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有喜》 第1节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小仙有喜 作者:森罗锦 文案: 小白圣母莲花仙爱上了渣男风流凤凰仙! 没想到凤凰男也能成仙,我呸! ……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抛开渣男,玉心度人,男神一世伴身边。 【渣男配系列,等你来约!——这下够分明了!抠鼻遁走!】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灵异神怪 主角:扶兰赫赫,紫绡仙君 ┃ 配角:凤华仙君 ┃ 其它:渣男配系列 ================== ☆、第001章 石头下凡 女娲补天用的五彩石,只剩下这么一块了,在众仙看来最没用的一块,只因为它冥顽不灵。 上古大神留下来的东西,要成个天仙地仙又有什么难?难的是,她从成仙以来干的都是那不成气候的事情,连帝俊看了都头痛不已。 扶兰赫赫做过盘古的磨心,但她是个实心眼,死沉沉的,山转水转她不转,累死过九百九百九头驴子…… 扶兰赫赫也做过一千年月老石,每天受各方善男信女焚香祝拜,可是她太有原则,凡是私相授受者,背夫偷汉者,一率不相帮,害得月老年收入下降了六成,所以这分兼职她也是做得很不厚道的…… 扶兰赫赫去地府掌过墨,打过几个鬼差的小报告,结果地府掀起了反贪风暴,把六个判官都关进了第十八层地牢…… 扶兰赫赫曾一度令众仙闻风丧胆…… 扶兰赫赫做过很多对的事,但却总是吃力不讨好,只因为她太耿太直,耿直得令人难以下咽。 帝俊有舔犊之私,想想扶兰赫赫。好歹,也是故人女娲的遗物,成了仙混不出个好职称,得个好归宿也是一样的,于是他打起精神召集各路神仙妖怪,开起了长会。 这次会议历时九天九夜,为的就是在仙君之中选一位合适的人选,成为扶兰仙子的夫君。 由于扶兰仙子太正经,众仙很伤脑筋,仙君多风流,哪个不是跟女仙们有着这样那样的露水情缘,仙君不禁欲,哪个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唉,难。 扶兰赫赫的夫君必须丰神如玉,毕竟她这个扶兰仙子的容貌也算得上当今后起仙秀中的翘楚,这个还好办;扶兰赫赫的夫君必须冰清玉洁,用情专一,口碑良好,这个却有点难度,不过用情专一这种仙君也不是没有,只是纭纭众仙之中难寻觅,得碰碰运气;扶兰赫赫的夫君必须与扶兰赫赫有感情基础……这,才是真正的重点难点。 众仙头痛死了。 跟一块石头谈一场三生三世的恋爱,首先还得教会她什么叫做,爱。 月老说:“这事没法干了,扶兰仙子在我这儿打长工,历经一千年,看过那么多俊男美女,也没动过凡心,帝俊大人能指望她对谁动心?” 帝俊想了想:“抽签吧。” 众仙惊吓:“啥?” 帝俊:“把当世才俊的玉牌都集在一起,先抽两位出来,放他们三人下凡历劫,就算是培养培养感情。妖王,多放几个看得过去的妖孽下去。” 帝俊大人已经没有耐性了,要教会一块顽石去爱去拼搏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看着玉案前堆砌的乱七八糟的推荐人选,混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好最近多看了几本凡间的手抄拟话本,他才有了个这样的馊主意。 月老翻了翻手上没系红线的玉牌,眉毛一皱:“可……为什么是两位?”难道要把扶兰仙子放进个女尊国? 帝俊老神在在地点燃了一炷香,垂眸道:“现在流行一位正主配一个备胎,刚刚好。” 这话说得很正经,却吓得月老出了一身冷汗,把三个人的红线圈在一起是违背职业守则的,轻则被扣功德,重则年终考核不合格,帝俊连这种事也做得出,看来真是豁出去了。 扶兰赫赫赋闲在洞府,每天都在修炼,她本来就没什么事做,想来想去也只有修炼最适合她。天庭传书,命她下凡历劫时,她还老大不大乐意,这样年复一年地修行虽然进度很慢,但毕竟简单,历劫太麻烦,需要带一堆行李,回来的时候还要惹一身冤孽债,不晓得帝俊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居然让她去下凡。 扶兰赫赫看着架子上一堆的瓶瓶罐罐,好半天才从当中挑出一两瓶来。 她是个踏实的仙子,别人用仙丹作引,竭力提高修行速度的时候,她却把这些仙丹丢在了一边接灰,她自有一套修行理论,仙海无涯,修行也不是三朝两日,快一点慢一点又有什么区别?现在早不是动不动就仙魔大战,六界混乱的年代,急急忙忙地提升修为,反倒失了许多乐趣,何必呢?就好比下雨天,前路是雨,后路也是雨,何必捂着头跑呢,反正是不论怎么样都会湿的。 扶兰赫赫叹了一口气,将简单的行李收入乾坤袋,就慢吞吞如龟爬似的走去报道了。 看守归来山的神官的胡子都快变白了,才看见三位仙人一个比一个慢悠悠地走来。 三个人都黑着个脸,一点也不想下凡的样子,所以既不御风也不驾云,能走多慢走多慢。 扶兰赫赫走在最后,抬头看了前面两人一眼,心里还在奇怪,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要三位仙人一起下凡?是凡间起战事了么?还是妖魔又作乱了?还是说……天庭仙满为患,要裁员了? 为了培养真实的感情,帝俊并没有告诉扶兰仙子下凡的真实目的,为的只是不让她有心理压力,这可苦了紫绡仙君和凤华仙君两人。 紫绡仙君是新升格来的仙君,出了凡尘才没多久,现在又得打包回去一趟,他心里太不高兴了,至于凤华……他可是凤族新晋的帝君,就这样为了个小仙下凡,他心里也膈应。 好在,扶兰仙子的那张脸还能看。 “两位仙君早。”扶兰赫赫神色如常地向两位仙君打招呼。 “早个毛。”紫绡仙君看了凤华仙君一眼,爆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出来,竟把凤华仙君给逗笑了。 “早。”小仙就是粗鄙,本仙君岂能和他一般见识?凤华低着头,将温柔的目光投向扶兰赫赫,盈盈一笑。这一笑,众生倾倒。 扶兰赫赫立刻就呆住了。 云聚风起,下起了大雪,三人站在云台上,透过云眼看向乌烟瘴气的人间,垂手伺立的神官低声道:“三位,时候已经不早了……” 紫绡仙君突然扭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扶兰赫赫一遍,抬手老气横秋地推了她一把:“下去后小心些,我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的。” 扶兰赫赫还没弄清他这话里的意思,就听风声雷动,又见云翻电涌,一眼眨的工夫,三道身影就消失在归来山上。 看守归来山的神官在三人的足印处放下了一道引神符,上面赫然写着:“三千年后……” 看来扶兰赫赫这一趟出的是远门。 ☆、第002章 香花入梦 这又是下雪又是闪电,晃得人两眼发花。 扶兰赫赫向来是“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也死都不动”的温吞性子,哪里搞得清这种状态,看着人间百态化作纷繁碎影,夹杂在雪片当中呼啸而过,她也只来得及感慨一下,就变成了浩渺大地上的一点残影。 她降落的速度非常快,凤华仙君和紫绡仙君都有点望尘莫及。 紫绡仙君嘴碎,看着她死沉沉地像个扫把星一样飞过,只道了声:“这姑娘就算下了凡,也是个实心眼的,你看她,多沉。” 凤华仙君不予置评,心里却点了个赞。 这样死板板的姑娘投了人胎,得有多蠢!他怎么可能跟这样的姑娘发生情缘,难怪帝俊给他们批了三千年的假期,唉,也罢,就当是放个长假来人间游玩吧。 扶兰赫赫降临在蜀中蟠龙镇。 扶兰赫赫的娘亲生产那天做了一个梦,梦见香花入梦,铺天盖地的花叶纷妩,跟着便见一颗巨大的五彩石从天极滚下来,直直地砸向了她隆起的小腹,扶兰赫赫的娘亲吓一声尖叫,差点把屋子给震垮了。 屋子里传来了猫叫一样的婴啼,一个粉粉嫩嫩的小生命就这样降生了。 三道闪电,划过瑰丽的龙火,扶兰仙子终于走了上历经情劫第一步。 帝俊看着溯世镜里的女娃娃,对着妖王唏嘘不已。 “情关难启,也不晓得这傻丫头能不能迈过去……” 三千年太长,若是换作别的仙人,大可以不用这般长久,可是扶兰仙子不一样。 帝俊有些担忧地望着天边跳动的龙火,每天都会有神仙陨落,是福是祸,谁也不知道,如果三千年情关不过,扶兰赫赫也就到了大限,他现在才想起自己是不是太严厉,她明明是那样懒惰的性子,在洞府里坐着一动不动都能捱个千年万年,让她在凡尘里扑腾,太难为她。 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帝俊皱着眉头问妖王:“上次我说放几个妖孽出去……” 妖王搓搓手,一脸振奋:“尊上请放心吧,本王放出去的绝对是最难缠的妖,保管扶兰这丫头在三千年里能过得充实又刺激!” 帝俊瞟眼瞧瞧镜子里扶兰赫赫那张呆瓜一样的小脸,心里不住地打鼓:“扶兰赫赫这丫头是一路苦修上来的,她好像……没有降妖除魔的本事啊,如果真是遇上最难缠的妖孽,那这可就糟了……” 扶兰赫赫是块石头,虽然天生祥瑞却并不是镇宅的宝贝,要避邪就更不可能。 帝俊大人翻着扶兰赫赫在天庭的打工记录,很快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决定太草率。 扶兰赫赫在这一世叫柳纤纤,因她生来柔弱,似轻风可折。 扶兰赫赫做神仙的时候都能貌压群芳,做人的时候,也没打折扣。 柳纤纤的娘亲长得像个母老虎一样,可是却生了个水灵灵,粉嫩嫩的女娃娃,柳老爹高兴极了,当夜把家里的金银首饰都搜出来,硬逼着镇西的霍捕头给纤纤打把金锁套住。 于是乎,家中最值钱的东西都到了柳纤纤身上,毋庸置疑,纤纤成了柳家最最最重要的人。 柳纤纤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小纤纤很听话,从来不惹祸,爹娘出门做生意,她就在家里学绣花,柳夫人是小镇上远近有名的绣娘,但纤纤十二岁的时候绣出的绣品就能和娘亲一般无二,那一针一线挑出来的小物极精致,哪家姑娘见了都会爱不释手。 没多久,纤纤的名头就盖过了娘亲。 到了十三岁,便有无数的媒人登门求亲了。 十三岁的纤纤,已经生得极致端庄,年纪小小,却隐约透露出小家碧玉没有的大气。 柳夫人看来看去,竟渐渐觉得镇上谁人家的孩子都配不上自家的娃。 可是柳纤纤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缺心眼。 柳爹爹发现了,好些话要和她说几遍她才听得明白,也是不蠢,就好像……嗯,怎么说,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事实上,柳纤纤确实对柳爹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她就是少了这根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眨眼就忽略过去了。 第2节 她在襁褓中,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两张亲切甜蜜的笑容,可是她无心无相,根本不晓得这两张脸上挂着的笑是几个意思,所以她看得很出神,乌溜溜的眼睛闪动着灵光,像是充满了好奇。但这样的好奇只维持了半刻钟就消弥于无形。 “我是来做什么的?” 柳纤纤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串疑惑,但这样的疑惑很快就被尘世喧嚣掩盖。 灵气稍纵即逝,她眨了眨眼,就变成普通的娃娃。 神仙是不能带着记忆下凡的,那样叫舞弊……扶兰仙子不会舞弊,甚至连最关键的问题也忘了问……帝俊大人派她下凡,究竟是为了个啥? 渡情劫什么的,跟扶兰仙子说了也没用,所以相识的大小神仙都装傻,啥也没说,有八卦都在背后讲了。 无惊无险地,纤纤就长到了十六岁。 二八姑娘一朵花,纤纤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花团锦簇了。 家里的围墙太矮,慕名而来的登徒浪子太多,柳夫人不终绣花了,终日拿着个晾衣服的竹竿打那些个厚着脸皮来看美人的少年郎,后来柳老爹发现自己小俩口的勇力实在有限,不得不请求外援,于是又求上了霍捕头。 霍捕头还记得这个脖子上戴金锁片小姑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于是乎,捕快的活计由儿子接着干,自个儿辞了担子,往柳家门口一蹲。 啧,霍捕头虎着一双大眼,比门口的大石狮子还威武,好些后生只能流着口水对着门口摇头叹息。这效果立竿见影,旁人不敢来了。 全镇上下,就只有纤纤一个人万事莫知,两耳不闻窗外事,她每天还是做得一样的事,吃饭,睡觉,绣花……都快成绣成佛了。 柳夫人拉着柳老爹咬耳朵:“我看这咱家这娃有些奇怪啊,人家姑娘十三四岁就春心漾了,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咱接生的时候看错了性别啊?怎么看怎么怪。” 纤纤保持着补天石的端庄与沉闷,就这样孤孤单单谁也不理会地呆了十几年,这事若是发生在一个修仙家族当中简直是无上的光荣,但发生在这样普通的家庭……柳夫人还以为自己生了一个尼姑转世的。 “你去问了纤纤的意思没?”柳老爹则怀疑是自家老婆不会教女儿。 “问了啊,就是问了才觉得奇怪,上次我说树上的那对黄鹂相亲相爱几好看,你猜她怎么说?”柳夫人难堪极了。 “怎么说?”柳老爹竖起耳朵来。 “她说……”柳夫人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伤心道,“她说……烤起来没有二两肉,嚼起来还不如草里的蚂蚱。”敢情是上辈子饿傻了啊,人家的姑娘看到花鸟虫鱼成双成对,立马就能想到形影相吊的自己,她呢……她呢……宝贝纤纤的眼里只有两种东西,能吃,不能吃。 柳老爹也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忽然道:“孩子他娘,纤纤肯定是咱家的亲女儿,我小时候看见树上两个鸟,首先想到的也是吃。” “吃吃吃,吃你的头!” 柳夫人终于爆发了,女孩子家家能跟这些武大三粗的汉纸们比么,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 柳纤纤还绣花,不过这次破天荒地没绣柳夫人描的花样,柳夫人凑上前看了一眼,认出是一对烤鸭。大半夜地,绣烤鸭,柳夫人心里升起一丝忿闷,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和女儿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把纤纤手里的绣绷拿开了,扳过她秀气的肩膀,与她面对面地望了好一阵。 纤纤:“娘?有事?” 纤纤娘:“嗯,很重要的事。” 纤纤:“……”纤纤不善于接话,看娘亲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知道随便说两句好让娘亲接茬,柳夫人恨恨地倒了一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 纤纤娘:“纤纤啊,你这是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了么?” 纤纤疑惑地抬起了头:“娘让纤纤不要嫁么?” 纤纤娘被气了个倒仰,头先让她接个话,她半天憋不出个屁来,现在却能一句话把亲娘给气死,噎了半响,纤纤娘只觉得纤纤那呆呆傻傻又无辜的样子简直要逼得人投环自尽,她的脸都气青了,却不知要如何与这个奇葩女儿沟通。 纤纤的坏毛病太明显了,要她说话的时候她装哑巴,等到不让她说的时候,她又懵懵地冒出个句子来,通常,还是个气死人不赔命的反诘句。 纤纤娘看着绷子上那个绣了一半的烤鸭,心想,蠢女儿这么喜欢烤鸭,让她嫁给隔壁镇卖烤鸭的小老板好了,好歹能吃一辈子的烤鸭。 正想着,纤纤却把绣绷从她手里接了回去,她说:“还没绣完。” 然后,没下文了。 纤纤娘:“……” 抹泪。 这畸型的对话啊,还是早点结束吧。 而就在柳夫人千言万语聚在心头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一个从没听过的清朗嗓音响了起来。 纤纤懵懵懂懂地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就去开门。 通常这个时候都是爹爹回来了,所以她也就没多想,更没有注意到外头那人的声音压根没听过,柳夫人被她气得有点晕乎,等到回过神,大门已经“吱呀”一声,被纤纤从里边打开了。 一阵烤鸭香味飘进门里,清淡的月光打在门外那人清俊如玉的脸上,将母女俩同时镇住了。 门外立了个青衣少年,一身劲装束得腰间窄紧,一双箭袖上系着一副暗金色的锦带,疏懒的带尾垂在手腕处,在地上描绘出清晰的剪影,月光掩映的半边脸上浮动着一丝矜持的笑意,半逆光的画面,唯有一双眸子比星光更醉人。 可是纤纤好像只看见了他手里的那只烤鸭。 “这位公子是……”柳夫人做了几十年绣庄生意,镇上的人认识了七八成,这少年却是她第一次见到。 “小侄霍延年。”那少年瞅着纤纤笑了笑,顺手将烤鸭放在了她跟前,“世伯让我先回来报个讯,今晚加菜。” 纤纤眼睛一亮,接过那只烤鸭转身就往闺房里去了,那姓霍的少年本以为她是馋瘾犯了,正觉得有趣,却不料纤纤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把烤鸭掳去了自己闺房里,他立时愣住了。 柳夫人受了惊吓,到了今时今日,她觉得自己这女儿还是别嫁人好,免得把婆家的人逼成跟她一样的疯子。 好在霍延年机灵,一眨眼就追了上去。 “纤纤,这是今晚的菜,厨房在那边,你……” 你要干什么?把香喷喷的烤鸭藏在闺房里很奇怪好伐?就算是吃货,也不能这样独吞啊。 “待会还给你,很快。” 纤纤嫣然一笑,闪进了门里,一抬手,竟把霍延年和柳夫人都关在了门外。 柳夫人有点想找去根绳,就这么把自己吊死算了,太丢脸。 ☆、第003章 如初见 霍延年是霍捕头的独子,比柳纤纤尚且小一岁,如今接了父亲的衣钵在泠水县混饭吃。 这次休沐回来,本来是跟爹爹聚聚,准备过中秋的,可没想却遇到这样的奇事。 人都说柳家姑娘多么多么俊俏,多么多么能干,他看到后却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 古怪。可是说是哪里古怪,他又答不上来。 他和柳夫人站在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子呆。 等柳老爹和霍捕头勾肩搭背地进了门,纤纤才把烤鸭还回来,她看见霍延年站在院子里石化的样子,不觉有些羞赧,想了半天,却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还你了。”但看霍延年仍旧瞪着她没有反应,就更不好意思了,于是怔了怔,又轻声添了一句,“我没偷吃,只是借去用一下,有借有还。”说得煞有介事。 烤鸭能抵什么用?打蟑螂咩? 霍延年被这个解释炸飞了,他忍不住满怀好奇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但碍于君子不越雷池的严厉教导,他并未像那些不知所谓的少年郎一样往人家闺房里跑,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头。 而飘忽的思絮就在刹那间捕获了一道灵光。 “你说借去用一下,不会是描花样吧?人家姑娘绣的是花花草草,你怎么想到要绣这个的?” 纤纤没料到他会猜中,一时间眼睛炯亮:“你怎么知道我是拿去描花样的?我真是绣的烤鸭,不止这个,我还绣了鲍参翅肚呢!”言语中,竟有种蒙蒙昧昧偶获知己的雀跃,她从身后拖出一本小小的绣册,一页页翻开给他看,“我把这些从来没见过,从来没吃过的东西都绣上去了,你看像不像?”柳家是小户之家,纤纤又是个深藏不露的吃货,好些吃食只能从爹娘描述中知晓一二,剩下那八分全靠想象。 霍延年看她用的绣线全是粉粉嫩嫩的,就连平时看起来有些恶心的海参都变成了桃花红,还长了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他连续看了两页,忍不住笑了:“大体是绣得不错,不过还差一点,就一点点……”姑娘怪是怪了点,不过还蛮……可爱的。他这样想的。 纤纤睁大眼睛,也跟那海参一个样了:“差哪一点?” 霍延年有些促狭地抚着那册子,柔声道:“下次带你去吃,不就知道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将语声放着这样低媚柔和,真是见了鬼了。 可是,纤纤的眼睛亮了,亮成了天上的明月。 霍延年陪着霍捕头和柳老爹喝酒吃肉,纤纤一早就吃好了,却还是不舍得离席,巴巴地坐在一旁看他们觥筹交错,吹牛皮,侃大山。 柳夫人发现了纤纤的异样,悬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看来纤纤和延年是有缘份的,就这么一面,竟似看对眼了。 柳夫人就着这样的心情多喝了两盅,看着少年英俊的脸,竟有些想入非非。 霍家这小子不错,有一份稳定的差使,俸禄虽然不多,却也还过得去,听说他是县太爷跟前的红人,那将来还有晋升的机会,若是做个捕头什么的就好了…… 席罢,霍延年搀着烂醉如泥的老父回家,纤纤还瞪着一双大大的杏眼跟着他,直到连柳夫人也觉得她太不像话,连忙追出门来拉她回去。 “你真的带我去吃鲍鱼?可不许骗我。”纤纤对霍延年依依不舍。 “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也追不回。”霍延年打着酒嗝,笑得开怀,同时又想这位妹妹太好拐骗了,一句话就能忽悠走。 “那拉勾。”她伸出了一根细白的小手指。 “好,拉勾就拉勾。”霍延年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但灼烫的皮肤碰到了那嫩滑的手背,他突然像着了火似地收了回,嘴里嚷道,“你几岁啊,这么大的人还玩这个,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说罢摆了摆手,转身走了。这一路,走得有些踉跄。 回家路上,霍捕头忽地摸了摸儿子脸,磕磕绊绊地道:“小子,你脸怎么红了?” 酒是穿肠毒,人醉不是问题,关键是心乱了。 霍延年在泠水县当差的时候见过不少的花红柳绿,没一个像纤纤这么容易让人上心的,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当夜,霍延年失眠了。他瞪着天上的月亮,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要说哪里不对劲,他又道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休沐这几天,霍延年终究是不敢去招惹左邻右舍那些小蝶啊小红之类的了。 霍捕头看着儿子痴傻样子,心里也有了底,临着他回泠水县那天,老爹扛着根烟斗叨叨开了:“十七岁成亲早是早了些,不过柳家这娃娃人品是一等一的好,我也喜欢。要不,等你下次回来就去提亲?我和老柳是老相识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啊,只要你喜欢,也不是很难办。” “我回来再说吧。”霍延年想起纤纤的小册子,不由会心一笑,但听老父说得这样直白,他不知不觉就红了脸,后来竟连耳朵珠子也红了。 回来,就向她提亲?很好。 这就叫一见钟情了么?很好。 本来,霍延年娶了扶兰仙子的转世柳纤纤,两人相亲相爱地过完一生,再一起回归来山,这样就圆满了。可是扶兰仙子那是石头心,转世成纤纤也还是个二楞子,她只想着鲍参翅肚,各种糕点,很快就把霍延年连名带姓都忘记了。只有霍捕头还蹲在门口,一面帮着老友打发登徒浪子,一面在心里盘算着这样好的媳妇什么时候才可以进门,哪想到,世事峰回路转,霍延年才走了不到半个月,柳纤纤就被一盘叫化鸡拐跑了。 纤纤这天下午绣完手头上的小样,正在绘自己的美食小册子,就看见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小乞丐坐在窗下,背靠着一蓬石蒜花狠吞虎咽地啃着一只鸡腿。 纤纤一开窗,就对上了小乞丐漂亮的桃花眼,平心而论,这小乞丐长得还算是玉雪可爱,只是眼神油滑滑的,还透着点猥琐。那是纤纤从来没见过的眼神,她直觉这双眼睛很讨厌,却说不出究竟讨厌在什么地方。 小乞丐甜腻腻地打招呼:“漂亮姐姐好。” 纤纤被这双贼溜溜的桃花眼盯着浑身不自在,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应了:“你好。” 伸手欲把窗户又合上去,可是刚解下拴子,又被叫住。 说话间,小乞丐已经站了起来:“姐姐手里的是什么,好像很好看的样子。”他指了指纤纤手里的绣册。 纤纤才发现这小乞丐一点也不小,他很高大,甚至比柳老爹还高了半个头,也不知道这么大一个人,是怎么从霍捕头眼皮底下溜进来的。 纤纤心里有点发毛,却还是好脾气地将册子递了过去:“食谱。”她说了两个字,就再也找不出想说的话来。她对这个小乞丐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她一边提醒自己不能狗眼看人低,不能因为人家是要饭的就看他不顺眼,可是又把不住自己的心。 小乞丐受惯了白眼,面对纤纤的冷淡并未感到任何不适,他接手翻过那册子,认认真真地翻起来。册子里都是些似是而非的吃食,纤纤针脚细密地绣绘,每一张画得细致,温柔清淡的配色更是让人挪不开眼,小乞丐看了好一会儿,又闷笑了好一会儿,才将册子还给了她。 第3节 “里边那些‘食谱’都是平时想吃又没钱买的,对么?”就这样一句话,徒地拉拢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纤纤再看小乞丐,发现他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了。 “你怎么知道?”纤纤一点防人之心也没有,竟捞着裙子和小乞丐并肩坐在了一起,热热络络地聊起天来。也不知是她太缺心眼,还是柳夫人把女儿保护得太好,纤纤着意忽略了小乞丐那双狡狯的眸子,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那奇特的绣册上。 “因为我也有一本同样的册子啊,凡是得不到又很想要的东西,我就把它画下来,或者写下来,等以后有钱了……有钱了……”小乞丐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纤纤家里并不富庶,爹爹日复一日地给人打短工,娘亲给人绣被面绣枕头,日子只是普普通通,买个头花也要再三思虑。那些山珍海味,纤纤只是听过,可怜她投身下凡,在这一轮回中,什么好东西没遗传到,却遗传到了柳老爹的馋嘴。小乞丐一句话说到她心底,可比霍延年那句承诺动听多了。 “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看看这些菜式?我只看看,不吃也可以的。”看吧,纤纤唯一的一点好奇心,都毁在了吃这件人生大计上。 “只看看,不吃?嗯……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蟠龙镇上没有这些啊,得去县城。”小乞丐近乎贪婪地打量着纤纤纯净清秀的容颜,徒地心生一计,“你愿意跟我走当然好啦,可是你门口那位大叔不会让你这样出去的。”他指了指霍捕头的背影。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样吧,你怎么进来的,就带我怎么出去。” 纤纤心里没有好人坏人的分别,她见到的都是好人。所以她又自动忽略了小乞丐得逞的眼神。 傻妞,把你卖了,你还要帮人数钱。这笔生意实在太好做了。小乞丐眯起了眼睛。 ☆、第004章 人贩子都脑残了 纤纤也不是非要吃到那些东西不可,但她平日里没什么可折腾的,所以也就剩这点爱好了。 临走,她体贴地留书一封,只说跟着朋友去外面见识几天,便将几串铜钱一卷,便跟在小乞丐后头出了门……哦不,出了狗洞。 纤纤亲眼看见小乞丐从满是爬藤的墙上掀出一个半人高的“门”来,她坐在院子里绣了这么多年的花,竟从来不知道院子里有个现成的狗洞。 正想问问那狗洞怎么来的,就听有人在头顶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句:“小子想死了,聊那么久,天都快黑了!” 纤纤被吓了一跳,忽地抬起头。 她看见两个男的站在墙根下,说话的那个粗壮黑胖,手里正拿着个小巧的洛阳铲,另一个面白无须,生得文静一点点,可是嘴边两道腾蛇纹相当明显,像极了两引水的沟渠。 小乞丐耷着脑袋,拉了拉纤纤的袖子,轻声道:“这是我大叔,这是我二叔。” 纤纤偷眼看“大叔”,只见那脸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点也不友善,再看那“二叔”,一副阴恻恻的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纤纤再是没见过世面,也会觉得害怕,这一害怕,就打起了退堂鼓。她瞅着墙上被新挖出来的狗洞,也算是明白了一点什么,可是她向来反应不快,等到要高声呼救时,那小乞丐已经扑上来,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叫,我两个叔叔是来给我们带路的,我也不认识去县里的路。” 小乞丐本可以对她说实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仍旧编完了这套谎话。 听他这般说,那两个“叔叔”只是轻笑一声,并不拆穿。 纤纤不相信,拼命的摇着脑袋,想从他手里挣扎逃脱,可是那小乞丐的手压得死紧,掐得她两边颌骨都快裂开了。纤纤憋红了脸,只发出沉闷地低吟,跟鸽子叫一样,完全引起不了霍捕头的注意。小乞丐好本事,不单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柳家墙角溜出去,还顺带把人家顶顶顶宝贝的女儿掳出来了。 这事也怪不得霍捕头,他平素盯的都是些轻浮后生,哪想得青天白日竟有人来掳人的? “二叔”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驴车,不由分说便将小乞丐和纤纤一起塞进了轿厢里。 纤纤趁机咬了小乞丐一口。 小乞丐痛得一缩手,却立即反应过来,再度将她勒着脖子拉了回来。 驴车启动,转而向日落的方向驰去,由始至终,纤纤都没能叫出一个字。 她想起自己留在几案上的那封手书,才发现自己是蠢是有多厉害,娘亲以前说世道险恶,奸人当道,她都当成了耳边风,这回好,竟把自己也坑进去了。她想哭,可是挤了半天眼泪,眼底还是干涩涩的,她才想起,自己好像天生就不会掉眼泪。 轿厢外传来了那两位叔叔的对话。 “奇怪,这女娃怎么不哭?”黑壮胖的“大叔”疑惑不已。 “不知道,也许是吓傻了吧。”“二叔”一边拉着缰绳,一边扭头往纤纤这边看,却见纤纤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儿,姿势也没换一个,既没哭,也没笑,他不禁担忧起来,“不……也许不是吓傻了,是真傻,你说这傻子能卖多少钱?” “傻子能值几个钱?”“大叔”顺着“二叔”的目光看纤纤,看了老半天。纤纤不明所以地回望着他,像副蜡像似的,连眼都不眨一下。“大叔”被这样直溜溜的眼神吓了一跳,忙转过头不看了。 纤纤很为难地挤着眼泪,挤了半天,无果。 等到好不容易有了点湿意,却听见外头那两个人说自己是傻子。 她生气了,她平素只是缺心眼,哪里傻,哪里傻了? 哼! 纤纤一把拍开小乞丐的手:“别捂了,我现在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说吧,你们要怎么样?” 太有自知之明了,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姑娘是扮猪吃老虎。 三个人六只眼睛,一时间全都齐刷刷地粘在了她身上。 那驴子也转过头,朝她撕心裂肺地嚎了一嗓子。 可是纤纤说完这个,又词穷了。 刚才人家不是说了么?傻子能值几个钱……不就是要把她卖了的意思? 她发现,自己确实是个二百五,还不打一点折扣。 纤纤不是个会聊天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她再也没有说话的*,只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路过的全是陌生的风景,她长到十几岁也没出去过。 她听娘亲说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故事,却都只当是危言耸听,现在总算吃教训了。 就这么被人卖掉真是太不值了,她还有好多东西没问清楚。 “那个……”她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转过头看向了小乞丐。 “怎、怎么?”小乞丐做了亏心事,肚里还很忐忑,被她这样一出声,竟吓了一跳。 “那个叫化鸡你还有没有?我……没吃过呢。” “……” 纤纤很快想明白,既然挣扎只是图劳,她又何必执着忧伤呢。 而小乞丐,却是彻底震惊了。这位漂亮姐姐,你是被拐去卖了,怎么还想着吃。太不走心了。 一路赶路,一路吃吃吃。 纤纤的情绪恢复得过□□速,令三个人贩子渐渐疑神疑鬼,寢食难安。 才走了三天四夜,三人就把眼皮下的淡青色熬出来了。 倒是纤纤吃饱睡好,高枕无忧。 小乞丐对她这种没来回的坦荡心怀忿慨,瞧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一下子内疚得挠墙,一下子又恨得直咬牙。完全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好。 “你们真的要把我卖了?” 这个问题纤纤问了三十几遍,只要想起来,她就能问一遍。 “大叔”和“二叔”已经充耳不闻,小乞丐在她的“质问”与“控诉”下生不如死。 纤纤那八风不动的小样,真像是有后着的,这些日子,他们无时无刻不担心她在车底留下什么记号,后面会不会有追兵。以防万一,他们决定把这姑娘卖得远一点,选来选去,就选择了离蟠龙镇一百五十里左右的泠水县。 就这样,经过一路颠簸跋涉,纤纤终于看见了两个有点眼熟的字:“泠水”。 “泠水县啊。”她终于不再问人家是否要把她卖了。 “泠水县怎么了?”小乞丐不认为纤纤是大惊小怪—— “我认识泠水县的人,还是个捕快呢!”纤纤已经不记得霍延年的名字了,只知道他是霍叔叔的儿子,也是捕快。 “吱嘎!” 驴车戛然而止,纤纤猝不及防,差点从车里摔出去,还好小乞丐眼明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驴车已到强橹之末,跑不动了,可是纤纤这句话,无疑是烫在驴屁股上的一把火,在座的都知道这姑娘的秉性,话少,有点呆,反应慢,但是不说谎。 说蠢么,却又有点大智若愚。 小毛驴跑成了一匹疯马,一个壮烈的甩尾,把小乞丐震得贴在厢壁上,只有纤纤,风雨不动安如山,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 黑“大叔”和白“二叔”当机立断,载着纤纤往邻县跑去……邻县虽然也有青楼,但是收人的价格比泠水县低多了,这一趟真不划算。 黑“大叔”和白“二叔”忿忿地想着。 实在不行,就把那穷小子一起卖了,看他长得唇红齿白,没准也是道菜。 黑“大叔”和白“二叔”决定宁死不做蚀本生意。 就这样,黑“大叔”和白“二叔”累得像驴子一样赶到了琼山县。 三人驴不停蹄地拖着纤纤进了一家叫万花楼的地方。 “她,还有他,女的三百两,男的五十两。一共三百两。” 黑“大叔”显然不是个会算数的,这样一算小乞丐等于白送了。 ☆、第005章 今天接客了么? “等等,我怎么会只值五十两!”小乞丐咆哮,等到老鸨子出来,他才惊觉自己好像也没逃脱被卖的命运,于是还没等纤纤回过神,他就向“大叔”“二叔”这两位亲戚跪下了,“二位大爷,我只不过是欠了你们一点小钱,虽说欠债还钱也是天公地道,但你们这样做一定会天打雷劈的。”他这回不喊叔了,显然这二位也不会是他叔,长相气质上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啊,你欠了我们五十两,我们就将你拿去卖个五十两呗!” 那白脸的汉子先笑起来,笑眯眯地打量少年瞬息万变的脸。 “噗!” 纤纤站在一旁,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竟有些忍俊不禁。 小乞丐的自尊心显受不了呆子纤纤的嘲笑,立时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见她根本没关心他是不是一起被卖了,只是对着老鸨子笑得花枝乱颤,而对面的老鸨子已经被纤纤惊世的美貌和粗犷的神经唬得怔住了。她活了半辈子,迎来送往天下客,吃过的饭比纤纤吃过的米还多,进来万花楼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可怜巴巴一脸泪意,只有这姑娘……太诡异了。 “这个老姐姐长得好像我家的米缸。” 纤纤伸出手,一本正经地指着老鸨子上下一般粗的身材。万花楼的伙食好啊,把老鸨子和龟奴们都喂得个油高脂厚的,走出来亮个相,活像一块块灌注了魂魄的扣肉。 老……米缸…… 老鸨子堆满笑容的脸顿时皱得像吃了半斤□□,这姑娘跟她多大仇啊,尽往她的痛脚上踩,想当年她芳龄十八也是貌美如花,一把楚腰,仪态万千,哪像现在……且抹一把泪再说。 小乞丐心里有一万条野狗欢乐地奔向远方…… 姐姐,你现在是被卖了啊,怎么从头到尾不着急,反倒是他,急得出了一身汗,把一身衣裳里里外外浸了个透。小乞丐思量着要撒丫子跑人了,但那两名大汉老早看穿了他的心思,相互递了个眼神,便有龟奴从四周围拢过来,将二人困在了中间。 “要卖就只卖一个,你们没资格决定我的去留。”小乞丐退无可退,踩了纤纤一脚。纤纤被踩痛了,好像变机灵了一点点,但第一句话就把小乞丐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是啊,为什么只卖我一个,不是说男的比女的值钱么?你们什么眼光?”她小脸板正,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小乞丐当场一口老血,差点喷上了二楼的雅间。 谁说她蠢的,谁说呆的?她根本就是个人精好么? 第4节 “是啊,男的比女的值钱,接客的价格也大大地不一样,照二位大哥说的这样,三百两成交,我就不压价了。”老鸨子的眼睛贼溜溜地一转,盘圜在小乞丐身上久久不肯离去,心里乐呵乐呵的,小姑娘是美人胚子,男娃娃也是清俊模样的一个,这买卖显然是有赚无亏的。 小乞丐已经忘记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了,他恶狠狠地瞪着纤纤,只恨不得将她咬碎了吞进去。 他又试着扑腾了两下,却撞不出人墙,而身后那双好奇的眸子一直盯着他的背后看,仿佛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他气得一咬牙,冲那黑脸的汉子道:“孟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白脸的汉子拿肩膀撞了黑脸汉子一下,黑脸汉子立马会意,扯着嗓子道:“既然价格都谈好,那给钱给钱!” 那小乞丐跳起来,大声道:“你果真敢卖我?我可是漳州朱家的儿子。” 白脸汉子笑起来,道:“漳州朱家,可是不早就被抄得一文不剩了么?你那个姐姐还是妹妹,现在不也在哪个楼哪个馆里接客,啧,官府捉不到你,却由我们兄弟代劳了,我们还没去向朝廷要赏钱呢。小兄弟,脑子放清楚点,说不定能活得长久些,再赔你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说着,往小乞丐的下盘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 “你!”小乞丐还要迎上去,却再度被挡了回来,他再次踩向了纤纤的脚背,纤纤这次却吃了教训,一闪身就躲开了,小乞丐一个趔趄扑在老鸨子怀里,顿时满脸通红。 老鸨子笑起来,一身五花肉乱颤。 她一脸温柔地帮小乞丐捋了捋额头的碎发,腻声道:“唉,可怜的孩子,以后在这儿好好干,姐姐不会亏待你的。”没等他回嘴,径自将他一把拎过塞进了一名龟奴手里,语调煞时高了八度,“人是我秦香玉真金白银买回来,你们记得都给我看好了。”说完又扯过纤纤,道,“给他俩换身衣服,这模样,怪寒碜。” 一通吩咐,才摇着团扇向两位人贩子招了招手,自己亲自引路,带二人去后堂拿钱。 小乞丐追在纤纤身后踢了一脚:“你怎么不说话,现在我也被卖了。” 纤纤没好气地道:“你被卖了关我什么事?”竟一点也不客气地踢回来了。纤纤才不关心自己是被卖了多少钱,更不会关心小乞丐是不是被卖了,她要关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小乞丐每次跟纤纤说话都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扭过头,有些哀怨地看着扫把星纤纤,扫把星纤纤却好奇地盯着老鸨子,衣服上的花样。 她的眼睛像是要贴上去了。 小乞丐气得那叫一个火冒三丈,他朝她吼:“你为什么不逃?他们要把你卖进青楼……” 纤纤直起身子,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虎着小脸道:“我为什么要逃,你都逃不了,我还逃得了么?”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关心,只是发现挣扎无果,就不作反抗了。也对,前路是雨,后路也是雨,跑什么呢? 纤纤依然像以前那块石头一样淡定沉着冷静,有点变态。 “你真是个怪胎。” 小乞丐埋怨起来,他越发认为纤纤是个傻缺,她要是还有一点点脑子的话,之前在泠水县就不该露自己的底,她完全可以叫她的捕快朋友来救人啊,到时候不就脱身了? 小乞丐已经把自己放在了受害人的位置,心里自是越想越生气,他就没想过,如果纤纤在泠水镇没露底,如果霍延年发现她被卖了,如果的如果……最终结局很可能是小乞丐小小年纪就把牢底坐穿。 小乞丐逃不了被卖的命运,纤纤没想过要去逃,结果小乞丐被关进了柴房,纤纤却被请去厢房里住着。小乞丐悲愤的心情难以言表,三百两和五十两的天堑让他想死的心也有了。 纤纤在万花楼的第一顿,吃得无比丰盛,好多她没见过的菜式,还有好多漂亮的姐姐们陪着一起吃。虽然漂亮姐姐们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这都不打紧,有吃的就好。 老鸨子道:“这样好的姑娘,做妓子可惜了。” 老鸨子道:“这样好的皮相,捧她做头牌吧。” 纤纤坐在那儿,好一阵风卷残云。 良久—— 老鸨子感叹:“……这样好的食量,不做头牌收不回本钱。” 纤纤是老鸨子高价买来的,这是个以貌取人的地方,纤纤不是不值这个价,只是后期成本有点高。做青楼的头牌姑娘,那绣花做菜的本事可都用不上了,所以还得请先生来重新教过。 教些什么呢?无是那些非琴棋书画。 可是纤纤只对画画感兴趣,对其它都是十窍通了九窍。 于是她又自作主张,完全忽略了琴、棋、书这三门大课。 先生教得头痛死了,他大概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冥顽不灵的学生,教了一个月,他指着纤纤闹罢工了:“这就是块石头,油盐不进,水火不侵,不,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恕小生才疏学浅,实在教不了她。” 纤纤当然比普通石头硬朗,她可是女娲大神拿来补天的圣物,哦呵呵呵呵…… 三个月里,纤纤把没吃过的东西吃了个遍。 三个月里,纤纤把教书的先生气走了五个,气病了两个,还有一个差点被她玩死了。 纤纤的名头响起来,不是因为她的花容月貌,而是因为那气死人的本事,老鸨子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彻底看走眼了,阴沟里翻了小船。 “什么都别说了,明儿就给我接客,否则没饭吃!”老鸨子派人把纤纤拖出厢房,将她连同一摞春册丢进了柴房,然后“砰”地一声,把房门给锁了,屋外响起了老鸨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咒骂,“真是见鬼了,吃了我那么多好东西,却一点活不干,真当我这万花楼是饭堂来的?” “感情不是把这儿当了饭堂,是善堂才对……”另一个声音小心地附和着。 “那今天还有没有晚饭吃啊?”纤纤贴在门缝往外瞧,心里还想着饭呢。 ☆、第006章 痛不痛? “还以为你能混得如鱼得水呢,现在不还是回到这里来了?真是丢脸。”身后飘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纤纤循着这声音回过头,才发现小乞丐也在这柴房里,这三个月里老鸨子为她安排的琴棋书画课程十分密集,以致于她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早已经忘记了还有个跟自己一起卖进来的小乞丐。 小乞丐比想象中更硬朗,三个月来威武不屈,受了不少活罪,饿得两颊都深陷下去了,他歪在枯草里,半身血迹斑斑,嘴角却还挂着阴毒的笑。 被折磨成这样还能笑。 纤纤端详这笑,心里咕嘀:“怎么又遇着一个跟我一样不会哭的。” 她朝小乞丐那边瞟了两眼,又把眼睛凑在门缝上了。她有点饿了。 小乞丐自以为笑得狂傲邪佞,可是纤纤又自动略过了,仿佛当他不存在,他不禁有点毛躁,好歹是个熟人吧,怎么三个月不见,连声招呼也不打?于是他粗暴地吼起来:“喂,你怎么不说话?” 纤纤头也不回:“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你不是坏人么?” 小乞丐被她活活噎了一下,竟生出十分震怒:“你被人拐卖了,不应该生气一下?你骂我啊,是我害你沦落风尘,是我把你拐到这秦楼楚馆,你好歹也骂骂我吧。” 纤纤这次回过头来了,她有些无奈:“骂你就有饭吃了么?” 这个不省心的吃货! 小乞丐气得梗直了脖子,像只好斗的鹅。可是他全身痛,使不得力,随便那一处都是伤,整个人都像是被人拆散了又缝回去,第一次接客的感觉真不好,人都被碾成片片了。他痛得直抽气,却不能指望着纤纤来照顾他。 纤纤面色红润,目光滢然,显然没像他那样遭罪,真是没有天理。 都说这青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是这丫头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神通,居然毫发无伤。 心里那种不平衡的感觉越发严重,小乞丐内心那把火由嘲讽变成了嫉恨,他有些恶毒地想着,要是跟我一样被那些龟孙子绑上床上搞得死去活来,看你还惦不惦记着吃! 他挣扎着换了一个姿势,眼睛却没再离开纤纤的脸。 纤纤如今被换了一桃红色的裙子,那颜色十分不衬人,谁穿谁俗气,可是跳开那古怪颜色的衣装来看,纤纤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她长得不小气,不似小家碧玉惯有的拘谨畏缩,但也不是豪放大方的那种,她生得端庄秀丽,每一处不多不少,整个人就像从工笔画上抠下来的,可能是常年足不出户的缘故,纤纤的皮肤很白,衬得一双眸子如黑曜般漆亮。 如果她不开口,大抵还能蕴养三分灵动来骗骗人。也就是外表能骗骗人了。 照这丫头的秉性,老鸨子能坚持到今时今日不放弃,已是奇迹。特别是纤纤说话的方式,死人也可以被她气活了。咳,她那可怕的反问句。 纤纤回过头:“你看着我干嘛?” 小乞丐没好气地道:“不能看么?人生来不就是要给人看的!” 纤纤认真地思考了一小会,前前后后都连惯起来想了一遍,忽地耸了耸肩膀,答道:“有道理,那我也看你。” 她迟疑着,向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小乞丐,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小乞丐满是补丁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现在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锦袍,虽然那锦锻的质地低劣,但总比那身衣补丁装好看多了。可是看他青白的脸,听他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又不像吃了饱饭。 她看了一会儿,目光停在那满是血迹的衣摆上就再移不开了。 平心而论,小乞丐其实是有几分姿色的,毕竟年纪小还没长开,脸上浮着一团未尝褪尽的童稚之气,手长脚也长,身量比同龄的少年更好看一点,也因为常年偷鸡摸狗,上墙揭瓦,小乞丐那副身架子还有几分看头。五十两,老鸨子买人并不亏。 不接客就没有饭吃哩。 纤纤陷入了别样的担忧。 她是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卖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一堆老师,一群酸秀才整天包围着她,今天做诗明天练琴,她都稀里糊涂的,她正纳罕着为什么没有人来教她绣老鸨子身上的花样,老鸨子却突然发怒,把她关这里来了。 她完全不理解这一件事和那一件事中间有什么关联。 “那个……你流血了,痛么?”她问。 小乞丐瞪着她那张端华秀丽的脸,傻傻地说不出话来,跟这姑娘说话太难堪了,这份难堪来自于无情的对比,凭什么她的身价是三百两,凭什么自己却只是值五十两,凭什么她在这万花楼里可好鱼好肉地伺候着,而他却被拖去洗白白,换了一身不知所谓的衣服,撒了一身不知所谓的香,然后五花大绑地捆在床上……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受害人是她,她却一副事事与己无关的小模样? 小乞丐下面没穿裤子,两条生白的大腿上全是血,搽了些药膏捂在衫底,揭开来一股子血腥味。纤纤没想到接客的结局是这么惨烈,这次倒不是反应慢,而是真的被吓呆了。 小乞丐拍落她的手,默不作声地将衫子放下来,扯过膝盖,裹了个严实:“不许看。” 纤纤紧了紧拳头,突然道:“我不接客,我就是饿死了,也不会接客的。” 小乞丐凉凉地剜了她一眼,道:“到时候可由不得你。” 这里可是血肉地狱,要逼良为娼,他们有的是法子,饿几餐又算得上什么?最怕是把人迷晕了,丢进个污秽之地,醒来睁眼,一切都迟了。 纤纤不知道后果的严重,也就不懂得恨。只怕真到了那一天,她肯定会恨不得将眼的小乞丐生吞活剥,若不是他,她绝不至于流落到如此田地。 可是想到这里,小乞丐又很不希望会有那一天到来。 他混迹市井,看惯了人们阴暗的嘴脸,他像过街老鼠似的躲来躲去,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认认真真听他说话,纤纤却是个例外。所以,他当着那两个人贩子圆了个拙劣的谎,那一刻,他几乎可以摸得到自己软化的心。 纤纤挨着他坐下来,呆呆地问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他要是知道,就不会被人坑在这里了,他以前是做少爷的,家财万贯,狗腿子前仆后继,谁知道突然一夜之间所有的所有都化成了粉末,他不再是朱家的公子,也没有了名字。 “你也活了一把年纪了,如果不被卖来这里,说不定已经在准备嫁妆赶着出嫁了,怎么还什么都不明白?这里是勾栏是妓院,不是正经的地方,那老虔婆不是给你这个了吗?你怎么不看?”小乞丐捡起老鸨子她的图册,劈头盖脸地往她身上砸。 纤纤这回灵活了,挥着袖子跳开了去,避开了小乞丐的愤怒一击,她看也不看那册子一眼,理直气壮地道:“那些画的画功那么差,有什么好看的,线不是线,圈不是圈,脸还特别不好看,看了污眼睛!”她当这是书画鉴赏课呢,还线线圈圈,简直是蒸不烂堵不熟的。 “拜托你能不能像个受害人的样子,被人拐卖的是你,被人逼迫的是你!你怎么能从头到尾这么缺心眼,你哭一下会死么?”小乞丐恨铁不成钢。 “哭有用么?哭了你们就会不卖我了?哭了那位胖大姐就会放了我?你哭过了么?”纤纤虽然想得很慢很慢,可是脑子却很清楚。她从第一天被拐带的时候就想得很清楚了,她错过逃脱的最好时机,后面的一路她也是一再错过,她也想过反抗,可就算是顺利逃脱了又能怎么样?外面的世界她从没来过,光是在山野之中迷路就很可怕了。她脑子虽然比别人慢了半拍,却总是能淘汰一些细枝末节的担忧,而这一次,她看着乞丐,是真的担忧了。 小乞丐却因为纤纤那一连串的反问,愣住了。 “喂,我们逃走吧,一起离开这里。”小乞丐看看被木条封实的窗棂,外边有金黄色的霞光照进来,从他的角度看去,像几条纵横交错的金线。 “……”可是要逃,哪那么容易?纤纤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眸子。 “怎么?你不相信我?”小乞丐阴沉着面孔打量纤纤,却见纤纤摇了摇头,半晌,才起头接住了他质疑的目光。 “我们逃不掉的,这里这么多人,他们教我学琴棋书画时,窗外都站了三四个人,刚才我从门缝里看了,外边也有人守着。”花了一坨银子买回来的宝贝,不多找几个人守着怎么行? 小乞丐心里涌出了一片绝望的苦水,他无言地靠在枯草堆里,疲倦地闭止了眼睛。 他不是没试过逃走,可是结果又是怎么样呢? 他们喂他吃那些不所知谓的药丸,把他扔进男人的房里,他可以听见衣裳被撕开的声音,他甚至清楚地记得血液带着脚底的寒气冲向头顶的战颤,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跑,他们又把他抓回来,他们不打他,只是用这样的方式羞辱他,一遍又一遍。他挣扎过,哭喊过,可是并没什么用。 纤纤比他幸运多了,这三个月里,她都平平安安,连一根寒毛都没少过,她根本体会不到他的心情。 想到这里,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咬牙道:“你不逃,我自己逃,哪怕是死了,我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5节 ☆、第007章 良心发现 纤纤抱着那些散乱的春册,茫然地看着小乞丐激忿的小脸。 夜色已经完全沉暗,小柴房里传来蛐蛐的低鸣,门外响起熟悉而又陌生的欢声笑语,这样的声音纤纤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天天听见,可是她终是听不出外边的人究竟有什么值得好高兴。 她有些无聊地坐在小乞丐躺过的地方,把手里的册子撕成一朵朵蒲公英。 纸张撕裂的声音,像是春蚕咬食桑叶那样,沙沙不停。 小乞丐爬起来了,摸黑走到窗边上,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掰断了钉在窗上的其中一根木条。 不远处的灯火照过来,载着酒气的湿热空气扑进了窗棂,熏得人一阵发晕。 小乞丐贪婪地看了一会儿,却又把木板重新盖了回去。 回头再看纤纤,却发现她已经抱着一堆废纸,窝在草堆里睡着了。 她还是那么没心没肺,总比旁人少了那么点情绪,不说话的时候,说她像一尊漂亮的蜡像亦不为过。 小乞丐在黑暗里打量着纤纤乖巧的脸,内里那一簇簇的小火苗终于渐渐熄灭了。 他摸到纤纤身边,一字字地道:“我要是逃走了,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纤纤穿着一身桃红的小裙,比初来的时候俗艳多了,这大概就是青楼妓馆的审美,这里的姑娘好像不打扮成这样子就活不下去似的。可是这样的打扮,根本不适合纤纤。 纤纤生得并非清汤寡水,但也称不上艳丽。 她很漂亮,是周正的那种漂亮,五官精致,眉目清晰,没有一点多余的笔墨,仿佛整个都是工笔画上去的,连发丝都比寻常姑娘家要黑几分,大概是因为常年呆在屋子里,她的皮肤很白,衬得睫毛浓黑纤长,清纯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无怪乎,老鸨子想在纤纤身上打那摇钱树的主意,她确实有这样的好皮相。 十六岁的少女,已经完全长开了。除了蒙昧的心智。 “我要是就这样走了,你要怎么办呢?”他喃喃自语。 纤纤是因为他拐带出来,她被卖在这里,也是因为他,他怪她不反抗不挣扎,可是面对着这么多人,纤纤的反抗只会比他的下场更惨,他是个男人,被人污了也就污了,了不得将来血刃仇人,可是纤纤不行,她若是真的接了客,这一生就完了。 睡着了的纤纤有一种安静的美好,看着她那张脸,心也会跟着慢慢沉敛下来。 小乞丐就这样看着她,渐渐地痴了。 有人从往边打开了门,一束微光从往头照进来,正照在纤纤的脸上,纤纤不安的翻了个身,忽地——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小乞丐的脸上!迅雷不及掩耳! “啪!” 这一记耳光,清脆响亮,没有半点失准,小乞丐没想到气氛如此悲凉的时候会被她来这么一下,半边脸被打出了一串红红的手指印,立即肿起来。心头刚灭掉的那簇邪火蓬地烧了上来,刷刷刷地直冲颅顶。就这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德性,失了身子那叫活该。 小乞丐决定不同情她了。 那送饭来的小丫头“啊呀”一声,端着碗灵活地跳开了。等到发现纤纤还在梦里游荡,她更是露出了莫明其妙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她好像认识纤纤,也对,纤纤那么奇特,别说是万花楼了,就说这全镇的人都认识她也不稀奇。 “饭来了。”送饭的小丫头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纤纤的肩。 纤纤翻身,又是一巴掌,那小丫头很自然地躲了过去,贴在门边犹有笑意。 纤纤睡得雷打不动,可是饭菜香一飘过来,她就自动醒了。 小丫头为她添好了饭,又顺手为她倒了一碗汤,黝黑的眸子打量了小乞丐一眼,柔顺地一笑,转身退了出去,守在门外的龟奴和她说了两句,就重新在外门上了锁,小乞丐眼巴巴地看着那门开了,又关了。可是他却从那小丫头看向纤纤的微妙表情里,读得了一丝希冀。 “喂,你和她熟不熟?就是来送饭的那个。”他指了指大门口。 “不熟,她只给我送饭,没和我说过话。”纤纤喝了半碗汤,换了一只手端饭碗,夹了一把青菜往嘴里猛扒,完全没抬头看他。 “你和她不熟,那她为什么会朝着你笑?”小乞丐看到希望的红云一片片又离他而去。 “外边那些人也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的,他们不也一样在笑?”纤纤的反问句总是这样精彩,真教人无言以对。 狼吞虎咽的纤纤身上,有一种大智若愚的光辉,转眼及可以把人气得升天。 “跟你说话是白费劲!”小乞丐气得坐回了地上,可是屁股刚挨着草堆,就忍不住哀嚎起来。 兴许是他叫得太惨,纤纤停止了和饭菜作斗争,满眼同情地将一副碗筷递到了他面前。 小乞丐却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谁要吃你吃剩的东西!” 纤纤道:“谁让你吃剩下的东西,我是让你帮我盛饭……”过去的三个月里,她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以前在家里也是被娇养的,这点屁事完全不消自己来做,所以她很大方地将空碗递给了小乞丐。 “你让我给你盛饭?我可是病人!”小乞丐咆哮起来,惹得屋外的土狗嗷嗷嗷地叫。可是小乞丐没来得及嚎完,半截语声便消失在喉管里,他盯着那空空如也的饭碗出了神——她说和那送饭的小丫头不熟,那小丫头为什么会为她主动添饭? “喂,也许我们逃走有希望了?”小乞丐跳起来,一把抓住了纤纤的手。 “可是胖子姐姐说,我明天就要接客了,要逃也只能今天逃。”纤纤不打击人会死。 “今天?”他带着这一身伤,连走路都困难,遑论是逃走?小乞丐的心蓦地凉到了底。 夜色深暗了一些,歌舞方歇,周遭静下来,只剩下放浪的调笑和低浅的私语。 纤纤的目光跳过喧嚣的人间,看向了明朗的星空,远处的屋顶上悬着三两颗星,一眨一眨地,她想了和娘亲坐在院子里头做针线活的情形,娘亲总是唠唠叨叨,说得不着边际的话,她听着,有时候能听进去一两句,但大多时候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她好像记不住事,从小到大,都觉得周围与自己隔了一层薄薄的膜,隔山望水,看也看不清。她看不清别人的心思,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思,有时候甚至觉得远方的星星与自己更贴近。 都说人有五感,可她总是好像各方面都缺了一点点,除了胃口比正常人大得多。 “天好黑。”她说。 “我有点想我娘了。”她说。 她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她身后的小乞丐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悲凉。 就这一飘忽的刹那,他感觉离纤纤的心近了一小段距离。那种心虚的感觉又再翻涌上来。 “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在路上逃走?你明明有机会逃的,只要跳下车,沿着原路返回,如果怕马车追的话你可以走小路,怕被人捉的话,你可以迂回跑,为什么你就服贴了,死心了,竟老老实实跟着我到了这里?” 纤纤不像是会认命的家伙,她也不像是真的蠢到了没边,但为什么……小乞丐的心软了。 他太清楚生离死别的滋味,他是从人间地狱里爬出来的,他也曾经有一个和纤纤一样和瞌安顺的家。他看见纤纤的消极,竟有些替她捉急。 “我想逃,可是等我想到,马车已经到了泠水县。”纤纤不是不聪明,而是反应慢,她要揭开与世事阻隔的那层膜,去看清周围。所以这反应,可不是一般地慢。 “……”小乞丐又被她生生地噎了一下,这样的解释,他确实难以接受,这样简单的问题,她居然想了几天几夜……却听纤纤慢吞吞地接下去说了—— “逃了,可是怎么回去?我从来没出过远门,也记不住路,我记性不大好。”因为记性不怎么好,她总是要把喜欢的东西画下来,时常翻出来看看,否则时间隔得久远了,她就又会忘记。吃过的东西,看过的风景,都是一样的。她不是不会恨人,但她觉得恨也是白费力气,因为迟早会忘记。她就是那种记性被狗吃掉的人,“不逃的话,至少还能吃饱。” 又是吃!小乞丐从没见过这么大胃的姑娘,他简直怀疑这姑娘的胃里住了只胃妖。 “那到了泠水县你为什么不跑,你不是认识泠水县的捕快么?你可是让他来救你……”小乞丐忍不住站在了纤纤的立场上。 “如果我让他来救人,那你怎么办?”纤纤舒了一口气,将心底的担忧一古脑倒了出来,“我不能让他把你打死了,再说……我其实,也差不多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对于纤纤来说,小乞丐等同于一只叫化鸡,而霍延年,就等同于一只芋荷烤鸭,她就是这样把人记住的,至于脸,她都忘记了。 小乞丐没料到她居然会在那节骨眼上为自己着想。 纤纤不是蠢笨,而是想得太过周全,进一步说,这悠远的思虑之中还带着一丝看不见的温柔。 纤纤生得美貌,可是那心存的善念却比表面皮相美上了千百倍。尽管她口口声声说他是坏人,心底却认同了他,把他当成了朋友。 他给过她半只叫化鸡,他陪她说过话,她只记得他好的地方了。 “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单凭这句话,她就能把小乞丐当成了朋友。她都听见了。 要逃只能今天逃,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乞丐还伤着,伤得很重,他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喂,你叫什么名字?”小乞丐咬了咬唇,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下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我叫柳纤纤。”纤纤答道。 “我叫朱红。”小乞丐也报了名字。这样,就真的算是朋友了吧? 他是漳州朱家的公子,但朱家贪墨入罪,家没了,他一个人逃了出来,想凑齐银子把姐姐赎回来,可是无论如何也凑不齐那么大一笔钱,他只有借了些混混的钱去赌场碰运气,结果输得连爹娘都不认识。 最后,他将邪恶的爪子伸向纤纤。 而相处至今,他才清楚地明白了一点,纤纤被卖入青楼,便是和他姐姐一样的下场,永坠地狱,不得翻身。 成人成魔,只是一念之间啊。 “柳纤纤,你现在认真听我说,你不能待在这儿,就算这里有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你也不能待在这儿,这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必须逃,只是……我现在伤成这样怕是不成了,所以先逃出来的那个人一定要是你。待会儿我会想办法引开他们,你就从这窗口跳出去,往第二排厢房跑,厢房的二楼齐着围墙,那里有道墙缺,你从那里跳下去,要快。我拖不得太久。”他一口气说完了,心里的忐忑忽地就见了底,一股陌生的豪气自胸臆扶摇而上。 他向着纤纤站立的方向,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那你呢?” “我不会有事,我是男人。” 少年拍拍稚嫩的胸膛,里边回音震荡,掩盖了他的心虚。如果这一次再被抓住,他肯定会被打死打残,小命在不在还另说。但能把纤纤救出去,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第008章 夜奔 半夜里,朱红发起了高烧,他满嘴胡话,发泄似地将花万楼的老鸨子变得花样骂了一遍。 看守柴房的两个龟奴开始还不想管,后来听纤纤害怕地哭出了声,才勉强分出一人去寻老鸨子,剩下那个人依旧守着大门一动不动,像是要等老鸨子来了才肯开门。 朱红在里头演了半天,并不见人进来,不由地有点暗暗着急。 哭喊了半天的纤纤终于熬不住了,贴在门上不依不挠地大声嚷:“我饿了。” 竟是哭得饿了。 朱红见不得她这不顾大局的模样,只恨不得敲她一榔头,把她敲晕了再算,却没想到那句“我饿了”,竟像是一道魔咒,使得门外那汉子终于有了动静。 柴房门总算被打开,之前送饭菜的小丫头又带着汤汤水水进来了。 纤纤的这三个月的功劳不小,显然,纤纤大仙的胃已经比朱红的性命还重要。 小丫头带了一壶花果茶,还带了半只烤猪蹄,一并给纤纤做宵夜。 纤纤的口水流下来,若不是朱红掐着她的手臂抽筋似的使眼色,她肯定会忍不住扑上去。 她强忍着没有动筷子。 送菜的小丫头愣了一下,轻声问道:“纤纤姐,菜不合胃口么?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换。” 纤纤姐姐?朱红隐约看到了希望。 果然,这小丫头是认得纤纤的。 第6节 其实这万花楼里谁不认得大胃五纤纤啊,只不过纤纤不记人,对别人没印象而已。 “我要……”纤纤差点就说我要走了,被朱红掐得一机灵,到嘴边就变成了:“我要给他请个大夫,他好像快死了。” “你才快死了!”朱红在肚里咒了一句,猛地想起放纤纤走的后果,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脸色还真白了几分,他索性软倒在草堆里捂着小腹翻滚起来,越叫越大声。 门外那汉子道:“已经去请大夫了,别吵吵,妈妈早就吩咐过了,像他这样不服管的,是该给点教训,这点痛算什么啊,以为自己还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想当年老子接客的时候……” 那汉子生得跟个活王八似的,居然也能接客? 朱红依着那汉子的描述想象了一回,顿时五味翻腾,一股腥味翻江倒海而来,他用力推了纤纤一把,挣扎着站起,低头往外冲,像是要吐。 “喂,你不能出来!站住!”守门那汉子始料不及,不得已撇下纤纤去追朱红。 这样就可以跑了?朱红会不会有事?要是他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纤纤在站柴房里伸长了脖子。她的担心倒有三四分是真的,见朱红这样孱弱不堪,就想跟上去,那小丫头却适时按住了她。 “纤纤姐,我去看看就好。” 纤纤瞟眼看一看那猪蹄,匆忙点头。 小丫头像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与那汉子一起追着朱红跑。 纤纤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然后伸出了手——趁着这个当儿,她眼明手快地将那半只烤猪蹄揣进了怀里,一翻身从窗口栽了出去,“咚”她默默地跌了个狗趴,不等痛感袭来,便又站起来好一顿狂奔乱跑,依照朱红的吩咐穿过后院,往第二排厢房跑去。 *情暖,厢房时处处浪声一片,纤纤可以做到充耳不闻。 她提着裙子,一路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 后院里传来了朱红杀猪似的惨叫,她被吓得一颤,一股久违的惧意从心底升起来。 她不放心地往那边张望了一阵子,可是四处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分明。 身后的厢房里传来了摇床的声音,一个细悠悠的女声喘息着,用夸张的媚声抱怨:“爷可得劲,弄死奴了,唉哟,唉哟……”也不见得是真要死的样子。 纤纤扶着门栏,不留神就栽了进去,顿时活生生的春图演绎在前,可把她的狗眼闪瞎了。 一个矮胖的汉子摁着一名女子,推车似的乱撞,啪啪啪的脆响比打耳光还来得惊悚,纤纤总算明白了,这就是接客。 看看眼前的女子,再想想朱红一身血痕的惨状,纤纤浑身一紧,头皮开始发麻。 矮胖的汉子停下来,盯了纤纤一眼,笑道:“怎么,万花楼的老鸨子发慈悲了么?居然买一送一?”说着便要抽身过来拉纤纤的手。 纤纤盯着他一身油汗,想到的却是走油锅的乳猪,她想起怀里还有个猪蹄,也就踏实了许多,不等那矮胖汉子碰着她的衣角,她便又跑出去了,她还记得朱红说的是第二间,从那边数过来,这儿可不就是第二间? 那汉子没料到她会滑不留手地跑出去,一时兴起,便光着身子追出来,可是他刚出来,纤纤便又笃定地跑进去,“哐”地一甩手,把门合了。把他关在了外边。 对了,这就是第二间。她大喘一口气,朝屋里那女子竖起了一根手指,返身将门闩插紧了。 门外传来了那矮胖汉子的擂门声与咒骂声,纤纤顾不得那许多,慌慌张张地往阳台上钻。 “纤纤?” 屋里那女子这时候才认出她来,不免有些意外,但她想起老鸨子之前放出的狠话,心里也明白了几分。这小丫头这么快就接客了?可是就这冒冒失失闯进来,岂不是砸她的场子?那女子眉头一皱,露出几分不悦,正要质问纤纤,却见纤纤“噌”地一下,跳上了对面的围墙。 “姐姐,别和那胖子姐姐说我来过。”纤纤这时才来得及说句话。 那女子明白了,纤纤根本不是来抢她生意的,她想要逃走。 可是逃跑是什么下场,她很清楚。 那女子的心里一时间变得很矛盾,一方面,她是很想纤纤这么一走了之了,这样纤纤不会受苦,她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意会不会被抢,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害怕包庇了纤纤会受到牵连。她迟疑着,没做声,也没阻拦,只站在屋中央,不动声色地望着纤纤。 那矮胖的汉子光着个身子在走栏上大呼小叫,院里的灯火渐渐亮起来,左右隔壁都有半夜起身的动静,远处传来了狗吠。 对了,老鸨子还养了狗,纤纤这样逃不掉的。那女子想到这处,心到底还是沉了一下。 “纤纤,你这样不行。” 那女子急急地披上衣服,想要去拉纤纤回来,却见纤纤将骑在围墙的腿换了个边,“扑通”一声跳下去。 狗叫声越来越大,人声越来越近,矮胖汉子的控诉煞时吊高了扒度:“老子还没干完就被赶出来,这什么道理?秦妈妈,你做生意就是这样做的?你教姑娘便是这般教的?老子好歹是这里的常客了,却是这般敷衍,谁个来这里不是为了寻乐子?你家的姑娘却让我出来吹西北风?我不管,今个儿一定要退钱!” 老鸨子喘着粗气,喉咙里抽风箱似的,指着屋里半天,也没插得一句话进来,那汉子连珠炮地一通说,倒给纤纤赢得了一点时间。 “放、放狗!”老鸨子从嗓子眼晴憋出两个字,又指了指被关得严丝合缝的厢房门。 屋里那女子知道纤纤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为免引火上身,她不等龟奴们出来砸门就将闩子抽了。 楼下传来了狗叫声,纤纤不可能比狗快。 那边,朱红也听到了那狗叫声,他算来算去,竟没算着那些看门狗,心里正大叫着失策,那送饭的小丫头突然在身后“哎呀”一声叫出来:“纤纤姐和猪蹄都不见了!” 纤纤别的没带走,桌上的猪蹄却没留,朱红简直要被她气哭了,这蠢丫头顺手捡根柴禾当打狗棒也好啊。 那看守柴房的龟奴可算是回过味来,一把揪住朱红的领子…… 纤纤在墙外摔了个屁股墩,好在她整天坐在家里绣花,养得屁股上的肉厚,所以也不怎么疼。她起身环视四周,完全不知道要往哪边跑,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又黑。 而就在她迷迷糊糊不知怎么选的时候,一阵疯狂的狗叫由远及近,老鸨子越尖尖的声音飘过来:“抓住她,可别让她跑了,那是老娘我花钱买回来的……”不单是买回来,还费了她那么多心思,吃了她那么多米粮。 纤纤没得选了,丢下那一脑子飘忽不着边际的迷惑,撒丫子跑,三四条狗从狗洞里钻出来,尖啸着追赶纤纤吠,那一双双狗眼在黑暗中也是绿幽幽地瘆人。 纤纤两条腿跑四条腿,不由得连连叫苦。 她想起朱红教她的迂回跑,就一头扎进这小巷子,糊里糊涂地跑起来。好在身后追着她跑的那些是狗而不是人,不晓得围追堵截,纤纤跑了半天,它们也只是在身后跟着。 纤纤体力不好,跑了几圈腿便开始发软,可这巷子蜘蛛网似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是到了哪里,跑着跑着,东方便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第009章 仗义每多屠狗妹 朱红说他拖不得多久,这并作假。假设天再亮一点,纤纤便无所遁形。 现在她大概明白为什么那胖姐姐要给她穿上这么件丑死丑绝的桃红小裙了,就因为俗艳得打眼,光天化日里不管往哪里跑,都无济于事,这简直就是勾栏妓子的标记。纤纤的脑袋总算是灵光了一回,她一边跑,一边三下两下扯脱了衣裙,朝着狗追的方向一扔。 四条狗十六脚腿,追着那艳红的影子打了几个圈圈,其中便有两条摇着尾巴扑上去,死死地咬住了纤纤扔掉的衣裙。 纤纤退后再步,趁着四条狗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转过身继续跑,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但却只能这样没完没了地奔逃下去。 身后那狗叫声听起来却似乎稀疏了不少,纤纤跑出了一身汗,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壮起胆子看了一眼,发现追她的狗已经从四条变成了两条,另外两条狗都把那桃红裙子当成了目标。 可是两条大狗也不是纤纤这种慢吞吞的小乌龟可以对付的,纤纤太有自知之明了。 她没敢停下来,甚至没想过要抹去脸上的汗水。 汗水顺着脸颊往下坠,把她脸上那不何时宜的妆洗成了大花脸,于是花猫纤纤没头没脑地跑过去,吓得路边的野猫哇哇乱叫着四处逃蹿,就这样,身后没经过严格训练的土狗忍不住去追赶疲于奔命的猫,竟又稍微给了纤纤一点思考的时间。 纤纤摸着怀里的宝贝神神叨叨地想:“还好还好,猪蹄还在,这一路大概饿不死。” 猪蹄对此表示很沉默。 万花楼的方向传来了杂乱的人声,纤纤脑子里的万千猪蹄之中终于挤出一线,露出了朱红浑身是血的惨状。纤纤依依不舍地收起了猪蹄,表示自己还是专心逃命比较好。 “嗷!汪汪汪……”两条大狗追猫不成,于是放弃了临时目标,转而继续追纤纤。 纤纤舍不得扔猪蹄,但也来不及收进去,只好顶着猪蹄,迈开步子,跑得更为勇猛。 一名起身倒夜香的汉子看着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白色中衣,顶着块像供品的一样的东西从面前忽闪而过,心里头立即联想到了不好的东西。 “妈呀!”他大叫一声,恰好把扁担丢在狗脑袋上。 那狗“嗷呜”两声,居然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不得不说,纤纤生来有福气。 换句话说,也是帝俊大人太护短,竟然不舍得扶兰仙子吃一点苦头。 就这样,追在纤纤身后的狗子由四条变成了一条,逃命的压力顿时小多了。 “呼呼呼——” 纤纤本来还有点庆幸地沾沾自喜,可是一抬头,愣住。 由于她不认识路,而这小街小巷又四通八达,她一通乱蹿,居然又蹿回了万花楼的后门处。好在她是从第二排厢房处逃脱的,压根没有人会想到逃掉的“三百两”又自投罗网出现在了万花楼的附近。 后院静悄悄地无声。 静悄悄的后院里有一座静悄悄的柴房。 柴房里,还有一名小伙伴。 经过朱红那一番“血的教训”,纤纤对万花楼充满了恐惧,她光是望着那红墙绿柳之间晃动的灯笼都觉得喉咙发干,于是一双手本来都伸到门脸上了,犹豫了片刻,却又缩回去。 趁着狗还没来,她隔着高墙,冲着柴房的方向合了合什,什么虔诚地默念了三次“鸭米豆腐”。 “朱红啊朱红,你一定要挺住,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一言既出,什么马也难追。” 说完,她便急急地转了个弯,绕了围墙半个圈,往人声相反的方向跑去。 而就在纤纤离开不久,高墙上落下了一个瘦小的黑影。 那黑影往左右瞧了瞧,确定无人跟随之后,才沿着纤纤离开的方向潜了过去。 纤纤无知无觉。影子无声无息。 纤纤跑着跑着,发现身后的狗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天地间露出了一道明丽的金光,撑破了密织的云层,满目灰黑的影子渐渐变得有些发蓝,高耸的楼宇也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纤纤心里那道绷紧的弦像是突然被放松了,她贴着墙靠稳,才得空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忽然掏出了猪蹄,狠狠地咬了一口。 饿了那么久,总算能吃一口了,只是这一夜跑得累过了头,这会子吃什么都没味,嚼来嚼去都只尝出了喉咙里的咸涩。可是让她把这要命的累赘丢了,她又十分舍不得。 却不知猪蹄香飘万里,流落在附近的狗子很快就发现了她。 “汪!”之前走散的狗突然出现,把纤纤比碗口还粗的神经生生勒成了手指细。 “完了!”纤纤反应还算快,可是跑的方向却不大对,这一回头,居然撞上了一堵墙,抬头才发现,前面竟是一条死胡同。 “完了完了!”纤纤哀嚎起来,要是这时候被狗逮住了,这一夜辛苦岂非白费? 她以前真不觉得自己贪吃有啥不妥,直到今时今日—— “猪蹄!”忽然,有人在对面叫了一声。 “什么?”纤纤一时没明白过来,只看清不远处立着一个纤瘦的影子。有点眼熟。 “把猪蹄扔给我!”对面那人隔着大狗举起了手。 “对啊,狗应该喜欢吃猪蹄的。”纤纤眼睛一亮,将一直捂在怀里还热乎的烤猪蹄摸出来,朝着那人用力一掷,“我扔了,你接住啊!” 一阵浓香倏忽飘过,那狗儿果真如饿虎扑食般跳起来,但却没能够得着。 第7节 那猪蹄如流星赶月般朝它身后飞去。 对面那人蹿起来接住,轻飘飘打了个忽哨,道:“乖狗儿,这边这边!” 等那条狗扑到跟前,她却是一转身,执着那猪蹄奋力一扔。 狗儿立马狂吼着追着那条喷香的残影跑得不见了。 那人这才干净利落地拍拍手,冲着纤纤露齿一笑。 早晨的阳光打在脸上,纤纤认得了,这是经常给她送饭菜的小丫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朱红呢?”纤纤有些迟疑,却还是迎了上去。 “他啊……他让我来看着你,刚好我也想逃,就趁乱跑出来了。”那小丫头一把攥住她的手,殷切道,“先不说这些,秦香玉那老虔婆很快会带着人追来,我常上街办货,所以认得这里的路,先带你出去再说。” 她的手很瘦小,握在手里几乎就只有骨头,脸色菜青,更像是常年没吃饱似的。 她和万花楼其他那些光鲜漂亮的姐姐们是不同的。 她不用穿那样艳丽的衣服,所以就这样跑出来也不会有人太在意。 可是就这样一双温暖又有力的小手,竟让纤纤悬在半空的心落回了原处。 神使鬼差地,她便回握住了。 那小丫头回眸一笑,眉目之间竟也带了三分媚色。 “我叫紫麒。”模样很普通,名字却一点也不俗气,纤纤是绣过麒麟的,麒麟是瑞兽。 “柳纤纤。”纤纤将油腻腻的小手抽回来在身上抹了抹,再度伸过去,第二次握住紫麒的手。 “我会照顾好你的。”紫麒眸中波光浮动,转瞬即逝。 ☆、第010章 寻找烤鸭哥哥 纤纤有很多话想问紫麒,但她自己不善言谈,反应又慢,还懒,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心里盘旋啊盘旋,然后错过了提问的时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纤纤扁着脸,对自己的笨拙感到憋闷。 同样是女孩儿,紫麒比她机灵多了,纤纤开始怀疑自己投胎的时候,是不是把三魂六魄落了一条在轮回井上,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呢。不过自从有了紫麒带路之后,她就什么都可以不用想了,因为这小丫头完全可以代替她的脑袋。 纤纤想做一个完整的吃货,只是吃货姑娘现在没有钱。 出门时,她身上只带了几吊小钱,早就被那两个人贩子搜了个精光,她现在是一穷二白的。紫麒的样子好像更穷一点,她衣服上都有补丁了。 纤纤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两个人结伴,沿途乞讨回蟠龙镇,不过这样一来一回,没有十天也有半个月,说不定朱红已经被成切成肉片做成叉烧了。 纤纤还惦记得朱红,可是惦记归惦记,她没能力救人,所以就只能内疚着。 内疚啊内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紫麒发现这位小姐姐不懂得恨,也不懂得感谢,五官失灵似的,只晓得吃,可是吃来吃去既没长高也没长胖,好似身体里穿了个无底洞,五谷杂粮全都顺着肚肠流向东海龙王那里。难怪秦香玉那老虔婆会被她吃得魂飞魄散,照这种吃法,没个三五七年,万花楼就倒闭了。 大半的时间里,纤纤都捂着肚子佝着背,她不好意思在紫麒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喊饿,而且,紫麒这骨瘦如柴的样子说不定比她还饿呢。 她以前是喜欢吃,但从来也没饿到这种程度过。 跑了一夜,想了一夜,发生了那么多事,纤纤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糟糕,饿出毛病来了。 纤纤想不到,俊帝大人更想不到,开动脑筋是要耗费心力的,突然让一个从来不想事的呆瓜去面对各种复杂情况,这本来就是件挺费力的事,况且,这个人还是冥顽不灵的石头大仙。纤纤一思考,五脏庙就在咆哮,真是痛苦得无边无际。 紫麒牵着她在小路上七弯八拐,踩迷宫似的,接连渡过了几条水渠,才到了一处集市上,这时候早市已经开了。 早市里飘着各种疏果香。 道路两旁,卖油条的,炸面人的,蒸包子馒头的……应有尽有。 纤纤看着满目升腾的白雾,根本挪不动腿,可又不好意思说。 她们没钱。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别走开。” 紫麒大约是看穿了纤纤的心思,她将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顿时有了主意,然而却怕纤纤这张脸再惹上什么祸端,她极其不放心地从怀里掏出个盒子,把里边的细粉捞出来给纤纤抹了一点,这样纤纤的脸就变成了跟她一样的青灰色。 小丫头很满意地拍了拍纤纤的脸,笑意潋滟。这样就安全了吧。 “低着头蹲在这儿,保管不会有人认得你,别乱跑啊。我去去就回。” 紫麒着意拉了拉纤纤的雪白中衣,转身进了人群。 她果然是时常上街的,在人群里左冲右突,眨眼就不见了。 纤纤坐在一块石头上,瞅着紫麒灵动的身影,眼睛时透着一丝难以言表的艳羡。她没来得及问紫麒这是去干什么,就在紫麒替她整理衣缘的时候,她好似隐约想到了一些,不过又没来得及开口。她总是来不及。 “啊那个……唉。” 纤纤对着人群,茫茫然抓了抓脑袋。然后就真的很听话的,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了。 紫麒比她小两岁,见识比她广博。 纤纤和紫麒站一起可能不比跟一块石头傻呆着强多少,她想不明白紫麒为什么要帮自己,难道是因为朱红? 娘亲常说她不开窍,别人家的姑娘十二三岁就胸怀春风、无限明媚了,她却还是傻傻的,除了吃吃吃就是做点女工,连她自己都找不出身上的优点。 这么说,紫麒也十二岁了,她在那样的地方长大,对男人有点心思也算是正常……纤纤难得有一回没被自己的蒙昧框住。可是这样一想,她又有点失落。失落之余,又有点饿,饿着饿着,就想起了烤鸭,大概是因为娘亲说要把她嫁给那位送烤鸭的英俊哥哥,她才会想起他来。 要不去泠水县吧?找到烤鸭哥哥,就可以救朱红了。 纤纤的脑袋也不是真的成了摆设,只是饿得太厉害,反应又慢了无数倍。 紫麒在人群里蹿来蹿去,好不容易才挤到了纤纤跟前,小丫头流不完的汗,抹一把再抹一把,脸上的菜色渐渐褪了,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她手里举着一个纸包,腰上多了个包袱,嘴上还叼着一个小小的钱袋,见纤纤像比石像还老实地发着呆,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将纸包打开来递过去,又将钱袋吐出来。 她喘了一口气:“挤死人了,这一大早就跟赶鸭子似的。” 纤纤闻到馒头香,*辣地抬起脸,乍一看,先愣住了:“你、你是谁?”她不认识紫麒了。 紫麒意识到脸上的伪装被汗冲水冲淡了,便将手里的东西悉数塞进纤纤怀里,径自坐在她身边,摸出小粉盒认真抹起来。 纤纤把眼睛凑上去,怔怔地望着她。 “你原来这么好看啊。” 她一边吃馒头,一边目不转睛,就这样眼睁睁着看紫麒从白白净净又变回了菜青虫的颜色。 紫麒的眼睛不是很大,可是眼仁特别黑,这一点跟纤纤有些相似,只是纤纤的眼风温钝,小丫头的眼神却锐利得像一把刀,只有将肤色抹残之后,才能掩盖眼里明亮的光。 纤纤盯着紫麒,越看越新奇。 她可算明白了藏拙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秀色可餐是什么意思。 “在万花楼这样的地方可不能太好看。” 紫麒胡乱理了一下辫子,瞟一看,愣了。 买来的十个馒头转眼进了纤纤肚里,她还……真不客气。 “我,好像,吃得有点多。”纤纤只顾着看紫麒,边看边吃,竟没记得要留一两个,等她恍过神,纸包已经空了。她无措地站起身来。 “没关系,我还有钱。待会儿再去买就是。”紫麒以前也给纤纤送饭菜,只知道她贪吃,却不知她饕餮如斯,看来,纤纤姑娘很难养啊。 “那个……钱……”纤纤记得紫麒身上是没有钱的,那个钱袋还很新,这么看也不像是她的。 “我们没有,别人有嘛,我偷的。”紫麒将钱袋里的碎银倒出来,收进自己的口袋,望着纤纤明媚一笑,又将腰间的包袱解下来,“把这个换上,总不得穿着中衣跑来跑去。” 原来连衣裳也准备好了。 就在这么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紫麒真是做了很多事,相形之下,纤纤更像个废物。 纤纤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但这个节骨眼上,她根本没有立场去斥责紫麒,只能乖乖地把衣裳穿上了。那是件浅蓝色的半臂襦裙,穿起来有些热,不过倒也合身。纤纤很满意。 “好了,现在吃饱喝足,我们回家,对了,纤纤姐,你家住在哪儿?”紫麒把包袱皮收起来,把钱袋往脑后一扔,两手空空潇洒得很。 “你要跟我回家?”纤纤后知后觉地转过头。 “嘿,纤纤姐,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去你家住个几天,也不是太过分吧?”紫麒笑了笑,却让纤纤憋红了脸。纤纤发觉自己这个问题太小心眼。 算了吧,反正她本来就迟钝又傻缺,她决定先原谅自己。 “我家在蟠龙镇,可是我得想办法先救朱红,先去泠水县看看吧。”虽然事情是由朱红而起,纤纤却不能放着他不管。纤纤提醒自己要言而有信。 “那好,我们就先去泠水县找你的捕快朋友,反正那儿也比较近。”紫麒手搭凉棚往驿站处望了望,去泠水县不能光凭两条腿,得雇车才行。 ☆、第011章 从天而降的喜欢 紫麒身上的银两足够两人雇个马车去蟠龙镇跑个往返,要去泠水县更是绰绰有余,关键是时间。乘马车去泠水县最多只消两个时辰,这样一来一回,朱红还没死透呢。 会不会有点太快了?小丫头像狐狸似的,眯起了眼睛。 她是在勾栏里长大的,各种血肉买卖见得多了,对朱红的境遇一点也同情不起来。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若不是他恶向胆边生,也就没有后来乌七八糟的惨状了,正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就这么简单。 在她眼里,朱红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因为只有小人才会反复无常。她每天给各房的姐姐们送房,对人情冷暖有着敏锐的直觉,第一次见到朱红,她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挑剔而恶毒的眼神,她见得多了。 大概,全天下也就只有纤纤,被人卖了也还真心实意地替人数钱。 如果不是运气好,她现在早跟那些姐儿们一样,被逼着穿红戴绿向那些丑八怪投怀送抱了……紫麒简直不能想象纤纤一身花花绿绿的蠢样。 就她这点心智,就算做到了万花楼的头牌也一定会很快被人扒拉下来,这一行着实不适合她。柳纤纤只适合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吃货,嫁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人,过那种平平顺顺的小日子。 安安静静的吃货,老老实实的男人,平平顺顺的小日子……啧,想想就有点烦。 紫麒对着纤纤老气横秋地吐了口闲气。 “刚才去集市的时候,听一位大哥说,泠水县山洪爆发了。”她神色自若地编了个弥天大谎。 “啊?”纤纤不明所以地望着紫麒清秀的侧脸,有些意外。山洪爆发不就意味着不能去泠水县?去不了泠水县,那朱红怎么办?纤纤隐约记得那守柴房的龟奴长什么德性,就朱红那白骨精似的模样,能被人一屁股坐成千层饼,死定了。她着急起来。 “不,我的意思是说,山洪爆发,我们就不能走那边了,得绕远路。”紫麒不愿意看到纤纤失望,但又不想朱红这怂货太好过,心道,能拖一时是一时吧,万花楼的客人当中好那口子的也不是很多,而且啊,皮肉生意都在夜里折腾,现在朱红还是安全的,等过了一宿,嘿嘿……紫麒邪恶地挑了挑眉,有些痛心地道,“但绕远路到了地头,差不离也是第二天了。” “哦。” 第二天就第二天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纤纤心里打了个等儿,但又很快通透起来,不是说好事多磨吗?朱红的运气应该不至于比她还差,毕竟他比她聪明多了。想到了朱红那点小聪明,纤纤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算是说服了自己。她虽心思百转,却通常只懂得在原地晃悠,更不知道这般不经大脑的决定,配合着紫麒恶意的算计,竟害得朱红吃足了苦头。 “乖。”紫麒伸手摸了摸她油光水滑的发辫,露出一抹神秘的笑。纤纤没发现那笑里的阴霾。 第8节 而就在此时此刻,远在柴房里的朱红愣是莫明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当看见老鸨子拿着皮鞭走进来时,他抖得更厉害了。 老鸨子狞笑着,堆满肥肉的脸上翻出几道扭曲的褶子,她拖了张长凳往朱红身上一架,像宰鹅似的将朱红的手脚都绑了起来,嘶哑的声音落在朱红耳朵里,像是林间伐木的裂响:“人是你放走的,债便由你来偿,三百两,不是个小数目,自个儿好好想清楚错在哪。” 朱红虚弱地答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老鸨子扳过他的脸,狠戾地举起了巴掌,眸中凶光乍起乍灭,转瞬又换成了一副挤得出水的温柔:“小兄弟,学人逞英雄,果然好胆色哇,既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做这个帮凶?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良人,又何必在一个傻丫头面前演戏呢?你以为这样做就是将功赎罪,又或者,你觉得这样会让人家记得你的好?”她的手落下来,却是不轻不重地在朱红的脸上捏了一把,“纤纤跟了我三个月,那记性比水里的鱼儿还不如,她不可能会记得你。而我,却可以让你记得一辈子……” 她的手在朱红的脸上顿了顿,体热残存,那一瞬间,朱红以为自己脸上贴着的是一块刚走了油锅不久的五花肉。他咬着牙,硬气地扭过了头。 “她不记得你,更不可能来救你。” 他听得懂老鸨子话里的潜台词,可他还抱着一点点希望,然而这一点点希望,就像捉摸不定的泡影,绽放出更多的绝望。 他像一条死鱼,躺在长凳上,袒露的胸膛上全是鞭痕,全是被老鸨子一鞭一鞭甩上去的。 他痛,疼痛之余,又禁不住恨起纤纤来,他明知道纤纤没有能力救他,却又控制不住自己。 他恨过纤纤很多次,第一次看见纤纤在窗前绣花,他想起自己尚且稚拙姣艳的姐姐,为着这点不对等的际遇,他恨,恨到昧着良心拐骗纤纤出门;而看见纤纤以三百两的高价进得万花楼,三朝两暮享受着“准头牌”的优待,他恨,恨世道不公,恨*失利的为何不是她,于是他对着同样被扔进柴房的纤纤幸灾乐祸,明明同病相怜,他却感到了一阵阵迷离的快意;现在,他还恨,恨纤纤不守承诺,独自跑了竟迟迟不来救他。 他明明有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不忿,却还是阻止不了自己那颗躁动的心。 “带他出去接客。” 老鸨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有人踢踢踏踏地走来,将他手上的绳子解散,又将他搀起,他们像剖洗家禽似的,送他到温水里,认认真真地清洗起来,伤口触及水面,一阵阵刺痛钻心而至,朱红却在飘忽的思绪之中蓦然捕捉到一丝荒唐的念头。 自己不顾一切地救纤纤,真的只是因为不想见到她变得和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凄惨?还是因为他孤独得太久,软弱到想要有一个人来陪伴? 这种软弱,难道就是传说的……喜欢? ☆、第012章 寻仙 紫麒没有雇马车,而是先带着纤纤先去了一家镖局。 她像个老江湖,向一名镖师询了价,又跟着他去镖头那边拟定了路线,接下来才是签镖书,付定金。纤纤等到了太阳快落山时,镖队终于可以出发了。 一个年轻的镖师走过来,将一面小镖旗插在了纤纤的后领上,纤纤这才知道,这趟镖押的是自己。可是不得不说,紫麒这主意打得牢靠,要是纤纤半路再被人拐走,又或者是自个儿走丢了,她还能回来拿一大笔赔偿。 简直无本万利。 为什么要去镖局? 纤纤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想通紫麒这其中的关键。 去驿站确实太惹眼,她这个生了两条腿的“三百两”要是去雇马车,肯定会被万花楼的人发现,到时候一夜扑腾都将白费。果然,找个垫背的才是硬道理。 纤纤发现了,自己吃饱一些,大概就会变聪明一点点,如若饿着,就完全是个大白痴。怪不得纤纤觉得自己做“准头牌”的时候会显得聪明许多,原来还有这样的玄机。 紫麒拿了些银子托人去准备路上的干粮,又亲自去厨房烧了开水,一番磨蹭之后,天已经黑了。一行人推着镖车出门,正赶上华灯初上。 紫麒往万花楼的方向看了两眼,什么话也没说,一个箭步便蹿上了镖车,和纤纤一起肩并肩地坐下了。纤纤也在扭着脖子看万花楼,那边朝夕不变的欢声笑语渐渐变得陌生和疏离,只有朱红那一身血迹斑斑的惨状历历在目,现在想起来,竟是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她忍不住拉了拉紫缘的衣缘,满目担忧:“暧,第一次接客,真的那么痛么?我看见朱红衣服上全是血,比过年杀鸡杀鸭还惨呢。” 紫麒警惕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镖师,半晌,才转过一张萧煞的小脸:“以后别再说什么接客不接客的,纤纤姐,回去之后最好把这里的事都忘掉,忘得越干净越好,你只需要记得,你从来没去过什么万花楼,更没有被人拐卖,你只是去朋友家玩玩罢了。”她压低了嗓音,可是稚嫩的小脸上却那样肃整,小大人似的。 纤纤张了张口,待要问句为什么,却又被紫麒飞快地打断了。 “纤纤姐,吃固然重要,但女儿家的名节更重要。” 是啊,纤纤是小家碧玉,一生最好的结果便是觅得一门好亲事,如果有人知道她被卖进了勾栏里,就算没做过那档子事,也会名声不保。 纤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而又道:“那烤鸭哥哥那边呢?我也不和他说么?” 紫麒想了想,道:“是的,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他也不例外。” 纤纤笃定地点头:“嗯。” 纤纤很乖,很听话,却并不意味着她对任何事都没有主见,只是她想得很慢,常常比紫麒要慢几个拍子,有时候就算能想到一块去,她也来不及说出口,所以这表面上看来,一切都是紫麒作主了。 纤纤衣着光鲜,紫麒灰扑扑的布衣上还打着补丁,看样子像是一主一仆,镖师们见惯了有钱主子对下人的依赖,倒也没感到新奇,只是紫麒的精明却给他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用沈镖头的话来说,紫麒这小姑娘就是个精怪投胎的,至于纤纤……大概是蠢成了精…… 扶兰仙子下凡后的第一世,变成了笨笨的柳纤纤。 她本就是顽石一块,通心灵玉被藏在石间,从未示人,因为顽石无缝,灵光不泻不失,却也起不了作用,她降生的时候虽有香花入梦的征兆,却未见祥瑞,附近的土地山神都来围观过,结果只见雷声,不见雨点。 扶兰仙子太默默无闻,以至于前来接驾的地仙们纷纷失了准头。 帝俊大人使鲲鹏传话,让众位地仙好好照顾扶兰仙子,可是苦命的地仙们却没接到人。 因为柳纤纤实在不像个下凡的仙子,她一投胎,就失去了所有的光华,只剩下一张脸。 可惜神仙们都是只认灵息,不认脸的。 换句话说,如果地仙们能保佑扶兰仙子平安渡厄,也就不会出现后来那样无法挽回的局面。咳,领导打好了招呼,众地仙也早早地开好了绿色通道,可是这位正主却被他们弄丢了。 连夜赶路,折腾得人困马乏,唯有纤纤,瞪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硬撑过了上半夜,下半夜快天亮时,才勒着紫麒的脖子睡死了。 紫麒没想到睡着的纤纤会像大闸蟹似的钳住她,更没想到睡梦中的纤纤居然力大如牛,她一时没挣脱,差点被纤纤勒死。 这一宿,紫麒一夜未睡,因为根本没法睡。 “真是冤孽!” 紫麒歪在轿厢里,把玩着纤纤手里的镖旗,她能想起几千年前的纤纤,一边吃着各路善男信女供奉的香火,一边铁面无私地将那些背德私奔的情侣挑出来,无数根红线断在了她手里,包括她自己手里的那根。谁说扶兰仙子没有情缘的,只是她太迷糊,才亲手断送了。 “纤纤姐,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出手帮你呢?你可知道,带着你上路有多麻烦。” 紫麒伸手替纤纤捋了捋长发,媚眼之中溢出一抹难言的温柔。 她称纤纤为“姐”,可是行为处事,却比纤纤成熟稳重多了。 纤纤懒,对紫麒的话从来不去推敲求证,紫麒说往西,她就迫不急待地跟着去了,绝不作它想。她也发现了,自己吃饱的时候,是会变得机灵少许,但机灵过后,又是新一轮的饥饿感在等着她,周而复始。她终于得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结论—— 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思考的,就像她。 镖车七弯八绕,穿过几个小镇,才到了泠水县。 马车停在大江南酒楼前面,紫麒撩起帘子确认了一下停靠的地点,才得卯足了劲从纤纤的拑制挣脱出来,她歪着快断掉的脖子付了银子,又摸出几串铜钱作小费,这一趟总算是顺顺利利。 一切打点妥当,她便将睡得天昏地暗的纤纤捞出来,像甩死狗一样甩在了背上。 霍延年搂着妙音阁的小环走出大江南的厢房时,紫麒正好与他擦肩而过。 一本小册子从纤纤怀里掉出来,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有风吹来,翻得那册子滚了个边。 霍延年一低头,就看见了册子上丝绣的烤鸭。 是柳纤纤!他的心沉了一下,不自觉地放开了圈在美人腰上的手。 ☆、第013章 莫明其妙的敌意 柳纤纤失踪这段时间,首先急疯的便是霍老爹,虽然纤纤有留书一封,但人却是不折不扣在他手里弄丢了,他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为了寻找纤纤,霍老爹还特地让霍延年告了几天假。 这三个月里,对霍家,对柳家来说,都是最难熬的。 柳老爹是个明理的,可是柳夫人那儿却不好说了,两家再是亲近,发生了这档子事之后,心里也都难免介蒂。纤纤不见了,霍延年这门触手可及的婚事自然也就泡了汤。 霍延年心疼纤纤,可是却更心疼日渐消瘦的爹爹,他对纤纤的喜欢远不至于感天动地,那一瞬间满盈心头的好感,被这日夜不停地寻找磨洗得干干净净。 霍捕头为了纤纤失踪之事大病一场,霍延年回到泠水县后,也一直是愁眉不展的。 平淡小家,禁受不了大风大雨,就像一叶扁舟漂在湖面上,静则万事皆安,稍有风浪,便是船倾人翻,一败涂地。 霍延年十五岁,正是县衙里年纪最小的捕快,他人缘好,大小同僚都关照,有时候不免会玩得疯些,比如现在。他心有忧愁,难得放松,同僚们瞧得难受,纷纷想办法劝他宽心。 今儿霍延年不用担值,一帮子兄弟就点了大江南聚餐,不知是谁出了这个馊主意,要给这少年开开荤,于是就有了紫麒看见的那一幕。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碰了碰便飘开了去,这时候,紫麒还不知道霍延年是谁。 “怎么?妞儿不合兄弟胃口?”一个年纪稍大的捕头提着腰刀走上步梯,伸头往紫麒的方向一看,恰见着紫麒清晰漂亮的侧脸,即使是脸上抹了伪装,却掩不住精致的五官给人带来的震撼。只是小小年纪身上只有一把骨头,比起妙音阁那些惯知风情的小娘,又没什么看头了。 “小霍,你不是吧?放着活生生的大美人不要,却去看那见得着摸不着的?啧啧!什么眼光哪!”另一个捕快跟了上来,也伸长了脖子张望。 只有惯知风月,爬惯了女人床榻的人,才能一眼看出美人胚子,霍延年这样的愣头青,根本没注意到紫麒,他的目光一直锁在纤纤身上—— 纤纤那张熟睡的脸,还像初见时那么人畜无害。 她的头发有些乱,可是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两颊稚拙的轮廓,竟变得有些婉丽。 霍延年看着看着,便像是魇住了。 他试想过无数次,等到纤纤回来,他一定要好好地教训她,斥她年纪小小不该离家出走,可此时真正见着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紫麒摸了摸腰包,发现银子已经不多了,她将目光循了一圈,在人群里飞快地寻找下手的目标。 霍延年一干人等并未着官服,紫麒的视线转过来,只在他们的佩刀上停驻了一会儿,便慢悠悠地瞥开了。只是霍延年没料到紫麒会回头,一时间他疑心对方是在看自己,可就在他预备上前打招呼的时候,对面那目光又毫无情愫地收了回去。霍延年还在想这小姑娘究竟在看什么,却见紫麒着意离他们远了一些,就这样背着柳纤纤,闪到了一名路过的胖子身后。 胖子一身肥坠,比紫麒的身形大了好几倍,就像一道屏障似的挡住他的探视。 霍延年好奇地挪动两寸,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角度,恰看见紫麒枯瘦的小手在空中一扬,快得令人来不及眨眼。 霍延年做了两年捕快,对偷儿们的种种勾当技俩早已经是烂熟于心,就这么一刹的光景,他便断定了紫麒的身份。身边的美人儿还要往他身上倚,他却一把推开了。 原来纤纤所说的朋友竟然是这种人! 他剑眉倒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拔开人群,冲向了紫麒,连日来的心火煊腾,全数撒在了紫麒头上。紫麒刚刚得手,并未料到会有人突然发难,她察觉到背后一股杀气袭来,便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这时,纤纤已从她肩头滑下来,掩口打了个呵欠。 可巧,此间的店小二端了一盆新烹的活水鱼走出来,香气飘飘洒洒,就飘到了纤纤鼻子里。 就在霍延年准备出手住人的那一瞬,纤纤忽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醒来了。 两人同时一愣。 “好香,什么菜这么香?”吃货纤纤迷迷糊糊地抬起了,一眼便看见了一脸铁青的霍延年。 霍延年身侧跟着一位姑娘,穿着一身赏心悦目的芽绿色,纤纤很容易就判断出了她的职业。 她一脸迷惘地瞧着,眸中浮起一丝怔忡。 “烤鸭哥哥?你怎么也喜欢拿银子买漂亮姐姐?”她指了指小环姑娘,有些疑惑。 拿银子,买姑娘……霍延年陡然闻得此言,顿时手足冰凉。 第9节 这次重逢,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激动,他的心情很复杂,因为柳纤纤身边站了个偷儿,而自己身边则杵了个妓子,如此尴尬的开场,如此难堪的遇见,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不过是数月的变迁,他便对纤纤的印象打了折扣。半是因为爹爹的自责,半是因为紫麒。 可是斥责的话,却卡在了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纤纤分明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啊。 紫麒听纤纤说了个“也”字,心里着急,生怕她太老实,会将万花楼的事一五一十地抖露出来,竟情不自禁就打断了她:“纤纤姐,这就是你要找的烤鸭哥哥?我看他也不怎么样,未必可以帮得到你……”她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挑衅,正是霍延年最厌恶痛恨的神情。 “烤鸭哥哥?小霍没想到你还有个这样的雅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边那一从捕快哄笑起来,显然对纤纤送的这个称呼大感兴趣。 霍延年一身杀气,挺拔如玉树的背影绷直,不知是为了纤纤口无遮拦的外号,还是紫麒无形流露的敌意,他几乎是想也没想,便向紫麒抓去,冷冽的眼中汹涌而至的狂暴,配上小擒拿手的干净利落,紫麒这一回,根本是避无可避。 “啊!”纤纤惊叫一声。 他却当着纤纤的面擒住了那只枯瘦的小手。 他的眼神严厉而霸道。 “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他道。 “我手里有什么?”紫麒眯起了眼睛,露出些许不屑,仍旧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熊样。 “小小年纪却不学好,纤纤你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纤纤是留书出走的,可是纤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来的朋友,分明是被人拐跑的。霍延年想了千百遍,想象骗走纤纤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没料到此际与他狭路相逢的竟是个这样单瘦羸弱的小丫头。 她非常瘦小,握在手里像便是一片纸糊的影子,然而又异常地倔强,全然是一副野性难驯的模样。像极了一头离开母体不久的小狼,无时无刻不透着大无畏的煞气。 ☆、第014章 求情呗 帝俊大人搓着手在天庭走来走去,面前跪着一群前来述职的神官。 月老手忙脚乱地扯着梳不清理还乱的红线,皱着一张苦瓜脸。 整个天庭都处在一种愁云惨淡的氛围里。 溯世镜里雾蒙蒙的一片,只看得见峨嵋金顶那一点霞光。 帝俊大人听完地仙们的通报之后,在心里一连喊了几个“卧槽”,才得勉强打住。 “你们居然没找着扶兰仙子?你们是有多蠢啊……打开往世书,往没入过轮回的人里找啊,实在不行,就往笨人里边找啊,你们知道扶兰那孩子是怎么样的,就她那样的实心眼,入了人间也不会太聪明罢。” 实心眼,不会太聪明……帝俊大人,你这究竟是夸赞还是贬低小扶兰啊? “世间以老实善良为荣,蟠龙镇上十世善人就有六七十个,我们这些地仙要查往世书,还得去地府交档案查询费,查一次就扣五个功德,五个功德哪!小仙一年到头拼死拼活也只能蓄到三十六个功德,中间的车马费还不算……根本不够扣啊!”土地爷爷撩着长长的白眉毛抹起眼泪来。 “就是哇,守地的还有三十六个功德,我们这些守山的一年只有十六个,比起土地老儿少了一半不止,虽然他的工龄长,但大家夥儿做的事情也无甚分别,列位上仙为何就不能体恤体恤我们这些小神官呢?”山神本可与扶兰赫赫这块石头通灵的,但是扶兰赫赫修行几万年,却连通心灵玉都没打开过,山神找不到人那是理所当然,他这回上天庭,显然不是为了扶兰赫赫这点芝麻屁事。 “涨功德!涨功德!跨往三界的费用越来越贵,好不容易上一次天庭,路费还不能报销,这什么世道!”河神号哭起来。 “对对对,涨功德!涨功德!不然下次不来了!”灶君也不太高兴了。 涨功德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空茫茫的溯世镜对着一群不要脸的地仙,像一只冷眼看待世间百态的眼。俊帝头大如斗,月老却还要添乱,他将手里的姻缘牌摆了半天,才可怜兮兮地吐了几个字:“小仙不用涨功德,但可不可以让天帝多派几个临时工来,小仙老眼昏花……” 啥?请临时工? 帝俊有意无意往月老那儿瞧了一眼,立马惊呆了:“月老,我叫扶兰仙子下凡历情劫,你为啥不给她拴上红线?” 月老也吓了一跳,摸着脑袋一脸迷惑:“不对啊,两千年前,扶兰仙子身上就有红线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帝俊大人:“卧槽!” 没有红线,没有姻缘,注定单身狗,扶兰赫赫从石头记变成了杯中具。 可惜,扶兰仙子根本不晓得自己被天庭坑了,化身为柳纤纤的她,正对着烤鸭哥哥伤脑筋呢。 “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叫非礼了。” 紫麒只在纤纤面前是乖巧机灵的,但落在别人手里,那就是个小地痞、小无赖,她居然敢威胁霍延年。这可把霍大公子给气坏了。 按说,霍延年生得剑眉星目,英俊挺拔,配上一脸正气杀意,根本与“非礼”二字挂不上边,但天底下从来不缺看热闹的人。 霍延年是个极要面子的,让他搂着个妓子上酒楼喝茶已经很难为情了,何况是当面被人叫“非礼”?他听到紫麒的威胁,禁不住绷直唇线,长眉一扬,手上更加了几分力。 “啊呀!”紫麒痛得跳起来,她二话不说,揪过霍延年的衣袖一口咬下去,凶猛地像只小兽。“……”纤纤瞠目结舌。 “烤……你怎么可以欺负人?你想把她捏死么?你不是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么?你放手,放手啊!她会被你捏死的!”纤纤急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脱口而出,却是火上烧油。 这个时候就记得男女授受不亲了?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却光只记得这句话?她什么意思? 呵呵。 “我叫霍延年,不叫烤鸭!”霍延年几乎是冷着脸,掰开了紫麒的手心,一小块布面露了出来,他便是顺势扯住那布面的一角用力一拽,轻易便从紫麒手里揪出了一只钱袋,“我霍延年从来不欺页小孩,柳纤纤,你护着她的时候,最好先看清她做过些什么?这叫人赃俱获!” “什么人赃俱获,这分明是我捡的!”紫麒一边叫着,一边朝纤纤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帮忙圆这个谎,可是纤纤站在那儿,憋了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 纤纤不会撒谎。 眼下的情况,是纤纤无法预料的。她明知道偷东西不对,也知道霍延年句句在理,可是紫麒一路照顾她,可谓无微不至,她不能那么不讲义气。 但是讲义气,就要说谎。 她憋红了脸,也还只是手足无措地站着。 本来,换作别的姑娘遇上这种情况,只需要哭上一哭,挤几滴眼泪就可以搞定了,小姑娘流泪,谁个不心软呢?可是纤纤不行,她根本不会哭,就算眼角有了湿意,也像是石础受潮那样滤不出水,纤纤有些惊慌,却始终也想不出办法。 她害怕霍延年怒气上头会把紫麒送去府衙,更怕失主激忿,冲过来把紫麒毒打一顿。 她脑袋里转过很多念头,可就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一时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而就在霍延年怒意渐消的时候,纤纤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壮举—— 身边的姑娘还看着,衙门的捕快也都没有离开,酒楼里鱼贯穿梭那么多人,可巧他们又是堵在了楼梯口,这样好的位置,极其方便路人甲乙丙丁看热闹,纤纤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朝着霍延年“扑通”一声跪下来了。 她跪得实心实意,却不知,也是“扑通”一声,霍延年的心快跳出来了。 纤纤朝着他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她做什么也都是为了我,我吃得多,花钱多,她、她也是不想我挨饿!霍延年,你放过她!”紫麒这一路确实没花什么钱,她甚至连一个馒头都没吃过,衣服什么的也都是穿了旧的,纤纤这话一点也没错。但错的是场合。 有不怀好意的人笑了起来,指着霍延年道:“看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男人,活这么多年,我可算是见多不怪了。人家小姑娘都跪下了,你还想怎么着?” 又有人道:“说是人赃并获,也不见失主前来索回失物,分明是这少年不好,恃强凌弱。” 霍延年铁青了脸,咬牙瞪向纤纤:“柳纤纤,你给我站起来!” 纤纤大喜:“你答应放人了么?” 霍延年咬牙格格响:“我放……”才怪。 纤纤以为他这是应承了,立即一蹿而起,想了想,却又道:“那你也答应帮我去万花楼救人了么?” 霍延年一怔:“什么万花楼?” 妙音阁的小环姑娘依在他身侧千娇百媚地解释道:“万花楼啊,那可是跟我们妙音阁一样的地方。” “……”霍延年忽然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第015章 最难消受美人坑 “柳纤纤,你出去到底招惹了些什么鬼事?” 去什么万花楼救什么人?霍延年已经崩溃了。 他顾不得周遭三姑六婆的闲话,也顾不得纤纤求饶的眼神,他几乎是认定了紫麒是教唆犯,甚至跟那劳什子万花楼是一夥的。他凶巴巴地盯着紫麒,非但没放手,反倒加了几分手力。 紫麒被他这样一捏,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和纤纤不一样,纤纤怎么也憋不出来的眼泪,她简直手到擒来。晶莹剔透的眼泪把脸上的伪装冲散了,面上两条宽敞的沟壕看着是说不出的喜感,可是那眼神却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唉哟,要死啊,这小子真不是人,居然打女人!”不知是谁嚷了一句。 “好好说话不行么,非要跟个小姑娘计较,忒没教养!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有人起哄。 “偷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自己不也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大白天学人逛花楼!”三观毁了。 “小霍,这才多大点事,丫头年纪还小,谁个不会犯错呢?”连同僚也倒戈了。 偷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世人不是说,幼时偷针,大时偷金么?怎么就不是大事了? 霍延年太年轻,他还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东西是叫“恃弱凌强”的,道理也是简单,谁哭谁占理了,他在气势上胜了,紫麒却在气质上胜了,她不用放声哭,更不用满地打滚,就那么委委屈屈地一站,撒几滴猫尿,就有不明真相的人凑上来了。 纤纤虽然是生得乖巧,却永远学不会惺惺作态,紫麒却不一样,她天生一张极其讨喜的脸,小时候能讨三姑六婆喜欢,长大了,也能讨男人喜欢。说白了,紫麒就是长得像狐狸精,朱门大户里得势姨娘都长她这副德性。欲语泪先流的本事,那也是天生的。 霍延年栽在紫麒这小蹄子手里其实也不亏,人家毕竟在勾栏里打混,修身修心,早成人精了。 “我们有个朋友,也跟你一样花银子买姑娘,可是身上的钱不够,就被万花楼的老鸨子扣下来了……我们本可以直接回蟠龙镇的,就因为纤纤姐想起你在泠水县当差,才不远万里,历尽艰险地来寻你……烤鸭哥哥……你可以讨厌我,责怪我,但纤纤姐她是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烤鸭哥哥,你知道吗……两个姑娘家孤身上路多危险,若不是我厚着脸皮去偷,我们……我们就连雇马车的钱也凑不齐,更不消付那镖局的镖银……” 她哭得一半真,一半假,眼泪哗啦啦像奔流的小溪,引无数人侧目。 “花银子买姑娘”几个字就像撒在伤口上的一把盐,敷得霍延年里边烧灼,自尊心都碎成了片片。可是碍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总不能当街将紫麒暴打一顿。 紫麒小脸儿尖尖,柳眉儿浅浅,五官淡如烟渺,好似随便抹一把就能将这副皮相全然揩去,她哭起来的时候,正合了世人常说的,梨花带雨。一个十二三岁的水灵灵的姑娘,被这样粗鲁地拧在手里,本就有点说不过去。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把矛头转向了霍延年。 纤纤更绝,跪在那儿不声不响,趁着霍延年不留神,向前便是一记猛扑,像猫扑老鼠似的,抱住了霍延年的大腿。 霍延年在心里哀嚎一声,心知这一回是颜面扫地,全县人民都能记得他这个不懂怜香惜玉,铁石心肠的坏捕快了。上花楼,玩妓子,以大欺小,这样的评价若是传到了霍老爹耳朵里,他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拧啊。 “柳纤纤,你这是干什么!”霍延年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你先放了紫麒!”纤纤瞪圆了杏目,小脸儿拘谨又严肃。 “我放了她可以,你要老实跟我回去!”霍延年无奈地松开了压在紫麒背上的手。 “跟你回去可以,但你要先去救人!”纤纤扶起紫麒,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像母鸡护小鸡。 “不许和我讲条件!”霍延年再度炸毛。 “我没和你讲条件,我只是跟你讲道理!”纤纤会讲道理,母猪也会上树了。 这一时,霍延年真想打开纤纤的脑袋,看看里边到底什么构造。 霍延年就这样栽在了两个小丫头的手里。 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对于霍大公子来说,却要换上一个字。最难消受,美人坑。 谁也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二货姑娘坑了,所以霍延年不得不装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去邻县救人。他倒要看看,有胆子上花楼不给钱的人是个什么怂货。 于是,纤纤和紫麒不但顺利地请到了救兵,还吃上了烤鸭,吃了一大盆活水鱼。 大江南的活水鱼可不是盖的。 第10节 霍延年含泪摸着自己干瘪的荷包,在肚里将紫麒这小妖精诅咒了千百遍。 菜饱饭足的小丫头紫麒满意地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老气横秋地指点着霍延年:“这样就对了,装什么正人君子,你急着把我们送回去,还不是想在人家跟前邀功?你千里迢迢把纤纤姐送回去,夫人一高兴,说不定就把纤纤姐嫁你了。不过呢,你最好是对我好一点,否则我就把你在泠水县妙音阁干的那些好事全都抖出来。”她翘着个二郎腿,抖得像个抽筋的螳螂,哪里有半点姑娘家的矜持。 霍延年真后悔没有当场掐死她。他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点隐匿的私心,他也想过要向柳家邀功的,甚至妄想在一切雨过天晴之后,他能跟爹爹重提和纤纤这档姻缘。 但纵有万般心思,也只是脑海里跑跑马,绝非紫麒说得那样卑鄙无耻。 他看了一眼坐在桌旁打盹的纤纤,打定了主意不去理对面那只令人抓狂的花脸猫,他伸过一只手,却被纤纤推开了,纤纤迷迷糊糊地重复着:“先救人,救到人,我才……才和你回去……” 竟是意料不到的固执。 紫麒在对面干笑了一声,起身道:“还是我来吧,你手粗脚粗的,纤纤姐嫌弃你。”说着,上前一把搀起了迷迷糊糊的纤纤,她人虽单薄瘦小,劲儿却不小,纤纤好歹比她高了一头,却被她轻易撑了起来。霍延年忽然想起白天初见时,她也是这样撑着纤纤,一步一步地踩在楼梯上。这么说,这一路上都是她在照顾纤纤? 霍延年想到这里,心底突然有些发酸,心头的邪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我来帮你?”他想帮帮她,却被紫麒一记凌厉的眼神斥回去。 “不要和我套近乎,我才不吃这一套,你若想我在纤纤姐娘亲面前为你说好话,那就对我客气点。还有,记住救人。”紫麒像个全身是刺的刺猬,不管是顺着摸还是逆着摸,都会炸毛。可偏偏又是生人勿近的小模样,显得格外动人。 霍延年忽然就相信了紫麒之前编的那此谎话,只要她对纤纤不存歹念,说什么也都不打紧了。 ☆、第016章 没有一个好人 纤纤和紫麒洗掉了脸上的绿灰。 打这两小姐妹以真面目示人,捕快们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两人的裙边。 这使霍延年刚刚成长起来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有些肉痛地为俩位小美人添了衣裳,自己又上街买了一把佩剑,临行更是将那把佩剑抹了又抹。瞎子都能看得出他的紧张。 朱红“欠银子”在先,“被拘”在后,本就理亏,县太爷绝计不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公函,更不允许霍延年穿公服去丢府衙的脸。 所以,他只能孤身入虎穴。 他本来想把纤纤和紫麒两个姑娘家留在泠水县,但转头瞧见同僚们那火热的眼神,危机感顿生,竟是拖着两个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一路上,紫麒托着只梳了一半的辫子鬼叫不已。 她才不急着救人呢,朱红被人烘成腊肉干最好。 “万花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一个人小心些。”捕头不放心地叮嘱。 “知道了。”霍延年确实不敢大意。 “打不赢不知道跑吗?雇上一辆马车,我们就有四条腿了。”紫麒把玩着肩上的小麻花辫。 “是啊,我也觉得紫麒说的很对。”纤纤穿上了霍延年新买的碎花裙,正咬着一只梨。 对个鬼!跟她们这两个败家娘们说男人的尊严真是白费劲! 霍延年摸着钱袋无声叹息。 还要雇车啊,这可怎生是好,回去还不得向老爹要银子接济?难怪穷人都只娶一个老婆,多几个只怕连骨头都啃去了,按脾气来说,纤纤是好相处的,但按食量来衡量,似乎又是紫麒比较划算了。唉。 霍延年准备好马车,干粮,又再把两个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请上车,剩下的钱不够雇马车夫了,只好自己当车把式。 他接连叹了几口气,将遮阳所草帽往头上的扣,似模似样的地吆喝了一声,一马鞭甩在马背上,那马儿嘶叫一起,刨起蹶子低头冲出去。 紫麒好不容易编完了发辫,正想上发带,不料车身一震,扣在发梢的手指给震得滑了一下,辫子又散了。 “霍延年,你长眼睛没!”她终于按捺不住地咆哮起来。 “哈哈哈哈哈!紫麒,你的头发,好像我昨天在酒楼里看到的狮子狗!”纤纤指着紫麒风中凌乱的发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霍延年!死烤鸭!你给我等着,我卫紫麒一定一定,让你这辈子都娶不上老婆!老娘说到做到!”紫麒挠墙中。 “等你嫁得出去再说,小泼妇!”霍延年心情大好地挥着鞭子,载着一路尖叫的小姐妹,往邻县跑去。但他死也想不到,紫麒这句话竟是一语成谶,成就了他辉煌而又惨淡的一生。 霍延年驾车,只求快不求稳,这可苦了身后两位小主。 纤纤倒还好,反应慢,连晕车都这种事都慢了不知好几拍,紫麒就惨了,从泠水县一路吐过来,昏天黑地的,好几次奄奄一息地爬出来,哭着嚷着要跳车自杀。好不容易熬到了万花楼,紫麒已经骂骂咧咧地昏过去了…… 霍延年从来没去过青楼,上次妙音阁的小环姑娘也是同僚们开玩笑请来的,这一路未免有些忐忑。只有纤纤风雨不动,对着窗畔发呆都能坐上几个时辰。 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到万花楼时,才刚刚入夜。 此际,亭台楼阁间灯光点点如星,往来人影穿梭,俨然一副衣香鬓影的香软场面。 那娇声软语袭来,直教人面红耳赤。霍延年顿时看花了眼。 勾栏里的姑娘穿着明艳,白天看来或许会觉得色彩俗丽,但入夜后被这半暖的灯华一照,便粉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奢靡来,难怪有人说,这地方就是个销金窟。 可是这么多人,要从何找起呢? 霍延年摇醒了紫麒:“你们的朋友在哪?” 紫麒青白着小脸指了指后门,有气无力地道:“柴房。” 霍延年仔细辩认了方向,便将马车驶入一条街巷,车身一颠簸,紫麒又没命地吐起来。 “喂……你到底会不会驾车?”紫麒脸无人色地趴在纤纤肩头。 “是你自己没用,你看纤纤就没事。”霍延年指了指四平八稳的纤纤,脸上一点愧疚都没有。 “纤纤姐,你好厉害,这样都不晕。”紫麒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霍延年不想和她废话,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即起身按住了腰上的剑,低声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好好呆着,我去去就来。”他原以为纤纤会随口道声“小心”,却不想她愣愣地掀起帘子瞧了一眼,庄重地点了点头。她的脸色十分严肃,不知道是因为连日赶路累着了,还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把自己吓着了。霍延年有些心疼,忍不住探了探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却不料横里伸来一个巴掌,狠狠地拍掉了他的爪子—— “要去快去,别在这里装模作样的!磨磨矶矶不像个男人!”紫麒像个小阎罗似的拦在面前,一句话没说完,却又扶着车窗狂吐不止。 “活该你晕成这样,有福不能享!”霍延年“哗啦”撩开车帘,闪身蹿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紫麒瞧着他的背影,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歪头靠在轿厢里歇气。 纤纤转过头,有些不放心地探了探她冰凉的额头,突然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耳边,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救朱红?” 从泠水县到这邻县的万花楼,充其量不过是两个时辰的路程,霍延年驾马跑得快些,一个半时辰就到了。这路上虽然颠簸,但也不是紫麒所说的什么山洪爆发,道路截断。她根本就是有意在拖延。其实这个问题纤纤早就想问了,可是碍于霍延年在场,她不敢出声,说不得她一出声,霍延年就先对紫麒发作了。 纤纤向来体贴,可是这份体贴更拉低了她的智商。她看起来更笨了。 错愕的神情一闪而过,纤纤没能捕捉到。 紫麒无力地支着脑袋,默默地看着纤纤,半晌,才伸出手,摸了摸纤纤额头的碎发,只是这一次,纤纤后知后觉地躲开了,紫麒只碰到了一点冰凉的发丝。 马车的轿厢里没有光,紫麒却几乎可以想象纤纤生气的表情。 她有些无奈地收回了手。 “漳州朱家,没有一个好人。”冷凉的目光隐藏在黑暗里,紫麒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怨毒,“有些人天生就不会好。” 纤纤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沧桑的语气,紫麒明明比她小那么多,可是却像经历过很多起起落落,那些经历,是她凭着这木鱼脑袋怎么也想象不出的。她有些无措地坐在紫麒身边,想了半天,也得不出一个恰当的结论。朱红确实不是好人,他骗她,而且还卖了她,可是最后那一刻,他还是让她先走了,这……也算是救了她罢?不是说人性本善么?怎么就变成天生不良了? 紫麒轻声道:“纤纤姐,你信我。我不会看错人的。” 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念及纤纤那点可怜的见识,她还是选择了闭嘴。 朱红是什么样的人?施恩则望报者。如果纤纤不去救他,他肯定会恨她一辈子。就像当年他爹一样。漳州朱家,如果不是那天被人贩子报上了朱红的家门,她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她每天为纤纤送汤送水,顺面打探朱红的消息,有些人的眉目就算是刻在了下一代的人脸上,也是不会变的,纤纤猜的没错。 她经历过许多事,甚至连一天童年都没享受过。 她一出生,就被送进了万花楼。 她见过的人,比纤纤打死的蟑螂还要多。 紫麒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使坏。 “纤纤姐,你听过那些戏文没?书生上京赶考,路上盘缠却花光了,幸得有一位红颜知己出手相助,赠他盘缠,送他上路……” 紫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 两个小姑娘惊得同时坐直了身子,却见霍延年披着一身寒气蹿回到车上。 紫麒惊疑不定地望向他,神情紧张:“刚才那是什么?出了什么事?” 霍延重重地吐了口气:“我翻墙进去,走遍了后院也没找到人,但就在方才有人发现万花楼的老鸨子死了,里边太乱了,没法再继续查下去。”他把剑靠在一旁,卷了卷袖子,突然动作一顿,回头道,“你们的朋友会不会狗急跳墙,对那老鸨子动了杀心?” “啊?杀人?”纤纤吃了一惊,还没回过味,便感五脏六肺一阵翻腾,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车窗。 “纤纤!”霍延年以为纤纤被吓着了,慌手慌脚地要去扶她,却又被紫麒一巴掌拍开去。 “让我来。”紫麒干巴巴地扔下几个字,转身护住了纤纤,完全不让他靠近。 “没事,我只是有些晕。”纤纤在紫麒身后摇了摇头。 “晕?”紫麒一愣。晕血么? “嗯,晕车。”纤纤苍白着小脸,神情比之前还要严肃一百倍。 我去……这反应,足足慢了几个时辰啊。紫麒和霍延年齐齐捂脸。 ☆、第017章 是非皆罪名 纤纤晕车,来得慢也去得慢,几乎没法再继续赶路。 霍延年与紫麒忙着照顾她,几乎没时间再去关心朱红到底去哪了。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外边传来了一点消息,说是万花楼里跑掉了一个小倌。 听说小倌走之前还把老鸨子给宰了,也不晓得那秦香玉跟那人结了什么仇,身上被捅了十几刀,刀刀深可见骨,有好几下透过肋骨穿到了腑脏,也不知道人死了多久,反正被人发现的时候,整个楼板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紫麒几乎能肯定,跑掉的小倌就是朱红。 “我们回蟠龙镇吧,纤纤姐这样子,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紫麒将眼底的担忧埋在了心里,朱红跑出来了,还杀了人,事情已经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她不想纤纤在这里出意外。 “那逃掉的小倌是不是就是你们要找的朋友?”霍延年又不是傻子,两丫头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他能相信她们才是见鬼了。 “朋友?”紫麒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心道,也只有纤纤是真心实意将他当作朋友。 霍延年被她狞狰的表情唬了一跳,张了张口,还要问下去,身边的纤纤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伸直了手臂指向车外,霍延年和紫麒均各心底一沉,齐齐回过头,却见纤纤闭着眼睛,憨憨地笑起来—— “红烧狮子头!” 纤纤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没等二人的汗水流下来,就又直挺挺地倒下去,随即翻一翻身,滚去车厢角落睡了。霍延年和紫麒的心却像是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魂都快给她吓出来了。 “得赶紧走,这地方死过人,煞气重,纤纤姐体质弱,怕是禁受不起。”紫麒当机立断。 “那朱红的事你要怎么和纤纤解释?要不……我再去趟衙门,找这里的捕快问问?”霍延年找出床毯子盖在纤纤身上。 第11节 “不用问了。”紫麒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从霍延年手上接过了马鞭。 霍延年大概是是明白了,紫麒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找什么朋友,她只是不想令纤纤失望。只是什么样的朋友竟会被万花楼押在柴房里做小倌?纤纤又是怎么认识他的?无数问题袭来,令他坐立不安。 而就在这时,车身震了一下,马儿一声长嘶,划破了初晨的寂静,紫麒竟驾着马车,赶上了驿道。霍延年一时没稳住,额头差点撞上木板,好在是学过几年功夫,暂时稳住了身形。 东方一缕曙光突破了云破,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倏忽而过,他几乎是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就算人是朱红杀的,我们也不能告诉纤纤知道。”纤纤没有朋友,一来因为生得太过出众,二来,也是因为特别地呆愣娇憨,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她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霍延年不想让她伤心。 “没想到有时候你还挺聪明体贴的。”紫麒在外头老气横秋地竖起根大拇指,但话里还是讽刺的意味多一些。 霍延年忽然就觉得,能忍得紫麒这臭脾气的人,大概是可以把全天下人都当成朋友的。 他深深地看了纤纤一眼,趁着紫麒没注意,心满意足地伸过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发丝。 还是纤这傻丫头贴心,除了贪吃和一点点滥好人,别的缺点都可以忽略。 后来霍延年才知道,这是紫麒第一次赶车,还是看着他现学的。小丫头极其聪明,好些事情能一学就会,根本是和纤纤走了两个极端。 这一路上,多半也是紫麒在照顾纤纤,霍延年想插手也插不上。小丫头做惯了丫鬟,为人处事自有一套,她简直将纤纤捧在了手心。 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好成那样的?就算是朋友,也只是三个月的朋友啊。霍大公子心底满是疑惑。 而他就是带着这满腹疑云,同纤纤还有紫麒一起回到蟠龙镇。 纤纤倒是有福气,一句晕车,就晕了一上午,霍延年和紫麒两个疲于奔命的时候,她还在梦里吃红烧狮子头,等到吃完红烧狮子头醒来,人就已经到家了。 霍延年不顾紫麒的冷嘲热讽,亲自下车去通知了柳老爹。 柳夫人闻讯,便像一阵风似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纤纤就哭开了。 “纤纤,你到底去哪了?娘担心死了!让娘好好看看!”纤纤已经十六岁了,就算是生得稚气显小,那也是二八年华的姑娘家,柳夫人生怕她在外头吃了亏,只恨不得将纤纤脱光了验一验才好。纤纤被她烦得不行,一个劲地推她。 “娘,你别掐我,疼啊!”是真疼,纤纤挣扎着要从柳夫人怀里出来,可是柳夫人却卯足了劲和她拗。 “你也会知道疼?离家出走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娘的心疼不疼?你那个是什么朋友?带着你那么疯!”柳夫人真的发了狠,拧得纤纤嗷嗷大叫,直喊救命,柳老爹看这娘儿俩越来越不像话,连忙干咳了几声。 柳夫人拧够了,才得回过脸来,打量霍延年和紫麒。 柳夫人对霍老爹本来还有几分怨怼,但看在霍延年的份上,全给免了,目光睃巡一圈,终于停在了紫麒身上。 紫麒如今好好打理过了,身上那破烂衣服也都换成了芽绿的小裳,两根油亮亮地大辫子垂在肩两侧,配上不太合身的裙幅,一眼看上去,倒像个水灵灵的小蜻蜓,只是那眼神极不讨喜,那极度警惕而有无比灵慧的眼神,配上那张小巧的瓜子脸本就十分出挑,但更绝的是她那似笑非笑,媚如烟华的气韵。 十二三岁的光景,哪来的这样妖妖娆娆的韵味?一看就不像是正经家的孩子! 蕴在骨子里的狡狯与算计,更是像极镇西梅员外家的小妾。 柳夫人端起身子,抬起了下巴,露了三分气势来。 “你是教纤纤留书出走的?”语气里,恍惚多了丝责问。 “是……”纤纤大急,好不容易抢在前面开口,可又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她狠狠地一跺脚,就想向娘亲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却被紫麒蓦然打断。 “是我教纤纤姐离家出走的,夫人莫要担心,我只是请纤纤姐去我家玩几天。”紫麒无视纤纤气吼吼地的样子,悍然挺起了胸膛,脸上镇定无比。 “玩几天?三个月也是几天?呵!你这小蹄,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若真是约了我纤纤去玩,又何必鬼鬼祟祟?又何需在我家后院的土墙上挖个洞?说,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嗯?”纤纤失踪后,柳夫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日探夜访的登徒子,可是姑娘家被人掳走了这种事,又怎么能让外人知道?除非是想害得纤纤一辈子不嫁人了。 “娘,不关紫麒的事,是她……”是她救我出来的。纤纤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柳夫人上前一大步,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紫麒脸上。 “啪!” 所有人皆是一惊。 “你个小蹄子,不给我说实话,你知道要养大纤纤多不容易吗?她小时懵懂,大时憨实,从不会算计人,就是跟了你才学坏了!”柳夫人想起连日来的辛苦,两行眼泪奔涌而出,说着说着,脸上就被泪水打湿了。纤纤吓呆了,站在霍延年身后用力踢他的小腿肚子。 可是霍延年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木头疙瘩一样。 紫麒这样娇小,绝不可能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在洞上挖洞,但要说她有同伙又……他沉着脸,渐渐想到到了万花楼里逃掉的那个小倌。 不会跟他有关系吧?想到这里,霍延年心头猛地一沉。 ☆、第018章 留下来 紫麒本来有机会躲开那一巴掌,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是站着没动。 柳夫人这一下来得刚猛,直将她的小脸打得歪到了一边,嘴角磕着牙齿,流出一道血痕。 纤纤看推不动霍延年,只好拼着与娘亲对着干的劲着,横身挡在了紫麒面前:“娘,你、你要打就打我,都是我害的,真不关她的事!”娘亲生气了,后果很严重。纤纤才知道离家出走是多了不得的事,才知道紫麒送自己回来那是冒了多大的危险。 不能说实话,那朱红的罪名就只能由紫麒拼死顶着。 纤纤之前还在为救了不朱红而内疚,可这一时,她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对紫麒的亏欠了。 紫麒明明是自己的恩人来的,自己明明答应了要将她好吃好喝地供着来的,她不该被人冤枉。 “你让开!没有娘教她,我来教,小小年纪坏得忒彻底,将来必不会往正路上走!” 柳夫人拖开纤纤,又要扑向紫麒,这回却被霍延年侧身挡住。 紫麒是透着那么一点邪气,但毕竟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又是在那样三教九流的地方混,要正经起来可还真的难,可是教唆他人离家出走这种事,她是绝计干不出来的。不说她能不能在墙上挖出个那样大的洞,光是千里迢迢赶来蟠龙镇就够呛了。 她沿路那又晕又吐的惨状,是装不出来的。 “柳大娘,你要打便打我,是我……”霍延年本来想说是他教唆纤纤出走的,但转念一想,这么大个罪名,他也当不起,柳家夫妇分明是把纤纤当心头肉疼着,这逆鳞可触不得,他顿了顿,犹豫片刻,才得继续小心翼翼地解释,“小侄早就知道纤纤在哪儿了,都是小侄贪玩,带着她们多玩了几天,实在不关紫麒的事。” 柳夫人打量着紫麒那张尖溜溜的小脸,她全身没有二两肉,瘦得下巴寡薄,几乎能扎死人了,而一双眼睛含着些泪影,颇有些浮幽飘缈之意,越看越像个小狐狸精。 她冷笑一声,转头盯向霍延年,心里那不好的揣度油然而生。 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了不是?小子的勾给她勾走一半啦…… 紫麒终于读出了柳夫人发自内心的厌恶,她捏了捏拳头,沉默地低下了头。 纤纤却还想替紫麒解围:“娘,真的只是我的错……” 柳夫人严厉的呵斥打断了她:“闭嘴!” 紫麒明白了,柳夫人并非真的关心是谁掳走了纤纤,她只是想找个人发泄发泄这三个多月来积郁的不满,而自己很不幸,就成为了那样一个出气筒。不过也习惯了。 她在青楼里长大,受尽了冷眼,自然也是隔三差五被人当面折辱,她痛恨那个地方,想着无论如何也要逃离那个人间地狱,可回身转头,自己的命运并没有改变。 纤纤是傻呆又好哄,可她有个十分精明的娘。 柳夫人目光如炬,如同一把利刃,剖开了她的心,将她的小心思肢解得零零碎碎。 那眼底明摆写着两个字,讨厌。 紫麒还有尊严。她在万花楼可以逆来顺受,那是因为折磨她的那些个都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眼前叉腰站着的这个,却是纤纤的娘亲。 “你讨厌我?”她缓缓抬起了头,有些依依不舍地看向纤纤,又重复了一句,“你娘亲她,讨厌我。”她长得确实不像好人家的孩子,肚里晦暗的心思太多,见过肮脏事也太多,她本身就散发着诡异的气场。这狐狸精般的长相,在男人前面可以说是无往不利的,但在柳夫人这样的火眼金睛面前,想伪装一下都显得那么地苍白无力。 柳夫人是做绣娘的,又有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你讨厌我,我走便是。” 紫麒不等纤纤回头,自个儿先转身走了。 纤纤发现时,回身一捞,却连她半片衣角也没捞着。 “紫麒!”纤纤急得叫了一声,却被柳夫人强横地拉住,纤纤拼了老命地挣扎起来,大声道,“你不能再回去,你已经逃出来了,不能再回去!”不能再回去那个吃人的地方,何况那里还死了人,那些人说不定会把紫麒作替罪羊,说不得这一回去,是要掉脑袋的啊。 “不回去我还能去哪里?夫人不欢迎我,把我当坏人,我还能去哪里?” 紫麒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这一次,却不是装出来的。 紫麒对柳夫人初见她时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她更意外的是柳夫人那一巴掌打向自己时的那种气急败坏,站在她的立场上来看,那确实是有点不近人情,但那是纤纤的娘亲,那眼泪,那气恨,都是为着纤纤而生的,而她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再也没享受到这样的温情。 那一刻,她是羡慕纤纤的,也许只是因为某种艳羡,她才执意要跟着纤纤来蟠龙镇,她有个隐约的希望,希望柳家可以收留她,哪怕是做个下人都好。 能养出纤纤这样善良的姑娘,她的家人也一定不坏。 “嫣来……算了吧。”一直没作声的柳老爹突然走上前来,径自走到了紫麒面前,他的身形算不得十分高大,但肩膀却很宽,这样往前一站,不仅挡住了紫麒娇小的身子,更遮去了晌午夺目的阳光,他温和地看着她,像是一个普通长辈那样慈爱地看着她,那暖洋洋的神情里,并不见半分鄙夷,“孩子,痛不痛?”他微微弯下了腰,拉近了与紫麒之间的身高距离。 紫麒木然地摇摇头,错开一步,还是要走的样子,可是另一边的手臂却被纤纤拉紧了。 纤纤死活不让她走。 柳老爹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了紫麒手里:“纤纤她娘亲是个火爆性子,一点就着,你呀,为什么不看看清楚就自己一力顶下来?明明都不关你的事。”他叹了一口气,又转向了柳夫人,“这孩子生得那样聪明,一看就是个不会做傻事的,你啊,以为个个都是咱们纤纤呢?要是她真地骗走了纤纤,大可以不跟着回来,何必自讨苦吃呢……” “柳大叔!”紫麒小脸儿一扁,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流了下来,她一把拉住柳老爹的袖子,忽而扑通一下跪倒了。 “孩子你这是做什么?”柳老爹大惊失色。 “我……我没地方可以去了,我是生在勾栏里的,要是回去,说得给老鸨子干那脏活,我不愿意,才这样跑了出来。你……能不能看在纤纤姐的份上,收留我,我真是做什么都愿意的。” 紫麒终于明白纤纤像谁了,纤纤像她爹。 ☆、第019章 小门神 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不要工钱。 柳夫人对紫麒的话虽然是半信半疑,但还是禁不住有些念想,毕竟纤纤打小就缺一个娘家人,她自己肚子又不争气,十几年了,也没生出第二个来,现在能有个人陪着纤纤也不错,这孩子虽然是生得不太老实,但呆不得几年也就及笄了,到时候是走是留还不由得她去,中间这三四年的光景,收留她一下又有何难? 天底下不会再有哪个姑娘家像纤纤这样好吃贪嘴了罢? 柳夫人迟疑了一下。 而她这个迟疑,却给了纤纤可趁之机。 纤纤认为爹爹那话已是铁板上钉钉了,忙不迭拉着紫麒往屋里去:“行了行了,没事了,回去擦擦脸就开饭,我都快饿得不行了。” 柳老爹笑着怪嗔:“傻丫头,就知道吃。今儿没备你的饭,你回去喝西北风还差不多。”事实却是,自从纤纤失踪后,俩口子食不下咽,哪还有精神张罗饭菜呢。只不过这样的道理,纤纤不会主动去想罢了。 纤纤问:“西北风是什么?好喝么?” 紫麒跟在她身后笑起来,转身朝柳夫人似模似样地福了一福,挽起袖子往厨房走:“我来吧,很快就能好了。” 柳夫人被她这样妩媚地笑法惊到,心下登时警铃大作,却来不及阻止,就被柳老爹和纤纤堵在了身后,厚着脸皮跟在身后的还有个霍延年。霍家离柳家也不远,可这小子似乎打定主意要蹭饭了,竟有点不请自来的意思。本来纤纤回来,霍延年也有几分功劳,请他吃顿饭也是情理之中,可他这样不懂得谦逊,又让柳夫人不大乐意了。 “看这小子和那小狐狸精眉来眼去的样子,说不得有什么猫腻,和霍家这门亲事,还是重新考虑下罢。”柳夫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是千回百转。 就这样,紫麒在柳家住了下来。 她倒没有说大话哄人,家里的粗活,她竟然全都包干了。 她很勤快,比纤纤可勤快多了。 紫麒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先去井边打了水,又把洗脸的热水端进房里去,伺候着一家三口用完餐,便带着条绳子上山拾柴。真个是把自己当丫鬟使。 柳老爹看着心疼,几次劝她不必如此,她却不当回事,而那边厢,柳夫人瞧着紫麒这般勤快克制,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那些小小的风波和不愉快,也能就此揭过。 第12节 紫麒和纤纤住一间房,没事的时候,紫麒还能帮纤纤打打下手,虽然女红功夫不行,但描些花样,做点简单的缝缝补补也还是可以的。 柳家不是大富之家,紫麒来了,吃得再少也是多了一张嘴,柳家夫妇不得不比以前更卖力地赚钱,纤纤年纪大些了,柳夫人也想早点为她筹到一笔丰厚的嫁妆。 就这样,平日里保卫纤纤的重担就落在了小紫麒的身上。 小紫麒拿着根自制的打狗棍,每行像条小猎狗一样在院里转来转去,看见来爬墙地小年轻,便是一顿好打。她人小力气大,长得样子又招人疼,时间久了,竟也人买她的账,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了,柳家除了柳纤纤,还有个如花如玉的小表妹,不过人们多半不认得那个麒麟的麒字,于是都亲切叫她小七。 小七?算了,那就叫小七罢。 小七绝对是极不乐于助人,极不留人面子的小妖精,特别是对霍延年,从一开始就没给过好脸色。能涎着脸和花楼的妓子混在一起的,能有什么好人?小七心里一万个差评。 打那次在门上赖了餐饭吃,霍延年也来过几次,不过都被小七当成登徒浪子堵在了门外。 后来霍延年只能旁敲侧击地打探纤纤的近况,可是柳夫人晦莫若深,柳老爹又说不清楚,而要撬开小七姑娘的嘴,太难了。霍延年终于恨心一咬牙,认认真真地当起了烤鸭哥哥,每次上门一只鸭,总少不得。 小七的嘴难伺候,经常一边吃着霍延年带来的烤鸭,一边坐在门槛上絮絮叨叨:“你那时候都不帮我,我真没看错你,你就不是个好人。” 其实在小七心里,除了纤纤一家,别人都称不上好人,反正她也没见过几个像样的好人。 霍延年板着脸道:“我不是好人,那坏人的东西你也吃?你不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 小七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道:“吃好人的才会嘴软,吃坏人的东西,那叫替天行道。” 霍延年有些啼笑皆非,侧脸打量她半天,才道:“万花楼有消息了,官府的榜文也出来了,我特意向人要了一份,你看看。”他送烤鸭,是为了看纤纤,但手里这榜文,却是为着小七讨的,“你们的朋友是真惹了麻烦啊,杀人这事,可是要砍头的。” 小七接过卷成一束的榜文,单手抖开来看了看,摇了摇头,不可置否地丢在一边:“活该!”甩手又塞回给他了,“这样好的纸张,不如拿去如厕用。”说完又继续和手里的鸭脖子开战。 小七和纤纤爱吃的东西是互补的,小七喜欢吃些边边角角的东西,比如鸭脖子,鸡爪子,鱼尾巴,纤纤则刚好相反,纤纤爱的是鸭胸肉,鸡腿,鱼肚子上那块没有刺的嫩肉。 霍延年奇道:“你不是说,朱红是你们的朋友?” 小七一本正经地道:“现在是敌人了。” 霍延年没想明白,还想喊住她问个究竟,小七却先站起来,要关门放狗了,他急急地跟上去,隔着门槛问:“那纤纤……” 小七道:“纤纤姐睡了,你明天再来吧,记得再带只烤鸭来。”说完,也不管他是什么表情,扯着门板一压,“砰!”把霍延年关在了门外。 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 霍延年被她这一关弄得心头火躁火躁的,几乎要下脸子翻墙是去揍人了。 却听里边传来了柳夫人的声音。 “小七,外边那是谁来了?”柳夫人赶着要出门,那语声急促,转眼就到了门边,霍延年心虚地闪了一闪,靠门边站了。 “哦,没什么,是霍家大哥送烤鸭来了。”小七面上满不在乎,心里却还惦记得那张通缉令,看来,朱红是真的杀了人。 “以后都离霍家那小子远点,纤纤还没出阁,千万别和人牵扯不清坏了名声,你啊,就辛苦些,等这批绣品卖了好价钱,就回来给你们加菜。”自从紫麒变成了小七,柳夫人对她的好感就那么直刷刷地上升,不过不得几个月,她已经完全把她当成自己的半个女儿了,“你也是,没事别和那些不三小四的小子掺和,打走就算了。”柳夫人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倒了回去,从怀里掏出块东西,套在了小七的脖子上,“收着这个,虽不值钱,却能保保平安。” 柳夫人给小七打的是一把银锁,虽然比不得纤纤身上那把金锁,但心意是到了。 看来,柳老爹的话,对柳夫人还是起了些作用,柳夫人虽然还会和小七吵吵嘴,但大部分时候,也能和平相处了。 只有霍延年站在门边,听得心里挖凉挖凉的。 世上最难讨好的就是丈母娘,之前柳夫人还生怕纤纤没人要似的,这转眼,就变天了。 ☆、第020章 谣言止于钝者 柳夫人原也以为纤纤到了嫁人的年纪,得趁着镇上的后生都还没着落赶紧挑,可是经过纤纤失踪这件事之后,她渐渐改变了心意。 纤纤虽然年龄是到了,可是心志却完全没跟上来,还像个小丫头一样,天真蠢钝得令人忧心。柳夫人便和柳老爹说:“纤纤的嫁妆还没够,要不再等几年,女儿家嫁妆不够也挑不着什么好人家。”这也算是想通了。 柳老爹本就不赞成这么早给纤纤拉郎配,忙不迭就应了下来。 于是也就再没有人拿着一摞一摞的人像画给纤纤看了。 小七躲在柳老爹和柳夫人窗下偷听完,就扯着纤纤一本正经地叨叨开了:“纤纤姐,就算嫁妆够了,也得看清楚人品,要是没找着中意的,干脆就不嫁得了,免得到时候闹起矛盾来,他连你的嫁妆都赔不回。”一副煞有介事的小模样。 纤纤的心思完全没往这上面去,她摸着绣绷,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为什么要退嫁妆?嫁人不是一辈子的事么?” 小七一脸怒其不争:“什么一辈子?难道嫁个渣渣也要一辈子,不喜欢还可以和离的嘛!” 纤纤摇了摇头,迷惑地表示不懂。 小七便又问:“那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什么样的人,才够容忍他一辈子?” 纤纤托着下巴用力想了半天,有答案了:“爹娘叫我嫁谁就嫁谁呗,嫁谁不是一辈子?” 小七气得差点跳窗。 关于纤纤择偶的条件,小七用“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态度和她纠结了半天,可是纤纤总是不急不缓的,完全提不起兴趣。小七绝望之余,又希望柳夫人能够眼光好一点,帮纤纤这傻姑娘找到个好回宿。 依旧会有媒人将画像和生辰八送来柳夫人过目。 小七渐渐对这些人和事上了心,每每有人送画,她便悄悄从柳夫人房里偷将出来看,背地里对其评头论足一番,才又失望地摇摇头,极其颓丧地原物奉还。她一连看了三十多幅画,才发现就霍延年那样的,已经是人中龙凤。 蟠龙镇是个富镇,大部分少年人都像纤纤一样在家里啃老,像霍延年那样年少就出来跑腿的到底是罕有,小七觉得啊,独立能力很重要,要是几十岁还断不了奶口,那可就麻烦了。 只是这样的心思,她是绝计不会说给纤纤听的。 为了纤纤给有个好归宿,柳夫人是操碎了心,小七也是伤透了脑筋。只有纤纤和柳老爹还一天到晚乐呵乐呵,像个没事人一样。 但纤纤到底是将小七的话听进去了,她也曾暗暗费力地想了好几天,才得出个了不起的结论——像朱红那样爱骗人的就不能嫁。没了。 期间,霍延年厚着脸皮又来了几回,却都无一例外地撞在了小七手上。 他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纤纤的面,又不好厚着脸皮跳窗翻墙,学那不入流的勾当。 小儿女的事,总不能劳烦爹娘,霍老爹的病才刚好,柳老爹那边……他委实不好意思提。 霍延年不是闲人,说到底还是要回泠水县的,所以休沐期一过,他也不得不心事重重地离开。 临走时,霍延年对着老爹千叮万嘱,让他多关照纤纤。 霍大妈对纤纤一家颇有些微辞,等到儿子一走,她便赶着去问媒人要镇上其他姑娘的消息了。 霍大妈打一开始就不想要个缺心眼的媳妇,却又怕霍延年倔脾气发作和她作对,思来想去,只有把纤纤不聪明不贤惠的名声传扬出去,自己儿子的心思才会有转圜的余地。 她知道,霍延年就是死要面子的德性。 柳夫人接了几单大生意,忙得焦头烂额不辨晨昏,好不容易行等到歇口气,外边的谣言已经堵不住了。 柳夫人交货那天,被一群大娘大婶们围得水泄不通,多半是闻风而动,前来打听纤纤近况的。柳夫人听到了好些传闻—— 有人说“柳家姑娘天天足不出户,那是因为她蠢到分不清东南西北,出来就一定会丢”; 有人说“纤纤生下来就是个白痴,只是空有一副长好相貌,把后生们迷惑了”; 还有人说“纤纤连吃饭都不能自理,得靠个丫鬟伺候……” 一时间,众说纷纭。 柳夫人气得火烧头发,就差拿菜刀砍人。 这样的传闻小七也听见了,不过她却不像柳夫人气冲冲地跑回来生闷气,而是把柴禾往地上一扔,挽起袖子就跑出去找人干架了。 去哪儿?当然是去烤鸭哥哥家! 小七到了街上,一路打听,轻易就摸到了霍家门口。 她徘徊了片刻,转身就向隔壁借了副扁担。 霍大妈正在院子里晒萝卜干,猛然听见一阵风响,她吓了一跳,想回过头去瞧个仔细,却不料眼睛一花,一条扁担就到了跟前。不偏不倚,就砸在了霍大妈的脸上。 霍大妈像杀猪似的叫起来,引来了各路人围观,却见小七像天神似的站在路中间,指着霍家的大门骂开了:“你是儿子喜欢我家纤纤姐,可是纤纤姐根本不想嫁他,你好歹问问清楚再去说话。谁个都知道你家儿子是宝贝,别人家的都是废柴,当个捕快好了不起,真以为满大街的姐姐妹妹都是这夏天里的西瓜葡萄任由你拣了么?以后说话小心些!” 霍大妈对着小七一边叫一边朝着街坊邻里诉苦:“看看,看看,这小娘皮,活脱脱一个地痞来着,居然连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放过!连老太婆也敢打!” 小七高声道:“是霍延年不放过我纤纤姐,你不知道他天天送一只烤鸭去咱们柳家吗?” 霍延年每天去柳家送烤鸭?这话一说,霍大妈的脸便青了。 霍延年喜欢往柳家跑,那也不是秘密,只没想到他这般痴心,竟拿着那点微薄的俸禄来讨好一个傻子。霍大妈恨自己没看着宝贝儿子,可是更恨霍老爹与柳家那点微不足道的交情。 纤纤看娘亲一回来,小七二话不说便像个炮仗似的冲了出去,心中直觉得不对。 柳夫人坐在一旁,显然还没缓过神,纤纤踌躇了一会儿,不敢在她耳边聒噪,竟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跟着小七那阵风出了门。小七跑得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纤纤沿途问了好几家店铺,好心的店伙计都将手指向了霍捕快家。 纤纤有些挂心,便是一路小跑着过去,才发现霍延年家门口已经聚满了人。 而她的亲亲小姐妹正在里头和霍大妈对骂呢。 小七是什么出身?见过的泼妇比这街的三姑六婆可厉害的多,她小小年纪骂人不带重样,可算是气坏了霍大妈,她那点微末道行,哪里是小七的对手啊。 纤纤看小七双手叉腰,舌战大妈,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当场就傻了眼。有理没理,霍延年也算是帮过她们的,小七这架势是有些不对味。眼见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纤纤被挤在外圈,压根听不见小七和霍大妈骂的是什么,好不容易挤了一半身子进去,三个越尖尖的字眼就飘进了耳朵里。 小七指着天骂:“……老虔婆!” 三姑六婆里,虔婆可不是什么好词儿,一般秦楼楚馆里的老鸨子才能配得这个称呼,可是小七却用它来指摘霍延年的娘亲,那可不得了。 纤纤好不容易冲动一次,却没想到这一冲动却是万人瞩目。 小七挺着腰站在霍大妈面前,活像个会喷气的小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火气,她正骂到了兴头上,连纤纤什么时候来到身边也不知道。 纤纤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揪住了她的耳朵。 “霍延年的娘亲也敢骂,真是让你白吃了他那么多烤鸭!” 她的声音不小,气势亦足,颇有点一家之主的威武霸气,倒将在场的人镇住了。 这就是柳家姑娘本尊了?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几十双眸子往她身上扫,先是被那张端庄秀丽的脸震惊了一会儿,跟着,便是各种心思转悠开了。 谁说柳家的姑娘是傻子来的啊?这不是端正大方挺明理的嘛? 毕竟能帮理不帮亲的姑娘稀罕去了。 霍大妈好不容易散播出来的谣言,竟然就这样不攻自破。 ☆、第021章 陷阱渡人 看脸的世界,对长得好看的人总会宽容几分,只要纤纤不是歪瓜裂枣,斜鼻子斜眼,多半也不会被人看成是傻子,她是有股呆气,但如今被周身王霸之气掩盖,倒看不出来本来的气质。 就连霍大妈乍然见到,也被她唬了一跳。 纤纤“铁面无私”地揪着小七,与霍大妈打了照面,霍大妈居然怔住了。 第13节 “霍大婶,我家小七给您添麻烦了。”纤纤没话和她说,木着脸像往常一样同她打了个招呼后,便拖着炸毛状的小七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去。 霍家与柳家有交情,霍大妈去柳家串门,自是不敢露出这样狞狰的表情,她看见了纤纤,本能地就想换上一张慈爱假笑的脸,可是要从愤怒的扭曲迅速转换到大度慈蔼,难度也忒大了。 霍大妈的眼角抽了抽,露出点不由自主的尴尬来。 纤纤还叫她“霍大婶”,还像以前一样恭敬周道,这让她的老脸有些发热。 纤纤把小七捉到大街上,才肯松手。 小七揉一揉有些发痛的手臂,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 纤纤走在前面,原想呵责她两句,可又找不着合适的语言。而小七仿佛就吃定了她的一点,竟有些蒸不烂煮不熟的意思在里边了。 外边那些传言,纤纤也听到了,可她并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她对自己是笨笨这件事很有自知之明。可是小七也没错,她是在帮自己出头。 纤纤越想越难过,越走就越慢。 不期然,一只小手伸到了她鼻子下,一道熟悉的桂化香飘来,激得她精神一振。 小七的声音沐着阳光洒了下来:“纤纤姐,别生气了,我请你吃糖。”秀气的小手里捧着一捧桂花糖,甜丝丝地往心里钻。 纤纤板起脸:“哪来的?”要是换作平时,她才不管这东西是哪来的呢,但今时不同往日,有好些道理,她必须和小七交待清楚,比如尊老爱幼,比如以和为贵,可是话到嘴边,却硬是被小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堵了回去。到最后,她就只说了这个。 “偷的。”小七没钱,身上最值钱的也只有一块银锁片,那还是到了柳家之后柳夫人亲手给她戴上的。虽然有点像狗牌,但是她很喜欢。她小偷小摸习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以后不要去偷了。”纤纤在小七手里抓了一把糖,慢悠悠地往嘴里塞,有东西祭她的五脏庙,再多的埋怨也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嗯。”小七跟着她慢悠悠地吃糖。 又隔了好一会儿,手里的桂花糖快吃完了,纤纤才又再开口。 “以后也不要和老人家骂架。”纤纤终于找到了一个通往正常话题的台阶。 “嗯,知道。”小七心想,吃人嘴短,不就是因为多吃了几只烤鸭嘛,值得这样费思量?可是想归想,纤纤的话还是要听的,小七乖巧地点点头。 “还有……”纤纤顿了顿,还没想起要说什么,就又将一只手伸向了小七手里。这一抓,却抓了个空,糖没了。 “还有什么?”小七笑眯眯地摊摊手。 “没什么了。”纤纤有些懊丧。 柳家的情况她都看在眼里,虽然柳老爹偶尔也会带些小零嘴儿回来,但毕竟次数少了。 也许是小七一语成谶,隔壁几个镇都发了洪水,好些难民逃进了蟠龙镇,廉价的短工也就多起来。柳老爹虽然比以前还要勤勉,但收入却短了许多,为了保住饭碗,他已经将工钱压到最低了。纤纤喜欢吃吃吃,但却不能为了吃闹到什么也不顾,她呆呆腻腻活了十几年,只有这一时主动萌生了要自己赚钱的念头。 “小七。”她郑重其事地收回了手,“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挣钱么?” “挣钱?方法多了去了,坑蒙拐骗来钱快,运气好时推两把牌九,手巧的话,偷也可以,就是风险大一些,被人抓住了容易挨打。不过挨打这种事,多经力两回就没事了,还能练练筋骨。”小七以为纤纤是要她出去挣快钱,一双细长眼登时光芒四射。 “算了,当我没问。”纤纤不认为自己具备坑蒙拐骗的天赋,还有就是她那呆缓的样子,不说偷不偷得着东西,就算偷着了,也一定会被抓住。呵,最关键的是,柳家勤劳致富的思想一直照耀着她,她根要不会去走这歪路子。 两人满怀心事地回到了家里,柳夫人正满屋子找她们两个,小姐妹俩抬脚进去的时候,柳夫人已经准备好要出门了。看着娘亲那张满布寒霜的脸,纤纤不由地慌了神。 柳夫人劈头盖脸地问:“去哪儿疯去了?没听说外边多了许多难民,万一你们俩都被拐走了,那可怎么办?”柳夫人并不知道小七去找霍大妈骂架了,她之前被气得有些晕,可毕竟没到霍家那由头上去。霍大妈和她虚以委蛇这么多年,见面姐姐妹妹叫不停,她压根没料到谣言是从那里传来的。小七去大战霍大妈的时候,她还在家里打小人呢。 谁知,对付这样爱骂街的泼妇,小七比她有经验多了。 “去霍大妈那儿了,她让我还烤鸭。”小七料到霍大妈不敢来柳家告恶状,趁机先抹黑她一把好继续再添油加醋。纤纤只知道小七骂架的开头和结尾,至于霍大妈是不是要小七还烤鸭那还有待商榷,但看小七那活灵活现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哀叹一声,心里有点气闷——自己那点能奈,快马加鞭也赶不上小七。 “烤鸭?”柳夫人晓得小七每天都收了霍延年一只鸭,小七每次收都老老实实向她报告了。 “对啊,烤鸭。之前霍家大哥每天都送我一只烤鸭,现在他回泠水镇了,霍大妈就逼着我还,可是我哪来的钱还她啊?没见过送人东西还虎着脸要回去的,我气不过,就和她骂起来。” 小七的眼睛溜溜地转,她故意将“我”字咬得极重,竭力抹煞了纤纤也吃了人家烤鸭这回事,春秋笔法一带,柳夫人对霍氏母子的印象就打了个五折。 专程来送烤鸭来给小七,可不是看上了小七,这小伙子怎么能这样呢?