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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岁时,习惯了父母会在暑假安排一家三口跟团出国旅行。

    这是第三次离开台湾。

    将近九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搭大眾运输至港口,然后再搭上会被喷溼全身,大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的快速船艇。

    印尼的某个小岛上,父亲和他的朋友,以及年纪比我大的哥哥姊姊们,换穿泳衣后,就随着导游从这头的海滩游去另一头的岛屿。

    距离看似很近,却没有勇气游过去。──眼看着他们一一离去。

    我一个人站在了沙与海的交界。

    大人们嚮往自由,却又爱把自己困在一座小小的岛屿上,只要花上一个鐘头就能绕完一圈,以127公分高的小女孩来说,花的路程会比较久,却也就稍微打发一些时间罢了。

    母亲和其他太太们对水没有多大的兴趣,待在小山丘上的一座遮阳棚底下聊天喝茶。

    我独自一人在沙滩上。

    湛蓝的天空,沙子被阳光照得如鑽石般闪闪发亮,踩在清澈透明的海水里,脚底像踏进了冰库般透凉爽快。

    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平面,那个地方有着什么招唤着被它吸引住的灵魂。

    好想知道。

    小孩对新事物充满好奇的慾望,充满了心中的勇气能量。

    去吧!未曾有过的渴望,就像在沙漠中寻找一处绿洲。

    浪的阻力很大,似乎是不希望有人踏进它们的禁地,一再地把外物推回岸上。

    我不死心,一次又一次的使出全力拨开浪花,一步一步越过重重阻碍,只剩下了一颗小小的头颅在海面上呼吸着。

    踮着脚尖回头望去,已经看不见母亲的身影,只剩下棚子成了指引返航的灯塔。

    离尽头还好远,海与天的界线始终没有靠近的意思。

    我累了。

    身体僵硬到无法再有多大的摆动,此时的浪不在像之前那样客气。

    ──是你费尽心思不听劝阻,就为了一件令你着迷的神祕未知物,一再地挑战我们的底线。

    巨大的波浪愤恨地将人淹灭,海水把我吸进它庞大的胴体,眼睛渗进了咸水难受,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让手胡乱抓空,试图要抓到个什么让自己浮出水面吸一口气。

    无法呼吸,就快要窒息时,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别怕,我就在你身边,吸气吧!我会给你氧气的。』

    有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我的肺在告诉我,它重新有了活力,可是我的头昏了,氧气来不及供应,它决定要罢工。

    站在最高阶层的心脏,平静祥和地向身体所有的劳工细胞传递一个非常简单的讯息。

    在梦里,我翱翔于海底,看见一大片的七彩珊瑚及五花八门的鱼群争相斗艳,我感到新奇,也很自在。

    我完全不会觉得害怕,因为我知道有个人带领着我。

    她的身体很长,肌肤摸起来滑溜滑溜,她身上有个东西,碰到时会让我觉得痒,却不会让我讨厌,我喜欢被她抱住的感觉,让我很安心,很舒服。我甚至希望能永远留在这个梦里不要醒来。

    水滴在嫩叶时的声音,轻柔的微风在耳边吹拂过的声音,她呼唤着我。

    「你是谁?」模糊的视野中,一头溼透的长发女孩注视着我。

    惊奇又很担忧的一张脸,一双大大的眼珠对着我转动着。

    咳了几下,转身吐出一口海水,她焦急地对我的身体肆无忌惮的性骚扰。

    她手上的黏液涂抹到我的身上,觉得噁心──两手使劲推开了她。

    一个落水声,惊觉自己身处在一处暗礁上,四周海水拍打着。陌生的景象,没有沙滩,也没有母亲,更没有她……

    慌张地低下头查看海水底下有没有她的踪影。

    我把她推进海里,她不见了,她要死了……

    『我还活着,不要难过,我就在这里啊!』

    当泪水从眼中掉下来的时候,海里伸出了一隻手接着。

    一颗一颗的泪珠在手上转动着,她视稀世珍宝般看待,水终究不是蒸发就是会和其他水分子融合在一起。

    无法保存下来的遗憾,她并不会太在意。

    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我的身上,留意着我脸上的表情,想要碰却又不敢接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姊姊,这里是哪里?我妈妈呢?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她没有说话,无论我问什么,她都没有回答。

