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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缎松了口气,正动念生火烤猪肉吃时,但听周围沙沙声响,树丛中钻出十多个人,肤色黝黑,身穿黑白两色的布衣,头包白布,手持尖利长矛,眼光落在她脚边的野猪之上。百里缎登时想到:“或许这头野猪是他们正在追捕的猎物,却被我杀了。”心知自己二人一个伤重昏迷,一个饥渴疲累,更不是这群猎人的对手,只能紧握着弯刀,侧眼去望楚瀚时,但见他双眼紧闭,脸色极白,兀自不省人事。

    那群猎人走上前来,为首的是个老者,头发花白,留着一部长须,眼光锐利,向着百里缎厉声说了几句话,却非汉语。百里缎听不懂,摇了摇头,说道:“我们是汉人。”

    老者似乎听得懂汉语,点点头,指了指野猪,又指了指自己。百里缎道:“野猪你拿去,求你们救救我的同伴!”说着指着楚瀚,作出恳求的手势。

    老者皱起眉头,低头望了楚瀚一眼,眼光停留在他肩头的伤口片刻,又望向百里缎手中的弯刀。

    百里缎会意,立即丢下弯刀,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但那群猎人仍旧满面怀疑,紧握长矛,护在身前。老者摇摇头,说了几句话,一个猎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弯腰扛起山猪,又赶紧后退。老者一挥手,一行人一齐后退,转眼便要消失在森林之中。

    百里缎大急,叫道:“求求你们,救救他!”说着便跪倒在地,向那老者拜了下去。

    老者见状即停下脚步,眉头皱得更深,与身边的几人商议了几句,才招了招手,示意百里缎跟上,便回身走去。百里缎瞥见一线生机,大喜过望,连忙背起楚瀚,跟在一众猎人的身后,走入深山密林之中。

    第三十三章 血翠神杉

    楚瀚醒来时,感到全身极为疲劳虚弱,头晕目花,肩头伤口仍火辣辣地疼痛,但一条命似乎已捡回来了。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房室当中,墙上挂着五彩的挂饰,门口垂着门帘,一旁还有木制的矮几和草编的坐垫。他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不是个房室,却是个洞穴;地面、墙壁和屋顶都是粗糙的石壁,门口则是这洞穴的洞口。

    他正疑惑这是什么地方,百里缎又去了何处,忽见门帘掀处,一个衣着奇特的老妇走了进来。她身穿靛蓝上衣,胸口有一片红色绣花装饰,肩上披着五彩披肩,头上以黑红两色布条层层叠叠地包裹着,最顶上是一片圆板,板沿垂下白色的流苏;衣摆甚长,以腰带绑在腰间,下身穿着窄裤,小腿以黑布条绑腿,光着双足。

    楚瀚好奇地望着她,老妇见他清醒,惊喜地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语,俯下身在他额头摸摸,又在他身上摸摸。楚瀚见她皮肤黝黑,满面皱纹,身上服饰显然不是汉人,心想:“我大约是在什么边地民族的村落中,只要不是蛇族的人便好。”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老妇站起身,匆忙出门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人走入洞屋之中。他身穿黑色长袖对襟衣衫,胸口一排布纽扣,头上以青布包头,下着黑色宽裤。老人留着长须,满面皱纹,看来总有六七十岁年纪,神色十分严肃。他在楚瀚身旁坐下,凝望着他,操着生硬的汉语道:“少年人,好些了?”楚瀚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老丈相救。”

    老人摆摆手说道:“不必谢。在丛林中那时,你的同伴跪在地上求我们救你的命。我们瑶人的传统,若是性命相关的事,任何人只要跪地相求,我们便不能不答允。”

    楚瀚微微一呆,心想:“百里缎竟为了我,跪地求他们救我的命?”又想:“原来他们是瑶族人。”问道:“我的同伴……她在哪儿?”老人道:“她在外边休息。你受伤很重,多睡一会儿。幸好你有蛇族的解药,才没死去。”楚瀚奇道:“我有解药?”