居然见一个爱一个! “霍大妈还说……说纤纤姐笨,是个大白痴,不配做她霍家的媳妇。”小七耐着性子把坑挖好,等着柳夫人往下跳,果然,柳夫人还没听完就气得几乎蹿上了房梁,这算怎么个事?看不上就看不上,四下里抹黑又是怎么回事?如果小七直接说霍大妈在外头传扬“纤纤是白痴”这等谣言,柳夫人还未必肯信,但前面那些个铺垫,加上纤纤可怜巴巴的眼神,完美地打碎了霍大妈热心周道的好印象,柳夫人气得几乎将银牙咬碎。 柳家和霍家之间的那点缘份,竟就这样黄了。 ☆、第022章 傻姑娘的日常 自从纤纤意识到家里很穷后,她居然真的想起要去赚钱了。 她把小册子放在跟前,又从箱底拖出几卷草纸,然后一脸痛楚地将桂花糖、云片糕、绿豆饼、夫妻肺片……一样样画了上去。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就要连这些东西都买不起了,得想法子记住它们都长什么样子。纤纤面对各种吃食,小脸上萌出了一层生离死别的悲意。 小七对着她那张难得表情丰富的脸,差点把半个馒头直接塞进了喉道里。 吃饱的纤纤会聪明点,想着各种美味的纤纤会变得勇敢点,这一刻的纤纤周身都在发光。 好可怕。小七咬手指。 纤纤那绢制的小册子已经到了一百多页,好些是页面散开的,还没缝进去,其中便有初见霍延年那天绣好的烤鸭。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她还记得那天夜里烤鸭香,还有霍延年明澈流辉的眼睛。 纤纤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还是没舍得把烤鸭图从册子里移走。 小七趴在窗边端详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看纤纤这样子,好像是真喜欢上霍延年了。 可是霍延年是真心喜欢纤纤的么? 小七托着下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真心喜欢的眼神,她看过很多,但绝不是霍延年那般懒惰的讨好。 霍延年休沐的那段时日,几乎每天都来,而且他每次送来的都是烤鸭,也不知道变变花样,其实家里人都知道,纤纤明明最喜欢吃的是糖,各种各样的糖。 小七是个人精儿,好些事情一看就透了。 刻薄点说,霍延年那点心思,简直比万花楼的恩客都不如,那些个恩客遇上心仪的姑娘,谁个不是变着花样哄着,今天一匹布,明天一把钗的,哪怕是蓬场作戏,也比这样日复一日没有改变的强。像霍延年这样的男人,小七也遇到过一个,那人在楼里包了个小娘子,每天一束花,看似心意拳拳,问了才知道那是懒病发作,那人本来就是治园子的行家老手,院子里四季有花真真一点也不奇怪,他根本不用多想,临出门时在土里刨一把就成了。 “哼,我也不喜欢吃鸭,我喜欢吃鱼!” 小七想起霍大妈那副嘴脸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纤纤说什么也不能嫁去霍家!”她暗暗捏紧了拳头。 纤纤专心地翻着自己的绣册,完全没留意小七时而鄙夷时而怨恨的表情变化。 她翻了几页,突然被小册子里掉出的五六张白描图吸引住了。 那图纸上描的不是普通的花样,也不是纤纤喜欢的各种美食,而是一些小动物,不知道画画的人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把小猫小狗的头画得特别大,四条腿分别短,两只眼睛画得跟黑豆似的,圆圆的两点,贴得极近,乍然望去,隐约有些呆傻的气韵,可是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反而,让人觉得很可爱。 是小七闲来无事想出来的画样,模样是怪了些,不过应该会有人喜欢。 对了,就是这个!纤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陡然一亮。 “小七,我有办法了!”她捏着那几张纸高兴得手舞足中蹈,一把将小七从门口扯进来,推着她往座中一坐,语声激动,“我想到怎么赚钱了!” “赚钱?”小七眸中流光浮动。 “对啊,把你这些画做成跟真的狗和猫那样,用布面或者缎面就可以做,做完了往里边填上些棉花或者稻草让它们鼓胀起来了,就像引枕那样,一定不比那些不能吃的小面人差啊。”纤纤又从案下的绣筐里拖出两块上好的料子,“这是我做衣服剩上的边料,留着也没用,倒不如做成娃娃拿出去卖。一个也不用卖很贵,算三文钱一个,那我们吃桂花糖的钱不就有着落了?”纤纤的要求果然不高,几颗糖就能满足了。 可是小七却感到有些酸楚,大凡有点心机的女孩儿,都会想着法子从人家身上占些光,如果她愿意说给霍延年听,天天变着花样吃也不在话下,可是纤纤却想到了自己动手。 “三文钱,这些布面,这些绣线,加起来也不止三文钱啊。纤纤姐,你这样做生意会亏本的。”小七心合起了册子,心疼地望向她。 “可是这都是些边角废料做出来的东西,就算不做成布娃娃,也会被我当成废物给扔了,三文钱已经很高了。”纤纤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小七看不得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转过身将她眉心的褶子抹平了,她笑了笑,道:“放心吧,交给我,绝对不止卖三文钱。” 纤纤来了精神:“你有办法?你不会……又去偷吧?这样可不行!”纤纤不认同小七的做法。 小七踩叹了口气,转身一蹿,站在凳子上,装模作样地在纤纤柔亮的黑发上摸了一把,拍拍胸口:“不是偷,也不去骗,全包在我身上!” 纤纤把绣篮里里的布料全都翻出来,往桌上一倒,拾起支笔塞进了小七手里:“不偷不骗那还差不多,来帮忙,给我剪布样。” 小七吃了一惊:“这么快?说干就干上了?” 纤纤将草纸上的小样誊成了大样,一块块化整为零,又在布面上倒了一层米浆,等干透了,才连着纸样一起剪,这样一来,就不会出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惨状。纤纤除了吃吃吃这项技能之外,还有一项足以傍身的女红,能干又脾气好的姑娘家,就算是笨一点也没关系,纤纤一定能嫁得很好的。 小七松了口气,却又轮到她来愁眉苦脸了,她刚才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可是当着纤纤的面,有点骑虎难下。 “唉——” 小七夜里睡不着,在床上扭来扭去,纤纤却因为放下了心头大石,睡得死沉。 小七打认识纤纤之后,就没见过她哪天睡得不踏实,哪怕是掉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里,她也能安之若素。也许纤纤真像那秦香玉所说的,记忆差到连鱼儿都弗如,神经更是比碗口还粗。她怕不记得爱吃的东西长什么样子,就想方设法绣下来,那她要是记不得人了呢? 万一有一天,她突然不认识小七了呢? 小七突然就心悸起来。 她悉悉摸摸地爬起来,点亮了床前的油灯,蜡黄色的灯火晃了晃,照亮了纤纤半俏的脸。 小七抱着膝盖歪着脑袋,仔细地打量着纤纤,看了好久,才悠悠地吐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看什么呢。她的样貌跟以前早就不一样了,凡人肉身一个,灵息全无,若不是遇上我这个倒霉摧的,她还晚洁不保了,嘁,就这懵懵懂懂的样子,还渡什么情劫!” 她想起一点“下凡”途中的小插曲,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胜券在握了,结果投胎地时候被某人撞了一下,一下子扑进了轮回井,等到出来时,就傻眼了,她居然投了个凡胎是不带把的!还是个天煞孤星的款式! “渡毛的情劫!”她有些狞狰扯过被褥,把纤纤像裹蚕茧一样包了个严严实实,然后赌气往旁边一滚,睡了。 这天夜里,纤纤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光屁股的毛猴子,被关在一个大炉子里烧啊烧。她的皮肤被烧得滋滋作响,四下里飘荡着一股孜然烤肉的香味。 纤纤吓得大叫起来:“你们吃猴脑吧,我不要当烤猴子!”然后飞起一脚把丹炉给踢倒了。 小七好不容易睡安稳,却被人从被子里伸出脚来,狠狠一踹! 扑通! 可怜的小七摔了个头朝下! ☆、第023章 好买卖 小七捂着脑门坐在餐桌前,看着桌上几个干巴巴的馒头发呆。 她掉下床的时候不幸扭了脖子,早上便没有能愉快地做早餐,柳夫人倒好,和着柳老爹两个把大半锅玉米粥喝了个精光,只剩下小半碟咸菜和六个馒头给她和纤纤。 现在大胃王纤纤已经吃完四个馒头了,盘子里还剩两个。 第14节 小七有些愤怒地拖住了盛馒头的碟子,用力往自己这边拉。 纤纤面对吃货总是反应神速,顾不得嘴里塞着的,先伸了只手扒着碟子往自己这边抢。 “纤纤姐,怎么也得给我留两口吧?我闪了脖子,这事可都是你的责任。”小七假笑着,露出两颗白森森的门牙。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那是在做梦。你不是不喜欢吃馒头么,干嘛还来和我抢?”纤纤理直气壮。 “抢,我当然要抢,我抢去喂狗也不喂你。”小七松开了按在头顶上的手,露出了额上的两只“角”,活像个牛魔王。 “噗!”纤纤没忍住,一口水全都喷在了小七脸上。自然,夹在中间的两个馒头变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你!”小七差点吐血身亡。 没见过痴果还霸道的,果然啊,这人不能太溺着了。 “想到怎么把布娃娃高价卖出去了。”小七抽出帕子在脸上妖妖娆娆地抹了一把,随即向纤纤勾勾食指,换上了一副要说正经事的表情。心里却有一万头哮天犬斜着眼睛跑过。 “有办法啦?”纤纤摇着尾巴贴过去,却被小七眼明手快地按住了肩头,跟着手里的馒头也都不翼而飞,她睁大了眼睛,刚想说什么,小七已经附了上来,轻言细语,“你穿得漂亮点,抱着布娃娃作示范啊,这样可就容易多了。”那语声低媚,嘴角居然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没懂。”纤纤只盯着她手里的馒头看。 “纤纤姐不用听得太懂,照我的方法去做,保管没错。”小七举起馒头看了两眼,一脸嫌弃地扔去了脑后,纤纤一个恶狗扑食,却被她从背后拉住了,雪白的馒头擦着她的鼻子飞了出去,落在了一抷土灰当中。纤纤的心绞疼了一下。 “可是我娘不会准我出去的。”她皱起了眉头,望着躺泥土里的馒头发呆。 “照我的方法去做。”小七阴阳怪气地语气听得纤纤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顿时食欲全无。 “小七,你……不会是坑我的吧?”纤纤坐直了身子,转面望过去。 “咦,纤纤姐怎么变聪明了?”小七捂着额头,恶意地笑了笑,露出了雪白的牙。 纤纤打了个寒噤,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小七已经在柳家呆了几个月。 柳老爹和柳夫人的作息非常规律,小七第三天就摸清了他们夜伏昼出的全部套路。 蟠龙镇不大,人也不算多,好些人都喜欢拉着绣娘在自己家里做活,只有接到的单子太大委实忙不过来时,柳夫人才会分些活计给纤纤做。所以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柳家那俩口子是没在屋里的。 小七掐准了时间,带着纤纤从后门里溜出去。 走的时候,两个人一个人背着个箩筐,里边躺着十几个短脚大头的锦缎布偶。 纤纤穿了件五颜六色的百衲衣,衬得脸上粉嫩嫩的,活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小七本来想让她做一件蝴蝶纹的马面裙,可是家里没那么大的料子,只能从筐子里的碎布里挑,于是纤纤就变成了这样子。 纤纤是个漂亮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不会太难看,用小七的话来说,便是把麻袋挖三个洞给她套上,也会风情自来。 这百衲衣本来是给小孩子穿的,有纳百家衣,沾百家福,无惧无邪的意思,但穿上纤纤身上,却平添了几分艳丽,脸上那呆呆的表情被这重艳光掩盖,人们就只会看到她的美了。 纤纤手里抱着个黄色的大兔子。 说是兔子,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圆胖的棉花枕头,枕头的中间用蓝色的缎子断开了,活像是腰封的模样。另一端绣了一双大眼睛,脸蛋两侧还绣了两道腮红,看起来也跟纤纤本人一样,憨实又可爱。兔子头顶上支着两个耳朵,小七在里边插了两根细竹蔑,使得一只耳朵精神抖擞地立着,另一只半塌着,呆气多了一重,可爱也多了一分。 就这样,小老板纤纤光艳照人,手上的兔子也同样打眼。 小七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虽然她连一根针也没碰过。 纤纤手巧,缝料子又稳,针脚织密平整,线头也藏得十分隐蔽,寻常人练十年二十年,也未必可以练成她这样的手艺。纤纤一生所有的灵气仿佛都押在女红上。 小七跟在身侧,有些郁郁地想,难怪那些地仙会找不到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织女投胎了。 唉。 纤纤听小七的话,抱着兔子往街口一站,眨了眨眼睛,就呆着脸不动弹了。 她这一身行头太显眼,一出现便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而现下这正是蟠龙镇赶早市的时候,好些人还是附近镇上赶来的,所以纤纤平白见到的陌生面孔比平时多了五六倍。 一时间,被吓得不轻。 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姑娘指着纤纤手里的兔子大声说道:“那西蛇么?娘,窝也要个惹样的嘟叽。”说着便有数十双小手伸出来,想要摸摸那兔子。纤纤从来没被那么多人围观过,一时惊慌得往小七身后躲。 小七适时换上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迎向众人,她眯起了温柔水灵的眼睛,弯起腰,几许甜腻地冲那小姑娘道:“这样的兔子只有一个喔,卖掉了就没有了喔。” 她画了几百张图纸,但每样东西都只做一个,纤纤做完,小七就把图纸也烧了,有些细节部分的处理,比如兔子的耳朵啦,小猪的尾巴啦,更是由小七亲自动手整出来的。她们带出来的东西,确实独一无二,但五十文的要价,也实在是有点……狮子大开口。 小七的报价令围观的人退开了好几步,但是围拢来看热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小七不和人讲价,也不听人压价,只将纤纤的绣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镇子上的几个绣铺都派了人来看热闹,却一个个看着纤纤那巧夺天工的手艺望洋兴叹。 最后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带着个小女孩儿花五十文钱买下了纤纤手里的兔子枕头。 其余人都还在看,好些人有了跃跃欲试的心思,可是又接受不了这个奇葩的售价,有人打了退堂鼓,可是小孩子却死乞百赖不肯离去,小七便又适时地从筐子里拿出只小狗。 狗儿的用料少些,但样子却比兔子精致许多。 她微笑着宣布:“这只狗儿便宜些,只要三十文。” 三十文,确实比那兔子枕头小一些,但小模样憨态可掬,软软萌萌的样子叫人一见难忘,好些孩子便再也挪不动脚了。 世人多半看重子嗣后代,蟠龙镇又不缺钱,所以很快就有人上前付钱,买下了那只小狗,跟着十二生肖三十文一个,很快就倾销一空,这一回,纤纤可真被吓成了石头了。这钱太容易赚了,她还像在做梦似的。 第一天,俩小姐妹就卖出了一只五十文的兔子,以及三十文一只的十二生肖。 刨去成本,净挣了三千多文哪。 纤纤的脸上焕发出兴奋的光芒。 小七却很懂她,拉着她一转身,先去街角买了三包糖果。 “下次我们再来卖。”她往纤纤嘴里放了一颗莲子糖。 “下次?好啊好啊,我们还可以做些小老虎小豹子什么的来卖,只是你这样毁图纸,那下下次,下下下次,我们卖什么?”纤纤吃到了新鲜的莲子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能做的东西多了去了,七十二天罡,三十六地煞,十八罗汉,四大神兽,都可以做。”小七顿了顿步子,突然搂住了纤纤的腰,带她拐了个弯。 “怎么了?”纤纤第一时间抱紧了怀里的糖。 “看路,那边有车。”小七将眼睛一瞟,余光里有人影一闪而过。身后的书坊里走出了两个人,高的那个玉树挺拔,说不出的眼熟,矮一点的那个偎在旁边,颇有点小鸟依的意思。小七冷笑了一声。 “小七你怎么了?回家不是往这边。”纤纤刚扭过头,就被小七准确地捂住小脸推了回去。 “我还有些事,现在还不能回去。”他从钱袋里倒出了五十文钱,剩下的重又交还给了纤纤,“我们得把钱还给人家。”说完,便带着纤纤七绕八拐地进了一条水巷。 身后轻柔的语声传来,像一块石头,压在了她心上:“霍大哥,方才那边好热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开早市赶闹子么,每天都是一样的……”霍延年的声音接踵而来。 小七心头一紧,即面无表情地拖着纤纤大步往前走,纤纤几度欲回头,都被她挡了回去。 “小七,我方才好像听到烤鸭……”纤纤又把霍延年的名字给忘了。 “这次的钱先存起来买材料,下次卖了四大神兽再吃烤鸭。”小七板起脸。 卖了……四大神兽? 不好听的话,乘着清风一缕,透过人间浊气,准确无误地飘进了无心人的耳朵里—— “啊啾!”朱雀大人在天庭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啊啾!”白囗虎跟着打了一个,一声虎啸,竟把二郎神的房顶给掀了一半。 “啊啾!”青龙也来凑热闹,结果一道电光穿破云层,砸向了凡间。 “啊啾!”玄武慢吞吞地爬起来,推倒桌前的马吊,嘟囔着,“这天怪冷的,我回去加件衣裳。” 青龙怔了怔,陡地龙吟一声:“臭老龟,老子都听牌了,你敢就这么开溜!分明是想赖账!” ☆、第024章 你不配 适才买兔子枕头的人正等在巷子里,见到小七和纤纤出现,才自松了一口气。 小七将他买枕头的钱如数退还,没等纤纤问起,便又像火烧屁股似的往另一边走去。 纤纤脑子里还想着兔子枕头的事,被小七这样迷糊地一带,便忘了抗议。 小七在卖布娃娃这件事上,用了不少小鬼蜮伎俩,她们的第一位客人,也是花老本请来的“托”。钱物退回去了,可是兔子还是留给了小女孩儿。 纤纤有些不舍得,可看见小女孩儿那尖尖的小脸,怯生生的神情,竟不知不觉就想起了打小被人遗弃在万花楼的小七,蓦地,心软了一下。 “小七,回家不是往这边,我们好像越走越远了。”纤纤再提醒小七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黑了,不到晌午,便刮起了一地阴风,看样子是快要下雨了。纤纤揣着纸包糖,很怕雨落下来把糖给淋湿了。 “啊,也许是迷路了,我去打听打听,纤纤姐你在这儿等着,可别走远了。”小七抬起头,了然地看看天色,突然将纤纤往屋檐下一塞,转身往原路返回。纤纤有些莫明其妙,却惊奇地发现,天色好些亮了点,再一看……头顶上大团的乌云竟张牙舞爪如鬼魅般跟着小七飘了出去,她收下一急,冲着小七的背影大叫了一声—— “小七!” 仿佛是听到了这一声喊,霍延年走在街心陡然刹住了步子。 身侧那个穿鹅黄长裙的少女讶然地抬起头,却是亲眼见着一堆乌云聚了过来。 乌云下面有个灰扑扑的影子,老鼠过街似的到处乱蹿。 “那四个老匹夫,居然连玩笑也不能开了!” 小七嘲笑纤纤是肉身凡胎,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看来四大神兽今天都醒着啊,才说了一句就都炸了,真无趣,居然用天雷来轰她。 小七的力气本来就大,这样一拿捏,采玉便如杀猪般叫起来。 她不敢走直线,跑着跑着便打了个弯,却因为一时间没看路,倒头扎进了一个人怀里。 这般无头苍蝇似的乱冲,逃命似的,这一撞也是十分凶猛,霍延年一时猝不及防,竟被她撞了个趔趄,等他看清是小七时,眼中惊喜溢于言表,可是小七却黑着脸用力推了他一把。 “小七,你这是……”霍延年惊疑交加。 “滚!”小七粗暴地吐了一个字,抬脸看看头顶的乌云,转身继续发足狂奔。 “小七,你听我说……”霍延年离身边那位女子远了一些,三个中间离一个人站立的间隙。 说明迟,那时快,一道白光划亮了天幕,跟着一道闪电自九天垂下,狠狠地砸在了小七脚边。 “轰隆!” 小七被唬了一跳,像受惊的猫儿似的,一蹿三尺高。 巨响过后,浮云聚散,余下的电丝扯着人附近行人的发丝,一根根倒立起来,小七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这雷还真是……来劈她的。 一切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接了这样一道旱天雷。 雷声轰鸣余响,仿佛还在耳边翻滚,小七根本没听见霍延年说的什么,只见他薄唇张合,依稀有种惺惺作态的焦虑。 第15节 有点恶心。 恶心得令小七终于回过了神。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烤鸭哥哥,呵,三心二意,遭报应了吧?”小七最擅长将黑白颠倒,她明知道那道天雷是瞄准了自己的,却硬要往霍延年身上推。霍延年到底还是年纪轻,被她这样的一说,眼中竟有了些莫名的慌乱。小七正中下怀,径朝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纤纤她……”她在哪里?小七和纤纤向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小七在这附近,那纤纤也一定没有走远。霍延年心下有些难堪,却俨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会说会动的大活人。而那个大活人,也是会有脾气,也是会吃醋的。 他吞吞吐吐问起纤纤,话到一半却被人打断,而开口说话的,正是那个一身鹅黄明艳的少女。 “咦?你就是柳家那个小丫鬟,听说你家小主子是个白痴,照顾她很辛苦吧?”少女俏丽的脸上挂着倨傲和自信,气势逼人。可这劈头盖脸的说话方式,却触到了小七的底线。 小七原本已经跑出了两步,这时却站住了。一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少女便冲她似笑非笑地一点头。 小七见没有第二道天雷劈下来,才得狠狠地松了口气:“你是什么玩意?我不和疯狗说话!” 一上来就问候纤纤,显然不是善类,说完了这句话,小七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她望向霍延年,笑得如春花般灿烂,几乎是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道:“烤鸭哥哥,没听说你家养了狗啊,啧啧,好好看着,别一不留神就让人给宰了。”霍延年啊霍延年,你可真是好样的,嘴上说得专情专意,一转身就带着别人姑娘家逛闹市,生怕谁会不知道似的。呵。 那黄衣少女脸色骤变,那一抹笑意便再也绷不住。 “采玉,小七不是柳家的丫鬟。”霍延年动了动唇,面上露出几许尴尬,冷不防那名叫采女的女子一把夹住了胳臂。采玉的动作极具占有性,甚至亲密得让人脸红。霍延年的手肘抵在一团柔软上,顿时俊脸飞红。他挪了挪步子,脚却有些软了。 “不是丫鬟是什么?看她那寒碜的样子,可不就是个低贱的下人!这下人没教养,开口闭口粗俗不堪,霍大哥,你替我教训教训她!”那采玉一脸的骄横,似乎笃定霍延年会依着她。霍延年脸上尴尬之色渐浓,却没有当场反驳。他的手臂好像也有些酥,五官失常,好像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七将采玉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只恨不得将她从中间剖开了,看看五脏六肺长什么样,真是难得碰上个这样讨厌的人。 那采玉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外表倒是与霍延年十分登对,那一张俏脸生得娇媚,眼下方寸之地含着一颗泪痣,便那张漂亮的脸蛋衬出了三分锐利和灵动。她蛇腰纤长,到了上围处却傲人地挺拔,与稚拙未脱的年龄全然不配套。不过……倒也算是个美人胚子。 采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烧包的味道,使得空气里隐约多了一丝狐狸臊腥。 小七突然感到有些无聊,这样的女子,和纤纤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她美则美矣,但修养气质甚至还不如上次在泠水县看到的小环姑娘。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了,霍延年喜欢胸大无脑的。 她在鼻子里轻哼一声,抛开了适才的狼狈,即又摆出一副冷凉刻薄的嘴脸。锐利的目光扫过采玉,回转过来朝霍延年一瞥,竟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还没走出两步,却听身后一声尖叫—— “霍大哥,你看她是什么态度!她这分明是没把你放在眼里!”采玉的声音属于又尖又利的那种,微微往上一提便有惊人魂魄的丢脸效果。果然,霍延年听她这一闹腾,脸都绿了。 可是她还不依不挠,完全没顾上霍延年的颜面,竟没等小七走远便扑了上去。 等到霍延年出声喝止,她已经一把揪住了小七的头发。 她的举动又粗鄙又鲁莽,不光是霍延年,就连小七也都被她吓了一跳。 小七还没见过这么疯的姑娘,居然敢当街打人,但想想霍大妈,她又好像有点明白了。 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敢情霍大妈喜欢的是这种,胸大够奶水,屁股大好生养,一把的妖娆,男人也喜欢。啧,却是一点也不好玩。 “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要不客气了!”小七扣住采玉抓她头发的手,一脸阴沉。 “不放!你叫我一声姑奶奶,我就饶了你!”采玉知道霍延年喜欢纤纤,也因为知道,她才忍不下这口气。小七比她矮了一头,又比同龄的女孩儿更单瘦些,几乎是见风倒的模样,采玉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个软柿子。 好不容易碰上了,不找点碴出出气怎么行? “姑奶奶……”小七想想都好笑,这世上还真有这种疯女人,年纪小小便学那泼妇的行径,她扣着的手一拧,轻曼地一抬声,道,“就凭你……也配?” 小七的力气本来就大,这样一拿捏,采玉便如杀猪般叫起来。 ☆、第025章 别理这些人 小七一个人背着纤纤可以走几里路不在话下,平时柳家的粗重活亦被她包干了。 采玉不问情由扑去是有点二百五,但是霍延年更看不得身边的人受欺负。 那边采玉刚叫出声,他就明白小七要干什么了,情急之下连句“住手”都还不及喊,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住了小七的肩膀。就像第一次在泠水县的见到小七出手偷东西时一样。 小七心狠,扭住采玉的手就想趁机将其手指掰断两根,倒没料到霍延年出手会这样快。 当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时,她已经避无可避了。 霍延年当了两年捕快,一身武艺又得爹爹亲传,要抓住一个小贼自不在话下。他也曾因小七挡手挡脚,害他见不着纤纤而恨憎满怀,眼下,也算是得了个伺机报复的机会。 霍延年这一抓,竟没忍住用了几分真力,顿时一阵裂骨之痛,沿着小七的膀臂蔓延至全身。 小七皱了皱眉头,却死倔着没松手,反而将采玉的手指压得更紧了。 “臭丫头,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有你好看的!”采玉见霍延年终究是帮自己的,不由心头惊喜,也便多了三分底气。 “你让烤鸭放手,我便放手!还有,叫我一声小姑奶奶!”小七嘴硬,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被霍延年捏丰,全身骨头都像被拆过了一遍,痛得直冒冷汗,可是却在采玉面前摆出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臭屁样。比起寻常女子,她是有些与众不同,她太野,几乎难以驯服。 “小七!” 霍延年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谁家姑娘见了他不是两眼放光?偏就这小丫头,好似眼里除了纤纤就没有别人了。他憋了一肚子闷气,却又不好真的胖揍她一顿。他僵持着没肯松手,也只不过是因为没拾着台阶下。 小七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装可怜,在他面前却从来是横着走,此时此刻,也毫不例外。 她与他之间,似乎天生流淌着一种敌意,而这种敌意,总令他有种蒙在鼓里的困惑感。 “小七?” 纤纤听到那边的雷声,伸出脖了往外一看,先看见了背对着她的采玉,以及站在采玉对面的霍延年,至于小七,由于她身形委实太过单薄,竟被遮了个严实。 纤纤从拐角处走出来,一下子没找着人,便朝着霍延年那边多看了两眼,却不知小七听到这一声唤,立即松开了拧着采着的手。 采玉感到手指一阵轻松,窃以为是霍延年的钳制起了作用,竟是不退反进,趁势揪着小七的头发用力一拽,像是拔稻草似的扯下了一大片。 小七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了一声。 这声惨叫传进了纤纤耳朵里,不啻于是方才从九天之上劈下来的旱天雷,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正对上了霍延年的眼睛。 这是自回到蟠龙镇之后,第一次再遇见纤纤。 霍延年对她梦萦魂牵,日思夜想,天天记挂着,但因为相处的时日太短,面对面的时候也不多,他只模模糊糊记得纤纤柔顺别致的笑意,至于出类拔萃的五官,却在流年记忆里变成了一把符号。他好不容易休沐回到了蟠龙镇,想与纤纤见上一面,却听到各式各样的传闻。 他以前也知道纤纤不灵光,可纤纤实在与白痴,傻瓜,呆儿,二百五联系不起来啊…… 知子莫若母,就像霍大妈想的那样,他是个极好面子的人,遇上这等情况,他当然也知道势必要去查明真相,但在查明真相之前,他会忍不住对“纤纤”两个字避而远之,绕道而行。 霍大妈就是知道这一点,才见缝插针地塞了个采玉进来。 采玉第一次见到霍延年,就被他给魇住了,就像霍延年初见纤纤一样。 如果纤纤一直不出现,霍延年是一定会站在采玉这一边的。 采玉对他体贴入微,甚至奉若神明,虽然有点狐假虎威,但对方是小七,他也就不在意了。 采玉的明艳,打破了回忆里的清汤寡水,霍延年竟以为自己不是那么地喜欢纤纤,直到刚才。 今儿纤纤穿了一身五颜六色的百衲衣,衣缘以深红居多,衬得一张小脸白如映雪,纤纤的所有美好,像是元神归位一样,贴进了霍延年的心田,那弥久不见的相思,就像野草般疯长起来,止也止不住。 纤纤站在那儿,眸光泠泠如寒潭之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更盯住了他按在小七肩上的手。 小七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弯折在霍延年与采玉之间。 纤纤就隔着采玉,直愣愣地望着他。 纤纤有种怒火煊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陌生到完全不受控。 地上落了一层青丝,全是采玉从小七头上拔下来的。小七的头发本来就不多,被她这样蛮不讲理的一拔,竟见了一大片肤色。说白了就是,小七竟被她一气儿拔秃了。 霍延年的眼睛就直了,那双如点漆般明亮的星眸中间,恍然多了一人。 那人衣袂迎风,飘然若仙,却是穿着一身百衲衣。 采玉立马就知道了自己身后站着的这人是谁。 她昂然地转过身,以不服输的态度,与纤纤对峙。 与纤纤近距离相遇的情况下,采玉适时地看清了纤纤的脸,那是一张精致到完美的脸,远不似她那把俗媚妖冶,纤纤生得实在端庄大气,乍然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哪家府上的嫡小姐。 只一面,高下立判。 纤纤用力地盯着地上的头发,语气里蕴着的温度骤然降了温:“是你做的?是你……扯了我家小七的头发?” 采玉被她凌厉的语气压住,可又不想在霍延年面前丢面子,却不知道,霍延年自方才见了纤纤的面之后,魂就飞去了九宵云外,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已经全都忘记了。 他的眼里果然还是只有纤纤的。 就在纤纤质问采玉的当儿,他已经看得呆住了。 而他一脸的呆相,却令小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两次,上次他搂着个妓子,大可以解释成同僚恶作剧,那这次呢?这女的可不是妓子了吧?口口声声说喜欢纤纤,可是转身回头,却与他人不清不楚……放任别的女子一再靠近。 小七想到了贴在霍延年手肘部的那团柔软,她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就只注意到了这个。 “是我做得又怎么样?你养的狗儿不听话,我替你教训教训,说起来你还应该谢谢我才对!”采玉心想,这姑娘美则美矣,却不过是个呆瓜,胆儿也小,据说是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便又能将她怎样?可是她明显低估了纤纤的怒气。 纤纤是不会打架,也从来没有朝人发过这么大的火,但心间邪火一上来,整个人仿佛出鞘之剑,连神情都凛冽了三分。纤纤平时反应是不快,但碰上小七这事,就有些火气上头,不顾一切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要采玉向小七道歉,而是产生了一种要揍人的念头。 可是她又从来没揍过人。 站在采玉这飞扬跋扈、不知死活的小蹄子面前,纤纤的肺都快炸开了。 她的小七居然被人说成是狗,哼,有的人才是真正的猪狗不如。 纤纤大踏步上前,与采玉隔了半臂宽,她什么也没说,径自伸出了手,采玉下意思地护住了自己的头发,却不想纤纤眼明手快地揪住了她的衣领。采玉上围傲人,她又着意显摆,衣领本来就比其他姑娘开得低一些,被纤纤这样一扯,便露出了半壁春芳。 霍延年终于从归来重逢的喜悦中沉静下来。 他发现纤纤有些变了,变得很厉害。 “纤纤,其实这是一场误会。” 他笑了笑,露出惯有的笑容,并松开了按在小七肩头的手,而就在他以为纤纤会听他的话松开的时候,纤纤动了,她非但没有放开采玉,反而揪着那把衣领往自己这边一拖,来势凶猛。 “咚!”采玉以为纤纤会扇自己一耳光,便早早做好了还手的准备,岂料,纤纤竟扯着她,往自己的额头上撞。 这一撞,仿佛撞在了一颗冷硬的顽石之上,磕得心胆俱裂,半天找不到北。 一缕鲜血沿着额角流了下来,殷红的血色遮住了眼角。 “纤纤!” “纤纤姐!” 霍延年与小七都惊呆了,这是第一次看到纤纤打人,还是用得这样奇怪的方式。 第16节 采玉抹了抹额头,抹出了一手血,终于忍不住“哇啊”一声大哭起来。 纤纤一把拉起了小七,直愣愣地道:“小七,我们走,别理这些人!”她的额心只有一点红印子,显然这脑袋比采玉那颗坚硬多了。 ☆、第026章 约定 霍延年将眼角余光扫向了恸哭不止的采玉,之前那潋滟明丽的外表被纤纤这样一衬托,便是半点气质也没有,这样不顾场合地大哭,更是将一身媚惑打碎在了空气里。 霍延年眼中一片乌云飘过,扭头追上了纤纤。 好些感情都是对比来的,就像在市集上买水果似的,看见个五文钱的芭蕉,自是觉得便宜又划算,但转头看看那一钱银子一根的帝王蕉,那划算的想法便又烟消云散了。 他还是喜欢纤纤的。 娘亲要塞一个采玉给他,他也没拒绝。 事实上,他有好多事都没能拒绝。 “纤纤,你听我说。”他知晓了自己的心意,离去的时候绝没有犹豫。 采玉没有等到心上人的关心,她哭,只是引来好事者看热闹。等到她想起霍延年是那么地要面子,登时肠子也悔青了。她抹净了眼泪,跟在霍延年身后亦步亦趋,可是霍延年走得极快,不多时,她就喘起来。 霍延年是去追纤纤的。 可是纤纤被小七带着一路疾走,早将他落在了后头。 采玉在他身后娇滴滴地叫唤:“霍、霍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能不能慢、慢些?” 霍延年脚步一顿,跟着,反而加快了步子。 采玉瞬间醒悟过来,抢上前去抬头挺胸拦住了他:“霍延年,你给我站住。你喜欢那白痴?可是你也别忘了,你对我做过些什么。”她挺了挺胸,俗艳的脸上透出一丝傲然,当着街上那么多人的面,就说开了。 做过些什么? 男人女人,因缘际会,不就是那点事。 霍延年初逢雨露,对她迷恋之极,一时忘记了纤纤也不奇怪,他尝过了采玉的味道,才晓得为何同僚们都喜欢往妙音阁跑,个中滋味,噬魂入骨,又岂是一句话可以说得清? 只是*相遇,被底欢娱,都不该拿上台面上来说。 采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起这档事,显然就是与他不对付。 霍延年的脸色一沉,猛然回过头来,将两道视线直直地射向了她,眉心隐有杀气。 采玉只识得那个拥自己入怀,软言细语的霍延年,只喜欢那个战战兢兢忸怩又害羞的青葱少年,可不是眼前这个满身煞气,目光冰寒的陌路人。采玉忽然明白了,霍延年根本不喜欢她,他只是顺水推舟,成全了自己心里的那点念想而已。 少年精力旺盛,需要的是发泄。 而她一个不小心,就上了霍大妈那条贼船。 霍延年少年得志,在泠水县混得很好,加上相貌英朗,举止潇洒,更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采玉入豁的时候,还想着自己是到了一个宝,却不料枕边这位美郎君,时时刻刻想着念着的,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傻子。 傻子……呵,看柳纤纤那样,也不是真的傻,分明是装的。 采玉一把按住被纤纤磕破的额角,唇边漾出了一丝冷笑,她大声说道:“霍延年,你别忘了,我和你已经好过了,已经是生米煮成了熟饭。” “哗!” 没有人想到一个大姑娘家会在大街上说这样的话,街心顿时就炸开了。 霍延年手足冰凉冻在了原地。 他的拳头越来越紧,几乎可以听到骨骼磨擦的格格声。可是他又不能打女人。 男人三妻四妾何其平常,男人有两三个红颜知己,又何其平常,没见谁个是用这种事情来要胁的。好过了,好过了又怎么样?就算是怀上了孩子又能怎么样?只要他不也承认,那就是无媒苟合,他是男人有什么打紧? 至于霍大妈怎么许诺的,那是她的事,他就只喜欢纤纤一个,从来只有纤纤。 他目光晦暗,旋即冷光划过,仿佛一道夺目的剑芒。 “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不过是成全你,你还想怎么样?” 第一次,他几乎是生疏的,两人躺在床榻上叫痛,他也是快不过一二三,没有经验,得来的都是难堪,偏生这样的难堪是发生在他和采玉之间,采玉和他好过了,就等同于将心里的神仙拉下了凡尘,他把自己装扮得再是完美无瑕也没用,采玉的温柔伪装一旦揭下,便能坦坦荡荡地跟人说,霍延年啊,他根本不行。 你还想怎么样? “霍延年,你说过要娶我的,现在又去追那白痴。你别忘了,我可是你娘亲自选定的儿媳妇。”采玉气得嘴唇发紫,她这样说,便算是当众逼婚了。 流言蜚语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却顾不得那么多,她本来脸皮就厚,小七看得没错,这一点本来就与霍大妈有八分相似。而这八分相似,却像是下在霍延年身上的降头。 霍延年气得一拳头砸在路边的石墙上,直砸得粉屑横飞,他冷笑起来:“你这般不要脸,我怎么会娶你进门?送上门来的女子多了去了,也不多你一个!”他看都不看采玉一眼便快步走开了,留下采玉呆立原地,落得孤身伶仃,一身的笑话。 采玉又哭起来,这一次却不同于之前的号啕,那声音极其压抑,像受伤的野兽那样悚人。 …… 纤纤和小七一鼓作气,拐了几条巷子才慢慢打住。 纤纤的脑袋继承了扶兰仙子的一些特质,确实比寻常人的骨头硬些,但这样狠命地一撞,也不免会受伤。小七按着她在路旁的石墩上坐下,心疼地揉了揉她微微肿起的额头。心里却反复盘旋着三个字,傻丫头。 小七耍了心机,她是看到纤纤来了,才放弃挣扎反抗的,她本来只是想让纤纤与霍延年离心,可事情却向她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了。纤纤从头到尾,都没有认真看过霍延年,看来她真是只记得烤鸭,不得记人了。 傻丫头。她叹了口气。 “纤纤姐,那样的泼货,给她一耳光不就得了?何必伤害自己呢?”小七蹲下来,与纤纤面对面平视。 “我气不过,哪还想得那么多?”纤纤被她揉得狠了,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小七却在心里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暗道,原来石头也是知道疼的。 “下次不许这样,那些事我应付得来。”小七确实应付得来,这次是她自己不好,滥用心机。 “还有下次?那……那下次还是不要出门了,不吃那些桂花糖,莲子糖,薄荷糖,打糖,冻糖……什么的了……”纤纤一口气说了很多糖名。 “分明是舍不得。”小七老气横秋地摸着她的脑门,心里慢慢浮起了一丝异样,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但却在心底的最深处,刻下了一道甜蜜的彗尾,她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向纤纤面不改色地撒谎了,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扶着纤纤的肩,与她并头坐下,想了好半天,才道,“不会有下次了,大不了,下次我们看见了也绕道走。惹不起,躲得起嘛。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对不?” 纤纤想想也是,但又担心得不得了,犹豫了良久,才学着小七的样子,忧愁地叹了口气:“小七,娘亲说,我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可是我嫁了人,就不能和你时时在一起了,不能一起做这样的布娃娃,不能穿这样的衣服站在大街上叫卖,好些事情都不能一起了……那可怎么办?” 小七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纤纤猝然提到了,她却不得不想,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突然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不会的,大不了,你嫁人,我给你做通房丫头!” 小七说完,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了,跟着,便在心底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 作孽啊这是,想她堂堂一代仙君,下凡渡劫投错娘胎也就罢了,怎么还迂尊降贵给这块蠢石头当起陪房来?她想象了一下洞房花烛夜的惨状,一股难堪涌上心头,跟着便是翻江倒海的呕吐之意。 她这一世虽是女儿身,但芯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啊啊啊啊啊…… ☆、第027章 通房 第一次出去卖娃娃,总算是有惊无险。 俩小姐妹赶在柳夫人收工回来之前端端正正在房里坐好,柳夫人发现纤纤头上那一块红肿的撞伤,免不得责备二人两句,纤纤心虚,闷闷地不敢作声,小七只好说是两个玩闹的时候推撞了一下,不小心伤着了。 柳夫人像是有满腹心事,怪嗔了一会儿便带着绣篮径自回了房。 傍晚柳老爹回到家,她才郁郁地将心事和盘托出。 “听说霍家要向郑家提亲了。”柳夫人一脸愁云惨淡。 霍家那小子霍延年,配郑家的小女儿郑采玉,倒也是不错的,但这样一来,纤纤的择偶条件就降下来了,难道要找个游手好闲的?柳夫人几乎预见了纤纤傻乎乎地在夫家接绣品来做,而相公大老爷却天天扛个烟斗躺在摇摇椅上晒太阳的情景。 她不想纤纤这么惨。 纤纤被她养得这样好,怎么着也要挑个体贴又疼人的。 再往下挑么?穷人家的孩子,谁个娶媳妇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再不然,也是解决一点夜里所需,纤纤这样瓷实的性情,怕是会被欺负得更惨。 柳夫人想着想着,就郁卒了。 难不成,要把纤纤嫁去外地?这样她更不情愿,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别人把自己女儿煮了吃都不知道。 越想越郁卒,越想越食不下咽,柳夫人简直着魔了。 纤纤扒了两口饭,突然抬脸问道:“爹,娘,通房丫头是什么?是下人的意思么?”她纠结着“丫头”两个字好久了,一直不敢说。 小七因她这一问受了惊,手里的筷子一根接着另一根,掉在了桌面上,但她很快清醒过来,顾不得捡筷子,只在桌下拼命踩纤纤的脚,示意她别说了。 柳老爹放下碗,奇怪地瞅了小七一眼:“小七,你好好地不吃饭,踩我的脚做什么?” 居然一时情急,左右不分,踩错了一边。小七大窘。 柳夫人这个鬼精的妇人却从纤纤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讯息,她一挑眉:“什么通房丫头,胡说些什么?谁给你说这些的?” 在娘亲面前,纤纤编不出谎,于是老实地出卖了小伙伴,她指了指小七,一脸无辜:“她啊,她说以后我出嫁了,就做我的通房丫头,一辈子照顾我呢。” 柳夫人闻言,不觉心间一喜,但又不知想到了别的什么,很快沉下脸来。 她没好气地瞪了小七一眼,饭也不吃了:“说的什么鬼话,你跟我进屋里来!我有事同你讲!” 小七临起身在纤纤的头上敲了一记,垂头丧气地跟在柳夫人身后离了桌,那边纤纤还在冒傻,直铳铳地问柳老爹:“饭桶丫头到底是啥啊?”这……记忆不好,才眨眼的工夫,就记反了。 饭桶丫头是什么鬼……柳老爹终于露出了要杀人的表情。 柳夫人像抓小鸡一样,把小七抓进房里,“砰”地一声,便将房门关上。 小七麻溜地往门边一站,见她气鼓鼓地坐下来,便张罗着要去替她倒茶,可是茶盏还没拿起,柳夫人就伸手在桌面上狠狠地一拍,惊堂木似的响亮,说话更是声色俱厉。 “紫麒,你这是怨我将你当下人使唤?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下人了,啊?” 狂风暴雨在前,柳夫人是真的生气了。 “我……”小七无声地哀嚎着,她根本没法解释好伐?难道要说她舍不得纤纤,她喜欢纤纤,可是她不是个男人不能娶了纤纤,解释有什么鬼用啊? “我不再叫你紫麒,就是因为不想你再过回原来那样的日子,不错,我们柳家确实不是大户人家,好些粗活都要有人做,你来了,自是不能白吃白住,但我叶嫣来可以扪心自问,柳家从不曾把你当下人!你怎么能那般不自爱,非要说什么想做通房丫关头!通房丫头是什么你可知道?” “我……” 她怎么会不知道?小七无力地低下了头。万花楼的姑娘从良后,就有去做通房的。 “真真气死我了,一个两个都不省心。我承认,你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我是存着些私心,可我也是明白人,你这一年来的表现,是个人都能看出一二分真心……纤纤喜欢你,你也不愿意和纤纤分开,可是也不该用这样方法,万一纤纤那孩子当真……唉,我要怎么说你呢?真太不懂事了!” 从小到大,别人对小七的评价都是乖巧、懂事、滑头、省心、小人精儿……唯独这一次,明明柳夫人说得那般不中听……小七却还是心服口服。 通房丫头,确实不是什么好归宿。 她低下头,正好可以看见挂在脖子上的小银牌,那时候柳夫人说是将她当成自己的半个女儿,她还在心里边冷嘲热讽,可是这一时,她才知道,柳夫人与柳老爹能够教出纤纤这样的女儿的真正原因。 柳夫人是个厉害角色,却也是个明理之人。她和霍家那个为人娘亲的,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柳夫人疼爱纤纤,想她嫁一个好人家,却也同样怜惜面前的小七,希望她堂堂正正摆脱以前的阴影。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小七就更想为纤纤做点什么才好。 第17节 “夫人,我说的不是玩话,我是当真的。你和柳叔叔不能护纤纤姐一世,我却可以,我比她小几岁,总能替她担着点。你不放心纤纤,我也不放心她,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她。就算不是去做通房丫头也行,没名没份,什么也没有,都行。”都说她投胎投歪了,扶兰仙子这个才是真的歪,扶兰赫赫本来就是天庭小白一个,投身下凡掉进个蜜罐子里,这样一直溺爱下去,能开心智才怪。可是作为小七,她又觉得这样的纤纤最好。 通心灵玉一开,她,还会是她认识的那个扶兰赫赫吗? “你与纤纤不过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这句话,纤纤不会想起来要问,柳老爹自然也不会问,但柳夫人不一样。这个疑问,憋在她心里足足一年多,这一年里,她看着小七对纤纤好,几乎无微不致的好,这种好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 可是萍水相逢的人,怎么着也不会这样掏心掏肺啊。 “因为纤纤姐值得。就冲夫人今天这一席话,就值得。”小七固执地昂起了头。 柳夫人呆坐在灯下,一脸地无可奈何,半晌才凄然道:“纤纤没有别人家的孩子聪明,想嫁个好点的人家也不容易,将来要是她有什么困难,你就帮衬点,但也别把自己搭进去。纤纤那孩子心思缓钝,一时半会也领会不到你话里的意思,若你真的去做了她的通房丫头,她以后……只怕会后悔一辈子啊。” 纤纤把小七当妹妹看,什么事都听她的,如果她知道通房丫头是别人放在房里的发泄工具,她还能好吗? ☆、第028章 我不累 小七得了一顿训,再也不敢提什么通房丫头的事。 柳夫人怕她还想着要作践自己,亲自盯了好些时日,才慢慢将戒心放淡了。 小七和纤纤继续瞒着家里做些小玩艺,她们的积蓄很快由三千文,变成了一两银子。纤纤不敢管账,生怕掌心有隙,容易见财化水,一迳儿买买买就没有了。所以小七俨然就成了她的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心思灵巧,俩小姐妹的私房钱就像滚雪球那么攒起来。 外头,又是风,又是雨。 霍家提了亲,又突然要退亲,直闹得满镇子鸡飞狗跳。郑采玉被霍家那小子破了身子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郑家不要脸,霍家也不是好惹的,事情一传扬开,各人初初也同情采玉,但看到霍延年一脸正直无辜的模样,那风向就倏地一下变了。都说霍延年那样好的孩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和姑娘家好,一定是郑家那妹子不要脸,和别的男人有了些曲款之后,还惦着往霍家头上泼脏水。 这一场,霍家凭着看似清正的家声和一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大获全胜。 郑采玉曾几度自杀。 纤纤两耳不闻窗外事,小七自然也懒得多嘴把霍延年那些七里八里的扯淡事说给她听,她在万花楼做事的时候,见过不少有身份的人,也见过许多罕有的菜式、点心,描图样的空余时间,她便将那些吃食的图样一并画下来。 她们踩着点出出进进,几个月都相安无事。 期间虽然也被霍延年追堵过几次,但都被小七恶狠狠地挡了回去。 站在霍延年面前,小七可是比哮天吠还凶。 霍延年还得回泠水县担值,总不得时时守在纤纤家门口,小七亦憎恶霍延年虚伪,总不让他得逞。期间,霍大妈又涎着脸请了媒人来,却被柳夫人捉着扫帚一路狂殴,乍乍乎乎地赶出去了。柳夫人心里有气,上次给纤纤造谣那事,她还没记得和霍大妈算呢。 这样的人家,又哪里配得上她的宝贝纤纤? 再说那霍延年被郑采玉引得尝到了些甜头,真性情便一下子暴露起来,他自以为对纤纤是痴心一片,可是忍不住向往那被底欢娱之事,竟在泠水县惹了不少烂桃花,不过他这次放聪明了,不再像被郑采玉那般拿捏,事前说清楚,蓬场作戏后便是一拍两散。 就这样,变成了个大众情人。 如果说郑采玉的身子污,那霍延年这样可称得上是污烂了。 霍延年十六岁,柳纤纤十七岁。 十六岁的霍延年宽肩窄腰,身姿挺拔,越来越有韵味,十七岁的柳纤纤却像被时间遗忘了,还是那样水灵灵的小小巧巧。而大家,很快就忘记了纤纤比霍延年还长一岁的事实。 小七的布娃娃,果然从十八罗汉卖到了四大神兽,她那模糊记忆里能记得的人和物都已经卖了一遍,唯独没卖的,就只有扶兰仙子了。 这一年的上元灯会,柳夫人格外开恩,给两个小丫头放了一天假出去玩耍,但她对纤纤极其不放心,临行又拉着小七进屋千叮万嘱一番,才放这两个小鬼头出了门。 纤纤和小七都没去过灯会,自然兴奋得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两人把积攒的私房钱拿出一部分,一个人分了半钱银子,才得手挽着手,兴冲冲地扎进了人流里。 街上卖糖人的,耍杂耍的,尽有尽有,虽然街道两边挂着的灯笼有些稀稀落落,显得有些寒碜,但也比平时热闹了千百倍。好些行商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带着外地的糕点小吃和小玩意儿,聚在街头叫卖。 纤纤看见这也好奇,也那喜欢,不多进便把带来的钱全都花光了。小七只好将自己的钱都入进了她的口袋里。她本来就不看重钱,也不爱买东西,纤纤买了之后丢三落四,便都由她提着。纤纤走在前面,像一只放出笼子不久的小雀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七懒洋洋地跟着她,满脑子都是纤纤没有心机的笑脸。 纤纤的脸,和扶兰仙子的呆笑重合在一起,小七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纤纤没有爱上任何人,就她这样的不知忧愁,大概也不可能爱上什么人。 小七在心里默默的想着,但这样的结果令她又释怀又生气。她做了那么多事,只抵得上纤纤一句喜欢,她最喜欢的还是吃吃吃,明明那样窈窕玲珑的身材,怎么就吃不胖呢?她陪着一起吃吃吃,这一年来都胖了十斤了。 长胖了一点的小七,白皙了许多,脸上的千娇百媚一旦显山露水,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走在大街上,与她二人搭讪的少年接踵擦肩,小七已经快炸毛了。 “纤纤姐,你吃够了没有?再这么吃下去,就不用回家了。” 纤纤吃完了糖做的小龙,又去吃西南来的特色饺子,往肚里硬塞了一碗牛肉面,又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糕点边走边啃,越来越像个无底洞,而小七是如论如何也塞不进去了,她感到肚皮都快撑爆了。小七跟在纤纤身后,背地里把帝俊大人全族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还骗他们说是什么渡劫之旅,这分明是变身之旅啊——她投胎成了个女胎,扶兰仙子则投了个猪胎,哦不,饕餮胎。 纤纤是典型地吃碗里看锅里的,嘴里还叼着人糯米糕,眼里不知道又看见了什么,推着小七急吼吼地往前挤。前面人山人海的,越往前推进人就越多,男男女女叠成一团,哭的叫的,趁机揩油乱摸的,应有尽有,小七为了护着纤纤,被人吃了好几次豆腐,她就快捉刀杀人了。 “纤纤姐,我们回去吧!” 人头攒动,看得人头皮发麻,小七生怕纤纤又被哪个不要脸的拐跑了,一路前都紧紧地贴着她,直至贴出了一身热汗。她试图把兴致勃勃看热闹的纤纤拉回来,可是人声鼎沸将她的嘶吼完全淹没,她挣扎无果,只好死命拽住纤纤的腰带,纤纤也怕她被挤散了,回过身来将她扣在腰带上的手扒下来,放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纤纤的手心很温暖,干燥得没有一点汗渍,反倒是小七,生生急出了汗。 小七感受着纤纤的体温,渐渐心跳如鼓,她的声音渐渐压低了,最后细不过闻,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爱看热闹了,因为这样,就可以离某个人,或者某些人近一些,再近一些。此时此刻,纤纤拥着她,几乎将她整个儿圈进了怀里。 “小七你看。”纤纤突然指了指前面的高台。 一束闪亮的烟花带起一串青烟直插云宵,尖啸声不绝于耳,那笔直冲顶的烟火在天顶爆裂,炸成了一朵朵巨大的金色菊花,火光一下子照亮了纤纤的俏脸。那张平时看起来有些呆气的脸,就在那一刹的火花当中变得鲜活起来,那一刻,纤纤竟比烟花还夺目。 纤纤兴奋地看着烟花,而小七却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锣鼓开场,高台上有戏子唱戏,戏文穿过凡尘喧嚣,隐隐约约地飘进了耳朵里。 纤纤还想往里边挤一挤,却冷不丁腰间一紧,一双纤弱的小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托起来。 “纤纤姐,这样可以看得清楚些。”小七的声音很甜,她的笑,也比平时暖和一点。 “好。”纤纤迟钝地点了点头,半晌才又反应过来,弯腰附在小七耳边问道,“会不会累?如果累的话,我不看也可以的。” “我不累。”小七虽然瘦小单薄,眉目间却已悍然有了一丝媚视烟行的韵味,如今脸上飞红,更比平时风华绰约。然则这般姿色,又岂是人间所有? ☆、第029章 再陪你三千年 戏里演的是一个穷书生上京赶考的故事。 赶考途中,书生误交损友,沉迷烟花,直至盘缠用尽。老鸨子见他钱财散尽,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了妓馆。最后书生走投无路,欲要投江寻短见,却被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救了上来。那位女子不仅救了他,更赠他盘缠,送他赶考。后来书生发奋图强,连中三元,成了一代名臣,而他不忘恩情,更欲迎娶那位女子为妻。谁知那女子本是扬州烟花巷的优伶,出身低微,自忖配不上这样的贵人,便决定远走他乡。后来,书生踩遍千山万水去寻找,终将心上人寻获,最终抱得美人归。 短短一则故事,起落有致,曲折动人,赢得了满堂喝彩。 纤纤从来没见过这样故事,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她只知道书生得偿所愿,女子得以安身,一切安然,团团圆圆,便是人间最美。却没留意到抱着她的那双手已经有颤抖。 小七抿紧了唇,眼汩在眼眶里转悠,忍耐良久,还是没忍住夺眶而出。 曾经,也有人同戏里那位女子一样,做过同样的事。 一朝贪欢,珠胎暗结,女子不愿听老鸨子的话打掉孩子,便是拼了性命逃了出来。她辗转打听,想寻找孩子的爹,兜兜转转只不过是想给孩子寻一处归宿,她并未想过乞求更多,无奈何,身为漳州转运使的故人却早已经成婚,妻妾成群。他不单不肯认这个孩子,还想方设法地谋害她。 只因他的落魄,亦是他一生的耻辱,他只想一世光鲜,不愿让人知道。 女子遭到了追杀,她在破庙里产女,当夜,雷电交加,煞白的电光照在庙里供奉的麒麟身上,映出一抹冷傲的紫。 于是,她的女儿便有了个这样的没有姓氏的名。 紫麒。 女子重操旧业,带着个半大的孩子。她教孩子扮蠢扮丑,将上天赋于她的美貌尽数藏匿。她甚至狠心不给孩子吃饱饭,穿好衣服。 她的女儿变成了妓馆里最低贱最不起眼的丫头,没有人愿意正眼看她一眼。纵有天香国色,也都埋葬于红尘之中。 那是属于她的曾经。 众人欢声雷动,拿出铜钱往高台上扔,喧哗中,有人许愿,有人退场,有人相拥相立。 小七举着纤纤,与她一起仰头看天上纷乱飞舞的烟花,那些闪光的焰火看起来那么真实。纤纤的笑容,触手可及。 纤纤指着那高台上的戏子嚷嚷,要把铜钱也扔上去,可是扔了几次都没成功。小七撑着她,没法腾出手来帮她,正寻思着要不要放她下来时,一条手臂带着男子特有的体温从身后横亘而来,小七警惕地一回头,映入眼帘之中的,便是那熟悉的笑容。 霍延年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很讨人喜欢,一片阳光灿烂之后掩着三分腼腆,低头侧目之际,好似随时都能脸红。似乎没有人会讨厌能笑那样的人,除了小七。 想起霍延年平日里那些所作所为,她的脸立即就冷下来了。 “钱是我的,还我。”小七不肯放下纤纤,又不愿意霍延年拿到纤纤手里的铜钱,竟抢在霍延年前头把纤纤拦了回去。 “哦,也对。”纤纤想起自己那半钱银子早花光了,便收了手,将手里的钱袋整个塞进了小七怀里。 “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小七朝霍延年翻了个白眼,她发现不少人将视线投向了这边,心里越发不舒服,越发不愿纤纤与姓霍得扯上任何关系。她吃力地背着纤纤,转身就走,却又一次被霍延年拦住。 “你就那么讨厌我?”镇上的姑娘都喜欢他,他一笑,那些姑娘们就没辄了,唯独是这丫头,每次见他都跟中了邪似的。 “你长得讨厌,笑得讨厌,不讨厌你讨厌谁?”小七在鼻子里哼一声。 趴在她背上的纤纤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瞧了霍延年几眼,然后又扭过头去看戏台了。 在她眼里,大概看不出霍延年哪里讨厌,但是也说不上喜欢,反正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却不知道纤纤这一举动,像是扎扎实实地在霍延年心口上捅了一剑。 霍延年脸上的笑意,似被一阵大风刮走,剩一脸铁青的森冷。 “臭丫头,你对纤纤说我坏话了?”他那点污黑的情史,早已经被洗白了,可当时他与郑采玉那事,小七可是唯一的知情人,小七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好糊弄,她年纪还小,还不懂得欣赏男人,至少他在她面前拿腔拿调,温言软语,就从来没成功过。他忍不住在肚里暗咒了一声。 “你一肚子坏水,还用得着我说?别太看得起你自己啊!”小七扭过头,秀气的瓜子脸上满是不屑,看他的时候那叫一个神气。 这时候烟花已经又放过了一轮,纤纤没了兴趣,才得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她盯着霍延年的脸,看了老半天…… 霍延年被她清澈的目光击中,几乎心头激荡,不能自已。 纤纤却只是茫然地抓了抓脑袋,悠悠地道:“你不是要扔钱上去吗?戏台就要散了,再不扔就赶不上了。”她委实已经忘记了他是谁。 霍延年被她看得半边身子发麻,赶紧摸出一串铜钱来:“我、我现在就扔……你等着,扔完我再请你去吃烤……” 纤纤却打了个呵欠,附在小七耳边,轻声道:“困了,看久了好像也没啥意思,我们还是回去描花样吧。”她本质上就不喜欢热闹,如今被这喧嚣嘈杂一闹,精力耗费特别快,她糊糊模模地想起了霍延年究竟是谁,但又觉得跟自己没啥关系,于是便有了下面那一幕—— 霍延年掂着铜钱,英俊潇洒地扮演了一回散财童子,待回过头却发现,纤纤和小七早已经不知所踪。他没听到纤纤说的话,只当是小七有意带着纤纤执意躲开他,不觉得恨意满满,整个心肺都像被怒火烧穿了。 有人在高台吟唱,有人在灯火中前行,也有人……站在阴暗的角落,阴森森地看着潮水般的人群……看着那人潮之中鹤立鸡群的小丫头。 他又来到了蟠龙镇,离上次……已经足足隔了一年。 她好像长高了一些,更漂亮了,也更傻了。 可他心里却知道,那姑娘,未必是真的傻。 一双手搭在他肩上,有人将一张银票拍进了他的衣领,顺势又在那玉白的胸膛摸了一把,耳边传来了滑腻腻的低语:“红儿,今天记得去我那里,去了的话,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他抽出那张银票看了看,展颜一笑,转身抱住身后那人柔声说道:“好啊,小爷等着。” 那声音柔若无骨,绵软得瘆人,可是听话之人却感到无比享受。 第18节 那人捏住他高挺的鼻子,恶狠狠地掐了一把,道:“小烧货,小心我弄死你。” 他不可置否地拿着银票张扬地凑近红唇用力一亲,转头再往那戏台下看去。 这时候,要看的人已经不在了。 上元花灯会,纤纤过得十分满足,她的话变得多起来,拉着小七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然而,小七却提不起兴趣和她掺和。看完烟花回来,她就一直沉默着,偶尔抬头看看天,也是一脸空茫无助。她不像寻常凡人,她知道自己从哪里,也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自己的出身,是自己的身份,总有三分挣扎,从神到人,那种悲凄的无助,那种无法改变的无助,一直环绕着她。 她不想成为紫麒,可是她却没有能力回井再造,她不想成为女子,但世事难料,像是帝俊大人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人玩笑,变成了她和纤纤之间最大的隔阂。 “渡毛的情劫!”她无声地冷笑,将所有的嘲讽都留给了自己。 纤纤趴在小七背上,走了许久,才感到有些不对劲,眼见着都快到家了,小七也没有放下她的意思。纤纤没发现,小七也没提,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小七背着她,从花灯会回来,一直到了门口。纤纤犹豫地拍了拍小七的肩:“小七,你该放下我了,我自己会走。我还不累。” 小七站在门口,仰头看着那门檐下的灯笼,有些出神,半晌,才得柔声说道:“再让我背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纤纤笑了:“你不累么?难不成你要背我一辈子?” 小七站在夜色里,眸色幽暗,她像是笑了一下:“何止是一辈子,三千年好不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再陪你三千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个“再”字。 ☆、第030章 身体为证 小七照例早起,打水,做饭,晾衣服,劈柴……然后叫醒纤纤,出来和柳老爹、柳夫人一起用早餐。小七给纤纤绾好了发,思量着待会儿又要和纤纤去街上卖布偶,便着意抽了两根丝带,将纤纤那油亮亮,松垮垮的长发固定成髻。 纤纤坐着极不安分,对着铜镜照了两下,便低下头去找来找去,都顾不上还被小七拽在手里的那截发尾。小七只好跟她一起蹲下身子。 “找什么呢?”纤纤没穿鞋子,裙子够长,被掖在脚踝处,裙摆下便露出了六七个粉嫩的脚趾头。小七看得心头一跳,立马想站起来,却被纤纤一把拉住。 “喛,耳环不见了一个,来帮忙找找。”纤纤没抬头,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拉,小七差点跪下来,头也和她的撞在了一处,顿时脑海里如黄钟大吕齐鸣,震得眼晕晕地比划不开,她感觉纤纤的手指在掌心划拉了一下,一只小巧的耳环就像幼小的蜻蜓,温柔地落在指缝中间。 “是、是这个吗?”小七莫明冒出了一头热汗,平素巧舌如簧的她,异样地变成了小结巴。 她这是……紧张了? 天啊,睡在一起一年多了,也没有过这样的绮念啊,这要怎么搞? 小七拉着自己的衣摆瞧了两眼,目光就停在了自己胸口那两点微微鼓起的小笼包上,心里惊天动地一声嚎——天杀的啊!完蛋了啊!不知不觉就发育了啊!这要怎么搞! “我、我我我我白天眼睛不大好使,纤纤姐你还是……自个儿找吧!”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后腰一下子撞妆台上,妆镜被撼动了一下,将她眼中的波光放大放大……小七一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双含情脉脉的脸,那一刻,她简直崩溃了。 她居然以女儿身,喜欢上了纤纤,这要怎么搞? “小七,时候不早了,我一个人找不来,你帮帮我!这地方也不大,一会就好了!” 你帮帮我……一会就好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语,也在小七耳朵里变成了妩媚娇嗔,她感觉心儿坠了下去,一时竟像下凡当日,乘着风一路软绵绵轻飘飘地招摇,小七目光涣散地以背抵墙,整副身子都软了。 “你不舒服,怎么出了一身汗?这天不热啊?”纤纤终于发现了小七的异样,她关切地伸手,却被小七狼狈地躲了过去。 “我没什么,蹲久了,有些眼花。耳环是吗?我、我来吧,纤纤姐你先去吃饭……”小七将纤纤扳过来,转了个方向,不由分说地推出门。 “你真没事?要不我们今天不要出去了,我陪你去看大夫……”纤纤边走边说。 “不要你陪!”小七回答得飞快。 “啊?”纤纤一愣。 “啊不是!我……我的意思是说,赚钱比较重要,不要在屋里耽搁了时间,嗯,先去吃饭,吃饭……这里交给我!”小七结结巴巴地说完,不管纤纤能不能消化,一把撑住门叶,“砰”地一关。这才把一颗狼狈跳动的心关进了心房里。 四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心跳如弦鼓。 小七沿着门板,像垂死的泥鳅一样滑下去。 这一世想完成情劫是不可能了,性别不对啊,阴阳不合啊,还有,纤纤的心智一直没开,对于纤纤来说,她喜欢一个人,跟喜欢一块五花肉的感情应该没有什么区别吧。 难不成,还要下一世? 可是她舍不得这样的纤纤。 要弄死纤纤有一千一万种办法,可是她不乐意。 因为不知不觉,她就喜欢上了这一世的扶兰仙子,喜欢上了纤纤。 身体可以为证。 想通了这一点的小七,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卖东西的时候也忘了叫卖,只坐在台阶上,有点傻乎乎地看天。 天上有云,有太阳,有鸟儿飞来飞往,云层再往上,九霄天宫有一群吃饱了没事做的神仙,那些神仙最喜欢拿凡人来打赌,那日子,可无聊了,哪比得现在啊,酸甜苦辣涩,人生五味,都尝遍了。 扶兰仙子是更无聊的仙子,她就是那种可以把无聊的修行生活过得更无聊的人,她修成人形的时候,小七还是游走于虚幻之中的一点灵息甚至一点机缘,她修出通心灵玉的时候,小七才刚刚打开神智,看懂世间无常,她在月老那儿担值时,小七还没渡过天劫…… 那时候的扶兰赫赫远没有现在的柳纤纤生动可人,可她还是记住了那个懵懵懂懂有些转不过弯来的扶兰赫赫。 这天生意不好,纤纤被小七的情绪感染也一样提不起精神,两人随便卖了点简单的小饰物,便一直相看无言。但纤纤只无聊了一下下,便找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她发现小七的手肘处破了个洞,当即二话不说,就动起了针线。 等到小七回过神,纤纤那张脸已经快贴上她的袖口了。 “哇!纤纤姐你干什么?”小七不争气地闹了个大红脸。 “缝衣服啊,你看看,这儿都破了,我娘给你做的新衣服怎么不穿呢?”纤纤扭住了小七的手,将她的手肘抬高,架在了自己支起的膝盖上。 小七大急,扯着她的脚踝往下拖—— “你、你支着腿做什么,女孩儿家,可不能这样粗鲁。”小七的脸跟猴子屁股一样红。 “我不支着腿儿,怎么架住你的手?你能一直抬着不动么?还有哇,你不也支着腿么?怎么只会说我?”纤纤的脸又近了些,露出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可身上的香味却熏得小七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好想反驳反驳,可是刚一张口,却感到人中一热乎,毫无征兆地飚出了两行鼻血。 “啊!”小七狼狈不堪地惨叫起来。 “啊!”纤纤的针扎在了小七的大腿上,她自己也感同身受地惨叫起来。 两个小姑娘的惨叫吸引了街上行走的人们。 有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间,远远地望着纤纤出神。 蟠龙镇真小,随便一问就能碰上,只是没想到,纤纤经历了被卖去万花楼那件事之后,竟还有胆子跑出门来,也不怕被大灰狼叼走了。 不过回头想想,也就能释然了,纤纤在万花楼都能淡定成那样,说明那件事在她心中并没造成多大的阴影。所以,在阳光下语笑嫣然的纤纤,还是那个没有心机,单纯缓钝的纤纤。 “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大白天看到了纤纤,褪去了夜间华灯万千带来的神秘光影,她还是清澈得像一泓春水,柔和动人。只一眼望去,便犹如万千羽毛拂过心头,那麻麻痒痒的感觉,简直噬魂入骨。 前天夜里是因为有个捕快在那儿堵着不好下手,今天大概……朱红深邃的眼瞳里冒出一丝说不出的亢奋。 ☆、第031章 小七的告白 小七像只被煮熟的虾米,僵着身子被纤纤摆弄,那副身体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她坐得笔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纤纤清晰的发际线,那青丝长发被一根小银簪挽起来,稳稳地贴在脑后,两边垂着的发带质地轻盈,平添了几分飘逸的味道。 纤纤的头发又黑又多,握在手里并不算顺滑,但冰凉凉的触感格外沁人。 小七可以闻到纤纤头上清淡的头油香,她捂着被流血的鼻子,有些心虚地将眼睛一通乱瞟。而这一瞟,便瞟见了对面那红衣绯绯的人影。 红色艳丽打眼,兼之那人身量又高,小七很容易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是朱红?!小七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个人了,没想到他还会来这里……她霍地站起来。 她不会认错的,朱红看起来比以前结实了一些,腰杆也直了一些,但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招摇的意味,配上那身衣服,还真不埋没他爹娘给取的名字。朱衣轻红,妖艳夺目。 纤纤刚好收线,被她这一举动引得侧目,余光掠过,却见一队捕快分开人流,大摇大摆地往这边走来,走在第三个的,不是霍延年又是谁? 霍延年没想到大白天会在街上碰见纤纤和小七,一时又惊又喜。 他越众而出,快步迎上来,堪堪挡住了小七的视线。 小七踮起脚往上蹿了几下,却懊脑地发现,刚才红衣男子站立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 朱红……不是惹了人命官司么?他还有胆子来蟠龙镇?小七顾不上纠结自己那颗挣扎的心,也顾不上对霍延年脸上洋溢的嘲讽之意,她的思绪完全被方才那惊鸿一瞥给带走了。 朱家的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当初,朱红的爹为了面子,能够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紫麒的娘亲,那朱红呢……他会不会因为万花楼接客的事,对纤纤不利? 这布娃娃卖不得了!小七打了个机灵,转而攥起纤纤就走。 霍延年刚刚摆好的笑容立马定格在脸上,僵硬得收不回去了。 他已经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状态,怎么这小七丫头见到见还是像见鬼一样? “怎么?看见官爷也不行礼?”他有些生气地伸出手,拦住了小七的去路,随即他自己也愣住了……他为什么要拦她?为什么要和一个小丫头斤斤计较? “你算什么官爷?”小七一看霍延年就恼火,现在纤纤身边出现了两个雄性动物,一个朱红,一个霍延年,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虽然凭机缘保留了些许记忆,但却完全看不出哪个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在这一世完全没有竞争力,倒是要庆幸另外这两个都是不折不扣的渣男。 哼!小七轻哼了一声,把纤纤护在身后,母鸡护小鸡一样。 纤纤却好奇,躲在她背后伸长脖子往霍延年这边瞧,她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结下了梁子,之前烤鸭哥哥不是还很喜欢小七的么?他明明有烤鸭都不舍得自己吃呢。 “做得挺好看的,送我一个如何?” 霍延年被小七堵习惯了,学会了油盐不进,就在小七生闷气的当儿,他绕过小七,弯腰拾起一个布偶。他的动作无可挑剔,笑容也温暖有度,他一身公服看起来比平时更惹眼,霍家那鸡窝里,确实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就像柳家那般不起眼的小户,竟可以生出像纤纤这样端庄秀丽的小丫头。论相貌,霍延年确实无可挑剔。 可是,这一切锦上添花的美好,都改变不了他风流花心的本性。 霍延年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纤纤和小七看,可是目光流转间,却是关注小七的时候更多些。他只顾着看小七的表情,冷不防,刚到手里的布娃娃就被纤纤抢回去了。 “不送,你又不给钱。”纤纤只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卖的。 “我给……”霍延年被俩小姑娘给气乐了。 “给也不行,不稀罕你那两个臭钱,你还是留着逛花楼吧。纤纤姐,我们走。”小七把布娃娃接过去,重又塞进筐子里,将上边的布一盖,一气儿将整个背篓都甩在了肩膀上。 “哎,我说……”霍延年挪开了一步,想堵住她,却被她用力一撞,推开了尺许。 他的话没说完,俩小姑娘便连头也没回地扬长而去,剩他碰了一鼻子灰。 霍延年灰头土脸地站着,直气得咬牙格格响。 他还没见过这样眼缺的小姑娘,美男在前她居然还能视若无睹。 没见过那样自恋的人,好像全天下不喜欢他的人都该是仇人似的。 小七快被霍延年恶心死了。 第19节 她拉着纤纤一鼓作气跑回家,决定在霍延年离开蟠龙镇之前都不出来抛头露面了。她麻利地将篓子里的东西一古脑倒进一个大衣箱,又扯了几件旧衣裳往上头一盖,随后一脚将箱子踢回了床底下。 纤纤这个缺心眼很快就忘记了霍延年,就在小七气得发晕的当儿,她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小心地数着今天卖娃娃得来的钱。每次卖完娃娃,由她来数三遍,刨去买材料的零头,剩下的都交给小七来保管,这已经是她养成的习惯。 小七闷不作声地看着她数,心里像走了油锅一样煎熬,她就是赔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心上人嫁给霍延年这小子,这小子从头到脚都有病,心里边还脏得要命。如果就他这样子也能是仙君下凡,那只眼说,帝俊他老人家痴傻了。纤纤要嫁,也得嫁个老实会疼人的,再不然,找个会疼人,就算坏一点也没关系。 坏一点的也没关系……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朱红,想起了这一茬,她心里更像是吃了二十五只耗子,白爪挠心。罢了罢了,最后,小七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 半晌—— 她才幽幽地吐了口气,问纤纤:“纤纤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纤纤手上一顿,数了一半的数字眨眼消失在脑海里,就这么辛辛苦苦数了又得重头开始了,她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好半天才道:“除了爹和娘,我就最喜欢小七你这样的。” 小七脸上一热,有些生气地反诘:“别胡说,你知道什么是真正喜欢一个人吗?” 纤纤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那……什么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 小七抓抓蓬乱的头发,支支吾吾地道:“就是很喜欢,很想很想一直和那个人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分离,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特别是……自己本来就匮乏的东西。总之,就是,恨不得掏心掏肺那样的……” 纤纤似懂非懂地打量着她,越来越迷惘……喜欢,很想很想一直和那个人在一起?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可不就是……纤纤想起大半夜不辞辛劳背自己回来的小七,想起了明明很穷,却把零花都给她挥霍的小七,想起了为她去偷钱袋买馒头的小七,她自以为聪明的抬起了头,一双漂亮的杏目迸射出奇异的兴奋,怎么掩也掩不住。 “我知道了!小七你是想说,你喜欢我!”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 “胡、胡说!我、我跟你一样是女的,怎么能喜欢你!你别乱说!”小七差点吐血而亡。 说她笨的时候,她就聪明起来了,真可怕。今天说什么也不能挤在一张床上了,万一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就等同于挖坑埋自己。她要理智,理智,理智…… “谁说女的就不能喜欢女的,我也喜欢我娘啊。” “砰!”小七直直地将头砸在了桌面上,砸着桌上杯具跳了几跳。 她心里全是止不住的惨号……啊啊啊啊,怎么十几岁的人了,还跟没断奶似的! “小七,你想说,你不喜欢我吗?”纤纤将结论反推过来,得出了一个更可怕的结论。 “不,我……”啊啊啊啊,要死了……就让小七现在就去死吧。死了就不用受这种活罪了。 “你到底喜不喜欢?” “纤纤姐,我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好么?这个问题才高深,太难懂,太扑朔迷离不容易看清,我们换一个,比如我们可以讨论,可以讨论今天的月亮是圆是方,明天的天气是晴是雨,还有,今天夫人是左脚先进门还是右脚先进门……” 小七循循善诱。 ☆、第032章 上门算账 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人……纤纤偶尔也会想一想,但是,想来想去都没什么结果。 她没有方向,她从来没想过一生一世那么长久,直到小七的话提醒了她。 人是有往生来世,但每次轮回见到的人,遇见的事,都会不一样。 纤纤好不容易想到了下一世,而下一世的她,也许身边再没有爹和娘,也没有小七,那又该是一副怎么样的光景?她想了很久很久,也没能描绘出来,只是模糊地感到沮丧而又孤单。 以前的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想来想去,辗转不安,终于有一天,纤纤失眠了。 经过艰难而缓慢的思考,她终于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 这天夜里,纤纤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拿出全副家当为她打造了一把金锁,压金压金,说是可保世世平安。 那是纤纤手头最贵重的东西。 纤纤在一个大箱子的夹层里找到了崭新的金锁。 她便是这样揣着金锁,踩着月光,鬼鬼祟祟离开了屋子。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有些紧张,好不容易晒着月光筹足了勇气,才得推开了柴房门。 因为要躲着霍延年和朱红,小七不敢再带着纤纤出门厮混,这些天都窝在家里。 可是小七变得相当拘谨,她一直保持着手心冒汗,两脚发软,耳朵两边吐白气的状态。她害怕与纤纤独处,甚至故意干活到很晚,然后找借口睡柴房,死活也不愿回去和纤纤一起睡。 起初,蠢纤纤还以为睡柴房好玩儿,吵也去挤去睡了一回,第二天才嗤之以鼻地走了。 蠢纤纤还不知道,小七对她已经怕她怕得不敢拢边了。 喜欢,很想很想一直和那个人在一起?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对了,就是这样的感觉。纤纤呆站着,认真地打量着小七的熟睡的脸,像是看傻了,过了许久,才记得把怀里的金锁拿出来,抖开红绳,小心地挂在了小七纤细的脖子上。 小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银锁,和金锁是一样的款式,只是质地不同。 但是两块一样的东西,挂在脖子上,好像有些怪怪的。 纤纤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摘下了小七脖子上的那块银锁,转而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样就好了,你一块,我一块,还像以前一样。纤纤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她将模了摸胸前还带着体温的银锁,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一摇三摆地回了房。 此夜,星月无语。 小七的日子还是过得像上刑场似的,她并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偷龙转凤了。她和纤纤一样也不太懂什么叫七情六欲,但既然有缘碰上了,她就不得不在意,结果越是在意,越无法解脱,整个就像是陷入蛛网的小虫,越是抵触,就越是粘得紧。平时有柳老爹和柳夫人在场倒还好,她还能装上一装,可是一遇上与纤纤单独相处,她就恨不得在自己腕上来一刀。 于是她又恢复了每天上山砍柴的习惯,有时候出去了半天也不回来。 院子里的柴禾不知不觉就堆成了小山,左邻右舍老远就能看见小院里峰峦叠嶂的柴垛,一个个还以为柳老爹改行不做短工做樵夫了。 这几天,霍延年也有些儿睡不着,他想不明白啊,为什么纤纤和小七不喜欢他。 纤纤那呆呆的模样,不得通情达理他还能理解,可是小七……他想起小七那瘦骨伶仃的样子,本想好好揪着点短处贬低她一番,却不知怎么着,一闭眼,能看见的就只有小七那双狐狸精似的媚眼。以前怎么没发现,她竟是个这样的美人胚子? 不得不承认,纤纤是那种美得得体,越看越经看的类型,小七则刚刚相反,小七给人的感觉是惊艳的,一见难忘的。 霍延年想着想着,竟忘记了心头的恨意,脑子里浮起一些旖旎的念想,渐渐将纤纤换成了小七。小七再长大一点,一定很讨人喜,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是讨人喜的。这样的姑娘,就算不能娶回来,放在身边玩玩也好啊。 想到这里,霍延年一骨碌爬起来就往霍大妈房里去了。 要教训那臭丫头有很多方法,然则,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放在自己的五指山下好好地耍搞。 霍大妈讨厌小七,因为上次的事,她几乎恨小七入骨。可是她心思活络,比寻常的妇道人家更能折腾,霍延年向她提了提小七的事,她便立马回过味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那臭丫头进了霍家的门,啧,让她天天挑粪也使得啊。 嘿,有得玩。 就这样,几乎是绝交的两家人,因为一张帖子又有了联系。 媒人穿得一身喜庆,坐在柳家的厅堂里喝茶,柳夫人拿着那张庚帖反复地看,冷笑着没说话。 她没想到霍大妈还有脸找上门来,非但如此,还摆足了架子,拉齐了排场,俨然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柳夫人心里那口气还没消,这边又先恨上了,哼,当她家的女娃娃都是些什么了?早市里的瓜果蔬菜,由着人挑的么? 媒人清了清嗓子,先赔了个笑:“嫣来,霍家这次很有诚意,礼单也备了双份的,你看。霍家那小子不错的,今年就升职做捕头了,这才堪堪十六岁,少年英才,不可多得哪。纤纤和小七都是有福的孩子……” 等等,纤纤和小七?纤纤就算了,怎么连小七也搭进去了?柳夫人身子一僵。 她拿着帖子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好几遍,才低声道:“张媒婆,你刚才说,纤纤和小七怎么了?” 媒人将手帕一甩,笑靥如花:“嗳,我这不是正说着么?小七也是可怜的孩子,霍公子心慈哪,就想连她也一起收了房,这样纤纤也多个自己人照应啊,人都知道,纤纤姑娘单纯嘛,有小七这样的精明姑娘在身边,总不至于受婆家的气啊……” 小七可怜?所以要一起收了?那死小子觊觎纤纤还不够,居然连小七的主意也打上了?好,很好,简直是美梦做上天了……真当那霍延年是什么香饽饽,万千女子都赶着往上贴么? 柳夫人一时扣着手里的茶盏,一言不发,脸色已有些不好看。 张媒婆知她犹豫,又靠近了一点,低声道:“若是舍不得小七这样嫁出门,那也可以拿她去和霍家换啊,换个牛高马大的丫头过来做些粗活,总比她那一把瘦骨头强不是?到时候小七脱了奴籍,还能记得你的恩德呢,可不算是多了一个女儿?” 奴籍?谁说小七是奴籍来着?柳夫人眉心一跳,寒声道:“小七她是胖是瘦都不打紧,张媒婆,有件事你可别弄错了,小七从一开始,便是我叶嫣来的女儿……还有,做妾室那不叫脱奴籍,那是下地狱!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不会将女儿家往火坑里推,所以……”她站起来一抬手,整杯的热茶就冲着张媒婆泼去。 张媒婆始料不及,一时没能避开,被烫得鬼喊鬼叫。 “柳家的,我好好儿同你说媒,你这是发的什么疯!居然拿开水烫我!” “烫你?我还要打你呢!收了点银子就一门心思想着上门来诓人,我叶嫣来见过的人可不比你少,别把我当傻子!你喜欢那姓霍的一家,那把你女儿送上门去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和郑家那姑娘是怎么回事!哼!” 柳夫人泼了茶,扔了茶盏,仍不解气,竟独自抬起张桌子往张媒婆头上砸。 张媒婆吓呆了,一时逃得慢了些,脚趾头被砸了个正着,顿时一只脚肿得跟猪蹄似的。 她惨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就冲出了门槛。 她从来没见过柳夫人发火,这一通火烧得她连骂街都不会了,转眼便化成了一道青烟。 柳夫人指着她的背影大骂:“回去告诉那姓霍的,我家纤纤就是孤独终老,也不会嫁他家的小王八羔子!小七更不会!” 眼见着人被骂跑了,柳夫人才想起纤纤和小七在家里会听见,急急地赶去闺房一看,正碰着纤纤提着裙子往后门跑,一副火烧屁股的熊样。 柳夫人扬着手喝道:“纤纤!你回来!” 纤纤闻言往门边一站,急道:“娘啊,你说话那么大声做什么,这下好,气坏了小七,她提着刀要出去杀人了。” 柳夫人吓一跳,道:“什么杀人?话说清楚点。” 纤纤苦恼地一跺脚,道:“我若是说得清楚,还会在这儿站着么?我只听她说要去杀人……杀姓霍的,呃……霍大妈!”小七的原话是“我要去宰了那霍家的老虔婆”,可是纤纤始终觉得辱骂长辈挺不好的。 柳夫人被气得两边太阳穴疼,想了想,道:“我去霍家走一趟,你在家好好呆着,别乱走。等你爹回来再说。” 唉,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被小七听去了多少,小七的模样是娇弱妖娆,但那性情却是一等一的刚烈,她说杀人,说不定就真的把人给宰了,希望姓霍那小子能争口气,别闹出人命才好。 柳夫人将目光往柴垛旁一扫,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小七果然带了把柴刀上门! ☆、第033章 有备而来 小七也不是第一次去霍延年家。 她平时也扛着柴刀在街上走,街坊们都已经看习惯了,所以这一路也是畅通无阻的……直到小七气势汹汹地将柴刀剁在霍家的门板上。 刀柄在门板上哒啦啦地晃了几晃,就像是触动了某个机簧。 霍大妈正在屋里等张媒婆的消息,心里盘算着自己开出来的聘礼也算得上是丰厚了,没理由聘不上,不料小煞神又上门了。 小七长得好看,脸色却不好看,一张被谁欠了几千两银子的表情,谁看了都会不怎么舒服。 霍大妈心里膈应着,自己那宝贝儿子居然喜欢上了这样一个没腰没屁股的小狐狸精,糟心哪。 这丫头才多大呢,生得跟棵小豆芽菜似的,除了那张脸能看,还有那个地方是像女的?放在家里还得多赔两年大米,要是养不熟那可怎么办?这小豺狼似的性格,谁会喜欢啊? 小七一脚踩在门槛上。 霍大妈清咳一声,摆出了一家之主的模样,拦在她面前。 第20节 哪知小七看也没看她一眼,低头就往屋里冲。 “哎哎哎,小蹄子,你没长眼睛么?人就在你面前,你还要往哪里去啊?”霍大妈嚷起来。 “我不找你,我找霍延年。”小七依旧不看她。 “你找我家延年可得先问问我,我可是他娘。”霍大妈怒了,这熊娃太不懂规矩了,以后进门也难教,却不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七先冷笑起来—— “好,那我就问问你,他去哪里了?今天还回不回来?几时回来?我在这儿等着!对了,我还想问问,同不同意我就在这里阉了他!”小七一叉腰,气势出来了,那分明是比霍大妈更有风度的,泼货。 “什么?你要阉了我儿子!” 老太太咆哮起来,满屋子转悠着要拿扫把。 小七倒是越不发急不躁,拖着一张太师椅往厅堂中间一放,往上头一坐,便跷起了二郎腿。她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就结果了他,这一家子都贱成这样,留着都是祸害。 她又将霍家的门庭要量了一回,暗道,两回上门都不见霍老爹出来发个话,显然这家里就是这老太婆作主了。真是家门不幸。 柳夫人料定小七是去霍家闹事的,但小七前脚上门,她便这样后脚跟了去,岂非当着霍大妈的打自己的脸?她绝对不会让霍家的占这个便宜。 想通了这一茬,柳夫人出门便拐了个弯,先请了个街坊去霍家那边看着,自己则独自去了衙门。霍延年这两天在蟠龙镇办案子,不需要回泠水县,这个时辰,他应该还在府衙里办公。 霍延年诚惶诚恐地看着柳夫人来找自己,又胆颤心惊地听完了所有的话,无非是霍大妈指了人上门来泼脏水,气得小七要杀人了,她拉不住,只能上来求他回去救人。救谁?当然是救自己的娘。 霍延年万万没想到啊,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纳个小妾,却给娘亲招来了这样的腥风血雨,当即二话不说,丢下柳夫人便撒丫子往家里跑。 等他跑到家门口,小七已经在厅里恭候多时了。 霍延年看娘亲站在一边中气还足,骂得还起劲,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皱了皱眉头,英俊潇洒地一抬手先取下了被小七劈在门上的柴刀。 那柴刀已经有些钝了,要这样砍进门板还需得二两气力,显然,小七和寻常女子是有些不一样的,这泼辣劲也有那么一点……趣味。 霍延年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润之意,将柴刀措手放在了门边。 “进去聊。”他指了指通向厢房的甬道。 “出去说。”小七将椅子一踢,起身就走,那姿势,倒有三分伟岸俊姿,只是身量矮小单薄了些。从背影看,还真不像个女的,除了脸。 霍延年笑不出来了,他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小七一遍,甚至有点想亲自上前确认她的性别,但见小七已举步走在了前面,便只好回头向母亲歉然一笑,施施然跟上了去。 他语调温雅,倒是刻意雕饰过了:“怎么想到会来这里?” 小七冷冷地瞥他一眼,在一棵桐树下站定了:“你怎么会想到要纳我为妾的?我的样子很像做妾的么?” 霍延年愣了一下,陡然展颜,道:“你不愿意做妾,那做正室也行。你处处为难我,针对我,不就是因为在意我、喜欢我么?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以退为进,这也是招数。” 世上哪有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他居然和霍大妈一样认定了小七是要进自家的门的! 小七感觉自己会站在这里和他说话,肯定也是因为脑子被雷劈坏了! 霍延年应该不是会是那位仙君吧?想到这里,她先在心里抖了三抖。 “别再说我喜欢你,你再说下去,我现在就把你家的房子烧了。”小七恶恨恨地瞪他,可是明眸含波,天生多媚,看着霍延年一颗心都化成了水。 “你不敢的,我可是捕快。”霍延年柔声说着,根本把她当成了色厉内茬的小包子,小七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把自己给憋死。 “信不信我先撕了你的嘴。”小七揉了揉眉心,心想,自己要真够胆杀人就好了,先宰了这不要脸的再说。但她毕竟不是朱红,她怕连累纤纤,更怕纤纤难过。她投了个凡胎,就不得不遵循凡人的规律,做凡人该做的事。只好……憋死算了。 “你不舍得的,我那么好,我会对你很好的,小七……”霍延年不知不觉,便把对付郑采玉那套拿了出来。 小七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一时青一时白,一时又有点红,像是被气着了,又像是被噎着了,她的手抠在树干上,当着霍延年的面就抠掉了一层的树皮,直到树皮下露出白色的木头纹理。她终于按捺不住,蹲在地上狂呕起来。 有些女人吃霍延年这一套,倒也不奇怪,可是小七从来没把自己真正当成个女的,她也没有断袖分桃之好,就这么来一下,杀伤力简直是逆天,小七头一回觉得跟人说句话都恶心。 太苦命了,以女儿身喜欢上一个女的,又以男儿心被一个男的给调戏了,真是苍天不长眼哪。 “小七,我知道你不是柳家的丫鬟,所以不指望你能做什么通房丫头,但是做个小妾总还是没错的,纤纤有你陪着,也不至于太寂寞,对不对?”霍延年变得有些苦口婆心,他是真心想把两个小丫头都弄到手里来了,放眼整个蟠龙镇,也就他自问就他有这能耐了。 “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纤纤姐?”小七虚弱地扶着腰。 真正的喜欢,是排他的,喜欢上,眼里自然就容不得其他人,从没听说娶个心上人做老婆还要外带一个小妾的,更没听说纳妾是为了让夫人平素不寂寞,为了不让被底空寂倒是真的。 纤纤既不聪明,也不贤惠,有时候还挺懒的,就这样一个姑娘家,根本不是三姑六婆眼中的好媳妇,而对于男人来说,她不懂风情,甚至情窦未开,啥也不懂,就这样,能抓得住那份空穴来风的宠爱?鬼才信了。 霍延年喜欢的只是他自己,他对每一个女人,都像是挑一件货品,好用的就留下,好看的也留下,一件又一件,他永远不会因为这一件而放弃其它,不是他贪新厌旧,而是他根本不在意,他就觉得这天与地,都该围着他转。谁要是不喜欢他,那就是天大的不对劲。 所以他认定了小七的行径是标新立异,是为了吸引他目光,他更以为,小七生气,也和其他女子一样,是因为吃味。 这是一个多么自恋的人啊,自恋到,直接让小七姑娘呕得连肠子都打结了。 “小七,我还知道……你们在万花楼呆过,纤纤她好像还在那里接过客呢,不过没关系,我都不在意。”霍延年的这席话止住了小七胃里的痉挛,她脸色苍白地看过来。 “谁和你说的这些有的没有?”她眼前一闪过而的,是那红衣鲜亮的人影,是朱红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抹黑了纤纤,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谁说都不打紧,都已经过去了,我说了我不在意,只要你们以后循规蹈矩,不再给我丢脸,别的……我都可以装作没听见,没看见。”霍延年喜欢的只是纤纤的脸,娶个拿好看的花瓶放在屋里,总不至于太差,至少看着也舒服,不是吗?霍延年的声音越发温柔起来,温柔之中,竟还夹着一点悲天悯人的意味,敢情他是那圣君,善人,竟为了娶纤纤和小七,作这么大的牺牲。 小七瞪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那个初见时正气凛然的霍延年,那个被占了便宜闷不啃声的霍延年,那个看见女人就脸红的霍延年,好像都是假的,好像一直都是不存在的。 为什么她和纤纤都会把他错认成好人?就因为他会笑? 霍延年的笑,还是带着三分阳光,三分羞涩,这样笑容配上这样的皮相,几乎可以击碎所有女子的芳心。小七就想,如果自己没有跟着纤纤从万花楼到柳家来,纤纤是不是就已经是他的掌中物了? “你见过朱红了?” 小七的眼神黯淡下去,纤纤在万花楼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那里的姑娘们都很清楚,她们不会平白无故地陷害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她明白了,那天在街上看到的红衣男子,并非幻影。 朱红,他真的出现了。 ☆、第034章 命途 谁说抹黑一个人是没有好处的?让自己高兴不行么? 朱红躺在客栈的床上,长腿架在床头,他头顶上挂着一副八角响铃,铜制的,微风吹来,便嘤嘤作响。那是他小的时候,姐姐用来哄他睡觉的小玩意。 朱红有些出神地望着那响铃,脸上满是毒厉与不甘—— 又是那个小捕快,已经是第三回了,呵,上次见到他时,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他支起身子,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其中一只小铜铃,突然猛地一揪,生生地扯掉了一只。 他无比怨怒地将铃铛从窗口掷出去,丢上了对面的房顶。 铜铃清脆的碎响,像极了女子欢快的轻笑,一丝不甘随着那铃声涌上来,缠在心头。 为什么她总能这样若无其事,别的女子从妓馆里溜了一圈,哪个不是变成了惊弓之鸟?哪一个不是被那些个肮脏勾当吓得魂不附体,面无人色,偏就她不一样。 上元灯会,他一眼就认出了纤纤的笑容,他从来没见过笑得这样开怀的她,可也是因为她的开怀,他就更恨了。他杀了秦香玉之后,便辗转走上了逃亡的路,自那以后,他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找自己唯一的亲人,可是最后,却只见到了姐姐冰冷的尸体。 漳州朱家,有过不少仇人,现在朱家落败了,痛踩落水狗这种事也是再稀松平常不过。 去光顾朱大小姐的人不少,使出各种狠毒招数来折磨她的也不少。 人人都觉得她罪有应得。 人都说祸不及子女,父债不需女来偿,朱红也曾相信姐姐能苟活于世,至少不会比他更糟糕,然而,并没有。 仇恨是很奇怪的东西,没有人阻止,便会如疯草般蔓延,如同生长在池塘绿水之中的浮萍,不知不觉就占满了一整个水面。 仇人找不到朱红,便把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了朱红的姐姐身上。 可怜朱大小姐身娇肉贵,被那个恶心的男人玩不得几回就累病了。 当姐姐遍体麟伤的尸体横在朱红面前,他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红没有钱,赎不回姐姐的尸首,只能看着勾栏里的人把姐姐裹进草席,扔进乱葬岗子,他们甚至不愿意把她停放在义庄。 他踏着凄凉冷夜,在恶臭的尸堆里翻找,最后却只翻到这样一串响铃。 曾经,他也是像纤纤那样幸福的,曾经,他也有爹娘疼着,有姐姐宠着。 明明他就该比纤纤过得好啊,可是没有。 纤纤是个有福的,就算是身陷泥沼,她也总是比他幸运得多,他甚至不明白万花楼里那骨瘦如柴的小姑娘为什么会帮纤纤?难道是基于吃货的情谊? 朱红听铜铃在瓦砾上滚动的声音,叮铃,叮铃…… 它滚下了瓦槽,掉在了街心,有骡车经过,碾了一下,铜铃便颤抖着落到了水沟里。 落魄的人,总会越过越糟,水往低处流嘛……可是纤纤怎么不会这样? 朱红一拳头砸在了床板上。 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地敲门声,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飘进来:“红儿,你睡了吗?” 朱红翻身起来,不耐烦地扯开了衣襟,摆出一派的慵懒美艳,一撩发长,靠向了门边:“你来了?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 一个人影笑嘻嘻地摸进来,捏着他的下巴往门边一推,轻声道:“等急了?是等我……还是等钱呢?” 朱红的眼睛闪了一闪,道:“自然是等人。”他半推半就地扶着那人的手臂,顺势挡开了捏在下巴上粗砺的手掌,他用极其阴柔的嗓音说,“今天不收钱了,算是便宜你……不过,你得帮我做一件事?”他附在那人耳边,吹气如兰,那人的半边身子都要不听使唤了,只顾搂着他叽叽坏笑。 “没想到红儿还有这般玄妙的心思,我还以为……以为你只喜欢男人呢……”那人听完了他的话,神情便有些古怪起来。 “呵……”朱红眯了眯眼睛,眼缝里,却迸射出了一抹迷离的冷光。 纤纤等不到柳老爹回来,就心急如焚地跑了出来,因为心急,那温吞缓钝的性子好像改变了一点点。这时候脑子里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她很快分辨出了纤纤这次去霍家与上次去霍家有什么不同——上次,多半是假的,为的是只给笨纤纤正名,可是这次不一样…… 她提着裙摆,跑过熟悉的街道。 若是换在以前,她是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的,所有细微的改变,所有的进步,好像都来自于小七。纤纤害怕小七出事,甚至开始害怕没有小七陪着的日子。对于一个不爱思考又懒又笨的人来说,聪明人便是最好的拐杖,小七,便是纤纤最好的依靠。 纤纤抄近路进了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很热闹,四下酒楼林立,行人往来如织,纤纤和小七在这儿摆过摊,纤纤知道,从这条路过去,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是啊,少走些弯路,却使她走上了一条不归的命途。 朱红没想到纤纤来得这样快,他观察过一段时间,发现纤纤和小七经常来这巷子里卖布偶,不过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反常,他还以为自己还要熬一段时间,没想到择日不如撞日,心心念念记挂的人,就这样出现了。 纤纤跑得满头大汗,长时间坐着不动的她体力并不怎么好,跑到招凤楼门口已经到了极限。 她停下来,扶着柱子喘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客栈里传来了一阵喊打喊杀的喧闹,五六个大汉追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从客栈里跑了出来,一齐堆在了巷子里,纤纤被汉子们身的汗味熏得一个趔趄,差点晕了过去。却听一名大汉背对着她,指着少年大叫起来:“还钱,再不还钱,就把你给卖了!”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纤纤再是缺心眼,也敌不过小七一遍又一遍地洗脑,再是没记性,也会记得当初被卖进万花楼这样不争的事实。小七说过,女孩儿,名节很重要。 就因为这汉子的一声吼,纤纤鬼使神差地向少年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只一眼。 若是平时,纤纤是绝计不会管闲事的,但现前的情景如梦影旧现,她不免有些惴惴地好奇。也是因为这点不该有的好奇,使得她不再是那个蠢笨如蜗牛的纤纤。 少年的衣衫破了好几个大洞,头发散乱,一副潦倒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好像能发光。纤纤七零八落的记忆被唤醒,无数碎片,拼成了初见的一眼,纤纤注意到少年脚下蔓延的石蒜花,现在早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可是那花却还如此地火红娇艳。 第21节 纤纤一向都是记忆被狗吃了,但是这一刻,有个人的名字却像是被那只不知名的天狗一个饱嗝吐了出来。纤纤记不得霍延年的名字,哪怕霍延年天天在面前出现,可是,她却记得他。 “朱红!” 想象无数次的重逢,想象过无数次的故技重施,朱红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与纤纤再遇。 他没指望纤纤能认出自己,他不过是想提醒自己如何去恨一个被自己陷害过的善良人。可是他千算万算,竟算不到,纤纤可以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 浮光掠影的刹那,他愣住了,甚至忘记了这戏要怎么演下去。 如果纤纤不管这挡子闲事,那接下来就是他安排好的戏路,他会趁着人多混乱,把纤纤掳了去,了不得再将她卖一次。可是那一声唤有如天籁,超出了预期的悸动,竟令他全身发烫。 他蓦然抬起了头。 纤纤的头发有些乱,小脸儿红扑扑映得眸色更动人,她不说话的时候,着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场中所有的大汉都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朱红要坑的竟是这么好看的一位姑娘家。不过看样貌,倒也登对,只是对朱红的身份……众人不禁产生子鲜花配牛粪的错觉。 朱红是生得好看,可做的是下贱营生,他想配上这冰清玉洁的好姑娘,简直是痴人说梦。 然而纤纤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后,脑子里便像断了片儿一样,等到思绪接续之后,她能想到的又只是小七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了。她得走。 “我走了。” 纤纤就只和朱红打了个招呼,她好像看不见他的危机,看不见他身边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竟就这样语气平直地打了招呼。“我走了”,这句话,跟“你吃了吗”“今儿天气真好”“晚上要加菜”大抵没什么分别。 朱红那脆弱的自尊心,因为这句话,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他果然还是不能放过她。 想到这里,他便凄哀的地叫了一声:“纤纤,纤纤,你身上有没有银子?我欠了他们的钱,他们说若是不再不还……” “再不还钱,我们就把他卖到小倌馆去。”扭住朱红的大汉念着台词,忍不住在心里轻嗤了一声:装什么装,这货不就是从那下贱地方出来的? “可是我没钱。”纤纤的钱都交给小七保管了,她确实没钱。 “你非要这样见死不救?”朱红觉得纤纤是善良的,可是却忘记了纤纤是个缺心眼的。 “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我真的没钱!”纤纤都快急死了,她不想理朱红了,即刻错开步子转身就走,可是他们那一伙人堵在这儿,根本过不去。她寻思着,还是回去走大路好了,希望可以赶在小七开杀戒之前阻止她。 “你不救我……我会死的!”朱红额头上的青筋暴出来,他挣开了大汉的钳制,一头扑上去。 “他们不是说把你卖了么?你又怎么会死?”纤纤边说边往外走,谁也拦不住的架势,“再说,你上次把我卖了,我不也没死吗?”她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只不过是想证明朱红没什么好担心的,被卖而已,又不是上刑场,没什么大不了,哪知这番话听在朱红耳朵里,却平白多了别的意味。 朱红的脸色变了:“说到底,你还恨着我?你恨我上次不该卖了你?” 纤纤脚下一顿,朱红已从身后扑上来,扳住了她的肩膀。 “既然你那么恨我,我便不在乎多卖你一次,反正你一直比我值钱,对不对?” 他的声音森冷无情,与方才楚楚可怜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第035章 生生相离 霍延年没有直接回答小七,只是从怀是掏出一叠通缉令,各县发布的榜文通告,杂揉在一起,厚厚的一大叠,像皱巴巴的厕纸。 一年前,小七看过这其中的某一张,那时候,她和纤纤才逃离了万花楼不久,嗯,万花楼的老鸨子秦香玉恰恰也是才死了不久……那不甚平整的榜文上,大剌剌地画着一个少年人的头相,眉清目秀的少年。光从画像上来看,朱红怎么也不会像个杀人凶手。 秦香玉那起命案一直没能告破,朱红也未被缉拿归案,没想到时过境迁,他们竟又会在这一纸榜文上重逢。 小七翻起最近的一张,画上的少年已经些不一样——是眉间的戾气更甚?又或者,面部的线条更刚硬了?她也说不上来。 “这些,是什么意思?”是旧案重提么?还是近年关了,要加速破案?小七扬了扬手里的纸,一时还没来得及细看。 “十三条人命,这小子脖上挂着十三条人命。别看他人模狗样的,其实却是个亡命之徒,这些年,但凡与他有些接触的人都死于非命,现在四州八县的人都在捉拿他。”霍延年最近都在轮值,没日没夜地巡逻,就是因为这起连环杀人案。为了这个凶徒,他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了,黑眼圈都冒出来了。小七在这个点儿跑来闹事,霍延年心里其实是有些躁郁不安的。 霍延年以前留意朱红这个名字,不过只是因为他曾经是纤纤的“朋友”,到现在转换身份立场,以捕快的角度再来重新审视这个人,他才真正觉得可怕。一年之内,杀了十三个人,这十三个人都是“交往甚密”的“挚友”,伤害挚友的事,还真是不要太多! 是忘恩负义吗?是恩将仇报吗?他想不明白。 小七却在电光火石的刹那,触到了一丝寒意。 朱红的骨子里,流的是漳州朱家的血,他身无长技,能够支撑他活下来的资本,大概也不会太多,他有一副好皮相,他高大英伟又带三分妖媚,从相貌上看,小七其实和朱红是有那么一点相像的。这样的皮相,一般都能做到男女通杀。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朱红这样品性自私的人也能交到“挚友”了。 那些根不是什么挚友,而是跟万花楼里那些花银子买*的有钱人一样一样的恩客啊。 朱红在一年之内,杀了十三位恩客,也就是说,他几乎杀光了所有知他底细的人,那纤纤她…… 小七将那一叠纸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纤纤还在家里,柳老爹也没回来,她可千万不能出事!万一纤纤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怎么办? 直觉,在危难时刻往往是可靠的东西,小七又急又怕,再也顾不上和霍延年瞎扯,撒开双腿发疯地往柳家的宅院跑,她跑得掀起了一阵风,卷得地上的落叶和榜文纷纷扬扬贴了霍延年一脸,霍延年还在那儿莫明其妙。 …… 朱红拧着纤纤,一时也没想到纤纤会反抗,而那些来帮他演这出美人救英雄的大汉们一个个都傻了眼,他们有点闹不清朱红和纤纤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纤纤在朱红怀里又踢又打,用力掰着他的手腕。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夹着她,绷得一身筋肌铁实,每一寸骨头都在颤抖。原本他只是揽住她的腰,但纤纤挣扎得太厉害,他不得不转而勒住她的脖子。纤纤想叫唤,但被这一勒卡住了喉咙,她伸手抵住了朱红结实的手臂,竭力张开了嘴巴,朝着他的手腕奋力一咬。 朱红吃痛,手肘一松,纤纤便像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 朱红长眉一轩,挑了挑嘴角,抛下那一堆干瞪眼的大汉,兴致勃勃地在后头追赶。 纤纤索性撕了裙摆,一边跑一边将裙幅扎起来。 “纤纤你变聪明了呢。”朱红轻笑一声,那笑声阴柔低沉,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听得纤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别追我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纤纤没头苍蝇似地,跑进了人流里。 “啧,想逃啊?有点些儿难哦……”朱红满是不屑的脸上露出几分玩味,他好以整暇地看了看周遭,一转身便消失在深巷之中。 纤纤走上了大路,大路是弧形的,实则是一条远路,要追上她委实太简单了,朱红离开的时候,嘴角漾起了一丝莫测的笑纹,阴沉得可怕。 姐姐死后,他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他被人当小倌那么玩弄,被蹂蹒到生不如死,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这一辈子太孤单,黄泉路上,他还少一个伴。 这个伴,必须是纤纤,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听话,还有,她那么单纯,光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就叫人看着很不舒服,这样的姑娘不死不行啊。他很想剜掉那双眼睛。因为他就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失去作为男人的最后尊严,他满怀希望地等着有人来救他,可是她却一去不复返。他等了一夜,却像是等了几千年,几万年。 等待,是最难熬的。 等待的时光里,他学会了如何去恨一个人,如何去想念一个人。 他不想落魄地出现在纤纤面前,他必须风光,于是他便一直堕落下去了,他陪过很多男人,有钱的男人,以折磨他为乐的男人,他学会了笑脸相迎,学会满面春风地去承受,然后呢……他留下了所有的心力,去恨纤纤。 只有纤纤,可以平息他心头的怨怒。 纤纤没命地奔跑着,她这一辈子还没跑得这样快,身边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她也就渐渐地放松了警惕,却不知在前方的某一处,有人举起了一截木棍,正自微笑地站在瓦檐的阴暗处,默默等着她。 等待,是最难熬的,不过有时候……等待,往往也是最有趣的…… 小七一口气跑回了家,却没有见着纤纤,柳老爹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似乎还在奇怪,为何家里空无一人。小七扶着门框,差点儿栽倒,她心里叫了声“不好”,顾不上和柳老爹说明情况,便又是一通狂奔乱跑。然而人流熙熙攘攘,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小七在柳家与霍家之间来回奔波着,她问遍了每一个店家,可得到的回答都只是摇头。 纤纤不见了,就在她气得两眼发黑要去霍家砍人的当儿不见了,她甚至不能肯定纤纤是不是循着自己的脚步出来的。 街上有无数张陌生而平庸的脸,小七看得眼睛发酸,她拉着路人用力比划着,询问着纤纤的下落,直到一个声音从巷口传来。 “谢掌柜,你是说刚才有人在你店外打架闹事?”三四个捕快模样的人站在了一间酒楼门口。 “我也以为是打架闹事,所以才命伙计去通知了官爷,但仔细看看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好像为了抓一个女娃娃,说起那个女娃娃呢我还有点印象……”以前纤纤和小七经常在这酒楼下摆摊,谢掌柜隔着帘子算账,多多少少会往外头瞅几眼。他这一番话,听得小七心间一颤。 “掌柜的,他们要抓的女娃娃,是不是上个月和我一起在这里摆摊的那个?” 小七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拼命想要稳住声线,可效果并不明显。 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第036章 灵犀 纤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间小草庐里,草庐门窗紧闭,只有破损的墙洞呜呜地透着风。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奔逃途中,不知是谁在身后敲了一记闷棍,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醒来后,人便到这里。 “可算是醒了?” 朱红已经换掉了那身破烂,此刻的他穿着一身华衣,坐在离她不远的窗台上,逶迤曳地的长裾拖了染红了整个视野,逆着万千光华,朱红脸上竟也透着一丝细腻的美。 那样偏执的性格,那样邪肆的美貌,那种不可亲近的暴虐,许多莫可言状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成就了一道剪裁得体的影子。 纤纤看着他,仿佛看不清似的,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 那不是她认识的朱红,那样的他实在太陌生。 “我要回去。”她抚着后脑勺,一脸木讷。 “叮铃铃……”回答她的,只有一串铜铃的清响,像极了满怀嘲讽的轻笑。朱红弯了弯唇,温柔的脸上浮起一丝过份妖娆的笑意,与那铃声应和,鬼魅异常。 纤纤不冷,却莫明打了个哆嗦。 “我不爱在这里,我要回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去开门,却发现门已经被人从外边钉死了,唯一的出口,就是朱红拿身体堵着的那扇窗。 “纤纤,你变坏了。”朱红托着下巴,悠闲地望着她,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这种温柔,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又滑腻,令人害怕。 “叮铃铃……”那铃声还在响,听起来越发令人烦躁不安。 “我讨厌你,我要回去。”纤纤眼底全是坚持,她站在朱红面前,目光恰好能与他平视,可是相互对望的刹那,谁也看不穿谁。 “纤纤,我的话你没听懂么?你回不去了,只要我不同意,你就回不去,你若是跪下来求我,我还可以考虑考虑。”朱红伸手托起了纤纤的下巴,纤纤没避开,依旧是不闪不避地看着他,那眼底有迷惘,有困惑,但更多的是焦急。她好像出来很久了,爹、娘,还有小七会担心她。她不能重蹈复辙,不能再被朱红卖出去。 “我自己有手有脚,会走会跳,为什么要求你?你让我走,我要出去!”纤纤真生气了。 生气的样子,比平常傻傻的样子好看。朱红舔了舔发干的唇,将手里的铜铃一颗颗扯下来,握在掌心抛来抛去,铃声越来越急促,莫明带动了纤纤的情绪,纤纤感到心跳在加速,血流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她气得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朱红的衣襟,她想要把他拉下去。 可是朱红却没动,只是侧过脸,定定地望着她。 他看着她那张生气的脸,心底渐渐染上了一层恨意,慢慢地,脸色变得阴沉可怖,可是隔不了盏茶的时候,他又摆了一道春风拂柳般轻快的笑容:“纤纤,你难道就不知道‘心虚’两个字是怎么写吗?我变成今天这样,可都因为你啊。” 是啊,他一时心软,救了她,而她,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杀了秦香玉,开始了四处逃亡的生活,他委身于各种各样的人,为了挣钱,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那么无力,可是到最后,他竟连自己亲姐姐的尸体也赎不回。 他是杀了很多人,因为那些人以宠爱的名义伤害着他,他恨他们,更恨纤纤。 纤纤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稍稍愣了一下,就听一阵哗啦啦地碎响,支离破碎的铜铃一颗颗滚落下来,胡乱转动着,撒了一地。窗口流动的风响,突然静止,这屋子里,变得寂然一片。 她茫然。 第22节 她没觉得现在的朱红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自己害过他,显然,她不明白为什么朱红会生气。 她低头看看脚边的铃铛,完全说不出话来。原本不善言辞的她,变得愈发迟钝可怜。 只可怜,纤纤没有长成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她四平八稳的表情,简直就是朱红的噩梦。 “为什么你逃走了,就没再回来,你可知道,我等你等了足足一天,他们打我,骂我,骑在我身上,你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这儿……全是因为你而受的伤。他们不止用鞭子抽我,还用针扎我,这么长的银针,从这里穿过去,又痛又麻又痒,动一下,全身都冒汗……”他比划着,倏忽一下褪下了长衫,红衣如朝霞朝坠落,露出的是玉白的胸膛,那玉色的肌肤上,纵横数十道,全是粗细不一的伤痕,像粗糙织就的网。 纤纤站着没动。 她读不懂朱红的表情,那样的恨意,那样的怨毒,分明与她没有关系。 她不是没有去救他,只不过因为去得晚了。 但那也不能怪她,去的晚了,也有小七的原因,可是小七并没有答应要一起救朱红。 应该……也怪不得小七。 不怪她,也不怪小七,那一切就是意外。 况且,她并不觉得自己去得晚了,和朱红杀人有什么必然联系。 所以她有些怔忡,依旧是一副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糊涂相。 偏偏,那就是朱红最恨的表情。 纤纤找不到话题,她晓得朱红的想法和自己不一样,而想法不一样的是没办法交流的,毕竟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试图推开朱红,妄想越过他往窗外爬。而朱红就在这一刻,被完全激怒了。 “我不会放你走的!你把我害成了这样,你得赔!我要是死了,你就得把命赔给我!我要是侥幸没死,你便把身子赔给我!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一股奇怪的热力,伴随着融入骨髓的恨,催开了欲囗望的关口,他扭住了纤纤的手,将她反推在窗边,用力抵住她。一只手捏住了纤纤的下巴,逼着她正视他。 同样明亮的眼瞳,映出两个狼狈的影子,他露出的半边肩膀上全是伤,纵横交错,有新有旧。 纤纤看见那些伤,脑子里空白了一下,可是身体却很快有了反应,就在朱红伸手过来拉扯腰带的当儿,她屈起膝盖,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正中红心。 朱红被她踢得眼前发花,差点栽倒在地。 他一手挡住了纤纤的去路,一手按住了被踢伤的地方,抬脸一笑,又一副风情万种的神气。 这一回,纤纤却明确地感觉到了杀意。 “好,很好,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真傻,呵,原来最傻的人,是我……” 居然懂得踢男人那部位了,这哪叫傻啊? 朱红的眼睛彻底地红了,他恶狠狠地扬起了头,咬牙道:“既然你不肯从了我,那很好,我就照之前说的那样,把你卖进窑子里,让你和我一样被万人骑万人踩,一世不得翻身。” “我不值钱。”纤纤记得有人说过,让她接客只会血本无归。 “你值,光你那张脸,就值一千两了。”朱红扯着宽大的袖幅,遮住了屋里的阳光,也遮了纤纤脸上一闪而过的灵动。 不止一个人说纤纤蠢,也不止一个人赞纤纤美,有时候,这张脸确实可以掩盖一些东西。 纤纤想说自己不笨不傻,只是反应慢,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长久的沉默。 她慢慢地退开两步,几乎将整个人都掩盖在了黑暗里。 逆着光,她看不见朱红抽搐的表情,朱红也同样看不出她眼中的决心。 朱红以为这句话吓住了她,却不知道纤纤缓慢想起的,是在重返蟠龙镇的路上,小七同她说过的那些席话。她记性不好,能记住的事并不多,可是小七那句话,却像是石间的刻痕,扎扎实实地驻在了心头。 小七说,女孩儿家名节最重要,以后在万花楼的事,不许向任何人说起,就连爹娘也不能。 纤纤顺着那句话想下去,终于灵犀一点,通了。 不能再被朱红卖出去,不能再到万花楼那种地方去,不能。 想到这里,纤纤决绝地转过了身…… …… 小七跟着一大队捕快来到了镇西的郊野,纠集了四州八县的人马,足足有百余人,各人手里都拿着一份通缉令。能令朱红入罪的身份有很多个,杀人,盗窃,叛党余孽。 漳州的捕快,还在搜寻漳州朱家的幸存者。 小七看看身边的霍延年,心里那根弦紧绷着不能放松。 天色有些暗了,晚霞照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每个捕快眼中,都迸射着奇异的兴奋,像遇见了猎物的狼。 小七知道,这些人不远千里地跑来,邀功的心思远大于为民除害的使命,这样的浮躁的人马,使她越发惴惴不安。 “如果能救下纤纤,你们就没理由拒绝我了,是不?”霍延年擦了擦手上的剑,那动作神态,还像一年前初遇的光景,他还是那个很会脸红的青葱少年。小七真想扒开那皮囊看看,那里边到底藏着个怎么样的魂。纤纤要是嫁给了这种人,那就不是情缘了,那得称为是孽缘才对。 “为什么会有弓箭手?” 小七不理他,转而径自看向了身后。 一排排背着长弓的壮汉走来走去,一个个摩拳擦掌,像有大事发生的样子。 “自然是让他有路没命逃。”霍延年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现在有小七在身边,他竟觉得纤纤不那么重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者取其一,他开始倾向了小七。 “可是纤纤姐也许会在里边!”小七推开了人群,想上前却看真切,却被一名捕快推了一把。 “哪家的少爷兵,没见过出门抓贼还带着丫鬟的,真太不懂事了。”那人喝了一声,掩不住的鄙夷。 小七被推是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撞进了霍延年怀里,霍延年伸手一揽,将也扶稳了些。 他笑了笑,道:“听见了没有?说了会连累我了,你非得跟来……” 小七听到他那宠溺的语气,如同吃了一整条蚯蚓,全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第037章 彼岸花 不止一个人说纤纤蠢笨,也不止一个人觉得纤纤幸运。 然而就连柳夫人也感叹,纤纤的所有幸运,都得益于这张倾世容颜。 她自己不是什么大美人,突然生出个这样的女儿,未免会有此忧心忡忡,当她发现自己女儿蠢成了这德性,就更忧郁了。 纤纤以前不知事,还以为外边的人都和她一样反应慢,直到遇见了朱红。 朱红的出现,几乎改变了她的一生。 如果没有他,如果她没被拐走,柳家也就不会断了霍家这门亲事,而她,也许早就嫁给了霍延年,相夫教子,过得平凡普通人的生活,终此百年。 纤纤想不通为什么朱红会莫明其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以为只是因为这张脸。 如果不是这张脸,大概柳夫人也不会让她养成深闺无人识,如果不是这张脸,朱红初见她也不会生出邪念,如果不是这张脸,她也不会在万花楼里被卖出三百两这样的好价钱,如果不是这张脸,朱红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心理不平衡…… 小七说纤纤有一张令人越看越喜欢的脸,也有一双灵巧无比的手,这是她生而为人的倚仗。 而如今,容颜变成了累赘。 纤纤背对着朱红,慢慢地举起了那片银锁。 自她拿金锁片和小七交换过,这件东西就没离开过她身边,没想到这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她笨拙地发问:“是不是没有了这张脸,我就一文不值了?” 她不想第二次被卖,因为不会再有一个小七去救她。 朱红懒洋洋地端详着她曼妙的背影,随口道:“自然,像你那么笨的女人,还能凭借什么夺人心魂?不就是一张脸吗?”其实她和他一样,除了长得好,几乎没别的优点。也算是……天生一对吧? 纤纤点了点头,再无声息。 朱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她横着袖子,肩膀耸动,像是在抹眼泪,她哭了?竟然这样说两句就哭了?他感到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一个劲地责怪纤纤,把所有的过失,以及满腹的恨意都扔给了纤纤,却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他忘记了,即使是最惨的时候,纤纤也不会哭,因为纤纤根本挤不出眼泪。她不会哭啊。 朱红看着纤纤,曾有一刹那的恻然,他刚才还想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然而,等到他心疼地扳过纤纤的肩膀时,赫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纤纤!”朱红厉声吼叫着,捏住了她的手。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银锁片,锁片的中间位置镂刻着四个字“岁岁平安”。然而,“平安”两个字,已经被血肉浸泡得模糊不清了。是纤纤血。 纤纤就这样傻站着,一声不吭,把整张脸都划烂了。 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打湿了她做工精美的绣花鞋。 那张艳绝的脸,此时却是如厉鬼般瘆人。 纤纤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笑得那样单纯没有心机,可是扭曲的肌肉,在朱红的眼瞳里变成了狞狰的恨意,她轻声道:“这样,我就不值钱了,是不是?这样,你就不能卖掉我了,是不是?我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不可能再栽在同一件事了,你说,是不是?” 朱红错了,他以为纤纤被拐卖这件事没留下任何影响,其实不是。纤纤不是没心没肺的,她只是反应很慢,等到她懂得害怕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很可靠的小七,她从来不问小七为什么要陪着她,那是因为她问了,小七或许就会走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那样地脆弱,她曾经信任朱红,而朱红呢?那个一脸奸猾的美貌少年,最后却将她卖进了秦楼楚馆。 所有人都错了,纤纤一点也不笨,她甚至比普通人更聪明,有没有人这样说过,心灵手巧必须是形影不离的?纤纤有一双巧手,也必定心思灵慧。 纤纤不怕痛,也不会哭。 她无比冷静地,站在一堆废墟之中,亲手毁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容颜。 既然它那么值钱,那她就亲手毁了它。 “纤纤!你疯了!”这一回,是真的心疼,朱红用力捏着她的手,直到她吃痛,慢慢地松开了手。带着血腥味的银锁被他狠狠地砸出了窗外。“铛”地一声轻响,却在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本,他以为纤纤不懂得反抗,原本,他也以为可以任他搓圆捏扁……但他错了。 “纤纤!你……我说那些都是故意吓唬你,我、我不是那么想的,我没有想再卖掉你,我只是,只是……”朱红不肯承认,从一开始就不肯也承认,他喜欢纤纤。如果不喜欢,他不会牺牲自己去成全她,他不会救她,也不会日日夜夜惦着她,他以为他恨着她…… “汪汪汪,汪汪汪汪……”捕快带来的猎狗闻到了晚风吹来的血腥,鼓躁着四处蹿动。 小七听见那阵哗动,猛然抬起了头,跟着,她看见远处有一丝银光闪过,刺疼了她的眼睛。 那点银光引得她不由自主看向了自己胸前红线挂着的银锁片。 然而余光一瞟之下,她便愣住了。 天天挂在脖子上的银锁片不知何时被偷龙转凤,换成了一块金的。 金比银重,她本该早就有所察觉,却无奈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令她应接不暇,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 她对纤纤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人把自己宝贵、最紧缺的东西给对方,纤纤的心思那样单纯,第一时间当然是想到了钱,因为钱可以买很多好东西,而纤纤手头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她刚出生时,爹娘送给她的金锁片。 现在金锁片到了她手上,那是不是表明……纤纤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心头的刺痛越发分明。 纤纤!刚才那块银锁片,是纤纤的东西!她挣开霍延年的纠缠,侧着身子挤进了喧闹的人群。 第23节 “纤纤!”她喊了一声,可是声音立即弥散在一片欢呼里。 “有动静,那里边果然有人!”有人兴奋地抬起了弓弦,搭箭,引弓,一气呵成。 “住手!纤纤在里边!都住手——”小七失神地推开了人群,跌跌撞撞地往里冲,可是人墙太厚,她很快就被人扔了回去。她尖叫起来,却只听见箭矢破空的啸响。 “住手!纤纤在里边!叫他们住手!”小七反身揪住霍延年的衣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地一次向他求助。她那样单薄矮小,可是力气却大得惊人,这一把揪住了霍延年,竟拉得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可是霍延年只是霍延年,并不是那数以百计前来逮人邀功的捕快,小七能揪得住霍延年,却越不过那层层叠叠的人墙。小七的哭喊,被撕碎在风里,飘到了纤纤耳朵里,只是那么轻轻地一句,像一根细嫩的羽毛,在伤口上轻轻地抚了一下。 “纤纤……” “纤纤……” “是小七,小七来接我了!”纤纤不顾一切地翻出了窗子。 “纤纤,别!”朱红伸手架住了纤纤的胳臂往回拖,他不忍心看纤纤血淋淋的脸,可是他又真的很响将纤纤绑在自己身边。因为这一点矛盾的念想,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一丛疾箭夹着风声呼啸而至,很快就到了跟前。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没料到周围有人设伏,他愣了一下,却没有松手。 嗖—— 箭矢穿空,不知道是瞄准了纤纤,还是朱红。 纤纤用力甩了一下手臂,一时脱离了他的禁锢,他扑上前去捞了一把,却只捞到一片衣角。他狼狈地避开了几枝羽箭,来不及喘息,便翻出窗外去拉纤纤,他护着纤纤,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挡在了她面前。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有恨,有痛,有不甘,可是眼见纤纤涩险,他又一次狠心做了她的肉盾。 他从来不懂得保护一个人,可是他保护的姿态没有错。 他红衣似火,轰轰烈烈地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他伫在一片昏灰的残垣之下,妖异到诡谲。 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奋不顾身,这样的轰轰烈烈。 纤纤吃力地扶着窗边,颤抖地站起来。脸上的伤口,描进了风沙,痛得她皱了皱眉头。血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听得风声猎猎,她看见天上的羽箭像蝗虫般涌过来。可是一切并不真切。 “纤纤,你快走!他们是冲我来的!”朱红颀拉的身影在夕阳的照拂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阴霾。 “……”纤纤没作声。 “纤纤?”朱红又唤了一声,才发现身后的人已经没有了声息。天与地,忽然就静谧了,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听见了自己在乱石中转身的笨钝与惊慌。回过头,纤纤刚刚倒下,她坐着,却已经无力再支撑身体,羽箭穿空,就这样钉穿了她。 纤纤倒在了血泊里。这一次,她好像不欠他了。 “求求你们,住手!” 小七的哭声沙哑,可是却无济于事,她的力气是比普通的姑娘家大一些,但到底不是男人,也不会任何武功,她摇晃着周围厚厚的人墙,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而霍延年看清不远处那个满身是血的人,顿时就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最后竟会变成这样一滩烂泥。纤纤血肉模糊的容颜,令他望而却步。他没想过要救她。 “噗噗噗!”箭,一次次射在了纤纤身上,纤纤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朱红替她挡了几枝,身上的红衣很快就变成了深红色,铁锈一般的血腥味,一点点飘过来。 霍延年怔在了当场。 他耳朵只剩下遥远的欢呼,和小七崩溃的哭喊。 “凤华仙君,你救救她!你救下她,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凤华仙君……” 小七神志不清地扯着他的衣襟,这一刻,她只恨命运造化,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如果纤纤能以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上正确的他,所有的一切,不都风调雨顺了?她能安慰自己说,扶兰仙子还有下一世,还有两千九百年的时间可以渡劫,没关系,大不了重头再来过,可是心里那个声音却实实在在地喊着纤纤的名字。 这一世,小七喜欢的是柳纤纤,只有柳纤纤,可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下一次再遇,他们都会变成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份。 凤华仙君?霍延年的脑袋里飘过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很淡很淡,渺如薄烟。 朱红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他扶着窗框,低头望着地上那狼狈的皮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纤纤的眉目很安静,她从来就是这样四平八稳的。她身上,腿上,全都插着箭,射向他的第一枝箭,是她替他挡下的。她果然不欠他,从一开始就不欠。 “纤纤,你实在是……很狡猾!” 这也许,可以称得上是对傻纤纤最高的赞誉了吧?曾经,他想要卖了她,而她,却因为担心他被连累,不肯诓他们去泠水县。如果有一点点衷情的契机,便是从那一时,那一刻起。 朱红的血,滴在干燥的泥地里,慢慢地引出了绿芽,慢慢地长高长大,直至开花。 他第一次见到纤纤时,就在纤纤闺房的窗下,那一次,他也开过花。 蕊顶艳红,彼岸无忧,丽朱色的石蒜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蔓殊沙华…… ☆、第38章 番外一(黄泉路上开过的花) 从那以后,蟠龙镇不会再有一个叫做柳纤纤的傻姑娘,也不会再有人提起漳州朱家。 小七陪着柳老爹和柳夫人一天又一天,煎熬度日,她曾几次想到去死,可是看见手里的那一对锁片,她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神仙有很长的寿命,就算下凡,也可以有很多次轮回,帝俊给扶兰仙子的期限是三千年,她想,她还有时间。 纤纤无辜枉死,朱红就地伏法,那一天,小七只记得了满目的鲜血,和挤满了视线的、比鲜血还夺目的石蒜花。 到现在才想到为她开花么? 她提着漆桶,浇蔫了那些花朵,火把一点,便将一切化成了灰烬…… 霍延年最终还是和郑采玉成了亲,因为郑采玉大着肚子蹭上了门,这丑事一传出来,霍老爹直接就气病了。霍延年没办法,只能娶了郑采玉,他自己也明白,小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他了。 上天好像与扶兰仙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前来陪她渡劫的仙君,一个投胎变成了女的,一个处处留情不知收敛。神仙不禁情不止欲,仙君们有风流之名也不足为奇,但变成凡人之后,他们会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渣男。 这一世,凤华仙君不是去偷腥,就是走在偷腥的路上。 这一世,郑采玉不是去捉奸,就是走在去捉奸的路上。 这俩口子俨然变成了一对极品绝配,小镇上难有翻版。 这一世,扶兰仙子没有爱上任何人。情之一字,她连门槛都没摸着。 这一世,能记得她的,只有爹、娘、小七,还有旧时窗下的石蒜花。 那些花不分春夏秋冬地长出来,开在了纤纤的窗下。 纤纤第一次见到朱红,就是在这窗下,小七甚至可以想象,她扶着窗框,举着绣绷和人闲聊的样子,可以想象,那青丝飞散,眉眼如画。纤纤的眼睛很大,大到一片空明,形容别人家姑娘的眼睛好看,人们常用“蕴着水汽”“晶莹如秋波涵荡”,可是纤纤不一样,她的明亮与通透,像极了某种宝石。 小七将石蒜花无情地拔掉,第二天,第三天它又会疯狂地长出来,孜孜不倦。 那花开得妖异,经久不衰……也许,那便是花妖朱红,对纤纤最后一点的歉意。 世界有万千种可能,纤纤却都选择了种种意外,比如第一次被拐的时候,她完全可以骗他们去泠水县,完全可以送他们去府衙,可是她没有。也许命运,就是从那一天起,走了上一条歧路。如果纤纤不是那么无条件地善良,如果纤纤也懂得自私与仇恨,结局大概不是会是最终这样……可是这样的结局,偏偏又是妖王想要的。 朱红听妖王派遣回到了厌蓝山,可是心却留在了原地,留在了纤纤倒下的那片风沙里。 朱红不明白,不过是渡个情劫而已,为什么要弄得那样残忍,残忍到令他爱上了她,却又伤害了她,明明可以拥有她,最后却还是背叛了她。 在柳纤纤短暂的一生里,朱红更像是那个拿错了戏本台词的路人甲。 “朱红大人,尊上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也许再修百年,您便可以位列仙帮了。”漂亮的小妖女贴慰在他身边,手里托着一盘琳琅满目的瓜果,“去凡间很累吧?要不,奴给你松松筋骨?”她笑着,将一只剥好的葡萄塞进了朱红嘴里。 “苦的。”朱红将葡萄吐了出来。 “怎么会?这可是奴亲自尝过的,很甜啊。”小妖难以置信地拈起了另一颗。 “我说它是苦的就是苦的。”朱红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他并没有喝酒,但是却有点晕,或许是元神耗费过度了,要在一年四季都开花,本来就不容易,就像妖族,要真正地爱上了一个人,本来就很不容易。他接到任务的那一天,心里还觉得轻松得不得了,谁也没想到他竟会真正的喜欢上那个傻傻的,说话有时候会气得人吐血的,笨姑娘。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遇上她的那天,用上自己的真名。 朱红,不过是三途岸边的一丛彼岸花。 “朱红大人,现在不是花期,你、你……” 小妖看见了地上的血,他红衣澜斑,与血色混在一起,本就不易被发现,他香气宜人,掩盖了血腥,即使身边站满了人,也都无从知觉。小妖发现他的伤口时,他的伤已经愈合不了啦。 人都说纤纤的记性跟鱼一样,转眼就什么都忘了,其实也不是,纤纤还记得他的名字,还记得……辗转重逢的那一天,她认出了他。就凭她那一声呼喊,他便打消了心头所有的恨意。 他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竟然不敢吐露一点属于自己的心意。 纤纤叫出他的名字的那一刹那,他已经就不恨不憎了。 他说那么多话,也都只是气话,他只是想吓吓她,或者气气她,又或者,想看看她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却没想到,纤纤也会变。 纤纤学会了反抗,也学会了自作主张,她不再是那个柔顺得任人摆布的傻丫头。 破开那重笨拙的伪装,朱红发现了纤纤身上特有的莽勇与坚强。 他终于明白上头为什么会叫这样的姑娘下凡渡劫了,不是因为她傻,而是因为她这股不知变通的牛劲。通心灵石有七窍,可是她一窍未开。 她连真话和假话都分不清,她连他的心意也看不穿。 就像现在,她不知道,黄泉路上,他为她开过花,那艳红似火的蔓殊沙华,整整开了一百年。百年一个轮回,他只能用这样的沉默,去守护她的归来。希望纤纤的下一世,能有个好归宿,也希望她能真正爱上应该爱的人。 “朱红大人,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我去弄死他!” “咳咳咳,咳咳,别……别多事!” “朱红大人,你这样会死掉的,不行,我一定要去弄死他,朱红大人你说,害你患上心伤的人是谁?” “说了叫你别多事……给我滚!” “滚就滚,我去跟尊上说,我要申请去凡间,我把害你的那个人找出来,一拳打成包子!” “芝嬛,你给我滚回来!” 芝嬛只是一个小妖,她不可能把扶兰仙子打成个包子,因为扶兰仙子本来就是个包子…… ☆、第039章 英俊统治地府 彼岸花开得别样红,阎王在牌桌上输得特别多。 地府鬼浮于事,阎王一般无所事事,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蹲在孟府里和同僚们玩马吊。 这天,英俊的阎王、英俊的判官、英俊的城隍以及英俊的孟婆——没错,这一代的孟婆是个男的,又坐在孟府大院里打马吊,突然听见天边有人叫了一声:“孟兄,你家的汤锅炸了!” 孟婆眼皮一跳,阎王就截了牌。 孟婆不爽地一推手:“不玩了不玩了,我且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婆汤可是孟家在地府安身立命的根本,这汤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家也就玩完了,但这一任的孟婆也是没有什么责任心的,也就这么一说,其实还是怕判官诈胡让他跟着赔功德。 可是他刚说完,左右手就被人按住了,阎王大声道:“我还在这儿,你急个什么劲,不是帮你请了鬼差去看着么,哪那么多事?我都已经在听牌了!给我坐下!” 孟婆坐下来往阎王那边看了看,阎王立即警惕地当牌面当痱子焐了。 判官和城隍同时发出一声轻嗤:“嘁!” 英俊的阎王好不容易抓了手好牌,自然不肯放过,于是在众人纠缠间,孟婆家手下的鬼差就跑进了大院里。那是一个被剪了舌头的鬼,进门就呼呼呼地冒阴气,卷起一地阴风,它一只手指向了奈何桥的方向,张着空洞洞的嘴,想喊又喊不出来。 孟婆长眉一轩,抬眼之际,先看见了一从乌云,那是众鬼飘摇不散的怨气,看这云层厚重的程度,那得是多么大一群怨鬼啊。 第24节 孟婆立马转头问判官:“喂,今年人间多怨鬼么?” 判官答:“闹饥荒,饿死鬼比较多一点。” 孟婆又对着那块乌云提问:“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这些临时鬼粗心大意,弄错了?” 哑巴鬼差猛摇头。 城隍的眼力好一点,老远便看见乌云之下一道纤细的影子,唯见白衣翩跹,凌波微步,却娇弱弱地扛着个巨大的汤锅。 那身后是数以万计的饿死鬼舔着舌头苦苦相随,哀怨的哭声铺天盖地:“还……让不让……鬼……死了……连……孟婆汤……都……有……鬼……抢……真……是……不得了啊……” 城隍道:“孟兄,你家的锅被人偷了。”他又指了指,问道,“就排头那个,是什么来历?” 孟婆眯起眼睛:“排头哪一个?我怎么没看见?” 城隍的手指移动了几分,指准了一点:“最前面那个,长得最好的,穿一身白衣,扛着个锅。” 孟婆终于看清了,嗯,最前面那个纤纤的影子是一位姑娘,还是一位很好看的姑娘。 扶兰仙子又来了,她还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就先饿晕在了忘川河边。 等她醒过来,人已经自动自觉循着香味到了奈何桥头。 她本来应该花些时间思考思考,总结总结过去那短暂的一生,但肚子里馋虫叫唤,引得她鬼使神差就站在了孟婆汤前。她身上有大把的钱,可是盛汤的鬼差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说得严苛些,这汤就是一人领一碗,不收钱也不会给多。 扶兰赫赫饿疯了,哪还管得那些。 饿鬼们排了一长络,就等着这一碗清汤化却前世苦,再说,他们前心贴后背地来到奈何桥,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和扶兰仙子一样的——饿! 谁晓得这女的这么不要脸,居然挽起袖子来抢汤。 众鬼愤怒之极,扑上去要揍人,结果还没小沾着她的裾边,就被一股清濯之气击散。 它们只好远远地跟着,眼巴巴地看着扶兰仙子把一锅汤喝了个精光,然后……扶兰仙子就啥也不记得了。她本来就忘性大,这下好,孟婆汤喝过量了。 扶兰仙子胃口极大,一时还没够,便揪着差鬼问长问短。 鬼差害怕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清气,只得带着她,扛着锅,一阵疯跑来到了孟府前。 显然,这是一次命运的邂逅,孟婆看着看着,眼睛就直了。 扶兰赫赫本来就是天庭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修为又高,扛着口大锅英姿飒爽的,可看呆了有心人。白衣白裙,一身金光洒洒,虽然有点过于招摇,却真的很好看。 扶兰赫赫走得快,转眼就到了跟前。 孟婆扶着牌桌的手滑了一下,深情款款地一望:“这位姑娘……” 阎王在他背后戳了戳手指,抬眼一笑,望向扶兰:“扶兰仙子,好久不见哇。” 孟婆才发现,扶兰那一身白衣跟他见过的那些都不一样,那白衣无缝亦无针迹,果然是从天庭上带下来的法宝。而那一身金光,可不就是上仙才有的金身咒光,难怪几万只厉鬼围着她也只能干瞪眼。 扶兰仙子盈盈一笑,将手里那千钧大锅轰然放下,也不理阎王,径自先揪住了那名鬼差,问道:“他们四个当中,谁是煮汤的老板?” 就这样,孟三生就变成了,煮汤的老板。 他是心甘情愿为扶兰仙子洗手做羹汤,只不过……他做菜的速度,远不及扶兰仙子风卷残云的速度,其他三位坐在边看傻了眼,三张嘴越张越大,眼口都被撑成了一个倒置的“品”字。 判官乍舌道:“扶兰仙子这么吃,还记得回天庭路么?孟家的汤是忘忧汤,孟家的酒是忘情酒,这样吃吃喝喝,前尘旧怨都一笔云烟了,她还能记得自己是谁么?” 阎王白了他一眼,正儿八经地道:“你以为喝汤之前她的记性能有多好?通心灵玉没开,她那智商啊,也就和那些饿死鬼差不多,不,兴许比他们还低些。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也是想请她在地府做几十年临时工的,毕竟啊,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像她这样的生生摆在那儿也长面子,可是……”他耸耸肩膀。 上一代的孟婆是被扶兰仙子气得告老还乡的,就她那样一个吃货,孟婆家就是倾尽了灵力也不够塞牙缝,扶兰仙子投胎转世前,天天去吃白食,直接就把上一代的孟婆吓病了……话说,如果不是上一代的孟婆被她吓跑了,哪轮得到孟三生这样一个呆瓜来当家主,所以,世间因果哪,谁又能说得清? 咳,这世上不还是有人配得上扶兰仙子的么?就好比这个孟三生。 扶兰赫赫是女娲的补天石,孟三生可是勘破轮回往世的三生石,两个石头的相遇,简直是上头最大的善意了。 果然,孟三生深情款款地请扶兰仙子在孟家住了下来。 然后有一天,英俊的孟婆突然对英俊的阎王说:“我找到人生的真意义了,从今天起,我就戒赌了,听说好人家的女孩儿都不喜欢相公又赌又嫖的,这一点我得改。” 英俊的阎王当时就风中凌乱了。 改毛线啊,人家是天上的上仙,会把你个小小地仙放在眼里么?什么人生真意义,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儿,什么相公?孟婆啊孟婆,你是卖忘忧汤的,不是卖心灵鸡汤的,要不要那么补? 他气得脸色酱紫,七窍流血。 这些日子,阎王可是交代了很多功德在这里,现在好,谁来给他搬本? 扶兰仙子的上一世不足双十就死了,也就是说,扶兰赫赫还得在地府祸害八十年,雀友们领悟到这一点都感到分外忧伤,孟三生这人哪,是出了名的人傻功德多,活生生一头大肥羊,其他三人的功德都是从他身上挣的,现在孟三生在从良,他们心里很苦啊。 可是心里苦,却再也喝不到免费的孟婆汤。 ☆、第040章 仙衣走针缝往心 孟三生的府邸就在忘川河边,坐在门前就能看见来来去去一排排赶去投胎的鬼。 这风景,确实有点不大好看。 可是扶兰仙子不在乎。 扶兰赫赫只知道吃吃吃,仿佛永远也吃不饱似的。 好在孟三生的真身立在院子里,不停地吸收日月精华,他才没被扶兰赫赫折腾死。 孟三生学会了一个新词,甘之如饴。 扶兰赫赫的出现,令他这种万年老光棍,终于在无限的生命里多了一份寄托。 只不过……扶兰仙子也吃得太多了吧! “仙子,你……以前在天庭也是这么吃的么?”孟三生从阎王那儿借来了往世书,看了看柳纤纤的生平,呵呵,完全是吃货一个,还怎么吃也吃不胖。 “不知道,让我想想。”一经提醒,扶兰赫赫才觉得有点奇怪,她隐约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也不是那么爱吃,不都说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么?于是她一边沉思着,一边在孟三生困惑的眼神注视下,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只烤乳猪。然后,她又继续安安静静地沉思去了。 这一想,却是几个月都没有结果。 于是乎,孟三生也不问了。 扶兰赫赫和孟三生都是温吞性子,每天慢吞吞地醒来,慢吞吞地做饭,然后风卷残云地吃完,又慢吞吞地收拾残局。等到一切打理停当,一天又过去了。 扶兰赫赫觉得这跟猪的生活没两样,吃了睡,睡了吃,还不用想事。 她不想,孟三生也不想,孟府里没有了马吊声,越发地清静。 孟三生难得遇上这样投缘的同类,压根就忘记了自己是孟府的家主,等到族中长辈们找上门,他才发现“金屋藏娇”的后果是多么严重。这时候,孟府食单上的材料差不多也已经用完了。 长老们心疼死。 孟三生被念叨死。 孟家的七位长老只看了扶兰仙子一眼,就被金身光咒照得纷纷扔了拐杖昏蹶过去,可把孟三生吓坏了,他的修为是高,但不代表族中长老们也能有这份能耐,上仙的威压可是天生的。 长老们醒来后,对着孟三生异口同声,声泪俱下:“福头啊,你虽然是养在府中无人识,但好歹也算是地府的俊美神官一个,随便找个姑娘做老婆不难啊,何必将眼光放那么高呢?你没看这位仙子一身金光啊,差点就把我们这些老眼给闪瞎了,你想想,以后初一十五,怎么带媳妇儿出门,我们这孱弱的身子,怎么受这份媳妇茶啊?趁早死了这份心,你配不上她的。” 是啊,他配不上她的。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孟三生是在地府修炼了上万年的石头,扶兰仙子却是在天庭修炼了几万年的石头,虽然都是石头,但扶兰仙子的修为可是孟三生的一千倍,孟三生真要是娶了她,那夫妻打起架来,扶兰仙子能一巴掌把他呼到王母娘娘的蟠桃树上去。 长辈们火眼金睛,怎舍得好好儿的后生往火坑里跳呢。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到头淋到了脚,说得孟三生郁闷极了。 他当然也知道扶兰仙子不可能永远陪他住在这黑黢黢的地府里,但是看完了往世书之后,他却不认为人间会比地府好。人间多渣男啊,地府多帅哥,相形之下,还是地府比较耐看一点。 孟三生一点儿也不想扶兰仙子再去渡什么情劫,她一世死得那么惨,看得他心疼死了。 长老们围着他叨叨了足足三五个时辰,才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地离开。 三生石也是石头,是石头都会固执,他们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能不能醒悟过来全凭孟三生一笔的造化。只有孟三生的奶奶,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执意要留下来看着孙子。于是乎,忘川孟府里就多了一个人。 就这样,扶兰赫赫再也不能睡懒觉了。 孟家老奶奶也是做过孟婆的,她知道孟家的食材是怎么来之不易,所以必须牢牢看守着。 就这样,扶兰赫赫再也不能大吃大喝了。 日子过得有点无聊,扶兰赫赫不爱动,也不喜欢去忘川河边看热闹,为了抵抗那该死的饥饿感,只好整天窝在房里打坐。 孟家老奶奶发现,扶兰赫赫真是个可以把无聊诠释得更无聊的人。 两人同在屋檐下,除了开餐有饭的时间,平时连脸都看不到。 老奶奶本还想着用着厉害手段令扶兰赫赫知难而退的,再不济,闹个沸反盈天,让孟三生那小子厌烦一会儿也好啊。可是,扶兰赫赫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呵呵。 连相看两厌都不可能,人家就不给这老太婆来看。 终于有一天,孟家老奶奶忍不住,寻了个空档找扶兰赫赫出来扯起了家常:“扶兰仙子啊,听说你是下凡来渡情劫的,阎王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早死早投胎,别在这儿祸祸她孙子了。老奶奶恶狠狠地想。 扶兰赫赫一向尊重长辈,听她问起,赶紧把手里的瓜果一扔,端正了姿态,恭恭敬敬地道:“还要在这儿呆八十年,听说要满百年之后才能去轮回井排队。孟三生说会替我打听,我也就没管那么多。”她完全记不得上一世的凄凉惨状,所以应对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令老太婆心惊胆颤……姑娘说话一点情绪也没有,分明是顽石的最高境界,绝不是说两句就能通的。 孟家老奶奶很伤脑筋,面对这尊真仙,她不敢说重话,总说不能说:“仙子啊,你在这儿白吃白喝八十年,还不把我府上吃空了?赶紧地圆润地离开吧!” 不过好在扶兰仙子也不是真的蠢钝难医,她看老奶奶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也能明白几分,可是她思来想去,就是没有找到离开的理由。离开这里,别的人她也不认识啊……再说,石头不该和石头呆在一起咩? 她为难地看着老奶奶:“奶奶你嫌弃我?” 孟家老奶奶眉心一跳,赔了副笑脸:“岂敢岂敢,仙子莅临,我们孟家蓬筚生辉。” 扶兰赫赫道:“可我也不能白吃白住呀。” 老奶奶心想:“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嘛。” 扶兰赫赫很为难,想了半天,才想出个折衷的办法:“……不是我不想走,只不过整个九泉乡就只有孟家的饭菜香,要不这样,我可以去干活,反正还有八十年嘛,我可以去……唔,发汤。” 孟府里最重要的活计就是站在奈何桥头发汤,虽然不是什么困难大事,但换这个人来做就是不行,那些冤鬼死鬼,看见桥头站着个金光闪闪的仙女,还不吓得连胎也不想投了。 孟家老奶奶听着听着,脸皮子就青了。这扶兰仙子分明是死皮赖脸不肯走,可又不能真的让她去桥边站着给那些死鬼发汤,怎么办?就像她自己说的,不能白吃白住呀。 老奶奶不从扶兰赫赫手上剥点什么去,总觉得不甘心。她昏黄的眼睛在扶兰赫赫身上梭来梭去,看了好久,终于看中扶兰仙子身上的衣服,常说仙衣多媚,这法宝确实不多得,如果能诓上一两件留在这儿镇镇宅子,也是不错的。就这么定了。 “仙子啊,你的针线活做得怎么样?”孟家老奶奶从身后变出了个比巴掌大一点的绣绷,明紫色的织锦底,绣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花蝶,旁边有一些牡丹花,都还只绣了一半,“这块汗巾是我给我家福头绣的,只不过我人老了,难免老眼昏花绣错针脚,唉……” “我看看。”扶兰仙子本来想说自己不会绣花,但瞧着老奶奶一脸惆怅又不忍拒绝,于是勉为其难地接过了绷子,这一看,竟还真看出那牡丹花枝的排线不怎么均匀,她懵然发觉自己竟是懂得刺绣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学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个容易,交给我吧。” 她说。 然而,她说完的这句话,脑海里即刻闪出了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同样的语调,不同的声音,蓦地产生了一道共鸣,那活泼的语调扯出了胸口一阵闷痛。扶兰赫赫立时呆住了。 第25节 后来,孟家老奶奶说了些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光记得那四个字——“交给我吧”。 似乎在不久前,有人也在这对她说过。 只是那人面目模糊,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 她猛然想到了孟三生藏起来的那本往世书,那里边兴许记载着她的前世。 好不容易支开老奶奶,扶兰赫赫向孟三生讨要往世书,孟三生却支支吾吾不肯给。 “其实也没什么,你上辈子身体不好,养到十六岁就殁了。所以你在这地府里还要呆八十四年,不过没关系,不用担心,我会养你的。”孟三生拍了拍胸口,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扶兰赫赫的好奇心只有那么一点点,心想着既然都过去了,也没有再追究的必要。 只是那声温柔低媚的呢喃还在耳边迂回不散,仿佛真有那么一个娇婉妩媚的人儿,站在她身边,含笑看着她手里的绣绷。 “孟三生。”她唤了一声。 “啊?”孟三生怕她还要纠缠不休,不觉僵直了背脊,却听扶兰仙子轻飘飘地说道——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桥头看看,总不能……一直吃白食吧?” 每个人死了,都要过奈何桥,她就在奈何桥头等着,也许可以等到某个人,也许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她也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真的会来。 她心里那个隐隐约约的期盼,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根,发了芽。 ☆、第041章 眼泪 天上的仙女在站在奈何桥边上给那些鬼哭狼嚎的家伙盛汤?消息一传出来,英俊的阎王就无比的兴奋,他连公文也不看了,逼着判官把笔一丢,就高高兴兴地往忘川河上跑。 今儿的鬼哭得特别厉害,吵得整座地府都在颤抖,阎王压阵也都无济于事。 “扶兰仙子身上的金光也没有多厉害,这些鬼为什么要怕成这样?”阎王很好奇地手搭凉棚,往远处看。 “不是怕,是生气,孟婆汤的分量缩水了,饿死鬼们感受到了鬼格上的侮辱。”一名鬼差在旁边耐心解释。 “哦……”阎王拖长了声音点点头,半晌,又自言自语道,“就这么个吃法,孟府迟早会见底,看来,孟婆这人还是比较适合跟我们打马吊。” “……”判官大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感情这位大人无聊到要来看仙女发汤,就是因为牌搭子被抽散了不高兴哪。 扶兰仙子坐在桥头,四周阴气弥漫,唯独到她身边就像是缺了一块,空气特别清新感人。 孟三生当然舍不得她做粗重活,他一早就想好了,汤还是他来发,扶兰赫赫只能在一旁看着。 扶兰赫赫在离桥头两丈远的地方,头顶上搭了个小凉棚,孟三生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凳子,一把小扇子,脚边上还放着一个硕大的瓦罐,那便是他从汤锅里匀出来的汤。 