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线》 第1章 《生死线》 作者:兰晓龙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生死线第一部分 生死线第一章1(1) 黑白的世界。 一个人影。一支手枪。 人影在枪的准星里走动。那是个学生样的男人,年轻得让人嫉妒。他突然迎着枪口站住,满脸诧异。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枪口吐出,弹头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 欧阳从噩梦中翻身坐起,下意识去摸额际被头发挡住的伤疤,十一年前子弹从那里洞穿,他能活到今天实属奇迹。 这是1938的沽宁。这是沽宁城里的一户人家。 屋子很小,极不合适地放了一张偌大的双人床。有很多书。床上有两床被子,一床已经叠好,一床盖在欧阳身上。 思枫在门镜边换衣,她正要出门,在整理自己。她是那种不会让自己过于出众但又绝不寒碜的女人,她对一切事情都很有分寸。 像任何处得寡淡无味的夫妻一样,欧阳对那个半裸的苗条身影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思枫有些多余地遮掩了一下。 “头又在痛?”思枫问。 欧阳摇摇头,但脸色和动作说明了一切。思枫递了瓶药给他,转身去倒水:“药铺说咱家的阿斯匹林是论斤买的……” 她转身时愣住,欧阳把半瓶药倒进了嘴里,干嚼。他苦得面目扭曲,样子让人发瘆。 “你……不觉得苦吗?” 欧阳敲敲头:“嘴里边苦,就忘了这里边还有个小铁块……甜甜苦苦,不外如是。” 思枫看起来很想摸摸那颗备受折磨的头颅,但最终作罢。她套上外套:“我去店里。” “我今天有课。”欧阳说。 “中午会给你留饭。” “谢谢。我会去吃。” 这很像一对夫妻封冻期的例行谈话。但欧阳眼里目光闪烁,头痛或别的什么并没能让他安于苟活,这从他乍醒的精神状态就看得出来。 思枫蹙着眉:“得想个法子。医生说你这叫药物依赖,对身体伤害很大。” “那么我该练太极,纳天地造化之功,养吾身浩然之气?”欧阳比画着,“这招叫就坡下驴,顺水推舟,你们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思枫忧心忡忡地笑了笑,面前这家伙气不顺,她不打算捋虎须,转身开门:“再见。” “思枫同志……” 思枫关了门转身,她有些惊慌:“别拿这个词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思枫同志?” “反正别这么叫,别说出来。” “十一年前我以为会满天飘红旗,见人都叫同志,现在这个词快不会说了,”欧阳苦笑,“因为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可以叫做同志的人,除了你,但你不让叫。可我叫你什么呢?妻子同志?不对呀,我没结过婚,我看你也一样,你是为了掩护我才走到这个屋里来的。你和没见过面的那些同志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我不需要照顾!” “你需要的。”思枫不是在说服,那纯是小夫妻间的执拗。 但欧阳显然不这么想:“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死多少次了,我早该死了,这样的人用不着照顾。” “沽宁党组织领导的决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专职搜捕你的特务现在至少有一打。” “要说的就是这个!我现在再提第一百次,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们的组织领导,不是您,是你们叫老唐的那个,本地唯一可以给我下达指令的人。” “他的指令是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这不是指令,指令就是任务!” “沽宁一向风平浪静,我们也不能冒失去一位老同志的风险……” “二十九岁的老同志被勒令退休了吗?现在日本人占了南京,国共都再次合作了!二十九岁的老同志倒要南山终老了?”欧阳挥舞着昨晚扔在床边的报纸,那上边通版都是北边正炽的中日战事。他像是个不讲理的臭脾气丈夫。 思枫依旧好脾气:“我知道这种时候你不愿意待着,谁都不愿意。可那上边没写的是,尽管国共再度合作,对你的通缉没有撤销反而加紧了。” “我已经被通缉十一年了!被关在这盒子里也三年多了!再跟这儿扮这夫妻、扮这教书匠,我就快升副校长了!” 思枫俏皮地笑了笑:“这说明你潜伏得很成功。” 欧阳恼火地捶着自己的头。 “总之老唐的指令是尽一切可能提供掩护,绝不能让你落到特务手里。”思枫有意结束这场谈话。 “没有他的掩护我也活下来了!” “我会转告他的。”思枫转身开门,离开。 “就这么跟他说。我——欧阳山川还活着!”门已经关上了,欧阳的话是对着门板嚷出来的。他狠狠倒在床上,今天的暴躁一小部分源自无所作为,一大部分倒源自头痛。 生死线第一章2(1) 欧阳穿过操场去教室,他把锋芒都藏在旧长衫和佝偻的腰背之下。路上都是学生,欧阳的头低垂了下去。这是一所女中,也是让他这男性青年不自在的原因。各种女声在周围问候,欧阳有口无心地应着,向他的课堂走去。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 黑板被一句斗大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占满了。学生们拿着卷好的旗帜和标语,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领袖显然是一个叫高昕的同学。 欧阳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学生:“我来猜,你们不想上课,想去游行?” “是的,先生。”领头的高昕回答。 欧阳笑笑,去擦黑板。这个举动让学生们很失望。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着阻止。 “这几个字你们早都认识,我想讲点新的东西。我们实在为日本人耽误太多的时间了。”欧阳在黑板上写了句日语,然后转身读了一遍,“谁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种可耻的语言。”高昕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欧阳翻译出来,他对错愕的高昕笑了笑。 他现在不是坏脾气丈夫,而是孜孜善诱的老师:“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更简单地说,永远得学新的东西。——现在上课,我记得……”他顺着学生们的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个向欧阳招手,很无礼。 欧阳转回头不理会他们,他摊开手:“现在上课。我记得昨天的作业是每人一首七律,现在……” 学生们都有些难堪,只有一个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来交了作业。唐小姐脸皮实在太薄,这么一个起身来回脸都红到耳根。 “谢谢唐真同学。至于大家,我想是把精力用来做这些标语了,我想你们也不会有心情把口号押上诗韵。” 高昕抵触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片笑声。 欧阳也笑了:“高昕同学引用得当。那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吧,不要为战争准备一生,到了战场上战争课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别的时候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的蒋委员长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千万别把读书和打仗当成两件事情。” “说得像是你打过仗似的。”高昕嘀咕着。 欧阳笑了笑,但笑容立刻僵住。门口的黑衣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亮出了自己的特务证件。欧阳看看他的学生,叹了口气。 欧阳被两个特务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特务乙在桌前走动,存心让坐着的欧阳看见腰间突出的枪套。特务甲待在欧阳身后看不到的地方。这很像两头狼扑人的情形,一个在前制造紧张,一个在后伺机扑击。 “为什么在课上讲抗日?”特务乙问。 “抗日不能讲吗?没见学生要游行吗?你想让她们涌到大街上去?” “什么叫别把读书和打仗当做两件事情?” 欧阳叹了口气:“这是委员长在黄埔任校长期间的讲话,你们不抓人小辫子的时候也该去了解一下贵党历史。” “你的论调很像赤色分子。”特务乙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赤色分子怎么讲话的,我想,在你们眼里,谁说话都会像赤色分子,因为他们也用嘴说话。”他顿了顿,好像刚想起来,“你们不是已经跟赤色分子合作了吗?” 甲向乙摇摇头,乙迅速调整方略:“你是外来的,从哪儿来?” “长沙。” “长沙哪里?” “烂泥冲。” “那是个农村,出你这读书人?” “湘人穷,不在老家做土匪就只好出来念书。” 特务甲忽然插了句长沙话:“我很想吃白鹤楼的臭豆腐。” 欧阳也转了长沙话:“白鹤楼只做糖肉包子,你别逗我了。” 特务甲瞪欧阳一眼:“干吗回这么快?” “因为有道理。” “干吗嘴这么利?” “我没别的本事,只好跟人讲道理。” “几个大学都从北往南迁,你偏从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来的沽宁。三年前你们说了要打日本吗?” “怎么现在说话又一口北方腔?” “我教的是国语。” 甲与乙互相看了一眼,甲道:“下一个吧。” 特务乙冲欧阳摆摆手:“走吧,我们会去查的。” 两特务走向屋门,欧阳起身,这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第2章 “曹烈云!”特务甲突然喊。 欧阳没什么反应,他茫然地看了看,可特务甲并没有放弃:“把头发捋起来看看。” “还要做什么一次说了吧?你们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欧阳有些不满。 “做我们这行不知道什么叫过分。”特务乙有意挺挺腰,让枪套更突出。 “刚才是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特务甲奸诈地笑了笑,“我们要找的人从上海来,头上中过枪。除非头砍掉,伤疤消不掉。” 欧阳恨恨地捋起了头发。 “右边。” 欧阳伸手去捋右边头发,校长突然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循规蹈矩者的惊慌:“你们还真的每个人都查啊?学生快冲出学校了!” “非把我从教室叫出来,好极啦!”欧阳缩回将要碰到头发的手,冲着特务嚷一声:“还愣着,帮忙呀!” “帮什么忙?” “上大门挡人!否则一发不可收拾!”他在那特务的枪套上重拍一下,“收好了,火上浇油!” 校长和欧阳冲了出去,甲乙特务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随即跟上。 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头正赶紧把铁栅门关上。可涌来的学生立刻把他包围了,卷着的旗帜标语也已经打开。校门外就是沽宁的热闹处,女生闹事人人爱看,外边的闲人喝彩叫好,场面越发炽烈。 高昕煽动着同学们:“刚才欧阳先生给我们做抗日宣传,已经被特务抓了,我们怎么办?” “把我们都抓了好了!”“冲出去好了!”学生们愤然而起。 看门的老头儿能做的只有把门锁了,把钥匙塞在身上。面对这帮气势汹汹的女孩他连吭声的能力都没有。 学生们央求着:“孙叔,您要再锁着大门就是为虎作伥了!”“孙叔,亏我们平常叫您叫得那么甜!” 老头儿正犹豫,欧阳和校长匆匆跑来,两特务仍在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欧阳狠瞪了一眼,转头向高昕嚷嚷:“谁说我叫特务抓了?” 高昕笑嘻嘻地说:“我们的斗争初步成功,欧阳先生已经被释放了,我们要不要争取更多的胜利?” “当然要的!”学生们拥护着。 高昕喊:“孙叔,开门!孙叔,开门!” 这如同一个号子,学生们跟着一起嚷。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儿让百多个女声喊得腿酥脚麻,一只手不由自主就往放钥匙的口袋里伸。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呵斥:“高昕,你胡闹什么?” 高昕昂了昂头:“年轻人的事情有年轻人管,您就回您的安乐窝去吧,等我们打出天下来会给您一张安静书桌的。” 欧阳紧绷着脸,转头对特务说:“拜托两位襄助,我现在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特务乙鼓鼓劲,吼了一声:“开门放行者,抓!离校闹事者,抓!聚众生事者,抓!” 他回头看看特务甲,甲抱着膀子紧锁眉头。他从甲的神情上看不出自己做得对不对,但孙叔已吓得不再去掏钥匙,只对着学生的嚷嚷一个劲地摇头。 眼看就要成僵局,高昕突然冲着门外叫了一声:“四道风!” 四道风正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踞坐在黄包车靠垫上,和身边几个车夫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听到高昕的叫唤,他一个筋斗从车座上翻了下来,身手利落之极qi書網-奇书,看着就是会家子:“大小姐今天很拉风呀,大小姐。” “帮我把门打开。”高昕说。 四道风哈哈一乐:“你爸会弄死我的。” “你会怕我爸?” “我光棍一条还怕有家有业的?”他瞧瞧身后,“可车行这几十个苦哈哈都指着有钱人过活呢。” “我会把你的小名喊得满城都知道。”高昕小声威胁道。 四道风皱皱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的,大小姐。” “我也不想啊,你现在比不得上我家要饭的时候,你现在都是有字头的人物了。” 四道风乐了:“这话我爱听——大风!”他吹了个呼哨,那个叫大风的车夫走了过来,隔着铁栅门把孙叔拎起来,狠抖了两下,钥匙掉了出来。四道风隔着门伸了只脚,拿脚尖把将要落地的钥匙踢到自己手上。 “帅死了!哪天教教我?” “这手绝活是传媳不传女的,大小姐。”四道风径直去开锁。 特务乙突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大嚷:“臭拉车的,你干什么?” 四道风笑着招招手:“这招叫风卷残云。” 哗的一声,他一下把铁门拉开了,人流顿时如泄洪一样涌了出去。两特务被人流冲撞得把住铁门才保住平衡。 人流涌向了大街,打着旗帜和标语,喊着口号。继续向校外冲去的学生有意推搡着两名特务,把他们也拥进了人流,在他们的狼狈中雪上加霜。 欧阳苦笑着把校长拖到一边避开人流,拥挤中手上忽然多了个纸团。欧阳愕然,塞给他纸团的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没入人流,他甚至不知道谁把那东西塞到他手上的。 生死线第一章3(1) 游行的队伍涌过沽宁的主街,一路引来众多行人的观望。从北边逃来的难民也都驻足,一脸木然地瞧着这些喊口号的学生,既然连今天都衣食无着,学生们嚷的也就是些过于遥远的话题。 两特务终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乙的衣服已经撕破了,甲正整理着自己被人践踏过的帽子。 “大哥,要不要抓?”特务乙盯着刚才肇事的四道风问甲。 四道风和他对了对眼,又高踞黄包车上看热闹,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 “抓?” 特务乙没听明白那意思,伸手就要摸枪。 “这里不是南京上海,那小子瞧着就是帮会中人,那丫头背后要没人罩着你尽管剔了我招子。我们这是外出公干,强龙还不压地头蛇,要抓你抓。” “您说了算,大哥。”特务乙把抽出一半的枪又收了。 “此地势力有三,官字头的蒋武堂,仗着军中有些渊源一直占山为王;商字头的高三宝是几省闻名的大船商;黑字头的沙观止那是连青字红字也得给他面子,细细掂量哪个字都不是好惹的。”特务甲显然对此地很了解。 “可那个姓欧阳的……” “如果他不是,咱们的宗旨是宁杀错、不放过。如果他要是的……” “我明白了,大哥怕打草惊蛇。” “我怕个屁的打草惊蛇!我怕的是把此地的共党逼急了,咱俩做了沽宁河里的无名尸!这仗打得太久,国字头是不好使了,咱们得出动本地的官字头。” “蒋武堂?” 特务甲有些犯愁地点点头:“那厮可从来是听调不听宣哪。” 两人正说着,一个叫古烁的汉子急急过来跟那边的四道风说着什么,两人拉着车卷了风似的跑开。 与此同时,欧阳已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大街上的口号与喧哗变得远了。他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巷子里某户人家的门响了一声,一个人出来倒垃圾,回去时没有关门。欧阳思忖了一下跟进去。 在这个破烂的小院里转了几道弯,欧阳出现在另一道幽深而笔直的长巷,他径直走向巷子里唯一的一个人。那人坐在一象棋枰前打残谱。门在欧阳身后轻轻关上。现在这条一览无余的巷子里再没人能偷听他们说话,甚至没人能找到通往这条长巷的路。 欧阳走到棋枰边,枰上的棋子交错纵横,正杀得难分难解。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专诸刺僚。” “子胥吹箫。” “同志……”欧阳显然有些激动。 “别这样子,我知道这些年把你窝狠了。” 欧阳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窝不窝的,要没这个窝,我多少年前已经死了。” “必死者可杀也,必生者可俘也,做这行你算上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不怕死的在上一个十年都被杀光了,太惜命的人也早叛了,真撑下来的都是你这样有个‘信’字,有个‘念’字,又知道爱惜生命的人。” 欧阳苦笑:“您过誉,其实我经常沉不住气。” 那人用一个卒子推掉了一个卒子,然后用飞马吃掉了过河之卒:“你看见死了太多人,就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必死的卒子,所以沉不住气。眼下这把棋要交给你呢?就得沉住气,因为我给你的不是这把棋,是人命,是你叫做同志的那些人,同志们的那些命。” “我就是个革命军中马前卒,我下不起这盘棋。” 那人笑着看看欧阳:“你真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是的。” “你怕看见别人牺牲。” 欧阳有些出神,子弹的尖啸和人的惨叫似乎在耳边再现:“我是大屠杀里幸存下来的……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点点头,把枰上的棋给搅了:“我明白,可天下又要变,谁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可铁定会变。”他揉着自己颊上的肌肉,一时也有些出神。 “因为迁都重庆的南京政府?” “不是的,我知道你潜伏的时候国共还在做生死之争,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因为鬼子……听说你去过日本,还能说一口了不得的鬼子话?” “早期那里是境外的一个革命根据地,可那时候我就想,他们迟早会向中国找生存空间。” “前戏早开锣了,现在是高潮,国军和鬼子在北线打得不可开交,尽管有个台儿庄大捷,可我们判断国字头的溃败是早晚的事。 第3章 喊打仗的人太高高在上了,真在打仗的人又搞不懂这通打和以前的内斗有什么区别。” “真打到头上时他们会懂的。” “火烧眉毛的时候唾沫星子是灭不了火的,没时间了。” 欧阳不语,那人也开始沉默。原来安静的小巷更加寂静。 与这寂静相反的是另一条街上的喧嚣。那里,一干帮会中人正将一个叫皮小爪的车夫摁在车上痛打。突然,刚才风一般离开的四道风一车当先从街口撞了出来。四道风脚下如风,声如洪钟:“借光借光借光——”他连人带车撞进了那帮会人群,有两个人飞了出去——不是撞的是而是被脚踢的。 四道风把车旋了大半个圈子,帮徒们闪让不迭,他笑嘻嘻地在人圈中站住:“我叫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又顺手把皮小爪拉到自己车上,找准了对方的头领:“金头苍蝇,你找我?” 被叫做金头苍蝇的廖金头往后让了一步,他是个一脸投机相的壮年汉子,仗着人多不让人:“车行交我们五抽一的过街费,这是打有车就有的规矩,你们行怎么不交?” “我刚才有没有说我是不讲道理的道?” 廖金头挥挥手:“那我就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话刚说完,他身边两帮徒的后脑被轻拍了一下,回头,是一脸精忍的古烁:“我是三道风,我叫古烁。我打过招呼了。”他把那两颗头狠狠撞在一起。 廖金头这才想去腰里掏家伙,家伙刚就手,脸上被轰了一拳,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是长相木讷的大风。大风是个哑巴,他冲廖金头竖起一个指头,然后指指自己的鼻子。 立刻,这里成了一场混战,四道风在人群里指东打西,如同一道旋风。 一片嘈杂。 而长巷里,依旧寂静。欧阳和那人还在沉默。 突然,那人从棋盘上混作一团的棋子里分出一个车,直指欧阳这边的将营,打破沉默:“这就不是唾沫星子的事了,这是北线战场,这是一队脱离正面战事的鬼子,是来自南京方向广岛师团的一个精锐大队,刽子手来了什么的干活?我不用多说。” 欧阳看着棋盘上的将营:“可这是哪里?” “是我们脚下的地皮,同志,是沽宁。” 欧阳有些错愕地看看对方脸上的苦笑,眼里很快闪动着炽热。 “沽宁只有一个七八九流的守备团,铁守不住。我们的组织是依附在旧有的三教九流上,鬼子所过之处三教九流一水的天翻地覆,棋盘会翻,架子也得重搭,以前抛头露脸的人要转入地下,以前窝着的人……这么说吧,你会浮出水面。” 欧阳点点头,他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兴奋之色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看着欧阳的神情道:“你想打仗,可这场仗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怎么都好,只要我能做点什么。” 那人站起身来:“我没法跟你说得再细,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看看你还是不是以前那样。” “不管受谁之托,请告诉他我还跟刚入党时一样,那是我生命的开始。” “不是太好。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是成了个家,可我不能老活在成亲那天吧,所以我儿子现在都会背书并学以致用了。” 欧阳笑道:“您说得很对。” “走了走了。你的意思我会转达的。” “问个冒昧的问题……您是老唐吗?”无论如何,这是这几年来他除思枫外见过的第二个同志。 “你……你是说你还没有见过老唐?”那人露出些错愕莫名的神情,似乎要笑。 “可是我很想见到他。” 那人笑着摇摇头:“别管我是谁了,我是能给你带来指令的人。我起不出你那么好听的名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非要有个称呼,你就叫我赵大吧。” “赵老大。”欧阳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别说咱们见过。”赵老大点点头走远。 欧阳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人离开。他看看身前那混乱的棋局,又看看小巷,小巷尽头,已经没了人。这让欧阳有些患得患失,于是他转身离开。 欧阳转过街道时微微有些愕然,方才在此地的那场斗殴已经打完,黄包车夫们明显是取得了胜利,因为廖金头正跪在地上,扇着自己的耳光,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嘴里照四道风所要求的那样发出苍蝇扑打翅膀的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 四道风坐在黄包车上大声地数着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四,五十一……”他不大有把握地看看旁边的古烁,“我没数错吧?” 古烁绷着脸忍住笑:“绝对没错。” 皮小爪看不下去:“算了,老四,这样就行了。” 四道风没好气地对皮小爪说:“不倒了他的威风,他再扑腾起来第一个就咬你!” 欧阳一步不停地从那些看西洋景的人们身边经过,他的目的地是对街思枫开的小店,店名就两字——“小食”。 思枫正和一个邮差在低语着什么,看见欧阳到来两人便停止了谈话。邮差一言不发地离开。 欧阳有些恼火地在店门外背了身子让邮差离开,以示他不想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邮差走远才转身进店。 小店被思枫和一个店伙、一个厨娘照料得井井有条。店里的大部分食客都簇拥在门窗前看街上的热闹。思枫转身进了厨房,一个红泥罐正煨在灶上,显然已经煨了很久。 厨娘看着进来的思枫说:“你还真是贤良啊?我把这活也让给你得了。” 思枫笑了笑,把红泥罐放在托盘上。 欧阳在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思枫立刻把刚整理好的托盘端过来,托盘里的内容是两样点心,两个小菜,一个红泥汤罐。 “你来得晚了。”思枫说。 欧阳看看她:“你不知道?”他很想知道思枫是否真的不知道他刚才与赵老大的会面。 “知道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事耽搁了。”欧阳说。 “那两个人不是打发走了吗?我算着你早该来了。” “我说的不是那两个人,”欧阳打住,“学生们闹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我一直在店里,上午生意很忙。” 欧阳苦笑:“好了,看来有些事情我也不该知道。可那两个人没那么好打发,你也被人追了几年,就知道追你的人绝对不好打发。” “沽宁没特务机构,就他们两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欧阳这次是真有些奇怪了:“你一向很谨慎的,怎么这次……” “因为……” 一位食客从旁边经过:“欧阳掌柜的,床头见完还要店里见,真是如胶似漆呀!” 思枫立刻笑得红晕满面。她的那个笑容一直持续到食客走开,她从汤罐里给欧阳盛汤:“因为老唐的指令是不惜代价保证你的安全。” “我还是不明白。” 思枫看起来有些恼火,尽管那只是一掠而过的神情:“你用不着明白。” “像以前一样?” “是的。”她又像以前那样温和,将盛好的一碗汤放在欧阳面前。 欧阳想着什么喝了一口,这才觉得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什么?” “鲥鱼汤。”思枫有些赧然,“他们说吃鱼治头痛。” “没用的……”欧阳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我是说现在吃什么不重要……不、不,我是说这也是老唐的指令吗?”他笑,“开个小玩笑,你觉得不好笑?” 思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喝完它。”她起身走开。欧阳看着那个苗条的背影,他并不像刚才表现得那样没心没肺,其实他明白很多事情。 汤很稠,即使在勺里也是挂丝的乳白色。欧阳小心地一口口喝着,他知道这东西必然费去了她很多心血。 生死线第一章4 沽宁守备司令部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混乱而紧张了。椅倒杯翻,一片忙乱。龙文章和华盛顿吴在桌上摊开一张军用地图,屋里电台和电话的联络声吵成一片。 蒋武堂雷厉风行地进来,马鞭柄子恨不得连地图带桌子捣个窟窿:“鬼子来这干吗?龙文章你倒说说鬼子想要干吗?” 龙文章抬起头:“咱是个二流部队,鬼子最爱吃软柿子,司令。” “当年的十九路军也是二流部队!” “那我坦白了说吧,咱是个九流部队,也就是比盐警、路警好一星星……” “你个乌鸦嘴!” “我本来就是个乌鸦嘴。”龙文章当仁不让。 蒋武堂咽了口气,摆摆手:“接着聒噪!” “简单得很,”龙文章在地图上划拉着,“北面胶着状态,沽宁是港口城市,吃下这个软柿子,鬼子军队可以登陆,长驱直入穿插纵横,北面胶着之势立解。” “跟我走,去看,去探,我不爱看这鸟地图。”蒋武堂没个好脾气。 龙文章示意华盛顿吴把地图卷了,跟在蒋武堂身后。刚要出门,一名马弁来报:“司令,有上峰来人。” 蒋武堂看向院里,那俩特务正站在门边,乙迫不及待掏出了证件。 “军装都没有我鸟他?”蒋武堂拿起马刀大踏步出门,“传令下去,枪上膛马上鞍,一队援军都没有,逼着老子做文天祥!” 特务甲快走两步跟上去:“司令,我有要事……” 蒋武堂转身:“是鬼子的事吗?” 甲愣住:“什么鬼子?” “都从南京被轰到重庆了,你来问我什么鬼子? 第4章 成了个神哩!——派探子,备马!”蒋武堂没再答理那两位,吆五喝六间第一队探子兵已经发了出去。 “司令……” 特务甲还想说些什么,龙文章轻轻把他推开:“司令让你候着。” 两特务只好戳那看着蒋武堂一行人离去,毕竟这不是他们地盘。 生死线第一章5(1) 沽宁以北七十公里是一个村落,叫窦村。有一点坡度,伴山而居。此时的窦村炊烟正冒起,暮色中有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安详世界。 村外的庄稼地上,一个老头正打着草捆。他身边过顶的庄稼簌簌直响,老头放下草捆捡块石子砸了过去:“死狗子,别祸害我庄稼。” 石头砸了过去,没砸出狗子,倒砸出了柄刺刀,刺刀后边是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后边是个日本兵,日本兵后边是更多的日本兵。老头惊恐万状,他看看村东,那边也是一样的日本兵,村西亦然。老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村子让日本人给包抄了。他张嘴欲呼,那柄刺刀顶上了他的下巴颏,一股血雾喷射,老头甚至没来得及哼哼。 不一会儿,村子里开始沸腾起来。孩子哭,女人叫,夹杂着日语的吆喝声,村民们被赶上了村子的空地。 一户人家里响起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家的男人红着眼从院里冲出来,抓起靠在门边的耙子又冲了进去。他刚到门边枪就响了,男人被打得从自家门里倒栽了出来。然后屋里的枪又响了几声,一切都静寂下来。 已经被赶到街上的人们沉默着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开始跑,这触动了人们神经上的某个开关,所有人都往村东的路上跑。路面在沉重的呼吸中晃动,直到路的另一端出现几个人影,那是机枪射手。射击准备早已经就绪,一个军曹手挥了一下,机枪开始射击,有人倒了下去。人们混乱地转向村西,村西的机枪也开始射击。已经在村里的日本兵藏在各家各户的门洞里一边躲避着子弹,一边从横向里射击。 六品听着屋外的枪声,把吓傻的女人和哭哑的孩子都拥进了厢房:“我先带咱妈出去!你们躲屋里!” “你快着点!”女人眼里写满恐惧。 六品点点头,最后看了妻子和孩子一眼,把门关上。他冲进正房,把妈妈背了出来。老太太不依不饶在他背上厮打着:“有你这么当爹的?孙子嗓子都哭哑了!” “我先背你出村,鬼子来了!” “救媳妇还是救妈?要我说就先救媳妇!” 六品充耳不闻。他背着他妈跑出院门,出门前看了厢房一眼,孩子的哭声已经闷住,大概让媳妇捂住了嘴。六品跑开,他斜刺里穿过村子,枪声仍在身后震响,他的目标是村后的山。 天黑了。 