    老人指指放在一旁地上的金盒子,说道:“这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以前中过蛇毒,又见到箭头上喂的毒药,因此知道这便是解药,加上我们自己的治伤草药,才将你的命救回来了。”

    楚瀚连忙道谢,暗暗庆幸自己临时起心取走的金盒中竟藏有解药,恰巧救了自己一命。他还想再问,但见刚才那老妇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汤,一碗糯米蒸饭。老人用瑶语吩咐那老妇几句,对楚瀚道:“我迟些再来看你。”便出屋而去。

    那老妇扶楚瀚坐起,喂他喝汤吃饭。楚瀚早已又饥又渴,但感到气息虚弱,浑身疲倦,喝完了汤,吃了小半碗蒸饭,便再也吃不下,又躺下休息。老妇收拾了碗瓢出去,又回进洞来,作手势要他起身。楚瀚全身无力,哪里爬得起身来?老妇却坚持要他起身,伸手去扶他。楚瀚挣扎着站起,只觉一阵头昏眼花,几乎又跌倒在地。

    老妇搀扶着他来到洞屋后方,但见当地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面冒着烟,楚瀚低头一看,见里面盛满了热水,不禁一呆。那老妇弯下腰,从一旁的瓷瓶瓦罐中取出五六种草药,一一扔入水中,草药受那热气一蒸,登时药香四溢。

    老妇望着楚瀚,伸手指指木桶,说了几句话。楚瀚瞠目不知所措,老妇便走上前来,伸手去脱他的衣衫。楚瀚这才明白:“她是要我去洗澡。”心想自己受伤仍重,全身虚弱,何须急着洗澡?但见那老妇坚持,只好点了点头,挣扎着脱下沾满血迹的衣裤,眼见那老妇仍望着自己,微觉羞赧,赶紧爬入木桶,浸入热水之中。

    他感到肩头伤口仍然痛极,全身虚弱,但浸泡在那饱含草药的热水之中,身上的虚弱和疲惫似乎一点一滴地离他而去,融化消散在热水里。楚瀚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充斥胸襟,舒畅无比。

    却不知瑶族人长年居住于潮湿阴冷的深山之中,每人日日都用木桶盛热水而浴,称为“桶浴”,且往往在热水中加入各种治病养生的药草,以强身健体,驱寒袪病。楚瀚伤后虚弱,此时最需补充体力,这一泡,直将他筋骨的损伤消耗修复了一大半。

    他闭目泡了一阵,感到水温渐渐变凉,那老妇取过一个小桶,注入刚煮好的热水,以保持水的热度。楚瀚心中感激,向那老妇微笑道谢,老妇满是皱纹的脸上始终维持着慈祥的笑容,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又在旁边坐下煮水,不时为木桶注入热水。等楚瀚泡了大半个时辰,老妇才让他出来,助他穿上衣衫,替他后肩伤口重新包裹敷药,扶他躺下。

    楚瀚通体舒泰,昏昏沉沉临睡前,鼻中又充溢在丛林中闻过的奇异香味,心中一动,侧头见到自己折下的那块赭红树枝便放在枕头旁。他伸手拿起了,感到触手温润如玉,香味不若当时在那大树旁时那么浓烈,但也中人欲醉。他将那段树枝握在手中,只觉手心温暖,头脑异常清醒,顿时明白:“想来这木头具有奇特的疗效。当时我在丛林之中,已在死亡边缘,这奇木的香味和功效不但驱逐了大批蚊蝇,更抑止了我伤口的毒性,降低我的体热,甚至让我起死回生。”

    他想到“起死回生”四个字,脑中灵光一闪:“莫非……莫非这就是血翠杉?”想起舅舅、扬钟山和纪娘娘都曾说起血翠杉的奇效。纪娘娘曾告诉他,血翠杉是一种极罕见的神木,生长在西南深山之中,即使是长年居住在山中的少数民族,几百年来也难得一见。她还说藏在东裕库地窖中的血翠杉,乃是历来被人们找到最大的一块,是瑶族世代相传之宝;她的父亲当年身为族长,曾负责掌管此物,后来瑶族被明军打败,这件宝物才流落到皇宫的宝库地窖之中。他回想自己潜入东裕库地窖时,曾就近观察过那块血翠杉,记得它约莫两寸见方,黑黝黝地,表面透着血丝般的纹路,与自己手中这段树枝极为相似,只是眼前这段树枝较为细小而已。

