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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芳唯唯称是,心中显然并不相信这番鬼话,又问道:“不知李大师认为,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动手?”

    李孜省摇头道:“事情可缓不可急。贵客才刚到京城两日,还不熟习北地气候风俗,我自不能催促他们。你给我十日时间,我再向令主上报告进展。”

    梁芳连连点头,说道:“李大师设想周到,一切凭李大师主持。咱家主子静候佳音。”他一路送李孜省到了宫门口,外面已有李孜省的徒众在等候,恭请他上了一座华丽的轿子,前呼后拥地走了。

    楚瀚听说他们找了蛇族大祭师来,又惊又忧,便跟上了李孜省的轿子,来到城东一间大宅,但见大门匾额上写着“御赐李府”四个大字。当时夜已深,楚瀚偷偷潜入,但见这宅子占地极广,装潢华丽,极为气派。靠外间有座大厅,横匾写着“传法堂”三字,跟他在桂平见过的那间厅堂一般,前方有座高起的神坛,显然是供李大师的信众聚会之用。看来李孜省虽当上了正式的朝廷官员,堂堂礼部右侍郎,仍没搁下往年聚众敛财的把戏。

    楚瀚在大宅中巡视了一圈,来到一个安静的院落,但听“咝咝”声响,低头一看,却见地上竟爬了好几条粗如手臂的巨蟒。他心中一跳,想起在靛海之中被蛇族追杀的情景,不禁毛骨悚然,生怕再次听见蛇王笛,赶紧拿出手帕,撕下两块,准备随时塞入耳中。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出数步,见到那院落之旁有好几间屋子,微微透出火光,猜想蛇族的人便是住在这儿。

    楚瀚不敢贸然闯入,便悄然退出,打算多探听一些消息,再去找大祭师。

    第七十一章 重遇祭师

    接下来的几日,楚瀚紧紧跟在李孜省身边窥探,想探知他找大祭师来京城究竟有什么打算。他见到李孜省对大祭师又敬又畏,每次去那角落的院落,都一定屏退弟子,单独前往,对大祭师跪拜磕头,行礼如仪,恭敬得无以复加。楚瀚心想:“妖人之中,也有大小之分。李孜省在大祭师面前,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李孜省每次去叩见大祭师,都送上他从信众那儿搜刮来的各种珍奇宝物,不但大祭师有一份,所有跟来的蛇族族人都有一份。这回跟大祭师出来的蛇族族人共有一十六人,都是驱蛇的能手,许多楚瀚在靛海中都曾见过。大祭师气派俨然,颐指气使,摆足了架子,饮食住处有任何一点儿不满意的地方,便对李孜省怒骂喝斥,一点情面也不留。

    李孜省挨骂时只管俯首认错,一连声地道歉赔罪,神态卑躬屈膝。楚瀚心想:“这李孜省是个心计深沉的人物,自视甚高,怎会对一个蛮族的首领这般恭敬卑下?看来他所图不小。世间有什么事情是只有蛇族大祭师能做到的?莫非他们想驱毒蛇入宫,害死太子?”

    想到这儿,不禁全身一颤,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寻思:“李孜省定是透过梁芳,受了万贵妃之托,才请了大祭师来此。如果大祭师出手毒杀太子,事情很容易就会查到李孜省这儿。李孜省是个要钱要命、爱官爱权的人,又跟皇帝关系甚好,怎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想之不透。他知道要探明真相,必得去找大祭师,从他口中问个明白,并且劝阻他去做李孜省请他上京来做的事情。

    这日他趁李孜省出门时,潜入李宅角落的院落,在门外叫道:“大祭师!大祭师!楚瀚来找你啦。”

    门“啪”一声开了,大祭师站在门内,见到楚瀚,双眼圆睁,大口微张,丑脸扭曲,因面容实在太丑,一时看不出他的表情是愤怒,是惊讶,还是欢喜。过了一会儿,但听他“哈”的一声,张开双臂,叫道:“楚瀚,是你!真的是你!你果然没死!”