    「姊姊,姊姊……」

    『那是在叫我吗?』

    只在我心中听到的声音。

    『那是我的名字吗?』

    再次确定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能够听见她的声音,如风铃声清脆悦耳。

    「姊姊是称呼年纪比我大的女生,如果是和妈妈一样的女生就要叫阿姨,是我妈说的。」

    她的嘴巴咀嚼着。

    「我的名字叫陈妘禕。」

    她试着从嘴巴发出声音。

    陈……妘……禕……

    「姊姊的名字叫什么?」

    『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姊姊的妈妈没有跟你说吗?」

    『我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兄弟姊妹,我只有一个人。

    我抱住了她,已经不在乎会有黏黏的噁心触感,深深地紧紧地。

    『不要难过,我会带你回去找妈妈的。』

    「不是的。」我不是在为自己难过,而是……

    『宝贝我们都不要哭

    时间不会因眼泪停住

    宝贝我们都不要哭

    生命如此不是结束

    只要我们把彼此的好记住……』

    她在哼歌,她的歌声有股魔力渗进了我的心里。

    我听着她的歌,依偎在她的怀中想获取更多的温暖。

    歌唱完了,我却还捨不得离开她,直到一波海水涌了上来,浸湿了我好不容易才乾的身体。

    「姊姊,我旁边还有位置,要不要上来我这边坐着?」她的身体有一半在海水下。

    摇着头。

    「可是我的手脚都泡到要发烂了,姊姊一直泡在水里不会不舒服吗?」

    刚说完,一阵触痛席捲而来,我露出狰狞的脸。

    『你受伤了。』

    她撑着身体的一隻手伸向了我的右腿,一道长长的伤口,明显可见外翻的肉。

    困在滚浪时,我不自觉撞到一处石头割伤了腿,现在奇痒无比,我想抓却被她制止了。

    她靠向我的伤口,感觉到被她稚嫩火热的嘴唇轻碰着,我害羞不已,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

    『好了,这样伤口就不会腐烂,也不会有鯊鱼跑来要吃掉你。』

    听她这么一说,我焦急地望着海面,会不会有鯊鱼、鱷鱼还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出现。

    『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我会保护你。』

    我笑了。我很开心,因为有姊姊在。

    『那么我就一直在你身边,你就一直这么笑着。』

    「人哪有可能都一直笑着,不累吗?」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人不能只笑吗?我喜欢你笑,我喜欢你开心,我不喜欢你难过,你难过的时候我这里会很不舒服。』她的手靠在胸膛的左侧。

    分不清是谁的难过影响了两人。

    只要有办法逗笑就行啦!

    我想着能有什么办法,摆出夸张的笑容、说笑话、扮鬼脸……

    突然她一个翻身整个没入海里,我吓得起身也要跟着跳下去,是说我有办法在这么深的海里游泳吗?才学会蛙式换气,才刚溺水过……

    完全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全,一股脑再度闯进曾对我不友善的地方。

    纯白色的尾鰭在我眼前摇摆。

    『我看得到!』即便在水里,眼睛也不会觉得不舒服。

    一半的人形,一半的鱼身。婀娜多姿的游泳姿态在我身边游荡,她对我吐了一口气,保龄球大小的气泡包围住我的头。

    『我可以呼吸,也能听见你的声音!』

    『我也听得到你的声音,只要你在心里对我说话。』

    我笑了,因为我的心里能感觉得到她,她也能感觉得到我,就像是无论我们分隔多遥远,心始终是在一起的。

    一个礼拜,我每天都到海边找她,听她唱歌。

    她的声音高昂却轻柔,唱起来就像竖琴般甜蜜又柔滑,比我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歌唱都要来的好听。

    即便是在寧静的夜晚,躺在小木屋里睡觉的我,也能在梦里感觉到她在为我而唱。

    有时候我没睡,趁着父母熟睡时偷跑出去。

    一如往常,她趴在一处暗礁上等着我到来,轻声呼唤,嬝嬝绕耳。

    黑夜月光绽放,海面星光载浮载沉,我就像进入了她个人演唱会,现场聆听的观眾除了我以外,沙滩上的螃蟹,海底的水母……真希望有更多人能听到她天籟般触动人心的声音,我想像起天王巨星开演场会全场挤满了观眾为她欢呼为她着迷,而我就站在下面成为其中一位歌迷,还是头号歌迷。

    想想都兴奋。

    可转眼我突然悲伤了起来,难以啟齿的话,最终不得不说出口──

    我要回家了。

    家在哪里?

    要搭船,然后坐飞机……,总之离这里很远很远。远到我不知道能不能再遇见你。

    会的,我会找到你的。

    一定?

    一定!

    我答应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即便山无稜、天地合,我依然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