    楚瀚大觉稀奇,难道自己真的如此幸运,在丛林中恰好撞见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神木?而自己随手折下一截,竟就此取得了稀世珍宝血翠杉?他头脑仍旧有些昏眩,想不通一棵树或一段树枝怎能有这等奇效,只小心地将那段血翠杉收入怀中,贴身而藏,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楚瀚睡醒过来,感觉精神好得多了,注意到怀中有什么事物疙瘩着,便伸手取出,见是从蛇窟中取出的另两只盒子,一个是银色,一个是木制的。他心中好奇:“那金色盒子中藏有蛇毒解药,不知另两只盒子中藏着什么?”随手打开那银色盒子,见其中放着一段尺来长,弯弯的银白色事物,仔细一瞧,才看出那是一只巨大的蛇牙,尖锐如刀,弯如新月,顺着盒沿而放,想必是取自一只体型庞大的蟒蛇。

    他关上银盒,想伸手去打开那木盒,却犹疑起来,心头升起一阵莫名的惊悚。那木盒看来十分陈旧,毫不起眼,但却有着一股古怪的吸引力,催逼着人将它打开。楚瀚正迟疑间,鼻中忽然闻到一股温润的香味,脑中陡然清醒,放下木盒,想起这香味乃是身上带着的血翠杉所发出,便伸手握住了怀中的血翠杉,心中才较为踏实了些。

    他感到打开木盒的冲动渐渐消失,便想将两只盒子都收回怀中,但一转念间,暗觉这木盒颇为诡异,不知何时又会让自己心动神摇,便只将银盒收入怀中,四下望望,在洞屋深处的石壁高处找到了一个凹陷处,便将木盒藏在其中,旁人甚难见到。

    此时一阵风吹入洞中,从洞外飘来一阵悠扬的歌声。楚瀚感到精神一振,虽听不懂歌词,但音调欢畅调皮,伴随着笑声,似乎是对年轻男女正以歌声打情骂俏,传情达意。他爬起身,往洞门走去,却见一人抱膝坐在洞屋门口,脸望洞外,侧头倾听随风传来的歌声,正是百里缎。她嘴角露出少见的微笑,令原本妍丽的面容更显得美艳动人,楚瀚静静地望着她的侧面,竟自呆了,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这平和静谧的一幕。

    过了不知多久,百里缎微一侧头,见到他站在石穴内,痴痴地望着自己,微微一惊,咳嗽一声,板起了脸,说道:“你醒了。”

    楚瀚问道:“你在看什么?”百里缎忍不住又往洞外望了一眼,顿了顿,才道:“没什么。”楚瀚道:“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百里缎忽然双眉一竖,冷冷地道:“我又不是瑶族人,怎知道他们在唱些什么?”站起身走了开去。其实她不需要懂得瑶语,也听得出那是山林中青年男女互诉爱恋倾慕的情歌。

    楚瀚见她发起脾气,心想:“这女子当真古怪。听那老人说,她曾跪地恳求他救我性命,但我最好还是提高警觉,多多提防。免得无缘无故又惹恼了她,她一怒之下,又要提刀杀我。”当下转变话题,说道:“幸好瑶族人救了我们。”

    百里缎轻哼一声,说道:“你以为他们怀着什么好心吗?哼,这些瑶人对汉人极为仇视,起先根本无意救你性命,想让我们在丛林中自生自灭。后来才改变主意,让我带你来到他们的村庄。”她显然故意省去了跪地恳求他们救楚瀚的一段,楚瀚心知肚明,也不提起。她又续道:“那时我背着你,跟着他们来到这个村子。他们清洗了你肩上的伤口,见到毒性已深,就跟我说你已经没救了,要我去村外挖个坑,等你断了气,就将你埋了,还要我一埋好就赶紧离去,对我充满敌意。”

    楚瀚一怔,刚才那老妇对自己亲切关怀,似乎出于真心,那老人对自己也颇为客气,当初怎会狠心如此?忙问道:“后来呢?”

    百里缎露出困惑的神色,说道:“后来那老妇人似乎说了,人死前要洗干净身体才好下葬,就脱下你的衣服,替你清洗。她将你翻过来时,忽然惊叫起来,连忙叫其他人过来看。”楚瀚忙问:“看什么?”