    楚瀚这才看出他脸上堆满笑意,松了一口气,笑道:“我答应过要请你来京城玩儿的,怎么敢就死呢?”

    大祭师大步走上前,用力拥抱了楚瀚一下,之后又挤眉弄眼地向他上下打量,绕着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口中啧啧不断,说道:“你当真厉害得很,厉害得很!我送你去巫族,心想你若不是一辈子做巫王的男宠,便是一辈子在巫族做苦力,心里对你还抱着几分歉疚。嘿,没想到,你不但气死了我姊姊巫王,还将巫族弄得天翻地覆!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楚瀚连忙解释道:“巫王不是我气死的。是彩和咪縍互相争斗,巫王中了万虫啮心蛊,才毒发身亡。”

    大祭师举起手,连连摇头,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巫族中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谁会比我清楚?总而言之,你没死在苗族,我很高兴。快!快进来坐下。”

    入屋坐定之后,大祭师又呼唤蛇族其他人来看楚瀚。蛇族人群相上前,围着楚瀚左右观看,议论纷纷,好似在看什么珍奇的动物一般。

    大祭师等他们看够了,便挥手将他们都赶了出去,问楚瀚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

    楚瀚道:“我来找你,因为我认识这宅子的主人李孜省。他不是好人,我怕他害了你,特地来提醒你留心。他请你来京城做什么?”

    大祭师点头道:“我瞧他也不是好人。那小子一张脸又尖又长,眼神阴沉,丑得要命,整日办些什么法会,让信众来送钱给他,手里就会弄些障眼法术,骗得别人晕头转向。我看了他就讨厌!”楚瀚道:“你既然讨厌他,为何又受他邀请来到京城,住在他这儿,帮他办事?”

    大祭师眨眨眼,说道:“我为何离开舒舒服服的蛇洞,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还不是因为李孜省答应我要给我天下至宝血翠杉!”

    楚瀚听了,不禁一呆,世间两件血翠杉,一件在自己身上,一件藏在东裕库的地窖中,李孜省又怎么会有?当下也不说破,问道:“他答应给你血翠杉,请你来京城做什么?”

    大祭师搔搔头,说道:“其实要血翠杉的也不是我,而是巫王。李孜省先拜见了巫王,请求她出手。巫王说只有给她血翠杉,她才肯出手,李孜省便答应了。但是巫王自己不愿出远门,便命我代她前来办事,替她取回血翠杉,我便乖乖来了。刚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李孜省叫我来京城做什么,这几天他才慢慢透露口风。原来他要我去皇宫里面,向一个叫太什么子的人吹蛇王笛,要迷得他晕头转向,神智不清。”

    楚瀚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万贵妃不敢杀死太子,竟出此毒计,想用蛇王笛迷惑太子!太子听闻笛声后,神智迷糊,举止失常,万贵妃便可禀告皇帝太子患上了失心疯,建议废了太子。这计谋果然狠毒,既不是杀害太子,便不会有人追究凶手;旁人不知道蛇王笛迷人心魄的奇效,便不会知道太子是受了蛇笛的迷惑,才露出疯癫之态。”暗暗庆幸自己识破了他们的奸计,当下皱起眉头,露出担忧之色,说道:“大祭师,我瞧你不应该做这件事,也不能够做这件事。”

    大祭师瞪眼道:“为什么不应该?又为什么不能够?”

    楚瀚道:“你不应该做,因为李孜省根本是在骗你。他手中绝对没有血翠杉。你若不信,要他拿出血翠杉出来给你瞧瞧,他一定不断推脱,说什么这宝物现在存放在皇宫当中的秘密处所,只有等事成了才能拿出来给你。”

    大祭师果然心生怀疑,问道:“他确实没拿出来给我瞧过。那又为什么不能做这件事?”