村里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日本人开始砸开房门,他们还要挨家挨户地搜索。 六品一气把老母亲背到了村外的山林里,他把她放在地上,迎头便挨了一顿暴揍:“要背不出孙子媳妇,看我饶了你!” “这就去、这就去!”六品躲闪着,“妈你跟这儿别走,别乱跑。” 六品妈哭着,土坷垃摔了过来:“你要我跑得动!我这老不死的!” 六品掉头狂奔,跑两步回头看看,六品妈已安静下来,正看着他:“别跟鬼子打,带孙子媳妇回来!” 六品点头跑开。 他刚跑过一条山弯时就愣住了,村里的每一栋房子上都冒着浓浓的烟柱,村子被照得如同白昼。一帮日军聚在火边,从人堆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六品加快了速度,很快又回到村里。他在废墟中爬行,空地上集中的尸堆把他惊呆了,一群日本人聚在旁边,他们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然后脱得赤条条把衣服往身上套。几个日本人抬着衣箱过来,把衣服倒在地上,日本人扔下死人开始争抢。六品趁乱冲进了自家的院子。 六品傻了,家里的院墙已塌倒,成了焦土,废墟上冒着浓浓的烟。一个换了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听见废墟里的响动,拎了还在滴血的战刀过去,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废墟里,脸埋得更深,难以抑制的呜咽被土闷住。他手上紧握着一只焦黑的手,那是从废墟里伸出来的。 黎明的时候,日本人开始在村里的空地上集合,残月下一群中国百姓打扮的人在用日语传达着口令。领头的走到队前,日语的喧哗静了下来,那个身材瘦长的领头的嘴里说出的居然是纯正的中文:“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养成说中文的习惯。” 生硬的中文回答:“是的,长谷川君。” 一记耳光脆响。 生硬的中文再回答:“实在对不起啦,鲍先生!” 日军分成小队分散离去。 六品从废墟里爬出来,满目疮痍。他呆呆地坐着,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他爬起来狂奔。他跑到母亲藏身的地方,六品妈倒在地上,地上的草已被身上的血染成了红色。几个日军交谈的声音正往山下淡去,渐渐消失。六品抱着死去的妈妈,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生死线第一章6(1) 沽宁郊外的阵地一片忙碌。挖掘战壕,垒机枪工事,守军们正在设防。 龙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着他那支中正步枪已经不知坐了多久。他盯着的路面上除了地平线,似乎永远就只有几个稀稀落落往沽宁进发的难民。 空气中隐隐有鼓声传来,那是沽宁大富高三宝来劳军的队伍。 蒋武堂策马迎向那支劳军队。高三宝坐在慢慢行驶的老林肯车里,身后跟着整支抬猪扛羊披红挂彩的队伍,他老远就冲路边的蒋武堂挥手,蒋武堂环了个圈,飞身下马:“高会长来得勤啊!弟兄们都说鬼子来了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宝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全福——” 用人全福单子一展,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猪十片,羊……” “唱什么唱?抬过去了!”高三宝呵斥着,又转向蒋武堂,“司令,这鬼子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了,在这耗神?” “也是也是……听难民说,屠了邻县的一个村子?” “高会长,您劳军是一,听风是二吧?” 高三宝有些难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样也要个眼观八方的。” 蒋武堂在这单薄的阵地上走了两步:“会长,耳朵过来,我泄个天机。” 高三宝附耳。 “逃。” “逃?”高三宝吓一跳。 “蒋某这些年可没少得会长的好处,所以才有这实打实的一个字——逃。” “你也要逃?” 蒋武堂苦笑:“蒋某得罪上司,带一帮落魄兄弟来了宝地,可没少叨扰地方,这时候废话少说,有一枪放一枪,有几个死几个,我算着能挡个一两天,这工夫城里的就赶紧逃吧,奇qisuu.书算是蒋某报恩了。” “就这么惨烈?沽宁的十万人怎么逃呀?” “——您问问逃到沽宁的南京人吧。” 高三宝有些失魂落魄,蒋武堂赶紧扶了他一把:“您先逃吧,会长是个好人,蒋某是从来不嫌好人多,只要听见枪声一响……” “砰——”一声枪响,蒋武堂按着枪套与刀鞘,愠怒回身,龙文章正在教一个漂亮女孩射击,那是高昕。 “龙文章,你在搅什么?”蒋武堂恼怒。 龙文章一副精神抖擞潇洒的样子:“鬼子就来了,我教咱们女学生一点战斗本领,说不定是个花木兰呢?” 蒋武堂看着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边,顿时气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 “我是说忙完就有工夫。”龙文章讪讪地说。 高昕看一眼龙文章:“你倒是蛮有卖相的,准比蒋司令受欢迎。” 龙文章高兴地又挺挺腰板。 蒋武堂不在乎自己卖相如何,可总得找个台阶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事还有完你就去吧。” “我这就去忙!”龙文章自恃是蒋武堂面前的红人,一溜烟儿照阵地上跑了,高昕也跟着去。 蒋武堂摇摇头转身:“军务繁忙,我也就不陪会长了。” 高三宝抱了抱拳:“司令海涵,小女娇纵无度,说话没个头尾,做事想啥是啥。” 蒋武堂苦笑:“倒是蛮可喜的,就是碰上打仗。” 高三宝点点头:“全福,东西拿来。” 全福从车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宝小声地说:“大洋两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没别的效力,出点安家费用。” “我哪来的家小?”蒋武堂哑然失笑,“会长是怕我不护着沽宁,先拿钱押着?”他跳到高地上,“众兄弟听好,高会长捐现洋两千,犒赏三军!” 顿时一片欢声。 “司令?”高三宝不解。 “以前就怕您不给,现在给了也没福花。有空给烧点冥纸吧,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走开,蒋武堂的这个举动已经让他明白真的到了末日,他冲远处的高昕喊:“昕儿,走啦!” 高昕从机枪掩体里钻出来,又跟龙文章挥了挥手才上车。 第5章 车驶离阵地,不一会儿便回到城里。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只要不上课她就高兴。高三宝则看着车外的沽宁人发呆。 前边的街道让难民群给堵住了,这些天沽宁多了很多这种满脸愁苦的人。沽宁的二胡艺人罗非烟正坐在街边拉二胡,徒弟罗非雨伺候着,难民们簇拥着在听,二胡声勾起他们背井离乡的思绪。 车从人群中慢慢擦出条缝来。高三宝看外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这么好些人,可怎么逃呀?” “爸,你说什么?” 高三宝摇摇头。 “刚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树了。我得成立个妇女救国队,你做名誉队长。”高昕很兴奋的样子。 高三宝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全福,没开工那洋火厂先停了吧。” “正要跟老爷说,已经开工了。” “这么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万家生佛,造福乡亲,做人做得宽厚,工钱给得又足,这还慢了呢。” 高昕忍不住插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现在咱们在沽宁有五处工厂了?”高三宝满脸忧虑。 “六处,您又忘算城西那酱场了。六处工厂、两处码头、三个车行、十七八个店铺,老爷,您早就是沽宁首富了。” 高三宝闷声闷气地咕哝:“都是沽宁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后呀!” “上海已经完了!” 几人听出高三宝的失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可安静不过两秒钟,高昕忽然轻叫了一声伏在高三宝膝上:“我们先生。” 车外欧阳匆匆路过。 高三宝皱眉:“你不说今天停课吗?” 高昕仰头冲高三宝笑了笑。高三宝对着女儿不知忧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同样感到到茫然而愁苦的不只是高三宝,还有六品。 此时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蹒跚步行,像极一个难民。他不知道他跟着前面的那两个难民多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已经被仇恨烧得形销骨立,偶尔的一瞬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他终于大步赶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两张泥污的脸:“我日你祖宗。” 那两位愕然对视,然后友好地点头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环了出去,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刀下鬼,另一个后退了两步,去腰里掏什么。六品扑上去抓着那人往路边的树上撞,一下、两下……直至那具人体完全瘫软。六品疲倦地坐下,几个不相干的难民已经吓得逃离这杀戮现场。六品擦去脸上的血渍,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的人倒像是被杀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场,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生死线第一章7 欧阳走过空旷的操场。唐真路过,她看见欧阳,很早就恭谨地站住并问候:“先生好。” 欧阳没有看她,匆匆拐弯进了自己家。这份冷漠让唐真有些愕然,她往校门又走了几步,便看见尾随欧阳的特务乙,尽管他已经换了身掩人耳目的衣服,可唐真还是一眼认出来。她立刻低了头。 欧阳进屋,坐在凌乱的桌前,烦乱地翻了几页书,又开始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什么。 思枫推门进来,错愕地看着他。 “药在哪儿?”欧阳问。 “我放在你手边了。”思枫找出了药,就压在欧阳刚翻开的书下边。 欧阳苦笑着摇头:“我真不是个整洁的人,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店里没零钱了,我回来拿点钱。”欧阳明显不信这种说法,可也不问,倒了几个药片扔进嘴里。 思枫倒了杯水给他:“你后边不干净。” 欧阳喝了一口水:“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 “明知道我后边不干净,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欧阳有些发火。 思枫怔忡而温柔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请不要把你和我……们分得那么清楚。” 欧阳懊悔地坐下来,看着思枫在屋里忙碌,她掀开床下难以发现的一块木板,从里边掏出一支手枪、一个密码本,她把这些都放进手袋里。 欧阳不由得又苦笑了:“这就是你的钱?你们想干什么?” “只是转移一下。” “是的,这里不再安全了。” “这里很安全,那两个人只是想抓你邀功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总部远在重庆,在这里没有援助!沽宁的蒋武堂对反共从来没什么兴趣,他们找不到援助!” “我还可以在这窝下去?” “是潜伏下去。” “你还要告诉我一切太平?除了那两个人啥事没有?你们根本没打算撤出沽宁?因为日本人根本没打算来沽宁,你我的寄身之处也不会被粉碎?” “你怎么知道?” 欧阳气极反笑:“你看,你我都是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他见过你了?” “你总是比我知道得更多!”他有些不满,但看着有些失落的思枫,欧阳还是缓和了语气,“他是老唐吗?” 思枫有些出神地摇摇头:“不是,可他负责日占区地下组织的重组工作。” “他说我会浮出水面!” “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可你们还什么事都瞒着我!” “可他没告诉我……” “你怎么啦?”欧阳愕然地看着思枫伤感的表情。 “没什么,我早该告诉你,城北的乡间已经发现了鬼子的部队,他们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窦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失踪了,现在不管守备团还是我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不合道理,长途跋涉不会就为屠个村子。” “我不知道,我们人力有限,大部分情报都不是直接拿到的。现在我们正做好撤离沽宁的准备,鬼子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们少一个人都是难以承担的损失。” “我呢?” “没提到你,指令里没提到你。” “怎么会?” “本来以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现在看来是打算留下你,说到敌占区战斗经验,你比我们谁都强。” “总得给我个说法。” “时局变幻,谁都只能随机应变。”思枫想开门,但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也就是说,一响枪的时候,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她带上门出去。 欧阳终于从自己的患得患失中拔足,他回味着思枫临去一瞬的神情,满怀伤感。 生死线第二章1(1) 高三宝在自家客厅里坐着,一根象牙手杖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 门铃响起。高昕跑去开门,笑脸在对上门外的何莫修时立刻就拉了下来。 何莫修一身笔挺的西装,捧着束郁金香,整个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光彩,他微微欠了欠腰,礼貌在他身上是种气质而非做作,他捧着花的手向高昕递过去。 “大博士好。”高昕拎大白菜一样把花拎了过来。 “何莫修,莫修,赫德夫马修,随便哪一个,别把头衔当做对人的称呼。” “小何。” 何莫修开心地笑了:“我一直希望别人这样叫我。” “爸,小何大博士来啦!”高昕拎着花走开。 “小昕,花不是那样拿的,”何莫修在她身后纠正着,“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您被人这样倒拎在手上……” 高昕抓起父亲的一个古董花瓶,把那把花塞了进去:“这样好啦?” “阳光、空气、水分,您需要的一切它也需要。”何莫修孜孜善诱着。 “我头痛。”高昕索性掉头上楼。 “何贤侄。”高三宝招呼着何莫修。 “叫我小何好了,高伯伯。” 高昕重重地跺着脚上楼,惹得高三宝神情古怪地看着头顶:“嗳,昕儿!” 楼上终于安静。 何莫修笑笑:“没关系的,她做她喜欢的事情,这是她的魅力所在。” 高三宝苦笑:“说真的,小何,咱们两家是世交,你是我最喜欢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昕儿干吗这么对你。