    百里缎道:“我也不知道。她似乎看到你身上有什么标记。他们十分兴奋,围在一起看了许久,指指点点地不断讨论,之后才决定替你治伤。我从你衣袋中掏出毒箭的箭头,交给那老人。那老人看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话,我们又从你的衣袋中翻出几只盒子,老人在其中一只盒子中找到了解毒的药膏,替你敷上,你的体热才慢慢退去,但也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

    楚瀚更加奇怪,问道:“我身上有什么标记?”百里缎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

    楚瀚知道她一定看见了,只是不愿承认,便转开话题,问道:“你没事吧?”百里缎听他探问自己的情况,语气关切,微微一呆,似乎有些惊喜,赶紧转过头去,说道:“我自然没事。”

    楚瀚见她已梳洗整齐,换上干净衣衫,穿的是与那老妇人一般的瑶族服饰,除了没有以布帕包头外,活脱便似个瑶族姑娘,不禁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身装扮,可好看极了。”百里缎脸上一红,随即皱起眉头,厉声道:“不准你胡说八道!”

    楚瀚甚觉无辜,说道:“我称赞你好看,怎是胡说八道了?”

    百里缎哼了一声,神色转为严肃,说道:“你过去三番五次对我无礼,我只道你是个宦官,不跟你计较。哼,往后你若敢再对我无礼,我立即便取你性命!”

    楚瀚一惊:“她已发现了我没有净身?”想起那老妇替自己脱衣清洗时,定然被她瞧见了,这时也只能装傻,口中说道:“这话怎说?”

    百里缎直瞪着他,冷冷地道:“你当初是怎么混进宫的,我回去定要好好追查清楚。”楚瀚假作惊讶道:“怎么,你趁我昏迷时偷看过我?”顿了顿,做出伤心委屈的神情,叹道:“百里姑娘,你想必没见过宦官脱了裤子的模样。咱们都是这样子的。”

    百里缎闻言一呆,不禁暗暗怀疑起来。宦官非常忌讳别人望见他们的下身,在京城的尽忠胡同中,有个专供宦官使用的澡堂,只有宦官可以进入使用,如有非宦官者来到澡堂周围,立即便会被宦官围殴而死。百里缎确实从未见过宦官脱了裤子的模样,她甚至连正常男子应当是如何模样也并非十分清楚,这时被楚瀚一糊弄,便心生动摇了,不敢再说,免得自取其辱。她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开去。楚瀚生性寡言谨慎,甚少戏弄他人,这时作假骗到了百里缎,心下甚是得意,在洞中暗自偷笑了许久。

    当天下午,那瑶族老人又来洞屋探望楚瀚,检查他的伤口,说道:“毒退了,恢复得很好。”

    楚瀚有心探问他们为何决定收留救治自己,却不愿直言相问,当下说道:“多谢老丈收留我们。瑶族人心地善良,仗义相助,我等好生感激。”

    老丈却神色肃然,凝望了他一阵,忽然伸出手臂,说道:“少年人,你看。”但见他粗壮黝黑的手臂上有个奇异的刺青,似乎是个颜色鲜艳的“米”字,米字中间有只小小的蜘蛛。

    楚瀚一呆,感觉这图案似曾相识,却是从未见过。他怔怔地望着老人,老人也回望着他,伸手指向他的后腰。楚瀚大奇,伸手去摸后腰,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自己最后一回与红倌同眠时,红倌曾告知自己腰臀之际有个刺青,自己虽看不见,但她所形容的图形,正与老人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他脱口道:“我背后也有……也有这样的刺青?”老人点点头,说道:“你和我们是同族人。我们是大藤瑶族,这是我们族人的标记,一出生就刺上的。”

    楚瀚大出意料之外,脱口道:“我是瑶族人?若是如此,我……我又怎会在幼年时跑去了京城?”

    老人脸现哀伤之色,缓缓说道:“我想我知道原因。十多年前,汉人派军队攻打我族,杀了很多族人,掳走了一群童男童女,送去京城,你应当就是那时被捉去的。”楚瀚恍然:“纪娘娘想必也是那时被捉去,送入皇宫做宫女的。难道我是跟她一块儿被俘虏去京城的?”问道:“那时被捉去京城的有些什么人,老丈可知道?”