    楚瀚道:“不能做,是因为太子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要你伤害我的朋友。而且太子乃是当今皇上的儿子,未来的皇帝。你想想,迷害皇帝的儿子,可不是件小事,你去干这事不但犯险,搞不好还得赔上性命。李孜省哄骗你去迷害太子,不管成功失败,你都拿不到血翠杉,这不是做了冤大头了吗?”他知道大祭师是边陲蛮荒之人,大明皇帝是愚是贤,对他自是不关痛养,因此也不用什么家国大义去劝喻他,只跟他说最实际的考虑。

    大祭师听了,一拍大腿,说道:“你说得不错!好,我这便去问问李孜省,他到底有没有血翠杉。若是没有,那就啥都别谈!这小子若真敢欺骗我,我定要让他好看!”又道,“楚瀚,你是个讲义气的,当年你在靛海中本来可以逃走,却还是乖乖回来,跟我去苗族受罚。天下像你这么讲义气的人,实在少见!别人的话我不信,你的话我一定听。”楚瀚听了,也只能苦笑,说道:“承蒙大祭师看得起,楚瀚受宠若惊。”

    当夜,楚瀚偷偷潜入东裕库地窖,查看血翠杉是否仍藏在里面。他已有许多年没有来过此地了,但见各处灰尘堆积,各种宝物也少了许多,想来梁芳这几年并没闲着,仍不断将宝库中的事物一一搬走。他启动机关,用钥匙打开了地窖入口,进入地窖探视,见到汉武龙纹屏风和那段血翠杉都仍在原处,并未被移动过,这才放下了心,暗想:“将血翠杉留在此地,应当比带回砖塔胡同安全。我的住处太过明显,地底密室只设下少数机关,未必能阻挡外人闯入。这间密室虽在皇宫之中,但没有人知道,当是最隐密的场所。”便又锁上地窖,悄悄离去。

    次日,梁芳又来催促李孜省,李孜省被他烦得受不了,便带他一起来见大祭师,想请问他何时可以出手。两人来到小院落,但见大祭师正和一人饮酒谈笑,勾肩搭背,神态亲密,相谈甚欢,定睛一看,这人竟然便是西厂的楚瀚!

    李孜省和梁芳两个都看傻了眼,猜不出楚瀚怎能跟这神秘恐怖的蛇族大祭师有这等交情!一时呆在当地,更说不出话来。

    大祭师见到李孜省和梁芳二人,丑脸一沉,说道:“姓李的家伙,你老实说,血翠杉在哪儿?”

    李孜省连忙道:“血翠杉是天下神物,收藏在皇宫最隐秘的地方。一旦大事成功,小人便会奏请主上,将那神物取出来交给您,当作谢礼。”

    大祭师听他言语,跟楚瀚所说一模一样,心中更加怀疑,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梁芳和李孜省对大祭师敬畏之至,见他发恼,都不禁战栗,躬着身子,低下头不敢直视。大祭师又哼了一声,两人连忙应道:“是,是!”大祭师哈了一声,两人又连忙道:“是,是!”

    楚瀚见梁芳和李孜省被吓成这等模样,不禁露出微笑。大祭师向他眨眨眼,一拍茶几,厉声道:“蛇王笛乃是神圣之物,岂能轻易施用?你想哄骗我,让我做冤大头,我可没那么蠢!”说完得意地向楚瀚望了一眼,楚瀚向他微微点头,意是赞许。

    大祭师一挥手,说道:“我限你们三日之内,拿血翠杉来给我看。我若见不到血翠杉,立即便拍拍屁股走人!好了,你们两个,这就给我滚出去!”李孜省和梁芳连声应诺,狼狈退去。

    楚瀚等二人走后,连声赞道:“干得好!大祭师,你随便发个脾气,就把他们吓得连滚带爬,当真厉害得很。”大祭师甚是高兴,扮个鬼脸,拍手笑道:“你说得对。蛇族大祭师最重仪貌威严,他们害怕我,原也是应该的。”