莫说这一代的孟婆没出息,他守在这儿这么多年,婆婆妈妈的性格已经改不了啦。 “真是照顾得细心周道,跟人家孙子似的。”阎王忿忿不平地伸长了脖子流口水。 “别丢脸。”判官伸袖子挡住了他的脸,心想,就不该跟这丢人的东西出来。 站着盛汤的那个人依旧是当今的孟婆大人,扶兰赫赫只需要喝喝汤,看看风景,有空的时候就在绣绷上扎两针。 绣绷上的牡丹已经绣得差不多了,就差几片作陪衬的叶子,扶兰仙子找不到合适的绿线,只能暂且放着,手头还有些闲余的材料,她便随手绣些小玩意,这一次,她绣得是一对烤鸭。虽然孟家的老奶奶三番几次说她绣的这些花样拿不出去,但她还是固执地绣下去了,因为她也是石头,是石头都有点固执,一固执就拧不过弯来。 饿鬼们挤在奈何桥上,密密麻麻地向扶兰仙子竖手指,胆小鬼看见阎王和判官都站在远处“巡视”,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不等孟三生开口就吓得呜呜呜直哭,场面曾一度失控。孟三生就觉得,让扶兰仙子来奈何桥,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趁着没有人接他手里的汤,他径自跑去了扶兰身边一坐,说开了:“仙子,明天还是换别的鬼差来吧,这地方晒得很。” “晒?”阴间又没有阳光,哪来的晒不晒的?扶兰赫赫迷茫地抬起头,不多时又低下头去,“我就在这儿坐着,谁让你不给往世书给我看呢?我要是能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事,就不来这里蹲着了。”这话说得多坦白感人。 孟三生尴尬得俊脸通红:“那是……那是因为你看了之后会难过,所以我才把书收起来的,再说,看那种书是要扣功德的,不划算。” 扶兰赫赫不听他解释,只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又低下去头绣花了,良久,等到孟三生以为她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扶兰赫赫又叹了口气:“我怎么会难过,我是个经世修行的石头,连眼泪都没有,又怎么会难过……”五官都被蒙在一重厚厚的云雾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疼,达到了心底,爱与恨,也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真是太糟糕了。 孟三生急急忙忙地解释:“不,那只是因为通心灵玉没开。” 扶兰赫赫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怔了怔:“你说什么玉?” 孟三生急吼吼地在扶兰赫赫整理顺滑的青丝上抚了两把,道:“乖,乖乖,我还有事我先走了。”竟什么也不说,像逃难似的蹿开去。 阎王:“哦……没意思。还以为他们争两句之后会打起来。” 判官:“打起来有什么好?在这种地方。” 阎王:“开赌盘买输赢啊,叫一群赌鬼过来一起玩,我一定让他们在地府也输得掉裤子。” 判官:“……这种无良的赌局,亏你也想得出。” 孟三生是认真工作的男人,他的职责就是继承前任孟婆的使命,给每一个过奈何桥的人盛汤。过桥投胎的鬼魂喝了他的汤,便会抹去记忆,抹掉所有的喜怒哀乐。所以这一碗汤,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甜的,因为可以忘记上一世的哀苦作践,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苦的,因为不想忘记了,不能忘记的东西实在太多。 牵肠挂肚的人,到了这儿才会真正变得了无牵挂。 可是扶兰赫赫整整等了三十年,也没等到脑海里镶刻的那道影子。 她渐渐地,不怎么相信缘份了。 “孟三生,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去和阎王说说……早点去投胎也好。”扶兰赫赫有些失望。 “啊?你还有五十年,这么早去投胎,紫绡仙君和凤华仙君岂不是只能做你孙子辈,也……太胡闹了吧?”孟三生手上托着两个汤碗,稳稳当当地向她走来。 “我这样子过目即忘,就算投了胎,也一定不是个正常人,谁又会认认真真地照我?”居然不知不觉自卑起来了。 “我啊,我会照顾你,不然这样,我们一起投胎,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得你久一点,不会让你被人欺负。”孟三生在她身站坐了下来。 扶兰赫赫没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奈何桥。这三十年来,她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人往这桥上过,奈何,无奈何,不管喜怒哀乐,都在一盅汤前面划清了界限,来的时候明明是一张会哭会笑的脸,过了桥便忘了所有的曾经,扶兰赫赫在旁边看着,不知不觉竟也感到回忆的宝贵。可她,却是一个懵懵懂懂没有回忆之人。 这时候,有一对满头银发的老夫妇从桥上走过来,那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步,都往身后看看,互相低声咬着耳朵,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看见汤锅边上没有人,便鬼鬼祟祟地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到了扶兰赫赫身边。 扶兰赫赫听见那老婆婆担忧地说着:“还是别喝那汤了,我怕我们下辈子会不记得纤纤,还有小七……”那声音像一阵温柔的风,擦着耳朵飘了过去。 扶兰赫赫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放在膝头的绷子“啪”地一声轻响,就掉在了地上。 孟三生疑惑地侧过头:“怎么了?” 扶兰赫赫犹豫地说不上来,唯见一双枯瘦的老手,替她拾起了那副绣绷,老人的眼角含着泪:“姑娘,这烤鸭是你绣的?呵,我女儿啊,也喜欢绣这些……”她满头的白发,整整齐齐地包在脑后,露出了满是皱纹的额头,扶兰赫赫好像听人说过,抬头纹越多的人,过得就越不开心,像弥勒和寿星公公都是无忧无虑的人。 心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她说不出话来,也不接那绣绷,只是静静地望着。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位老人。 “我……”我见过你们吗?扶兰赫赫张了张口,却又艰难地将话又咽了下去。 老婆婆抹了抹泪,转头向老公公道:“孩子他爹,那东西还在吗?” 老公公道:“在的。”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小册子。那本小册子装订得十分精致,倒有几分像扶兰赫赫的手工,只是内页有些发黄了,像是存放了很长的时间。 老婆婆微笑道:“姑娘,你的针法绣迹,让我们想起了我们的女儿,你看,这就是她绣的。” 扶兰赫赫低头翻着那绣册,脑子里越来越混乱,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也绣过那些东西,不光是烤鸭,还有海参,鲍鱼,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有些她见过,有些她没见过,绣册里的东西虽不说是栩栩如生,却有一种天然的灵气,那股灵气与她脉脉相连,成为了一体。 “我……”扶兰赫赫想了好久好久,也没想到要怎么说。她本归了本体,容颜相貌与原来已然大相径庭,路过奈何桥的人,谁也不可能认识她。她明明经历了一世,却又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的时候,依然一无所有。 “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得走了。”老婆婆说完,抽回绣册就要拉着那老公公快步离去,生怕再多说一句。 然后,扶兰赫赫便听见孟三生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两位,你们忘了喝汤。” 两位老人的身形,同时一僵。 扶兰赫赫上前一步,有些焦急地擎住了孟三生的手腕:“且慢,我还有些话想问。”却被打断。 “仙子,过去事,将来事,与人无尤,忘却旧爱旧恨,才能功德圆满。两位老人家的判词很好,下一世,他们过的是玉桥,将来也是大富大贵。你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再问下去,我等都要受到株连。”过去事,将来事,都是天机,天机不能泄露。孟三生做得没错。 扶兰赫赫却恼恨起来,恨死了自己的记性。 她摩娑着手里的绣绷,良久说不出话来,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两位老人喝尽了孟三生手里的汤。 十指交扣的双手,在面前慢慢松开。 老人的眼底褪去了平静与慈爱,他们看着对方,像是看见一处山石一丛花树,再无半分温情。 像所有喝过孟婆汤的人一样,只剩一脸空茫的麻木。 原来,地府最残酷的刑责,不是上山刀下油锅,而是,忘记。 而扶兰赫赫,每天每时都在忘记啊。 扶兰赫赫抬头目送两位老人离去,一直默默无语,孟三生回过头的时候,却是惊呆了。 “仙子,你哭了,天要下雨了吗?”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石头是不会哭的,石头上有水,多半是要告诉世人,要下雨了。 可这是阴曹地府,没有月,哪来的风?没有水,哪来的雨? ☆、第042章 回忆去哪儿 扶兰赫赫问孟三生:“是不是石头就一定会铁石心肠,过目就忘啊?” 孟三生专注地望着她,狠狠地摇头:“不是,我就不是铁石心肠,我、我记性也很好,至少我会几百年都记得你,不会忘记你。” 扶兰赫赫看看地府黑沉沉的天空,轻声道:“可是我,好像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人,是不是因为孟婆汤喝多了,又或者,是我本来就没心没肺,比别人少了根筋?”看过那本绣册,心间就会不自觉地酸胀痛楚,可是想要从记忆里搜寻些什么,却又只得到一片空白。 她只记得自己是从天庭来的,她下凡是为了渡劫,别的,她居然一概不知。 以前怎么不觉得忘性大是有多么耻辱? 孟三生道:“你……确实吃得有些多。” 忘忧,忘情,抛去红尘里的苦痛纠缠本来就是一件好事,孟三生读不懂扶兰赫赫的心思,他喜欢她,所以只会对她说好话,他的嘴未必比别人甜,安慰的方式也略显笨拙。他的意思是,扶兰仙子的健忘并不由她,而是因为孟府特制的吃食。 可他没想到,扶兰赫赫听到这句话,就不敢吃孟府的东西了。 她还住在孟府,只是再也没有奈何桥头出现过,孟三生一大早做好的饭菜也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门边,再也没有人动过。扶兰赫赫想记起来,至少让她晓得上辈子发生过什么,错过些什么。怀着这样的心思,她竟然选择了绝食。 孟三生每天忐忐忑忑地将饭菜送到她跟前,又战战兢兢地原封不动收回去,原本平静的生活,突然发生了变化,他忧心忡忡地陪着她一起折腾,竟也瘦了一大圈。 孟家老奶奶再也看不下去了。 “你自己个儿折磨自己就便算了,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孙子?我孙子人好,心肠也好,他最见不得你这个样子。”老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推开了扶兰赫赫的门,她气呼呼地将一本被翻烂的往世书扔在扶兰赫赫的蒲团前,“这玩意不看也罢,看完了,气死了。就你那点悟性就算知道了前因后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人家付出了那么多,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你看了它,也不过是将它当成别人的轮回。你呀,就一个字来形容,笨!” 有多笨?扶兰赫赫半信半疑地捡起了往事书,看着里边记录的一切,好半天才挤出句话来:“奶奶,我上辈子究竟是谁?真是纤纤?”她以前从来没意识到自己会笨成这样,直到透过书册,看到了阴曹地府的记录,站在旁观人的角度去看,那何止是笨啊,那是冷血又无情。 原来那一天从奈何桥路过的,就是她柳纤纤的爹娘。 他们好好地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她却不认识了。 还有,柳纤纤自毁容颜的时候,压根没想过生自己养自己的父母,她就那这样没心没肺地去了,留下一地的伤感回忆。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柳老爹和柳夫人呢?小七呢?他们怎么办? 扶兰赫赫反反复复地问着这一句话:“那真的是我吗?为什么我什么都忘记了?” 第26节 “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你是天上的神仙,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你啊,说好听那是天上的神仙,说不好听的,就是一块从天而降的扫把星,你要是记性真那么差,何不早早离开我那乖孙儿?免得他再被你连累!”相处久了,孟家老奶奶看穿了扶兰仙子的包子本质,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她拿出了长辈的口吻来教训扶兰赫赫,扶兰赫赫赫居然还觉得挺受用。 她认为孟家老奶奶这番话有道理。 孟三生和鬼差交了班,带着一丛红艳艳的曼殊沙华赶回来时,扶兰赫赫已经走了。 她本来就没有什么行李,这一走,几乎是干干净净没有牵挂。 他气得一张俊脸煞白。 “奶奶,你到底和她说过些什么?”他满头大汗地跑到老奶奶跟前。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一本正经地教训她!没想到仙子脸皮子薄,说两句就跑了,啧,正好,省得我涎着老脸开口下逐客令。”孟家老奶奶对扶兰仙子未完成的手艺尚有几分心绞痛,但看到乖孙子无恙,她又认为一切都值了。 扶兰仙子确实不适合孟三生,她头脑简单,身世却复杂,一本往世书里,说不尽道不清的全是孽缘,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连女人都喜欢她,那可怎么好?难不成将来自己这孙儿还要和女人争宠,这可是孟府最大的笑话。她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你怎么能这样?”孟三生急得爬上了屋顶。 “唉,福头,你这孩子,怎么越说越不明白呢?天下好姑娘多了去了,你何必将一颗心思都扎在她身上,你才认得她多久?你知道些什么?这往世书前面你看过了吗?莫说是你配不上她,就算身份配得上,样貌过得去,你也还得留意留意对手啊,看看,这小子是谁?凤华仙君啊!凤族这样的大族,也是你我这等小小地仙能得罪的吗?”老奶奶围着门墙转悠,倒持着拐杖,只想把他给敲下来。 孟三生举目四望,终于看到一蓬金光,当即把奶奶的话全抛去了脑后,咣当一声跳下墙,就像脱缰的野狗似的跑了,剩老奶奶一人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呢?你爹也是石头变的,怎么没像你这么蒸不烂煮不熟?你天天和她厮混在一块,小心小命都搭进去……” 孟三生高声道:“我和我爹怎么可能是一路的,他是空心岩,我是花岗岩,他无心无欲,当然没我好了。我这么做,叫做有始有终,一心一意。” 喜欢一个人,就要有始有终,如果半途而废,那不是白花力气了么?再说,这世间喧喧嚣嚣,这世人蝇营狗苟,可不就是为了寻一份稳妥,扶兰仙子那样,不过是在众生万相中找到自己的本心罢了,有错吗?没有! 孟三生追上扶兰赫赫的时候,扶兰赫赫已经到了阎王殿前,守门的鬼差看见一丛金光闪过,吓得立马跑得连鬼影也没剩下一丝,漆黑的门面显得格外阴森。扶兰赫赫一身白衣白裙,像极了天上的明月。孟三生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仙子。”他举着一丛曼殊沙华,那花朵红艳艳的,每一簇都开得娇艳无比。 “你手里拿着什么?还不快扔了。”曼殊沙华?朱红?扶兰赫赫并不知道朱红是花妖,只是她重看了柳纤纤的一生,发现只要有朱红的地方,就一定盛开着这样的花,久而久之,她对这种花就产生了厌恶,他越是开得艳丽,她心里就越难受。所以孟三生跑过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焦虑的神情,而是他举过头顶的那一蓬艳红。 “你不喜欢么?可是忘川河边,就只有这种花。”孟三生迟疑地松开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曼殊沙华在他手心里扎了根,怎样甩也甩不掉,他急了,双手一错,将掌心的花叶绞成了一团,跟着用力一拧,十指连心,手上的痛感立即延蔓至心间,他俊秀的面容抽搐了一下,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扶兰赫赫心头一滞,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你怎么那么笨?”她扯住那花叶,蓦地自掌心燃起一股金红的火苗,竟是召唤出一枚三昧真火,把那残花烧了个干净。 “你的修为……果然比我高很多。”孟三生讪笑着抓了抓脑袋。三昧真火不是他这种地仙能玩得转的,能召出地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修为高又有什么用?我什么都记不住,吃了等于没吃,还浪费你家的粮食。”扶兰赫赫沮丧地收手,这样折腾,耗损了灵力,她又饿了。 “别听我奶奶的话,她年纪大了,只会胡说八道。你还是别走了吧,也就八十年,我们孟府再穷也养得起你。”孟三生拉住了她的袖子。 “可是我这记性这么不好,弄不好八十年一转身,就把你也忘记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在扶兰赫赫身上,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有办法,我、我有办法让你记得。”孟三生举起了手,他掌心被三昧真火烧得乌黑,却俨然摆出了一副要发誓的样子。 “你……说话要算话。”扶兰赫赫的目光,一下子就活泼起来。 ☆、第043章 给仙子开光 孟三生要替扶兰赫赫打开通心灵玉,这消息传到孟家老奶奶耳朵里,老奶奶立马就哭成了泪人儿。扶兰赫赫是天上的补天石,修为够厚,道心够硬,孟三生就是有能耐打开那条心路,也受不了那会心一击,到时候扶兰赫赫的通心灵玉被打开,她的乖乖孙儿却要“香消玉殒”。 这笔账怎么算都划不来。 她十万个不同意,守着庭中连门也不让进。 门里关着孟三生的真身,他不入真身,就无法调动全副灵力,老奶奶愣是倾尽毕生所学,给那儿加上了四十九道禁制。法纹纵横交错,一阵套着另一阵,跟蜘蛛网差不多。 扶兰赫赫圆着眼睛看她布阵,嘴都合不起来了。 “奶奶你好厉害。”扶兰赫赫由衷地赞叹。 “那当然,我老太婆怎么说也比福头那小子活得久一点,这世上还没有我不会的东西。”孟家老奶奶不知不觉就把话说满了。 “那你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怎么打开通心灵玉喽?”扶兰赫赫按着快饿瘪的肚子,守在老奶奶身边拍马屁。这一套她是从小七那儿学来的,往世书她看不下一百遍了,由衷地喜欢着小七这样八面玲珑的性格,她就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变成那样就好了,这样爹娘也就不会操心了。 “你……好像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笨哪。”至少嘴儿够甜。孟家老奶奶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正对上扶兰赫赫圆溜溜的大眼睛,那期盼的眼神,还真是让人无法拒绝。平心而论,这地府里的姑娘,一个个都带着身鬼气,就是十万个加起来,也比不得扶兰仙子这一个啊。虽然孟三生配不上扶兰仙子,但老太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孙儿的眼光赞叹了一声。 “咳,我奶奶可是孟家的上上上代家主,也是孟家族中资历最深的长老,她掌管法戒,通晓天上地下事,她一定能帮到你的。”所以,扶兰仙子你死缠着她就对了。孟三生跟在身后捧臭脚,但那骄傲的样子却不是装出来的。孟家老奶奶没坚持赶扶兰赫赫走,说明她心里也早就有底了。能帮,或者不能帮,还不就是一句话? “你跟我来。”孟家老奶奶被两个石头吹捧得有些飘飘然,毕竟好些没人这样夸她了,一时间心里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一点豪气,她撑着小巧玲珑的身子,将拐杖一挥,一路趾高气扬地往后院走去,后院里有一道无形的法阵,她踩上那法阵的边缘,门脸就自动显了出来。 “哇!”孟三生在这儿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院子里还藏着个这么大的法阵。 “哇!”扶兰赫赫也跟着赞叹,但看过了孟家老奶奶的布阵手法,她倒不像之前那么惊奇了。 “这个叫聚灵阵,孟家全靠它,才种出了食材,别看孟婆汤是素心汤,里边的学问可大了。”老奶奶得意地向扶兰赫赫解释。 这样的聚灵阵,在下界就只有孟府里才有,虽然凡间有些修仙门派也会布设此阵,但阵心的基石不同,效果自是天差地别。 孟家的聚灵阵,向来是以三生石为依托,孟家的孩子一出生就得在阵眼里呆着,直到修出了人形,才被放出来。所以啊,这聚灵阵就是一个巨大的摇篮。 这里大阵里套了小阵,小阵里放着一个个襁褓,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边。 孟三生活了这么久,才知道自己原来竟是这么出生的。 “奶奶,为什么要把小石头都入在聚灵阵里,如果身上的灵气都聚灵阵吸走,那不就是普通的石头了吗?”他看着襁褓里的石头,满脑子都是困惑,一般聚灵阵要给有修为的人用,这样才能锁住自身的修为,吸纳日月精华,但小石头刚出生什么修为基础都没有,要是被聚灵阵这么一吸,不就被吸成一块白板啦? “你以为石头成仙容易吗?这些石头,一万个当中能有一个修出人形就不错了,这里边跟运气,跟福泽,跟道心都有关系,孟府的人与普通的修炼方法不一样,我们要先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修出道心,等道心稳了,被聚灵阵吸走的灵力自然会加倍奉还,到时候修行的速度,就能成百倍地增涨。通心灵玉,我们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孟家老奶奶回过头来看了扶兰赫赫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 扶兰赫赫的修行方法太不一般了,就好比有一堆鸡蛋,别的小鸡在壳里生出了力量,只想着怎么破壳而出,而那只叫做扶兰赫赫的小鸡却坐在蛋壳里砌墙,把蛋壳越修越厚,现在想要破茧成蝶,哪那么容易。 老太婆不是不通情达理,而是这一关实在凶险,她根本不敢轻易尝试,要是在地府把扶兰赫赫给玩得殒了,帝俊大人不劈死他们才怪。人家下凡,可是有后台的。 只有孟三生这死孩子不懂事,只晓得跟着瞎起哄。 三生石要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修出道心,并打开通心灵玉,如果把不住心神,很可能功亏一篑,到时不单只是修不成人形,还很有可能被别的石头吸走灵力,成为一块废料。孟三生这样的呆子能修到如今这程度十分难得,这也难怪做奶奶的会把他捧在手心里。 罢了。 孟家老奶奶摇了摇头。 “仙子如果要打开心路,必须借助外力,也就是这些聚灵阵。”她黑色的长袍浸在法华当中,映得一身五彩斑斓,她严肃瞪着两个小辈,解释道,“自己修为再高,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也是无济于事,只能放空了内府,从外边打击禁制。” “奶奶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想让扶兰仙子打开通心灵玉,就得先吸干净她的灵力,这……这怎么行……”扶兰赫赫的修为那么高,真要是全副灵力被吸尽了,她还能稳住自己的道心?还有这里就算有上万个法阵,也不一定能消化一个上仙的灵力啊。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孟家老奶奶耸了耸肩膀:“让你们知难而退,你们不听,现在又嫌着法子凶险,哼!难道是怀疑奶奶我故意要坑你们?”她从袖子里掏出五六个瓷瓶,往扶兰赫赫身上一抛,接着道,“大不了再加六百个小型的聚灵阵,能不能成,全凭造化。” 扶兰赫赫显然还没理解整个灵力收放的过程,接到那些小瓷瓶时,表情十分困惑:“这些要怎么用?” 孟家老奶奶皱了皱眉头,有点不耐烦了:“你平时是怎么用的,那就怎么用。” 扶兰赫赫拿着那没有说明书的小瓷瓶,懵懵地杵在原地。她是个出了名的苦修,别说是阵法了,就是丹药也没用过,她领悟到孟家老奶奶语气当中的那丝浮躁,一时间也不好意思再追问,想了想,便拔开了塞子,把那一颗颗闪着法华的小丸子往嘴里倒。 孟家老奶奶和孟三生被她这样的“用”法镇住了,孟家老奶奶的下巴直接就掉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个吃货,你这是在做什么?”老奶奶严厉地打落了扶兰赫赫手里的瓷瓶,“你再是好吃也得有个度,这些是法阵,不是丹药。” “不是丹药?可是我下凡的时候,吃了整整三瓶,比这个还大颗。”扶兰仙子下凡的时候,从洞府里带了几个瓶瓶罐罐,可是阴差说这些东西不能带到凡间去,让她好好处理掉,她想来想去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处理方法,结果,她就……把它们都吃掉了,吃掉了…… 三瓶,比这个还大颗。 也就是说,扶兰仙子体内起码有三百个极品先天聚灵法阵。 难怪过傻姑娘怎么也喂不饱,原来竟是这样。 孟家老奶奶简直被她的蠢钝孤勇吓哭了。 凡间那些吃食,就那么一点灵气,哪经得起三百个法阵同时运行啊,怪不得这傻丫头粘上孟三生就不肯走了,对于扶兰赫赫来说,吃了孟府的饭菜,才算是真正的吃饱肚子啊。 她之前也以为扶兰仙子有什么别的企图,没想到……唉! 这真不怪她。 “有什么不对吗?”扶兰赫赫发现面前这一老一少神情十分古怪。 “以前是不大对,不过放现在来看,简直对得不能再对。”孟家老奶奶将手杖用力一顿,豪气干云,“福头!揍她!” 孟三生吓了一大跳,慌忙摆手道:“我、我不打女人,尤其是扶兰仙子,我更舍……舍不得!” 孟家老奶奶拿拐杖轻轻抽了他一记,笑骂道:“又不是让你真的动刀动枪,你们变回原形,狠狠地撞,能撞开通心灵玉自然是好,若是撞不开,就当是……嗯,减肥吧。” 撞?原来打开通心灵玉,竟是要用这么愚蠢的办法。 孟三生看向扶兰赫赫,横竖下不了手。 ☆、第044章 三生缘 孟三生现出了自己的原形,一个圆滚滚的石头,圆得压根看不出正面反面,前片后片。 扶兰赫赫只能通过他身上刻着的“福”字来分辨他的脸正朝向哪一边。 扶兰赫赫终于明白,为何老奶奶要叫孟三生“福头”了,因为他身上不仅刻了个“福”字,样子还特别圆滚滚的有福气。 扶兰赫赫的真身很漂亮,货真价石的五彩石,五种颜色和金光混在一起,染得半边天都是彩霞。她自己都被这样的光彩吓成了呆瓜。 孟家老奶奶在扶兰赫赫背上敲了敲,叹道:“果然是神上留下来的祸害,修行渡劫也没有个师父,连一身金光也不知道收敛,竟得如此招摇。” 准确来说,扶兰赫赫确实没有师父,也没有神引,她的主人早早就魂归大地,失去踪影,她的兄弟姐妹又都在天上,各行其责,只有她是闲散石头一个,她迷迷糊糊地成了人形,傻里傻气地分到一个洞府,一个人呆了几万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还有,她根本没渡过劫,不管是雷劫还是情劫,她都没有半分经验可言。 所以当收到表白的时候,扶兰赫赫的统一回答都是:“我也喜欢你啊……”我也喜欢你啊,那是因为她根本不知情爱为何物,她是天庭上最为纯洁的女仙,也是众仙君最不敢染指的所在。她的修为比他们都高,地位也不能同日而语,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对了,天庭老剩女,说的就是她! 三生石滚啊滚,滚到补天石面前,优雅地颤动了一下,瓮声瓮气地赞叹:“仙子你好漂亮。” 孟家老奶奶一巴掌扇在他的“福”字上,没好气地道:“你那眼神知道什么叫漂亮,老太婆我年轻的时候那才叫漂亮!废话少说,去撞,撞开了这层壳,通心灵玉就打开了。这期间别给她吃任何东西,也不能心软。”孟家老奶奶满是褶子的脸上明明摆摆写着个“肃”字,把两个小石头吓得噤若寒蝉。 三生石滚了两圈,轻轻地撞了撞补天石。 补天石本来就够结实,这一撞,不但不痛,还有点痒,于是她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孟家老奶奶被气得不轻,她指着门外的禁制道:“当老太婆和你们逗趣呢,竟敢在我面前打情骂俏,当真是不想出去了,哼,要开窍就拿出来点诚意来,我既然答应了你们,就不能半途而废。我走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便拄着拐杖,气呼呼地转过身,走出了聚灵阵。 三生石看老奶奶连头也不回,不觉大惊:“奶奶,你不会真让我打女人吧,我我我……” 孟家老奶奶“砰”地一跺脚,法阵的入口就被封住了,外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冷哼,重重地附着回声,震得两个石头在原地跳了三跳。 三生石转过来,大敕敕地将个“福”字对准了补天石,咬着声音道:“奶奶生气了,这事没商量,我……我尽力……” 补天石跳了三跳,金光依旧闪瞎狗眼:“真的要撞?那、那……我能逃么?” 三生石道:“能,但是我一定会追上你的,你现在没有灵力,想躲也是躲不掉的。” 第27节 补天石忧愁地叹了口气:“那……那我真的不能吃东西么?就吃一点也不可以?” 三生石转过去冲着法阵的入口晃了晃,轻声道:“你要是真饿的话,就吃了我吧,虽然是硬了点,但好歹能果腹。” 扶兰赫赫以为自己不怕痛,后来才晓得,自己不怕,地是因为有先天灵力护体,现在没有灵力了,她就成了一块豆腐。 孟三生是个该死的实心眼,为了让她早点打开五感,这也是拼尽了全力去折腾,这一路追逐碰撞不再话下,两块石头开始还觉得好玩,可是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过十年八年,两人就要哭了。两个石头撞出了火花,却没撞出感情,唯有“嘭嘭嘭”的声音响彻天地,撞得可认真。 阎王感觉到忘川河的震动,别提多高兴了,他举着手跑了出去,大声嚷嚷:“终于有天劫,哇哈哈哈哈哈,有天劫我就可以去渡劫,到时候就可以不用这该死的地仙了,不用上头考核提拔也能升职了,哇哈哈哈哈哈哈……天大的好机会啊……” 然而,只有雷声,没有雨点,只有响动,不见电光。 阎王摆出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迎接着劫雷的降临,然后,并没有如他所愿,反而引来了很多鬼魂围观。 “看啊,那里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傻子。”鬼们都这样说…… …… 要打开通心灵玉确实不是件简单的事,就在孟三生与扶兰赫赫在聚灵阵里你追我赶的欢乐时光里,眨眼就过去了四十九年。这四十九年里,孟三生灵力耗尽,扶兰赫赫也是饿得气若游丝,然后心间那颗像金丹一样的光芯,依旧忽明忽暗,悬于石心。 经过不懈的努力,孟三生撞碎了扶兰赫赫周身五彩的石衣,她变得透明,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得到底。扶兰赫赫玉心剔透,一点也没受人间浊气的影响,在天上游离几万年,也没有沾染到任何的坏习惯,孟三生越是看得清,心里越喜欢。 越是喜欢,就越舍不得了。 “那个……渡情劫什么的可不可以换人的?也许不用那什么紫绡仙君,凤华仙君,你看看我……”孟三生潇洒地转了一大圈,做了一个最完美地亮相,扶兰赫赫却“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她正对着那个巨大的“福”字,笑得前仰后合。 孟三生低头一看,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哈,哈哈,不好意思,一时激动,忘了变回人形了,这样子是不是……太胖了点?”他其实也不胖了,补天石比三生石要坚硬得多,纵有灵力护体,他也并不好过,这近一五十年的光景,他与扶兰赫赫撞了不下三万次,每一次都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后来补天石的外壳脱落了一层,三生石也跟着“瘦”了一圈,这都是相辅相成的。 “还差一点,我们要不要再继续?还有几年就到投胎的期限了,得再加一把劲。”扶兰赫赫已经看见了通心灵玉的本体,原来同为石头仙,别人的通心灵玉都是像花朵那样绽放的,只有她的,现在还缩成一团,像个小小的花骨朵。 “嗯,等我恢复恢复灵力。”孟三生吃力的挪动笨拙的身子,倒在了光阵中间。 孟家的聚灵阵开始反哺,将搜集起来的灵力吐给他,他一丝丝地吸纳着,渐渐入定。 扶兰赫赫远远地看着,心里慢慢地浮起一丝酸楚,她走过去,化成人形,默默地守在了他身边。祥和的柔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竟也衬托出三分灵动。 五十年光阴,忽倏即逝,她确实改变了许多,只不过两个人朝夕相处,不太易察觉罢了。 扶兰赫赫靠在孟三生身边静静地睡过去。 为了打开心智,她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如今两人都到了强弩之末,她也有些支持不住。 体内三百多个聚灵阵已经有一半失效,这些年来聚集的灵力堆集在那石心中间喷薄欲出,她每动一下,都感到万分滞塞,仿佛有什么东西,会从心头蹿出来。同时,孟府的聚灵阵也被这场无妄之灾破坏得差不多了。 孟家老奶奶虽然不赞同孟三生带着她胡闹,但该尽的本分一点也没少,他们在这石阵里打打闹闹,老奶奶就一直守在阵外不让人打扰,虽然只有短短五十年光景,却足以撼动扶兰赫赫那颗石头做的心肠。 扶兰赫赫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居然学会了感动。 …… 夜幕深沉,两道流星追着黑沉沉的阴风落在了忘川河边,三途彼岸的曼殊沙华瞬间被无名之火焚去了一大半,一点白色星光落在河边,幻化成一位身长玉立的青年,他黑衣束带,劲装上银片点缀,露出一身难以忽视的英朗气质,他对着河川打量了着自己数十年前的捕快打扮,怡然勾唇含笑,再转身时,却已是白衣飞扬,玉冠加顶,明眸皓齿间,更是万年不变的温柔笑意,薄唇勾启时,可谓魅惑众生。 跟着,又一道紫光落在了对岸。一位垂发少女出现在被火烧干的曼殊沙华中间,她犹有怒意地践踏着那些残花枯枝,竖起的柳眉偏又带了三分薄媚。地府多年没出现过这么美的鬼儿,众鬼都不觉看傻了眼。 白衣青年也不例外。 人间百年,他没能再近离她近一步,可是他却一直不曾相忘。小七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小七……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了,自从柳纤纤死后,小七便接替了纤纤的位置,她侍奉柳家二老,终不谈婚嫁,就这样孤孤单单地过了一世,这样好看的姑娘,本应该由夫君宠着疼着,却不想,天意弄人,非搞得这样惨淡收场。结婚生子,乃是女子一世必经,这样特立独行,确实太浪费了。 这一刻,凤华仙君是有些惋惜的,直到那垂发少女看见他,报以嫣然一笑,然后同他一样地挥袖转身,现出了原形。 “霍风流,好久不见!” 少女的身形渐渐长高变宽,最后变得和他一般宽肩窄腰,风姿绰然。 凤华仙君蓦地脸色大变。 ☆、第045章 仙君抢道 溯世镜里的异象,令帝俊大人再次发疯,他仪仗也不带了,一个人腾云驾雾就冲到了月老那儿,到他降下云头的时候,月老还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帝俊大人在月老的府上翻了个底朝天。 帝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两块命牌砸在了月老脸上:“死老头,你上次要临时工,我给你招,你要修行了一万年的,我也帮你找,你究竟有什么不满意,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两块命牌,并不包括他最关心的扶兰仙子,等月老看清了命牌上的字,一张老脸确实不知道往哪儿搁才好。 月老眼睛发花,竟将凤华仙君和紫绡仙君拴在了一起,而扶兰仙子的命牌却被扔在故纸堆里,染了一层重厚的灰。 月老苦着老脸解释道:“老朽也不是故意的,这临时招来的人,难免不通庶务,弄错了也很正常。反正还有两千九百年不是?还有的是机会。”他生怕俊帝雷霆大怒把他的小庙给拆了,踌躇半晌,才得小心翼翼地从帝俊大人手里接过了扶兰仙子的命牌。 命牌上的灰尘被风吹得扬起,冲进了月老的鼻孔。 月老一个没忍住,捧着那命牌用力打了个喷嚏,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你的口水……”帝俊大人一脸嫌弃地摸了摸脸,突然语声一顿,一把将命牌又抢了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扶兰赫赫的命牌上,透泻出一光莹亮的白光,一时间竟将上头的尘埃“洗”得干干净净。 …… 孟家老奶奶在阵外守了近五十年,这一天夜里,聚灵阵突然就凭空消失了。 孟府的后院,陈列着数以万计包着小石头的襁褓,扶兰赫赫和孟三生就这样昏睡在乱石之中,一动不动。扶兰赫赫眉心一点萤火虫似的光辉,竟在慢慢收敛,等到老奶奶凑上前去,那白色的光斑已经消失不见了。两个娃儿都瘦了一圈,不过看起来灵气充沛,情况还不错。 “只开了一条缝么?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响,以福头的能耐也只能开一条缝,恐怕她这一辈子就只是这样了吧?”老奶奶怜爱地摇摇头。 扶兰赫赫枕着孟三生的肩头睡得很舒服,她睡觉也像她做事一样,既不粗豪,也不放纵,那样规规矩矩招人喜爱。孟家老奶奶贪婪地看着这一对石头,到头来,还是有些绝望地戳了戳孟三生的脑头,低声道:“你看,人家姑娘没有灵力你都啃不动,我说了你配不上,就是配不上。” 而等到孟三生和扶兰赫赫醒来的时候,阎王已经找上门了。 不知道为什么,阎王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憔悴,可是看那身穿着又是光鲜得像要去天庭领功的样子。孟三生懵懵地给他敬了茶,就睡眼惺忪地站在一旁不作声了,身边的扶兰赫赫还没睡够,倚在门边哈欠连天。 阎王没精打彩地拿了本册子,一字一字地念着:“六桥分金桥,银桥,玉桥,石桥,木桥,竹桥……仙子你自己想走哪一条道,就自己选一条桥。” 轮回井下方,有六道桥,第一道是金桥,据说给在世时修炼过仙法、道法、佛法,积有大量功德的人通过,以升仙或成道,说白了就是修真修佛者专用通道;第二道是银桥,给在世积聚功德、善果、造福社会的人通过,成为担任神职的地神,如土地等,得享人间香火,嗯,没有什么法力的地仙就是这种,当然临时工不算数;第三道是玉桥,给在世积聚了功德的人经过,转世为有权贵之人,享富贵荣华,也就是富户土豪,达官贵人;第四道是石桥,给在世功过参半的人经过,投身平民百姓,享小康之福;第五道是木桥,给在世过多于功的人经过,投身贫穷、病苦、孤寡的下等人;第六道是竹桥,专给伤天害理、恶贯满盈的人经过,分作四种形式投身:一为胎,如牛、狗、猪等;二为卵,如蛇、鸡等;三为虱,即鱼、蟹、虾等;四为化,如蚊、乌蝇、蚂蚁等…… 有点儿复杂,阎王懒得解释。 还没睡醒,扶兰赫赫也懒得听。 孟家老奶奶不耐烦道:“扶兰仙子本来就是上仙,所谓功德圆满,当然选金桥。” 孟三生道:“这不对,选金桥那是修仙之道,一修几千年,这一世不就完了?太长太久太虐不好,这样重要的事,还是得仙子自己选。” 孟家老奶奶道:“金桥不能选,那银桥当然也不能选,你站在奈何桥边几千年了,也没见有个尽头。” 孟三生点头:“就是这样。” 阎王看向扶兰赫赫,不耐烦地道:“那么就选好了,玉桥,将来能含个金钥匙出生总也不错,我替你写上去。”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笔,放在舌头上舔了舔,便在册子上奋笔疾书,丝毫没留意扶兰赫赫熠熠生辉的眼睛。扶兰赫赫听到金桥银桥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此刻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阎王帽子上的夜明珠呆呆出神,那眼睛,就差要冒绿光了。 阎王虽然自认为长相英俊,地府第一,但也没被女鬼这样盯着看过,一时之间有些愣神。 这一愣神,就没反应过来。 孟三生觉得扶兰赫赫这样太没礼貌,不由自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却是说时迟,那是快,扶兰赫赫双手一张一屈,竟隔空将阎王帽子上的明珠摘了下来,死死地攥在了手里。 孟三生大惊失色,孟家老奶奶也被吓了一跳。 阎王难以置信地瞪直了眼睛,他怒极了:“老子几十年没睡个好觉了,你还要来惹我,你不知道睡眠不足的人脾气最不好么?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分明是不想活了!扶兰赫赫我告诉你,你有一天在我手里投胎,就得服我管,少拿出了那女仙的架子来,我不吃这一套,说句不好听的,这还是我的地方!”真气死他了,等了五十年,劫雷也没来,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串个门子,还亏血本了,帽子上那颗夜明珠可是他身份标志,就这么一闹,他还得去天庭申请补办,这一来一回花费多少功夫不说,还得扣德功,不消说气炸了。 孟三生也道:“仙子,你醒醒,把东西还给大人。” 孟家老奶奶却咽了咽口水,有些犹豫地说出了一个真相:“这丫头啊,太皮实,折腾了五十多年,啧啧,打开的也只有一条缝。” 没错了,孟三生和扶兰赫赫用尽全力,在聚灵阵里摸爬打滚,最后就只给扶兰赫赫打开了一条缝,那就是——钱眼。 这下好,把扶兰仙子弄得见钱眼开了。 阎王脑子里有一万个福头滚过去啊,早不开晚不开,这时候来开个钱眼,要是这姑娘跳下了玉桥,凡间岂不多一个女土豪?真是大大地不妙。 他翻着手里的生死簿,就想给扶兰赫赫改命,却不料一个鬼差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大、大人,不好了,外、外头打起来了……”那鬼差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句话没说完,就化成了青烟。这情形,与扶兰赫赫初来阴间的情形一模一样。 阎王便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定是那两个仙君寿终正寢来报到了。 “冤孽啊,我前世是欠了你们家几千个功德啊,居然要这样来折磨我。” 阎王拧着头发,狂疯地跑了出去,恰好一丛白光打在了阴司的门匾上,顿时一片鬼哭像炸开了锅似地喧腾而起,跟着,一白一紫两道人影蹿上了天空。 凤华仙君咬牙切齿地指着紫绡仙君骂:“你居然敢男扮女装,欺骗本仙君的感情。” 紫绡仙君亦骂道:“是你不知死活要招惹我,现在还恶人先告状,纤纤就是你害死的。” 凤华仙君道:“你害我在先。” 紫绡仙君冷笑道:“你没害过我?当初若不是你在轮回井里撞了我一下,我会投个女胎?” 前世因,后世果。 百年前,三人初来人间,凤华仙君看扶兰仙子下凡的速度飞快,生怕自己投个胎比她小几十岁,于是与紫绡仙君抢道。 凤华仙君仗着修为比紫绡仙君高而使了个阴招,结果紫绡仙君就掉下了木桥。 这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 小七从娘胎里呱呱坠地时就知道,这一世是不会好了。 ☆、第046章 炸开的锅【修】 扶兰赫赫听见两位仙君对骂,心里渐渐有了底。 原来一直照顾着纤纤,疼爱着纤纤的小七,此刻就在眼前。 前尘旧忆,仿佛从往世书里抽离出来,一丝一缕嵌入心田,扶兰赫赫的脑海里渐渐生出许多画面……与小七第一次见面,小七第一次救她,小七为了她去偷旁人的钱袋,小七……陪着她一起坐在窗口绣花、做布偶娃娃,原来上一世她真的是纤纤。 十六岁的柳纤纤,还来不及体会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就这样香消玉殒,而她自己却一点印象也没留下。通心灵玉裂开了发丝般纤细的缝,从里边溢出来的不仅仅是对金银钱物的向往,更有不可忽视的回忆。 扶兰赫赫循着那声音,大声唤道:“小七!” “小七——” 历经八十余载,又再听到这样的呼唤,紫绡仙君几乎把持不住,他错开一步,试图绕开凤华仙君,却不料后者反应更快,竟闪身挡在了他跟前。 凤华仙君面容清俊,天生一副笑唇,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与他本来的风流作派根本联系不起来。 第28节 他也可以很虚伪,可以保持风度,但对面这人,却是害他颜面扫地,不得安身的罪魁祸首,他的一举一动都写了往世书里,到时候回到天上,同僚们又该怎么说? “小七,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他伸臂拦住了紫绡仙君,腾手捏起一道法诀。 “凤华,这里是地府,可不是你凤族的地盘,要打架,外边去!”紫绡仙君面色一沉。 “打架?就凭你也配?我这是教训你不晓变通,不知好歹!我的人,你也敢抢?真是好大的胆子!”凤华仙君薄唇一弯,依旧如春风含笑,他那笑容与初下归来山时一模一样,只是语声冰冷,透骨生寒。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紫绡仙君飞升成仙不过一千年光景,与凤华这种倾世大族的宠儿大相径庭,他与凤华仙君斗法,无疑是自讨苦吃。好在两人同是身处地府,被伏羲阴阳阵压制了灵力,一时施展不开,然则,即便是这样,他在凤华仙君手上也沾不到半点便宜。 可是纤纤的死,霍延年的见死不救,一幕幕宛如昨天才发生,原来人世倥偬,皆是虚空。 紫绡仙君将心一横,冷声道:“要战便战,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也掩盖不了你是个伪君子的事实。上一世我不让你碰纤纤,这一世也一样,往下数三千年,只要我不死不灭,你就一定不可能如愿以偿,劝你还是省了这条心比较好。” 凤华仙君神色一凛:“你与扶兰仙子中间究竟有何种因缘,竟让你罔顾性命,以死相搏?” 紫绡仙君漠然抬手,应了一道诀,轻描淡写地答道:“与你何干?” 想当年,三人一同离开归来山的时候,紫绡对扶兰说“我不会时时看着你的”,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说尽,其实他想说的是——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看紧你,看牢你。” 扶兰赫赫记起了小七,可是却无法将她和身长玉立的紫绡仙君联系起来,她手足无措的看着两道光咒照亮了半个地府,跟着一明一暗两道法华碰在一起。 大地颤抖,震得三途彼岸花叶乱飞,如此一景一物,对扶兰赫赫来说都是陌生的。 扶兰赫赫一心修炼,从来没参加任何斗法,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心里该是何其震撼啊。 她不知不觉,就看呆了。 凤华仙君有意在扶兰赫赫面前表现,禁制之下居然用了十成修为。 紫绡仙君力有不殆,凌空翻身想要避开,凤华仙君却毫不留手地附上了第二击。 他广袖逸荡,青丝飞散,光华之中映得全身煞白,在没有白昼黑夜之分的阴曹地府,他就是万众瞩目的所在。 “哗啦!” 紫绡仙君被法华击中,竟倒头扎进了奈何桥边的汤锅里。 孟婆汤被他扑腾得溅了一地。 孟三生心道:“凤华仙君身为凤族的新帝,竟然对新晋的上仙如此狠戾,这不是恃强凌弱么?” 正想着要怎么出手帮忙,“汤泡”仙君突然蹿起来,单手托起汤锅就往凤华仙君头顶上猛砸。 汤汤水水毫不留情地洒了凤华仙君一身。 那些大鬼小鬼从来没见过神仙用这样泼皮的打架方式,一时竟看得入了迷。 等到扶兰赫赫和孟三生赶到桥头,整锅孟婆汤都已经被打翻了。 巨大的汤锅,更是不偏不倚地扣在了凤华仙君头上。 仙君干架,地仙们都插不上手,阎王一把嗓子喊哑了,一张俊脸已经气歪,他张牙舞爪地怒声斥道:“身为上仙,居然来我地府里打架斗殴,这一世我绝不会让你们好过,来人,把他们都扔下竹桥去,让他们去跟什么苍蝇蚊子臭虫续情缘。” 可是那些鬼差都怕飞灰烟灭,谁也不敢靠近半步。 阎王火气那个大啊,回身指了指孟三生,道:“你去!” “我?”孟三生紧张地望向扶兰赫赫,却见扶兰赫赫已经看得入迷了,就差去搬个小板凳来。 凤华仙君从来没还没这样难堪过,以前在天庭上,谁敢与他当面叫板?他看上的女仙,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紫绡这臭小子也真是没见过世面,他堂堂凤帝不过在凡间多惹过一两个姑娘有什么打紧,何必露出那等嫌弃的表情。 凤华仙君有凤华仙君的高傲,他快速回味了一遍身为霍延年的种种过去,一股怨怼与不甘油然涌上心头。上一辈子,扶兰仙子没有喜欢上任何人,这本来也没什么,但从她对小七和霍延年两人的态度看来,他却是处于绝对的劣势。 他为了缩短与柳纤纤之间的年龄差距,不得不奋起直追,他撞飞了紫绡仙君,这本来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紫绡掉下木桥之后因祸得福,居然离柳纤纤更近了。 最可耻的是,喝了孟婆汤以后,他忘记了从前事,压根没认出小七便是紫绡,亏他还琢磨着怎么把小七弄上手呢。这样深入想一想,又何尝不是奇耻大辱。简直恶心到吐。 这一世绝不能再喝孟婆汤,这一回必须高贵冷艳。 凤华仙君暗自下定了决心。 “紫绡,你最好识相。”他拎着汤锅,施了一道净衣咒,身上的污秽转瞬褪了个干净。 凤华仙君风度雅逸,长袂临风,固有一番美态,相形之下,紫绡仙君就不怎么经看了。 凤华得到血统传承,打出生起修为就比紫绡高出一大截,幸得眼下身在地府不下狠手,若是换一个地方,小小的紫绡仙君就是死十次也不够。 “你才是要识相,你要是再乱搞女人,我见一次打一次。”紫绡仙君抹抹下巴,一股子狠劲。 “女人是男人最好的勋章,她们可是会自己送上门来的。”凤华仙君高傲得不可一世,看向紫绡仙君的眼睛,不啻于看着一堆煤灰。 可是孟三生却觉得,扶兰仙子那样清透纯善的人,要是嫁了个这样的混蛋,才叫不长眼睛。 孟三生在两人的对骂中弱弱地插了一句:“嗳,我的锅……” 凤华仙君哪会把一个小小地仙放在眼里,就是有正经神职的阎王,他也是爱理不理的。 他明明听见了孟三生的话,却充作了耳边风,只对紫绡仙君笑得开怀:“下凡的时候你就该接受这个事实,谁是正主,谁是备胎,你我早该心知肚明,聪明的就让出一步,我跟扶兰仙子结缡双修,少不得分你一杯新妇酒。现在看来,她确实最适合做我凤族的王后。” 傻乎的人,不会管闲事,也不会去讨他的风流债,凤华仙君早就已经算好了,却不料千算万算,偏漏了一笔。如今的扶兰赫赫,早已经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石头,通心灵玉开了一线,万年以来储存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流泻而出,令她整个人都明朗起来。 “我才不做什么凤族王后!”扶兰赫赫这样说着,昂首便要往前冲,孟三生想拉但是没拉住。 “唉呀,我的夜明珠!”阎王见扶兰赫赫手里还攥着他帽子上的缀饰,忍不住也跑去凑热闹。 “几个不省心的东西!” 孟家老奶奶御风而行,看见自己府上吃饭用的家伙被凤华仙君大刺刺地拎在手上,顿觉脸上无光,明明那轮回井边上就那么大点地方,可是老奶奶还是顶不放心地挤了过去,那边没地儿站,也不好说话,可是为了离乖孙儿近一点,老奶奶楞是和孟三生一样挤在凤华仙君和紫绡仙君中间。桔子皮一般的老脸横生怒意,直接就打断了两位仙君的“深情”对望。 阎王追着扶兰赫赫跑,大声叫着:“把东西还给我,否则让你掉下木桥变蛇虫鼠蚁,到时候叫人捉去练蛊。” 扶兰赫赫冲到凤华仙君面前喝道:“泥奏凯,不准欺负我家小七!” 紫绡仙君神情激动,痴痴地叫了一声:“纤纤!” 孟三生很冷静地向紫绡仙君解释:“看清楚,她不是纤纤!” 孟家老奶奶生气地指了指凤华仙君,冲孙子嚷嚷:“磨蹭什么,还不快去把法宝抢回来!” 凤华仙君莫名其妙地提着个汤锅,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深情款款地望向扶兰赫赫:“扶兰仙子,我们又见面了……”那风姿,那神色,令不少女鬼倒抽了一把阴气。 他似乎有两张脸,面对扶兰赫赫温煦优雅,面对紫绡仙君就凶神恶煞。 判官带着生死簿跑出来时,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就是天灾*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见地府这般热闹,眼见着各路神仙都搅成了一团,赶在今天去投胎的鬼魂们都抖抖瑟瑟地让在了一边,他不由地大为焦急。这么多鬼误了投胎的时辰,也就意味着生死簿上要乱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卷宗又要重头来看过,那简直噩梦中的噩梦。 得赶紧让他们滚蛋! 判官一咬牙,指挥着鬼差:“去,去把大人拉回来,就说帽子上那颗夜明珠我来赔给他。” 鬼差们看前方金光浩荡,闪瞎狗眼,全都你推我搡不肯动,判官只好加了筹码:“快去,大不了,我给你们加五成运道,酒、色、财、权,你们随便挑一样就是!想过金桥都行!” 鬼差们这才有了动静,争先恐后地跑向轮回井。 乌压压的鬼差们卷着一团黑漆漆的阴风扫过河川,熏得每个人眼睛发花,手脚冰凉。 凤华仙君趁机长臂一舒,扯住了身边的扶兰赫赫,轻声细语地问道:“仙子你冷不冷,要不我脱件衣裳给你……” 扶兰赫赫一愣,显然没弄清他这作戏式的温柔来自何方,就见一道闪亮的法华砸在了忘川河边,一个狂躁的声音响彻地府:“紫绡你个臭小子忘八羔子,竟敢做布偶来戏谑本座,害得本座被万千同僚笑话!今日我看你躲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一只吊晴大白虎从天而降,“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大白虎张口狂啸,毛须皆张,顿时引得飞沙走石,吹走了不少鬼魂。 地府里越发乱得不成章法,一地的鬼哭狼嚎。 英俊的判官华发早生,头发立竿见影就白了一半。 三位上仙围在这儿已经够麻烦了,现在还要加上一位惹不起的大家伙,简直不要活。 风华仙君一怔,道:“紫绡,你竟敢得罪白虎大人!” 紫绡道:“住口,不要你多管闲事!” 刚说完,却听耳边一声咒鸣,凤华仙君手里的汤锅陡然倒扣下来,不住地旋转变大,转眼便将轮回井上方罩了个严严实实,而里边汤渣浇下来,将下面的人同时浇了个透心凉。 被白虎召唤出来的法咒轰轰烈烈地打在那口锅上,撞出了上万道电光。 被罩在汤锅下的人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冷汗。还好这祸子的主人反应够快,不然就被打成筛子了。 孟三生心惊胆战地施完咒,即刻抓住扶兰赫赫的手:“趁现在,赶紧去投胎,这儿不用管了。” 凤华仙君听了,亦道:“我也去。” 紫绡仙君不甘人后,伸手扯住了凤华仙君的衣袖,咬牙道:“上次的事还没完,这次又想抢在我前头,滚开!” 白虎怒道:“紫绡仙君,老子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紫绡任性地摇头嚷道:“没看见,没听见,滚滚滚!” 白虎气得“嗷呜”一声,照着紫绡扑过来,狂风卷起地上的汤汤水水,又一次浇透了众人。 扶兰赫赫忽然反手拉着孟三生,惊慌失错:“怎么办?我不小心喝了一口孟婆汤。” 孟三生犹有后怕地看了白虎一眼,颤声道:“我我我……我好像也喝了一口。” 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忘前生事,走阴阳道。 ☆、第047章 当当当当当 白虎大人好生气啊,它本来是威武霸气的神兽,却被紫绡仙君做成了各种软绵绵的布偶拿去集市叫卖,其它三只神兽都没有这种惨绝人寰的境遇,唯独它遭此横祸。 近几年升格上去的仙子,一看见他就捂着嘴吃吃地笑,还有的不知死活,捂着它圆圆的耳朵摸啊摸,一边摸还一边说着:“哇,好可爱啊……”拖长的声音糯软甜腻,听得它全身寒毛竖起。它忍痛抛弃了最喜欢玩的马吊,在洞府里宅了几天,仿佛这一身白毛见不得人似的。 白虎大人在各路仙君、仙子面前把老脸糊上了墙壁,它发誓要是不揍紫绡仙君一顿,就誓不为猫……哦不,虎。 “待我找到紫绡这小子,保管将他蒸了煮,煮了炸,炸了炖,有多烂炖多烂!” 它终于决定,偷下凡间,找那小子理论去。 话说,柳老爹和柳夫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小七为了攒钱给二老送终,同时也为了养家糊口,才不得已学得着纤纤的样子做些小狗小猫这样的布偶去卖,但她本是天上神仙,对猫猫狗狗认知不深,做来做去,把棉花塞来塞去都弄不出纤纤手里头那憨态可掬的样子,于是便私下改良了方法,真的做起了四大神兽。 当然,朱雀、玄武、青龙三个形状特定,发挥有限,所以做到最后,就只做白虎大人了。 白虎大人上天入地,疯狂地寻找紫绡仙君,最后终于通过几名相熟的地仙在蟠龙镇找到了命定的仇人。可是,他没想到紫绡仙君会变成个女娃娃,而且还是个分外寒碜的女娃娃,她卖这些布偶,不过是为了挣几个小钱,混一口饭吃,顺面养活那没有血缘关系的爹和娘。 白虎大人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它来,不过是想为自己讨一个说法,并没有真的动刀动枪的意思,但要就此饶过紫绡,它又极端不情愿。只是万万没想到,紫绡这小子做错了事竟然死活不认账。 “长了身白毛就是白虎了?我说我做的是白毛虎斑猫不行么?”小姑娘理直气壮地掰着手里布偶的四个脚和一条花斑尾白,眼皮都不肯抬一下。 第29节 “哗啦!”白虎大人听见自己一颗善良剔透的水晶心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一刻它的心碎碎的。 “臭小子,你这是打定主意不道歉了?”白虎大人变成了英挺的青年,拖着长尾巴在小姑娘面前不怀好意地转悠。 “你们上次拿天雷劈我,不也一样没道歉,有来有往,就当是扯平了。”小姑娘扬起好看的眉毛,龇牙咧嘴向着它,“你再这么转来转去,我可要叫人了。” “叫什么人?凡人能够挡得住本座?”长尾巴青年不屑地摆了摆手。 “那我试试啊。”小姑娘站起来,将盛着布偶的竹筐往肩上一甩,鼓足了中气引吭大叫,“来人啊……非礼啊……这里有个大坏蛋啊……” 白虎大人一愣,心想,这样叫抵个什么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十几个大婶挥着晾衣服的竹竿脚踩风火轮似的冲到跟前,小姑娘吐了吐舌头,轻声道:“白虎大人,你是偷下凡间的,要是敢对凡人还手,啧啧啧,小心会罪加一等哦。”说完“哧溜”一下,便跑得无影无踪。 白虎大人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耻辱。 大婶们居然朝这么英俊可爱的它吐口水,说他老大不小了,竟还学小孩儿装幼稚,牛高马大还拖着个花不溜丢的绒毛尾巴。在天庭的时候,那些仙子明明都扯着它的尾巴说“萌萌哒”的,怎么画风相差那么大? 后来,白虎大人又找过紫绡仙君几回,可是每次看她勤勤恳恳服伺二老的情形就下不了手,好不容易逮住了她落单的时机,却又莫明其妙地败在了一块小银锁上。白虎大人直属帝俊大人管辖,帝俊大人身边的人它都认识,它很快就分辨出了银锁上的神血是属于谁的。 白虎大人不好继续叫板,只能悻悻而归。 紫绡仙君得扶兰仙子的神血护佑,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八十年光阴。 白虎大人守了八十年,就为着等她寿终正寢,归来阴间。 哪知这白虎大人虽是神兽,却是个十足的路痴,黄泉路上九曲十八弯,它走岔了好几次,现下好不容易逮住仇人,这仇人又要跑去投胎了。 总不能等他投胎之后拿天雷去劈个奶娃娃吧?显然,此事宜早不宜迟! 白虎大人本意是掀翻那口锅,但没留心众人脚下的孟婆汤,长尾一记横扫过去,不光是扶兰赫赫和孟三生,连凤华仙君也不免呛了几口孟婆汤进去。 孟婆汤封锁记忆,但效果也不是即时发作,就在他忘记一切前,首先要搞定的就是竞争对手。 凤华仙君把白虎大人这笔账,全都算在了紫绡仙君头上。 紫绡仙君正挂在井边干呕,试图把吞进去的汤水都吐出来。 可是没等他成功,一左一右两道白光就逼上前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头大白虎。 他唬了一大跳,慌忙冲着扶兰赫赫叫了一声:“等一下!”起手一个法诀,即刻扶摇而上。 扶兰赫赫听到叫声立马返身回头,却被孟家老奶奶在背后重重推了一把:“投胎的还不快去?玉桥快断了!” 原来那盛汤的大锅竟不偏不倚地架在了渡魂的六道桥上,六桥平行,但中间两条受力最大,这样的一压,桥身很快出现的裂痕。孟家老奶奶认为扶兰赫赫才是罪魁祸首,只要她去投胎了,这场风波也就平息了,岂料凤华仙君听她这样一说,又起了抢道的心思,居然赶在白虎大人之前扑了上去。 白虎咆哮一声,没扑中紫绡,倒是扑在了凤华仙君的背上。 凤华仙君借力打力,竟一头冲在了紫绡仙君前面。 紫绡仙君抬头一看,天啊,这不是要重蹈复辙吗?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如愿,当即甩出两道长绫,缚住凤华仙君的双腿。 凤华仙君回身抓住那长绫,冷笑道:“堂堂一个男人,居然用这种娘娘腔的东西做法宝,丢不丢脸!”说话间,从头上拔下一根长翎,长翎彩光闪耀,转瞬就化成了一把短剑。 凤华仙君架住长绫,将手中剑挥砍而下。 扶兰赫赫扭头看了一眼,口中叫道:“小心!”就要转过身去相助,却被孟三生紧紧拽住。 “来不及了!快走!” 孟三生指了指下方的桥,旁边石桥已然倾塌,忙着过桥的鬼魂全都齐刷刷地往玉桥挤,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投身到富贵人家,不抓紧时机才怪。扶兰赫赫刚从聚灵阵里出来,身子还虚弱,一时拗不过孟三生的推搡,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玉桥。 凤华仙君仗着修为厚了几分,一口气将紫绡仙君的本命法宝砍成了六七段。 紫绡仙君灵府受损,拼着最后的力气攀上来,却被凤华仙君一个扫腿掀飞了出去。 他轻慢地瞟向紫绡仙君,转身化作白凤,夹着一股热火头也不回地飞上了玉桥。 扶兰赫赫听到了身后桥梁崩塌的声音,她几次试图御风而行,都以失败告终,而原本清晰的记忆,终于在孟婆汤的作用来渐渐褪净。 玉桥崩塌,紫绡仙君终究是没能跟上来。 而孟三生带着扶兰赫赫过桥,也同样没能回到轮回彼岸。六桥渡魂,断无回头路的道理。 众鬼挤过玉桥,也只能将错就错。 阎王和判官站在奈何桥头,皆是瞠目结舌,隔了好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句话,锅砸了,汤洒了,桥断了,鬼跑了,心乱了,一切一切都玩蛋了。 “都乱了,乱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判官抱着白虎的腿大哭,“白虎大人,扰乱六界秩序这可是大罪,你得和我们一起上天庭领罚,这可都是你害的!” “我的夜明珠啊,我的天啊!这一切都是您老人家折腾的,你得把夜明珠赔给小仙啊!那东西很贵的!我现在的功德不够扣哇!”阎王也哭得梨花带雨。 “我的乖孙子呀,我孟府是九百九十九代的单传,结果给你一闹,我家福头也掉下轮回井了,还不知道会转世成一个什么鬼东西呢,老太婆的命苦哟……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回天庭,你得在这奈何桥头发汤一百年,一百年不动摇!”孟家老奶奶呼天抢地粘上来。 白虎大人被这三坨泪人儿抱得死死的,一时间连气都喘不过来。伏羲阴阳阵果然厉害,它想调动灵力将人弹开都不可得,只能任由他们将眼泪鼻涕都流在了鲜亮的皮毛上。真恶心。 白虎大人泪流满面,接下来的日子可能是——帮判官整理凌乱的卷宗,为阎王做苦力挣功德,替孟婆发汤……神仙真命苦,想想都难堪。 “好恨啊……小紫绡,下一世,下一世你给我等着,我就在这奈何桥头守一百年,你有胆回来,我就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它气得尾巴都僵直了。 …… 这一年,沧州首富韩简的夫人乔氏诞下了一双玉雪可爱的龙凤胎,其中凤胎出生时目有泪光,口含明珠,竟不像旁的孩子是闭着眼睛来的。夫妇二人喜不胜收,在沧州城内搭十里长棚,广筵天下客,足足庆祝了一个月有余。并给一双儿女取了名字。 儿子叫韩闲卿,女儿就叫韩明珠。 ☆、第048章 明珠以泽 韩明珠三岁能文,五岁能诗……呃,做梦,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韩老板是生意人,他并不指望韩明珠能文能诗,他这个人实在,心下认为风花雪月那皆是浮云散尽过后的虚妄,只有钱最靠谱。见钱眼开的扶兰仙子,算是投对了人家。 韩老板他这辈子最自豪的,并不是韩明珠或者韩闲卿能攀龙附凤或者考取功名,毕竟这些对他们来说都太早了。他早前清苦,十四岁便离乡背井出去给人做学徒,自知世道艰辛。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韩家的孩子定然跨不出商贾世家这道门槛,而作为父亲,唯愿年幼的他们快快乐乐地玩耍,顺其自然地像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便已经足够。 韩明珠和韩闲卿很适应这儿的生活,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饱睡足就相互打一架,然后一个找爹爹哭诉,一个找娘亲告状。 两个小儿啥也不懂,也还不会说话,一个劲地咿咿呀呀,咿咿呀呀,扑腾得门庭里热闹非凡。 俩小家伙都很聪明,只是聪明表现,略有不同。 小明珠打出生起就对金光闪闪的东西特别感兴趣,经常死死地揪着娘亲胸前的铱金盘扣不肯放,小手儿握力十足,乔氏不用些狠劲还掰不开,活脱脱一个小守财奴的德性。 而小闲卿就安静多了,大部分的时间,他表情刻板严肃,像在沉思,下人们偶尔会捉个蚱蜢、知了丢进帐子给他玩耍,他扑上去便攥在手里,冲着厨房哇哇哇直叫唤。小家伙身手不错,生猛活跳的小动物,他都能手到擒来。 小明珠和小闲卿都是乖宝宝,除了打架,其它时间也不爱吵闹,吃的也不算多,乔氏没花什么力气,就把这俩孩子养到了一周岁。 财大气粗的韩家,为这一对小儿预备了十几个奶娘,最后愣是一个也没派上用场。 韩老板只得将雇请奶娘省下来的钱,都买了抓周宴上的小礼物。 抓周那天,小明珠与小闲卿照例打了一架,不过这一次是小明珠压倒性的胜利,她直接坐到了哥哥闲卿的小脸上。 “女强男弱,看这么个架势,韩家的家业很可能要落在明珠手里了。”韩老板有预感。 小明珠从出生起就附着满身富贵雍华,一双大眼睛就只追着金银珠宝转悠,与表面憨实板正的闲卿截然不同。 但女子持家,面对这偌大的家业,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这一步一步,并不简单。 作为一名普通的父亲,他不希望女儿陷入蛛网尘埃,被这些金银俗物缠身,小明珠的表现令他十分警惕。只因他向来深信,女儿家就是要拿来宠的。 “要不……给明珠先订下一门娃娃亲吧,敢情这求亲与做买卖一样,少不得囤积居奇,都说商人重利,能教好孩子的并不多,我们得一早看准了。”乔氏有了个建议。 可她在肚里盘算了一圈,才发现沧州商会的世交富户当中,年纪与小明珠相仿的男孩子只有五六个,如果不先下手为强,小明珠将来很可能就要远嫁,到时候娘家人护不住她,想像个螃蟹往窝里横就难了。毕竟,并不是所有的同行都像自己夫君这般白手起家的,也不是所有的夫君都像他那样会疼人的。 这一想,可就想远了。 抓周,俩小家伙周围放满了金银珠宝,笔墨纸砚,长剑大弓,绣线花样子,可是俩小家伙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宗旨,只顾相对坐着,齐齐拼命吮手指。 上门来庆贺的亲朋好友越来越多,送来各种礼物都堆成了一座山,韩氏夫妇忙着招呼宾客,陀螺似的转,俩小家伙却一直风雨不动安如山,光会将眼睛往大案上瞟,各自严肃沉默着。 有看客忍不住腹诽:“看姓韩的把自己两个娃儿吹得多神乎啊,这样子比我那呆头鹅的娃子还懵,怕是被这么多双眼睛吓傻了吧?” 而就在这时,小明珠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突然将眼睑一垂,半合着眼帘,竟露出一丝鄙夷。 周遭莫明其妙地安静下来,光听着韩老板客套地寒暄:“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 说话间,哥哥韩闲卿先动了,只见他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起来,蹒跚地迈出两步,突然一个倒栽冲,竟然头朝下从床上掉了下来,韩老板没料到一向稳重憨实的小闲卿会掉链子,回身合手居然没接住。 小闲卿便“扑通”一声,摔麻袋似的掉在了地上,还砸出了响动。 乔氏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 百十道视线一时齐刷刷地转过来,全数集中在小闲卿身上。 乔氏心疼得不得了,急急忙忙跑上前去抱儿子,却猛见一只小手从攀着桌沿用力一撑,一张肃整得没有表情的清秀小脸儿突兀地从大案那头冒出来,跟着,“啪嗒”一记轻响,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他拍在了大案上。 那东西似乎是活的,晕晕糊糊地自个儿转了个方向,有气无力地亮了个相。 “蛐蛐,蛐……”居然是一只威武雄壮的,蛐蛐儿。 “哗!” 宾客们都笑翻了—— 小闲卿没抓那大案上的东西,却是扑去桌底捉了个蛐蛐儿,韩老板这面子还要往哪里搁哇? 韩老板又气又好笑,上前扶起小闲卿,想呵斥几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一个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响起来:“……妹妹……你来……”意思是,我抓完了,妹妹该你了? 竟没给韩老板半个下台的机会。 韩老板惊得脸都绿了。 韩家的堂堂大公子,在抓周宴上抓了个蛐蛐儿,难不成韩闲卿要斗一辈子的蛐蛐?这玩笑可开得大发。韩老板心间喟叹小儿顽皮,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三生石常年立于奈何桥边,往来接触的都是死气沉沉的鬼魂,连生魂都遇得少,投胎转世之后,他虽记不得前尘过往,但对此等鲜活之事还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就像扶兰赫赫一样,对那些金银俗物也是格外上心。 众人哄笑着,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韩老板才好。 韩闲卿就是在地上捡了个砖板也比这蛐蛐儿强,一块砖板,好歹还能被说成县官老爷的惊堂木,这一只蛐蛐儿……哈哈哈哈哈哈……要是韩老板的宝贝女儿再下地捉个蟑螂宝宝什么的,那就更有趣了。 小明珠压力山大。 韩老板低头替小闲卿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示意丫鬟过来把大案上雄赳赳气昂昂的蛐蛐儿赶走,小闲卿偎在他怀里,吧嗒着口水含糊不清地唤着:“妹妹妹妹……” 小明珠还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捂着个小袄子,在立起来的领子中间露出一张粉扑扑的小脸蛋。她脖子上挂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映得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好看极了。 韩家这两个娃儿都是美人底子,只是都有点说不尽的呆傻,并不像韩家吹嘘得那么神气。 众人怀着看好戏的心情看小明珠,却隐约觉得小明珠脸上的鄙夷之意更甚了。 不对,小小年纪,哪学得会什么鄙视不鄙视?定是这娃儿早晨起得太早,这时候已经犯困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疑心是自己眼花。 乔氏看小明珠明眸半垂的样子,也以为她是困了,不由得轻唤了声:“珠珠。” 第30节 小明珠终于动了,她认真地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身体的长度与自己离大案的距离,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挪动着两条小短腿,垂在了床沿边,她先抚了抚衣上的褶子,正襟危坐着像个小皇帝,四平八稳地样子令人觉得又可爱又可笑。 她并没有像小猫小狗一样地爬上桌,反倒是在抓周宴上摆足了架子。 而韩闲卿则竭力挣脱了韩老板的怀抱,撑住身子,扑在了大案边,眼巴巴地看着妹妹,小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傻是傻了些,不过兄妹感情是天生的。众人瞧着,又不免心有怜惜。 小明珠开始抓周了。 她看也没看那些笔墨纸砚、长剑大弓之类的零碎,径自指了指离韩闲卿最近的东西,那是一幅画,画题为《江山广苑》,是扬州富商江大海送来的贺礼。 “哈,贤侄女果然好眼光,我这幅《江山广苑》图,虽不说是价值连城,但在这些礼物当中,也算出挑。”此图出此当世名家邱莫白之手,可谓万金难求,起码值个一万五千两,江大海这番话并不托大,这贺礼确实也是独树一枝。至于小明珠为何会选中它,看起来也是种缘份。 由来妹妹总是向着哥哥,自然是韩闲卿站在哪儿,她就指向那儿了。 韩老板松了一口气,小小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赶紧命人将画取来,放在了一边。 “啊……”小明珠抗议地挥了挥小拳头,忽又面不改色地指向了第二件事物,那个离韩闲卿远一点,可是他生怕再被爹爹抢了功劳,拼命卯足了劲往案上爬,一双嫩白的小手在那些杂乱无章的贺礼里抠了半天,终于拖了一件东西出来。 拿上来一摆,众人才看清楚,那是一个玄金的鼻烟壶,是前朝的藏品,价值一万二千两。 “这小姑娘,真是了不得。”宾客们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哼……”小明珠顾不得众人惊骇眼神,再又指出了第三件。 那是一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玉碗,中间还有一道裂缝,看起来极不起眼,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那玉碗的底部刻着密宗佛谒,是求也求不到的祥瑞之物,拍卖起价为,一万两。 场面马上就炸开了。 “神童!”有人惊叹。 “是开了天眼吧,竟然这么灵光。”有人恨不得冲上去把小明珠抢回自己家。 “定是散财童子下凡。”有人现在就想烧香拜拜。 小明珠不慌不忙地从高耸如山的礼物当中,将自己心仪的物事一件件挑出来,足足挑了一个时辰之久,而识货的人都已经找不回自己的下巴了。 小明珠选出来的东西,都是最值钱的,市价一千两以上的,居然半件也没落下。 韩氏夫妇惊喜交加,当众抱起小明珠在屋里转了几个大圈。 小明珠呀呀地叫唤着,最后竟将手指,指向了哥哥。 哥哥韩闲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大案,盘腿坐在了那堆礼跟前。 那小脸儿还是板正严肃,可是众人已经不敢再笑他了。能在那么多零碎杂物中间准确地找到妹妹想要的东西,这也是件非常了不起的本事,毕竟谁也不知道才牙牙学语的两个小儿究竟是如何沟通的。 小明珠慧眼识宝的故事,就此沸沸扬扬的传开去。 ☆、第049章 熊孩子韩大钱 从前,有一位金闪闪的叔叔对小明珠说:“珠珠,做我的儿媳妇吧。” 小明珠猛点头,结果这位金闪闪的叔叔就给她一块通明透亮的玉佩。 从前,有一位金闪闪的伯伯对小明珠说:“珠珠乖,做我的干女儿吧。” 小明珠猛点头,然后从这位金闪闪的伯伯身上抠下了十几片金叶子。 从前,有一位金闪闪的爷爷对小明珠说:“珠珠啊,快过中秋节了,你要不要吃月饼呀?” 小明珠猛点头,流着口水死死地掰住了异宝斋老板的金月饼不放…… 从前的时光,过得飞快。 小明珠是早慧的孩子,但是早慧不一定就早熟,她聪明归聪明,却是什么人情世故也不懂。 韩老板和韩夫人发现了,只要没人留神看着,小明珠就能玩出大猫腻。 除了每天日常的吃饭睡觉打兄长,其余时间都在向别人讨要东西,不值钱的还看不上眼。 仗着那张水嫩嫩,粉嘟嘟的可爱小脸蛋,小明珠收获了许多关爱,嗯,一年四季盘满钵满,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个大财主。 那些年头,不是管是天上地下,还是阴曹地府都流行玩马吊,韩老板有应酬的时候也会玩几把,但他对这个并不精通,几年下来也是有输有赢,但自从这宝贝女儿出生,他就开始转运了,只要带着小明珠上阵,他鲜少再有失过手的时候。 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女娃娃,却已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小家伙不但是个财神,还是个赌神,有她在,韩老板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小明珠的第一桶金,就是在各种撒娇卖萌,死皮赖脸中得来的。 小明珠五岁,名下的财产就足够买上十个田庄了,韩老板一分一毫都给她攒着,想是将这些钱物一并汇入小明珠以后的嫁妆里边。 韩家开的是米粮铺,收成好的时候,人手就不足,长工短工请了不少,济济的一堂,瞧着分外热闹。小明珠作为身娇肉贵的大小姐,很小就学会了迂尊降贵,在铺子里帮忙打下手…… 看哪,多么乖巧懂事的女娃儿! 韩老板瞧着小小的身影在铺子里装模作样地忙出忙进,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甜蜜,一直渗进了心田里,而米铺的伙计们瞧着这小娃儿就犯哆嗦—— 小明珠,大魔王。 小明珠帮忙,手脚麻利勤快,粘上了徐掌柜就不肯走了:“徐爷爷,我来帮你。” 徐掌柜看见大小姐,却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个劲地往后躲:“不用不用,这点活计老朽还能做得来,不劳烦小姐。” 小明珠摸摸下巴,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娘说你年纪大了,搬搬扛扛好辛苦。” 徐掌柜吓得脸色乌青,连连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这可都是些粗重活,都是份内事。” 小明珠哪里肯听他的,越发笑得沁甜:“粗重活我让闲卿哥哥来做啊,反正他力气够大,徐爷爷少做点事儿,我就能叫爹爹少发几个工钱,这样徐爷爷休息好了,我们也节省了工钱,一举两得,岂不是很好咩?”敢情她来帮忙,就是想苛扣人家的工钱。 五岁的小明珠,已经是钻进算盘疙瘩里的小狐狸,说起道理那是一套一套的,听得徐掌柜那心里是挖凉挖凉的,就这么一个小屁孩,天生就活在钱眼里似的。 只要能挣钱,她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久而久之,铺子里的伙计都在背地里给她取个外号,叫做——韩大钱儿。 和韩大钱儿相反的,就是韩闲卿。 小闲卿是很闲,每天除了捉些虫虫草草在手里把玩,其余时间都很空余。刚学走路那会子,小闲卿是发了疯地往外边跑,好奇心强得不得了,后来逛习惯了,没了兴趣,才慢慢转了性子。转了性子做什么呢?学做当世大侠,扶危救贫。 小闲卿特别善良特别喜欢帮助人,路上遇到乞丐,那是借了钱都要施舍的。 可是救人布施那银子从哪里来?他不敢向爹娘要,只能向土豪妹妹讨。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呀,韩闲卿在五斗米前折腰,那不算什么,做土豪妹妹的跟屁虫,那也不算什么,这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女强男弱,韩老板倒是没看错。 虽然韩闲卿比韩明珠早出生了那么一点点,却完全臣服在韩明珠的淫威下,谁叫小姑娘有钱有势呢?不知道从哪时起,韩闲卿就成了妹妹的狗腿子,一有机会就跟在韩明珠身后转来转去,简直乐此不疲。 兄妹感情好,那是几世修来的,可是这种表面的好,却要用钱物来维系,这感觉就不大妙了。 韩老板也是初次为人父,教子严苛这个不难,难的是要学会怎么教女儿。 世人常说,女要富养,这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他家这位何止是被富养着,简直就是堆在了金银山上。韩老板想苛扣一双儿女平时耍乐挥霍的金钱用度,可是受苦的却只有韩闲卿一个。 韩明珠机灵又滑头,只要一脸乖巧地往赌桌旁站一站,便有人自动送上钱来。 运道好,手气旺,名头响,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 家里得了个财神,那是件大好事,但孩子的教养,却让夫妇俩伤透了脑筋。 最后,韩老板和韩夫人一拍大腿,决定给俩兄妹请个西席先生。 新来的西席长相英俊,文采风流,性格也顶呱呱,韩老板出手阔绰,给的价钱亦颇为公道,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哪晓得西席先生满怀希望地进了书斋,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哭着出来了,报酬也不要了,书本也都扔了,夹着双臂风一样地跑,活像见鬼一样,转眼间就跑得没影了。 韩老板吃惊不小,忙带着家丁护院一干人等去书斋里查探究竟。 这不看还好,一看,韩老板当场就给气晕了。 只见韩明珠大剌剌地坐在先生的座位上信手涂着一本账册,韩闲卿则一本正经地蹲在椅子上玩着一头四脚蛇,看见爹爹进来了,韩明珠老神在在地咧嘴一笑,猴精猴精的,韩闲卿更是献宝似的揪着蛇尾巴倒提起新得的宝贝给大家伙儿瞧:“你们看,这个四脚蛇,它会叫。” 捏一捏,那四脚蛇果真无奈地张了张嘴,“吱吱”地叫了两声,权当交差。 韩老板的魂都快被气飞了。 两个加起来不到十岁的小破孩,组成了一道诡异的风景,家丁护院们的脸色刷啦一下就变得和西席先生一样铁青。 小娃儿,一岁呆,二岁憨,三岁四岁狗发慌,还真不假。 韩老板自认为从来也没溺爱过两个小破孩,该打就打,该骂也骂,不想到头来还是收获了一对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娃娃。 韩老板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深深的自责,那一时那一刻,他只想抱着夫人大哭一场。 “订娃娃亲吧,看准了生辰八字,订个能克住这臭丫头的,再任由她胡来,这房顶都该被掀塌了。只要她不闹,闲卿就不会跟着胡闹,这好事儿坏事儿,都是由她起头的。” 韩老板搂着夫人,兴致缺缺,这些年来,他本来还想和亲亲夫人多造几个娃,结果却……造不出来。他一想起家里这对活宝就头疼,一头疼就□□便软了,这一软……也就没戏了。 他不过才三十出头啊,心里却布满了沧桑,累,不爱了。 明明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偏过起了六旬老翁的日子,唉。 “那相公可有人选?” 乔氏手上有个小册子,里头将相熟人家嫡子庶子的生辰八字,性格品貌都记了个遍,看了半天,却也没觅着个顺眼的。韩大钱儿虽然没品,但是有相貌啊,就冲着她那副天真无邪的娇俏模样,做娘亲的也不舍得将她胡乱许配给人。说句不中听的,明珠暗投,这可是要蚀本的。 “唉,再看看吧,最近扬州会有个鉴宝大会,附近州县的富庶家族都会派人去,我们带着珠珠和闲卿一起凑个热闹,顺道看看有没有能制住她的。”做生意的人,都有些迷信。 “那如果是沧州以外的富贵人家,你也能同意?”乔氏想起韩明珠软软糯糯的模样,心软了。 “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外地就外地吧。”韩老板心想,也不是非要嫁,先订下来再说,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韩明珠太跳脱太出众,完全掩盖了韩闲卿的光芒,再这样阴盛阳衰地发展下去,韩闲卿这一世可就要毁了。韩老板心里头确实是偏爱女儿一些的,但韩府家大业大,终归还是要儿子来继承,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安排好一双儿女的前程。 ☆、第050章 丹青厌【捉虫】 小明珠命中多金,小闲卿命中多土。 土生金,火克金。 韩家要找一个八字属火的娃儿,才有可能制得住韩明珠这逆天的命格。 可是这火格的命,又有好多种,大火,小火,地火,灵火,九阳之火都是火,也不是哪一样都奏效,毕竟哪,小姑娘身边还有个浮土命的哥哥惯着。 鉴宝大会上,别人都是盯着宝贝出价,韩老板俩口子却净盯着别人的儿子去了。 乔氏的眼睛都要看花了。 第31节 韩老板看的是生辰八字,她这做娘亲的却还要多看一样——相貌。 要是命格对了,却长得太丑也是不行的,若连累小明珠遭人笑话,她面子上也过不去。 夫妇二人一连看了三四天,明里暗里的小道消息也打探了不少,还是一无所获。 俩小家伙一起住在这别院里,就快无聊得抹脖子自杀了。 这座别院名作“观山院”,果真是院如其名,四面环山,除一条新开的车马道,满目全苍翠之余,尽是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住在这儿,每天傍晚还可以听见砍樵的汉子唱山歌。 这和山沟沟并无区别。 观山院本是扬州扈家位于城西的一处闲置居所,虽然风景宜人,但是地处偏僻,去一趟集市赶马车来回都要一个半时辰,所谓扬州风物,小闲卿和小明珠俩兄妹是连渣渣也没看到过,更别说他们喜欢的小糖人,小面人。 只能自己找乐子耍搞。 韩明珠是沧州一霸,韩家的放养方式注定了这孩子心气大,胆也大。 别家的小小姐小公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装矜持,韩家这两个皮猴却大剌剌在两棵皂夹树上爬来爬去,住进来五天不到,树上结的那点皂夹就被他们削去了一半。 管园子的是一个哑仆,看见小鬼头往上爬,怒得不得了,可又说不了话,只能对着两个人比划:“啊啊啊,哇哇哇……” 韩明珠也学着他的样子,做着鬼脸:“啊啊啊,哇哇哇……” 哑仆去告了几次状,韩闲卿被韩老板训了一顿饱的,韩明珠这才老实了。 韩老板知道俩小鬼头感情好,于是乎感情越好,就越容易管束,反正韩明珠做错了什么,打哥哥准没错,韩闲卿就是她的一块软肋。 小明珠恨死爹爹了。 “老狐狸,以大欺小,哼,不就是摘了几片皂夹么?又不值钱!要是拿点值钱的东西来玩,还不知道他要气成什么样子。”小明珠黑起脸。 “是不值钱,但是很有用啊,我看李贵家的就是用这个洗头,还有上次,我把墨汁洒在身上,牛婶也是用它来洗干净的,可神奇。”李贵家的是韩府的门房,俩兄妹每年上街闲逛都会去他打照面,对他最熟不过,李贵家的媳妇儿比李贵小了二十多岁,丰腴貌美,又爱打扮,一头油亮亮的长发最招人喜欢,她每次拿皂角洗头,小闲卿就在旁边看着。 他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十分好奇,不然也不会想到带妹妹爬到皂夹树上玩。 “真的什么都能洗?”小明珠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皂夹堆里翻来翻去,百无聊赖之际,脑袋里突在灵光一闪,“有办法了!” “怎么了?”小闲卿被爹爹打得屁股还疼,一时没防备妹妹会突然伸手拉他,脚一软就跌在了地上,他苦着脸道,“妹妹,你好生些,别又连累我,我替你挨的板子从来没计过数,到时候看你怎么还给我?” “放心吧,这一回保管没事。”小明珠看哥哥半天也爬不起来,没耐性了,掉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跑。等到小闲卿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小明珠已经抱着个沉甸甸地盒子站在眼前。 “哇,你居然拿娘亲的首饰盒来玩,你是嫌我的屁股上开的花还不够咩?”小闲卿一瘸一拐迎上去,劈手要夺那盒子。 “别慌别慌,要是我没拿稳当,你有十个屁股也不够开花。你先去问下人要个盆子。”小明珠擎着首饰盒,侧开身子。 “要盆子做什么?”小闲卿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盒子,乖乖,那里边可是放着娘亲最喜欢珠钗耳珰,要是弄坏就完蛋了。 “洗首饰啊,你不觉得这些首饰每天戴来戴去有多脏?娘亲摸一下,爹爹又摸一下,蒙雁姐姐摸一下,小虹姐姐又摸一下……我们刚好摘到了皂夹,不用就浪费了。” 小明珠也不是真心诚意要帮娘亲洗什么,那些发钗啊玉镯啊,娘亲爱惜得不得了,每天都拿绢子仔细擦过,绝计不是她说得那么脏,她不过就是为了拉小闲卿一起下水罢了。 一个人玩,多没意思。 可小闲卿就是有那么笨,明知道妹妹挖了一个坑,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这里边跳了。 果然,不过多时,二人就借来了一个大脸盆。 小闲卿打来了水,将摘来的皂夹往里边一倒,小明珠便迫不及待地将盒子里的首饰一古脑儿空出来。 那个看园子的哑巴,这时候才是真的哑了,他敢说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名贵的首饰。 然而,不管它们曾经多高贵,现在都被泡在了皂夹里。 “快来看啊,那两个小野人又玩新花样了。” 早有同龄的女孩子打开了窗子往这边观望。 她们看着金光照亮了小明珠的脸,立即露出了既羡慕又鄙视的神情。 她们自以为修养极好,自以为大家闺秀风华绝代,可又不得不承认韩家那位大小姐容颜无双,引人注目。她们一边鄙视着韩明珠那疯不疯癫不癫的行径,却又一边忍不住暗暗嫉妒她不受约束,无人管制。 她们哪会知道,就在这管教的问题上,韩老板已经殚精竭虑。 小明珠生来就是个熊娃儿,极具表演天赋,说哭就能哭,说笑就能笑,他还没挥板子,小丫头就嚎得左邻右舍全都知道了,也不晓得这臭丫头施了什么法术,竟令到下至黄口小儿,上至耄耋老翁,都为她说情。 他本来就不忍心真的打她,被她的泪眼汪汪地一哄,罢了。 小明珠学着爹爹打马吊洗牌的手势搓着盆里的金银首饰。 明晃晃的波光倒映在她明亮的眼瞳之中,亮得吓人。 众人看清她小手里的那副头面,才得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寒气。 居然把玉雪点翠牡丹头面丢进水里,小姑娘可真会玩。 不说那一整套头面价值几何,就单看那一支牡丹小钗就值四千两啊。 结果,人家拿这样贵重的东西泡水呢。 不识货的干瞪着眼,识货的,更是心如刀绞。 “野蛮人就是野蛮人,居然拿这种伎俩来搏眼球,谁不知道韩家这回是来招婿的,别院里住着的公子都被她家打听遍了。啧,韩伯伯也真可怜,生了个这么样的赔钱货,难怪心焦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儿不屑地瞟向韩明珠,随后目光一滞,却是停在了韩闲卿身上。 “葛姐姐,什么叫招婿?这韩明珠这才六岁,就能成亲了吗?”有人问。 韩夫人四处打听小公子们的生辰八字,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这样劳师动众只是为了招个娃娃亲,似乎有些不对劲。韩家虽说是沧州首富,但在座的哪一位又是出不得场面的,能这样由得他挑肥拣瘦? 小姑娘谁个没听过几个才子佳人故事,可是在座的一大半都不是什么美人胚子,她们看韩明珠的眼神,天生就是敌对的。 被那葛家小姐的话一挑拨,不少人心中升起了一股危机感,看向韩氏兄妹的眼神就更不善了。 “放心吧,你们看上的,人家未必看得上,她在这院子里跳来跳去,不就是等文青哥哥么?你们看那棵皂夹树,是不是正对着文青哥哥的书房?” 葛家小姐扬手指了指对面,小姑娘们立即就气炸了。 “看上文青哥哥?就凭她也配?又不会画画,又不会绣花,就只知道在泥堆里爬爬爬,简直丢人现眼!我倒要亲自去会会她,看她有什么本事?” 一个穿红衣脸圆圆的小姑娘像个炮仗似的蹿起来,转眼就冲到了韩明珠跟前。 葛家小姐在后面眯了眯眼,好以整暇地靠在了窗边。 小明珠正搓得有趣,突然感到眼前一暗,一个颤颤的影子罩在脸盆里,将金光遮住一大半。 “你,给我滚出去!”红衣小姑娘脸儿鼓鼓的,努力将一双小眼睛撑得溜圆。 “哥,她叫你滚出去!”小明珠没抬头,只推了推小闲卿。 “啊?”小闲卿莫名其妙地回转脸,将目光定在那小姑娘身上,因为没弄清状况,他的眼神呆呆的,连眨都没眨一下。 红衣小姑娘被他清澈的眼神震住了,好半天,才顺着他的目光一直滑下来,然后停在了自己的胸口。她比较胖,年纪也比韩氏兄妹长了三四岁,虽然还没隆起小包包,但她却认为自己已经很有些看头,所以特别疑神疑鬼。 “你、你看什么!不要脸!”她被小闲卿那眼神吓得一哆嗦,赶紧先捂住了身上的五花肉。 “一会叫我滚,一会儿说我不要脸,我都不认识你。”小闲卿并不觉得五花肉盖着块红布有什么好看的,庙里边的祭品也跟这个差不多,他怕妹妹生气,径自拦在了那红衣小姑娘面前,“这位胖子姐姐,你挡的地方有点多,我妹妹不高兴了。” 胖子……姐姐……挡的地方有点多……他居然嫌她阴影面积过大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你!韩闲卿,你会不会说人话!”红衣小姑娘蓦地捏紧了拳头。 其余看热闹不嫌多的姑娘们都纷纷笑开了。 葛家小姐随手拿着手帕扇起来,指那红衣小姑娘笑道:“这傻姑娘,拿话一激,她就真的去了,看来是真喜欢扈文青哪。” 韩闲卿是典型的护妹狂魔,平时他软得跟块豆腐似的,怎么骂都不会吭声,但要是谁触了韩明珠霉头,他简直能和人拼命。葛家小姐看不惯这俩兄妹很久,这一记借力打力,用得虽然不高明,但效果也达到了。 她摇了摇头,还想挖苦一句什么,却觉得有些口渴,说巧不巧,便有一盏茶,被人递到了她手边。她以为丫鬟送来的,刚想夸赞两句,一转头,却生生愣住—— 一个声音清透如泉水,悠然问道:“刚才是谁说喜欢我的?” 姑娘们的脸,立即红成了一片片晚霞。 ☆、第051章 野蛮姑娘【捉虫】 扈文青十三岁,已经开始抽条长高,淡如青竹的笑容下,总有点弱不禁风的意韵。 十三四岁的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除开那些眺着十*岁邻家哥哥的,剩下的谁不多看扈公子几眼? 扈文青的爹是这观山院的主人,也是此次鉴宝大会的东家之一,能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显然不是钱多就能摆得平,听说这扈文青有个舅舅在朝中做大官,连带着扈家也名正言顺地沾一点盐铁生意,虽然扈家没被扣上皇商这顶帽子,但也跟皇商差不了多少。 扈文青才十几岁的年纪,来说媒的就将扈家的门槛给踩塌了。 扈公子着一袭天青色的长衫,衣片剪裁得体,布料缝线的走向恰到好处地突出了腰和肩的位置,锁住腰线的卡口稍稍靠上,显得双腿修长。襟摆用了与上衣不一样的料子,染得同样的颜色,质地却轻便许多,微风拂过,恰恰掀起一片衣襟,少年便平添了几分谪仙出尘的风姿。与他相比,韩闲卿就算五官长得再精致,也还是个四脚着地的蠢孩子。 扈文青不常出门,但是扬州街头巷尾都兜售着他的画像,价钱还不便宜。 在座的每一位姑娘,几乎都认识他,也都喜欢他。 当然,除了韩明珠这样的眼缺。 韩明珠这点年纪,还不知道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不好看,她从来认为值钱的才好看。 所以,她完全没理会那边回廊里的喧哗,还在认认真真地洗着一支发钗。 半片蝴蝶的光斑打在她娇俏的小脸上,又明媚,又诡异。 而与她对面而立的红衣小姑娘,就有点站不住了。 她人还在这儿,可是心却飞去了扈文青那。 可是扈文青被那一团莺莺燕燕围着,眼神都飘不过来。 “你……不过去?” 没理由啊?韩家这臭丫头整天在院子里蹿出蹿去,不就是为了引起扈文青的注意么,为什么现在人在眼前,她却没动静了? 这红衣小姑娘整天和那些手帕之交混在一起,对那些男女争风之醋之事晓得个通透,加之自家爹爹那被窝子里的一堆女人成日争风吃醋,很容易就沾染了这等狭隘的想法。 她以为扈文青是个宝,全天下就该合着将他当个宝。 她以为自己喜欢扈文青,那所有的姑娘就都和她抢扈文青。 可是——韩明珠根本不认得那是谁。 韩明珠只个小破孩,连性别都还没分离出来,就在前天,她还闹得要跟哥哥一起洗澡呢。 而且,韩府也没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女人,韩老板就一妻两妾,两个妾室都是乔氏陪嫁过来的,也没正式抬为姨娘,现在称呼都是乱的,韩明珠和韩闲卿都管她们叫“姐姐”呢。 抬不成姨娘,又没生孩子,说好听些是小妾,说得苛薄些,不也就是两个一等的大丫鬟。 要说打架,韩明珠驾轻就熟,要说抢男人……还是再等个十几二十年吧,她没那悟性。 第32节 “我为什么要过去?过去有钱发呀?”韩明珠从出生起,就一头扎进了钱眼里。 “因为,因为文青哥哥来了呀。”那红衣小姑娘完全忘记自己正在吵架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搞错了,或者韩明珠根本不喜欢扈文青…… 不、不对,不对,男女之间有一招叫作欲擒故纵,韩明珠故意不看回廓那边,那分明就是想标新立异,就是想要与众不同,一定是这样! 小姑娘额头上的汗都流出来了。 韩家这臭丫头果然厉害,她差点就着了道。 想到这里,红衣小姑娘用力擦了擦汗,又狠狠地瞪了韩明珠一眼。 “你不过去,那我也不过去,哼!” 这里有那么一大盆金子在发光,就不信文青哥哥看不见。 红衣小姑娘决定死守重要关口,不走了。 “你不过去就不过去,别挡着我的光!”韩明珠完全懂不得这些疯子在想些什么,难道是想趁她不注意偷娘亲的首饰?念及于此,韩明珠就分外警惕起来,她冲韩闲卿道,“她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也不知道要干嘛!我洗好了,先回去了,哥哥你陪她站在这儿晒晒。” 晒?这儿是挺晒的。 一经提醒,那红衣小姑娘才觉得自己好似被晒黑了一层,她跺了跺脚,凶恶地剜了韩闲卿一眼:“大坏蛋!我才不要他陪!我去找我的文青哥哥!” 她见韩明珠果真端起盘子就要离开,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挑衅不成的空落,但她又不愿意在扈文青面前毁了自己的形象,更不愿意和韩闲卿呆在一起被人误会,心头千回百转,终于下了个决定。她酝酿出一副温柔浅笑,硬将两边脸上憋出了两个淡淡的小酒窝。 “文青哥哥……” 她的声音在空中飘成了波浪线,与之前凶巴巴的小模样判若两人。 韩明珠万万没想到不怕神不怕鬼的自己,然突然被这笑中带嗲,嗲中含笑的声音吓到,她吓得连路也不会走了,一时左脚踢到了右脚,疼得一咧嘴,连盆儿带首饰就都洒了出去。 十几把发钗,天女散花般飞射开去。 扈文青正烦不胜烦地陪着这些花痴痴的姐姐妹妹们说话,猛见一道金光袭来,他信手一接,还没看清手里的那个是什么,就见一个娇小软糥的影子扑过来,直直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一愣,随即皱了皱眉头,心道:“谁家的姑娘那么不知羞耻,居然学人投怀送抱……” 还没想完,就听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响起来:“还给我,这是我的!” 韩明珠跳起来,像个小老虎一样伸出爪子勾向扈文青手里的发钗。 扈文青没反应过来,执着那发钗不由自主就抬高了一点。 韩明珠高高跃起,却扑了一个空,下一刻,她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脚背上。 ……痛! 为了保持优雅的风度,扈文青硬是绷着张俊脸没出声,可是手心里已经痛得流出了汗。 这小姑娘还真不客气啊,那些个姐姐妹妹虽然烦了些,但好歹是把他当娇花一般怜惜,这臭丫头可好,开天辟地就是一脚,踩得他三魂七魄都散开了。 他暗自咬紧了牙,好半天才梗出个扭曲的笑容来。 “小妹妹,你把你的脚拿开,我才好把钗还给你……啊!” 不知道为什么,韩明珠非但没下来,反而在他脚背上踮起了脚尖,脚掌叠脚掌还好,毕竟接触面有那么大,这脚尖处可就不一样了……扈文青仿佛被人用锥子扎了一下,钻心似的疼。 他终于没忍住,失态地大叫起来。 “文青哥哥你怎么了!” “扈公子!” “文青!” 无数声嘘寒问暖,比凌迟还可怕。 可是扈文青脸色尚未恢复,姑娘们的问候还没停歇,韩明珠便揪住扈大公子腰带上的玉牌,用力一扯:“那支钗不用还我了,我拿那个和你换!” 她举着那玉佩冲着太阳一眯眼,心满意味地揣进了怀里。 赚翻了,那把钗顶多值两千两,这个玉佩,至少可以卖一万两,净赚。 “啊,那个钗不能给他,那可是爹送给娘的定情信物,很重要的!” 韩闲卿挤了进来,先扯住了妹妹。 众人一听,那还得了?韩明珠拿走了扈文青的贴身玉佩,却留下了韩氏夫妇的定情信物,可不就是那个意思?还说韩家看中的不是扈文青?这小蹄子是要反了天了。 姑娘们义愤填膺,一个个挽起袖子捏紧了拳头,准备开揍。 扈文青心里苦得不行,挥着手,推开了好几个姑娘,才得伸出手,揪住了韩明珠。 “玉佩还来!”他这一辈子还没这样生气过。 “你先把我娘的发钗还来!”韩闲卿超有原则,不是自己的东西他也不想要。 “一手交玉佩,一手交发钗!”扈文青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妹妹,还给他!”韩闲卿拽着韩明珠。 扈文青永世也忘不了这一天,他伸出了手,伸出了那只洁白如玉、修长别致的手,却收获了一个软绵绵、湿粘粘的东西,那东西粘在手上,还灵活地拱动着身子往指缝里钻,钻得他全身痒痒。从没试过的恶心,从没试过的崩溃,那一刻,扈文青只想惨叫,然后他就叫了。 “啊啊啊啊啊!臭丫头,这是什么!”扈文青长到十三岁,好不容易有了一点青忽少年的风度,转瞬就回到了五年前。按说,他怎么也不该和一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小丫头置气,可是韩明珠实在太离谱了。扈文青摊开手掌,翻出掌心,露出了一条黑糊糊的像虫一样的东西。 “这是地龙啊,你们家的花坛里,大树下都有啊,我拿它来钓鱼。”韩明珠一本正经地解释,“地龙也叫蚯蚓,下雨天会钻出来松土……” “住口!我不是要听这个!”扈文青英俊的小脸儿都被气歪了。 “是你自己问我,我才答的!又说要,又说不要,你还真麻烦!”韩明珠圈着玉佩上的绳子甩了两周半,小大人般地耸耸肩膀,转身就走。 “不许走!” 扈文青的追随者们终于派上用场了,她们围成了一个密密箍箍的圆圈,把韩明珠和韩闲卿困在中间,然而因为扈文青的前车之鉴,她们并不敢靠得太近。 韩老板等人听到院子里的喧闹声,便立即赶了来。 一来,就惊呆了—— 孩子们几乎都挤院子里,吵吵嚷嚷地乱成了一锅粥,自己那一双混世魔王被围在正中间,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此间的少东家,扈文青。 扈老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陪同而来的各人也都冒出了冷汗。 养在深闺的小姐们,平时都养尊处优,说话喘息气重一点不肯,现成却活像是泼妇骂街,什么样难听的话都从嘴里冒出来了。这里起码有几万只鸭子在叫,吵得众人脑子乌泱泱地一片。 韩夫人终于发现了那个倒扣着的脸盆,以及摔坏的首饰盒,还有零落一滩水渍中间的金银首饰,她气得连杀人的心也有了。 “这丫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看我今天不打断她的手!” 她在院子里寻了一遍,终于在柴房门后捡到一把扫帚,她提着扫帚气势汹汹地拉开了那些个不相干的小姑娘,一记横扫,重重地打向了韩明珠。韩闲卿眼明手快地拉了妹妹一把,那一闷棍就扫在了扈文青身上,顿时,天青袍子被印出了一条斜杠。 先被踩了两脚,又被抢了随身的玉佩,现在好,还替她挨了一棍子,上辈子什么深仇大恨哪。 扈文青额角青筋暴起。 “你们都让开,我女儿,我自己来教训!” 韩夫人不由分说推开扈文青,第二记又扫出去,这一回,是韩闲卿替妹妹挡了。 “啪!”竹竿抽在皮肉上的响声,惊得韩明珠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即跳起来拉开了韩闲卿,“不要打哥哥,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对!娘,你打我!” “不,我是哥哥,是我带的头!”韩闲卿顺势就跪了下来,死死地抱住韩夫人的腿。 “你让开!谁不知道平日里她打些什么鬼主意,哪一次闯祸的不是她!年纪小小就这般滑头,将来可怎么得了?现在不打服了,只会害了大家!”韩夫人气得全身发抖,她打定了主意要教训女儿一顿,便是韩明珠再装可怜,再装无辜,她都不心软了,可是这一次,韩明珠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这里不好玩,我要回家。”小明珠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却是攥着扈文青那块玉佩,用力掷了出去,她大声说道,“这里的姐姐们都不是好人,她们只会在背后议论我们,说我坏话,还说我们是野蛮人……” 野蛮人?这话自己人开玩笑说说还好,由别的嘴说出来,不就是指摘他们韩家没有家教? 韩家两个孩子平时是喜欢胡闹,但没有谁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故意去害人。 特别是韩闲卿,他根本是人畜无害的。 ☆、第052章 不是讨厌是害怕 韩老板自己没有童年,所以对两个孩子在这方面特别纵容。 通常有钱人家的孩子会学习琴棋书画,再不济,刺绣女红总不至于落下,韩家却别具一格。 前来鉴宝大会的富户人家,争着在人前人后显摆自己的儿子女儿,画个画,写个字,描个花样,唱个儿歌,吟个诗……总不能幸免,而韩家这两个,大的就喜欢看些花鸟虫鱼、猫猫狗狗,小的就只知道装疯卖傻,坑蒙拐骗。 两个人不说话时,都像是乖孩子。 可真正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两个小鬼头的厉害。 韩明珠有很多外号,比如韩大钱儿,铁母鸡,小算盘,狗见愁……都是她。 街里邻里养的狗离韩明珠还有两里路就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韩明珠两岁的时候走路还不稳当,不是扯着大人的衣摆,便是揪着狗儿们的尾巴不松开。 久而久之,竟连狗儿们就都知道怕她了。 孩子们哭的哭,闹的闹,吵得不可开交,那些小姐公子们的矜持早就在这场闹剧中化成了乌有,小姑娘们哭闹扭打,真是比野蛮人还野蛮,又怎好说别人? 韩明珠不告饶,只认错,那认错态度还特别好,莫说是韩夫人的心化了,就是扈老爷也有些看不下去。韩家这两个小娃儿确实还小,与年长的那些玩不到一处也很正常,而且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这事本来就不对。 罪魁祸首根本不是韩明珠,而是扈文青。 他若不招惹这些个姐姐妹妹,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文青,去给明珠妹妹赔个不是,你是这儿的主人,却没尽到地主之谊,说来说去也都是你的不对。”扈老爷上前拍了拍扈文青的肩膀。 “我……”扈文青一怔。 他的心在嘶吼,在咆哮……为什么要他去道歉? 就算是这些姐姐妹妹们的错,也不该由他来担啊,他只是路过,只是突发奇想要看看热闹,仅此而已。他没有张开双臂叫那些无聊的姐姐妹妹们扑过来,更没有在韩明珠身后推上一把,他既没有指手划脚,也没有落井下石,为什么这黑锅却要由他来背? 他猛地昂起了头,高傲的视线差点就要与父亲相撞,但他很快又克制住了,慢慢地在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那阴睛不定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可是这细微的变幻,却一五一十地看进了韩明珠的眼睛里。 他整了整衣摆,款步上前,冲着韩明珠一鞠,正要开口。 韩明珠却突然“啊”地一声,转而躲到了韩老板身后。 “明珠妹妹,方才是我不对,对不起。” 扈文青大大方方地道歉,笑容未改,在场各人无不翘起大拇指,对他的宽宏大度表示赞赏。唯独韩明珠,紧紧地贴在了韩老板身后,死命地拽拉着他的衣摆,怎么也不肯松。 第33节 韩夫人皱眉道:“珠珠,快出来和文青哥哥说话,这样很是无礼。” 韩明珠却摇头像拨浪鼓一样:“我不想和他说话。” 生怕韩老板会赶她走,竟一合臂,用力抱住了爹爹的大腿,跟着便像猢狲似地往上爬。 韩老板还道女儿这样是在撒娇,只得冲扈老爷歉然一笑,弯腰抱过她:“孩子不懂事,见笑。” 扈老爷叹道:“韩老弟这一双儿女冰雪聪明,真是羡煞旁人哪。” 他说的却是客套话。 他对自己儿子的表现很满意,别人的孩子究竟是斯文还是粗鲁,都与他无关。 扈文青小小年纪就克制那些无用的情绪,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这是身为人父的自豪。 当然,小小年纪便引得姑娘们为其纠缠打闹,这也是一种本事,他其实一点也不反感。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是最高境界。 一场闹剧散场,鉴宝大会也接近了尾声。 最后一场竞价是在晚宴之后进行,之后才是各种各样杂耍表演。 有吃有玩,韩明珠和韩闲卿很快忘记了白天的不快,围在桌前大快朵颐。 韩闲卿为妹妹挡了几棍子,既屁股受伤之后,膀子也受了伤,吃饭的时候不敢真坐,只能蹲在旁边扎马步。他天性沉稳,又吃得了苦,家丁护院当中那几个懂武艺的也很乐意教他,就这样,他身体就比同龄的孩子扎实许多。 韩明珠剥了满满一碟子小龙虾,手里还在剥,贪心得不行。 韩夫人忍不住她脑门上敲了一记,斥道:“还没吃完又剥,堆了满满碟像座小山似的,你要是一个人吃不完啊,看爹爹不揍你。”她的首饰并没有特别大的损失,只不过有点翠的都要拿去修,下午的事还历历在目,但她对女儿却怎么也凶不起来了,“家里什么东西没有,偏要弄成乡下人进城一样,你啊,明摆就是故意的。” 韩明珠一脸板正地点点头,应道:“就是故意的啊,我可不想在一群蠢材面前出风头。”她剥完了手里的虾,将一整盘都端给了韩闲卿,“哥哥,这是我赏你的。是我一个一个亲自剥的,快来谢谢我。” 韩夫人戳着小明珠的小脑袋:“你呀,就只记得个哥哥,爹爹和娘亲呢。” 韩明珠越发地正经:“哥哥是我们四个人当中最笨的,我当然要照顾他,这叫……责无旁贷。” 韩老板惊奇地看向她:“哎呀,没看出来,珠珠也会用四字成语了。” 韩明珠本来想顶回去两句,但是抬头一看,突然像见了鬼似的,一把扯着韩闲卿就往桌子下躲。韩氏夫妇同时回头,才发现扈老爷带着扈文青一路春风得意地往这边走来。 扈文青已经换掉了弄脏的衣裳,这时穿的是一件暖白色的儒衫,一头乌亮光泽的黑发整整齐齐地挽成了髻,离加冠的年岁太早着呢,可是看起来却有了成年男子的持重,他还是笑得温文尔雅,半点也不敷衍。 “珠珠,快出来,大庭广众之下不许胡闹。”韩夫人踢了踢桌子腿。 “娘,那个人走了没有?就是那个笑起来很怪很怪的哥哥。”韩明珠在桌下瓮声瓮气地发问。 “珠珠说的是文青哥哥?”那个笑放在十三岁的孩子身上是怪了点,但每家每户教孩子的方法不一样,自己家这两个娃不也一样是小怪胎?韩夫人哑然失笑,她弯下腰去拖女儿的手,“珠珠讨厌他?” “不,不是讨厌,是……害怕。” 连喜怒哀乐都能控制的人,本身就很可怕,更何况,他还是个未曾及冠的翩翩少年。 小明珠看钱比看人多,她不会被众生皮相给迷惑,不会因为扈文青长相俊美风流,便能像其他女子一样心怀憧憬,她说怕,那就是真的怕。 韩老板起身和扈氏父子告了个罪,突然想起,下午扈文青来道歉的时候,小明珠也是这样战战兢兢的,一时间,脑海中有个念头倏地闪过。 “扈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韩老板按了按揣在怀里的生辰八字,顿时有了个主意。 ☆、第053章 这盘棋 扈文青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命属真火,确实是小明珠的克星。 难怪小明珠见到他,便连话也说不出来。 韩老板一心想与扈家结这门亲,可是等上人端好茶,摆好点心,他却有些犹豫了。 韩家其实比扈家有钱,但并不像扈家这样沾着官场的边,亲眼见识到扈家小公子的涵养和气度后,他忽地自惭形秽起来。明明同是商贾人家,面对着扈家,韩老板却产生了高攀的错觉。 他一早便劝说自己,不过是订娃娃亲,也不是真的成亲,但心里反而越发地不踏实。 扈文青这孩子是很多富庶人家盯着的东床快婿,这和他十三岁,还是三十一岁并无关联。 小女儿家看到的是那张精致端方的脸,女方家长看到的却是扈家那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权力靠山。如果说韩老板完全没有这份心思,那才不对劲。 可也正因为他肖想得多了些,才觉得有些对不住女儿。 找个火格命运的男孩克住她,不过是为了将来儿子的路好走一点,今时今日能独独相中扈家,一半也是因为扈家的财雄势大。说来说去,都是为着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一手创下的基业,他注定要牺牲些东西,这些牺牲,有可能是钱财,有可能是尊严,也有可能……是小儿女的自由。 他也觉得自己卑鄙龌龊,认为自己是活脱脱做了小人,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又有着情非得已的理由。 大不了,以后对女儿多作些补偿。 人有旦夕祸福,扈家也不可能一直兴盛下去,不妨边走边看,就当是骑驴找马罢。 韩老板艰难地说服了自己。 韩明珠压根不知道,自己来扬州一趟,什么好处也没沾着,反倒被爹爹无声无息地卖了。 扈老爷吩咐扈文青陪“明珠妹妹”玩,扈文青听话地去了。 小明珠起初赖在桌子下,怎么也不肯出来,可是听见杂耍紧锣密鼓地上场,便再也按捺不住。 “喜欢看杂耍?”扈文青温柔地将一碟菊花冻推到她跟前。 “嗯。”韩明珠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半晌,才挡不住食物的诱惑,斯条慢理地吃起来。 扈文青发现她不吵不闹的时候特别乖巧,连吃糕点喝茶的动作都收放有度,单看这一面,修养也是极好的。他看着看着,心间便软了一下,忍不住亲手为她削了一个梨。 他白皙的手指带着小刀慢慢转动,转眼便削了一半。 韩明珠突然转过脸来,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探手接住了长长的果皮。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扈文青还是被震慑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睛,仿佛生来就会发光。 “不会断的。”他颇有些自豪地将手里的梨子抬了抬,刀光下流泻的是一长串弯弯曲曲的梨子皮,韩明珠用小手捧着,一脸崇敬。扈文青自小学习诗文,也是发自内心喜欢那些诗词歌赋,如此浸淫多年,亦算是小有成就,只是此情此景,他愣是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儿来形容。 诗文里那些以诗会知音的美好并没有出现,扈公子削着梨,心思浮动,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奇怪的豪迈当中。小明珠便如获珍宝的棒着那梨子皮,如获至宝,看得津津有味。 “哥哥你看,文青哥哥的刀法好厉害。”末了,小明珠提着一长串梨子皮去哥哥面前献宝,“你每次给我削梨,果皮都能断成三截,文青哥哥的皮好,一点也没掉。” 虽然那句“文青哥哥”叫得扈文青半边身子都酥了,可他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什么叫“文青哥哥的皮”?说得好像他为了她脱了一层皮似的。 果不其然,旁边那桌就有人哄笑起来,一名少年站起来道:“扈文青,你手段不会那么低劣吧,居然用这种招式哄你的小娘子。” 韩明珠耳朵尖,别的没听见,光听到那“小娘子”三个字,顿时沉了脸:“我不是他的小娘子,你们弄错了。”爹爹有时候搂着娘亲也叫“小娘子”,她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想与这个假模假样的小哥哥发生任何牵扯。 可是她越生气,那些少年就越笑得大声:“小妹妹,你否认是没用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做主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呢。” 又有一名少年道:“小妹妹,你嫁给他可就惨了,那么多姑娘盯着她,你这么一搅和,简直是千古罪人呀。” 韩明珠气急败坏,一怒之下,不单是扯断了手里的果皮,还劈手打落了扈文青刚削好的梨,她跺脚道:“你们胡说,我爹才不会那么做!” 少年道:“怎么不会?我刚才出去小解时,正好路过东边的花厅,亲耳听见的又怎么会有假?” 韩明珠撇下扈文青,飞火流星似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道:“我去找爹爹理论。” 韩闲卿反应过来时,妹妹已经跑到门边了,他赶紧扔了手里的东西,追了过去:“妹妹,等等我,我也去。” 扈文青沉着张脸站在桌边,一手按在桌沿,五指用力,居然挠出了五道深深的印子,但他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容,侧脸问道:“你们说完了没有?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上你们的嘴?” 最先说话的那少年耸耸肩,笑道:“为那个小妹妹感到不值嘛,你已经有那么多姐姐妹妹,总该让兄弟们分几个,明珠小妹妹不错,生得漂亮,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将来娶进门也风光。反正她不喜欢你,你就把她让给我啊。”说罢,一桌的人都附和着大笑起来。 扈文青微笑道:“既然你称我一声兄弟,兄弟也不能不给面子……这位是钱塘宁家的公子吧,幸会幸会。”他起手作了个揖,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众人想要赞他一声,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扈文青是很慷慨,但在不该大方的时候还能淡然以对,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韩明珠的感觉是对的,扈文青就是很假,他高傲的自尊心不容许他在任何场面出丑。 他是完美的,他根本不可能出什么差错。 他不像韩明珠能放下身段演戏,也不像那些庸脂俗粉,说两句就能接一碗眼泪。 他的家世,他的出身不容许如此。 扈老爷早早就替他铺好了路,打算好了一切。 他会在十三岁应科考,再由舅舅引荐入京中的书院,只消经营好关系,就算只是补个缺,也比做买卖看人脸色强。 他注定是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这条路上,有没有韩明珠本来也无所谓,但韩大钱儿的福运亨达,几乎被沧州人传成了神话,他再是不信邪,也不免对她多看两眼。 反正都是借运,韩老板借他的命格压住韩明珠,他便借韩明珠的运势平步青云。 扈家早就知道韩老板此次前来的目的,也正因为知道,扈老爷才有意让扈文青在本家多住了两天。人都是对比来的,见过了满目糟粕,才能欣赏得了文青公子绝世风华,吊高来卖,总是没错的。 韩老板是老狐狸,扈老爷却是更大的狐狸。 小明珠的那点微末道行,放在谁眼里也不够看。 韩老板没想到议亲的事情会如此顺利,扈老爷几乎是摆着一张慈悲为怀的脸,认真听完了他的苦衷。然后便爽快地拿出了扈文青的庚帖。 韩明珠从大厅跑进垂花门的时候,两只老狐狸已经端着茶,互称亲家了。 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走一步看一步,才是硬道理。两位长辈谁也没把这门婚事当真,韩明珠直铳铳地冲到面前时,两人已经将话题转到其它地方去了。 “我不嫁他!我都不认识他!”韩明珠叉着腰往案前一站,伸手就指向了门外。 “明珠妹妹!别胡闹!”扈文青抄近路赶来,正好能截住她,他一手扯住了韩明珠的手腕,轻轻松松地往外拉。韩明珠挣扎不过,终于犯起横来,扒着他的手号啕大哭:“我不嫁我不嫁,爹爹你不要我了,爹爹你不喜欢我了!”一面又踢打着扈文青,咬牙切齿,“坏人,我讨厌你,你放开我!丑八怪,你放开我!” “喂,你放开我妹妹!”韩闲卿赶到花厅时,韩老板已经端不住茶盏了,他霍地站起来,指着霍闲卿就要发作,却被扈老爷及时打断。 “孩子还小,还不懂事,让他们闹一闹,文青啊,为父和你韩叔叔还有些话要说,你且带明珠妹妹到外边去玩。”扈老爷是跟扈文青说话,可是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韩闲卿。 也难怪韩老板会如此忧心,这一双儿女同胞而生,心智却是天差地别。 如果由他来选,定然会着重培养这个女娃娃,好些东西都是天资决定的,强扭不得啊。 扈文青抱起韩明珠,面不改色心不跳。 韩明珠朝他又抓又咬,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却究竟不能奈他何。 韩闲卿急出了汗,跟在扈文青身后叫着:“妹妹妹妹妹……”却被爹爹用力拖了回去。 韩闲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被人掳走了。 ☆、第054章 红线媒约 第34节 扈文青看起来瘦弱,力气倒不小,他扛着韩明珠,像扛着一团细白的棉花,不管她怎么反抗,他就是不放手。他没有带着她回去看杂耍,也没有再拿糕点出来哄她,庭院里的风萧飒飒,扬起了他雪白的长袍,夜里,他像绽放的一朵莲花。 只是莲花清冷,再不是微笑对人。 扈文青收起了他虚伪假作的那一面,渐渐抿紧了唇。 他的唇很薄,抿紧了,便是绷直的一条线,但这样的他,反倒变得真切了许多。 韩明珠不叫了,只惊恐地看着他,她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怕他,越看就越怕。 他明明和韩闲卿一样好看,可就是令她战栗不已。 扈文青看左右没人,便一松手,将韩明珠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韩明珠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要逃走,可是没走成。 文青从后面将她捞住了,微微用力一带,她又扑倒在了地上。 韩明珠不服气地再次站起,扈文青广袖一挥,又一次将她拂倒在地。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韩明珠不动了,既不哭也不闹,就定定地坐在了原地。 “坏人。”她从牙缝里挤了两个字。 “我是坏人,你好不到哪去,小坏蛋。”扈文青靠起手,懒洋洋地望着她,绷直的嘴线突现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你看看,你和你哥哥加起来都打不过我,真没用。”扈文青也看过一些闲书,也有过理想中的娇妻,但他想象不出韩明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这浑身带刺的性儿,他可无福消受,“放心吧,我们只是订个娃娃亲,也不是真的要娶你,不过将来能不能顺利退婚,还得看你的造化。” 韩明珠没听懂。 又说不是真娶,又说将来还要退婚,那如果没成功退婚,是不是还得娶?那到底娶还是不娶? 韩明珠迷惘的时候更好看,一双乌瞳幽幽的深邃,像含着一口深潭。 扈文青叹了一口气。 她要是再温柔一点,娴淑一点,收敛一点,知书达礼一点,他就不会说出上面那种话了。 他心智早熟,考虑的事情比韩明珠远多了,韩明珠那点小滑头小机灵,在他眼里简直是耍猴戏。他打量着韩明珠完全没长开的五短身材,心底慢慢地萌生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她还小,还有改变的可能,说不定十年之后,她能长成他想要的样子呢? 到时候一纸婚书在手,她不认都不行。 韩明珠到底还是小孩子,她压根没料到扈文青心里会有那么阴险长远的算计,她甚至还天真地以为将来可以由她主动提出退婚,顿时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 她很快从那个深奥的问题里挣脱出来,几乎是迫不急待地问:“那……要怎么样才能退婚?” 扈文青摸了摸下巴,这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这笑里含着几分捉弄,可是韩明珠偏偏没品味出来,他反问她:“明珠妹妹最擅长什么?” 韩明珠答得飞快:“打哥哥,哭,和数钱。” 吃饭睡觉揍闲卿,困难来了闲卿顶,装哭搏同情她第一,敛财收钱不流外人田。 这确实是她最最最擅长的,可是她之所长却生生把扈文青噎住了。 他看她安静的样子,只以为之前的疯癫闹腾都是装的,没想到确实真性情。 不行,这样的姑娘娶进门,他兜里还能留钱? 能和哥哥对打,那将来必定孔武有力,能装哭搏同情,那他这个做相公的必定会落下打女人的恶名,至于数钱……他想起爹爹那数目可观的私房钱,心里好一阵哆嗦。 习惯养成要趁早,小明珠这德性,得改。 他哪晓得明珠妹妹的眼钱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啊? “走针引线你会不会?” “不会,不过有时会拿绣花针扎苍蝇,一扎一个准。” “画画女工你会不会?” “也不会,不过我画的符不错,沧州福塔寺的老和尚都夸我画的好。” “那诗词歌赋呢,你总得会一样吧?” “都不会,不过我很擅长谈天谈地谈人生。” “唱歌跳舞?” “啊?唱歌跳舞耍杂耍,那不是伶人伎子才会做的事情咩?” 韩明珠没说谎,她对这些风花雪月是真没兴趣,她不是不认真学习,只是天赋使然所学有限。 她最先识的字是“赵钱孙李周吴王陈”,最先看的书是老账房孙伯伯的账册,最爱听的是珠算口诀,她也爱看绣娘们绣花,不过看几眼,就能估准价,用她建议的价钱,绣娘从来也没亏过本。韩明珠的生意头脑极好,但在这些文雅酸腐之事上,就是一个蠢蛋。 她会把“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念成“关关之酒,五两一口”,她气疯过很多秀才,最后句读功夫只能由韩夫人自己来教。 然而韩夫人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韩明珠老老实实学了两年,只学会了怎么样认老米新米,怎么样播种收割,怎么样防蝗灭鼠。 扈文青是那清风朗月一道银白色的光,韩明珠却是黄金入库,折射出来的彩。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可是扈文青就想能和她一起。 他喜欢占一切主导地位,他想试着支配能掌控的一切,退婚是不难,但要他拿住主动权。 在他没找到合适的姑娘之前,韩明珠就是他骑着的一条小毛驴。 就这样,韩明珠骑他找草,扈文青骑她觅花。 “什么时候你的刺绣功夫能赶得上苏州名绣叶五娘,描白画艺能比得上郜敏方,诗词歌赋能赢得了我,我就答应解除婚约。”唱歌跳舞她是不用学了,她向来喜欢爬高走低,这点东西难度不大,还有一点他也是赞同的——唱歌跳舞,确是优伶之长,轮不到她去折腾。 “什么叶五娘叶六娘,还有那郜什么方,又是什么鬼?” 韩明珠听得头都大了,刺绣她也学过一些,绣娘们还夸她有天赋,不过她更喜欢把绣花针当飞镖用,细如牛毛,“杀”人不见血……至于画画,老和尚是说的婉转,她画的那些,不就是鬼画桃符?没想到退个婚也这么麻烦。 “怎么?怕了?要不你把自己的脸画花了,变成了丑八怪,我就不会娶你了。” 扈文青出了个馊主意吓唬她。 容颜美丑,当是女子的第二生命,没有人不爱惜的。 韩明珠从小被人称赞惯了,定然也不会鲁莽自残。 却没想到韩明珠还真的上了心,当即小脸儿严肃,默默地思考起来。 扈文青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她一时想岔了路子,不由放轻了声音:“你……不会真的……” 韩明珠却适时地展颜一笑,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好看?”扈文青被她的笑容击中,一时大窘,却见她转过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郑重地摸了摸脸,叹道,“我也觉得我自己蛮好看的,所以,还是走那条比较难的路吧。” 扈文青懵然道:“你说什么?” 韩明珠道:“我说,刺绣女红,画画写书,吟诗作对,这都难不倒我,你就等着吧。” 扈文青习惯地摸了摸下巴,暗道,我自然会等着,等你学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便是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退婚了。 韩明珠的天真与退让,令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得,他的笑容越来越大,不再含着半分虚伪,那笑容意外的阳光,明朗之余又带着三分羞怯,可是矛盾的意境,融合成一体,竟好比海天一色。韩明珠眼里的扈文青,比来之前鲜亮了好多倍。 可是这笑,又安放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似曾相识。 这时候再看扈文青,竟也不是真那么讨厌了。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骗,骗了就是小狗。”韩明珠笑嘻嘻地伸出小手指。 “好,骗了就是小狗。”骗的就是你这只小狗,扈文青也伸出了小手指。 两个人的手指勾在了一起,仿佛一阵电流蹿过了全身,扈文青只觉得有一记无形的耳光扇在了自己脸上,整个脸颊火辣辣地疼…… …… 天庭上—— 月老好不容易系上的红线“啪”地断开了,暗紫色的明火沿着两端一路焚到了尽头。 月老哆嗦着手指,重新又捻起了新的红线。 已经第六回了,系在扶兰赫赫身上的红线总是断掉,他灵力有限,能做的已经不多,便是帝俊大人再不高兴,他也没办法了。 “扶兰仙子,你行行好,开了这个窍吧,老朽快被你害惨了。” 他禁不住老泪横流。 ☆、第055章 山神哥哥 鉴宝大会结束,韩夫人总算投得了一件罕物,可是这趟扬州之行,最大的收获还是扈家给的婚书。虽然不是正式的官媒落帖,但此行的目的也都达到了。 韩老板很高兴,抱着女儿放在膝盖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动听的话,可是女儿却不应景地哭了。 “爹爹,你给我请一个教书先生来啊,一定要全沧州,不,全天下最厉害的那种。” 韩明珠开始后悔自己未能好好读书,还生生把西席气走了五六个,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只能亡羊补牢。韩明珠恨爹爹胡乱给她定终生,可是想想自己吃的用的多半还是爹爹给的,她就又变得软爬爬没骨气了,再想想哥哥和自己一样是个米虫,她就更不好怂恿韩闲卿加入造反大军了。 她呜呜咽咽地哭,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真时,恨爹爹狠心;假时,就是想多蹭得个好先生。 她要从诗词歌赋入手,先给扈文青一个下马威。 韩老板捏着那封婚书,在梦里都能笑出来。 女儿不腻歪了,还主动要求请老师开课,学习琴棋书话,果然近朱者赤哪,可见那些方士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晚,韩老板特别兴奋,搂着娇妻呵呵呵呵地笑不停,那偃旗息鼓的精气神也都恢复了。 当着孩子的面不好行事,但那颗虎精虎猛的心儿早早就飞进了沧州的家。 “阿诗,咱们还是加把劲,再生个儿子下来,好不好?”他在韩夫人耳边低语。 “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是这荒郊野地的,又没有客栈,总不得露天席地吧?”韩老板身子里的虫虫钻来钻去,韩夫人了又岂会不知,她听着相公简单直白的索求,顿时羞红了脸,一边往韩老板身上偎,一边把眼睛瞟向熟睡的两个孩子。 这两个不安生的小家伙,妹妹哭,哥哥也哭,哭了大半天,才累得睡着了。 也不知道这个当哥哥的什么时候才能有点主见。 “我知道,这附近有座山神庙,前年来扬州办货的时候,我在那儿住过,我们可以在那里……嗯?”韩老板的手不安分地伸进韩夫人的衣服里,韩夫人烧着脸蛋横了他一眼,硬生生地将他的狼爪子掏出来,丢在了一边。 “还是连夜赶路比较妥当,就怕有山贼。”她微微喘息着,身子已经暖热了。 “这里靠着官道,哪来什么山贼,夫人,你依我……现在这俩小鬼头也懂事了,我慢慢地教闲卿一些生意上的道理,以后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你,到时候去哪里都行啊。看在为夫这么宠着夫人的份上,允了吧。”韩老板在娇妻脸上亲了一口,不容她耍赖,即刻打起帘子吩咐车夫改道。他刻制了几年,现在完全把持不住了。 马车下官道的时候震了震,韩明珠就在这个时候醒来了。 第35节 她睁着迷迷朦朦的眼睛,看了看晃动的车顶,想睡又睡不着,在这样摇摇晃晃的路途上,她懵了几遭,等到马车完全停放妥当,轿厢里的爹和娘已经不见了。 狠心的爹娘,居然丢下两个娃娃,自己去快活了。 韩明珠四肢着地,爬出去看了一眼打盹的车夫,问:“福伯,这是什么地方?我爹和我娘呢?” 车夫福伯被她吓了一跳,半梦半醒还以为是碰着了山精,好半天才找回神,信手指了指半里开外的山神庙:“他们说这儿的山神很灵验,去敬香去了。”想了想,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不放心地添了一句,“没听说山神要晚上拜拜的,不知是不是扬州的山神和沧州不一样。” 韩明珠自从被娃娃亲坑了一道之后就对怪力乱神特别憎恶,听福伯说爹娘晚上鬼鬼祟祟出去拜神,一股怒火便升了上来。 她转身进去强自将韩闲卿拉起来:“哥哥,爹和娘瞒着我们去拜神了,我猜啊,这一回他们是要给你也订个娃娃亲,说不定就是订昨天那个胖子姐姐。” 韩闲卿因为妹妹被“强卖”给扈家的事情,心里一直不痛快,听说爹娘要把自己也“卖”了,更是分外气恼,当即一个飞蹿,走到了韩明珠前头,他一把牵起妹妹的手,小脸儿上满是正气:“我就说昨天的事还没完呢,走,看看去。” 福伯急急忙忙地道:“你们两个孩子,就这样乌漆麻黑的跑出去,那怎么行?要是老爷和夫人回来没看见你们,又得着急了。” 韩明珠哼声道:“爹爹才不会着急,他的心是铁打的,硬着呢。”又道,“从这儿到那座庙能有多远?你一边看着行李,一边看着我们,不就行了?” 福伯这才同意了。 福伯并不是什么忠仆,他骨子里贪生怕死得紧,眼看着韩老板和韩夫人这么久都没出来,他心里也咬不定是什么情况,便想着,由这俩小灾星去探探路也好。如果老爷和夫人是真的敬香倒也罢了,如果不慎被歹人拿住了,他也好去报官。 总比一行五个人都死在这路上好。 他可不想陪葬。 可惜,福伯和俩孩子都想岔了,这里的山神庙很好,里外干净,还空旷无人。 这里没有歹人,也没有山贼,倒是有一尊好看的山神雕像。 现在,山神俊秀的雕像还一脸淡然地立在神位上,山神的真身却已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唉,想办法叫他们出去行不?他们这庙里宣淫,叫我很难堪啊,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山神公子。”山神哥哥不知从哪里扯来一些棉花塞鼻孔,可是塞住了,又被冲开了,两条长血飞流直下,比天上银河还要气势磅礴。他本来是要睡觉了,结果听见有人半夜行车,作为一个兼职的土地公公,他有护道之责,所以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未曾想,那马车并不是路过,而是冲着他的小庙来的。 这座小庙他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往得很习惯,他也不想搬,可是这次突发事件,愣是令他改变了主意。 不知道哪来的野鸳鸯,进了小庙将门一掩,连情话都不曾说两句,就上真功夫了。 那两个给善男信女们跪拜用的蒲团,俨然成了这对男女行事最好的道具,一头垫脚,一头塞腰,哼哼哧哧磨磨矶矶听得人血脉贲张。 年轻的山神也不是没见过这等风月之事,只是这场面摆自己家里边,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虽然他是半个神仙,但前世做人的印记还留在心里,他做不到高高在上,超凡脱俗,虽然他英俊又潇洒。 “我是好人,不,我是好神仙,不同你计较,今天我就去土地庙那边凑合一夜吧。天杀的,一个人做两份工,不能四处走也倒罢了,还挣不到双倍的功德,现在还要被逼离家出走,苦命啊苦命啊。”英俊的山神哀号起来。 “还不止呢,听说奈何桥头,还有位大人,正在虔诚地等着你回去。”耗子精笑嘻嘻地在他伤口上撒盐,他就喜欢看大人吃瘪。 “你能少说两句不?不必每天来提醒我!你得看看清楚,我,现在可是山神,哦不,是山神加土地公公,作为一个长生不老的地仙,我还用得着去地府报到?我敢说,等到天兵天将去抓它,它也一定见不到我。”山神从后门逛了出去。 “噗噗,公公……小的还是头一次听到尊称自己为公公的。”耗子精显然抓错了重点。 “你修为几百年了?竟敢在老子面前跳来跳去,信不信老子一巴掌把你拍成老鼠饼。” 山神彻底炸毛了。 “咳,小的是说……您在这儿等千年万年,要等的人也不一定会来,人有三生九世,是会投胎的,万一百年之后她去了地府,你可怎么办?真的不去见见?”耗子精正经起来也挺可怕的,句句有的放矢,次次射得山神哥哥那娇弱的小心脏血肉模糊。他说的没错,山神也好,土地也好,都只能在限定的范围内活动,他守在这条道上,就是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一定等得到扶兰赫赫的转世,他能怎么办? 要不,回去让白虎那牲口胖揍一顿? 他有些暗自神伤,离开的步伐渐渐也慢了下来。 这时候有两个人的声音飘了进来,嫩嫩的,脆脆的。 “哥哥,为什么这山会这么矮?是不是山越矮,山神就越没用啊?那还要庙做什么?敬了香也不会灵呀?”韩明珠和韩闲卿手拉手地爬上了一个舒缓的斜坡,又离山神庙近了一步。 韩明珠兴奋地擦了擦脏乎乎的小脸,举目四望,正望着一道身长玉立的影子。 山神,站在黑暗里,静静地屹立着,似一座永不灭失的山峦。 小男孩稚气的声音在旷野里飘荡。 “……不是这样的,这座矮的山叫王仙岭,对面那座高的,就叫苏仙岭,听说王仙和苏仙在成仙之前都是纵横战场的大将军,其中王仙使箭,百步可以穿杨,苏仙使刀,刀如行云走蛟,他们本来是一对好兄弟,可是有一次却不知道因为什么打起来,打得还特别厉害,你死我活的那种,结果……王仙射掉了苏仙的头,而苏仙一怒之下,就把王仙劈开了两半……” 那声音,好远好远,山神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战鼓擂动,只听到了自己呼吸,像推动的风箱。他的脚,好像钉在了原地,再也挪不动。 他,终于等到了! ☆、第056章 金仙护命 “珠珠,那边好像有人。” 韩闲卿说完了王仙和苏仙的故事,也终于发现了山神哥哥的存在。 大半夜,在山上迎风立着两个人,一个身量高颀,一个贼头贼脑,忒吓人。 韩明珠和韩闲卿相互牵着的小手同时一紧,两人心照不宣地机械转身,迈着豪气的同边脚,直挺挺地沿路返回。韩明珠听说过一些山精水怪的传说,小脸儿紧得像个绣花的绷子。 她低声说道:“肯定是见鬼了,你看他们,都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没有影子…… 小姑娘的悄悄话顺着风刮进了山神的耳朵里,山神差点被气晕过去。 一,他不是鬼,他是妥妥的!地!仙! 二,他不是没有影子,而是……天这么黑,有影子的才是鬼吧? 十几年焦灼的等待,变成了愣怔之后的狂暴,山神的脸上阴晴不定,一时是别后重逢的喜悦,一时又是心灵重创后的苦楚。他想大声地解释,他很想拦住她,和她说:“我才不是鬼,我是山神,堂堂正正,英俊潇洒的山神。”可是他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耗子精就先叫起来。 “大、大人……有猫,猫来了……” 耗子精再是精怪,也埋没不了天性,他整天粘着山神,就是巴望着他能发挥地仙的作用,好好儿作他的□□,哪晓得今夜山神也会被鸠占雀巢?哪晓得今夜山猫精会出来闲逛? 他吓坏了,不等山神哥哥发话,就“嘭”地一下,先现了原形。 韩闲卿还没见过鬼的样子,听到妹妹这样说,就忍不住想去见识一下,结果一回头,恰好看见那个佝楼着腰身的小胡子男人变成了一只比猪还大的老鼠,那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还极具威胁地发着光。 韩闲卿吓得使劲吞了吞口水,手上的力气大了些,捏得韩明珠“唉呀”一下叫出声来。 山神哥哥听得那声轻呼,小心肝儿跟着一颤,吓在喉咙里的那声呼唤脱口而出:“纤纤!真的是你?” 纤纤? 抱歉啊,小明珠压根不晓得他是叫的是谁,只是因为太好奇才回了头。 这一回头,就鬼使神差地与那耗子精打了个印象深刻的照面。 “吱吱吱吱吱吱吱!”耗子精人立起来,抖直了尾巴,挥舞着一双爪子向韩明珠指指点点,绿豆大的眼睛光芒更盛。 “啊啊啊啊啊啊啊!”小明珠也叫起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一时还以为是自己缩小了,她卯足了劲去了抠韩闲卿的手,痛得韩闲卿也大叫起来。 不远处的赶马的福伯听见小孩儿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魂啊魄啊都出走了一大半,他一点也不像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一个箭步蹿起来,就往马车上跑,一边跑还一边想:“天啊,还真的有山贼!” “唏律律——” 韩老板和韩夫人第一次在别人门里干野事儿,兴奋得不得了,两人尚在云山云海中浮沉飘荡,却隐隐约约听见了马儿的惨号。 韩老板身子一僵,韩夫人娇哼一声,就从他肚皮上跌下来。 韩老板抱着凌乱的衣物往夫人那堆雪似的身子上一扔,紧张万分地道:“外边好像有人。” 三更半夜谁还会来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 韩夫人立时也没有了兴致,她胡乱披起衣裳,突然心间一凛:“糟了,珠珠和闲卿还在那边。” 韩老板拔掉了门闩,面沉如水:“是我疏忽,该死!” 他一脚跨出了门槛,迎着凉风一阵哆嗦,心便沉到了谷底。 他何止是疏忽,简直是糊涂至极,韩明珠和韩闲卿都是他心尖尖上的肉,他怎么能这样不管不顾就把俩个半大的孩子留在了荒郊野地?即便没遇上歹人,半夜醒来吓也能吓出毛病来! 还有,随身行李还有车上,难保福伯不会乱打主意。 这简直是将后背露给了别人来捅刀啊。 要是两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想到这里他连站也站不稳了。 “夫人,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韩老板将妻子往山神庙里一推,三下两下系好的腰带,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相公小心!”韩夫人知道自己跟出去只会连累相公,可又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惶急当中,她想到的是临时抱佛脚,既然是山神庙,那应是有神灵的吧?她匆匆转身,倒头便拜,却在余光扫尽的刹那,愣住了—— 韩明珠这兄妹俩遇见了妖怪,不但吓着了自己,还吓坏了福伯。 一转眼,福伯便驾着马车独自跑下了山坡,跑得无影无踪。 韩闲卿瞧着那远去的一道滚滚尘烟,惊得目瞪口呆。 一时也顾不得掌心被韩明珠抠出来的伤了。 “纤……” 山神哥哥脑子里全是纤纤呆呆傻傻的影子,可是走近一点,才看清面前的小姑娘与曾经的纤纤已经截然不同。小姑娘的眼睛很灵活,虽然有些被吓呆了。 第二世的扶兰赫赫出身在一户好人家,几乎可以说是穿金戴玉,奢华无边。 他最先看见的是小姑娘灼灼生辉的眼睛,跟着,眼睛里便只剩下一对明媚的耳珰了。 韩明珠的耳珰是两颗硕大的黑珍珠做的,珠光浑润,大小对称,光是这一对耳珰,就已是价值不菲。她早已经不是纤纤。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他缓和了容颜,露出了一副温存笑意,可是刚刚经历过扈文青威逼利诱的小明珠完全不买他的账。 他上前半步,小明珠和小闲卿便不约而同的退后了几步,剩一只肥大的老鼠,饶有兴趣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在山猫来临之前,它很虔诚地选择了看戏。 “珠珠——” “闲卿——” 韩老板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将定格的画面再度活过来。 明珠和韩闲卿的眼睛同时亮了一下,那明光,竟出乎意料地同步。 “爹爹,我们在这儿!”韩明珠不打算回答这位怪人哥哥的问题,撒开了小脚丫就往爹爹那边跑。 “爹爹,这儿有妖怪!”韩闲卿又好奇地看了那大老鼠一眼,踌躇片刻,才没伸手去揪它的尾巴。 他们这一跑,急坏了山神哥哥。 他不加思索地迎上了去,刻意拐了一个弯。 第36节 小明珠原本是打算绕过他的,可他却轻易就堵住,两人对面相逢,山神顺脚就踢飞了挡在路上的大老鼠,大老鼠怪叫一声,凌空飞起,不偏不倚地砸向了韩闲卿。 韩闲卿莫明其妙就扯住它的尾巴。 韩老板大老远看见自己的儿子捉住一头猪,跑得近一点了,才看清是个老鼠。 老鼠伟岸的身姿惊得他一个踉跄,山神便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抱起韩明珠就往土地庙里跑。 韩闲卿最紧张的依然是妹妹,看见山神抢人,他自然是想也不想就跟上去,可是跑得太急,压根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一条老鼠尾巴。 “喵呜!” 山猫的厉吼惊得耗子精直打颤,干脆两眼一翻,四脚朝天装起死来。 韩老板先是看见一个身姿俊雅的少年抱着小明珠一闪而过,跟着又看见自家的宝贝儿子拖着个猪啰大的老鼠跑跑跑,如此光怪陆离的情景,令他短暂失去思考的能力,他挥着袖子大呼小叫地跟上去,眼见能扯住老鼠胡子了,却碰上了一道无形的墙。 “砰!”一记闷响,韩老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立时天旋地转,两眼睛前星光闪烁,没来得及吭声,人便晕成了一条直线。 “相公!相公!” 韩夫人听见外头的喧闹,也按捺不住冲了出来,可是看尽这茫茫山岭,却没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她提着裙子跑上了山坡,艰难的踮起了脚尖,才看见山坡下有条人影直挺挺地躺着,身边端坐着一头“老虎”。 那“老虎”拍拍爪子,舔舔毛,烦躁地叫了一声:“喵呜——” 山中有怪,老鼠像猪,兼有大猫。 庙中有神,长眉入鬓,英姿焕发。 这一定是在做梦。 韩夫人喘着粗气,抹着虚汗,全身一阵冷一阵热,终于支持不住,倒头晕了过去。 “喵——” 山猫精舔了舔舌头,竖着尾巴,扭着屁股,贪婪地接近韩夫人,小心地伸爪撩了撩。 “喵呜——” 纵横交织的金光似雷网般在韩夫人身上铺开,电光打在了它的爪子上。 山猫的爪子立马冒出了一把黑烟。 “没想到这两个人还有金仙护命,真是命大。”山猫人立起来,将爪子贴近脸颊轻轻一抹,猫耳朵没收起来,先露出了一张俏丽的芙蓉面,它用特有的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扶兰赫赫,我就让你先玩几年,朱红哥哥的仇,我是一定会报的。” 山神不过在这里守了十几年,而她,却足足守候了上百年。 ☆、第057章 锁平安 明珠还小,玉骨纤细,背在背上如同一只软萌萌的小猫儿,可惜就是太凶了。 韩明珠以为遇上人贩子,一直纵声呼救,情急之下还叫了山神几口。 她咬下去也不讲究,扒着他的脑袋便是一顿乱啃,头发啃乱了,发髻拆没了,还咯到了牙。 山神的骨头硬,她咬得再用力也是不痛不痒,可是那一头口水令某山神哥哥极其癫狂。 “放我下来,不然我就烧了你的头发!” 韩明珠万般绝望之下,像揪马儿的鬃毛一般揪住了他一把青丝,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火折子。 “小丫头,你再扯,我就送你去庵子里当小尼姑,让老尼姑天天给你剃头!”山神发怒了。 “做小尼姑发不发月钱的?如果能比我爹爹给的钱多,我就去做!”韩明珠发现这位长得很好看的哥哥不会揍他时,所以她依旧熊躁地揪着人家的头发不放手,扯得那一把黑亮的长发毛毛刺刺,像报废的胡琴的马毛弦,末了她又去拧他两边的耳朵,大剌剌地问,“你不是人贩子吗?人贩子不是会把人卖出去做丫鬟下人的吗?难道庵子里的姑子出的价钱会高些?如果真是这样,你还是别卖我了,我有几十个丫鬟,全都送给你,你……你卖她们比较划算,放了我好吗?” 话可真多。 人贩子的故事,慢慢地在她身上延续,可是韩明珠并不是那个呆呆傻傻的柳纤纤。 她是个惯会打算盘的,她认为,一个混邪门外道的,最先要学的就是打小算盘,要看清楚盈亏才作决定,而显然,这位大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笨蛋。作为一个精明的小姑娘,她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山神哥哥被她捻得耳根痛,头发也不知多掉了几多根,到了土地庙便迫不急待地将她放下来。 小明珠双脚落地,却还在不知疲惫地絮絮叨叨:“唉,大哥哥,我食量很大的,脾气也不好,你卖不出去的,多养我一天就亏一天本啊。你要好好想清楚。”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小脸儿别提多严肃了,明明是稚气又水嫩的娇娇模样,偏摆出了忧国忧民的惆怅。 山神哥哥想起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差点把人家青楼给吃穷了,就忍不住好笑。 他这一笑,便是桃花三千绽放,绽丽得令人挪不开眼。 小明珠一直不理解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好看有什么不同。 爹爹是好看,可是看久了也是一种习惯;扈文青是也看,但是竹竿一样没有肉,性格也特别不招人爱;韩闲卿好看,然而与她长得太像。 她从来没想过,有人笑起来是可以用华丽来形容的,一时竟看懵了。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语声一滞,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机灵地眨了眨眼睛,又转过头去看土地庙里供奉的神像——那神龛上端立的泥胚,和面前的大哥哥有几分相像。她犹豫地多看了几眼,转而盯住了山神被她撕着不成形的发髻,一低头,抿着嘴更不作声了。 没听说土地公公这么年轻的,好像哪里不对劲。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你的话不是很多的么?”山神在她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你大概不是……人贩吧?你没有影子,嗯,又长得那么奇怪……你会不会是妖怪啊?”小明珠想起那个大老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眼神又飘飘地飞走了,不敢再多看山神一眼。 他现在那发型,还真难看得令人不敢直视,都是她弄的。 听说妖怪都是爱美的,她却把他啃成了一块削得很难看的凤梨。 有点不妙。 “你……会不会吃了我啊?我还小,没有二两肉,要不等我长大一点再吃?” 小明珠的眼睛珠子骨碌碌地转,已经称得上狡猾了。 “谁给你说没有影子的就是妖怪的?妖和神都是有影子的,只有鬼才没有影子。” 山神摸了摸她软软的包子头,眯起了眼睛。 小明珠的脸却瞬间白了个彻底—— “那你是……鬼?!” 她霍地站起来,撒丫子就想跑,可是一转身却与匆忙赶来救妹妹的韩闲卿撞了个满怀。 韩闲卿的手短脚短的,跑得一点也不快,若非平时身体底子扎底,他还追不到这儿呢。 小明珠一回身,把已经跑得脱力的韩闲卿撞得一屁股坐在上,那屁股开花还红肿着,扎扎实实地墩了一记,疼得心和肺都快裂开了,很自然就松去了揪着大老鼠的手。 耗子精发觉危险解除,吱吱叫着,翻身站起来,渐渐拉直成人形,只是没有来得及藏起自己的耳朵和尾巴,那猥琐的气质,平白又增了几分。 “哥哥,这个大哥哥、哥,真是鬼!”韩明珠要被吓哭了,她看见耗子精也没有影子。 “蠢丫头,谁说没有影子的就一定是鬼了?这大黑夜的不点灯,谁会有影子,不信你看看自己,不也一样没有影子?”一双温暖的大手按在她娇小的肩膀上,轻易将她扳了回来,往蒲团上一按。韩明珠战战兢兢地坐好了,听话地低头将自己的影子检查了好几遍。 果然…… 英俊的山神指了指案上的神像,又撩起凌乱的头发指了指自己:“看清楚,我可是土地公公。” 韩闲卿指着那只变成人形的耗子精,懵懵地道:“你是土地公公,那它,它是什么?” 耗子精背着手走过来,一伸脑袋,将尖尖的鼻子冲着韩闲卿嗅了嗅,摇了摇头,再转头,将脸凑近了韩明珠。山神立马生气了,重重一巴掌拍开了他猥琐的小尖脸,道:“我是土地公公,他是耗子精。”一边说着话,一边感觉那耗子精仍旧不怀好意要往韩明珠跟前凑,他怒意更甚,径自拧着他的脖子,旋了半个圈,咬牙道,“死耗子,你闻完了没有?闻到什么了?” 耗子精想了想,道:“还没闻得真切,我再闻闻看!” “滚!”山神提着他信手一扔,像扔破布袋一样拍在墙上。 耗子精很应景地挠着墙壁抓爬了几下,随后吱吱叫着,像堆烂泥一般掉来,糊在了地上。 “哥哥我真的是土地公公。”山神终于收起了那张杀气腾腾的脸,换上新鲜的温柔笑容。 “土地公公很有钱么?”韩明珠还是半信半疑问了个关键问题。 “算是……比较有钱。”山神哥哥得意地摸出一串铜钱,那都是香客们打赏给他的。 “嘁!”韩明珠鄙视地扫了一眼,用十分骄傲的语气道,“洗衣服的牛婶一天工钱都不止这些。” “呃……嘿嘿!钱乃身外之物,公公我不差钱,因为要来也没用。”他把铜钱往身后一抛,正砸在墙角的耗子精头上。耗子精头上立时多了一个鲜亮的包包,他十分幽怨地重复了一句: “嘿,公公……要是特么地再扔我,神仙我也不给你面子,咒你一辈子做公公。” 山神笑得见牙不见眼,又从怀里拿出一包桂花糖,香香甜甜的,正是柳纤纤最喜欢味道,他讨好的双手捧过,送到了韩明珠面前:“钱是不会多,不过还有点吃的,我以前有个朋友,就喜欢把一整包的桂化糖放在枕头下,她说,这样闻着入睡,梦也会变成甜的。” 韩明珠见他想着法子讨好自己,便也不怎么怕了,她绷着小脸,不咸不淡地拈起一颗糖,先递给了一旁警惕得像护卫犬的韩闲卿,等他吃完了,自己才马马虎虎地跟着吃了一颗。 剩下的便再也不看一眼。 韩闲卿直直地道:“这地方不好玩,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我们走?” 山神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只轻声问韩明珠:“糖不好吃么?” 韩明珠面无表情地道:“也就那样吧,都不值钱。” 钱,又是钱!小小年纪怎么句句离不得钱!山神大人现在就想去挠墙,这不是他要等小纤纤,这熊孩子太可恶太可恶,居然将他一颗芳心踩在碾啊碾,何其残忍,何其无耻! 韩明珠见他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知道是伤了他的心,隔了半晌才勉强说道:“我家有更好吃的糖,有机会请你去吃啊。” 韩闲卿不悦地拉住妹妹的袖子,道:“他都没什么本事,还敢说骗我们说自己是土地公公,你请他吃东西一定血本无归。他跟那个姓扈的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为了防止“没本事”的“土地公公”再给妹妹塞什么难吃的东西,他决定尽好做兄长的责任。这一拉,用了几分力,韩闲卿借势踏前一步,很自然地挡在妹妹跟前。 山神大人吃瘪。 他寒着脸瞪着小闲卿,咬牙格格响。 这里的山妖鬼魅哪个不是敬着他怕着他,这小鬼头倒好,居然敢当着个耗子精的面说他没用,他仿佛预见了耗子精吱吱的笑声。 他用力地咳了一声,大声道:“谁说我没本事的?我通天彻底无所不能!” 韩闲卿道:“你骗人不打草稿,根本不是这样!我不信!我妹妹也不会信!”关你妹妹什么事! 山神恼羞成怒:“那你要怎么才能相信?”眼睛却是盯着韩明珠在看。 韩闲卿道:“很容易,你施个法术,让那个姓扈的坏蛋退婚,只要他肯主动退婚,我就相信!我妹妹也会相信你!”说什么话都带着妹妹的意见,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韩闲卿对妹妹可真是一条心。山神大人吃醋了。 他竖起眉毛,隐忍着不发作,半晌才气呼呼地拍拍胸口,道:“不过就是退婚,包在我身上。” 墙角传来耗子精虚弱的声音:“大人,这个你可得好好想清楚,诸恶莫作啊,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样,太阴损!”他缓了一口气,继续挠着墙壁,声音却变得几不可闻,“还有啊……我刚才闻到小姑娘身上有那男凤凰的气味,想必小姑娘是和他订了亲。” 扶兰赫赫这一世才六岁啊,那只花心男凤凰就下毒手了!这事不用想了,这婚一定得退! 山神大人捏紧了拳头。 那耗子精还要苦口婆心地碎碎念:“大人,你是山神,又兼了土地公公的职务,一身两职,皆不能离。你走不出扬州的地界,又怎么去帮她退婚哪?” 还有,凤华仙君虽然是个三界闻名的风流种,但毕竟身后靠着凤族这座大山,紫绡仙君就算斗得过他,又能怎么样?回到天庭上,不是莫明其妙多了一个大对头?到时候姻缘未成,还把自己的前途也搭进去,这又是何苦来? 第37节 山神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耗子精越说,他便越毛,一蓬邪火烧得旺盛,头发根都立起来了。 “十年,不出十年,我一定走出扬州,没有人可以拦我!” 当初他本凤华仙君踹飞了,原本是要掉下木桥,哪知道白虎在边上掺了一脚,长尾一卷,想阻他投胎,却阴差阳错地将他扫下了银桥。 他明明是个上仙,却下凡做了个地仙,这简直荒谬。 山神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残破的银锁片,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上面,那银锁片吸了血,隐隐焕发出彩光。彩光惊鸿一现,转瞬便又恢复了之前残破暗淡的样子。 那是一块很不值钱的东西,要是平时掉在地上,韩明珠是捡都不会捡的。 山神将这块银锁片郑重其事地送到韩明珠面前,柔声道:“以后带着这个,谁也不敢碰你。” 韩闲卿看了一眼,道:“太丑。” 韩明珠道:“不值钱。” 山神笑了笑,却没有反驳:“它是很丑,很不值钱,但它一定有用。这里边有我的三分灵力,将来你若是遇上什么困难,或者危难,只要念念我的名字,就一定能平安渡厄。”他翻过银锁片的一面,小心的抚摸着那个突起来的“平安”字样,满眼眷恋。这也算物归原主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韩明珠仰起小脸。 “我的名字叫古夜。”山神轻飘飘的笑容,像是浮在了云端。 ☆、第058章 小小仙的福荫 鸡叫三遍,天边翻出了一道鱼肚白。 山神大人兼土地公公,在耗子精鄙视的眼神下,默默取消了土地庙周围的禁制。 “这个东西真会灵验吗?我可不可以在这里试一试?”韩明珠举着那块小银牌,天真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猜疑。 “不能试,回去再试。”山神大人摆了摆手,将她送到了门边,因为光线不好,谁也没留意到他苍白到发青的脸色,他双脚虚软,却还是咬牙飘到了面前,亲手为他们开了门,而后,他摸了摸韩闲卿的小脑袋,“你好好保护好妹妹,那块法宝,你也一样可以用的,记住了,遇到危险时就叫我的名字。” “我不用你的法宝也一定能保护妹妹的,不用你来教。”韩闲卿没好气地将他的手挪下来,又道,“不准摸我的头。” “死小鬼!我回去了!”山神大人十分不爽地在他脑头上敲了一记,张了张口,终究也没再说什么,甚至连道歉也没有,转身就进了庙门,还把门也关了。 门页转动、落闩的声音,在清晨听来格外响亮悠远。 韩明珠收起那面小银牌,回头看去,只见山神也好,耗子精也罢,都已消失在漆黑的小庙里。 唯有昨夜那自称山神的少年惊艳笑容,似残留在指尖的桃花,依旧在记脑海里温柔醒目。 发生的事,就好比南柯一梦。 压在舌尖桂花糖的芬芳,还没散尽。韩明珠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吃过这样一种糖,虽说是随街可见的小零嘴儿,却因为抵上味蕾的沁凉而变得独具风味,初初尝来是很一般,但贵在余韵悠长,令人忍不住回味。 她正对那座土地庙,隐约尝到了一丝悲伤。 有那么一瞬,她真想走过去,再度推开那扇门—— “真是个怪人!”韩闲卿不高兴地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脸,心道,连声再会也不说,忒没礼貌,他压根不相信这块破铜烂铁能保什么平安。于是他上前拉起了妹妹的手,漠然道,“不用理他,我也能保护你,到时候我帮你打那个姓扈的,打得他满地找牙为止!”说罢,大步朝着与土地庙相反的方向走去。 韩明珠的念头,起落了一阵,最终却被喷薄而出的红日蒸干。 她将那面银锁片认真的收在怀里,跟在哥哥身后亦步亦趋地离去。 山神古夜看着韩明珠回头,看着她伸出了手,他的心尖火烧般地疼,可还是希望她能亲手推开那道门,她要是再进来,他就留下她,不管多久都好。可是这样的念头,终归是落了空。韩明珠的小手连门上的扣环都没摸着,就被韩闲卿叫走了。 古夜出了一身虚汗,无力地跌坐在门边,好半天才费力地抬起头,冲耗子精道:“耗子,为我护法,我要闭关。”他的脸白得跟张纸一样。 耗子精大惊:“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仙灵有损?你刚才聚入那面银锁的时候用的是……” 古夜轻轻一叹,道:“血涂渡灵。” 耗子精呆了半晌,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神色望向他,声音冰冷:“你是不想活了吧?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血涂渡灵,便是将仙灵生生割开一段,将其附在法宝上的上古禁术,这样的方法十分凶险,如果法宝被毁,仙灵的主人也会受到反噬,而这种伤害,是永远无法复原的。古夜将自己的仙灵残忍地劈成了两半,一半附在那银锁片上跟韩明珠走了,另一半,依然留在了这里。 他居然想用自己的仙灵陪着扶兰仙子的第二世长大…… 这种做法太疯狂,就算是爱得天昏地暗,也不至于作如此大的牺牲啊。 耗子精与古夜在一起呆了十多年,古夜大人一直很温和,尽管对神职工作充满抱怨,但也没做出半件出格的事,没想到温和的人发起疯来这么可怕。 耗子精简直不能想像他和扶兰赫赫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过往。 “大人……”耗子精欲言又止。 “你什么都不要问,我是不会说的。” 古夜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四周金光乍起,渐渐在凡人的视野中抹煞了小庙的存在。 古夜盘腿坐在光阵中央,身体渐次淡化,慢慢变成了一条红色的丝带,那丝带一点一点地变小,变细,最终,化成了一道清晰的红线……只是一道红线。 这是耗子精第一次看到古夜大人的本体,他已经完全看傻了。 …… 韩老板和韩夫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两人衣冠不整地顶着一头杂草呆呆地望着对方,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是他们心里的痒痒,然后便忍不住去了一座山神庙里,两人热情似火地将衣服一脱,无非是吭哧吭哧的体力活,再然后……马车跑了,福伯不见了,两个孩子……对了,孩子! 两个人同时心头剧震,挣扎着站起来就往山上跑,韩夫人跑得慢些,扑通一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啃泥。韩老板扶起了夫人,低头一看,心头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绊倒韩夫人的,居然是一块血淋淋的骨头! 难道说孩子们已经…… 韩夫人捂着嘴,胃里一阵翻腾,两行眼泪刷地流下来—— 这儿虽是靠着官道,但到底是山野地方,就算没有山贼,也可能有野兽啊,他们怎么这般粗心大意,竟然留了两个孩子在这荒郊野地里吹风! “相公,我昨天看见……这儿……有只这么大的老虎……”韩夫人压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呜……都是我不好,我不会当娘,他们还那么小,我却狠心扔下她们去做那龌龊事,我不配当他们的娘……”韩夫人的每一句,都像鞭子抽在韩老板心上,他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安慰的力气也没有,如果不是他色意发作,事情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小明珠和小闲卿好不容易从土地庙走到山神庙,一个两个累得像狗一样,正想着要怎么和爹娘解释昨天的“神仙奇遇”,就听见了爹娘惨绝人寰的哭号。 俩小娃儿灰头土脸地伸长脖子一看,好家伙,爹娘正抱着一块大骨头哭得伤心呢。 