    老人神色黯然,回答道:“当时我们被汉族军队打败,勇士死伤众多,老弱妇孺逃入丛林,一片混乱。大家的亲人不知是死了,还是给捉了去,没人说得清。只晓得汉军带走了几十个人,听说都是些年轻的少男少女,也有孩童在其中。”

    楚瀚点了点头,听来当年战况混乱,自己那时可能还只是个幼童,却被当成俘虏一起押解上京,其中原因大约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除非能找到跟自己一同上京的瑶人来询问。他打定主意,日后若能回京,定要找机会向纪娘娘探问此事。心中又想:“他们对汉人颇为仇视,原本想等我死了,就赶紧埋了,将百里缎赶了出去。后来改变主意,原来竟是因为发现我跟他们本是同一族的人。我们在这浓密的丛林中乱钻,竟然会遇上自己族人,被他们救起,倒也是极巧。”

    却不知瑶族人长久散居在这靛海之中,人数过万,村落逾百,这时又刚好是狩猎季节,在丛林中撞见瑶族猎人并非什么稀奇的事;倒是那老妇恰巧见到楚瀚背后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的刺青,发现他是大藤瑶人,才是真正的巧合。

    楚瀚对于自己身属瑶族仍旧颇感难以接受,忽然想起蛇族的追杀,问道:“你们……我们瑶族跟蛇族有交情吗?”瑶族老丈道:“没有交情。我们怕他们的蛇毒,他们也怕我们的蛛毒。”

    楚瀚听他说起蜘蛛,又想起族人身上的刺青以蜘蛛为标记,问道:“瑶族崇拜蜘蛛么?”瑶族老丈道:“不错,蜘蛛是我们瑶族的大恩人。”

    楚瀚甚是好奇,问起详细。老丈缓缓说出一段古老的瑶族传说:“许多许多年前,瑶族的老祖宗原本住在长江流域。后来外族土司前来侵袭,祖宗们抵御不了,一路往南奔逃,逃入瑶山,走投无路,只好躲入一个山洞。正危急时,忽然有成百上千的蜘蛛出现,在洞口结起密密的蛛网,让追兵见不到祖宗们,这才逃过了一劫。祖宗们就此在瑶山定居了下来。深山寒冷,蜘蛛又教我们纺纱织布,缝制衣裤,让大家都有衣服穿,不怕寒冷。因此我们瑶族人一向感激蜘蛛,崇拜蜘蛛,从来不敢伤害蜘蛛,也不敢破坏蜘蛛网。”

    楚瀚想起自己曾见到纪娘娘的屋中满是蜘蛛网,当时以为她潦倒困蹇,无心打扫,怎知竟是因为她乃是瑶族人,崇拜蜘蛛的关系。他忽然动念:“娘娘入宫时,年纪总有十多岁了。如果我当时和她一起被俘虏,押解入京,她或许根本便认得我。莫非她原本就知道我是瑶族人,但又为何始终装作不知道?”

    转念又想:“但我幼年流落京城街头,之后被舅舅收养,再次在宫中见到她时,中间至少隔了好几年,我也从小孩儿长成了少年。她并未见过我背后的刺青,又怎么可能认出我来?”

    他一时想之不透,偶一侧头,见到百里缎坐在一旁留神倾听,脸上神色甚是复杂。楚瀚心中警惕,暗想:“她在京城日久,肯定知道纪娘娘是瑶人的往事。最好还是别让她知道得太多,免留后患。”

    第三十四章 深山瑶族

    当时瑶族人见百里缎背着楚瀚在丛林中行走,只道两人是夫妻或兄妹,便让他们同住一间洞屋。楚瀚伤重昏迷时,百里缎并不介意,甚至随那老妇一起照顾他更衣服药,包扎伤口,但此时楚瀚清醒过来后,她便不愿与他同洞而住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向瑶人提出要求,为此苦恼不已。

    楚瀚猜知她的心意,暗暗好笑,心中虽感激她救了自己的性命,并尽心照顾自己的伤势,但对她仍旧没有什么好感,常常半夜故意翻个身,说几句梦话,让百里缎惊醒过来,坐起身戒备许久,才又躺下去睡。楚瀚心中甚觉滑稽:“我受伤未复,哪有力气去侵犯你?再说我此时打不过你,怎敢自讨苦吃,自找罪受?何况你连我是不是太监都搞不清楚,又何必怕我怕成这样?”