这次你回国早该大家聚聚,可昕儿一直不让。” “在见到小昕之前,我也把老辈的指腹为婚当做一个legendorjoke。” “什么?” “传说或者笑话。” 高三宝干咳了一声。 “我也不是回国,是专程绕道,望乡。高伯伯,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定居美国,我本该直接从欧洲去和他们团聚,可我想应该先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每个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都像朝圣,我也遇见了小昕。” “这回请你来是有要事相托,”高三宝顿了顿,“你帮我带昕儿去美国,我牵扯的事太多,回头再去,贤侄……小何,你笑什么?” 何莫修满脸欢欣:“这是我的梦想!高伯伯,您相信命运吗?”他兴奋地看着高三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现在信了,我在离家二十年后找到自己的梦想。”他看看天花板,似乎这样能看到高昕,“高伯伯,她那么特别,让我想起最喜欢的曲子。”他甚至把他最喜欢的交响乐哼了几个音符。 高三宝也终于有些欢快:“这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最放心的是把她交给你。” “小昕的观点?” 高三宝愣了一下:“她的观点?” “当然。”何莫修无忧无虑地笑笑,“我总不能漠视她的观点吧?” 第6章 “我还没问。” “我现在去问。”他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回来回来!坦白点说,她压根儿不想去。” “那怎么行?高伯伯,每一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何况是她。” “每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我会说服她。” “怎么说服?” “去美国前我想做一个两年的环球旅行,现在我放弃旅行就有了两年时间。两年,我相信两年可以说服任何人。”何莫修神采飞扬,“我也觉得时间长点更能加深了解。” “两年?太长!” “两年就是弹指一挥……” “我给你个弹指一挥,”高三宝伸了两个指头,“两天——” 何莫修摇摇头:“这不可能,我不同意,高伯伯,我一定会维护她的,维护她就是维护我自己。” 高三宝疲倦地看着那张坚决的脸,只有未经世故的人才会那么坚决,他不无担忧地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担心,明儿一睁眼,这里已经不是沽宁人的早晨。” 何莫修摇摇头,他并不能理解高三宝的忧虑。 沉默。 窗外,沽宁的夜色已经降临。 生死线第二章2 沽宁守备司令部内,曾被摊开的那张新地图现在旧了很多,蒋武堂不得不拿把中正剑压上已经卷了的边角,他一脸困顿,旁边的军官也是满眼血丝。 龙文章刚从郊外的阵地回来,蒋武堂盯着他,龙文章摇摇头。蒋武堂一巴掌拍在地图上:“他娘的失踪了!带兵打仗这么些年,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就这三字——失踪了。当年跟共军打仗,一听这三字弟兄们就下注,赌的是哪部分挨揍。” “鬼子也算孤军深入,会不会被哪部分的弟兄吃了?”龙文章猜测着。 “狗屁!一个大队,谁要吃了他还不颠颠地报到总部,”蒋武堂拍拍那把中正剑,“这种剑还不得拿个十七八把的?” “防线上的兄弟都不行了,能不能先松一松?” 蒋武堂蹙着眉在想,那俩特务不合时宜地进来。甲仍阴沉,乙照旧轻浮:“蒋司令,不说日本人要来吗?怎么这半月连根毛也没见?” 蒋武堂懒得答理,龙文章用广东话低声说了句:“等见了毛你个衰仔早仆街到重庆了。” 特务乙往前凑了凑:“龙副官能大声点吗?” 龙文章把一个虚无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在乙的手上:“我等正研究这根来自鬼子的毛,你看它乌黑油亮像不像黑狗子的毛?” 特务乙气得甩开手想破口大骂,龙文章嚷嚷着跳开:“糟了,跟您老混一块儿了。” 一直沉默的特务甲开口:“司令,迫不得已,我们已经把司令近日的行为上报,重庆方面也很不满意,责成……” “你知道我这个司令带多少兵吗?”蒋武堂瞪眼。 “这个……军方事务我不便过问。” “给你个实打实数,三百!一个上校带连长的数!还都是老子从老家拉出来的!重庆方面不满意?你问他对谁不满意!是当年那个站错队进冷宫的蒋武堂!在沽宁占山养老的蒋武堂!重庆?我鸟你!” 特务甲立刻变了口风:“司令,我对沽宁为祸的共党早有数,匪首是在逃十一年的巨枭!只要一百人,只要区区的一百人……” “区区一百人?这时候我有区区一百人给你剿共党?你老哥醒醒吧,现在要打来的是鬼子!不是共党!” “我会把你的立场上报重庆……” 蒋武堂终于光火:“以前是上报南京,现在改他妈上报重庆!中国全丢完了你们改个词就得?——给我叉出去!” 两特务刚被叉走,马弁又一头扎了进来,蒋武堂一看就蹿火:“叉!” “……是高老板的人!” 蒋武堂愣了一下:“请。” 来的人是全福,鞠了个深躬把手里一摞烫金红帖递了上来:“老爷明天在满江楼给各位设宴庆功,请司令和各位壮士务必光临!” 蒋武堂诧异:“这庆的哪门子功呀?” “打跑了鬼子,奇功呀!” “骂人,鬼子来了吗?” “老爷说要没各位将士枕戈待旦,沽宁早就沦陷了。”全福瞧出蒋武堂并不是太高的兴致,知趣地放下请柬离开。 蒋武堂翻着请柬叹了口气。 “司令,阵地上的弟兄……”龙文章试探着问。 “传令撤防,修整两天再上,是修整,可别修得魂游太虚。” 生死线第二章3 沽兴车行里,空下来的黄包车在院里参差不齐地停了几行,车夫们围成个圈,四道风的一对大脚在人头上方灵动飞旋:“最帅的还属这一脚,这一脚直踢得金头苍蝇就再没飞起来,以后沽宁就算没这号人了!咱们行的伙计在外边拉车就没那五去一的抽头了,只要说……三的,怎么说来着?” 古烁笑笑:“和气一点说,我是风字头的,不和气地说,老子是风字头的。” 车夫们啧啧:“乖乖,没想到老子还有跟人称老子的一天。”“省了五去一的抽头,不就跟他娘的神仙一样吗?”“都是四哥一双脚踢出来的。” 好话听得让四道风又一阵好踢,直到一只脚硬生生地停在钻进圈来的两人脸边,那是一老一小,神情打扮都不像本地人。 四道风收回脚:“生脸,新入伙,想拉车?” 老的连忙低头:“四哥真是料事如神。” “料你个头,啥名?” “小馍头,四哥。”小的显然对四道风钦佩有加。 “我是他爹。”老的瞪了小的一眼。 “那就是老馍头?” “四哥咋叫就咋叫。”老的觍着脸。 老头子乖觉如此,四道风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你爷儿俩死好命,刚打片天下就来入伙,是逃难来的吧?” “四哥好眼力,承德来的。”老馍头哈哈腰。 “规矩都懂?” “都懂。”老馍头郑重地拿出钱递了过去,“四哥,今儿抽头。” 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看看他又看四周,周围一片窃笑。 “不懂装懂,我可懒得跟你再说一遍,二的——”四道风喊道。 二的就是皮小爪,他只有一只半手,那半只手是一只发育不全的手,总深以为耻地缩在袖管里边。 皮小爪上前一步:“规矩是没份钱,行里的押钱和份钱你交了就得了,还有就是每月交五毛大洋给我,”他深以为耻地看看自己的残手,“瞧见了,我不能拉车。” “这不跟不交钱一个样吗?”老馍头有些发愣。 皮小爪笑笑:“就这个意思。” 老馍头惊讶得忘了点头哈腰,小馍头则更添崇敬。四道风却忽然矮了半截,猫腰就要扎进人群。 “四道风,看见你啦!” 四道风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你不在街上闹腾,来这干什么?” “那叫抗日游行,现在我要包车。”来的是高昕,何莫修寸步不离地跟着,脖子上挂了个当时新潮的木盒子相机。 “你不说人拉人没道德,要老爷们儿用自己的腿走吗?搅了伙计们生意,小姐也自个儿走好了。” “我还是那么说的,不过明儿游行动静大,我要包你的车拉传单。” 四道风哼一声:“拉你们满街乱扔的那些纸片片?上菜市场弄个平板去,我这里是只拉人的……喂,那假洋鬼子,别动我车!” 何莫修从四道风的车前直起身来,莫大感慨:“社会低效若此,竟甘心把劳力耗在这样的原始工具上,不过很有意思。” 四道风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眼,问高昕:“你家男人?怎么说人话跟安了张鸟嘴似的?” 高昕也没好气:“他爱说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莫修冲着四道风说:“你听我说,再加两条传动链,你跑起来真像风一样。” 四道风白了他一眼:“我就乐意慢着!” 何莫修做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人怎么能拒绝进步呢?” “好了好了,那俩馍头,你们明天跟着她!”四道风不耐烦地摆摆手。 高昕嚷嚷:“喂,我是要包你的车!” “老子是卖艺不卖身的。”四道风拉起车,对着大家吆喝,“开工开工,赚钱拼老命啊!” 几十辆黄包车分头出动。高昕让他那句浑话说得不好意思再拦,往旁边让了一下。整个行里的车洪水般泄了出去。何莫修狠敲了一下脑瓜,手忙脚乱打开相机时,取景框里已经只剩一片空地。 生死线第二章4(1) 思枫的小食店今天的客人不多。 欧阳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便开始发愣。思枫托着托盘过来,托盘里的内容仍精致而丰富,也没少了那一罐费神耗力的汤。 “他们撤防了。”欧阳有些失神。 “我知道。” “好像日本人不会来了。” “我……不清楚。” 欧阳看着眼前那碗不知道什么的汤,他忽然间爆发:“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几十万人在北边打仗,几十个城市全给毁了,原来的线也全给断了,鬼子是还没来,可我们已经给闷在这儿了,看不见城外的事,看不见明天的事。” “这不合理!整个大队的鬼子摸到我们的后方不会为屠个村子,现了身之后更不会没个缘由就消失!他们有阴谋,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欧阳的脸庞在这半个月来已经消瘦而憔悴,思枫怔怔地看着,叹口气走开。 第7章 身后的碎裂声让她回过头来,欧阳仍坐在那儿,汤碗已经摔碎了,他死死地抠着桌边,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痛得颤抖。思枫在那抠得发白的指关节上覆上自己的手:“别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我们都只是小老百姓……” “你不是小老百姓,我也不是。” 思枫苦笑:“是的,我们不是。” “得想,必须得想,要不我们就快完了。” 店伙和厨娘看这边的神情都已经带上了关切和同情,思枫静静看着几颗汗水从欧阳的额上落下,一颗泪水也从她的颊上落在欧阳的肩上,欧阳忽然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思枫弯下腰,她没听清。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必须得走了,线断了,得给它续上。我去找那个能给我下指令的人,好知道我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思枫看着他,眼神中不是惊讶而是悲悯。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我肯定会是个短命鬼。”欧阳苦笑,“短命鬼浪费不起时间。” “是的,你真的该走了。”思枫终于将自己的额头贴近欧阳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动作看来充满落寞。 “我一直很粗暴,我很抱歉,以后万一提起我来,你会说那是个坏脾气的同志……” 思枫不冷不热打断欧阳的话:“现在别说这个,没必要。” “可总得说点什么,兴许明天鬼子就来了,我们以后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们还没来,你也最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欧阳苦笑着不再说话,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对想要天长地久的夫妻。 黄昏,思枫走进一家药店,她开始为欧阳的离开做准备。 几张折叠的法币从柜台上推过去,换来的是几瓶欧阳常服用的那种止痛药片。思枫把药瓶放进包里,平静地离开。 思枫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破天荒地已被欧阳收拾过,他正往箱子里放自己的行李,他主要的行李是书,欧阳正摞上最后几本,为把箱子压实一点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思枫走过去,帮欧阳把箱子整理了一下。欧阳苦笑着看着她,对方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内疚:“我……这些书一向是随身带的。” “我知道,把它们留这儿也是浪费。” “走,也是个好事。特务一直在盯着,我怕总有一天会连累到你们。” “你说得对。” 欧阳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们不算什么大问题,鬼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都等老了,现在一想事就头痛,我怕我最后除了等什么都不会了,做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其实你早该做你想做的事,是我们牵绊了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不是的。” 思枫笑了笑:“这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 “对。”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思枫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今天才知道,你决定走,我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是说同志们都觉得你做得对,你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谢同志们。” 沉默。 “你去哪儿?” “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是一块儿问出来的,两人都有些哑然,难堪地笑了笑。 “我先说吧,我好办,在这里我是老同志,”思枫苦笑,“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我去找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他说他叫赵大,我叫他赵老大。” 思枫看起来有些诧异:“他真的很看重你,这个名字他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你都不该告诉我。” “是吗?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很想说实话。”欧阳苦笑。 “你去潮安,应该可以找到他。”思枫也苦笑,“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我也很想说实话。” “你是怕我走弯路。” “你肯定能找到他的,找到他,做你想做的事。” “是的,找到他,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可能是去个打仗的地方。”