折腾了一夜,两个人都有些饿了,小闲卿跑来跑去费力最多,这时候看见了骨头也不管生的熟的,眼睛就冒绿光了,他拖着妹妹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大声问道:“爹,娘,你们哭什么?是因为骨头太硬啃不动么?” 小俩口被突然出现的两个小黑鬼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却是又伤心又懊悔,激动得怎么也收不了声,齐齐抱着一双儿女号啕大哭。 小明珠和小闲卿差点被爹娘勒得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等他们哭完,天色已经大亮了。 韩老板狼狈够了,这时候才记得端起父亲的架子,斥道:“昨天是谁教你们乱跑的?知不知道外边很危险?这山上有老虎的,你看,这块骨头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把那粘乎乎的骨头丢在地上,嫌弃地搓了搓手,又看向韩闲卿,“说!你们昨天夜里跑哪里去了?” 韩闲卿伸手一指,道:“也没走远,就在那边……” 他本想说“就在那边的土地庙”,可是顺着手指的方向一看,远方空空如也,昨夜遇见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庙都已经不见了,他不由地“咦”了一声。 韩明珠跟着他一起转头,也愣住了,跟着,便将手悄悄地按在了怀里藏的小银锁片上。 银锁片还在,那昨天看见的大哥哥就不是梦,难道说,他真是神仙?原来神仙有这么好看哪! 小明珠捂着那块银锁片小声叫着:“古夜,古夜……” 那银锁片听到呼唤,先是震了两下,突然鼓了起来。小明珠好奇地伸手去摸,却在银锁片附近摸到了一个有手有脚像小面人一样的东西,不同的是,她怀里的小面人居然会动。 “呀!”她惊呼一声,甩手将会动的小面人扔了出去。 剩下的一家三口同时转过脸,关切地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小明珠趁他们不注意,信手摘下一只珍珠耳珰,随手丢进了草丛里,她装作一脸苦恼地说道:“我刚才把耳珰弄丢了一只,那耳珰很漂亮,我很喜欢的。” 韩老板舒了一口气,道:“怎的那么不小心?在哪里丢的,爹爹帮你找。” 小明珠转了转眼珠,指了指刚才一家人站立的地方:“不知道是那边还是这边,我没印象了。” 韩夫人无奈地睨向她,道:“你呀,尽会添乱子,一齐找罢,实在找不到,为娘再给你配一副新的。” 小明珠赔了个笑,趁着爹爹、娘娘、哥哥一起转身,她才迫不及待地扎进了草丛里。 “喂,出来!”她小声说道,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草丛里悉悉窣窣响了一阵子,一个广袖白衫的小人儿顺着草尖滑下来。 他怀里抱着一只硕大的珍珠耳珰,正自目光凛凛地望着她。 “干嘛?没事不要叫我出来,我很忙的。”他长得跟古夜一模一样,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极其不耐烦,明明是极其精致的一张小脸,可小明珠看着,就是忍不住想胖揍他一顿。 “你是古夜?”小明珠没想到银琐片里居然住了这么个玩意儿,也就比她的拳头大一点点。 “也可以这么说。”小号的古夜将耳珰丢给她,将双手往脑后一靠,道,“还有没有事?没别的事我回去睡觉了。” “你说你很忙。”小明珠瞪了他一眼。 “是啊,忙着睡觉。”小号的古夜回答得理直气壮。 “砰!” 暴力狂小明珠把小号的古夜一拳砸进了泥地里,小明珠冷笑道:“你忙你的,不稀罕你!” 竟连耳珰也不要,转身走了。 “喂!”小号的古夜迟疑片刻,弯腰抱起那只耳珰,气喘吁吁地跟了上去…… ☆、第059章 金屋藏猫 一路无话。 从此,小明珠和小古夜过上了快快乐乐的幸福生活,直到白发千古。 完。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从头再来回忆一遍—— 话说韩府的马车和车夫驮着行李跑了,韩氏夫妇却顾不上心痛,他们夜遇猛虎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恨不得生了一对翅膀飞离这儿。 一家四口饿着肚子步行赶路,好不容易在附近寻到了一处农庄。 韩老板用一块玉佩的代价,买下了一辆马车,又雇请了一个老实的农人做车夫。 韩夫人则买了些豆饼作干粮,又向庄上讨了几壶水,因怕重蹈复辙,还偷偷舍了些银,买了一把匕首绑在裤下。心里这才踏实了一点。 小明珠和小闲卿都有些不高兴,这伙食比来扬州的路上差多了,那豆饼平时都是喂马用的。 小闲卿只要学着爹爹的样子,把豆饼放在水里泡软了再递给妹妹吃。 小明珠一看吃的是这样的玩意儿,嘴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哪里肯接。 第38节 让她吃马料,她宁愿饿死算了。 其实回程路途上,小明珠一直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狂暴状态。 小明珠对小古夜怀着万分好奇,小古夜则对小明珠怀着万分不耐烦。 这几天,韩闲卿都看着这俩傻子背着爹娘玩一种无聊的游戏,游戏的开场一般是这样—— “古夜古夜,你出来——”小明珠摩娑着银锁片,两只眼睛冒绿光。 “干嘛?”小古夜一脸被欠了钱的表情,从银锁片里钻出来。 “没事,我只是随便叫叫,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小明珠温柔地小心翼翼地捉住了小古夜,突然就把他往银锁片上狂按,“现在没事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的力气不算是太大,可对于身材娇小的小古夜来说已经很恐怖了,他还没来得及发怒,小脸就被挤压在银锁片上,脸蛋都变了形。 “哇哇哇,你做什么,你松手,我不用你送,我自己会回去的。”小古夜抓狂地撑起身子,抵抗小明珠的暴力行为,心里把那不靠谱的主人骂了千遍万遍,怎么就把这烂摊子给他了呢,这小丫头分明是个疯子,还是没药治的那种。 “呵呵呵呵……”小明珠看见“平安”两字明晰地印在小古夜的脸上,这才满意地笑了。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送这小东西回去,她其实就只想看看在这张漂亮小脸上刻字的效果……果然,不同凡响。 小古夜看见自己英俊的小脸被糟踏得不成样子,气得嘴都歪了,可是下一次小明珠厚颜无耻地召唤他,他还是得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出来被她蹂蹒,谁叫这小丫头是主人的心头肉呢。 悲剧仍在发生,天天周而复始。 虽然吃不好睡不饮,但路上依旧充满了狂妄的欢乐,当然,只是对于小明珠一个人而言。 其余几个人都郁闷得不得了。 受害者小古夜自不必说,韩闲卿因为小古夜而受到了冷落亦不在话下,最可怜是小明珠的一双父母,他们亲眼目睹了女儿对着空荡荡的厢壁表演着无耻地笑,幸灾乐祸地笑,得意的笑,癫狂地笑,邪魅狷介地笑……还以为女儿因为被订了娃娃亲的事情耿耿于怀、积郁难消,以至于情绪失控了。 他们哪知道,真正快要失控的,实则另有其人。 小古夜只是从仙灵里分离出来的一小部分,法力有限,反抗能力也极度有限,而面对着主人要保护的人,他简直完全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小明珠把当他当成玩具似的搓圆捏扁。 最过份的是,她居然还时不时抱起他往自己脸蛋上亲昵地蹭啊蹭,有那么几天,小古夜一直在愤怒地脸红和害羞地脸红之间飞速转换,他感觉自己就要被小明珠融成一滩水了。 “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小古夜决定教小明珠一些人伦知识。 “咦?你居然是男的?”小明珠认为狗儿猫儿兔儿都只分为两款,大的,和小的。她压根就没把小古夜当成人看,见识到大号的古夜,她很自然就接受了小号的古夜,以至于完全忽略了他的性别,这不提倒好,一提就成大灾难了,小明珠兴奋又好奇地跳起来,就要去掀小古夜的襟摆呢。 “这么小的东西还能分男女,真有意思。”熊孩子韩明珠伸出了邪恶的手,小古夜吓得躲到了韩闲卿身后。“你别过来!”他被吓得不轻。 “那你自己掀起了裤子给我看,我就不过去!” 小明珠狂霸拽的表情恰如其分,可是这情景落入爹娘的眼里就不大一样了。 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原来还是有些道理的,你看这丫头,居然对哥哥耍流氓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夫妇二人同时流下了悔恨的眼泪,只恨自己平时亲热的时候不曾避忌,让儿女学到了不好的东西! 不行,这次说什么也要给他们请个好先生,分开来教! 再这样呆下去,迟早会闹大笑话! 韩老板和韩夫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分别捉住了儿子女儿,将两人扒开来隔离。 小古夜趁机钻回到银锁片里,死也不出来了。 “生气了?”没的玩了,小明珠无奈地朝小闲卿摊了摊手。 “是人都会生气好罢?”小闲卿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那个叫古夜的山神送了个这么样的小玩意儿给妹妹,还说要帮她退婚呢,就凭这小东西?怎么看都看是个会动的小人偶啊……能顶什么用?女子出嫁,靠的还是娘家人,他这个做哥哥的才真正可以帮到妹妹,保护妹妹的事绝计不能依着外人。他捏了捏拳头,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努力认真习武,要是到了那一天姓扈的还不肯放手,他就打得那小子满地找牙。 韩闲卿从小就没什么大的目标,父母身上的优点他只继承了相貌,他有一张憨实文静的脸,却有一颗重武轻文的心。 然而天总不从人愿,等到韩老板领着他去见新先生的时候,他满怀激动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里。 韩老板回到沧州就迫不及待往四方走动,遍访名师大儒,最终给一双儿女定下了两位最有名的先生。吸取前番教训,他决定将一双儿女分开来培养,目标相当明确——女儿务必知书达礼,温柔贤淑;儿子务必通晓账目,精打细算。 所以,他给女儿请的先生是当世鸿儒,而给儿子请的老师却是沧州城最大那家棺材铺的老板,也就是沧州商会的三届元老。韩老板辟了一处别院给韩明珠读书写字,韩闲卿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因为他的功课,就是去三吉棺材铺里做小工帮忙。 就这样,韩明珠会有好些时间看不到哥哥了。 没有哥哥陪伴的日子,她开始往死里折腾小古夜。 她用那蹩脚的针线工夫给他做了很多小衣裳,又拿出私房钱,怂恿老管家去自家的金铺里打造了金床、金椅子、金桌子,小小地一套,不知不觉也花了几万两银子。 金床配贡纱,金椅配貂皮,金桌子上还配了一套小小的笔墨纸砚,末了还用白玉砌屋,做成了一个亭台楼阁具备的园林盆景。 老管家不知道小小姐花这么大手笔做出这么个玩意是为哪般,只能一头雾水地跟在后头忙乎。这一顿折腾,竟扎扎实实地耗去了近半个月。 琼楼玉宇搭建好,小明珠没法向哥哥去献宝,只能试着把小古夜弄出来玩。 自从上次她耍流氓未遂之后,小古夜已经不肯单独和她会面了。 “古夜古夜……”小明珠蹲在地上喊。 “……”小古夜不理她。 “小夜子小夜子……”小明珠将银锁片放在了盆景前。 “……”小古夜讨厌这个腻歪的称呼,越发不肯理会她。 “唉,原来是不在了啊,害我白费心思,还想要为了上次的事情道歉呢……既然人都已经不在了,东西留着也是徒增伤感,反正这银锁片也不值钱,我明天就去市集上将它卖了!”小明珠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虚伪的失望,小古夜明明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钻了出来。 “说好的道歉,你总该拿出点诚意吧。” 小人儿从银锁片里钻出来,心有余忌地盯了一眼锁片上突起的“平安”二字,迈着潇洒的八字步刻意离远了一点。这时,他才注意到小明珠为他打造的“金屋”。 白玉为床金做马,这原来不是梦。 小明珠道歉的诚意可见一斑。 小古夜怔忡片刻,轻咳一声,还想摆出那张臭屁的脸,却没成功。小明珠这半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完全被镇住了,被感动了,他仿佛看到了小明珠那颗鲜红的善良的心,看到她属于扶兰仙子的那一面,她还是主人喜欢的那个呆萌仙子,这一点没错。 “这儿是前门,我放了两棵玛瑙树,树上缀了十八颗夜明珠,晚上看书也不会伤眼,这边的山石都是真的,草也是真的,过去就是你的屋子,独门独户哦,里边分三进,有跨院,也有花厅,你要是无聊,还可以弹弹琴,不过琴弦要自己调,也可以练练字……” 小明珠对自己的杰作感到十分满意,她带着十足的炫耀向小夜子一一介绍。 小夜子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然后—— 他就看见了一个小盆子,比他大十倍的小玉盆,放在小金屋后边,靠着一丛矮墙花树,隐蔽又诡异,小盆子里铺了一层细白的沙,在阳光下还会发光。但那这个盆子实在太违和,离屋子又近,他完全想不出这是要来干什么的。 “这是什么?”小夜子指了指那个小玉盆,总不会是用来洗澡的吧?他在心里嘀咕。 “哦,那个是茅坑。”小明珠若无其事地向他解释,“我看蒙雁姐姐养的猫儿都带了一个盆,就想,你大概也需要一个……” 茅坑?猫儿?沙盆?小夜子似乎看到了自己在沙盆里嘘嘘之后双手捧沙掩埋排泄物的惨状。 他像被晴天霹雳击中,呆呆地望了好久,突然*地转过身,一声不吭地往银锁片里走去——他要收回之前的所有感动! 坏蛋!熊孩子! 居然把他当猫猫狗狗来养! 太坏了! ☆、第060章 冤大头 小夜子不声不响地躲起来了,不管小明珠怎么哄骗怎么威胁,他都不出来。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小明珠从来没养过小动物,想要向哥哥讨教,韩闲卿又还没回来。 下午习字的时候她没精打彩的,气得夫子翘了好几次胡子,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小明珠还是决定先去问问爹爹的小妾蒙雁。 可怜的仙灵大人便是再生气也没用。 小明珠这点年纪,根本还弄不清妖和畜之间的分别,更不消说这不吃不喝只需打坐的仙灵。 待小明珠跑出了别院,小夜子才敢偷偷从平安锁里出来。 他再一次打量着小明珠为他打造的宫殿,心头百感交集。 感动是真的,气恼也是真的,可要他跟她解释说,神灵是不用吃不用喝的,好像又不行,毕竟他的主人是个超爱吃零食的二楞子。这一刻,小夜子觉得活着好难。 他负着双手,摆出一副游山玩水的样子,从中门入,走向了小明珠为他准备好的金屋。 门边两棵玛瑙树上,十八颗夜明珠闪闪发光,投下的光晕重叠在一起,像是叠了十八个月亮。步下雕栏玉砌,都是实工实科,小明珠那样爱钱,对他却一点也没吝啬。这一路小径都是珍珠铺成,游廊两边的扶手也都用了上品的翡翠,屋顶是一块温玉,镂空的黄金门窗都可以开合,更绝的是,屋顶置着的那颗夜明珠,光芒所到之处,有如白昼。 小夜子挺身立在夜明珠下,忽然觉得这东西在哪里见过。 他踮起脚,正要看个仔细,却听远外猛然爆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像是从主院里传来的,飘到这边已有些模糊,小夜子要放出神识才能知道是谁在哭。 前院里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还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后边跟了四个挑夫,抬着一口漆黑的薄棺。那妇人哭得惊天动地,引来不少邻居来围观。 家丁护院忙成了一团,韩老板也是一头焦黑。 他还没去报官,别人就先找上门了,真是冤孽。 前来堵门闹事的正是福伯的媳妇,福伯的儿子早逝,只剩下媳妇带着个孙儿相依为命。 媳妇是个手懒的,常年不出去劳作,一家三口都靠福伯的工钱来养活,没想到福伯随着韩府的家主去了一趟扬州,就丢了小命。福伯的媳妇儿失了饭碗,自然是要来韩府讨个公道。 这时候韩老板若再要说福伯携款潜逃,左邻右舍又会怎么看? 韩家去扬州携带的细软行李,包括韩夫人随身的十几件首饰都没有了,这又该怎么说? 想到这一茬,韩老板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有钱了不起,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我家公公死得冤枉,你们韩家无论如何也得给个交代!”那妇人当着众人的面,抬手掀掉了棺材盖,一臭恶臭迎面扑来,熏得周围的家丁护院齐齐后退了几步,棺材四周空出了一小块场子,正好能让所有人看清里边的情形。 那里边放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尸体,而是一堆带血的骨头,和那天韩氏夫妇在山神庙附近看到的一般模样。骨头上的肉还没被兽牙剔尽,好些地方连着老皮,隐约可以复原成一个一残缺的人形。 韩老板看得五味翻腾,差点就站不住了。 那妇人不依不挠地推着儿子到跟前,大声道:“可怜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寡妇,还要为夫家带孩子,现在我公公去了,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那妇人哭骂着,又用力掐了儿子一把,那呆呆的男孩才跟着呜呜噜噜地哭起来。 管家想带着人上去将她撵走,却被韩老板拉住。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去账房支五十两给她们,就当是做善事罢。” 不管福伯有没有做过对不起韩府的事,都不追究了,福伯是随他们去了扬州才出事的,给一点钱也应该。更何况,这尸体摆在这儿,吓坏了孩子好就不好了,现在韩闲卿在棺材铺子里做小工,见着了倒也无妨,关键是韩明珠,她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儿…… 韩老板是这样想的,小夜子也是这样想的。收回神识,第一件事就是飞去找韩明珠。 他随手捏了个法诀,令茶杯里的残水聚成了一团巴掌大云朵,跟着翻身上了云朵,从窗口飘了出去。而与此同时,一阵阴风刮过了门槛,直直地扑向了小金屋里的夜明珠。 夜明珠闪动了一下,渐渐暗淡,里边现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在明珠里挣扎着不停地流着泪。夜明珠里的白光被打散成絮状的云雾,缠着那老人的缓缓旋转,片刻之后,老人不见了,只余下一颗灰黑色的光斑停在原处,一动不动。 第39节 又过了盏茶功夫,夜明珠恢复原样,依旧明亮如昔。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韩明珠!” 小夜子轻易就找到了韩明珠。 她正蹲在一座跨院里逗着一只虎斑猫,似乎并没听到前院的喧哗吵闹。 旁边立了一个脸圆圆的大丫鬟,约莫二十出头,正一边和韩明珠说,一边熟练地用双手打着丝线络子。两人脚边堆放着几根弯弯的细铁丝,韩明珠手里握着一根,像钓鱼似的钓着那虎斑猫跳来跳去。小夜子看清那细铁丝的一头就系着个鲜艳的络子。 这是在做什么?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蒙雁姐姐,是不是拿这个逗猫儿,猫儿就一定会跟我玩?”韩明珠想起小夜子那张臭臭的脸,一点把握也没有。 “只要是家里养的都喜欢这个,小姐也可以把这个络子换成羽毛,猫儿更喜欢羽毛一些。”蒙雁十分热心地讲解。 “可是……我养的那个,不是猫儿。”韩明珠不知道小夜子是什么,他明明是个人,可是又那么小,明明那么小,可是又老气横秋比大人还麻烦,山神哥哥说平安锁是法宝,那住在法宝里的又是什么?韩明珠抓抓脑袋,想了好半天才郁郁地道,“我养的那个好像是个布娃娃。” “布、布娃娃?”蒙雁手一颤,轻声道,“小、小姐,布娃娃用不着沙盆吧?” “好像是的,所以我给他解释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说起这个韩明珠还挺委屈。 “他……走了?”布娃娃,会走路?蒙雁手里的东西飘飘悠悠就掉到了地上。 她没做梦吧?小姐说她养了个布娃娃,布娃娃还会走路?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有什么脏东西附在上头了……这可怎生是好? 要不要同夫人说?还是去跟老爷说?可是没凭没据的,她这样能行吗? 夫人会不会认为她想争宠上位,故意陷害小姐啊? 那这话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呢? 蒙雁一时就把事情想复杂了。 “蒙雁姐姐,你怎么了?布娃娃的喂养方法是不是和养猫儿不一样?那我要怎么办呀?”韩明珠拉了拉蒙雁的衣袖,蒙雁差点吓得将她甩开,好不容易强自压住心神,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小姐说的布娃娃,能不能让奴婢瞧瞧?” 富贵人家常有巫蛊害人之事,小姐年纪小不懂事,遭了歹人的暗算亦未曾知。 这事可不能粗心大意。 小夜子驾着小云朵藏在一片丛树叶里头,正想着要怎么支开那个大丫鬟,管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人被野兽咬了,却怪在我家老爷头上,老爷夫人和小姐公子一道去了扬州,怎么没见出事?拿这五十两打发了他们,那是老爷仁善,实在不肯接受,大不了对簿公堂。”老管家带着两个家丁从树影里穿过,沿着石阶上了回廊,小明珠立时竖起耳朵。她丢下蒙雁,径自迎上去。 “什么五十两?我们家欠了人钱么?”她自小对钱物敏感,家里的一砖一瓦都记得清楚,管家一说话,她便上了心。 “唉,还不是那福伯,自己被老虎咬死了不干净,留下一屋子祸害来闹事,他家那个媳妇是个懒婆娘,怕就怕,老爷赔了这银子一次不够,也得赔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个无底洞啊。”老管家抱怨地看了看天,又道,“光脚不怕穿鞋的,那老东西一天不入土为安,事情就难办。” 老虎?扬州路上哪来的老虎?小夜子听着听着,心里便有了底。 必是那山猫作祟。 韩氏夫妇有扶兰仙子的仙灵护命,那山猫精定然是因为动不了他们,才咬死那老车夫。 也许……只是为了泄愤? 可是认真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山猫精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妖,它从不向路人出手,为何偏这次就破了例? 还有……韩府丢失的马车呢?还有马车上那么多行李呢?都去哪儿了? 难不成是那山猫无聊,连钱物也一道劫走了? 突然改行做强盗了么? 他的主人古夜原本是司土地和山神之职,所辖之处一切琐事尽在掌握,只是古夜发动血涂渡灵之术伤了元气,这时候就算能千里传音,也未必能打听到想要的消息。 唯今之计,只能紧紧地跟在韩明珠身边,以防万一。 ☆、第061章 一家子麻烦 如果真是拿五十两买一条人命,小明珠的反应还不会这么激烈,关键是因为牵扯到了福伯。 如果福伯只是卷走了行李倒也还好说,关键是他连人带马都不见了。 在通往扬州的官道上徒步看风景,三俗小朋友韩明珠做不到。 她是一家四口当中体力最差劲的,从山神庙走到雇马车的田庄,她的脚趾头肿了三四个水晶大泡,后来韩夫人帮她用针尖挑破了,痛得她哇哇叫。 没错,小明珠是一只小铁母鸡,可是也会看场合,生命诚可贵嘛。 可是有人为了那点钱,差点害掉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命啊。 爹娘差点被“老虎”吃了,那可不是瞎掰,她至今还记得娘亲面无人色的模样呢。 “五十两太多了,依我看五两都不值得给。” 小明珠气鼓鼓地从管家手里拿过了银子,往自己口袋里一塞,动作麻利得很,等到管家明白过来,小明珠已经开始扯头发了。 她把梳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打散了,左边的头发拉到右边,右边的提上去往左边一盖,拢在一处由双手夹住用一起搓。半挂青丝像发霉的面条一样,立即遮住了半边眼睛。 清秀小小姐,变成了市坊上的小疯子。 管家,以及跟帮的家丁立目瞪口呆,僵在当场。 躲在树后边的小夜子也差点从云头上掉下来,他原以为韩明珠会气势汹汹地跑去找人算账,然而并没有……小明珠这一招比直接上前理论有效得多,但也无赖得多,光这一点,就能令他刮目相看了。不是说只有六岁么?却是比许多大人都精明了。 小小的人精儿,完全不像扶兰仙子,难道是通心灵玉开了? 小夜子和古夜本来就是一体的,扶兰赫赫的过往,柳纤纤的过往他都知道得很清楚,前后贯穿来看,扶兰仙子的变化可不是一般地大。她已经从一个小迷糊,变成了一个狡诈的钱串子,而且投胎很准,呵,韩明珠的爹是谁? 沧州首富,韩简。 在众人呆滞愣忡之际,小明珠顺利完成了新造型,为了突出那个“癫”字的神韵,她还特意抹了一把黑灰在脸上,又把衣服的扣子故意扣错了两个,乍然一看,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疯子。小明珠铁了心要节约那五十两的冤枉钱了。 小夜子皱了皱眉头,想起了她为自己造的那套黄金屋。 小明珠为了五十两都可以去拼命,为了那黄金屋……说不定会要他的命。 他今天还想把屋子后边那个玉盆拿去扔掉来着,不过没来得及,幸好幸好。 小夜子没来由地恐惧了一下,将身子缩了缩,隐蔽得更周全了一些。 小明珠打点好一切,站在路中间,双手叉腰,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声嚎哭有如紫电惊雷,长号之势有如白虹贯日。 “爹——” 她举起双手,好似两只手无处安放似的,哀声嚎叫着,像头发疯的牛犊子,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院冲去。她走的不是寻常路,还故意不打弯,总之是见泥地就踩泥地,见草丛就钻草丛,矮树枝桠把头刮得更凌乱,她的目光也更涣散。这样唱作俱佳的演技,吓得众人魂不附体。 小叶子呆了半晌,脚下的小小云朵先掉了,跟着自己也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再说蒙雁。 她是小脚,走得不快,平日里拿腔拿调的惯了,自然也不会像韩明珠那样蹦蹦跳跳像小白兔。 韩明珠离得虽远,但到底没离开她的视线,哪知道这小祖宗才和老管家说了几句话,就发狂地扯乱了头发,拉坏了衣服,全然是一副癫病发作的德性。 平日里,小明珠都在长辈面前装乖装纯,她这个做小妾的没地位,与小姐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更不懂得无商不奸,从小就奸的道理。 韩明珠和韩老板确实是一窝里出来的,可是蒙雁偏偏没联想起来。 她现在脑子里还想着那个会动会生气会嫌弃猫沙盆的布娃娃。 她生生地打了个寒噤,随即想到的,就是那害人的巫蛊之术。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眼前闪过,她竟也跟着惨号了一声。 “老爷——” 这一长一短,一高一低的咏叹调可厉害了,小夜子好不容易从草堆里爬起来,又被吓得摔了一跤,跟着只巨大绣花鞋从天而降,小夜子连冷汗都来不及出,就连滚带爬地去树根处。 而看到同样情景的老管家,带着几个家丁齐齐开大了嘴,再也合不起来。 韩老板不想惊动夫人,心想五十两够打发那母子俩算了,而就在这时候,韩明珠杀猪似的哭声飘了过来。蒙雁再一搅和,更像是火上浇油。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明珠粉墨登场了。 这时候,左邻右舍也就真正派上了用场。 韩明珠是有多邪门哪,连邻家的狗子都向着她,就更不消说那些心善的老爷爷老奶奶。 小明珠平地一声吼,像个飞火流星似的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一头扑向韩老板,不等他伸手,自己先像个丧门狗一样抱住了爹爹的腿肚子,那落魄模样,吓呆了福伯的儿媳妇,她以为自己的演技已经够得上炉火纯青了,没想到竟连个小丫头都不如。 她的戏码很快被小明珠惊艳的出场盖住,就连她身边那傻儿子都不知道痛了,掐都掐不哭。 这一刻,小明珠就是全场的焦点。 “爹,福伯不要我和哥哥了……呜呜呜……他宁愿要马儿也不要我……呜呜呜……我新买桂花糖还在他那儿,他却拉着马车就走了……呜呜呜……连头也不回就走了……呜呜呜……”小明珠演得是很浮夸,但年纪小是一个很大的优势,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童言无忌。 韩明珠只不过是把事实说了出来,说得伤心了一点,说得悲惨了一点,事实上,她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晓得福伯卷着马车逃跑了。 韩老板不用解释,看官们就明白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韩家没有半点对不起福伯,反倒是这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把人家两个孩子碾下马车,自个儿卷着马车行跑了个无影无踪,要不然,怎么人家全都好好的,就死了这老鬼一个? 报应! 韩老板很快看穿了女儿把戏,感慨之余,也不免当着所有的人抹一把泪。 但他这把泪却不是装出来的。 当初要不是他一晌贪欢,一双儿女也不会受到那样的惊吓,小明珠这半真半假的说辞,勾起的不仅仅是他的心酸,还有内疚。他搂着女儿,默默地流着泪,居然不辩不白,半句抱怨也没有。众人看他一脸悲怆的模样,不觉又将同情心分了一份出来。 福伯的儿媳妇犹自放声大哭,可是已经没有人看她了。 “韩老板,明珠这是怎么回事哪?”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怜爱的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孩子以前多活泼哪,怎么就成了这样?看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分明是被吓得不轻……难怪最近也没见这小姑娘出来欺狼霸狗了。老奶奶有所不知的是,这些日子小明珠都被困在别院里,读书。那样沉闷的日子,与失心疯也不远了。 韩老板颤声道:“是我不好,是我用人不善,害得女儿受了惊吓,现在还摊成了这样的事,唉……”韩老板一边流泪,一边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韩明珠也不指摘谁的不是,只是躲在爹爹怀里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蒙雁在一旁看得心焦,可又不好插嘴,现在院子里乱成了这样,她总不能火上添油的说,有人使了那恶毒的巫蛊之处暗害小姐吧?她有些着急,眼睛六神无主地一阵子乱瞟,希望从这个多个人脸上看出端倪,可是好巧不巧,余光一扫,就停在了那口棺材上。 第40节 她竟亲眼看见,那棺材里的“人”摇摇晃晃地坐起来。 准确来说,是一具血肉模糊的骨架,半坐起来。 “格格格!”上牙关磕着下牙关,蛮响。 “啊!”蒙雁不合时宜地尖叫一声,手指颤抖地指向了那口棺材。 福伯家的儿媳妇好不容易遇着个肯理会她的,几乎是想也没想就顺着蒙雁的手指转过了头,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幅诡异的景象,她死去的“公公”晃动着松垮垮的手臂,在棺材里抽筋似的跳起了舞。她吓呆了,半晌,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跟着两眼一翻,倒地不起。 连哼都没哼一声。 戏,演完了。 小夜子靠在一棵大树的树杆上,倏地收起了法术,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汗。 他还是太弱了,居然连副骨骸也搬不动,他本来想弄个尸首不翼而飞的惊悚效果,却没想到修为不够,只能勉强助兴,闹闹尸变。不过目的也达到了,来闹事的不会闹了,想赔钱的不用赔了,韩明珠那五十两都保住了。 只是闹尸变的后遗症太严重,吓得院子里的人晕倒了一大片,看见“福伯”坐起来的人,无一例外地不省人事,包括了蒙雁在内。 韩夫人带着几名丫鬟心急火燎地赶来,看到的是一地狼籍,相公和女儿正在抱头痛哭,围观的看客倒下了一半。那堵在庭中的棺材太显眼,她只不过是略略扫了一眼,就撑不住地往后倒去。顿时,院子里又乱成了一锅粥。 小夜子坐在树枝上叹气又摇头:“真麻烦,一家子都麻烦!” ☆、第062章 定魂珠 韩明珠背对着棺材,根本不知道那棺材里有些什么,韩老板体贴地替她蒙起了眼睛,她就更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多惊悚了。假哭也哭得费力,自我感觉差不多了,她才移开爹爹的手指,偷偷地回头看效果。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呆鸟……原来她竟那么厉害,把一院子的人都哭晕鸟。 小夜子坐在树枝上,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托起下巴表情严肃地想着善后问题。 此时此刻,只有韩老板一个人还是清醒的了。 他僵着膀子看向对面,任牙齿上下打架,嘴里发出“咝咝……咝”的声音。 他想说尸变,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韩老板很迷信,迷信到不远千里从沧州赶去扬州给女儿订了一门娃娃亲,他坚信自己的眼睛,故而如今所思所见,已称得上一辈子的阴影。自那天夜宿山神庙之后就不好了,定是他无端端拉着娇妻在山神大人面前大肆宣淫,惹怒了神祇,一定是这样。 他想了很多,脑子里早变成了一桶浆糊,以至于小夜子跳下树枝,慢吞吞地背着手走到他面前,他也没什么反应。 小夜子打量着韩明珠这一世的亲爹,又再摇了摇头,凛冽的神色里掺杂了一丝不屑。 他跟着主人吃的是十方香火,自是一身清风浩荡,面前这个面白无须的儒雅中年人,却是一身的铜臭味,怪不得韩明珠也耳濡目染,沾上这样的坏毛病。 “你……” 韩老板在小夜子来回踱了第三个圈的时候,后知知觉地发现了他。他被唬了一跳,立即想到了那些邪门道士养小鬼的传闻。 小夜子朝着他满是讥讽地笑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一层薄雾笼过,慢慢洗净院子里的污浊。 硬撑着屹立不倒的韩老板双眼缓缓合上,也跟周围的其他人一样,直直地倒下。 韩明珠张大了嘴,用力扶着呼呼大睡的爹爹,从牙关里吃力地挤出了几个字:“这都是……你干的?” 小夜子页起手,很潇洒转身地望向她:“你那套太蠢了,用我的方法会比较快一点。” 韩明珠的眼睛溜圆,似乎是生气了:“你为了五十两的小事,居然闹得那么大?你也太……” 小夜子风姿绰然地一扬襟,轻轻地哼了一声:“你那套不更劳师动众?放心吧,他们明天就什么都忘记了。” 韩明珠放开爹爹,指着满地摊尸的人们跳起来,大声道:“你把他们一个个都摆在院子里,明天怎么可能什么都忘记了?还有那个福伯……他,他不还停在这儿么?” 她壮着胆子要去看福伯的尸体,小夜子却适时施了一道障眼法。 他轻飘飘地白了她一眼,就什么也没说就昂首挺胸地走了。 韩明珠不敢离开爹爹,但又想跟着小夜子理论,折腾半天的结果就是,她撑着爹爹的身子,人都快被压成大饼了,小夜子也不肯再回头看一眼。 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小东西!哼!韩明珠被气得不轻。 “喂!你回来!我抬不动他们!你回来!” 韩明珠气得跺脚,头发顶都快冒烟了,现在爹爹倒下了,娘亲也倒下了,管家倒下了,蒙雁姐姐也倒下了,还有左邻右舍都倒在了这儿,包括那福伯的儿媳妇,要是明天,明天……韩明珠想想都头皮发麻。所谓的解决问题,也不过是将时间定格而已,到时候该来的还是要来,该闹的还是要闹,该继续的还是要继续,这要怎么搞? 她急得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伸长了手臂却怎么也够不着小夜子潇洒离开的背影。 小夜子拿眼角余光瞥见她这一副窘相,原本有些躁郁的心情突然就大好起来。 这小丫头生气的样子倒可爱,他恶劣地勾起了漂亮的嘴唇。 他捏起手指,按在唇边,打了一个悠长的呼哨。 随着那一声呼哨,地上昏蹶的人们齐刷刷地站起来,闭着眼睛,右左转动,后来像是各自找到了归家的路。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人们便一个个行色匆匆地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转眼满满当当的院子里就走了个干净。 小夜子看人群疏散,又得意地打了个呼哨,像个小流氓似的晃了晃肩,而后甩开膀子大摇大摆地往别院走去。小明珠感觉身肩背一轻,昏蹶中的韩老板也站起来,急急忙忙赶向了书房。 她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爹爹却自个儿跑得没影了。 她唤了一声:“小夜子!”即刻像个哈巴狗似的跟着了。 “你的法术真高!能不能教教我!”小明珠被小夜子炫技的法术唬得一愣一愣地。 “你想学什么?”小夜子其实挺累的,他的灵力消耗了一半,这时候已经小脸发灰了,手指也变成了半透明,不过死要面子的他非得硬撑着。 “自然是学点石成金啊。”小明珠的眼眼骨碌碌的转了一圈,眼底露出了一股子贪婪。 “……滚!”小姑娘学学隐身术啊,土遁术都好啊,再不行,学学御风御物也好啊,这丫头学的啥,点石成金……太伤自尊了。 小夜子不理她了,气呼呼地分花拂柳,向自己的小金屋走去。 死皮赖脸的小丫头跟在后头穷追不舍。 “你吃不吃香火塑不塑金身?你要是肯收我为徒,我就修座庙来报答你。”小明珠五体投地。 “你把看钱得那么重,我怎么教你?修习仙术首先就炼气洗髓,断绝欲想,如果让你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扔了,你愿不愿意?”小夜子扯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十指交叉靠在脑后,走路走得前仰后合,可神气了。 看来扶兰赫赫的灵智是开了,不蠢了,可是变贪了。七情六欲被打开了一条缝而已,不过比起上一世的纤纤要好得多,至少她懂得怎样去保护自己了,尽管方法幼稚。 “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啊,主人这回应该有希望了。”他喃喃自语。 十年,十年之后,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会变成一身金玉闪瞎狗眼的大美人,那情形,还真是令人期待。不过那时候主人要获得扶兰仙子的芳心,就得附加一个必备条件:多金——韩明珠的夫君,必定要腰缠万贯。 “主人靠着那点香火钱,难啊。” 小夜子想起古夜对着秋风冷雨话凄凉的情景,感同身受地摇了摇头。 趁着韩明珠没回过神,他赶紧滚回窝里了。 以韩明珠的思维回路,很难把修习仙法和断绝敛财欲这档子事情联系在一起。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等她选好,小夜子已经不见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书桌上的小金屋焕发出夺目的光芒。 韩明珠正对着镜子梳着头发,忽然觉得身后有些别扭。 挂在小夜子屋里那颗夜明珠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她早就习惯了它的亮度,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都骗不了她的眼睛。可是今天看来,那珠子似乎比以前亮了一些。 小金屋里的白光透射出来,映在镜子里,镜面的光斑落在对面的墙上,隐隐约约有烟雾翻动。 那颗珠子,好像是活的。 “这是……阴司的定魂珠?”小夜子没有回平安锁,他回到了小金屋里。可是那样炫亮的光笔直地照着眼睛,又怎么睡得着?小夜子围着那夜明珠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走到墙边猛一回头,赫然看见一只巨大的杏眼,生生地堵在窗口,他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怎的还不睡?”他一脸不爽地从窗口跳了出来。 “我以为你回那里去了,没想到……嘻,你睡得习不习惯,这灯会不会有点太亮?”韩明珠搬了个小凳子乖乖地守在一旁看他。 她的头发已经重新梳好了,神色也恢复了正常,现在笑嘻嘻地望向他,目光柔和得可以渗出水来。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长大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可是小夜子想起那莫明其妙出嘴伤人的山猫精,又想想将来的强劲对手,心情并不见得能有多轻松。 他故意绷起了面孔。 “这珠子是打哪弄来的?”他指了指天花板上嵌着的夜明珠。 “哦,那个是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怎么样,漂亮吧?”韩明珠的手托着下巴,趴在桌上盯着他,都快成了逗鸡眼。 “漂亮,很漂亮!谢谢啊!”小夜子面无表情瞪了她两下,突然快走两步,转而进到屋里,竟一口气把门窗都给关死了。 他这不合常理的举动,犹如给了韩明珠一记无辜的耳光,令韩明珠暴跳如雷。 “小夜子,你这是道谢应有的态度吗?快开门!”她伸手去抠那小窗子,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抠不开,这屋子像是被小夜子在里边用法术封死了。 “等等,你先让我冷静一下!”小夜子激动得手脚发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夜明珠,轻轻地唤了一声,“福伯……” 夜明珠里的烟雾滚动,使得珠光暗淡了一点,半晌,一个灰黑色的光团从那团灼亮的烟雾之中脱颖而出,停在了离他手掌最近的地方。 “他”果然被吸到这里来了。 扶兰赫赫好大的胆子,居然把阴司的镇山之宝带到了阳间,真是乱来…… “谁在叫我?”那光团时明时暗,与说话的节奏完全呼应一致。 小夜子吞了吞口水,才继续问道:“福伯,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 …… ☆、第063章 小姐养小鬼 福伯之死,就这样被小夜子粗暴地一笔揭过,当日所有在场的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可又隐隐地觉得自己错失了什么,相处起来,都变得客客气气,小心翼翼。 整个韩府都被笼罩在诡谲的祥和之中。 韩明珠发现,就连家里的丫鬟说话都轻声细语了许多,阖府上下个个斯文有礼。 大概……身边最暴躁的人就只有教书的夫子了。 老夫子勤恳教书四十余载,终于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朽木不可雕也。 小明珠认真向学不到四个月,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食古不化。 但说到底,这位严谨负责的老师已是容忍她时间最长的一位了。 “那老头怎么了?好像每根头发都是竖起来了,连胡子也是。”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小夜子忽然变得和韩明珠形影不离。如果不是忌惮着男女有别,他真恨不得连上茅房也跟着她。韩明珠费尽心力讨他欢喜,可算是有些成效了。没有哥哥的陪伴,她每天上学堂不再孤单枯寂,有个人陪着说话自是比什么都好。 第41节 韩明珠有时候觉得这个整天绷着一张精致小脸的白衣娃娃才是真正的夫子。 “你问我,我去问谁啊?反正我和先生们从来不对路,他们说的什么,我总是听不懂。” 韩明珠将书本立起来,那是一本《千字文》,里边套着一卷《九章算术》,小夜子盘腿坐在一行数术式子前,总感到全身发毛。他好几次扭头去看身后的书。 那些字弯弯扭扭的,他明明每一个都认识,可串在一起就不晓得是啥意思了。 他从来没想过韩明珠小小年纪就能看懂这个。 可见扶兰赫赫真不傻了啊。 可是越聪明越讨厌。 “这个是什么?”这书委实太深奥,而且与韩明珠要学的琴棋书画差很远。 “用来学习怎么算钱的。”韩明珠很严肃地看着那本书,过了一会儿,突然泄气地长叹出声,“唉,如果有人肯教我点金之术,我大概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滚。”小夜子跳起来敲了她的一记,恨铁不成钢。钱钱钱,一天到晚就只知道钱,难怪连韩家的几个掌柜都异口同声地叫她韩大钱儿,完全实至名归。 韩明珠没能躲开小夜子的弹指神通,一怒之下举起手里的书册就要疯狂反扑。 夫子之前看她窝在书本后边一动不动,还以为她学乖了些,哪知才安静没一盏茶的时间,小猴精就凶相毕露了。夫子操起身边的书兜头往她脑袋上砸,小夜子却眼明手快地接住了,随即顺势往韩明珠怀里一塞。 夫子老眼昏花,还以为是韩明珠自个人冲上去接住了,顿时气得胡须冒烟。 “韩明珠,‘天地玄黄’后一句是什么?若是答不出来,就抄一百遍!”老夫子吹着胡子。 “天地玄黄……当归党参!”韩明珠眼睛滴溜溜地转,只追着小夜子跑,结果第一句就错了。老夫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这一生教出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二十六个进士,大家闺秀也教出来不少,却没有一个像韩明珠这么皮实顽固的,敢情他教了一个月,这熊孩子什么都没能记住。 “韩明珠,把书放下!”照着书念都不对,这已经不是听不听课的问题,分明是态度不对。 “哦!”韩明珠一边应声一边捞起那本《九章算术》往桌子底下塞,一时间忘记了在课桌上跳来跳去的小夜子。小夜子被掀得一个跟斗,扑通一下掉在也老夫子的书案上,摔得四肢僵硬。他正要起身开骂,忽觉腰间一紧,竟被那老夫子勒着腰身夹在了虎口上。 老夫子的唾沫星子像天女散花般落下来。 “让你学学琴棋书画,你却当着老夫的面玩布娃娃,这都多大的人了!一点也不懂事!生来就是个败家子!”老夫子挥舞着手臂,像个绝世高手一样,小夜子被他甩得两眼睛发黑,可是却只能装死不挣扎,可是老夫子的唾沫星子都溅他脸上了,恶心巴啦,“老夫没用!老夫管不了你!唉……老夫这就告诉你爹,让他另请高明!” 说着,将手里的小夜子重重一摔,转身夹起书本一阵风似的跑了。 小夜子在书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旋了几个圈,才找准韩明珠站立的方向。 他指着那老头离去的背影,仍旧像喝醉酒似的颠来倒去,站都站不稳。 韩明珠呆愣着观赏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捶着桌子大笑起来。 “还笑,你把夫子气走了。”小夜子没想到那老头这么狠,抡着胳臂用力挥了好几次,害他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他说完了话才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丛盆景说话,真正的事主倒是无所事事地趴在桌止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笑屁啊!”小夜子颜面扫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事,他只是闹闹情绪,明天他就又会来烦我了,我爹给他开的是天价,别处教一百个学生都抵不得教我这一个人的工钱,他舍不得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嘛。”韩明珠用一种近乎轻狂的态度说话,那德性离“尊师重道”这四个字相去甚远,小夜子在心里默默为夫子上了三炷香,有生之年能遇上这样的学生,也是他几世修来的孽缘。 韩老板先后收到了三份大礼。 一是韩明珠的丫鬟控诉大小姐学道人养小鬼,半夜三更不睡觉,只对着一堆小房子傻笑。 二是韩老板的小妾蒙雁枕边打小报告,也说小姐中了邪,说不得就是有人用布娃娃下了降头。 跟着就是在别院教书的先生,抱着书气冲冲地往他面前一砸,只道:“我不教了,我不教了……”一问才知,又是那布娃娃惹的祸。 说起那布娃娃,韩老板虽然记不得了,可心里还有点阴影。三道风一吹,就把他吹去别院了。 韩老板带着管家一道,悄悄潜进女儿的闺房看了看,首先看见的就是那座金雕玉砌的小金屋。 小小的珠玉盆景,有山有水有河流,金屋还不是单间的,竟和韩府的主院是一样的结构,连坐北朝南的方向都是一致的。这小金屋,做工精细自不必说,用料考究亦不必提,光是搭建这一山一水的成本,就够韩老板肉痛三五天了。 可见,为了这个邪门的布娃娃,小明珠也是拼了。 那么小气巴拉的一个人,忽然就变大方了,这本身就很有问题。 韩老板痛心疾首地接受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女儿,中邪了。 韩明珠气跑了夫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早下课,她将小夜子放在肩头,依旧是一路打打闹闹,走到了离房门不远处,才发现爹爹,娘亲,蒙雁,以及老管家一字儿排开,正守在门外等着她,活像是要三堂会审。 韩明珠只道是夫子告状有了效果,脚下一错,飞快地打了个弯,就想溜之大吉。 “站住!你给我回来!”韩老板冲着女儿大吼了一声,心急吼太过,嗓子都吼破了。 “珠珠,你过来!”韩夫人的语气柔和些,可是柔和之中却带了一丝少见的凝重。她旁边站着的蒙雁却死死地盯着韩明珠肩头的小人儿,脸色惨白。 就是这么个磨人的小妖精天天缠着大小姐的。 小夜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好装死不动了,他板起了脸,保持着昂然站立的姿势不变,可是这样撑久了,有些腰痛。装布娃娃什么的,还真不是仙灵可以干的事儿。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韩明珠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却不肯马上过去,而是麻利地在衣带上打了个结,将身形僵直的小夜子往腰带上一系,假装他是个配饰的样子。小夜子万万没想到自己扮布娃娃也倒罢了,现在居然还要被人上绞刑。 韩明珠腰间的丝缕系在他细细的脖子上,他的舌头立即被勒得伸了出来。 系着“布娃娃”的丝缕被着衣裙摆动的幅度翻了个面,韩老板看到的娃娃,就是一个双目突起,额上青筋满布,舌头伸得老长的造型,那样一个娃娃,完全不能用可爱来形容。 “那是什么!”韩老板指了指正在拗造型的小夜子,颤抖的声音里已经掺了些哭意。 “我新买的小面人,爹爹你看,他的手脚可以动,衣服还可以脱掉。”韩明珠妄图展示一个巧夺天工的人形娃娃,可是韩老板和小夜子都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的耻辱,小夜子原本想再施一道法术令这一排碍事的人消失的,可是韩明珠邪恶的小手却没放过他,她一边说着,一边身体力行的掰起了他双边的手臂,他极不配合地夹着手不动弹,她却露齿一笑,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腰带。 那一刻,小夜子的脸色轮换在赤橙红绿青蓝紫之间,可劲儿*。 小夜子无声地抗争,用最小的动作幅度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不放手,结果额角的青筋又暴出几根,显得更狰狞了。蒙雁从来没见过这般面容扭曲的巫蛊娃娃,受惊过度,竟忍不住掩脸哭起来。 反倒是一向胆小如鼠的韩夫人没怎么动。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娃娃。 在哪里呢?韩夫人陷入了沉思。 ☆、第064章 人生若只妖相见 “这么丑的小东西,留着它做什么!拿去烧了,爹给你买更好的!” 韩老板从难言的震惊之中醒来,趁着韩明珠不备防就要动手抢。 “竟敢说我丑……我主人可是通天彻地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子,我长相随主人的,怎么会丑!你才丑!”小夜子一边腹诽着,一边扭着衣襟继续坚持。 “不能烧,他答应了我帮我退……”退婚! 关键时刻,怎么能忘记了这个!可是这么早说出来会不会功亏一篑?韩明珠欲言又止。 “……”韩夫人仍在沉思。管家却在一旁大呼小叫。 “裂了裂了,衣服要裂了!”他叫得太大声,以至韩明珠和韩老板同时想到自己的价格昂贵的衣裳,便不约而同地低头去瞧,却听手里“嘶”地一声轻响,小夜子的衣裳被无情地撕成了两片,红果果的小夜子金蜕脱壳般掉出来,迎头扑向了地面。 小夜子眼前树也飘零,花也飘零,一颗被碾碎的心,也在飘零。 他是一个仙灵,他主人是一位上仙,虽然主人现在沦为了地仙,但依然受万人景仰。 作为一只英俊的仙灵,他走路的时候从来是高昂着头,不苟言笑,没有人敢亵渎他,也没有人敢瞧不起他。然而—— “我想起来了,是山神庙,我在山神庙里见过他!” 韩夫人失声叫道。 小夜子堆挤扭曲的五官恢复正常的刹那,她认出了他,亦伸出双手接住了他。 那一夜,风声凄厉,她一个张惶地守在庙里,一抬头,就看见了昏暗烛火下的神祇。 那虽然是一枚泥胎,可是宽肩窄腰,玉树临风,她从来没见过那样清秀俊逸的神像,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则想起自己竟和相公在这样的神衹面前做那等夫妻事,不觉粉脸飞红。 是他! 一身清洁溜溜的小夜子蓦然落入了一双温柔香馨的手里,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连想死的心也有了。于是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深度装死中。 “他真的是山神,我见过一些香火不旺的小庙,也会比照神像做些小号的神像让香客们请回家去供着……”说好听是“请回家”,说实在了便是“买回家”。别看这样小小的个子,随便一个也得卖六七百两银子呢,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 料想那荒山野地,山神庙里又不设打点的人,这些卖不出的小泥胚就乱七八糟散落在某处,小孩子贪玩,一时捡到了也不奇怪。 “只是……”韩夫人捧着小夜子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惊奇,什么样的泥胚竟能这般巧夺天工,着色、触感到都与常人肌理相似,只有外表温度较低,摸着倒像是一块温玉。听说只有赣州的瓷窖才能烧出这样精细的器物。 究竟是什么人,花这样大的手笔,却又莫明其妙舍弃了? 韩夫人简直爱不释手。 韩明珠看小夜子紧闭着眼睛全身僵直,立时吓坏了,她顾不得和爹爹争执,便跳起来从娘亲手里抢回了光秃秃的小夜子。未着寸缕的小人儿浑身浮着一层粉色的光,可是整个人却*地像块石头。韩明珠抓着他摇晃了几次,小夜子都一直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动也不动,她忽地急出了眼泪:“都是你们不对,来的时候凶巴巴,把小夜子吓死了!” 韩老板尴尬地向了夫人一眼,嗫嚅道:“啊……它叫小夜子?” 韩明珠跺脚道:“他叫什么不要你来管,多事!”说完冲进屋里,将大门给关了个严实。 韩老板举步追上了去,伸手欲敲门,听见女儿在里呜呜咽咽地道:“不要你来,我不想见到你!”竟然为着一个玩偶娃娃要和爹爹翻脸了。 韩老板恶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道:“是你说小姐学那此肮脏道人养小鬼的?”又扭头看向蒙雁,“是你说小姐被人下了降头的?” 管家满头大汗:“老奴替小姐办事,恰好有几个道士也在那家店里拿图样,聊了几句……就觉得有点像。” 蒙雁期期艾艾地不说话,流了一缸子眼泪,最终也只好扯着韩夫人的衣摆跪在跟前:“奴婢也是一片好心,并不是故意的,望夫人莫怪。” 韩老板指着这两人提高了声音,大声道:“管家和蒙雁姐姐都认错了,爹爹替你扣他们工钱好不好?” 里边继继续续传来了韩明珠的哭声:“小夜子,小夜子你醒醒,你不要死啊,小夜子!”竟连扣工钱的游戏也不屑一顾了。 小夜子挺烦的,韩明珠那是真哭,口水鼻涕都抹在了他身上。 他没衣服可穿了,这种感觉尤其恶心。 他还在气头上,压根不想理会她,直到韩明珠抽抽噎噎地为他穿了上了一件小衣服,又在小屋子旁边刨了一个小坑,不等小夜子明白是怎么回事,“死了”的小夜子就被放在一个小银盒子里,准备入土为安了。 韩明珠和韩闲卿一样,以为活物都是有呼吸的,所以小夜子也不会例外。 她看小夜子不动了,也没有呼吸了,就以为他真的死了。 小夜子的脑袋里仿佛被天雷劈了天天八十一道,哪儿都冒着烟,他原本是相当生气的,可气到这份上,反而不知道去怪谁。 只暗忖着,如果这一世,主人能和心上人修成正果,也是一种了不得的能耐了。 他不耐烦看韩明珠那哭丧的戏码,便用移花接木的法术移了根木头进“棺材”代替自己。 韩明珠在那头哭,他在这边默默地守着,韩明珠哭得太投入,完全不知道小夜子已经活过来了。小夜子有些感慨,可是感慨完了,又嫌弃扯了扯自己左右不对称的衣裳。 之前他可是被人看光了,这股子气不能说消就消的!特别是被韩夫人捧在手里的时候,他简直想真的死了算了!那一刻,他羞得全身发红。 “也不知道你真哭假哭,唉,算了,随你高兴吧!” 他慢吞吞地爬上了妆台,翻过几个障碍物,才走到针线盒边。 第42节 他从针线盒子里扛出几根缝衣服的针,又拖出一卷线,然后把韩明珠送给他的衣服脱下来,平摊在桌上。他吃力地挥舞着剪子,把衣形修了一遍,再又重新缝合好。 做完这些,天已经大黑了。 韩明珠已经哭过了头,趴在小金屋旁边沉沉睡去。在她身手边立了一座小坟,上边歪歪扭扭地插着一个小玉牌,牌子上的墨痕已经干了。 “小夜子之墓?”小夜子摇了摇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傻丫头,仙灵是不会死的,灵气散了,就只会消失……”说完,他穿上这衣服,驾着小云朵,就从窗子里飘了出去。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韩明珠哭啊哭,哭好了久,哭累了,睡着了,可是在梦里突然想起死人下葬得有陪葬品,看来烧几件衣裳也是必须的。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回过头去找小夜子的衣裳,却发现一堆小衣服已经被重新缝制过,这时被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上面还压着一根小小的缝衣针。 她愣了半天,突然执起那针,朝着自己的手指狠狠扎去。 “啊——” 针没扎下去,东边却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惨号,像是从蒙雁的院子里传来的。 韩明珠一愣,心想:“爹爹不过是说要扣工钱,怎么蒙雁姐姐会叫得那么惨?” 她举着针,又朝自己的手指虚刺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她扔了针,伸手往自个儿的大腿上用力一拧——疼! 不是做梦!是真的出事了! 她顾不上疼,提着裙摆一路飞奔,往蒙雁住的那间跨院里跑去。 她轻车路熟地穿过几个花坛,却不走小径,而是直接翻过了矮墙破洞。 然而她从一片矮墙上跳下来时,差点把正下方的小夜子踩面仙灵小面饼。 “哇,你长的眼睛行不!”小夜子听到惨号便立即飘过来了,没想到这样也能和韩明珠撞见。 “你没死?”韩明珠脸上还挂着泪,这时候能看见小夜子活生生的站在这儿,突然有点生气。 “嘘——”小夜子尴尬地偏过头,避重就轻地绷起脸,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墙根,“出事了。” “……”韩明珠不接话,只是拿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咳。”小夜子故作矜持的干咳了一声,将伸出去的手又打直了一些。 “哼。”韩明珠柳眉倒竖,扬起了小脸,却将眼睛余光偷偷往小夜子手指的方向瞧。 猫死了。 蒙雁养了一年半的虎斑小猫,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张猫皮,如果只是被人打死了,她大概不会叫得这么凄厉,可是这样的死法,令人感到格外恐惧。 自从韩老板一趟从扬州回来,府里的怪事就一件连着一件,相比福伯的死,这一只猫儿又算得了什么。可是这囫囵的一张猫皮,远比一具完整的猫尸来得怵人。蒙雁站在一棵桐树下,人已经吓成了一截木头,她麻木地拧着手里的帕子,压根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有别人。 “有妖气。” 小夜子起手捏起一道法诀,驾着云朵缓缓升起,等升到与韩明珠齐肩的位置,他突然伸手,从她发间抽出了一支簪子。簪子的长度配上他的身形,就像一把明丽的宝剑,配在了青衣侠客的身上。韩明珠看直了眼睛,可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还在生气,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她皱起鼻子往四处用力吸了两口,表示只闻到了泥土的腥味。 “妖气?呵,我只知道有人小家子气!” “我才不和小屁孩置气。”小夜子白了她一眼,小脸上居然也能现出一点流光溢彩的妩媚。 “那你为什么装要死?很好玩么?”韩明珠耿耿于怀呢,这混蛋,骗了她好多眼泪。 “不装死,怎么知道你还会为了金银珠宝以外的东西哭?”小夜子忽地将簪子挽出一道剑花,踩着云朵靠前一步,挡在了韩明珠面前。这个护卫的姿势令韩明珠一阵恍惚。自小,就只有哥哥这样挡在她面前,她看惯了这样的姿势,居然鼻头有些发酸。 她原还想着要回他几句,却在抬眼之际,看见一道巨大的猫影,借着灯光投射在对面的墙上。 那影子斯条慢理地掠过了两人的脸,发出了一个低婉的猫音:“喵——” 一只小小的虎斑猫出现在窗前。 它拍拍爪子,舔舔毛,撩起尾巴轻盈地一挥,就把蒙雁的魂给勾走了。 “球球,你还活着?”蒙雁从痛失爱猫的悲痛中站起来,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墙根下的猫皮。 “小夜子,你说那个是妖?”韩明珠指着那纤细的猫影,忍不住感到好笑。 “不知道,我修为不够,看不出来。”小夜子挑目扫了墙角一眼,发现那平摊的猫皮不见了。 ☆、第065章 无界 小夜子沿着墙根来回走动,妄图在杂草中识得一丝未曾弥散的妖气,可是随着那张猫皮消失,之前的种种端倪也都掠过无痕。他转过身,将手里的簪子横在胸前,一步步地向蒙雁走去。韩明珠想要跟着来,却被他挥着簪子制止了:“站着别动!” 他目光冷冽,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冷傲。 韩明珠被他这一声低喝震住,踌躇了一会,竟又快步跟上去一把拎起了他的后领。 小夜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蒙雁和她怀里的猫,猝不及防就被她从后头提起来,登时心头的邪火直往上蹿,他像是被缚的麻雀拼命挣扎踢打:“你干什么,放手!” 韩明珠就是不肯理会,反而将他用力按进怀里,死死地捂住:“不放,你连我爹都搞不定,又去捉什么妖?” 小夜子咬牙道:“那不一样。”韩老板那是有金仙护体,普通的仙法拿他没办法,可是蒙雁只是个普通人,要拿下她显然容易得多。 韩明珠却摇了摇头:“蒙雁姐姐很喜欢猫儿,连晚上睡觉都要抱着那猫儿……我怕她会伤心。” 小夜子没想到她除了关心钱,还会关心人,不由地一愣。 韩明珠却笑嘻嘻地捏了捏他板正的小脸,默默望着蒙雁的背影出神。 蒙雁抱着猫儿,一边走一边低声细语地说话,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已然超越了一切,她根本不关心猫儿为什么会死而复活。 蒙雁没有孩子,甚至也不指望能怀上韩家的孩子,她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猫儿身上。 那只名叫球球的虎斑猫是她在院子的树下边捡到的,那时候小猫儿刚满月的样子,还不会捕食,蹲在她手里喵喵地叫,她心里一软,便把猫儿带在了身边。那猫儿十分懂得讨人喜欢,在院子里几乎与她形影不离,蒙雁有了猫儿的陪伴,心里边少了几许牵肠挂肚的枯寂与孤单,对这宅子里的人和事也都看淡了很多,唯独是与这猫扯上关系的事不能忍。 如果韩明珠弄死了她的猫,她肯定会找她拼命。 担心,关心,顾忌,三分其一。韩明珠又不是傻子。 “可是那猫妖……”小夜子仍想上前看个究竟。 “小夜子,你说它是猫妖,有证据么?就算它是妖,可是它也没有害人啊……”韩明珠与蒙雁,乃至球球的关系都非同一般,她不想因为这样的猜忌而受到影响,于是提议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不如这样,等哪天蒙雁姐姐不在屋里,我们再过来看看清楚。”她见过了温柔的土地公公,也见过了他身边的耗子精,面对猫妖什么的也就不那么害怕。 相反地,她还留有几分好奇。 “你不怕?”小夜子收起簪子,深深地往不远处的厢房看了一眼,心里疑云丛生,那山猫精寄居王仙岭已经有些时日了,平时还挺讲究的,并没有吃人越货,茹毛饮血的恶习,除了喜欢追着耗子满山跑,她也没这般不堪。也正因为如此,古夜才会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那天福伯却说,山猫咬死了他,还抢走韩府的行李,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怕,要是我跑不动,不还有你吗?”韩明珠拍拍小夜子的脑袋,被小夜子嫌弃地躲开了。 她对小夜子的法术高度赞誉,可是小夜子却有点捱不下去,他的法术基础还行,但是法力十分有限,古夜是地仙,能分给小仙灵的修为就只有那么一点,他好几次都用脱力了,实在担不得“法力高强”这四个字,可是要他当着韩明珠的承认自己很弱,他又做不到。 只好无奈地沉默。 他轻哼了一声,不可置否,只将手里的簪子当成小剑舞来舞去,舞出了一片寒芒,逼得小明珠松了手,随即转过身,走在了前面:“算了,且留它两天贱命,我们先回去。”福伯透露的信息不多,但有一点至关重要,那山猫吃人越货之后,还厚着脸皮跟着福伯的生魂来到了韩府……这又是为了什么?古有驱鬼一说,传闻有些人可以用邪术驱鬼取物,夜行盗窃,可山猫精是妖,还是厌蓝山妖王座下一只大妖,何至于向凡人伸手?难道是为了那颗定魂珠? 想到这里,他走快了几步,转眼蹿上了云头。 “等等我,你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呢?”韩明珠见小夜子越飞越快,生怕他飞到半途甩了她,只得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 “我说了,不会跟小孩子置气!”小夜子看她跑得衣带都松了,连鞋子也掉了一只,不觉暗叹一声,放慢了速度。 韩明珠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那你跑那么快干嘛?做坏事不敢让我看见?簪子还来,我这簪子少说也值三百两!”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之前看她哭得那样情真意切,他还乱感动了一把,没想到她还是老样子。 “给你,拿着!掉了可别怪我!”小夜子面沉如水,将簪子倒递过去。韩明珠却不接,只笑嘻嘻地弯下腰,低下身子将脑袋凑了过去。 “帮我戴上啊,我没有镜子,不会弄。”青丝上残余着淡淡的头油香,小夜子不防备,被熏得打了个小巧的喷嚏,他黑着脸,粗暴地推开了。 “你自己来,这个我不会。”他是真的不会,没说仙灵还要学梳头的。 “那你教我点金术。”韩明珠接过簪子,死性不改地提了个非份要求。 “……滚。”小夜子傲然扭过了头。 一人一仙灵,在树影里穿行,韩明珠看见小夜子淡青色的袍子,像半透明的叶子,在树枝中间时隐时现,缥缈得几乎能马上消失。韩明珠忽然觉得,自己那根三百两银子的破簪子根本配不上他。她想起了小夜子的主人古夜,青丝垂散,白玉为簪,面如傅雪,眼如秋潭。 小夜子像他主人一样精致,可是眉目中少了三分温柔,多了七分冷冽,明明五官相同,举手投足之际天差地别。 小夜子总像是有心事,从来也没笑过。 两寸半高的身板,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就这样一个小东西,却像是活了很久很久,说话做事比爹爹还老气,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 “小夜子,你的主人比你好。”土地公公的脾气好多了,会笑,还会给她桂花糖吃,她原本是不怎么爱吃糖,自从那次邂逅,她就爱上了那个味道。 “主人自然比我好。”小夜子飞进韩明珠住别院里,捏着个法诀转眼消失在窗口,韩明珠好奇地迈着小碎步跟上去,却见他抱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又吃力的飞了出来。韩明珠看清他抱着的,正是自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颗。 “为什么把这个拿出来?我只是借你照明用,可没说要送给你。”韩明珠抬手拦住了他。 “借给我的东西,自然是由我来保管,放心吧,不会弄丢的。”厌蓝山里的那一群都是想成仙想疯了的妖怪,能弄个吸灵集气的法宝辅助修炼,那才叫事半功倍。小夜子同意暂时放过那山猫精,却也不等于什么事也不做。 “那半夜是要带着它去哪?”韩明珠仍不放心。 “上街。”小夜子绕过了她,淡声道,“你在家呆着,那儿也别去。”想到那只伪装成普通家猫的大妖还在府上,他又改口了,“算了,你还是跟我一起吧,免得你说我坑你的宝贝,拿好。”他把定魂珠又递了回来,自己则驾着云朵,落在小明珠的肩头,他抬脸看了看天。 “可是这夜里乌漆麻黑的,门房也睡了,我们要怎么走出去?”韩明珠将定魂珠放进怀里,陪他一起莫明其妙地看天,小夜子却转身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 “跟我来。” 夜色迷离,四下安静得只有虫鸣。 韩明珠头一次这么三更半夜在街上跑,心里免不了凉幽幽地渗着寒气。 她跟着小夜子亲身体验了几把穿墙术后,忐忑的心情才转好过来。 小夜子不说话,只抱着后脑勺无言地看天,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借着城里微弱的灯光,可看到地上一截忽长忽短的影子。小明珠真的还很小,小到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可是主人恢复元气需要十年……这十年的陪伴,小夜子忽然变得很没信心。 他就算找到那只山猫精,也一定打不过,怎么办? “我们要去哪里啊,街上都没人了,连吃豆腐花的小摊也打烊了。”韩明珠发现脚下的路和白天走的不一样,夜里的沧州城变得极其陌生,路过的街道名称也和白天看到的不一样,就连韩家的铺子也都不见了。仿佛走进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地域。 “就快到了,前面左拐,有没有看见三个灯笼?” 小夜子起身指路,韩明珠便听话地拐了过去,可是她没想到那纸皮灯笼的光竟是绿色的,乍然看见,“哇啊”大叫一声就想走,却被小夜子拧住耳朵。 “先进去,我有空再教你点金术。”求了许久都没答应,竟然就这样应诺了? “哇!”韩明珠还疑心自己在做梦,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却先有了反应,等她回过神,人已经兴奋地站在了一长条的琉璃柜台前。 柜台上方立着一面牌子,上面用古旧的笔迹写着三个字“无界堂”。 居然是个从来没见过的大型商铺。 韩府是沧州第一商,沧州城大小规模的店铺韩明珠也是从小了然于心,可这间无界堂,她却连听也没听过。不知道是卖什么的。 第43节 铺子里没有掌柜,只列着一排昏暗的绿火,照亮了柜台里陈列的货品。 好些像废铜烂铁的东西躺在里边,韩明珠挨个瞟了一遍,发现有鞭子,有绳子,有袋子,也有吃饭用的碗啊钵头啊,连洗浴用的大桶都有……所有的东西都系上了一张巴掌大的鱼皮纸,明确地写着数字。像是标价。 “这个绳子要五文钱,嘁,垃圾堆里随便捡一根也比它强。”韩明珠一脸鄙视地将目光停驻在了一根普普通通的麻绳前。 “这位客倌,这是最新进的初级法器捆仙绳哦,五文钱是买不到的哟,它的标价是五个功德呢。”一个小巧的影子从柜台后升起来,搔首弄姿地靠在了“无界堂”的牌子上,她看了韩明珠一眼,用极其轻佻的语气继续说道,“唉呀,仙子的眼光可不是一般地差哪……” “小夜子,这家伙说话怎么和你一样刻薄,她肯定是你的相好。”小明珠唬地跳起来。 无界堂是一间神奇的铺子,铺子的掌柜是一只和小夜子一样的仙灵。 ☆、第066章 甜 “胡说八道,她那么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是我相好!”小夜子踮起脚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那女仙灵马上变了脸。 “什么?竟敢说我老?你这是来和我买东西,还是来找茬的?”她收起了之前狐媚子的表情,刷地一下从身后抽出两把大刀,刀光森然,映着绿幽幽的灯火,照得小夜子脸庞发绿。她一张尖尖的小脸都气成了包子状,一双桃花眼更是水灵灵。 “噗!”小明珠趴在柜台上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越看越有趣。忍不住就想伸手去弹弹她的额头,小夜子发现及时,赶紧把她拉了回来。 “别碰她,她全身上下都是毒。”小夜子面无表情地飘上柜台,朝着那位女仙灵低头一礼,道,“前辈,我来是为了要买乾坤袋。” “前辈?你身边还有一位更老的前辈呢。”那女仙灵余怒未消,但看他态度恭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冷笑着将小明珠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打量了五六遍,然后一甩头,将下巴抬上了天,“大名鼎鼎的扶兰仙子也会来我无界堂买东西,真是稀罕,韩坤袋这样的街边货可不适合你们这样的顶级上仙,用这个吧。”她伸手一张一屈,隔着琉璃罩“抓”出了一枚戒指,“不二价,一万个功德。” 小夜子没想料到她会直接拿顶级法宝出来,不觉一愣。 旁边的小明珠叫出声来:“一条破绳子要五个……功德,一个烂戒指要一万个功德,在我看起来没区别啊。”虽然她不知道功德是个什么意思,但算术她在行,这样一比较,她真看不出这东西哪里好。 那女仙灵不冷不热地道:“区区小物确实入不了扶兰仙子法眼,对于仙子来说,什么法宝都是破铜烂铁,可我这小店,就是靠这个生活的。” 小明珠退了一步,似乎对女仙灵的态度感到有些吃惊,那种天生的敌意,她之前观山院里已然见识过,同样的没有来由,同样莫明其妙。 哪里得罪她了? 小明珠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看小夜子。 小夜子沉着一张小脸,道:“无界堂看无界事,在下相信樵堂主对三界因缘看得十分清楚,但为了一时意气而罔顾天条,泄漏天机,似乎有些过于莽撞。”他弯腰伸指敲了敲那枚戒指,淡声道,“品级是够了,但材质不够纯上,打个折,八千。” 那女仙灵怒道:“上好的芥子空间,你说八千就八千?我不卖。” 小夜子勾了勾唇,正色道:“我也不是非要买它,只不过刚才樵堂主说扶兰仙子……”他若有若无地瞟了小明珠一眼。 那女仙灵厉声道:“古夜,你这是在威胁我?” 小夜子耸耸肩膀,道:“不然我带她来做什么?八千一口价,卖是不卖?又或者,樵堂主愿意以七千的价格让利给我?”他平日冷傲矜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他说话做事也能这般无耻。小明珠已经看呆了。 一来一往就杀掉了三千个功德,如果她不答应,损失得可能会更多,樵堂主的心都在滴血,她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恨声道:“八千成交,恕不送货上门。” 小夜子不可置否地扬起眉毛,又道:“不送货的话,那就再加一套阵法,我要这个。” 樵堂主失声道:“那套诛邪阵法值三百……” 小夜子仍是勾了勾唇,又往小明珠那边多瞧了一眼,意有所指。 樵堂主立即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小明珠懵懵地站在一边,看小夜子变身为砍价圣手讨价还价,她满心的疑问都围绕着“扶兰仙子”这个名字去了。 那个扶兰仙子是什么人?小夜子认识她么? 为什么那女仙灵提起她来就特别生气?为什么小夜子能轻易将价格砍去两成有余? 好厉害啊,他们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她完全不明白八千个功德对一个地仙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完全不明白那个破戒指有什么好。 她不知道樵堂主在忌弹什么,更不知道小夜子拿捏到了什么。 不过,这个过程还挺有趣的。 她虽然啥也不懂,可是看得津津有味——以前怎么没觉得小夜子有这么英俊不凡——大概只要是个会杀价的,在她眼里都帅得无边无际。那一刻,小夜子简直全身都在发光。 耍赖中的小夜子对极了她的胃口。 小明珠一双明媚的眼睛在樵堂主和小夜子身上扫来扫去,简直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剖开看个仔细通透。那目光清澈,全无杂念,与两千年前如出一辙。 樵堂主仿佛承受着一道无形的压力,不由自主就流下汗来。 她从柜台里抓出另一件事物,往小夜子面前一推,压低声音道:“当初是凤华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并不是我……我哪知道会被她撞见……罢了,权当买个教训。” 小夜子低头检视着那法阵,这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就这样,小夜子在主人闭关之际,不声不响就败掉了他八千个功德。 小明珠得到了一个黑乎乎的戒指和一张破破烂烂的阵法图,还有一百多把阵旗林林总总,害她拿衣襟兜了一路。 而古夜好不容易在人间集齐了一万个功德,却在一夜被自己的仙灵坑成了穷光蛋。 等他醒来,哭都来不及了。 冥冥之中,一切似有定数。定数之中,又有无数疑问。 “那个,扶兰仙子是谁?”回家的路上,小明珠好多问题。 “……一个傻子。”小夜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凤华呢?那又是什么?”小明珠猜凤华大概是个戏文里说的那种风流才子,阅佳人无数。 “……是另一个傻子。”小夜子没好气地挤出一句话。 “一个傻了,和另一个傻子,这不般配啊。”小明珠细想了一遍,悠然长叹,跟着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我娘说,男和女之间是要互补的,如果两个都这么傻,肯定不行,不过这位樵堂主也不聪明,都傻在了一堆。其实,她只不过是做生意,为什么要东拉西扯说那么多,就事论事该多好?这左右也没有别的铺子比她更便宜,她为什么不懂得待价而沽呢?” “还好这三界堂不是你开的。”小夜子睨向她,忽而潇洒一转身,驾着云朵飘远了。 小明珠捧着一把阵旗,咋咋乎乎跟在后头跑,跑得气喘吁吁。 “我倒是想开啊,等我长大了一定开一间比这个还大的……只是,要到哪里去进货呢……” “哼,你还真的想开啊……” “只要是能赚钱的,我都想试试……对了,这戒指和这些小旗子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 小明珠有好多好多问题,问也问不完。 可是无论她问什么,小夜子总是笑着回答她:“以后你就知道了。” 看得出,他心情特别好。 小明珠发现,小夜子居然也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十分温柔无害,那一刻,他和真正的古夜重合起来;小明珠还发现,小夜子也像他的主人一样爱吃糖,特别是放了薄荷星的桂花糖,简直百吃不厌。 原来,小小仙灵也不是不能讨好的啊。 小夜子本来只想弄个好点的乾坤袋把定魂珠收起来藏好,却没想到最后一冲动,竟买了个这样高级的芥子空间。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他暂时把定魂珠丢进了空间里,便忙着将灵液倒出来绘制阵法图。 会发光的灵液,配上一支大号的灵笔,在这屋里飞来飞去。把小明珠看得眼花缭乱。 刚开始时,她还看得兴致勃勃,可是她先是被“猫妖”惊扰,后又被小夜子拉着在街上闲逛,折腾了一晚,早就累了。看着看着,就合着眼睛打起盹来。 “困就睡吧。”小夜子支起灵笔,替她理了理乱发,却发现之前插在发间的小簪子不见了。 “在这,送给你。”小明珠迷迷糊糊地摊了开了手心,将手里簪子往面前一递。 “你……”小夜子愕然。 “你配这个簪子,好看。”她是说他把小簪子当剑舞的时候特别好看。小明珠说完便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把剩下的桂花糖都放进了小金屋。她记得古夜说过,枕着桂花糖入睡,梦也会是甜的,不过她今天大概用不着了,因为她发现只要见着小夜子的笑,心里就会止不住地甜。 小夜子布好了诛邪阵,最终将阵眼绘在小明珠身上,这样不管她走到哪里,诛邪阵都能起到作用,他本来还打算带小明珠一起进芥子空间参观参观,但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她抱着一个布枕头,滚在床里边,偌大的床榻她只占了小小的一团,从上方望下来,娇小得可怜。小夜子收了云朵,静静地落在了她的枕边。 这一夜,他没有去小金屋里,也没有回平安锁。 他不需要桂花糖,也觉得甜。 他靠在小丫头的枕头边,慢慢地合上了眼。 这一夜—— 他们都睡得很好,也许是累了,也许,只是因为找到了最合适的相处方式。 ☆、第067章 移花接木 韩老板虽然迷信,但却不轻信,任韩明珠怎么说,他也不肯相信“布娃娃”是活的。 不过既然“布娃娃”没被扯坏,女儿也原谅他当日的鲁莽,他也就放下了这份心。 至于韩明珠建造的小金屋,他也懒得理会了,一来是因为造房子的钱不是公中账上出来的钱,二来是因为“布娃娃”小夜子的身份——作为山神的小样,被人供起来也是应该的。 转眼一年过去,小夜子和韩明珠神经兮兮地盯着蒙雁的虎斑猫足足一年,却仍无所获。 那只猫像普通的猫一样吃了喝,喝了睡,睡了玩,冬天还跟普通的猫儿一样怕冷,窝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它也爱吃鱼,生的熟的都吃,爱刨树干,挠得到处都是爪痕。 小夜子跟着那只名叫球球的小猫去过很多地方,都没有发现传说中的妖气。 上元时节,扬州扈家寄来贺礼,连着扈文青一封扬扬洒洒的华丽骈赋。 他在信上鬼扯了几千字,韩明珠却连一句也看不懂。 扈文青送来的这个哪里是贺礼啊,分明是在提醒她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能再做一个文盲。 韩明珠为了力证自己并不是文盲,也抄了一篇几千字的东西作为回礼,写得十分辛苦。 小夜子帮着磨墨的时候抽空看了一眼,发现小明珠抄的是一张食单。 “这样写肯定不行。”小夜子拖着一支毛笔在生宣上走过,立即划拉出一条弯弯扭扭的墨线。 “那要怎么办,难道我一个字也不回给他?这样他只会更看不起我。”这个年关不好过了,光惦着这件事,韩明珠就没少掉头发。现在夫子放假了,她又不能随便出门,全家上下全都是只会算账不会写诗的,这可怎么办?要请个代笔的都难啊。 “我来。”小夜子抬起下巴,指了指砚台,又指了指脚下的纸。 “你来?”这没听错吧?小小仙灵连画画作诗都会?那是不是意味着不用学任何东西就能顺利退婚了?反正也没说比试诗词歌赋的时候不能带布娃娃去……韩明珠十分狗腿地接过墨条研墨,崇敬的眼神差点把小夜子烧成红虾米。 小小仙灵终是不负所托。 他迎着小破孩这痴迷的眼神,双手抱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大刺刺地写了一个夺目的“蠢”字。 第44节 春下有二虫,像一双含着嘲讽之意的眼睛,不可一世地望着纭纭众生。 小明珠如期寄出了自己一片真心实意。 扈文青看到,差点气晕在茅房里。 新雪落时,韩府全家聚在偏厅里煮茶温酒,倒也其乐融融。 韩明珠故意带着小夜子坐在蒙雁身边,却依旧没有察觉她与往日相比有何不妥。 大概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的笑容,蒙雁的笑容明显比以前多了些,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相形之下,韩夫人的脸上就不好看了。 韩明珠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自己可能快有新的弟弟或者妹妹了。 大人的世界,她不懂,她只知道,以后会多一个人来和她分财产。 这孩子对钱可不是一般地敏感。 韩夫人不高兴,小明珠也不高兴了。 她喝了几口甘露茶,便兴致缺缺地退了出来,和小夜子一起在雪夜里散步。 韩闲卿追出来的时候,雪花已经落满了她单薄的肩头。 “珠珠。”韩闲卿追上来,轻轻拍掉了她衣上的雪花,从头到脚替她理了一遍。韩明珠那颗有些发冷的心,总算找回了一丝温存。 “哥。”她笑得很甜,却很假。 韩闲卿一直随师父住在府外,好不容易放假回来,却看见了一张张假作欢笑的脸。 他单纯而非迟钝,自是很快读出了流淌在空中的情绪,便也没兴趣再和长辈们呆下去。 韩老板和韩夫人只道是孩子们贪玩,倒也没拘着他们,哪想得这俩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思考人生。 “他就是平安锁里的小仙灵?都长这么大了?” 韩闲卿和韩明珠一起面对着宅子后的一大片冰冻的湖水发呆。 那片湖本来也是韩家辟出来的,但官府有规制,人分三六九等,民分贵富中平,作为下九流的商贾,是没有资格圈着这么大的湖泊的,即便是花钱建好了,也只能划在府院围墙之外。 韩家这两兄妹,从会学走路那天起,就爱对着这片平静的湖水扔石子。 小闲卿对会动的有生命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他和妹妹寒暄着,不自觉就将手背放在了小夜子跟前,希望他能像鸟儿一样跳去手背上站上。 小夜子给了他一个深刻的鄙视的眼神,然后绕过了韩明珠,坐去了另一侧。 什么叫“都长这么大了”……他根本是一点也没长好么? 小夜子用沉默表达着强烈的不满,他不动的时候,还真就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布娃娃。 小闲卿热络地打量着他,半晌,却听见妹妹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哥,棺材铺子里好玩么?” 韩闲卿收回了手,有些失落地摇头:“不好玩,每天都是和死人打交道,对着那些钱纸蜡烛香记账,我一点也不喜欢。加上我不会算账,这些日子,没少挨师父的骂。”韩闲卿的五官和韩明珠长得十分肖似,但因为最近韩明珠爱上了吃糖,发了点胖之后,脸上的肉要多一些。 小夜子看着两人几乎重合的侧脸,有点出神。 他早料到兄妹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了。 韩明珠只喜欢钱,只愿和钱、数字打交道,结果韩老板那个不长心的却让她去学什么琴棋书画,害得他和夫子每天都得忍受一个时辰的弹棉花。至于韩闲卿,他本身就喜欢研究活物,结果小小年纪偏要和死人处在一起,没被吓死,也被闷死了。 韩明珠:“我也是,一点也不开心。我总是不明白夫子在说些什么,他说的好像都不是人话。” 韩明珠认为在棺材铺子里记账比在别院里被人当鸭子来填要好。 要不是有小夜子天天陪着,她肯定会疯掉。 这个年大家过得都不好,韩老板在席间要看夫人的脸色,韩夫人却没有好脸色。韩夫人为了表示大度,对蒙雁嘘寒问暖也是应当,可是那淡漠的脸上,终有些不甘。曾经伉俪情深的传说被打破,她坐在那桌旁,多一刻都熬不住。这些,做儿女的都看得清楚。 可看得清楚,不一定就是看懂了。 他们始终还是只关心自己在意的那些。 “爹说,家产是要留给男孩儿来打理的,可是我这样……爹爹会不会失望?”韩闲卿与韩明珠还是有些不同的,他的脸大一点,眉毛也浓很多,身高是差不离的,但是走路的姿态远不如妹妹有气势。他这样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算长大也不可能像个商人,反倒像个白衣书生。 “爹爹才不会失望,爹爹有三个老婆,他今天还说自己能生,你看蒙雁姐姐不就有宝宝了吗?将来他要是比你厉害,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小明珠顿了顿,幽幽地道,“也许,是永远也不必这么辛苦了。去年在扬州,我就听说很多人家里边是这样的,庶子一出来,嫡子就被比下去了,到时候,我怕哥哥连吃饭都得向弟弟伸手要呢。” “那又怎么样?”韩闲卿懵懵的,还没弄懂状况。 “饿死呗。”韩明珠托着下巴,望着平静的湖面。 那湖面光洁如镜,好些地方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夜里映着身后的灯火,依旧是璀璨夺目的一片,有人在对岸放烟花,传来遥远的欢呼,可是却勾不起俩兄妹半点半致。 “唉。”两人同时叹了口气,连声音语调都如出一辄。 “我饿死了,就没人保护你了。”韩闲卿郁郁地道。 “你饿死之前,我早就穷死了。”韩明珠完全不能想象自己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又将是怎么样的情形。 蒙雁姐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只顾抚着肚皮笑,连眼睛都肯抬一下,遑论是像以前一样陪她吃年糕,看杂耍,放烟花。 韩明珠敏锐地感觉到了失落,甚至感觉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威胁,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她原本也是天真无知的小破孩一个,却在订娃娃亲的那天起硬把自己逼进了某一个似是而非的怪圈,她现在会想很多事情了,她已经七岁。 “小夜子,你不是要教我点金术么?我学会了它,就不怕没有钱了,到时候由我来养哥哥。”关键时候,韩明珠记起了一个承诺。 “呃……”小夜子有些傻眼,点金术是不难学,难的是打基础,这样一个连写字画画都坐不住的小皮猴,你让她打座炼气去修仙?简直不敢想啊。教,从何教起?不如也写一本厚厚的册子,让她一页一页的翻?小夜子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个奇怪的念头却是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像长了脚似的一蹦一蹦地来到了眼前,令他心头敞亮,他失口道,“现在学还太早了,你连字都还认不全,等你背好了千字文再说吧……” “连你也叫我背书?”韩明珠绝望地叫起来。小夜子却淡定地摆了摆手。 “其实很简单,你们俩个换一下,你去别院里听夫子讲经,你去棺材铺里帮忙记账。一举两得。将来有钱了,想再开一家铺子也行啊,不愁吃不愁喝。” 两个娃娃才只七岁,小脸儿还没长开,互换了身份谁也发现不了。 韩明珠这样机灵,要装成哥哥的样子完全没难度,难的是韩闲卿……要不,他留下来,和韩闲卿一起上课下课,顺道盯着那只猫? ☆、第068章 暗渡 韩明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又不舍得小夜子离开,三个小不点蹲在一块合计了一会儿,小夜子终于同意,每隔三天给韩明珠写一封信,至于为什么不是韩明珠写给他,原因很简单,她写的那狗屁不通的东西,谁看得懂啊? 过了一个年,家里头剑拔弩张。 这些天韩夫人老把相公往外赶,新年新气象,韩老板却睡了半个月的书房。 他心里头有苦说不出,只好把眼泪往肚里咽。 倒是蒙雁越来越来得勤快,正室的夫人不管事,小妾就开始闹妖了。 蒙雁本来就是丫鬟出身,做家务那是长项,素手熬羹汤,红袖又添香,伺候得韩老板全身上下都舒坦,既然在书房里有人嘘寒问暖,那便也不急着回正室夫人那儿去了,多年夫妻情意一抛,韩老板反而觉得轻松起来。 可怜韩夫人整天揪心揪肺的,还等着他回头。 韩明珠把送给小夜子的小簪子改造成了一把小剑,又给他配了一个鹿皮的剑鞘,平时穿的衣裳也改了一点,好几件常穿的,都改成了紧袖,小夜子在韩家可谓是养尊处优。 韩闲卿很听妹妹的话,每天一包桂花糖必不可少,就差把小夜子供起来了。 韩闲卿虽然不喜欢古夜,但对小夜子却始终讨厌不起来,特别是在他出了个这么好的主意后。 韩闲卿不像韩明珠那样得时时刻刻盯着,他是一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孩子,和他呆在同一间房里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他和妹妹一样是个好奇宝宝,不同的是,凡是不懂的东西,他会掏出个小本子记下来。这也算是一种了不起的积累,至少夫子没再找过碴。 小夜子没事的时候,就在府中闲逛,他每天要出去两次,早上看前院,晚上盯盯后院,看看有没有猫腻。就这样,三四个月眨眼过去,却还是一无所获。 扈文青忽然变得很烦人。 他每个月都会寄信过来,说说自己的近况,说说最近又读了哪些书,又写了什么样的诗,事无具细,交待得清清楚楚,信里有挑衅的味道,也有一点隐约的焦灼。当然,这些信无一例外地寄到了男扮女装的韩闲卿手里,刚开始他还记得把信转交给妹妹,后来妹妹直接说了句:“太蠢,看不懂。”他也就不管了。 扈文青的信,韩闲卿也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不过扈家公子比他大了六七岁,读的书确实深奥多了,好些显摆的东西,韩闲卿也是看不懂的。扈文青文采风流几千字,全都赠给了睁眼瞎。 睁眼瞎有时候也回信,有时候是寄一两件树叶敷衍了事,有时候也提提诗句上的看法。 韩闲卿沉得住气,跟着夫子学了三四个月,也能做些浅薄的七言小诗了,虽然词藻贫乏况味,但比起韩明珠简直不知要好多少万倍。 老夫子泪流满面,韩老板泪流满面。 老夫子感慨,是因为小皮猴终于老实了。 韩老板激动,是因为他觉得那门遥远的娃娃亲起了大作用。 在小夜子的帮助下,韩闲卿与韩明珠两个角色替换得很成功。 韩闲卿从来不知道原来小夜子对自己的妹妹居然会那么了解,她用什么样的胭脂,喜欢什么样的颜色,最常用的是哪一支钗,最贵重的东西都收在哪儿,简直无所不知。 他屁颠颠地跟在妹妹身后这么年,也没记得这么清楚。 一时间,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心酸。 五月桐花落,蒙雁的肚子显了形。 韩夫人不知为了什么事与韩老板大吵了一架,韩老板便再也没进她的房门。 府里的风向渐渐地变了,就连管家看韩夫人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 古有七出之条,有一条便是妻妒。韩夫人这样闹得满城风雨,不单单是韩老板的笑话,也是整个韩府的笑话,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韩夫人却为了一个陪嫁的丫鬟把相公撵走了,府里的下人都有些看不过去。加上蒙雁平日给了些小恩小惠,他们的言语就更不堪入耳了。 韩夫人虽然也是商贾出身,但平素被相公宠坏了,从来没接手过任何事务,蒙雁这一闹,她便失了丈夫的宠爱,竟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韩夫人变得很喜欢和韩闲卿说话,可是韩闲卿每天都得去夫子那里听课,回来又忙着做功课,委实没空搭理她。她有时候也会抽抽嗒嗒地哭,韩闲卿却只能呆看着不作声,他到底不是妹妹,不会舌生莲花。 韩闲卿不在的时候,韩夫人有时也会来,不过是在书案之前呆坐一会,喝两盏冷茶。 这个时候小夜子一般不出来,只在小金屋里鼓捣些自己的小玩意,间或听她自言自语的抱怨。韩夫人的娘家在靖州,她受了气想躲回去都难,这样劳师动众的,连累整个韩府被沧州城的百姓笑话。但想到女儿将来很可能要远嫁扬州,她的心里就好似有了千疮百孔。 “知书达礼有什么用,琴棋书画又有什么用?没有一技之长,将来就是想和离都不成,回到娘家,也是污了爹娘的眼。”这一天,韩夫人来得很早,天不亮就进了韩明珠的闺房门,韩闲卿上早课去了,屋里就只剩下小夜子。 小夜子正拿着一块小丝巾奋力擦着小剑,听到韩夫人的声音,他立即停了下来。 从窗口往外瞧,可以瞧见一个单瘦的背影,韩夫人坐在桌边,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什么女儿家不能继承家业,呵,若是珠珠以后也碰上个这样负心薄情的,那可怎么办?难道要她和我一样,忍气吞声,任人宰割?错了,都错了,学这些笔墨上的酸腐玩意,倒不如正经学学经商,就算立个女户,将来也有盼头。” 韩夫人后悔了,她后悔听从了相公的安排,给女儿谋了一条不归路,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双儿女早已经在私下达成了一致,双双把路给扭转过来了。 小夜子收起了剑,整了整衣袍,准备回平安锁里睡觉。 他最不耐烦听这些婆婆妈妈,干脆把耳朵闭起来装没听见。 可是韩夫人话风一转,忽然说起了别的:“昨儿说要歇回屋里,千求万求地流了一床眼泪,我信了他,结果一早又故态复萌,去了那贱人屋里。我这两个丫鬟,本是一起从娘家带来的,论性子蒙雁还要老实些,相貌也不怎么出众,怎的他偏偏就中了她的邪……若是喜欢去,当面同我说一声,我也不会不让,韩家那么大的家业,多两个孩子来帮衬也不是不好,可是他……何必故意半夜从我这儿过去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忽地就蒙着脸大哭起来。 别院里静悄悄,或有三两声雀鸣,以及粗使婆子扫地的声音。 沙沙沙……衬得那哭声格外凄厉。 第45节 也只有在独处的时候,韩夫人才能哭得这样放肆。 她几乎把所有的尊严,都赔在了往日的甜蜜里。夜里那事,都是相公说了算,他让她怎么样,她都能照做,可不就是为了讨他欢喜?却不料掏心掏肺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冷漠无与背叛。 后悔能抵什么用?相公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小夜子本来已经爬到平安锁上了,听到韩夫人这番话,不觉又退了回来。 韩老板是半夜才去那小妾屋里的,这点很不寻常。 自己家的小妾,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就算夫人不同意,那又如何? 他能替儿女作主,为什么却不能为自己作主呢? 韩夫人哭了一场,抹净了眼泪,自己拿冷水敷了眼睛,又仪态万方地走了出去。 随着大门开合,桌上残留地那杯冷茶,像是倒浇过来,直直扣在小夜子头上。 小夜子手脚手凉,他想到韩明珠将来嫁人若也遇上这样的不幸……不由好一阵头皮发麻。 这天,韩闲卿放课特别晚,小夜子本来是给韩明珠写了信让他去送的,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 黄昏日落,韩闲卿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屋,脸上闷闷不乐的,手里还揪着一封拆过的信。 小夜子有心留意了一下,却不是扈文青寄来的。 “这什么?”他问。 “扬州青莲诗社的喜报。”韩闲卿倒头将脸埋在了被子里。 “扬州?”小夜子心里打了个等。 “他又进了前三甲,就我这样的,十年都未必赶得上他。”韩闲卿不知从哪里整来一套说词。 “你真认为只要达到了他的要求,就能全身而退?”小夜子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凤华仙君是什么样的人,小夜子还是很清楚的。 凤华当年在天庭上的口碑特别好,在一众女仙当中,简直就是一块金多宝,自动送上门的女仙多不胜数,被他弄到手的也都一个个死心踏地,他就是有那样的本事,纵有真心,也能切碎开来分成无数瓣,每一名女仙都以为他给的是真爱,每一个都拼了性命护着他。 当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是凤华仙君的特质之一,就因为这份挚着,才令人以为他存了真心,哪怕是百千女仙为了他一句话打破头扯乱了头发,她们也都还以为自己才是唯一。 扈文青一个月寄一封信给韩明珠,难保他不会也同时寄给别人。 他本来就是有同时纠缠几个而不悖乱的能耐。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不服。”韩闲卿已经够努力了,可是慧恨也就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矫情文章他写不出,倒是策论写得中规中矩。 “今天……”小夜子想说韩夫人来过了,但话到嘴边又打住,韩闲卿满脸倦意地从被子里抬起头,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连饭也来不及吃,又趿拉着鞋子踢踢踏踏地走了。看这架势,似乎又要去书房。小夜子担忧的望了几眼,忽然抽出一封信,驾着云朵追上去。 ☆、第069章 群妖乱舞 小夜子的信里边还是写的那老三样:我很好,家里很好,你别调皮。 就那么几个字,简单得寡味。 可是这寥寥数语,却令小明珠感到万分满足——小夜子的个子那么小,能多写几个字已经是很看得起她了。她接过跑腿家丁手里的信,回到内堂抓了两包糖栗子塞是了家丁怀里,依旧是一大一小的两包,一包是给韩闲卿的,一包给小夜子。 “哦对了,你还帮我问问,蒙雁姐姐的猫怎么样?” 她回回都得问猫,却不问爹娘死活,渣爹自来由遗传,家丁不免有些烦躁。 家丁并不是知道面前站的韩公子其实是大小姐,他自动将“韩公子”归在了韩老板这种渣夫这一类,心里头说不出的鄙视。 “蒙姨娘的猫没病不痛,不过夫人就不大好。”家丁也是看在小明珠的份上才说这些的。 “我娘?她怎么了?”小明珠一愣。 “病了。”不单是病了,还没人照顾,以前的陪嫁丫鬟有了身孕被抬了姨娘,另一个陪嫁丫鬟她也不敢用了,就这杯弓蛇影地担忧着,不病才怪。有时候男人渣起来还真是没法直视,以前多恩爱的一对,现在一个病了,另一个却连句体己话也没有。都不知是怎么了。 “你等等。”小明珠立即进屋去取了一件斗蓬,顺道向掌柜的告了假,“我和你一同回去,先去看看娘亲。” …… 小夜子等到天黑,又跑去蒙雁的窗下蹲了一会儿,没瞧出有什么不妥。 那只猫也不在屋里,不知道一早去哪里野了。 小夜子也希望自己是猜错了,直到他看见了藏在墙角里的猫皮。 那猫皮被叠得整整齐齐,四肢挽在一起,依稀还可以看见四个光秃秃的白色爪子,只是爪上无趾,只得几个黑乎乎的小洞,活像是两副小巧的手套,整副猫皮连成一体,似一件小小的婴儿衣裳。 小夜子循着墙根挨近那件猫皮,便闻得一股浓郁的腥膻味。 香里边还夹着臭,熏得他五脏六肺翻腾不止。 小夜子扶着墙憋了半天,才施法关闭了嗅觉。 并不是山猫精的味道……像是,狐狸? 他狐疑地绕着床柱转了一圈,忽听门外从边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出现在面前,小夜子抱着床柱,哧溜一下攀上了去,那双绣花鞋的主人转眼就走到了床边。 小夜子抬头往上看,看清了韩夫人那张清丽而憔悴的脸。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夜子皱了皱眉头,心道要糟。这个蒙姨娘明显是着了妖物的道,凡人留在这儿,岂不是很危险?他当机立断,冲着窗外抛出一道劲风,只听“砰”地一声,窗叶撞上了窗框。 韩夫人被那突兀的响动吓了一跳,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心放弃,她回头对着这新建的鸳鸯床打量了一阵,满脸忧伤地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小夜子隔着半透明的帐幔将她目中的泪光看得一清二楚,他摇了摇头,竟也感到有些难过。 天下女子,若是为情而活,最终的结局都不会太好,这样看来,反而是以前的扶兰仙子比较幸福,没打开通心灵玉之前,她的世界虽然单调,但也单纯,没有那么多纷纷扰扰。 韩夫人本来已经打算离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一阵人声低语,她一紧张,倒退两步便又回到了床边。而门外的语声,竟在门口停下来。 蒙雁柔若无骨无骨的声音飘了进来:“老爷,天都还没黑透,你真不去夫人那儿看看?听说她病得不轻哪。” 韩夫人从来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个呆得像木头一样的丫鬟也用拿这种勾人的语调哄人,她又悲又气,一股闷气憋在心头,差点止不住咳嗽,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趁着蒙雁还没进屋,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小夜子吊在床帐上荡啊荡,没料她会去而复返,不经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屁股,顿时吓得赶紧往上又攀了一点,像壁虎一样贴在了床板的背面。 韩老板从外头推开房门,一手搂着蒙雁笑:“这样好的时光,别提那扫兴的好么?我多疼疼你就不行么?”说话间,两双脚就到了床边,简直是直奔主题。 韩夫人趴在床下,听着两人悉悉窣窣的脱衣声,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她压抑着喉间那股咸腥,咬着下唇都发白了。 一件件衣衫,像被剥开的蝉翼,片片落下,最后,竟落下了一个薄薄的笸箩。 蒙雁叽叽地笑起来:“老爷,你教的这个方法还真管用,自从我说有了身孕,她就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直接给我开脸抬了姨娘,枉我老老实实服伺她这么多年哪,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帐暖春纱,两人就这样光洁溜溜地爬上了床榻,任由韩夫人在床下气得头发着火。 奇怪的哼唱在屋子里回荡,床板一震一震的,晃得小夜子头晕眼花,他只能专注地看着韩夫人,生怕她有个什么意外。 韩夫人一声不吭地趴着,慢慢地,眼泪从渗了出来,凝结成滴,落进了灰里。 小夜子的心,感同身受地抽搐了一下,记忆里浮起了一个零乱片段。 里边有凤华仙君,也有无界堂的樵堂主,还有一块立在月老庵前的五彩石。 他用力摇了摇头,挥走了停驻了几千年的印象,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凤华仙君借着凤族的势力,求月老给他和扶兰仙子拉了一条红线,可是那红线却没捱过三天。 他与了樵堂玉幽会,可巧不巧,就在扶兰仙子面前。 几千年尘缘过隙,只在一夜化成灰烬。 他与樵堂主欢娱耍乐的时候,根本没有多看那五彩石一眼。 凤华仙君面上求娶的是扶兰仙子,可心里却连扶兰仙子是圆是方都疏于理会,他甚至不知道,扶兰仙子正在给月老打工,做姻缘石。 姻缘真是天注定的,那时的扶兰仙子不爱任何人,也不恨任何人,她只是遵照本心,掐断了凤华身上系着的红线,却不知道那红线的另一头,原本是拴在自己身上的。 红线断在石前,所谓缘份,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撞击声不绝于耳,韩夫人的眼泪越聚越多,她很想冲出去,给这对恬不知耻的男女一人几十耳光,可是她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眼泪流尽了,仿佛耗去了一生的时光。 她忍不住在心里反复重温着昔日的恩爱画面,直到心房裂开,千疮百孔。 小夜子不忍再看,便沿着床板的背面往外侧爬,可巧铺在床上的被褥被揉得乱了形状,床板之间的缝隙露了出来,小夜子无意往那缝里瞟了眼,正看见一处雪肤压在下方。 眺过那副皮肉,他看清了一张毛绒绒的脸,竟是一张十分周正的狐狸脸。 原来一直与蒙雁夜夜恩爱的人,并不是韩老板,而是一只白色的狐妖。 “小子,你看够了没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上头飘来。 跟着,那狐妖将动作一定,喷了一口紫色的雾气出来。 半醉半醒的蒙雁轻叹一声就不动了,剩下的紫气渗到了床底下。 小夜子屏息一挡,将自己隔绝在那道妖雾之外,他从身后抽出了长剑,一个翻身,踏上了床榻。却见一位银长男子盘着两条光腿,大摇大摆地坐在了纱帐里,他单手支在在一个漂亮的起伏上,修长的下指优雅妖娆地托着自己的下巴,半眯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好不好看?想不想亲自试试这味道?”他拨动银亮的长发,两眼变成了夸张的弧线,“看戏可是要给钱的,小仙灵。” “你是……厌蓝山的?”小夜子板起脸,“好好的不呆在山里,来沧州做什么?你……你放开她!”那狐妖的手顺着蒙雁的背脊轻轻地滑动,像是摸着一张漂亮的皮,小夜子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把这女人的皮给剥了,这妖物剥皮的本事可不是盖的。 “唉呀,讨厌,你只顾着问人家来沧州做什么,却不问问韩老板在哪里,就不怕小明珠回来怪罪么?”狐妖裹着九条毛尾,不用穿衣裳也能遮住重要部位,可是这样的遮掩似乎更为勾人,他咯咯地娇笑起来,这一笑,仿佛有两个声音同步响起,一时男一时女,震得小夜子耳膜子发烫,“凡人真好骗,我不过是装成韩老板的样子,就有这么多女人贴上来给我玩,早先我怎么不知道会有这等好事?” 他的手依旧在蒙雁背上轻拍着,可是却拍出了几条血淋淋的爪痕。 他舔着爪上的血尖笑着,脸上的轻慢一览无余。 “放开她!”小夜子长剑一指,划出一道冷冽的剑芒,只是他身小,剑小,再是气势非凡,也不够看。他感觉到了蚍蜉撼大树的绝望。 “好说,你先交出定魂珠!”那白狐将长尾一扬,九道白裘像扇子一般飒然打开,兽面人形的大妖将身子弓起,变成了巨大的兽形。 四处流蹿的气流撞在窗格子上,把窗叶子拍得哗哗作响,与此同时,门外飘来了数十道陌生的气息——妖气! 定魂珠!小夜子想起了放在屋里的那枚戒指,顿时什么也顾不上,驾起云朵就往外跑,可是飞到半路,却被一道劲风挡了回来。 一张妖娆的俏脸出现在他面前。 声音如银铃般传来:“古夜,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上仙?你以为派个小小仙灵就能保得住心上人?今天老娘就让她毁得连渣都不剩!” 窗外响起了各式猫叫,那张俏脸在人面与猫脸之间变换,最终定格成了猫脸。 一只巨大的猫妖出现,身边掉落了一张人皮。 接下来,有更多的人皮、兽皮,从房顶落下,数十道莹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第070章 战灵 韩闲卿正在书房里刻苦用功,忽然一阵怪风袭来,将案上的薄笺吹飞了好几张。 第46节 他搁下毛笔,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出来,追着那漫天花笺穿过了花圃。 刚写好的诗句被挂在了枝头,落在了草间,韩闲卿弯着腰一张张拾起,拾到最后一张时,一条毛茸茸的兽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砰”地一声巨响,就踩在了雪白的纸面上。 韩闲卿猛地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灯笼似的眼睛。 一声猫吼,撕心裂肺。 韩闲卿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猫,一时就呆看了。 “喵!”那猫妖叉着腰甩着尾巴,神气活现地双腿站立,两边豁开的嘴角往耳后狞狰提拉,做出了一个类似虎啸的表情,它以为这熊孩了已经被吓傻了,心里好生得意,却不想一只粉嫩嫩的小手,突然就伸过,摸住了它的耳朵。 “好高啊,你站起来跟我一样高啊。”韩闲卿见识过大耗子,再看大猫,心里一点抵触也没有。面前这猫吃得有点胖,人立的时候还有个胖胖的肚腩突出来,看起来很神气,其实却臃肿,五短的身材,有些滑稽。 “别摸!你有没有脑子,本大仙是来吃你的!” 猫妖们听了首领的命令,四散寻找韩明珠的下落,却不知韩明珠眼下正往回家的路上赶。他面前站着这个梳着包子头,一脸惊喜的“小姑娘”,其实是韩府的长公子,韩闲卿。 韩闲卿的眉毛被刘海挡住了,他一手抱着揉皱的花笺,一手顺着猫毛的长势方向轻轻地抚摸着。那胖子猫妖原本还凶巴巴的,被他摸得几下就好似全身都软了,竟对着他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喉音,那神情别提多享受了。 “说了让你别摸……呼噜噜……”胖子猫妖生气地挣扎着,突然一张口,朝着韩闲卿的脑袋咬下去,它这的嘴张得比韩闲卿想象中大许多,这样仰天仰地的一咬,竟把韩闲卿的整个脑袋含了进去。 “啊!” 一人一妖,同时惊叫了一声。 又听“嘎嘣”一下,胖子猫妖全身被毛倒立,竟捂着牙齿倒退了好几步。 “你干嘛咬我!”韩闲卿在满是口水的脸上抹了一把,从耳后的发隙里摸到一个*的,像碎石头一样的小东西,他摊开手心一看,愣了。 “哇啊,我的牙!”韩闲卿摸头的时候,那胖子猫妖也在摸嘴,可这一摸整个妖都不好了--它刚才那一口咬下去,非但没拧下韩闲卿的脑袋,还折损了一颗獠牙。它做梦也没想到,看起来粉粉的像花骨朵一样的孩子,居然是个金刚壳子,以它几百年的修为居然咬不烂。 “你的牙?”还真是牙!韩闲卿就想不明白了,这大猫的牙齿有这么松么?平时爹爹两棍子都能唬得他哭天抢,这大猫全力一咬,他却毫发无伤。这个可要好好地研究研究。他想了想,把手里那半颗亮晶晶的猫牙顺手就揣进了口袋里。 “你……我的牙!”胖子猫妖瞳孔一缩,完全石化了。它咬人没成,牙齿却被敌人没收了,这要怎么搞? …… “是妖王派你来的?” 俊帝为了令扶兰赫赫有一点渡劫的样子,特地向妖王装模作样借了兵。 扶兰赫赫的上一世遇上了花妖朱红,那这一世呢? 小夜子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原以为妖王派来的妖物会以人的形态出现,以各种考验来证求道心不变,可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一大批妖物潜伏在府上,就等着月黑风高来动手么?这哪里是什么考验,分明……是想要了扶兰仙子第二世的性命啊! “妖王陛下不请,我就不能来了么?”山猫轻笑了一下,伸手抚了抚,猫脸又变成了人脸,那是一张很乖巧的女人脸,眼睛又大又圆,只是瞳孔的颜色有些不一样,不是褐色也不是黑色,而是墨绿之中泛点金光,像黑夜里的祖母绿。那双眼睛里,赫然含着一股深不见底的怨怒,“我是来替朱红哥哥报仇的,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把他伤得那样重,我绝对绝对饶不了她!” “那定魂珠……”小夜子余光瞟了身后的狐妖一眼。 “芝嬛妹妹不肯和我结缡双修,我当然得收点报酬,定魂珠给我,小丫头给她,你……去死!”狐妖磨了磨爪子,瞥了榻上的女人一眼,又道,“啧,若不是你多事,我还能多玩几天,我总算明白妖魔鬼怪为什么都要化为人形了,人果然是万物之灵,就连做那事,也特别……嗯……舒服……”他舔舔舌头,语气中露出了一丝淫媚,仿佛意犹未尽。 山猫是厌蓝山一支的妖旅,九尾白狐却是青丘国的子民,这山猫精定是疯了,居然为了一己私欲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动用外族的力量。 “定魂珠不能给你们,她也不能给你们,至于我的性命,你们有本事直管来拿。”小夜子持剑在地上划出了一个圈,抬手打出三道法印。 “呵。”山猫冷笑着,挥着尖利的爪子将那法印像狂风扫落叶般拂落在地。这时小夜子已经驾着云朵蹿到了门边。 “喵!”一声厉喝,夹着腥风卷起,小小的他吹得翻翻滚滚,在墙上撞了好几下。 “这小子交给我,你先去取定魂珠。”芝嬛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休想!”小夜子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做了一副禁制,蛛网般的咒光以他为中心迅速放大,将山猫和狐妖圈在其中。 “自不量力!”芝嬛大怒,一巴掌横扫而过,不但扫走了禁制,还狠狠地打了小夜子一把掌,跟着一只巨大的梅花掌从头而降,将他踩了个严实,芝嬛冷冷地道,“你想找死,我就让你先死!”说罢,张开了血盆大口,向小夜子咬去。 “你才要去死!”小夜子挣扎着,小手和小脚在猫掌的蹂蹒下无力挪动,慢慢地在四周刻下了一个法阵。 蓦地,屋中金光暴起,三道金色的光柱穿破了屋顶直透苍穹。 王仙岭附近的土地庙前突然铃声骤响。 正在闭关中的古夜猛然睁开了眼睛。 “居然向主人求救?你长点心好不好?你的主人这一世不过是个普通的地仙,只得半仙之体,怎么和我们打?”芝嬛冷笑了一声,长尾甩动,将窗框砸了个稀巴烂,“你修为如此微薄,就算借到了灵力又能怎么样?你一样会烟消云散……我劝你还是乖乖地伸脖子过来让姐姐摸一下。摸一下也不会很痛,很快,你就死彻底了。”她柔声说着,明亮的眼睛里慢慢积蕴了邪气。 小夜子突地怒喝一声,身体徒然暴长,从两寸丁变成了七尺高。 他长衣临风,袍袖翻飞,颇有点紫绡仙君的风姿,只是那修为就差远了。 但即使如此,芝嬛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击退了两三步。 小夜子伸指挑向狐妖,一昂头:“行不行要试过才知道,你们是一个一个地来,还是一起上?” 韩明珠现在不在府里,他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加上从无界堂买来的那枚戒指是极品法宝,一般的妖物根本打不开。所以定魂珠也是安全的。 他能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打败山猫精。 “呵,你还真敢!”芝嬛与白狐双双变成人形,随手祭出了法宝,三人呈品字形对立着,各自周身笼起了一层护壁。 小夜子身边浮动的是一重宝蓝色的光,像海水的颜色,那晶宝的纹理映入眼眸,照着瞳孔中一片浩瀚,实力虽然不够,但气势上却略胜一筹。来自上仙的灵力,确实纯净得无可挑剔,虽然紫绡只是一个新晋的仙君,但这种这飘然出尘的气质,却是他辈妖物怎么也学不会的。 白狐化形之后虽然也是美男子,但比起小夜子,竟有如草芥尘嚣,不值一提。 白狐善妒的秉性莫明其妙就发作了,他提着一把长鞭,“哗”地一下抽向小夜子。 小夜子后蹿一步,飘出了屋子,芝嬛抢上去补位,扬手挥出一把折扇。 那折扇打开,万千星光便照着小夜子头顶打落,小夜子伸剑格档了一下,将扇子撞飞,跟着错身避开了白狐的长鞭。 扇子夹着风声擦过树冠,将树叶扫了一地,长鞭打在湖石假山上,顿时石屑四溅。 小夜子摸了摸发烫的剑身,果然,摸到了一丝裂纹。 他手里的东西不是法宝,根本不能硬挡,看来,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 他弃了剑,自右手捏出了一道法诀,地上水池,草上露珠转瞬凝成了一把冰剑。 小夜子扯住剑身两端,轻轻一拉,剑形变细变长变薄,竟成了一道纤细的直线,他便将这样的长剑,提在了手里。扬手一个起势,长剑势如破竹,先取向了白狐。 白狐长鞭舞成了一道银龙,却怎么也锁不住小夜子手里的冰剑。 芝嬛在一旁大声道:“打他的本体,他手里的剑是水汽聚成,聚散有时,没有实形,你奈何不了他。” 白狐睨了她一眼,腻声道:“人家就只是逗他玩玩,你那么急做什么?你若是觉得容易,那你来啊。” 芝嬛与他怒目相视,即将手里的折扇又挥了出去,这一次果然是照着小夜子的本尊打去的,可是,这一次,她仍旧失望了。 扇子竟然“穿”过了小夜子的身体,一头扎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树叶扑簌簌地落下来,擦着小夜子的身侧飘落,这一刻,他又像是有形的。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小夜子是灵体,很容易就在心理上控制住了对方。 芝嬛有些傻眼。 白狐却在旁边歪着嘴巴笑出声来:“他是灵体,只有冥器可以攻击到他,你还想白废力气么?”顿了顿,又道,“芝嬛妹妹,这一战过后,可要记得给我一点小小甜头,这家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呢。”他靠近芝嬛,伸手在芝嬛腿上掐了一把,芝嬛登时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小夜子却道:“你们没辄了?可就轮到我了!” 说罢,手中长剑一挥,剑影闪了闪,就没有了影子。芝嬛不敢分神,将扇子收回,往胸前一横防备被人偷袭,却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冷冽的杀意,她心中警铃大作,当即闪身让开,一道纤细的剑光忽倏而至,在她肩上干净利落地划出了一道半指深的口子。 小夜子手中一闪再闪,长剑去而复回,窄细的血槽里,已然嵌了血。 原来变大了的仙灵,居然会这样难对付。 芝嬛和狐妖的脸色变了,他们收起了轻敌的那一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齐齐转身,往韩明珠的闺房方向奔去。冥器!定魂珠!只要拿到那东西,仙灵就没办法了! 定魂珠吸生游灵散魂,对仙灵也一定能有不小的杀伤力,如果能拿到它,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 ☆、第071章 一念浮屠 韩明珠带着家丁赶回家时,夜色已经垂落,昔日灯火通明的韩府如今变得漆黑一片,就连门房处的灯笼也没被点亮。随行的家丁上前敲了敲门,半晌也不见看门的李贵前来接应。 韩明珠站在一边冷得跺脚:“现在是几时了,难不成从铺子里那边走过来要三四个时辰?”明明记得太阳落山还没多久的。 她举起手来用力拍起了门板,大声叫道:“李贵,开门!是我!” 她伪装成韩闲卿的声音,像足了十成,可是一向与韩闲卿交好的李贵却不买这笔账,她敲了半天,里边也没有声音。整个韩府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细响,一浪接着一浪。韩明珠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来,却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贵!” 她贴在门上,不死心地又叫了一声,却隐隐地听到一声惨叫。 那声惨叫很远,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传过来,像一支细细绵绵的针扎在了耳朵里。 她心间一抽,忽地扯住了身边家丁的衣袖:“去找个东西把这门砸开!” …… 韩闲卿抢了胖子猫妖的牙,胖子猫妖不干了,追着了韩闲卿“喵呼喵呼”地拍打,一条大胖尾巴像棒槌似地挥来挥去,甩得沙石滚滚。 说来也奇怪,韩闲卿被咬了脑袋却不痛不痒,被猫尾巴抽中了屁股反倒痛得跳起来。 胖子猫妖生怕自己一个妖对付不了这“小姑娘”,不住地厉声尖叫,引来更多的猫围追堵截。 韩闲卿摔了几个大跟斗,手脚都负了伤,只有脑袋还像个金刚钻一样瓷实,一时间,他真恨不得拿脑袋来走路。 “抓住他向老大领赏!” 胖子猫妖伸爪指着前方,招呼着兄弟姐妹们一起上。 韩闲卿的小短腿哪里跑得过肢体柔软、身体强健的大猫,很快就落了下风,他抓起石头一通乱丢,慌不择路地掉了一个头,从柴房的狗洞钻了进去。 追在最前面的胖子猫妖没留意到自己的体型,想也不想就跟上去,只听“嘭”地一声,巨大的猫脸卡在了狗洞里,两只前爪撑着墙根挣扎了半天,也只能是翻了个儿,变成了下巴朝天。跟在后头的猫妖们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胖子,看你以后还臭不臭美,没事把胡子剪了,害自己连洞有多大都不知道。” 猫的胡子是用来丈量洞口的宽度的,但是胖子猫妖嫌自己的脸太大,配上了两边的胡子脸就更圆更大了,实在不好看……所以有事没事就剪两刀,这下好,卡住了。 韩闲卿松了一口大气,趁着胖子猫妖一时没拆柴房,赶紧打开门往厨房跑。 胖子猫妖愤怒地吼地起来:“笑笑笑,有什么好笑,小丫头从那头跑掉了!你们还不快来拉我一把!” 众妖笑道:“拉你咬屁啊,有功劳不自己争是傻子,胖子你就在这里呆两天,当是减重吧。”说着竟丢下了胖子猫妖,一窝蜂地往柴房正门跑去,任凭胖子猫妖骂得口水都干了,也无一妖回头。胖子猫妖四肢撑在墙面上,扭着屁股大喊大叫,声音格外凄惨。 韩闲卿在厨房里翻了半天,从厨娘放腌菜的地方找到了一筐小鱼干。 他脱下衣服包满了一包,不敢往回跑,也不好一直躲在厨房里,只得爬上了灶台从满是油烟的窗口翻出去。不想窗下早有猫妖蹲在墙根守着,他这一跳,正踩中了一颗猫头。 “喵呼,在这儿!”那猫妖挥爪子一捞,勾住了韩闲卿的后领。 第47节 韩闲卿反手塞了一条鱼干在那张大的猫嘴里。 那猫妖口含小鱼干,不觉一愣,韩闲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猫脖颈上的三寸皮毛压住猫头与自己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 “嗡——”那猫妖被狠狠撞了一下,五内钟鼓齐鸣,都没来得及叫唤,就含着鱼干昏了过去。 韩闲卿一边扔追来的猫妖扔着小鱼干,一边奋力迈着小短腿往闺房的方向跑,他还记得古夜说过的话,遇上困难和危险的时候,可以叫他的名字,可以找小夜子帮忙。现在全府上下最有本事的就是他了。韩闲卿一边跑一边庆幸,幸好妹妹不在府里,幸好—— …… 韩明珠叫家丁砸开门,过眼之处皆是狼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在路中央,正是那看门的李贵。家丁被猝不及防,手里的石头还没来得及放下,人就直直往后一倒,昏了个不省人事。韩明珠哪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当即吓得小脸发青,关节都硬了,她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死不瞑目的李贵,就在一个月前,她还亲眼看见李贵给自己家媳妇戴花呢,没想到人就这么没有了。 一阵腥风刮过来,夹着撕心裂肺的猫叫声,韩明珠从头到脚凝固的血液蓦地恢复了流动,她脑海里同时掠过了几道影子:“爹,娘,哥哥……小夜子!” 他们还在这府里,他们不能有事! 她抛下那家丁,没命地往后院跑,这一路上又见过了几具尸体,几张人皮,她原以为自己会吓得哭起来,又或者会像那家丁一样昏过去,可是没有。 她只听见胸中奔腾喧嚣的怒火,夹着尖啸的风声,在耳边锐鸣。 山猫!果然是那山猫!小夜子说的没错!可是……它为什么偏偏只选中了韩家! 韩明珠跑到了闺房附近,发现这儿的情况更槽,立在中庭的几棵苍天古梧都倒了下去了,放在花圃里的湖石也都碎成了粉末,四下都是巨大的猫脚印,看得出,这里不只一只猫妖来过。韩明珠的心口砰砰砰一阵乱跳。 这儿是她的家,从她牙牙学语开始,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属于她,她有个不怎么严厉的爹爹,还有个温柔体贴的娘亲,她比这沧州城里的大多数人都要幸福。 可是这一切,就毁在了眼前。 地上了血迹,墙上的抓痕,还有倒塌的墙垣,所有的一切,都那样陌生,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家会变成这样。她突然明白了小夜子的执著,原来人们对妖魅感到恐惧,都是有其根由的。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像土地庙里看到的耗子精那样和蔼可亲。 这个世界,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爹!娘!哥哥!小夜子!” 她沿着断裂的墙根一步步前行,试图接近自己和小夜子住过的那间房,而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强烈的蓝光从窗格子中间暴发出来,转眼震碎了半边屋顶,三道人影从房中先后蹿出,纷纷落在了地上,当先一位男子青衣长发,手持一把莹蓝色的细剑,跟后他身后的一男一女,男的持碧藤长鞭,女的舞着一把紫火邪扇。这三个人,她都从来没见过。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我爹娘呢?小夜子呢?”她低头从脚边拾起了一根木棍,紧紧地握在手里。 小夜子万万没想到韩明珠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正想着要怎么样瞒天过海让韩明珠脱身,忽然对面厢房的屋顶上蹿下了几道黑糊糊的猫影,其中一只猫妖叼着一个单小的人影,得意地大叫:“老大,你要找的小姑娘我们给你带来了。” 韩闲卿挣扎着扭打着那猫妖的脸,啪啪啪左右开弓给了好几个巴掌。 那猫妖不耐烦了,昂头一甩,将他一把旋了下来。 小夜子起身去接,却被芝嬛抢步逼住,那狐妖伸臂一揽,接住了韩闲卿,顺手替猫妖回敬了他几个耳光,却不料韩闲卿那脸比石头还硬,硌得双手生疼,狐妖诧异地盯了一眼,突然将韩闲卿放在鼻下用力一吸气,突然脸色发紫地一撒手,将人丢在地上。 “你搞什么?”芝嬛不爽地望向他。 “你手下抓错人了,这是个公的。”白狐痛苦地挠着地,妄图把身上沾染的气息都揩去。 “哦?”芝嬛不动声色地一转身,将目光直直地对准了女扮男装的韩明珠。 “……”韩明珠倒退了两步,转身就跑。恍惚间,一道蓝色的剑光从斜里插来,阻在了她与芝嬛中间,与此同时虚影浮闪,方才还站在十步开外的青衣剑士已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起抬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小夜子!”韩明珠认出了变大的小夜子。 “什么都别管,快走!你也一样!”小夜子伸手一抓一摄,将韩闲卿一并抓过来,丢在了脑后,他衣袍飞舞,从牙关里狠狠地崩出几个字来,“这里都交给我,只要有我在,它们休想动你们一根寒毛!走!” “走?可是要去哪里?” 韩明珠扯起了哥哥,可是跑了几步,却越发茫然。 这里是她的家,她的亲人,她唯一的朋友,她的所有都在这儿,她出了这个门,还能去哪儿?她急走两步,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定住了。 这时,她听见耳边有一声轻吟,依稀还是小夜子的声音—— “从这儿绕过去,回到屋里,默念这句咒文,就能进到那枚戒指里去。那里边最安全。”他说完,一行咒文便打进了她的脑海。韩明珠咬了咬牙,拖着哥哥在园子里狂奔。 数十只猫儿尖叫着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一起玩起了躲猫猫。 “你这是宁死也要护着她?”芝嬛摇着扇子燃起的一团火焰,幽深的眸子里全是恨意,“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无缘无故地护着她疼着她,她……究竟有什么好?” “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只是你们不知道。”小夜子压低了嗓音,侧过的目光里溢出了一注溺死人的温柔,这样的温柔,在小号的仙灵脸上从来未曾出现过,又或者也曾昙花一现,只是因为脸太小,谁也看不清。他只是一只小小仙灵,他的责任是忠主人之事,达成主人的愿望,他虽然与主人性情不同,但数千年来与君一体,目睹之事又有何异? 扶兰仙子很好,没有她,就没有紫绡仙君,没有紫绡仙君,也就没有现在的小夜子。 她确实比任何人都好啊。 这一次,他没有将灵形虚化,而是张开了双臂,坚定地拦在了芝嬛和狐妖面前。 韩明珠念着陌生的法咒,战战兢兢地钻进了突然出现的光阵里,而就在光阵快要消失的时候,她听到一声闷哼。同样的闷哼,她听过很多次,比如她不小心踩住了小夜子的脚,不如不留神就将盛满花生的小碟子压在他的肚皮上,又或者他被家里的老母鸡欺责,被啄得到处跑……对了,她伸手弹他额头时,他是这样的哼哼的。 小夜子! 韩明珠从来没体会过心痛,可是万物归寂的刹那,她感到心间一抽,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道口子。蓦地,万千伤怀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她放开了牵着韩闲卿的手,转身跑又回去。 “砰!”一声巨响,光影交织之际,唯见青色的影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那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一片半透明的人影,飘然落下。 “小夜子!”韩明珠扑过去的时候,手指从那片小小的人影中穿了过去。她什么也没有捞着。 “傻丫头,仙灵是会死的,灵气散了,就只会消失……”韩明珠的脑中突然回响起了这句话。 灵气散了,就只会消失……她的眼泪越发汹涌…… ☆、第072章 故人的无效年华 韩明珠的小手穿过小夜子身体,在泥地里乱拍乱打,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撒豆子似的垂在手背上。小夜子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地薄成了一道烟,韩明珠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小夜子,小夜子……古夜!” 古夜! 这一声唤,仿佛穿透了时空,化作一道惊雷打了在通向扬州的驿道旁。 破破烂烂的土地庙晃了几晃,漏夜的星光静静地照在了古夜惨白的俊脸上。 耗子精惊叫了一声,震得更多的瓦砾住下掉。 古夜盘坐在法阵中间,竭力隐忍着真气耗逝的痛楚,终于在小庙崩塌之时,吐出了一口鲜血。附着仙灵的平安锁,一闪一闪地出现在法阵的边缘,古夜憔悴地歪倒在地,却固执地伸手去摸那块银锁片。 平安锁,琐平安。 附着在锁片上的灵气已然消散,退却灵气的浸染,银锁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旧难堪。 耗子精惊声道:“仙灵被毁了,是谁做的?” 古夜垂目良久,吐出三个字:“他自己。” 这一年多来,小仙灵几次试图与他取得联系,可是他因为元神受损,长期闭关,即使是有心也无法理会,只能勉强定下心神,看着小仙灵拼命为韩明珠付出一切,起初,他也以为小仙灵是以主人的意志为前提,听从他安排差遣,认真守护着扶兰仙子的转世,直到这一时—— 原来脱离了宿体的小仙灵,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意识,早在主人作出决断前,他就已经用行动回应了一切。 或许,自从小仙灵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名字那天起,他代表的已不是古夜或者紫绡仙君这一人。 …… 芝嬛看小夜子灵力耗尽,心下得意地伸出手去揪韩明珠,她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这一天,可以让这该死的女仙毁在自己的手上,可以看她向自己卑微的求饶,可以向她索回朱红大人失去的一切,可是她却忘记了扶兰赫赫这一世还有个同胞的哥哥。 她的手还没碰到韩明珠的头发,韩闲卿就已经低头冲了过来,他像头野牛似的,直直的撞在了芝嬛的小腹上,径自将她撞出了丈把远。 “不许动我妹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也像小夜子一样,拦在了韩明珠身前。 “我来对付这小鬼头,狐狸,你喜欢女的,你来动手。”芝嬛将一把紫焰烧到了天顶了,火舌绕着她像绸带般舞动,很快将韩闲卿团团围住。 白狐耸耸肩膀:“芝嬛妹妹,你真是太不可爱了,欺负小姑娘可不是我青丘子民的爱好,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带回去养着最合适不过。”他甩动着长鞭,任由鞭尾砸得地面砰砰作响,灵活的长鞭在他手里仿佛一条吐着毒信的蛇,他眯着细长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小明珠,忽地一挥手,长鞭蜿蜒而至,锁住了韩明珠的腰身。 “珠珠!”韩闲卿蹿起来往韩明珠站立的方向跑,却被火焰逼了回去。他的头发被烧焦了,脸上也被烧出了一道黑糊糊的伤。 “放心吧,我不会伤她的,这样漂亮的孩子,我疼她都还来不及呢。”白狐怪笑起来,手中发力,系在韩明珠身上的长鞭蓦地收紧。 韩明珠瞪着一双空茫的大眼睛,依旧在地上打捞着小夜子消散的影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几乎不闻不问,韩闲卿焦急的呼喊怎么样也传不到耳边。 她想起了很多事,第一次把小夜子从平安锁里召唤出来,第一次把他气得火冒三丈,第一次和他斗嘴,第一次……许多回忆,密集地发生在这一年间,她记起古夜说的话——如果感到有危险,需要帮助,可是叫他的名字……可是…… “骗人,你这个大骗子!还说要陪我十年的,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我给你造了房子,我给你做了小床,我给了你最好最好的东西,你却骗了我!小夜子,你是个大骗子!” 她被长鞭绞得双脚离地,却依旧忍不住握紧拳头失态地大哭大叫。 眼泪如纷纷雨落,打在了白狐高贵的皮毛上。 突然,一道强烈的蓝光沿着她娇上的轮廓一路燃亮,仿佛一道霹雳,落在了长鞭上,一阵钻心的痛沿着鞭子传到了白狐的四肢白骸,他全身就像是瞬间过了一道电,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接着,便有万道光箭追随而来,四面八方灵动游走,不露半分间隙。 “诛邪之阵!” 芝嬛和白狐大惊失色,小小的仙灵居然能发动这样强大的诛邪之阵,显然,他从一开始就豁出了性命。小夜子体型虽小,但行为思考都已是成人,他的深谋远虑完全超出了厌蓝山众妖的想象。就连白狐也着了他的道。 诛邪阵法发动,无数的法咒化成利刃大斧追着众妖大肆挥砍,光咒包裹着小明珠,像是一个奇特的襁褓,襁褓之外,已然什么都看不清。 “杀了她,快杀了她!此阵不可破,快动手!”芝嬛拉着白狐挡了在身前。 白狐立马反应过来,当即冷笑一声,挽着她的细腰一倾,脚步优雅地转了半圈,在芝嬛耳边吹了一口气,狞笑道:“我是喜欢女人,但不喜欢毒辣的女人,这个时候你居然敢拿我做挡箭牌,也是不想活了。”他将长鞭收回,陡然探手锁住了芝嬛的咽喉,“别以为捉住了我的软肋我就能听你的,我青丘氏从来没说不杀女人。” “老狐狸,你居然不守诺言。”芝嬛掰住白狐的爪子,拼命挣扎。 “不守诺的是你,你说把定魂珠让给我,可没说要让我亲自动手。”白狐手上加了三分力,竟把芝嬛的舌头掐得吐了出来。 韩闲卿趁着山猫与白狐内讧之际,从紫焰的包围中脱身出来,上前拉住了韩明珠。 韩明珠挣开了他的手,直顾低着头,将一双眼睛在地上扫来扫去,终于停在了一块碎裂的湖石上,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弯腰一拾,一挺身,竟将那块几十斤重的湖石举过了头顶,她不逃也不走,反而是拼着性命扑了上去,将石头狠狠地对准了芝嬛的头用力砸。 她小小的身板充满了力量,借着周身莹蓝的咒光仿佛鬼魅。 芝嬛挣扎着踢开白狐,就地一滚,本能地想要避开,突然被一条藤蔓绊住了脚踝,向天扑地跌了个狗吃屎。她怀着满腔怒意召回紫焰邪扇,准备给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迎头一击,却见半空一条绿藤划过,“啪”地一下将折扇击了个粉碎。 随着法宝损毁,她腑内一阵剧痛,几欲昏过去。 先受到诛邪这阵反击,又被白狐黑吃黑的掐了一顿,芝嬛一腔怒意无处发泄,她掰住了白狐的手腕用力一撞,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见眼前一花,一道红霞闪过,跟着,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了她脸上。 她面前出现了一张苍白俊脸,眉宇之间阴骘得吓人。 随着那人的出现,地上无数枯竭的败草突然发出了新芽,大蓬大蓬的彼岸花霎时满布了后院,几乎将韩明珠和韩闲卿两个小小身影淹没。 那人一身红衣,照得四下像着了火一样。 唯有一双眼睛冰冷,逼得芝嬛的心躲进了冰窖里。 芝嬛禁不住战栗起来。 “朱红大人……”她声若蚊蝇,任由声音淹没在萧瑟的风声中。 “你眼里可还有我?”朱红语气阴森,那低沉的声音仿佛从三途彼岸传来。 第48节 “我……”芝嬛惊惶地张大嘴,想要解释,却感到腕间一紧,一道绿刃顺着她的经络切下,径自将她千年修为生生毁却。她痛得惨叫一声,当场昏死过去。白狐在一旁,吓得魂不附体。 “这是我厌蓝山的家务事,阁下也想掺和?” 朱红将眼角余当一扫,视线却牢牢地锁定了韩明珠。 看了半晌,才慢慢垂下了眼睫。 时隔百年,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记忆里的柳纤纤,她会哭了,会生气了,可都不是为了他。 百年之前,他做错了一件事,百年之间,他错过了很多事。 如今重逢,已然与缘份无关。 他朝她伸出了手,任由眉目间阴霾散尽。 他努力展示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温柔,却换来小女孩无情的一巴掌。 “妖怪!不要你假惺惺!你们喜欢狗咬狗那是你们的事,还我小夜子!” 她的声音在发抖,可是却理直气壮地瞪着她,她的眼睛跟柳纤纤完全不一样,那清晰明澈的模样,哪得半分迷糊?那满满的恨意,哪得半点退让? 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喜欢的从来不是扶兰仙子,更不是眼前凶巴巴的小不点儿,他喜欢的只有柳纤纤。可是时光不能倒回,被打开通心灵玉也无法再弥合,而他,也不可能推掉妖王交给他的重任。 他蹲在她面前,沉默地收回了手。 “小夜子是仙灵,他一旦消失,就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他不像人有三生九世,也不会路过忘川九泉……”他将地上掉落的戒指拾起来,递给她,轻声道,“如果你不是把他和这颗夜明珠放在一起,他还能活得久一点。” 定魂珠是冥界法宝,吸灵定魂,不可逆转。 或许,小夜子便是早早预料到了自己的归处,才想出了这样的玉石俱焚的方法。 小夜子施隐身术都要喘半天,遑论是启动诛邪阵,他很弱小,但却做了一件无比强大的事。 这件事,朱红大人自问做不到。 ☆、第073章 一隅 朱红大人帮韩明珠找回了被绑在枯井里的爹爹。 朱红大人帮韩明珠找回了晕倒在床底下的娘亲。 可是朱红大人找不回小夜子,也找不回那些被剥皮抽筋、受辱而亡的家丁下人。 朱红几番伸手,想抱抱面前这个满脸倔犟恨意的小丫头,都被她一巴掌呼回去。 韩明珠站在一块残破的石阶上,这样的她会看起来比较高。 她迎着风,任由昏黄的灯光照进黝黑的瞳,手里还牢牢地抓着一根棍子。 芝嬛倒在她面前,已然昏死多时。 朱红不习惯这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可是他频频施法,也无法消退小丫头心底的仇恨。 通心灵玉觉醒之后,妖法幻术对她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哪怕她现在只是凡身肉|体。 芝嬛流了很多血,湿粘粘地淌了一地,她的法宝被毁得彻底,一把鲜亮的折扇如今被烧得只剩下骨架。跟她一起来的白狐趁乱跑得无影无踪,什么定魂珠,什么酬劳,他都已经顾不上。 “你杀不死她。”朱红施术消去了凡人的记忆,除了顽石转世的韩明珠和韩闲卿。 同样的法术,小夜子也用过,韩明珠还记得,因为就发生在前不久。 福伯的事,让她随小夜子进入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跟她所思所想的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她记得很清楚。 如果不是这些猫妖,如果不是他们,她还可以和小夜子相处得久一点,她可以学习点金术。就算不能学习点金术也没关系,有小夜子,有他写给她的信,日子总不会太无聊。 “我要怎么才能杀了她为小夜子报仇?”她站在朱红对面,小脸正对着他,视线几乎是和他齐平的。 “第一句就错了,小夜子是自己想死,不是被谁害死,小小年纪别蛮不讲理。”朱红轻轻地咳了两声,施术之后,脸上病容更甚,“她做错了事,自有我来责罚,你想打她出气,我也给你机会,但小孩子不能那么是非不分。”这不是他的纤纤,他的纤纤很善良,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怨恨别人,更不会把报仇两个字挂在嘴上。 “妖怪才是蛮不讲理的。夫子说过,杀人者须偿命。她不只是害死了小夜子,还害死了李贵,害死了孙大娘,害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她、她就算死十次也不够!”韩明珠挥着棍子朝芝嬛头上再度砸下,却被朱红扣住了棍子另一端。 他目光深幽,仿佛穿过她,看进了灵魂。 他试图在韩明珠身上拼凑另一个人的影子,可是再一次失败了。 “来厌蓝山,若有朝一日你能来厌蓝山,我便给你一个交代。现在,你还不能杀她。”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棍子,当着她的面,将芝嬛打横抱起。 芝嬛的身子在他怀里缩了缩,慢慢地露出了几条毛绒绒的爪子。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眼角犹有泪光。 她哭了,就在朱红大人的怀里。 …… 韩明珠不知道厌蓝山在哪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红和芝嬛离去。 他和芝嬛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群猫妖,化作团团青烟,消失在门外。 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洗了一遍,大家记住的都不是劳什子的妖怪,而是强盗夜闯入宅,大开杀戒。无论韩明珠和韩闲卿怎么解释,也没有人相信。 多数的人都相信神明,不惜花重金烧香拜佛,以求平安,但真正将那些怪力乱神当回事的毕竟是少。所有的人都以为,韩家这两个孩子目睹了强盗杀人,鲜血涂地之后,吓坏了。 尤其是韩明珠。 韩明珠发现所有人的记忆被篡改之后,就不再说话,她不声不响躲进了自己的房里,整日捏着那枚戒指对着小金屋发呆。 她的闺房坍塌了,将其修缮复原根本是件大工程,韩老板不得不撑着病弱的身体哄劝女儿挪窝搬到别处,可是她就是不肯听。 小夜子不在了,可是金屋还在,房子虽然塌了,要虽回忆还在,她……舍不得。 朱红跟她说的那什么吸灵定魂,她听不懂,她只记住了厌蓝山,她翻查大量的资料,在书堆里不停地追寻厌蓝山的传说,可是却一无所得。厌蓝山,大概和无界堂一样,是另一个世界的所在,肉眼看不见。 她迅速消瘦下去,原本被小夜子用各种糖果零嘴养胖的小姑娘,一下子就瘦成了瓜子脸,只是那双眼睛好像更大更亮了。 有时候,韩明珠也会出去,只不过都选在了晚上。 她跑上街,在熟悉的街道上来回跑,她举着戒指,到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一间叫“无界堂”的铺子,她想,也许樵堂主可能知道厌蓝山怎么去,可是她再也没有见到过无界二字。 人们都当她是疯了。 韩府遭了大劫,被强盗洗劫一空,韩老板病了,韩小姐疯了,整个家散乱得不成样子。 韩夫人暂时抛却了对相公的诸多怨怼,以一己之力强撑起这个家,之后的几个月里,她都在处理各种善后的杂事,直到第二年初夏,府中才又斩惭恢复了平静。 韩老板一再解释自己与蒙雁无染,韩夫人却始终不置可否。 两人相敬如冰。 然而,府中损失了一半的家丁护院,一时又招不到新的,韩夫人一边和相公置气,一边还要不住地找牙婆来看人,却没挑上几个合适的。 庄子上第一季收成到了,却怎么也请不到短工,不是韩家给的工钱不够,而是人人惜命,不敢赚这样的钱。外边传来了各式各样的谣言,其中最可怕的,就是韩家小姐养小鬼的故事。 人们开始口口相传,都说韩家不是遭了强盗,而是因为韩小姐养小鬼引阴魂入宅,导致阖府上下撞了煞,才有这等血光之灾。 再后来,就连管家也请辞了。 “定是那老管家乱说,他之前也说妹妹你是养小鬼……小夜子是土地公公的仙灵,根本不是什么鬼,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韩闲卿在妹妹面前说得唾沫横飞,“若不是小夜子挡着,我和你早就没命了,就怪那红妖怪,使的什么邪法,居然令全世界都相信了他。” 韩氏兄妹又已经长大了一岁,可是韩闲卿的眉目越长越开,越显温柔,妹妹韩明珠则恰恰相反,时间的洗礼非但没褪去她心中的仇恨,反而在她脸上添了几笔刚毅。 韩明珠不说话,只是坐在妆镜前,捉着一副刻刀,小心地刻着一尊玉像。 那玉像五官清秀,依稀是小夜子的模样。 “你还记得他,都那么久了。” 韩闲卿看她小心地提刀引刀,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今天说的这些又都是白费了,小明珠根本没有听进去,又或者听进去了也觉得和自己没关系。韩闲卿从一开始对古夜就心怀排斥,对小夜子也没有什么感情,他研究过很多小动物,而于他而言,会说会笑会动会走的小夜子,与那些花鸟鱼虫在本质上并无不同。 他从来只关心妹妹。 韩明珠手底下的小夜子已经快完工,这半年来,她能专心做到的就这一件事,做完了这个,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再做什么别的事。她原以为自己是很喜欢钱的,可是后来才知道,有些情份比钱要重得多。至少她再没想过,手上的这尊玉雕值多少银两,在她心里这都是无价的。 “唉,你慢慢雕,我去找夫子看功课。” 韩闲卿这次去和夫子聊天,却不是听先生说课那么简单,韩府这一年收成不好,修缮宅院又花了一大笔钱,现在里外都是个毫无经商经验的韩夫人操持着,被人骗了也不知道。 家里渐渐入不敷出,已然付不起这样天价的学费。 如果韩闲卿还要继续念书,就不能再单独请西席,而是要像别的学童一样,进私塾。 他怕去了私塾妹妹会更无人照顾,左思右想不敢开口,唉声叹气地坐了一会儿,便也只好作罢。恰巧,韩夫人引了个道士在看风水,就这样在窗下遇见了。 那道士看见个身着宝蓝公子服的小娃娃迎面走来,不觉一怔,随即灵机一动迎上前去。 “夫人,这位可是令郎?”老道士甩了甩拂尘,端着架子一副道骨仙风的作派。 “正是,不知仙长有何指教。”韩夫人本来是想请老道看看韩明珠的,哪知这老道灵泛得紧,一眼就盯上了韩闲卿。 “指教可不敢担,贫道也只是多嘴提点两句罢了。”老道士装模作样的绕着韩闲卿走了半圈,昂然道,“小公子面相带煞,功德有亏,不是好事哪。夫人要修的不只是善缘,还有无量功德。”他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要怎么才能高大上的诈盘子,韩夫人却先皱起了眉毛。 韩闲卿生得这样端正平和也叫面相带煞,那韩明珠那张板正冷硬的小脸岂不是可称作凶神恶煞?这老道士胡诌也得有个度啊,怎能睁眼说瞎话? 心里犯着嘀咕,明面上却不敢说破,韩夫人赔了个温婉的笑,低声道:“未知这功德是怎么算的?要如何补救?” 老道士见大鱼上钩,不觉有些忘形,他将拂尘换了一边手靠着,伸出五指,肃然道:“五百两一个功德,每月捐一个,捐足七七四十九个月方得周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韩府再是式微,也曾是沧州首富,一年诈它个几千两不痛不痒。老道士为自己的贪婪找了个见不得光的借口。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稚嫩的童音猝然飘进了三人的耳朵里。 “你说得不对,如果银子可以换功德,那我早就发财了,我这个戒指值一万个功德,你是不是愿意拿五百万两银子来换?”小姑娘站在门槛内,举着一只黑糊糊的戒指,那戒指非铜非铁,暗无光泽,看起来就像是从哪个废墟里捡出来的邋遢玩意,毫不起眼。 老道士一看,就忍不住笑起来:“小姐可真调皮,就这样的破烂玩意也值五百万两?那我去拾荒岂不更发达?” 他指着那戒指张狂地笑起来,却没留意韩闲卿在旁边已经黑了脸。 戒指是怎么来的,他并不知晓,但戒指里边的芥子空间他是进去过的,就这样一个宝贝,莫说是五百万两,便是拿一国一城来换,也是绰绰有余的。 “娘,这人是个骗子。你看他开口闭口你你我我,哪有半分道家的风度?”韩闲卿当着娘亲的面下了逐客令。可是韩夫人却压根没听见,她只望着自己容颜憔悴的女儿,泪影婆娑。 “珠珠,你能……能说话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女儿一把揽进了怀里。 韩明珠举着刚刚雕完的玉像,任由娘亲搂着,怔怔地掉下泪来。 小夜子同她说过功德之事,功业德行,以善行善,恶尽言功,善满曰德。 又德者得也,修功所得,故名功德。 第49节 小夜子用八千功德换一来了芥子一隅,为她。 那她行善积德,知诸而行,是不是也能以功德重塑金身,令小夜子活过来呢? ☆、第074章 仙福高照 古夜一人兼两职,拼命攒功德,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他永远也忘不了晦河河伯那鄙视的眼神。 以及那种睥睨众生的语气。 “就四千个功德也想让我替你的班?你有事怎么不去和天庭说?” 晦河的河伯是个母的,整天就喜欢霸着龙女庙装神弄鬼,她贪心又势利,懒惰又狡诈,她与古夜毗邻,平素也没少捞好处,山神庙的香火旺的时候,她那间小破庙的香火也跟着旺盛了不少,现在古夜要称病离开,她等于要身兼三职、全年无休,收入还减少了,她当然不乐意。 河伯开出了八千功德的高价,古夜一狠心一咬牙,答应了。 可是打开了功德箱一看,乖乖,积攒了十几个年头的功箱居然被自己的小仙灵挥霍一空,他非但没能说服那戾张的女人,还惹了一身的笑柄。简直要疯。 古夜连夜收拾东西,准备打包搁挑子走人。 耗子精却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大人,你忘记了你答应我什么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你就这样一走了之,那我怎么办?你要是被天雷劈死了,那我又要怎么办?”耗子精撇着两边稀疏的胡茬,哭得梨花带雨,“我平生之愿就是变大变漂亮,至少给我把这两道胡子给变没了吧,你说你回归神君之位就帮我弄,可是你现在……根本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擅离职守,要是被天雷劈,我还得给你收尸,多划不来啊。大人你不能那么自私,只顾一人风流快活,你去哪,我就要去哪,不离不弃,不死不休……” 什么鬼? 古夜怒道:“我一个男的,带你一个母的,像什么话?” 耗子精大声道:“是女的,女的,变大变漂亮就是女的了,你带出去也不丢人。” 古夜怒意更甚:“就是变漂亮了才麻烦,你跟着我,我怎么去追小明珠?到时候我怎么解释?” 耗子精大哭起来:“斯人不堪,居然重色轻友,我恨你,我恨你一万年。” 什么鬼? 古夜将剩下的功德都甩给了她,不耐烦地道:“四千个功德都在这里了,你去无界堂买一副新皮囊,想多大多漂亮都行,以后别跟着我,我法力低微,元神受损,将来有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护住你。你……好自为之。” 耗子精接住了功德箱,转念一想,道:“你把功德给了我,那就连买路钱也付不了啦,从扬州的地界到沧州,中间那么多大小山神大小土地,你这是要把逃岗之责昭告天下不?算了,这四千个功德我先替你保管,该用该花的时候,我来帮你出。我替你去沧州走一趟吧。” 古夜道:“你不要变大变漂亮了?” 耗子精擦擦眼泪:“我又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一张皮囊而已嘛,迟一点没大碍。你继续养伤。”她撇着难看的胡子,很深明大义的样子。 …… 于是,沧州城里最大那家棺材铺的大老板突然冒出了一个私生女,丑得支离破碎的私生女。 小明珠第一次看见纸皮灯笼边看见她,吓得好几天没吃下饭,而化名为公孙四两的耗子精第一次看见小明珠时,也愤怒地差点绝食而亡。 世人重皮相,四两的丑衬托了小明珠的俊俏可人,人人都为公孙老板扼腕叹息,公孙老板富贵一世,却得了这么一个冤大头。 摊着个丑女儿,以后便是招倒插女婿,穷光蛋们也不肯上门了。 而韩老板得知公孙老板有这么一个活宝女儿之后,吓得再也不敢提让韩闲卿过去学本事的事,生怕儿子不小心就被四两姑娘看上了,倒是韩明珠顺理成章地换回了女装,正正经经地和公孙老板学起生意经来。 韩明珠把小夜子的雕像供在家庵里,早晚三炷香,也渐渐学着老太太们初一十五放放生,捐捐香火钱,有时候还跟着商会一起做点不大不小的好事。 功德一件件地累起来,还给韩府挣了个好名头。 韩小姐养小鬼的谣言终于被压了下去,见过小夜子雕像的人,自是怎么也不能把他和那面目狰狞的小鬼联系起来。韩府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却是悄悄改变了许多。 韩府平安渡厄之后,每年都会捐出一半的家产帮助四方有难之人,由于头几年入不敷出,韩老板便和韩夫人商议了一下,削减了下人的开支,裁去了冗余的人手,精简宅面,新辟出来的院子全都低价租给了邻居,这样一来,便有了门庭落败之像。 但宅子小了,人与人处得近了,家里家外更显平和。 亲眼见识到了韩明珠的聪明才干之后,韩老板更不敢再坚持女主内的那一套迂顽做法,毕竟他大病期间,族中生意都是由夫人一手打理的,韩夫人虽然经验尚浅,但处事公正,体恤下人,口碑远在他之上,反倒他这个家主,莫明其妙就变成了一个大闲人。 谁说女人不能当家? 韩闲卿依旧随夫子刻苦读书,与扈文青亦偶有书信往来。 过年过节时,扈文青也记得捎些扬州特产,一切无惊无喜。 直到有一天,韩老板接到鸿雁传书一封,却是扬州那边寄来的退婚书信。 韩府经历三年整治,早已失去了沧州首富的名衔,如今女儿又天天守在棺材铺里和那些死人打交道,扈家得知之后自然就有些不乐意,原本他家也只想借借韩明珠的福荫,但这孩子大长之后反倒不掺和那些投机倒把的事了,韩明珠掩却了一身富贵潜质,就变得不起了。 扈家的主母打量自己谪仙般的儿子要配个要棺材铺打杂的丫头,里心那叫一个膈应。 退婚之说,也是必然。 韩老板气得猛拍桌子:“退婚归退婚,却是凭着一纸书信,连个活人也不来一个,把我韩家当什么了?他家这小子不是还没做官么?就得意成这副死德性,我家小明珠哪里配不上他?我韩家凭什么得受他这份冤枉气!退就退,也不争什么了!” 原也是想借扈文青的火格命数压制住韩明珠的应金之命,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小明珠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反而越来越强势,他所期望的结果并没有出现,照现下的事态发展下去,这个家主的位子迟早是要落在韩明珠手里的。 他已经不反对了。 退就退。 韩老板修书一封,半点犹豫也没有,命人火速传给了扬州扈家。 可是这一封信,一走,就走了一年多。 在这一年间,扬州那边再也没有消息,整个扈家就像是消失了一样,而韩闲卿与扈文青之间也断了鸿雁,从此再无联系。 人人都以为这门娃娃亲完蛋了,包括韩明珠也都将扈文青这个名字抛去了脑后。 儿时的闹剧渐渐化成了模糊的印记,变成了一笔淡淡的影子。 古夜答应的事,小夜子答应的事,没到他们出手就自动解决了,想到这个,小明珠还有一点遗憾,凡人不嫌事多,她其实是很期待有人能为她大闹一场的,而不是这样走得无声无息。 韩明珠十五岁及笄,也到了频繁议亲的年纪,但韩府没有了之前的风光,上门来的媒婆并不似想象中那样多,可靠的人选也不如以前,韩夫人挑来挑去,矮子里也挑不出高子,不由地有些着急:“这孩子,赚了些钱就捐掉,连捐了六七年,真是不管爹娘死活了。” 韩家再不是沧州首富,但在韩明珠的操持下,韩家依旧还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家族,不为别的,只为这份济事为怀的善意。昔日熊孩子,历经转变,终于变成了名动一方的大善人。 她年年捐德助善,一点一点地替小夜子攒着功德,韩明珠的名字渐渐响过了韩老板,十五岁的她,俨然有了一派大家风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韩明珠捐的功德却到不了古夜的功德箱里。 公孙四两抱着日渐清减的功德箱哼哼唧唧:“你捐那么银子出去,那个什么小夜子又收不到,反而被人当成了傻子,难道你不知道善良就是和愚蠢一样的意思?” 她撅起尖尖的嘴巴,没事就来挖苦韩明珠。 “钱是我的,我乐意丢进水里都行。”韩明珠笑吟吟地欣赏四两姑娘肉痛的表情。 相比韩明珠,公孙四两确实不够精明,但她精打细算有一手,开源节流有能耐,唯独就是那喜爱囤东西的爱好令人头疼。四两在后院的棺材里囤了不少米粮,公孙老板隔三差五就能搜出来一些,简直气得不行。 他这女儿不但丑,爱好还特别离奇,公孙家这么大的铺子,哪会缺这些米粮呢? 可谁曾想,也就是这些米粮,却救了公孙家和韩家两家人的性命。 时局不稳,皇族内讧。 偌大的沧州,说造反就造反,偌大的国家,说打战就打战。 公孙家和韩家一起带头逃难,四两什么也没带,就只带了二十口棺材。 棺材里有米有粮还有些常用的药材,过关口的时候打发了一些给官兵,剩下的都就全都带到了丰都,可比那些银两黄白之物踏实多了,至少乱党们图吉利,不会来枪棺材。 而韩家一早“落败”,早就失了首富之名,同样,也就不再是乱党们的众矢之地。 韩明珠把韩家所有的金银财宝都偷偷丢进了芥子空间里,这一路虽然被抢了一些随身首饰,但总体来说,损失并不大。 两家到了丰都,完全不用白手起家,两个小姑娘联手挑起了大梁,先是将两家合府,跟着又重新请了管家,来来去去看了几间宅子,终于定下来,盘点好剩余的家当一看,韩家和公孙家加起来,竟还是丰都首富呢。 韩老板这才真正相信了宝贝女儿命里带来的福运。 ☆、第075章 月下问婵娟 丰都又称巴子别都,据说是离黄泉最近的地方。 有人说丰都商号白天做的是活人生意,晚上做的是死人生意,一条大道阴阳两边一起走,晚上若是回家迟了,很容易很撞到鬼。所以丰都人一般都回家早,关门早,基本上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就把门给关了。 在丰都,做冥纸棺材生意的多不胜数,公孙家要在这儿经营老本行已然讨不得半点好,韩明珠和公孙四两个只好开动脑筋,另谋出路。 搬来丰都这三四个月间,韩明珠白天都和公孙四两乘着轿子在城里乱逛,一来看看鬼城的市井风情,二来也是看看各行各业的经营状况,然而丰都之落后,大大超出了韩明珠的想象。 因为活人忌讳“撞阴”这等事,鲜少有异乡人在这里开店做生意。 丰都的居民自给自足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韩明珠一连看了几个月,还是没有半点眉目。 “开个茶楼客栈,日上三竿才开市,刚刚太阳下山就得打烊,客源又少,显然不恰当。但要是开绣铺米铺也不好搞,此地汉人与氐人住在一起,也不知道有什么新鲜避忌,要是无意之中冲撞了,挣的钱还不如赔的钱多。”韩明珠习惯了在身边带一把算盘,有事没事拨着那算珠噼哩啪啦响。 四两听得烦透了。 她本来是个耗子精,是个昼伏夜出的主,现在白天不让睡觉,她很暴躁,但面对着某上仙大人的心上人,她又不得不涎着脸告饶:“姑奶奶,你爱絮絮叨叨也倒罢了,这算盘子就有什么好玩,一路啪啪啪,吵得我脑仁都快炸了。照我说,家里还有那么多家底,吃个十年八年再作打算也不迟啊,干嘛急着做生意,嫌自己是劳碌命?多学学你那哥哥,成天啃着那几本书,门槛都不去挨,省车马费呐。” 韩明珠拉着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这生意暂时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爹又不像公孙伯伯那么爱念叨,到时候你被念死了也别来找我救场子。你以为我喜欢大白天坐着轿子在街上招摇么?好心当成驴肝肺……” 四两想起那个便宜得来的老爹就犯悚,看着太阳快下山了,今天逛来逛去又没个结果,心头不免火躁,她打断了韩明珠的话:“一方自有一方神来庇佑,我们这么不顺,一定是没去拜财神,趁着天还没黑,我们也去开开眼界。”总之是不想回家就是了,像四两这种不怕阴不怕鬼的,夜里在外头浪一整天都不会有什么事,反正色|狼不会看上她,色|鬼也不会缠着她。 韩明珠打起帘子看天:“这么晚了,还去财神殿?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四两道:“回不来就歇在那里呗,有财神护着,还怕哪家登徒浪子来害你,再不然,我身先士卒,先帮你搞定那些狂蜂浪蝶。” 说得倒是很有义气,可是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四两执意要去财神殿,无非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睡个好觉,她这样白天被韩明珠拉着到处跑,晚上还要听公孙老板嘀嘀呱呱地叫,委实有点支持不住。 韩明珠这边才点了头,她便歪在轿厢里睡得像死猪一样了。 四两一点也不担心韩明珠,这小姑娘身上有个那么昂贵的诛邪之阵,邪魔歪道全都近不了身,至于那些想吃天鹅肉的癞□□们,她公娘四两只要对他们笑上一笑,嘿嘿……就都吓跑了。 唉,什么时候才能跳出靠脸辟邪的怪圈啊……四两姑娘很忧伤。 就这样,韩明珠莫明其妙就跟着四两到了财神殿,莫明其妙就被逼得要在财神殿里屈就一晚。 不过这财神殿的生意好好,夜里门里若市,来借宿的人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根本不似想象的那么荒凉,亏得两人来得早,霸占了一间最大的厢房。 付好订金,庙里就有人送来上好的吃食,动作之迅速,令人目瞪口呆。 韩明珠这才明白,为什么在丰都开客栈酒楼会赔得渣都不剩。 哼哈祠、天子殿、药王殿、祝融殿,个个都可以当成豪华客栈用,有吃有喝有床睡,还能拜个神求个平安,明里是添了香油钱,实际不过是付了房费,既结善缘又不亏待自己,何乐而不为。