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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任务结束之后,十七忽然变得无所事事,当然自从她接下这个任务,很少有做正事的时候。

    好不容易过上了隐退一般的生活,十七本以为自己将是悠哉度日,风花雪月地高雅一番。

    可真的闲下来,她却什么都不想干,整日站在客栈叁楼的檐下,看着来往的行人。

    师傅嘱咐她暂时照看云蔚一段时间,由于杨云蔚空有美貌,毫无自保之力,而且极易招惹杀身之祸,所以这几日十七和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云蔚虽然是云州人,但多年未归,他幼时的记忆所剩无几,只记得他爱吃哪家的点心,哪家的小玩意做的最精美。

    以往都是和姐姐一同出门的,虽然有时候云若不想带他,那时候他就跑回家里向爷爷奶奶哭诉,说姐姐不喜欢他,不和他一起玩。

    云若被爷爷奶奶说教过,逐渐变得阳奉阴违,每天带他出门,给他买两块点心,让他自己坐在树荫下吃,她则招猫逗狗,和朋友疯跑。

    后来他渐渐觉出来姐姐是在搪塞自己,吃完点心就扭着肥腰贴过去,无论她干什么都要横插一脚,直接导致他上树摘果要摔,下河摸鱼要滑。

    有一回差点淹死,云若费力把他捞上来,戳着他的肉脸蛋恐吓说:“日后你再敢往水深处去,我就不救你了。”

    云蔚又害怕又委屈,哭得抽抽搭搭,直冒鼻涕泡,“我……呜……我……不敢了。”

    云若把她额头前湿透的头发抹到脑后,擦去脸上的水汽,“少吃点吧,方才我差点没把你拽上来。”她毫不留情地掐住云蔚一迭叁层的肚子,“上次把树枝都压断了。”

    “我……我才没有……是那根树枝太细了。”云蔚张开嘴嚎啕大哭,“点心都是你给我买的,你还嫌我吃的多,不带我玩。”

    “你不是好姐姐。”

    云若不吃他这一套,反怼道:“你不乖,不是好弟弟。”

    “再哭,我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听到他竟然有如此凄惨的下场,云蔚缓缓闭上嘴,只剩下小声的抽噎,眼睛时不时偷看一眼云若,“我……嗯……嗯……不哭了。”

    云若这才满意地笑笑,拿出手帕来给云蔚擦脸,最后帕子浸满了鼻涕,云若皱着眉头把手帕塞到他手里,“送你了。”

    攥着湿答答黏糊糊的布料,云蔚小小的内心忽然没有那样惶恐不安了,也一点都不讨厌云若了,她依然是很好的姐姐,给他买点心吃,还送他手帕,刚刚更是很及时地救了他,不然他就要被水里的大鱼给吃了,奶奶说水里的鱼最喜欢吃他这样白胖白胖的孩子。

    他一时有了几分紧迫感,确实要少吃一点,瘦成像云若的样子,鱼就不会吃他了。

    因为他们姐弟二人湿的彻底,身子很沉,去哪里都像披着一件大皮袄,云若只能和她的朋友道别,迎着夕阳回了家。

    临进家门时,管家大惊失色,询问他们是干了什么,俨然一副要告密的样子,云若于是非常淡然地说:“云蔚尿裤子了,我给他洗了洗。”

    “我没有尿……”云蔚绷着小脸,要反驳姐姐,可话被他姐姐一眼瞪了回去,她低声威胁,“不能告诉爹娘和爷爷奶奶,记住了吗?”

    迫于淫威,他点点自己圆润的下巴,晃动的幅度很小,因为他并没有脖子,于是他低下头嗫嚅道:“忠叔,我尿裤子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杨忠笑着说:“好的,我不告诉别人,公子和女郎去换衣服吧,免得受风着凉。”

    虽然衣裳及时换上,但他还是在夜里发了高热,大夫说他寒气入体,要卧床半月,不宜吹风。

    又悬着腕子给他开了许多苦药,他被惯的娇气,怎么都不肯喝,可爹娘毫不犹豫,他吐掉一碗,就又给端来一碗,药量是原来的两倍。

    云蔚喝药喝得胃口全无,只想吃甜的,可大夫说甜食生痰,不让他吃,只有云若,晚上悄悄摸过来,给他塞几块点心或者蜜饯,“随手在屋里拿的,我吃不完了。”她说。

    可云蔚却在心里偷偷地想,骗人,这是姐姐特意去城南徐记买的最新的糕点,家里常吃的都是五芳斋的。

    但看在她脸皮薄,脾气差的份上,还是不戳穿她了。

    半月过去云蔚瘦了一圈,小脸煞白,看着十分羸弱,云若不想用一个健康的胖弟弟,换一个虚弱的瘦弟弟,于是每日晨起,把云蔚拎出房门,和他一起跑步,后来又教会他凫水。

    虽然已经十年没有凫水的机会了,但那已经成为一种身体的本能,像会呼吸吃饭那样自然。后来姐姐不在了,可她留给云蔚的回忆依然鲜活,铭刻在心里。

    好在他现在又有了十七,十七也像云若一样,脸皮薄、脾气犟,但是姐姐不抠门。

    云蔚趴在栏杆上,单手托着下巴问:“十七,你又没有家,攒那么多钱做什么?”