他很开心地想着,“可能是什么敌占区游击队,既然我不能用脑子了就摸枪吧,可能会死,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我真羡慕你。”思枫真有些羡慕的神情。 “也许会阴错阳差,他说,你和沽宁的同志配合得很好,你还是回沽宁吧。我就回来……嗳,你说我会不会回来?” “也许吧。” “或者去西北,你知道吗?我参加过上海武装起义,是个老家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西北是个圣地。到西北可以走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你叫我的真名,我可以答应。”他笑了笑,“对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喜欢说实话,你的真名是什么?”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是说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放射着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来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妻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妻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阳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阳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阳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面对的是墙和洗漱架:“我要走了,老唐他说什么呢?” “老唐……最近没有联系。” 欧阳出神,他忽然觉得听到了思枫的哭声。 “别哭,你知道总会这样的。最后总会这样……我们要习惯……最后总有一天……我们会……我是说……你知道……”他艰难地想着词句,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思枫端了盆热水过来放在洗漱架上,她把肥皂放在旁边,把热毛巾拧好递给欧阳,欧阳拿着毛巾发愣的时候,她把牙膏挤好,把牙刷放在水杯上,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欧阳开始洗脸,三年来已经习惯的一切忽然有种新的意味。 思枫在角落换上睡衣,欧阳看着对面墙上的那个影子,就这么些空间,往常两人对这种事情早不忌讳了,今天却不同往常。 思枫换完了衣服,欧阳回身,在床前愣住,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另一床已被思枫收起。 “睡吧,明天会很长。”思枫钻进了那边的被角,平直地躺下,闭着的眼帘在轻轻颤动,欧阳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长。欧阳僵硬地躺下,他根本没有钻进被子里的打算。 “可以吗?”思枫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不会。” 两人静静躺着,像两尊石像。 “你知道吗?”欧阳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是说有人要杀你、要抓你、要关你、非把你送到牢房和刑场上去,我是说,两个人一块儿活在一个屋檐下,可还得互相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最后再互相忘个一干二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睡吧,明天你要赶远路。” 灯在欧阳眼前灭去,欧阳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 “我会记得你的。”思枫轻声说。 “什么?” “没什么,算了。”她转了个身,似乎立刻就睡着了。 “我也会记得你的。”欧阳用更轻的声音喃喃。 生死线第二章5(1) 这是一家离沽宁中学不远的旅店。二楼的房间里,特务乙正拿着望远镜朝学校的方向看着。望远镜里的沽宁中学校门,欧阳压低了帽子正出来。 乙放下望远镜,回头看看正在起床的甲:“出来了!大哥真是神机妙算,这小子已经让咱们盯毛了,这大早就出来了。” “等会儿,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会这么鬼祟。” “我没看出有什么两样。” 特务甲哼一声:“你看出来了就该我叫你大哥了。” 果然,从学校里又出来了第二个欧阳,这个没戴帽子,走向另一个方向。 “大哥真是料事如神……可咱们到底跟哪一个?” 特务甲想了想:“第二个。” 临下楼时他又改了主意:“第一个。他从来不戴帽子干吗今天要戴?因为他是真货。” “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是不会那么鬼祟吗?” “猴子捡来件衣服就真当自个儿成了人。” 两人匆匆下楼,他们追着那个戴帽子的欧阳走开。路边停了辆黄包车,一个酒瓶歪在一边,四道风正在车上呼呼大睡。 晨光从欧阳家那扇小小的气窗里射入。 欧阳睁眼,他是被思枫下床的轻微震动惊醒的,思枫在那边轻手轻脚地活动,欧阳又闭上了眼睛。 思枫终于在欧阳这边站住,欧阳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对方长久地注视,思枫很快就知道欧阳是醒着的,可她是那种很会让别人下台的人:“欧阳?该起床啦。” 欧阳大梦方觉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思枫在晨光中是如此清晰而又不真实,他一时有些愣神,那让思枫有些误会:“你头痛吗?” “不,还好。” “我要去店里了,”思枫说,“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引开了特务,我们可以保证你在沽宁是安全的,但是以后……” “我会去潮安。” 思枫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我走了,你要吃药。” “走好。” “你不要吃太多药,那对你的身体不好。” 第8章 “嗯哪。” “你要保重。” “嗯哪。” 思枫开门,门外的阳光让欧阳睁不开眼睛。当欧阳能看清时,门已经关上,屋里也只剩下他一人。欧阳扫视着这房间,开始收拾自己。 欧阳从学校里出来,他打量着四周,正像思枫许诺过的那样,周围很干净,他不用担心被人盯梢。手上的箱子绝不算轻,他得找辆车,他也看见了街边停着的黄包车。qi書網-奇书欧阳走到车边,他看看四道风那张睡得无忧无虑的脸,有些犹豫:“喂?” “嗯?”四道风仍闭着眼。 “北郊,请快一点。” “大的,这活给你。” 欧阳看看周围,并没有别的车。他苦笑,甚至想走开,可手上的箱子确实不轻:“对不起,这没有别的车。” “乌珠子带出来没?这么大个车行——”他这才睁开眼,“咦,我的车呢?我昨儿明明把车停行里的!” 随着一个难闻的酒嗝,再加上地上的酒瓶,欧阳已经明白碰上怎么一个主,他笑了笑走开。 “喂,你以为我喝多了吗?”四道风瞪着眼。 “没有,只是觉得您应该再睡一会儿。”欧阳说着走开。 “啊哟喂,你这个人说话阴坏阴坏的。”四道风拖了车一溜小跑地在他身边跟着,“你看我是不是跑得很稳?” “真的很稳。” “那你还傻着?上来!老子跑个又快又稳给你看!” “不了,谢了,我再找个车。” 四道风把车横了,挡住欧阳的路:“不上车你把老子叫醒了好玩吗?” 欧阳愣了愣:“这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些钱,看着对方:“你会接着去睡吗?” “要不看你小子风雨飘摇的身板,现在已经飞马路对面去了。”四道风发着狠。 “那你到底要什么?” “要你上车,好看看老子喝没喝多。” 欧阳苦笑着上车。 四道风的心情不好不坏:“我最不爱欺侮人,可你刚才要弄得我下不来台,那就没辙了。” “明白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很急吗?” “倒也不很急,你说了算。” 四道风乐了:“你这么会说话的人真不多。上哪儿?” “北郊。” “北郊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劲?我拉你去南边吧?” “北郊,拜托。”欧阳一直在打量周围,思枫他们争取来的安全并不是永久的。 “北郊就北郊,我这人好说话。” 欧阳刚松了口气,四道风提起的车把又放下了:“我是真没喝多,不过喝酒人都知道的,隔夜酒会……”四道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网刚跑进旁边的巷子就传来一阵呕吐声。 欧阳毫不犹豫地提起箱子,正要下车,身后传来一声问候:“先生早。” 欧阳回头,身后是他班上最乖觉的学生唐真。 “你好。”欧阳只好坐回去。 “先生要出门? “出去几天,反正你们隔三差五地游行,也上不了课。” “我没有去,不想。” “如果你从来没去过,建议你去一次,再决定想不想去。” 唐真想了想:“今天我会去。” 欧阳笑了:“再见。” 唐真却没有就走的意思:“先生什么时候再上课?” “你想上课?” “我想先把书看了。” 欧阳微笑,有这样一个学生,始终是老师的愉快:“你想看的书吧,很多东西先生教不了,靠自己悟。” 唐真忽然有些脸红,点了点头。欧阳听见身后那双大脚板的扑腾声,微笑变成了苦笑。 “痛快痛快!这回你瞧我能跑多快!”四道风嚷嚷着。 唐真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那车已经带着欧阳飞奔,欧阳百忙中回身,唐真正怔怔地看着自己。街道从身边退去,他的注意力立刻被路边那家名为“小食”的店子吸引住,店门半开半掩着,看不出思枫在不在其中。 “能不能慢一点?” “你不是很急吗?你整个脸上都写着,你很急,被鬼追似的。” “请你慢一点,拜托!” “跑开啦,刹不住脚啦!” 虽然未必见得稳,但确实很快。欧阳只能在那种磕磕碰碰中尽量抓紧了车把,眼睁睁看着思枫所在的地方从视线里消失。他有些颓然地坐下来,看着街道从身边掠过,左侧人们正把此地的名店满江楼布置成一座披红挂绿的彩楼,右侧高昕一帮学生带了两馍头的两辆黄包车,在街道上张贴着新的抗日标语。老馍头看见四道风,拉拉小馍头,老早就恭谨转身:“四哥早!四哥好!” 四道风一串怪笑,像是在给欧阳解释:“那是个马屁精!” “四道风你给我站住!”高昕喊着,可四道风已经跑没影了,高昕甚至没看清车上坐的是谁。 何莫修若有所思地对那个车影犯着嘀咕:“我昨天给他装传动链了吗?”他脖子上仍挂着相机。 “干活干活,是你自己要来的!”高昕没个好脸,一刷子一刷子地给何莫修手上的标语刷着糨糊。 四道风一气把欧阳拉到北郊。城外的路往北看不到头,路边阵地上的军队已经撤了,只留下四五个稀稀拉拉的兵。四道风往地上猛跺了一脚,那辆疾驰如飞的车停了下来,欧阳也差点被这个过于猛烈的动作颠下车。 “美死了!这通跑,酒劲全出去了!”他扒了外套,如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冒着热气。 欧阳苦笑,他并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怨言都吃进了肚子里,他从口袋里掏着钱:“你确实很快。” “我是不是喝多了?你看我像不像喝多了?” “一点也不像。” “我得再跑一趟!今儿又要游什么行,人多了就跑不开了!你上来,我再拉你一趟!” 欧阳吓了一跳:“不了,我到地方了。” “不要你钱!” “好意心领,多谢。”欧阳合了合计,“你空车跑更痛快,就别带我这包袱了。” “没劲,不过你这人还行,以后有事找我吧。”他掉转了车头又运脚如风。 欧阳看看那个无缰野马般的身影,又看看沽宁城清晨中潮湿带雾的城郭,盼望多年的离期终于在望,但他忽然发现这并不是让他多振作的事情。 守备军远远地嚷嚷:“喂,你要进就进,要出就出,别跟那块待着!” 欧阳最后看了一眼那羁留三年的地方,提了自己的箱子,掉头走开。 生死线第二章6(1) 戴帽子的那个假欧阳走过长巷,两特务在后尾随着。他迅速转过巷角,那里有一辆邮政脚踏车。他脱下身上的长衫,长衫下露出一套邮差服装,接着从邮政车的包里拿出帽子改变自己的发型,再粘上一点胡子,最后换下了鞋。他刚把旧鞋放进包里,两特务就在巷角出现。邮差的手从包里伸出来,拿着一封信,他对照地址敲路边人家的门,无人答应,他把信从门缝下塞了进去。两特务从他身边走过,特务甲很注意地打量他,尤其是鞋。邮差骑车离开,特务对着空荡荡的长巷,他们丢失了自己的目标。 特务乙有些沮丧:“跟丢了,两个人不够,咱们该再调人。” “有人给你调吗?从重庆调人过来,你不怕抢功吗?” “守备团的人本来是不用白不用的,可死蒋武堂人毛不派一个。” 特务甲想着:“我看要有大事。这共党从来没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动过,他一动,沽宁就要动了。”他笑了笑,“我巴不得沽宁大动,那蒋武堂就会帮我们逮共党。” 摆脱了盯梢的邮差在另一条巷子里停下,敲了两下门,把一封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少顷,门打开,邮差推着车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有四五个人,两个是思枫店里见过的,一个店伙,一个厨娘。 “他已经走了,一路上都很安全。”邮差向着桌边的思枫说,“我们怎么办?他走了,国字头肯定找我们,在这一带我们没有可以抗衡的实力。” “我们分散,反正国字头来了,我们得分散,鬼子来了,也得分散。”思枫现在不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妻子,而是必须拿出主意的人。 “放手沽宁吗?我们都是沽宁人。” “这不是放手。我们没有阵地,所以哪里都是阵地。” 邮差叹口气坐了下来,别人并不见得比他兴致高昂。 “应该向刚走的那位同志学习,他的战斗经验比我们丰富,三年来,我从没听他说过他是哪里人,他知道他斗争的重心。”思枫提到欧阳有些怔忡,但那神情一闪而逝,“鬼子今天也许没来,可沽宁的失陷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得做好在敌占区战斗的准备,敌占区是半个中国,不光是我们长大的这个沽宁。” “你是对的,老唐。”邮差说。 “会是很长时间,会很难。我们原来容身的地方都会没了,得学会新的战斗方式。” 几个人都沉默着,这种话通常都意味着艰难和漫长。 “准备出发吧,我想你们昨天都已经跟家里人说过再见了。” 远远的第一阵锣鼓传了进来,人们开始在游行,在欢庆胜利。 沽宁街道上,欧阳方才过路的街道已经不再冷清,鼓乐队和游行队伍已经占据了街心的位置,而这对沽宁人甚至流落此处的难民来说,是不可不赶的热闹。 热气腾腾的四道风到这里就被阻住了,但他立刻在巷口看见了自己的几名死党——古烁、大风和皮小爪。 第9章 古烁也看到了四道风:“老四,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我呀?跟你们喝完酒我就逛窑子去了。” 皮小爪问:“拉车去的?” “谁说逛窑子不能拉着车了?” 古烁笑笑:“高兴就好。昨天高兴,昨天我都喝得听见大风跟我说话了。” “说的什么?”四道风大有兴趣。 “再来一瓶!”古烁放声大笑。 大风啊吧啊吧地抗议,四道风亲热地捶打每一个人。 街那边,何莫修挤在人群中散发传单,老馍头和小馍头守着车上的传单,两人都有些无所事事。 何莫修捏着剩下的传单走到高昕身边:“一百张!”他有些得意。 高昕头也没回:“再给他五百。” 一摞传单被高昕的同学放在何莫修手上,他兴高采烈向高昕宣告:“我来就会有用!” “她发两千张了。”同学笑着冲何莫修说。 何莫修耸耸肩:“证明我的审美被世人公认。” 高昕百忙中回过头来:“少烦啦你,再给他一千。” 她转身再次投入人群,整条街道一派繁忙。 思枫一行正穿过这纵横交错的长巷,巷头那边穿过的是游行的人群,几个难民一脸慵懒地横七竖八地靠坐,堵得整个巷口只容一人进出。 几人进了难民身边的院子。邮差进门时犹豫了一下,转身掏出几个铜板放在难民身边,铜板在地上滚动,难民捡起了身前的一个看了看,对滚开的几个却视若无睹。