    楚瀚回想起自己初见大祭师时,火光闪烁下,只见一张鬼怪般的丑脸隔着栅栏望向自己,那情景即使现在想起来,也颇让人毛骨悚然;至于蛇王笛和蛇夫们驱使的蛇群,就更让人心惊肉跳了。他当下说道:“幸好这两人都挺识趣,知道你的厉害。”

    三日之后,李孜省和梁芳果然变不出血翠杉来,大祭师大发脾气,狠狠骂了二人一顿,立即率领族人离开京城。楚瀚送蛇族一行人来到大运河边上,等候乘坐南下的船。他与大祭师握手道别,依依不舍。临别之际,楚瀚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大祭师,当年你送我去巫族,是因为我弄丢了从蛇洞取来的木盒子。我最近才发现,那木盒子已被带进了京城。”

    大祭师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当真?在哪里?”楚瀚道:“我只知道是被万贵妃拿去了。我花了不少力气寻找,却尚未能探出那木盒子的下落。”大祭师问道:“万贵妃是谁?”楚瀚道:“就是那太监梁芳的主子,也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李孜省请你去迷惑太子,就是万贵妃的主意。”大祭师皱起眉头,说道:“难怪那李孜省问了我那么多关于下蛊的事情。”

    楚瀚心中一跳,忙问道:“他问了你什么?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大祭师道:“他问我怎么下蛊。我又不是巫族的人,对蛊不过是一知半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若知道怎么施蛊,当初又何必这么害怕那木盒儿?”又道,“你当年毁去了巫族的蛊种,巫王都一一重新培养炼制出来了,唯有这万虫啮心蛊她无法炼制。她花了不少时间,到处寻访万虫啮心蛊的蛊种,听说有一部分被一个什么叫百花仙子的女子夺去了,但这女子很不好找,巫王始终没找到她。巫王若知道那木盒儿被带到京城,一定会亲身赶来取回。我得赶紧去通知她。”

    楚瀚极想询问如今巫王究竟是谁,当初彩和咪縍两姊妹激烈争夺巫王之位,不知最后是谁胜出。但他当时偷走巫王和彩的蛊种,引起巫族内斗,自相残杀,情况甚是惨烈,大祭师虽赞叹他厉害,但巫族和蛇族世代联姻,唇齿相依,大祭师想来也不会真的愿意见到巫族流血受创。楚瀚对巫族仍旧十分忌惮,心想最好少提此事,便没有开口相问,只道:“我若能找到那木盒子,一定好好保存,归还给巫王。”大祭师道:“如此多谢你了。”便向他告别,上船而去。

    楚瀚站在岸边,望着大祭师等人渐渐离去的船影,心想:“十多年前,我和百里缎在靛海中挣扎逃亡,拼死逃脱大祭师的魔掌;岂知十多年之后,我和大祭师竟会成为好友,不但一起把酒言欢,还说服了他不要伤害太子。世事奇奥,当真不可思议。”

    楚瀚送走了大祭师,心中甚是轻松得意,回到家时,却见百里缎神色凝肃,说道:“尹大哥送了急信来,要你立即去龙游一趟。”

    楚瀚感到一阵不祥,立即出门,百里缎怕他出事,也跟着去了。二人连夜赶到浙江龙游,来到尹家门口时,但见门口挂着黑布,楚瀚心知不好。他闯入门中,见到尹独行独坐在大堂上,脸色雪白,双眼红肿。楚瀚直冲到他身前,尹独行低下头,眼泪双垂,哑着声道:“红倌死啦。难产,是两日前的事。”

    楚瀚如遭雷击,呆在当地,一股深沉的痛楚涌上心头,喃喃道:“红倌死了!红倌死了!”