    他在洞屋中养伤,如此过了十多日,瑶族老丈不时来跟他说话,每说起十多年前那场战争,便老泪纵横,愤恨难掩。楚瀚虽发现自己是瑶族人,并听闻了瑶族与明室的深仇大恨,但他自幼跟着汉人长大,早将自己当成了汉人,心中颇难对汉人生起仇恨之心。他暗想:“若说报仇,我替梁芳窥探皇帝,教他进献春药,又替梁芳搜刮宝物,收取贿赂,也算对损害明朝皇室作了一些贡献吧?”但若要他对泓儿生起仇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泓儿的母亲纪娘娘也是瑶人,泓儿未来若成为皇帝,天下之主岂不是半个瑶人?因此尽管瑶族老丈不时向他哭诉十多年前的仇恨,楚瀚也只默默而听,并不答腔。

    又过数日,楚瀚的伤势渐渐恢复,已能出洞行走。他见这个瑶族村寨依山而建,地势险峻,有不少人家以山壁上的自然洞穴为屋,屋外再以竹木搭建平台,另建木屋。山脚下还有数十座以木柱土墙草顶搭成的矮屋,因山地潮湿寒冷,都没有窗户。他自己所住洞屋乃是那老婆婆所有,她是村中医者,平日住在这洞屋中,因山洞能防寒挡风,她也常让病人留在洞中休养。

    这一支瑶族共有五百多人,一百多户人家,算是较大的村落。村民在山腰上刀耕火种,开辟出了一片梯田,种植稻谷、棉花、蓝靛、瓜果等,自给自足。此时正值春末夏初,乃是农闲期,族中男子不时结伴入林打猎,因此才刚好撞见了受伤的楚瀚和百里缎。

    瑶医婆婆有个孙子名叫多达,刚满十五岁,是当时跟着老丈一起出猎的青年之一。他对楚瀚这外地来的瑶人充满好奇,时时钻入洞屋探望,等楚瀚身子好些后,便领他去村中走走。多达生得矮矮壮壮,爽朗爱笑,和楚瀚一样笑起来双颊都有酒窝。两人十分投缘,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人比手画脚,楚瀚教多达几句汉语,多达教楚瀚几句瑶语,慢慢便能猜知彼此的意思。

    楚瀚平日与族中青年杂处,看他们编网削箭、造设陷阱,偶尔也随他们一同出猎。他飞技高绝,即使伤势尚未完全恢复,已能在树丛中纵跃自如,捉鸟擒猪、射鹿逐獐,对他来说自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族中青年对他佩服不已,很快便公认他为勇士,对他极为恭敬亲热。

    不出猎时,楚瀚便待在村落中,看男子剥熏兽皮、腌制干肉、修制农具,看妇女纺织染布、刺绣缝纫、裁衣纳鞋。楚瀚原本是瑶人,穿上瑶族服饰后,更看不出半点汉人的痕迹,他很快便学会了不少瑶语,跟瑶族人打成一片。

    瑶族村落偏远,长年住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密林之中,相较于汉人的种种文化传承、礼俗器用,自是显得十分落后,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种种历史往事仅以歌谣口耳相传。而且由于这民族十分古老,族中充斥着对繁衍生殖的崇拜,村中空地中供奉着巨石制成的男阳女阴,妇女哺喂婴儿时往往当众袒露胸脯,年轻男女间的求爱更是赤裸直接,傍晚时互唱一首情歌,彼此看对眼了,便一块儿共度春宵。

    村中年轻少女对楚瀚这从外地来的瑶人满怀好奇,成群结队地来邀他对唱情歌,或干脆直接邀他去山坳里幽会。楚瀚外表虽与瑶人毫无分别,内心却知道自己毕竟来自汉地,一来不会唱情歌,二来生怕误触族中风俗禁忌,只好借口伤势未复,对这些邀约一概婉拒了。