qi書網-奇书几个难民甚至对视着笑了笑,那表情和神情都不像难民。 街上夹道的人群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正主,那是马背上的龙文章和华盛顿吴,两人身后跟着一队衣衫光鲜的士兵。百姓们欢呼如潮。马背上的两位想竭力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但仍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与一脸得色。 挤在巷口黄包车上的四道风扒下一只破鞋在眼前晃荡:“赌今儿晚饭?” 几个死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古烁也扒自己的鞋子:“我先来。” 他把鞋摔在对街的墙上,鞋子反弹回来砸在华盛顿吴的肩上,华盛顿吴莫名其妙地往对街寻找着肇事者。龙文章幸灾乐祸地正想要笑,又一只鞋自天而降,不偏不倚砸落了他的军帽。他的反应比华盛顿吴快得多,立刻找准了巷口那几个若无其事的汉子,四道风和古烁也不遮掩,举起光脚给人看。华盛顿吴勒缰就想下马,让龙文章拿枪托轻轻拦住:“明天再算账,那小子是沽兴车行的。” 华盛顿吴点了点头,仍不依不饶地盯着那几个无赖小子。 四道风伸了个懒腰对古烁说:“你去买晚饭。” 古烁嘀嘀咕咕地离开。龙文章和华盛顿吴骑着马继续向满江楼走去。 满江楼已经装饰好了,高三宝、蒋武堂和本地的几个知名士绅出现在台上,龙文章带领的小队人马正来到楼下列队。 高昕也挤到了这里,她选定一个固定地儿接着散发传单,何莫修跟着,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闪光灯频频闪动,他恨不得把整个景全取进去。 巷口的四道风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一屁股坐在车座上,直到黄包车被人从后边猛力地摇撼着,四道风回头,被堵在巷里的是个一脸蛮横的矮子,他要过去。 “你嘴不会说话鼻子也不会喘气?”四道风不喜欢那种蛮横。 矮子更猛力地推搡。 “大的——”四道风吹了声口哨。 大风把车往后一抖,矮子摔了出去,还没站稳就拔出了刀。四道风在车上垫一脚跳了过去,一手抢下刀,一手推得矮子撞在墙上。四道风把刀在手上耍了几个花,那是柄三八军刺,可他不认识。 “刀不错,我要了。” “你们很快就会死的。”矮子冒出句日语。 “啥?” 矮子目光狞恶,他伸手到衣服里想掏什么,一个刀脸人从巷子里闪出来,一脚踹上了矮子的鼠蹊部:“他是个疯子!实在对不起啦!我这就带他回去!” 矮子在地上翻滚,四道风有点傻,就算他自己出手也绝不会这样狠:“好啦好啦,路本来就是大家走的!” 他吹了声口哨,大风让开路,回身时,刀脸人一个耳光把刚爬起来的矮子又打得靠了墙,然后两人向巷子里掉头。四道风看看手上的刀:“破玩意拿走!我不要!”可那两人已经没影了,四道风回到车上,随手将刀也扔在车上。 皮小爪看着空空的巷子:“老四,那两怪胎说话什么怪口音?” “谁知道,中国这么大,这年头逃难的多了去啦。”四道风没心没肺地坐下,接着看热闹。 生死线第二部分 生死线第三章1(1) 漫长的一条路上,欧阳独自一人孤寂地走,箱子变得越来越沉。一群难民与他擦肩而过,双方甚至没有看看对方的心情。 欧阳终于决定放下箱子歇会儿。他坐在箱子上,习惯性地从口袋掏出一个药瓶拧开,这才发现药瓶盖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慎服。保重。 欧阳愣了愣,他张望来处,路尽头的沽宁已经不见了。欧阳把药瓶盖又拧上了,他决定不吃这药。他提起箱子站了起来,再怎么留恋不去,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过午的日光把欧阳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脚下,他盯着自己的影子,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个答案。答案是没法从影子中找到的,欧阳也明白这一点,他又试图攀上身边的树再看看被地平线遮没的沽宁。碍事的长衫加上虚弱的体格,欧阳一脚踩滑摔了下来,这一跤倒摔出了一个决定,欧阳爬起来拎着箱子开步,不是朝着潮安,而是走向沽宁。 欧阳的步子已经从缓行成了小跑,他脸上带着微笑。 沽宁的城郭已经在望,工事里的守备团士兵正在吃刚送来的饭,四五个人围了一团,他们甚至懒得去管那批坐在路边休息的难民,难民是曾在路上与欧阳擦肩而过的那批。欧阳体力不支,也坐在他们几米开外歇息。他微笑着看了看他们:“老乡们好!” 对方几个人回望了一眼,目光是狐疑的,欧阳把那理解成对陌生人的警惕。他笑了笑掏出干粮,是思枫为他预备好的点心,欧阳想了想把那一整包给对方扔了过去:“你们吃吧,反正我要回家了。” 那包点心在几个难民手上传来传去,传了一溜却没人吃。 “放心,我们在路上见过的,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我也不爱跟人说话,可今天不一样。你们回不去家是不是?会回去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沽宁还不错,这里的人很好客,”他笑了笑,“而且像我一样,话很多。” 那些人面面相觑,有人默然,有人僵硬地笑笑,更多人低头不语。 “我真是话多,你们都走累了。”欧阳决定不去打扰这些可怜人,他转开头,却突然愣住,他看见被难民簇拥在中间一个包头裹脚的女性喉间滚动着喉结,那确实是个男人才有的喉结。 欧阳看看那几个难民,又看看周围,除了近处阵地上的几个守备军,一片空旷,就连沽宁城郭也是寂静的。欧阳又看一眼那个喉结,向几个难民凑过了身子,对方脸上已经毫不掩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日本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日语)” 对方愕然,并未回话,但欧阳能确定他们听懂了。那些脏污的脸不再麻木,而是露出慌张而狂乱的表情。 欧阳同样愕然。愕然之后他看看那几个守备军,守备军毫未觉察这边的异动,正忙活着吃饭,五个人倒有四个人背向了这边。 欧阳若无其事地起身,看起来像是要去路边小解。那几个乔装的日本人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跟了上去,缩在袖子里的手握着刺刀柄。 欧阳刚到树前,一转身把手上抓着的一把沙子全撒进了第一个人的眼睛里,第二个人抽刀扑上。 “鬼子!他们是日本人!”欧阳向工事里的士兵喊,然后顾头不顾脸地冲进了树后,枝梢在脸上抽出了血痕,一柄刺刀险险地扎在身后的树干上。欧阳滚倒在树后,他翻身爬起,第一眼是望向百米开外的阵地,他期待那里的反应。可他失望了,一小队他一直没见到的乔装日军早已潜伏在阵地之后,欧阳的喊叫没被守备军听到,反倒让他们提前跳出来挥刀砍杀,守备军们连枪都没摸到就有三个死在刀下,剩下两个带了重伤徒手在刀下挣扎。 追赶欧阳的日军暴躁地砍断了眼前的一根枝条,冲了过去。欧阳放手,抓在手上的一根树枝连枝带叶狠抽在那日军的脸上,他趁机冲了过去,将对方紧紧抱住,两人抱成了一团。被沙子迷了眼的日军听着周围的动静,闭了眼挥刀乱刺,刀几次从扭打的两人身边划过。 “三浦,小心!”和欧阳抱着的日军用日语提醒着。 “三浦快刺,他要杀你!”欧阳这一句有效得多,迷了眼的家伙不分青红皂白一刀捅了出去,欧阳猛力把抱着的那位往刀尖上推。怀里的人立刻脱力,欧阳挣脱开来,对方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欧阳抬头看了看,阵地上的守备军已经全军覆没,又有五个提刀的日军向他走来,外加一个提着手枪殿后的头目。那名女装日军也从行李卷里拽出了一挺机枪,他狠狠地拉动枪栓,身边拿枪的中队长三木拦住了他:“没听到信号前,只能用你的刀。” 身前的日军已弄干净了眼睛,并从队友身上拔出了刀,他两眼冒火地瞪着欧阳。欧阳退了一步,踢到自己的箱子,他把那个箱子拿在手里。 第10章 那名日军扬刀,用很标准的刺杀姿势向欧阳刺了过来,欧阳用手上的箱子把刀锋搪开,刀穿透了整个箱子从他颊下划过,在他颈根上添上了一道口子。欧阳故意摔倒,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隔了箱子压在刀刃之上,刀被偏转,猛拗之下断成了两截,半摔在地上的欧阳把整个箱子劈头盖脸地冲对方砸去,书和衣服散了一地,箱子上插着的刀锋划过了对方动脉。 那几个日本人终于有些发愣,看来欧阳是个值得全力对付的人。又一个日本人哇哇地吼着冲了过来,还半跪的欧阳随手捞起本书砸了过去,正中鼻梁,那个日本人惨叫一声,欧阳瞅了眼书皮——《资本论》,原来大部头有这么大杀伤力。 起风了,欧阳身上那袭长衫被吹得如旗帜一样地飘拂。他这才发现颈上的伤口,半个肩膀已经一片朱红。欧阳喘着气,在颈上摸了一把,看看手上的血,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周围的几个日本人满意地看着,他们喜欢看人走投无路。 风吹着被砍散的书页卷过这杀戮场,飘过地上的血渍,飘过尸体,飘过路面,被一只手接住,那只手把那《资本论》中的某页翻过来看了看,然后又把纸翻过来擦自己脏污的脸。 剩下的几个日本人举着刀向欧阳冲去,欧阳把书扔了出去,心爱的藏书被砍得书页纷飞,他趁了这个空当爬起来跑开。 他仍试图跑向沽宁的方向,但那几个家伙仍在围追堵截,他已经被围在那几个人抄出的半圆里了。欧阳站住,四柄刀围了上来,那位三木队长和女装机枪手早不知去向。欧阳扫视着身前身后那几双恨意俨然的眼睛,无奈地看看沽宁的城郭,沽宁已经在望,但他清楚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到不了那里。 日本人咬着牙,能杀掉这个莫名其妙的中国人将成为他们今天最快意的事情。 几个日军叽里咕噜地说着话:“把你的头给我,我要你的头。” “别和这个中国人说话,他很狡猾。” “我不会杀了你的,我只会砍掉你的手脚,看你在地上打滚。” “是的,岩田最喜欢看中国人在地上打滚。” 欧阳笑着把脖子伸出来,一只手还在上边拍了一拍:“来吧,岩田,给你啦,快来拿。(日语)” 岩田有些疑惑地看看同伴,但欧阳摆出的姿势太诱惑了。 “他是我的。”岩田一刀砍了下去,欧阳揣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把什么东西在岩田头上狠狠砸碎了,然后把剩下的那一半扎进岩田的眼眶里,狠狠拧了个圈。 几个日军惊退,岩田在地上翻滚嘶吼。欧阳看看手上的那半个药瓶,药片已经散得一地都是,被滚动的岩田压入了泥泞。 “并不是只有中国人会打滚,你们也会!(日语)”欧阳翻过手上的瓶盖看了看,思枫的留字已经沾了血污但还看得清楚。他捡了几个没沾血的药片扔进嘴里嚼着,神情有些悲悯。他现在确实是技穷了,不过至少死前他不想再说日文:“好了,现在来吧。” 几个日军有点疑惑,眼前这人并不剑拔弩张,可谁也搞不清他还有多少花样。看着欧阳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们又试探着往上靠。 突然传来一个生硬而冰冷的声音:“你们……谁是中国人?” 日军回头,身后是个难民打扮的汉子,他手上攥着张纸,只有欧阳能认出那源自自己已经随风四散的存书。欧阳还没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一个日本人已经回身扑了过去,这让欧阳肯定了对方和鬼子并非一伙。 “快跑!去城里报信!”至少要保住一个能报信的人,欧阳喊着扑过去。 一直盯着他的一名日军抡刀斜劈,刀从欧阳腰间划过,血光飞散,欧阳摔倒在地,头上刀风虎虎,欧阳仰头望去,纷乱中一柄刀向那陌生人砍下,陌生人甩下背上一个长条布包猛荡,金铁撞击声中日本人的长刀脱手,打着旋儿从欧阳头上飞过。紧接着,陌生人扯下那块包布甩在另一个持刀欲劈的日军头上,布下边是柄黑沉沉的铡刀,陌生人的铡刀甩了半个圆,身前的日军闷声倒下。丢了刀的家伙彻底慌神,他掉头向自己的刀跑去,铡刀脱手向他甩了过去,砰的一声闷响,连欧阳也听到那筋断骨折的声音。 砍倒欧阳的家伙再也没胆背对着这么个人,正对着欧阳的刀也转了过来,陌生人沉着脸,赤手空拳地向着他招了招手,那仅存的日军再不敢贸然攻上,正犹豫间,背后扑地一声闷响,一截刀锋从胸前透了出来。他倒下,身后的欧阳也筋疲力尽地倒下。 陌生人看看这满地尸骸,先捡了自己的刀,再对欧阳伸了只手,欧阳把手伸给他:“你是谁?” “六品,窦六品。” 欧阳立刻就明白了:“从那个被鬼子屠的村来?” “是窦村。”六品忽然回身,那个被欧阳用药瓶插了眼睛的日军正忍了痛想从旁边爬开。 “不要杀……” 话未说完,六品已一刀落下,他回头瞪着欧阳:“干吗不杀?他穿了我大舅的衣裳。” 欧阳苦笑:“因为……要问他话。”他挣扎起来,“六品,窦六品,十万火急,托你件事,你进城,去守备司令部,跟他们说鬼子来了,装成难民。” “什么守备司令部?” “就在黄门街,过了青龙桥就是,你没来过沽宁?” “我就没离过窦村。” “来不及了。”欧阳苦笑。他看看不远处的沽宁,谁知道那里今天会发生什么? 生死线第三章2 院门紧闭着,邮差在把着院门。思枫和几个人在院里屋里忙碌着。墙上的活砖取下就露出里边的秘密空间,梁木上也有整块是活动的,水缸里用油布密封着零件,花盆翻过来,下边的夹层里也藏着备用电池。把这些快速地安装在一起,就成了一套完整的电台。思枫将电台塞进难民们常备着的那种被套夹层里,用密密的针脚缝上。她的同志们也在旁边忙碌,把必须带走的东西用各种方式藏匿。 “分散一点不是更好带吗?”店伙看着思枫忙着针线活皱着眉说。 “好带,可有一个人到不了电台就完了。同志,这次转移还没定目的地,可有两件东西是比你我的性命更加重要的——电台和密码本。” “我来背,”厨娘是个牛高马大的女人,她对店伙笑笑,“我完了就给你扛。” “小心一点,谁也不会完。”思枫淡淡地说。 邮差一直从院门上的缝隙往外窥看,忽然跺了跺脚回过身来骂了句:“他妈的!” “你别老一惊一乍的!”厨娘瞪着眼。 “我今儿早饭钱都给了门口那几个逃难的,可人家捡都懒得捡,我保准他那破被子卷的全是金银财宝,比咱这床被值老多啦!” 屋里的几个人笑骂着,思枫排开他们从门缝里向外窥看。几个铜板确实是散在地上,四道风见过的那个刀脸人正从巷子里过身,几人明显不是一路,可那几个难民却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边。思枫注意到刀脸人背着的手做着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难民从行李卷里掏出一个枪柄放进怀里,门缝里视野有限,那几个人消失了。 思枫转身看了看邮差:“你身后干净吗?” “我一向很小心。” “我想我们已经被围上了。”思枫苦笑。 几个人立刻狐疑地望向邮差,思枫打消了那个怀疑的萌芽:“我们要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是我自己大意了。” 院里开始一种新的忙乱。思枫的同志寻找着武器,但六个人只有两支手枪,沽宁的地下活动是几乎不用枪的,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 “争取点时间,让我销毁密码本……请你们不要做烈士,好吗?”思枫说着就进屋。 邮差操起了一把镐,脸上和那几个人一样是决死的神情,他突然苦笑:“国共合作时期,居然还要死在国字头手上。” 思枫把木片劈碎了,往灶里又添了几块,火光熊熊地腾了上来,映着她平静而忧郁的脸,她将密码本往灶膛里填去。 门突然被重重地撞开,思枫的手还悬在炉火之上,她回头,进来的是店伙:“走啦!他们走啦!” 思枫愣住,一只手险险地将密码本从火舌上抢了回来:“走了?怎么可能?” “我们也摸不着头脑,陈六七已经跟上去了。” “去哪里了?” 厨娘也冲了进来:“往街上去了,去看游行——好像根本就不是冲咱们来的。” 店伙呸了一口:“那能冲谁?沙门会?青洪帮?全沽宁还有比咱们更值得对付的人吗?” 思枫蹙着眉头,她不同于欧阳,欧阳一门心思的吾国吾民,立刻就能想到日本人,她心思更重的是这小组织的安危。一时如坠云雾,思枫也有些纳闷了。 生死线第三章3(1) 集会中心的满江楼披红挂彩,高三宝、蒋武堂等人已经在临街的窗前坐下。刀脸人和四道风打过架的那矮子以及思枫她们见过的几个难民在周围的人群里出出入入,他们在占领最佳的射击位置。 