    尹独行抱头哭道:“红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楚瀚见他伤痛欲绝,心中悲痛也如洪水倾泻一般,再也难以压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两个好友相拥痛哭。

    此后数日,尹家忙着办红倌的丧事。楚瀚感到整个人都如掏空了一般,呆呆地坐在角落,谁也不理,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丧事办完,他才恍恍惚惚地来到红倌的坟前,见到墓碑上写着“尹府荣氏之灵”,连红倌两个字也未曾出现。

    红倌何许人也?时至今日,早已无人记得。当年红冠京城的刀马旦,女扮男装傲视戏曲界的奇人,不足以述说红倌传奇的一生。楚瀚心中记得的仍是那个十五六岁时的红倌,身负惊人艺业,面容俊俏,举止潇洒,性情爽朗,背地里却是个孤苦而又高傲的少女,心底深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无法忘记她窗外那株夜来香迷人的香味,她的软语腻爱,她的豪爽娇痴,和那许许多多与她共度的夜晚。这是他记忆中永远不会褪色的一段美好时光,也或许是他心中仅存的一段美好时光。

    他这一生眼望着过去美好的记忆逐渐转化成痛苦:可喜的小妹子胡莺成了唠叨苦恨的怨妇;三家村旧时的藏宝窟变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父亲汪直凶恶奸狠,母亲纪淑妃被迫自尽;百里缎沦为残废;胡月夜和上官无嫣自私阴险的面孔……但他知道无论这世间的人、事、物有多么丑恶,他都得撑下去,为了太子,为了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他仍得回去京城,回去替汪直办事,主掌西厂。

    想到此处,他不禁崩溃痛哭起来,如果红倌还在世上该有多好!即使她不在自己身边,即使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她,只要知道她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为什么世间美好的事物都得如此残酷地经历成住坏空,为什么世间万物终归无常?

    不知何时,尹独行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默然不语。两人静了许久,尹独行才道:“十多年前,你们在京城的往事,我都知道了。她走前要我转话给你,说她不曾忘记你当年为她摘采夜来香的情谊。”

    楚瀚听了,心痛如裂,掩面泣道:“她不该对你说这些。”

    尹独行摇头道:“不,她该说。我是她丈夫,我从不介意她的出身,又怎会介意她的过去?”他闭上眼睛,说道,“我只道世间没人能明白我为何如此重视她。如今她走了,我反倒庆幸世上还有你,只有你能完全明白我心中的悲痛。”

    楚瀚感到一颗心如同被撕裂了一般,伸手紧紧握住尹独行的手,泣不成声。良久,他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抹去眼泪,抬头再望了红倌的墓碑最后一眼,说道:“大哥,我该去了。”尹独行叹了口气,说道:“我送你一程。”

    尹独行直送楚瀚到了镇外,望着他上马而去。此时已是傍晚,尹独行望见暮色中,野地里,一骑正痴痴地等候着。黑马上的黑衣乘客戴着帽,蒙着面,见到楚瀚纵马驰过,便缓缓在后跟上。尹独行叹了口长气,他知道那是百里缎,楚瀚的“影子”。

    尹独行明白,尽管楚瀚如今已是威风八面的西厂副指挥使,统领西厂,掌控生杀,但他心中的苦闷无奈却只有日益加重,若非有百里缎跟在他身边,他只怕老早便要自戕了。

    第七十二章 挑衅青帮

    楚瀚回到京城后,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多久,他收到汪直传回紧急命令,告知其心腹兵部尚书王越秘密传讯至宣府,说尚书董方、薛远和侍郎滕昭、程万里等人秘密上书皇帝诋毁自己,要楚瀚设法冤害他们,将他们逮捕,下入西厂厂狱严刑拷问。

    楚瀚感到意兴阑珊,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照汪直的指示去做,陷害了这几个正直敢言之士,下入厂狱拷打一番,捏造几份口供,分别判了罢黜、贬官、流放等罪名。一时西厂气焰又起,朝中大臣原本便惧于汪直的威势,此刻知道他即使人不在京城,但眼线爪牙仍多,皆噤不敢言。

    这日晚间,楚瀚潜入宫中探望太子。太子见到他来,似乎并不很高兴,只淡淡地道:“你来了。”

    楚瀚见他脸色不豫,问道:“殿下,今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吗?”