寻常客栈要是能和这些庙宇抢生意,那才叫逆天了。 第50节 “我可以把小夜子移出来单独辟一座庙,也弄成这样,说不定能行得通。”韩明珠浮想联翩。 “脑子有病才这么做,谁知道你的小夜子是个什么玩意儿?谁会来拜啊?你自己捐的功德都肉包子打野狗了,还不知道去了哪里呢。”四两听到小夜子三个字就发慌,小夜子不是不能见人,而是不能见鬼,想想啊,古夜的冤家对头还在奈何桥边守着,这突然造出一座小庙放在白虎大人的头顶上,供的还是古夜那张臭屁的脸,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我也就是想想,你干嘛那么凶?”韩明珠看不见功德的去向,但四两总说小夜子没收到她帮他攒的功德,她却一直半信半疑。 “谁敢凶你啊。”四两偷偷摸摸地摇着古夜的功德箱,那功德箱里已经叮当响了。 这六七年来,古夜一直有取用这里边的功德,韩明珠也一直有认认真真地捐着功德,按理说不会减少得那么快,但韩明珠捐的功德确实好像是进了狗肚子里,简直无影无踪……四两想劝韩明珠不要再捐了,因为捐了也是徒劳,可是话到嘴边又不敢开口。 赚钱和布施,已经是韩明珠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改变不了啦。 “你睡觉吧,我先出去看看,顺带帮你烧个香祈个福。” 四两抓起个木头梳子刮了刮稀疏的头发,烧香是假,四处查探查探,打听一下地府的动向才是真。毕竟韩明珠身上还有颗定魂珠,要是被鬼差们发现,事情可大条了。 之前听说要来丰都时,四两姑娘那是死活也不同意,抱着公孙老板的大腿嚎得跟杀猪一样,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幸好那定魂珠一直放在芥子空间里没拿出来,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要是消息传到阴司,阎王保准不会让韩明珠活过十八岁。 “你去吧,早去早回。” 韩明珠叼着个包子趴在窗口往外看,她本来也跟着出去凑个热闹,无奈这一路上有点晕轿,进到这院子就困得不行了。她打算随便吃些东西就睡了,等养足了精神明天继续逛。可是等到四两出门,那笔看不见的困顿也好像跟着一起飞去了财神殿。 韩明珠只吃了两个包子,突然就感到睡意全无。 早知道就跟着去凑热闹了。 她伸了伸胳臂,拖了把椅子推门出去晒月亮,恰巧隔壁也有人拖了把椅子出来,韩明珠手腿麻利地抢到了一块葡萄架下,将椅子一摊,一屁股坐定了。隔壁那人在边上“咦”了一声,又“哐哐哐”地拖着椅子回去了,韩明珠扭过头,只看见一个宽肩窄腰的背影。 隔壁住的居然是个男的。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 刚才还说庙里服务周道,嘁,男女宾客居然都是不分开的,这样公的母的搞在一起,搞出事来又该如何是好?韩家的家风淳朴,鲜少发生丫鬟爬上主人床这等风流事,山猫妖闹过之后,蒙雁大病一场,之后绝口不提自己是姨娘,而是本本份份做回了丫鬟。 韩明珠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哪晓得这些不清不楚的男女韵事。 为什么香火这么旺?为什么到了半夜还有人敬香?并不一定就是因为服务周全,而是……可以乱来。话本里的那些故事,放在这儿一遍又一遍地演,哪家的公子看上哪家的小姐,小庙小厢房偷偷摸摸就入了窍,生米煮成了熟饭,女方的父母便是再不同意也没辄了。 扶兰赫赫单纯来单纯去,哪知道这样的勾当。 她在葡萄架下才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四处阴风阵阵,一时觉得有人在暗处窥着她,一时又觉得哪里传来了不安的猫叫,自从七岁那年之后,她听见猫叫声就全身发毛,等不到四两回来,她便又起身拖着椅子狼狈地滚回了屋子。 隔壁那男子转了个弯出来,看见葡萄架下面又已经没人了,不禁有些生气。 他负着手在韩明珠逗留的地方站了一会,终是兴味索然地靠在了一丛木架上。 这时候,另一边隔间的房门被打开,一个娉娉婷婷的影子摸了过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那男子突然出声:“你出来做什么,不怕被人看见?”语意料峭,不含半分温情。 “文青哥哥,我……”那女子委屈地抬起螓首,一时怔在了原地。 “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缘份,你何苦这样缠着不放?你缠了我这么多年还没厌烦么?”那男子回过身,向女子站立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大步走过去,挡在了她面前。他的身量很高,长袍广袖,被风一吹便似一朵婆娑盛放的夜兰,只是周边氤氲的冰寒之意,让人心惊。 “我……”女子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放在一处,揉搓着自己有些发皱的裙带。 “居然从扬州一路跟来了这里,你爹娘还真是够放心的。”他语中夹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轻嘲。 “我、我……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说过,文青哥哥在哪儿,我就要在哪儿,爹娘不答应我也要来,我、我喜欢……”那女子红着脸,渐渐地低下头去,声音也越来越小。 男子的背影好像僵住了。 “文青哥哥……”女子的呼唤,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心房。 男子忽然心念一动。 “来了就不要后悔。”他压低了声音,突然欺上前一步,拧住了女子的下巴。 那女子还没来得及惊叫,便被他逼进了房间。 房门敞开,像一张巨兽的嘴,就在巨兽满足的合上嘴的刹那,男子揽着那女子的腰身,一把抵在了门板上。女子惊慌地挣扎起来,却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声。 她感觉衣领里钻进了一条冰冷的蛇,缓缓压在了肋上七寸的温存,用力缠住了她的呼吸。 “不后悔,我不会后悔的……” 她贴在门板上,任由那条冰凉的蛇拖得衣带滑落…… ☆、第076章 因祸得缘 四两在财神殿时遇着了一只英俊的公耗子,不知不觉就聊天到了天亮。 剩下可怜的韩明珠蜷在被子里听那些隔壁的猫叫到天亮。 那猫似乎还打翻了东西,一个晚上挠得桌椅吱吱呀呀响不停,一时又砰砰砰不知撞了什么地方。她想起小夜子消失的那个夜晚,越发彻夜难眠,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该死地又梦见了扈文青。明明已经退了婚,现在又不死不活地冒出个模糊的影子。 韩明珠经历了那么多事,早不把扈文青那阴柔缠绵的说话方式放在眼里,自然也说不上害怕,可心里仍是膈应得不行。 这哪里是什么财神殿?简直妖气冲天! 她坐在门口等到四两进屋,不由分说就拽着她往外走,竟是一刻也不能多呆了。 四两发现她两个眼睛像兔子一样红彤彤的,才知她居然一宿未睡。 “你晚上绣花去了?怎么把眼睛熬得红红的?” 韩明珠烦躁地踩着她的鞋面,道:“别提了,我听了一晚的猫叫。” 四两一愣:“猫叫?这里方圆五六里也没有猫啊。”要是这庙里有猫,那英俊的耗子还能过得这般滋润?要是有猫味,她早该嗅出来了。 有古怪! 四两早餐也没吃,由得韩明珠一把将她拉出去。 两人在小径上慌慌张张地走着,不经意就撞着了人。 四两嗅到了空气中有点说不出的陌生味道,不自觉伸长了鼻子,跟着那人多嗅了几下。 韩明珠却被她奇怪的举动引得回身转头,却看见一个身姿婀娜的姑娘。 那姑娘弱不禁风地,被四两撞了一下,差点连魂都被撞飞了去,她还没来得及发作,一回头恰好和韩明珠干巴巴地打了个照面。 有点儿,眼熟。韩明珠想。 “你住在隔壁?”韩明珠抓抓凌乱的头发,怔怔地发懵,她记得昨天那屋里明明是住着个男人的,怎么一大早起来连性别也变了? “多管闲事。”那女子盯着她,眼神竟有些恍惚,韩明珠生来标致大方,看人的目光从来不闪不避,就这样,两人的目光大刺剌地撞在了一起。那女子脸上蓦地浮起了一丝羞恼,突然别别扭扭转过身,夹着大腿扭着屁股,走得乱七八糟地像断了脚的螃蟹似地离开了。 “她的腿怎么了?”韩明珠听说淑女行路,步动而裙幅不动,可也不会走成这样的小碎步啊,一时好奇就多看几眼,却看得那女子头上直冒烟。 “多管闲事。”四两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所谓猫叫,不过是男女欢娱之时女子动|情发出的吟哦,所谓的猫儿打翻东西,不过是摇床撞板的声响,至于这姑娘为什么会走得这样乱七八糟,却都要怪昨晚那个搞得“猫儿”嗷嗷叫的鲁男子,简直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可是这样的话,四两又怎么好同韩明珠去解释?若是不留神把某大仙的心上人教坏了,那下场可是惨惨滴。 四两没头没脑地训了韩明珠一句,便将她塞进了马车里。 马车飞奔在大路上,韩明珠却还在想着那那姑娘看自己的眼神。 那样嫉妒加嫌弃的眼神,她已经好些年没遇到过了。 丰都的早晨十分清静,两人乘着马车进城,东西两边都还没有开市,只有一些卖钱纸蜡烛香的铺面是有灯火的。路上偶有两三行人,也都只是守夜的伙计换班回家。 韩明珠竭力回想着适才那女子的音容,一时没留意窗边的景象,反倒是公孙四两突然伸手,接住了自己往下掉的下巴。 “你怎么了?”韩明珠被四两异样的举止吸引住了。 “没什么,一时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公孙四两的眼睛往斜里瞟瞟,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小罐子用力地摇起来,可是摇了半天,连叮当声都听不见了。她的下巴又掉下去,还好是韩明珠眼明手快,替她接住了。 “又咬了舌头?”韩明珠留意公孙四两的小罐子好久了,这货没事就会拿出来摇一摇,每次摇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她皱了皱眉头,有些恍然,“哦,我知道了,你不是咬到了舌头,你是丢了钱,心里头不痛快!”那小小的功德箱,看起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陶罐子,韩明珠知道公孙四两喜欢攒东西,所以也就不奇怪了。只是为了一罐子小钱失态成这样的,她还是头一次看见。 乖乖的,耗子精简直泪流满面。 就在刚才韩明珠走神的当儿,无界堂的招牌在面前一闪而过,她分明看到铺子前边站了一个玉树临风,丰神如玉,英俊无双的,上仙大人。古夜大人一定是疯魔了,明明知道丰都建在阴曹地府之上,明明知道这儿离奈何桥最近,他还要冒死过来,非但如此,他还一次性取走了所有的功德,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难不成是想准备买身战袍,打一场保卫媳妇的硬仗么? “我……确……实……是……心……里……不……痛……快!” 耗子精拖长声音,咬牙切齿。 她好歹替人照看了媳妇六七年啊,这人倒好,不但不感恩,还把辛苦费一并取走了,一个子儿都没给她留下,简直丧心病狂,死不要脸! 这一刻,耗子精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脸是绿油油的。 “心里不痛快,吃点零嘴就好了!” 韩明珠放下帘子,招呼着马车夫停车,耗子精尚在发懵,一时没防备,被突然而来的急刹震飞了出去,她像个球一样,笔直地滚到了某个人的脚边。 “啊,对不住!”韩明珠掀起帘子往下跳,急急忙忙地赶过去,然而一抬头,就愣住了。 小夜子! 面前那人身长玉立,只是手中少了一把长剑在手。 他缓带轻衫白衣翩然,可是眉目中却含着一抹出离尘世的暖融。 他和记忆里的小夜子有着很大的不同,明明是同样的脸,可是气质不够凛冽,笑起来还很温柔。他只不过是拥有一张和小夜子一模一样的脸。 不,他不是小夜子,他是古夜。 是小夜子的主人。 韩明珠的眼神慢慢地暗淡下去,她想起十年前,面前这位土地公公把小夜子装进了平安锁里,可是她却把小夜子害死了,最后竟连锁也弄丢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向这位山神兼土地哥哥交代,她甚至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古夜会突然来到她面前。 她踌躇地上前一步,却又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三步,然后便撞上了身后的一根柱子。 瓦檐上的灰扑簌簌地落了她一头一脸,害她只露出一双炯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古夜没想到别后重逢,她居然是这种反应,想了想,只得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包。 纸包里有糖,是拿来哄小姑娘的。 可是如今的韩明珠已然婷婷如玉,再也不是那个什么都敢往嘴里塞的小不点儿。 熟悉的桂花香勾起了幼年时的回忆,韩明珠贴着柱子站了一会儿,两行眼泪忽然像决堤的河水般泻了下来。 这是紫绡仙君第一次看见扶兰仙子的眼泪,她以前根本不会哭。 古夜心里感慨万千。 耗子精心里也是感怀深刻。 三人各怀心思,谁也没留意到头上摇摇欲坠的瓦檐。 丰都城里大大小小的半旧房子多了去了,偶尔有瓦片掉下来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就在韩明珠发呆期间,上边就掉了两三块碎瓦下来,耗子精是趴在地上的,翻身一看,就看见了腐朽断裂的副梁,而这时,古夜大人还在左掏掏右掏掏,准备从怀里翻出块手帕给韩明珠擦眼泪。 第51节 所以说,噩运只在一瞬间,耗子的反应快是快,可是却缺少了舍己为人的精神。 耗子精眼见着那房檐要塌下来了,情急之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还没站稳就一头朝古夜冲去。古夜没想到她会突然冲过来,冷不丁被她低头一撞,顿时腰间一阵钝痛,痛得弯了腰。 他随着那突然而至的力道踉跄出两大步,一手用力撑住了韩明珠身后的柱子。 “砰!”他竟将她禁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啊!”韩明珠完全没想到古夜会突然发难朝自己扑过来,还恬不知耻地把自己圈在了怀里,她呆了一呆,可呆滞过后又很快恢复了机灵,不等古夜贴身上来,她便蹲起身子低下腰一钻,轻易从古夜怀里溜了出来。那动作之麻溜,就像是一条滑不留手的小泥鳅。 “哇!”耗子精指着头顶怪叫了一声,伸手拖过韩明珠掉头就跑,还没跑出两步,就听一声巨响,一大片瓦檐塌了下来,把古夜罩了个严实。 古夜站在那儿,握着根光秃秃的柱子,整个人都成了灰蒙蒙的航标。 他一身白衣胜雪即刻被染得成了深灰,头发缝里都在掉灰。 耗子精回过头,目瞪口呆。 这货不是地仙么?怎么一点法术也没用?还是说重逢之时太过惊喜,他完全忘记了闪开? 耗子精想起刚才好像是自己推了古夜一把,登时脸都绿了,当看见古夜的额角渗出来的鲜血时,她差点吓得晕过去——不得了啦,上仙大人流血了!被几块烂瓦片砸得流血了! “古夜大哥,你怎么样?”韩明珠的反应不算慢了,古夜一头栽下来的时候,她立即就接住了他,可是他实在太重了,和轻飘飘的小夜子完全是两码事,这一下栽倒,径自把韩明珠娇小的身子压弯了许多,耗子精明白了,上仙大人凶残地使出了一招苦肉计,小明珠中招了! “哎呀呀,流了这么多血,得请大夫!”耗子精围着两人装模作样地团团转。 “可是医馆都还没开门,我们怎么去请大夫?”韩明珠搂着古夜的腰,两只手刚好合抱了一个圈,他像棵蔫掉的柳树,牢牢地贴在她身上,推不开甩不掉,两人都是一身灰,就算是送医馆,一时之间也不好处理,最后,韩明珠咬了咬牙,“还是先回家吧,叫我哥拿两件衣裳给他换了再说……哈啾!”灰尘飘进鼻孔里,韩明珠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喷嚏喷出来的气流将古夜的垂落的长发吹散了一点了,正露出了光洁的额头,额头上一个寸把长的口子,正在疯狂流血。 “演得真像!以前怎么不知道大人你是梨花里出来的极品小生!”耗子精在一旁惬意地抠着鼻子。却不知道古夜都快气得呕血了,他好不容易在无界堂买一副仿真皮囊,就被这样砸出洞来,他全部的法力都拿去作抵押了,现在就是活脱脱一个凡夫俗子,可是总有人自作聪明,认为他在装。不过流两滴血就能住进韩家,这也不错了。 古夜决定暂时放过耗子精。 ☆、第077章 初酌 两个小姑娘灰头土脸地扛了个大男人回来时,家里两个大老爷们正在见客。 公孙四两今天特别兴奋,尖刻的脸上泛着红晕闪着光,心里盛放着鲜花满布了掌声,全都是为着古夜大人喝彩的。公孙老板看见自己女儿一副红鸾星动的模样,也同样很高兴,这女儿丑是丑了点,可也不笨,知道在街上打晕个男人往家里扛哈,不错! 公孙老板觉得宝贝女儿实在找不到好人家也无所谓,落草为寇去抢个夫婿也是不错的选择,反正好些男人看见她就吓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只是……为什么连韩家的小姑娘也掺和进来了? “哥,救命啊!我快死了!”韩明珠顾不上看场合,先扯着嗓子喊起来,这个所谓的古夜大人把全副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她再多走一步都会要命,得赶紧找个得力的帮手来。鉴于只有她和韩闲卿见过古夜的真颜,她也不去考虑别人了。 “你这孩子是怎么说话的,什么死不死的?没看见有客人在场?”韩老板冲韩明珠劈头盖脸一通教训,这丫头自从掌了家之后就成飞天蜈蚣了,一天到晚见不着个影,现在好不容易回来,却搞得一身如此狼狈,真不知要从哪头骂起,他转头向身边衣着清贵的妇人告了个罪,笑道,“小女骄纵,都是给我们给惯的,扈夫人莫见怪。” 扈夫人? 韩明珠听到这三个字,心里立马打了颤,她立时想到了昨天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梦。 不是退了婚么?怎么还有往来? 她将古夜往四两身上的推,自己则笔直地站在了扈夫人面前。 将扈夫人上下一番打量,果然,眉目之间和扈文青有些相像。 她一时板起了脸孔。 “呵,都这么大了?”扈夫人挤出一丝假笑,眼睛却是向着天上的。韩家养人确实有一套,一儿一女都养得这么水灵灵的令人艳羡,不过她也不差啊,有个儿子也算是人中瑾瑜,相貌上倒也不逊色,只是这修养和品行……她认为,韩明珠还是配不上扈文青。 “爹,叫人去请个大夫,我先和四两姐姐回后院了。”韩明珠向扈夫人胡乱打了个招呼之后,就逃难似的拖着公孙四两往里边跑。 扈夫人丈量的眼神令韩明珠很不舒服,她原本是想和韩老板解释清楚来龙去脉的,但看扈夫人站在中庭,她便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连她自己也闹不明白,她和扈文青无怨无仇的,怎么就看不对眼。难道是因为他们眼高于顶的态度? 就这样,古夜顺理成章就进到了韩闲卿的视线里。 韩闲卿看到“重伤昏迷”中的土地公公,张大的嘴里都能塞上鸡蛋进去。 “他不是神仙么?怎么会伤成这样?”普通情况下,神仙是很难受伤的,如果不是用仙术对轰或者修炼的时候走火入魔,他不该这么脆弱。 “不知道是不是和小夜子有关,小夜子是古夜大哥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小夜子死了,那他……他也受了伤吧?”韩明珠还在想古夜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已经和扈家退婚了,也就用不着古夜信守诺言,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来收回小夜子的……可是小夜子消失了,那个红衣大妖说,小夜子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盯着古夜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亲手为他垫上了枕头,想半天,突然自牙关里蹦出个荒唐的念头,“哥,你说我要是赔不回小夜子,古夜大哥会不会让我以身相许?” “噗!”古夜半昏半醒之间听到这句话,吓得吐了一口老血。韩闲卿急中生智地摇了摇手。 “不,不会,古夜大哥是神仙来的,神仙不会那么卑鄙,你看,他刚才想说‘不’来着。” 我哪里是要想说“不”?我点头还来不及呢!刚才我那是正正经经地吓吐血了好不? 古夜在心里忿忿地想着,可是却因身那副皮囊太重太沉,压得他开不了口,他抽风箱似地吸了一口气,当是饶过某石头的幼稚无知了。 谁说神仙不会那么卑鄙的,晦河的河伯每年都要那么多美少年下河陪她,不也一样好好的? 功德这事,有大有小,为大善而行小恶,两边一抵消,天庭那些个神官怎么考核得出来?河伯收一次汛,起码拯救数百万生灵,每年要一两个美少年脱光衣服陪|睡觉,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他是晦河河伯,肯定就那么做了,凡间不似天庭,凡间的女子地位低很多,威逼利诱成了习惯,就会被当成感情,这一套凤华仙君可以做得毫不拖泥带水,可是他却不行。 他与大部分的神仙不是一类,说到女仙,他苦修几千年,看到的女仙也只有扶兰赫赫一个,就算转世,他也或多或少地带了些记忆,最奇怪是这一点,别人喝孟婆汤忘三生事,他却越喝越清醒,差不多连扶兰仙子的头发丝都记得分毫不差了。 简直是上天给他开了个最大的玩笑。 “要以身相许的是我,而不是你。”古夜在心里无声地说着。 韩闲卿生怕妹妹对着这风华绝世的土地爷产生什么奇怪的绮念,等大夫进门,他就把韩明珠撵了出去,剩上公孙四两一个人守在古夜床边。 古夜醒来的时候对着那样一副尊容,差点被吓得上天庭。 没想到这耗子的化形本事那么差,好不容易收起了胡子,却弄出这样一张惊世骇俗的脸。 “你下次再把我推去当肉垫,我饶不了你。”古夜温柔地笑着,嘴角扬起了一道迷人的弧度。 “我我我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不不不不不不过,大人你有时候机灵点啊,若不是我推了你这一把,你你你你、你怎么能进到这宅子里来?”公孙四两还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妄图减轻自己的罪责,陷害上仙可是死罪,嗯,退一步说,陷害地仙也不是小事,够她吃一壶了。 “你说我不够机灵?”古夜露出了溺死人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是女人都会被他摄住,可是耗子精却从这可怕的温柔当中读出了一缕冰冷的杀意。 “当然,追女人是很有讲究的,就好比这个话本里吧,这个女孩儿原本是顶不喜欢这位公子,只不过公子用了些手段,把女孩儿弄回去睡啊睡,睡啊睡,睡成了习惯,睡出了感情,睡得全天下的女人好像都不够她好,睡完之后再对她千依百顺……就容易成事了。大人,你要抓紧时机。”公孙四两举起一本脏兮兮的小册子,残破的扉页上写着三个字——金,某,梅。 古夜卯足全身力气,暴打了耗子精一顿。 …… 古夜在府里养伤的消息一传出去,韩闲卿立即将公孙四两推到了古夜床边,他读过很多书,深知女孩儿名节重要,所以坚决不能在人前留话柄,特别是在扈夫人面前。 扈夫人以丰都城里不好住店为由在韩府住下来,她依旧是很看不起韩家现在的小门小户,开口闭口都说:“若不是我家文青以真火之命保住了你们韩家,啧,你们会有如今的平静好过?” 明明是小夜子用性命换来的安宁,却被她一句话全都扣在了扈文青头上。 韩明珠简直想找个花瓶她砸晕了去。 丰都城里是不好住店,但并不代表没有客栈可以住,扈夫人留在韩府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很清楚——她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昔日扬州观山院的主人如何落到这步田地,里边还有些文章。 扈家写信退婚之后,那边就出事了,先是扈文青的舅舅因为贪墨入罪,后又因通敌卖国被诛九族。扈家荡尽家财只为保住扈文青一条性命,到了今时,扈家业已一清二白。 扈家与韩家退婚之后,扈夫人便一门心思令扈文青入赘扬州葛家,只是扈文青性子硬傲,宁死不从,她才带了扈文青一同找来丰都。 这一来,便绝口不提退婚之事了。 如今住在韩府里,她更是以半个亲家的身份对下人指手划脚。 韩明珠作为府上唯一的掌事人,好几次要发飚把人撵出去,却都被韩老板止住。 “姻缘不在,但情份还在,无非是给她吃两斗米,受些闲气,忍一忍就过去罢了,免得别人说我韩家嫌贫爱富,过河拆桥。”韩老板和韩夫人都这样劝她。就连韩闲卿一时也拿不准立场,毕竟他与扈文青互通书信那么多年,虽不致引为知己,但那点同窗之谊也还是要顾念的。 韩明珠都快被气炸了。 “很简单啊,你和那位古公子好上了,不就没事了?”公孙四两是妖精,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名声什么叫尊重,在她看来,喜不喜欢都一样,活得开心最重要,却从来没想过,韩明珠对古夜根本就没有男女之情,韩明珠十窍通了九窍,唯独对情|事还是一窍不通的。公孙四两一说,她想也不想就爆打了她一顿,直打得耗子精抱头鼠蹿。 当她发现公孙四两偷偷看《金某梅》这样的秽书之后,就更生气了。 她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气冲冲地跑进了古夜的房里,将房门一关,扯过一条凳子就坐下来。 书本被她重重地摔在床头。 “这书是从哪里来的?”以前公孙四两从来不看这些东西的,自从古夜来了之后就常闹妖蛾子,小明珠脑子一抽,就想到了他。这一盆脏水泼下来,古夜简直气急败坏,他的脸红了白,白了红,转换几次,才恢复了正常。 他抿着唇,温温吞吞地抬起脸,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何以见得这书就是我给的?” 他病容稍退,长发未系,乌黑的发丝铺在引枕上,衬得肤色玉白晶莹,窗前的月光将他的眼睫细细描出了一道冷色的边,他半垂的眸子,匿着深邃的怒意。 韩明珠莫明打了个抖,想转身逃跑,无奈一双脚却变得不听使唤。 娘亲啊!她在心里嚎了一声。 “捉贼拿赃,这种事也得有证据。”古夜半撑着身子,欺上前来,只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她,那视线像一条系在喉间的细索,勒得韩明珠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是生气?还是有点借题发挥?他要干什么? 当古夜长长的睫毛快贴上她的脸颊时,她心里还轮换着这样的疑问。 直到他的手勾住了她优美的下巴。 他的呼吸很轻,拂在脸上,痒痒的,有很麻,有些暖。 心头有股异样的暖流划过,随即消散在四肢百骸。 韩明珠被他变幻莫测的情绪刺得一痛,随即狼狈地拍开了他的手,却不曾发现,古夜的脸上也在发烧。 他这是干什么?病糊涂了么? 古夜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手指上留着一抹淡淡余香,从她脸上沾染的女子香。 “不是就不是,我就这么一问,你何必做出这副样子!”韩明珠弯腰去拾那本书,却不料古夜也伸手探向了那边,两人同时倾身,额头就撞在了一起。 “哎!”两人同时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可是另一只手却因为压在书本上,变成了两掌交叠。 韩明珠第一次与陌生男子这样亲近,顿时慌得不知怎么好,她像被踩了尾巴,一蹿三尺高,连书也不要了,掉头就往外头跑,却猛地听见门外的搭扣响了一声。 门,居然被人从外边锁住了! ☆、第078章 好 人啊,真是够麻烦的,明明喜欢得不得了,却又假作高深装矜持,明明恨不得看见她就扑上去,却还要顾念身份,替对方着想。人也好,仙也好,处处透着无可谓的别扭和矫情,如果是妖,那就简单多了。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一句话,今天喜欢了,明天就不喜欢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同时喜欢很多个,同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像公耗子吧,每年都要分出几个月来玩交|配,有些体力不继的,就这样死在母耗子身上也完全有可能。耗子的精力有限,能修到化形期的耗子一般都是母的,就像公孙四两。 第52节 “怪我害你破相,嘁,古夜大人啊,你该谢谢我才是。韩家小女初长成,君不采撷更待何时?好好把握机会罢!”四娘撅起尖尖的嘴,顺手摸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剩下的,就只有满室寂静。 韩明珠和古夜各自捂着额头,隔着一张桌子看着对方。 韩明珠脑子里混乱不堪,里边偏偏还混杂着韩闲卿近日来反反复复的碎碎念。 “韩大钱儿,你没事弄个男的回来做什么?这左右的邻人都不是好惹的,要是给别人看见了,你还要嫁人吗?不是做哥哥的没提醒你,女孩儿抛头露面不要紧,要紧的是别和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弄出任何不清不楚牵绊,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就算他是土地公公也不行。” 韩闲卿像个老学究一样拧着韩明珠耳朵呱呱呱,韩明珠简直被他烦到不行。 一想起韩闲卿那张正儿八经的脸,她觉得被撞伤的地方就更疼了。 她举起手来拍了几回门,实在头痛得无法忍受,禁不住站在门边揉脑袋,把额角都给揉红了。 原本没什么事,却差点搓下一层皮来。 古夜撞着了伤口,表现还比她冷静点。 古夜大人心里知道,这丫头分明是紧张了。 被韩闲卿那些危言耸听的话给唬的。 这时候他若是真有什么轻举妄动,小丫头说不得会狗急跳墙乱咬人。 韩明珠啊,不再是当初那个逆来顺受的柳纤纤了,他必须重新认识她,可是要怎么样,才算是重新认识呢?古夜想起了与扶兰仙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可……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满室的默沉,令韩明珠心里每根弦都绷紧了,她贴着门站了半天,在黑夜里瞪大眼睛盯着古夜看,却见对面那人悉悉窣窣地摸了一阵子,竟拉起被褥盖慢慢地躺了下去,像是要睡了。 他睡了,那她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站一个晚上?韩明珠有点傻眼了。 “喂,你……你就这样睡了?这门被人拴住了,我、我怎么出去呀?”扒着门缝往外一看,老天爷爷可真厚道,居然不止是上了扣环还落了锁,一把明晃晃地大铜锁,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照得她眼睛发热。 “这是你家,没准是你叫人落了锁,为何反倒来问我?” 古夜促狭地翻过身,高枕无忧地望着她,他的眼睛配上惯有温和眼神,像月光一样铺上一层冷暖适度的银纱。 韩明珠脑子里乱得像桶浆糊,眼里便只有这双柔致的眼睛了。 真好看,她暗暗地惊叹,可是转念又清醒过来,喵的,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对了,古夜只是个过客,是被她救回来的,他受伤之后躺在这屋里,见过的活人不超过五个,怎么可能会把那种秽书拿给四两看?又怎么会招惹旁人落井下石?那么,这人肯定就是冲着她来的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是要……毁她名节? 谁那么丧心病狂啊? 韩明珠冷静下来,终于能思考了。 她放弃了和门上的锁作斗争,定了定神,转而向窗口走去。 病人需要静养,所以古夜特地被安排在了最偏僻的西厢,为了保持秋夜里的温度,这屋子里的其它窗户都被封死了,现在能打开的只有一扇,却,正对着正在扩建的荷塘。 荷塘里早已经没有荷花,只剩一坯淤泥。 她撩了撩裙子,一条腿跨出了窗外。 古夜又翻了个身,愣住。 他还真是不大了解这小丫头啊,大秋天的想跳窗,这要是跳下去,不说塘水刺骨,就冲这么大的动静,她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到底有没有脑子?他无奈地摇摇头,打算托着下巴看热闹算了。 韩明珠忽然转过头,定定要望着他:“古夜大哥,你到底还是不是神仙?” 古夜不明所以地抬起脸,张大了嘴:“啊?” 韩明珠气呼呼地道:“你要是神仙,总懂得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道理吧,枉我捐了那么多功德给小夜子,你就看在小夜子的份上……”她提了指冰冷刺骨的水面,压低了声音,显得小心翼翼,“你别跟我说你不会飞哦,再不然,凫水什么的总难不倒你吧?” 竟是要他跳下去? 古夜还没见过这样狡猾的小姑娘,一时的反差令他怔忡了半天,等听懂了她的意思之后,他才是真正被逗笑了。 原来灵智稍开的扶兰赫赫竟是这样的性情,这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 如果是第一世的柳纤纤,说不定就自己跳下去了,再不然傻不愣瞪地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也完全有可能,可是韩明珠……真是有趣啊。 古夜板起了面孔,冷面冷心地对着她,扯起嘴角淡漠地道:“我为什么要飞?为什么要凫水?半夜三更不睡觉,找借口跑进房里来胡搅蛮缠的人又不是我,我也不要管什么名节不名节,啧,这府中上下都是你的人,说不定那门外落锁的人也是你安排的,怎么?觉得本公子生得整齐标致,动了心?于是想趁我病弱,来个霸王硬……咳咳……”这样说好像有点太过份了,妖里妖气的表情他作不出,还是点到即止吧。 “你那个叫整齐标致?”是挺标致的,不过比本小姐还是差了那么一截,哼,太不要脸了,居然说这种话。韩明珠心头黄沙漫天飞啊,都说神仙渡世,是善悲为怀的,这货是怎么了?被那根大棒子打蠢了咩?韩明珠将跨出窗外的腿收回来,几个大步就冲到了古夜床前。 “你怎么说话的?”她叉着腰,拿足了气势,可是一想到此时大门紧闭,此际孤男寡女,她又软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放心吧,就算我赔不出小夜子,也不会以身相许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许……咳咳咳,咳咳咳……” 这丫头的心头就压着这么一座大山,什么事都能扯上小夜子,就连这种春|光暖昧的时候,也能想到她欠自己一个小夜子,古夜还真有点嫉妒那个早早离去的小仙灵了。 他憋红了脸,指着小丫头咳不停,好不容易停下来,眼泪都给吓出来了,他喘着粗气道:“以身相许?我可是神仙,不吃人肉的,再说了,就你那点小身板,一天吃几碗饭哪,吃进狗子里了吧?” 初见时候的小心翼翼与欣喜若狂已经消失不见了,古夜觉得这样鲜活的小明珠很好,很好,她很热闹,与纤纤完全是走得两个极端,可是却一样地好。喜欢么?怎么会不喜欢?不管扶兰仙子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下去,只要将来,她不嫌弃他就行。 韩明珠身量娇小,现在已经比哥哥矮了半个头,她对自己这副身材很不满意,所以每天都吃很多,可是吃得多不一定就表示长得高佻,古夜那句话真是一箭中靶,刺到了她的伤心处。 她乌黑了脸,一巴掌拍在床头的枕头上,震得古夜当场就惊跳起来。 “你才吃进狗肚子里去了,我捐了那么多功德,你却声一发都没有,哼!你跟小夜子一点也不一样,你还没他一半好!”她伸手去拧古夜的脸,古夜惊慌地偏过了头,热乎的手掌贴着他的耳朵擦了过去,然后死死地揪住了一把柔亮的青丝,一拉。 她没扯住他耳朵,反倒拽住了他的头发,这样地猝然,古夜只觉得一道冷电顺着发稍蹿上来,狠狠地掣住了心脏。他的心跳蓦地停了,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心也忘记了怎么样跳动。 “小夜子真的有那么好?”他特地派了个脾气最臭的家伙过去,结果这丫头却说好,鬼咧。 “他就是好,比你好上一万倍!你一点法术也没有,只会气人,哼!”韩明珠气恼地扯着他的头发不放,手指却不期然被古夜伸过来的手掌包络住。 “要怎样,你才会不生气?”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带着灼热的体温。古夜不像小夜子总是冰冰凉凉的,他像人,有温度。这点温度从掌心传来,格外地沁人。 韩明珠感觉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在发烫。 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你要是跳下去,我、我就不生气……” 其实也不用跳下去,其实我也可以钻进芥子空间不出来,这样就不会落人话柄了。 她念头一转,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却听耳边轻轻地飘过一个字。 “好。” ☆、第079章 逝去的婚约 “哗啦!”一声水响。 雪白的衣袍从水面上升起,随着披散的长发,打着旋儿,像一朵怒放的莲。 韩明珠本质不是那种迂顽的人,可是斗气的心思一上来,就完全顾不上了。 直到古夜那声缥缈的应诺,那一刻,他好像与小夜子重合起来。 好,不好,小夜子习惯用这样的简短的语句来应付她,他远不似古夜这样能说会道,可是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 没有杀身成仁的决心,又怎么可能成仙? 韩明珠扑过去趴在窗外,怔怔地看着古夜拖着长袍,像一尾漂亮的锦鲤,游向了对岸。 那一刻,心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发了芽,软软的,嫩嫩的,新芽。 “啊,你有病啊,说跳就跳,我话都还没说完。”她搬起桌上放冷的茶盏,往古夜头上砸。 “本来就有病,还病得不轻。”古夜回首,轻而易举地她掷过来的茶盏,倾杯向天,洒脱一笑。他的长发像水藻一般熨贴在身上,勾勒出瑰丽的线条,他的脸在月下熠熠发光。 韩明珠敢发誓,就是这一辈子,上一辈子,都未曾见过这样美得惊心动魄的场面。 他只身一人,却像包揽了世间最完美的一切,就连沾在身上的水珠,都那样柔润可爱。 韩明珠呼吸一窒,慢慢地放下手来,第二个杯盏,终究是没扔出去。 她已经看呆了。 看惯了韩闲卿的温柔秀美,看惯了韩老板的温柔,却从来不知道温柔可以分成好多种,就好比古夜,光凭着这纵身一跳,就能摄住她的心魂。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在他身上看不到。 “疯了。”她摸摸两边发烫的脸颊,将流连的目光撤回,信手关紧了窗子。 屋子徜徉着淡淡的药香,他热融融的体温好像还没散去,这屋里没通风,温度好似又升高了许多,蒸得她鼻尖冒汗。我又不喜欢你……这时候再让她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秋夜水凉,沁肌入骨,害得古夜打了几个喷嚏,他拿出了十足的本事,摆足了姿态给小姑娘看,可是聊胜于无。小姑娘骂了他一句“疯了”就关上了唯一的窗,丢下他一个人在水里看月亮。 真是无情啊……石头就是石头。 古夜遗憾地摇了摇头,也像韩明珠一样,摸了摸发烫的脸。 他并不是真的非跳不可,只是……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想好好地静一静。 他像一个久旷的老男人,差点就把持不住了,要是在这种蒙昧无知的情况下,发生了一点蒙昧无知的事,他也会后悔一辈子。 我不喜欢你……小丫头无心快言,说的都是真话。 就算灵智开了又如何?她在这方面,还是白纸一张。 他游到对岸,在一块湖石旁边上了岸,冷得瑟瑟发抖。 偏偏在这冷飕飕的时候还有人在附近做那苟且之事,男的粗喘,女的娇吟,不堪入耳。 古夜负着手在左近溜跶了一圈,趁着池边那对男女没注意,信手卷走了男人的衣裳。 趁着天还没亮,先去无界堂走一趟吧。 古夜大人闻闻衣上沾着的胭脂香,顿时感到全身不舒服。 又想,还是去跟无界堂的老渔聊聊,让他多送件合身的衣裳。 偷衣裳的怪盗就这样飘然而去,剩下一对鏖战不休的男女。 等鸣金收兵,一切发泄完了,男的出来一看,脸都绿了。 …… 再说小明珠在古夜房里惴惴地呆了一夜,一时紧张一时慌乱一时又有点悸动,这种陌生的情愫令她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撑到睡意来袭,才得爬上床蜷进被子里呼呼大睡,至于早晨房门是怎么打开的,她半点也不知情。 四两摇醒她时,她正在做着没有章法的春秋大梦。 公孙四两带来的消息,像是晴天一个霹雳:“喂,醒醒,你家未来相公到了。” “未来相公?值几两银子啊?” 第53节 韩明珠揉揉眼睛,十分困顿地往被子上一扑,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她完全没想起未来相公是个什以玩意儿。公孙四两急得跳脚,本打算问问她把古夜弄哪儿去了,可一见她这副德性,再急的事也急不过债主找上门了。 “你的未来相公,也就是姓扈的那个,带人带提亲了。你还睡,这是想睡着上花轿么?”公孙四两毫不客气地提起了韩明珠的耳朵大喊大叫。 “姓扈的?扈文青?”韩明珠仿佛被针扎狠狠地扎了一下,醒了。 “对啊,他现在已经在书房候着了,你自求多福吧。”公孙四两环视一周,没看见古夜的影子,不觉有些失望。要是古夜和那姓扈的对上就热闹了,她就喜欢看这种热闹。 “书房?”为什么是在书房而不是在花厅?韩明珠仰天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地往闺房里走,路上擦肩而过的几个丫鬟都对着她笑,一脸地意味深长。这令她越发不自在起来。 她故意拖拉了半天,梳了一个东倒西歪的发型,又选了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就出来见人了。 扈文青是天亮时分到的,一路舟车劳顿,眼皮底下还有些淡淡的青晦,像是赶了很远的路。韩明珠硬着头皮进门时,他正在案前摆弄着一幅书画,早些年他与“韩明珠”偶有书信往来,或谈诗论词,或论琴棋画之道,早有三分投契,如今见到亲笔题诗的字画,心中倍感亲切,不知不觉,脸上就带了三分笑意。 他笑起来自有一番春风得意之态,与古夜所含蓄促狭截然不同。 韩明珠抬头就看到了他的笑,那样自信而阳光的笑,却像笼在她心头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她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约定。 等到她琴棋书画堪称绝顶之时,就是他退婚让步之时。 然而还没等到韩家提出退婚,扈家就先放过她了。 想到两人之间并不存在的婚约,韩明珠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她客气地回应了一个僵硬的笑脸,正想告诉他这幅画其实是她哥哥韩闲卿所题,扈文青却已放下画幅,转过身轻车路熟地擎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含着夜寒冰霜的冷凉,格外冻人,只是稍稍碰了碰指尖,她就忍不住缩了回去。 “可算是见到你了。” 扈文青并不在意她的躲闪,只当是少女应有的害羞。 他满意地打量着面前水灵灵的小姑娘,终是付之一笑。 一别经年,她终于变成了他喜欢的样子,朝起懒晨妆,眉带三分媚,明明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比同龄的女子多了几分清奇,看来等待总是值得的。 “不问自取是为盗,这书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出去。”昔年的不快回忆一并涌了上来,韩明珠讨厌他这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是傻的。她避开了他的热情,摆出了一脸的凛然,稚气未脱的小脸上,竟恍惚蕴着一丝不可侵犯的威严。 “小明珠,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文青哥哥啊。”扈文青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自问风华无双,人见人爱,怎么料小明珠并不领情。 “我只有一个哥哥,并不认得什么青啊红啊的,还是那句话,这地方不是你能来的,出去。”韩明珠对着这张脸,就想起了扈夫人,这令她心里很不舒服。 退了婚,却又以未婚夫自居,这算什么意思? 当初订的娃娃亲,不过是韩老板一时迷信,现在世异时移,什么都变了,他们却腆着脸皮贴上前来,丢脸不丢脸? 扈文青不是最好面子的么?怎的十年过去,脸皮变得比城墙还厚了? “哈。”扈文青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仍旧绷住了笑容,这才是他的本性,即使再尴尬,人前也不该露出半分狼狈,他慢吞吞地绕着她踱了半圈,突然道,“小明珠不会真以为我们的婚约已经作废了吧?有些事……还是给你说清楚比较好,当年,我扈家确实是发了一封退婚的书信给令尊,只不过令尊没有回应。既然没有回应,那婚约便还有效,我依旧是你的未来相公,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莫说是一间小小书房,就是你的闺房,我也一样可以畅行无阻。” 一席话,将韩明珠推进了冰窖里。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这般无耻,竟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一否认,将错都归在了韩老板身上……那琴棋书画之约呢?又当如何? “你怎能出尔反尔!” “一别经年,小明珠果然书画棋艺样样精道,不枉你我相交一场。我却忘了告诉你,所谓娶妻求淑女,只有这样子,你才衬得上我。”扈文青柔声说着,依旧声若清泉,可是那得逞之后的满足,那算计过后的自得,无一不让韩明珠作呕。 韩明珠忽然有些后悔。 她昨天要真和古夜处一夜就好了,像扈文青这样自负的人,肯定不愿意戴这个绿帽子。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古夜已经被她欺负走了。 公孙四两明白了,扈文青来了,古夜大人下半生的幸福就要飞走了,怎么办? 就在韩珠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的当儿,四两姑娘英勇壮烈的上前一步,将乌鸡爪子一般的纤纤玉手按在了扈文青胸前,她娇声嗔道:“唉,死鬼,下了床就认不得了,原来还长得这样人模狗样,啧啧,本小姐真是有眼光……”竟像蛇一样缠上了扈文青的身子。 扈文青从来没见过这样丑的姑娘,登时惊走了半边魂。 韩明珠感激地睇了她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扈文青挣扎着大喊起来:“小明珠,小明珠……你听我说……” 韩明给大叫着:“我不听我不听……”风一样地飘走了。 扈文青用力推搡着,试图避开公孙四两的魔掌,却不料那姑娘死不要脸地往身上贴,还将嘴鼻凑在他的脸上嗅来嗅去。 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过。 究竟在哪里呢? 公孙四两用力吸着鼻子。 ☆、第080章 有间客栈 谁说黄泉路上无客栈,这不就有一家吗? 爹爹也真是的,为着那点薄面,居然连女儿感受也不顾了,竟让那种人住进家里来,还好这家里现今掌印的人不是他。 韩明珠搬进客栈,立即托占小二传讯给公孙大小姐,跟着,韩府的账册挑了几箩筐,接连来了七八个精壮的家丁,又奔来了一大堆丫鬟。 四两把嘴儿抹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火,屁颠颠地跟在后头。 这排场忒感人。 “啊,你若识相就住久一点,我喜欢你那不成器的未来相公。”四两姑娘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古夜那家伙她是不敢肖想了,有机会换换口味也不错,她拿着帕子扇着风,站在韩明珠身边凉飕飕地继续说道,“你那位未来相公的身子骨真差,只是被亲了亲,啧啧,就晕过去了。于是我趁火打劫又多摸了几把。嘿嘿。” 擦,人家都被你吓晕了,你还下得去手? 韩明珠本来有些郁闷的心情突然变好了一些。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降着一物。有四两姑娘在,扈文青基本上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她放心了。 “我和他早已没有瓜葛,是他赖着不肯走。以后别说他是我未来相公了,本小姐年未及二八,尚未许人家。”韩明珠受不了公孙四两一路捡到宝的样子,故意给她添堵,“你要是真喜欢他,就回去好好将人看紧了,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被一群莺莺燕燕盯着,你一个不留神,到嘴的鸭子就飞掉了。”她说归说,还做了一个拍打翅膀的动作。 公孙四两先还冲着她笑,但看那表情严肃不似玩闹,她也紧张起来。 渣男总是不缺女人,的确要盯紧了。 可是她只顾着去盯稍扈文青了,谁来照顾古夜啊? 扈文青那是四两姑娘碗里菜,可是古夜大人却是衣食父母。 还有还有,她一直没敢跟爹爹解释古夜的来历,现在一次性弄了俩男人摆在府上,够看么? 没想到她丑极一世,也有为男人苦恼的时候。 厨房好不容易叫齐了一桌饭菜,公孙四两却没胃口品尝,她干坐了一会儿,便火烧屁股般回去了。剩下了丫鬟家丁一共十来个,林林总总把客栈霸满了。 离家出走走得这么有气魄的,韩明珠还是头一个。 扈文青以为韩明珠一个小姑娘,气跑了躲两天,又会老老实实回来见爹娘。 他忍受着公孙四两每天神出鬼没的惊吓,耐着性子等待。 可是韩明珠这小丫头离家出走跟吃白米饭似的,竟有一去不回头之势。 更奇怪的是,韩老板和韩夫人完人不担心她在外头会有什么危险。 他终于按捺不住,怂恿着老娘摸进了韩老板的小庭院。 扈夫人往庭中一站,韩老板立时头大如斗。 “放心,我女儿有神仙护佑,不会有事的。”韩老板很久没过问生意了,他现在连公中剩多少银子都不清楚,整天只忙着和娇妻痴缠。 “就算有神仙护佑,你也该盯着点,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这样地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她毕竟还是我扈家的未过门的媳妇。”扈夫人拈着个兰花指,点着嗓子叫起来。那表面上是替韩老板着急,实际上不过也是为了名存实亡的扈家的那点面子。 “放心,我女儿很有分寸,以前出去办货也常常两三个月不归家,这丰都城里的人都认得她,不会有事的。至于体统……令郎和公孙家的小姐纠缠不休,这个也让我韩家很没面子,就当是打和了。谁也别计较谁。”韩老板很大度,扈夫人很生气。 “你女儿怎么能和我儿子比?”扈夫人之前还以为韩老板是个软柿子,可以拿捏得住,没想到这一把抓下去,却抓着个烂柿子。扈夫人心里埋怨儿子的眼光,却又不好再磨蹭下去,心里堵了一口气,那是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韩老板呵呵一笑,居然就不理她了。 韩明珠是带着丫鬟家丁一起出走的,能有个什么事? 家里不还有个公孙四两打掩护么? 就冲四两姑娘那张辟邪的脸,还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韩老板根本就不担心。 起初让扈家住下来,给他们一口闲饭吃,不过只是尽尽地主之谊,再者……也因为当年是韩家先求着扈家联姻的,直接翻脸不认人,不似他君子端方的作派,可这样默默一算计,又少不得落个奸商的恶名。 世事两难全哪。 韩明珠那脾气,根本是软硬不吃,他能有什么办法?当初这丫头硬拿了一半家产去捐功德,家里不同意,她便一哭二闹三上吊,连着韩闲卿也跟着胡三胡四地发疯。这会儿让她去嫁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只怕韩府上上下下都要跟着疯。 还是悠着点好。 扈文青听了扈夫人的转述,气得头顶冒烟,他跑出去连转了几天,也没捞着韩明珠半边影子。 韩明珠和韩闲卿两个都不喜欢在街上乱逛,做什么说什么也自有一套流程,韩明珠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除了韩闲卿就只有公孙四两知道。 可是让他去求公孙四两,还不如让他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扈文青想了想,只得掉转头去找韩闲卿,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而韩闲卿从来是把妹妹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扈文青去找人的当儿,闲卿公子正替了公孙四两的位置坐在对面陪妹妹一边看账本一边喝茶聊天呢。 “扈文青也不是那样不堪罢,好说也是扬州一带出名的才子……你给人家三分面子行不?” 韩闲卿与扈文青算是能说上两句话的,可是他不敢告诉扈文青,一直以来都是他这样一个七尺伟男子在和他谈着书画绣着花,小心应付着这桩可有可无的娃娃亲。 想到扈文青被妹妹这样不明不白地骗了几年,韩闲卿不免心怀同情。 “让我给他面子?那他有没有给我面子?大清早来到跟前像一千五百只鸭子一样嘎嘎,一会儿说爹爹没回信,一会儿说自己没悔婚,他说母猪在天上飞我也得信?哥,那种人的心思你不懂,最好还是少插嘴。”韩明珠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所谓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她承袭了韩老板看人的古怪精道,自是越发看扈文青不顺眼。 韩闲卿不敢争辩,低头端着茶杯一通猛灌,灌了一肚子水。 抬头瞟一眼,看韩明珠面前账本堆得像山一样高,更衬得他是个闲货了。 他自问不比韩明珠笨,夫子也说他读书用功,将来可成大器,可是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就是想不明白,还好爹爹没把这家来留给他。 他有些尴尬地丢了茶碗,起身抚了抚衣了上褶子,道,“你忙着,我出去看看……” 每次韩明珠看账,他都觉得自己是个不好看的摆设,再继续呆下去,只会越发无地自容。 韩明珠知他心思,胡乱摆了摆手:“看看也好,我倒奇怪,谁在这儿开了家这么赔钱的东西。” 韩闲卿出门打了个弯,原想着去前边看看客栈是怎么做生意的,但转了一圈却只看零星两三名客人。这客栈门厅挺大,上下堂摆了五六十张桌子,二层的雅座隔间有二十来个,可是一天到晚都空着,确实有些暴殄天物。怪不得韩明珠死也不肯直接开门做生意,搬来快一年了,也只是弄些投机倒把的勾当做做,能赚则赚,不能赚,就关上门休养生息。 第54节 她的眼光果然很毒。 韩闲卿见前厅除了掌柜便是店小二,实在没什么好瞧的,脚步一转,便去了后院。 后院比前厅还萧条一些,不过廊前的柳树却长得很好,每一株都有一人合抱那么粗了。 只是大秋天还长得郁郁葱葱的,有点不合常理啊。 唉,可惜了这么好的院子。韩闲卿摇了摇头。正想凑上了瞧仔细一点,突见一行人如穿花蝴蝶般走过了回廊,打头那人身姿挺拔,衣着锦绣,看起来甚是华贵。他身后跟了五六个美婢,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团花袄子晃得他两眼发花。 他定了定神,想再多看一眼,却见人影走过跨院,走向了一排厢房。 “鱼不能煎得太熟了,会老,海蝘蒸蛋的时候少放些葱,她不喜欢。鸡脯切片,先用猪油熬着,捞起来后炒三四次,加麻油一瓢,纤粉、盐花、姜汁、花椒各一茶匙,对了,花椒少放些,她怕冲……”说的好像是菜式,还是韩明珠最喜欢的口味。 这人是厨子呢,还是老板呢?韩闲卿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那五六个美婢围着那锦衣男子,着实看不太清,唯听见一片笑闹。 “唉呀,大人说慢些,这些东西不是一时能领悟得到的,我们得想办法记下来。” “人类的吃食就是麻烦,就不能和我们一样晒月光么?” “大人,仙凡有别,你就是再依着她也没用,就算她能陪着你,也不会长久的。” “……”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话那么多?不怕老渔把你们关进玉盒里送给仙君们炼丹药?你啊,天天嫌三嫌四,又说要修炼又说要晒月光,也不知道克制些,瞧瞧,脸都被晒绿了……”那锦衣男子转过头来,虚指了一下婢女的鹅蛋脸,那婢女立即惊叫起来。 “大人你说真的?我真的变绿了?那可怎么办?”她扭着身子寻找反光的事物,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不远楼梯口发呆的韩闲卿。 韩闲卿却盯着那锦衣男子,口齿不清:“你你你你……” 那锦衣男子慢吞吞地回过头,摸了摸下巴:“看来今天得多添一双筷子了,你们去问问这位韩公子喜欢吃什么。”不等那些婢女有所行动,他又眨了眨眼,冲韩闲卿轻快一笑,“小朋友,事隔十载,你居然就不认得我了,亏得我在你家里住了那么久……” 此路是我开,此店归我管,没见过土地公公开客栈么? ☆、第081章 不好 韩明珠以诡异的速度翻完了账本,顺道为此间的老板默哀了半炷香。 延续幼年时候的超凡能力,她不自觉就将房梁雕栏换成了银子,加上掌柜的、店小二的工钱支出,再算算一天下来的生意收入,韩大钱儿替老板肉痛。 这世上,只有败家子才养个见财化水没奔头的空店面。 “这样的位置,离义冢那么近,开间棺材铺也比开客栈挣钱,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 韩明珠摇了摇头,顺手给店老板做了一笔账,等她一翻鬼画桃符折腾完,韩闲卿已经和古夜大人走到了门边。两人见韩明珠悬腕运笔,龙飞凤舞一顿乱涂,终于涂出了一副鬼都不认识的墨宝,不觉各各面面相觑,不好作声。 韩明珠不是不识字,而是……她画出来的字实在太有大家风范。 倒是那几名妖娆的婢女惊叫起来,吓得抱成了一团,抖抖瑟瑟地住古夜背后躲。 其中一个还尖叫着:“古夜大人,你居然请了个女道士来,怎么不早说?”竟把韩明珠的墨宝当成看成了辟邪的桃符。 不单是古夜,就连一向淡定木讷的韩闲卿都忍不住在额角挂上了几道黑线。 韩明珠终于见到了傻缺的老板,还有他那一群不争气的婢女。 如果这些个婢女能正常一些的话,这店里的生意大概还能好一点点,可惜……明明是那样娇俏明朗的脸,却黄的黄,绿的绿,像一坨秋天枯败的叶子。 姑娘们上前换了新茶盏,杯子里还莫明其妙地飘着两片柳叶。 有一名婢女更当着韩氏兄妹的面,机智地把柳叶捡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个叫柳叶茶,呵呵。”她们挺不要脸地笑笑,完全无视了古夜大人快要便秘的表情。 古夜大人在心里嚎着,屁的柳叶茶啊,谁会拿秋风的落叶泡茶喝? 他轻咳了两声,假作没看见姑娘们的小伎俩,于是姑娘们便叽叽喳喳地闹起来,一个个整整齐齐排成行,却又贼头贼脑地朝韩明珠上下打量。等看清韩明珠粉桃的脸蛋,她们又不约而同纷纷捂住了自己青黄不接的脸。 古夜大人只好朝着韩明珠傻乎乎地解释。 “她们都是柳树精,我跟她们……没什么的,仙妖殊途,仙妖殊途。” 他坐在韩明珠的对面,搓搓手,先端起茶一饮而尽。明明是刚刚泡好的热茶,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倒进了肚子里,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他生怕韩明珠误会了什么,一个劲地挥着袖子赶那些姑娘们走,可是她们却当成没看见,只好奇地将视线追随着韩明珠。 原来这就是扶兰仙子的转世,原来这就是古夜大人的心上人,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原来古夜大人喜欢老牛吃嫩草啊哈哈。 韩明珠只想问问这间客栈是怎么回事,但看古夜满身富贵,她又觉得没什么想问了。 古夜是神仙,神仙领的是功德,那眼前的金碧辉煌肯定都是假的,很可能是所谓的障眼法什么的。但如果真是障眼法,那这间客栈的价值就要重新估量一下了,包括古夜那身花团锦簇的罩衫。 她以前不觉得这种像龙凤被一样的花色有什么好看,但古夜穿着,却有一丝别样的风流。 她眨了眨眼睛。 她不习惯和旁人独处,但现在屋里有韩闲卿,还有那么多七嘴八舌的小姑娘,一点也不尴尬。 尴尬的是古夜。 原本穿上了新衣裳正得瑟的某人,被这考量的目光一锁定,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古夜的脸皮很薄,人一多,他几乎就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哪怕这些看热闹的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妖精。 原本是秋风瑟瑟的天气,古夜愣是像爆豆似的挤出了几滴热汗来。 “这客栈……好不好?”钱是他从无界堂赊来的,顺道还借了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婢,只是她们笨手笨脚的连做个饭都不会,他不得已,便又在丰都本地请了个厨子。他从来没做过生意,客栈搭起来,钱就像流水般花了出来,才不过几天的光景,腰包就要见底了。四两说君子求淑女,必得投其所好,可是韩明珠喜欢的是钱,这又要怎么搞?于是他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契纸,隔着桌子,推到了韩明珠面前。 “这是做什么?”韩明珠愣住。 “之前在韩家白吃白住,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他端正了容颜,尽量在一群柳树精面前摆出上仙的姿态。 “你白吃白住也倒罢了,现在还要我来接管你这天天亏钱的客栈?”韩明珠的想法明显和他不在一条道上,她一开口,古夜就懵了。 “大钱儿说过,在丰都城里开客栈那是死路一条,她不会接这样的亏本生意去做的。”韩闲卿也觉得古夜是来讨小夜子的债。 “韩闲卿,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古夜有点脑羞成怒,但想起对方的身份,又有几分顾忌,气急之下,只顾将契纸往韩明珠手里推,一边推还一边说着,“总之你先收下,是盈是亏等看了账本再说。这个本就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韩明珠被他突兀的举动镇住了,她和他并不是很熟,为什么要送客栈给她?她在这里住住也就好了,可没想过要当老板。 “我答应帮你退婚,但是现在婚约犹在,姓扈的那家伙还没死心,我总得做些事才好。”古夜摆出了一副“我这是公事公办”的表情,可是无比的紧张情绪还是出卖了他,他一字一字地说着,语气几乎不带任何起伏——扈家向韩家逼婚的事已经闹到满城风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做事,要直接打垮扈文青的方法有很多,可是他把修为都作了抵押,现在与寻常凡人一般无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拼银子。 “这是聘礼。”古夜撑着桌沿,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扑通!”韩明珠却没压住场,手一松,桌面便朝着古夜那边翻转过去,账本溅着墨汁,淋了古夜一脸,配上那副凝重的表情,格外滑稽。 “哇!”众妖精齐刷刷地捂住了脸。 “我反对!”韩闲卿又惊又怒,这是间什么客栈啊,分明是间黑店,居然想凭着这间店娶他的宝贝妹妹,没门! “不要‘哇’,也轮不到你们反对!这是最快的方法,我先下聘,之后便是我与姓扈的之间的事……”终于正面对上了,古夜大人一振袖,突然揪着几只妖精一把抡了出去,跟着一闪身欺近了韩闲卿,抓住他也是一扔。 “哇!居然下了聘就想洞|房!”众妖精尖声大叫。 “我反对!不许动我妹妹!”韩闲卿被妥妥挂在了窗前的树枝上,却听窗叶开合,一抹馨香被锁在了窗格子里,里边传来了韩明珠的惊呼。 “你……你要干什么?”她的声音是颤抖的,随即再无声息。 “明珠,珠珠……”韩闲卿心胆俱裂,挣扎着拧断了勾在树桠上的衣带,和着枯枝败叶一并摔倒在地,他爬起来,低头冲撞,砸坏了厢房的门,冲进去一看,却是人烟渺渺,只剩下满地狼藉。对面的窗户倒是打开的,古夜大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韩明珠掳走了。韩闲卿想起关于山神娶妻,河伯娶妻的那些黑暗故事,一颗心冰冰凉。韩明珠这分明是才出狼群,又入虎穴,等他找到妹妹,说不定能侄儿也有了。简直欲哭无泪。 韩明珠不是小丫头了,古夜发现自己不但不了解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她沟通,唯今之计,只有找一个山灵水秀,人迹罕至的地方慢慢谈,于是他们来到了韩明珠的戒指里。 韩闲卿只道是色|心陡起的土地公公掳走了妹妹,却没发现韩明珠随身带着的戒指掉在了书桌下。 芥子空间里高悬着的定魂珠,就像一轮明月,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古夜悲催地发现,最高级的空间法宝,已经变成了韩大小姐的囤积居奇的货仓,里边真是什么东西都有。 两人被挤压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相隔不过半丈远,只能大眼瞪小眼。 古夜拍了拍额头,庆幸自己离衣冠禽兽还差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不然,这间幽谧的环境,这样隐蔽的空间,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转过了身子。 转过身子,正对了一张虎皮,硕大的吊晴白额虎头,勾起了他心间的阴暗回忆。他想起了立在奈何桥上苦苦守候的白虎大人,身形陡地一僵。 韩明珠见他全身绷紧,自己也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我……我不要你帮了,小夜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娘说过,看人要仔细,不能瞒婚哑嫁。这契纸我不能要。” 她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契纸,手指却碰到了垫在契纸下的东西,摸了摸,像是一本书。 她退后一步,挪开了裙摆,才看清一本满布灰尘的小册子。 吹尽了灰尘,翻开了扉页,韩明珠突然看见了三个字——点金术。 是小夜子留下来的,原来他一直记得的。 “不是逼你嫁,现在扈家那么穷,就算有婚约也拿不出聘礼,我先上门提亲,只是劝他知难而退。”古夜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韩明珠捧着那本小册子,突然地迎了上去,“你能不能教我这个?你要是教会了,我做什么都行……”真是做什么都行。 “不好。”古夜敛尽温柔,散发出一身凛冽,这一刻,他的表情和小夜子重合了。 ☆、第082章 坏蛋 韩明珠对金银财宝的执迷,是因为通心灵玉的作用,当然,也受了一些经商世家的影响,然而小夜子却成功地将这种执迷扭转过来。 小明珠再提□□金术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那贪婪的华彩,眉间浓得化不开的,只是对昔日好友所追慕。六岁起,到十五岁,小夜子的影子已经种进了心里。 哪怕面前站了一个和小夜子容貌相同的人,她却还是执着于十年前的念头。 因小夜子灵气消散而断掉的心弦,好像突然经由自己的手续了起来。 然而,古夜却说,不可以。 “为什么,小夜子明明答应过我的……”她那双比星璨更亮的眼睛出卖了她的心绪,令古夜一阵子心烦意乱。 “小夜子是小夜子,我是我,他答应了的事情,我并非一定要照做……”其实也不是不能照做,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同小丫头解释,随着通心灵玉的觉醒,目前这副肉身迟早会撑不下去,如果再加上修习仙术这样的负担,第二世轮回很快就会走到尽头。然而他要说多长的故事,才能令韩明珠知道前尘过往?他保留了记忆已然是个意外,如果将这些回忆外泄,他又该承受怎么样的后果?天机,永远是仙与凡的末路,他就是看到了结局,又能怎样? “可是小夜子和你不是一体的么?你是小夜子的主人,他的遗愿你为什么不能照做?”韩明珠气得扬起了眉毛,娇艳端丽的小脸立即生动起来。 “你也说我是他的主人,哪有主人听奴仆说话的?”古夜味到了一股酸味,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陈年老醋的味道。他嫉妒小夜子。 “你不讲道理!”小明珠气得直跺脚。 “我为什么要和你讲道理!”古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场子,哼哼,不紧张了。 “你野蛮人!”小明珠跺起脚去踩他的脚背。 第55节 “呵呵!”古夜往侧边飘移了两步,潇潇洒洒地让开了,小明珠自然扑了个空。 刹不住脚的小明珠惊叫一声往古夜身后扑去。 古夜适时地一伸手,就在她离一霍杂物还有寸把距离的时候将她挽住,长臂一带,便将她带入了怀里。娇小的身子,玉白肌肤,不动不挣扎的韩明珠就像一尊刀功出尘的玉雕,可惜,她不会那么老实。他抱住了她,她却像一只小兽般在他臂弯里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还连名带姓地骂他。 “古夜,你是个老流氓,老坏蛋,小夜子上辈子倒霉才摊上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主人。” 老流氓,老坏蛋,无情无义…… 古夜从成仙那天起到现在几千年,还没被人这样骂过,一时还真消化不了。 最可怕的是,韩明珠发现自己拗不过古夜的力气之后,竟狗急跳墙地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凶狠,古夜的手上立即现出了两列整齐的牙印。 “你说我是老流氓?嘿嘿,小明珠,你知道你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他圈在她腰间的手臂突然夹紧,竟掐住她的两肋往上一举。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一张放大的脸惊呆了,古夜的脸,小夜子的脸,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毫无预兆地贴了上来,稚绌她还未将男和女的界限完全划分开,便经历了一回羞耻的掠夺。 温润的唇覆上来,仿佛是一种本能,古夜轻易就擒住了她,将她的惊呼堵了回去。 凶悍霸道的吻,几乎和野兽的啃咬差不多。 古夜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顿了一下,仿佛和韩明珠一起感悟着从来而降的灾难,血液却先行一步地沸腾起来,渐渐升高的体温,仿佛蒸出了两朵缥缈的云朵,热量从四肢百骸聚拢来,氲在了两颊,然后,整个耳根子都被烫热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放开她,跟她道歉?还是继续下去,将她吃干抹净? 可是要怎么吃?从哪一头吃起? 他撬开了她整齐漂亮的贝齿,拥着她一转身,双双倒在了身后的杂物堆里,然后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搓响,像是流沙被挤压时,发出来的沙沙声,跟着,一个半空的麻袋倾了下来,伴着越来越大的沙沙响,浇在了两人的脸上—— 芥子空间里,居然堆了一人半高的大米! 多少情生意动是被水浇灭的,只有古夜大人例外,他是被米浇醒的。 囤米不是韩明珠的习惯,会对白米感兴趣的人有且只有一个——耗子! …… 耗子姑娘公孙四两真的应了那句话,要好好地盯着扈文青,她盯得尽职尽责,连他上茅房的时间也没放过。 扈文青如此骄傲的人,却要忍受出恭的时候三不五时从隔板上方冒出来的丑脑袋。 “好了吗?怎么这么久?”四两姑娘的妖娆的声音像鬼魅一般飘来,害扈公子登时尿意全无。 “好了。”扈文青面色铁青地提起裤子,战战兢兢地系裤带,冷不丁茅房门被公孙四两从外边拉开,一阵冷风吹进来,扈公子立马风中凌乱。 “啊,这么大个人了,裤带都系不好,还是我来吧。”四两姑娘从来不知道矜持为何物,将手里矫情的团扇一扔就像饿狗扑食般冲过去。 “住手!”扈文青看见一个七彩的影子撞过来,即立提着裤子跑出去,可说时迟那时快,四两姑娘动作矫捷眼明手快,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裤带。扈文青听见一声布帛断裂的闷响,一张发青的俊脸即刻变成了乌金血剑的颜色。 裤带,断了。裤子,掉了。人,春|光乍泄了。 扈文青提着裤子,万分狼狈地站在瑟瑟秋风里,心头那股无名之火终于烧穿了理智,他本是随时能控制情绪的人,却在四两姑娘的热情奔放中释放出了真性情。 他额角青筋暴起,连带着手背上也冒足了青筋:“你做什么,一个姑娘家,这么恬不知耻!倒贴的都是不值钱的,你知道么!”倒贴的确实是不值钱的,就像裘菁菁一样,哪怕是美若天仙、高贵雍华,一旦放下身段,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从来就被女人缠,鲜少有主动与女子勾搭的,在他心中,女子轻贱与否,自有一套判断标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一套道理,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对的。在他心目中,投怀送抱的女子必是轻贱的,而敢于拒绝他、处处躲着他的韩明珠无疑是高贵的。 可是他怎么想的,和四两姑娘完全没关系。 四两姑娘的小眼睛鼓起来,直愣愣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居然笑出声来:“哈哈,你是不是有点弄错了,在我们这儿,男人才都是不值钱的。” 雄鼠以交|配为终极目标,很多公耗子就这么精尽鼠亡的,能修成精的多半是母的,就这样一说,公的好像真没什么用,大概修炼的时候做做炉鼎还会更实际一点。但扈文青并不知道“我们这儿”指的是哪儿,他自动代入到了韩府和公孙府,不觉一怔。 四两探手摸了摸他冰冷的额头,面上露出了三分怜惜:“不说多了,我先给你去拿条新的腰带。”她的表情又宠溺又贪婪,看得扈文青心里直犯怵。 好不容易歹着个机会,当然是“逃”为上策。 他绝计不会傻到等公孙四两回来的。 目送公孙四两得意洋洋地离去后,扈文青立即从晒衣服的竹竿上扯下一根皱巴巴的结绳,三下两下便将裤子系好。他不敢走正门,径自从后门仓皇离去。 他要去找韩明珠,不管怎么样都好,也不能让这尖脸尖嘴的丑姑娘再占便宜。 然而丰都城这么大,他究竟要从哪里找起呢? 扈文青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像只无头苍蝇。 以往都是沿着大路找,差不多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到个影子,她不会躲进哪间民宅里去了吧? 狡兔有三窟,韩明珠掌着整个韩府的财权,置下多处产业也是极有可能的,可是丰都城那么大,他依旧束手无策。 他心急如焚地想找到韩明珠,想完成这段婚约,已然到了执着的地步。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梯子,连载他恢复地位。 但,入赘是绝对不行的。 他有一身傲骨,即使走到山穷水尽,他也不愿意低头。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路上行人渐渐变少,终于在太阳落山的刹那,四野归寂。 空荡的小巷,便只剩下了他孤单的影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摸摸有些发虚的胃,无论如何也不愿走回头路。 他苍凉地叹了口气,掏出钱袋里的几钱碎银看了一眼,又郁郁地放了回去。 那已经是他所有的家当,可是还不够住店。 怎么办?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月色迷离的夜晚,怀中温香软玉,耳边轻声娇叹……曾经有那么一个姑娘,喜欢了他十几年,小时候的她总爱穿一身红衣,胖胖圆圆地,像个福气娃娃。扈家拒绝了葛家要求入赘的条件,也曾将目光放在江南裘家身上,可是裘家的家主一听是扈家,就死活不愿意。倒是那个迷了心的傻丫头,一路跟着他来到了丰都。 兴许,可以找她帮衬两天。 扈文青停下来,回转了脚步,不期然抬眼一看,正看见一道俏丽的红影向这边走来,依旧是娉娉婷婷的娇羞模样,只有看见他的时候,那双矜持的媚眼才会灵动流转。 “菁菁?”正想着她,她就出现了,这是不是缘分?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文青哥哥!”裘菁菁看见他,更像是发现金山宝库一般朝这边扑过来,而他伸手拥住来人的时候,才现她身后还紧紧跟随着的二十几名彪形大汉。 “怎么会这么多人?”他冷了脸。看衣着打扮,这些分明都是裘家的家丁。 ☆、第083章 是你欠我的 像是有一扇门,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撞开,古夜的吻落下来那一瞬间,韩明珠惊慌得连自己姓什么不记得了,可是电光火石之间,她还问了自己一个极端愚蠢的问题:“土地公公也会吃人吗?会不会很痛?”然而随着那一个吻的加深,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古夜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像是被剥去了树皮的树干,散发出来的苍翠气息。 她起初还晓得挣扎,可是随着那温暖的手指划过灼烫的皮肤,她的动作渐渐变得无力。 他的掌心贴在后腰的那个弧度上,恰到好处,那一小片曲线,似乎是专为他的手形打造的,韩明珠像是被点了死穴,半撑着他的胸膛,不动了。 不是不想挣扎,而是所有的力气,都像被那只充满魔魅的手掌摄了去,她瞪着他,两眼睛直勾勾地,像是受了多大的惊吓,可是胸口处却憋足了气,忘记了怎么呼吸。 她的小脸越来越红,全是给憋出来的。 直到雪白的米粒从头顶哗啦啦地落下,她才如梦初醒地推了古夜一把,两人分开的刹那,古夜尴尬地按住了自己的唇,而她却像是快死的锦鲤一样,靠在几个叠放的大麻袋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别过来,我不好吃,我没有几两肉的!”韩明珠打量古夜深沉的眸色,陡地全身寒毛倒立,那种被盯死的感觉,真是一点也不好。 “你居然不会换气?”古夜原以为男|女之间的这点小意头,都是生来就会懂的,韩明珠开了灵智,大概也会知道一点,可这次小试牛刀之后,他彻底懵了。 这小丫头不会回应也倒罢了,只当是被他高超的技术吓倒了呗,可是不呼气是怎么回事?他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竟像是徒步走了三千里山路,不觉又好气又好笑。 如果他刚才再沉醉一点,会不会就直接把她给焐死了? “换气?换什么气?”韩明珠满头大汗地瞪着他,很凶恶的样子,可是一点威慑作用也没有。反倒令古夜觉得可爱起来。 “傻。”古夜伸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她却像是被按了机簧一样跳起来,转身就往外跑,一刻也不肯停。 “小明珠!”古夜追出来的时候,韩明珠已经跑去了韩闲卿身边,一脸防备地望着她。 她和古夜进去不过是盏茶的功夫,韩闲卿还没来得及走,两人这样突然出现,韩闲卿的模样比她还要呆傻。 韩明珠没命地推着哥哥大声道:“你要吃就吃我哥,我哥的肉厚够鲜美,别咬我了。” 咬? 韩闲卿看一眼妹妹肿胀的嘴唇,又看看一脸潮红的古夜,心里咯噔一下,像一坨铁牛沉到了水底……一语成谶啊啊啊啊,土地公公果然看上他的宝贝妹妹! 他拉着韩明珠转了一大圈,眼角一抽,竟洒出两行悲愤的眼泪:“你居然敢动我妹妹,就算是神仙我也饶不得你!”说着,他勇敢地扑上去扭住了古夜胸前的衣襟,一边作怒发冲冠状,一边向韩明珠挥着手臂,“你快走,我来对付他!” “你来对付他?”韩明珠想象了一下古夜用对待自己的方式对侍哥哥会怎么样,没来由打了个冷颤,随即明白了,古夜那一“咬”根本不是什么吃人的恶习,而是……男和女……呃……总之就是看上她了。之前一个扈文青,现在又多一个古夜,家里还不够乱么?最可怕是,他刚才那不是“咬”,是“亲”……她,就这样被人轻薄了。 小明珠感到天都快塌下来了。 刚才要不是那半袋米洒下来,他就不只是咬她的嘴了,说不定整个人都要被他“吃”了。 乖乖,好可怕! 韩闲卿还怕韩明珠产生什么同生共死的义气遐想,截住了古夜之后就拼命向她挥手。 韩明珠的小脸色又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从惊吓到羞赧,再从羞赧,变成了生气,最后是气得小脸儿发黑,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转过身,再不看古夜一眼,气鼓鼓地一跺脚,便像风儿一样跑了出去。 门外几个看热闹的柳树精被她推得一趔趄,像骨牌似的倒了一路。 韩明珠就这样踩着妖精们的脸一口气跑出客栈的大门。 客栈已经打烊了。 天已经黑了。 外面黑漆漆的,不知道什么鬼影在晃来晃去,韩明珠打死也不肯回头了。 她在大街上乱跑,跑着跑着,混乱的思绪就抖清了条理,只有那个火热的吻印在心间,像一块烧红的炭,挥之不去。她感到整个人都烧起来了,不光是手心,就连耳朵都在冒汗。 只有喜欢,才会亲亲,那古夜是喜欢自己的? 可是她认识他才几天,怎么就喜欢了? 哦,人们有一个词是用来形容这种突发的激情的,叫什么来着—— 精|虫上脑! 可是,土地公公也会精|虫上脑咩! 他,不会是真的喜欢自己吧! 第56节 喜欢分很多等级,她喜欢金银财宝,喜欢小夜子,喜欢爹娘,喜欢哥哥,喜欢做生意,喜欢到处跑到处折腾,这些都是喜欢。但从来没想过会有一日,会跟一个人相守到老,会像爹娘一样,今天斗嘴明天和好,做什么都一起,吃个饭还能互相夹菜,最关键是,她没想和会有一日,会和一个人生孩子。古夜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不会太难看,可是这却不是一句喜欢就能达成的。 韩明珠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她试图回忆起刚才的点点滴滴,脑海中突然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如果换成扈文青,又会怎么样?” 毫无疑问,她会给他一巴掌。 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对待古夜。 “难道真是喜欢?不对,我都不了解他,又怎会去喜欢他?那……是因为小夜子?因为他有一张和小夜子一模一样的脸?”似乎只有这样的答案才是最合理的,想通了这一点的韩明珠,终于如释重负的地呼了一口气。跟着,脚底却不知绊到了什么,往前摔了个狗啃泥。 “啊呀!”她大叫一声,压住了一条长腿,顺手一摸,竟摸着了一手鲜血,粘稠的铁锈味钻进鼻孔,把她吓得重又跳起来,三五下就蹿到了巷子口。 一抹微光从对面的窗中透出来,恰恰照在了刚才她摔倒的地方,她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他身边,周围散落着好几根被折断的木棍。 什么人这么招恨,居然连棍子都打断了……她贴着墙根,小心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唯见那人低着头,任由长发垂乱,遮住了脸庞。只能隐隐约约地从垂乱的头发中间看见一丝由瞳中散发的冷芒。韩明珠不用扒在那人的头发就能知道,那脸上的表情有多冷。 这样痛,他居然没有吭一声,就连她刚才摔倒的那一下,压着了他的腿,他也没说一个字。 真是个怪人。 韩明珠捡起一根细一点的棍子,伸到那人面前,轻轻地挑起他的头发,哪知那人却像是受惊过度似的弹起来,双掌交叉,挡开了那根棍子,他在口中喊着:“不要,不要打我……”想逃却又逃不开,才蹿了两步,就改成了在地上四脚爬。 韩明珠瞧着那个背影,有点眼熟。 她扔了棍子,不由自主叫出了声:“扈文青!” 那人身子一僵,突然爬得更快了,仿佛很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韩明珠却不识相地追了上去:“扈文青,发生了什么事,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四两呢?她没有跟你一起?” 这个时候她关心一个丑女比关心自己多,扈文青泄气地翻了个身,撑着双掌,令自己靠紧了身后粗砺的砖墙:“我怎么样,不关你的事。你走。” 他本是春风得意的美郎君,却落得今日这等悲惨境地,他想躲已然不及,唯求韩明珠能少看他一眼,给他留得半分尊严也好。可是韩明珠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有多讨厌,竟盯在他脸上身上,眨也不眨。 他无力地抬抬手,又颓然放下,只在口中喃喃地说道,“与你无关,我怎么样,都与你无关。” 他没想到裘菁菁会那么狠,居然故意引了家人来教训他。 裘家本来就看不起落败的扈家,根不想自家的宝贝女儿受半点委屈,可是裘菁菁却明明摆摆地递了一封血书给裘夫人,说是扈文青污了她的身子。明明是她送上门来的,却被反咬了一口,现在是整个裘家都来逼他入赘,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居然那么招女人。从小,就被这些狂蜂浪蝶围着,想甩都甩不掉。 贱者,自有后招。他以为与裘家那贱|人欢好几场是自己了却她的心愿,是恩赐,是积德,却不知,自从上了她的床那天起,就等于被拖上了一条贼船。 若是顺从,便是一生禁脔,不得翻身。 他缺的是什么?不是女人,不是富贵荣华,而是顶在脊梁上最后一点骨气。 他不想屈就。 他的眸色渐渐黯淡下来,不可一世的神情被无声地抹煞,他身上只剩下了一笔苍凉。 “如果你还可怜我,就同我成亲。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别管我死活。”他的视线笔直,像是望着韩明珠,也像是望着别的什么地方,他预料到不会听到韩明珠的回应,隔了半晌,才凄楚地回过头去,一字一句地道,“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娶你吗?因为我今天所有的灾难,都是你带给我的!你欠了我的,该还!” ☆、第084章 再来一次 韩明珠无端端被人扣了个黑锅,气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你说欠就欠,我还说你欠我三万两银子呢!信口雌黄!” 扈文青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当即将眉眼一垂,露出了惯有的微笑,那勾起的唇,犹见三分轻嘲:“韩明珠,你心中除了钱,当真什么也没有。罢了,我也不同你解释,中间情由我已向世叔交待清楚,你不妨去问他。” 韩明珠最讨厌他这种把全天下的人都当傻子的笑法,当即卯了劲与他抬起杠来:“问就问,你以为我不敢!” 扈文青轻笑出声,却是意外地动听,他不再看她一眼,只将双目投向了空荡荡的天幕。 天空中什么也没有,没有星,也没有月,也像他的心里一样空落。 韩明珠随着他抬起头,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 她咬了咬牙,一抬脚,照着他小腿踩过去,他却依旧笑着,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只拿轻桃的眼角瞟过来,那里边嘲笑的意味更浓。 韩明珠到底是小丫头,好奇心重,气性也大,被他这样一激,居然又倒回来踩了好多脚,没想到他始终不喊痛。 韩明珠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不叫?流了这么多血,不痛么?” 扈文青道:“不痛,又怎么会叫?” 韩明珠忍无可忍:“我踩得那么用力,怎么会不痛?” 扈文青软绵绵地摊了摊手,依旧是笑着的:“断了。” 韩明珠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扈文青却放低了声音,柔声说道:“腿被人打断了。” 好像是打断了别人的腿一样。 断就断了,谁爱管你死不死!韩明珠不信他的话,转身走向了巷口,可是想到丰都城夜行阴阳的说话,又不好将他弃置街头。就在了扈文青以为韩明珠要一走了之的时候,她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地对着他,不怀好意地咧开了嘴。 扈文青早知这小姑娘不好对付,却不料她反应有这么快。 他还没收起那不知所谓的笑容,韩明珠就架起了他的胳膊,住自己肩上一扛。 韩明珠身上没有胭脂香,只有头发间的发膏散出点点桃花水的味道,不过离得近一点,却还能闻到一丝青葱浩荡的气息,仿佛那整个人是从满布露水的山林里走出来的。 显然,那青郁的香味并不属于韩明珠。 “我不能见死不救,但也不能折了本钱做生意,我给你算个数,一天一千两银子,你欠我的。”说到钱,小明珠就鬼精鬼精的,扈文青年少时顶着个江南才子的称号,自是万分瞧不起她一身铜臭味,可是如今江湖再见,却能从她身上读出一点自然清新的神韵。韩明珠与他身边的任何一位女子不同,她直率的狡狯,竟令人十分安心。 “便是一天一万两银子,我也不会答应退婚的。”扈文青掐着发白的指节,明明痛得冒冷汗,却还竭力摆出一副风光霁月的姿态,直到他被这个蹩脚的搬运工拖着,一路带血地进了一间豪华客栈。 客栈的老板正在和韩家的大公子扭打不休,陡见韩明珠拖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去而复返,顿时停了手。韩闲卿的脑子更像是被雷劈了一下。 古夜却一眼就认出了受伤的扈文青,哦不,凤华仙君。 上一世,凤华仙君看着柳纤纤毁容又被人乱箭射死,这一世,韩明珠把他打个半残也是理所当然,只是韩明珠这样娇弱无力,又怎么可能打得过七尺男儿? 显然,扈文青这一身伤痕并非出自她手。 看来,韩明珠这是脑子有病,以德报怨呐。 “小明珠,你回来了!” 古夜的反应快,一甩肩踏前一步,先挤开了韩闲卿,跟着又理了理衣襟,像个等着媳妇回家的贤惠相公一样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然后再一个大跃步,狠狠地踩中了扈文青的脚。 这一下踩得极重,骨肉断裂处被这突如其来地一抻,痛得扈文青尿都快出来,他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点,却见快乐活泼的客栈老板摆了个大大的拥抱,径直向韩明珠头顶罩去。 韩明珠有前车之鉴,并不知道古夜这是哪根筋出了问题,惊吓中,不由地松开了开架着扈文青的手,然后就听到一声期许已久的,惨叫。扈文青像被她丢垃圾一样,丢在了地上。 古夜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直线。 扈文青那绷在脸上阴柔别致的笑,发生了重大的扭曲,那一刻,他的俊脸皱成了橘子皮。 “他被人打伤了,得立刻给他找个大夫。”韩明珠侧跳着到了韩闲卿身边,确信古夜的咸猪手碰不着她了,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么晚,去哪里找大夫?丰都的大夫是不出夜诊的。”韩闲卿本想上前查探一下伤势,但又担心古夜这老不正经的神仙会不要脸地向妹妹扑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站在了妹妹身边。古夜却挽起袖子开心地大笑起来。 “不麻烦,本公子很擅长治外伤,什么样的断手断脚我都能治好,一定能把他照顾得妥妥的。不过是诊费有点贵,疗伤住店一千两银子一天。”他把两只手的指节捏得啪啪作响,看那架势倒不像要去给人疗伤,倒似要将面前这人大卸八块一样。 韩闲卿听得牙根好一阵发酸,想刚上前劝阻,却听韩明珠躲在一边缩起脖子像小老鼠一样笑起来,仿佛身后长出了一条细细的尾巴,正在得意地挥来挥去。 他打开了脑袋也没想到,韩明珠笑,全是因为古夜。 她讹了扈文青一千两一天,古夜也开出了同样的天价,果然是有些默契的。 唯扈文青心如死灰。 谁能想到韩明珠有家不能回,躲在客栈里啊,而且是离宅邸那么远的客栈。 从韩府到这儿来,光凭着两条腿要走一天一夜,怪不得他会找不着。 他瞪着古夜,只觉得万分熟悉,可是凭着副别致的眉眼在记忆里搜寻,却又毫无结果。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和他的未来夫人有着不清不楚、不尴不尬、见不得人的关系。这丫头居然送了一顶绿帽子给他,真太不知廉耻。 扈文青被气得不轻,又被古夜踩得伤上加伤,孱弱的身子再也受不住,竟然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古夜一看,人晕了,没得玩了,径自将人交给了柳树精们,自己摇着尾巴端了茶点上来,好好地伺候韩明珠坐下。见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已经不像在他的生气,这才完全安下心来:“饿不饿?这些都是照你的口味做的,只是有些食材挑得不大好,做出来可能有些不对味。” 他没好意思说,这些是他亲手做的。 他从来是吃点香火,收点香油钱,对凡人吃食半点心得也没有,学习这些东西,几乎等同于重新投胎从零做起,特别是磨那些绿豆、红豆、黄豆的时候,手指都磨起泡了。 韩明珠和韩闲卿扑腾了半天,早该饿了,这时有吃的,还管他合不合胃口。 韩明珠不计较被古夜啃了一口的旧怨,大大咧咧地往主位上一坐,开始斯条慢理地用餐。韩闲卿防备着古夜再行不轨,一边吃一边拿眼睛往他身上瞟,可是动作却不比韩明珠慢多少。 古夜陪坐在一旁,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候的小明珠比这桌子还要矮一寸,吃一块桂花糖进去,好似吃毒药一样,不知不觉……她就已经长这么高了。 他抱着她的时候,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她血脉里驿动的神血,他几乎能肯定,韩明珠对自己是不排斥的。只是仙凡有别,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亲近,也只能点到即止,若是再有进一步的动作,韩明珠只怕小命难保。 上天就是不让他好过,上一世,他喜欢她,可是性别不对,这一世,他依旧喜欢她,可是身份不对,难道真要渡过三千年,才能修成正果?他的初衷只是不令扶兰仙子与凤华这样的男中之渣结缡而修,然而到后来,这份执念却变成了,变成了异想天开的爱慕。 可是他几千年的道行,能配得上扶兰仙子几万年的修为? 天庭是个很实际的地方,拼来拼去,拼的是实力。他相信扶兰仙子并不希望嫁一个比自己弱小的愣头青,她本就缺乏自保能力,若是还要多护一人,这日子还怎么过?如若凤华能一心一意,世间也就没有那么多苦恼了。 凤华仙君陪仙子历劫,每一次却都将心思花在别的女子身上,他和扶兰仙子之早已没有了红线牵扯,就算一心一意,也未必能得善终啊。 韩闲卿和韩明珠吃饭的动作几乎是一样的,不论是喝茶的角度,还是拈着芙蓉冻的姿势,只是韩闲卿长高了很多,足足比韩明珠高去了半个头。年近十六岁的他,终于开始长个子了。而在哥哥的衬托下,小明珠仿佛永远长不大似的,唯有那双眼睛,越来越黑白分明。 韩明珠在古夜呆滞的目光中填饱了肚子,她放下了喝空的茶盏。 古夜顺手便提起了茶壶添水,却被她一手压住。 “拿来。”她招了招手。 “什么?”他一愣。 “账本啊,我想,有办法让你这家店扭亏为盈。”韩明珠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哦。”古夜懵懵地站起身,走出两步,不想韩明珠也跟着站起来,粘在了他身后。 “我陪你一起去。”韩明珠轻轻推了他一把,没等韩闲卿跳起来,便推着他三步并作一,猴儿似的蹦跶出去,跟着顺手将房门一拴。 “韩大钱儿,你做什么?”韩闲卿难得一次暴跳如雷。 “你慢慢吃哈,我和古夜大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韩明珠拍了拍手,扯着古夜一路飞奔,连气也没换一口,就到了后庭。 入夜后,妖精们都睡了,庭院里格外安静。 古夜不明所以地转着头,满心里云雾密布,没懂清她要做什么。 韩明珠左右看看,确信周围没有人之后,才壮着胆子,拉住了古夜的衣襟,她几乎是挂在了他的衣领上,踮起了脚尖。 “再来一次。” 第57节 她踮起脚尖也不过刚刚从他的肩膀冒出一小片头发,确实矮小单薄,可是那副小小的身体里,却散发着巨大的吸引力。古夜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她摄住了。 她揪着他的衣领,用那样明媚的眸子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之前,我没有立即推开。” 她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像是说着悄悄话,可是话尾压低的嗓音又有点沙沙地媚惑。 为什么之前,她没有推他开?这一句话,像是一道明亮的指引,引燃了藏在心底多年烟花,灼亮的火光升空,照得古夜五脏六腑都像是透明了。 “再来一次,在这里?”他等不及的答案,一手托起了她好看的下巴。 柳叶沙沙地响着,绽放了满庭芳华。 此际无月无星,却好像有点点萤火追着两人的影子打着旋儿飞转。 像妖精们无声地窃笑。 ☆、第085章 娶我 他心上有一个坑,预备留着她的位置,过去曾经,并未改变。她不在,那心是空的,她来了,心便满了,再容不得其它。天旋地转的感受,他和她一样是第一次,就连手心的热度,都是一样的。她无牵挂无拘束,反而嚣张……他低头,她抬脸,变成了霸道的痴缠。 古夜不是一个好榜样,害得小明珠以为只有用力才是正确的方法。 她那样盲目地骁勇,像狂热的兵勇攻城掠地,顷刻间便打得古夜溃不成军,她的唇是甜的,但那个吻却充满了占有的血腥,这一把火,足以将他所有的理智付之一炬。肖想了多少次,努力了多少次,最后她却将自己送到了跟前。于是他放纵地回应,渐渐收紧了怀抱,那一刻,他们的心几乎贴在了一起。她不再是百年前的呆傻模样,鲜活的她,似乎变得更有吸引力。 这样的她,更容易被人抢走了。 他描摹着她的轮廓,指尖慢慢落下,终于,修长的手指撑开了她的掌心,他牢牢地扣住了她,十指交缠。手心里的热度,仿佛一道锲刻在时光时的誓言,轰然冲入经脉,引得韩明珠全身颤栗。她蓦地闭上了眼睛,腾出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颤的眼睫,变成了另一道风景。 不讨厌,还有一点欣喜。 很新鲜,犹带三分贪念。 这样依偎着,就连身体也变得软弱起来。 如果古夜的胸膛此刻能开出一条缝,韩明珠想,自己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躲进去。于是她开始琢磨着怎么古夜身上开一条缝,一条只能容得下她的缝。 她的手脚变得很不老实,明明圈在他脖子上的手,开始挑战他松散的衣带。 古夜的怀里,突然多了一只燥热的小手。探索似的,上下游移,被她触碰过的地方,陡然串起了火苗,古夜觉得自己的血都快被烧干了。 他想把她藏进心里,而她,恰恰颇有默契地钻进来了,重重地落在了他初初留给她的位置,心间酸胀的楚痛,转眼变得清晰无比。 “轰隆隆……”天边有雷声滚滚而来,击碎了他满溢的热情,他骤然一顿,松开了双手,甚至从领口拽出了那只柔软的爪子。 “打雷了……”是劫雷,三凡五界本有别,他现在的身份,是与她之间最深刻的鸿沟。 “哦……”她失落地应了一声,却不看天,只是执着的看向他,明亮的眼睛里静谧得如两汪清潭,倒映着他渺小的影子。 “有些晚了,睡吧。”他木讷地转过身,避开了韩明珠的视线,那视线太直接,太犀利,仿佛一把剖心的刀,他抵挡不了。 “好。”她追着他的背影,慢慢地走了两步,心里有还点茫然。 到底是有多喜欢呢?到底是有多舍不得?为什么看到他突然冷下来的脸,竟会有一点点难过? 以前小夜子也常常变脸和翻书一样,可是她却不曾如此不甘……究竟是为什么? 古夜的步子大,她的步子小,古夜快走两步,便与她离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他听不到韩明珠的脚步声,却不敢回去看她是否离开,只是一步一步,走得又急又狼狈。他想豁出去就算了,就算死在她身上也甘愿了,可是再一想,要是做天雷勾地火的事儿还被天雷劈死,该是多愚蠢。他的步子僵了,脸也僵了。 “古夜大哥!”韩明珠眼见着古夜越走越远,不禁暗暗着急,她想追上去,可是多走两步才发现,自己的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软成了两根面条。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了棉花上。或许是踮起脚来太久了,又或许……她急急地叫了一声,竟急出了一身汗。借着这一身往上冲的热意,她猛地提起裙摆,跌跌撞撞地向古夜跑去。古夜听见她的呼喊堪堪回头,却见她一头扎进怀里。像飞蛾扑火一般,扑了进来。 胸膛真的开了一条缝,被她撞开了。 “古夜大哥,明早,去提亲提。我嫁给你。”她脸儿红红的,连耳珠都快透明了,原本像宝石一般闪亮的眼睛,恍惚有了点湿意。 “嫁给我?可是我……”古夜欣喜之余,苦楚更甚。她愿意嫁,他却不能娶,被劫雷劈死倒无所谓,最怕连累到她,到时鬼夫妻都做不了。 “你觉得我们认识不久?还是觉得你不喜欢我?刚才我没有推开你,你也没有推开我,那就是相互喜欢的喽。不如试试。”她攀上了他的手臂,扯着他的衣袖用力摇晃起来,生怕他不答应似的,又凑近了一点,“试一试又不会吃亏,怎么样?行不行?”古夜不作声,堪堪避开了一步,她却像株绿萝藤似的缠上来,“我刚才有种感觉,觉得……很早以前就……” 她有感觉?她能和他心意相通? 是的,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想要她了,起初的回护之心,变成了一味的霸占,这样的转变,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心思藏在了心里,刻意不同别的女仙接触,刻意扮演着孤独,就是想有一天她若在修炼途中感到孤寂了,会想找一个同类聊聊天,作作伴。他等着她回眸一笑,她却只给了他背影。 现在,她突然说自己有感觉。 所有的羞耻隐秘被无情地揭开,他竟觉得自己那执着的爱意不过是低虐的欲想,对冰清玉洁的她而言,根本就是一种侮辱。 “说什么傻话?”他装成了威严的长者,僵硬地抚了抚她清亮的长发,可是手指触到冰凉的发丝,他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我不是说傻话,我是认真的。”小脸儿肃整起来,似乎有了些怒意,“你若是不娶我,我现在就去嫁给扈文青。” “小小年纪,只会胡闹,你若是愿意嫁早嫁了。”古夜低头看着这狡猾的小丫头,她那样精明,怎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那你背我回去,我就不嫁他了。”韩明珠揪着他的衣襟不放。 “行,我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欠了你的。”他收拾了心情,无奈地转过身,弯下腰,等她奴役。 韩明珠撩起裙子跳上了他宽阔的背,一手挽住了他的脖子,将双腿一夹,笑嘻嘻地道:“古夜大哥,有没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哼哼,我决定了,你若是不娶我,我就不下来。” 古夜被她气得俊脸通红,当即伸手重重地她屁股上拍了一记,闷声道:“我只答应帮你退亲,没答应娶你。别异想天开。” 韩明珠不叫反笑,勒着他的脖子,凑近了他的耳朵,小小声揭穿了他:“我这样叫异想天开,你那个叫……口是心非。” 女儿家,在这方面永远是最机灵最讨巧的,他对她的亲近与忍让,甚至独处时的紧张与窘迫,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古夜自己一头栽进来了,连片水花都没溅起。他忘记了,韩明珠是怎样一个熊孩子,她长大了,只会变本加厉地成为一个熊女子。她不会像同龄的女子一样别别扭扭,期期艾艾,她十几岁都开始和商会的人谈生意做大买卖了,什么样的场面不能应付,当她发现自己在古夜面前可以作威作福时,她更是打定了主意死缠着他。 雷声还未走远,古夜大人继续痛并快乐着。 他是个苦命的男人,以前为了保持某种纯情,憋了自己几千年,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好好释放自己,又得冒着性命危险。他只好装聋作哑地纯情下去,在韩明珠面前俯首贴耳像条大狗。而在韩闲卿眼中,单薄弱小的妹妹,简直变成了能神仙也能使唤的能人。 苦命的大概只有扈文青。 古夜照顾他,确实无微不致,尽职尽责,竟到了亲力亲为,不弄死弄残他誓不罢休的地步。 接骨的那天,扈文青痛得惨叫连连,一个晚上昏过去三次。古夜本来还想让他多受些苦,可是眼见着小明珠每天活泼可爱地出现在面前,心肠就软了。轮回中,凤华仙君是犯了错,可是他犯的错,恰恰成全了这一世。 通心玉灵裂开那条缝,溢出了不少灵力,它抵消了孟婆汤的部分影响,所以韩明珠才会讨厌扈文青,从小就讨厌。 相信前世的柳纤纤倒在血泊中的那一瞬,也看见了霍延年退缩的影子。 原本可以青梅竹马一并长大的两个人,终于在宿命里擦肩而过。 韩明珠接手了客栈,却否定了之前将客栈改成棺材铺子的想法,因为她发现夜间的商机。有一位客人入夜后投宿,第二天早上便离开了,韩明珠与掌柜对账的时候,发现客人给的竟是一张冥钱。从那以后,韩明珠便将结算方式改成了功德,冥钱不收,金银不收,只收功德。这些功德可以拿去卖给那些闲修或者懒惰的道人,黑市价格,一个功德一万两银子。 客栈只做了一单生意,就转亏为盈了。 “一个功德一万两银子,这样黑心的算法谁告诉你的?”原本六界不通财,凡人以为鬼神也是爱财的,所以初一十五都会烧些钱纸捐点香油,却不知真正起作用的,就是那点香油。然而活人是吃不到香油的,所以想修炼,又想偷懒不做善事,便只有一途,走黑市。阴司千百年来聘请了各种临时工,内部管理乱糟糟,恰好给了韩明珠一个混水摸鱼的机会,这也是憨厚清高的古夜大人想象不到的。 还有一点,古夜大人更想不通,他与小夜子本是一体,如今小夜子消失了,为什么韩明珠捐的功德却没落在他身上,以至于他穷得要拿修为去作抵押,才换得这满身金玉…… ☆、第086章 黑店 古夜没料到小明珠本质上是个痴女,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她便粘紧了他,一刻也不放过,起初他还为自己的魅力感到沾沾自喜,为扶兰仙子的垂青感到受宠若惊,后来……这感觉好像变了。 小明珠是很痴狂,可是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为对地仙这种职业的好奇,她打听得越多,对那些修士们吹嘘得就越神乎,除了提供食宿,贩卖功德,她还发明了许多种套餐,比如由“前辈”指点迷津的“仙缘套餐”。 古夜虽然没有了修为,但是见识还摆在那儿,哪位修士的修炼不得体,哪只灵兽喂错了东西,一说一个准。 而小明珠跟在古夜身边久了,竟也能独力指点一些低级的修士了。 由于贩卖功德是黑市生意,小明珠便想尽了办法来抬价,中间赚得的余钱,全都捐进了家庙里。也就是给了小夜子。 倒是古夜,不但身无分文,还要拼了命地为了心上人做小工。 才知道自己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坑。 但已经太晚了。 在古夜的“悉心”照料下,扈文青终于能够下床走路,等到他能独自拄着拐杖登堂入室,那顶硕大的绿帽已经开始焕发万丈光芒。韩明珠缠着古夜折腾来折腾去,就从没拿正眼看他一眼。令他觉得这么多年的书信往来,都变成一江春水,流向了遥远的东海。 曾经自视甚高的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而韩明珠在他心目中却也坐实了商贾女子嫌贫爱富的污名。 他心里越是看不起韩明珠,就越不甘心,越不甘心,就忍不住关心得越多,他发现韩明珠和一般的小丫头差别很大,她脸红的时候,多半是因为生气,她高兴的时候,眼睛会比星星还明亮,她自己给自己梳的头发不好看,发髻总是顺着右势去,看起来有些歪,可是配上那张举世无双的容颜,又令人觉得另有风情。 是啊,别的闺门女子到了十五六岁便已经沉稳老道,偏就她,也不知道是韩老板宠得太厉害,还是她天生少一根筋,总像没长大似的。 没长大的孩子,总会做些赌气的事。 她会把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不像扈文青最痛苦的时候也要笑得云淡风轻。 她讨厌一个人,就会加倍地对旁边的人好,自从扈文青能走动之后,就被搬离了后院的厢房,直接丢在了一间黑黢黢的柴房里,一日三餐倒是定时的,但只有几碗薄粥和几根青菜。 好不容易走出来在大厅里坐坐,店小二也会很识相地将他安排在边边角角的位置。 而最让受不了的,就是扈文青随便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两个不要脸的相互夹菜,卿卿我我,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扈文青心知古夜不是寻常人,自己现下的身份也惹他不起,可是心里那股怨怒却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受害人,如果当年不是韩老板想尽了办法与扈家结娃娃亲,不是他到处宣扬扈家长公子的真火命格,他大概不会这么惨。 后来韩家发生的什么变故他并不知晓,因为自从鉴宝大会结束后,他便一直被人撩骚,商人迷信,自是把真火之命看成了世上难求的庇护,火火相旺,更有不少火格之命的女子求人提亲。 本来,他也没想过要了争什么,只是这边厢的莺莺燕燕越来越讨厌,那边厢的小明珠又越来越招人爱,他从来没想过韩明珠会把这个可有可无的赌约当真,他只默默看着韩明珠渐渐成长,变成了他喜欢的,知书达礼的样子……可是—— 面前的小明珠好像跟想象中不一样啊,寻常大家闺秀哪会这样抛头露面到处跑的,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别的男子搂搂抱抱。 虽然,这大庭广众之下就他一个外人。 韩闲卿看见妹妹粘在古夜身上会不由自主地上前拉开她,可是看见有扈文青在场,就又灰溜溜地躲起来。 扈文青现在已经很生气很难过了,若让他知道一直以来与其渔雁传信的人是个货真价实的七尺男儿,他肯定会崩溃。韩明珠任性又骄傲,天生又是个好奇宝宝,又对铜臭味特别敏感,除了识字一项尚能达标,别的斯文伎俩一概不通。就这样一个小丫头,离扈文青的苛求完全十万八千里。韩闲卿以为,就算韩明珠不去求扈文青,扈文青也会主动退缩了,然而结果并没有。 扈文青家道中落之后,更有无数富户打他的主意,让他做上门女婿,他狼狈地拒绝,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不管扈夫人怎么反对,他都想亲眼看看与自己互为知己的小丫头。当初那封像小孩过家家一样的婚书,竟变成了他手中的救命稻草。 他想象,有一天也能倨傲地站在她面前,像从前一样抬起头,端端正正地答应她,会娶她。 那封婚书,不附入赘的约定,他想象自己还像从前一样,可以不用仰起头来看人。 可他的那点花花肠子,小丫头完全没放在心上。 她是个离经叛道的小祸害,也是韩府的掌上明珠。 韩老板名为家主,其实已经不大管事,偌大的韩府根本就是韩明珠一手遮天。 她看不起他。 他终于品味出来了,这小丫头从一开始就看不起他,不管他是人人称羡的江南才子也好,又或是万千闺中人的如意郎君也罢,都与她毫无关系。如今,她眼里只有一个人。 第58节 他眼巴巴地看着韩明珠,一边好奇地往古夜的碗里加菜,一边托着下巴流口水,那样单纯的痴迷,他以为自己也曾见识过,直到裘菁菁喊了人来,无情打断了他的腿。他以为那个主动献身的女子是带着乞怜来到自己身边的,结果不是……她一样有算计,为这她自己的将来。 他与她月下相合的那一刻就知道,这女子早已不是完璧。 她找他来,只不过为了给自个儿搭个台阶。 是他蠢,还以为自己才貌无双,令人爱慕,竟一头扎进了陷阱里。 谁不知岁月静好只在一念,韩明珠是狡猾,可是却不存那样龌龊的心思,当年那些小姑娘把她说得那样不堪,到头来,她却是最纯善的一个。她对古夜的喜欢,是干干净净的,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质。 而古夜…… 扈文青虽然不了解他,但看他低眉顺目的样子,便知心意深浅。 他曾经以为男子在女子面前俯首贴耳是极为软弱的表现,今之一观,却与所思所想相差很远。古夜对着韩明珠,是嵌进骨子里的疼爱。便是韩明珠拿着刀把他剁成了十块八块,他也不会露出半分狰狞。 …… 韩明珠和古夜正在吃饭,小菜都是韩明珠炒的,韩闲卿从来没想过十指不沾洋葱水的妹妹居然也会试试下厨。他现在已经对古夜这位色神仙不反感了,毕竟妹妹喜欢。 妹妹喜欢谁,他必然会跟着喜欢,相同的,她讨厌谁,他了也连带着一同讨厌。 但扈文青是一个例外。 书中自有情和意,看得出,扈文青在与“韩明珠”互通书信互诉衷肠时,也有八分真心,但和古夜一比,确实差远了。古夜不同意娶韩明珠,却将她实实在在地放在了掌心上。 古夜面前的饭碗已经堆成了小山,韩明珠却还在往上面添菜,仿佛那越堆越高的小把戏,变成了她在白天里最大的乐趣。 “好了,够了,我吃不了那么多。”他是神仙,吃的都是香火,吃饭什么的都是陪着她做做样子,结果反倒招来了大灾难。 “你是神仙,不是该胸怀乾坤的么?这点菜算什么?”韩明珠凑上去和他咬耳朵。 “乾坤袋和芥子空间一样,是随身带着的法宝,不会有人蠢到把它们放在肚子里。”古夜戳她的额头。 “没有乾坤袋?那吃进去的东西到哪去了?”韩明珠拿出个小本子,开始提问做笔记。 “还不是跟人一样,心肝脾肺肾。”古夜把她的小本子抢走了,顺势将她按在了自己怀里,韩明珠哪里忍得,乍乍乎乎就要将它抢回来,韩闲卿却在旁边傻傻地举起了握着筷子的手。 “……那是不是也会去茅房?我在茅房里从来没见过你。” “噗!”古夜被这兄妹俩急得吐了一口老血,“去什么茅房,当然是化成五行污浊之气排出体外了。” “哦,我懂了,就是将我做的菜吃进肚子里,然后化成了一个屁,‘噗’地一下放出来。”韩明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气得古夜吐血三千丈。 一般来说,吃饭的场合若是有扈文青在,韩闲卿是不会出现的。 扈文青有时候会去思考人生,当然,更多时候是看不得韩明珠的厚此薄彼。 这天,韩家的“一家三口”还像往常一样在空荡荡大厅里瞎胡闹,店小二却唱了个喏,打断这场喧哗。“黄泉客栈”已经很久没在白天接到住客了,今次好像有些特别。 韩明珠抬起头,就看见一位红衣女子,带着十几个家丁,浩浩荡荡地上了二楼的雅间。 “要十间上房,别告诉我说这么大的客栈会接待不了。”那红衣女子冷冰冰地盯了韩明珠一眼,抬手打赏了店小二二两银子。店小二一愣,端着架子站在面前,竟不肯引路,像是被她阔绰的出手吓傻了。 那红衣女子身边的大汉吼道:“怎么还不快去?难道这店里的生意这么差!嫌钱少么?” 店小二赔了个笑,往韩明珠那边打量了一眼,点头哈腰:“确实是少了,入住本店,最低的房费是一千两,姑娘要十个上房,一天算起来就是七万两。”店小二不知这店里夜间是招待鬼怪神仙用的,不过白天偶有修士来借宿,一出手就是几箱银票,他惯了眼,自然对红衣女子的举动感到奇怪。 ☆、第087章 贱人之贱 裘菁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扈文青的住处,耀武扬威地一进来,才发现是间这么样的黑店。 十年了,她早已经不是当初为了一点小事和韩明珠拌嘴的胖丫头,她现在养成了一种病态的瘦弱,脸色尖尖,皮肤也白得吓人。颇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站在门外听唤的柳树精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去—— “现在是不是时兴这种脸绿绿的款式啊,我觉得她那张脸比我还绿。” “她的脸是比你绿,不过没你漂亮,更没有我们夫人漂亮。” 柳树精们通常是夜里上工,这会子也闲得没事做,互相打趣着。 她们口中的夫人,就是韩明珠。 现在韩明珠才是这里的老大,古夜已经不管钱了,正穷得叮当响呢。韩明珠人小鬼大,手段了得,不多时就成了妖精们的偶像。 本来嘛,韩明珠的真身可是上古大神的后遗族来着,是仙上仙哦。 韩明珠没认出裘菁菁,可是裘菁菁却认出了她。 人都说越漂亮的小姑娘长大就越丑,这种情况好像没在韩明珠身上发生,如此比肩而立,韩明珠依旧光彩照人,相比幼年时候的稚绌,小明珠还被宠出了一股骄横,看人的眼神比十年前更锐利。裘菁菁幻想了很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她要找的扈文青不在跟前,和韩明珠嬉戏打闹的其实另有其人。 裘菁菁站着没动,但是眼睛珠子却转得很勤,她的视线早已从韩明珠身上,移到了衣着光鲜的古夜身上,就那么惊鸿一瞥,她脸上绷不出的怒意翻涌,竟像一脸嫉妒表露无遗。韩明珠总是比她好运,以前是扈文青,现在又换了个比扈文青更俊美耐看的男人,上天真是不公平。 要是这样贸然上前相认,无疑是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裘大小姐才不会那么蠢。 她笑了笑,却是冲着古夜去的:“老板,开门做生意,图的是个吉利,我们这么多人,给个吉利的数字好了。”她眼波颤动,泛着迷离的水光,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半低的眸子悠悠地往上一抬,恍然有种勾魂夺魄的美,清瘦的人儿,在这一瞬间好似焕发了别样的光彩,一是一勾唇,一抬眸,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连门外站着的柳树精们都看呆了。 哈,居然会抛媚眼呢,还是向着韩大钱儿背后的男人,真是不可忍。 韩明珠咧嘴一笑,露出两列整齐的白牙:“好啊,就听姐姐的,讨个吉利,相公,作个价,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两八银,你看怎么样?”她走过去重重地在古夜手臂上捏了一把,古夜却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依旧站着不动。 他听到那声软软糯糯的“相公”,魂儿都飞上去了,哪还顾得上别的,他任她捏着皮肉不痛不痒地道:“好啊,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韩明珠抬起脸,才发现她的亲亲好“相公”的眼神根本没离开她,甚至没看裘菁菁一眼。亏得她卯足了劲去表演,原来根本是画蛇添足。 这一刻,属于女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若不是被韩闲卿死命拉着,她就要忍不住拉着古夜进房去讨论讨论生息大计了。 韩闲卿倒是认出裘菁菁来了,不过想到此人与韩家没什么纠葛,便也懒得提,他想起扈文青此刻还在柴房里挨饿,便道:“我去趟厨房。”见妹妹还粘在古夜身上不放手,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也和我一道去,我弄不来。” 韩闲卿看得出古夜每天都忍得很辛苦,天天被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缠着,能看能摸不能吃,也确实挺纠结的。作为肯担当又上进的哥哥,他有责任弄清楚韩明珠和古夜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饶是韩明珠万般不愿,还是被哥哥强力拐走了。 裘菁菁对着兄妹俩同样好看的背影用力喷了个响鼻,转过身刚想继续和店老板说说话,却猛地看见一张标致的尖脸儿,原本站着客栈老板的地方,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名青衣美婢。 那婢子脸绿绿的,倒有几分像她:“客倌,先来这边登记,届时会分派钥匙,定金可以少付一些,统共是十万两。” 十万两,那可是裘家十分之一的家产啊。 裘菁菁终于顾不得颜面了,这个门脸她撑不起。 “我不是来住店的,我相公被人拐跑了,所以我来找找他。”裘菁菁沉下那张阴郁的脸,冷声道,“我相公叫扈文青,有人说他住在这里。” “嘁,原来不是来住店的,是来闹事的呢。”那青衣美婢也跟着冷了脸,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突然扬声道,“去个人叫扈公子来,他夫人带着孩子来找他了。” 裘菁菁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婢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却能一眼看出她的肚子。 她跟扈文青相合的时候正是三个月前,但之前她已经和别人有了骨肉,如今快五个月了,已经有些显形,她刻意穿了一件容易浮色的大裙子,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明显,没想到区区一名婢子,眼睛却锋锐得像把刀。 她的脸色一变再变,却没来得及叫打发家丁阻拦。 因为家丁们都已经呆住了。未婚先子,这是家丑啊。 不仅仅是家丁,出门觅食未果的扈文青听了更是满肚子邪火。 青衣小婢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先传进他的耳朵里。 这个姓裘的真是完全不要脸了。 他同她一起的时候,她已不是清白之身,如今死赖在他身上,无非是想找个便宜爹爹给肚里的孩子,他不单要接下别人玩弄过的女子,更要接下那肚里的孩子,这何尝不是奇耻大辱。 他以为他同她解衣上榻,是对她的承泽雨露,他一世高高在上,真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想嫁他,然则蜕去了扈家的风光外衣,他真是什么都没有。 连他最看重的尊严,也早已经被人碎在敢四分五裂。 他气,真是被气笑了。 “我扈文青尚未娶妻,又哪来的夫人?”他一步步走来,逆着光,带着一身风霜,走到了裘菁菁面前,他的脚还是跛的,却因为死要面子,放开了拐杖,他每走一步都很辛苦,却咬紧牙关挺直了背脊。 想给他背黑锅,想羞辱她,呵,没门。 “姑娘,你是不是会错意了,财神殿那一晚,我们确实很欢乐,但不过是你情我愿的嬉闹,我出了力,你也享受不少,露水结欢,随风即散,你是不是初逢欢好,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来扮着这丑相,逼上门来呢。我幼年的时候发生过一些意外,根本无法生养,否则以我扈大公子的风流之名,怎么可能二十几岁还膝下无子?你蠢,就不要以为全天下都是蠢的。” 他施施然地理了理落在肩头的长发,抿唇一笑,竟是十分妖孽。 “不可能,你有没有病,我还不清楚?你这样装模作样,还不是为了韩明珠那个贱人!你一直喜欢着她,惦念着她,别以我不知道!扈文青,人可以无皮,但不可无情,你说过的做过的,都不想认么?”裘菁菁从没想过,自己看中的冤大头会突然反咬她一口,说什么出了意外,不能生养,扈家上下看着这个宝贝蛋长大的,哪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事情发生?他分明就是为了推脱,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倒成了情圣,对着那小贱人还念念不忘了。 撕破脸来看,两人的吃相竟都是同样的难看、 这样的峰回路转,索性令场所有的人都看了个过瘾。 韩明珠和韩闲卿正指挥着厨房熬粥,一只柳树精便喘大气跑了进来:“夫……夫人,扈公子和刚才来投店的那位姑娘吵起来了,就快捋袖子干架了,你来不来看?” 客栈晚上偶尔会发生一些小规模的斗法,对于这种豪迈的做法,韩大钱儿其实是非常欢迎的,她准备了一个小仓库,里边放满了预备替换的桌椅板凳,酒杯茶盏,打烂一下还不随她叫价? 但是白天发生这种打架撕脸的事,到底是少,她听了,就立马去搬小板凳看戏去了。 “这么稀奇?走,都看看去。” 韩明珠还在路上拉住了匆匆赶来的古夜。 三人后边还跟了一串的厨子啊,妖精啊,沸沸腾腾,纷纷扬扬。 有几个妖精在路上就开始开赌盘买输赢了。 裘菁菁正和扈文青骂得高兴,忽然看见一大帮子人不知从哪来冒出来的,搬着凳了往对面的走廊上挤,为首的就是不怕事儿多的韩明珠。敢情她以为这里是在唱大戏呢。 裘菁菁气得脸都歪了。 “你是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我继续吵下去?还是想让我表现表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你欢好一回?我不介意的……” 反正我什么也没有了。 他想。 还要脸做什么?还惦着算计做什么? 他本就配不上韩明珠,因为本质上,他和裘菁菁才是一路人。 扈文青刻薄起来,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贱气,这样的话,任何一位姑娘都会气得双腿发软。 韩闲卿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这么个嘴贱心毒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的光风霁月? ☆、第088章 感同身受 裘菁菁本来就是个泼货,扈文青招惹了她,这辈子吃不了兜着走。自从两人在店里翻脸后,裘菁菁就赖定了他,反正“黄泉客栈”白天门庭冷清,她便日日来闹,竟将这儿当成了骂人练手的主战场。她站在门口骂扈文青的祖宗十八代,句句难听至极,词藻丰富,用句磅礴,竟是见所未见。韩明珠起初来想叫店小二赶她走来着,后来一看,阿耶,骂得那么精彩,直教人挪不开眼啊。 第59节 刚开始,扈文青还回敬一两句,后来韩明珠看热闹的心思越来越重,他竟骂不出来了。只阴沉着脸,坐在角落里抱着壶冷茶喝到底。 他自年少起修心养性,忍耐力本就极好,听到咒骂,也只当是一阵过堂风,左边耳朵进了右边耳朵出,可唯一避无可避,忍无可忍的是韩明珠和古夜在大庭广众卿卿我我的态度。说来也奇怪,韩明珠出来厮混了那么久,韩府也没来人传唤她回去,至于她在外边做了些什么,丢不丢脸,韩府的长辈也不怎么过问。 未婚女子与男子纠缠不清,原不是好事,像裘菁菁……混着混着就混到人家床榻上去了。便是不往榻上混,举手投足间也免不了添加点挑衅的味道。但韩明珠似乎不大一样。她在古夜面前是横着走的,活像只挥舞着钳子的大螃蟹。而古夜,就是那天整天被钳子夹得嗷嗷叫的可怜人。 瞎子也看得出,古夜是把韩明珠当成了宝,捧上手心上。他们之间虽然亲密,却无越矩之举,就算有,也是韩明珠胡闹的时候居多。 古夜很能忍,即便那蠢丫头像只猢狲似的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也不会妄动一根手指。实在忍无可忍了,便戳戳她的额头。 蠢丫头喜欢的男人也蠢得伤心,人都送到嘴边上了,也不会张口咬住。若是扈文青这样的风流秉性,早该将其吃干抹净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扈文青在某些方面启蒙早,开荤的菜便是扈家那些妖妖姣姣的漂亮丫鬟,扈文扈早早从女子眼中读过了那么飘忽的痴迷,只以为只有这样宠幸她们,她们才会满足,他怀着这样的倨傲与贪婪,与很多女子有过肌肤之情,然则,并没有一个人会像韩明珠这样自然享受着这份纯美的亲昵。扈文青不知道古夜的来历,唯见其满身富贵,无人能及。就这样一张脸一副身家,足以吸引这丰都城里的大部分女子,可是他却能目不斜视。饶是身边美婢如云,他不曾多看一眼。 扈文青也曾以为,凡是艳丽女子,必性淫。但看这来来去去嘻嘻哈哈的青衣美婢们,他才觉得自己错。 原来,竟错了二十几年。 高傲了二十几年,被人追慕了二十几年,自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但其实什么也不是。 家道中落之后,他的诗画也变得一文不值,他的画像被人廉价地卖进了勾栏里,任人意淫,他回过身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不过是家族荣耀的附带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呵,身在商贾家,哪来青云梯?他甚至比不上韩明珠,韩明珠从小爱钱,管钱,就算韩府历经大劫,她也能令门庭焕然,她一身铜臭,却何等逍遥? 他巴巴地从江南赶来丰都,不也是想与她分一杯羹,尝尝这等逍遥。可是却晚了。 他一时冲动,招惹了一个泼妇,毁掉了一段姻缘。他再想表现得好一点,也不及古夜的万分之一。 古夜能坐怀不乱,可是他不能啊。 他哪知道,古夜对韩明珠以礼相待的根本原因是怕被天雷劈。古夜与韩明珠单独相处时,眼瞳里闪射的光芒都是精蓝的,一副要吃人的样子。韩明珠未经人事,看不懂那表情,要是有机会体验一回那等生不如死,她早就收拾包袱连夜搬回家去避难了。古夜等了几千年,等到了一次被喜欢的机会,他可是想很用力很尽力地回应她的,不想办法生一打孩子下来,表达不了他此刻接近崩坏的心情。 要是韩明珠是块五花肉,他早就将她生吞下去了,这样明媚的人,放在哪儿都招贼,不如放里肚里安全。 韩明珠对古夜的喜欢程度,大概是将他和韩闲卿放在同一列的,在她眼里,古夜和韩闲卿唯一的不同就是……古夜能和她亲亲。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她尝过了一回便沉溺其中,时不时想去偷袭一下沾些小便宜。可是古夜却好似被她咬疼了,每次看她扑来都露出惊骇的表情,将后将她稳稳当当地接住,又依依不舍地放回地面。 她再也没能亲到他。 扈文青与裘菁菁骂战,这店里的人都爱看,唯独一人除外。 碰上扈文青出现场合,韩闲卿从来不掺和。他偶尔会在阁楼里弹弹琴,喝喝酒,但更多的时候是把自己关进小书房里,几天不出门。韩家的孩子就是这样,一个极好动,上蹿下跳不得歇,一个却极安静,有时静谧得像八月窗前的一抹冷月光。 韩闲卿才是真正的才子,不但琴声逸然悠远,还画得一手好画。不过画的内容,韩明珠却不怎么爱看。 红衣的女子,踩在金色的草地上,漫天飞舞的红枫,几乎要和她的身影融为一体。韩明珠想起小时候初见裘菁菁时,她就穿了一件这样的红衣服,站在一众同龄女孩儿里边特别打眼。“她有什么好的?”韩明珠吃完了饭,会习惯地进来书房折腾一个时辰,翻翻这里,摸摸那里,总不得闲。随着年岁年长,韩明珠越发精明,韩闲卿却越发沉着老练,不过是十五六岁的人,就露出了端方正直的表情,好似一瞬间变大了几岁。 “她很好,只是你不知道。”韩闲卿换了一支细一点的笔,蘸上朱砂,为那红衣女子描着衣缘,看也不看韩明珠一眼。 “她有什么好,刁蛮任性,说话又不经脑子,我就是她那样啊,爹爹早把我活埋了。”韩明珠想起伙计们看裘菁菁的眼神,那种厌弃又惋惜,抑或又带着一丝卑劣希冀的模样特别令人反感。韩明珠庆幸古夜和自己的亲哥哥不曾这般。 “像不像?”韩闲卿不理她的嘀咕,替画中人描了眉,随手弃了笔,他长身而起,摊着画纸转过来,将正面对准了韩明珠。 “不像,她哪有那么漂亮?”韩明珠嘴里咬着一只不从知哪里弄来的柿子,含含糊糊地摇头。 “在我眼里,她就是最漂亮的。”韩闲卿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将画双手捧起,送了过去,“得空的时候,帮我找个人把画裱起来。” “让我找人裱画?我什么都不懂……你有手有脚的干嘛自己不去?”她恨不得糊两爪子印在那美人脸上。不过看在画得不像的份上,忍了。 “难得耍一次当哥哥的威风,你这也不肯?”韩闲卿埋怨地语气飘了出来,默了一会儿,才得又道,“这画是给你的,好好收着。我们许久没回去,爹娘惦记着,明天我收拾收拾去一趟,顺道,你想想怎么和人说起古夜大哥的事。总不能说,我的好妹妹带了个土地公公做相公吧?” “也对哦。”韩明珠还在打量那幅画,没留意韩闲卿无奈的眼神。这个妹妹从小不学无术,对书画的鉴赏能力极其有限,要让她读懂这画里的意思,还真是有些困难。送幅画给她,无啻于对牛弹琴。 他摇了摇头,一脚跨出门口,却听韩明珠有些不舍地说道:“明天就回去了?会不会太快……” 一起长大,总会有些依恋的。可是她迟早会要嫁人,会离开这个家。古夜是不是良配,他也不知道,不过比起扈文青,却又不知好多少了。 韩闲卿看不得扈文青那样子,曾经的清贵与骄傲荡然无存,唯一令人侧目的,便是那锐利的戾气。一个男人要小气成什么样子,才与女人斤斤计较啊,就算裘菁菁欺他害他在先,那又能怎么样?不是一晌贪欢,哪得乌云盖顶?便是嫖者近妓,也是要出嫖资的啊。 韩闲卿回到屋里,把扈文青寄给他的书信全都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 封存起来。 …… 韩明珠顽皮,扯着古夜的头发要学编辫子,结果却蹩脚地将自己的头发和他的缠在了一起,还越缠越紧。 就在她愁眉苦脸找不到北的时候,古夜大方地递了一把剪刀过平,她却犹豫着不知道要剪谁的。 若换作以前,她肯定二话不说把古夜的头发给喀嚓掉了,可是两人处了一段时间,这样的感觉就有些变了,她横起剪刀,比划了半天,也没决定好往哪边下手。最终趁着古夜没反应过来,手起剪落,把自己的头发剪缺了一个角。 “唉呀!”古夜却莫明其妙地痛得跳起来。 “你‘唉呀’什么啊,我剪的是我自己的头发!没剪你的!”韩明珠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将剪子一扔。 “是真痛!”古夜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骗人,头发又不是手和脚,怎么会痛?要是砍我的手和脚,你也会这么痛才好!”韩明珠顾不得打理两人的乱发,便扑了过去。古夜却真的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两人平时没遮没羞地啃来啃去,令韩明珠不小心把灵气渡了过来,所以他才会感同身受?可是不对啊,韩明珠现在是肉身凡胎,哪来什么灵气?古夜在自己的头发上捋了一把,将韩明珠断掉的青丝一点点藏在了掌心。 “我不会让人有机会砍你的手和脚的。”古夜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发丝,改手另一只手挽住了她纤纤的腰,他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是真疼……小明珠真是狠心,相公疼成这样也不来安慰安慰,真教人心寒……”一边说,一边将脸凑了上去。 “你待怎……唔……”那不是一个吻,而是一次漂亮的偷袭,古夜欺上来的时候,韩明珠的腰已经不受力,她就这样被轻易地压在了床板上。活像是一只扁平的蝙蝠。她感觉牙关被舌尖撬开,身上的负重,渐渐地沉起来。他托着她的身子,却毫不客气地将她摁在了身子底下。 ☆、第089章 旧时妖 089旧时妖 月黑风高夜,很适合做一点什么不同寻常的勾当。比如登上房顶狼嚎几声,又比如关在帐里*一番。水到渠成的事,多简单,多纯粹。若是寻常男女,说不得就互通有无,摇床相依了,借口试试这床榻做工好不好,翻来覆去许多姿势,也能研究一晚上。 古夜趴在榻上,隐约感觉到身体的羞耻变化,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掌心的人儿已经化成了一滩暖融的水。他打出三道灵力,沿着韩明珠的经脉游走查探,试图从这副凡人的躯壳当中找到一丝灵力泄漏的可能,可是突出其来的变化,令两人同时陷入了被动。韩明珠急喘着,有些焦虑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竟胡乱抬起了腿,像夹一床被子似的,夹紧了他的腰。 两人的身体,是一副配比好弧,她这样与勾,两人便弥合在了一起,而硌得两人目瞪口呆的,就只是他腰下渐渐雄壮的武器。 古夜想叫韩明珠不要动,可是万千嘶喊都随着悸动的心绪在胸中乱成了一团麻。 韩明珠瞪圆了眼睛,突然懵懵地将手往下捞:“什么东西,硌得我好难受。” 古夜脑子里乱成了一个马蜂窝,却还是挽回了一点理智,却有些用力过猛,他本意要捉住她的手,岂料动作幅度过大,竟扣住她的手按在了身侧,就这样,两人的身子又近了一点,紧了一点,因为没有了手臂的支撑,他嘶声道:“别乱动,会死人的。”没错,死的就是她,天雷地火一相通,他能把她压在个肉饼。到时候就真不是他叫痛了。 韩明珠别扭地挣扎着,可是身子却不像是自己的,她软了,比她想象得要软得多,可是架在古夜腰上的腿还有力,仿佛失去了控制似的,勾着他,往自己身上贴。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一时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挣扎,一时又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渴望亲密。混混沌沌的脑子一时被塞进了很多东西,如比家门前的迎春花,爹娘帐前的檀香樽,窗外皎洁的月光,以及韩闲卿交给她的那幅画…… 乱了。她迷迷糊糊地回吻了古夜。 热了。她懵懵懂懂地抽去了自己的腰带。 死了。她感觉有一种不致命的威胁,似乎比死更可怕,可又令人满怀兴奋地期待着。 古夜尚在天人交战之中,韩明珠却自然完成了一次蜕变与成长,她绷紧的腰身渐渐放松,竟将整个人都交在了他手里。 她的吻,不再稚绌,也不再凶悍,而是幻化成令人难以自拔的温柔,丁香如缕,在他唇边徘徊。 一身火热,隔着衣物将最后那点克制烧成了灰烬。 他放开了扣紧她的手,改成了拥着她,用力地拥着,仿佛将她逼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她松敞的衣物滑了下来,剩一尊完美如玉的皮相,落入他眼底。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睛却变得陌生而深幽。他忽略了耳边隆隆的雷声,侧头轻轻地咬住了她的耳珠:“要是觉得受不住,就给我一巴掌,不过我想……这并没有什么用。”他按着她的手,引着她的手指,勾住了早已松散的衣带。 “就算是死,我也顾不上了。”他低声说道,“小明珠,第一次,会很痛很痛……不过,我……大概停不下来了……” 轰隆隆……天边传来沉闷的雷鸣—— 公孙四两还像往常一样,半夜还躲在厨房里偷东西吃,这些日子,她累狠了,白天要充当韩明珠的刺侯,晚上还要替古夜盯着韩府,公孙府和韩府合并之后,几乎都是以韩府为重心的。 公孙老板那人风流成性,几天不归家也是常有的事,自从认回她这个“私生女”之后,公孙老板就更不愿意回来了,一来怕正室怪罪,二来怕跟四两一同出现会丢人丢出天际。 没有小明珠的日子,公孙四两是孤独的。 孤独者的狂欢就是吃吃吃。 仿佛只有吃,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公孙四两扛着一只鸡腿,坐在花圃前,吃得满手流油。正是心满意足时,突然一种危机感从身后逼近,待她停嘴回头,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公孙四两留在韩府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守着小夜子的雕像,韩明珠害怕定魂珠会给古夜也带来同样的影响,便将它从芥子间空里取出来嵌在了雕像里。现在小夜子那副死气沉沉的雕像,几乎可称得上价值连城。 公孙四两心里感叹着韩明珠真土豪。竟能将这么贵重的宝贝藏在明处。 小夜子留下来的诛邪之阵依旧还在运转,凡人肉眼看不见流动的灵息,但公孙四两却能看得清清楚楚。韩明珠跟着古夜学习了许多修仙常识,阵法知识是其中之一。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韩府还罩在这个光阵里,才会离家出走这样潇洒。 公孙四两叹了口气。 扶兰仙子下个凡,全天下也算是操碎了心。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答应古夜过来盯着小明珠了,还一盯就盯了六七年。 盯稍的结果就是荒废了修炼,变成了一只米老鼠,天天吃这个吃那个,不亦乐乎。 有个这么强大的诛邪之阵护着,她连警剔心也淡化了不少。 打古夜的真身到来之后,她更无所事事了。 “也许是只是错觉吧,擅闯诛邪阵,后果很严重的。”四两姑娘将手里的骨头一丢,准备进厨房再淘点什么出来品尝,刚推开厨房门,却看见一个枯瘦的影子在窗前一闪而过,她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来不及追究那影子的来历,便倒头栽了下去。 然后,她便看到了一张软塌塌的人皮。 “擦!”四两从那人皮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一时间吓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是猫!这府上居然还有猫妖!”她壮起胆子,用力吸足了气,转身出了房门,从一头包抄过去,恰恰与那潜伏在暗处的影子对面相逢。那影子看见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露出了锋利的爪子,朝着公孙四两的脸,直直地挥了下来。公孙四两全身发凉,侧身避过那一击,自余光中看清了那猫妖的脸。那是一张很瘦很瘦的脸,好像饿了很多年似的。 轰隆隆—— 天边的雷声越来越响,却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公孙四两听见那雷听,忽然眉间一沉,尖脸愁成了一团。 诛邪之阵的力量不知道什么原因减弱了,难道是因为这雷声……可是为什么会有雷声啊,秋天一般是不打雷的。难道是……天雷?! 公孙四两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又觉得不是不可能。 古夜的心思,她就算不能全明白,多少也晓得一半。他对扶兰仙子那股置之死地而无悔的痴恋,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旁人看来无情无由的事,并不表示它不会古夜身上发生。 古夜明知仙凡殊途,可是与心上人这样朝夕相对,不做点什么出来都对不起自己。 这一刻,公孙四两知道,古夜大人终于忍不住兼守自盗,越界了。 他的灵力在减弱,这就给了潜伏在韩府的山猫以可趁之机。 接下来要怎么办?看见那张猫脸之后,公孙四两能想到第一件事就溜之大吉。 她僵直了身子,贴着一棵枯树,睁着小眼睛死盯着那猫妖不放,却见那猫妖回瞪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往家庙的方向走去。公孙四两一闪身,就挡在了它面前,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离猫妖不足半丈远了。她的脚有些发软,可是却摆出了一副凛然之色。 “你是芝嬛派来的?她居然还不死心?” 老鼠怕猫,那是天性,眼前这只瘦皮猫的修为与她不相上下,可是她就是害怕,害怕到连声音都发抖了。 “滚开,这不关你的事。” 那瘦皮猫似乎也忌弹她,如果这耗子发了疯地缠上来,他可能会吃不消。 他在韩府潜伏了六七年,为了完全掩住身上的妖气,他根本就不敢正常猎食,普通凡人的吃食份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可是每次夜里出来,他都会好死不死地碰上这只把食物看得比命还重的耗子。所以,他瘦了。 第60节 当年芝嬛带着他们一干小妖进来韩府闹事,却被小小仙灵使了下马威,后来朱红大人来了,带走了身受重伤的芝嬛,却忘记了他们这等小妖,特别是为了追韩闲卿,而被卡在厨房门墙上的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想厌蓝山。 他认为,那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一直盯着那颗定魂珠,连青丘之族都想得到的宝贝,必定有不凡之处。可是他等了足足六七年,才等到了诛邪之阵衰微。 好不容易可以动手了,却碰上了这不知死活的耗子。 耗子身上有一股浩荡之气,显然是被仙法庇佑了。 世间少有妖与仙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的,可是却被他遇见。 古夜感觉到了韩明珠身上的法阵在衰弱,随着一声声雷响,诛仙之阵竟变得脆弱难当。 韩明珠蜷在他怀里,被他生涩的动作弄疼了,不自觉地将他推开了寸许,他苦笑了一下,望向了天边。那是雷神的边鼓罢,想告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韩明珠行夫妻之实。 而就在这时,有个声音从脑海中传出来,很轻,但却很急。 “古夜大人,韩府出事了,厌蓝山……” 厌蓝山,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了古夜的心底,他突然扯起了被子将韩明珠三下两下包成了一颗粽子:“我要出去一趟,你等我。” 竟然说不干,就不干了。 ☆、第090章 玉殒 公孙四两以传音术向古夜求救,但立即想起古夜大人的修为早已封印在无界堂的分店里,古夜从客栈赶到韩府,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她独自挡在山猫妖面前,不时地左顾右盼,只希望别要遇上个猫妖同党什么的。 一只猫她还能勉强对付,毕竟双方的修为都不高,即便是近身肉搏也还能撑着些。 不管古夜来或者不来,雷声已然止歇,诛邪之阵也跟着渐渐恢复了转动。 公孙四两总算能在上吊前喘口气。 “我是要是你的话,就有多远滚多远,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眼见着有阵法撑腰,她不知不觉又将脖子伸直了一点,腰板硬朗了一点。 “小小鼠辈,也敢这样和你猫爷爷说话,哼!”瘦猫挥动着长尾,打在诛邪之阵的边缘,导致灵气震荡,啪啪作响。他心中焦虑,却又不得不装作盛气凌人的模样。 打量公孙四两贼头贼脑地目光闪烁,他也想速战速决。 若是等这阵法完全恢复,他便没有机会下手了。 夜半,客栈在阳间的生意已经打烊,妖精们正式上工,开始了夜间的营生。 前院里鬼来鬼往热闹非凡。 古夜怕被阴司的人认出来,只得从后门走,可是大半夜的,又该去哪儿找帮手?无界堂的渔堂主借给他几名柳树精不过刚修成人形不久,兼之树精有特性,她们的活动范围基本不能超过客栈门墙外的一百步。便是有心带着她们去,也不能成事。 古夜有些后悔刚才将留在身上保命的三道灵息渡给了韩明珠,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被榨干的橘子,蔫巴巴的一点用都没有。 先去无界堂!虽然会耽搁一点时间,但总比这样凭着双腿跑过去快一点。 …… 韩明珠被古夜半路撇下来,人却还一杆子热乎,甚至连眼中的水光都还没完全卸去。 她飞快穿上衣衫,举步追去,古夜已经匆匆忙忙地跨出了后门。 她站在楼上叫了几声,古夜却一言不发地越走越快。 韩明珠急惴惴地循着他脚步往外跑,直被风吹得全身发僵。 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却不知道因何而起。 古夜走得极其突然,转眼便没有了踪影,韩明珠到底不是猎狗,只追了半条街便没了后力。 一时间,她急得像无头苍蝇似地乱转。 恰好有柳树精出来送客,抬眼见女主人披头散发地站在路边转来转去,不觉惊诧万分:“夫人。”她伸头张望了一会儿,还没瞧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韩明珠揪住了衣襟。 “帮我看看古夜大哥是往哪边走了,我追不上……”她说。 柳树精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夫人莫急,那边是无界堂,他很可能是去找我们堂主了。” 韩明珠听到“无界堂”的名头,心下稍安,可是半夜不交代一声就这样走了,是不是太不够意思?韩明珠放了一半的心,另一半的心还系在古夜身上,附着满腔恼恨,纷乱不已。 什么样的大事,可以令他毫不犹豫地丢下她,难道真像韩闲卿看那些闲书里说的,男人得到之后,就不懂得珍惜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更难过了。 …… 古夜捉着渔堂主,死缠烂打非要赎回修为,正自争执不下,陡听渔堂主大叫一声:“坏了!” 古夜怒道:“什么坏了?你不要岔开话题,倒是说清楚,怎么样才能将修为还给我!” 渔堂主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往古夜怀里一塞,又将他往门口一推,自己竟也抬脚跟了出来。 他几百年没出过铺子,如些举动反常,倒令古夜一怔。 无界堂渔堂主这样的铁鸡公竟也有慷慨不废话的那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古夜正迟疑着要不要道声谢,抬头却见一道明火自东方升起,正是客栈的方向。 坏了!客栈起火了! 客栈起火了,还是从后院烧起来的。 一只柳树精正站在后门处和韩明珠说话,说到一半,陡然尖叫一声,便从韩明珠面前消失了,跟着,在前厅里忙乎的其它柳树精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八棵参天大树不知因何烧起来,而火起之时,距韩明珠离开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火光驱走了前院的“客人”,整个客栈就这样“冷冷清清”地烧着了,柳树精们立即遭了殃。 借着火势飘来了一股清晰的火油味,借宿在后院的几个伙计先冲了出来,但看见老板娘神不守舍地站在门口,不觉纷纷愣住。 古夜和渔堂主赶来,就只看见这样的一幕,韩明珠万分狼狈地站空落的街巷,与忙碌的伙计们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接踵而来的突变令她有些懵懂,迷迷朦朦犹如身在梦中。 明灼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竟勾勒出一道冷色。 她的视线直直地投向了一个地方——柴房。 火是从那里烧起来的,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厢房都没事,但柴房里燃起的火舌却株连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包括柳树精们的真身。 柴房一直是扈文青在住,这场无妄的大火是因他而起? 又是什么人竟不顾一切,想要致他于死地? 电光火石的刹那,韩明珠想到了裘菁菁,不甘被抛弃的裘菁菁,与扈文青势不两立的裘菁菁……韩明珠虽然想退婚,但也没有迫切到不惜一切代价的地步,她只是想让扈文青知难而退,没想过要他死。 伙计们忙着提水救火,压根不需要她使唤,她只是站着,手和脚都不知道摆在那里好。 她和扈文青不是朋友,但朝夕相对,总也算得半个熟人,人孰无情,便是对着这些花花草草也能产生心结,何况是人?可是烧成了这样,已经没得救了吧? 裘菁菁打得一手好算盘,扈文青是死在韩明珠的地盘上,与她裘家没有半点关系。 韩家与扈家的婚约还在,很容易被人说成是扈家大公子撞破了韩家小姐和客栈老板的“□□”,才招致杀身之祸的。这样,裘菁菁便能完美地避之一隅,将自己从这场祸乱里摘除出来。到时候扈家的人要闹,也是由她韩明珠来背这个黑祸。 韩明珠慢慢收紧了拳头,任由指甲抠进了掌心的肉里。 古夜的目光落在韩明珠身上,心间一阵刺痛,他无声地掐了一个法诀,帮着伙计们一起灭了那场火。渔堂主冲进火场里,直奔那八棵柳树,抱抱这棵,又抱抱那棵,心疼得哇哇大叫。 古夜快步走上前,从身后抱住了韩明珠,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可是接下来更重要的是善后,韩府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公孙四两传音过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过来,他试图与她联系,却怎么也联系不上。 凡人这副皮囊严重影响了他的发挥。 可也是这样一副皮囊,令他能真正感觉到韩明珠柔软的姿态,感觉到她无力的心跳。 韩明珠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着,渐渐找回了理智。 她将视线从烧毁的柴房处收回,转而看向了身边一众熏黑的伙计。 这场大火来得太突然,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好些伙计出入火场的时候没有经验,被烧伤了几处,如今一个个黑漆漆地,只睁着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愣愣地瞪着她。 忙碌了大半夜,他们也都差不多累傻了。 “先点点人数。再看看有什么损失,或者哪一处还有遗漏。”韩明珠扫一眼正在号啕大哭的渔堂主,慢慢挣脱了古夜的怀抱,“然后……” “然后……”她目光蓦地一滞,停在古夜身后的某一处。 古夜随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正看见一张云淡风轻的脸,那风姿怡然,竟比他这个货真价实的神仙还显得超凡出尘,一张俊脸带着三分不羁七分文雅,不是扈文青却又是谁?他竟然没事。 非但没事,还毫发无伤。 他身上蕴着一丝淡淡的酒气,沾染的却不是客栈的醇酿。 他是从外头回来的,还带着一缕胭脂香。 这双瘸子腿才好一点,他便又出去寻花问柳了,果真死性不改。 韩明珠绷起了脸。 原来竟是虚惊一场。 扈文青拢了拢衣袍,一脸璀璨笑意:“看不出来,小明珠还真关心我,是不是不舍得啊?” 他挑衅地望了古夜一眼,咬了咬唇,目光却在触及柴房废墟的瞬间,露出了三分阴霾。 他心知裘菁菁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她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他见识到了。 韩明珠看扈文青无恙,心间不免松了一口气,但转眼看到他这副德性,又觉得这人该死,一场大火烧不死他真是可惜。她没有回话,只将目光放远了一些,当他不存在。 既然人没事,那这么笔可要好好算算,实在不行,就把这姓扈的卖给别人做小工。 韩明珠厌恶的挪动两步,走到了古夜的另一侧,试图离扈文青远一点。 后院的人终于到齐了,不多不少,韩明珠心头大石落地,终于能回过头来给古夜翻旧帐,可是—— 渔堂主终于拼着一身不怎么样的修为,救回了八只小婢当中的一只,不想那小婢醒来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叫“堂主大人安好”,而是硬撑着孱弱的身子,坚持来到了韩明珠跟前。 “夫人,奴婢看见韩公子进了柴房,没有出来。”青衣小婢微弱的声音像一把袖里箭,每一箭,就这样扎在韩明珠毫无防备的心上。 “什么?”古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韩明珠却是已经整个儿听懵了。 “奴婢去窖间盛酒的时候,看见韩公子抱了个盒子进去柴房找扈公子……”青衣小婢喘了一口气,青色的小脸已经有些发灰。 第61节 “你说清楚一点!我哥他到底……”韩明珠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只顾揪着那青衣小婢的领口,用力摇晃着,她的声音很大,可是自己却怎么也听不见。她好像在尖叫,可是张大了嘴,张到了最大,却好像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就连心跳,也在那一瞬停止了。 韩闲卿进了扈文青的房间,扈文青外出未归,那韩闲卿……她以为韩闲卿正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一直住离客房最近的那排厢房里,十分清静,他很少来后院,偶尔过来,也是为了和精妖们聊天。所以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走进扈文青的房间。 韩明珠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揪着那青衣小婢不放,不论渔堂主怎么努力,也没能将人抢回来。 她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像一只孤独的厉鬼。 从她衣袖里飘出来的画纸,被风吹得展开,翩翩跹跹,像带血的蝴蝶。 画中人,红颜含笑,一身喜庆,依稀是韩明珠披上吉服准备嫁人的模样。 他说过:“在我眼里,她就是最漂亮的。” 没错,穿上吉服,一脸幸福欢喜的韩明珠,确实是最漂亮的,可是他已经看不到。 ☆、第091章 双生共一命 生离死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看岁月静好,竟不知道下一刻就是别离。 韩闲卿是那样的安静,他常年寸步不离地跟在卿明珠身边,像她永不凋零的影子。 韩明珠越来越跳脱越来越活泼,他就越来越沉敛越来越稳重。他像一副托盘,韩明珠是那托盘里的秀色可餐,他便是佳肴背后的如诗如画。 小孩子打闹,三不五时,抢东西争宠爱,求公平……可是从某一年的某一时起,韩闲卿便只剩下了挨打的份。他只比韩明珠大了一瞬,却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大哥哥,他的好,韩明珠是总结不出来的,她以前觉得哥哥性子软,没脾气,容易被人骗,不是做生意的料,在韩家的立场看来,确实说不上优点,但他在爹娘面前是一个好儿子,在她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哥哥,在夫子面前,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 可是直到这一刻,韩明珠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喜欢什么款式的帽子,喜欢何种质地的玉佩,又或者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她一概不知。她连他画的是什么,她都没看出来。除了面对他的离去,无止境地崩溃大哭,她居然什么也做不到。 韩闲卿的尸身被韩明珠从废墟里刨出来,他被一块断掉的房梁压着,手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个小木盒。盒子被烧毁了一半,露出了里边的信笺。 素雅的花笺,别致细腻,那里边藏着扈文青的另一面。每个人都会有表里不一的时候,韩明珠竟不知道,她所唾弃的扈文青,不什么时候已与韩闲卿互为知已,韩闲卿为扈文青说过很多好话,虽然只是横亘在记忆里的寥寥数语…… 韩明珠一直以为哥哥对扈文青只是心软,他向来就比自己仁慈。 原来却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 她所鄙视的才华,她所不能驾驭的琴棋书画,对于韩闲卿来说却是无比的诱惑。他的童上,乃至少年时期,都只跟在妹妹身后,同龄的朋友也不曾有过,他也曾羡慕过韩明珠与小夜子之间的默契交心,也曾向往过身边有一个人,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他。他有很多的希望,可是却总是不说。 从他替韩明珠应酬扈文青那一天起,他和韩明珠中间便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再是不堪,再是自私,却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了他,扈文青确实诗画双绝,他这辈子都是拍马难追,可他还是试着去追赶了。扈文青最真实的一面,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大概想了很久很久,观察了很久很久,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带着扈文青寄给“韩明珠”的书信,坐在冷榻上等扈文青回来。 他其实是想告诉扈文青,一直与其通信的人并不是韩明珠,而是他,一直是他。他想道歉,然后忘记。 他可以执着地等待,等待一次原谅,等待一次解脱。 他坐在那儿,搓着手,呵着白气,等得那么认真。就像他不时等在门房处,等着从远处寄来的信。 可是直到他睡着,扈文青也没有回来。 直到他彻底离去,扈文青也不知道,与自己一直渔雁传情的人,是个堂堂七尺的温雅男子,是个真心想与他结交,后又因为绝望到想放弃的人。 一生挚念,只求一友,是为挚友。小明珠有过,小闲卿也有过。 韩明珠揪着扈文青的领口,失声控诉:“扈文青,该死的一直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哥就不会这样。你若是肯退婚,你若是不来缠着我,我哥他还会好好的,他等着看我出嫁,等着看我穿上嫁衣……就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扈文青莫明其妙地掰开了她的手:“韩明珠,话不能乱说,我与韩闲卿说话总共没超过十句,他为什么要来我房里找我?你别说得这火好像是我放的,我担不起这个罪名!你怎么不说是韩闲卿对我不怀好意……” “啪!”韩明珠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记耳光甩得十响亮,简直可称得上是振聋发聩。她打得手心都麻了,却憋着满腹恨意,怔怔地收了声。扈文青心头火浪翻涌,往脸上一摸,竟摸着了一手血污。韩明珠这种泄忿的打法,完全没顾及其它,一巴掌扇下来,竟连皮带肉给他挠出了三道影子,碰一下,才能感到麻中带痛。 “你!”他从来不打女人,可是这一次,他着实不住了,对着韩明珠扬起了手。 “啪!”第二个耳光落在了他脸上,同时,他扬起的手被古夜捉住了。 “啪!”第三个。 “啪!”第四个。 韩明珠一边责怪着自己,一边责怪着扈文青。世间因果,仿佛在那一瞬间串在了一起,如果当初不是那一纸娃娃亲,如果扈文青不是那么讨人厌,后面的事一件也不会发生。韩闲卿不会认得他,不会念着他,替他讲好话。 不知打了多少年耳光,每一下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扈文青的脸肿起来,韩明珠的手也肿起来,不单是手掌,便是整条手臂都肿了起来。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尘土里,哭声压抑到了冷静:“我不会吟诗作对,这一辈子都学不会,所有人都笑我,写个字也是鬼画桃符,四不像。可是韩闲卿不一样,教过他的夫子都说他好,说他将来一定能由举入仕,做大官。扈文青,你说不认识他,那你可认识他的字,这里客栈里的餐牌,贴在门前的告示,都是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你却说,你不知道?你是瞎了狗眼么?” 大把被毁残的信笺丢在了他脸上,有他写给韩闲卿的,也有韩闲卿写他却没寄出去的。韩闲卿把它们一起放在盒子里,相当于画了个句号。 扈文青信了,他以为自己原本会因为被欺骗而刻薄还嘴,甚至还手,可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平平静静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他颠沛流离之时,韩闲卿就是他心头唯一的暖,这份暖意和韩明珠冰冷的态度完全不能等同,他心里隐约读懂了这份知己之情,却迟迟不肯正视。 他怔怔地看着韩明珠,一笔一划,读着她的眉眼,韩明珠与韩闲卿长得像,可是韩闲卿更温柔,更醇厚。如遇君子,如饮美酒。 他竟从来不曾与他把臂同欢,秉烛夜谈。 韩闲卿的后事,韩明珠不知道要怎么操办,她和死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也曾以为自己要早已看惯,但泪水决堤的瞬间她才知道,不可能。 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坚强到懵懂的柳纤纤,她的心越来越软,而最柔软的心窝处,放满了她最挂念的人。 她那样高傲,那样倔犟,可是韩老板和韩夫人进门来的那一瞬,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爹娘面前,长跪不起。熊孩子长大了,可是成长的代价却是那样沉重。她以前把生死看得很寻常,就像韩闲卿常说的那样,百花会谢,百草会枯,便是山川河流,也经沧海桑田,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她迟早要长大,迟会早嫁人,迟早会离开他。 公孙四两带着定魂珠来到古夜面前时,韩明珠才刚刚睡下。 她硬捱了七天没合眼,整个人憔悴得像一张皱巴巴的纸,山崩地裂般的心痛,仿佛将她整个人都抽空了一半,直到韩闲卿入敛,她的眼睛还闭不上。若不是他将她强行抱上床,又强行抚上她的眼睛,她现在还瞪着像条死鱼。 韩夫人哭晕了好几次,情况也不比她好多少。但古夜看得出,潜藏在韩明珠心中最深处的,是一抹深深的自责。 她一走一路看,看尽满目繁华,却忽略了一直陪在身边的那个人。她只顾着要向扈文青退婚,却没想过要怎么去解决韩闲卿将在面临的尴尬,他明明是那样容易自责的笨蛋。他明明永远可以不向谁道歉。 因为错的一直是她。 耍小聪明的她,不顾后果的她,自作主张的她。 “同山猫妖,不过好像不是厌蓝山那一些,好在有阵法护着,定魂珠才没被拿走。”公孙四两从怀里捧出一颗艳光四射的夜明珠,又感慨道,“没保住小夜子的雕像,不过保护了这颗珠子,也不枉了,幸亏大人及时赶到,不然我的小命休矣。” 公孙四两的武斗力和那猫妖其实差不了多少,奈何天性使然,那猫一叫,她就要被吓一跳,从厨房打到家庙前,她几乎是边打边退,而诛邪之阵又一直没完全恢复。公孙四两急得两鼻孔都冒烟了,也不见谁来帮忙。她吃了那山猫几爪子,屁股上的皮被撕下来一大块,眼见着就要性命不保,古夜却及时出现了。 “我一直在客栈陪着小明珠,哪里也没去。我并没有救你。”公孙四两把当时的情况讲得活灵活现,也不像是幻觉,可是……他确实哪儿也没去,从无界堂出来,整个客栈就已经翻了天,他要是再丢下韩明珠不管,天就会塌下来了,他哪还有时间顾得这许多,他打断了公孙四两竭尽详尽的描述,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遇见的‘古夜大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用长剑!”