邮差在后边尾随着,他跟随的对象似乎和谁都递过眼色,又似乎和谁都莫不相干,这种暗藏的杀机已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龙文章在一阵如雨的彩纸中被簇拥上来。作为一个英雄,他有必要在此时发表一些言论。 “死,是很容易的!”龙文章把整句话切成一个个单词喊得满场皆闻,满场都被他喊得静了下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发子弹,日本造,三八大盖,它在等着我! 第11章 ——可是!在那之前——”他扬起须臾不离的中正步枪,“我的中正步枪,足足一千发子弹,等着日本人!” 掌声雷动。 华盛顿吴拿上来四个绘着仁丹胡人头的碟子,往东西南北随意扔去,龙文章抬枪,也没见他怎么瞄,枪声脆响,四个碟子在空中粉碎。 掌声再次雷动,游行渐入高潮。 “蒋司令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高三宝满脸堆笑。 “小孩子家玩意。”蒋武堂得意中又有些不屑。 四道风尽力地做着鬼脸,他是真瞧不起,一切来自官家的东西他都瞧不起。 何莫修又在拍自己的脑瓜,刚才他又没抢到龙文章那景,取景框转来绕去却套住了人群里正横眉立目瞪着四道风的矮子,也套住了斜眼看矮子的刀脸人,何莫修已经打算把那一小块人群全拍进画面。高昕手拉着同学过来敲敲他的脊背:“嗳,帮我们拍一张。”何莫修立即转了镜头对着那两个女孩,很卖力地想找一个与众不同的景致。 “站高一点。”他指的是黄包车,车上载的传单已经散了大半,那确实是个很好的立足点。 满江楼上,龙文章的演讲总算收摊,楼下悬着的两挂鞭炮被点响,炸得红纸与喜气纷飞。纸屑翻飞下两头狮子在舞,嘴一对拉出一横幅:沽宁商会捐赠我护城好儿郎五千元。 高昕和她那同学正努力爬上那黄包车,老馍头阿谀有加,小馍头急得直跳:“你不能踩那儿,要坐人的!” 何莫修摆摆手:“嗳,你不要挡我的镜头,下一张专给你照。” 他刚要摁快门,高昕在高处猛摇着手:“先别照!把那个给我!” 老馍头把她所指的传单给了她,高昕猛力一撒,传单如雪片撒下,高昕和她的同学定格。 邮差趁乱挤到巷口,思枫她们已经从那个院里出来,正在观察那吉凶未卜的人群。 “那帮人至少有一打,我是说能看出来的。”邮差眼睛仍盯着远处。 “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这么多人……沙子掉在沙堆里。”思枫担忧的神色显而易见。 “不是冲咱们来的。” “不是冲咱们来的。”思枫茫然地随了这么句,脸上的神情并没半点轻松,她看着人群和居高临下的满江楼,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实。她一言不发地转进巷子里,几个人疑惑地跟上。 远远的游行鼓声阵阵传来,思枫扫视着几个同志的脸:“我们挑这个时候走是对的,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她顿了顿想词,“可能今天沽宁就会失守,这地方再不存在。” “干吗这么说,老唐?”邮差不解地问。 “那些人不是特务,当然也不是难民,我想,可能是鬼子。” 几个人一下炸了窝,血气最旺的邮差立刻就想往街上去。思枫一把拉住他:“陈六七,你给我回来!鬼子已经混进了城,不知道有多少,肯定不光我们看到的那些。这座城要守不住了,不管明战暗战都守不住,这是早料到的结果,所以才要转移!” “我们可以警告他们!不是吗?” “我们是要送走电台和密码本!没了这两样东西,方圆几百里地才真叫给鬼子占了!” “我可以……”邮差攥着拳头并想不起自己可以干什么。 “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家。”思枫苦笑,“今天要做烈士,容易得很,以后也有的是机会,难的是活下去,还打下去。”她冷静下来,“提前行动,送走电台。通知船老大在河边等,傍晚前全部撤出沽宁。” 那几个人也冷静下来,怏怏地跟在她身后。 沽宁河边,河水淙淙,思枫也心事重重,等着的船迟迟不来,她的担心也越来越重。几个同伴散布在周围等待着,裹在被褥里的电台已经背上。 邮差急急跑来:“船老大已经尽快了,可来得突然,怎么也还得半个时辰。” 思枫点点头。 “我……可不可以去放一枪,就一枪,报个信,反正就要走了……”邮差请求着。 “不行。放一枪,然后整个沽宁的守备军都追在咱们屁股后边。” 邮差颓然坐了下来,这事显然已经没了希望。 “让撤离的同志都走南城,鬼子该是从北边来。”思枫说。 邮差忽然捶了下自己的头:“哎呀!上午走那家伙可是从北边走的,可不撞枪口上了?” 人们都愣愣地看思枫,思枫迎河水北望,好像她能看穿这幢幢建筑看见欧阳一般。 “他吉人天相。”思枫轻轻地说。 几个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无论如何这不像老唐同志该说的话。 生死线第三章4(1) 郊野外,欧阳正在整理自己的伤口。长衫已经被撕成两片缠在身上,他和六品正尽力把它束紧。欧阳直起身来试了一下,每一下轻微的动作都痛得他直咬牙。 “我看是不行。”六品满脸怀疑。 “我看是行了。”尽管刚束上的衣服里已经在渗出血迹,欧阳还是弯下腰,去拿鬼子怀里的手枪。 “我来我来。” “得自己来,这都干不了,我躺这儿得了。”欧阳努力着,他终于做成这个简单的动作,对自己也多了几分信心。欧阳直起腰来,心情好了很多,“挺好。六品,你来搀着我,我给你带路。” “咱们去哪儿?” “进城,咱们回沽宁。” 六品搀着欧阳向沽宁城奔走。 牌楼已近在眼前,过了牌楼就算进了沽宁。欧阳停下,随便抹了一把颈子,上面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觉得那都不像出自自己。 “这城里有鬼子吗?”六品有太多想弄明白的东西。 “大概有吧,可更多是中国人。” “这城是不是已经被鬼子占了?” “我不知道。” “你比我还玩命,你比我还恨鬼子。”六品说,“你肯定有挺要紧的人在城里,所以你这么玩命。” “什么?”欧阳看着六品那张憨厚的脸,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心事居然被个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人说了出来。 “你脸上写着嘞。我老婆孩子都已经死啦,我都快疯啦。这么老久我就跟你说过话,我看得出来。” “大概是吧。有个人挺要紧,可很多人更要紧。改天我跟你说,如果咱们还能活下来的话。” “我来背你。”六品笑了笑伸出手来。 他是这种人,丢失了自己的牵挂就愿意把别人的牵挂当成自己的。 “不不,等一下……我不是跟你讲客气。”欧阳挣开那双热情的手,望着百米外的牌楼,“这是进出沽宁的必经之道,没道理这么安静。” 牌楼一个人没有,不止是太安静,而且有点死气沉沉。欧阳看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开步。六品搀着他,一步一步地穿过这牌楼。它后边是条百米长街,欧阳早晨从这里出城时还有几个路人,现在只有一件无主的衣裳被风卷着吹过,六品伸手抓住,那是件小孩衣裳,六品憨憨的脸上顿时有些伤感。 欧阳把那件衣服拿过来放在窗台上,轻而坚决地把六品往后推了一把,六品一惊:“你是说这条街上有鬼子?” 欧阳摇摇头:“我先走,我认路。” 他走得摇摇欲坠,抱着双臂,夹着腋下的伤口,束腰的布条里藏着手枪,他的手握着枪柄。 六品用他特有的专注看着欧阳走开,又轻推路边一家房门,门从里边闩着,他竭力想从窗户里看清什么,却只看见小户人家特有的拥挤与幽暗,他再凑近一点,额上被什么狠抓了一下,他惊退摸枪,一只猫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苦笑,后肘被人轻碰了一下,六品终于不愿意再在原地待着,欧阳再没说什么,由六品搀了往前走。 “这里头真要有鬼子咱们是不是就准得死?” 欧阳注意力全在周围,他有口无心地应着:“被枪打死还是被刀砍死?” “挨枪子儿。”六品蛮有信心地摸摸背上的布包。 “那就再不用拼死拼活报什么信了,现在这架势,枪声一响,沽宁就是炸开的马蜂窝。” “那你干吗不开枪?你有枪。” 欧阳看看自己腋下的枪,他有些心虚:“因为谁也不知道鬼子要干什么,我也……” “你是什么人?” 被一个老实人怀疑地瞪着绝不好受,欧阳苦笑,他知道自己必须答得小心:“我是好人,你也看得见。” 六品终于点了点头移开目光:“我妈总教我别太听别人的话,可我总不听她的话。”他宽厚的肩膀就几乎把欧阳全拦住了。 欧阳苦笑:“这是个赌,六品,赌挨枪子儿就得大家公平。”他轻轻地把六品拉到与自己平行的位置。 两人终于走过那条吉凶未卜的长街。 “你不是说鬼子进了城吗?” 欧阳近乎宽慰地笑笑:“也许没有,也许……只是骚扰。” 长街边的巷子里忽然出现三个守备团的人,一个排长带了两个兵,欧阳一把把六品推开,转身拔枪,但枪没有掏出来,伸在腋下的手改成了掩着伤口,那三人诧异而警惕地打量着他。 排长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沽宁人。”欧阳看看自己这一身血污,“刚碰上鬼子,就成这样了。” “鬼子?哪来的鬼子?除非我是鬼子。” “他们可能进城了。”欧阳解释着。 排长的神情有些好笑:“除非我是瞎子,我们一直在这儿。”他忽然变了脸,“你们两个,靠墙站好! 第12章 说神道鬼的,我看你们倒像鬼子!” 两人被枪口猛烈地推搡着,六品不满这种粗暴,用胳臂把两支步枪搪开,于是排长的手枪指上了他的头。欧阳趁着这股乱劲把露在腋间的手枪柄全推进了束腰的布带里。两人被推得撞在墙上,两支枪口分别对着他们。 两个士兵有些急不可耐地盯着那排长,排长摇摇头。 欧阳说:“军爷,您有三个人,分两支枪指着我们脑袋,让一个人去报信行不行?” “顶了枪还这么油腔滑调,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一个士兵掉转了枪托狠砸在欧阳腹部,这牵动着欧阳腰肋的伤口,他几乎趴了下来。 排长对眼前的两人有些心不在焉,反而焦急地看了看表。 远处的阁楼上,一支机枪的准星正指着欧阳他们。那是先前女装的日军,衣服已被他脱在旁边,露着毛茸茸且汗湿的上身,旁边一个装弹手正搬来一个又一个的弹箱。 “等信号。松村,武士的心灵在战前要像雪地般寂静。(日语)”三木提醒着,他坐在一个中国人的尸体旁边擦拭着战刀,血渗过楼板滴下,滴在几个死去的守备团士兵的身上,那几个士兵在死后被扒去了军装。 生死线第三章5 沽宁河边,船已靠岸。邮差正小心地把电台送上船,思枫坐在河边,低着头似乎在观望流水东逝。 邮差走过去:“老唐,上船啦。” 思枫没动,邮差这时才发现她在悄没声儿地恸哭。 邮差有点傻眼:“唉,老唐……这个船……哎呀你……那个撤离……还有电台……” 他并没搞清自己在说什么,思枫已经站了起来:“都上船吧。” 同志们都已在船上,邮差上了船,然后向思枫伸出手一只手。思枫没理那只手,她看着船上的所有人,船上的人也看着她,谁都瞧得出她刚哭过,可作为下级谁也不说。 “好了,你们走吧。” “什么意思,老唐?”店伙最先沉不住气。 “这是咱们的家不是?鬼子来了,总得有人放个枪、报个信,你们走了,电台也走了,我去放这个枪,报这个信。” “我去呀!早说了我去!哪能是你?”邮差对思枫的决定有些气极,他想往岸上蹦,可思枫站的位置就在上岸口上,要上岸就会撞到她,“嗳,你让下好不好?” 思枫笑了笑:“我去。说起来,我在这里不光有个家,有个店……还有个牵挂。” “他已经走了,那王八蛋……”旁边的人捅了一下邮差,邮差立即改口,“唉,我就是说他走了!” 思枫并没生气,反倒笑了一笑,红晕上脸。 “可是,你是老唐。”厨娘忍不住提醒。 “不再是了。老唐是给大家拿主意的人,我给自个儿拿了这主意,已经不配给大家拿主意了,”思枫苦笑,“我也没给大家拿过什么好主意,这么些年一枪没放,好多自己人都不知道沽宁组织的存在,我对不起你们的热血。” “你不能把对的说成错,咱们这些年掩护了多少人,又送走多少情报?”厨娘很想说服思枫。 “别的地儿热血又热闹,可热完了谁不得从咱这儿上红区?”船老大也在一旁帮腔。 “就是,亏了你,沽宁才叫个平安港。”店伙捅一下邮差,“说话!” 邮差看着思枫:“牢骚归牢骚,小心绝不是错。” “不是的,我是说我就是个女人,最怕出事,看不得死人……我更合适洗衣煮饭,平平常常,日出作,日落息……这么想的人,不能再做老唐。”她用袖子擦去眼泪,奇qisuu.书这让她的同伴看得说不出话来。擦去眼泪的思枫看起来又很坚决,几个同伴甚至不敢看那双刚哭过的眼睛。 “走吧,”思枫把密码本往船上扔去,“用命护着它。” 她转头走开,向着满江楼的方向走去。果断而坚定。 生死线第三章6(1) 满江楼前,欢庆祥和的气氛仍继续着。楼上的蒋武堂开怀大笑,紧张的心情在今天的喜庆中终于爽利。 “司令是在笑我这老古董吗?”高三宝莞尔。 蒋武堂居然点头不迭:“我笑的是你一掷千金,沽宁老高这些天给守备团开的钱居然超了南京老蒋历年给的军饷。” 高三宝看着蒋武堂,忽然大笑:“司令可曾听见一声巨响?” “哦?”蒋武堂也斜了眼看着。 “那是高某人心里放下的石头。” 一片笑声。 楼下的每一个沽宁人都看着,沽宁人中潜藏的日本人也看着。 日本人的暗中部署已经全部完成,错落于人群之中,刀脸人在楼前带队主攻满江楼,矮子则自外围包围了整个集会的人群。 在满江楼前的不远处,特务甲戴着墨镜叼着烟,一脸超然物外地在观看,特务乙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学校里、店里,两处都没有!” 特务甲愣了,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她是副车,知道主车在哪儿的副车。”他照着乙的来路走,特务乙跟着,刚走了十数米,便看见他们要找的思枫正从一条巷子里出来,双方撞个正着。 思枫愣了一下,转身进巷,特务甲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站住!”特务乙喊了一声,拔出了手枪,特务甲也把手伸进怀里。 思枫头也没回,转过一处巷角后开始小跑疾行,后边的追兵并不是她最在意的对象,她听着巷子外传来的喧哗,焦急地看着表。她快步走着,一闪身,拐进了一家小院,随手把门带上。两特务疾跟过来,特务乙警戒着踢开院门,一个混乱的杂院,看不见思枫的踪影。特务甲做了个手势,两人向长巷两头分头跑开。 思枫从那些拐弯抹角的巷子里钻了出来,巷口正好是几个曾被他们怀疑过的难民,他们用毫不忌惮色迷迷的眼光盯着思枫,各自的手已经伸在藏掖枪械的地方。 思枫从他们身边挤过。前边就是满江楼,人头如潮,思枫从中间分出一条去路,她的目标是满江楼前的刀脸人。 刀脸人看了看表,将手伸进怀里。思枫向他挤过去,特务乙突然出现在她身前,一手撩开衣衫,露出握在手上的枪。思枫不理会他的威胁,转身向另一个方向,但特务甲却出现在那个方向,机头大张的手枪握在手上。思枫再次转身,她所注目的刀脸人一边看着手上的表,一边正从怀里往外掏什么。思枫从手提包里掏枪,对着刀脸人的后背举起,而几米开外的两特务也对她举起了枪械。 “放下枪!我们是中统!”特务甲喊了一声。 人群如潮惊退,倒在本来的拥挤之处让出一片空地来。刀脸人转身,思枫毫不犹豫地开枪,两发子弹打在对方的脊骨上,刀脸人倒地时抠动了手上的信号枪。那发红色的信号贴着地斜飞进了满江楼的大门,最终没能升上天空,同时思枫也被来自特务的两发枪弹击中。人仰马嘶,人群惊蹿,楼上的军人推搡着商人们往后躲,这一切在她看来却是个无声的世界,她靠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上。 牌楼边的阁楼上。三木再也无法平静,他看看表,焦躁地站了起来,时间到了,可是还是没有信号。 不远处,那名用枪指着欧阳的排长看看表又看看天空,终于失去了耐心:“杀了他们。(日语)” 欧阳看了他一眼,他今天已经不再会为这种事情惊讶了。 “用枪?(日语)”士兵问。 “用你们的刀,笨蛋!(日语)” 两士兵又狠狠给了欧阳和六品各一枪托,退开几步给步枪上刺刀。欧阳痛苦不堪地软倒,手伸进布带里抠动了扳机,一个士兵中弹,另一个和那排长闪进巷子。欧阳咬着牙跪倒在地上。 “你挨枪了?”六品着急地问。 欧阳苦着脸:“真不该贴着伤口开枪,震到了。”他从布带里把枪掏出来,那已经是把血淋淋的枪。 “这到底是沽宁城还是鬼子城……”六品话音未落,暴雨般的子弹扫了过来,石屑纷飞着从他们脸上割过,六品一把扛了欧阳上肩就跑,欧阳在他背上胡乱射击着,直到被六品重重扔在隐避的巷角。 阁楼上,那名半裸的机枪手正狂乱地射击着,弹壳从脸边飞过。 “浑蛋!为什么开枪?”三木一脚将他踢倒。 机枪手连忙停止射击,端正坐好,三木又一脚踢了过来:“既然已经开打了,就打下去!” 机枪手求之不得地扣动扳机,三木又一脚踢过来:“援军还没到!