    太子这时已有十三岁,举止言谈已如大人一般了。他直望着楚瀚,眼神满是威严,沉声说道:“今日谢师傅跟我讲课时,说他的好友董方被西厂陷害,下狱拷问,更被判刑流放边疆。你说,这是真的吗?”

    楚瀚一听,背上冒出冷汗,低头说道:“确有……此事。”

    太子神色又是愤怒,又是不解,说道:“瀚哥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汪直这人嚣张跋扈,我不懂父皇为何如此信任他,对他言听计从,还派他出去边疆领兵征战!像汪直这样的奸佞之徒,你为何要替他办事,助纣为虐?”

    楚瀚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怎能告诉太子,今日的太子之位,全是靠了汪直的势力才得以保住?如果没有汪直,没有楚瀚替汪直办事,万贵妃老早便将他这个太子废掉了。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出,也不能期待太子明白这场宫廷斗争背后的暗潮汹涌,便又闭上了嘴,低头不答。

    黑猫小影子睡在角落暖炉旁的坐垫上,它似乎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紧绷的情势,抬头望向楚瀚,目光中带着深沉的哀伤眷恋。它较之前又老了一些,近来已很少离开太子的卧房。它想跳下地,来到楚瀚身边,却已没有力气移动,仍旧躺在那儿。

    太子甚是激动,转过身去,背对着楚瀚,说道:“你今后不要再来见我了。”

    楚瀚瞥见太子脸上厌恶鄙夷的神色,不禁心痛如绞,忽然想起太子还是婴儿之时,自己整日保抱哺喂他的情景;及至他五六岁时,自己常常让他坐在肩头,带他出宫游玩的种种往事。但现在太子已不是孩子了,他已经懂事了,开始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阴暗卑污,多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楚瀚倏然惊觉,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形象已全然毁坏了,不论时光如何移转,太子往后都将认定他是和汪直一样的残忍奸险之徒,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楚瀚咬着牙关,低声说道:“谨遵殿下之命。”悄然退出,离开仁寿宫时,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小影子忽然跳下坐垫,想追上楚瀚,但楚瀚却已去得远了。小影子坐在窗口,向窗外观望了许久。太子不悦地道:“不用等了!他不会再回来的。”小影子听了,回头望向太子,慢慢走回坐垫,重新睡下了。

    红倌之死,已让楚瀚低沉沮丧,但太子对他的不谅解,才是对他最沉重的打击。百里缎从未见过他如此郁落痛苦,只能尽量陪伴在他身边,不断对他道:“总有一日,太子会明白你的苦心的。总有一日,你会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瀚只是摇头,痛哭说道:“他永远不会谅解我的!我永远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抱抱我亲爱的弟弟,亲吻他的小脸了。他永远都会这么痛恨我,将我当成毒蛇猛兽,奸险小人,他连我的面都不肯见了!”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大卜仝寅当时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当年在南昌城外再次见到仝寅时,仝寅曾经沉重地对他说道:“往后的年岁,可需委屈你了。你得做许多你不愿意做的事,将成为你最不愿意成为的人,但你成就的会是件大事。你要记着,悲欢离合总无情,是非善恶岂由己?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吗?是吗?楚瀚不断询问自己: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吗?

    之后数月,楚瀚情绪极度消沉低落,往往彻夜无法入眠,时而焦躁,时而忧郁,时而痛哭。他开始借酒消愁,百里缎常常半夜起身,见到楚瀚坐在桌旁独饮,双目通红,地上放着两三个已喝空的酒坛。

    多日之后,百里缎再也看不下去,一日她将家里所有的酒都拿去倒掉,楚瀚来找酒喝时,她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该醒醒了!这样醉生梦死下去,你这条命很快就要送掉了!”