这一点公孙四两记得很清楚,一口青锋宝剑,轻易便将那妖物刺出了一个透明窟窿,她都看呆了好么。 “可是我从来不用长剑。”古夜抽出了本命武器,那是一道紫色的长绫,飘在空中,像活着的水藻。 “那救我的是谁?”公孙四两的小眼睛鼓得溜圆。 ☆、第092章 爱恨有时终 韩老板心力交瘁地奔波着,几年不问庶务的人,突然变得忙碌,自是有些吃不消。 无奈韩明珠这一次病得十分彻底,自从被古夜扶上榻之后,就再也没好起来。 她的手因为抽打扈文青时用力过猛而造成了脱臼,而接骨之痛本该难以忍受,可是她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一张美伦美奂的脸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韩明珠将韩闲卿用过的一切物什都丢进了火堆里,不管韩夫人如何哭闹,她都义无反顾。 看那样子,竟像是要将与韩闲卿相关的所有回忆都从脑海里抹煞。 韩夫人揪着她,嘶声厉吼:“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他是你哥哥,是你的孪生哥哥……你怎么能如此绝情!” 韩明珠不笑也不气,更不想解释,心里边那种空落的感觉,她形容不出来,仿佛胸口那里少了一块,烂出了一个大洞,凉凉地透着风。她甚至可以听见冷风穿过破洞,发出类似穿堂风的呜咽。她是不哭了,可心却一直在哭。 看着跳跃的火舌,她会忍不住想,韩闲卿到了阴曹地府虽不至一穷二白,但到底还是会孤单。 接着她就想起了扈文青。 终于有一天,韩明珠在扈文青的床边放了一把火。 那火势蔓延得极快,转眼就烧火了半边天。 扈文青从睡梦中惊醒,看见了她孤单的身影站在火焰之外,静肃得像一株枯树。 可是她眼底映刻的火苗欢快地蹿上跳下,昭示着她露骨的恨。 “韩明珠,你疯了!放火的人不是我,害死你哥哥的人也不是我,我让你打那几巴掌已经很给你面子,你还要怎样?”扈文青捂着被烧伤的手,气得想杀人。他冲上去,却又被火势逼了回来,他像一头受困的狮子,发出绝望的长吼。 “你活该。”笑容渐渐扩大到脸上,那是真正的皮笑肉不笑,表面上温柔婉转,像极了他。 古夜赶到的时候,韩明珠已经笑出了声。 他施法灭了火,转头搂住了情绪反常的韩明珠。 他知道她心中的一念一想,可是面对静谧如许的她,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拉住她,抱住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化她那颗渐渐冷硬的心。 韩明珠这一世太平坦了,凡事都有人替她挡着,挡住她将要面临的危难,自然也挡住她审视自己的目光。然后终有一日,她发现自己并不是想象中那般强大。 “小孽障,你害我儿子害得还不够?我们好歹是韩府的客人!你哥哥自己倒霉也就罢了,何苦还来连累别人!”扈夫人捞起袖子冲过,以母鸡护小鸡的姿态挡在了扈文青跟前。 她心疼儿子,更心疼自己。 没想到机关算尽,仍是半点也不讨好,照这样发展下去,亲家不变成仇人都已是万幸。 她委实没想到韩明珠居然如此暴戾难驯,一抬手便差点毁了她儿子那张引以为傲的脸,她指着古夜越尖尖地叫起来,叫得连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韩明珠,你喜欢养小白脸,我们不阻你,但你也不能仗着有钱就欺人太甚,你当着未婚夫的面把小白脸带回家,还敢我们面前横行霸道,我不问别的,就问你爹!你那背时的爹是怎么教你的!” “我才要问问你这个当娘的是怎么教儿子的!” 韩老板一脚踹开了门,夹着一身风雪冲了进来,*的雪粒子从帽檐上滚落下来,跳了几跳,便融成了雪水飘溅出去。 他这几日天天往衙门跑,回来还要受这等闲气,心里哪平复得下来?他膝下这对宝贝儿女,几乎是被捧在心窝窝里长大的,别人说了这样难听的话,他哪里还咽得下,他冷笑道:“你们扈家的孩子才真的厉害,不过弱冠年华,便耍得这样开,来丰都不到半年,各大青楼暗窖的妓子就都认得他了。你们涎着脸来我韩府求亲,起码也得拿出点诚意来,真当自己是这里的半个主子?哼,寄人篱下的狗而已!” 扈夫人脸色骤变,目光越发狰狞:“韩简,你非要这样说话不可吗?莫忘了,当年可是你苦苦求着我们结这门亲的,如今看我扈家门庭落魄,没想头了,便想反悔?呵,你拿这些话激我们也没用,我就是不走,大不了我饿死你府上。”竟然腆着脸耍起赖来。 韩老板的话说得如此直白,但凡有点自尊,都不会再纠缠下去,可是扈夫人到底不一样…… 两人的对骂声,夹着古夜无奈的劝架,将冷静死寂的韩府染上了一重厚厚的风雪。 韩明珠没心思听他二人吵吵,她挣开了古夜的怀抱,无声地抬脚,迈出了门槛。 古夜想跟上去,韩明珠却固执地摇了摇。她身子虚弱,脚步也是浮得厉害,可是没有回头。 外面下着小雪。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仰面望去,只看得见黑幕之中飞来的团团微光,像陨落的星辰。 再过一段时间,便是上元节。 韩明珠还清晰地记得,以前在沧州,家里的院墙紧挨着一面湖水,她常常和韩闲卿提着灯笼,躲在那儿一起看对岸的烟花。有一次,他们因为追打,而不小心烧掉了手里的纸灯笼,韩闲卿便捧起还没熄灭的蜡烛,在前面带路,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屋里。 第62节 那一次,韩闲卿的手心被烫得起了一重壮观的水泡,韩明珠不敢告诉爹娘,也不准韩闲卿说出去,她看了些歪歪扭扭的偏方,去厨房偷了一壶酱油,把酱油,全都洒在了韩闲卿的伤口上,韩闲卿嚎得跟杀猪一样……这样的日子,终不会再有。 公孙四两远远地看见一道细小的影子,在潮湿冰冷的泥泞里踽踽而行。 粒子雪打在枯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应和着那虚浮的脚步,慢吞吞地到了她跟前。 公孙四两难过地撇过了头去。 人有七情六欲,就会知道酸甜苦辣的滋味,面前这位刚过及笄之年的女子,终于破茧而出,变成了一个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人,可是这中间的过程却如此惨烈。若扶兰赫赫能一早预料到今天要承受的锥心之痛,她还会不会服从天庭的安排乖乖下凡? “你认得古夜大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降落在她身边,之前是小夜子,后来是公孙四两。韩明珠这样精明,又怎么会看不出公孙四两与古夜之间的关系?可是看出来之后,她就更难过了——原来她竟然那么没用,被哥哥保护着,被古夜保护,她从懂事起,就已经被护得密不透风,她的娇纵,她的霸道,都是他们宠出来的,可是离了这份宠爱,她还能做什么?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公孙四两的脸,那张尖尖的丑脸,其实一点也不讨厌,总比有些人好看太多了。 “我们见过面的,那年你六岁。”公孙四两摸了摸脸上长胡子的地方,那里并没有胡子,可是她却总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兴许就是这小小的破绽出卖了她。她讪讪地赔了个笑,承认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时候她才六岁,还是个完全没长开的小鬼头。转眼十年过去,古夜不知不觉地护了她十年。中间的辛秘无人知晓,便是像她这样聪明的姑娘,也一定猜不透,他们之间,到底是承诺先于喜欢,还是喜欢先于承诺。而就在她独自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总能想起初见古夜时,他眼中的激动和忐忑,那时的他,像是透过了她的躯壳,看到了另一段灵魂。 “谁知道呢?古夜大人可不需要向我们这样低等的妖精解释。”公孙四两暗暗心惊,她没想到韩明珠竟颓废地质疑起了古夜的感情。 雪越下越大,很快在两人的眼睫上结成了霜。 韩明珠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被雪花一罩,整个儿变成了一尊瘦瘦的雪人。 公孙四两看着她,不觉心疼得发苦。 她与韩明珠朝夕相对这么多年,其实心中早已经将韩明珠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有时候,她对韩明珠的关注甚至超过了古夜的期许,变成了真心实意的爱护,就像小夜子一样。 她解下了带风帽的披风,小心地罩在韩明珠头上,又为她认认真真地系好了衣带。 韩明珠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四两,你是妖精,那鼻子一定很灵,你帮我做一件事。” 风帽被她另一只手掀起,凌乱的长发下露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瘦了,眼睛却更亮了。 韩明珠拖着公孙四两出了后门,在雪地里狂奔。 她的手很凉,冷的僵硬,甚至还有些硌人,这令公孙四两好几次想甩开。 那种微妙的温度,公孙四两再是熟悉不过。 将死之人,带着沉重的死气,在棺材铺子里,她每天都能感觉到。 难道韩明珠她……难道这一世又像上一世一样,又要这样草草结束? 公孙四两想起古夜来,一颗热乎的心,也随着韩明珠的体温降了下去。 这时候,她们已经来到了被烧毁的柴房附近。 客栈大门紧闭,早已经没再开门做生意,因为是冬天,被清扫过的桌椅也还干净,指尖划过,连一点灰尘落下的痕迹也没有。韩明珠放开了牵着公孙四两的手,可是公孙四两手心的温度却并没因此而回暖。她心里挖凉挖凉的。 动物对生死之事,有着天生的直觉。 那一刻,她几乎是清楚地感觉到,韩明珠体内生命的流逝。 她不禁嗫嚅出声:“小明珠……” 韩明珠摆了摆手,引着公孙四两走到一棵大树下,她指着火油燃烧过的痕迹,眼底晃过一丝狠绝的光:“你闻闻看,帮我将这个纵火之人找出来,我定会让她死得很好看。” 扈文青要证据,她就来找证据,她不但要证明自己没有怪错人,更要向着裘菁菁连本带利地讨还这一笔血债。 她一定要亲手,弄死那个贱女人。 扶兰仙子在学会爱之前,先学会了恨。 ☆、第093章 不该惹的人 扈夫人与韩老板开始只是对骂,可是越骂积攒的怨气就越多,历来的不如意堆积在心头,就像两座活火山。扈夫人恨自己机关算尽却一无所谓,韩老板痛失爱子更是几乎发疯。两人都缺了一个发泄的对象,如此便看对眼了,也不知是谁先嚎了一声,跟着便扑过去和对方扭在了一起。古夜心里边挂着韩明珠,一个没留神,扈夫人尖尖的手指甲便在韩老板脸上挠出了几道血痕。 韩老板那张经岁月而不褪色的俊脸,恍惚变得和扈文青一样狼狈。 扈文青在旁边看着看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古夜的眼角余光瞥见那丝笑容,不觉心头一沉,待他细看,那笑纹已经藏匿不见,转而变成了视若无睹的冷漠。 韩老板那样骂他,不可谓不对。 扈文青读了那么圣贤书,这些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懂。可是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一个处处要脸子摆排场的父亲,一个唯利是图的母亲,他……说穿了也不过是他们谋求财势的筹码。从小到大,没有人在意过他是怎么想的。 韩老板句句见血,却又被扈夫人强词夺理地顶回去,看起来,扈夫人那是在护短,可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怕极了没有着落的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捞着根救命的稻草,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她处处要求扈文青装腔作势,装作温柔,装成大度,可是自己呢? 怎么看,都像是一条疯狗啊。 扈文青转头看着被火烧得焦黑房梁,想起,曾经有个天真的少年,也是这样无知无觉地被烧成了焦黑的枯炭,他甚至来不及回忆那副秀丽的眉眼,只能从他的胞妹身上看出一点点端倪。他也想为这个名叫闲卿的少年做点什么,但已经太迟。 就像韩明珠一样,回过头去看,才发现身后的人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了,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 兴许是韩明珠是对的,烧死他,让他去阴曹地府和韩闲卿继续做对知己,这样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扈夫人没有了筹码,自然不会再敢叫嚣,韩老板和韩明珠解了心头恨,自然不会再郁郁寡欢,而他死了,大概也算是给韩闲卿报仇了吧?如果这把火真是裘菁菁放的。 扈文青曾以为自己轻易就能看懂每一个人,可是他错了。他连自己都看错。 扈文青转身走了出去,把扈夫人尖锐的叫声甩在了身后。 走出去,才发现外边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地上铺就了一层银白色锦被,上面连一个脚印也没有。扈文青想,人投胎出生,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大概也和这皑皑白雪一样,平整洁白,没有一丝瑕疵。可是后来,就变了。扈文青并不喜欢女人,但父亲说,女人是一笔财富,他信了,他一直以来也没把女子当人,他自以为天之骄子,自以为高高在上,与他欢好过的女子,根本是沾了他的光……一开始,他真是这么想的。 直到家道中落,他变得一无所有。他吃了一个大教训,差点丢了半条命。 如果他是贪生怕死之辈,说不得那天就屈服了,现在他想想,自己也还是有点优点的,至少骨头够硬。 他这条命,是韩明珠亲手捡回来的,他确实欠她。 “扈文青,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事情还没完!”古夜追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肩膀。扈文青的身影定了定,回头,依旧是露出了那样讥讽的笑容,他摊了摊手,道:“怎么?小明珠一把火烧得不够,你还要进来掺和一脚?你别忘了,她和我还有婚约在身,你不过是个姘头,呵呵,凭什么教训我?”他本来不想说这样的话,可是养成了习惯说溜了口,已经改不了。 “你非要这么说话?呵,我这个做姘头的,总比你那个不要脸的姘头强,你最好把你那发疯的娘弄走,不然还真不是放一把火在你床头那么简单了。”看得出韩老板已经想杀人,连烛台都操在手里了。事到如今,古夜也不想劝了,韩老板难得雄起一回,让他闹一场也好,至少不会把所有的悲伤都憋在心里。还有就是……古夜也想揍人,于是他就揍了…… 话音刚落,扈文青胸口便中了一拳,人凌空跌进了雪地里,将地面印出了一个狼狈的人形。 古夜一脚踏上来,踩在了他胸口中拳的地方,令人窒息的钝疼令扈文青打了一个冷颤,他咬紧了牙关,愣是没吭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古夜看,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在认识韩明珠之前,可是仔细想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说两句就恼羞成怒了,呵,脸皮倒是挺薄的……”他吐了一口血沫,将目光瞟向寒夜里相互指责的两位长辈,突然阴沉了脸,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来,“若她不是我娘,该多好。我没有这么丢脸的娘,该多好。” 从小到大,扈家人都教他要撑场子,讲面子,可是人被逼到了墙角,怎么还能装得下去。 只是古夜没想到,露出了真性情的扈文青,竟是这样冷酷阴森,与记忆里风华绝代的仙君截然不同。若不是古夜还认得他身上那股清朗浩荡之气,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是的真身是何来历。当初凤华掉下玉桥,投身于富贵人家,可是这一路富贵,却不能相伴到底。如果说前一世,霍延年与柳纤纤还有三分可能,那扈文青与韩明珠便是一早注定没有了缘份。 换句话说,如若扈文青能随青云而上,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要么你现在宰了我,要么,就老老实实拿来你的脏脚,我和韩家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他露出了欠扁的表情。 “你以为我不敢?”古夜稍稍一用力,扈文青的脸就变了颜色,头大的汗珠暴出来,映着雪光,盈盈如玉。扈文青却隐忍着闭上了眼,竟从头到尾不做一丝反抗。远处扈夫人发觉这边的动静,即尖叫一声,叫头母狮子一般朝这边奔来。扈文青却冷笑一声,扭头不看她。 “在她心目中,大概我死了才好,这样她还给向韩家向你讹一大笔钱。”扈文青凉凉地说道。 果然,扈夫人迎着漫天风雪,来势汹汹,却跑得很慢很慢,中间还莫明其妙地摔了一跤,十分柔弱做作地在雪地里滚了一大圈,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扈文青打量古夜吃惊的表情,终于开心地笑出声来…… 裘菁菁没想到韩明珠会找上门来,而且还来得这样快。 她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她抬手招呼一群家丁摆出一块方阵,死死地盯住了韩明珠。 韩明珠的脸色白得发青,连嘴唇都冻得变了色,她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肩上只披了一件斗蓬。 长长的斗蓬拖在地上,令整个人看起来纤弱却又沉重。 “我哥哥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你想放火烧扈文青,却烧死了我哥哥。你说,这笔账,要不要好好算一算?”韩明珠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便是不带情绪也明亮得吓人,普通人很容易就在她面前心虚。她来,陈述了两件事,韩闲卿死了,她是来报仇的。她说的是问句,可是并没有留给裘菁菁回圜的余地,她的目光咄咄逼人。 韩闲卿的死,闹得满城皆知,裘菁菁知道自己错杀了人之后,立即想到带人逃走,可是韩府却动用了官府的力量,把丰都的四面城门都封死了,韩老板这是想来个瓮中捉鳖,显然已经将目标锁定了。裘菁菁花了不少银子,也没能撼动官府的势力,她毕竟不是地头蛇。她使出了“拖”字诀,不管官府怎么盘问,她都只是装可怜,一边哭一边摇头,抵死了不承认。男人大多有一副怜香惜玉的心,见她哭成了个泪人儿,竟也没再诸多为难,而就在她计划着随商队逃出城外的时候,韩明珠却亲自打上了门。 她来,只带了一个人,跟她一样的女人。 “真是好笑,你哥哥死了,那关我什么事?我上次见到你哥哥都是十年前了,总不能说,仇恨是那时候结下来的罢?至于文青哥哥,那就更不可能了,他可是我的亲亲好相公,我为什么要烧他?你又凭什么一口咬定是我?”裘菁菁抬起了尖尖的下巴,努力摆出一副矫矜的模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真要我说个清楚?”韩明珠攥紧了手里的金钗。多讽刺啊,十年前,她站在观山院里当着裘菁菁用清水洗着金钗,十年后,她又站在了裘菁菁的面前洗钗,只不过这一次,她打算用血来洗。她慢吞吞地上前一步,公孙四两便护着她一并上前一步,面对着十几个彪形大汉,两位小姑娘居然平静地像在自家的花园里散步。这样有恃无恐的模样,令裘菁菁有些吃不准。 “你身上有一股味,是从扈文青身上带过来的,这种东西叫合合香……”公孙四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当初在财神殿遇到的人,可不就是这对野鸳鸯,裘菁菁为了套牢这个便宜相公,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她怕扈文青抗拒,竟在自己身上用了合合香这种媚物,扈文青入了豁,进了套,却阴差阳错地将这种变异的香味蹭了回来……公孙四两活了上千年,这点见识也还是有的。 客栈的柴房附近,就染着这笔香。 如若扈文青是寻常男子,这香味早就散了,只可惜……裘菁菁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第094章 我欠的我想还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单听你一面之辞,就想诬我杀人?你当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我承认我与文青哥哥已有夫妻之实,你身为他的未婚妻子,恨我也是应该,但无端端在我头上扣个杀人的罪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的!” 裘菁菁的脑子转得还算快,照她这么说,也是合情合理,只可惜,韩明珠行事历来出人意表,她来,只为报仇,而不为理论。再多的冠冕堂皇,在她认定的事实上,并无改变。 裘菁菁的狡辩,倒惹来她更多的一怒意。周身寒气勃发,竟在空中隐隐形成了一道灵力构筑的墙,公孙四两被那雄厚的灵力一震,脑子里立刻变成了混沌一片。韩明珠是扶兰仙子的转世,她早已知晓,但转世也是肉身凡胎,又何来灵力可言?她联想到之前在韩明珠身上感受到的那股死气,陡地心跳若狂——肉身将死,灵力破壁,这分明是肉身承受不住本尊充盈的灵气,而导致的肉身崩塌之相,也就是说,韩明珠会死。 公孙四两推断出这一点,再也不敢犹豫,她飞快地发了一道传音术出去,而就在这时,数以百计的银票被韩明珠从芥指空间里掏出来,撒上了天。从来没有人撒银票跟撒纸钱似的,公孙四两还来不及心疼,裘菁菁的阵营就出现了崩塌。这么多的银票,这样大的额度,是很多下人一辈子也不敢奢望的,有了这笔钱,他们不但可以赎身脱奴藉,还能做笔小生意,成家立室,此生此世都不再遭人白眼。 “我来,不是要你认,我也没打算拿你去见官!我是这丰都城的大善人,我就算亲手杀了你,在别人看来,也一定是你不对。就算我真是嫉妒你和扈文青,也一定是你不对……你啊,太蠢。本以为十年之后会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一样地蠢。”韩明珠悠悠地道,“我有的是钱,不说买通这些人,就是买通你爹娘,也完全够了。今日我就算不杀你,你爹娘也一定会乖乖把你绑了,送上门来给我杀。” 韩明珠亮出了手里的簪子,簪尾亮灼的光,明亮地闪烁着,像她手里握着的星光。 裘菁菁惊慌地叫起来:“来人,来人!她给你们多少,我加倍给!” 韩明珠轻笑一声,道:“我撒出去的银票,加起来大概有一百万两,恰恰是你裘家整副家当的价,你觉得你出得起两倍或者更多?”她笑着,突然一伸手,按着裘菁菁便掀翻在地上,公孙四两本来想上前去帮忙,反倒被她周身喷薄的灵力弹开了四五步,韩明珠周身仿佛多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她站在那墙后面,脆弱得只剩下一道影子。公孙四两在韩明珠身上感到了封印挣脱的动荡,在那股强大的灵力洗炼下,她身上的伪装也开始脱落,继而,现出了原型。 “妖、妖怪!” “妖怪要吃人了!” “天啊!” “……” 亲眼见到好好的一个大姑娘,突然就变成了一只耗子,吓得诸人连滚带爬,任凭裘菁菁怎么叫喊,他们都听不进去。各人想着,捡了银子就走,此地不宜久留。唯有公孙四两叫苦不迭。古夜还没来,她就要支持不住了。 韩明珠身上有一道隐蔽的封印,封住了她所有的脉络,所以她才能像普通人一样地活着,长大。现在那道封印说没有,就没有了,被压制的灵力疯狂地溢出来,像决堤的江河,一发不可收拾。公孙四两在这股灵力之中感觉到了一丝细微平和的束缚之力,不过那力量已经微弱得不成样子。在古夜出现之前,这股束缚之力就已经存在了,也就是说,有人在韩明珠身上做了手脚,因为它,韩明珠才没有在幼年时候夭折。 而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地陪在韩明珠身边的人,就只有韩闲卿。 古夜是紫绡仙君转世,扈文青是凤华仙君,那是韩闲卿是什么? 公孙四两伸鼻子嗅了嗅,果然从那股微弱的力量中间嗅到了一丝青葱之意,同样的味道,她曾经也闻到过,在忘川之上,奈何桥头。 真是要疯了,连孟婆都跟着来凑热闹了。一颗石头下凡而已,竟搞得那样劳师动众,先是厌蓝山,后是忘川孟府,以后,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光怪陆离的事。公孙四两已经服了扶兰仙子了,就这么个渡劫法,是不是要惊动三凡五界,在天地人中间都挑一个代表出来啊?怪不得有传言说扶兰仙子是俊帝大人的私生女,简直有理有据。 古夜夹着满身风雪在虚空中破入,他手里还提着个半死不活的扈文青。 裘菁菁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家丁像丧家犬似的跑出去,眼睁睁地看着公孙四两那张丑脸长出了两撇翘起的小胡子,眼睁睁地看着古夜和扈文青灵异地出现,最终,她还是将目光停驻在韩明珠身上。韩明珠手里的簪子,插在了她胸前,不过却被肋骨挡住了,没刺中心脏,尖锐的簪子戳在骨头上,比插在心脏上更疼。她疼得蜷起了身子,慢慢用手捂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第63节 她肚里还有个孩子,已经五个月了。 她不过是想给孩子找一个可以陪他一起长大的爹爹,这又有什么错?裘菁菁的眼泪流了下来,终于捂着肚子放声大哭:“你以为我想这么做?我根本不知道孩子的爹爹是谁!文青哥哥家中出事后,爹娘就一直拘着我,不让我出去,我见不到文青哥哥,我想见他,可是见不到……后来,我听说他要来丰都,要来和你完成婚约,我很生气,当夜就跳窗逃了出来……可是我一个女子孤身上路……” 一个女子,孤身上路,还带着那么多钱财,再是谨小慎微,也一定会被人盯上。 从扬州到丰都的路途不近,裘菁菁在街上找了半天,才租到一辆敢去丰都的马车。 可是马车走到一半,就被人劫了。赶车的夫妇被人害杀,之后便有一群人,把她绑上了山。 她被关在屋里,每天好酒好菜地养着,每天被很多人拿脏手摸来摸去,拿沌浊的身子蹭来蹭去。 虽然没有人打她骂她,可是她的身子已经污了,这一身清白已经毁了。 整整一个月,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里,听着山边呼啸的风声,等着入夜的新一轮蹂蹒。 她以为自己会死,可是没想到,时间久了,她居然习惯了这种肮脏的律动,以及无边无际的绝望。 然而一个月后,她发现月信没来,才真正感到崩溃。 她杀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的柔顺,使身边的男人放松了警惕,她连夜放了一把火,便卷着包袱下了山。后来,她就来到了这里。 人世有许多不公平,韩明珠不喜欢扈文青,却偏要被扈家这样死缠着,裘菁菁喜欢得露骨,却因为阴差阳错,失去喜欢的权利。没有喜欢,便只剩占有,哪怕扈文青再是不同意,她也要想办法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向扈文青示弱,放低了身段去勾引,她歇斯底里,发了疯似地去报复,恶毒的种子生根发芽,变成了一种难以根除的执念。以前扈文青是她窗前的雨露,裾边的繁花,现在,扈文青变成了一杯甘之如饴的毒酒。 联系到家里人,已经是近两个月的事。裘家并不知道裘菁菁被人侮辱的事情,他们一直以为,入豁的人,只有扈文青。 裘菁菁学会了利用,连家里人的怒意,也一并利用了。 现在,她还有利用这个孩子。 她捂着肚子,蜷曲着,柔弱乞怜的目光,使得韩明珠下手时不自觉就偏了几分。鲜血流出来,染红了她鹅黄色的衣裙,像一大片盛放的牡丹。裘菁菁是更适合红色的,她眼睛不够有神,皮肤也不够白,只有被红色衬着,才有三分美态。韩明珠犹豫地掰着那根簪子,周身的灵力渐渐平息,有人走上前来,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放手。”古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温暖的手心,包络着她握紧的手指,慢慢将她带离了那根插在裘菁菁胸前的簪子。裘菁菁看着古夜身后那个面目模糊的男子,由始至终,他也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裘菁菁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认识扈文青,就像现在,她连他的眼耳口鼻都记得不是很清楚,兴许在她的记忆里,扈文青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被万千女子追捧出来的符号,别人喜欢的,她也跟风去喜欢,她好强,事事都只想占上风,所以在这件事上也完全没有理智。 可是,都变成这样了,真的喜欢,还是假的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韩明珠的身子变得很轻,像一片快要融化的雪花一样,古夜拥着她,感受着她体内无情流逝的灵力,心里边只剩下一片苦涩。当初扶兰仙子掉下玉桥的时候,通心灵玉已经全开了,凡人肉身一时禁不住这个,孟三生才分出了一半的灵力,在扶兰仙子身上筑下了一道封印。如果化身为韩闲卿的孟三生不死,韩明珠也会一生平安,双生共一命,原来双生子之间,是有羁绊的。这种羁绊,比无妻缘份更深。 “已经没事了。”古夜小心翼翼地分出一道灵力,想堵住通心灵玉中间裂开的口子,可是却无济于事。 “古夜大哥,我好累。”是真的很累,刚才她好像用光了毕生的力气,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她本来还想扎第二下,甚至第三下的,可是她想起这是杀业,她对面不单是裘菁菁,还有她腹中未出世的胎儿,如果韩闲卿要因她而背负这些杀业,那她到底是做对,还是做错呢?离了人道,修的都是功德,她为小夜子修过功德,自然也想为韩闲卿修功德。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古夜心里发苦,他现在拿回了修为又能怎么样,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地仙,用一个茶杯去接滔滔洪水,这太自不量力,可是他除了这样,又还能做些什么?肉身崩溃,灵力无主,韩明珠很容易会化作荒魂,不入轮回。他要怎么做?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这一刻,他不知道是骗她,还是在骗自己。 裘菁菁一脸空茫地站起来,看着面前相依相偎的人,心里空得像一座没有香火人烟的破庙。她不明白,同样是富户出身,同样是女子,为什么韩明珠就能随便抛头露面,为什么韩明珠就能得人恩宠。古夜的出现,不但没有安抚到她,反而激起了她心里那种近乎疯狂的嫉妒。 她的手接替了韩明珠的手,狠狠地按在了胸口上。 她感到了痛,痛得酣畅淋漓。 下一刻,她忍着这狂暴的痛楚,拔下了血淋淋的簪子,朝着韩明珠的背后扎去。 “小心!”公孙四两和扈文青同时出声,可是公孙四两做了六七年的人,一时间还不适应变回原形的样子,她居然比扈文青慢了一步。 “扑!”皮肉被刺穿的闷响,在韩明珠身后响起,韩明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扈文青而回头。她没想到,关键时候他会这样不管不顾地扑上来,他明明是那样自私的人,可是却替她挡下了这一记偷袭。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护着她!为什么!”裘菁菁的脸上溅了血,扈文青的体温包笼着她,夹着浓郁的血腥味,他挡在了韩明珠身后,继而张臂抱住了裘菁菁,这是一次主动的拥抱,却冷酷到令人窒息。他在韩明珠看不见的地方,反手夺过了簪子,慢慢地递进了裘菁菁的心房。两人用一种拥抱的姿态站立,连在一起的衣襟,已然被血染湿。裘菁菁睁大的眼睛,再也合不上。 “这是我欠的,我想还。就这样。”他替韩明珠挡了这一记,是因为韩闲卿,他夺下簪子杀了裘菁菁,却是为了自己。他是那样一个要面子的人,绝计不能让裘菁菁继续抹黑他,诋毁他。照这样的情势发展下去,扈家与韩家已经玩完了,他那个奇葩的娘亲,很可能退而求其次。他戴不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韩明珠,我同意退婚了。”他丢下带血的簪子,丢下死不瞑目的裘菁菁,转身离去。他每走一步,都留着一个猩红的脚印,在雪白的大地上,拖成一道长长的残笔。 ☆、第095章 满座衣冠犹胜雪 扈文青回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那一身白衣胜雪,正是第一次他与韩明珠见面时穿着的颜色。 同样,他见到的还有韩闲卿。 皑皑白雪,从鞋面上盖过去,他走了很久,才走了韩闲卿的书房前,那里边如今已经被韩明珠搬空了,四下就只剩下空空的书架,有些地方落了尘,依稀勾勒出还放着书本的痕迹。房前爬藤,干枯了还附在窗下,如今被风雪风刮,自见凋零。扈文青想象韩闲卿在房中练字,在窗前吟诗,在门外望月的情形,可是却只描绘出一道模糊的墨影。他印象中,韩闲卿似乎更高大一点,可是眉目之间也总是平和得像一泓湖水,波澜不惊。 韩闲卿不及韩明珠尖锐,更不像她那么冒失,他不够精明,可是虔诚。他一心一意当着妹妹的影子,直到最后一刻。 扈夫人与韩老板撕破了脸,却死活也不肯搬出去,直到她听闻儿子主动退婚的消息。 她趿着一双破旧的棉鞋,找遍了韩府的每一处角落,才在一间空置的书房前找到一个雪白的影子,那影子坐在那儿,背对着一壁银白,只将双眼投射在静谧的书桌,仿佛那儿有个人,与他长声唱和,与他抚琴当歌。他坐着在栏上,影子被雪光映得发灰,被远处暖黄的灯火勾勒出来的轮廓更显孤独。他从来在脂粉堆里走出走进,兼之性情清傲,竟自没有一位可以说得上话的至交好友。就算是怀着对韩明珠的希冀,他也同样孤独。只有韩闲卿的亲笔书信放在书桌上,他才感到有一点点欢喜。 没想到那一点点欢喜,最终却换作了这样铺天盖地的悲绝。 扈夫人走近来时,扈文青手里正握着一只空杯,嘴里念念有词:“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满座衣冠犹胜雪,更无一人是知音。就是有那么苦。 扈夫人受不得他这一脸酸腐的样子,从身后夺过他手里的酒杯,板起了脸孔:“什么悲歌未彻,什么壮士,退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娘亲?三更半夜不睡觉,偏在这里鬼嚎,就不怕韩家的人请道士来把你驱走了。”她犹自絮絮地说个不停,可是扈文青却仿若未闻,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的唇瓣很薄了,薄得看不到血色,扈夫人站在侧面,竟不知他此刻连唇色也已乌青,更不知白衣之下,鲜血涔涔,已浸染了几重衣。 “好冷。”扈文青对着那空屋说说笑笑。 “大冷天站在这里吹风当然冷,跟我走,走去跟韩简说,这婚你不退了,我们这辈子无所求,你爹死了,舅舅也没了,剩我们孤儿寡母,要活下去都难,不攀着人家怎么行?不是我说你,你那点骨气值几个钱?葛家求你入赘你都不肯,这会子巴巴的赶来韩家,又图的是什么?天下女子都是一样的,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你爹爹表现上专情长情,到头来不也一样妻妾成群?你收收你的心,别再胡乱折腾了,行不?”扈夫人一肚子的怨气没处发,开了口便收不住声。却听扈文青在身后轻轻地答了一句。 “不行。”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听在扈夫人耳中却如山崩地裂。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扈夫人艰难地拗过了头,目光似利刃指向扈文青,却听扈文青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不行,你说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再听。”他这分明是要气死她。 “啪!”扈夫人扬起的巴掌落在扈文青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扈文青居然没有避开。 “呵!”他笑了笑,依旧是那种尖刻嘲讽的笑容,那笑容令他整个儿变得疏远而又陌生。扈夫人的眼睛对上那双无畏的眼睛,不觉一怔,突然面前堆雪似的人影晃了晃,如山陵坍塌般压下来,压在了她身上。她张嘴欲骂,却猛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灼烫腥腻的液体漫湿了她的领子。她全身一僵,用力撑起了扈文青的身子,却听扈文青曼声道,“我已经退了婚,你不必再赖在韩府了,这伤是裘家弄出来的……你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去裘家一哭二闹……” 不过也没什么用了,裘菁菁也死了,扈夫人想去裘家求偿,反而容易被人倒打一耙。纠缠了这么久,终于结束了。 合上眼,扈文青才感到份外轻松。 …… 古夜将全身的灵力调用起来,都堵不住韩明珠周身灵力的爆发,那副肉身看起来还是完好的,可是中间少了牵绊,竟再捆不住她即将散去的三魂七魄,强大的灵力将整幢屋子震个了粉碎,公孙四两拉着死活要冲上去的韩老板和韩夫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韩老板扯着她的耳朵大喊大叫:“到底是怎么了,珠珠她到底是怎么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和我们说清楚!” 韩夫人却认终于认出了褪去障眼法的古夜,一时间,古夜,小夜子,十年前看见的山神雕像,三者为一,重合在了一起,她心头且惊且惧,到头来却只顾转过身,冲着韩老板又踢又打:“都是你,是你不检点,硬拉着我在那山神庙里做那等污秽之事,结果冲撞了神灵,这下好,山神大人要将我们的女儿带走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河伯娶妻,山神纳妾,这都是广为流传的故事,好些老人拿这样的话来吓唬小孩,不知不觉,就被人当了真。古夜想告诉他们,并非所有的河伯都像晦河的河神一样荒诞,也不是所有的山神都是男的,都喜欢女|色,可是看着韩明珠奄奄一息的样子,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灵力已经全部给了她,却只吊了她一根魂索。他绝望地抱着她,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 上一世,他看着纤纤死去,他也恨,可是只恨凤华仙君。因为他想到还有下一世,还有两千九百年,可是这一次……他只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与她无缘。如果韩明珠的魂散了,扶兰仙子就入不了轮回,她会变成孤魂在回忆里飘零,直到元气耗尽,化为乌有。 他不想这样,可是却又无能为力。 他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她肩上,打湿了她的衣衫,隔着单薄的衣物,他已经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反倒是眼泪更烫人。 “古夜大哥,画……”韩明珠还小,跟上一世的柳纤纤一样,她才十六岁,韩老板和韩夫人没再想过要将她早早嫁掉,所以她也不急着做嫁衣,唯一一次着红妆的样子,就是韩闲卿的画里。即便她穿红衣的样子比画中动人千百倍,她也只执着于韩闲卿留下的一切了。 “明珠,你不要看画,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么?”古夜吻着她的冰凉的手指,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慢慢地描摹,他没想过要取代韩闲卿的位置,可是这一时这一刻,他想和她一起静静地呆着。韩明珠体内有三百多个聚灵阵,通心灵玉一开,三百多个阵齐齐开启,他顷刻就被抽空了,只剩一张和她一样轻飘飘的驱壳。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陪伴。 可是韩明珠的魂已经开始飘散了。她渐渐不记得自己喜欢过谁,也渐渐不记得自己恨憎过谁,她心里只剩下了韩闲卿。 是韩闲卿,不,是孟三生当机立断,锁住了通心灵玉的裂痕,她才得以活命,才有机会遇见古夜。她与卿闲卿一起呱呱堕地,这份深刻的羁绊已然与她分不开。她活着,未必能注意到这个默默追随她的影子,可是她将死之时,记得的却只有他了。那些花前月下的甜蜜,终敌不过深入骨髓的体贴,紫绡仙君这一世赢了凤华仙君,却莫明其妙地输给了一块傻乎乎的石头。 他甚至不知道这块石头是怎么样缠上另一块石头的。 画中的女子笑得一脸幸福水灵,满身珠玉浮夸得耀眼,她在纷飞的红叶中旋舞,像一抹飘逸的红霞。韩闲卿没想过其它,只求她一生幸福安乐,而已。韩明珠抚摸着那幅画,渐渐失去了五感,她的手指触不到温度,她的耳朵听不到哭声,她的鼻尖闻不到人间的饭菜香,她的舌间也尝不到香甜……古夜绝望地吻着她,她也变得无知无觉。只有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却还能死死地盯着那幅画。 “韩明珠!你醒醒,你醒来看看我啊!韩明珠!”古夜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光阵却越来越弱,韩老板和韩夫人双双扑进来时,韩明珠已经没有了声息。古夜看见十数道彩光,循着雪花往四面八方散去,他抛下了韩明珠死去的肉身去追,可是却怎么也追不到。韩明珠的魂散了,散在了四野八荒…… “古夜大人!等等我!”公孙四两举着一颗珠子,跟在他身后,“古夜大人,我们还有定魂珠,我们还有办法的,古夜大人……”她跑着跑着,就变成了四肢着地,变成了一只干巴巴的耗子,她嘴里叼着一颗比星光更亮的夜明珠,追着古夜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与地的交会之际…… 后来,丰都城里又有了新传说,说是抛头露面的女子,容易被山神相中。 山神会驾着由山鼠拉的车子,把新娘子抢走。 人们都指着门庭冷清的韩府幸灾乐祸地笑:“你看,韩家的大小姐,就被耗子车拖走了。” ☆、第96章 番外二(等灯) 韩闲卿总是叮嘱门房,不管什么时候,就记得在门口多点一盏灯,因为韩明珠隔三差五就会偷偷地跑回别院,看看他,再看看小夜子。 印象中,韩明珠就是那么一个闲不住的姑娘,从他懂事起,能记得住就是各种闲来无事的折腾,仿佛永远也安静不下来。韩明珠和韩闲卿站在一起,韩明珠永远是那个光彩夺目的,而韩闲卿永远面目模糊。习惯了对人好,人人都会以为理所当然,渐渐的人,不管是长辈还是下人,都不怎么问他意见了。反正说什么,他也只会答,好。 唯独这盏灯,是韩闲卿的坚持。 这一坚持,就坚持了六七年。 “哥,我看得见路,又有随行的小厮,你点着这灯,多浪费。”韩明珠长大了,有了公孙四两的陪伴,自然就瞧不起那盏灯了,那盏灯款式古旧,灯纸都发黄了,挂在那儿明明暗暗地闪烁,鬼火似的,多不吉利。作为一个正常的喜新厌旧的人,她渐渐嫌弃起哥哥这样的做法。 “那会儿,你还小,刚替我去棺材铺上工,天黑了哭着鼻子回来,说再也不去了。那天,我守着你,点着灯,瞪着眼睛看房梁看了一整宿,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夫子那儿交功课,结果被狠狠打了一顿手心板。后来,就干脆在你回来的路上多点一盏灯,就像这样。”发黄的灯纸上,用毛笔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放在寂静黑夜里,灿烂得像个小太阳。可是韩闲卿却从来不会这样笑。 韩闲卿的笑很含蓄,不会像小明珠一样一路“咯咯嗒”,热闹得像个小母鸡。他习惯抿着唇笑,没有过份清晰的笑纹,只见眼眉弯弯,温柔沉静到感人。韩闲卿本来就是个文静少话的孩子,有时候还呆呆的,反应极慢。小明珠跑起来像一阵风,说话也跟连珠炮似的,可是韩闲卿不一样,他总是先想后说,有时候语言还跟不上思维的速度,要停顿半天,才说得清楚。 夫子说,这样沉敛的性子,适合做大官。 韩明珠觉得夫人子说的对,她看来找爹爹募捐的那些官儿,都是这样四平八稳的,说话斯条慢理,多纠缠一会儿都会让人急得上火。 “以后不许做官啊,留着八字胡,走着八字步,一摇一摆地像个螃蟹,不好不好。”小明珠揪着韩闲卿的袖子,揪得那袖口皱巴巴。韩闲卿却不舍得甩开,只抿着唇,看着她,笑得清清浅浅。那种溺爱,与韩老板的溺爱又是有些不同的。 “不做官,又学不会做生意?难道出去摆摊,卖字画?”韩闲卿拿脑袋撞小明珠的额头,他的脑袋硬,总是能把小明珠撞得嗷嗷叫。 “谁让你去摆字画了?我养你啊,你看看,我的钱,有这么多了!我瞒着爹娘省下来的,还有这个一笔大的,我昨天帮人看坟山,赚到的!我很厉害的,养家没问题!”韩明珠将一把皱巴巴的银票甩得哗哗响,小脸色满是自得的光。 “你要是嫁了人,是不是还要多带一辆马车,附赠一个哥哥啊?傻透顶了。”韩闲卿将她的小脑袋推开了,她却主动粘了上来。 “自然是要带的,看在你这么讲义气的份上,嗯,我就不把你嫁出去了。”韩明珠指了指令她头疼的琴棋书画。 一切的孽缘,就从这些斯文玩意儿开始了,韩明珠扮成少年的模样,带一群小厮横行乡里,不时在赌场指点指点江山,赢点小钱回来。她会循着那个画着笑脸的灯,轻车熟路地摸进韩闲卿的书房,两个人沏一壶浓香,掩却了酒香,掩人耳目般偷偷喝酒。喝醉了酒的韩闲卿地吟诗,风花雪月什么都有,韩明珠对那些酸腐玩意没兴趣,可是对韩闲卿醉酒的模样感到特别有意思。 原来酒后乱性也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酒后真性情,倒是不假的。 韩闲卿喝醉了之后喜欢吟诗,韩明珠喝醉了,就喜欢和着韩闲卿的诗意数钱。韩闲卿吟“竹外桃花三两枝”,韩明珠就数“铜板一二三四五”,意外地不协调,却又意外地登对。光看性情,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这两个家伙是孪生兄妹,因为差得太远。 韩闲卿为韩明珠点了十年的灯,包括小夜子消失后,他也习惯在家庙前点上这么一只旧灯笼。他是个念旧的人,韩明珠丢掉不要的东西,他会一件件捡起来,小心地收藏在一个上好的松木箱子里。他的箱子里,有韩明珠打碎的彩陶马,玩腻了的双勾玉佩,生气时咬坏的摇鼓,夏天逼着丫鬟拿棕树叶做成的蚂蚱,第一次写坏的账本,头一回咬牙写的打油诗……很多东西,韩明珠都不记得了,他却还依依不舍。 韩闲卿很腼腆,能够相交的朋友不多,小时候韩明珠去铺面捣乱,他还陪着去,后来韩明珠跟着公孙老板做生意,他就不怎么出门了。就算出趟远门,也只是看看附近的花鸟虫鱼,他对人类,向来没有什么兴趣。 十五岁的时候,也有人来议过亲,不过韩闲卿依旧是兴趣缺缺,只对琴棋书画感兴趣。韩老板只好就此作罢。 韩明珠身边有很多人,新结交的朋友,新相识的生意伙伴,很会做棺材的老匠人,还有公孙四两这个傻大姐似的知己,她忙起来,会忘记回家,会忘记家门口,还有一张旧得发黄的灯。韩闲卿以为妹妹真的讨厌这盏泛黄的灯了,以为她看惯了眼不会再注意到,便打算挑个不用交功课的时间,给她新做一盏。可是等到新灯做出来,这个任性的妹妹却来了一场离家出走。 新灯挂在了门口,可是妹妹却变成了别人的。 “韩大钱儿,你还记不记得那盏灯?有空……也回去看看吧?”他试着劝她回家看看,着意提起了那盏灯,可是韩明珠已经不记得了。 第64节 “什么灯啊,放在家里它也不会走掉,我改天再去看。我说过了,扈文青一日不走,我就不回去。”韩明珠任性地鼓着腮帮子。却不知道,韩闲卿的心里,其实是有几分同情扈文青的。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抱着这种同情,等着扈文青回来。他知道面对面道个歉是有多难启齿,可是他却还是决定这么做了。韩闲卿是一个温吞的人,却终究不是个胆小的人。却不想,这一等,便已是天人永别。 想要弄清一个人的想法不容易,哪怕是变成蛔虫钻进那人的肚里,也不一定摸得清这样的弯弯绕绕,遑论是这样沉默温静的一个人。 等到韩明珠想知道韩闲卿心里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时候,韩闲卿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韩明珠和韩闲卿同时出生,按说,家中本应该对身为长子的韩闲卿投以更多的关注,可是几经波折,变成了阴盛阳衰。扈文青的真火之命并没有克住韩明珠,反倒是韩明珠一如既往地压抑了韩闲卿的光芒,他做着她背后的影子,心甘情愿。 韩明珠烧了很多东西,韩闲卿看过的书稿,弹过的古琴,写过的诗词歌赋……还有那个不起眼的松木箱子。箱子打开的刹那,韩明珠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耳光,直打得自己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回忆又多重,内疚便有多深,她没想过,韩闲卿视若珍宝的东西,竟然是这些。她用过的梳子,她丢掉的小面人,她磨坏的纸镇,她八岁时候换掉乳牙…… 韩闲卿就像个变态,慢慢地搜集着她的边角废料,试图再拼成一个完整的她的样子。 韩明珠竟然没想过,韩闲卿是不是孤独的。 哪怕他与扈文青攀上了可笑的交情,她也只是觉得哥哥善良,容易被骗,而已。 韩闲卿总是记得在小明珠回家的路上点一盏灯,可是小明珠却总是不记得抬眼去看。直到有一天,她抬起头,发现檐角冷落,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他是你哥哥,是你的孪生哥哥……你怎么能如此绝情!”娘亲骂得很对,所以她扑上来的时候,韩明珠并没有躲,她甚至会想,我打了自己右边的脸,你再打打左边,就对称了吧? 孟三生在红尘俗世走了一遭,带回来了很多东西,像是货郎进城似的。 孟家老奶奶顶着祖传的汤锅,诧异地盯着一脸风尘仆仆的乖孙子:“这才十六年哪,怎么就回来了?还带回这么多破铜烂铁。” 孟三生瘪着脸不吭声,只抱着一盏灯,把自己关进了房里。 孟婆回来的那一天,孟府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天地都要开裂了似的。 末了,孟三生带着很多金银财宝去求了判官,他说,他要为韩老板和韩夫人求子。 他们还年轻,实在不应该孤独终老,说多了,他们也是被连累的好人。 直到最后,福头还是傻傻的,只想到别人……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为什么自己和扶兰赫赫会变成兄妹,为什么不是一对爱侣,或者一对小情人? ☆、第97章 番外三(瞳凝秋水剑流星) 他弄不懂为什么主人可以分裂成各种各样的仙灵,直到他有一次,他亲眼看见了主人的本体。 没想到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东西,也能成仙。 那时候的他,对主人大概是有些厌弃的。 然而,他对主人的不满会衍生出来,进而成为对自己的不满。 所以,他其实是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仙灵。 古夜大人可以分裂成为九九八十一个仙灵,却独独派出了他去守护那个讨厌的小破孩。 烦!烦透了! 可是后来,他才渐渐明白了主人的私心。 派出一个不怎么招人喜欢的仙灵,总比派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家伙好,他的主人真是自私又残忍,至少对他们这种低等的仙灵来说是这样的。 他要保护自己的心上人,可是又不许心上人分出一点点的爱护给自己的仙灵,真是分裂又矛盾。 于是,他就板着脸去了。 板着脸的小仙灵,其实和古夜大人一点也不像,他对着扶兰仙子的转世总是拉长着一张面孔,仿佛人家欠了他很多个功德。他想,我就是一个讨人厌又刻板的奴隶,做好本份就可以了。 可是他刚好做完决定,就被扶兰仙子的转世搞得差点崩溃。 那小丫头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居然给了他一个玉砂盆作方便之用,当时,他的脸差点就气成了猪肝色。他是个仙灵,不是小狗小猫,他不用吃东西,也不需要被人关心,几千年他都是那样平平过了,谁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可是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已经是小姑娘所有的家当。 感动只有一瞬,心软也只有一瞬,小仙灵比主人要理智得多,才不会因为别人对自己有一点点好意,就心生动摇,乱了方寸,才不会因为那金屋银屋将他供着,他就洋洋自得,不知所谓。 韩明珠是什么样的人哪?仙灵不吃不喝不需要花钱,就算贴出了全副家当拿来供着他,也不过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说到底,物件也没转移,她的还是她的。 直到他看见了金屋顶上的夜明珠。 直到他吃到了香香甜甜的桂花糖。 小姑娘很爱搜集金银珠宝,可是在搜集这些破铜烂铁的时候,她并没有忘记身边的人,逢年过节,她都会给父母,给哥哥,甚至给各房的小妾准备礼物,小到一把牛角梳,大到一身狐裘,她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她是个八面玲珑的小人儿,而她哥哥……就傻了些。 这样懂事的小姑娘,其实是值得保护的吧?小仙灵决定再认真一点,一来是为了不负主人的托付,二来,也是为了报答每天一包的糖果情谊。 小仙灵还是板着脸,不过也渐渐接受了小明珠的好意,包括那个蠢到无边无际的名字,小夜子。 古夜,小夜子。 他终于同主人完全区分开来,不再是上仙身上的一个符号,也不是游离在奇经八脉中的一丝灵息,他真正活了过来,活在了韩明珠的身边。如果说古夜给了他灵动的生命,那韩明珠便是给了他独立行动的权利,她看他的眼神,并不是因为别人,更不是因为他的五官长得像谁。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在韩闲卿的书上读到了这样一句话。 他想,就冲着这个蠢得伤心的名字,他也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韩明珠所不知道的是,真正感动小夜子的不是那璀璨的金屋,不是那耀眼的明珠,也不是三不五时送到跟前来的桂花糖。只是因为一个名字。 妖怪认人,宠物认主,都是因为一个名字。 虽然这个名字他不太喜欢,但总比没有强。 他,好像彻底背叛了。 他开始努力去学习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去品味韩明珠的一颦一笑,他想说,主人的眼光还真是不怎么样,就这样一个爱折腾的小丫头,将来还不把他给折腾死了? 不过印象中,扶兰仙子好像不是这样的……他守着韩明珠,看着,想着,就把曾经的扶兰赫赫和小明珠一点点抽丝剥茧地划分开来,到最后,他眼里便只有小明珠了。 原来人的三生九世能有这么大的不同,前世的稚拙单纯,今世的市侩精明,分明大相径庭。 小夜子庆幸自己遇到的是韩明珠,像韩闲卿那样的傻孩子,他才不知道要怎么相处。 韩明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想要退婚。 小夜子并不认为自己能从凤华仙君手底下讨得什么好,所以他一直置若罔闻,他在心里头盘算着,小丫头,离嫁人还远着呢,不急在一时,我们走走看看,说不定哪一天凤华仙君的转世看上了旁人,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担心的不是凤华仙君,而是小丫丫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颗珠子。 定魂珠,敛四方散魂,生生不离。 那是一件法宝。 阴司的法宝放在人间,对体弱的人影响极大,对小夜子这样的小仙灵的影响更是不可逆的。 可是他觉得这样的话对六岁的小明珠根本解释不清楚。 他不怕死,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活着也没多大意思,所以,衰弱就衰弱吧,终归能撑到古夜本尊莅临的那一天就好。 只是作了这样大的牺牲,怎么也得收点本钱啊。 小夜子承认,自己面对主人也是非常小心眼的。 所以,在古夜大人闭关不出的那阵子,小夜子代表古夜大人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他拿到了一个很厉害的诛邪之阵,以及一个上品的芥子空间。 有了这两样东西,小明珠十成十能够逢凶化吉。 可是他低估了那颗夜明珠的能力,也低估了自己衰微的速度。 定魂珠啃噬了不少荒魂,变得越来越明亮,而小夜子成日被这样的冥灵之阵影响,也变得越来越衰弱。他的脸小,有了皱纹,韩明珠也未必能看得清,所以他还能死撑着,摆着那副得天独厚的臭脸。他把定魂珠放进了芥子空间里,才缓解了部分的影响,然而时光的痕迹在他身上流转,他已经停不下来。 终有一日,小仙灵会变成老仙灵。 小夜子想起年纪轻轻就长了两撇小胡子的耗子精,不禁生生地打个寒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也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表容貌了。 他越活,越像一个人,虽然没有血肉,但有了五感,有了情绪,可是主人实在太小气,只分了不到两成的修为给他,他想破了脑袋,也没办法做到两全。为了支撑整个诛邪之阵的运转,老就老一点,丑就丑一点吧,反正他也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历经生死大劫。 对于仙灵而言,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阴阳二界的界线很模糊,仿佛轻易一脚就能跨过去。 他以为自己很洒脱,所以选择了在小明珠面前当一个悲壮的英雄。 可是当他张开了双臂,坚定地拦了芝嬛和狐妖面前时,他突然感到一丝后悔。 小明珠长大的模样,他大概,永远也看不到了。 仙灵是不会死的,灵气散了,就只会消失……他见过轮回的样子,参观过主人的第一世,他以为,生而为人是很苦的一件事,要不然,天上的神仙怎么会称下凡为渡劫。可是当他消失的瞬间,他看见韩明珠放开了牵着闲卿的手,转身跑又回来……那一刻,他觉得心里有点甜。 回忆里,小明珠每一笑,每一次眨眼,每一次恶作剧,都是甜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反悔,可是他反悔了,也许就再也见不到那一抹陌生而又熟意的味道。 但他毕竟不像主人那样感情用事,他也做不到为情成圣的矫揉造作。 他只是眷恋着那一点点不一样的回忆。 作为仙灵,他比那其它的八十个兄弟姐妹要幸运得多。 幸得此生,能遇上韩明珠。 时间就定格在消失的那一瞬间,那一次,他做了她的英雄,也在无知无觉中,打破了韩明珠心上的钱眼。她依旧很爱钱,可不再是那样拼了地喜欢,她开始学习周围的人是怎么生活,开始用钱去帮助可以帮助的人,开始积攒功德。 她为小夜子建了一座庙,屋里外的格局,还像当初的小金屋一样,屋里,还挂着那盏定魂珠。 定魂,集天地幽散之灵,就像一个巨大的罐子,装了成千上万的毒虫。 他们在里边相互撕咬,相互吞噬,各踞一方。 在韩明珠热切地积攒功德的时间里,定魂珠里正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地拼死搏斗,那些散灵扭结着,渐渐拗出了模糊的轮廓,随着一次又一次地胜利,那轮廓越来越模糊。 终有一天,厮杀止歇,变成了宁静。 青衣剑客持着长剑,站在空旷的影壁前。 影壁的另一面,是巨大的猫妖。 所有回忆,仿佛海水倒灌而来,他听到了一声嘶吼:“古夜大人,救命……” 时间又一次流动起来,接续了残断的回忆,他再一次,挡在了山猫面前。 长剑凝聚星光,凌空划过。 惨烈的猫叫戛然而止。 神像倒塌,化成了飞灰,万千清明浩然之气破宵而来,像利刃一样穿破了他的胸口。飞灰重聚成泥坯,化成了骨血。 重生的仙灵,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身体,可是他却在噬血的搏杀里,遗失了大半的记忆。 我是谁?他带着这个浑浊的疑问,一步步走进了苍茫的夜色里。 他只知道,自己不叫古夜,自己似乎还有另一个名字,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剑,他还能凭着那口剑尽斩天下妖。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能记起自己的名字。 第65节 ☆、第098章 百岁归来 修仙世界,向来以强者为尊。 为了获得更多的修仙资源,提升实力,各大仙门纷争不断。 每天,这里都发生着夺宝灭门的惨案。 没有家族背景的散修们,死了活,活了死,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经验中抱团成功,他们缔结成了一个庞大的修仙家族,且不以辈份论资源,不以血统为标竿,他们一起改姓万,自称万流宗,颇有些万流归宗,殊途同归的意思。 然则,万家只红火了三百年。 仙门的姻缘混乱,修士们的寿命又长得没有天理,这是万家根本没有考虑到的。 于是,修仙是修仙,成亲是成亲,和平的环境下两边不耽误,白天修仙,晚上造人,结果万家就生出了许多没有爹娘管教的熊孩子。 后来,子又生孙,孙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矣,然而法宝有时尽,灵草有时尽,洞府有时尽……结果万家人口庞大了,势力衰微了,为了换取更多的资源,万家做起了绝命的生意,就是从熊孩子当挑些根骨好的,资质不错的送去各大宗门作炉鼎。 一面换得利益,一面伺机逆袭。 然则,得到的仙山法宝远不及人口增长的速度,背负着家族使命的人也都早早地改名换姓,摆脱了炉鼎的身份,不再回头。 万家后来就只剩下了一些没用的,男人。 毕竟嘛,女子作炉鼎的数量比男子多很多,真正的供不应求。 再后来,万家就变成了光棍家族。 好不容易抢来个媳妇生下个女娃娃,真要感谢祖上三代烧高香。 第三代的族长万世眺就是这烧高香的当中的一员,他与抢来的双修道侣在一起才第三个年头,都造出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儿,可谓是真正的掌上明珠。万世眺很高兴,广邀四方好友前来庆贺,大宴天下客,拼着全副家当充场面,愣是将筵席摆足了七天七夜。 夜尽酒酣,万世眺在灯下看着女儿胖乎乎的小脸,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心疼,他虽是一宗之主,但早就一无所有,如今这个女娃儿,便是他唯一的心头肉,可是她长大成人,变成水灵灵的大姑娘,却还是逃不开做人炉鼎的命运。 万世眺心疼女儿,史无前例的护犊之心,奠定了他重振万家的决心。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第二天,乖女儿就被狠心的族人偷走了。 有利不图是傻子,没道理为了一个小女孩得罪全天下买炉鼎的客人。 狠心的族人心里这样想着。 如果万家小姐被卖给普通的修仙家族,被当成炉鼎培养长大,修为增长到一定程度之后,被人撷去元阴,之后红颜变成枯骨,一切尘归了尘,土归了土,那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就写完了。作者也可以化成牛宝宝,滚去天涯海角坐吃等死了。然而—— 问题就出在这个买家身上。 买家是解救苍生、主修功德的名门正派好少年,他这次下山的任务就是来解救各种炉鼎,打压各路邪修,肃清歪风邪气,提倡诚实修仙,合理提升仙门声望……但是他修为有限,只能用有限的资源换取有限的人头数目。 于是他拿师尊的本命法宝,换下了三个炉鼎。 万家小小姐就是被买三送一,搭头添上去的。 三名女子修为已然不低,自是各有去处,奶娃娃才是个真正的老大难。 十五岁的少年,抱着襁褓里的娃,愣是把人口贩子上下十八代骂了个遍。 太缺德了,这孩子还这么小,还没断奶,这教人怎么搞? 少年想,不如把这个孩子带回师门吧,兴许师尊会收留她,少不得再多一个师妹嘛。但他数一数,发现师尊座下已经有九十九个师妹了,再添一个,师尊大概会杀人,更何况,他还偷偷卖了师尊的本命法宝,这样贸然回去实在太危险。 还有啊,师尊那德性,修为已到了元婴后期大圆满,说不定哪天渡劫就渡劫了,到时候谁来奶小师妹? 最后,少年抱着小师妹,来到了玉珩七剑当中最年轻的师叔面前。 玉珩宗的玉玄真人是七个长老当中唯一的女子,将小娃娃交给她也是再合适不过。只是玉玄真人脾气异常古怪,十天当中有八天面罩寒霜,总像是被人欠了很多功德,入宗门八百年来,也没见她身边有一个活着的弟子,这样真的行? 少年咬了咬牙,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抱着小娃娃去了玉玄真人的百岁峰。 这便是云渺第一次与师尊见面的契机。 少年举着小娃娃,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娃娃先尿了玉玄真人一脸。 玉玄真人久不扁人,那叫一个手痒,当即揍得少年满地找牙,可是却并没有拿小娃娃开蒜。最后,少年抱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逃回了青冥峰,玉玄真人却一时心软,留下了那个连牙口还没长齐的小娃娃。她还给小娃娃取了一个很虚无缥缈的名字,叫云渺。 玉玄真人还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妙妙。 妙—— 喵—— 就这样,万妙妙没有走上那条悲催的炉鼎之路,反而因祸得福进了天下第一的修仙大派,玉珩宗。虽然她的师父是玉珩七剑当中最差劲的那个,不管是脾气,相貌,还是修为,都差得那叫一个透顶,不过没关系,弟子能发光就好。 万妙妙脾气顶顶的好,相貌也是绝世的美,只有修为,还像师尊,差到令人发指。 因为万妙妙没有遗传到爹娘的根骨,她是个没有灵根的小姑娘。 没有灵根的小姑娘,连做炉鼎的资格也没有,所以说妙妙很幸运,遇见了这样的师兄,又遇见了这样的师父。 有时候,妙妙也问师尊:“师尊师尊,什么是修仙啊?” 师尊却总是不答。 她发现别的弟子每天都起得很早,练剑,她也起得很早,唔,喂鸟。 妙妙从牙牙学语那天,就跟着师尊喂兔子、喂鹿子、喂鸟了,师尊身为玉珩七剑之一,却从来不练剑,而她这个号称仙门弟子的,也是从来不修仙。 她有好多好多问题不明白,不明白就得问,问得师尊烦了,她就发脾气。 师尊的脾气确实差得离谱,特别是掌门来过之后,她就更难暴躁了。 可是每个月,那个道骨仙风的掌门还是会来一次,挨了骂,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年复一年,妙妙也就学着不把师尊的责骂当回事了。 她会默默地想,看啊,掌门被师尊骂得更惨了,他都没说什么,我这样小打小闹,有啥好抱怨的?可以说,妙妙性子里的叛逆,就是被玉玄真人给磨平的。她转头看看周围比自己惨的,心里忽地就平衡了。 而且久而久之,妙妙还多了一项本事,特别会哄人。 师尊生气时,都是她给逗笑的。 百岁峰很安静,师尊什么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即使是收了妙妙这样一个能干的小徒儿,她也没歇着,从天亮起,玉玄真人就开始忙乎了,去后山搜集灵草、雨露,回来喂养灵兽,用百花酿酒。因为妙妙没有灵根,不能修仙,所以她还是个凡人。凡人必须生活在结界里,否则灵气侵入骨髓,也是个大麻烦。妙妙很感谢师尊这嫌弃她这个麻烦事主,所以她总屁颠颠地跟在师尊身后,试图为她多做点什么。 自懂事以后,妙妙从来不敢比师尊醒得晚,也绝对不比师尊睡得早,她有时候会听师父说些外边的轶事,但大多数时候,都围着师父忙乎,师父喝过的茶杯她得洗干净,师父种下的花花草草她要记得浇水,师父看过的书她会摘一片树叶夹在中间,再好好收起来……后来,玉玄真人再大的火气,见到妙妙也会莫明其妙地收敛起来。 这个小徒儿,好像收对了。 妙妙仿佛有种魔魅的力量,几乎所有人看见她,都没法生气。 就连老掌门看见她,也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从袖子里掏一些小玩意送给她。 妙妙很小的时候就有很多法宝了,有些是中品的,但大部分都是上品的,还有一两件是极品的,她都用不着,但都一件件好好儿收着。 凡人长得很快,玉玄真人还没摸清徒儿的性子,小姑娘就长到了十六岁,长成了亭亭如玉的大姑娘。可是长得快,也会老得快,玉玄真人与妙妙相处久了,终于感到了一丝丝不舍。 她自己活了几百年,可是小徒儿却只能一百到头,这是不是有点可悲呢? 可是现在教她炼气入门,会不会太晚了? 悠悠闲闲的师尊终于忙碌起来,但她忙来忙去都只为一件事,就是为自己唯一的徒儿开灵根。可是,无灵修仙,没有凡例,玉玄真人废尽了心力,也没能从妙妙的奇经八脉里找出点像样的东西,她的脉相平稳但沉缓,几乎没有任何的灵气流动,整块丹田就像一块温润死板的古玉。安静得半点生气也无。 冬去春来,岁岁年年,妙妙哭着送走了自己亲手养的一只黄雀,玉玄真人才真正伤感起来。 怀着异样的失意,她回答了小徒儿长久以来堆积在心里的问题:“修仙,还不就是坐吃等死?只不过是想自己死得慢一些,死的时候漂亮些,而已。” 多少修仙的大能卡在元婴后期大圆满,眼睁睁看着寿时将尽,油枯灯灭,能在大限之前渡劫之人万中难有其一,遑论是妙妙这样毫无根骨之人。 妙妙十六岁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吐纳,而已。 ☆、第099章 非奸即盗 人固有一死,万物亦有兴衰盛灭,妙妙为了生离死别伤心,可是隔一天也就想通了。 天行有常,既然无缘逆天,那就坦然接受罢。 只是看着师兄师姐们御着飞剑在云峰之上飞来飞去好不惬意,妙妙还是忍不住眼红得发疯。 妙妙不想长生,但想飞出去看看这玉珩中的灵山秀水。 每次听到来串门的弟子说起外面的世界,她就忍不住要羡慕一番。 可是这样的艳羡,她只能放在心底,不敢拿在台面上来说。 因为师尊说过,她没有修为护体,出了禁制很容易被灵气侵噬。 她要是不争气地跑出去,一定会惹师尊不高兴的。 她不想这样。 可是前来串门的小师姐总是引诱她:“要出禁制很简单,灵气也有运行规律的,像我们玉珩宗,每到初一弦月之期就会灵气衰微,这个时候到处玩到处跑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御剑带你去青冥峰啊,那儿可热闹了。每个月到了这个时候,长老们聚会,弟子们狂欢,有好多好吃的的好玩的,你来了宗门十几年了,总不至于其它地方都不去嘛。” 妙妙很想去。 她常听师尊说,玉珩是我家,大家都爱它。 可是她只认得玉珩七峰的百岁峰,这实在有点寒碜。 妙妙心动了,恨不得马上就到月初,到时候师尊出门去,她也跟着偷偷溜去,等看好了就回来,绝不多做停留,她跟自己说,就只是看看。看看而已。 妙妙在心里计算过百岁峰到青冥峰的距离,如果有人愿意用剑带她,她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赶回来,非常方便。 “可是我给不了你很多功德。”妙妙怯怯地说。 玉珩宗的弟子都是修功德的,但妙妙足不出户,除了帮师尊做点简单的粗活,她也没行过大善作过大恶,累积了十几年还只拿到半个功德,这和其他弟子们动辄几十个功德一个月根本没法比。妙妙心知自己是个异类,一点也不敢麻烦别人。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之间不说这些,多没意思。”小弟子客气地摆摆手,很慷慨的样子,“想去的话,我们这就说好了,你若是准备停当,下个月我就来接你。快去快回,玉玄师叔她老人家一定发现不了。” “我再想想。”妙妙还在迟疑。 师尊教过她,不要随便相信别人,那这位小师姐的话到底要不要听? 可是同门师姐妹也不是别人,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吧? 妙妙头一回遇上事情要自己做决定,还真是有点为难,不过想到自己也不能就这么依赖师尊一辈子,便咬牙信了这一回。师尊说,有所图,才会有伤害,像她这样什么也没有的穷苦弟子,大概也没什么可图的地方,同门相残这种惨事,一定发生不到自己身上。 嗯嗯,那就去吧。 妙妙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盒子。却没留意到一丝嫌恶在那位师姐的眼中闪过。 “师姐,我只能给你半个功德,如果你不嫌弃……”妙妙乱占人便宜。 第66节 “真是不用了,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太见外。”小弟子将妙妙的报酬推了回去,笑得几亲切,“不过是举手之劳嘛,就这样,下个月我来接你,不过你一定得管住自己的嘴,不能向玉玄师叔泄漏半句,否则我和你都要受罚的。” “嗯。”妙妙不怕受罚,因为师尊从来没舍得体罚她,除了罚她扫地,也罚不出太多的新意,她只担心会连累好心的师姐。 却不知这位师姐早在心里笑开了花。 妙妙所不知道的是,自己是凡人,自己一无所有,却拥有师尊和师伯的全部宠爱。 师尊不给她功德,是因为她拿着这些功德也没什么用,倒不如自己留着,再说了,掌门真人送出去的法宝,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还用得着什么功德不功德? 弟子们当着玉玄真人的面,自是不敢说什么,但在妙妙背后,恶毒的语箭都快把她捅成筛子了。什么都不懂,也可以做亲传弟子,什么都不会,也能得到各种各样的法宝,这本身就很惹眼,再加上这张端方秀丽的脸蛋,简直让女弟子们吐血。 多少弟子,吃了多少雪颜丹,都造不出这样的效果。 冰肌玉骨四个字,放在妙妙身上还真是贴切,贴切到女弟子们嫉妒得发疯。 当然,还有一点,也是妙妙所不知道的,她天天在禁制里活动,天天仰头看天上踩着飞剑跑来跑去的师兄师姐,却没想过人家也在看她。 禁制是透明的,男弟子有意无意地往这边飞多半只是为了她,哪怕是看一眼,也都心满意足。 很多年前,百岁峰上可是连蚊子也不见一颗的。 有了妙妙,才有了如今的热闹。 男弟子们都爱她,女弟子们都恨她。 甚至有人说,妙妙是大师兄谢轶言买回来的炉鼎,并不是什么正规的仙门弟子。 云云。 世间纷扰,皆由人心而生,妙妙自顾自地活着,却得罪了很多人,就在师尊苦心寻找方法,欲令小徒儿平安度过百岁大闸的当儿,也不知有多少女弟子诅咒着妙妙,希望她活不过十七岁。扶兰仙子下凡尘,好像总带着深刻的罪印,似乎每一世,她都碰不到十七岁的边边。 这一次,她又一脚踏进了鬼门关里,差点出不来。 其实来串门的女弟子故意将话说反了。 月亏之时,长老聚会,并不是为了联络感情或者狂欢,而是耗费修为,加持法阵,加固整个玉珩宗的防御,这是一个例会,就算玉玄真人多么不想见到玉玑掌门,她也还是得虎着脸去。 而月亏之时,确实灵气最弱,但相应的,也是煞气犹盛之时,许多魔物在这个时候蠢蠢欲动,也包括了修仙门派当中最奇特的一族,邪修。 那位女弟子根本没打算带妙妙去青冥峰招摇过市,而是一早就想好了,趁着禁制薄弱的时候,把这讨厌的小师妹丢出玉珩宗。 她不是炉鼎的出生么?那就将她送给那些邪修做炉鼎好了。 哪怕是做不了炉鼎,也能做一盏好看的人皮灯笼呢。 女弟子笑呵呵地走了,满心欢喜地等着妙妙自投罗网,却不知道妙妙跟着暴躁师父久了,仿佛受迫害成了习惯,别人对她和颜悦色,她反而感到全身不自在。 她不敢怀疑这位师姐的好心,可是更不能违了自己的多心,她想了很久也睡不着,心心念念的重点反倒不是百岁峰以外的世界了。 终于有一天,好奇宝宝问了师尊一个很高深的问题。 差点把师尊逼死在墙角。 “师尊,如果一个人无条件地对你好,一般是出于什么原因呢?”小师姐带她出偷偷去玩,这是触了师尊底线的,她明知道是错却还要犯,而且不要报酬,真是好到不行了。妙妙心里一边感动一边好奇,问题不经意地出了口,反倒是把师尊给吓傻了。玉玄真人一时也不知道想到了何种旖旎,老脸上竟然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丝酒醉似的酡红,然后忿忿地啐了一口。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师尊赠了小徒儿八字真言。 小徒弟立马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森森地打了个冷颤。后悔了。 天下男儿皆薄幸。 玉玄真人是妥妥的厌男之人。 她经常给小徒儿说的是天上织女被地上放牛娃强行扣留羽衣,然后来强行成亲之类的黑暗传说。 总之,作为一名光荣的仙门长老,玉玄真人是从来不把修仙视为己任,大多数时候,她还挺鄙视神仙之流的,人一命长,就会犯贱,一旦犯贱,就不管当初的山盟海誓了。 牛郎当初只有一双手,所以才偷得一件羽衣,如果他有七双手七双脚,大概就妻妾满盈了,完全是人生赢家的典范。 玉玄说这八个字的意思,是让小徒儿提防那些不要脸天天在百岁峰上转悠的男弟子,没想到小徒儿本心带着点邪惑,一个不小心就将那位小师姐的身影代入了师尊讲过的黑暗传说里,那心里简是是五味翻腾,不止不休。 “师父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无缘无故地对我好,还不要报酬,就是喜欢我?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师尊师尊,难道女孩儿之间就没有这种纯洁要好了么?” 怪也怪玉玄真人,对女人之间的情仇爱恨了解得太少。 她没有小徒儿如花似玉的容颜,自然代入不了被人嫉妒的角色。 玉玄真人一般都扮演着嫉妒他人、落井下石的那一个,又哪会想到自己的乖乖小徒儿会遭别人嫉妒,她隐居山境这么多年,早就不通人伦,面对小徒儿的问题,十次有九次也是瞎蒙,所以就养成妙妙脑子里边奇怪的回路。 “女人之间哪有什么情谊?”玉玄真人轻描淡写的哼了一声,没注意小徒儿已经面如死灰。 修仙家族,不乏同性修士结为修仙道侣的。 这才是妙妙最害怕的地方。 妙妙虽然什么也不懂,但听掌门师伯说多那些仙界能人,少年御剑的事迹,也曾想过会有一位身长玉立的少年,带自己四方云游,斩妖除魔……可不是跟着一个这样漂亮清丽的小师姐。换句话说,就是妙妙是直得不能再直的直女,绝对绝对接受不了师姐的殷勤邀约的。 妙妙十分肯定,自己喜欢的是美男。 想到这里,她已经不想去看什么青冥峰了,师姐猥琐的小眼神儿实在太可怕。 可是答应了别人的事,要怎么反悔呢?妙妙陷入了徬徨的思考当中。 ☆、第100章 嫁进大山的美人 如果万妙妙只是装病装傻,到了月初一那天死赖着不出去,师姐拿她也没什么办法。偏偏妙妙就抹不下这个面子,这也是她从师父那儿学来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绝世神功。妙妙为着如果平和安详地拒绝师姐的盛情这个问题,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来个先发制人,赶在师姐上青冥峰之前,自个儿先过去。 就样既体现了自己的能力,又没失信于人,简直两全齐美。 前面说到,妙妙小师妹是个脑子回路有些奇怪的小姑娘,她的决定,一般人恐怕是理解不了的。 当妙妙叉着腰来到师尊驯养的两头琅鹿面前时,两头琅鹿也是用充满灵性的大眼睛,傻傻地望着她。 妙妙问琅鹿:“你们跑起来比飞剑快么?” 琅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啐了妙妙一口,“呼哧”一个响鼻,喷得妙妙翻了个跟斗。 拿它们跟飞剑比,实在是太小看鹿了,它们只是平时爱好安静,不喜运动而已,真要跑起来,那些外门小弟子的飞剑算什么!哼! 两鹿很是趾高气扬地从狼狈的妙妙面前踱过去,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冷不丁,妙妙翻身,抱住了一头琅鹿的细腿。 “我拿玉卢草和你换一天,你让我骑一天。就这么说好了。”妙妙攀着琅鹿的大腿一路蹭上去,双手一拢,便挂在它脖子上荡来荡去。 “呼……”琅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将脖子放低了些,怕她从上头摔下来。这样的举动,竟也像个慈祥的长辈,充满了宠溺。这两头琅鹿的修为比玄玉真人低很多,它们毕生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够有一天能够成为玄玉真人的坐骑,然而,玄玉真人换法宝跟换衣服一样勤,像它们这样低等的灵兽,她愣是正眼也没瞧上一眼。琅鹿们只好把希望寄放在了玄玉真人的亲传弟子身上,哪怕这个弟子是连炼气入门都还不会的平凡小丫头。活了几百年的灵兽,自然不会轻易被几棵中品的灵草打动,但这不影响妙妙兑现承诺的决心。 “谢谢鹿大哥!”妙妙放下心中大石,抱着琅鹿的脖子又多蹭了几回,才得心满意足地躲进屋里研究玉珩宗地图去了。 玄玉真人房里有很多书,都没上过禁制,妙妙可以随便翻阅,所以要拿到了门规里附着的简易地图还是很容易的。妙妙在玄玉真人眼里一直很乖觉,玄玉真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家的小徒儿会突然离家出走,还招惹了一筐子麻烦回来,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争风吃醋的无聊阴谋在等着妙妙,妙妙也十分忐忑地等着月初的到来。这小半个月里,她表现得特别文静,既没跟兔子追追打打,也没有去拔仙鹤的羽毛,甚至连烤鱼都兴趣缺缺了。玄玉真人只道是小女孩长大了懂事了,也没联想到其它,等到月初一,掌门传讯,她便循例叮嘱了妙妙两句,一挥袖,驾着法宝飞出了百岁峰的地界。 却不知师尊前脚一走,小徒儿后脚就跟来了。 妙妙不知道怎么给琅鹿上辔,只得搂着纤长的鹿脖子像猢狲一样挂着,琅鹿跑起来,她便吊在上头一晃一晃,像个铃铛。 于是悲剧了。 妙妙的脑子本来很清醒的,可是被多晃了几回,有点晕,脑子里存着的地图便像是被人从中间撕开,裂成了片片,还和成了稀泥。妙妙混乱了,她第一次出远门,人生地不熟,从百岁峰上跑下来,没看见路,只看见了云。她不知道仙路云梯是要一定修为才看得见的,凡身肉眼,看到的就只有郁郁葱葱的草。妙妙有点风中凌乱,可是一回头,连回家的路也看不见了。 琅鹿跑得确实很快,不对,应该是说它丫跑得太快了,害得妙妙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就忽飒一下,出了百岁峰的地界,蹿进了一片小树林里。而来接妙妙的小师姐正踩着飞剑从树冠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于是生生地错过了。 妙妙晕头转向地扶着树杆转圈圈,好半天才看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不用说,自然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上青冥峰,就先迷路了。 “你是琅鹿,不是迷鹿啊啊啊啊啊!”妙妙掐着坐骑的脖子用力摇,像摇树干似的。 “嗷嗷嗷嗷!”鹿子大感委屈,对着妙妙刨着蹶子抗议。它想说自己认得回家的路,也认得去青冥峰的路,可是人兽话不相通,就变成了鸡同鸭讲,妙妙快急死了,琅鹿快气死了,一人一鹿只管挥着拳头和蹄子,在深幽的树林里争辩不休。转眼,太阳西沉,天黑了。 去百岁峰接妙妙的小师姐在那边扑了个空,只捡到一张歪歪扭扭的小纸条,纸条是妙妙亲笔手书:“师尊答应带我去,不劳小师姐了。”几个字跟鸟爪子挠出来的一样,小师姐推敲了老半天,才看懂那龙飞凤舞背后的真意——她居然被放鸽子了。小师姐心里那个气啊,从青冥峰御剑飞过来,需要不少的灵力,她都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了,小丫头竟然不上当,真是太不划算了。 这位小师姐也是气糊涂了,趁着百岁峰上没有人,竟大开吃戒,把玉玄真人囤起来的灵草尝了个遍。 等她吃饱喝足御剑而归时,却又一次和迷路的妙妙失之交臂。妙妙只顾着和琅鹿相对抱怨,根本没留意到天空的变化。 “咻!”一个师姐飞走了。 “咻咻!”两个师姐飞走了。 “咻咻咻,咻咻咻!”更多的师兄师姐飞过去。 琅鹿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灵气波动,它顾不上和妙妙吵架了,叼起妙妙往背上一甩,低头跑出了树林。 青冥峰的方向传来了悠远的钟声,玉珩宗的弟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一半,天顶万股光咒交织,编成了一道绚烂夺目的网,数百位弟子携袂而来,各归其位,占据了四像八卦的关键位置,跟着,一道黑影在咒网中间蹿了几下,直直地坠了下来。 妙妙仰头,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良久回不过神来。 琅鹿左右看了看,认清了方向,驮着妙妙往百岁峰发足狂奔,而树林静幽,光影斑驳,琅鹿没看清眼前疾驰而来的黑影,两边的速度一样都是那么快,妙妙反应再快,也比不得一头几百年修为的灵兽,所以当她后知后觉地叫出声来时,对方已经撞了过来,琅鹿将鹿角一顶,径将对方拱在角上甩了出去。妙妙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跟着,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了下来,“嘭”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地上被砸出了一个两尺来深的泥坑,被震落的树叶糊了她一脸。 琅鹿刹住脚,余势带起一阵狂风,卷得妙妙抱着它的脖子在空中飘。 妙妙头晕目眩之际,看见泥坑里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蚕茧。 那巨茧呈椭圆形,黑乎乎地一团,只在边缘闪耀着点点紫色的电芒。坑里飘荡着一股浓郁的烧烤味。 其实这样的味道,修仙之人闻起来都是没有感觉的,但妙妙是凡人,而且是天天在百岁峰烤鱼的凡人。 这个味道对她来说,实在太熟悉,太诱人。 出来这么大半天,她也饿了,现在连树桩子都啃得进去,何况是烤肉。 她当机立断,借着势头松开手,一蹿,人就像个葫芦一样滚进了坑里。 她没顾得拍掉自己身上的尘土和树叶,首先抱住了那只被烤熟的大茧。 “嗷!”琅鹿跳起来想阻止她乱吃东西,妙妙却张大了嘴巴,怔住了。琅鹿凑过去一看,也同样怔住了。 “咔咔咔!”巨大的黑茧从中间裂开,从里边露出了一双洁白如玉的手,那手指比妙妙的手指还长一些,又与黑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突兀地出现,唬得妙妙往后退了一步,琅鹿被她踩了一脚,“嗷哇”一声唤,也跟着倒退了两步。跟着,在一人一鹿的热情注视下,黑茧里走出了一个全身没穿衣服的人,男人。 “啊啊啊啊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妙妙蹿起来,很贴心地为琅鹿捂住了眼睛。 “嗷嗷嗷嗷嗷!”琅鹿气呼呼地来回跃动,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翻译过来就是:你为啥不捂你的眼睛! 那男人站在破开的两瓣黑茧中间没动,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妙妙,乌亮的长发披散开来,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妖娆地覆过全身,他站在那儿,不像是从茧里边孵出来的,倒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外边法阵的微光映在他白瓷般的脸上,将他的表情照得朦朦胧胧,妙妙却在第一时间看清了那张倾世绝美的脸。男人长成那样,只能用祸害来形容了。 妙妙见过不少英俊的师兄,可是放在这人面前一比,就都变得跟草芥一样,不值一提。 时间在那一停止,包括了她的心跳,可是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念头,自胸中喷薄而出,占据了整个心房,妙妙丢开了琅鹿,像梦游一样走到了他跟前,眼睛里闪烁着痴迷的光,隔了老半天,她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有道是,先到先得,你先遇到我,那就是我的了。美人儿,跟我回家。”她朝他勾了勾手,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轰隆!” 一道雷光劈在了法阵的边缘,照亮了美人黝黑的眸子。那双漂亮的眸子眨了眨,瞬间流光溢彩地活转过来,那男子回应似的伸出左手,圈住了她勾起的十食,一拖一带,将她拉近身前,没等她反应过来,便低头啜住了她的唇。 第67节 雷声隆隆而过,妙妙的心跟着那雷鸣,一路跑向了天边。 她,被,人,强,吻,了。 还,被,吻,得,很,高,兴。 这算什么事啊! ☆、第101章 一颗糖 师父说,织女被拐卖到山里,被扣留了羽衣不能回家,她被牛郎的勤劳善良所感动,愿意与他结果开花,但后来她还是抛家弃子回到了天上,每年的七月初七人们都来纪念实现自我解救的她。 妙妙摸到了陌生的手,陌生的脸,陌生的头发。 无一处不是软软的,暖暖的,像她一样。 她在百岁峰生活了十六年,每天触手可及的只有师父那双时冷时热的手,她时常会想,为什么仙山没有凡人?为什么她非要在这里生活呢?直到如今,她终于可以不想了。 她摸到的那个人,和她一样体温正常,心跳正常,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仅仅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原谅那所有的失礼行为。 妙妙挥起来的手掌落了下去,落在了男子的脸上,她没有打他,而是摸摸这儿,摸摸那儿,越摸越好奇,越摸越欢喜。 一道雪白的剑光映过林中,有人步近,有人走远,可是这里的时间却停住了。 妙妙摸着摸着,突然感到了一点点不舍,像是潜伏在心中,抽丝剥茧露出来的一丝情愫。很奇妙,很清晰。当唇齿的香味远去时,她才缓过劲来。 可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吻,意想不到的窒息,堵住了她的呼吸,也憋红了她的脸。 脑子里掠过模糊的影子,依稀是有些熟悉的场景。 “你居然会换气?” 仿佛有人在耳边悄悄地说话,一字一句,勾起了心里汹涌而来的巨浪。 妙妙突然觉得,上辈子,或者更久更远的时候,她见过他。 …… 青冥峰首席大弟子谢轶言走进湘妃林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恋人般的相拥,没遮没掩的亲密,他“刷”地收起了剑,木然转过身去。 可是晃动的剑光还是划开了相拥的影子,妙妙脸红心跳地推开了陌生男子,转头看向了逆光的背影。那个背影很陌生,可是身姿挺拔,长袍飞舞,令人一时挪不开眼。 一个声音如清泉般响起:“敢问师妹隶属哪位真人门下?今有魔物入侵,这里十分危险。如果可以的话,请师妹……和这位师弟,勿要逗留。”这里没有灵气,也没有魔煞,可见偷偷“私会”的两位同门修为极低,这样的弟子若是被魔物揪住,只有当炮灰的命。 身为首席弟子,谢轶言不免多留了一个心。 然而他一转头,就看见了琅鹿那双善良的大眼睛。 玉珩七峰,只有百岁峰的玄玉长老喜欢收养这类低等灵兽,难道这位小师妹是…… 谢铁言想起了十六年前一个白雪纷纷的下午,自己背着小小的婴儿,步行来到了百岁峰前。 原来当初救下来的小丫头,已经这么大了。 自从他把师父的本命法宝卖了之后,便被罚面壁思过二十年,若不是今日魔物出洞,人手紧缺,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人都说大道无情,在看他来,光阴才是最无情的。 “原来是云渺师妹,此地不宜久留,我且送你们回百岁峰再作打算。”谢轶言将余光瞟了那位光身裸背的男子一眼,心中疑云丛生,但见小师妹与该男子举止亲昵无间,并不像初次见面,心里那团疑云也只好暂且压下来,他脱去外袍往后扔去,低声道,“先将衣服穿上。” “哦。”妙妙应声,伸手接住了那件缀着淡蓝衣缘的弟子袍,她胡乱将外衫罩在那男子身上,却见那人不动也不语,只将一双幽深的眼睛盯住她看,一刻也不曾离开。 妙妙忆起刚才那荒唐的一幕,不觉又红了脸,想起来要同师兄解释,可又不知道要怎么说。 她总不能说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吧。 谢轶言注意到那位男弟子由始至终都像个大爷似的站着不动,反由得小师妹上蹿下跳地服伺,不由心生反感。但想到修仙世界和凡尘俗世一样男尊女卑,又有些无奈。 云渺师妹的体质无法修仙,能找个与她相知相惜的道侣并不容易,如此委屈求全,总比给人当成修炼工具要好得多。 他转身绕过几棵小树,来到了那颗巨茧前,伸手触了触跳动的雷丝,刚要说话,就听身旁的小丫头肚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提示。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却不是从男子身上传来的。 皱起眉头多看了两眼,谢轶言终于在巨茧里附近发现了一条被烤糊的尾巴,像是耗子尾巴。 “师兄,其实……”妙妙捂着肚子,欲言又止。丢脸丢大了,竟不知道要从哪一节开始解释。 “那魔物果然在这附近,我先送你们离开。”谢轶言借着微光看清了妙妙和那男子的脸,同样的肌肤如玉,同样的倾世无双,这两张脸明明五官不同,气质不同,可是比肩而立时却又显得那样般配,乍然看去,倒像是一对世间难对的玉人。 只是那男弟子的眼神太放肆,令人极度不安。 谢轶言将长剑挑起耗子尾巴,收入袖中。 妙妙才暗暗地吸溜了口水,将按在肚子上的手放下来:“原来那魔物是只耗子……我还以为今天要吃人肉了……”她有些不甘心地看向那男子,冷不防被那男子攥住了腕,跟着,手心好像多了件东西。 像是……一颗糖? 可是……他刚才浑身上下光秃秃的,能把糖藏在哪里啊? 妙妙生怕那糖是人家从胳肢窝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掏出来的,只好隐忍不吃,任它融化在掌心。 谢轶言拉着小师妹踏上飞剑的时候,莫明其妙就被她揩了一身的糖迹,从湘妃林到百岁峰,他一路都在找这粘乎乎的糖从哪里来的,三个人歪歪斜斜地在天上飞,像是御剑之人受了什么严重的伤。所有弟子看到他们都不自觉地退开几丈,回山这一路上竟然畅通无阻。 妙妙像做梦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前,身边还多了一个人,一个男版的织女。 只是这男版的织女好像是个哑巴。从巨茧里出来到现在,他就没说过一句话。 妙妙好奇地在人家身上摸来摸去,想看看那颗糖是从哪里来的,可是此情此景,放在谢大师兄眼里,却是那么地不堪。 谢轶言常听师尊说起玄玉师叔如何豪放,如何大大咧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连座下弟子都能教成了这德性,还真是一言难尽。 没等妙妙回过神,谢轶言就已经把天真的妙妙看见成了急好|色的大花痴。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这位小师妹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了。 谢轶言喜欢有骨气,知进退的女子,所以对这位小师妹也渐渐失去了耐性,看妙妙还围着那男子忙乎,他早就呆不下去了,当即随口叮嘱了两句便转身退出来。等妙妙在人家身上摸出一只小巧的戒指时,那位好心送自己回来的大师兄已然连影子也找不着了。 她没来得及道谢。 “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真是个怪人。”妙妙对大师兄是这样评价的。 捡回来的花样美男,美则美矣,却是个呆子。 除了盯着妙妙猛看,他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做,像个木头。 妙妙起先还被他盯着不好意思,可是这里俩俩相望,又没有外人,看久了也就差不多习惯了。 又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妙妙对着那个木头美男已经完全没有了耐性,连同那枚戒指也被她随随便便地丢在了一边。 她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锅粥,顺道分了半碗给木头美人,可是美人不笑不纳,只直直地看着她。她撬开了他的牙关喂了几口进去,将剩下的全数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终于心满意足的躺下了。不多时,便陷入了甜蜜的梦乡。 那木头美男站了一会儿,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了她身边,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一夜无话。 直到玉玄真人回来。 玉珩宗在法阵最弱的时候被魔物入侵,七大长老带着弟子朕手搜山,可也只找到了那只被雷劈焦的巨茧,以及谢轶言捡到的耗子尾巴。 快天亮时,玉玄真人跟着玉玑真人身后絮絮叨叨地往百岁峰赶,正好赶上了看日出。 玉玄真人还没来得及赞美一声“朝阳多美好”,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整个百岁峰像是遭了贼,晾在院子里的灵草被偷走了一大半,好些果子有被人啃过的痕迹,数十载的心血,眼见着被人糟蹋成一片狼藉,玉玄真人脑子里“嗡”地一下,乱了。 灵草没了可以再种,灵果没有了可以再摘,可是她山上还有个小徒儿,小徒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个做师父的可是要内疚一辈子的。 她丢下了玉玑真人,一阵风似地刮进了小徒儿的闺房。 随后,玉玑真人就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玉玑真人潇洒拔剑,跟着冲了进去,一副要找谁拼命的样子,却听玉玄真人颤抖的语声传了过来:“你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把妙妙怎么样了?” 玉玑真人一脚踏进门槛,先看见了玉玄真人硕大的后脑勺。 绕过那颗硕大的脑袋,他才看清了屋里的情形。 妙妙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一脸睡眼惺忪的乖巧模样。 同样睡眼惺忪的木头美人此刻正被玉玄真人拎在手里。 玉玄真人银牙咬碎,恨不得杀人饮血。 偷了灵草,吃了灵果,睡了她的小徒儿……这是哪一峰的弟子,竟然这样大的胆子! 妙妙从来没见过玉玄真人出剑,却不知玉玄真人出剑必溅血的传闻,等她被师尊掌中的寒光惊醒,一柄弯刃已照着木头美人的头顶劈去。 “师尊!住手!”妙妙打了个机灵,情急之下,“扑通”一声栽下床来,正好跪在了那枚戒指上,她被硌得惨呼着倒在地上,抱着膝盖蜷成了一只虾米。玉玄真人看着徒儿蜷成一团的身子,心下一紧,突然想到,要是杀了这不要脸的男弟子,徒儿这下半生,也差不多毁了。 修仙男女虽然不被世俗拘束,但名声一样重要,特别是在这所谓的名门正派里。 玉玑伸剑架住了玉玄真人的剑,恰闻到一声长叹。 他认识这位玉玄师妹差不多上千年,却是头一次听到她这样无助的叹息。 “罢了……”她说。 ☆、第102章 一二三木头人 玉玄真人早年放浪形骸,自以为可以与男儿比肩,从不将男修放在眼里,即便是对着玉玑真人,她也未尝给过半分好颜色,遑论是对着个初来乍到的小子。 她后悔自己没将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虚伪道理说给徒儿听,现在倒好,害得徒儿跟昔年的自己一样,吃了亏还当糖吃。真是傻透了。 她上前扶起了跪倒在地的小徒儿,有些头疼。 小徒儿却不知羞,反倒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妙妙从小在百岁峰上,从来没出过禁制,也没和同门师兄弟说过话,常来串门的那几个都是低等的外门弟子,里边十个有八个也是看在玉玄真人的面子上才和妙妙攀谈几句。妙妙是真真正正的养在深闺无人识,所以没有没有戒心也无可厚非。 玉玄真人原谅妙妙的好奇与冒失,去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与麻木。 她调头去看手里拎着的男子,心里幽幽地冒着邪火无处发泄,只将手往石桌上重重一拍,径将桌面拍出了一个深深的手掌印。 妙妙抬头看见师尊眼里闪过一丝自责,不禁有些愣怔,转头再看看师伯那哀怜的表情,她才回过味来。她顾不上自己被磕伤的膝盖,一把捞住了玉玄真人的衣袖。 玉玄真人感到手腕一沉,即回过头去,却小徒儿怯怯地问道:“师尊,你……生气了?” 第68节 玉玄真人拉长了脸,却是咬牙否认:“没有。人好好的没事就好,师尊不生气。”她是个火爆脾气,一向不知隐忍,若是换作平时,玉玄真人早就翻脸摔东西了,可是现在……她用力地盯着手里拎着的男子,只恨不得将他身上盯两个洞出来。 那木头美人无知无觉地盯着妙妙,似乎对投放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并不理睬,反倒显得她这个做长辈的小心眼。玉玄真人心想,莫非这男子是个傻的? 念及于此,心中那块焦灼反倒压了下去,变作了几分好奇。 她板面孔问道:“你几时认识他的?” 妙妙茫然摇头:“我并不认识他啊。” 玉玄真人怒容满面:“你不认识他,却为他求情?” 妙妙抓抓脑袋,憨憨地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只是觉得他应该不是坏人。” 觉得……应该……这样不确定的词,听在玉玄真人耳朵里尤其刺耳,她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人掼在一张椅子上,睨着妙妙不再说话。玉玑真人不明所以地瞟了一眼,顿时哑然。 他按住了玉玄真人的剑,温声道:“玉玄师妹,你这小徒儿精得很,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欺负去的,瞧瞧,这孩子都被她绑成粽子了。”他低头一笑,伸手撩起了那木头美人的袍子。 木头美人怔怔地未动,像个提线木偶般。让他坐着,他就坐着,只是坐着的姿势格外别扭,并着双腿,活像个名门淑媛。玉玑真人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掀开袍子一看,才知道这木头美人的双腿被缚了个结实,腿上横七竖八地绑了几条捆仙绳。 玉玑真人喜欢送些小玩意给妙妙玩耍解闷,但因为妙妙的体质摆在那儿,他也不能老送些能看不能用的,所以就教了她用捆仙绳。 捆仙绳是不用驾驭的普通法器,并不需灵力催动,只要像扔普通暗器那么扔出去就好。 妙妙有时候会带几根捆仙绳上山捉灵兽,但大部分时候,她都把这些五彩缤纷的小绳子当头绳用的,梳两条油亮亮的大辫子,然而再以它们结尾。 谁也没想过妙妙会这么自然地将捆仙绳用在人身上。 防人之心不可无,妙妙连同门师姐都防着,何况是对着这么个陌生男子。 玉玄真人只道小徒儿和年轻时的她一样,看见美男子就挪不开腿,一时气急才动了手,哪想小徒儿早有防备,害她空操心一场。她虎起了脸,摆出了师尊的威仪,扬手指着那屋外散乱的灵草,厉声道:“外边那些又是怎么回事?” 妙妙眨了眨眼睛,当着两位长辈的面不慌不忙走到了窗前。 两位真人看着小丫头在窗格子上拨了拨,跟着,从窗上取下了一只鹰眼。 她没把鹰眼交给玉玄,而是径自放在玉玑真人面前。 鹰眼只是低等法器,但比起那些子午阴阳阵要方便许多,它能记录过去十二个时辰内发生的所有事情,而且放置在这里不容易被人发现。 玉玄真人终于服气了,她原以为自己对徒儿保护过度,为将她养成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大姐,结果却并非如此。她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屋子的书,光凭着那些书册札记,妙妙就能学会许多东西,加上玉玑真人给的那些法宝,足以令小丫头自保了。 玉玑真人看完了鹰眼里的记录,老脸一阵臊红,玉玄真人轻嗤出声,也算是扬眉吐气:“什么马配什么鞍,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儿。” 她将木头美人放开,却见那人不笑也不动,只将目光追着妙妙,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妙妙大窘,只好顶着两位长辈错综复杂的眼神,硬着头皮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独独隐去了自己被强吻的那一节。 听妙妙说起这美男子是从一颗巨茧里“孵”出来的,二人均大感惊奇。 玉玑真人沉吟道:“这孩子身上没有玉牌,也没有灵气,不像是本门弟子……不过他五感全失,已然是个废人,看来,是被那魔物抽去了生魂,才变得痴痴呆呆的。” 魔物之中少有茹毛饮血之辈,妖者攻人,魔者攻心,高等级的魔物喜欢在人的三魂七魄上做文章,令人防不胜防。也不知这位少年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才遇到了这样的事。 玉玄真人放出一道灵力,在那木头美人身上游走片刻,犹自叹惋:“根骨极佳,确实可惜了。” 玉玑真人怀疑这美貌少年是哪个修仙世家的孩子。 可是人都被毁成了这样,再将他送回去也都没有了意义。 在某些方面,修仙世家比宗门更为严苛,也更加冷血,面对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他们会收回所有资源重新分配,甚至有些世家会为了家族的颜面,暗中将弃子除掉。 这孩子现在充其量只是个被魔物吃得还剩一口的残渣,就算送他回去,将来也只会死路一条。 放在百岁峰倒是刚刚好,给妙妙作伴。 于是,妙妙便多了一个玩伴,一个不会说话不会笑的傻大个。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阿木。 阿木似乎真像师伯说的那样没有魂魄,成日只知道傻傻地跟在妙妙身后转,妙妙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的身子好像很轻,明明走得不快,却总是能够很快追上她,就算她故意和他躲迷藏,他也能够轻易将她找出来。 阿木很安静,却是跟在妙妙身边的一只大应声虫,妙妙只要叫一声“阿木”,他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她跟前。妙妙被他粘得愁死了,哪怕是吃饭睡觉上山下山,他都不放弃,哪怕是沐浴上茅屋,他都巴巴地守着。 可是想想阿木的身世与遭遇,妙妙又觉得自己这样嫌弃他是不对的。 阿木连吃东西都不会,妙妙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有时候妙妙恶作剧在拿根木头给他啃,他也毫不犹豫地吞进肚子里。 他无知无觉,却对妙妙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和依赖,这令妙妙心里越发不安稳。 “师尊,有没有办法可以帮阿木把魂魄找回来?他这样子很可怜啊。”妙妙问师尊。 “把偷走魂魄的魔物抓住,或许还能有救。”玉玄真人也想帮阿木,可是毫无头绪。 “可惜我不能修仙,不然我也可以和师兄师姐们一起下山去斩妖除魔。”妙妙很沮丧。 “可是你的师兄师姐们修仙问道,却不只是为了斩妖除魔。”玉玄真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为了斩妖除魔,那为什么?”妙妙有颗赤子之心,不过却隐约明白了师尊此刻的心情。 世人求仙缘,求长生,都是为了自己。 那些起早贪黑,踩着飞剑高来高去的师兄师姐们,也都是为了自己。 在很多人眼里,仙山灵草比同门之情重要,飞升成仙比身边的道侣重要。 修仙之人,多半为利益蝇营狗苟,斩妖除魔这种事,也要看有没有相应的报酬的。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出手,去帮助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又无利可图的人。 妙妙不笨,所以在小徒儿面前,玉玄真人不需要将每件事都说得太明白。 可是自从妙妙有了阿木这个玩伴之后,她似乎变得没以前开心了。 妙妙不再捉弄阿木,也不再嫌弃他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像个橡皮糖。 她有时会望着阿木那精致漂亮的侧脸发呆。 她做梦都想帮他,可是又无能为力。 ☆、第103章 阿木的秘密 谢轶言命几名弟子将烧焦的巨茧扛上了青冥峰,自己又在湘妃林附近转悠了一会儿,才放心离开。 回到弟子房时,所有人都差不多睡了,只剩路旁几点灯火,微弱地亮着。巡夜的弟子走过去两拨,广场上立即变得空旷起来。 谢轶言坐在窗边,望着平静的研台脉脉不语,连日来的奔波去劳顿,并没让他感觉到困倦,脑子里反而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琐碎的念头。 最后定格在云渺小师妹那张迷迷糊糊的俏脸上。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湘妃林位于青冥峰的正南方,却并不是从百岁峰通往青冥峰的必经之路。那成片的湘妃竹被万顷紫枫拥在中心,从正上面看去,正是一块由两色草木排列的四象八卦图形。湘妃林下方是玉珩宗辟出来的一处避难所,亦玉珩宗的极上防御之阵的阵心所在。 这个秘密只有少数几名亲传弟子才知道。 他不认为玉玄真人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云渺师妹,更不认为毫无修为的云渺师妹会有破阵的能力。 可是在他收拾残局的时候,分明在极上之阵的外围发现了一处缺口。嵌在景门的法宝被什么东西咬去了一块,切口处还残留着几道牙印。 云渺师妹,神秘男子,巨茧,耗子尾巴,牙印……这里边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相信自己想到的,师尊也一定想到了。 可是静候了几日,青冥峰上下却毫无动静。就连巡夜的弟子也未曾加派两组。 玉珩七峰,能搜的地方他都派人去搜了,只有这湘妃林……谢轶言几乎能肯定,那魔物就躲在湘妃林里。 可是要怎么样说服师尊打开极上之阵呢? 谢轶言和师尊其实不对盘,师尊处事温吞谦和,惩罚弟子只会用面壁思过这一招,根本就没有威慑力。 谢轶言面壁十六年,每天打坐修炼,也平时的日子也差不多,思过的成份一丁点也没有,反倒是人胖了一些,脸大了一圈,修为精进了不少。 都说修仙之人要吃得苦中苦,可是他进山修炼,怎么看都像是来享福的。对于爱吃苦的绝世好徒儿来说,这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所以,谢轶言很内疚。 而就在谢轶言内疚的时候,有一道黑影悄悄地潜进了弟子房,背走了一个□□袋。 妙妙很善良,但善良却并不意味着要处处忍让,处处受人欺负。 自从灵草被毁之后,她变得很忙碌,除了种植灵草之外,她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比如想办法帮阿木找回魂魄,比想办法把那位小师姐拿走的东西连本带利讨回来。玉玑师伯罚那位小师姐在玉融峰面壁思过,妙妙则每天都在研究去往玉融峰的地图。 玉玄真人一边打坐一边望着小徒儿笑:“玉融峰在玉珩七峰之北,就凭你那小胳膊小腿,爬到那儿都六十岁了。” 小徒儿不服气:“我有鹿大哥,鹿大哥跑起来比飞剑还快。” 玉玄真人却道:“可是你的鹿大哥不会游水,是只旱鸭子,你花一天时间到溺水河,剩下那几十年,还要自己走。” 妙妙怒了:“山上这么多仙鹤,我随便骑一只。” 玉玄真人哈哈哈地笑得字正腔圆:“小丫头,你拔了人家那么多根鸟毛,它们愿意载你就奇怪了,说不好还没过河就将你丢进溺水河淹死了。” 妙妙小脸儿通红:“你究竟是不是我师尊啊,怎么总是泼我凉水。” 玉玄真人却勾了勾手指:“过来。报仇这种事情,师尊最有心得,你愿意听,师尊便愿意教。” 玉玄真人教妙妙,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隔天,妙妙便换了一张地图,上面画的是青冥峰弟子聚居的研台。 再隔天,妙妙全副武装,混进了弟子房。有师尊亲自开启传送阵作接应,妙妙很容易就从弟子房里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再再隔天,研台弟子房被盗的消息不胫而走。 玉玄真人看着面前的□□袋,有点无语:“妙妙,人家只是偷了一些灵草和灵果,你没必要连人家的底裤都偷来吧。” 妙妙第一次干坏事,感到既紧张又兴奋,一时没把持住,偷多了。竟把那位小师姐的床位偷得还剩张席子。 她没有修为,行走之处不会产生灵气波动,饶是谢轶言这样的高手,也没联想到她这样的小小凡人。 毫无疑问,这盆脏水又泼在了所谓的魔物身上。 青冥峰的弟子变得相当忙碌,在大师兄的威逼之下,一个个都像发了疯似的掘地三尺寻找蛛丝马迹,这样一来,每天借故在百岁峰上逗留的弟子便少了许多。这段时间,妙妙和阿木相处得很好。妙妙为阿木缝了新衣裳,又亲手为他剪短了丝丝蔓蔓的头发,她参考了很多仙门弟子的打扮,终于决定要让阿木走华丽路线,玉玄真人看她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私藏一件件往外搬,那叫一个肉痛,可是爱徒心切,又不忍心阻止。 就这样,经过一番修修改改,阿木终于被妙妙打扮成了一个土财主,那一身丁丁当当的法宝晃得人眼花缭乱。 忽略阿木那呆呆傻傻的样子,乍然看去,还真像哪个修仙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 阿木眉眼如画,清秀得恰到好处,不管什么样的饰物往他身上堆,都压不住那娓娓出尘的气质。 他就像个好看的布娃娃,任由妙妙来摆布。妙妙身边有了个这样的大玩伴,也不再关注天上飞来飞去的师兄师姐了。 只是阿木依旧是跟着她,哪怕是晚上不睡觉,也会呆呆地守着她,她赶也赶不走,说也说不通,只好作罢。 第69节 玉玄真人本来不同意阿木跟妙妙睡在同一间房里,但看阿木离了妙妙就无所适从,心里又有些难过。对着阿木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是阿木依然我行我素。时间久了,玉玄真人也没有力气再管,便由着他们胡闹。却不知谣言渐起,慢慢地传扬开去。 人们都知道,玉玄真人给自己的徒儿招了个绝世美人作道侣。 可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片子,要什么双修道侣啊? 女弟子们不服气,纷纷换上了最华丽的衣裙,觑着时机往百岁峰“路过”,一向清幽的百岁峰变得越来越热闹,无数女弟子在上空争芳斗艳,简直成为了玉珩宗的一大奇观。渐渐地,弟子们都忘记了魔物来袭的事,反正玉珩宗没损没伤的,不过丢了些不值钱的东西而已。 当然也没有人在乎,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面壁回来后有没有底裤可以换。 玉玄真人每月初一依旧要去青冥峰与其他六位长老聚首。百岁峰依旧只剩下妙妙和阿木看家。 不过经过上次的教训,玉玄真人留了个心,暗中放了许多灵兽在院子附近巡视,结果发现被灵兽咬伤的,多半都是玉珩宗的女弟子。 没想到只一张皮相,就惹得这些丫头们昏了头。玉玄真人看着阿木那张大妖大祸的脸,好生无奈。 而阿木被女弟子们惊扰了几次,越发变得粘乎,时常跟在妙妙身后寸步不离,哪怕是窄小的厨房也往里边挤,妙妙烧菜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添乱,搞得厨心里乌烟瘴气,偏又转不开身子,急得妙妙直跳脚。 玉玄真人已到了元婴初期,可以不吃不喝,但看见徒儿哭丧的脸和烧糊的菜,她又忍不住伸双筷子过去,想尝尝看究竟有多难吃。 妙妙发现,阿木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自从收留了他,每天都做的事情都变得不顺利,这更坚定了她要帮阿木找回魂魄的决心。 妙妙日以继夜地翻阅资料,差不离将玉玄真人的书房翻出了一个坑。阿木一边吃着灵果,一边跟着她一起乱翻书,偏要和她挤在一起看同一本,妙妙起初还能想起林中乍遇时的那一吻,但相处久了,就只有木然了。 在阿木的贴身痴缠下,喜爱美男子的妙妙,终于对美男子免疫了。 那脸红心跳的感觉不见了之后,便只有报复性的纠缠,特别是天冷的时候,阿木就成了妙妙的温暖抱枕。阿木喜欢抱着妙妙,妙妙也喜欢抱着阿木,大冬天抱在一块,真比什么都温暖。 妙妙泪流满面地想,废柴还有废柴用,阿木终于不是一无是处了,她也终于不用死乞白赖地抱灵兽们的大腿了,师父也不必特地为她设法取暖了,真是省心省力。 妙妙发现阿木有一个小动作,在他被骂时,或者遭到嫌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转动手指上套着的那个戒指,那个不起眼的戒指,仿佛有些定心的魔力,能安抚一切焦虑和不安。妙妙抱着阿木的时候,也会好奇地转转戒指,可是依旧没从那不起眼的戒指上看出半点玄机。 直到有一天,阿木转戒指的时候,不小心掉出了一包糖。 悬而未解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原来阿木手上这枚戒指,真是储物用的法宝,跟师尊的乾坤腰带差不多。 “开启法宝不是需要灵力的吗?你怎么能从这里边拿东西出来?让我看看,还有什么?”妙妙掰过阿木的手指,掐住了戒指细细地瞧,忽然之间,那戒指在她手里变得分崩离析,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从里涌了出来,生生将二人挤出了屋子,里边有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就这样突然钻出来,连玉玄真人都被吓了一跳。她拉着妙妙和阿木踩上云头,眼睁睁地看见自己住了几百年的老房子变成片片。一座豪华大宅平地而起,气派的大门上龙飞凤舞地书着几个漆金大字。 “黄泉客栈。”玉玄真人将这四个字默读了一遍,顿时满头黑线。 ☆、第104章 地上雷公眼 普通的乾坤袋哪些装得下这许多东西? 这戒指里边,不但有一座客栈,还堆积了几仓大米高梁,如若保存得当,妙妙一个人够吃上几千年。只是仙门弟子到了筑基期就可以辟谷禁食,如果阿木真是个修仙世家的公子哥儿,那他储那么多粮食做甚?难不成阿木在失去魂魄之前,也像妙妙一样没有修为? 可是没有修为怎么可能驾驭芥子空间? 玉玄真人彻底糊涂了。 芥子空里无故损毁,里边储着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顷将百岁峰变成了一个垃圾堆填区。 天地之间因灵力波动而刮起了大风。 风声啸啸,卷着一些瓶瓶罐罐在空中飞旋,质地较轻的布片飘在最上外层,像五彩缤纷的云。 “呼……啪!” 一块柔软香馨的软布蒙在妙妙脸上。 妙妙愣怔了一会,懵懵地从脸上抓下一片肚兜,未曾留意站在身边的阿木满脸通红,差不离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黄泉客栈,是上一世古夜大人经营的客栈。 这座客栈原先是亏损的,后来经一双巧手扭亏为盈。 因这客栈的主人,一个是地仙,一个是凡女,所以放在客栈里的东西也是各式各样,有的是法宝,有的,却只是女子寻常置用的衣裙、簪梳、铜镜、香炉…… 百岁峰上方的云层翻涌,随着灵气旋转,形成了一层厚厚的云山。 山云中间空出一个洞,透下的白光照在各种飞转不休的物件上,闪耀着离奇的光芒。 在百岁峰上招摇的女弟子今儿格外凄惨,有些修为不够的,直接就被卷进了旋风当中,稍有定力的,也被迎面飞来的锅碗瓢盆打得落花流水,就连玉玄真人也被啪啪啪地打了几回脸。 妙妙看见好些漂亮的衣裙在空中飞舞,都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款式。 她一次次地伸手去揪扯在飘荡的裙摆,又一次次被身边的阿木拦回来。 谁也不知道,阿木此刻内心有多崩溃。 随着百岁峰上的云越叠越厚,乌压压的云山逐步蔓延扩展,盖住了整个玉珩宗。 天地间,仿佛突兀地生出了一顶巨大的锅盖,将玉珩七峰完完整整地扣在盖下。 天色渐渐沉暗,白昼变成了黑夜。 搅动的云浪遮住了所有的光,只在旋风中心流泻出几道细细的雷丝。 轰鸣之声由远及近,似万马奔腾而来。 决明殿里,正在打坐的玉玑真人蓦然睁开了双眼。 这雷声……难道是…… 玉玑真人正处在元婴后期大圆满的边界,等待的就是渡劫的时机。 可是大劫降临,他却没有做好准备。 玉玑真人脑子里还有许多放不下,可是最终,他还是被这战鼓似的雷声吸引,御剑冲出大殿。 青冥峰的弟子早已倾巢而出,他们围在殿前,冲着对面的百岁峰的方向指指点点。 “这雷声好像是冲着百岁峰去的,究竟怎么回事?” “渡劫的不应该是师尊么?那劫云怎么跑师叔那边去了?” “听说师尊和师叔早年是一对双修道侣,不会到这时还藕断丝连吧?” “修仙之人不拘小节,这有什么打紧?兴许师尊对师叔还余情未了,想带她一起走呢……” 弟子们脸上挂着疑惑,但见师尊疾驰而来,又不敢说得大声。 玉玑真人的修为比玉玄真人高出许多,再怎么说,这雷云涌动,也不该冲着百岁峰去。 玉玑真人一心求仙,对身边琐事早已全无执念,唯独此际,弟子们的议论声声入耳,句句不堪,令他不胜恼怒。 “究竟发生何事?” 玉玑真人定了定神,心中那点看不见的牵挂,即刻随着这奔雷疾驰而去,满心便只剩下嫉妒。 百岁峰上现今只有三个人,除了玉玄真人,其余两个孩子都还是凡人,这劫雷该劈谁,已然不言而喻。玉玑真人心思圜转,一时甜一时酸,竟怀疑师妹刻意隐藏实力抢先一步渡劫了。 而那边厢,玉玄真人已经傻眼了。 “哇,原来劫云也会迷路的。” 玉玄真人环顾四周,未尝发现其它修为更高的人在左近出现,便也以为是劫云走错了山头。 哪知云山云海堆积不去,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 原本在上空逗留的弟子由惊讶变成了惊惧,随着云眼之中的雷势壮大,他们识相地踩上飞剑逃命,转眼,百岁峰上的后辈弟子就剩下了妙妙和阿木。 阿木面白如纸,竟也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孩子不是没有魂魄么?怎地也知道害怕?”玉玄真人带着妙妙和阿木滑开几丈,却见那旋风也跟着移动,转眼便到了跟前。它看起来并不像是迷路的样子。 “师尊师尊,这朵云好像会跟着我们走,怎么办呀?”妙妙也发现了这一点。 “放心,反正是劈我,不会劈你们。”玉玄真人又带着妙妙和阿木往东逃出一段距离,抬头一看,那云山压着旋风依然紧紧跟随着,寸步不离。玉玄真人顿时心如死灰,一咬牙,带着妙妙和阿木开始了躲迷藏。 一行三人,齐齐踩在飞剑上拼了老命往青冥峰赶。 青冥峰上看热闹的弟子们见势不妙立即乱成了一团。 唯听玉玄真人冲着决明殿的方向大喊大叫:“掌门师兄,这劫雷还给你,你要接好了。” 话刚说完,头上的云山忽地从中间裂开一道弧光,紧接着,一道水桶粗的雷柱砸下来,却不是砸向玉玑真人,而是千真万确地劈向了她。 玉玄真人惨叫一声,抱头蹲在剑上御剑滑翔,冷不防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 第二道雷柱落下来,直直地劈在飞剑上。 玉玄真人扑下飞剑的同时转身,恰看见小徒儿推开了身边的阿木,独独受了那一道雷劈。 “妙妙!” 她纵声疾呼。 却见白光划过天幕,将妙妙娇小的身子吞噬得干干净净。 阿木忽地大叫一声,亦朝着那雷柱击落之处扑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玉玄真人可以理解成,小徒儿在电光火石的瞬间踹了自己一脚,替她挡去了这道雷,她以为会为她飞身挡雷会是另一个人,可是……玉玄真人转过头,看了玉玑真人一眼。玉玑真人竟在离她不过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嘴唇在发抖。 “不是劫雷。”他瑟瑟地抬起了脸。 “什么?”玉玄真人没听清楚。 “不是劫雷,这个是罚雷,刚才睁开的,是雷公眼。”玉玑真人的脚软了。 方才幸好他没有冲上前去,否则,千百年的辛苦修行便等于白费。 罚雷是对上界之人的惩诫,他这样半吊子的修士根本惹不起。 妙妙是因为不知道厉害,才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的。 他不行,他做不到。 “因为是罚雷,所以眼睁睁地看着弟子受罪,也不去阻止?玉玑老儿,你这掌门做得可真有出息!”玉玄真人狠狠地啐了一口,满是鄙夷,她不再理会其他,径自祭出法宝往头顶那处灼亮的空洞驰去。 玉玑真人愣了一下,却不敢跟上前,只顾扯着嗓子大声叫唤:“师妹,别去,你扛不住的!师妹,你听我说……”玉玄真人却哪里肯听。 …… 云堆之上,皆是虚无,阿木抱着奄奄一息的妙妙,笔直地站在了一位黑衣人面前,曾经木讷的俊脸,已然满布杀气。他长发披散,眼中尽是血丝,正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身上有紫色的雷丝闪动游走,将没有颜色的脸庞映得几乎透明。 他靠着双臂,好以整暇地看着阿木,半晌,才悠然一笑:“紫绡,你终于肯露面了,我说过,不管你藏得多严实,我也一样能够找得到。” 阿木挑了挑眉:“又如何?我一个小小地仙,你不也找了百余年之久?你有多大能耐,自己心里清楚,不劳我来提醒。” 第70节 那黑衣人面色一肃:“我乃奉天命行事,并无过错,你投身银桥,做了山神却擅离职守,理当受罚。你不顾天条,以地仙之态接近凡人,更要严惩。就算迟些回天庭复命,我也一样有理,倒是你……与其负隅顽抗,不如早早想清楚回去之后究竟要怎么向帝俊大人解释。” 阿木抱紧了怀中之人,犹自冷笑不止。 黑衣人凝眸:“你笑什么?” 阿木直直的望向他,目光锋锐如刀:“笑你蠢。你可知道你刚才劈中的是谁?你可又知道我从上一世找到这一世,苦苦追寻的人,又是谁?你什么都不知道,便糊里糊涂地前来主持天罚。像你这样的人,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我只问你,凤族究竟给你了多少好处?是给了你片羽吉光?还是许了你佳人如魅?”他语声一顿,无视黑衣人渐渐转灰的脸,伸手替怀中人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良久,才继续说道,“看清楚了,她是扶兰仙子的转世。” 黑衣人似吃了一惊:“她是扶兰仙子的转世?” 阿木点了点头:“这已经是第三世了。第一世,她妙龄芳逝,第二世,也依然活不过十六岁,你可知道是为什么?”他眸中露出几许阴沉,“因为她在下凡之前,就被人种下了绝命咒。至于种咒的人是谁,你大可以去凤族问问。问好了,再来劈我也不迟。” ☆、第105章 温水煮着小青蛙 妙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暖融融的怀抱里,清晨阳光明媚,窗外百鸟争鸣,似乎一切也没发生,一切都好好的。 阿木以一个特别别扭的姿势垫着她,双手平行摊开,稳稳地架住了她的手臂和膝盖弯屈处,她蜷起来,像是窝进了一把绵软安静的椅子里。阿木的发带散了,乌亮的长发披下来,顺着两人接触的衣纹倾泻下来,映着点点清辉,令人挪不开眼。阿木睡着了,却还保持着端正的姿态,真正像个木头人,一个绝美的木头人。 人的五官随光线改变,以前的草庐清透明亮,妙妙看见阿木,就像在晴天白日看见一颗苍天大树,清新朗润,拔挺动人。 而此时此刻的阿木,经昏暗光线柔化了清晰精致的轮廓,反倒突出了另一种气质,妙妙莫明地觉得他像糖……让人想凑上去咬上一口。 阿木不知道抱着她在这床上坐了多久,因为这间房里到处都是灰,似常年未曾打扫,尘网结节,显得残旧。这并不是妙妙在百岁峰住的那间小木屋。妙妙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书中描绘的雕梁画栋在眼前一一呈现,她感到有些熟悉,但细细想来,又好像极其陌生。这样的感觉,与初见阿木的刹那重合在一起,妙妙几乎能肯定,自己躺着的地方,正是从芥子空间爆出来的豪宅的其中一间房。 发生了什么事? 妙妙依稀记得,头顶有白光贯落苍穹,连累着飞剑一起摇晃,随着那摇晃的频率越来越高,她的脸上骤然漫画一丝毛茸茸的痒意,然后,她便看见师尊的发髻蓬地散开,像个花白的倒插的扫帚,直指天宇。跟着,站在师尊身边的阿木忽然冲着师尊踹了一脚。 白光落在了师尊站立的地方,打得飞剑一偏,妙妙这才明白,那道撞下来天顶的白光,是雷。 飞剑失去了玉玄真人的控制,飞速落下,但打偏的电光催着剑身像风车那么转不停,妙妙在瞬息之间看见了第二道雷。那道雷,竟是冲着阿木去的。那时候,妙妙的脑子抽了一下,跟着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她记得自己好像扑了上去,但又好像没有,她听到了阿木的惨呼,可是也不能完全确定。她糊里糊涂地替阿木挡了一道雷,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就到了这里。 之前发生的一切,好像被遗落在梦里,妙妙就算记得所有的细节,也不敢肯定那一切真的发生过。那样雄浑的雷柱,若是真的落在地上,岂不要将玉珩宗劈开变作两半?可是现下鸟语花香,明明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木的脸那样亲切,那样真实,完全不像历经突变的样子,只是他的脸……好像有些发白,连嘴唇也是。 妙妙在阿木怀里伸了个懒腰,他却没有反应,妙妙跳下来,赤着脚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还是老样子,摊着双手,像把安静的椅子。 妙妙觉得有趣极了,凑脸过去在他跟前看了好半天,忽然对着阿木的眼睛打了个喷嚏,阿木的睫毛颤了颤,突然像受了惊吓似的跳起来,一把将妙妙推开,妙妙脚下一滑,仰面往后倒去,惊呼声尚未出口,就被阿木压住了。阿木僵硬地撑着手,将她圈在了两臂中间,可饶是他手臂修长,却仍避免不了身体上有接触,妙妙明显地感到阿木抽了口冷气,发白的脸转瞬发青。 “原来没有魂魄之人,也是会疼的啊。”妙妙转了转眼睛。 “当然会疼,也不看看你撞到的是什么。”阿木依旧绷着那张木头脸,可是心里却在滴血。妙妙姑娘在不恰当的时机躺在了不恰当的地方,整整躺了三天三夜,阿木好不容易原地满血复活,却猝不及防被她来了这么一下。他额上冒出了冷汗,可是却还要假装一块木头疙瘩,这中间的难度实在太大了。阿木很想干点禽|兽之事来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可接下来又已经有心无力。 两人四目相对,近得睫毛都快打架了,妙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阿木却在暗中又吸了一口凉气,隐忍着,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寸血管都在兴奋地冒着泡泡,两耳朵里更似嗞嗞地冒起了热气,他想干咳一声,想掩饰自己渐渐不自然的表情,可是又想到“阿木”好像是不会咳嗽的。 为了能够继续与妙妙朝夕相对,和平相处,阿木认为还是不要穿帮地好,于是他按捺那颗狼嚎的野心,拼了老命压住驿动的表情。 对其天人交战一无所知的妙妙姑娘则像条小泥鳅一样,从他下方钻出来,顺势捏了捏他高挺的鼻梁。她笑嘻嘻地说道:“不痛,乖。” 阿木觑着她松散的领口,依稀记起三天前为她换下破衣服的情景,顿时血脉贲张。 同样血脉贲张的,还有妙妙的亲亲好师尊。 玉玄真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足足坐了三天,她挣扎了几次都没能好好地站起来。待心中铺天盖地惧意消褪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腿软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她亲眼看见阿木救下了妙妙,并亲眼看他抱着妙妙步入房中,房里的破铜烂铁被一古脑地丢出来,砰砰嘭嘭砸了一地。玉玄真人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然后又给了自己几个狠狠的耳光,却仍旧清醒。 三十六个时辰,她一刻也没合眼,只顾着研究那些被阿木当成垃圾清扫出来的法宝们。 比起能放进一座大宅的芥子空间,眼前这些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比起玉玑真人的收藏,却又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要知道,在上世随便带个夜壶下来,都在这儿都是法宝啊。 在阿木替妙妙疗伤的短短数日里,玉玄真人一直在翻滚,在嘶嚎,在哈哈大笑,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从小养大的徒儿竟是仙子下凡,更没想小徒儿随便捡了个男人回来,竟也是个仙君。旁人苦修万年也未必可以碰上仙缘,就像玉玑真人,傻了巴叽地等了一百多年,也没有等来劫雷,倒是她,区区十六年,就遇上了两个。 玉玄真人一时跑去看徒儿的伤势,一时又跑回来看自己捡到的法宝,忙得不亦乐乎,直到阿木耐性耗尽,抬手将她丢出院外。 玉玄真人像个疯子似的,对着雪白的墙壁,幸福得冒泡泡。 她一生所求,并非仙道,只恨玉玑真人借自己青云直上,她对玉玑真人横眉冷对,无非是想在昔日道侣面前找回几分面子,现在很好,里子面子都有了。光是丢个法阵出去,玉珩宗上下都要改口叫她一声祖宗。 真是太爽了。 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只有妙妙一个。 她兴冲冲地带着阿木出门看花,可是才打开门,就愣住了。 大门朝东,清风徐来,可是前前三尺之外,已变成了万仞深渊,百草田边一圈焦土,黑乎乎的土坷垃幽幽地冒着紫色的雷丝,和她捡到那个巨茧时看到的一模一样。所谓的鸟语花香都是从芥子空间里释放出来,真正的百岁峰,已然变成了不毛之地。 妙妙豢养的灵兽们跑得快,在天雷落下之前就跟玉珩宗的弟子一样逃了个无影无踪,等到雷声过去,它们再想回来,却已经不大可能。 百岁峰与青冥峰遥遥相对,中间悍然隔着一道天堑。从这天起,玉玄真人再也不必逢初一去决明殿议事,耗费心力加固阵法,也再也不必应付玉玑真人那张皱巴巴的长情的脸。经此一役,百岁峰竟然从玉珩宗独立出来,变成了一道孤峰。 “原来不是做梦啊?也就是说,那天确实是阿木救了师尊,也救了我?” 妙妙没有灵兽可养了,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呆在百岁峰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喂阿木。 阿木对这种生活极其享受,就是吃草,也吃得份外香甜。 倒是玉玄真人心里边五味杂陈。她以前是这山头的主人,现在……这地方好像易主了—— 嗯,房子是阿木的,各种吃食也是阿木的,她新换的防具是阿木的,新配的法宝也是阿木的。 阿木是个大土豪啊,却还要装傻充愣被妙妙摆布。玉玄真人觉得这位仙君真是不利落,若是喜欢,哄上床去,一回两回,不就习惯了?当初她也是这样和玉玑真人好上的。可是时间久了,又觉得阿木这样做才是对的。至少,妙妙不会像她一样,处着处着,就心得厌恶。 有种方式,叫温水煮青蛙。妙妙就是那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青蛙。 “阿木,你是不是装傻啊?师尊说过,没有魂魄的人,是不会自己行动的,可是你为什么会赖上我?又为什么能在第一时间救我呢?”妙妙一个劲地往阿木嘴里塞果子,把他两边的腮帮子塞是像吃撑的松鼠。阿木搂着她,保持着淡定的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 “不装傻,又怎么能一直陪着你呢?不装傻,又怎么能和你住在同一间房里呢?不装傻,又怎么能和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呢?”每天,从梦里醒来就能看见你,那曾经是追逐了上千年的梦想啊。阿木吐掉了果子,张口咬住了她细白的手指…… ☆、第106章 另类天才 黄泉客栈开在百岁峰,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妙妙拖着一支开岔的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未名居”三个字,倒也合适。 只是妙妙的手书签稚绌古怪,有些不好看。 玉玄真人对自己要求不高,对小徒儿的要求更是聊胜于无,自从知道小徒儿是扶兰仙子的转世之后,她就越发省了这份心。 以前妙妙是百岁峰的过客,现在玉玄真人是未名居的过客,风水轮流转,总能轮到头。 可怕的是阿木。 阿木熟练地表演着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对着妙妙那叫一个千依百顺,如胶似漆,离了妙妙,单独对着玉玄真人,就变成高高在上,拿鼻孔看人的高傲相。 阿木对玉珩宗嗤之以鼻,对玉珩七真也是百般瞧不顺眼。 玉玄真人性子火躁容易得罪人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因为阿木认为玉玄真人蠢。 本来,凡人修仙都是以灵养灵,借助天地灵气周转,催发自身潜力,而自身的这种潜能基础,众皆称之为灵根。没有灵根,就不能修仙,这是仙门之中大部分人的看法。 然而天庭之上,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无灵根可言,却能在灵气温养之下产生神识,渡妖成仙,这显然是与凡界那套理论背道而驰的。 阿木认为,只要是人,都有修仙的资格,只不过要走一个不小的弯路,就好比妙妙。 妙妙抛却了仙子的身份,重新学习吐纳入门确实很困难,但不从吐纳入手,直接借着法宝调用周围的灵气,却还是可行的。 “晚辈不明白,以法宝之力调用灵气也一样需要自身的灵力做支撑,比如要打开乾坤袋,一样得费些功夫,妙妙没有修为,怎么可能借用法宝?”玉玄真人是真的听不明白。 她一直以为阿木只要和小徒儿腻在一起就可以了,却不知神仙有神仙的崇高追求,至少,阿木就不会像玉玑老儿那样,只顾沉迷在温柔乡里。便是再喜欢,再走心,阿木对妙妙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阿木好像很痛苦,可是痛并快乐着,不知不觉就流露出一点受虐的满足。 可怕的满足。 玉玄真人想象不出阿木吃过多少苦,但一个人把吃苦当成习惯了,确实有些悚人。 玉玄真人想起自己冲上云端之际,看见了阿木同雷公说话,那时候她心里骤然产生的情愫不是震讶,也不是兴奋,而是一种释然。她身为人师,却性情火爆,得罪了不少人,妙妙跟她一起住在百岁峰上,根本足不出户,作为二八年华的活泼少女,这样未免憋屈,但让她带着徒儿在各峰玩耍,又怕妙妙暗中被人欺凌。 妙妙坐在家里都有人欺上门。 这就是性子软弱的悲哀。 现今有阿木死心塌地的陪着,妙妙总不至于太惨。 没想到妙妙心思单纯是一回事,目标明确又是另一回事。 自天罚之事后,妙妙就一直缠着师父,要学习布阵。 玉玄真人看她抱着一套小阵旗跑来跑去,一时头大如斗。 在玉玄真人看来,阵法是最没用的东西,比占卜之术更无能,人们比的是仙法仙术,打斗起来风云滚滚,哪还有时间认真布阵,快速布阵的方法不是没有,但没有深厚的根基,很难练至臻境,妙妙就算是学了阵法,也只是个懂阵法的凡人小姑娘。 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看着妙妙折腾,直到妙妙将一套完整的诛邪之阵画在了防具上。妙妙不顾师尊肉疼,亲手毁掉了一件星纱流仙裙。 “还没想明白?妙妙将阵法画在流仙裙的幅面上,长纱曳地,踏足上去就是一套难得一见的阵盘。她只要在阵盘中间移中,阵法就能随着她的步子作出反应,不需要刻意聚灵,就能达到诛邪的效果。”阿木耐着性子和玉玄真人解释,末了,不忘鄙夷地添上一句,“亏你还是做师尊的,这点道理也不懂,白活了这么多岁。” 玉玄真人张嘴想反驳,但看阿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万般情愫就沉寂在了一声叹息里。 她承认,妙妙虽然没有灵根,却天生赋有仙缘。 其他凡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妙妙总能做得天衣无缝。 紫绡仙君说得也对,她活了那么多岁,自以为傲视天下,不守陈规,实际上却是划地为牢,不肯多想一步。她害怕徒儿早逝,便四处奔波着寻找长生之法,却没想过徒儿把生死命数全都不放在眼里—— 妙妙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帮阿木找回魂魄。 她也想看阿木像别的师兄那样笑语欢歌,御剑风流。 阿木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埋头钻研,遇到她卡壳的时候,就着意提醒一下玉玄真人这个蹩脚的师尊。玉玄真人在转述这些要点的同时,自己的修为也渐渐得到了提升,短短数月,她的修为竟从元婴初期提升到了元婴中期,而妙妙也能通过阵法自保了。 妙妙在有限的空间里练习走位,以用中阵心旗控制着阵法的五行属性。 期间,她和元婴中期的师尊对阵过几次,竟也不是全输。 妙妙的记性很好,多试几次就能记得师尊出招的习惯和方位,以及法术的属性。她甚至可以轻易判断出玉玄真人下一招会落在哪里。 有时候玉玄真人攻过去时,她已经守在退路上等着了。 这种瓮中捉鳖的打法简直娴熟到了极点。 阿木托玉玄真人为纱纱配上了一套法珠,九档七纵,六十三颗串在一起,刚好是一副小小的算盘。挂在腰间,熠熠发光。配上那件星纱流仙裙,自是再适合不过。 阿木这套法珠的原理与普通的投掷法器相同,不同的是,它们能配合诛邪阵变幻攻击效果,将诛邪阵的威力提几百倍。对付普通的妖兽,妙妙已经绰绰有余。 虽然她的修为还不如炼气一阶的小弟子。 第71节 阿木守护了扶兰仙子两世,第三世,她终于有了一点自保的能力,委实来之不易。 天雷惩戒,并没有给百岁峰带来不良的影响,相反,玉玄真人倒成了这场天罚祸端当中最大的受益者。她获得了数以万计的法宝,完全可以凭此招新纳徒,自立山门。 可是玉玄真人想了想,还是把这些法宝一件一件地收起来,放在了妙妙身边。 她想起自己残留在俗世中的一点缱绻。 刚入门时,玉玄真人的想法和普通女子并无不同,她以为结缡双修就是拜堂成亲,以为得到师兄就是觅得了良人,她千方百计倒贴上去,不过是想过自己想象的那种小日子。 寻一个人成亲,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再看孩子慢慢长大。 事实证明,她确实太天真,玉玑真人根本没将她当成妻子,他们努力双修,心思却南辕北辙,玉玄真人想要个孩子,玉玑真人想要早日飞升。结果玉玄真人的修为止不不前,被师兄远远地抛在了后头。再后来,双修的情份也淡如烟水,不复存在。 只是玉玄真人还记得,自己曾经想要有个孩子,不知不觉她就把妙妙,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那些法宝,是她留给妙妙的嫁妆。可是妙妙却不肯接受。 “师尊,我不用这些东西的,一来是因为我本身没有灵力,用不上,二来,也是因为它们对我来说不甚大用。你说过,修仙修心,只有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路才会越来越宽,师尊喜欢就自己留着,我真的用不着。”妙妙心疼师尊,更坚定了自己一根筋苦修的决心。 这样的妙妙和昔年躲在洞庭里苦修而不谙世事的扶兰仙子重合在了一起,在阿木眼中散发着耀眼光芒。阿木清楚地看见,扶兰仙子变了,从那样没心没肺的苦修女仙,变成了一位七窍珑玲的姑娘。 小姑娘依旧单纯,但却懂得了委婉变通。 她终于有了七情六欲,学会了心疼别人。 第一世,柳纤纤失去了至亲,只在奈何桥边流过两行泪。 第二世,韩明珠没有了韩闲卿,首开心智的她,终于明白了温情可贵,可是却没有机会弥补。 第三世,妙妙变成了一个妙人儿,她不急不躁地陪着师尊,从无怨言。她学会了许多,比如珍惜,比如付出,比如回报。 妙妙辛苦学习阵法,不是为了像同门师兄师姐一样在天上翱翔,而为了能够平安下山,为阿木寻找失去的魂魄。 阿木的魂魄并没有丢,只是藏在了她身上,包括了他的心,也都系在了她身上。 很多年前,他们就已经息息相关,不然,他怎么可能会在轮回里轻易找到她。 妙妙老老实实地长了本事,渐渐把寻找魂魄之事放在了第一位,她翻查过很多资料,最后决定先去一趟丰都,听说丰都是离黄泉最近的地方,也许可以打探到一些消息。 可是要怎么下山,却变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妙妙不会飞,也驾驭不了飞行法宝,让师尊送下去倒是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在别的地方也遇上了同样的障碍,那要怎么办? 最后,妙妙决定去后山捉一只仙鹤代步。 百岁峰受芥子空间受影响,变得越发水美鱼肥,后山的仙鹤吃胖了许多,好些都不会飞了,妙妙这次要捉的,是苗条一点的仙鹤。 她佩好法珠,换好画好阵法的流仙裙,一大早便向着百岁峰的后山出发了。 当然,出发的时候,身后还多了一个切也切不断的大尾巴,那就是装疯卖傻的阿木。 百岁峰的仙鹤都是认识妙妙的,所以它们的攻击力几乎为零,但也因为不会主动攻击,造成了这次抓捕行动的难度,因为妙妙暂时不能判断仙鹤会往哪边飞。 不过这样的问题难不倒妙妙姑娘。 妙妙带着阿木,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她除了佩带法宝,还多带了一副渔网。 妙妙要先捉鱼,然后再以鱼作饵,引仙鹤上钩。之后再把仙鹤打晕,结上血契,搞定。 但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因为妙妙忘了,仙鹤们其实不缺吃的,它们保持着苗条,只是因为胖起来不好看。 阿木倒是很开心,终于有机会和妙妙独处了,说不好,还可以来一场美妙的鸳鸯戏水呢。 ☆、第107章 鸳鸳戏水 玉玄真人独霸山头那么多头,时常打理的地方也只限于屋前屋后十几块草田。 妙妙没有修为,单人出手和琅鹿对殴都没胜算,所以后山在小丫头心目中还只是一个传说。 出去捕只仙鹤,对于妙妙来说不啻于出一趟远门。 虽然满上繁花都是天天能见到的寻常事物,可近距离看来又不一样。 妙妙一路挽着阿木的手,只感到天高云阔,连身子都轻便了不少。 若不是被那条长长的裙摆拖着,她几乎能以为自己能立刻飞起来。 后山的清幽池塘,承着从天降落的无根之水。 水流穿过云雾,散成万千白色丝缕垂落崖间,撞在了突起的岩石,水滴便如珠玉般四溅开去,盈盈郁郁地挂在树叶上。 百岁峰上,粉白色的花精随处可寻,她们一路撒着香芬,熏得两人都醉了。 妙妙起初还能保持淡定,可是离了师尊的视线,小心思小花样就咕嘟咕嘟往外冒,活蹦乱跳,像一只抽了风的蟑螂。阿木虎着脸跟在后头,目不斜视,心里却像被狗牙啃了一样惨不忍睹。 阿木沉痛摇头,暗自叹息。 小丫头就这点见识,若是有朝一日下了山,还不知道折腾成什么样。 扶兰仙子从沉稳内敛变得活泼跳脱,他一时半会还真是,适应不来。 也许是因为心情好,妙妙走路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走到水边,才只过了半个时辰。 晌午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闪闪,青山之境,跳动着点点灼白的碎芒,像一漫天光辉被剁碎和在了水里。水面氲着一片薄薄的雾气。 雾气蒸腾而上,渐渐聚成云朵,十数只肥胖的银翅鹤在云层中吃力地飞着,一时高一时低,好像飞不稳似的。 妙妙指着那些胖鹤,一本正经地和阿木解释:“阿木,我们要抓瘦一点的,像这么胖的,自己都飞不稳,我们要是骑上去,不摔死也慢死。说不定等飞到丰都,我们头发都白了。” 一起到白头也不错,阿木一点也不介意。 他抿着唇,跟她一样正经地发着呆,可是攥着的手指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妙妙话中,一口一个“我们”,仿佛真的将他看成了一体。他沉浸在这种喜悦中,与真的呆了傻了并无两样。直到妙妙想起鹤要也饵,鱼也要饵。 来后山的时候,她忘记了捉虫。鸟吃鱼,鱼吃虫,似乎将虫挂在网子上,鱼儿会更快地入网。 妙妙挣开了阿木的手,指着水边一块大石头道:“阿木你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记住,别乱跑。” 阿木心想:“小丫头,你自己不要乱跑才是。”他佯听话地停了下来,转眼见妙妙捞起袖子往树下走,又忍不住跟了上去。 妙妙一回头,就和他撞了个对眼。 她推着阿木转身,又往那石头走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乖,过去等着,你衣服弄脏了不好洗。”妙妙的衣服好办,让师尊施个法就可以恢复原样,阿木的不一样,阿木身上每一寸都不是凡品,玉玄真人那点法术拿他完全没辄。 阿木不乖,转身便揪着她的衣带,圈住了她的腰。 妙妙大窘,气得直跺脚:“我就该带你来。” 阿木不乖,伸手缠住了她的长发,贴得更紧。 妙妙终于服气了:“啊,怕了你了,你爱跟就着着吧,我先去捉蚯蚓,记得,千万别把衣服弄脏了。别乱动,别插手,别蹲下来。” 阿木这才乖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慢慢地松开了手。 妙妙无奈地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 她知道阿木是相当有“主见”的,基本上,她说什么话都他都不会听,有时候不但不听,还要对着干,她让他滚得远远的,他就贴得紧紧的,就像现在一样,她越是让他坐着别动,他就偏要动。 妙妙觉得阿木不是没有魂魄,而是魂魄受损,变成了一个油盐不进的蛇精病。 罢了,怪可怜的!妙妙拿阿木没办法。 撒娇的男人真好命。妙妙撩起裙摆蹲下,随手拾了根棍子在树下的湿泥里戳来戳去,不多时,便挖出两只跟仙鹤一样患了胖肥症的蚯蚓。 两条好像不够,这些仙鹤的胃口大得很,只撒一次网肯定不够。 妙妙懒得招呼阿木,径直换了一个地方。 阿木不声不响地跟着,遇上太阳大的时候,他还能撑开袖子为她挡挡阳光。 这傻大个也不是一无是处嘛。妙妙想着,又记起阿木好像从来没有看过蚯蚓,便要拿一条出来显摆显摆。打定主意,妙妙贼溜溜地举着蚯蚓站起来—— “阿木你看!” 却不想手指往上一叉,猝然戳中了身后站着的人,的鼻子。 那人痛呼一声,顿时后退了好几步。 妙妙扭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站的人,早已经不是阿木。 阿木哪去了? 妙妙很少见陌生人,自从天雷劈过玉珩宗,那些送月供的小师姐也过不来了,妙妙在百岁峰上,再也没见过第四个人。 她起身的幅度太夸张,动作又太霸道,手指招呼在了那人的脸上,正中鼻孔。 那人比阿木矮一些,所以遭了灾。 那是位二十出头的男子,背上负一把大剑,穿的并不是玉珩宗的弟子服。 他的衣着非常华丽,简直华丽到了繁复的地步,第一块衣料的转角,都工整贴合,腰间的琳琅,以玉为主,玉带玉勾,拖着玉坠,鲜红的丝绦,映在一身镂着暗纹的白衣上,像落雪时节缀着的几点了冷梅。男子捂着鼻子,却露出了一双迷人的凤眼,压低的了长眉现出几分凌厉,但被飞扬的刘海遮挡了一部分,竟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感。 光看这半边脸,也算是个美男子吧,虽然比阿木差了那么一点点,神韵。 妙妙的审美一向是被妖怪啃过的,她习惯了阿木呆呆的模样,看谁都觉得失了些水准。 面前这位明明是九宗十二宫四大世家当中有名的美男子。 妙妙却不屑一顾。 她只想着一个问题:阿木去哪儿了? 她一脚踩在了自己裙摆上,踏七星之阵,退出数步,作出了防备的姿势。 那男子一愣,竟感到有些羞辱,他想掉头离去,可是不知怎么的,双腿像生了根似的没有动。 他怔怔地望着她,目光最终落在了她捏着蚯蚓的右手上。 她的手指很白,指腹有些粗砺,并不像普通的仙门弟子那样注意保养,她的修为不高,周身几乎没有任何灵力保护,竟像个凡人。 赫连歌从来没想过,自己纵横仙门十几年,居然会被一个凡人女子打脸。 更没料想,这位凡人女子定力如此之高,居然看见他都不心动。 这……太不合常理了。 赫连歌将手放下,露出了优美的下巴,妙妙一敛眸,扫了他一眼,便皱起眉头走开了。 赫连歌看她若无其事的转头,不觉有些失落。 没想到妙妙走了几步,忽又倒了回来,直直地盯住了他。 第72节 赫连歌沉下去的心翻了几转,有些期待地将目光迎上去。 妙妙却平静地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他愣住:“什么意思?” 妙妙板起脸孔一字一句:“买路钱。” 赫连歌轻浮地一笑,道:“这位道友,你说的是买路钱,还是订情信物?”竟有了一些调笑的成份在里边。 妙妙认真想了想:“是买路钱,先收一万个功德,师尊说过了,未经她允许进山者,罚一万。” 赫连歌听她说起“师尊”这才觉得奇怪,暗忖,谁会收一个凡人女子做徒儿,这么没眼光……可是想归想,面上的风度却一点也不少,他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递了过去,依旧笑得疏朗:“这块灵玉值五万个功德,剩下的,我从青冥峰回来后,你再找给我不迟。” 妙妙讶然道:“你要去青冥峰?” 赫连歌傲然道:“我乃离凰宫第一百四十四代掌门姬滟首座弟子赫连歌,此次前来玉……” 妙妙将玉佩双手奉还,打断了他的话:“你换一块值便宜点的给我,然后从原路返回,这里过不去。” 赫连歌失笑:“从这里到青冥峰不过数十里,怎么会过不去?” 妙妙道:“路断了。” 赫连歌不信:“路断了,我还能御剑飞过去。” 妙妙摇摇头,道:“路真的断了。” 赫连歌心想,原来是遇上了一个傻姑娘,唉,可惜了这张脸。 他祭出佩剑,一脚踩了上去,起手捏了一个诀,刚刚将剑身升至半空,陡听一声惨呼。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从对面射过来,转瞬就到了眼前,赫连歌还没来得及闪避,便被一道劲风击中,跟着那道身影一起,直直地跌进了水里。 巨大的水花,像陡然绽放的白莲,两个*的人从莲心处冒起来,他们狼狈不堪地游向岸边,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强大的暗力,推着两人越游越远。 两人像一双乘风破浪的小艇,很快就消失在了妙妙的视线里。 阿木风姿绰然地出现在妙妙身后,目光依旧呆滞无神。 他木木地站在那儿,好像哪里也没去过。 “阿木,我不是让你别乱跑吗?”妙妙皱着眉头走回来,习惯地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阿木轻灵地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抹看不见的狡狯。 ☆、第108章 隐情 又在轮回里见面了。 阿木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头上,看也妙妙的水里扑腾。她没有脱掉外衫,却也没有弄得半干不湿。那件风|情万种的流仙裙,真是用途多变,这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装鱼的鱼兜。妙妙本来只是为了捉仙鹤而捕鱼,到后来就变成了为捕鱼而捕鱼。 鱼很受伤,看不见风光旖旎的阿木也很受伤。 方才他感觉有人暗中接近百岁峰,便多留了一个心,没想到还是被人趁虚而入。天上那一位,好像着意帮着某人,不管哪一世,都是如此。阿木不想再经历同样不公,想在这一世孤注一掷,让扶兰仙子与凤华仙君没有相遇的机会,结果还是功亏一篑。遇见了,相识了,终是缘份的开始,上一世的扈文青,这一世的赫连歌,又有什么样的不同? 阿木有些累了。 妙妙把烤好的鱼送到他嘴边,他却没有吃。只将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妙妙如花瓣一般的唇。他想说话,想告诉妙妙关于扶兰仙子,关于她自己的一切,可是话到嘴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最后,他只是拉了拉妙妙的衣角,贴着她的肩,疲惫地合上了眼。 “阿木是困了吗?要不,我们回家?” 妙妙将一兜鱼分别放置在几处陷阱之后,就一直在吃吃吃,一边吃一边等鹤儿们上钩。结果等到了半夜,没有动静。仙鹤们飞累了,早就回去休息了,山上风凉如水,只剩下两个二楞子,在对着夜色听着虫鸣。妙妙感到有点冷。 阿木环过来的手掌,替她捂住了手心。宽厚的膀臂,变成了她的依靠,就像那天她昏迷的时候一样,他这样护着她,无声无息。 在妙妙面前,阿木不需要说话。 我们,回家。上一世也是这样,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韩闲卿没有出那档子事,如果扈文青能早些退婚,如果他能早些挣开天条的束缚,一切都会不一样。他曾以为自己可以熬得过三千年,后来却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原本,定下结局的故事,想要反转,就得步步为营。 从一开始,扶兰仙子就不属于他。 他是谁。 不过是扶兰仙子以心头血温养的一丝寄托,不过是姻缘石前断落的一条红线。他从来不敢正视自己,原因只有一个。 他从一开始,就是牵在扶兰仙子与凤华仙君中间的红线啊。红线成仙,这本来就是很可笑的事情,他对更多的人来而言,连法宝都称不上。 扶兰仙子扯断了凤华仙君身上所有的红线,当然也包括了自己的那一条,可是低头的刹那,她神使鬼差地拾起了其中的一条。几千年来,扶兰仙子以心头血养着这根红线,只不过是希望心头那点妄念,能够结果开花。仙君风流,凤族多情,这本是常态,扶兰仙子做姻缘石那么久,粗浅的道理又怎会不明白?她为什么讨厌凤华仙君?换种说法来问……她,为什么看见凤华仙君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会生气? 她生气,可又为什么要捡回系在凤华仙君身上的那根红线? 她生气,可又为什么不反对帝俊的安排? 前尘往事,只停在回来山上离别的瞬息。他和凤华仙君并肩走来时,扶兰仙子的眼睛是看着凤华仙君的。凤华仙君倾绝一笑,扶兰仙子的心就沦陷了,饶是有缘无份,饶是夹缠不清,也未曾改变。虽然扶兰仙子与凤华仙君之间已无红线相连,他们却仍旧一次又一次地相遇。 扶兰仙子的心喜欢上了凤华仙君,可是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即使是通心灵玉打开了,她也一样不知道。 三生三世,那根无耻的红线都在做着春秋大梦,他变成了扶兰仙子与凤华仙君之间最大的干扰。 扶兰仙子不知道自己的心系在了凤华仙君身上,可是紫绡仙君却知道自己的心谪往何方。 异语求同,千年不变。 对于紫绡来说,扶兰仙子给他的不止是生命和地位,而是千年万年的追求。 他想保护她,就算护不住她的人,也想护住她的心。 哪怕是没有结果。 他跪在俊帝大人面前,要求随他二人一起下凡,只要能下凡,哪怕是做只猪做只狗也无所谓。 幸而,帝俊大人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 他知足了。 “阿木,我们过几天就能去丰都了,到时候我想办法求求鬼差,看他能不能帮你找回魂魄,如果实在找不回,也没关系,你还有我。”妙妙把玩着阿木冰凉的长发,感觉整副身子融进了一个暖炉里,阿木的体温刚刚好,不会焐出汗意,也不会乍冷乍热,他像一滩温柔的水,包容着她。她习惯了欺负他,竟看谁都不顺眼了。 “阿木,你知道么,我时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幸运,为什么你就认定了我,一定要跟着我,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只小鸟认了鹿大哥做娘亲,它是在鹿大哥的肚皮下孵出来的,它出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鹿大哥,就像你,从巨茧里一出来,看见的就是我。”妙妙把脑袋钻进了阿木的怀里,两人的体温叠在一起,蒸干了衣上的水份,阿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鱼腥味。 “小鱼干。”阿木闭着眼睛,脑子里有些煞风景地飞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勾了勾唇,笑了。可是背着妙妙,小丫头根本看不见。 …… 两个失魂落魄的人影穿梭在树林里,各自顶着一头水草。百岁峰的水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粘在头皮就不下来,越是用灵力催发,它们就越长得凶,最后两名美男子就变成了两名绿毛怪。赫连歌拿着一把铜镜翻来覆去照,越看越像是头顶戴了个绿帽子。 身旁的师弟披着绿毛,一张嘴合合张张,碎碎念了一路。 他说:“我就知道是这样,师尊说得很清楚了,串门子也要拜帖,怎么能随便走后门,你看吧,弄成这样怪谁?” 他说:“大师兄你不是一直很受师姐师妹们喜欢么?怎么这次这么失策?” 他说:“我说了这草剪不断理来乱,你还拧着来,这一头绿毛可好看,戴回师门够师尊笑三个月了……师兄,你说句话啊,要怎么搞?” 他说:“师兄……” 赫连歌炸了毛:“闭嘴。” 身旁的师弟顿了顿,礼貌周全地向赫连歌作了一揖,大声道:“师兄,我再说一句,就一句。” 赫连歌的脸已经绿了:“……” 身旁的师弟小心翼翼地让开一步,防止师兄未语未发飚:“师兄,就这一句……我们,迷路了。” 赫连歌“刷”地一下抽出长剑,照着师弟的脑门就劈,一边劈一边还大声说着:“弄成这样,究竟怪谁,你自己怎么不好好想想,说了让你不要妄自行动,你偏要以身试险,问清楚再作打算不行么?我还不是被你连累的,你看看这头绿毛,你看看,好看吗?”长剑在劈在师弟脑门上,就像打在金刚火岩上,“咣咣当当”地冒着火花,除了砍断一大片绿色的水草,小师弟不痛不痒。 等到劈累了,赫连歌才长吁一口气,将剑身一抛,还剑入鞘。然后,恍惚听师弟懵懵地说道:“好看。” 赫连歌怒急,又抽出了剑,咆哮着:“史留名,你这脑子是用来做夜壶还是用来做板凳的?好看你个头!” 史留名退了一步,自豪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喃喃地道:“对啊,师姐们都说我好看。” 赫连歌吐血三升,噗噗噗噗。 他发誓,再也要不跟这个蠢师弟一起出来闲逛了,会有生命危险的。 赫连歌教训师弟:“我们是出来捉妖,不是过来得罪人的,更不是来别人这儿蹭饭的,你知道我们师尊和玉玑真人的关系。” 史留名好奇地一伸脖子,乍舌:“他们有关系?玉玑真人那么老了,脸都像橘子皮……” 两人走进了一片树海里。 玉玑真人那么老了,脸都像橘子皮……真诚的评价,一字不漏地落进了青冥峰首席大弟子谢轶言的耳朵里。 自从天雷劈断了百岁峰与其它六峰的联系之后,谢轶言便被困在了湘妃林里。当日的情形,他对魔物有一种天生的执着,加上对师尊的不满积压心头,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怨憎。谢轶言自认为自己和师尊不是同路人,所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关心。他由头至尾,都没有离开湘妃林半步。他不相信那魔物会在极上之阵里待一辈子。 然而,魔物没等到,他先等到两个绿毛怪。 两个绿毛怪,肆无忌惮的谈笑彻底激怒了他,他可以对师尊不满,别人却不能说他半点不是。 特别是玉玑真人身上那笔胭脂债,提都不能提。 赫连歌想封住师弟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才刚进林子,剑雨就落了下来,万道剑光,照着林子里有如白昼,一人青衣长衫,立在剑阵中间,气势非凡。赫连歌闪身拦在了师弟面前,同时甩出了巨剑,巨剑旋转着打开,竟变成了一把做工精细的伞。剑光落在伞面上,立时被弹了回去,只见那伞面折射出金色的光芒,平滑得映得出人脸。 “炽侯伞?是离凰宫的道友?”谢轶言一怔,乍见万道剑芒悉数刺了回来。 ☆、第109章 土木双行之阵 玉玄真人问过妙妙,长大了以后要做什么。 那时候妙妙还答不出来,只是好奇地望着师尊,反问:“那师尊像我这般年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师尊的答案是,嫁人。 玉玄真人从来没把自己当修士看,她的梦想,也从来没有改变。 只是时间匆匆而过,梦中的那个人,已经面目全非。 妙妙以前没有能力自保,也不能踏出禁制半步,所以她不敢想这些。 现在,她终于能想了。 修仙,她想试试,嫁人,她也想试试……世间好些东西,她都想试。 可是她不想一个人去试。 “阿木,等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就嫁给你,好不好?”妙妙抱着阿木,在他耳悄悄地说。 第73节 妙妙心里,不管阿木是呆是傻,有魂没魂,都是一个完整的人,和她一样的人。 别的同门忙着修仙的时候,他和她是一样闲着的,她觉得最登对无非她和他,两个人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对着看一整天。阿木不会和她吵架,不会鄙视她的修为,更不会嫌弃她变老,变丑……还有,阿木也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 阿木有那么多的优点,都是妙妙最在意最喜欢的。 妙妙的心里,有一丝看不见的自卑,这点自卑把她顺理成章地推进了阿木的怀里。 如果阿木不是阿木,而是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修士,她未必会有这样的想法。 此之所予,彼之所求。妙妙所想的,正是阿木几世所求。 只可惜,妙妙的声音飘散落耳边,阿木却睡觉了,什么也没听见。 时间过得飞快,成群结队的银翅鹤飞过,扑楞着翅膀掠过浅草,划过清潭。 水面上留下夕阳的倒影。 妙妙在绮丽的霞光之中打量着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白色的影子,被红霞打扮之后,镀上了一层朱色的边,仿佛人间喜庆的嫁衣。 妙妙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脸,出神地向往着:“原来我穿红衣是这样的啊?好像比平时漂亮很多……”十六少女,有些春|光旖旎的想法也很寻常,只是妙妙空想的对象实在有限,她想象了一下自己与阿木成亲的场景,师父主持,百兽观礼,好像有些寒碜。 妙妙有些不满意地哼哼。