    十七抽空从发呆中扫了云蔚一眼,发觉他今日没穿白衣,反而是一身疏阔的

    青,淡雅的天青色却没给云蔚添几分出尘气,他本就是应该红尘里翻滚的人,须根紧紧扎在人的心上,一点点地吸走目光、神气,他因此而枝繁叶茂,绽放出秾艳醉人的花。

    人逊花香,花输人骨。紧致的皮肉附在他那一把美人骨上,腰细而臀翘,肩背却宽阔,天生一副风流相。

    十七觉得自己被晃了眼,大约是今日太阳大,她收回目光,“我也不知道,虽然没有记忆,但我总觉得我要去救一个人,救那个人,要很多很多钱。”

    “那个人男的还是女的,是你什么人,通通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那天好像在下雨,我讨厌下雨。”

    云蔚仔细回想,十七确实从不在雨天出门。

    聊过这一段,他们又没了话,十七还想继续自己的发呆大业,却发觉自己总静不下来,眼角总能瞥到云蔚被风掀起的衣袂。

    街上渐渐多了卖鲜花的老妪和少女,她们挎着篮子,专挑成双成对的男女身边走。

    渐渐的,街上的女子几乎人手一朵花,面容娇羞。十七不知情由,想要问云蔚,就见他伸开右手在掐算。

    “初五初六初七。”他恍然大悟,“今日是七月七啊。”

    “乞巧节?”十七低声思量一番,发觉这节和她无甚关联,是情人夫妻间腻腻歪歪的日子。

    可云蔚却觉得这节就是专门送到他眼前,让他和十七过的。他逃出生天,重新成为一个清白的人,都是十七的功劳,他得好好谢谢她,而且他拧着一股劲,非要让十七爱上他不可,那么必然要把她往这条路上引,好让她一回两回的,就开了情窍,再也离不得他。

    “十七,这么好的天,我们上街转转可好。”他歪着头说,“这里有不少好吃的点心铺子,我请你尝尝。”

    距吃朝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十七腹内馋虫蠢蠢欲动,她想自己第一次来云州,还是要尝些地方特色,才算是不白来,再者也给自己找些事做。

    于是她轻盈地站起身,拍拍压皱的衣裙,直接就要走,云蔚却拉住她,“你就这样出去?”

    “有何不可?”十七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黑衣,十分得体精干。

    “你没有鲜亮的衣裳?”云蔚捋了一把她半扎半散的头发,“没有像样的首饰?”

    “我不需要那些。”

    “你不需要,我需要。”云蔚看够了像棵老树似的她,衣服除了黑就是灰,头上除了一根绿色的发带就没别的。

    绿就算了,还专往头上戴,他又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寻常男人。

    把十七领到成衣铺子,云蔚比量着她的身条买了几身鲜嫩的衣衫,红的黄的绿的,十七看得头大,“我又不是只八哥。”

    “是只八哥倒好了,圈在笼子里,天天和我说话。”云蔚把衣服丢给她抱着,又去首饰铺进货。

    他的珠宝匣里有不少好东西,都是京城里的贵人赏的,虽然拿出来有面子,但他不想转送给十七,十七得戴他给买的首饰,代表他独一无二的心意,比那些二手货强多了。

    选了一堆珠光宝气的首饰之后,云蔚想把十七哄回客栈,他说自己非常想看十七穿这些裙衫的样子,不看晚上就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又要缠着她。

    十七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答应下来。

    回到房间,摘下面具之后,云蔚细致地为十七净面,软布代替他的唇舌一点点辗转过她的肌肤,徐徐展露出他喜欢的那张脸,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珠,鼻尖一颗小巧的痣,针尖似的,直直扎进他心里。

    手上磨蹭地摸了几把之后,云蔚为她敷粉、点胭脂、贴花钿,随后又依着馆里的教导,挽了一个单螺髻。

    给她换上一身影青色的衣衫,云蔚看向镜中人,这下他们穿的衣服颜色相仿,愈发衬得镜子里的两张脸有五份相似。

    云蔚听说有缘分的男女都是长得像的,叫夫妻相,往往是生活多年的夫妻才有,但他们现在就有,所以他们是天定的姻缘,十七是逃不过的。

    看着看着,云蔚脸色一变,又把面具给十七戴上,他说:“还是戴着吧。”

    “怎么,不好看么?”十七又道:“我觉得是好看的。”