    楚瀚微微一惊,伸手抚着脸,低下头,眼中泪水泫然欲落,说道:“死就死吧,我本来就不想活了。”百里缎提高声音道:“胡说八道!你怎么能死?你死了,太子怎么办?你记着,你不会比我早死。要死,也该我先死。”楚瀚摇头道:“谁早死,谁晚死,哪能说得定?”

    百里缎神色却十分严肃,说道:“世间坏人早死,好人晚死,这是天理。我是坏人,你是好人,因此我一定比你早死。”楚瀚不禁失笑,说道:“好姊姊,我怎能算是好人?”

    百里缎凝望着他,说道:“你当然是好人。你为太子付出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自己吗?”楚瀚摇了摇头。百里缎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楚瀚道:“我是为了太子。我希望太子有朝一日能登基,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百里缎望着他,说道:“楚瀚,你出身三家村,擅长取物。你可知道你此刻在取什么?”楚瀚听她这一问,呆了好一阵子,才道:“我保护太子,是希望能为太子取得天下。”

    百里缎道:“不错!你在谋取的,正是天下。你要谋取的事物太大,自不免遇上诸般挑战折磨,经历种种痛苦煎熬,如今这算得什么?你若连这一点儿苦都忍不得,又怎能保护太子,成功取得天下?”

    楚瀚听了,如梦初醒,一时甚觉惭愧,开口说道:“姊姊,我知道了。就算太子恨我恼我,我也得保护好他。我若就这么死了,太子的情势将万分危险,一切也前功尽弃了。”

    百里缎点了点头,眼神转为温柔,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说道:“正是。因此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坚持到底,不能放弃。知道吗?”

    楚瀚握住她残废粗糙的手掌,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惊悚哀恸,已有那么多人为此丧命,为此牺牲。百里缎说得对,他们都不会让他放弃的。

    在百里缎的督促鼓励之下,楚瀚才勉强振作起来。又过数月,汪直忽然传信回来,说他就将返回京城。楚瀚甚是疑惑:“他这几年大都在宣府监军作战,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为何抽空回京?”当即出城迎接。

    汪直率领一队锦衣卫乘马回京,楚瀚在城外设宴为一行人接风。但见汪直面容虽有些疲倦,但神采奕奕,显然仍热衷于边战兵事。汪直见到他,竟然并未劈头就骂,反而夸赞道:“一贵,这些日子来,你镇守京城,稳定大局,好让边将能够安心作战,功劳着实不小啊!我定要在万岁爷面前详述你尽忠职守,一心报国。”

    楚瀚唯唯称是,心中暗暗担忧,知道汪直已逐渐陷入自己编织的幻梦之中,无法自拔。自从汪直离开京城、赴北方监军以来,他便将自己当成了个手握军权、战功彪炳、威霸一方的元帅。事实上成化皇帝虽纵容他在外作威作福,却从未忘记过他宦官的身份,因此他既不能如王越、陈钺等封公封伯,也不能升官,最多不过是加点禄米,但汪直却沉醉其中,以为自己举足轻重,天下安危都系于他的一身。这时他对楚瀚说话的口气,便似一个大统帅对属下的安抚鼓励之辞,只听得楚瀚啼笑皆非。

    在楚瀚眼中,汪直在京城的地位已开始受到威胁,万贵妃靠着首辅万安的支持,势力渐增,而掌管东厂的尚铭也逐渐向万贵妃靠拢。如今汪直远在边疆,少在皇帝身边出没,影响力自然降低了许多。

    楚瀚将心中忧虑说了出来,希望汪直留意。汪直却不屑一顾,挥手道:“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摆平了便是。我倒有件大事,要你去办。”楚瀚见他听不进去,甚感无奈,只能道:“汪爷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