书上说成亲是人生大事,怎么能如此简单?可是她摊开了手指,数来数去,也没超过十个人。师尊,师伯,来送月供的师姐,喜欢板起脸的大师兄……没有了。 妙妙收起手,喃喃地道:“那些千人观礼,百人道贺的婚礼是怎么来的?一个人怎么样交友广阔才能认识这么多人呢?” 谢轶言带着赫连歌和史留名上山,便看见小师妹抱着阿木自言自语。 她身上沾着烟尘味,树下还堆着一堆吃剩下的烤鱼,明明是仙门之地,却愣是被她活出了尘世的粗野味道。大师兄很不满意。 当他意识到小师妹这是投怀送抱之后,他就更不满意了。 妙妙的艳名在外,引了很多不必要的狂蜂浪蝶,每个月从各峰转至百岁峰的情信就有数十封,信经他手的时候,全都被扣下了。 谢轶言有些后悔当初救下这个女娃娃,万家的女子,果然天生就是媚物,是害人的□□。 史留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等谢轶言开口便先接住了妙妙的话:“不用费心去认识,我师尊说,如果实力够大影响力够大,别人反过来会巴结你。” 妙妙转过头,赫连歌当着她的面朝师弟踢了一脚,低声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看不出这位女道友是在思|春?” 史留名抬起头,若有所悟:“夏天还没有过完,就开始思念春天,这是不是有些朽人忧天?” 赫连歌脸上挂足了黑线,当即黑沉着脸,缄口不语。 但两人的对话成功地惊醒了阿木,他睁开眼睛,第一时便看见了赫连歌。 仇人见面,格外眼红。 心头涌起的敌意,令他一时忘记了伪装,强大的威压袭来,逼得赫连歌连退了三步,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旁的史留史“啊呀”一声,跳开了一步,幸灾乐祸地指着师兄嚷起来。 “师兄,你看见美人腿都软了,这太丢脸了吧?师尊要是知道,肯定会笑死去。” “你……住口!”赫连歌被那股威压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遑论是与师弟斗嘴,他闷哼一声,向后跌坐,随即双手捏诀,艰难地打坐。 很明显,威压只是冲着他一人而来的,难道是因为他之前调|戏这位玉珩宗的小师妹,被她师尊知晓……赫连歌心头漫过一丝悔意。 谢轶言本也以为是玉玄真人在暗中使绊子,但以他之见,玉玄真人的修为比他师尊还要差上一大截,绝计放不出这样霸道的威压,难道……他目光一闪,笔直地看向了阿木。 阿木心中一惊,即刻收回了灵力,重新摆正了一张木讷的脸。 谢轶言从他板正的脸上,隐约读出了一丝不甘。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妙妙不明白赫连歌怎么就脚软了,还有他明明游水逃走了,怎么又厚着脸皮回来了?电光火石之间,她想了很多,却乌糟糟地没有重点,最后,她的注意还是放在了谢轶言身上。师尊不是说从青冥峰到百岁峰的路断了么?怎么大师兄会出现在这里? “小小年纪,就不检点,居然学人在后山幽会,你师尊是怎么教你的?”谢轶言盯着阿木,从容上前,将小师妹从他怀里拉出来。 “大师兄,你就是面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你自己还不是带了人来幽会?”妙妙指着他身后赫连歌和史留名,满脸不服气。 “我和这两位道友不是幽会,我们只是路过。”谢轶言没想到师妹居然是个夹缠不清的,当即红了脸。赫连歌站在身后,连连摇头,一只手悄悄地搭在了师弟的肩膀上。 “原以为天下最傻的就是你,没想到竟能遇上个更有趣的。” 三人都没留意,小师妹眼中隐匿的嫌恶。 玉玄真人在她耳边没少说玉玑真人的不是,妙妙恨乌及乌,连着大师兄一起讨厌了。 她装起傻来,也够三人吃一缸的。 “就不能一边路过一边幽会么?这两者又不冲突!”妙妙甩开了谢轶言的手,回身拉过阿木,冷冷地道,“一人一万个功德,过路费。师尊说过了,同门也不能免。还有,你们耽误我捕鹤,再往上加五万,喏,你的破东西还给你!换更值钱的来!”妙妙从怀里掏出赫连歌先前给她的玉佩往空中一抛,像丢垃圾一样丢回给他。 赫连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说这块灵玉有多么珍贵,就凭也赫连公子的名声,哪个姑娘不巴结着要一两件东西贴身收着。他随身带着玉,无非就是想满足女道友们的臆想,送出去的东西,又哪得收回的道理?可是那灵玉入手,他的脸色又是一变。 那块灵玉本是从东海海底采来的灵物,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块顽石。 妙妙还回来的灵玉,已经完全没有灵气。 扶兰赫赫是玉石的老祖宗,祖宗在上,有点灵气的石头都会贡奉一二,妙妙感受不到灵气流转,自然不知这块灵玉的全部灵气已经转移到了她体内。扶兰仙子下凡之始吞下的三百个聚灵阵每天都在运转,只是这一世被新的皮囊阻挡,聚灵的能力弱了许多,基本上只能贴身之物有效。 赫连歌几乎能肯定,自己被这丫头摆了一道。 她这分明是扮猪吃老虎,故意阴他的。 他和师弟无缘无故被人扔进水里,又无缘无故地被种了一头的水草,分明也是这小丫头所为。他纵横胭脂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对家。 要不,就是这小丫头深藏不露,要不,就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至于高人是谁?他扬了扬眉,将目光落在阿木身上。 妙妙却机灵地把阿木护在身后:“拿不出八万个功德,就别往这边来。百岁几峰不欢迎你们。” 赫连歌踏前一步,挺身拦住了她,指着自己头上的水草,怒声道:“让我回去也行,先替我把这水草拿了。” 妙妙不满地瞪圆了眼睛,道:“你自己有手有脚,就不会自己拔掉?让开!” 赫连歌倔脾气上来了,梗在路上就不松口,只道:“九宗十二宫四大世家同气连枝,我叫你一声小师妹也不为过,你何必做出这副样子令我等为难?你替我把这水草拿了,我就让开,否则,大家今天就一起呆在这山上吹风看星星,谁也别想走得掉!” 妙妙从小被师尊宠着,除了师尊之外,哪有人敢当面给她添堵,她本来就石头转世,这硬脾气一上来,哪还拗得住,阿木全职装傻,只盼这几个人早早滚下山就好,却不料妙妙被触着了逆麟,和赫连歌先卯上了。 妙妙一脚站在自己有裙幅上,不留神踉跄了一下。 赫连歌嘲笑道:“怎么,怕了?连站都站不稳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几十道金色星芒自妙妙身边浮起。 天色越暗,她身边的法珠就越亮。 法珠飞速旋转,化成千万道彗尾,一时将她护了个严严实实。 赫连歌愣怔了一下,忽听史留名在耳边惊呼出声,跟着,谢轶言的剑芒对上了疾驰而来的金光。白光与金光撞在一起,震得树叶乱飞,妙妙错步一让,依旧踩在了自己的裙幅上。 阿木却知道,妙妙暗中将法阵换了,谢轶言是单一的水灵根,妙妙在催动法珠的同时,将法阵变成了土木双行之阵。 谢轶言的剑风打在阵壁上,立即被“落叶回风之阵”吸收,而法阵的另一极则生出了一道灰黄色的光球,越滚越大。 看起来一无是处的小师妹,居然是用阵法的高手。 这简直闻所未闻。 ☆、第110章 青史留名 妙妙的阵法原理很简单,分两步,借力,打力。 以阵法吸收谢轶言的剑风为借力,水生木,灵力被放大数倍之后,再化成与水相克的火炎术法反击回来。如果说谢轶言的力道为一,那妙妙打回来的火球威力就是他的三到四倍。好在谢轶言只用了三成力道,猝然之际,慌了一阵子,但好歹还是扛下了妙妙抛过去的火球。 侥是有惊无险,谢轶言仍免不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到妙妙可能会一点法术,否则她也不会傻呼呼地冲过来。他担心赫连歌不知内情,出手太重,会伤了玉玄真人的心肝宝贝,所以才替赫连歌挡了这一击,没想到却是挡对了。 以赫连歌现在残存的灵力,被这火球缠上,只怕受伤难免。 火球擦着谢轶言的耳朵飞了过去,落在一团青草里,随即散成了金色的星芒,倏忽不见。若是他还能摸到鬓边被烧焦的头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火炎术是由妙妙放出来的。妙妙依旧是凡人一个,她站在那儿,除了脸蛋,几乎没有别的亮点,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谢轶言完全想不到,那火球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消失的。 包括妙妙自己也不知道。 补天的五彩石本是出自女娲之手,女娲大神并五行于天地,为之补天。意思就是说,补天石本身就集齐了五行之灵,能够相互转化。妙妙能驾驭各种灵力并非偶然,她是没有灵根,因为她本身就是制造灵根的契机。女娲补天,天地才有四象八卦,五行灵轮。由此,风吹云,云带雨,雨浇树,树成土,土生灵矿,林林总总……如果非要从灵根说起的话,妙妙的灵根应属五行之外,等同虚无。 即,妙妙的灵根属性为,无。 而妙妙运用阵法,就是一个从无到有,无中生有的过程。 谢轶言与妙妙分属同门,妙妙之前与玉玑真人走得近,其座下弟子平日练了些什么招式,她也都清清楚楚。以前的好奇追问,就成了今日御敌的无上经验,也算是阴差阳错。妙妙没有与赫连歌直接对上,也是件好事,从熟悉的东西入手,总要容易许多。 谢轶言起式是什么样的,放的是什么招,剑气落在哪个位置,在妙妙记忆里全都有规律可循,妙妙闭上眼睛,都知道站在哪个位置是最安全的。谢轶言引以为傲的绝技,被妙妙用眼睛分解开来,衍生出一套完整彻底的对敌套路,妙妙先他一步,站在了生门上。 就算谢轶言的灵力未被吸收,也不一定能击中妙妙。妙妙早就算好了。 赫连歌与史留名之前见识过谢轶言的冰凝剑,自然知道他的威力,没想到竟然轻易就被破解了。用阵法之人,一般修为也不会差,因为修为太低,布阵的速度一定会跟不上,所以反推过去就是,这位小师妹的修为已至臻境,再往前推一点,赫连歌得出了一个结论——刚才那个威压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云渺师妹的手笔。 云渺师妹的修为,比玉珩宗首席弟子谢轶言还要高。 赫连歌的表情立即变了。 修者,以强为尊。小师妹的修为高人又美,无怪乎会引来无数狂蜂浪蝶…… 赫连歌不动声色地看了阿木一眼,心道,小师妹不谙世事,也不大会看人,居然好好儿跟个傻子在一处,真是太可惜了。 所有的能耐都归功于小师妹之后,赫连歌很自然地将阿木归为了花瓶这一类,他甚至觉得,这位眼神呆滞的美男子是不是被采过元阳的炉渣。毕竟,以十六岁的芳龄就能精进于此的概率微乎其微,除非修行时会用到一些非常手段,比如,炉鼎。 赫连歌一向鄙视各种玩炉鼎的道友,但这一次却例外。 他隔着谢轶言,细细打量阿木那一身装备,居然还有些小小的嫉妒。 阿木不知道赫连歌心头千回百转闪过许多心思,更不知道自己好端端就变成了人家心目中的炉渣,他全神贯注地看妙妙与谢轶言斗法,早把赫连歌和史留名二人看成了布景板。赫连歌盯着妙妙的脸和身段,禁不住想入非非,史留名却盯着妙妙的衣摆,默默出神。 谢轶言一连换了六七种法术,都被妙妙准确无误地挡了回去,她一看他起势,或者捏诀的手势,就知道自己要往哪边站才好,可是她的裙子太长了,不管她怎么躲,都踩在了裙幅上。如果她能穿得利落点,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玉玄真人那样一个火爆性子的师尊,居然教出个心思细腻,精于算计的徒儿,这委实令人吃惊。妙妙斗法的风格,与玉玄真人的大开大阖截然不同,这样步步为营的打法,既新颖又踏实,还省力,从长远看,竟不知比玉玄真人那般鲁勇霸气高明多少。 玉玄真人完全不懂阵法,难不成,云渺师妹还有第二个师父教导?可是放眼整个玉珩宗,也没有一个阵法高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谢轶言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第二个师父”的头衔扣在阿木头上。 妙妙与谢轶言斗法,阿木和史留名便呆呆地看着,一左一右,有如哼哈二将。 不同的时,阿木面无表情,史留名则两眼发亮,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灵笔和一卷净台纸,一边看一边飞快地演算些什么。 阿木不动声色地放出了一缕神识,看穿了净台纸,也看穿了史留言笔下演算的数据——他居然看出了妙妙的阵法原理。 第74节 阿木好生意外。 妙妙的法阵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不能主动攻击。谢轶言不敢用全力,妙妙的法阵攻击便不足以爆发到令谢轶言败下阵去,两人一来一往,表现看起来也算得热烈,事际上,却不过是谢轶言和自己斗法而已。等到谢轶言的灵力耗尽,这场没头没脑的斗法,才算是结束。 谢轶言是金丹后期的修为。 想要把一个金丹期修士的灵力完全耗尽,照现在这样的打法,大约需要三天三夜。 然而,打着打着,妙妙就饿了。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她肚子里的咕咕声。 “大师兄!停手!”妙妙苦着脸,将法珠全数收回算盘架子里,准备收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低声道,“能不能……等我吃了饭再打过?”就算她不吃饭,阿木也要吃啊。妙妙觉得自己守山守得太尽忠职守了,这样很不划算。功德什么的,她拿来一点用也没有。 “……”谢轶言被这种软绵绵的打法搞得一身邪火,想放大招结束战斗,又怕反弹回来弄死了自己,想求师妹网开一面,又拉不下这面子,直到师妹那应景的咕咕声传来。谢轶言从来没想过,一场斗法可演绎得这样不愠不火,亦可以结束得这样彬彬有礼。他完全失语了,他甚至不知道要拿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奇萉的小师妹。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板起了面孔。 “你不说话,就当是答应了。阿木,我们回家。”妙妙朝着阿木招了招手,阿木机械转身,跟在了她后头。 说结束就结束了?谢轶言看看手中的剑,犹自风中凌乱。 同样风中凌乱的,还有赫连歌—— 云渺小师妹从头到尾也没拿正眼看过他一次,这真是太不合理了。 她不是喜欢美男子么?为何不看他?为何不看他?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谢轶言在拼命想办法打败小师妹,赫连歌却在拼命地与阿木试比美。 他觉得自己的出场也不算丑怪,怎么就引不了云渺小师妹的注意呢? 这一刻,赫连歌的心思全歪掉了。 史留名飞快地画完几个草图,突然抬头叫住了妙妙:“喂,你的阵法好像有个很大的问题,我指给你看看……”他一直没作声,这时却径自越过了赫连歌大步追了上去。赫连歌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个二楞子师弟会突然主动接近女子,一时愣怔,竟眼睁睁地看史留名与妙妙走在了一起。 等他反应过来,妙妙和史留名之间已经容不下他去掺一脚了,就连阿木也都被挤在了路边。 不过也拜史留名所赐,妙妙总算不再拦着他们上山。 “这个地方,还有这个地方,是你常用的二十个阵位的间隙,你的阵法攻击力不行,借力打力的做法是很好,但也只对冒失鬼有用而已,如果有人发现了这两处间隙,就能突破阵心,这样很危险。”史留名将百米长的净台纸扯到了妙妙面前,两中间,拖了长长一条白色尾巴。尾巴刚好从阿木面前经过。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阵法有漏洞?”妙妙一截一截仔细看。阿木却从脚下的净台纸上,发现一点别的东西—— 妙妙常用的五行阵法有二十个,绘成裙幅了,列成叠阵,差不多有三千四百多个阵点,妙妙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住阵点,并能不踩错一步,已经很难得。没想到有人更进一尺,竟能从二十个交叠相加的法阵中间,找到阵眼。 史留名没有看过妙妙的阵图,却能精准地绘制出分解图,可见,他才是真正的阵法天才。 阿木看着阵眼里一左一右的两颗石头,心间一跳,他想,他大概知道史留名是谁的转世了。 ☆、第111章 穿帮 史留名还跟上一世的韩闲卿一样,喜欢折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上一世他喜欢看花看草看鸟兽虫鱼,这一世,他喜欢做偃甲机关。 他在阵眼位置安放了两个小巧精致的偃甲蛋。 偃甲蛋被触动之的后,会从中间“孵化”出两个光头小人,一人拿一面小镜子。 镜子中间嵌了法宝,能结合法阵吸取的灵力,调整攻击策略。 史留名顶着一头乱草,不无得意地向妙妙炫耀着:“偃甲蛋的底座上有一个开关,拨动它可以调整注入法术的灵力大小,比如放在这个聚灵阵中间,将这个开关打到‘壹’的位置,聚灵阵中的灵力便会有一成注入镜子里。这两颗叫‘乾坤珠’,与你那些个法珠是一样的道理。” 妙妙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在阵法中间,打开这两个偃甲蛋的开关,它们就能主动根据阵法调整法术,达到攻防结合的效果?果然厉害!” 史留名抓抓乱糟糟的头发,憨笑道:“这也不是最厉害的,我做出来偃甲,能配合阵法上下翻飞,就跟真的灵兽一样,只不过没有生命而已。但没有生命也好啊,坏了就拿去修,不会害人伤心。”他还像上一世一样,不忍心伤害任何活物,阿木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忘川孟府的历任家主为了孵化三生石,必然会学习各种阵法,孟三生从小便被当成家主培养,所以精通法阵也是理所当然。他转世成史留言,这种天赋也未曾削弱半分。 相比赫连歌,他似乎更能吸引妙妙的目光。某种相通的气质,令他们再度聚在了一起。 如果上一世,孟三生不是扶兰仙子的哥哥,如果他没有被凤华仙君连累,那结果会怎么样?阿木想到这里,忽而狠狠地打了个寒噤。他太掉以轻心,居然忽略了这个最大的对手。 神使鬼差地,他向妙妙伸出了手。 就在妙妙接过史留名送给她的偃甲蛋的时候,手中蓦地一空,偃甲蛋冷不丁被阿木抢走了。 阿木他……抢东西?脑海闪过一丝异样,妙妙反正过来想要拉住阿木,却迟了一步。她的裙角被另一人拉住,接着,赫连歌的大脸映入眼帘。 “请问……”请问我还要不要出买路钱?赫连歌是想问这个。可是妙妙被他吓了一跳,当即一拳,打在了他脸上。顿时,把他的半边眼眶给打青了。 “哇,你怎么打人?”赫连歌的满头青丝变成了绿色,连眼眶也变成了绿色。 “你挡着我的路。”妙妙推搡着要去追阿木。赫连歌被她推得退了一步,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啊呀,师兄,你踩到我的脚。”史留名的反应慢了一点,被赫连歌踩得脚趾头都肿了。 “你们俩都让开。”妙妙不耐烦地被两个人堵在路上。 走在最后的谢轶言终于恍过点神来,定睛一看,我去,离凰宫这两位师弟居然当着他的面调|戏云渺师妹,枉他先前还替他们挡了那么久。 妙妙推赫连歌,赫连歌推史留名,冷不丁背后一阵劲风扫来,三人同时被掀翻在地。 这时,阿木猝然去而复返,冷着脸,伸出了双手,一手提着一只,左右开弓,兜着赫连歌和史留名两个,大力地扔了出去。 一阵水响,凤凰宫的两位公了哥儿又都掉进了水里。这世界终于清静了。 妙妙的嘴角抽了抽,下一刻,她一手攥住了阿木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未名居奔去。 …… 等到赫连歌和史留名爬上岸,天夜已经完全黑了。 百岁峰上没有星也没有月,唯见山顶一点灯火,像渔火一般地亮着。 两人顶着新的水草,奄奄一息地趴在水潭边。 赫连歌指着史留名,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史留名却望着那盏灯,默默地出神。 那盏灯,好像很熟悉,可要说在哪里见过,他却答不上来。 “师兄,这位小师妹比我见过所有的小师妹都要漂亮。”史留名托着下巴,流露出几分憧憬。 “漂亮,就是太不讲道理,我也没怎么她,她居然打人。”赫连歌说到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的灵力被闲草榨空,举手投足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男子,那小丫头居然趁虚而入,迅雷不及掩耳就虎了他一拳头,差点打得他找不着北。 他在离凰宫长大,师尊师伯都宠着他,因着他天赋异禀,修为精湛,不少同门师姐妹也对他青睐有加,他提出再过份的要求,也一定会有人答应,久而久之,便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一样低贱了。遇上了不通人情世故的妙妙,算他倒霉。 “打人也没什么啊,我喜欢凶一点的姑娘。”史留名对自己的外貌没追求,饶是头顶绿草窝,他也不觉得有何难堪,在美与丑的追求上,他完全没办法与臭美挑剔的师兄站在同一条线上,他脾气好,平时也没少被师姐师妹欺负,所以面对着妙妙的暴力,他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长得漂亮谁不喜欢,你看那个狗腿子,不也一样喜欢她喜欢到死去活来,说不定他们已经那啥啥了……”堂堂大男人像狗一样了跟在身后转,像什么话?他说的是阿木。 赫连歌啐了一口,起身烘干了衣摆上的水渍,扯起史留名,踉踉跄跄地往上顶走去。 不就是讨女人欢喜么?这事他最擅长,等着瞧!赫连歌燃起了熊熊斗志。 那边厢,妙妙拖着阿木,一阵风似的跑进院子里,二话不说,将阿木推进了房门,把门闩扣上了。玉玄真人听见响动,立马现身,看到的却只有谢轶言一人。 谢轶言神色复杂地站在中庭。 玉玄真人的草庐变成了未名居,雕梁画栋不知道多精致,但这俗气的装饰,富贵的摆设,完全与无为问道的修门大派背道而驰。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哪个大地主家里头。 这才多久不见,山上的屋子就变了一个风格。他有些适应不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玉珩宗首座大弟子啊,你来做什么?”玉玄真人恨上了玉玑真人,不仅仅是恨,还感到恶心。自己喜欢了百年千年的人,居然是个懦夫,少年时的美好幻想被残酷打碎,令她心灰意冷。这时候再看到谢轶言,玉玄真人心里更如五味杂陈。 “弟子回不了青冥峰,只好前来求师叔收留。”谢轶言神色黯淡,他将极上之阵的情况一一禀明,末了又道,“弟子本意是回青冥峰向师尊说明一切,哪知道天雷骤临,切断了与青冥峰的联系,弟子有心回山,却无力刺破虚空,实不得已……” 他来,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借宿,否则他早该涎着脸上山了……借宿,不过是个借口,他的真实目的很明确——借玉玄真人之手破阵。他对妖魔之祸向来执着。 玉玄真人想起当年拼死送妙妙上山的少年,一时心软,但转念想到了阿木,她的心又沉下去。 未名居是阿木的,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是阿木的,自从她知道阿木与妙妙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前尘过往之后,就变得不淡定了。她知道阿木的脾气,表面和和气气好说话,真的被触了逆鳞,却是可以六亲不认的。 谢轶言的脾气耿直,万一冲撞了这位仙君,那可是天大的不妙。 她沉吟未决。 “弟子在后山见过师妹,她没有反对。”谢轶言赶紧补了一句。 他见玉玄真人迟迟不肯答应,只当是师叔护短,顾忌师妹的名声,毕竟师妹小小年纪便与年轻男子拉拉扯扯不经看。如果师妹站出来反对,玉玄师叔大概二话不说,就把人撵了。 所以他耍了个巧,只说妙妙没反对。 是的,妙妙确实没反对,但也没同意,他只说一边就好。 就这样,在妙妙和阿木夹缠不清的时候,大师兄谢轶言一本正经地住了下来,跟着,离凰宫的两位弟子登门,当着谢轶言的面,玉玄真人找不到赶人的理由,也只好板着脸让两个人也住了下来。这短短的一夜之间,发生了很多事,自从谢轶言、赫连歌、史留名三人住进未名居,妙妙的命运就像被强拗着拐了一个弯,往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去了。 妙妙从未想过将来会如何,她现在只顾抢阿木藏在身上的偃甲蛋,却没想到阿木身上还有别的储物的法宝,更没想到阿木会把东西藏在腰带里边。 妙妙像剥笋子一样,把阿木剥了个精光,眼见着阿木抱着双肩缩在墙角,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阿木,你不是没有魂魄么?为什么……你会抢东西?为什么,还会害羞呢?”她愣住了。 阿木心间一悸。 他以为单纯如妙妙,一定发现不到这个微妙的小秘密,可是他错了。 小丫头能快速掌握阵法切换,说明她心思细腻。 试问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怎么可能马虎到连这点粗浅道理都想不通?怪就怪他见到那两人就沉不住气,结果弄砸了……可是要怎么向她解释呢? 他脑子都快想爆了,也没想到自圆其说的方法。 他看见妙妙的一张俏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最后变成了难地言喻的猪肝色。 妙妙看过的书,不一定都是健康积极向上的,她的胃口很杂,也很能沉得住气,与前世乍乍呼呼的小明珠完全不同。 妙妙的眼睛转动,两道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阿木身体的某处。 简单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没有魂魄的人,也就没有五感,没有知觉,不知道喜怒哀乐,更没有七情六欲。 所以就算看见了什么,也不会有特别的反应。 很明显,光着身子的他,穿帮了。 ☆、第112章 万法皆我所用 第75节 骗子…… 妙妙小时候想像师兄师姐们一样,御剑凌空,潇洒来去。 可是师尊却告诉她,说她没有灵根,不能修仙。 她无奈,却乖巧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是阿木的出现,推动着她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在那段不短的时光时,妙妙以为自己变得有用了,变得被需要了,可是事情的真相却是这样可笑。 骗子…… 她被青冥峰的小师姐骗过,是师尊替她找回了场子,可是现在她被最信赖的阿木欺骗了,谁再来为她出头? 她提着裙摆跑出了庭院,可是却渡不过这茫茫虚空。 回过头才发觉,现在的百岁峰,已经不是她熟悉的百岁峰。古朴的小屋被华丽的大宅代替,她头一次,觉得这地方这么陌生。 大宅,药田,亭台,楼阁……这里的一切,都是从阿木的戒指里溢出来的,她身上穿着的,腰间佩着的,也是从阿木的戒指里拿出来的。玉玑师了伯说阿木可能是哪个修仙世家的公了,她听了,只当笑话揭过。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修仙世家的公子?他只能是阿木,他从那个闪动着雷丝的巨茧破壳而出,他第一眼看见她,赖上她,她都以为是上天的恩赐。 一个人在渺渺云海生活了那么多年,直到此时……妙妙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孤独。 平静,被阿木打乱,空洞的心房,慢慢住起了一个人,哪怕那个人只是个傻了,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凡夫俗子,都无所谓。 妙妙孤单了太久,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样的孤单。 也许,她并不介怀阿木的欺骗,她只是想找个机会重新面对着将要失去他的恐惧。得而复失,钻心的忧虑,沉寂无奈的恐慌,像沉重的海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妙妙牢牢地困在了中间。妙妙大口大口地喘息,可是却依然感到窒息。 她不可以再去麻烦师尊,因为她看得出,师尊对着这座新居,是怎么样地欢喜。她最在意的,她最喜欢的,都是阿木给她的。 可是如果阿木不是阿木,他会像其它师兄师姐们一样,离她而去。十六年,她一天天地长大,可是师尊还是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包括阿木也会停留在不变的容颜,看她一点点地老去。妙妙会长大,妙妙也会变老。她永远会是那个最没用,最让人担心的废物。 骗子…… 妙妙听过许多斩妖除魔的故事,她把这此故事一一说给阿木听,她天真地以为,她可以他一起变老,可以一起,把这份天真的想象埋在回忆里,但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原来阿木和自己,是不同的。 妙妙跑出了门,跑过一大片,一大片焦土,却停在了无边的虚空之间。深渊之下,传来了陌生的嘶吼,那是风声从深渊中间穿过,发出的啸鸣。她没有地方可以逃,连躲起来的机会也没有。哪怕她现在就像个见不得人的笑话,却还是要顶着青空烈日,站在人前。 她明明知道,阿木不傻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可是她接受不了。 也许接受不了重新包围自己的空虚与寂寞,也许,只是接受不了天道不公。人分三六九等,灵根也分三六仇等,而她,什么也不是。 人人都知道玉玄真人座下有个特别美特别乖巧的徒儿,每个师兄师弟往这儿过,都要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可是不管接受了多少目光的注视,不管获得多少称赞,妙妙也改变不了自己没有灵根的事实。她的淡然,她的天真,只浮于表面,骨子里,她也有过自私。 “妙妙!” 阿木沙哑的声音响起,这时候,妙妙已经站了在断崖边。 她没想过要做傻事,她只想把自己掩藏起来了,包括那自私的愤怒,包括那一瞬的失态,可是她逃无可逃。 断崖对面,曾是她最想去的青冥峰,小师姐说,每到月初,弟子们会在那儿聚会,一起听早课,一同喝酒赏花。 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放眼望去,也只雾蒙蒙的一片,她睁大了眼睛,看了许久,还是什以也看不到。 “妙妙,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阿木的追了过来,亲眼看见妙妙的星纱流仙裙那长长的下摆飘出了断崖边,她像一只被淋湿的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孤单地停在崖边。阿木的心狠狠地揪痛了一下。他想同妙妙解释,可是张惶之余,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并不是故意要骗她的,起初,他也只是为了逃避天罚,将三魂七魄都压在丹田的深处,他把自己藏在巨茧里,由公孙四两带着上天入地,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与妙妙相遇,积压在心头百年来的悸动,变成缠绵不休的痴情,他决定呆在妙妙身边,不再离开。 后来,他继续装傻,也只不过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靠近她。 他确实无心。 紫绡仙君与扶兰仙子之间,本来就是无缘的,是他强求来的交集,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百年一世,即使修了三十世的轮回,他也不一定能求得自己想要的结果。他每一世都保留着回忆,每一世,都看着心爱的人怎么生,怎么死,每一世……他都要必须重新遗忘,重新投入,重新喜欢……曾经,他以为这饱满的回忆,是上天给他的恩赐,后来,他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恩赐,分明一刀又一刀的凌迟。 紫绡是沾着扶兰仙子神血的神物,他因她而生,与她息息相关。每次轮回,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可是只能找到,只能相伴,不能相爱。帝俊大人说,这是考验,可是他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借口。 他好像爱过很多人,爱过扶兰仙子,爱过柳纤纤,爱过韩明珠,爱过妙妙……爱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怎样去爱。 本来,这个时候,他只需要霸道一吻,将妙妙拉回悬崖边,拉进自己的怀里,就可以了,可是几千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恐惧和自卑作祟,令他望而却步。妙妙像一朵被风挂在枝头的花,似乎被露水蹭一蹭都会粉身碎骨。 他停在了她对面,明亮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失去了木讷的伪装,他是那样闪耀,周身昂贵的佩饰纷纷黯然失色。 他不需要搔首弄姿,也能艳绝天下,可是这样的他,却不再是阿木。 妙妙是真心想嫁给阿木的。 可是面前花枝招展的男人,太陌生,太闪耀。 她配不上。 “你没有骗我,是我自私。”第一次见到阿木,妙妙并不在意他是好是坏,是痴是傻是狂,她只想把他抢回去。就像牛郎抢织女那样。 “我早该发现的,是我自己不愿意去想。”没有魂魄的人,又如何主动亲吻,没有知觉的人,又如何懂得拥抱,她没有告诉师尊和师伯,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怀着某种自私的目的。她跟师尊故事里的牛郎一样自私自利,一样自以为是。从一开始,阿木就不是一个傻子,那被雷劈黑的巨茧,和百岁峰上残留的焦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妙妙早就想到了。 如果大家还愿意一起装傻,那该多好。如果真像师尊所说的那样,嫁一个人,过一世,简简单单,又该多好。 那些师姐们打扮得跟狐狸精一样在百岁峰上台晃来晃去的时候,她有些生气,也有些自豪。她是真的想和阿木成亲,生子,过足一生的。 虽然自欺欺人。 “阿木,你走吧。昨天在后山说过的话,还是忘了比较好。”她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啊?”阿木没听懂。 “天罚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再躲了。”妙妙看了看乌沉沉的天空,云层之外,清风徐徐,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都知道了。”阿木发现,妙妙远比想象中要聪明。上一世扶兰仙子开了灵智,这一世却坠入了七情六欲之苦海里。他只能看着。就像韩明珠魂散的那一刻,他只能看着,举着定魂珠,默默地看着……他花了五十年,去追逐她散去的魂魄,又花了三十年为她寻找合适的肉身,万家气数已尽,万家那个孩子也早该夭折在红尘里,可是因为他,她重生了。他逆天改命,成为了罪人。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说不得。 阿木走过去,和她一起看着无尽的虚空,他的手抚上去,引起了灵气震荡,可是却扎扎实实地按在了一道无形墙壁上。他支着身子,靠在虚空之上,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虚空,虽万法无用,他的法力穿不透,妙妙自然也掉不下去。这是一道断崖,也是一道无边的墙。 “妙妙,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我不装傻,你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么?你会喂我吃灵草,给我做衣裳么?你会对着我,说那些心事么?我是不会离开的,你想赶也赶不走。我不是你养的灵雀,也不是无忧无虑的仙鹤,从我决定留下来的一刹,我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费力地解释,却不敢看妙妙的眼睛。 “我只要你。”他说出来了。而妙妙已经惊呆了。 “我只要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那些话本故事里的红男绿女说的是一个意思?难道说,阿木他……喜欢我?”妙妙第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倾诉,一时有点消化不来,她不小心退了一步,踩了裙幅上。 “妙妙你……”阿木看她踩上了法阵,站在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上,然后就像粘了足的苍蝇,动弹不得了。他一急,起身迎了上去。 “我好像被粘住了。”妙妙傻眼。 “怎么会?”阿木亦傻眼。他活那么久,还没见识过这样的蠢事,无奈妙妙控制不了法阵,不能凭灵力移动阵旗。 过了一会儿—— “真的被粘住了。” “我来帮你。” “怎么帮?” “我抱住你,你试试够不够力。” “那是要怎样?” “拔……” “啊?像拔萝卜那样?” 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老太婆,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小姑娘,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小黄狗,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小花猫,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 奇怪的儿歌漫过妙妙的脑海。 四肢百骸应和着阿木的动作,缓缓生出一道暗劲,跟着,妙妙身子一轻,阿木用力过猛,一时没能稳住身形,竟搂着妙妙往崖边倒去,他和妙妙同时腾出一只手,想撑住虚空之壁,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妙妙竟带着他穿过了那片虚空之壁,往深渊坠去。 女娲补天,造炎黄于大地,集五灵于野,故,万法无用,万法,皆为我用。 扶兰仙子本就是补天之石,是女娲座下的一块神石,她继承了女娲大神的特性,凡五行结界,莫有不破。 ☆、第113章 公孙大美人 虚空之中,风向混乱。 妙妙抱着阿木的腰身,听着四下狼哭鬼嚎的风声,却怎么也辨别不了方向。 急坠过程中,阿木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光咒,但都只在瞬息之间灭失。 在这里好像用不了任何法术。 那他们,会不会死?妙妙缩了缩身子,将脸贴在了阿木温暖的胸膛。 阿木的心跳得很厉害,一声一声,似被打乱的鼓点。 这样无助的坠跌,令两人的呼吸同时停止,匆忙回顾之时,四目相对,妙妙却读懂了阿木的心意。 阿木的眼睛,明亮,却温柔。里边流露出来的,是如同师尊一样的宠溺,哪怕是她做错事,闯了祸,师尊打过骂过,还是会这样看着她。 如果我不装傻,你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么?你会喂我吃灵草,给我做衣裳么?你会对着我,说那些心事么……阿木的声音里带着忿懑,可是却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他也和她一样,害怕失去,害怕改变,害怕寂寞。 耳畔风声啸啸,头顶乱云飞舞,可是妙妙的心,却是前所未有地平静。 她收紧了手臂,像一株有力的藤蔓,系在了他身上。 心与心,终于贴在了一起。 阿木周身闪烁的绿光,时明时暗,渺小的他们,拥在一起,像将要熄灭的萤火。 光咒,都被黑暗吞咱噬,阿木的汗水流下来,滴在妙妙的脸上,像泪,又像是雨。妙妙读出了一抹绝望,也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着:“阿木,如果你不傻,我也一样会让你留在我身边,一样会……”一样会喜欢你。 对妙妙来说,不嫌弃,不放手,就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喜欢吧。阿木没有离开,就是最好的雄辩。 她忽然抱着阿木翻了一个身,垫在了他身子下方,阿木指尖的绿光像星芒一样浮向漆黑的天幕,她听到了阿木粗重的喘息,感受到了他绝望的挣扎,可是她却缠着他,固执地给他做了垫背。喜欢一个人,不是害怕他离开,不是害怕他走了之后自己会孤单,而是希望他,平安。 虚空之下,是刀山还是火海,一点也不重要。 未名居里,谢轶言想到了打通百岁峰与青冥的方法,赫连歌求着玉玄真人除掉了头上的绿色水草,史留名做出了两个新的偃甲蛋,可是所有人都找不到妙妙和阿木。一夜之间,他们瞩目的人影,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 极上之阵的深处,传来了女子妖媚的笑声,和着风声远去,可是那声音永远也飘不出法阵的地界。 天罚劈断了去往青冥峰的路,却没劈坏隐藏在地底的极上防御之阵,如果将大阵打开,被断成两截的玉珩宗又能再合为一体,两峰弟子也还能常来常往。可是玉玄真人为了寻找失踪的爱徒,已然完全听不进谢轶言的说辞。 只有那座沉寂千百年的大阵静静地,屹立在黑暗之中,接迎着从天而降的惊喜。 第76节 妙妙缠着阿木,替阿木挡下了强烈的撞击,凡身肉胎,被石笋击碎,鲜血溅了阿木满身满脸。 阿木知道,这一世,他再也不可能忘记妙妙,也不可能将记忆从妙妙身上抽离。 此去经年,无论哪一世,他都只能与扶兰仙子擦身而过,除了这一次。 妙妙的心,给了他。 她甚至愿意为了他去死。 他大声呼唤着妙妙的名字,可是声音却消散在黑暗里,他张着嘴,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发不出一字一句。 他的眼泪和汗珠一起流下来,落在血泊之中,此情此景,恍如隔世。 他抱着她,感受着她迅速退却的体温,她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可是他施展不了法术,也堵不住她的伤口。 他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系在妙妙身上,可鲜血却止不住地往外渗,浸染了重重衣衾。 他救不了她。 又是这样无助的结局,他们的相遇,又在妙妙十六岁的年华戛然而止。 他捶打着乱石,直打得石屑横飞,可是也只听到呜咽的风声,和幽怨的长笑。 最后,他抱起重伤的妙妙,一脚高一脚底地往黑暗的最深处走去。 却不知地上升起的灵气,慢慢地经由伤口,汇入了妙妙的经脉。 妙妙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可是丹田里积蕴的灵力却充沛起来。 那里悬着一块温玉,在鲜血淋漓之下,时隐时现,通心灵玉,终于得到了巩固。 五行灵气,不分类别地被灵玉吸收,转化成了一种温润的力量。 妙妙的脸失去了血色,却也并未苍白到发灰。她在阿木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可是阿木却听不见。 她说的“喜欢”她的说的“愿意”,他一点也没听见。妙妙想说她喜欢阿木,她愿意嫁给阿木,不管阿木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都愿意。 阿木带着妙妙,穿行在乱石中间,想在虚空之中找到一线生机,可是耗尽了灵力,却一无所得。他抱着妙妙坐在地上,暗色的衣摆拖在湿泞的泥土里,狼狈落魄。他恍惚记起第一次,他跪在帝俊大人面前,求他给自己一次机会的时候,帝俊大人无奈地眼神。 情劫亦为劫,关乎生死,渡者成仁,弗渡者,沉沦几世,乃至飘零。 月老说,你与扶兰仙子相差十万八千里,何来的缘份?你莫要害了她。 呵,居然被他们说中了。 人之谓生死,神之谓陨灭,难求同穴。上天也许还是留有了一线的,至少给了他一个永世陪伴的机会。他笑了笑,目光停驻在妙妙的鬓边。 十六岁,至此。她又一次死在了他面前,他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只是经过这一次,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万云渺不是正常地转世,突然死了,或许进不了轮回,情况比上一世还要糟糕。 阿木等着,想等着妙妙的魂魄出来,想带着她再一次轮回转世,可是他眼睛都酸了,也没看见半丝魂魄飞出来。他抹干了脸上的泪,朦朦胧胧地闻了一丝菜香,那香味,与昔日黄泉客栈的厨子做出来的菜肴有七分相似。 他听到了飘渺的歌声。熟悉的,跑调的歌声。那歌声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耗子!是不是你!耗子……”阿木想起来了,公孙四两带着自己闯入玉珩宗,却被剑网击伤,受伤逃蹿途中,她将他扔在了妙妙面前。他以为这只狡猾的耗子已经逃出了玉珩宗,没想到……对了,定魂珠,定魂珠还在她手上。有定魂珠,妙妙就有救了。 阿木将妙妙放在一处稍显整洁的湿土上,亲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乱发,才依依不舍地往歌声涤荡之处走去。 他搬开了废墟上的乱石,听那歌声越来越近,他用不上法力,只能拼尽蛮力抓挖着乱石下的泥土,终于,稀薄的土层下,觅得了一丝微光。 “耗子!”阿木冲着那亮光处吼了一声,地底逸散的灵气,终于让他的声音有了实质,但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冒烟了,“耗子,是不是你?是就应我一声!耗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却嘶哑得辨不出原音,他在地上挖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终于看清了里边的情形。 地下九尺开外,有一身着红色露背长裙的女子,正在一边唱歌一边吃着火锅,火锅里有荤有素,看样子还挺丰富的。那女子梳着一把灵蛇髻,打扮得像壁画里的飞天,可是长腿屈着,裙摆都捞到了腿根处,蹲坐的姿势就像只神气的青蛙,半点仪态也无。不是公孙四两又是谁。 她是变大变漂亮了,可这粗鲁的德性还没变,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就像一滩烂泥,哦不,烂泥都比她有骨气一点。 “喵的,呆在这里几个月,耳朵都要堵成个花盆底了,我刚才好像听到那冤家在叫我,呵呵,这一定不是真的。”公孙四两抓起一只腊猪腿,风卷残云地啃完,信手将骨头一扔,“咚!”砸在了阿木头上。阿木此时没有灵力护身,顿时被砸得两眼冒金星。 “你叫谁冤家?”阿木搬起一个大石头,照着公孙四两的后脑勺砸去,“咣!”一声巨响,公孙四两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没来得及骂娘,就仰天昏了过去。妖娆的红衣女子,倒在火锅旁,无法形容的糜艳和颓美,可是阿木却听闻到了一阵阵肉香,“这货在地底下过得还蛮悠闲的。” 不愧是耗子。 阿木小心翼翼地把妙妙抱下了来,一颗混乱的心,才稍稍落地。他将妙妙放在公孙四两身旁,顺势打量了一下公孙四两玲珑有致的身材,一时不知道从哪边搜起好。他不认为公孙四两这件袒胸露背的衣裙里还能藏什么法宝。他的目光焦躁地游移,最终,停留在了她丰盈的深壑处,一片莹然的灵光溢出来,阿木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该死的妖怪,居然把定魂珠藏在这种地方,这让他怎么出手?阿木在心底哀嚎。 而就在阿木恶向胆边生,欲要将公孙大美人儿揍出原型时,身后的妙妙“嘤咛”一声,醒了。 妙妙是被热醒的,她体内灵气流动,本来就很暖和,可是阿木却画蛇添足地给她多添了几圈衣物,如果躺在地洞外边也还没什么,关键是……她现在躺在一盆大火锅面前。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先看见一个巨大的石锅,然后看见了石锅旁边交叠纠缠的人影。 男的女的,身上都没有什么布料——阿木的衣服都脱给妙妙了,而公孙四两,是本来就穿得少。 妙妙张大了嘴,呆了好半天,才觉得人中痒痒的,摸一摸,居然火躁躁地淌出了两注鼻血。 擦,居然上火了。 “阿木,你在干什么?”妙妙看清了男子的背影。 “……”阿木身形一僵,*地扭转头,恰看见妙妙两注鲜艳的鼻血,他扫一眼玉体横陈、衣衫凌乱的公孙美人,又偷偷瞄一瞄满脸是血的妙妙,脑海中第一个念头竟是:大事不好了,妙妙误会了,看,都气得七孔流血了…… ☆、第114章 从来是一对 妙妙做了个很长的梦,她梦见沧海界边,姻缘石旁,白衣谪仙的男子背对着她,蜕下了式样繁复的衣裳,她看见艳装的女子半躺在他身旁,两具身体的撞击,像无边的海浪。 她静静地看着无媒苟合的瞬间,真切地看见那白衣男子身上有十几条或深或浅的红线。 她默默地想着,是谁坏了规矩,在他身上种下这么多枉念…… 她的目光越来越清明,梦里的一切,却越来越模糊,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纠缠的人影,只觉得胸中忿恨,气息难平。 然后,她亲眼看见阿木站起来,飞起一脚,把大锅边妖娆的红衣女子踹开了。 那红衣女子扯着喉咙喊着:“喵蛋蛋的,你长进了,居然打女人!” 阿木扭头,板起脸孔道:“我打的是妖精。” 破碎的片段一点点消失,妙妙木了一会儿,才想起一点什么。 她和阿木一起掉下了虚空,她情急之下,把自己垫在了阿木的身子下,滔天的绝望将她的意识吞没,那一刻,她居然想到了死。在前一刻,死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她虽然只有十六岁,但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她和阿木只最绊嘴,何尝闹腾到一时生一时死的地步? 可是,她真的那么做了,心里还没想明白,身体就先动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为君生,为君死?显然,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喜欢。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妙妙的目光连流,慢慢地滑过阿木光洁的臂膀,接着是急收的腰线,阿木看起来很瘦,但每一寸筋肉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怪不得师尊说,除了脑子有点坷碜,别的地方还蛮好的。 不只是好,是完美。 以前的妙妙,从来不会去关心这个,她把阿木当成阿猫阿狗一样疼爱,从未试着区别喜欢灵兽与喜欢一个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她终于区分开了,她看得很清楚,很明了。 像凭空出现的一把利剑,剖开了蒙在心房上的最后一层纱。 历经千年万年,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从这一时起,妙妙和懵懵懂懂的柳纤纤,和朦朦胧胧的韩明珠彻底分割开来。 她撑着身子要站起来,阿木却比她还紧张,他几乎忘记了这里还有第三者在场,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温暖的手掌护在了妙妙血淋淋的伤口处,他脸色发白,急吼吼地道:“妙妙你别动,你的伤还没有好,要什么就让我来。”他许久没说过话,又在虚空中瞎喊了大半天,喉子都破音了,他还没习惯这里的环境,一出声就提高了八度,震得四下嗡嗡作响。 妙妙被他吼得心神不宁,不由自主地蒙了耳朵,喃喃道:“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阿木却以为她看见了令人误会的场面,听不进他说的话,他焦虑地搓了搓手,没等妙妙反应过来,就她整个圈进了怀里。光滑的肌肤,如温玉般擦过妙妙身上的衣服,他们中间隔着的皮料有点厚,血色浸染,描绘着种种生疏与无奈,可是妙妙定了定神,乖顺地回抱了他。 阿木身子一颤,心中又惊又喜,然而,妙妙却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 “我没事,没受伤,不信你看。” 妙妙抹了抹鼻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堆烂掉的朱果,摆在他跟前。 阿木愣住。 他知道妙妙有喂灵雀的习惯,却没想到妙妙身上藏了那么多灵雀爱吃的朱果。 头先妙妙摔下来的时候,气息那样弱,他还以为……难道是绝命咒失效了?他凛凛地望着她。 那鼻血,总不会假吧。 “嘿嘿……”妙妙真不好意思,那鼻血是因为看了美男有点定力不够,所以才…… 妙妙掉下虚空的刹那,胸臆之间横生的力量,越发壮大,心间的迷雾被吹散的同时,她也看出了自己与其他修士的不同。五行灵力,运行无间,她不用灵根,因为她本身,就是天与地颐养出来的灵根。 她体内的五行灵力和平共存,大部分的时候相互消弥。 如果不懂得调用催发的方式,她就跟凡人无异。 她从高崖上摔下来,锁在通心灵玉中的灵力由此震散开去,露出了丹田的间隙,外界的灵气才会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她摔在地上,不痛不痒。只是自动运行的灵力过于强大,暂时剥夺了她的五感。 她在酣黑中沉溺了很久,直到梦醒。 没事? 阿木难以置信地捡起了被虚空的疾风挤得稀巴烂的朱果,果然摸了一手鲜红。 他放在鼻下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心中的惊喜顿时如狂风暴雨般袭来,他手脚麻利地剥掉了妙妙身上裹着的罩衫。 映入眼帘的除了那一片惨烈的朱果果汁,还有散松领口微微透泄的春光。 他喉间一紧,立时板起了脸。公孙四两却在一边怨哀地嚎起来。 “什么世道啊,看见我这样的大美人儿不晓得脸红,看见个没长开的娃娃,反倒脸红了,小冤家,真是恶趣好啊。” “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扔你出去?”阿木将暴虐的一会展露出疑,公孙四两愣了一下下,心觉委屈,顿时泫然欲涕,但还是乖乖地噤声了。 妙妙本以为现实的场景与虚幻的梦境重合起来了,可是此刻落入阿木怀里,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梦境里的女子端庄一些,华丽一些,面前这位穿红衣的大美人,美则美矣,但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掩不掉的匪气。 妙妙试着像师尊一样放出了神识,轻轻一触,却被那红衣女子的护身灵力弹回来。 阿木的神识一动,也察觉到那一丝探究,不懂修仙的小丫头,竟然直接飞身上了筑基中期,就因为这一摔。还好没摔坏脑子。 阿木眸中星光浮动,旁若无人地收紧了手臂,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妙妙的额顶,默默激发出一股绵绵的暖意,阿木低声道:“她叫公孙四两,是魔族。所谓仙魔不两立,所以我们还是离她远一点比较好。”阿木为了撇清自己和公孙四两的关系,简直把四两姑娘黑得不能再黑,仙魔不两立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搬出来了,气得公孙四两的胡子都长出来了。 公孙四两爬起来,拧着腰,直跺脚:“我成魔还不是因为你,我的功德可都是贴给你了,你大情圣,你好伟大,你为了救心上人,天天被雷劈,若不成魔,我怎么护得住你?能成仙,谁愿意成魔啊,魔族又乱,又穷,还不讲理,你看看,穿件衣服布料还用得那么省,你以为我很喜欢啊?冬不暖,夏不凉的。” 阿木暗叹了一口气。 第77节 遇上公孙四两,是一个异数,他没想到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还会有一只这样的小妖陪在身边,他搜集扶兰仙子的魂魄,他参照天炼魂的方法,逆天改命,他将扶兰仙子强大的魂魄带到了修仙门派,就是因为普通的凡人躯壳已经容不下她。万家的女子血脉精纯,做炉鼎是上材,说明肉身强横,所以,他才会选择了万云渺。 只不过,触了天罚,天天被雷霹,他根本没办法看着妙妙平安长大。 公孙四两要变大变漂亮,可是没说要入魔,可是她为了救他,还是铤而走险,毁去了妖身。 她是变漂亮了,却完全背离了自己的道心。 扶兰仙子下凡是要渡情劫的,可是每一世,她都卡在生死关口。 她渡劫,连累了许多人,七情之苦,不单是她生受了,身边的凡、妖都受了折磨。 一天不把那种咒之人找出来,这种悲剧就会不停地延续下去,直到三千年大限至,扶兰仙子渡劫失败,神散魂灭。 何人如此歹毒? 公孙四两见阿木不说话了,以为是自己骂得太重,不免有些心虚,她偷眼看看妙妙,妙妙也好奇地望着她。这一世的妙妙没有进轮回井,没有过奈何桥,也没有喝孟婆汤,关于韩明珠的记忆被天地灵气打散之后,还保存着一丝灵敏的直觉。 妙妙觉得,自己认得这个漂亮大姐姐。 公孙四两打量着妙妙,却有些心酸。从韩明珠到万云渺,都是那样清纯可人的模样,大抵扶兰仙子本尊也是这种傻乎乎的气质。 这样的孩子,一看就是需要被保护的。可是如果她一直这样傻下去,只会连累更多的人。 妙妙见阿木没有否认,又见公孙四两愁上心头,前后想了想,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她转头凝视着阿木的眼睛,情真意切地问道:“阿木,四两姐姐说的心上人,是我么?” 她不能修仙,却能凭一己之力穿过这虚空壁垒,她肉身凡胎,却从万丈悬崖坠下却毫发无伤。 她听说自己本是一个没用的炉鼎,是大师兄好心救了她,更求师尊收留了她,她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仙门弟子,又哪得这么多机缘? 她知道了,护着自己的不仅是阿木,还有面前这个妖冶女子。 她是魔,却不是害人的魔。 阿木没有回避她的眼睛,只是轻咳了一声,稍稍掩饰了一下心里的窘迫,他一本正经地道:“不是心上人,是未过门的妻子。你上一世说过,要嫁给我。”他的脸有些红,可是眸色却很深,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他专注地看着她,忐忑却又固执,他甚至不想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妙妙低头想了想,轻声道:“我知道了。” 阿木心下一沉,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可是却透得浓浓的失落:“可那是上一世。” 妙妙学着他初见时的样子,笨拙地托起了他好看的下巴,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吻上了他的唇,他听见一个温柔地声音在耳畔炸开:“这一世,我也愿意。” 他不一无是处的凡人,她,也不是。 没有了相互牵扯的顾虑,没有了作茧自缚的自卑,他们其实很登对。 虚空之中,风声依旧,虚墟之下,风光旖旎,公孙四两终于有点看不下去了:“喂,你们还吃不吃饭,汤都熬成浆了……” ☆、第115章 上古传承 天罚将玉珩宗劈出了一个虚空大峡谷,峡谷内,无声无灵,声音传不过去,法力也用不了。但并没有影响湘妃林下方的极上防御之阵的正常运行,公孙四两当日被几千名仙门弟子联手追杀,万不得已才逃进了这个法阵,结果一躲就是几个月。 听到天罚雷劫,她也想出去,无奈竟有个疯子,在阵外死守着她那两排漂亮的牙齿,居然守了三四个月那么久。 若不是极上之阵里还储有一些灵果肉脯,吃货四两早就被饿得失去理智了。 公孙四两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套夜光杯,盛着混沌的肉汤,摆在了妙妙和阿木面前。阿木看着漂亮的夜光杯被染上了一阵油腻腻的浮沫,不觉嘴角一抽,倒是妙妙饿狠了,竟一口气连喝了五六杯。或许是因为找到了吃货上的同道,公孙四两看妙妙的眼神忽地变得热切起来。 “好不好喝?”她走过来,硬插在了妙妙和阿木中间,阿木被她推得一趔趄,只好站起来,绕到妙妙另一旁坐了,公孙四两挑衅地笑笑,没等妙妙回答,便接着说道,“我做的东西一向不精致,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却烧得一手好菜。”她说的是阿木。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为他挡风挡雨,他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只是那些无奈地相伴,比起大情大爱的生生死死,又是另一番滋味了。自私点说,公孙四两曾有那么一瞬,希望扶兰仙子永远不要再活过来,可是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妙妙,断掉的回忆又再续上,她想,扶兰仙子还是活着比较好,这样,古夜大人才会一直好好的。 情是伤人的□□,她这一辈子还是不要碰了。 极上之间里边并不复杂,空间也够大,里边的布局很像是韩明珠用的芥子空间,四处堆叠的并不是什么高阶的法宝,而是一些常用的灵草灵丹,还有一些外伤药,角落里更堆放着一袋袋的米面,还有风干的腊肉。说是防御之阵,倒不如说是一处避难场所。 妙妙吃饱喝足,便躺在阿木怀里看头顶上的法阵,她在法阵上并非特别有天赋,因为体质的限制,她才对这些阵图格外上心。 阿木替她整理着柔亮的长发,脸上温柔尽显,潜伏在心中几千年的情愫终于得到了回应,他心里应是格外欢喜的,可是此刻他眉间郁结难舒,生出几道抹不开的褶子。公孙四两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没说。当着妙妙的面,还是什么都不要说的比较好。阿木一路走来,承受着知情人的所有苦楚,正是应了那句话,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公孙四两习惯在入夜之后四下逛逛,可是这一次,她来到法阵的入口处,却没看见那个一身剑气的仙门弟子。 终于放弃了么?世是能有几个像古夜大人这般执着的人呢?她再端起夜光杯时,杯中已换了陈酿的老酒。 她并非刻意前来查探,只是想多留点空间给那两人,她融不进那副画面,也没想掺一脚进去。可是漫漫长夜,有点无聊啊。 公孙四两大概忘了,在遇上了古夜大人之前的每一夜,它都在生死边缘度过,那时候一点也不无聊,每一刻都过得心惊胆战。 有时候,无聊也是一种福气。 无聊,说明安逸,没有危险,阿木来了,她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公孙四两抿了抿红唇,转身将酒杯搁在了一块青石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想将那口浊气呼出,蓦地,一声惨叫闯入耳中。 躺在阿木怀中的妙妙突然惊跳起来,一手扯下了腰间的算盘。 她的反应很快,完全不像没有修为的凡人。 “怎么了?”阿木也听到了惨叫,但妙妙的反应更让他感到惊讶万分,妙妙没有放出神识,却有了感知能力。 “阵外好像有人。”妙妙皱起了眉头,轻声道,“有三个,不,四个……”准确来说,两女一男,一只妖。只是妙妙分辨不出人与妖之间的区别,所以才不确定。但这已经令阿木感到震惊。通心灵玉终于发挥了作用,也就是说,妙妙有修为了,而且还是神识感知不了的修为。阿木认识的扶兰仙子,是上界有名的苦修,她法力强大,却从未出手,因为她几乎不出门,唯一的一次,她掐断了凤华仙君身上的红线,造出了他。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能穿出虚空,视结界于无物了。 “我们出去看看。”阿木拉起了妙妙的手,却见公孙四两不知从哪里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这阵法从里边破不开,但如果往虚空中去,又破不了虚空之界。”否则,她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三四个月之久了。 “我有办法。”妙妙眼睛一亮。公孙四两的话恰恰提醒了她,她的阵法造诣并不高,要从阵内突破确实有点难,但是她能穿过虚空之壁,或许,可以再试试。这场奇遇让她找回了一点自信,同时也找回了一点存在感。她说完,带头踩着米袋,法阵上方爬去。那里,有阿木刨出来的洞。 湘妃林外,三名仙门弟子围住了一名着白衣女子,祭出的法器,微微晃着寒光。白衣女子受了伤,手上脚上全是一道道血痕,她靠在一棵树上喘得粗气,汗水涔涔而下。她被几个仙门弟子追了六七天,闯进玉珩宗之后,更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因为天罚改变了地形,她一时间没找准路,一头扎进了林子里。哪知三名仙门弟子更快,早早在路上守着了。 她现在是自投罗网。 “五千功德,让给我,我拿她回去试药。”当中的男弟子身着玄紫道袍,玉冠冲天,持一把碧绿长剑,手里托着一个色泽温润的玉鼎,他有一张阴柔的俊脸,可是却配了一双湿滑的眼睛。任谁被那双眼睛看见了,就会感到很不舒服。 “什么试药?我看是做些不要脸的勾当才对,凌汐子,你别忘了,她是妖,炉鼎做不好,可是会反噬的。五千功德,你让给我好了,要不我吃亏点,给你再加一千?”说话的是一名着鹅黄长裙的女子,她持一对白玉环,映得水眸星星点点,白皙的瓜子脸上尽是烟山媚水之态。但修为境界却比那凌汐子高一阶。 “她逃到了玉珩宗的地界,便理当由宗门来处理,我们在这儿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不如传讯上山……”黑衣女子执长鞭,胸口绣了一只金凤,竟是离凰宫亲传弟子的标记。 “叶姐姐,你这话说得真好听,谁不知道玉珩宗与你们离凰宫向来交好,指不定你去那边说说情,这兔子就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了,这多不公平。我看,倒不如由这小妖自己选。小妖精,你自己说说,是想怎么死呢?”那黄衣女子换了个方位,封住了白衣女子最后的退路。再往后一点,就是虚空之壁,不会有人来救她的,这只九阶小妖,她要定了。 那白衣女子显然不擅长斗法的类型,长期笼罩在头顶的恐惧,令她早已经失了方寸。这三人都想把她活捉,所以才没有伤她性命,但是被他们捉回去,就很难说了。凌汐子在处于筑基后期,正急着进阶,他并不是什么宗门弟子,炼的也是邪法捷径,若被他逮住定然生不如死。她就是死,也不会选他,至于余下两位……白衣女子不自觉地往黑衣女子靠近了一步。 “结契……”她弱弱地道。 “什么?”那黑衣女子一怔。 “我愿与你结契,成为你的契约兽,我不想死……”白衣女子蹲下身子,慢慢现出了原形,那是一只通身雪白的兔子,比寻常兔子大了五六倍,生着一红绿相间的双色矅目,一双耳朵像鸟类的翅膀般张着。忽略那四肢纵横的伤口,她其实是一只很美的妖精。 “离凰宫从不与兽类结契。”黑衣女子身形一僵,似动了恻影之心。她话音刚落,黄衣女子手中玉环脱手,而说时迟那时快,雪兔扬起双耳流星赶月似的往后驰去,正对上了匆匆赶来的妙妙和阿木一行人。 就在雪兔快撞上虚空之壁时,妙妙一脚踏了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雪兔耳朵一折,倒头栽在地上,玉环去势不减,直直地击向了妙妙的面门。 阿木弹出一道暗劲,却不料妙妙出手更快,六十三颗法宝结成了一张小盾,直直朝那玉环撞去。 公孙四两张大了嘴。这就是扶兰仙子的实力,她没有结印,也没有捏诀,法宝就有了动作。天道好传承,女娲大神对她真是一点也没有吝惜。 “是谁?”两方同时出声,阿木忽地沉默地退后一步,公孙四两在适当的时候亮了手中的定魂珠。定魂珠缓缓升起,照亮了正下方一小片树林,它像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静地注视着众人。妙妙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拾起了雪兔,将她抱在了怀里。 “你是谁?”同样的疑问,也在雪兔心中升起。妙妙身上没有仙门弟子的灵力,周身散着一种温润的气蕴,像玉。玉环在距离妙妙半步的地方停下来,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同时,三名仙门弟子看清了妙妙身上的弟子服。法宝级的亲传弟子服,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手笔……真是……土豪。 “原来是玉珩宗的道友。”那黑衣女子松了一口气,随手收起了鞭子。 “玉珩宗了不起,这不是被天雷劈没了吗?”那黄衣女子娇哼一声,抬手将那双玉环收回手里,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等她注意到妙妙的一只脚还踩在虚空之内,这才骇异地抬起头,将妙妙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跟着,她看到了紧跟在妙妙身后的影子,瑰丽的影子,在定魂珠的照耀下露出了绝美的容颜。顿时如遭雷击,她怔在了当场。 “玉珩宗百岁峰万云渺。”妙妙抚着那雪兔,学着大师兄的样子,板着脸来报师门。阿木在一旁,看着妙妙板着小脸严肃认真的样子,笑得虚无缥缈。 “通心灵玉,果然厉害。”公孙四两现在还卡在虚空之中,妙妙却来去如无人之境,这是上古传承的天赋,普通的神祇都不一定学得会。 ☆、第116章 吃醋 妙妙板起脸来,有点酷,跟以前的扶兰仙子很像。 一股亲切感油然升起,这比什么样的甜言蜜语都感人。 阿木恍惚觉得破开岁月,又再找回了昔日那个沉静善良的女仙。 不同的是,历经三世,扶兰仙子终于有了体悟,蜕变成了一个重情重爱、有血有肉的女子。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补天石和三生石都是有名的界石,三生石有上古传承的布阵能力,补天石则刚好赋有强大的驭阵能力,两者互补得相当完美。只可惜,阿木一时吃醋,把离凰宫那小子做的偃甲蛋扔了,不然,他倒可以看看妙妙这天生的驭阵能力。 他掂量着对方三人的修为,发现捏死他们不赐于捏死三只小蚂蚁,便觉无趣得很。 倒是妙妙很感兴趣地踏前一步,祭出了三张阵旗。 居然能控制阵旗了。 阿木本来要出手相助的,但看到三道金色的阵旗飞了出来,立时改变了主意。他木着脸,又变回了呆呆傻傻的样子,准备看看戏,顺便给妙妙摸个底。可是对面那黄衣女子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很不舒服。 妙妙憋了半天,只祭出了三张,不觉有些难堪。 她只学过一点吐纳,对驭物之术一知半解,全是纸上谈兵,书倒是啃了不少,但临阵经验一点也没有,仿佛骨血里就没有战斗天赋,和怀里这只温顺的雪兔一样。这雪兔已到了九阶化形之期,修为也是不差的,却不知怎的,竟弄得如此狼狈。 妙妙用力憋,“噗”地一下,又憋出了一张,岂料那张新飞出来的阵旗,刚升起来,就打落了之前的两张,浮上周身的阵旗不但没多,反而减少了一张。妙妙摸了摸鼻子,求助地看了阿木一眼,却见阿木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妙妙很没面子地轻咳了一声。 阿木垂下长睫,憋着笑意,还是不理她。 那黄衣女子却是一动不动,站在了阿木对面,满脸的痴迷。 公孙四两被那眼神看得心惊肉跳,刚要出言提醒,那凌汐子先大笑起来。 “水千湄,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自己却又是什么表现?怎么,看见男人就合不拢腿了?早说嘛……反正这几日我都闲着,不如我们搞搞,怎么也比那花架子强……” 他修的不是什么正道,说话也格外露骨。 那雪兔一听他出声就瑟瑟发抖,那名叫水千湄的女子听了也是几欲作呕。 “住口,你知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水千湄忍无可忍。 这三人分属不同门派,本就不是同路人。 凌汐子是逢丹门的低阶弟子,水千湄却是云镜谷的亲传弟子,至于那黑衣女子,显然在离凰宫的地位也不低。凌汐子出言轻浮,在水千湄听来何止于挑逗,简直就是侮辱。就连妙妙听了也止不住有些脸热,这等污言秽语,她要真听不懂就是傻子了。 妙妙卯足了力气,又憋出两张阵旗,这次控制得比较好,堪堪插在之前两旗的空位中间,这样一来,空中便有了四张阵旗。但最普通的法阵也得有五张旗,这还不够。 妙妙算是明白了,眼下阿木不会帮她的,她能穿破虚空,说明她有驾驭五行的能力,几张阵旗难不倒她,她缺的就是实战经验。从前的扶兰仙子是连一次斗法记录都没有的女仙,这个领域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可是陌生,并不代表她一定学不会。 第78节 “妙妙,你的注意力太集中了,不能只盯着阵旗看,你是要布阵驭阵,不仅仅是驭物。”阿木温润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妙妙蓦地精神一振,弹指甩出了十几张阵旗,飞向四面八方,跟着金色法珠随心而动,牵着那些阵旗齐刷刷地插在地面上,数道明暗不一的金线在脚下穿梭而过,织就了一张秀气的网。 那凌汐子从来没见过这样微弱的法阵,不觉一怔,跟着又是一阵大笑。 “这是什么意思?想引起我的注意么?小妹妹!” 他骨龄差不多一百多岁了,站在十六岁的妙妙面门嚷嚷着叫她妹妹,这本身就很恶心。 阿木面色一寒,就要出手,这时妙妙却动了,她将手里的雪兔交给了公孙四两,自己踏前一步,踏在了阵点上。随着她轻轻一踏,微暗的法阵陡然爆发出明亮的法华,一时照得她的小脸透明,她袖中近百张阵旗飞出来,密密麻麻地插在上地上,无数纹样繁复的阵图显现出来,三道疾风循着连贯的阵点往前撞去,却都是撞向了凌汐子。 “不过是疾风术,这难不倒我……”凌汐子侧了侧身子,想让开一步,却突然感到双腿一软,足下绵软如流沙,竟引着他急急下沉。再看妙妙,已经慢吞吞地退出了阵圈。 “这里边有六个阵,其中一个三个攻击阵,两个辅助阵,还有一个传送阵。慢慢破。”妙妙不慌不忙地向他们解释,好像还很好心。 “死丫头,你竟连我们也一起阴了,给我回来!”水千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也赫然站在法阵之中,立即惊怒交加。 “我会回来的,等明天……”等明天我心情好的时候。谁让你盯着阿木看的,不阴你阴谁? 妙妙没有临时布阵的能耐,却能移动阵法,将裙幅上的阵图照搬出来,她的叠阵很精致,却也不是无解,但是,泱泱大道之中,又能有几个像史留名那样的阵法天才,妙妙耸耸肩膀,伸手接过雪兔,领着阿木和公孙四两施施离开。 当公孙四两与那黑衣女子擦肩而过时,那黑衣女子陡地怒吼出声。 “站住,你一个仙门弟子,居然与魔物勾结!”她长鞭一甩,在空中闪过一串电光,啪啪直响,那雪兔吓得小脸苍白,紧紧地偎在了妙妙怀里。 “我和谁勾结,关你什么事。”妙妙的声音淡淡地飘来,是一个完整的陈述句。但阿木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点火气。 “关你什么事。”以前大师兄对她说教时,师尊就这么堵他,每次都把他脸气绿了才善罢甘休,妙妙由师尊一手带大,骨子里,竟也有一股粗暴的任性,与平时温吞乖巧的样子恰恰相反。这一瞬,阿木好像又有点摸不准妙妙的脾气了。 “妙妙你生气了?”阿木不确定传音过去。妙妙却瞪了他一眼,独自抱着雪兔走在了前面,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她是有点生气,因为那个黄衣女子老盯着阿木看,以前师姐们看阿木也是这样的眼神,但她那时候还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也就迷迷糊糊不追究,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公孙四两盯着妙妙僵直的背影,沉默了一会,传音道:“你家姑奶奶吃醋了,还不过去哄哄?” 阿木莫明道:“吃什么醋,难道是你……我明明已经离你很远了。” 公孙四两铁青了脸,道:“我好心提醒你,你却来给我添赌,哄不哄是你的事,哼!我才不想管!”她也生气了。 阿木头痛不已:“我以为她恼我刚才不肯出手帮她。” 公孙四两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她是恼你招蜂引蝶。” 阿木愕然道:“什么蜂什么蝶?” 公孙四两白了他一眼,道:“蠢。” 情路上,阿木是很蠢的,做仙君的时候,就蠢得不得了。 凤华仙君那样的,换女仙跟换衣服似的,来来去去也不嫌脏,可是他却连扶兰仙子的小手也没牵过。他完全不懂为什么仙君风流,要搞那么多女人围在身边,他觉得要搞定这一个已经很麻烦了。他追着扶兰仙子的步伐,追了几千年,可是却只能望其项背。 他从天上追到地下,胆子才稍稍大壮大了一点。 人家凤华仙君哪一世搞女人不是跟吃饭一样,可是他,拉个小手,玩个亲亲,都像被开水烫过一遍似的。人与人不能比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妙妙身边,低声道:“累不累,要不要我背你上山?”此去百岁峰,光玉阶就有几万重,妙妙不会驭物飞行,说什么也是回不去的。可是他忘记了妙妙手里有一只很会飞的兔子。 就在妙妙左右摇摆时,那雪兔抬起了头,很认真地道:“别担心,我可以带你上山,我会飞。”说着,钻出了妙妙的怀抱,蹲下身子变大变长,然后伏低在地,拍打起了耳朵。 “哇,我从来没骑过兔子。”妙妙故意发出一声赞叹,偷偷地看了阿木一眼。 “哇,我也没骑过,反正她那么大,不如一起啊。”阿木壮起胆子走近,一把揽住妙妙的腰。 “哇,我我我也想骑,算我一个!”公孙四两变成一道灰光,变作耗子,钻进阿木的袖子里。 “你来凑什么热闹!”阿木伸指弹了弹耗子的脑袋,耗子一缩头,眯起眼睛咧嘴笑起来。 “看你出丑。”对会女人这么没能耐的仙君,她倒是头一回看到呢,不看白不看。 ☆、第117章 大乌龙 飞行并不是雪兔的专长,所以速度上不占优势,但也因为这样,从湘妃林去往百岁峰的时间就长了些。 妙妙和阿木一起坐在它背上,互相一本正经地吃豆腐,也让公孙四两很是震惊。她从来没想到重生在的仙门的妙妙居然这么主动,但后来记起妙妙是投生在万家女子的肉身上后,她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了。天生媚骨嘛。 妙妙有意无意地在阿木怀里动来动去,差点害得他吐血而亡。阿木的定力本来就不够,他修为不如扶兰仙子深厚,后又掉下了银桥就成了地仙,奔波了近百年,修为不升反降,到了仙门也不过是个大乘后期的高手而已,仙不禁欲,人不断欲,他现在觉得把妙妙送进万家简直是错得不能再错的决定,还好是跟了玉玄真人,若是不慎练就了媚功,他就要死在她身上了。 妙妙不是男人,感到不到阿木有什么不妥,她只知道身后的人体温在升高,还以为阿木害羞了,她甚至还想象出阿木红着脸像个煮熟的虾米的样子。却不知真正红成了虾米的,其实另有其人。 “喂,小妹妹,你想讨好人也得看时机啊,现在多尴尬。”公孙四两看着发红的兔子耳朵嘲笑不已。雪兔是个纯洁善良的小妖,虽然见识还算广博,但却没有身体力行的经历,此时此刻,她除了坚持把人带到百岁峰,并无别的方法。她感觉到阿木逐渐滚烫的体温,真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那,那怎么办?”现在是骑虎难下啊。雪兔都快要哭了。 “能有什么办法,坚持呗,坚持就是胜利。”公孙四两随口安慰了一句,转头去看天幕当中的点点繁星,心里边变得空落落的。阿木和妙妙都是天上的真仙,她是什么……以前被厌蓝山那只山猫追得魂飞魄散的小妖,现是连提刀杀人也办不到的女魔头,她还真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随着雪兔越飞越高,地上的法阵也离得越来越远,水千湄在阵中跟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引得法华震动,末了才想起一件事来,她看向正在寻找阵眼的黑衣女子,柳眉一扬:“司锦,你有不是吹嘘自己有个擅长阵法的师弟么?怎么不叫他来帮忙?”别人没欠着她的,她话里却恍惚多了一丝责备之意,令那名叫司锦的女子听了很不舒服。 凌汐子虽然色心颇,但却人情练达,他看司锦面色不悦,即道:“水千湄,我们三人是私自闯入玉珩宗的地界,你让司锦发离凰宫的传讯符,不是暴露行踪么?用点脑子行不行?”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胸大无脑吧?他一边说,一边将视线下移,那水千湄平时仗着自己的姿色,本就有些招摇,她此番没穿云镜谷的弟子服,而是穿了一身低胸开领的鹅黄法袍,两边圆肉挤成了一对屁股蛋,确实呼之欲出。偏生凌汐子看过来的时候,她还不知遮掩,反倒一挺胸,惹得那片白肉盈盈颤动。 司锦的眉毛早就皱成了疙瘩。此次天雷降世,比任何一次大能飞升都可怕,就在玉珩宫忙得四脚朝天之际,不少有心人也动了心思,没想到在还真在青冥峰百里之外游丝谷发现了一处秘境,秘境之上灵气充盈,其浓度远在玉珩宗各峰之上。但因是玉珩宗的地界,各门派不好直接登门造访,便纷纷派了弟子前来查探,离凰宫就派出了她和两位师弟,只不过半途为了追踪这只雪兔,她和他们走散了。 她与其余二人本就不是一路,凌汐子师承混乱,滥修邪术,显然是修仙门派最下乘的弟子,他来,只是来捞一把。水千湄虽然也是奉了师命,但因性格骄纵不分轻重缓急,也是个坏事的草包。司锦根本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不过,水千湄这番话倒提醒了她。 司锦没作声,只是瞪了其余二人一眼,默默从乾坤袋里摸出一面镜子。 水千湄忽地笑出声来:“半夜照镜子,照鬼呢,人就长成那样,照多久也没用。”却不知司锦的镜子乃是史留名亲手打造的传讯法器。 …… 谢轶言发现云渺师妹不在百岁峰,不由感到有些奇怪。 但看玄玉师叔还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吃吃睡睡,他就更感到奇怪了。 云渺师妹说是这位火爆师叔的心头肉都不为过,这无缘无故的消失了,她竟一点也不担心么?难道,是师叔故意把她藏起来了?也对,百岁峰上,从来没留过陌生男子,警惕一点是应该的,师妹那么漂亮,又那么弱……想到没有修为的师妹,他心中难免有些遗憾,这百岁峰也不知道遇上了何种机缘,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可惜,就连师叔的修为也是突飞猛进,如果师尊看到眼前这一切,又会作何感想。 正自胡思乱想,就听隔壁“嘭”地一声,似有摔门跑了出来,史留名的声音毫无避忌地在外边响起:“司锦师姐被困在阵法里了,我们快去救她。”说完了就往崖边跑去。 谢轶言听到“阵法”二字,首先想到的就是湘妃林里掩藏的极上之阵,那极上之阵被魔物啃了一口子,又被天雷劈了一回,早不再是金樽铁桶,那魔物还躲在里边,这样贸贸然闯进去,确实危险。他抓起佩剑,闪身掠了出去,恰见到史留名驾着一只机关鸟,一个飞跃,然后“咚”地一下撞在了虚空之壁上。赫连歌的声音飘了过来:“过不去的,我试过了,只能往后山绕……” 他的话说了一半,突又捏住了史留名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你看,那是什么?” 谢轶言按着剑柄,沉默地循声望去,却看见一个巨大的白点往这边飞来,转瞬就飞到了跟前,它不是从后山绕过来的,而是直接穿破了这道虚空之壁。谢轶言看清了,那是一只兔子,上边载着两个人,坐在前面的乌发凝眸,不是小师妹又是谁? 妙妙没想乌漆嘛黑山上居然有这么多人迎接她,正感到奇怪,就看到了大师兄那张刀都刻不进的冰块脸,她吓得一缩脖子,恰恰将公孙四两暴露在视野中,她还来不及收起身上魔气,就和谢轶言看了个对眼,顿时如坠冰窖,全身都僵了。 阿木察觉她的异样,不由好笑:“一个金丹期的修士,你怕成这样?” 公孙四两怒道:“他不是金丹期,他要是金丹期,我就不被堵在极上之阵里那么久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阿木一怔:“不是金丹期?”谢轶言的骨龄看起来只不过是三十出头,容貌更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能在这样的年纪结丹已然是天才了,没想到他还要过去三里路,那岂不是个怪物? 公孙四两瑟瑟地缩回了衣袖,嘟囔道:“不管他是什么,我都不想见到他。”说完,却又违心地冒出头来多看了悬崖边的青年一眼,犹见他长衣翩翩,剑意凛然的样子,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叹了一口气,“他是夺舍重生的,原本的修为,应该是元婴后期。” 妙妙听阿木和公孙四两一问一答,自然心生好奇,她没头没脑地猫起腰偷偷看了谢轶言一眼,却见谢轶言也在看她。她心想,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这又不是你的山头,我师尊又不是你师尊,你再凶也没用……念及于此,又将腰背挺直了。 谢轶言笃信师妹是凡人,自己却破不了她的阵,现在连天罚布下的虚空之壁也被她破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瞳孔一缩,将目光定在了雪兔身上。 雪兔吓得一个机灵,一时没落稳,前脚一倾,连累背上的人像滚冬瓜似的滚了下来,妙妙径直撞进了史留名怀里,赫连歌伸手来拉,却也被那股强大的拉力拽得摔成了一团,阿木向天向地一个飞扑,将妙妙罩在了身下,袖子里的灰色耗子抱头弹到了谢轶言的鹿皮靴旁边。 谢轶言只顾看着师妹,并未留意脚下,公孙四两拼了命地压低修为收起魔气,抱头鼠蹿。眨眼就没影了。 史留名却像捡了个宝似的扯住了妙妙的衣袖,两眼兴奋地发光:“你会破除这个虚空之壁,能不能带我过去救我师姐?她被人困在法阵里了。” 师姐?妙妙记起赫连歌和史留名都是离凰宫门下弟子,跟那名黑衣女子一样,当即冷了脸,道:“原来那个要打杀小白兔的人是你师姐。” 小白兔?赫连歌转头看了看体型庞大的雪兔,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这哪里是小白兔,嗯,分明是个巨白兔。 雪兔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仙门弟子吓得瑟瑟发抖,已然完全忘记了缩回身形,玄玉真人听到院子里的嘈杂,推门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一只九阶妖兔,自己的爱徒们和那些仙门后辈摔得七零八落,她大喝一声,祭出六七只法宝,将雪兔团团围住,还是禁不住心跳若狂。但看阿木一脸漠然地拉着妙妙站起来,才知道自己一时紧张闹了个乌龙。 她讪讪地收回了祭出的法宝,却见谢轶言像见了鬼似的看着她。 不,准确来说,是看见了她身后一闪而过的红影。 同时,公孙四两也吓得跳起来,她哀嚎了一声:“冤家啊……”却不是指的阿木了。 ☆、第118章 心慌慌 公孙四两也是看到了以前的旧居一时兴奋,就跑进了自己常住的那个房间,她哪想到床上会有人啊,她哪知道床上的人会突然醒过来,还提着剑跑出去啊,她想到自己会这样红果果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啊。四两姑娘就想到了一件事,世事难道,风险不会早知道。 唉。 今天的百岁峰真热闹,又是妖又是魔,又是仙。玉玄真人揉了揉有些隐痛的眉心,朝阿木看了一眼,阿木站在妙妙身后,动了动手指。 随即,玉玄真人返身把公孙四两从房里拉了出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大表妹。俗姓公孙,你们可以叫她一声公孙前辈。” 公孙前辈?就她?这不是真着眼睛说瞎话吗?谢轶言完全懵掉了,他虽然知道这位玉玄师叔性子火爆又不靠谱,却不曾想,她竟然不靠谱到了这程度,居然拉着个女魔头口口声声称表妹。公孙四两的修为有限,因为身上杀孽不多,魔煞之气并不很足,但仙魔不两立,她是什么来历,以师叔的修为难道会看不穿?难不成师叔被天雷劈了一下,也劈成了傻子?那百岁峰上岂不是一窝傻子? 加上离凰宫这个,可以凑一桌马吊了。 他没遮没拦地看向玉玄真人,那眼神又震惊又怜悯,就像看着天底下最傻的傻瓜。殊不知玉玄真人心里正自哀嚎不已,她现在是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这里边看起来最没用的一个,其实才是真正的控局者啊,自己的徒儿是仙子下凡就不说了。 “年轻人贪玩不是坏事,但拿只这么大的雪兔来玩,是不是太没分寸?妙妙,阿木,你跟我进来,轶言,你带两位客人去厢房歇着。”玉玄真人板着脸,没好气地剜了谢轶言一眼,转身进了屋里。公孙四两被谢轶言那眼神戳得头皮发麻,玉玄真人前脚一抬,她后脚就跟了进去,那雪兔也怕他,赶紧缩小了往屋里钻。 转眼的功夫,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史留名想拉住妙妙,被见阿木神清气爽地拦身一阻,隔在了他与妙妙之间,赫连歌当着玉玄真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将求助的眼神看向了谢轶言,这里是人家的山头,自己要做什么,还得别人说了算。感情司锦师姐也是冒失过度,才一头撞进了法阵里。不过,玉珩宗不是剑宗吗?什么时候对阵法研究那么深入了? 玉玄真人看着阿木才是头大,她端正了仪容,见小徒儿做错了事似的低了头,不由心急火燎,她完全没有责罚她的意思,特别是当着阿木的面。阿木觉得装傻比较方便,至少妙妙不会吃醋,所以就一傻到底了,只是趁妙妙低头不看他时,才似笑非笑地扫向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承着那股无形的威压,简直心胆俱裂。 “师尊,我错了,我不该大半夜跑出去。”不该跑去,还差点摔死在悬崖下。妙妙是诚心向师尊道歉的,以往玉玄真人怕她有闪失,为她专门布下了禁制,她却不听话地跑了出去,这次又是这样……说好去后山捉仙鹤,结果就变成下山捉兔子了。说着,她还刻意看了雪兔一眼。 玉玄真人咬牙挤出一副慈爱的模样,也够心塞的,她摸了摸妙妙的头,却不知道要从哪说起,沉默了半晌,突然道:“不,你做得很好。” 师尊居然不骂她?妙妙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我大半夜跑出去,进到了湘妃林的法阵里去了。” 进到极上之阵里去了?玉玄真人扎扎实实被唬了一跳,但想起有阿木陪着,她又放下心来,咬牙切齿地道:“干得漂亮。” 干得漂亮?师父不是说那地方是玉珩宗的禁地么?她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起去,居然也不用受罚?她瞪了大眼睛:“师尊,我救出来的这个耗子姐姐,真的是你失散多年的大表妹?那师尊你……是不是也……”是不是也是耗子啊? 师尊的脸青得发绿,可仍旧含笑摸着公孙四两的手,沉缓地点了点头,怕妙妙不相信,又添了一句:“大表妹的爹,是魔族。” 公孙四两睁着一双媚眼在玉玄真人脸上扫来扫去,心中身同身受:“真正的大魔头,根本就是古夜大人本尊啊,哪有这样唬弄人。” 妙妙没敢说自己是从悬崖掉下去的,阿木也没提,一来是妙妙怕师尊担心,二来也是因为阿木觉得丢脸,妙妙只说了用法阵困住那三名仙门弟子这一节。玉玄真人连日来也察觉到有些零零星星的陌生神识飘荡在宗门内,但玉珩宗的护山大阵被天雷劈毁了,一时半会修复不来,光凭门下弟子的力量,很难将那些人一一拦截。玉玄真人与玉玑真人生了嫌隙,更不愿意随意出手,才睁一只眼闭一眼地捱到了现在。 游丝谷的异常,玉玄真人也感应到了,只不过她现在住在宝矿上,对那些机缘啊,传承啊,已然完全没有了兴趣。阿木随便丢个垃圾都有可能是初品仙器,还要那么东西做什么?再者,她本来就不求上进,修炼也只是因为无聊而已。 她常年与灵山灵物打交道,倒是对这只雪兔比较感兴趣。 第79节 “雪兔胆子小,修为却不低,它们不擅长格斗,也不适合当坐骑,不过有一样本能却是不可忽视的。那就是寻宝。”玉玄真人把那只雪兔抱在怀里,随手喂了一把灵草,那雪兔也是饿狠了,见玉玄真人没有恶意,便小心翼翼地就着她的手嚼起灵草来,玉玄真人摸着它的长耳朵,微微一笑,道,“之前那三名仙门弟子,应该就是冲着它这份能力来的,没想到误打误撞,让它落到了你手里。” 其实也不算是误打误撞,雪兔逃蹿时,本就是冲着百岁峰来的,百岁峰上的未名居,比那游丝谷的灵气还要充裕,两者相比,雪兔当然选这边。水千湄等人只当它是一时慌张跑急了,才撞进湘妃林。哪晓得面对机缘什么的,雪兔和玉玄真人一样兴致缺缺,阿木就更不用说了。 只有妙妙特别兴奋,下山闯祸师尊没责怪她,带了个魔物回来,竟然是亲戚,当然,最大最大的惊喜,莫过于,阿木他……并不是个傻子。她扯着师尊的衣角,胡乱甩来甩去:“师尊,我也想去游丝谷看看,说来说去,我也是仙门弟子,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对不对?”现在不用去给阿木找魂魄,她的玩心就重了,加上刚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不能修炼,她就手痒了。 而阿木基本上就是她肚里的蛔虫,她想什么,要什么,一个眼神就能令他会心会意,玉玄真人为难地看过来时,他只微微地颔了颔首。 于是这事情就定下来了。 妙妙从师尊房里出来,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扯着阿木的衣袖,一个劲地叽叽喳喳,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这回事。阿木由她拉着,一路目不斜视,心里也一样乐开了花。只有公孙四两蹲在一边和雪兔默默鄙视:“宠女人宠成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看到,真没骨气。” 雪兔怔了怔,小声道:“这样不好么?我倒觉得阿木哥哥挺好挺温柔的。” 公孙四两冷笑:“他好他温柔,他从里到外都是黑的。”顿了顿,又道,“小妹妹,你最好离他远远的,别怪姐姐不提醒。”阿木面对女人里外都是一根筋,护短又小气,说不好哪天一抽风就把人家做成串烧了。 雪兔动了动耳朵,把声音又压低了许多,半晌才道:“我觉得叫他阿木哥哥也……挺危险的。”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妙妙不生气才怪? 九阶妖兽就是不一样啊。公孙四两想起那法阵里的黄衣女子,幸灾乐祸地咧开了嘴。她敢打包票,妙妙第二天根本不会去撤阵。妙妙和阿木这俩口子到了关键时刻,肯定是一个德性。 阿木不傻了,自然就不能跟妙妙睡在同一间房里了,可是妙妙洗漱好关上门,发现阿木已经鸠占雀巢卧在榻上使眼色了。他翻着妙妙的床头书,看得津津有味,从未有过的慵懒姿势,令妙妙直想夺门而逃。他长发如流丝般泻在指间,衬得肌肤玉白,一双黑沉沉的眸子,蕴着点点星辉,薄唇轻抿,弯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妙妙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了。 世有画龙点睛之说,连人也一样。平素呆呆傻傻的阿木,因为那灵动的一睇化成为了流光飞舞,妙妙想起之前的无数的日夜,自己都是和这一个活宝齐头并肩地躺着,脸上的火烧云越烧越烈,她靠在门板上,看阿木放下书,露出了半张脸,露出了眸中的星光,他说:“妙妙,来!” 妙妙转身夺门而出,她不知道心为什么跳那么快,她只知道,如果再不跑快一点,就会出大事了。 不,已经出大事了。 她说过要嫁他,那不是一时头脑发热,那是真的。 正准备驾着机关鸟走后山去救师姐的史留名又被妙妙撞散了架,两人摔在一堆,磕得史留名坚硬的脑袋出了血。 平时赫连歌用剑都劈不开的脑袋,竟被妙妙撞出血来。 不知不觉,命运开始了新一轮的转动。 ☆、第119章 暗藏杀机 司锦没等来史留名,却等来了玉珩宗青冥峰的大弟子谢轶言。 玉玄真人不愿去见玉玑真人,干脆就卖了个人情给谢轶言,让他带着妙妙一起去解阵,然而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水千湄一干人等,被困在法阵中间,虽不至于断水断粮,但也是精疲力尽。 妙妙布阵的时候考虑得异常周道,五行法阵一个不少,不管他们的功法是什么属性,阵中总有一款适合他们。如果妙妙是正常修炼晋阶上来的筑基弟子倒还好说,粗暴破阵,从内部将阵法打乱就好。只可惜,妙妙的阵法力量来自于上古传承,即便阵法力有不怠,也不是普通凡人修士可以解的。 水千湄跟谢轶言一样,习得的是水系功法,遭到土系法阵的反击,难免泥水相和混成浆,搞得异常狼狈。妙妙跟着大师兄下山,老远就看见了一个泥俑像没头苍蝇似的钻来钻去。 妙妙本来想上前耀武扬威一番,却被大师兄用眼神制止了。 无奈何,妙妙把解阵的方法交给了谢轶言,便气鼓鼓地和阿木站了一起。 阿木当着外人的面,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装傻,只有和妙妙独处时,才偷偷拉拉小手。 妙妙站在一片林竹里,望着大师兄伟岸的背影,用力拉了阿木一把,道:“不许看那边。” 阿木道:“没看。” 妙妙傲然道:“也不许她看你。” 阿木自然知道她说的那个“她”是谁,当即捏了捏她的手指,柔声道:“大师兄长生比我俊,她这会子肯定不想看我了。” 妙妙转过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你确实不如大师兄,大师兄比你高多了。” 阿木却捂住了她的眼,悄然道:“他高是他的事,你也不许看。”说着,在妙妙唇上轻轻一喙,转而推着妙妙离开。 司锦代表离凰宫去见了玉珩宗的掌门玉玑真人,如今雪兔已经认妙妙作主人,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将宫主的意思转达给了玉玑真人。同样,水千湄也将云镜谷谷主的意思说了一遍。他们的意思,也是众仙门的共同意愿,请求玉玑真人开放游丝谷秘境,许各派弟子进谷试炼。 玉珩宗与离凰宫素有渊源,姬滟的请求玉玑真人不好拒绝,但只放离凰宫的弟子进谷,又怕得罪了其他宗门,思量再三,玉珩宗决定放两百名弟子进去,包含一百名筑基期弟子,一百名金丹期弟子。其中玉珩宗自身占了五十个名额,另有一百个名额便按人头分到九宗十二宫四大世家的其他门派,余五十名额自一些小门派和散修里挑选。至于获得的灵草灵兽须上缴三成给玉珩宗,余下的自行分配,机缘传承另算。 消息一传出去,各大宗门都欢欣鼓舞,就连负责去踩点的谢轶言也觉得师尊终于做了一件正经事。 玉玑真人知道极上之阵可通往百岁峰之后,便心心念念想要过去和玉玄真人叙旧,可是摊上了这么大的担子,令他一时分身乏术。无奈何玉玄真人还忍着不露面,弄得他异常焦渴。 他开放这处秘境,也是怀了私心的。他知道玉玄真人喜欢种植灵草,而座下爱徒又不能进谷试炼,便有意设了幌子等她来索要灵草,未曾想隔天就收到了玉玄真人送下来的弟子名单。 名单上只有两个人的名字,万云渺和阿木。 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凡人,一个呆头呆脑的傻子。 玉玑真人握着那张名单,一时五味杂陈,先不说妙妙和阿木能不能在谷中活下来,光是入谷测试都难以通过。不得已,玉玑真人又请动了自己的大弟子,前去护法兼舞弊。 谢轶言一直没告诉过玉玑真人妙妙布阵的本事,一来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回事,二来也是觉得自己说了也没用。 玉玑真人对玉玄真人始终存着一份内疚,所以玉玄真人的要求哪怕再是粗暴无理,他也一定会答应。 各大仙门忙乎了四五天,终于将弟子挑选出来,送上了玉珩宗。 谢轶言一大早去妙妙和阿木,又看见了公孙四两。 公孙四两撞上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连眉毛都在发抖,但记起自己是玉玄真人的“大表妹”,却又不得不狐假虎威地站直身子,她本就面容姣好,这样亭亭玉立地迎风一站,赫然多了几分飘逸出尘的意韵,谢轶言看了一会儿就扭过头去,倒是赫连歌*辣地多看了几眼。 史留名凑到了妙妙身边,道:“我这个师兄喜欢看美人儿,他也喜欢盯着你看。” 妙妙大窘,顿时感觉后脑勺要被阿木盯穿了,忙道:“你赶紧让他别看了,看久了会死人的。” 看一眼就会死人?谁那么大能耐?史留名听得一头雾水,不禁又看了妙妙几眼,却被面无表情的阿木挡了去。妙妙赶紧牵起了阿木的手。 谢轶言看妙妙和阿木手拉手地出来,倒也没说什么,在他心目中,妙妙和阿木差不离已成定局,连师叔都不插手,他还操这份心做什么……只要妙妙不去祸害其他弟子,他便千恩万谢了。这次师尊特意叮嘱他来看着这位小师妹倒也不错,正好可以看看她的能耐。 两百名弟子在山下汇合,妙妙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一路跟在谢轶言身后东张西望,当她发现自己身上粘得数几道甩不开的神识,心情可就不那么愉快了。 以前同门师兄也会盯着她看,可是不会用神识来看,显然,容貌美丑在这里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修为。强者为尊,是这个世界的普遍法则。凡人修仙是逆天而行,与上界的仙君们不一样,上界的仙君普阶是不用渡天劫的,所以这里的修士更艰辛,也更苦。 妙妙的修为用这个世界的法则来测是行不通的,所以谢轶言事先准备了两块验灵石,由他事先把修为感应注入进去,再交给妙妙和阿木。 妙妙和阿木拿着它与空白的验灵石调换,也就能顺利过关。 当然,这个法子只能是拥有特权的玉珩宗可以用,别的门派进山前,储物的法宝都被搜干净了,手上统一拿着的就只是玉珩宗统一发放的储物袋。 妙妙考虑到自己还带了公孙四两一起,便又多要了两个口袋。 等到物品分发完毕,高台上的香也差不多燃完了,玉珩宗的两名长老上前解开了游丝谷的封印,人潮便推着妙妙和阿木往前涌去。谢轶言跟在两人身后,隐隐觉得脚下灵气涌动,竟像是多了一重护身咒法,再看妙妙和阿木,两人不徐不疾地跟着人流前进,却始终与他人保持了半臂距离。 看他们这样子,倒不像是要急着去寻宝,而是来游山玩水的。 妙妙和阿木确实是来游山玩水的,顺面练练阵法。 妙妙只是好奇,阿木心疼她没见过世面,自然什么都依着她。 但今世的妙妙到底和前两世不一样了,妙妙虽然没有按步就班地修炼,却能从神识中分出善恶,她本是爱亲近人的性子,这时却不和旁人搭话。 谢轶言见小师妹乖巧如斯,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本来还想教训她几句,却不想往前行了两三里,妙妙也没惹上半点麻烦。 妙妙不是惹麻烦的性格,她跟玉玄真人久了,自然懂得察言观色,她知道大师兄不喜欢自己,便尽量压制了自己的好奇,而更大的原因是,她身边有个无所不知的阿木,她一扬眉,阿木便飞快使用传音术解答她的疑问,比翻书还便利。 三人一行,走得很慢,其他仙门弟子都走得没影了,妙妙还在左看右看。 游丝谷外围的风景与百岁峰并无什么不同,但进了内环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游丝谷内部充斥着白雾,稍不留意就会走散。 所以妙妙一行人走得更慢了。 白茫茫的雾气阻隔了人们的视线,公孙四两收敛了魔物,从阿木袖子里爬出来,一翻身,如一片枯叶飘落,不等谢轶言察觉,便迈开四条小短腿沿着小径跑走了。 谢轶言隐约感到一丝灵气波动,刚要开口询问,妙妙却弯腰把雪兔放在了地上。 谢轶言心道,这只雪兔怎么也有九阶以上的修为,保护小师妹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不知道结契之后,修为打了多少折扣。他是剑修,又是玉珩宗的大弟子,只要不出山门,内门发的月供也还够用,他对灵草灵兽并不怎么感兴趣,这一路行来,多多少少有些无聊。 雪兔是喜爱寻宝的妖兽,但它在这秘境里,也走得不快不慢,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感兴趣的宝贝。 谢轶言都不知道自己跟着来是干什么的。 水千湄和云镜谷的男弟子跟了三人一路,却见三人边走边看,连说话交谈都少,越发厌烦。 “不如把那雪兔抢了,我们自己去找。靠他们天都黑了。”水千湄握着玉环,畜势待发。 “那雪兔身上有血契,不是说抢就能抢的。”那男弟子生了一双吊梢眼,眼仁又偏小,看着就是一副大奸大恶的样子。 “杀了呗,我引开那个姓谢的,你动手。”水千湄轻蔑地抬起了下巴。而就在这时,她看见阿木回过头,往这边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那惊鸿一瞥,令她顿时改变了主意,“只杀了那个女的就好,男的给我留下!” “怎么,想学人采补?这些邪法还是不要学的好,小心坠入魔道,永世不得翻身。”男弟子无奈地扭过头,摆出一副说教的嘴脸,下一刻,却在水千湄的臀上轻轻捏了一把,“看我的。”他将手里的短剑抡了抡,视线却停在阿木的背影上。 让他不杀他偏要杀,他还就看那男人不顺眼了! “妙妙。”阿木忽然传音过来,“有人在看我,不过这一次,是个男的。” 杀人夺宝,这种历练方式,却也很新鲜呢。 阿木挑了挑眉,与此同时,妙妙握紧了袖中的阵旗。 ☆、第120章 三世朱颜血 离凰宫这次一共来了七名弟子,与玉珩宗人数相差甚远。 司锦本以为妙妙的阵法境界如此之高,理当由门中弟子簇拥进谷的,可是到头却如此低调,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看玉珩宗的大弟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司锦心里便产生了一个笃定的想法:妙妙是阵法高手,谢轶言又是在秘境踩过点的人,三人成行必然有诈。 她原已领着师弟师妹们走远了,想到这一点,又突然折返回来,隐匿气息,潜在了暗处。 赫连歌无意中看见妙妙和阿木十指相扣的手,眉间一紧,即扭过头去,却恰好看见了不远处伺机而动的云镜谷弟子。那男弟子他并不认识,但女的……赫连歌有些头痛。 他虽然表面浮佻,对女修们尤为不敬,却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更没起过邪佞心思。水千湄艳名在外,经常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回去,连她师尊都相当无奈。她也粘过赫连歌一段时间,不过看没什么油水便也作罢。 现在碰上,是不是要上前去打个招呼? 赫连歌虽说不是相当了解水千湄,却也知道得七七八八。水千湄喜欢粘着男人不假,但粘着,毕竟不是目的。 赫连歌又往阿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边更是疑云重重,他在玉珩宗里打探过很多次,但一提起及阿木众弟子便讳莫若深,说起他们的小师妹,他们的神色就更古怪了。在百岁峰这几日,他时时打量这两人。起初,他也以为万云渺的修为比他高,但后来发现她布阵能力强大这一点倒是不假,但周身毫无灵力可言,与谢轶言对阵的时候也不过是借着阵法精妙之处借力打力。然,在百岁峰后山那股没来由的暗劲,真是玉玄真人所发? 玉玄真人修为不差,但性格狂傲,出手粗暴,如果惹恼了她,轻则断几根肋骨,重则陨命,可是史留名被那股暗劲推回来时,并没有受伤。手法精准,拿捏得十分细腻,连带着将他推进水里,也分明是计算好了的。 赫连歌敢断言,玉珩宗这位小师妹身上,有秘密。 司锦看师弟脸上一时愁眉紧锁,一时乌云密布,只道他是对妙妙动了心思,便随口说道:“人都走远了,要不要追上去探探口风?” 这位赫连师弟女人缘相当好,能与玉珩宗这位小师妹扯上点关系一点也不稀奇。 第80节 孰料赫连歌谨慎地瞧了阿木一眼,一派淡然:“不必。云渺师妹的自保能力很强,我们看着就好。”水千湄和司锦在妙妙手上都是吃过大亏的,他这般说虽然有点不给司锦面子,可司锦却也无法反驳,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阿木笑了笑,与妙妙传音道:“现在盯着我看的,起码有十个了。” 妙妙吃了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道:“他们爱看不看。”她不会传音术,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稍有神识之人隔个半里路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尾随其后的仙门弟子各各一惊,却见谢轶言闻言冷冰冰地回过头去,水千湄的视线猝然与他对上,唬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谢轶言对着茫茫白雾抱了抱拳,不卑不亢:“诸位道友,若是有何不满直管明言,不必躲躲藏藏。我玉珩宗事先已然挑明,秘境中机缘皆随有缘人独享,若是各位实在不放心,大可以与在下一道进去探探究竟。” 阿木心道:“这大师兄这人也忒直了些,就这么一说,还有谁能厚着脸皮粘上来?”他想要将心中所想告知妙妙,便见白雾之中兴冲冲地奔来一人,一把推开他,就站了他和妙妙中间,此人背着一个巨大的偃甲蛋,速度却极快,阿木本想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他却先扯着妙妙转了一大圈。 史留名一边扯着妙妙的衣袖,一边眼巴巴地看向了谢轶言:“谢兄,此话当真?我师姐和师姐都在那儿,不如一起。”说罢,他扬朝向司锦等人藏身之处高兴地挥了挥。 司锦一口老血喷出来,在心中暗骂道“二愣子王八蛋回去不剥了你的皮”,面上却不得不强作正经,朝谢轶言拱了拱手。之前在玉珩宗彼此打过照面了,自然不必多说。面对史留名不靠谱的行为,她更不愿多作解释。 两队人马飞快地整成了一队,由三人行变成了十人行。 云镜谷的弟子便失去了动手的最佳时机。 那云镜男弟子铁青了脸,看向水千湄:“师姐,现在怎么办?” 水千湄整理好衣上的褶子,轻咳一声,挺胸抬头地迎了上去,娇声道:“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有汤喝也算上我这一份?相信大师兄不会介意吧?”她脸皮向来够厚,一句话说得媚态横生,挠得众弟子从头顶痒到了脚心,谢轶言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拉过了之前那位云镜谷男弟子,笑道,“这是我师弟许重山,擅长破阵。带上他,一定能派上用场的。”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妙妙一眼。 妙妙被史留名缠着不能脱身,完全没注意队伍之中又多了两人,水千湄准备好的说辞,就像一片羽毛掉进了水坑里,半点浪花也没溅起。 水千湄见没人理睬自己,心里边隐隐涌起一丝怒意,她从来是男弟子们的克星,粘一个准一个,哪受过这样的冷遇,当时脸色就有点不好看。偏偏赫连歌这个不长眼的,看她出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水千湄一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听耳边声若清泉淙淙响起:“我师弟也擅长破阵,不如让他跟你师弟比一比,看看到底谁厉害?” 这句话史留名倒是听完全了,当即截口道:“好啊,怎么比,在哪比?” 妙妙觉得有意思,亦道:“我能不能参与?我也会破阵!” 水千湄想起被妙妙的叠阵困了一夜,顿时怒火攻心。 这时,站在妙妙身的阿木突然上前一步,拉了妙妙一下。“胡闹。”他传音道。 妙妙一个没站稳,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即刻红了脸,阿木却还嫌没够似的,牵着她的手,揽过了她的肩,留了个背影给这边。 水千湄像被人生生扇了一耳光,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许重山知她不甘,也学着阿木的样子过来揽她的肩膀,无奈身量不够高,看起来十分滑稽。 水千湄气得用力撞了他一个趔趄,恶狠狠地道:“滚,你那脏手别来碰我!”当着众人的面,竟没给他半分颜面。 那许重山倒是不恼,咧嘴向众人笑道:“我师姐脾气不大好,得罪之处,还望各位海涵。”举手投足,倒也还称得上斯文有礼。 水千湄甩开他,径自挤进一丛男弟子中间站着,直到身旁的一名男弟子绯红了脸,这才寻回一点自信,如此,她便落在了队伍后头。 队伍壮大成了十二个人,玉珩宗,离凰宫加上云镜谷乌泱泱一大络,倒也有些威慑力。阿木粗粗看了一回,除却他和妙妙,其余十人中间有金丹弟子四人,筑基期弟子六人,玉珩宗和离凰宫的首座大弟子都在此列,综舍实力也算是不俗。随着队伍壮大,窥视打探的神识有所收敛,倒省了他不少麻烦。 只是水千湄那种要吃人的表情,令他感到相当不快。 他悄悄地离妙妙近了些,又近了些,几乎变成了妙妙的影子。 妙妙推了几回没推开,便由得他去了。 阿木僵着一张俊脸扮白痴,却趁机揩油吃豆腐,连谢轶言都觉得和他们站在一起丢人现眼。 一队人马匆匆往前赶,很快就拉成了一条弯弯扭扭的线,走在行头的自然是谢轶言和司锦,跟在司锦右后方的是赫连歌,接下来是阿木和妙妙,还有忙着和阿木抢道的史留名。 水千湄和许重山落在了队伍的最尾,阴恻恻地看着众人。 许重山悄然道:“师姐,新人不理你,旧人也不睬你,可怜哟!” 水千湄咬牙道:“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赫连歌,也不会有第二个阿木。” 许重山似笑非笑眯起了小眼睛,道:“师姐,你真是除了看脸,什么也不会看了么?那阿木神智混沌,不言不语,分明是个傻子。” 水千湄沉默了一会儿,陡地扬眉展颜,向着阿木的背影努了努嘴:“你见过傻子会脸红没?” 赫连歌一直竖起耳朵关注身后的动静,赫然听见水千湄如斯说,不觉心间一沉,随即,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向妙妙身边看去。 阿木低眉顺眼地陪在她身旁,看她和史留名争论不休,他的眼神十分木讷,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细致的温柔,那温柔并非稍纵即逝,而是从一开始,就蕴在了眉眼中。 你见过傻子会脸红没?阿木不会脸红,他克制得住,可是他的耳珠会红,他挽着妙妙的手时,耳珠红得像玛瑙一样,都几乎透明了。 他那张柔情似水的脸,别人可能读不出半点端倪,但水千湄不同,水千湄阅男人无数,自然知道山重水雾之后的真相。 “云渺师妹,听闻你从小种植灵草,烦请你帮我看看这些灵草是什么年份的。”赫连歌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盒,闪身将阿木挤在了一边,随即他感应一堵强大的阻力,隔在妙妙与他之间。 他心中一喜,只道是自己猜对了,却听一道声音冷冰冰地从头顶落下来。 “赫连道友,有什么事不能回去再说?”却是谢轶言出手了。 赫连歌的脸一瘪,刚要出言反驳,站在队伍最末的水千湄先笑起来。 山风吹来,夹着一股清雅不俗的花香,熏得每个人精神一振,妙妙怀里的雪兔探出头来,动了动鼻子,忽然双眼一亮,朝着妙妙“啾”地叫了一声。 妙妙顺着它扭头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不远处一株娇艳欲滴的红色,像滴在草尖上的鲜血,那花被片狭长反卷如龙爪,向上屈伸,每片叶瓣都似闪着光。 妙妙喉间一紧,像是什么东西经过,在心房上划过一道凌厉的口子。 她快走两步,越过谢轶言走在了最前头。 ☆、第121章 有花不见叶 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被诅咒的花,如火焰般燃烧着,冥冥之中传来了低婉的咏叹,妖异而凄凉。一滴看不见颜色的水,落在了平静的心湖上,涟漪一圈圈荡开,一浪推着一流,波及到了整个心房。妙妙似乎听见了一个重重叠叠的回声,温柔地唤着:“纤纤。” 纤纤。纤纤。纤纤。 ……声音迂回不断。 妖艳的朱红花朵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得众人睁不开眼,妙妙被那光芒刺得飞速后退,却见强光波及之处,花草树木皆往一个方向倾倒,平地里刮起了一阵怪风,躲在怀里的雪兔突然“咦”了一声,道:“这好像是妖风!” 妙妙心头一窒,又退后几步,瞬间脱离了强光的范围,阿木已然冲了上来,拦在了她身前。一个低哑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又是你!你如今不过是大乘期的修为,凭什么与我抗衡?把纤纤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是朱红。 厌蓝山花妖,朱红。 阿木的双眸映出了一簇妖异的影子,仿佛有个人影,红衣广袖,站在烟幕之中朝着这边笑。周围的雾气越来越重,相隔两尺都看不见对面的人影,众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乱了阵脚,好在有谢轶言压场,暴吼了一声:“拉住你身边的人!”言罢,一手攥住了司锦。 阿木抓握住了妙妙的手,掌心的温度安抚了心间的悸动,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冲突了樊篱涌上心头。妙妙看着那朵花,没来由地生出厌恶。不,确切一点来说,是怨恨。 她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一向心境纯静,可到了这一时,却感觉到了恨,那满满的恨意,像积攒在回忆里的黑水,一点点地溢了出来。 那声音还在蛊惑:“纤纤,你是我的纤纤,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不记得我了么?” 雪兔紧紧地靠着妙妙,小声道:“这分明明是妖气,可是他的修为……” 他的修为已经到了天仙境界。 小小天仙,如果是当年的紫绡仙君,自然可以轻易捏死他,可是……紫绡变成了古夜,成了凡仙,后又被天雷追着劈了几十年,每劈一次,修为掉一层,现在的情况已经反过来了。 是什么令朱红的修为突飞猛进的?阿木心中闪过一道疑惑。 不知道是谁高叫了一声:“大家别傻愣着,这是仙缘,仙缘你们见过没?这株花已经成仙了,他是来接引我们的!”仙、妖、魔,很容易分辨,众人修为虽然不高,但丝丝香风是清是浊还是看得清明,就着这一声喊,原本在迷雾中发傻发愣的弟子们便像是没头苍蝇般往前冲去。 那鲜艳的彼岸花陡然变成了一扇古朴的沉金大门,门脸缓缓向两边开启,露出了里边青山白鹤。弟子们蜂拥而入,眨眼就消失在了门里。 司锦吼也吼不住,只得腾出手来拉住最懵懂的师弟,却忘记了那边还有个赫连歌。 赫连歌眼睁睁地看着同门的身影消失在门中,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凑个热闹,陡见一只大手从门中伸出来,径自抓向了妙妙。 他暴喝一声:“云渺师妹小心!”说时迟,那时快,阿木与谢轶言同时出手,一人出掌,一人拔剑,与那大手硬拼了一张,一阵狂风吹过,刮得花叶如飞刀般乱舞,赫连歌感觉到脸上剧痛,伸手抹过,才知道脸被花叶割伤了。 身后的水千湄尖声道:“你不进去就别挡路!”竟逆着风,挥出了手里的玉环。 赫连歌没想到水千湄会在这时候对他出手,他根本没挡着她的路,这一记重击,明明是借题发挥,他换位移出一步,蹿去了妙妙身边,史留名掷出一颗巨大的偃甲蛋,手中捏诀,孵化出一只木鸟。木鸟腾空而起,在众人头顶打了个旋,即又俯冲下来,向水千湄扑去。 界时,许重山也放出了一只机关兽,却是一只无头的狗,看来只是个半成品。 “住手!”司锦厉声喝道,伸剑挑向了水千湄。 二对二的局面,竟无人再去管那扇门。 赫连歌此时站立的地方离阿木不足十步,强大的威压自四面八方逼来,压得他直不起腰,他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后山的情形。 是他!赫连歌眉心一跳,跟着两耳嗡嗡作响,竟没有时间去思考。他站错了地方,现在还想要跳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他咬牙看了妙妙一眼,却见妙妙已经甩出了阵旗,这个时候她居然还能动用阵旗……赫连歌忽然觉得,自己过去那十几年都是白废了,被人追棒,被师尊拟作天才的日子,不知不觉就到头的。他承认阿木的修为无上,但面对妙妙,他一点也不甘心。妙妙的骨龄比他还小一些,平时也看不出修为,为什么那么强? 他咬牙吞下口中鲜血,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奋力拔出了长剑。 这时,耳边蓦地爆发出一声惊呼:“咦?原来你也在!”竟像是冲着他来的。 阿木的嘴角沁出了血丝,同时,心中也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朱红变强了,有人在帮他,不遗余力地帮着他,究竟是谁? 地上白雾被旋风拧成了麻花,天幕之中风起云涌,游丝谷里的巨大山石被卷上了天空,像一座座小山峰来回旋转,天色顷刻间黑沉,乌云成堆的瞬间,自云层之中蹿下了几道雷电,阿木抬头,隔着云层看清了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雷公,天罚,你妹!阿木凌乱了。 几道天雷劈下来,雷丝游走于四野八荒,电得每个人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阿木指着天,才刚刚来得及张口,就被雷电摄了去。 石门后面传来一声幸灾乐祸的轻笑,原本被阿木缠着的巨手复又往妙妙头上罩去。 妙妙手中的阵旗,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没等巨手靠近,便“嘭嘭嘭”地炸裂了,五颜六色的阵旗,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烟花。 赫连歌被门中那人的惊呼震住,但看那只巨手直奔妙妙,竟是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然后他就这么去了。他自以为聪明睿智,却在最混乱的情况下,做了个最不明智的决定,他冲过去,就像是情郎救阿妹一样,有点英伟,有点豪迈,有点义无反顾。 司锦从来只以为史留名为犯傻,没想到赫连歌犯起傻来连命也不要了。 就连水千湄也呆住了,从来不为女人作牺牲的赫连,从来眼中有他自己的赫连连,居然为了一个玉珩宗女弟子发了狂,虽然那个女弟子是有几分姿色,但远远比不上她,为什么会这样? 妙妙目瞪口呆,看着赫连歌被抓进去,她才是真的震惊,原来天底下真的有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圣人,她和他只见过几次面,还结了仇怨,他却能以德报怨,真了不起。 孰知,赫连歌清醒过来的时候,肠子都悔青了,等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就更后悔了。 那只手把他揪进门里就消失不见,他站在一个小庭院里,很简陋的院子,像是凡人的小户人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三声鸟鸣,但他却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听到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深情地唤着他:“纤纤……纤纤,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终于……” 一股强大的摄力将他拖走,他反抗着,挣扎着,却都无济于事,就在他还疑惑自己的力气怎么变得这么小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墙边。 墙边有一大片爬山虎,却被人从中揭开了一个口子,掀起成片的藤帘,赫然露出一个狗洞。 身后被人推了一把,他便头晕眼花地扑出了狗洞直接摔了个狗□□。 狗洞外边站着两个人,赫连歌起身平视,只能看到两个人的胸口处,两人皆穿着布衣短打,作平民打扮,其中一人笑嘻嘻地搓了搓手,道:“小子,做得不错,这货色新鲜,拿去勾栏里卖,必定能有个好价钱。”说着,一只粗糙煤黑的大手伸了过来,擎住了他的下巴,一张满是横肉的脸映入眼帘,“模样不错,能值个三五百吧……” 另一人笑道:“反正也是要卖出去的,不如我先来尝尝鲜。”竟走过来,探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他挣扎着,发出了嚎嚎的叫声,居然是个稚嫩的女音,赫连歌愣了愣,心道,这特么怎么回事,衣襟却已被人撕下了一大块,一只手无礼地探进了领口。 他这是……被人非礼了? 赫连歌心里刮过一阵凄冷的风。 “你们放开她!”之前推着他出来的人,突然改变主意扑上来。 第81节 赫连歌转过头,便看见了少年阴沉冷傲的俊脸。 那少年道:“我后悔了,我不干了。纤纤,我们走。” 那少年使劲攥住了他的手,在他手腕上拧下一道印子,赫连歌还在想纤纤是谁,却见两眼一花,人忽地就被扔到了一辆马车上,连带着那少年,也被扔了进来。 “连这小子一起卖了,女的三百两,男的五十两。一共三百两。”有人在马车外乐滋滋地说着。 赫连歌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人会不会算数啊,三百两加五十两不是三百五十两么? 到了这时候,他仍旧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隐隐觉得,纤纤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 ☆、第122章 七窍玲珑 大门轰然关闭,妙妙眼睁睁地看着赫连歌被那只巨手擒了去,头顶雷声隆隆,应和着那关门的声音,妙妙想把赫连歌拉回来,可是谁也没给她这个机会。再回头寻找阿木,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 她掏出阵旗点亮了风行阵,刮起的罡风将眼前的雾气吹散了一点,隐约可以听到兵刃撞鸣之声,她无措地唤了一声:“阿木!” 一道惊雷打在脚边,绿草瞬间焦黑,妙妙感到两耳一阵钻心地痛,顿时什么也听不见了。 “阿木!”妙妙又叫了一声,这一回,却是仰起头,笔直看向了头顶的乌云。 那团黑云,与天罚之日在百岁峰看到的一样。 妙妙的心乱起来,丝丝触不到底,感觉整个人都悬在了半空中。 她的脚有些发软,可是下一刻,她就把雪兔放了出来。 “雪兔,你能飞多高?能不能飞到了那云层上去?” 她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不是不怕,不是无所畏惧,而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妙妙从来没有独自面对过任何困难,也没有斗法的能力,她以为学些阵法就能自保,却无法保护身边的人。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自己在保护阿木,可是,怀着那样渺小的力量,带着丝毫没有着落的心思,也能撑起头顶的天空么?她……还能像上次一样么? “能……可、可是……那朵是劫云……我、我们飞上去做什么?”雪兔的耳朵软下来,四肢也软成了一团,她连普通的仙门弟子都害怕,遑论是天上雷公,她刚想拒绝,就听妙妙斩钉截铁地吐出几个字。 “我要救阿木。” …… 云顶之上,是一块由万千云蒲填满的花园,雷公黑衣黑发,坐在被雪白蒲草包围的赏云亭里。 他抱着手臂,看阿木带着森冷怒意直直奔来,他没有动,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反倒是昂着头,鼻孔朝天。 等阿木奔至跟前,他才悠悠地开口了:“上次你骗得了我,这次却未必能如愿了,我去凤族查过,绝命咒须以命易命,也就是说,施咒那个人最终要代替扶兰仙子继续受着红尘情苦,你认为凤族的人会有这么傻?” 扶兰仙子是下凡历劫,并不是出来游玩,凤族那些家伙养尊处优惯了,哪肯做这种事? 雷公意识到自己被骗之后,立即去而复返,这次,他没有劈错人,也没有手下留情。 阿木的修为被雷劈得刷刷刷往下掉,转眼就变成了大乘初期的水平。 阿木生气归生气,却对他没有半点威胁了。 “扶兰仙子又蠢又笨,万年以来,都被众位大神护着,不经人事,也不懂情爱,活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天庭混了上万年,连段姻缘都没成,这样的她跟南天门一块普通的垫脚石又有什么区别?就这么一个人,还用得着费尽心思,施用绝命咒,这代价也太高了罢。”雷公看看着阿木半边焦黑的身子,眼目间尽是得色。却不知这样一骂,刚好触了阿木的逆鳞。 “住口!”阿木莫明其妙被天雷这一劈,心里本就压着一堆邪火,这时候更忍不下去。当即祭出了红绫,朝雷公脸上抽去。 “你!”雷公猝不及防,仰头避开,狼狈地云台上一滚,阿木的红绫化成了鞭子,第二鞭又抽到了,雷公怒不可遏,喝道,“紫绡,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本是罪人,我也是奉命行事,你有怨言,大可以回天庭去同上头理论,把一身怒气发在我上又有什么用!信不信我再劈!” “你劈,你劈了几十年还没劈够?我是帝俊大人派下凡来与扶兰仙子共同历劫的仙君,并不该是什么地仙,你是非曲直不分,就一通乱劈,我都忍了,我从凡仙跌破大乘我也忍了,我忍不了是你好好地又扯上她,你可以说我一万种不是,但却不能说她一点不好。你可知道她为什么不开窍,为什么一直担着这个蠢笨的恶名,她花了九千年,修出来的六颗通心灵玉,都给了别人。给了她所谓的好姐妹。我让你去凤族,不是要像查凤族那些蠢货,而是让你看看那面溯世镜还在不在!”阿木的红绫上染了血,由此光华大盛,他浅色的衣袍在空中浮摆,宛若游离的云丝,而手中血鞭,却毫不留情地抽在了雷公的脸上。 “啪!”雷公忘了闪避,顿时被击出一道血迹。 天上一千五百年修出一颗灵玉,可是她却足足修出了六颗,加上现有的一颗,本应是一副七窍玲珑心,可是她却毫不吝惜地将一身所求让给了别人。 善良到了极点,可不就是蠢么?可是这样的蠢笨,却让他再也骂不出口。 溯世镜,有七窍之心,可观万世春秋,她也是由补天石磨砺而成的。 千锤百炼之后,才有了天庭的一席之位。 然而如今的地位,却并不应该属于她。 “取代扶兰仙子?紫绡,你说溯世镜会想取代扶兰仙子?她在天庭不好好地享福,却巴巴地抢着来人间历劫,这不是有病么?我不信!你骗了我一次,休想再骗我第二次!”雷公抚平了脸上的血痕,抬手祭出了雷公锤,一双巨锤相互碰撞,便有万千电龙闪跃,连蒲草的草尖也透出了一层白到发紫的电芒。 “帝俊大人命溯世镜关照扶兰仙子,注目三千年姻缘劫难,她怎么会嫉妒扶兰仙子?她有容貌,有修为,有地位,受众仙君追慕,她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紫绡,你错便错了,为何不认?为何还要拉上旁人?”雷公见过溯世镜,远远地见过一两次,她走在上一任的凤王身边,白衣白裙,只在裙裾边衬一丝流霞光晕,她笑起来如春风过境,站在庭中,她永远是最明媚的风景,她与扶兰仙子同为补天石,却走了两条不一样的路,连帝俊大人都会高看一眼的女仙,岂容得他人抵毁。 “不会的……”雷公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不会的……”他对自己说。 “看你这副模样,莫非,你也喜欢她?”阿木淡笑出声,长绫如游龙般从眼前飘过,形成了一个茧形的大阵,雷丝被隔阻在外,茫茫云海之上,赫然立了一个红色的巨茧。这样的茧他造过很多次,每次都被劈得外焦里嫩的,这次也不例外。 “如果溯世真的注目扶兰仙子三千年姻缘劫难,那白虎私下凡间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及时禀报?我被甩下银桥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闻不问?扶兰仙子有危险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出面阻止?她就是这样对待当年给她初心,助她登上神职的姐妹的?扶兰仙子苦修万年,溯世有没有去看过她,哪怕只有一回……”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扶兰仙子在第一世死得那样惨,上头也没有人作声,第二世,她差点烟消云散化成荒魂,也一样没有人搭理,这完全不像是俊帝大人的作风……帝俊大人那样疼爱扶兰,怎么会忍心让她受委屈?如果不是扶兰仙子阴差阳错地带了阎王的定魂珠投胎,如果没有他赠出仙灵佑她平安,扶兰赫赫不会有第三次转世为人的机会。 “虽然我还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阿木长叹一声。 “不准你污蔑她,她什么都没做过,你已被打下凡间,又怎么可能知道上头的情形?你不要拉她下水……” 雷声又起,破开了云海,狂风铲地,将雪白的蒲草卷上了天幕,天雷,汇集成巨大的雷柱,从天上贯插而下,仿佛将天捅出了一个大洞,那些飞扬的败絮扭结成了堆,被吸入了雷柱。 脚下的云层变得稀薄,巨茧直撑不住,直直地坠了下去,明明天地之间已经乱成了一团麻,明明雷声轰鸣,已教人听不见风啸啸草悉悉,可是雷公还是听见了阿木的话。 “雷泽那么多人,为何雷神就派出了你一个?你是真是领雷罚之旨来的?溯世有七窍心,千人面,你……信的是哪一心哪一面呢?” …… 雪兔载着妙妙往天上飞,却始终离云海还差着一段距离,那云层并非压在九天之上,可是以小小妖兽那点绵薄之力,还是太勉强了。 妙妙被临界的风暴吹得东倒西歪,曾经隐匿的自卑,曾经破除的渺小感,又重新降临在她身上。她望着不可企及的天雷,恍惚想起了自己上次挡雷的经历……浮荡在云絮中的雷丝爬过皮肤,在她身上刻下一道道漆黑的影子。 可是上一次,她被那么大一根雷柱劈晕了,起来却不痛不痒,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又或者,是师尊向她刻意隐瞒了什么? “主人,痛!”雪兔被一片雷云触碰了一下,身上的皮毛立即被烧焦了一半。她哆嗦地闪过几片破碎的雷云,恍惚感觉身上骑着的人伸出了一只手,妙妙白皙的手,在风中穿行,蓦地握住一片残云。皮肉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赫得雪兔在空中抖了两下。 “是啊,被雷劈了,会痛!”是很痛,可是却只限于皮囊发肤,那雷电沉入经脉,就好像消失了一般。并不像书上说得那么厉害。 “主人,别接了,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那云海好像越来越远了,它不是悬止不动的……主人……”雪兔又闻到了一股肉焦味,她甚至开始在脑海中想象主人被电成焦炭的样子,能徒手去接天雷的人,不是被雷打死,就是自己蠢死的吧?她后悔与这个无厘头的主人结契了。 “是啊,它不是悬止不动的,所以我们更要抢先一步。”妙妙运转经络,突然发现,丹田里隐隐流过一丝金色的光。 像是……灵力。 她试着放出一记低阶金系法术落雷咒,掌中赫然炸出了一片白色的雷丝……真是灵力! 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妙妙咧嘴一笑,皮肤上的那点痛反倒不算什么了。 她发现自己虽然不能像常人一样修炼,却能以己之身吸取五行之力。 有了这股力量,她就可以什么都不怕。 ☆、第123章 逆雷 一人一兔在天上飞,所到之处,雷丝尽收。 妙妙渐渐忘记了痛,忘记了顺着手臂传至心底的麻痒。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原本空无一物的丹田,看着那些金色的银色的雷丝在里边聚集交织,变成一个个微弱的光团。这些光团在浩瀚的内府之中飞舞,划下一道一道优雅的残影。 妙妙发觉自己的丹田居然不小,那些看似凶悍的金火之气被吸到这里边,就彻底暗淡下来。 空洞的内府,像没有吃饱的野兽,默默地张大了嘴,它不但吸走了天雷四周散乱的雷丝,同时也吸收了天上飘絮般的云片,以及三丈以下,迷迭的雾水。 一片蓝天,在乌云之后显现。 碧晴的天空,像是被雨水冲刷了一遍。 阳光从云缝中透射下来,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 史留名骑着木鸟,高声叫起来:“看,天上也有个偃甲蛋!” 鲜艳的红茧,映亮了云朵,显得又大又喜庆。仿佛那通红的茧壳上,还缺个巨大的“福”字。 巨茧好像会识路,一面旋转,一面回避着天雷的追杀,巨茧的表面被天雷劈出了几道焦黑的印记,倒令谢轶言想起在湘妃里捡到的那个黑色的茧壳。 许重山的机关狗蹿不上那样的高度,只能对着天空一遍遍地狂吠。 妙妙的手被雷丝电过,又被雾水洗过,十指尖尖也算是洗过了。 随着巨茧显山露水,之前加入混战的人也终于停止下来。 史留名驾着木鸟往高处腾飞,却被一道响雷击穿了鸟翼,木头关节“咔咔”地响了数声,即连人带鸟滚下来。司锦丢开了与她夹缠不清的水千湄,几个起落,一手挽住了史留名的胳膊,却又听史留名破着嗓子干嚎了一声:“嗷哇!” “你鬼叫什么?不过是坏了一截木头疙瘩而已!”司锦不满地拍一下他的头,却见他指着云开处惊呼出声:“云被吸走了,师姐你看!” “云?”司锦抬起脸,目光流转的瞬间,她看见谢轶言也怔怔地望向了云开之处。 一道软绵绵的白影,像棉花糖般溜过。那上面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是妙妙。 妙妙的内府很空,灵气一但进到体内,便自动寻到了五脏对应的位置,那是一个无底洞,怎么吸也吸不饱似的。后来,她把云层上的蒲草也吸了进去。 她骑着雪兔御着清风在云里穿梭,他们追赶着一朵朵劫云,像一名狼狈的牧人正吃力地赶着一群群大白羊。内体的积蕴的灵力开始流转,丹田里万点星光汇成了一大片星云。 可是还不够。 雷公不遗余力地劈着阿木藏身的巨茧,劈得茧上青烟缭绕,他叫骂着,用尽了激将法,可是阿木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他。 巨茧从云洞处漏下去,刚好与妙妙撞了个满怀,一股强大的吸力,轻易便将巨茧吸附在了掌心,雷公御风而行追上来,朝着巨茧继续释放雷电,可是在雷泽之中吸纳的雷灵毕竟有限,这一击并不足以将巨茧剖开。 妙妙的手接住了巨茧,同时也被电光虐得四肢僵直,连头发都竖起来了,她的衣裙更不服贴,一层层扬散开去,那一瞬,天雷之怒将她电成了一朵大白莲,连坐下的雪兔也被电晕了,傻傻地找不着北,带着一人一茧,在天空中疯癫地打着转转。 人没事,茧没事,兔子也没事,只不过是毛发竖起来了,变成了一团造型奇葩的扫帚。 雷公以为妙妙会像上一次一样被劈得晕死过去,可是他错了,如今的妙妙非但没被劈出毛病,反而被电得更精神。碗口粗的雷柱,打在她身上,打进了奇经八脉,经脉仿佛被拓宽了不少。 丹田里混乱飞舞的灵气团子像受了惊似的抱成一团,巨大灼亮的光球,仿佛一块会发光的温玉,妙妙甚至可以看清那玉面上刻画的的一双眼眉,像她,又像是阿木。 等她反应过来,雷公的最后一道雷已经被完全吸收了。 青空之下,无云无风,妙妙的长发缓缓垂落,像丝滑的缎子,她朝着雷公笑了一下,那笑容暖融亲切,与溯世镜截然不同。雷公没想到她会对自己笑,更没想到,他口中所说的傻子,会笑得这样明媚动人,如果说溯世的笑是天上清朗的明月,妙妙的笑便是阳春三月的新日。然,这种笑容保持得并不久,他还没恍过神来,便见一阵雷光从她掌心喷薄而出。 雷公头一遭被自己释放出去的雷柱劈飞。 “上次劈我的也是你,这一下,是我还给你的。”妙妙拍了拍雪兔的脑袋,一手举着巨茧,一手蕴出了一道新的紫光,她又笑了一下,格外清新可爱,“还有一记,是我帮阿木还的。” 第82节 蕴含在四肢百骸的灵力奔涌而出,从涓涓细流,集成冽冽清溪,最后汇聚成江河湖海。 一股令人战栗的威压从天而降,修为最低的许重山直直地摔了个狗□□。 几名金丹期的仙门弟子也都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了谢轶言。 谢轶言是唯一一个与妙妙正面交过手的人,他深知阵法精妙,却从没想过一无是处的妙妙也有完全不靠法阵的时候。 雷公发怒,那是乌云密布,妙妙发怒,却是晴空无云,因为万物之灵都被聚集于她掌心,众人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消失,隔着渺渺红尘,一点一丝地投奔了她。 寻常弟子都是以灵根定前程,鲜少有人能破五行之壁,同时接纳百川之力。 可是妙妙做到了。 作为地皇女娲的后人,她生来就有这能耐。 天与地的差异就在这里。 妙妙落在凡尘俗世,比她在天庭时要强大百倍,因她出生在这里,孕育在这里,她由地间灵气所生,却被用来补天。这本来就是一种不可估量的牺牲。 雷公终于相信了,妙妙确实是扶兰仙子的转世。 这一次,他想避开,想逃走,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从地上伸出来的藤枝掐住了他的喉咙,他挣扎着,踢打着,终究难逃一去劫。 雷火从头烧到了尾,玄衣护甲被真火烧残,露出了一片莹白的肌肤。 他被反劈回来的天雷推得退后十余丈,最后按不住心头腥气翻腾,吐出了一口血。 衣甲一片片碎开,他就这样白条条地站在了对面。 妙妙看不清他的脸,唯见披散的长发,缠在腰间。 以牙还牙,她的想法。 她几乎能看见那块温玉上漫过的温柔笑意。可是下一刻,她却跟雷公一样,吐血了。 一双手从巨茧中探出,将她牢牢地圈在了怀里,巨茧飘飘摇摇地落地,化成百尺红绫,从两道身影周围剥落,阿木抱着昏过去的妙妙,满身是血地立于众人面前。 红绫断掉了一根,与它神识相连的地方,遭受重创,可是事到如今,谁也没办法再将他看作普通的傻子了。敢于天道抗衡的人,要不就是极傻,要不就是极强,他和妙妙都属于后者。 “将那人抓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他。”阿木扬了扬手,指向雷公坠落的地方,没等谢轶言出声,史留名便收了木鸟,改换了一只四脚兽,朝着远处飞奔过去,阿木看向谢轶言,淡声道,“你都看见了,妙妙伤得很重,我必须找个地方给她疗伤。”说着,徒手一引,从谢轶言的储物袋里隔空取出了一根捆仙绳。只是眨眼的功夫,储物袋上的神识居然被他抹掉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人,还是魔?”谢轶言踏前半步,笔直地望向他。却见阿木脸上流光闪过,像是温柔的笑意。 “有心的话,你会发现,人与魔并没有什么区别。世间最可怜的,倒是欲求不得而装模作样的仙。”阿木将捆仙绳放出,牢牢地缚在了雷公身上,雷公光着身子,被他捆成了一个壮硕的肉粽。他拖着雷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远。 众位仙门弟子并未听懂他说的话 如若人与魔相同,那他们还斩妖除魔做什么?直接杀人不就得了? 可是适才的震撼不是假的,从面前消失的人,不是假的。 司锦和谢轶言对看一眼,脸上皆是迷惘之色,倒是史留名先恍过神来,追着阿木的背影大呼小叫:“我师兄,我师兄怎么办?他被一扇大门给吞了……” “找到那株蔓殊沙华,毁了它,你师兄就能回来了。”阿木的声音飘飘荡荡,怀着淡然的温存,像羽毛拂过心房。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找那朵花?”史留名跳起来。 “让它帮你。”一团雪白柔软的东西被他掷回来,接住了才发现是只眼睛红红的小兔子。 是妙妙的雪兔。 之前一直趴在地上喘大气的水千湄突然蹿了出来,将玉环一摆:“这只雪兔是我先看见的,应该当归我。”既然没有危险,就继续寻找机缘罢,至于赫连歌的死活,与她何干?她想。 司锦倏然转身,正对着她,冷声说道:“你还有脸跟我提雪兔?我师弟就是被你害了,你今日不把他找回来,我离凰宫上上下下都不会放过你。” 水千湄打量这场中还剩五人,自己并不见得会吃亏,便起了心思要硬抢,她亦冷笑:“赫连那是自己作死,与我何干?死在我裙边的男人没几十个也有十几个了,多他一个也不多。” 司锦面色铁青。 孰料那雪兔在史留名怀里并不安份。 它见周遭气氛紧张,便昂头便蹿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秘境深处跑去。 “快跟上,它或许发现了什么。”许重山拉一拉师姐的袖子。 “未必有发现,说不定只是不喜欢你们吵吵闹闹,它毕竟是云渺师妹的认主灵兽。”谢轶言将长剑换了个手,大步往前走。 ☆、第124章 温暖牌黑化肥 妙妙醒过来,全身就像是被人用分筋错骨的手法拆了一遍,又拼起来,每一节骨头都在吱吱嘎嘎地唱着歌儿,每一寸肌肉都像钻进了一只小老鼠,要从里边撑爆了。她勉强翻了个身,痛得一阵眩晕,竟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可是折腾半天,也没吐出一点东西。她才想起自己进秘境后,就没进过食。她雪白了脸庞,咬紧牙关,用尽吃奶的力气,又翻了个身,这一回,她对上了阿木没有表情的脸。 阿木手里端着个木碗,里边煮了一点紫米粥,香气宜人。 妙妙大喜着扑上去,阿木却绷着一张冷脸,将木碗挪开了。 妙妙立即苦了脸:“阿木,我饿了。” 阿木道:“饿死活该。” 妙妙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阿木,你真的是阿木?我的阿木不是这样的,你是不是被劈傻了?” 阿木一弯腰,一手凶悍地托起了她的下巴,居高临下:“我看你才是被雷劈傻了,你死了两次还不够?还想再试试?”妙妙虽然投身于万家,但到底不是修仙的皮囊,被觉醒的通心灵玉一撑,整副身子都像要爆开了,阿木想起上一世的悲惨结局,更生气了,他别开了脸,没好气地道,“世上再没有第二颗定魂珠,你给我安份点。” 好凶…… 妙妙像不认得他一样,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老半天,又伸手去抢那只木碗,这一回阿木倒没有完全避开,他将紫米粥放在唇下轻轻地吹了吹,主动送到了妙妙跟前,依然是板着脸的:“没有下次了,知道不?” 十六岁这道坎,他一定陪着她一起迈过去的,他经不住更多的重新开始,经不起更多的死别生离。 妙妙大喜过望地接下那碗粥,想了想,却有点儿喝不下去,碗到唇边就打住了。 阿木以为她还嫌烫,态度稍稍放柔和了一点,低声问道:“怎么?还烫?” 妙妙摇了摇头,怔怔地看向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刚才说我死过两次,我怎么没有印象?” 阿木呼吸一滞,刚要辩解,却听一人在远处大声说道:“他说的是你的前世和前前世,两世,你都死……唔!”雷公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直鞋子塞了嘴,妙妙低头一看,阿木脚上只剩一只布鞋了。这一扔,真是快狠准,她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 只是扔鞋子什么的……也太粗鲁了吧?妙妙觉得这真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阿木了。 不说别的了,继续喝粥继续喝粥。妙妙觉得阿木发怒比雷公发怒更可怕,还是先别惹他。 虽然心里还有一点点好奇,不过她得忍住,省得阿木一生气,倒把雷公杀人灭口了。 妙妙乖巧的模样获得了阿木最大的赞许,他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雷公却倒在地上,咬着一只脏兮兮的布鞋泪流满面。就在阿木脸色变好的刹那,他听到了由传音术传过来的耳语,他听见阿木对他说:“不该说的就少说,我不介意把你弄死在这里,反正再严重的天罚我都受得住。” 好狂妄的语气,好自信的腔调,雷公的脸绿绿的。他坚信自己不是被吓大的,可是见识到妙妙逆天的聚灵方式,他无话可说了,现在的阿木,确实有资格对抗天雷,阿木就是借妙妙的手把他谋死在这里,也一样有人相信。帝俊大人是绝对相信妙妙的,哪怕她已不是那个傻啦吧叽的石头姑娘。 妙妙很认真地喝着碗里的粥,一脸坦荡荡,放在雷公眼里,那叫一个冷酷淡然,雷公大人心惊肉跳地咬着破鞋,假装摊尸中。 阿木不理会被缚住的废物,只是尽职尽责地蹲在妙妙跟前,替她揩去了嘴角的残渍。平素都是妙妙替他打理这些小事,如今反过来了,妙妙倒是很不习惯,她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笑道:“我自己来。”却将袖子一横,把衣袖当帕子用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她痛得抽了一下。 阿木擎住她的手腕,将碗挪开,转而又替她理了理凌乱的碎发。手指的温度隔着发丝传递过来,妙妙蓦地脸上一热,一股奇怪的感觉升腾起来。 她想将脸偏开,可是又舍不得将目光离开阿木的脸,最终长睫抖动了两下,慢慢地垂下了眼睛。乖巧的表情,掩却了莫名的羞涩。 阿木心中一动,靠过去,飞快地吻了吻她的眉。 呼吸轻轻地落在了她额上,原先阴雾笼罩的印堂,忽地捕捉到一丝明媚的阳光,妙妙的心突然就暖和起来,身上也好像不那么疼了。 “阿木,你……是不是认识我很久了?上一世,上上世?”妙妙抬起头,他稍稍离开的视线,就落在了她唇间。 “……”不止,不是一世两百,他认识了她几千年,可是他不想说。无知的人会更幸福,他只要她幸福。“你好好养伤,养好了伤,我就告诉你。”他顺势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她的唇色有些发白,可是脸颊却迅速地被红霞染透,她手里的木碗“咣”地掉在地上,没有人去捡,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去捡。他捡回了她,比什么都好。她能爱上他,比什么都好。 妙妙以前是不懂爱的,她说要嫁给阿木,只是觉得自己和阿木是同一类人,是和师兄师姐们完全不一样的怪物,怪物和怪物,就应该在一起。可是这迂回的心跳,这无法抗拒的温柔,令她渐渐抛却了之前的无稽的想法,她只知道,将自己交给他,很好。不说信赖,不说依靠,不说相互的利用,只说陪伴,她受伤有人陪,她饿了有人喂,她累了有人背,这样就最好。 那是一个缠绵的吻,可是妙妙却觉得很不够。她的声音沙哑了,压低到了喉间。 阿木却在她软成一团泥之前,将她扶正,坐好,转身走向了被缚的天庭俘虏。 雷公的脸红红的,被这旖旎风光照得睁不开眼,他把妙妙换成了心里那个人,把阿木换成了自己,一时没能清醒过来。 阿木铁青着脸,将他移了个方向,面朝着一颗皱巴巴的大树跪得笔直。捆仙绳的一端被解开,又重新绑上。 雷公的手被牵得举过头顶,悬在了半空。他不明所以地叫道:“唔,唔唔唔……” 阿木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道:“你那双犯贱的眼睛,看着我就有气……说吧,溯世镜现在在哪里?说清楚就放了你!” 雷公:“唔唔唔!”你休想! 阿木笑了笑,从一件储物法宝里倒出几瓶大大小小的丸子,一古脑地倒进了他嘴里:“雷泽出来的人果然都是英雄好汉,你好好享受,想到了再说给我听。我不怕你不说,就怕你说得太早,大家都会玩不下去。” 妙妙惊声道:“阿木,你给他吃了什么?” 阿木将空瓶抛了抛,眼中尽是暧昧:“糖。” 妙妙半信半疑地伸出了手掌:“那我也要吃,刚喝了粥,嘴里寡得很。” 阿木将修长的手指交到了她的掌心,依着她坐了下来,笑道:“有我在,你还要什么糖?吃惯苦的人,才天天想着要吃糖。”说着,他不怀好意地望了雷公一眼,顺手从法宝里揪出一幢两层小阁,小阁轰然落地,门窗一扇扇被风打开,阿木掏出一只响笛吹了一声,指着雷公道,“妙妙看过天雷之舞没有?不用说,你一定没看过。” 雷公大吼道:“唔哇哇……”表示强烈的抗议,可是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像春天里的柳条,作出各种柔软妩媚的姿势。同时,那肚里好像有千万只蝴蝶在飞来飞去,撞击着内府,令他从里痒到外,可恨修为被封,内府被控,手也被绑得牢牢实实,能动的就只有腰。不说,雷公的腰还挺细的,像蛇。 阿木将妙妙抱举起来,放在了窗框上,眉目间尽是得色:“好不好看?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雷公听着阿木厚颜无耻的说辞,终于厉声狂嚎起来。平时刮起一阵飓风,风声直上九宵,可是他心中的惦念的那个人,却什么也听不见。 …… 秘境深处,传来了一阵粗重的喘息,赫连歌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在地上,做出屈辱的姿势,他挣扎着,呕吐着,却无济于事。沉沦的幻境里,有一张邪美的脸,小乞丐压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爱着他,宠着他,他嘶声大叫着:“我是男的,不是你要找的人,不是你要找的……”可是那小乞丐却一再唤着纤纤这个名字,深情,而又固执。 “纤纤是谁?”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纤纤是你,你是我喜欢的人。”小乞丐一身褴褛变成一袭红衣,他在耳边低语着,鼻息喷在了赫连歌脸上,令赫连歌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小乞丐的脸,大概是天下女子钟情的温柔俊脸,他的语声低媚,赫然是花楼小倌常用的嘴脸,他有无边无际的魅力,可是却找错了对象,用错了人。 “我不是纤纤,你弄错了。我真不是纤纤。”赫连歌推搡着他,可是手上力气全无,小乞丐温柔地轻笑,充满了宠溺的意味,赫连歌却因为坠入了这无端的春|梦而感到万分恐惧。在这个梦里,他是柳纤纤,他被一名叫做朱红的小乞丐拐跑了,差点被卖进了邻县的花楼,好在小乞丐及时醒悟,杀了那两名人贩子,并伙同一名叫做霍延年的捕快一起找到了回家的路。朱红打败了霍延年,和纤纤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一直做到了白发千古。 这是什么鬼梦?这又是什么地方? 赫连歌咬破了手指,眼见着鲜血涔涔而下,却依然没有梦醒的迹像,他像是陷进去了。有那么一刻,他还真以为自己变成了柳纤纤。 一片小小的铜镜从半空坠落下,落在了通往地宫的路上,镜子里演绎着人间大悲剧,可是路过的仙门弟子却对其视而不见。 秘境深处,有一座地宫,古朴深远的大门,像遥远的指引,为众人指出了一条死路。 一只路过的耗子从草丛里钻出来时,注意到了镜子里闪动的邪光。 公孙四两抬头左右看看,心道:“谁比本姑娘还臭美,竟然在历炼途中带着一把没有灵气的镜子。” ☆、第125章 一点温暖一份依靠 第83节 妙妙浑身都是内伤,普通的疗伤药物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她不怕痛,尽量忍着不让阿木担心,可阿木还是决定离开一趟为她寻找药草。 游丝谷秘境一旦开启,整个山谷上空也就罩上了一层禁制,阿木虽然可以打破禁制强行带妙妙出谷,可陷在谷中的其他弟子便可能永远走散在时空断层之间,所以阿木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谷中寻找合适的替代品。 临走前阿木又把雷公重新绑了一遍,并加固了法咒,封住了他的经脉。眼见着万无一失,才回身摸了摸妙妙的头,道:“你守着这家伙,别乱跑,这里有一叠传音符,想和我说话的时候就用一张,我会尽快回来的。”说完了还不放心,又将身上能做零食吃的灵果都搜了出来,摆在了小屋里,“要是累了,就睡一觉,你醒来,我就回来了。” 妙妙从来没被这样照料过,一时有些懵然,等她醒过神,阿木已经起身走到了门边。“阿木!”她情不自禁地唤了他一声。 阿木回过头,向她扬了扬手,依旧是那句:“等我回来,乖。” 妙妙红了脸,眼睛却比星光还亮,她攥紧了手里的传音符,认真地看着他道:“嗯,我等你。” 那期盼的眼神,倒令阿木的腿有些挪不开了。 想象,小时候的她,也是这样乖乖地坐在窗边,等师尊御剑归来,也是这样期待又执着的模样,阿木恍恍惚惚有一种家的归宿感。 他依依不舍地转身,一步步往禁制外走去,路过雷公的时候,他陡又寒了脸:“别耍花样,你犯了错,我们也一样请得动天罚。” 雷公冷笑着,拒不答话,等到他抬起头时,那玉影斑斓的人已消失在禁制之外。 他暗暗挣扎了一下,发现那捆仙绳被法力加固了,动一动,似乎变得更紧。雷公瞪着阿木离去的方向,半晌,才认命地瘫倒在地。 他扭了一整天,腰有点酸有点疼,半截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妙妙坐在窗边,乖乖抱着一堆零食,可是一向好吃的她,却有些食不甘味。 那座阁楼很小,里边空荡荡地只有一张床,几件换洗的衣服,像是阿木的临时栖身之所,妙妙坐着的地方,还有阿木身上散落的淡香,像某种古木沉郁的气息,糅散在山水间。 阿木身上有一股很舒服的味道,令她流连。 她摸了摸曾经七上八下的心,她知道那里住进了一个人。 而同样,那个人的心里,也住进了一个她。 好些事情,发生得离奇又平淡,他和她遇见了,他和她喜欢了,她面对着未知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选择,最后,都选对了。 她的心,是愿意让阿木住进来的,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一点抗拒。 她甚至相信了雷公说的话,上一世,上上世……如果不是前尘旧缘,她与他怎么会那么顺利。 她放出一张传音符,愉快的声音响起来:“阿木,你到哪里了?天黑前能回来么?我晚上给你煮粥。” 隔了一会儿,阿木便了回应:“米粮都在阁楼上,自己取来用就是,柴禾得自己捡,粥里放一些桂花,这样会更好吃。” 妙妙疑道:“哪儿有桂花?” 阿木道:“伸手。” 妙妙伸手摊开掌心,乍见绿光一闪,手里便多了一把干桂花。 隔空传物,本来是相当耗费灵力的法术,一般修士都会选择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施用,可是阿木却毫不吝惜,为了一碗紫米桂化粥,竟然不惜劳师动众。 雷公远远地看着,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不管是第一世的柳纤纤也好,还是第二世的韩明珠,都保持了一个一致的爱好,爱吃桂花糖。 对于阿木来说,那是回忆,更是情之所归。 妙妙也喜欢桂花香,也会在枕头边用帕子包几颗桂花糖,这样奇特的暖香,恰恰是他们三世相伴的痕迹,无法抹煞,也不愿抹煞。 妙妙很能干,可也只相对于凡人而言,她生火劈柴,完全没有用到灵力,哪怕是全身酸痛抬不起手,她也没有偷懒。雷公看着她忙忙碌碌地在面前跑来跑去,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他在天上几千年了,也没尝过烟火的滋味,遑论是这柴火煮出来的米粥。 他与溯世镜最近的一次接触,是在雷泽之外,她看他练剑受了伤,便除下了腕上的系带,为他包紮了一次,只一次,他便陷入了万劫不复。 溯世镜很忙,很累,总要睁着眼睛,看别人想看的东西,不管是天庭丢了东西,或者是上仙们丢了老婆,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她,让她去找去看。 溯世镜知道很多秘密,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她辛苦,却又不能和别人说。 每次执行天罚前,雷公都能收到她的小笺,那些不为人知的理由,就这样坦荡无余地摆在他面前。令他赫然发现,自己和溯世镜有了共同的秘密。 他怀着这样的悸动,珍藏着她写给自己的小笺。 他把属于她的温暖,放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不过,他最后一次收到小笺,已经是□□十年前。 那些发黄的纸片早已经没有了香馨,被人间浊气浸染,它们早早地敷了一层难闻的烟火味。 他掩着鼻子,猛然咳喘起来,一直咳出了眼泪。 他讨厌这股难闻的味道,他不理解为什么扶兰仙子和紫绡仙君会沦落到为这种事情操心的地步,他一时觉得紫绡可恨,一时,又觉得这一对璧人很可怜,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哪样了,只剩无止境地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翻出来。 妙妙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好心地递上了一块帕子,没想到对方并不领情,挡开她的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条褪了色的系带,捂了在眼皮上。妙妙认得那样的系带,那是练剑的人绑在手上防滑用的,师尊也有一条。只是雷公手上这条,旧得斑驳,上面还隐隐地沾了些血迹。 妙妙道:“你练剑啊?我师尊也练剑。” 雷公搭不上话,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她,却没想到她竟抱着双膝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妙妙全身散发着陌生的青草香,仿佛从雨露中步过,染了一袭青涩味道,雷公发现妙妙的眼角,也是温柔的。 她和溯世镜同为女娲大神打造,在气质上终有三分相似。 只是妙妙美得很单纯,没有溯世镜身上那股神秘的味道。 不操心的人,就是幸福啊,扶兰仙子这心智单纯得跟张白纸一样。 也许是雷公觉得妙妙单纯好欺,一阵静默之后,他还是决定利用妙妙一回。“万……姑娘,我之前并未骗你,人有三生九世,我是雷公,自然可以看得见你的上一世,上上世,甚至可以看穿你的命格……你真不想知道自己的从前过往么?”他殷殷地问道。 妙妙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她想了想,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不想。” 雷公有些意外:“为什么?人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好么?如果知道上一世做错了,这一世就能有机会好好弥补,上一世错失的人,今生也可好好相待,这不好么?” 妙妙摇了摇头道:“缘份这东西是修来的,不是补来的,上一世做错了,这一世得到的就是报应,弥补不了的。老天很公平。” 老天很公平?雷公心头一震,继而苦笑道:“我怎么没感觉到?我喜欢一个几千年,她也未曾多看我一眼,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也没有半分感动,谈何公平?你这样驽钝的女子,又怎么懂得公平二字的含义?” 妙妙目光闪烁,似乎对这“驽钝”的评价很不满意,她打量了他很久,直到他心虚躲闪,才悠悠地开口了:“驽钝的是你,喜欢一个人,是有来有往的,她不喜欢你,只是在利用你,而你,心甘情愿。” 雷公怒道:“她不是在利用我,她从来没要求我做过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你以前的好姐妹,她……” 轰隆!一声雷鸣,隔着云层落下来,直直地砸在了他脚边。 天机不可泄漏,他不能说太多了,可是不说,他就会憋死。 “她叫溯世,是你这一生唯一的一个好姐妹,她关心你,时时在天上看着你,你下凡,一次又一次地堕入轮回,她都在认真地看着。”他大声说道。可是这一次雷声没有再起,天空晴朗,阳光夺目,照得两人的脸静静地泛白。妙妙无言地盯着他看,仿佛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看,你说的一点也不对,就连你的同僚都不愿承认。”只有真实可信的,才称得上是天机。这样的空影浮萍,分明只是无稽。 妙妙露出了淡漠的笑容。 扶兰仙子身边从来没有好姐妹,她也从来没被什么好姐妹关心过,她一直是一个人修行,就算下凡,也是一个人。 妙妙相信自己有三生九世,却不相信雷公所说的话。 她一点也不驽钝,她早不是从前的扶兰仙子,这一世,她叫万云渺,是玉珩宗百岁峰玉玄真人的嫡传弟子。 阿木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妙妙,怎么了?我听到了雷声,你没事吧?” 妙妙捏碎了一张新的传音符,语声轻快:“没事,有人说错了话,结果被雷劈了。” 阿木吁了一口气,下一刻,他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禁制外,妙妙收起传音符,飞身向阿木奔去,把雷公的话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她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却没想证实,因为妙妙知道,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人世飘零,追寻的无非是一点温暖,一份依靠,一个拥抱,她都有了。 ☆、第126章 春风度 妙妙发现阿木对自己格外紧张,听到那声雷鸣之后,草药也不找了,直将她拉进小阁里,按在了床上。他放出数道灵力在她身上游走,直到确信她没有冒着生命危险徒手接雷,才松了一口气。她这副皮囊,被弄得破破烂烂的,再不想想办法,迟早会出事。 阿木想起上一世的遭遇,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他俯身抱住了她。 妙妙摸到他一身冷汗,再联想雷公的那套说词,便难免有些心酸,她轻轻地抚着阿木的背脊,无奈他激动得失了分寸,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她有些喘不过气,可是却不舍得将他推开,两人静静地用力地拥抱着,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床头的粥都快放凉了,才怔怔地松开。 妙妙在阿木脸上触到了一片湿迹。 阿木却虚弱地白着脸说:“是汗。” 妙妙没有追问下去,却渐渐有些相信雷公的话了。 阿木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这种缘份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她天真无忧,却时时可以看得到阿木心中的忧虑,他知道得很多,他并不开心。可是她却帮不到他。 妙妙端过一碗粥,偎在他边,还像从前一样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他咬着碗沿,只将漆黑的眸子专注地打量着她,长长的睫毛,不时眨动,在脸上投下一小片迷离的阴影。 阿木的眼睛十分漂亮,遮去了长眉,掩却了准鼻,光看眼和唇,几乎分不出性别。 他的长发,有一半落在胸前,与她的绞在一起。 妙妙看着看着,有些口干舌燥,便将他的手扶在碗沿,自己站起身来。 可是阿木没有给她逃走的机会,就在她起身的刹那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指,一拖一带,就将她整个扯进了怀里,铺天盖地的吻,落在她眉间心上,她听见了纷乱的心跳,听见了窗外簌簌的雨声。阿木的灵力渡了过来,被她自行运转的内府接纳,受损的身体,一点点恢复了活力,可是心房被人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露出了里边脆弱的柔软。 “阿木……”她低吟。 “别叫,我怕我忍不住。”阿木凶狠地咬住了她的唇,手指穿过她的长发,却没能理开两人纠缠的结。 “唔……”她弓起了身子,将长腿抬起来,却被阿木毫不留情地压了下去。 “不要动,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话。”身体的变化,不及心中的狂喜,可是隐忍了几千年,他早已经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最合适,他不止一次想放任自己沉溺下去,可是最终,他却选择了冷静。 雷公可悲么,明明他才是最可悲的,一路上,像个嬷嬷似的陪着她,看她懂事,看她从蒙昧懵懂长成玲珑心,看她情窦初开,心思摇曳,可是他却不敢回应了。 他是不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阿木,我难受……”仿佛只有填满了那个空,心里才会好受一点点,阿木的灵力如春风大地,唤醒了她沉睡的身体,也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妙妙翻过身,将阿木死死地压在了床板上,她伸手解开了他的腰带…… 游丝谷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阁楼里的情|动的声响,一直持续到了半夜。 妙妙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已无法计量,就在两人弥合的瞬间,阿木纷繁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冲进了她的脑海,她体会到了阿木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她哭了,渐渐泪湿了他的胸口。 一个人,要怎么样地好,才会甘心陪伴,看着另一个人慢慢长大? 又要怎么样的坚持,才敢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心上人倒在自己眼前? 原来,他和她的记忆是可以相通的。 他的一切,由她的心头血温养而来,她是他的造物主,他是她纤细的心绳。 他们本就休戚相关。 第84节 “妙妙,你本是一颗顽石,得女娲大神眷顾,生于天地,有了灵气。你是有过一个姐妹,与你双生双伴,她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刻苦,却有着与她不相衬的野心。她爱上了凤族的继承人,迫切地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来与他相衬,所以,她才会问你要六颗玲珑心……” “那我给了她没有?” “给了,一千五百年一颗,你潜心修炼了足足九千年,终于还了她一个心愿。” “那我就没有向她要点报酬?” “没有,因为你笨。” “……” 天雷没有劈在雷公身上,是因为他说的一切都不是真事,既然不是真的天机,就肯定不会受到责罚。妙妙是与溯世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溯世仙子没有将扶兰仙子当成了姐妹,相反,她把扶兰当成了垫脚石,当成了好欺瞒的傻子。 她骗走了扶兰仙子九千年光阴,以及六颗通心灵玉,加上她自己修得的那一颗,她终于变成了溯世镜,而不再是一颗丑陋愚顽的石头。 她领了神职,可以和心上人同列,听俊帝大人的仙训,可是她却发现自己的心上人非但不喜欢她,甚至还异常讨厌他。他宁愿与人滥情相交,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恨,可是却一直给了自己一个空落的希望,她相信心上人不会不对她动心,她有修为有相貌有身份,合适合宜,俨然天生与他一对,那人一时不动自己,也是因为尊重,因为珍惜。 可是她大错特错。 凤族是缺少一位王后,可是绝不是她这样的七窍玲珑心。 凤族看中了另一块石头,一块连姻缘石都做不好的蠢笨石头。 她也曾相信凤族给扶兰仙子的并不是她所期盼的真心爱慕,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悄悄地撕出一颗通心灵玉,为她种上绝命咒,扶兰仙子给了她六颗心,不啻于给了她六条命,六个把柄,扶兰仙子想不死都难。 溯世镜透过自己的本体,看到凡间。 第一世,霍延年因为嫌弃柳纤纤毁容,而有意出手未救,扶兰仙子第一世香消玉殒,全在预料之中。 第二世,扈文青没有与韩明珠成亲,却因为满心愧疚,自绝于沧茫大雪中,那一世的凤华仙君,显然已经把扶兰仙子放在了心上。他执着地不肯退婚,执着地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直到发生意外。他并不想如此,可是轻佻如斯,自负如斯,将他推上了这条不归路。 第三世,赫连歌…… 溯世镜等不到第三世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取代扶兰仙子,却没想到扶兰仙子终于修出了第七颗通心灵玉。那刻满咒文的七窍心,突然就没了着落。 …… 烛影摇红,两具纠缠的身体冷漠地分开,朱红瞧着面前这个与扶兰仙子有着三分相似的女人,终于露出了一丝厌倦。他找了很多年,都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纤纤。 他敷衍地从石床上滚下来,信手拈起常穿的红衣,溯世仙子却抢先一步,挑了一件白衣给他。 她一手掩着自己的露泄的春|光,一手递过了衣物:“穿这件。”那是命令的口吻。 朱红放下红衣,懒洋洋地披上了白色的那件,却并不急着将衣带系好,他阴柔的眉眼中含着一丝轻嘲:“行,全都听你的。” 溯世仙子冷声道:“不要以为我和你有什么,就把自己当块料,在我面前你永远是下贱的妖。” 朱红不痛不痒地听她教训,却仍旧忍不住随口顶了一句:“是下贱的妖?还是下贱的姘|夫?堂堂女仙竟能放下身段与我双修,我是不是要感恩戴德才行?”说着,他风情万种地睨了身后脸色铁青的女子一眼,头也不回地拖着白袍一路飘了出去。 溯世仙子冲着他的背影低声说道:“姘夫?你还没够格!” 朱红身子一僵,却重又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嘴脸,他笑得一脸邪佞:“你跟我在这里滚了三天,不去看看镜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溯世仙子想起扶兰仙子,眉心一跳,拧声道:“不去!” 朱红勾了勾唇,得意地吹了一声响哨。 他原本也想把妙妙弄进幻境的,可是看到这女人趾高气扬的样子,他突然就不那么乐意了,刚好赫连歌那小子也在,不如就做个顺手人情好了。 溯世仙子万万没想到,被坑进来的居然是自己的心上人,而面前这个令她恶心的妖,一面与她鱼水欢情,一边在幻境之中与她的心上人碧波荡漾,冥冥之中,她就被人摆了一道。 而世间最悲催,莫过于赫连歌,他什么都还没做过,就被男人欺凌了。 三天里,赫连歌每天都在恐惧中度过,他不知道那个叫做朱红的恶魔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他找不到幻境的出口,也想不以破解的方法。他甚至将那个抛弃自己的“霍延年”咒得体无完肤。 如果他是女子,说不定会爱上朱红,沉沦在梦境里,然而他却是昂藏七尺的男儿。 就这样,他与曾经的“霍延年”站在了对立面。 恨他见死不救,恨他情不深意不切,恨他连个乞丐也斗不过,恨得满心里流油。 人也是奇怪的动物,遭遇了千穿百孔的欺凌之后,最恨的却不是那个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大恶魔,而是见死不救的路人甲乙丙丁。 朱红说,这么对你,是因为喜欢你,疼你……他一点也不信。 他恨死了把自己拉入幻境的那个人,平生所受之辱,足以让那人死得渣都不剩。 溯世仙子沉溺在复仇的快意之中,丝毫不知道,自己已被人推下了一道深潭,而她自作自受地遗失了最后一点被凤华仙君看上的可能。 ☆、第127章 祭品 公孙四两揣着那面镜子照了几回,都没照出人影,嗯,妖影也没照出来。 她拿着镜面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名堂。 “管它呢,先收着,说不定是什么开机关的钥匙,又或者是特别的法宝。” 公孙四将那镜子叼在嘴里试探着咬了一圈,差点崩掉了老牙,一时便起了收入囊中的心思。 如今的公孙四两虽然早已不是当年丑脸尖尖的样子,可是爱囤东西的习惯却一点也没改变。 无界堂的渔堂主见她也算是个不错的鉴宝小能手,便向上上头投举荐,让她在魔界开了一家无界堂的分号,公孙四两还记得韩明珠以前的梦想,便给这家分号起了个别名,叫“无堂明珠分号”,也算是对得起当年和小明珠那份手帕交情。 没想到公孙四两做别的不行,做生意却也有一手,在搜集扶兰仙子离散的荒魂的路途中,公孙四两也捡到了不少宝物,明珠分号壮大起来,隐隐有盖过樵堂主那家分号的势头,接下来,就等着总堂给五位堂住重新排位了。 看这情形,公孙堂主是很有希望列进前三位的。 游丝谷秘境开启,阿木和妙妙都没什么兴趣,可是公孙四两却恰恰相反。 要知道秘境里随便一棵灵草都是稀罕品种,她扒拉回去,没准又能给自己添点成绩。 她与阿木事先商议好,将她以灵兽的形态带进谷,之后就各自行动,各找各妈,谁又曾想到,被朱红随随便便抛在谷中的镜子会被她得到呢? 公孙姑娘一边揣好镜子,一边心猿意马地搜寻找其它宝贝,她明明可以听见镜子里传来的呼救声,可是一分心,就错过了。 秘境里并不安静,头顶老鸦地叫声,浅草里的虫鸣,远处还不时传来的兵器交鸣之声,令大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腥味。只是这样的夺宝大战,公孙四两已经参加过很多次,早习惯了。 寻宝途中,谁先动手,谁就失了先机。 懂行的都知道,真正的重宝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现身的。 所以公孙四两打算先传个讯给阿木,然后再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上一觉。 她捏了一道传音符,猛地听见不远处有人尖声叫道:“耗子姐姐,救命!”紧接着一道白光扑来,一只毛绒绒的兔子忽扇着一双大耳朵飞向她,眨眼就钻进了她的怀里。 更有一道白芒迎面而来,杀气立现。 公孙四两回过神来想要及时避开已无可能,她打量那道白芒的主人修为并不算高,便将雪兔往脑后一扔,挺身迎了上去。 跟在水千湄身后的谢轶言瞳孔一缩,高声道:“小心!” 他没想到公孙四两会在这里出现,更没想水千湄会对她下狠手。 公孙四两倒霉死了,她原本运好了气,准备与水千湄的玉环来个硬碰硬,可是谢轶言的声音响起,却害她走岔了,一时气海翻腾,差点站立不稳。 说时迟,那时快,玉环呼啸而至,重重地击在她傲人的胸口上,公孙四两吐了一口老血。 吾勒个去,什么地方不好打,打要害!这谁家的熊孩子啊! 公孙四两退后两步,抚着心口大喘气,顺面瞄了对面那人一眼。 水千湄将胸一挺,十分神气地冲她喝道:“把雪兔还给我,它本该是我的。” 史留名骑着机关兽闪身拦在她面前,道:“灵兽已认主,它不是你的。” 水千湄将柳眉一扬,召回了玉环,二话不说便朝史留名头上砸去,司锦适时出手,将长鞭甩得啪啪作响,即刻缠在了玉环上,两边僵持不下,水千湄却仍旧放弃。她梗着脖子看向许重山,怒声道:“发什么呆,快去把雪兔弄回来,寻宝之事,还得靠它。” 许重山却盯着她一双豪峰,流下两道鼻血,把水千湄气得够戗。 公孙四两心道:“这姑娘怎么这样爱挺胸,腰不累么?” 雪兔在身后咬着她的衣裙,小声说道:“耗子姐姐快走,这些不是好人,他们要抓我。” 公孙四两冷笑道:“就凭他们几个,也能奈何得了我,这里也不是谁胸大就谁说话。你让开,待姐姐我替你讨回公道。” 谢轶言尴尬出声:“前辈……”他还记得公孙四两是玉玄真人的亲戚,所以冒昧唤一声前辈,但看公孙四两这不讲究的作派,又觉得分外丢脸。 公孙四两两眼睛贼溜溜地一亮,接口道:“小谢乖,这丫头要以下犯上,你帮我揍揍她,揍好了有糖吃。”说完便拉着雪兔脚下抹油。 水千湄厉声道:“哪里逃!”即刻分出一只玉环往公孙四两背上打去,谢轶言长剑凝光,截住了劲风,将那玉环打偏了少许,公孙四两一时避走不及,被玉环打击,顿时又吐了一口血。 谢轶言和雪兔见此情景,心里都感到挺奇妙的。 任谁也没想到,这看似修为高深的“前辈”,居然是个纸老虎,连个金丹期修士的偷袭都躲不过去。殊不知,公孙四两还像以前一样,遇上斗法就吃瘪,她根本不擅长这个,否则当初也不会被谢轶言堵在极上之阵里出不来了。 公孙四两的血溅在了那面不起眼的小镜子上,镜面泛过一阵红光。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无形之中有一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下好,她连吐血的机会都没有了。 谢轶言失声道:“前辈,快扔掉你怀里的东西!是血祭之器,这东西是要喝人血的!” 公孙四两将镜子扯出来,咬牙道:“它想喝,也得看它本事。我的血可不是那么好喝的。” 而就在这时,司锦被水千湄撞了一下,也跟着吐了一口血。 公孙四两手里的镜子,就像寻到了美食的异兽,发出灼热的光,禁不住地上蹿下跳。 雪兔惊呼道:“就是它,它就是之前我们看见的红色花朵,气味一模一样。”大门是随着红花隐现的,也就是说,赫连歌很有可能是被这块镜子吞了。 司锦与史留名同时心中一窒,就听镜子里传来一声惨叫,是真的惨到极点的嘶吼,像正在被人凌迟的困兽,离凰宫几名弟子都听出了赫连歌的声音—— 赫连歌真的被这镜子吃了,他还没死,不过却没人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将他救出来。 公孙四两从怀里掏出第二张传音符,在掌中捏碎了:“喂,冤家,我找赫连歌了,不知道如何才能救他出来。你听见就回我一声。” 众人听她张口便是一句暖昧不清的称呼,只道她在呼唤自己的双修道侣,却不料隔了一会儿,阿木的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镜子里边是幻境,能不能挣脱,能不能出来还要靠他自己。” 史留名急道:“如果师兄他一直挣不脱又会怎么样?” 这一次,阿木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沦为祭品,供养这幻境的主人。幻镜的主人会因为血祭而修为倍增,陷入幻境之人……会灰飞烟灭。” 那株红花原本是挑中了妙妙的,是赫连歌一时逞能迎了上去,变成妙妙的替身。 虽说这一切都是赫连歌自找的,但到底与妙妙脱不了干系。 听到阿木如是说,离凰宫弟子的目光便悉数落在了谢轶言身上,就连水千湄与许重山也都收了手,不再与离凰宫纠缠。 司锦沉声道:“我们离凰宫进去的不只一名弟子,真的没有救了吗?” 第85节 阿木道:“除非有人与他入同一个幻境,帮他解围。” 朱红的幻境是怎么样的,他并不清楚,但他却能猜出个大概。 既然朱红之前瞄准的人是妙妙,那这个幻境必然与她有关,所以妙妙才是最好的破阵之人,但如果由妙妙进幻阵救赫连歌……他心里一万个不同意。不论是上上世的霍延年,还是上一世的扈文青,都是妙妙命中的劫,至于第三世的赫连歌……他从一开始就阻止了两人相识相惜的契机,他不想前功尽弃。 解阵的方法说到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随着语声消失,众人久久恍不过神来。 司锦在恍惚中听见史留名急吼吼地说道:“我进去,我懂阵法,一定能救得了他。” 他和赫连歌一起长大,与赫连歌情同亲兄弟,虽然赫连歌总是嘲笑他,捉弄他,但也保护过他,他们形影不离地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其中情谊已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可是史留名这一根筋,呆头呆脑的,贸然冲进去真的可以救人? 司锦收起长鞭,上前一步道:“我也去。我是他们的大师姐,说什么也不能置身事外。” 谢轶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仗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去,作为玉珩宗的弟座大弟子,我亦责无旁贷。” 公孙四两心头一热,道:“你们都去的话,那我也去,我也想见识见识……”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谢轶言,将下半截话又吞进了肚里。 谢轶言冷冰冰地道:“前辈不要胡乱凑热闹,我们还需要一个可靠之人护法。”意思是水千湄与许重山都不是可靠之人。 公孙四两并不甘愿,但瞧着雪兔一脸害怕的模样又不忍相弃,她只好瘪起了脸,认命地应下了,这时候一道传音符又飞到了跟前,里边传来的却是妙妙的声音:“公孙姐姐,你跟着我大师兄一起进去,我试试能不能用传音符和你们联系。” 水千湄冷笑道:“别人的幻境之中,岂能用得上传音符这种低等玩意儿?不懂就不要害人。” 谢轶言却点了点头,应道:“如此,便有劳云渺师妹。” 这位云渺师妹是被天雷劈了两次都没死的人,不说修为定力,光是这份运气都已是难能可贵,谢轶言越是不清楚小师妹的来历,就越想借机会探探清楚。 不过比起小师妹,他大概对身边这位红衣美人更感兴趣。 眼角余光瞟过公孙四两美艳的脸庞,他无声地勾了勾唇。 ☆、第128章 记忆的阴晴圆缺 谢轶言决定,由司锦留下来护法,水千湄和许重山须随众人一道入幻境破阵。 水千湄虽然嚣张跋扈,但面对修为最高的谢轶言始终有些忌惮,她与司离凰宫一干人等吵吵闹闹不得歇,却也不是不分场合,可万万没想到有口无心一句话竟将自己拐带进去。 谢轶言绷着一张冰块脸,对着众人睁眼说瞎话:“水道友适才言明,除了传音符,她有更好的方法打通幻境,这一趟就要靠云镜谷的道友了。” 谢轶言平日一副周正端言的模样,看谁都是目不斜视,一路行来也算得上是处事稳重公正,水千湄与司锦在队伍里矛盾冲突不断,也都仰仗他一手化解,她原以为谢冰块对自己还有几分宽容的,如今看来,明摆着偏帮离凰宫多一些。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偏帮别的女人就不行。 水千湄立时柳眉倒竖:“离凰宫的弟子被困,凭什么要我们云镜谷去送死?”想到这里,她不禁使眼色看向了身边的许重山。 许重山却有些跃跃欲试:“师姐,这幻境背后有古怪,雪兔能找到这里来,说明这地方确实有宝贝,我们就进去看一看,就算天塌下来,不还有高子撑着么?我们身上都有师尊的神识,若真是有什么意外,他老人家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出去的,你还在犹豫什么?” 许重山与史留名一样都是以阵法机关方面的能人,既然史留名都不怕,他还能忌惮? 在场除了公孙四两之外,谁也不知道这处幻境与赫连歌的渊源与纠葛,众人的心思五花八门,除却真心救人的,还有想进去碰碰运气的,毕竟坠入幻境的,并不只是赫连歌这一个,至于那传说中的秘宝是否有人捷足先登亦未可知。 谢轶言所说的血祭之器,他们也都未曾见过,谁知道是不是这位玉珩宗大弟子故布疑阵呢?赫连歌那叫声虽惨,但更多的人认为只是因他与其他弟子夺宝失利而发出的哀鸣。 眼见才能为实。 这次进谷试炼的名额,光玉珩宗占了一半,其余宗门弟子当中有不少人指着玉珩宗的背脊骂小气,他们对谢轶言的话各有保留,自不敢轻信。 许重山这句话,无疑便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光是后来新加入的云镜谷弟子,还是跟在司锦身边的离凰宫弟子都临时起意,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司锦头大如斗。 她管不住别的弟子,可史留名这条小命却不能不顾。 可是史留名却早早做好进阵的准备,在地上画起了阵法。 许重山看了一会儿,也提起灵笔走进去,与他一道涂涂画画,这样一来,水千湄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她心埋怨师弟多事,却又不愿在谢轶言面前失了颜面,只得咬牙挺着,拿着眼角往他那边瞟。她自以为万人迷,满以为谢轶言引她进阵还有私心,可是谢轶言从头到尾都没多看她一眼。 谢轶言正在打量公孙四两,心中若有所思。 水千湄火气一上来,脑子就不管用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师弟,你悠着点儿,谢大哥说了,在里边还要靠我们云镜谷。”从不愿进谷到心存试探,再到积极响应,简直就是一瞬的变幻,改变主意比翻书还快。众人都被云镜谷“雷厉风行”的气度给镇住了。 司锦脑海中映出一个大大的“蠢”字,心中暗叹不已:“若是云镜谷的掌门在场,差不离会被她气晕去。” 司锦与水千湄并不是第一次撞上,两人向来就不对付,却因为修为境界相同,做什么都能碰在一起,别人不了解水千湄,她司锦还能不了解?水千湄脱线的时候,一般都是为了男人。 公孙四两抱着雪兔,慢吞吞挪了几步,挪到了离谢轶言较远的地方,此际她手脚冰凉,步子僵硬,只恨不得马上在他面前消失才好,可是谢轶言的眼就像被她吸住了,不论她在何方,他都盯得死死的。公孙四两不知道谢轶言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她宁可他盯着的是雪兔,于是她很不争气地将雪兔高举过脸,挡在了面前。 谢轶言冰冷的眉目陡然染上了一层暖色,他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脸,看向阵中,良久才道:“前辈,镜子。” 公孙四两长吁一口气,从那吓人的目光压力中解放出来,她举着瑟瑟发抖的雪兔,一个箭步蹿去阵中,将镜子放下,然后又一个箭步蹿了回来,依旧举着雪兔当着脸。 雪兔将三瓣嘴凑她耳边,怯怯地问道:“那个冰块脸的哥哥是不是和姐姐有仇啊,他一直那样看着你。” 公孙四两窃声道:“也……不算有仇,他只是没有看过美女,多看两眼,嗯,没事的。” 雪兔:“哦。”过了一会儿:“他是不是喜欢姐姐啊,我觉得他看姐姐的眼神好像没有那么冰。” 公孙四两缩起脖子:“小孩子家家懂些什么,他能喜欢我才怪。” 他提着剑追着她围着湘妃林跑了十几个圈啊,他守在极上之阵外三四个月啊,他嫉魔如仇啊,喜欢是没可能……喜欢杀还差不多。 不过他恰好也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他不会笑也不会让别人笑,成天顶着个乌沉沉的脸,好像她死去的爹啊。 太可怕,不敢想。 公孙四两后悔自己自告奋勇一头扎进来,可是想起能够帮到阿木和妙妙,她又生出些许豪气。怕什么,我还跟神仙打过架呢,我连雷公都不怕呢。 公孙四两自我安慰地在心里哼哼,冷不丁听谢轶言在对面说了一声:“好了。” 同时,妙妙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公孙姐姐,我现在通过传音符分一条神识给你,你看看能不能接住。” 隔空传物,这也是妙妙从阿木身上临时学到的,这样高等的法术由阿木施放出也许不算什么,可是换了妙妙……公孙四两惊声道:“你……通心灵玉……”通心灵玉全开了?是不是意味着,妙妙记起了前三世的因果,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公孙四两激动得满脸通红,想也没想就跑进了阵中。其余弟子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也跟着蜂拥而上,这样一来,神识扰乱,妙妙的话就有些听不清了。 公孙四两只感到两道温暖的神识通过传音符渡了过来,旋即,一个熟悉的声音直抵心房:“耗子,我会替你守住心神,别乱。”阿木居然也跟着出手了,可是他的修为……公孙四两目光一黯,冷不丁被人推了一下,跟着一道强光冲破云宵,照得阵中各人脸上煞白。 关键时刻,谢轶言竟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薄唇一张一合,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公孙四两的大声说道。 “你修为不高,不要乱跑。”谢轶言将长剑掣出,拦在了她身前。 “你说你要杀我?等回来再杀好不好?”公孙四两还是没听清。 “……”谢轶言铁青着脸,将她横拖着一起步入了阵心。 公孙四两好一阵头晕眼花,唯有心间一片清明,她在光影纷乱中看着谢轶言严肃的眉目,却忽然觉得他没有那么可怕了。也许是像雪兔说得那样,他看她的眼神不似想象中那么冷,又或者是因为咒光的照拂模糊了他脸上的冰霜。 她已经无力去思考。 水千湄入阵时看见两人相扣的手,忽地怒从心起,拧身冲来,便将公孙四两的身子挤歪了去,同时光阵之中大门骤开,弟子各持兵器拥了进去,她倒落在了后头。 这时妙妙的声音又起:“往左边走,右边的路不对。” 水千湄抬头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即刻往左边冲去,接着谢轶言和公孙四两也跟了上来,身后大门轰然关闭,四人便站在了一座小小的庭院里。 三人才看清,先一步进来的人,竟是史留名,而水千湄的师弟俨然进了另一条通道。 史留名在院中走了两步,忽然抬起了头,道:“这不是幻境,这是哪里?” 妙妙涩然道:“是我和阿木的回忆,严格来说,是我们四个人的共同回忆。”当年的柳纤纤,霍延年,小七,还有朱红……如今的妙妙,赫连歌,阿木……记忆轮转,几个人又回到了原点,妙妙轻声道,“朱红的幻境,是依托回忆而生的,我让你们在这里看一遍,是让你们看清真相,守住心神。那个幻境很强大,如果守不住心神,很可能会一辈子也出不来。” 水千湄又惊又怒:“什么真相,什么幻境?你在说什么?你故意引我们进来,就是为了听你编故事?小丫头,你活腻了是不是?” 公孙四两打断了她:“谁也没让你来,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说话间,前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启,里边走出个山明水秀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黄绿罗裙迎风摆动,远看就像只俏皮的鹦鹉,她油亮的长双织成了一对辫子,闲闲地挽在脑后,头上系一对碧色发带,映得面若白瓷。 那分明是个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众人看得呼吸一窒。 却听那绿裙小姑娘柔柔地应了声:“来了。”像是要去给谁开门。 门外立了个青衣少年,一身劲装束得腰间窄紧,一双箭袖上系着一副暗金色的锦带,疏懒的带尾垂在手腕处,在地上描绘出清晰的剪影,月光掩映的半边脸上浮动着一丝矜持的笑意,半逆光的画面,唯有一双眸子比星光更醉人。 青配绿,初时见面,他们原来是这般地相衬。 只是缺了耐性,缺了缘份,缺了真心相对。 ☆、第129章 百媚千妍 随着通心灵玉的觉醒,属于扶兰仙子的记忆也在复苏,可是妙妙绞尽了脑汁,就是没想起溯世镜是谁。她自有记忆起,就是一个人呆在仙府里,除了去天庭各处轮值积累功德,大部分时间她都在修炼,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就一直专心做一件事情好了。 扶兰仙子一生涉猎广博,万年以来,看过的玉简,修习过的功法举不胜举,她是一位真正的修仙杂学家,不论是阵法、炼丹、还有制作符箓,她都极的心得。然而也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太多,扶兰仙子把紫绡仙君也归为了“琐事”一类。 她将红线温养在自己的血脉里,竟忘记取出来,紫绡仙君借助上古之神的灵气修为突飞猛进,不到一千年便修出了人形,可是悲剧的是,他居然没办法从扶兰仙子的血脉境界里挣脱出来。 而等到他有能力抵抗神魂血脉之力之后,扶兰仙子也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紫绡仙君对扶兰仙子念念不忘,扶兰仙子却把他忘却在了九宵云外。 不过那时候的扶兰仙子除了修炼,大概也记得别的什么事。 何止是忘性大啊,简直是没有心。 心窍不开时,她与一块顽石又有何异? 阿木怀着泪奔的心情一边操纵法,一边向妙妙讲述那些说不清道不尽的往事,可是妙妙却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既好奇又新鲜,好似他说的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啊……你说是你由我的神魂血脉温养升格而来的,也就是说,你是我生的……阿木,你要不要叫了我一声娘啊?”妙妙会开玩笑了,可是说出来的玩笑话一点也不可笑。 阿木的内心苍凉如沙漠,除了烈日炎灼,便只剩西风冷肃。他承认自己是嫩牛啃老草了,但也不是妙妙说的那么样天雷滚滚啊。 而坐在远处的雷公就更凌乱了,他觉得自己栽在这一对白痴手上是多么耻辱的一件事啊。 阿木拧着妙妙的两边脸,将她的脸揉成了包子,嘴里却是恶狠狠地:“专心一点,别乱说话,若是惹毛了我,有你好看的。”他本来就无心救赫连歌,被妙妙这样一盆冷水泼下来,顿时想撒手不干了。好在妙妙长进了一些,学会看脸色了,眼见着他不爽,她便依着他不再说话。只是惦念着阿木濒临崩溃的表情暗自好笑。 阿木捏着她的下巴,掰过来,俯身狠狠地亲了一口,才又十分臭屁地转过头去。 虽未再说什么,耳根却先红了。 妙妙拿手背用力擦擦嘴,心道,阿木还真是动不动就脸红的怂货,以前她怎么就没注意呢? 阿木背后却像是生了一双眼睛,第一时间反过身来,又扑上前去咬了一口。 阿木十分威武霸气地说道:“以后不许胡说八道,不许笑我,不许惹我,嗯,亲过了不许擦。” 第86节 妙妙刚刚举起手只好又放下来,乖乖地应了一声:“哦。” 雷公目瞪口呆。 扶兰仙子是天庭上出了名难啃的硬骨头,她孤僻又不解风情,时常一个人窝在仙府里不出来,别的仙子仙君玩得神魂颠倒时,她还是依旧保持着万年老剩女的身份亘古不变,若不是俊帝大人操心过度,也不会冒出一场这么样的劫难。鲜少有人知道,扶兰仙子呆呆傻傻是因为心窍未开的缘故,天庭上的老怪物们,但凡有个三五千岁的谁不是精灵古怪的,就这扶兰仙子格外不同。 难道她真的修了六颗通心灵玉给溯世仙子?雷公竟有些相信阿木说的话了。 幻境之幻,同时演绎着两个故事,孰真孰假,一时难辨。但在赫连歌身处的幻象之中,满是纠结与不合理的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轻易就被小乞丐骗了,小乞丐又为什么会说反悔就反悔,说救人就救人,他以为,自己就算是真的柳纤纤,也不至于与小乞丐一见钟再见倾心,这场无边无际的爱慕,令他每时每刻过得水深火热。 他想要反抗,想要抵挡住了小乞丐的温柔攻势,可是到头来却悟了四个字——身不由己。他像一只提丝木偶,演着本子里的情节,他怀着万分恶心,与小乞丐眉来眼去。而身为捕快的霍延年却因嫉生恨,对小乞丐展开了各种迫害。这是一个多么不合理的故事啊,可是他越是质疑,却是不肯承认,小乞丐的爱意就越浓烈。他看着小乞丐阴柔且阴险的脸,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他在幻境里嘶吼,哀鸣,发出像困兽般的嚎叫,可是身着弟子服的同门们行色匆匆,都只在幻境里充当了无名无姓的路人。 直到他看见逢丹门的凌汐子。凌汐子手里拿着个罗盘,贼眉鼠眼地在院墙外找来找去,似乎并没看见他。赫连歌隔着那道墙,振臂高呼,可是声音却跨不过去,他嗓子都喊哑了,凌汐子也不见半点反应。而这时候,又有一名女弟子走过来,她看见凌汐子先是一愣,突然转头就跑,凌汐子却像发现了意外之意,大叫了一声:“水师妹。”叫的竟是水千湄的名字。 那女弟子听见他叫,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地尖叫了一声,大哭道:“师、师尊,有鬼,鬼……”竟然拔腿就跑。 凌汐子露出了迷醉的表情,将罗盘一扔,坏笑道:“水师妹,此处只有我们俩个人,不如我们好好耍乐耍乐?” 那女弟子抽出了剑,隔着空气与他乱舞起来,那样子倒像是真的见了鬼:“别、别过来,我会抓鬼的,我是归云岛的弟子,我不怕……” 赫连歌心中的惊喜一扫而空,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幻境并不是简单独一的幻境,而是困心而发,将人心中的欲扩到了最大,凌汐子满心想着与水千湄风春一度,所以他的幻境里,便只见水千湄。而被他当成水千湄的女子,最是胆小,所以她见到的人,都变成了鬼。 一人一幻境,人人不落空。 这正是厉害之处。 凌汐子心中有绝色,那名女子心中有恐惧,才会看到自己所思所想,那他呢?他之前并未见过小乞丐,也没来过这个地方。 赫连歌再次打量自己身处的庭院,目光渐渐漫过那满是青苔的木门,眺过那铺着绿萝的院墙,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那间宁静的闺房前。多少次屈辱的承欢,多少次令人作呕的宠幸,都发生在那里,他从来只想挣扎,只想逃跑,却从来没试图去了解那扇门里关着的,是谁心里的回忆。他放弃了寻求外援,转而一步步向屋里走去。 小乞丐出去“办事”了,所以这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是柳纤纤,他应该还有爹和娘,他应该会绣花,他会在一本小册子上绣烤鸭……推开房门的瞬间,心间似有一根细针划过,一缕柔和的光线从那针孔大小的地方照进来,将全部回忆重新织就。他发现,自己好像来过这里,也好像认识柳纤纤……当他看见窗前小案上放着的绣册,他就更能肯定这一点。 他有印象的。 “小侄霍延年。”那少年瞅着纤纤笑了笑,顺手将烤鸭放在了她跟前,“世伯让我先回来报个讯,今晚加菜。” ——公孙四两一行人在妙妙设立的回忆之境中见到霍延年,也就是赫连歌前世的前世。 妙妙的回忆,与赫连歌模糊的记忆相互呼应,仿佛生出一道清流,冲散了蒙在前尘过往之上的细沙,一切似幻似真。 几人止步,看着柳纤纤与霍延年相识,错过,又看着柳纤纤被朱红拐走,看着她被卖进了花楼,看着小七粉墨登场……一出无声戏,记录了柳纤纤短暂的一生,直到彼岸花开,红尘归烬。真实的记忆,穿破了幻境,扰乱了布阵之人的心神。 朱红全身冰冷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将骑在身上的溯世仙子推了下去。 溯世仙子卷起白衣腾空而起,俏脸上满是阴骘。 她指着朱红气不打一处来:“修习双修之术切忌心神纷乱,你害你自己就好,别连我也害了。” 朱红内腑之中如火烧般灼痛,他当着溯世仙子的面,咳出了一口鲜血,喘息片刻,方道:“有人在破阵。” 溯世仙子心中一凛,道:“谁?谁这么不要命了?” 朱红却摇了摇头,讳莫若深。他不相信赫连歌会有破阵的能力,也不相信史留名,至于妙妙,她和阿木根本没进阵,又何来破阵之说?但是这久别重逢的感觉又是什么意思?意乱情迷之际,他脑海里也还是会晃过柳纤纤的影子,他与她初次见面,他在窗下,她在窗前。 溯世仙子将纤足一点,跃上半空,寒声道:“我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朱红一愣,待要阻止,已是不及。他伸了伸手,最终却颓然放下,过了一会儿,漂亮的唇线弯起了一道轻慢的弧:“去看看也好,看看你的心上人疯没疯。”他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溯世仙子给的筹码,并不他想要的,他终其一生,不过是想找回那个笨笨的柳纤纤,而不是得道成仙。他有心魔,注定一生与仙无缘。 只是没想到,溯世仙子的心魔比他还严重。 他们都喜欢上了一个人,喜欢的,都不过是那个百面千颜之中的半片悸动。 朱红喜欢的不是扶兰仙子,他喜欢的,是心智未开的小笨蛋柳纤纤。 同样,溯世仙子喜欢的也不是凤华仙君,她喜欢的,不过是凤华仙君能够给她的地位与荣耀。 他们没喜欢过任何人,他们只喜欢自己。 “我说过,我会一直在厌蓝山等你的,纤纤。”朱红拈起一朵红艳艳的蔓殊沙华,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无比空洞,“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把万云渺变成柳纤纤呢?你说……我把你的通心灵玉摘出来好不好?”他亲昵地吻了吻手中花瓣。 ☆、第130章 溯世 随着记忆的苏醒,喝进去的孟婆汤也渐渐失效,赫连歌不单想起了他与妙妙的第一世,还想起了纠缠却无果的第二世,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他不柳纤纤,他是曾经见死不救的霍延年,也是曾经阴差阳错的扈文青……假的!他在幻境里的经历都是假的! 可是他对自己的恨,却是真的。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前两世居然都是那样无耻到凉薄的人。第一世他止于见死不救,第二世……他间接害死了一个最无辜的人。那些错,没有办法弥补,即便是他以死谢罪都不行,他的错,打乱了世间因果,摧毁了一个儿女双全的幸福家庭,柳纤纤的离世,令柳氏夫妇孤独终老,韩明珠和韩闲卿的离世,令整个韩府从此一蹶不振,扶兰仙子本应该是福星高照的命途,却是因为他不守本份,自以为是,落得了孤燕凋零的下场。柳家和韩家本是百善之家,却因为他的骄纵与狂傲,变更了轨迹。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凤华仙君,他是罪人。 赫连歌大汗淋漓地清醒过来,回忆里的点点滴滴却化作巨石压在了心头,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这一世,他依旧骄纵轻浮,却不知是不是延续了上一世的愧疚,他收敛了许多,至少年华盛放于今,他还没做过什么错事,不过上一世犯下的错,欠下的情,得还。 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之前在幻境里受过的屈辱与煎熬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都是曾经的他,罪有应得。 就在他想通前因后果的瞬间,修为瓶颈隐约产生了松动的现象,竟是有突破金丹后期大圆满的征兆。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等小乞丐“回来”便原地盘腿坐了下来,竟然大剌剌地在幻境中入定了。 溯世仙子满心欢喜地扑进幻境,想看看自己的“好姐妹”被折腾得多么痛苦,可是结局却大大地令人意外。她没有看见扶兰仙子,反倒是看见了久别不见的心上人。虽然转换了容颜,披上了世俗的皮囊,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虽然赫连歌这一世的修为不高,但神血的气息犹在,她不会认错。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溯世仙子看到了垂目而坐的赫连歌,也看到赫连歌脖子上脸上的瘀痕,那分明是被人施|暴的印记。而能在幻境之中直接伤到及他人元神的人只有一个,朱红。原来,朱红并没有把扶兰仙子弄到这里来,他弄来的,是凤华仙君。 化身成为赫连歌的凤华仙君周身浮动着一重灼热的火焰,火舌舔过的地方,不时蹦出一两只火鸟的影子,随着他的心法运转,谷的鸟儿都躁动起来,纷纷拍打着翅膀往幻境这边飞,它们五颜六色的羽翼遮住了整片天空,连着幻境里的光阴也跟着暗淡下来,溯世仙子眼里,只有那个人,一如既往地发着光,散着热。 她恨朱红暗中做了手脚,却也庆幸他将心上人送到了她身边。这种喜怒交织的情绪冲击着她的神志,那一瞬,她的面容变得异常扭曲。 她伸手,轻轻触碰着赫连歌身边的火光,跳跃的火星溅在她手上,令她全身一颤,她贪婪地舔了舔指间的伤口,竟挨着赫连歌坐下来,风声吹散了她口中的呢喃:“真了不得,居然在这种地方冲击元婴。凡人修仙,就是很麻烦。”她怜爱地看了赫连歌一眼,心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隔了一会儿,她又笑起来,“何必这样辛苦,你只需要和我双修……” 双修之法,确实是一条捷径,即便是在上界,也一样有很多神仙用这个方法偷懒,为什么凤华仙君年纪轻轻修为真如此惊人,多半也是亏了他身边围绕的莺莺燕燕,只可惜,那些被他采撷的女仙里没有她。她等了几千年,他也依旧不碰她。 如今,终于有一个机会了。这个机会是朱红给她的,她也一定会加倍奉还到他的心上人身上。 溯世仙子白衣翩翩,如深寂夜空盛放的雪白牡丹,她裙幅千层,绵延成了一道皎洁的光,她守在赫连歌身旁,眉尖染得几分欢喜,几分温筒柔,还有几分湿润的欲想。她给人的感觉,就快要融化了。 无数的鸟儿从林中飞出来,拍打着炫丽的翅膀,冲向同一个方向。视线的彼端,升起一道明媚的火光,鸟儿们的羽翼,挡住了天顶流动的云彩,只有雷公焦虑地跳起来,冲着妙妙和阿木大叫:“快放了我,有人要结婴,我必须出去劈他。” 结婴?百鸟朝凤?妙妙和阿木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没想到那个人被抓入这血祭之阵非但没死,反而应劫而生,修为倍增。却不知其他弟子情形如何。妙妙虽然对那些仙门弟子并无好感,但她性随女娲大神,对天地万物含生敬畏,自然不忍心看他人送死。妙妙的善良与溯世的极恶形成了两端,她们是相辅相成的。 “我们过去看看。”妙妙拉着阿木站起来。 “我也去,你们带上我。”雷公举着双手,挂上树上扭动着小腰,样子狼狈又滑稽。 “妙妙……”阿木跟在身后,欲言又止。他想问,如果赫连歌真的有危险,那她是救还是不救,可是妙妙清澈的目光望向这边,这个问题即刻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妙妙会救他,而他,也不会见死不救。道理很简单,当初是因为有凤华,还扶兰,才有了紫绡。他求帝俊大人允他一起下凡历劫,也是因为这段无疾而终的缘份。他不想救,却又不得不救。 “怎么了?”妙妙感觉到阿木攥紧的手指,即刻回过头去,却对上了一双暗潮汹涌的眸子。 “别勉强。”他上前,从身后抱住了她,将胸膛贴在了她不甚宽厚的背上。她很瘦,抱在怀里就那么一点,骨头又轻,仿佛碰一下就会碎,世人常说,骨头太轻的女孩儿命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的唇吻上了她冰凉的发丝,两人手拉手走向了火光指引的方向,留下雷公在一边疯狂地扭摆,他大声叫喊着,却没有人来理他。 那边,谢轶言带着公孙四两等人看完了属于妙妙和阿木的所有回忆,等到一干人等从回忆里脱离出来时,天已经黑沉下来。周围突然多了很多鸟鸣声,叽叽喳喳地吵得人头皮发麻,雪兔感受到鹰鹞等猛禽的存在,拼命蜷起身子往公孙四两袖子里穿,公孙四两几次抛她上天,她都不肯飞出去。她扒在公孙四两的袖口眼泪汪汪:“我不飞,会被咬死的,我死也不飞。” 生为一个不会斗法又不会瞬移的魔,公孙四两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哀。 她不由自主地往谢轶言的飞剑上瞟了一瞟,水千湄先恼火起来:“我说老太婆,你这么老个人,不会还恐高吧?要怪就怪你们要去那万云渺的话,看这些希奇古怪的东西有什么用?她是想她炫耀她自己每一世都有人爱么?真不要脸。” 水千湄本就是一时粗心与他们三人走到了一起,一路老神在在本来就图个应付,看扶兰仙子三世遭遇的时候,她更像是吃了个苍蝇。这么多大美人儿都围着那丑丫头,她心里膈应。而更令她难受的是,这三生三世的境遇,竟是所谓的真相。 史留名原本是沉默的,但听到水千湄这样评价扶兰仙子,他温和的眼瞳里竟莫明地爆发出一股杀气。 在场四人之中,只有他和公孙四两是参与过这些过往的,他是孟三生,也是韩闲卿,只是他刚才被那回忆震住了。 他没想到,与自己一起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师兄,上一世竟是害死了自己的元凶。他一时之间消化不来,就愣在了当场,直到他听见水千湄说扶兰仙子“不要脸”。一向愣头愣脑的人,突然就灵光起来,他居然冲着水千湄冷笑了一声,道:“人尽可夫的,才是不要脸。你无非是恨我师兄不肯和你好,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应该当很清楚。” 说着,无视水千湄由白转灰的俏脸,转身一把拉过了公孙四两,他刚想说:“四两你跟我一起……”却猛听东边传来一阵惨叫,四人同时祭出法宝,严阵以待,隔了一会儿,却见空中飞来一只满身是血的鸟。 鸟的脖子上,挂着一片传音符。 那飞鸟到了四人头顶就摔下来,碎成了木片,水千湄脸色大变,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片传音符,却听传音符里传来了许重山的声音:“师姐,猫、猫妖……阵里有猫妖……”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被疯狂的猫叫碾碎,很快就没了声息。 水千湄颤声道:“我师弟他,他已经……”已经凶多吉少。 猫妖!公孙四两听到了凄厉的猫叫,首先想到的就是芝嬛。 朱红,猫妖,厌蓝山。 果然又见面了。她又想起了那个血腥的夜晚,小夜子化身成为古夜的样子,持剑挡在了她面前。 因为他那拼死一击,她才有命活下来,活到了今天。 “你们都留在这儿,前面很危险,你们应付不过来。” 她的声音在发抖,可是却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面,她走得很快,很快,一转眼,就蜷成了一团,化作了一道灰蒙蒙的光。众人才看清,妖娆美艳的公孙姑娘,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只小耗子。雪兔被她丢在地上,辨不清方向滴溜溜地转。 谢轶言将长剑一摆,起身追上了去。 史留名与水千湄自不甘落后地跟在了左右。 三人一鼠,转瞬就站在了熟悉的庭院前,他们同时伸手推开了大门,幻境与回忆相撞,顿时化成了灰。 赫连歌一脸平静地盘坐在草地上,任由周身散发着灼热的火光,附近的草皮已然被他烤焦了一大半。 他身边陪着一位白衣女子,红唇如花瓣一般鲜艳,正在闲闲地吹着手里的花瓣。 谢轶言等人到来之时,那白衣女子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直到妙妙和阿木忽然现身。 “你就是溯世镜?”妙妙真的不认识她了。 不过也对,她将修出来的六颗通心灵玉都送人了,自己就变成了无心之人。 无心之人从头修起,记忆也都是从头开始的,扶兰仙子现在修出来的这颗通心灵玉,并不认得昔日的姐妹。既然不认得,也就没有那假惺惺的情份。 妙妙看向溯世仙子的神情很是淡漠,仿佛看着一片皱巴巴的白纸。 ☆、第131章 生者为过客 溯世仙子一身白衣纤尘未染,鬓边半朵琉璃花上挂着三串透明的露水,她眼眉极淡,仿佛一抹轻烟停在远山之上,她的眼睛与妙妙有八分相像,可是眸中浮游的乌云盖住了华彩,高耸的颧骨看起来凌厉又刻薄。同样是石头变成的女子,他远不及妙妙平和安静。 妙妙在回忆里吃力地捕捉溯世仙子的身影,但到头来也只得一些破碎片段,她与溯世仙子在天庭上有过无数次擦肩膀而过,却并未交谈。扶兰仙子对溯世仙子没有印象,溯世仙子却以为扶兰仙子因为要嫁给凤族的少主而趾高气扬,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她们没留下只言片语。 妙妙以为溯世仙子只是个陌生人,就像天庭里的众多女仙一样,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就是这个人,在她身上种下了恶毒的诅咒,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死于非命。她在阴阳之间穿梭,折腾了两百多年,无知地接受着命运,天真地以为,这也是帝俊大人给自己的磨炼。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所谓的“姐妹”,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姐妹”会心心念念要置自己于死地。妙妙很生气,被人暗算之后的义愤,恍然大悟之后的震惊,直到此时才显山露水。 如果只是抢男人的戏码,那便也算了,了不起争个头破血流,大打出手,可是……她并没和任何人争,也从来没喜欢过凤华仙君。 第87节 不管是身边上仙的扶兰仙子,还是现在的凡女妙妙,都是很难把“喜欢”二字挂在嘴边的,她喜欢的只有一人,每一世,心中的喜欢都在加深,都在转变,可是不管她如何去喜欢,去领悟,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凤华仙君没有关系。妙妙喜欢是阿木,扶兰仙子喜欢的是紫绡仙君。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妙妙感觉到溯世仙子身上强大的灵力,她在这股强大的压力之下几乎要抬不起头来,可是她却咬着牙,说出了心中所想,“你们害我,我认,你们怨我,我忍,可是你们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我看过往世书,可是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你,我与你并无瓜葛,为什么?”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这是妙妙醒来之后悟到的道理,她有三千年的时间一世一世地轮回,她还有很多机会重来,可是那些陪她一起受难的人,都是善良无辜的。柳纤纤的爹娘,韩明珠的爹和娘,韩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丫鬟家丁,还有这些被无端卷进来的仙门弟子,他们都是无辜的。 如果踏足情关,却要毁掉那么多人,她宁愿还做一块无情无爱的蠢笨石头。 如果这也是俊帝大人按排的,那她宁愿流落在尘世,永远不回天上。 世上留恋,无非情之一字,山水有情,天地有情,然大道无情,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踏上一条满是血泪的命途。 她修行上万年,从来没想过要嫁给谁,喜欢谁,天庭有安排,她便默默遵守,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循规蹈矩的结局会是这样。 “你和我无怨无仇?这话未免说得太好笑了?你挡了我的路,却站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与我无怨无仇?”溯世仙子留意到阿木与妙妙十指相扣的手指,突然将柳眉一扬,露出一丝狞狰,“喜欢的要霸着,不喜欢的也要霸着,如此贪心,还敢大言不惭?你装得再是纯善也用!”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妙妙皱眉。 “你不需要懂,你只要乖乖地受死就好。”溯世仙子足下一点,悬于半空,雪白的衣带张扬升腾,像张牙舞爬蜘蛛,她红着眼睛,回顾一眼仍旧在打坐的赫连歌,眸中划过一道狠戾的光,扬手间,数道绿光撒下,地面轰轰裂开,竟在转瞬之间化作成六七个绿藤缠身的巨人,巨人狂奔而来,带起风声啸鸣,妙妙只感到头顶一暗,一道劲风擦脸而过,阿木拉过她,随手祭了红绫。 “退后!”红绫卷起一阵狂风,将谢轶言等人划出了战圈,公孙四两却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赫连歌。 “前辈!” 谢轶言反应过来,化身为灰鼠的公孙四两已然轻易躲过了巨人的袭击,一头撞在了赫连歌身外的光咒上。 她撞了个头破血流,却不顾一切地张大嘴,在光咒上又撕又咬。 老鼠嘴里含糊地说着:“你动手,你直管动手,我会让你一生一世也得不到他。” 石屑飞溅,伴着巨人凶悍的拳风。 公孙四两钻进光咒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人身。 一只涂满丹红的手准确无误地捏住了赫连歌的喉咙,另一只手却托起了鸽子蛋大小的定魂珠。 公孙四两恶狠狠地道:“老太婆,你只要敢对妙妙动手,我就让你的心上人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你要不要试一试?” 溯世仙子没想到会有人敢对赫连歌下手,更没想到除了妙妙和阿木之外,还有人会对她动粗,就在妙妙和阿木与巨人纠缠的时候,两道剑光穿破了巨人身上的藤蔓,直直地撞了上来,史留名与谢轶言齐齐跃出,一左一右向她夹击。 区区金丹弟子,也敢与金仙抗衡?溯世仙子怒喝一声,震飞了两道剑光,史留名的耳朵里嗡地一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看看压在师兄脖止的那只纤纤玉手,又看看溯世仙子扭曲的俏脸,最终瞟了一眼与巨人滚成一团的妙妙。 脑海中慢慢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少年往奈何桥的方向飞跑着,老婆婆拄着拐杖在身后追,苍老的声音一直跟在他身后:“福头,你和她没有缘份,别再去了,她的哪一世都与你无关,奶奶也是为你好……”并不是没有缘份,只是走过那道桥,很容易就迷失了自己的本心,能再次再遇,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至少,他终于认出她了。 史留名冲着溯世仙子笑了笑,道:“同样是石头,我和妙妙的心是软的,而仙子你的心……是硬的。”他弃了佩剑,转而拖出一枝灵笔,沾上鲜血,在虚空中飞速描墓摹着什么,那边的阿木回头,突然拉了妙妙一把,也顺手取出了一枝灵笔。 妙妙接过灵笔,站在史留名对面,一面闪避着巨人的拳招,一面照着史留名的笔势描绘着,那是一个巨大的聚灵阵,是孟家府院里的专用阵法,也是润养石灵的最好温床。溯世仙子本来是悬在半空中的,可是随着聚灵阵的绘制,她感到了一股难以抗拒的拉力,她挣扎着想从史留名这边突破,却猛然看见了万道剑光迎面而来。 谢轶言拄剑于地,足下三尺之地全部冰封,就连他的长发也都飘起来,被冰冻成凛冽的形状,他的身后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虚影,身边浮动的是重宝蓝色的光,像海水的颜色,那晶宝的纹理映入眼眸,照瞳孔中片浩瀚,纯净无比。 公孙四两和妙妙乍然望见那道虚影,不觉双双失了神。 溯世仙子被聚灵阵拖住,一时避无可避,只得扬手筑起一道绿墙,妙妙葫芦画瓢,扬手造出了一把巨大的橼柱,照着绿墙撞去。依旧借力打力的方法,借溯世仙了的力,砸向了她自己。溯世仙子吐出一口血,映在白衣上,如梅花点点,她怨毒地转过身,低声唱起了咒文。 四周围的鸟雀渐渐失去了力气,就连赫连歌身上的光咒也暗淡下去,草色枯败,万物凋零,只在一瞬。 妙妙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手里的灵笔失去了控制,直直地坠了下来,滚掉于脚边。 她的身影闪了闪,也像溯世仙子一样吐了口鲜血。 “扶兰,你给了我六颗心,每一颗心,都够你死一万次,我从来没见过像你那么笨的,仗着自己天资过人,竟将近万年修为随意施舍给人,可惜啊,我是那个有骨气的人,我不会拿你半点好处的。是你的,我都会还给你,是我的,我也一样会得到。扶兰,做了交易如何?你把这副肉身凡胎让给我,我把六颗心都还给你,从此各不相欠,好不好?”溯世仙子的身影跟着妙妙的身影一起闪动,虚影在背后时隐时现,一时像她,一时又像是扶兰赫赫。 “扶兰,人都说我心机深,可是我想了想,自己还是略逝了一筹,扮猪吃老虎这招,我比不过你,你假作好心,把修为都给了我,我领了神职,却要受尽百锤千炼,从一块顽石变成一块镜子,一层层磨砺,一次次生不如死,这都是你早早就算计好的吧?我去做天庭的神官,你却安安心心去做凤族的王后,小算盘打得不错啊。”六颗通心灵玉的馈赠,被她说成了施舍,天庭的神职,变成了她口中的折腾,就连无心插柳的红线姻缘,也被她说成了蓄意的阴谋。 她,还有什么说不出来? 饶是什么也不记得的妙妙,也忍不住为自己感到满心悲凉。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得轻信这样的“姐妹”,将九千年来的硕果送给了她?妙妙定在原地,看见自己的孱弱的元神被七颗玉石般的心脏包围着,她找不到出口,也无力抵抗。 公孙四两的手在赫连歌的肉身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她厉声说道:“放开她!我不与你说笑!” 溯世仙子却大笑起来:“你敢,你若敢动他一根寒毛,我便让她万劫不复,绝命咒发作的滋味很美呢,死是解脱,但一次又一次地死于非命,这种滋味……啧啧!每死一次,元神便减弱一分,你们觉得她这样子,撑得过十世?到时候就不止是散落成荒魂了!” 阿木面色煞白地站在一堆乱藤面前,眼睛却比星光还亮:“溯世,你想让凤华喜欢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作为她的替身,替她活下去,在他面前演戏,演得越真,这份爱意就会持续得越真。你的绝命咒很有效,有效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我虽然不保证每一次都能找回扶兰仙子,不过,我可以陪她去死啊。我们死了,你就好好地装成她的样子,替她活下去吧,但愿,你能骗过所有的人。” 替人活下去,自是比死还惨。 溯世仙子的脸色变了又变,突然咧嘴笑开了:“你骗我,凤华根本就不喜欢她,他又怎么会在意我是不是真的扶兰。” 阿木却道:“他在意,因为他从一开始喜欢上的就只有扶兰,真心喜欢,才会给她名份,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么?凤华与扶兰之间本来就有红线相连的,而我,就是那条红线。他喜欢不喜欢,真不真心,我比你清楚得多。”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是什么样的深情,可以令红线化形?你真不懂么……” 是什么样的深情,可以令红线化形?不,令他化形成人的,根本不是什么深情,而是她的心头血。 妙妙被溯世仙子压制得不能动弹,可是神志还清醒,她还能清楚地听见阿木所说的话,没想到颠倒黑白这一套,阿木用起来比溯世仙子还顺手,他那样清淡的语气,放在溯世耳朵里,每一根都是扎在心窝的刺。 妙妙就在溯世仙子失神的刹那钻了一个空子,她闭上了眼睛,用元神试探着周围那七颗跳跃的心:“你们,真是我修出来的通心灵玉?”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来:“是……” 妙妙眉心一痛,继续又道:“通心灵玉不可认主的,你们……想不想回家?” 一个尖利的声音怪笑起来:“想?它们无时无刻不想回去,可惜啊,它们斗不过我。”黑色的心,像琥珀一般的颜色,满是魔障萦绕。 妙妙一喜,扬声道:“可是我斗得过你。” …… 赫连歌五感封闭,任由灵力冲破了瓶颈,他看见丹田里的凤凰涅槃而生,看见失落在各处的回忆重新拼合成一块完整的画皮,他看见了在归来山前,扶兰仙子飘逸的倩影,那一刻,心神摇曳,仿若昨天。“两位仙君早。”她神色淡然地与他们打招呼,而他抬起头冲她温柔一笑。 他听见紫绡仙君没好气地说:“下去后小心些,我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的。”却把心底的关切藏在了黑沉的眼瞳里。 他那时,又何尝不是一样。他装作那样淡然,那般温柔,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好的印象,可是他的本心,与扶兰仙子刻刻相左,他从来风流,怎么可能在红尘里就收了心。他不甘心承认自己配不上一颗愚顽的石头,可是第二世依掉重蹈复辙,他没有办法啊。 ☆、第132章 故心认主 乌龟和兔子赛跑。 乌龟一步一个脚步,兔子东张西望。就算乌龟到最后也不一定能赢,但付出的努力却有目共睹。 很多时候,世人看的不是一时的输赢,而是态度。 扶兰仙子看起来是个很沉闷的女仙,她没有什么朋友,她不懂得掺和那些风流韵事,她不无聊,因为她有很多事要做,不管是按部就班地修炼,还是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研究阵法符箓,都是一道令人景仰的风景。哪怕溯世仙子再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她也不能企及半分。 扶兰仙子给人的印象既单纯又美好,仙君们觉得她美,那是因为她修为不错,脾气很好,最关键的是,旁人染指不到。至于女仙们,大概也是因为觉得她没有威胁,不爱凑热闹,搅不出云翻浪涌。 溯世仙子和扶兰仙子有一样的起步,可是溯世仙子三心二意,所求诸多。所以她放在修炼之外的心思更重。 两块石头一起化出人形,一起参透了天眷天恩的大道理,只是因为想法不一致,最终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咱。她们确实是最好的姐妹,她们确实追随过彼此的步伐,可是到后来,溯世仙子放在修炼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学会了和仙君们鬼混,学会了和女仙们争风吃醋,她变得很聪明,自以为看破了天庭的规则,反过来讥笑甚至利用扶兰仙子。 扶兰仙子的日子看起来很无聊,无聊到并不知道修炼是为了什么,她天性好静,也不喜欢斗法打架,修为再好,也没有什么大用,反倒是修炼过程本身很有趣,常常令她忘乎所以。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就算转世变成了万云渺,她也依然是最爱学习的好孩子。 溯世仙子学会了重色轻友,扶兰仙子却依旧一心一意。曾经穿同样裙裳的姐妹发生了分歧,扶兰仙子越来越不起眼,她却越穿越鲜亮。她招惹了不少仙君回来,把扶兰仙子逼得另辟仙府。扶兰仙子本来不懂得分辨情爱当中的忠贞与放浪,多亏有她。 如果没有溯世仙子的言传身教,扶兰仙子或许还不会那么讨厌凤华,不会讨厌到将红线扯断,了却仙缘。 而最讽刺的莫过于,扶兰仙子学会看透情爱之中是非黑白,却忘记了身边这位沤心沥血的好老师。 妙妙打量着溯世仙子的心,那颗黑色的心里,装载着莫虚有的仇恨,记录了溯世仙子从一介顽石变成溯世仙器的经过。溯世仙子抱着扶兰仙子的腿,哭着求她为自己修几颗通心灵玉,同时也承诺自己也会努力修行,不会让姐妹白白付出,可是到头来,她只修出了一颗,剩下的都是扶兰仙子慷慨借出的。 通心灵玉不能认主,是谁的,就是谁的,可是溯世仙子却生了邪念,想要霸占属于扶兰仙子的一切。她没有打算把那六颗通心灵玉还回来,反而是避开了曾经的那份亲近,演变到后来,竟是形同陌路。扶兰仙子每次与她说话,她都害怕对方提起这六颗灵玉的事情,她逃避。 她虚荣地领了神职,变成了溯世镜之后,那样的逃避就变成深重的恨意,她不知道成为溯世镜的过程会是那么苦,一层层地火炼水磨,令她痛得几次昏死,她突然想到,如果不是扶兰仙子那么大方地送了六颗通心灵玉给她,她未必会那么苦。 扶兰赫赫莫明其妙地失去了一个姐妹,多出了一个敌人。可是她却因为遗忘而浑然不察。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凤族指认为下一代凤后的最佳人选,亦不曾知晓,自己变成拦了溯世仙子面前的绊脚石。 妙妙看着黑烟四溢的通心灵玉,一遍又一遍地体会着记忆里的怨恨与不满,越发感到自己无辜。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变成了罪人。 妙妙驱使着自己心口的灵玉,向那颗熏黑的灵玉发问:“既然你那么恨我,为什么要留下它们,你觉得无法承受的时候,为什么不放它们回到我这里?你这样想,不是很好笑么?所有的错都是别人的,所有的好处都是自己的,这怎么可能?”妙妙觉得溯世仙子是修炼途上练岔了路,把脑子给练坏了。 黑玉却尖利地叫着嚷着,仿佛声音大才站得住阵脚:“明明是你,是你,你把不好的都给了我,自己却在一旁逍遥快活,同样是石头,我的修为还比你高那么多,凤族却不选我,这没有道理。” 妙妙有些犯愁地纠正它:“你的修为从来不比我高,你说这些,都只是自己骗自己,既然我回来了,就应该物归原主,那六颗通心灵玉,我今天要带走。经过几世,我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或者说,这个道理也是你教给我的——唯有强者,始有方寸之地,想要在这个世上屹立不倒,就必须很强,强到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不让身边的人受苦。以前是我没做好,今天起,我得改。” 妙妙驱使着通心灵玉,围着那七颗同类走了一圈,一个金色的阵法渐渐显现,繁复的咒纹上,镂着七个阵心,妙妙自己的灵玉占据了其中一个空位,引导着流光飞舞。黑玉尖叫起来,散发着墨黑的魔障,而与此同时,溯世仙子发出了一阵阵刺耳的尖叫。 “扶兰,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过这六颗通心灵玉是给我的,你不能收回去。”溯世仙子鬓边的琉璃花突然迸得粉碎,一把露珠像撒豆一样飞溅开去,周围的黑雾渐浓,闪动的身形也渐渐定格,她的半边长发扬起,再落下,堪堪遮住半边爬满黑色图腾的脸。那是腾蛇的影子。 “女娲娘娘的腾蛇为何会在她身上?”天上云端传来了一声惊呼,雷公站在云上,差点掉下云头。他身边的白发青年却冷哼了一声。 “以她的性格,凡是好的都要拿在手上,怎么会放过腾蛇这样的神宠?只怕她是要放出腾蛇和扶兰仙子斗了。”白虎目光凛然却是盯向了阿木,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叹了一口气,“几十年不见,这小子的修为都跌到了元婴,啧啧,还怎么和人家打?溯世仙子可是上仙之质。” “君上,那要怎么办?”雷公看向白虎。 “咳,我们能怎么办?总不能让我迂尊降贵和那畜牲战在一处吧?你还放得出劫雷么?”白虎抱臂而立,气定神闲,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放得出,可是要劈谁?劈他么?”雷公指向正卡在元婴初期等雷劫的赫连歌。他本来以为自己要被捆在秘境里几百年了,没想到白虎不知道从哪头冒出来,一把扯掉了他身上的禁咒,还给了解药,可是没等他高兴起来,脸上就先挨了一巴掌。白虎大人打人,从来看心情,看得出,这阵子白虎大人的心情很好。呵,任谁在桥头发汤一百年也不会好的。 “蠢,当然是劈那个贱人!”白虎大人圆睁的金瞳聚成了一条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溯世仙子看。 “这!”雷公心头剧震,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正想着要怎么拒绝才好,白虎大人先舔了舔舌头。 “这么浓的魔气,劈一下会成灰的吧?反正我也饿了,不如将她吃了果腹。”白虎大人邪肆地舔了一下手掌心,雷公被吓得手滑,一时不慎,竟真的丢了一道雷电下去,“轰!”地一声,地动山摇,那道雷扎扎实实地丢在了史留名头上。 史留名的头有多硬呢,居然天雷都顶得住,雷电滋滋有声,将他的发髻炸成了一只鸟窝,同时,聚灵阵也被炸出了一个坑。溯世仙子能动了,体内的腾蛇也动了,谢轶言只来得及叫一声“小心”,扇着黑色翅膀的腾蛇便发怒地挣脱了溯世仙子的身体,朝着众人扑过来。谢轶言横剑了摆渡,以一道起势接下了腾蛇的怒火,顿时身上烧焦了好几处。 白虎大人怒不可遏地给雷公脸上揍了一拳,骂道:“废物!为着一个天庭叛徒束手束脚,你不行就让我来!”言罢,掌中聚起一道天雷,竟朝着阿木头上扔去,一边扔还一边哈哈大道,“紫绡小儿,接好了,这是本大神还给你的修为!”跟着又丢了一道雷,却是冲向了溯世仙子,“小贱人,修为相当才好打,你这样是胜之不武,爷爷我来帮帮你。” 给阿木的是劫雷,给溯世仙子的是罚雷,枯坐在枯草中间的赫连歌瞪圆了眼睛,雷也没落到他身上来,他好像被人遗忘了。 惊呆了的他,甚至忘记了还有个妖娆的红衣女子正把尖尖的手指压在自己脖子上。 他刚刚消化了那些被修正的回忆,突然见到这么乱的场面,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妙妙操纵着自己的通心灵玉与溯世仙子纠缠,此时无法分心,却听溯世仙子纵声笑了一下,突然扯住了她的肉身,绝命咒嗡嗡乍起,竟硬是将她的元神拉离了身体,妙妙大惊失色,立即学着溯世仙子的样子念响了绝命咒,却还是迟了一步,她感觉到自己的元神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入了一个陌生的躯壳,跟着,头顶一阵金石撞鸣之声响起,一阵剧痛,仿佛是劈开了脑颅将她扯成了两半。 她听见阿木叫了一声:“妙妙!”又隐隐约约看见三个人影一起冲过来,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阿木,后面的,她就看不清了。 阿木跑过来,原本应该落在他头上的劫雷全数又落在了身后的史留名身上。 史留名被雷劈得整个人都在发光,赫连歌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师弟!”从后边接住了史留名木桩般倒下的身体。 ——“轰隆!” 妙妙刚刚归位的元神被震了出来,连带着通心灵玉也被震了出来,她看见溯世仙子的仙骨渐渐垮塌,赫然醒悟,就在刚才那千钧一发的瞬间,溯世仙子居然以绝命咒为媒介,与她互换了身体,这样一来,被天罚劈中的就是妙妙,而不是她了。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没有了寄托之躯,元神无法归位,岂不相当于……死了?! 第88节 她又死了一遍,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死得这么壮丽?她好想骂脏话啊,白虎不来,她还有些胜算,现在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见了阿木脸上淌下的泪水,看见了谢轶言怔忡的表情,可是她找不到和他们沟通的方法,她听见溯世仙子在自己的肉身里嚎嚎大叫,高兴地状若颠狂:“我说了,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的,你的一生都被人操纵着,一定不会过得比我好,永远也不可能过得比我好!” 妙妙怒道:“好你妹啊,你所谓的好就是嫁一个莫明其妙的人,过莫明其妙的一生么?我偏不让你如愿!” 元神化成了白光,满场寻找着宿体,可是附近没有死去的仙门弟子,有的,只有被炸得尸骨无存的各种鸟类。她找不到合适的宿体,满心里都是绝望,而就在时,公孙四两的声音传了过来:“……妙妙,妙妙,这边,到我这里来……妙妙……” 她喊的肯定不上止一声,听得出嗓子都已经嘶了,可是妙妙因为被天雷隔阻,刚刚才听得清楚。 元神在空中没头苍蝇般地飞了一阵子,她终于看见公孙四两手里的定魂珠。 妙妙再顾不上许多,倒头扎了进去。阿木更是没命地冲过来,抢过定魂珠,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还好有这个法宝在,还好,妙妙这样才不会魂散,他们不需要踏遍三凡五界寻找荒魂,也不需要在奈何桥边等着妙妙重生。 白虎没想到溯世仙子还有这一招,当即气得胡须都冒出来了,他搓出一个雷球又要继续砸,却被雷公用力按住,雷公流着眼泪,说道:“别劈,她会受不住的,那副身子受不住。”这一记劈下去,溯世仙子会死,妙妙也永远回不来了,他不想这样。就算是蒙昧也好,就算是自私也罢,这都不是他想要看见的。 白虎黑沉的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溯世仙子在妙妙体内大叫不止:“扶兰,你给了我心,现在连身也给我了,你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阿木紧紧地抱着定魂珠,气得全身发抖,可是下一刻,他却听到怀里传来了微弱的叹息:“溯世仙子,你这个时候钻进去,不是自投罗网?”她在体内布了阵的,连另外六颗通心灵玉的位置都已经事先留了出来,她就怕溯世仙子不过来呢。 天罚,预示着毁灭,白虎大人那一下也算是无插柳了,如果六颗通心灵玉能联合起来逼走溯世仙子,那化成荒魂的,就当另有其人。 扶兰仙子不是没有心机的,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要对谁施用,狡诈精明,也需要坚持不懈的练习,这一次算计,是巧合,也是注定。 溯世仙子的叫嚣,随着妙妙的叹息戛然而止,一道黑气逸散出来,在上空盘旋不止。她的尖叫,终于变成了哭声。 “扶兰,你卑鄙无耻下流下贱!”她嚎叫着。 “溯世,那都是跟你学的啊!”妙妙感到了阿木心脏跳动的力量,她什么也不怕。就算是再次魂散,阿木也一定会把她找回来重新拼好,光就这一点,她也比溯世镜幸福许多。 ☆、第133章 玉陨 溯世仙子的元神东逃西蹿,哀恨的哭声无止无歇。 她仿佛嘶吼着,释放出满怨气:“你们都算计我,都算计我,明明我才是最好的……” 她一次又一次挣扎,想撞进妙妙的身体,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腾蛇和藤萝巨人没了法咒控制,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特别是腾蛇看见众人时,眼中居然还露出了迷惘之色,它扭动蛇身,拍打着翅膀,悬停在空中。 谢轶言满身焦黑地追过来,捏起一道剑诀。 公孙四两感到一股熟悉的水凝之光从他身上四散开去,无形之中铸成了一道剑墙,公孙四两忽然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小夜子?” 谢轶言气息一窒,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腾蛇陡地厉吼出声,一飞冲天,但未及云端又反扑回来,谢轶言大喝一声:“退后!”却见那腾蛇并未喷火,而是张着嘴抓向了赫连歌。那是一种执念,虽几千而不变的执念,溯世仙子的执念影响到了腾蛇,让它以为主人的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得到凤华仙君。 腾蛇冲向赫连歌的速度很快,但有人比它更快,一道雷电从空中劈下来,不偏不倚地劈在蛇头,腾蛇痛苦地一翻身,卷起一阵黑风。 溯世仙子走投无路的元神在这一时像是觅得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它避开了谢轶言追砍的剑风,迎着腾蛇奔过去,雷公脸色骤变,惊声道:“溯世仙子,你不能与它合体,你……”她居然会与兽合体,她不是最爱美的么?雷公满心荒凉。 昔日佳人的一颦一笑犹在心间,这一刻,他苦不堪言。 “心魔。”阿木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她被心魔吞噬了,从一开始,她就是魔。” 隐藏在众仙之中的魔,事事如履薄冰的魔。 堕入魔道有很多种,由心入魔是最快也是最极端的,和公孙四两不同。 公孙四两是陪着阿木被雷劈,劈得一身功德消耗无踪,没办法再走仙途,只好在魔道里混混,她这种,做妖怪的时候是小妖,做魔族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喽罗,和溯世仙子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由心入魔。”公孙四两的心和肝都在抽搐,如果溯世仙子与腾蛇合体,引致腾蛇魔化,那她是不是要扑倒在蛇腹下叫一声祖宗? 无知的人,总是幸福的。 扶兰仙子潜心修炼,并不知道自己经历过猜忌,鄙夷,以及嘲笑,她在这方面相当迟钝,反倒是机警敏感的溯世仙子早早承受了这些。女娲大神沉寂于大地,留下来的神裔纷纷失去了庇护,就连她们这些石头也不例外。 天庭也是得看背景的,像她们这样的石头,自然是垫桌子腿都不够格。 女子爱美,溯世仙子也喜欢凑热闹,簪花大会、赏琼大会……她都会去。 然而收获的,却不仅仅只有嘲笑。 她与仙君们春风一度,本是风流,可是仙君们早起的时候,居然会随手给了她几万个功德。 他们当她是什么?出来卖的? 溯世仙子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与最好的人走在一起,哪怕是相互绑着委委屈屈过日子,也要好好地演完这一生。可是—— 溯世仙子浮躁,没有天赋,功利心又强。 她只觉得事事不顺,天道不公,却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努力,她把所有的错都归在了他人身上。其实,她只要有半分自知之明,都不会落到被人嫖的下场,骄傲的自尊,是她亲自送去了别人面前,被抛弃或是践踏,都该自己来承受。 或许是心魔作祟,又或是她天生如此。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害她的,恨她的,怨她的,都会被她吞进肚里,化为虚有。 可是她抬起头来看到腾蛇,又忍不住有些迟疑。 她回转过去,留恋看了赫连歌一眼。 这个男人,从来不曾好好看过她,可是她在第一次与他见面起,就像是中了毒。 她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就只有他啊,她几千年来求的,就只有他啊。 赫连歌抱着不省人事的史留名,也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知道了一切因由之后,赫连歌对溯世仙子的感觉,也由漠然变成了厌恶。 凤华仙君虽然滥情不专,但却是凤族的天性使然。 凤族纵情,龙族纵欲,他本是多情种。当年的他就算不喜欢溯世那装模作样的德性,却也不至于心怀怨恨,可是经历了三生三世的磨砺,他变了许多。 这一世的赫连歌虽然还是喜欢流连花丛,却也学会了洁身自好。 而这一切转变的开始,却都是因为那个恶毒的诅咒。 如果扶兰仙子身上没种绝命咒,他和扶兰仙子大概还要纠缠很久,很久。 “我不喜欢丑八怪。”赫连歌微微笑,虚假的笑容里多了一层猜不透的深意,“你本来就已经够丑了,如果与腾蛇合体,会更丑吧?”他的笑容渐渐扩大,赫连歌笑起来很温暖,微微扬起的薄唇总蕴着一些挑逗的意味,这样的笑,很容易让人误会,他咒骂,他发怒,总平白多出一点暧昧,让人徒生误会,就像现在,他定定地看着她,柔声说道,“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溯世仙子……” 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溯世仙子……别样的深情,坠入心湖,像涟漪般荡开。 “你喜欢……我?”溯世仙子一阵狂喜,彻底动摇了她的决心。她的元神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谢轶言却一闪身,挡在了公孙四两身前。 “她看中我了?”公孙四两脚发软,在场众人,她的自保能力是最弱的,如果溯世仙子选了她做宿体,她肯定会死翘翘。 “不知道。”谢轶言冷着脸,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他心里生出了异样的感觉,可是眼下这时候却不容他细想。 “你这是,在保护我?”公孙四两的脚更软了,她是魔,他是嫉魔如仇的仙门弟子,这种关系太奇妙了,她有点受惊过度。 “……”谢轶言扭过头,却没否认。 阿木冷眼看着溯世仙子的元神,默默分出一道神识进了定魂珠:“妙妙,现在回去,你能有几分把握?” 妙妙没出声。 阿木有些急了,又道:“妙妙?” 半晌,妙妙的虚弱的声音才飘了过来:“我现在回不去,这里边好乱,我总觉得有很多人盯着我看……” 定魂珠里收纳了许多恶鬼游魂,他们相互吞噬着,纠缠着,像一樽熬了千万年的蛊。 妙妙历经三次大劫,元神之力已然相当孱弱,定魂珠虽能护她一时,却护不了她一世。 阿木飞快地看了众人一眼,道:“别怕,我现在就进去帮你!” 妙妙却道:“不行,溯世现在要找的是宿体,你若是进来,她说不定会夺走你的身体,到时候我们两个都出不去……” 阿木手中捏起一道红光,红绫再度出手,却是直直地击向了溯世仙子的元神。 既然不能共同进退,那就只能速战速决了。 杀机! 雷公大惊失色:“他要做什么?” 白虎淡定地站在云端上,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 两次劫雷都扔得大失水准,白虎大人的面上有些抹不开,他本来遵守上头的意思来抓溯世仙子回去受刑的,可是事态演变至此,他却不得不为阿木放一次水。 阿木在过去百年之间,被劈了何止百次,他从上仙之体一节节跌到了元婴期,也是受了溯世仙子的连累。百年之前的那些磨擦与误会比起这个,已经算不得什么。 由他去吧。 白虎对争风吃醋引发的血案最为头痛,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阿木解决了溯世仙子。 反正帝俊大人也没说要抓活的回去。 白虎大人闭上金瞳的瞬间,雷公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灰败。 他明白了,白虎是站在紫绡仙君这一边的。 阿木的本命法宝原是伤不到溯世仙子的,可是溯世仙子自己舍了仙骨,变成了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在空中飘浮不定。元神没有了仙骨的庇护,所有弱点都暴露在外。 阿木长绫搅动云雾,焕发出一重血光。 溯世仙子的元神被那光咒击中,周遭黑气更浓。 到了这时,她才想起了雷公,可是没有了皮囊的她,还能让雷公心生怜爱? “救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让他们好过!救救我!”她化成一道虚影,向云上飞去。雷公举起了手,咬一咬牙,将雷光对准了阿木怀里的定魂珠。 “我救你,但你要乖乖地随我回天庭领罪!”雷公抛出了光咒。 阿木在空中翻了个身,护住了定魂珠,红绫与雷光撞在一处。 他神识一痛,法宝竟被雷电击穿了。 “你这是助纣为虐!”阿木咬了咬牙。 “她犯了错,却不该由你来罚!放过她!我保证她不会再害人!”雷公将溯世仙子的元神护在了身后。他不敢去看白虎大人的脸色,只是固执地挡在了她面前。 “你保证?你如何保证?她已经入魔了,就算她到了天上,也一样活不下去,我们不罚她,自然会有天来罚。你自己也是天罚执行者,你心里应该很清楚。”阿木有力无力地站在了雷公对面。 “就算是魔,也不该由你……”雷公说到一半,突然感到身后一股寒意迫近,一只虎爪扬起来,轻而易举地捉住了溯世仙子的元神,用力一捏——白虎大人亲自动手了。 第89节 溯世仙子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他一爪子拍成了灰,黑气往四面八方散去,有的钻入了花草树木里,有的落在了飞禽走兽身上。天与地,仿佛暗了一暗。 雷公的眼泪淌过脸颊,落在了尘嚣里。 血祭之阵里,朱红感到身子一轻,加诸在自己身上那个充满威慑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溯世仙子……陨落了? 堆积在地上的仙骨变成了一块黯淡无光的镜子,但那镜子只是昙花一现之后就变成了飞灰,纷纷扬扬地吹散在风里。 有个细小的声音在风中越尖尖地笑:“我会诅咒你们……诅咒你们这些没长眼睛的白痴……” ☆、第134章 趁雷打劫 公孙四两撇了撇嘴:“上仙什么的,也不是很厉害嘛,我都没受伤。” 谢轶言冷冷地道:“可是你在发抖。” 公孙四两狡辩道:“我发抖是因为我冷,这里怪风阵阵,又是雷又是电,天气不太好,太阳出来我就会没事了。” 谢轶言:“……”有点鄙夷的意思,却终归是将破破烂烂的外衣脱下来,往她身上披。 公孙四两一蹿三尺高,惊恐万状:“你要做什么?你不会是……嫌我穿得少罢!我们魔族是这样的,功德不够嘛,买不起布料多的防具,幸好皮糙肉厚命也壮实,你真的决定让我穿这几块烧焦的布?还是不要了吧……” 谢轶言的嘴角抽了抽,道:“住嘴。” 公孙四两:“好。”果然乖乖地住嘴了。她之前觉得谢轶言跟小夜子有些像,现在看来,又好像没那种感觉了,小夜子比他好看多了。 谢轶言固执地将破掉的衣裳往她身上一扔,大步走向了阿木:“定魂珠是化魂用的,要出来没那么容易,云渺师妹不会斗法,元神又弱,她坚持不了多久,至于你……”他不客气地扫了他一眼,道,“刚刚被劫雷劈过,魂魄还不稳,贸然进去对你对她都没好处。” 阿木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情,怎可以假手于人,我和妙妙经历了那么多事都能化险为夷,这次一定也可以。” 谢轶言低头望着他,目光闪烁,半晌,忽然说道:“还是我进去吧,我对里边的情形比较熟悉。” 公孙四两心间一阵剧跳,猛地拉紧了披在肩上的罩衫,却听谢轶言淡声说道:“我……有位前辈,是从定魂珠里逃出来的,他给我说了一些关于这颗珠子的情况,我想,我应该比你们清楚……”半真半假地说着,似乎有些狼狈。公孙四两立在他身后,越发觉得那背影似曾相识。 定魂珠,凝光剑,元婴期的修为,以及那道虚影……他还不是小夜子?只是他为什么不肯相认? 对了,小夜子是紫绡仙君分出来的一抹仙灵,如果此刻相认,他便要回到主人身上,完全被神识同化抹煞,他一定不想这样! 她感慨万千之际,却渐渐打消了上前揭穿他的念头的。 就算他不是小夜子也没关系,他是一个合格的好师兄,虽然有些古板,但是有担当,也沉稳,他刚才保护了她,也保护了妙妙,这就够了。 谢轶言将眼角余光扫向向赫连歌和史留名,低声道:“你照顾好他们,血祭之阵未拔除,我怕再有变数,多些人在外边会妥当一些,我会快去快回。给我一炷香的时间。”他从储物袋里翻出一个小香炉,插上了一炷香,随手扔给了公孙四两,自己则转身坐在了阿木对面。 阿木将定魂珠托在手里,叹了口气:“如此,多谢。” 谢轶言没作声,就在阿木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谢轶言却突然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坠入魔道的人真的不能再救回来么?” 阿木不明所以,却听云端上头有人干咳了一声,涩然道:“有,修仙修魔都是途殊同归,如若渡劫飞升,一样能成仙。” 谢轶言微微展颜,道:“那就好。”言罢,双手掐诀,渐渐入定。 片刻之后,一道湛蓝的光团从额心摇摇晃晃地升起,一点一点地往定魂珠靠近。 白虎大人忽而道:“幸好当初那扶兰仙子抢了这颗珠子,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阿木没有半点好脸色给他看,直铳铳地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该解决的人都解决了,还想留下来蹭饭不成?”白虎大人虽然一片好心,但是好心做坏事的时候不少,若不是溯世仙子和扶兰仙子一样在斗法上边是个十足的二百五,事情还没那么好解决。若不是他现在要为谢轶言护法,肯定先飞上去拔两颗虎牙做纪念,那什么眼神啊! 白虎大人摸摸发白的两撇胡子,尴尬地努了努嘴,看向赫连歌,道:“我之前劈歪了,之前要渡劫的应该是他,现在要补劈回来。” 赫连歌跳脚道:“你还劈!你就不怕我回到上面告你一状!”他现在已经什么都记起来了,可是顶着个普通金丹修士的躯壳,这让他很郁闷,更郁闷的是,这蠢货还欠着他九道雷。 白虎大人理亏地在天上转了几转,小声道:“这样吧,我给你们每个都劈几下,我劈的时候带点巧劲,你们修为提升得快些,也不会那么吃力。”他的声音越发地小了下去了,变成了喉咙里的咕哝,“我的劫雷从来不含水份,这次为你们例外,快快劈完,快快了事,我还要带这小子回帝俊大人那里复命的,不能再拖了。” 还能这样?公孙四两在一旁听着就来劲,她高兴地直搓手:“那我呢?我是不是劈一下也能提升修为?” 白虎大人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翘起胡子,拿腔拿调地道:“你……修为根基太浅,五谷杂粮吃太多了,一身浊气,又是修的魔道,我轻轻一劈,你就变成灰了。”一边的雷公听到“变成灰”三个字,死寂的眸子才转了转,停在溯世仙子消失的地方,下一刻,他便放声大哭起来。 大雨倾盆而下,差点浇灭了公孙四两怀里的香炉,赫连歌怒极,放下史留名御剑冲上云头,一巴掌呼在了雷公脸了。 雷公却哭得更大声了。 天上鸟鸣渐稀,山谷里传来了连续不断的雷声,像轰响的战鼓。血池之前,弟子们状若颠狂,他们相互厮杀着,啃噬着,沧陷在自己的幻境里无法自拔。水千湄披头散发地坐在一小座光罩中,守着师弟冰凉的尸体。许重山是第一个破除幻境的,却受到了巨妖的攻击,她赶来的时候,师弟已经没有气了。 许重山的脖子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血流出来,已经流干了。水千湄进到师弟留下来的法阵,也算是守住了自己的本心。 山猫的厉吼在空谷里回荡,地面被吼声震开,有些仙门弟子狂呼着跳了下去,有些人堪堪错过了,他们好像看不见这道深沟,只在空洞的幻境里的起舞。水千湄亲眼看见自己的一个同门,杀掉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仙门弟子,也看见有女弟子发狂地扯掉了男弟子的裤带。淫奢的画风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的视线,她捂着耳朵,用力闭上了眼睛。 猫妖戏谑的声音响起来:“你看啊,你为什么不看?你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么?你不是很渴望这样的爱抚么?你为何不看?” 水千湄厉声道:“男|女之事,讲究你情我愿,绝不是你设计得这般不堪,你一个下贱的妖,懂什么爱抚?” 猫妖狂笑起来:“是啊,我是不懂,你懂的话,你做给我看啊。我倒要看看,你情我愿是怎么样的快活。”她拍了拍爪子,身边立即多了一个顶着猫耳的男子,男子转过身,将俊脸一抹,即刻变成了阿木的容颜。水千湄全身一震,突然缩紧了身子,她听见“阿木”柔声说道:“来,来我这里。”她睁开了眼睛,又飞快地闭上。 她咬牙道:“没用的,我喜欢根本不是他。我只是觉得他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喜欢,不喜欢……” 猫妖拍拍手,又有一道白光落下,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那这个呢?”她咯咯地笑起来。将一身锦袍的男子推到了水千湄跟前。 水千湄听到了“赫连歌”的声音:“水师妹……”她缩得更紧,大声说道:“不喜欢,不喜欢……” 猫妖吹了口气,第三道白光出现,却是顶着死去的许重山的容颜,水千湄全身都在发颤,却倔强地摇着头:“不喜欢,不喜欢……” 猫妖扬声道:“真不喜欢?你明明见了男人就是命,怎么会一个也不喜欢?我看是这个法阵碍事,让我来帮帮你,好不好?” 猫妖的爪子隔着血池伸过来,却听水千湄扯着头发大叫起来:“不喜欢,我谁也不喜欢,我只是喜欢利用那些师兄师弟,不是喜欢,我喜欢的只有自己,你伤害不了我的!我要回去,去他的游丝谷了,去他的机缘,我不要了!我要回去!” 她确实只爱自己,这点信念无坚不摧。所以她没有被幻境惑住。 她认为自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别的女人都是无盐,别的男人只是工具。 她赢了,赢在一念之间。 慵懒的花妖躺在火红的花海里,吸纳着来自血池的怨气,他的嘴唇越来越黑,目光也越来越森冷。那双眼,是两道深渊,黑得不见半点光泽。他渐渐地变了,变得连芝嬛都感到陌生。他隔着血池,伸出了一双白皙的手,像接引圣光一样,伸向了水千湄:“芝嬛,这样可爱的女子,应该让我亲自来啊,你看看,她多像我……” 只爱自己……不,他此生还爱过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已经变了,变了心,再也回不来了。 一道强大的吸力,撞破了光罩,水千湄只感到喉间一紧,声音便再也发不出来,她头晕目眩地飘过了血池,被扔在一片火红的花海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压了过来,冰凉的手捉住了她纤细的脚踝。一个低柔的声音缠了上来:“来,看看我,你会喜欢的。”他一手也掀开了她裙摆…… 水千湄想哭想大叫,可是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感到自己被人撕开了,有一把剑刺了进来,冰凉凉地,直抵心脏。 她尖叫一声,和着妖魔充满兴味的大笑,鲜血流了一地,成片的彼岸花开得更妖艳。 芝嬛远远地看着朱红在那堆雪上律动的身影,一把握紧了拳头。 是她,是她害得朱红大人被执念吞噬了本心,是她害得朱红大人堕入魔道。 朱红大人明明已经到了大乘期,明明可以扛过劫雷,飞升成仙了。都是因为她。 芝嬛随手捉了两名仙门弟子扔进血池,转身走出了幻境。 身后的尖叫和粗喘渐渐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充满了仇恨的力量。 …… 司锦守在幻境外,只听得见一阵阵雷响,她看着天上的云聚了又散,一时雨,一时晴,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她没有数清那雷声响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它是劈向哪里。她焦虑地等待着,希望师弟们能带回好消息。可是最终等来的,却是一个在云雾中撑着油纸伞慢步行走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黑衣,和她倒有几分相似,只是目光柔媚,仿佛可以滴出水来。眉尖上拢着的愁,令人窒息。 饶是女子,她看也不觉有些恍惚。 司锦上前一礼,道:“这位道友,前方危险,还望三思而行。” 那女子盈盈一笑,道:“我知道很危险,所以才要姐姐来帮帮我啊?姐姐认不认识一个叫万云渺的女弟子?她是我玉珩宗的小师妹……玉玄师叔担心她,特地让我来接她出谷呢……姐姐知道她在哪里吧?” 司锦皱了皱眉头,道:“时辰未到,不能出谷,就算能找到她,也不能带她出去,这是规矩。” 那女子收起了雨伞,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也不是非要带她出去,只是想看看她,是否平安,你应该也和一样,担心着自己师弟师妹们的安全吧?不如,就由你代替我去一趟?这儿,我替你守着。” 司锦摇摇头:“那可不行。” 那女子目光闪烁:“那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不会耽误很久的,这是我的玉牌。” 司锦接过来用神识察看了一遍,确实是玉珩宗的玉牌,她想起这座山谷本是玉珩宗的属地,借故多放一两名弟子进谷也属情理之中,便点头应允了:“道友不怕麻烦的话,替我也看看离凰宫的师妹师妹们。” 那女子颔首:“这个自然。”心里却骂了一句“蠢材”。 芝嬛收敛了妖气,借着玉珩宗弟子的一块令牌,很轻易就绕过了司锦这关,同时,也完美逃过了朱红的眼睛。她现在要做什么呢?当然是把万云渺那小蹄子煮来吃了。没了万云渺,就不会再有柳纤纤,朱红大人就永远是她一个人的了。 芝嬛提着裙摆,步履优雅地走入传送之阵,光影之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雷电交织的情景。或粗或细的雷丝,编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那些雷光打在每个人都上,照得人一个比一个狰狞。芝嬛不知道是白虎在放劫雷,只道是溯世镜的雷公姘夫为她报仇来了,心惊胆颤之余,又有点窃喜。 赫连歌等人被雷电劈得头晕眼花,公孙四两吓得魂都没了,只能躲进妙妙的衣袖里避难,没想到山猫精这时候靠近,连着她和妙妙的肉身一齐偷了。芝嬛看着见在雷暴之中俏立的妙妙,心间狂喜不已,当即二话不说扛起就跑,她可不想被劈成渣渣。 阿木全副心神都在谢轶言和定魂珠上,等到发现不大对劲,妙妙的肉身自己跑无故无缘跑走了。 芝嬛还不知道,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 ☆、第135章 千面芳华夙情归 跟着妙妙一起逃进定魂珠的,只有一颗通心灵玉,其余六颗从溯世仙子身上分离出来的,都暂时寄居在了纱纱的肉身里。由于几千年来,六颗通心灵玉都未与主人共同进退,从而养成各种独立的个性,有的矫作,有的阴狠,有的虚伪,有的恶毒,有的霸道……溯世仙子不好的一面,都被它们沾了一个遍。 芝嬛扛着妙妙的肉身,还没能走出幻境,“妙妙”就醒过来了,因为没有元神控制,六颗通心灵玉都是独立的,先占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的,自然是最霸道那颗。霸道版的妙妙睁开眼睛,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地一声,打在了芝嬛脸上。 动作幅度一时过度,公孙四两被晕呼呼地甩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才揉着眼睛站定。 芝嬛被打懵了。公孙四两被吓懵了。 老鼠怕猫,那是天性,哪怕公孙四两现在与芝嬛修为相当,她看见这天敌的第一反应还是想要遁地而逃,可是当她看清妙妙的时候的,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听见妙妙用十分陌生的语气冲着芝嬛大呼小叫:“贱人,你要带我们去哪?”她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芝嬛没想到这副肉身里有六颗通心灵玉,加起来的修为起码是天上的一万年,也就是地上的三百六十五万年左右,她只以为“妙妙”口中的“我们”指的是她自己和公孙四两,一时气得怒发冲冠,美目里满是恨意:“你敢打我?你知不知道你会死得多难看?” 没想到“妙妙”呵呵一笑,道:“你死还是我死?”说着又一扬手,朝着芝嬛又是一个耳光。芝嬛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躲开的,结里失败了。她不但没闪开,还被揍得掉了两颗猫牙。她的眼睛鼓得比铜铃还大,而另一个呆若木鸡的是公孙四两。 妙妙不是还在定魂珠里么?特么面前这个恶婆娘是谁啊?难不成是溯世那个贱人?不大对劲!公孙四两决定站远一点,免得殃及池鱼。 霸道版的妙妙叉腰大笑,仿佛遇上了什么格外值得高兴的事,芝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妙妙一个普通仙门弟子,就算获得了扶兰仙了的全部力量,肉身的发挥也不过万分之一,怎么可能变得那么强?难不成,是溯世仙子夺舍成功了?想起溯世那个变态女人,芝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什么叫自食其果,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总算是明白了。 这一刻,芝嬛只想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霸道版的妙妙摇身一变,变成了恶毒版的,原本还在哈哈大笑的脸,突然就阴沉下来,她一手提起了芝嬛的猫耳朵,另一只手很自然地伸到了她优美的下巴下,轻轻地挠了起来,芝嬛明明羞愤欲死,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竟顺着妙妙的手势倒下来,翻身躺平,露出了肚皮。 “哗啦!”公孙四两的下巴掉了,摔了个粉碎。妙妙却阴森森地从牙缝里飘一句话来:“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挺老实的嘛。”说完,扬手又给了芝嬛一耳光,这一耳光,比之前打得有技术多了,之前的巴掌是巴掌,这次却以爪代掌,以掌化爪,生生在芝嬛脸上划拉出四根血淋淋的伤痕,妙妙咧嘴一笑,露出了分外可惜的表情:“啧啧,花容月貌要毁了哟!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毁呢!” 这还是那个懵懵的,有点善良,有点无知的小丫头吗?芝嬛心中闪过一道灵光,她几乎能肯定,面前的妙妙已经不是以前的妙妙,她已经被溯世仙子夺舍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竟转成了这样!芝嬛何其聪慧,她想到了这一点,第一时间将谄媚的表情挂了出来,她喵喵地叫着,扭着身子,柔声道:“原来是溯世仙子,小的有眼无珠……” 第90节 妙妙也虚伪地笑起来,同时蹲了下身子,与她对视着:“你也确实是有眼无珠了,我们最恨的就是溯世仙子,几千年了,我们恨了几千年,你还把我们和她绑在一起,你说,你想死几遍呢?要不我把你的皮扒了,一点一点做成围脖?就这样围在脖子上?” 她的手指划拉着,停在了芝嬛的肚皮上,轻轻戳了戳。 芝嬛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肚子差点被她戳爆了,这修为,这功力,这说话的方式,她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于是带着哭音大叫起来:“仙子饶命,仙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看在朱红大人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饶过……” 妙妙脸上露了些许迷惘,转瞬,又换了一副脸孔,却是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她拍手笑道:“对啊,看在朱红的份上,我怎么没想到,走,我们去见朱红!你带路!” 公孙四两动了动嘴,还没来得及发话,就见一阵风从面前刮过,等她再睁开眼,妙妙和芝嬛都不见了。她有些失神地张望了一会儿,突然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怀疑什么,那就是妙妙啊,她还有六颗通心灵玉,也就是六颗心,这下好,一会一个样,跟个疯子似的,还不知道要弄出什么事来!”刚才假作天真的,是虚伪版的妙妙。 有六颗通心灵玉撑着那副肉身,便是天雷也砍不进了,只是不知道这六颗通心灵玉能不能搞得定那可恶的花妖。公孙四两自问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自投罗网,当即折返,化成耗子状,飞速往阿木等人的所在之处奔去。 等她回到谢轶言身边,里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雷公这雷劈得太过火了,不单是赫连歌进阶了,就连史留名,阿木,谢轶言也各有进益,赫连歌和史留名的修为直接蹿到了小乘期,阿木和谢轶言则一人到了大乘后期圆满,一人到了大乘中期,这样接连的三级跳,令天上乱象从生,接引之光流水般地过,满天祥云彩霞抽风似的变换着各种形状与颜色,山风骄傲地唱着歌,灵鸟灵兽在山林里跑来跑来,整个玉珩宗被像被渡了一层金。 玉珩宗上下都沸腾了,各大仙门也都沸腾了。 游丝谷果然有仙缘啊,进去的弟子最高不过是金丹后期,这都直接晋级大乘了。 玉玑真人更是悔恨交加,恨不得自己加入了寻宝的队伍。各大门派的真人长老们骑着飞鹤飞毯云集一堂,玉珩宗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句:“玉珩宗福泽广厚,也是仙门之福,我们仙盟各家本该同气连枝,这样好的机会,玉玑掌门何不慷慨放行,让更多的人碰碰运气。”一人提议,山呼海应,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光,包括玉玄真人在内,也都是跃跃欲试。 玉玄真人担心妙妙,担心得饭也吃不下,睡也觉不着,别的门派这般提议,本不该如此轻易就答应,但她已经按捺不住了。 玉玑真人还没发言,玉玄真人就先拍了板:“没错,我们仙盟各家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起进去看看,也许可以碰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呢。”她故意看了玉玑真人一眼,似意有所指。玉玑真人卡在元婴期后期已经很久了,最想有所进益的就是他,面对这么多人的面,身为掌门的他不好失了体面,只得顺着玉玄真的竿子往上爬。 他看似豪气地应了玉玄真人的话:“师妹说得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就一起进去看看。”他原想一人独占的,可是玉玄真人没给他台阶,他知道玉玄真人一直对自己心有怨怼,他也想过要弥补,但小气懦弱如他,却一直只会在小恩小惠上打转转,如今玉玄真人不顾他心中所想,故意提出个这么样的要求,他心中极为不甘。最后那点夫妻情份,也在这场讨论中化为乌有。 一波又一波的仙门弟子进谷,胆小的躲地暗处接收他人境界提升引发的福缘,但更多人想着念着要碰运气,司锦守在阵外,看着一大班人马蜂拥而来,心里迷惑得不得了,由于场面几度失控,她连妙妙带着芝嬛出了阵也不知道。 妙妙的六颗通心灵玉轮流折磨着芝嬛,来到了朱红面前,并在第一时间摆出一张纯情的脸。芝嬛在心里吐血三升,却不敢揭她的老底。只能默默地看着朱红一脸狂喜地冲过来。 朱红看见了熟悉的神情,那个在心中熬了千百遍的名字脱口而出:“纤纤!” 不知内情的“妙妙”却歪着头,一副天真模样地问他:“纤纤是谁?” 朱红披散着衣裳,露出了玉板似的胸膛,神情激动。 芝嬛摇摇晃晃地立在一旁,全身都是伤,可是朱红却未曾多看她一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万云渺,可是,面前这个真的是万云渺吗?如果是溯世仙子,她应该会怎么做呢?将他推倒,说他是姘夫?还是骂他贱|货,下流胚子? 芝嬛眼圈发烫,认命地低下了头,却听妙妙轻声笑起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根羽毛落在了湖心。 妙妙天真地抬起眼睛,满目流光似水波瀚荡:“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只是这样好看的人,实在不应该待在这么脏的地方。”她主动上前,拉住了朱红的手。他的手是冷的,可是她的手却很温暖,恰到好处的温度足够融化他冰冻的心。他忍不住勾起了唇。 不管她是不是纤纤都好,她现在这样傻傻的样子,就是他最想念最想要的。 他说:“是啊,我和你约定过,让你去厌蓝山找我,那里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可是你失约了……” 妙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失约了?为什么?” 朱红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丝,微笑道:“什么原因已经不必要去追究,我知道你现在就在我跟前,那就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一起去厌蓝山,我们成亲,我让你做最美的新娘子,我们永远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他堕入了魔道,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本心。 他甚至没想去深究妙妙性情大变的原因,更没想过,面前的妙妙是假作天真的。 芝嬛忍不住上前一步,唤了声:“朱红大人。” 却听见妙妙娇笑着说道:“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和你走,你都不能证明自己只喜欢我一个人的,你看,她还活着。她要是死了,我就和你走。”那一瞬,芝嬛心胆俱裂。她知道,现在的朱红大人与百年前已然不同,他被心魔困住了,走不出来,他不会再因为她是自己是厌蓝山的一员就网开一面,也不会再牺牲心上人的利益,去救她性命。 虚伪的妙妙,虚情假意的算计,是连朱红也逃不过的。 她高声说道:“朱红大人,她不是万云渺,也不是纤纤,她是溯世仙子,她已经夺舍成功了。” 朱红身子一颤,定了定神,转身回给她一个诡谲的笑容:“芝嬛,你害怕了,你怕死在我手上,所以才胡说八道……溯世那贱人已经不在了,她附加在我身上的法咒三天前就已经失效,也就是说,她三天前就陨落了,面前这个,是真的纤纤,她回来了……” 溯世仙子死了,那万云渺……芝嬛想起上一世自己在韩府的所作所为,顿时心如死灰。 难怪她对自己出手一点也不含糊,她确实是来报仇的啊。 ☆、第136章 终焉之战 妙妙的元神附在一颗通心灵玉上,在定魂珠里游荡,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一点也不知道。 定魂珠里很乱,妙妙看见了长了五六个脑袋的大鱼,也看见了有十几双手和爪子拼揍起来的“人”,定魂珠里的游魂野鬼相互吞噬着,好些因为两股力量无法融合而变成了奇怪的形状,定魂珠里边的吼叫声比白虎砸下的雷鸣声更喧嚣。 很多不明来历的鬼魂盯着她看,通心灵玉上流动的灵力和元神的新清之气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鬼怪,若不是妙妙及时布下了诛邪阵,它们早就扑上来将她撕碎了。 这里很冷,幽凉的阴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她走了很多地方,看不到边界,也摸不准出入,只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凉意,仿佛每次转身,迎接她的都是那扑面而来的风。越往前走,这种冷瑟瑟的感觉就越明显,妙妙感觉到灵力一点点弥散在空中,元神的力量,也越来越弱。她勉强布下来的阵,有些地方已经失效了。 无数莹录的眼睛,在黑暗里虎视眈眈。 妙妙全身汗毛竖起,可是眼皮却越来越重。她亲眼看见有衰弱的生魂被别的鬼魂残忍吞噬,她不敢想象,自己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大师兄,你进来了么?我要怎么办?我也要去吃其它生魂才能够自保么?它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啊。”长成这样的东西,谁还吃得下?妙妙“亲眼看见”一只长着婴儿肥胖手臂的□□从面前经过,并朝着她将舌头一卷。一股腥风刮来,逼得她连退了好几步。 “大师兄,你在哪里?大师兄?”妙妙回忆着各种玉简里记载着的仙法仙术,不管是金木水火土,还是高中低阶的法术,她都认认真真咬紧牙关试了一遍,一向不喜争斗的她,终于走出了斗法的第一步。只是定魂珠里畜着的是阴冥之力,与五行灵力大不相同,妙妙无法将这些游离的阴冥之力化为己用,通心灵玉的力量,便以看得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谢轶言始终没有出现。 定魂珠里边的世界无穷大,谢轶言冲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落在妙妙身边,他与妙妙失去了感应。 不能用传音术,也不能随意释放神识,两人在这黑暗之中摸来摸去,全凭一量直觉。 妙妙发现这些鬼魂惧怕三味真火,便学着赫连歌的样子,在周身布下了一道真火屏障,如此,本身的安全是得到了保障,但灵力流逝得更厉害。同时,之前被吸入体内的金雷之力开始反噬,真火屏障外围渐渐多了一圈电网,紫色的电光在跳跃着,将她笼在中心。妙妙感到元神就快要炸裂了。而雷电本是极阳极刚之力,与定魂珠里的阴冥之力一冲撞,更有奔雷阵阵骤然响起。 谢轶言听到了微弱的雷声,但一时之间,却无法将其与外界的天雷分辨开来。 “妙妙?”阿木一边接收着自己的力量,一边分出一丝神识进定魂珠里试探。可是刚一进去,就听到了轰轰地雷声。他一时没想起妙妙吸收过雷电之力,一把怒火全都浇在白虎头上,他抬头望向那只摇头摆尾的白痴大猫,吼道,“白虎,你再劈下去,不用等三千年,我和凤华仙君现在就可以回天庭了!还不住手!” “老子已经住手了!你以为老子是傻的么!把你劈死了还好,要是把凤华劈死了,凤族会放过我吗!”白虎心虚地瞧了瞧脸色发白的赫连歌。赫连歌本身的修为底子就不厚,肉身也不如史留名的肉身强横,多劈了两下,元神便有些涣散,白虎不敢再瞎搞搞,早已经停了手。 “那定魂珠里的雷声是怎么回事?”阿木神识一痛,触到了一片电网。 “亏你还是扶兰仙子的心头血温养而来的,这点常识也没有?补天石是女娲大神蕴集五行之力炼制而成,用它补天补地,填海造山,亦无不可,她归于天地,自然可生天地,要主宰这么一颗破珠子,还不是轻而易举?只可惜……”白虎摇了摇头。 “只可惜什么?”赫连歌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只可惜她元神太弱,这样胡来,对她没有半点好处。”白虎眯起了眼睛。 元神太弱,心魔便容易趁虚而入,白虎大人只是按常理来推测,他并不了解扶兰仙子。扶兰仙子心思单纯,逾万年而不变,所以心魔与她无缘,就算是元神衰微,她也只是产生了一点幻觉。她感觉有人穿过了雷网,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一把凝聚着湛蓝冷芒的剑挡在了她跟前。 她虚弱地唤了一声:“大师兄,是你吗?” 对面的剑光晃了晃,有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来:“我不是你大师兄,我有名字,我叫小夜子。” 小夜子!妙妙用力挣扎着,想要挣开眼睛,可是困意却倦倦袭来,她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被人打断:“你别说话,这里交给我。这里,是我的天下。”剑气破空,夹着鬼魂的厉吼,听起来十分遥远,但妙妙知道,小夜子回来了,此时此刻,他就在眼前。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说,但却无法开口。随着周身雷丝的减弱,那剑光骤亮,强烈的光线仿佛刺透了沉重的眼皮,她脚一软,就滑倒在地。 地上很软,像一块冰冷的草皮。她很想睡。 她听见一个没有起伏的声音悠悠响起:“我现在传你一套剑法,你记好了。”白光一笔一划地刻进了通心灵玉,一套剑法如行云流水地演绎下来,白衣的少年一板一眼地示范着,与阿木一模一样的俊脸,并没有多余的表情。离开了谢轶言的肉身,他的元神是长成这模样的,只是元神不会照镜子,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与阿木长得像。 他记得自己有一个名字,一个很蠢的名字,远没有谢轶言这三个字好听,可是拥有了这个名字,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他很意外公孙四两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想,他一定会找机会向她问问清楚。 …… 公孙四两跑到了谢轶言身边,朱红掐住了芝嬛的喉咙。时间不过只是经历了一瞬,可是不管是公孙四两也好,芝嬛也罢,都觉得这一刻,像一万年那么悠长。芝嬛的喉管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发青的小脸上憋出了细细的绒毛,一双金瞳缩成了一根针,眼泪和着鲜血流了下来,在花斑的皮毛上,拖出两条红色的彗尾。 “妙妙”站在朱红身后,勾唇笑起来。她的笑容纯净剔透,天真无邪。可是却令芝嬛感到一片死寂。以她的智商,大概是想不通眼前的“妙妙”与真的万云渺是何关系了。她看见“妙妙”从身后抱住了她仰慕的朱红大人,柔嫩的小手在他玉白的胸膛上划拉着,充满了挑逗的意味。 单纯的笑,积蕴着邪恶的力量,令人流连。 芝嬛掰着朱红铁钳般的手,吃力地说着:“朱红,大人……她……不是……她……”她不是她。她是比魔鬼还可怕的存在。 朱红的薄唇挑了一下,深色的眼瞳中涌起了风暴:“你还想说这些废话?我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等到了她来,你却还要破坏。”他说过,等她来,等她来厌蓝山,只要她肯来,就证明他们之间是有羁绊的,他不会放过她。他乐意将她圈成禁脔,愿意夜夜与她欢好,愿意与她厮过,他完成了妖王交代的任务,剩下的任性和放纵,皆由自己。 只可惜,记忆里的那个柳纤纤再也回不来了。 溯世镜向他展示了万云渺与柳纤纤的不同之处,更不遗余力地勾起了他的怒火。交易,不过是逃避的借口,他越是不喜欢万云渺,心里就越想念那个傻乎乎却得不到的柳纤纤。 他要将万云渺变成柳纤纤。 他柔声说道:“纤纤,如果芝嬛死了,你会留在我身边么?你可不要骗我。” 芝嬛吃力地憋着嗓子,涩然道:“她就是骗你的,她已经与别人好过了,朱红大人,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她身上有别人的气息,我是山猫妖,我能闻得到。”朱红的手指微微松了一点,她一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继续说道,“朱红大人,你不是说要挖走她的通心灵玉么?挖走了通心灵玉,她才真真正正地属于你,芝嬛虽死不足惜,但芝嬛想朱红大人能得偿所愿……” 这席话倒是提醒了朱红。 朱红的手猛然扣住了“妙妙”贴在胸膛上的手,笑容渐渐真切起来。对啊,他忘记了,忘记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做,把妙妙的通心灵玉挖出来,她就变成那个傻傻的好姑娘了。此事宜早不宜迟。 可是下一刻,他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按在他心房上的手,像毒蛇的信子,轻易便钻进了他的身体,在他胸口刺出一个血窟窿。“妙妙”还是笑得那样温婉,那样天真,与她的动作完全分裂成为了两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吐出一口血,吼道:“万云渺!你找死!”一道黑气从胸口涌出,顿时熏黑了整片的蔓珠沙华。随即,“妙妙”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劲风卷起漫天花叶,无数的粗壮的爬藤与朱红扭结在一起,朱红阴骘的俊脸上,赫然现出一朵黑色的像蜘蛛一样的花。 魔气! 白虎目光骤冷。 阿木霍地站起来。 这时候,定魂珠里响起了妙妙久违的声音:“阿木,带我过去!我现在好像能出来了!” 说话间,一团蓝光飞出来,安安稳稳地落进了谢轶言的眉心。 跟着一团白光跳出来,落在了阿木的手掌上。 阿木触及那团白光,顿时心跳若狂。 ☆、第137章 剑的心 被朱红拍飞的万云渺在花丛中站起来,从容地拍净了衣上的灰。刚才那一击,看似凶狠,但落在她身上,便聊胜于无了。这具肉身虽不抵用,但能发挥其万分之一的潜能,也都足够。朱红伤不了她。 朱红的眼底布满了血丝,他捂住了心上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对面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我对你真心一片,可昭日月,你为什么那么狠心?为什么?”他的计划被打甩,心上的旧患一点点被撕裂开来,露出了最柔软的部分,淋漓的鲜血,沾湿了衣襟,他脸上黑气萦绕,嘴唇也渐渐变成了砚上墨一样的黑。 由来只有他骗别人,他自负地以为,世间所有女子都能像芝嬛那样死心踏地,可是他错了。 面前这个女子,从来没认真听过他的话,即便在她最蠢钝的时候,她也能做出遵从本心的判断,不管是柳纤纤还是万云渺,都讨厌他。 不遗余地讨厌,全心全意地仇恨。 芝嬛惊声叫道:“朱红大人!”连滚带爬地往朱红身边跑,可是跑不到半步,便被一道剑光挡住,谢轶言持剑拦在了跟前。 第91节 阿木托着手中的白光,轻声道:“妙妙,你有几成把握?那六颗通心灵玉,比想象中要难搞啊,它们未必会听你的。” 妙妙道:“要试试才知道。”言罢,纵身向朱红对面飞去。 白虎大人在云上小声说道:“小心啊,别弄死了他,他到底是妖王派来的,罪不至死。” 赫连歌挑目看了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冷傲,白虎大人一惊,即刻转过身,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当是没看见,你们速战速决。” 赫连歌却道:“自然要速战速决,我师弟这笔账,还没能和你算算清楚。” 白虎想起凤族那丧心病狂的王者,心里打了个等,赶紧望着天空大赞一句:“今天的天气不错,太阳挺好的。” 赫连歌冷哼一声,将背上的史留名放在白虎站立的云头下方,道:“有劳白虎大人替我照看好师弟,我去去就来。”他走出两步,忽然身形一顿,侧过头不咸不淡地道,“当然,白虎大人也可趁此机会杀人灭口,不过我就不保证白虎大人将来还有没有爪子和另外三位大人打马吊了。” 白虎咽了一下口水,指首天边道:“看,月亮出来了,我说了天气好吧?” 赫连歌的嘴角抽了一下,料想白虎不会做蠢事,才放心大步地走向了朱红。他对朱红的印象并不深刻,唯一的一次,是两百年前,他还是霍延年时。那一次,他错了,这一次还能补得回吗?他深深地望向了妙妙。 一团白光撞进了万云渺的身体,妙妙只感到全身一阵剧痛,元神勉强归位。刚才朱红那一击,此肉身未能闪过,也就是说,她已经受伤了,只是通心通玉不与肉身共知共退,所以才感觉不到。还好她回来得及时,不然,这副身子就要毁了。 阿木挽起红绫,站在妙妙身前,再往前一点是谢轶言和赫连歌,公孙四两因为修为不够,只能站在远处好好地看着。 朱红身后,是一片庞大的血池,池水汩汩地冒着泡泡,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岸边有些散落的法宝,落在暗色的咒纹上,那此法宝已然与主人失去了联系,一件件都黯淡无光。血祭已然开始,先进来幻境的仙门弟子都变成了祭品,他们好些已经结丹,也算是仙门各派的中坚力量了。 凡人修仙很慢,从炼气到结丹往往要十几年到几百年不等,机缘是他们提升境界和希望,说他们贪婪,也是因为现实所逼。 只是没想到,游丝谷的试炼,会变成他们最后的绝唱。 妙妙的目光转圜,渐渐移到了那片墨黑的花海上,那里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女弟子,不知道是死是活。妙妙在这里边看见了身着鹅黄裙装的水千湄,她是那么显眼,却又是那样地狼狈。她坐在那儿,靠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手腕上的玉镯子已经没有了光彩,天生娇艳的容颜也露出了衰弱的气息。水千湄进阶很快,才二十岁便到了金丹中期,这样的修行速度,半是因为她不可否认的天赋,半是因为她善于攻心,利用自己的性别优势。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才得到今天的修为与地位,可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全没有了。 女修不看重清白,甚至元阴被采也能忍受,可是这一回,这一回……水千湄毁却的是金丹。 十几年的努力,等同于为他人作嫁衣。 她居然被一个恶民的魔人强了,不单失去了清白之身,还破了金丹。她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水千湄的目光原是一片死寂,当触到妙妙的视线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跟着,她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捡起了一把佩剑。 朱红盯着妙妙,水千湄盯住了朱红,她没有了修为,可是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她持剑刺了出去。这一剑不快,劲道也会太大,可是声势吓人。朱红察觉到身后的剑风,即转过身拍出一掌,却在转身的瞬间,露出背后的空门。他成魔,大概和水千湄一样,不太适应现在的状态,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负,所以他放弃了一些防备,他看过谢轶言、赫连歌以及阿木的修为,骄傲一点说,他们三个人加起来也未必能奈他何。 可是朱红依旧算漏了一点,他漏掉了妙妙。 妙妙的修为很低,乍一眼看去,几乎等同于凡人,朱红以为刚才妙妙能毫发无伤,是因为她身为顽石的特性,却万万没想到,溯世镜虽然没有了,但原属于扶兰仙子的六颗通心灵玉会赖在了那副看似平庸的身体里。 他看走眼了。 看不出修为的情况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对方确实没有修为,而另一种却是对方修为太高太高,高到了无法试探的地步。 妙妙怕肉身承受不住,所以没敢释放威压,她凝冰化剑,起势与谢轶言一模一样,看起来,她确实与谢轶言师出同门。 不光是朱红,就连芝嬛也有些轻敌。 直到利剑破空,风声袭来,妙妙的身影只是闪了一闪,就到了跟前。 朱红挡下了水千湄的剑,却没没料到妙妙的偷袭,电光火石的刹那,芝嬛拼死推了他一把,执起一道光咒往妙妙头顶扔去。 妙妙平静地伸手,将光咒收入掌心,剑锋挺进,直直地□□了芝嬛的胸口。 妖血喷在朱红的脖子上,他回头,首先看见的是妙妙近在咫尺的脸,水千湄颓然往后坐倒,有气无力地看向妙妙,她说了两个字:“谢谢。” 谢谢妙妙刚才能读懂她的眼光。 妙妙原本是不会斗法的,纵使修为再高,潜力再大,她沾不到半点便宜,可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她的剑术修为得到了质的飞跃。令在场所有人感到眼前一亮。阿木无声地看了谢轶言一眼,点了点头。谢轶言以剑法见长,八成是他在定魂珠里教会了妙妙剑法。 定魂珠里,确实是个不错的试炼场,妙妙几乎是竖着第一根头发斩杀各路鬼怪的,她想起那个冷森森的地方,现在还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 小夜子是最严格的老师,比暴躁的师尊臭屁多了,她在里边呆了一个半时程,密密麻麻像切瓜一样斩了上万只鬼魂,这样集中的大量练习,令她很快掌握了斗法的要领。妙妙那一剑本来就不是刺向朱红的,她刺向的是芝嬛。 芝嬛身上的人血不比朱红少,要说心思阴毒,朱红反而比不上她。 朱红叫着芝嬛的名字,试图伸手捞住她软绵绵的身体,可是妙妙平削过来的剑风,没给他喘息的余地。妙妙感受到心中滔天的怒火,七颗相互矛盾,相互争斗的通心灵玉,在某一时达成了共识,她的力量增强了。 芝嬛模模糊糊地说道:“朱红大人,能为你死,我心甘情愿……”她好像准备了很多话要说,可是没等她说完,天上一笔飞剑划过,便削下了她的脑袋,一只圆滚滚的猫头落下来,在地上晃了几晃,几道清风袭来,又有一把剑,剖向了山猫的小腹。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血池前响起:“哈哈哈哈,妖丹是我的了!先到先得!”竟也是大乘期的修为。 原来这次进谷的各派修士修为不一,好些宗门的元老都闻风而动了。 芝嬛华丽丽的遗言还没能说完,就被五马分尸,切得渣也不剩。千年老妖啊,皮可以制甲,爪和骨可以制成攻击法宝,肉可饨汤,简直全身都是宝。妙妙哪里见过这样的惊悚的场面,一时就惊呆了。朱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人瓜分,不觉目眦欲裂。 他厉吼一声,发疯般扑将过去,一脚踹飞一个,有的跑的慢的,竟被他活活捏死在掌中。大乘期的修为,在他眼里也就那样。 他是魔,本身修为已涉仙境,后又加上与溯世双修所得,力量更是成倍成倍地增,经他采过的女弟子虽不是十全大补,但也是金丹期为主,这样疯狂地提升修为,自然远远地高于普通的大乘修士。杀戮来得突然,好些元老没来得及逃走,跟在他们队伍最尾的玄玉真人甚至没看清发生什么事,就被这魔头抓在了手里。 妙妙惊声叫道:“师尊!”掌中剑化成千万股,切向了朱红的手腕。 叮叮叮叮叮!一串乱响。剑光打在朱红的手腕上,碎成了冰渣。 朱红咧嘴道:“她是你师尊?正好,就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放心,我是不会杀你的,我会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吃进肚子里,然后,碎了你的通心灵玉,把你变成我的奴隶,我的玩物。纤纤,你太不乖了,每一世都要惹我生气,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不过……没有关系了,我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同意与我在一起,你做过什么,我都能忘记,都能一笔勾销,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妙妙怒道:“可是不会忘记,你骗我害我,纵容下属,你害我,也害了我身边的人,那些都是无辜的人,就像师尊现在一样,你把她放下。” 玉玄真人喝道:“妙妙,不要激怒于他!为师技不如人,无法可说,你走,不要管我!” 妙妙站在原地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阿木的手,挑衅地看向了朱红:“朱红,第一世,我喜欢的是小七,第二世,我喜欢的是古夜,现在,我喜欢的是阿木,无论如何,都没有你的份,我不会喜欢你,不会和你在一起,往后数千年万年,也都不会,我只记得你害过我,伤过我。” 白虎大人在云端喃喃地道:“他害你,也是因为妖王所托,小丫头何必说得那么过份。” 一直蜷在他脚边的雷公忽然抬起脸,幽幽地道:“妖王让他去考验扶兰仙子与凤华仙君之间感情,却不是让他去害人,天道有常,便是偏了一毫一厘也会万劫不复,他错了就是错了,君上,你劫得了溯世仙子,为何不能劈他?他已成魔,留在这世上多一刻,都是祸害。” 白虎大人舔了舔唇,道:“你以为我不想劈,但这到底是妖王派来的,不归我来管。” 雷公默然过后,旋即又再抬起了头:“那我来劈,我不怕。”没有了溯世仙子,也就没有了顾忌,不管是妖王还是魔王,他都无所畏惧。 妙妙的肉身负担不起的力量,通过掌心传递给了阿木,阿木手中缺损的本命法宝迅速修复,强大的力量,支撑起了他的元神。他们本就是一脉相承的,沟通起来并无障碍。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再度出手,依旧是斩向了朱红的手。 赫连歌和谢轶言赶紧提剑跟上,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平静的声音徐徐响起:“师兄,不用和他硬来,他的真身在血祭之阵里……” 是史留名醒来了。 ☆、第138章 尘 血祭之阵,吞噬着修士们逸散的元神,黑沉的天空,被红雾染得成得半明半暗,只有阵心发出一点剔透的红光。 明眼人都知道,史留名没有撒谎,可是破阵这件事,由谁来负责?众修士大有掺一脚的心思,毕竟以他们的修为,与朱红这样的大魔头硬碰硬一点好处也没有。数十道目光落在了史留名身上,包括了离凰宫的宫主姬滟。离凰宫从来不以阵法入道,所以她一直不看好史留名,可是这时一见,却不免大吃一惊——史留名这孩子的修为不愠不火,才勉强结了丹,没想到士别三日,这孩子就到了小乘期。 再看赫连歌,姬宫主激动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但这样一来,她便没脸再称这俩熊孩了为徒儿。 姬宫主有些纠结。 赫连歌没留意师尊的表情,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关于布阵破阵这件事,他一向对师弟深信不疑,所以史留名一出声,他便奋不顾身地往血池对岸跑去。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跟在他身后,朱红想要转身回护,却无奈被纤纤和阿木绊住。 他愤然捏紧了手掌,意图弄死玄玉真人,权当杀鸡儆猴,可是他又失算了。 玉玄真人的修为不咋滴,装备却是一等一。要知道,阿木的芥子空间里可有不少好东西,妙妙不爱用,阿木也用不着,便全都堆积在百岁峰的未名居里,玄玉真人虽然也喜欢低调,可是她那些低调的凡物全被埋在未名居下方,所以……低调不起来了。 玄玉真人那一身虽然不起眼,却是极上防御法宝,朱红用力捏下去,居然没捏动。 再捏,妙妙的剑风已到跟前。 朱红无奈之下,扬手将玉玄真人丢了出去,跟着盯上了穿得少少的,样子弱弱的公孙四两。 公孙四两躲在一块石头后边,畏畏缩缩地张望着,以她那点能耐,自然不敢靠得太近。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的也不是妙妙,而是离阵心最近的谢轶言。由于盯得太过专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妙妙和阿木联手与朱红斗在一起,朱红趁机去抓公孙四两,两相擦肩而过,妙妙心中咯噔一下,沉到了底。她放出了万道剑光,追着朱红的背影,可是朱红速度却不比那些光慢多少。阿木与他正面撞上,两人硬拼了一招,阿木先吐了口血。 公孙四两发现朱红出现在面前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睁大了眼睛,一双美目里尽是慌乱,震惊之下,她只唤了一声:“小夜子!” 谢轶言脚下一转,一剑刺了回来,朱红侧身一让,拎起公孙四两挡在面前,他狂傲地掐着她的脖子,道:“住手!你们再进去一步,我就拧断她的脖子!你们动不动就悲天悯人,动不动就关心这个,喜欢那个,怎么和我来斗?万云渺,你过来,你只需点头说一声愿意,我便放了她,不然……我一出手,便无回旋的余地了。” 妙妙道:“你休想!” 阿木道:“别乱来!” 公孙四两却发出一个单音:“咦?”她的声音,竟是从妙妙和阿木身后发出来的。 妙妙和阿木同时一怔,公孙四两先叫起来:“雪兔,你怎么会在那儿?”朱红手里提着的不是公孙四两,而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兔子,那兔子一身白毛,放在这血淋淋的景色里格外突兀,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更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代替了公孙四两被擒的。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了,她那红眼睛里满是委屈,在朱红的怀里蹬着四脚短腿乱扑腾。 她扑着扑着,就变成了一名全身白衣的少女。 众人看清了少女的长相,不由同时吸了一道凉气。 这兔子姑娘长得太无辜了,委委屈屈的样子也好可怜。 就连朱红见了她这副样子,也不觉有点心软,看到她可怜巴巴地哭起来,他的心里就更难过了。他心思恍惚之际,竟中了雪兔的幻术。 白虎道:“原来妖王不只是派了朱红一个下来,这孩子也是……”妖王的方法很简单,每一世都用离间计,朱红挖墙角和凤华仙君抢老婆,白楹挖墙角和扶兰仙子抢老公,只可惜,朱红心太邪,白楹心太正,两个人都不能好好地完成任务。 在白楹就要哭出声来的时候,朱红认出了她。 可是认出她之后,朱红更为愤怒,他收获了一只全方位的猪队友。 白楹这娃,比当年的柳纤纤还单纯,纯得和她的毛色一样,通体雪白。 朱红掐住了白楹的脖子,白楹张口咬住了他怕虎口处,随即,两人就滚倒在了一起,白楹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打架的本事竟在妙妙和公孙四两之上,那样泼皮的打法,众人也只在凡间的菜市里见过。白楹鬓边的珠花碎了一体,朱红原本流血的伤口被她扒得往外翻起来,更多的魔血烧穿了地上了黑土。 妙妙和阿木同时跃出,抢在白楹身边支援。 公孙四两也想去凑热闹,却被谢轶言提着耳朵拖进了血祭之阵。 场面又再失控,朱红与妙妙这边一对三,打得天昏地暗。 那边史留名已经抢先一步进了阵心,开始破阵。 朱红背腹受敌,渐渐落了下风。 雷公看准了机会,举起了右手,一道水桶粗的雷柱劈了下来,砸得山川变色,河水倒流。 挂在悬崖上的飞瀑顿时倒流冲天,喷起了百丈水花,罚雷一道接一道地劈在朱红身上,朱红扛住了两道,第三道却无论如何也扛不住了,他丢下了妙妙,开始抱头鼠蹿。 修士们知道天罚厉害,转眼跟在玉玑真人退到了湘妃林外。 玉玑真人只得打开了极上之阵,抢先躲了进去。 等他把大阵合拢,才发现玉玄真人并未在场。 他起了点心思,要去搭把手救救昔日爱侣,可是看见天上地下密布的雷帘,他又起了敬畏之心,竟没有胆子再迎上去。心中的内疚不停地壮大,慢慢变成了心魔,他绝望地发现,不管有没有机缘,他也不可能结婴了。他畏惧大道无情,所以自己也做到了无情,可是无情之人,并非无欲,他与玉玄真人有牵扯那天起,就注定一生无所成。 反倒是谢轶言…… 第92节 谢轶言牵着公孙四两的手,沿着史留名画出来的记号,在阵中疾步穿行,他的手握得很紧,似乎还沁出了汗意。公孙四两以为他因为害怕而紧张,不由有些心疼。可是走到离阵心还有六七步的地方时,谢轶言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很认真地问她:“‘冤家’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公孙四两耳朵里嗡嗡作响,却听他又问了一遍:“你叫我过冤家……” 她不但叫过他,还叫过阿木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表面上的意思而已。 她是魔女嘛,总得来点妖魅的,冶艳的言行才像话啊,所以她管男的都叫冤家啦,这样会显得自己好万人迷的样子。只是没料到,这么两个字也能惹祸。 公孙四两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如果她照实说,这个冷面煞星会不会掐死她? 谢轶言冷冷地看着她,半晌,又道:“虽然不太好听,不过……也不是那么讨厌。你乐意叫就叫吧。” 公孙四两的眼睛眨了眨,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见他已经飞快地转过身,举剑刺向了前面的花叶。 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其实也不是一定不能相见,至少死的那一刻,花和叶凋零,它们是在一起的。 雷声轰鸣,打得朱红皮开肉绽,随着花叶凋零,妙妙的剑终于刺进了他的身体。 他在她面前慢慢地倒下来,就像很多年前,有个傻姑娘被乱箭射死,倒在他脚边。 原来因果循环,是真实存在的。 他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也没有守住自己的心。 他与扶兰仙子之间欠缺了太多机缘,他以为他爱她的时候,她心智未开,等到她玉心通达时,他却还没入魔,等他入魔时,他所追索的那个人,已经将身和心都托付出去给了别人。 而最初他答应接下这个任务的原因,不过是基于妖王的一句承诺。 他想位列仙班,想早点摆脱厌蓝山的妖族身份,可是他道心不稳,毁了自己。 他倒下时,看见了站在云端的神兽白虎,也看见了犯了错的雷公。 他们犯了错,依旧是还是仙,而他一介小妖犯错,却要万劫不复。 多么不公平。 他张大了嘴,目光沉沉地问着苍天:“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是物生灵,紫绡可以直接升格为上仙,而他却要在泥尘中打滚,一步一印,跌爬至今。是因为他没有遇到一个甘愿用心头血温养自己元神的女子么? 他伸出了手,想抓住妙妙最后一点虚影,想真真切切地和她说一声“喜欢”,可是已经太迟。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像阿木这样倾尽所有去扶助她,支持她,而不是想当然地占有。曾自以为自己与凤华仙君并非同类,然回头想想,臣服在他身体下的女子,又何止一人?凤华仙君有很多女子爱慕,他却被很多女子怀恨,他不花心,却守不住自己。 成魔,也是迟早。 柳纤纤,对不起。 时隔多年,他终于能说出这句话了,可是下一刻,他却化成了飞烟。 血池消失,剩下一堆堆骸骨,各派弟子的哭声传来,游丝谷里一片凄然。 妙妙用力抱紧了阿木,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阿木才听见妙妙的话:“阿木,我们不回去了,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天上。 就算三千年期限已到,妙妙也不愿回去。 一次情劫,牵连多少无辜之人,这些都不是她的本心。 补天石传承女娲大神的力量,自然也明白女娲大爱世人的道理,如果需要用他人的血来令一块顽石开窍,妙妙宁愿自己永远是那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纤纤。 纤纤多快乐,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能绣花,只要有好吃的,便可安乐到老。 妙妙只想简简单单,安乐到老。 ☆、第139章 命中的红线 墨色的彼岸花成片凋败,化成枯瓣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舞,妙妙看着这些像丝带一般的残叶,蓦然想起,曾经在忘川之境,也有过这样的花。 那是朱红的歉意吗?如果真是歉意……又何必一再伤她?或许,朱红的心魔就是那时候种下的,他的歉疚,给的是那个一无所知的纤纤,他的狠戾,才是在凡尘中打滚磨砺而成的本性。可是是心魔壮大,他渐渐迷失了,曾经的寄望,都变成了绝望的泡影。 这一仗,他输给了自己的。 妙妙拉着阿木的手,神情冷肃,仿佛想到了很不开心的事。 阿木捏了捏她的手背,将本命法宝系在了她右手的小手指上,他听见妙妙有些痛苦地说着:“当我还是韩明珠的时候,看见猪血汤就想吐,闻一回吐一回,娘亲还以为我是对当归反感,曾劝了好久,终于作罢。现在想起来,也许,我讨厌猪血汤,也是因为他……”朱红,猪红,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令小明珠痛苦不堪。 心上盛放的花,是看不见叶的花,朱红此人就是这样,自顾自地做着一些不可理喻的事,自顾自地感动着自己。明知道,有些错是弥补不了的,明知道他这样没有意义的纠缠是无济于事的,可是他还这样。他原本不需要说对不起,他原本,可以令柳纤纤真真正正地喜欢上他,因为纤纤初初信任的人,是他啊。 游丝谷被这场浩劫夷成了平地,各门损失惨重,到处是忙碌的身影,为着死去的徒儿,为着遗落的法宝,可是谁也没再遇见所谓的机缘。众人都羡慕离凰宫。离凰宫此次参与试炼的弟子不多,宫主的亲传弟子更是一个个毫发无伤,赫连歌和史留名更冲破了几重境界,一跃成为元老级的修为,有这两人坐镇,离凰宫大可以耀武扬威几千年了。 赫连歌身边依旧围满了来自各派的女弟子,只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已然填充了许多别的东西,曾经轻浮风趣的他,终于沉静下来,拿出了上位者的架子。可是这一套非但没让那些女弟子望风而逃,反倒赢得了不少赞誉,连端方君子这样与他格格不入的词都套用在他身上。 久违的得意之感并未如期降临,赫连歌的眼角余光瞥见妙妙,心底情绪摇荡,竟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妙妙由始至终未看他一眼。 水千湄被朱红拍了两掌,全凭玉玄真人的灵药才捡回一条性命,她看看璧影并立的妙妙和阿木,又看看被姹紫嫣红环伺的赫连歌,一时心如死灰。曾经惊鸿一瞥,她对阿木动了心,可是这份爱慕竟没有机会展献给任何人看。她将这份嫉妒憋在心底,连同一惯的骄傲与自尊,可是朱红轻易便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云镜谷的谷主看见自己的首座爱徒,心间一阵凄苦,却见水千湄怔怔地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良久,才颤声唤道:“师尊,徒儿对不起你……”说着,竟将长剑倒转,刺向了自己的心口。云镜谷谷主大惊,正要出手,却见一道冰凝的剑花锁住了水千湄的剑势,刺骨的寒意逼来,令水千湄手腕一痛,长剑便当郎落地。 水千湄看向了对面的妙妙,妙妙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水千湄厉吼道:“让我死,我金丹已碎,再无颜面对世人,让我死!” 妙妙却拉了拉阿木的衣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她对水千湄的所作所为并无好感,但她也不希望这个无辜女人血溅当场,她讨厌水千湄看向阿木的眼光,但也只是讨厌而已。 云镜谷谷主扬起的巴掌落在水千湄苍白的脸上,她怒斥道:“混帐,你当你师弟是白死的么?没有修仙的时候,你不也一样这么过?没有金丹怎么了?不能再重新修起来?我平时教你的那些东西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水千湄“哇啊”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在空谷里回荡,根外响亮。 百岁峰依旧宁静如昔,它与对面的青冥峰相望,却平添了许多瑰丽之色。这场试炼,并未给它带来任何实际的影响,绿草青山之间,依旧鹤肥鱼鲜,灵兽在门口从容地走来走去。谢轶言身为大弟子,自然要带领弟子们清理残局,而妙妙和阿木则一早回到了玉玄真人身边。 玉玄真人下厨,为二人多煮了几道小菜,又在未名居前摆上了新制的石桌。 三人一桌,仍像从前。 只是玉玄真人再也无法把妙妙当徒儿看待。 她端着琼酿的手有些颤抖,嘴皮子挣扎了好久也说出个完整的句子,倒是妙妙利索地为她夹了许多菜肴,妙妙看着玉玄真人笑:“师尊,我和阿木说好了,再过一个月,就下山。按照以前的约定,我们要去丰都一趟,最快也要明年才能回来了。” 玉玄真人“啊”了一声,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你们还要回来?我、我没有听错吧,二位上仙……” 妙妙扶住了她的手腕,笑道:“师尊永远是师尊,妙妙永远是师兄从山上买回来的万云渺,玉珩宗永远是我的家,师尊莫要想歪了。从前归从前,现在归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地孝敬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她顿了顿,情真意切地望住了玉玄真人的眼睛,“我们会回来的。” 玉玄真人道:“那为何还要去丰都?阿木他明明……”他明明魂魄齐全啊。 妙妙与阿木对望了一眼,阿木截口道:“去走走,妙妙从来没出过山门,现在有机会,正好带她出去看看。” 去看看山川河流,去品品天下美食,去借本往世书,回味一下曾经,怎样都好。 阿木斟满了酒樽,殷殷笑道:“到了明年此际,师尊说不定就能抱到小徒孙了。” 妙妙红着脸,低头咬着一只烤鸭腿,全当没听见。 湘妃林又被天雷劈了几回,幸存的树木已然不多了,玉玑真人领着众人从法阵里出来,一个个面露菜色。这一路,抱怨声层层叠叠,多半是想死皮赖脸要求玉珩宗赔人的。玉玑真人甩着袖子哗哗响,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胡闹,我们玉珩宗弟子折损最多,又由谁来赔?进去之前就立了死状,现在想不认?你们别以为我好欺负!” 有人高声道:“谁管你死不死,我们是立了死状,但上面也写明了,谷里的机缘各自分派,现在一把雷把东西都烧焦了,你倒是赔我们啊?我们散修可不像你们这种宗门大派,有祖师爷庇佑,牛气得很。别人触雷就死翘翘了,你倒好,得了个大即将升仙的大弟子,呵呵,有福啊!” 说起谢轶言,玉玑真人心头也是一片苦涩,可是万般无奈,又当说与谁人听。 他窝了一肚子火无所发泄,即扬起手掌,一掌往路边的紫竹上削去,却听“咯嚓”一声,剧痛扎进眉心,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经过几番天雷洗劫,湘妃林的树木石头都已变成了仙器级别的法宝,他这一掌下去,用尽了全力,结果却折了自己手。 人又不是瞎子,大好的机缘就放在眼前,谁还管身处之地是不是游丝谷,一大波人争先恐后地扑进了林子里,顿时,阵山就只剩下了玉玄真人一人而已。玉玑真人气急败坏地跺脚:“回来,你们都给我回来!这是我玉珩宗的地方,你们不可乱来!”可是那群散修哪里肯听他的。 林子里渐渐传来了喝斗之声,腥腻的冷风吹过来,带着令人作哎的湿稠,玉玑真人喊哑了嗓子,也无一人出来。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曾经温文的脸上浮出一丝古的笑意,跟着,他转过身,将被雷劈过的硬砖一块块地装进了自己的储物袋里。 极上防御之阵,历数千年而不破,今次却被一群贪婪无道的人拆得七零八落。 谢轶言看着师尊疯狂地搬着石头,原本冰冷的表情就更冷了。他捏紧了手中的柔荑,却听耳边一声痛呼。 公孙四两道:“你有病啊,我又没说要逃,你带我来这种鬼地方做什么?我喜欢吃东西,不喜欢搬砖,别想让我做粗活,我很金贵的。”开什么玩笑,她现在是魔界无界堂的堂主了,手下虽然没有伙计千千万,地位却也是不容小觑的。 谢轶言松开她,指着玉玑真人的背影:“你看看。” 公孙四两不满地道:“一个老头子,又什么好看的?他元寿快尽了,一直不能突破的话,活不了几年。”说罢,转身欲走,却又被谢轶言捉住,她有些羞愤地跳起来,道,“那些石头是很金贵,但我手上已经有很多了,一点不稀罕……” 谢轶言指着玉玑真人手里的石头,很认真地回过头,道:“那两排牙印是不是你的?” 公孙四两一愣,旋即老脸一红,飞快转过身,抛下谢轶言风一样地走向玉玑真人,随手夺过了玉玑真人手里的砖,面不改色地张大嘴囫囵吞了进去,没等谢轶言反应过来,就闪身往竹林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着:“没事了,我很忙,先出去了。” 谢轶言愣了一下,突然跟上来:“你忙着什么?我帮你忙!” 公孙四两皱眉道:“忙什么?当然是忙修炼啊,我吃了个这么样的废物,不消化消化怎么行?” 谢轶言道:“那更需要我帮了。”竟又握住了她的手,公孙四两想挣扎,却听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是你吧?那只脸尖尖的,长了两撇小胡子老鼠?一百年前,我拼尽灵力救下了你……你不该好好报答报答我么?” 他真的是小夜子!随着赫连歌和史留名的回忆苏醒,他的回忆也被补全了,他想起了以前的事。 公孙四两尖叫:“你才脸尖尖。” 谢轶言却道:“脸尖尖才好看,现在你倒变丑了。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 公孙四两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一张俏脸白得跟块墙壁一样。 谢轶言却还在说:“我看着你长大的,那时候,你还小小的,还没吃胖,刚满月的时候,只有这么点点大,我还抱过你……” 公孙四两还是小耗子的时候,古夜嫌弃她恶心,所以一直是小仙灵在照顾她,由于小仙灵有照顾小孩的经验,所以他才会被派去跟着韩明珠打牙祭。可是这样知根知底的相处,很尴尬好吧? 公孙四两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可是地面被天雷劈得那叫一个瓷实,她愣是没能挖出洞来。 公孙四两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想怎么样?难道说我以前抱过你,你现在就要抱回来?不、不要啊,你长得那么吓人……都不会笑……” 然后,她惊悚地看见谢轶言笑了一下,笑起来如春风过境,居然也是温文动人…… 她感到自己的心悬停在半空中,忘记了跳动…… …… 绝壁之外,风景万仞。公孙四两脸色臭臭地跟在谢轶言身后,反倒是谢轶言一张冷脸变得生动了不少。 妙妙正与阿木坐在崖边看风景,冷不丁公孙四两在身后冷哼一声,对阿木道:“喂,你来一下。”说完瞪了谢轶言一眼,趾高气扬地离去。 阿木回头看向妙妙,无奈地摊了摊手。妙妙报以一笑,旋即回头看向了谢轶言。 谢轶言抢先开口了:“我不叫小夜子。”居然从一开始就否认了。 第93节 妙妙眨了眨眼睛:“我也没说你是,如果你是小夜子,就得好好地回到阿木身边,所以,我宁愿你不是。” 谢轶言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妙妙无声地抿了抿唇,轻声道:“放心吧,他一早就看出你是谁了,只是懒得戳穿你而已,我和他一样聪明。” 谢轶言无言,又冷了脸,半晌才道:“我想做玉珩宗的掌门,师尊迟迟不能突破境界,撑不下去了。” 妙妙点点头:“也好。” 谢轶言又道:“在此之前,我想向你讨要一点东西。” 妙妙讶然:“是什么?” 谢轶言道:“劫雷。你吸了那么多雷丝,总能剩下一点,到时候,我带她来找你。”他没明说她是谁,而是将转过头去,看向了公孙四两火红的背影。世人皮相,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一个人有容貌可以随修为而改变,可是心却不一定,他庆幸自己没对这只小耗子贸然出手,亦庆幸自己记起了她。从他喜欢公孙四两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自己不再是附属于主人的一部分,也不会跟主人喜欢上同一个人,他成为了他自己。 他问,可不可以令步入魔道的人回归仙途,就是替她问的。 公孙四两留在了玉珩宗,和谢轶言一起接管了青冥峰,极上之阵被拆除,由史留名亲手重制了法阵,一切渐渐归于平静。 妙妙与阿木成行之日,百岁峰上来了很多人,熙熙攘攘的一堆,好些是妙妙不认得的弟子。妙妙和阿木虽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却掩盖不了力挽狂澜的事实,自然,今日的妙妙再不是以前那个只会羡慕他人的凡女。 玉玄真人收到了许多礼物,却都不是法宝,而是妙妙喜欢吃的菜干和鲜肉。 妙妙还像往常一样,和阿木早早起来,在院子里干活,喂养灵兽,直到临近分别,玉玄真人才感受到了嫁女儿般的不舍。玉玄真人性子急躁,修为不高,却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她心境从来淡漠,自然不适宜步入仙途。她的错,错在了与玉玑真人相识的第一步,她一直用行动告诉周围的人,她不想修仙,不想飞升,不想长命,她一直是个凡人。 玉玄真人陪妙妙坐在了崖边:“真的不上去了?” 妙妙偎在她身边笑容恬静:“不上去了,我要陪着师尊。” 玉玄真人道:“是想陪着我,还是陪着阿木?” 妙妙撒娇道:“都陪,一家人一起。” 玉玄真人湿了眼眶,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一人悄悄地走了过来,坐在了妙妙的另一侧,他笑容温雅,却再也不见风流浮躁之色,赫连歌确实变了不少,与记忆里的模样完全不同了。他向妙妙伸出了手:“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是离凰宫宫主姬滟嫡传弟子赫连歌。” 妙妙眨了眨眼睛,将手藏在了玉玄真人怀里:“师尊说,天下男儿皆薄幸,男女授受不亲。” 赫连歌笑容一僵,继而道:“你师尊骗你的。” 妙妙咬着唇:“那也不能,我可是有相公的人了。”一百年前就想嫁了呢。 阿木端着一盒零嘴走过来,挤开了赫连歌,亲手拈起一颗糖放进了妙妙嘴里,妙妙展颜,就甜进了心里。“对啊,她可是有相公的人了。”阿木挑眉,脸上洋溢着温柔情意,晃得赫连歌有些失神。 史留名站在山崖下,望着天空中飘荡着的玉色裙摆,有些怔忡。 可是下一刻,他便回过头去,继续投入到大阵当中。 他已经放下了。 他是石头,可却不是死心眼,他喜欢扶兰仙子,那就够了,往后的日子,他还能一直喜欢,一直看着她,就好。喜欢一个人,说到底是只是自己的事,他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她留给了他最美好的回忆,就这样吧。 史留名从怀里摸出了一卷发黄的画幅,画上红衣女子衣袂临风,在漫天红叶里翩翩欲飞,正是当年他画的那一幅。那么多年,它还躺在那幅华丽的小阁里,他住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墙上挂着的画,虽然皮相改了,可是记忆未变。作为最好的兄长,他终于等到了妹妹出嫁这一天。 …… 天庭上,帝俊正焦虑地等着白虎的消息,却不料先听到了月老一声鬼叫,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捧着三块玉牌扑进了大殿,月老的声音像敲开的铜锣:“连上了!红线终于连上了!”两块温润的玉牌中间,恍惚多了一道流动的红丝,虽然只是细细地的一根,却足以令月老欣喜若狂。 帝俊大人跳起来,一把抢过了玉牌,高兴地道:“快让本座看看!”可是一看之下,眉头却锁紧了。 月老心里咯噔一下,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询问,玉牌又被扔回到了他手里,帝俊大人不悦地道:“这红线牵得不对,重新牵。” 月老这才发现,那条细细的红线,居然牵在了扶兰仙子和紫绡仙君中间,凤华仙君孤零零地被撇开了。“怎么会这样?”月老惊讶地伸手,却从那道红线中间穿了过去,那竟是一条看得见摸不着的红丝,并没有实体。 帝俊大人怒道:“这个紫绡也太离谱了,本座让允他下凡陪扶兰仙子渡劫,却没让他捷足先登,这算什么意思?去,去派朱雀下去,找他上来问问话。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一时被一块镜子搞得焦头烂额,一时又被一条绳子搞得上蹿下跳,都是干什么吃的?” 月老脸色大变,道:“帝俊大人息怒,紫绡仙君本就是红线化身,现又以命脉与扶兰仙子紧紧相连,如若贸然相逼,后果将不堪设想。” 帝俊大人勃然:“什么样的后果比得上这个后果?紫绡仙君不过是个新升格上来的仙君,怎么能配得上修为上万年的扶兰仙子?仙界以修为功德定成败,他凭什么?” 月老喃喃地道:“缘份是修来的,粗暴拆散姻缘,何尝不是有违天道,我们只能等到三千年期满……” 可是三千年后,扶兰仙子和紫绡仙君都没再回来。 他们不愿意回来了。 ☆、第140章 玉影成双 很多年前,帝俊就想让扶兰赫赫开开窍了,可是她换了很多份职务,都没能领悟到半分人情。 万年以来呆在天庭上,就是块令人头痛的蠢石头。 做不好事,那就好好做人吧,俊帝大人为她物色了许多仙侣的人选,可是却无一可入她的法眼。 紫绡仙君就更不必说了。 帝俊大人连龙族都看不上眼,何况是这没有半点背景的小小散仙。帝俊大人认为紫绡那是癞□□想吃天鹅肉,呵呵,做梦呢。 只是没想到扶兰仙子的石头脑袋会那么固若金汤。 送她下凡,已是下下之选。 恰好凤族看中了这傻缺的姑娘,倒不如顺水推舟,至于紫绡嘛,就当备胎用用吧,毕竟有对比才有优势,凤族的继承人怎么也比一根红丝线强吧。帝俊大人怀着异样的心情,答应了凤族的请求,同时也十分大方慷慨大方地给了紫绡仙君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希望。 就这样,三人一齐走向了归来峰。 帝俊以为像凤华这样的万人迷,要拿下一个单纯的天庭剩女那是再简单不过,可是他没想到,凤族多情,恰恰踩在了扶兰赫赫的雷点。前有溯世仙子为反例,扶兰赫赫早早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一心一意的好姑娘。所以凤华仙君的风流多情,在她眼里就变成了一无是处的代词名。从一开始,扶兰赫赫就不喜欢他,甚至于讨厌他。 至于紫绡仙君,帝俊看不起他,也就未曾留意其来历。 三人走过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可是那汤的威力却被神血消弥,从第一世起,紫绡仙君就认出了扶兰仙子。 阴差阳错的开始,出人意表地结束。 后来,溯世仙子叛逃,帝俊大人急得上火,却无法在看三人在凡尘世俗中的恩怨纠纷,凤族的长老更是拍胸脯向他保证了新的凤王人选是多么风华绝代,人见人爱。可是,扶兰赫赫就是个眼瞎的。她没有看上凤华,从头到尾都没有,就在整个天庭都准备为扶兰仙子和凤华仙君办喜事的时候,扶兰赫赫的选择,不啻于给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帝俊大人气急败坏,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扶兰赫赫与紫绡仙君这样的锉货结成仙侣简直就自降身份,他绝对不允许。 凤族也绝对不允许。 可是三千年太久,他们必须遵循天道,干巴巴地等着扶兰仙子千年归来。 然而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代潜溯世镜的法宝,扶兰赫赫已经随紫绡仙君离开了玉珩宗。望遍山河,再也寻不着他们的消息。 仙人不能随意下凡,帝俊大人只能假手白虎前去看看,毕竟这家伙现在管着雷泽,不会受天罚困拢,然后……白虎没有回来。 妙妙和阿木到了丰都,步过了忘川,来到了阴司前。她两次重生,都依赖了当年从阎王手里抢过的定魂珠,现在她元神归位,修为也恢复了,再霸着这颗珠子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就在阎王拖着判官豪赌的时候,妙妙和阿木走进了阴司,阎王看见妙妙,手一抖,便输了牌。 现在阴间阳间都时兴玩马吊,妙妙都已经见惯了。 判官先叫起来:“你阳寿已尽,现在霸着万家这具肉身,我如何去勾魂?是朋友就给三分颜面,赶紧自尽了事。” 妙妙捧着那颗定魂珠,笑嘻嘻地望着他:“天雷都劈不死我,还怕阳寿尽不尽?别说得那么见外。” 阎王围着妙妙跑了一圈,点头道:“不自尽也行,冲你那么漂亮,就留下来做点事吧,白虎那家伙的位子没人接,孟家老太太年纪大眼睛花,最近老是发错汤,有的生魂喝了两碗汤,有的却一碗也没喝着,都乱套了。正缺人手呢。” 阿木截口道:“你不想要这珠子了?居然打我夫人的主意!” 阎王一愣,城隍却失声叫起来:“原来是你们俩个……我还是以为她做了孟家的媳妇,这会子是来看望婆家的……”往世事书上也有记漏的东西,生死错乱之后,那本书就停在了韩明珠死去的瞬间,剩下的无人敢续。 妙妙倒是好心,见三人慌慌张张的样子,也有此歉疚,便道:“一直呆在地府是不行了,我们去发发汤吧,顺道住几天。”她从玉珩宗出来就没再见过史留名,姬宫主说他向西去了。妙妙相信,他已经回到了这里。 妙妙还了定魂珠,和阿木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阿木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广袖相叠,却是像孩童一样,不安分地甩来甩去。 阿木想起当初在四野八荒搜集荒魂的事,不觉有些感慨,妙妙却突然停下了步子,仰起了脸:“阿木,你生气了?” 阿木一愣,道:“怎么会?” 妙妙却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解释道:“我喜欢福头,但不是这种喜欢。” 阿木握紧了她的手,点点头:“我懂。” 妙妙展颜一笑,道:“这样就对了。” 阿木想了想,轻声道:“你可以喜欢很多人,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注定只喜欢一个。你造出了我,就得对我负全责。”他的吻覆了上去,顺势挽她的腰,忘川之衅,鬼来鬼往,谁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时间匆匆往前,每个人的宿命也都循规蹈矩地向前。 史留名站在窗前,殷殷地看着两人相偎相依的身影,平静的脸上缓缓绽放了笑意。孟家老奶奶拄着拐杖敲了敲地砖,道:“福头,别想了,总能遇见更好的。”史留名却摇了摇头,道:“更好的,未必是最喜欢的,她能记得我就好,忘记我也没关系。”孟家老奶奶摸了摸史留名的额头的碎发,叹息道:“福头倒是真的长大了。” 福头替扶兰仙子在通心灵玉上打开了一道口子,这是种下的因。 福头能与扶兰仙子成为兄妹,那便是结下的果。 原本天上地下,从来不见的陌生人,终于有了相互惦记的契机。 妙妙和阿木去奈何桥边发汤,史留名却再也没有出现。阎王来过几次,最后一次,他神色凝重地站在桥边。 他说:“上头派人来了,向我要走了一样东西,是与你们有关的。” 阿木问:“是什么东西?” 阎王的神色却古怪起来:“往世书。”他打量了二人一眼,有些乏味地摇了摇头,又道,“上头的日子很无聊么,居然打听这些八卦。” 妙妙忽然想起一件事,激动地放下手里的汤勺:“来取往世书的人是谁?” 阎王努了努嘴,十分不屑地道:“还能有谁?之前在这儿发汤的人呗。”来取往世书的人是白虎大人。他明知道妙妙和阿木在这儿,却没有前来相见,只是取走了与二人相关的往世书,这意味着什么?妙妙想起白虎在游丝谷大肆释放天雷的情景,忽然觉得那白头白脸的人,居然心肠也不错。他们明明做了天庭的逃兵,白虎却没有前来捉拿他们,这算是劈出来的友谊么? 妙妙拉着阿木的袖子,与他咬耳朵:“成亲的时候,也叫他来吧。只要他不劈雷放电,也还是顶顶好的。” …… 帝俊大人沉着脸看完了白虎带回来的往世书,别提多么吃惊了:“扶兰仙子不愿意嫁给凤族,只是因为凤族多情?胡闹,男人有个莺莺燕燕地围在身边,有什么好稀奇的?凤族多情,那是因为凤族繁衍不易,有些凤族终其一生也无子嗣……” 陪在他身侧的望舒神女温柔地笑了笑,插言道:“女子求专情,毕竟与子嗣无关。” 羲和神女的性子暴躁些,听了帝俊大人更是阴阳怪气:“帝俊大人心里惦着那些个莺莺燕燕,却要将我姐妹二人置身何处哪?如果是我,也情愿嫁给紫绡仙君。”她夺过了往世书多翻了几页,吐了口闲气,又道,“听外头的人说,扶兰是帝俊大人与女娲大人的私生女……以前说来我还不信,现在,呵……” 帝俊大人感到一股寒气从脚掌底到了眉心,整个脑袋瓜都像要炸开了。他当机立断地将往世书丢回给白虎,大声道:“去,去叫青龙、朱雀、玄武三个过来,本座有令……” 一年之后,妙妙和阿木回到了玉珩宗,却见宗门已然全都变了模样,谢轶言顺利接任了掌门,却不急着冲击最后一道关口。公孙四两跟在他身后,阴沉着脸像个要债的。四人见面,谢轶言春风满面,却绝口不再提借劫雷之事。但妙妙和阿木却能感觉到公孙四两身上的魔煞之气正在消退。 妙妙拉着公孙四两的手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修为低了这么多?难不成……他拿你做炉鼎?”说着,眉毛倒竖,便要找人算账。 公孙四两白着脸孔,死死揪住了她:“你的脑子还真是石头,哪个不长眼的会拿魔族做炉鼎?要怪就怪你那师尊……居然教他那此不要脸的法子,累得我每天直不起腰,魔障是退了一些,可天天可此,谁吃得消?” 妙妙疑惑地瞪着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阿木竖起耳朵听两人悄悄话,见自家夫人要出洋相了,赶紧将她拖了回来:“不明白,为夫晚上再同你细细解释,先去见师尊。” 妙妙还在犯傻:“为什么要晚上解释,现在解释不行么?” 公孙四两脸上飘过一丝可疑的红云,谢轶言便干脆装作没听见了,阿木舔了舔舌头,低声道:“白天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为夫不介意。” 妙妙呆脸:“啊?”还在发愣,就觉身子一轻,被阿木拦腰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