    “我怕你被人认出来,惹麻烦。”也怕她的狐狸精秉性大逞威风,再给他惹回一屋子的男人来。

    “哦。”虽然她没来过云州,但还是谨慎点好,云蔚想的很周到,十七赞赏地想。

    ……………

    作为娶过两个媳妇的男人,杨善早看出云蔚对十七的心思,问他他却说,是十七对他情根深种,他略做回应而已,真是死要面子。

    今日又是七夕佳节,杨善早早便出门,说是会朋友,其实是去茶楼听说书的,以此来让他们二人单独相处,也好让公子的一腔爱意倾泄倾泄,免得憋出病来。

    晚上,云州城内,彼此有意的男女相约去放河灯,云蔚也和十七人手一盏,云蔚问:“你想许什么愿望?”

    “嗯……财源滚滚,以后接的任务都比你要好做。”十七如实说。

    “你是说我很麻烦?”

    “不是,是任务麻烦,我以后不想再接寻人送人的任务了。”

    “这还差不多。”云蔚嘴角牵出浅笑,“你猜我要许什么愿望?”

    十七懒得想,“我如何会知晓?”

    “所以让你猜。”

    “找到你姐姐?”

    “呃,对了一半,再猜。”

    “不猜了。”十七的耐心用尽,“放灯吧。”

    反正都是实现不了的寄托而已。

    可云蔚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想让一个人爱我,不是爱我的脸,而是爱我的全部。”

    她被看的不自在,总觉得那眼神像是一张稠密的蜘蛛网,粘上了就摘不干净,总是黏连着,丝丝攘攘地痒。

    “那好办,找到你姐姐,就可以实现。”十七分析说:“你的姐姐一定是爱你的全部的。”

    云蔚从鼻腔叹出一口气,“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装傻。”

    十七并不搭话,十年来她的心可称得上像雪洞一样空白敞亮,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混乱的情感离她很远,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和男女之情划分界限,但最近她总是时不时胃里毛毛的,心随着也会跳快几分,好似不受控制一般。

    这不是好兆头,十七想掐断它。

    ……………

    云蔚租了一艘小画舫,只能容下叁四个人,十七把船撑到藕花深处停下,被云蔚招呼着喝酒。

    夜色漫漫,星子闪烁,水面渐渐有雾气氤氲,笼住这艘画舫,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守着旷远星空,亭亭芙蓉对酌。

    不过几杯下肚,云蔚便有些微醺,指着璀璨的银河,“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猛然听到云蔚嘴里说出一句正经话,十七追问:“后面呢?”

    “不记得了。”云蔚摇摇头。

    “我听王相公说,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吟诗作对无一不精。”

    “那是自然。”他骄矜一笑,“但对着你,就吟不出正经的了。”

    “还有不正经的?”

    “多的是。”

    “而乃出朱雀,揽红裈,抬素足,抚肉臀,女握男茎,而女心忐忑,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

    虽说十七不爱咬文嚼字,还是明白云蔚方才说的都是淫词艳曲,她抄起酒盅,舀出湖水泼在他身上,“清醒一些,你早是自由身了,别和以前似的说浑话。”

    云蔚并不管身上的水渍,笑得很热烈,“生气了么?”

    “和你生气,岂不是有生不完的闲气。”十七满饮一杯,发间的步摇坠着一颗艳红的珠子,晃晃悠悠地摆。

    他们二人就着荷香,饮了一杯又一杯,十七只觉头脑发胀,别的无碍,可云蔚却是发了痴。

    他看到了好多个十七,笑的、怒的、平静的,哭泣的。通通望了过来,在叫他的名字。

    这些十七都是他的,他一个人的,云蔚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着笑着的十七走过去,他要好好地抱一抱她,每一个都要抱一抱,十七真是个慷慨的好人,知道他喜欢,就变出这么多个她,让他像是挖到了宝藏,只能在心里偷偷开心。

    眼看着云蔚要一头栽到湖里,十七及时挡在他身前,结果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

    “十七……十七……”他不住地叫,因为醉酒而红润的脸紧紧贴住她的脖子,来回磨蹭。

    “我在。”

    “十七……十七……”

    “我在。”十七忽然被他叫软了心肠,从坚挺的人壳子融成柔柔的一片湖,包容着云蔚突如其来的倾泄。

    她回抱云蔚,抚上他的后背,轻轻摩挲,问:“怎么了?”

    “你爱我罢,我让你爱。”他双眸晶亮,鼻尖抵住十七的鼻尖。

    蝉送清风,鹊惊明月,画舫载着万千水波,心意倒颠,情意相连。

    十七站在船头,抱着云蔚,良久才极轻地叹息一声,“那就爱罢。”

    总归拿他没有办法。

    昨天的补上了,词出自《天地阴阳交乐大欢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