    多达见楚瀚如此受姑娘们欢迎,十分羡慕,不断鼓动他入山见识见识瑶族男女如何对唱情歌,说道:“去听听有什么不好?就算你自己不唱,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楚瀚被他说动了,便在一日傍晚随多达进入山林。没想到两人才入山,便被七八名少女围绕住了,逼二人唱答情歌。多达自告奋勇唱了几段,少女们却一定要楚瀚唱。楚瀚涨红了脸,他瑶语懂得原本不多,即便是汉语的歌谣也唱不上几句,一时之间只想起了红倌平时喜爱的句段,便红着脸唱了《西厢记》中张生唱的一段:莺啼燕转,撩人心,敏捷才思,含深情。

    国色天香,善诗韵,

    月儿作证与你酬唱到天明。

    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只怕这刻骨相思,病更添。

    众瑶女从未听过中土戏曲,大感新奇,齐声叫好,求他解释内容。楚瀚熟悉《西厢记》中崔莺莺和张生私定终身的故事,便简单解说了。众瑶女听得津津有味,又要他多唱几段。楚瀚大窘,他只记得红倌平时挂在嘴边的几句唱词,而且红倌是刀马旦,唱词不似花旦那么多而繁复,紧急中只想起《穆桂英挂帅》中的一段,唱道:穆桂英多年不听那战鼓响,

    穆桂英二十年未闻号角声。

    想当年我跨马提刀、威风凛凛、冲锋陷阵,

    只杀得那韩昌贼丢盔卸甲、抱头鼠窜、他不敢出营。

    南征北战保大宋,俺杨家为国建奇功。

    至如今安王贼子犯边境,我怎能袖手旁观不出征!

    老太君她还有当年的勇,难道说我就无了当年的威风?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我怀抱帅印去把衣更,到校场整三军要把贼平!

    (《穆桂英挂帅》亦是近代京剧,并非古作。)

    楚瀚唱了这段英气勃勃、雄心万丈的段儿,众瑶女更加不让他走了,还要他唱。楚瀚不禁苦笑,心想:“在这瑶族山坳子里,夜色溶溶,合该唱些缠绵温柔的情歌,我却唱起了《穆桂英挂帅》,未免太不对头。总不能再唱孙二娘《打店》了吧!那可是十足煞风景了。”

    他只好推说夜已深了,坚拒力辞,总算跟着多达逃难般地逃回了村寨。两人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众瑶女,多达抹着汗笑道:“纳兰今夜没让你咬她一口,留下牙印,想必失望极了。”楚瀚奇道:“纳兰是谁?我怎会去咬她?”

    多达笑道:“我们瑶人习俗,男女看对眼了,两情相悦,男子便要咬女子的手臂一口,女子要咬男子的手背一口。这叫作:‘咬手疼入心,郎意诚似金’。咬得不能太轻,太轻表示你没有真心;也不能咬得太重,若咬破了皮,那可是会被大家嘲笑的。”

    楚瀚问道:“这跟纳兰又有什么关系?”多达道:“纳兰自认是族中最美貌的姑娘,夸口说今夜一定要得到你的一咬,好向其他姑娘炫耀。你没咬她,甚至连她是哪一个都不知道,她定要惭愧死了。”

    楚瀚不禁好笑,说道:“不如你代我去咬她一口吧。”多达连连摇手,说道:“这怎么行?她才看不上我呢!”

    瑶族女子不明白楚瀚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估量定是百里缎从中作梗,将一腔不满都投注在百里缎身上,认为是她霸占了楚瀚,不肯跟别的女子分享,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毫不掩饰她们的怨恨怪责。

    百里缎身处这半开化的瑶族当中,自是浑身不自在。她看不惯瑶族男女自由奔放的爱情,受不了处处听闻的情歌,吃不消那公然陈列的巨石,更不情愿继续与楚瀚同住一洞。楚瀚的伤势一日日好起来,她的脸色便一日日愈加难看,往往整日独自坐在洞屋深处,更不与人说话,偶尔楚瀚来找她攀谈,她也总是冷冷地瞪着他,眼中满是愤恨鄙夷。

    楚瀚心中明白,她是想催自己尽快跟她一起离去。但他离开京城之后,并未一定得去的地方,此时发现自己是瑶人,住在瑶族中也没什么不好,因此根本无心离开。百里缎本是自己的大对头,虽在两人被蛇族擒住时,不得不为了保命而携手合作,但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她若不开口求自己离去,楚瀚便也乐得装作不知道,整日自己寻快活,不去理睬她,对她的气愤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