你这个浑蛋要节省子弹!” 机枪手的连射变成了点射。 生死线第三章7(1) 满江楼前,两个特务从奔散的人群里挤出来,如临大敌向思枫靠近。 龙文章举枪,蒋武堂面有怒色地摇了摇手,龙文章忽然转头北向:“北边响枪,机枪,北门!” 蒋武堂将手足无措的高三宝推开,提起刀向楼梯口走去。 满江楼前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露出那些刀脸人的手下,他们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发的变故。 被挤在巷口的四道风看着人群从眼前涌过,有热闹却看不着,他干脆跳上车座一脚踮了起来,伸手攀住了巷墙,总算是看到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对街矮子狞恶而憎恨的眼神,他正从一个同伴的被卷里掏出一支罕见的家伙——一种日军仅在特殊任务中才使用的侧匣冲锋枪。 “谢击。(日语)”他的子弹向盯了他许久的四道风射来,四道风松手,整个人摔在黄包车上,他看了眼墙上的一排弹孔,骂道:“他娘的这还有道理讲吗?” 第13章 话音未落已经被爆响的枪声淹没,矮子的喊叫给没了主心骨的日本人一个主意,一小半按原定计划在攻击满江楼,一多半的人向全无防备的人群砍杀射击。 高昕在忽起的祸事中不知所措,直到何莫修把她拖倒在地,几发子弹从黄包车上方掠过。 矮子狂热地向四道风所在的巷口射击,他的目标只有四道风一个。 几个日军冲到满江楼前。一个在龙文章的射击中倒下,其余几个将手榴弹一齐扔了上去。龙文章扑倒在桌子后,蒋武堂一脚把身边的高三宝踢得滚下了楼梯,自己在楼梯口蹲伏,爆炸让整座楼都在晃动。 “龙文章!”蒋武堂喊,“北门!” 龙文章茫茫然从桌子后站了起来。一楼已经有几个日军冲了进来,蒋武堂一把将高三宝拖开,挥刀砍了上去,狭小的空间倒利于他的马刀发挥,刀锋过处血光飞散。 华盛顿吴提着枪在屋角发呆,蒋武堂狠踢了他一脚:“高会长丢个指头拿你手脚来换!”他立即晕晕然抢上去扶起高三宝,又是几个手榴弹飞了进来,巨响和烟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群已经彻底炸了窝,两馍头竭力想拖走自己的黄包车,在人群的推挤中左冲右突。 摔得有点发昏的高昕醒过神来,她看着两对左右冲撞的车轮问:“怎么啦?” 何莫修尽力压低她:“不要看!千万不要看!” 高昕还是看到了,先看见他肩上多得吓人的血,然后看见自己的同学已经被打死在车座上,被小馍头拉着转动,一双眼正瞪着自己,高昕吓得尖叫。 老馍头终于撞出一条去路,帮小馍头把车掉了过来,流弹打在车体上发着令人牙酸的声音。 何莫修一把抓住小馍头,神情已经有点歇斯底里:“把她带走!”他已经急出了英语,“求求你了!” 小馍头抱起高昕扔在车上,拖了车飞跑,这很要命,因为车上还躺着那位同学的死尸,高昕瞪着自己的同学尖叫一阵,然后她转了身,捂着脸恸哭。 何莫修一瘸一拐跟在车后跑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也许正在经历某个历史时刻,他回身举起了相机,闪光灯让一个正在射击的日军回身,砰地一枪,相机上的闪光灯粉碎。何莫修紧跑了两步,头下脚上地扎进老馍头的车座,任由老馍头拉走了。 就这么一瞬,方才的集会场已经血流成河,仍没能弄清事态的四道风被弹雨中奔蹿的人流阻在巷口。身边的人剥笋一般一个个倒下。人圈外的矮子换上了一个弹匣,他用枪对准已经无遮无掩的四道风。面对那个蓄势以待的枪口,四道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不甘心看着。 “我说过你们很快都会死的。(日语)”矮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大风突然拖着黄包车撞向矮子,矮子向那个庞大的身体扫射,四道风被晃倒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大风背上的血渍迅速扩散,瞬间变成了红色。大风的体重加上黄包车的冲劲把矮子撞晕在墙上,四道风抢起先前扔在座上的三八刺刀,一刀捅进了矮子的胸口。大风安静地滑倒。四道风拔出刀,跪下来静静看着大风,大风保持了一个安详的笑容,四道风猛地扔出刀,把对街一个射击的日军钉在铺门上。 “大的!”他踢翻了一个日本人,一膝压了下去,膝下传出碎裂的声音。 “大的!”他抓过又一个日本人,用额头撞碎了对方的鼻梁,抢过了他的战刀反手刺下,另外两个日本人被他吓得狂奔入巷,四道风一步不放地在后紧追。 飞蹿的枪弹和爆炸让思枫从晕沉中清醒,眼见之处,那两个特务仍缩在对面的巷口窥测着,一次近在咫尺的爆炸终于让他们逃之夭夭。 思枫几乎是在战场的中心,周围伏尸狼藉,零星的守备军在和日军对射,可他们甚至无法区分和百姓穿着同样衣服的对手。身前的日军仍在向满江楼里投弹和射击,思枫捡起落在身前的手枪开始扣动扳机,那不过是意识模糊时的一点本能,但围攻的日军终于有些松动。 蒋武堂趁隙从楼里冲了出来,刀光闪动,他已经杀红了眼。龙文章从楼上跳了下来,动作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利落,他扭伤了脚。 “龙文章,北郊阵地!”蒋武堂挥刀劈倒一个同样持刀的日军,“他娘的,我是刀祖宗!” 龙文章招呼了几个守备军,一瘸一拐地去了。 蒋武堂搪开背后的一把刀,大马金刀地逼上几步:“老子都等急了,别逃!”他把那名日军逼得满街奔蹿,蒋武堂终于没了追的耐心,左手手枪把他撂倒。 思枫仍在扣动枪机,直到那支枪无力地落在地上。她已经招得部分日军向她射击,子弹在周围攒射,她奇迹般地没有被打中。她看见旁边有人在奔跑射击,向她射击的日军一个个被击倒,然后她看见欧阳,浑身浴血,表情平静地向她伸出手,思枫微笑着闭上眼睛,她腾云驾雾一样被欧阳抱了起来。 那不过是思枫的错觉,把她抱起来的是邮差。店伙在他后边跟着,两人都已伤痕累累。 店伙捂着心房下边的一块伤口:“快走吧,我们再承担不起损失了。” 邮差抱着思枫向巷子深处走去,突然发现店伙没跟上来,他回头,店伙正扶着墙根慢慢地倒下,邮差咬咬牙离开,再没有回头。 生死线第四章1(1) 欧阳和六品的处境更艰难了,他们要对付的除了那挺催命的机枪,还有那几名伪装成守备军的日军。 六品撞开一家房门,把欧阳拖了进去。这家的人也被杀了,子弹穿过门窗在头上横飞,欧阳叹了口气,竭力在地上坐直。 “我们顶不过两分钟。” 六品没说话,挥刀砍翻刚冲进来的一个日军,欧阳补了一枪,看看所剩无几的子弹:“兴许一分钟。” 六品看着他:“你不说会有人来吗?” “该来的总会来,只要咱别坐在这儿干等。”他给自己和六品一并打着气,“哈哈,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机枪继续轰鸣,日本人打算用子弹把这屋子撕碎。欧阳几经努力,终于把门外死人的一杆步枪钩了进来。 那名机枪手还在射击,射击的硝烟已熏得他漆黑如鬼,身边堆积了密密的弹壳。 枪声戛然而止。机枪手弄了弄枪,似乎是坏了,他和旁边的弹药装填手开始手忙脚乱地卸下枪管。 没了机枪轰鸣,这世界顿显清静。欧阳在门口察看着,对街的日军探头探脑地在准备着什么。 “六品,他们要冲进来。” 六品毫不在意地弹了一下自己的刀。 “还有更好的办法,你会开枪吗?” “不会。” “只要扣这个扳机……”欧阳用刚钩进来的步枪演示着。 “我讨厌枪。” “扣这个扳机。”他把枪交给六品。 六品很给面子地扣了一下,一发子弹毫无目标地飞了出去,那几个跃跃欲试的日军往回缩了一下。 “数十个数扣一下,”欧阳看着六品不乐意的表情说,“为了我好。” 六品终于开始小声数数,欧阳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照里屋冲去。他嘴里和六品同一频率在计数:“1、2、3……” 一家的窗户被捅开了,欧阳从里边钻出来,他嘴里大声地数着数:“……7、8、9、10。” 六品的步枪响了一下,欧阳满意地笑了:“六品你真是个好同志。1、2、3……” 他以一个伤者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过长巷,枪声或远或近地在响。巷子到了头,欧阳看着眼前的一道高墙,南方潮湿的气候让墙上结了厚厚一层青苔:“……8、9!”他数着数,猛地冲向那道高墙。 “10……”六品又全无射击素养地打了一枪,日军在屋角的掩护下一点点靠近。 欧阳两手攀着墙头,脚在青苔层结的墙上踢蹬,终是攀不过,重重摔了下来,他痛得直拿拳头狠砸地面:“1、2、3!欧阳山川,你还年轻!”他爬起来又冲向高墙,总算攀了上去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一声脆响,仅有的一个备用弹匣落在墙下。欧阳恋恋地看了那个弹匣一眼,不可能去捡了,“5、6、7……”他向墙那头跳下去,又是一下重摔,痛得他拿脑袋撞墙,“9!10!你还没死!” 枪声又响了一下。欧阳缩在墙角,他已经出现在日军的后方,那位假排长正举起一只手,打算等六品子弹打光时发起一次全力冲锋,他身边的两名日军拧开了手榴弹的弹盖。 欧阳看着那假排长还未挥下的手,一边轻声地数着数,一边检查枪里仅存的几发子弹。 六品最后一次扣动了扳机,弹壳蹦出,空膛的步枪卡上了枪栓。假排长的手一挥而下:“冲锋!(日语)” 没等他们冲去,欧阳便从他们背后冲了出来,两个正要投弹的日军在他的射击中倒下,枪口指向那假排长时却没了子弹,欧阳滚倒,他想去捡地上的枪,枪却被那家伙一脚踢开,他对准了欧阳就要扣动扳机。六品从屋里冲出,投出了手上的步枪,枪上的刺刀发挥了标枪的功能,假排长倒下。 欧阳坐了起来,疲惫不堪地苦笑:“六品,你……”他突然被一个奄奄一息的日军抱住了,那家伙亡命地拉开了手上的手榴弹。 欧阳狠挣,可已经没力气挣开,他冲着向他狂奔的六品大喊:“你别过来!” 六品充耳不闻,冲过来抓住了那鬼子的肩膀,一脚狠踹在欧阳屁股上,欧阳从日军手里摔开,六品把那鬼子在头上打了半个旋,向旁边的巷子里扔去,几乎在刚脱手的时候手榴弹就爆炸了。 第14章 欧阳五脏六腑都震得发麻,他在硝烟中寻找着六品的踪迹。 “六品!” 六品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飘开的硝烟,他似乎没听见。欧阳扳着他的肩把他扳过来:“六品!听得见我说话吗?” 六品憨憨地笑了笑,他被炸蒙了。 阁楼上的人终于换完了那挺机枪的枪管,机枪又开始轰鸣。 欧阳拖着六品亡命奔逃,弹雨在身边飞蹿。硝烟中一群穿着守备军服装的人冲了过来,龙文章出现在那群守备军中间,欧阳拖着六品跑进了旁边的巷子。 局势未定,龙文章也无心追,他更关注的是那挺压得他部下动弹不得的机枪。他的准星套住了那机枪手闪动的头颅,一枪后,那机枪终于哑了。 守备军潮水般漫过了牌楼,直奔城北阵地。 日本军官伊达雪之丞拿着望远镜远远地看着。他放下望远镜,对背后的另一名日军军官长谷川弘次说:“过去半个小时了,中国人已经发觉,柴崎还是没有发信号。” “放弃攻城,伊达君。”长谷川没有转身。 “放弃?城里有我两个小队的精锐!” “放弃。我们是孤军深入,折得起两个小队,贸然攻城,可折不起一个大队,中国人谓之舍车保帅。” “我听不懂你的那些中国故事!” “和中国人打仗要了解中国。停止进攻,在城里的人等待下步指令,今天到此为止。”长谷川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样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袭扰,奇攻,疲敌,破敌,是谓曹刿论战。” 伊达犹豫了一会儿:“传令。”旁边一名士兵跑开,长谷川笑笑:“放心吧,伊达君,我们手上的两张牌还一张没用呢。” 几发信号弹悠悠地升上天空,向城里的日军传达着信号。 生死线第四章2 青葱的巷子长得好像没有头,欧阳和六品在奔逃。巷子另一头突然冲出三个人向他们跑来,欧阳和六品停住。四道风拿着把日本战刀正追砍着两个难民样的日本人,在接近欧阳时,四道风终于追上,挥刀把那两人砍倒。 欧阳下意识举起手上的日式手枪,四道风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刀也架上了欧阳颈子,六品的刀也同时悬在了四道风头上。 欧阳已经认出四道风来,而四道风的行动永远快于思考,他一把夺过欧阳的枪,对着欧阳扣动扳机,欧阳闭眼,嗒的一声轻响,那支枪已经在刚才的血战中打光了子弹。 六品一刀砍了下来,欧阳大声叫道:“六品,是朋友!” 六品的刀险险悬住,四道风这才认出欧阳:“你早上坐过我的车,可谁是你朋友?” 欧阳苦笑:“是的。你是大人物,你是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 四道风看看手上的枪:“中国人干吗拿鬼子枪?你是鬼子还是中国人?” 欧阳揄揶地看看他手上的日本刀,四道风恼羞成怒地一刀劈下,六品还没来得及反应,四道风给脚下正偷偷摸枪的日本人补上了一刀。 “我是四道风,手上两道风,脚底两道风。” 欧阳笑了笑,眼里的世界开始旋转,双脚一软,晕了过去。四道风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抱住:“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 六品蹲了下来:“他晕过去了。” “这可怎么办?”四道风皱眉,他看看六品,“正闹鬼子呢,先回车行再说。” 六品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欧阳,默认了四道风的意见。 天黑了。沽兴车行里烛影摇晃,欧阳从昏睡中醒来,他昏沉地看看自己,身上绑着绷带,又看看四周,他认不出这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也不知道周围那些黄包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旁边一声大响,四道风正把皮小爪扔在一辆黄包车上:“打架的时候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帮不上忙!” 四道风把皮小爪从车上揪了起来:“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他把皮小爪扔到了欧阳身上,刚刚醒来的欧阳被撞到伤口,又痛晕了过去。 当欧阳再次醒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皮小爪正在旁边看着他。他试图起来:“我得去找人。” 皮小爪一只手把他按住:“别动,你伤得很重。现在全城戒严,你说个名字,明天我们帮你找。” “她叫思……”他略清醒了点,苦笑,“算了,以后她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我在哪儿?” “沽兴行。” “沽兴行,黄包车行,我怎么来的?” “老四送你们来的,说要照顾好。” “老四,四道风,他人呢?” “老三和老四都出去了,他们有要紧事。” 欧阳点点头,不语。皮小爪起身离开,他走过的地方灯光昏暗,二列黄包车停着,中间的空地上躺着安详的大风。 六品拄着刀坐在地上,他在喃喃自语。 生死线第四章3(1) 沙门会的宅院从外观上不属于良善之辈,墙高屋厚,天井和回廊在院里如迷宫一样纵横,很高的青石门槛和台阶让人觉得很难接近。这像是一个堡垒。两扇厚重的黑色大门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沙”字,那是家族的徽号。 四个帮徒在大门前两里两外地站立,张狂地露着腰上的双枪,四道风和古烁在台阶下站着,一脸严肃。 院里的火光逆射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那是李六野,斜戴的黑布眼罩让他平添许多邪气,他看着门外的四道风说:“大阿爷等你,在天井。”他完全漠视古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道风,“你行,大阿爷念了你七次,你才回来一次。” 四道风不喜欢他对古烁的态度,淡淡地说:“我挺忙。” “忙跟穷鬼拉车?” 四道风把李六野腰间的一对柯尔特左轮信手拉出来一半:“大师兄,没这玩意,你我他,连同大阿爷,都是穷鬼。” 李六野反应过敏地摁住四道风的手,瞪他一眼,甩开。四道风跟上去,存心气人地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块儿进院。 进去便是天井,从天井可以看见敞开式的祠堂,帐幔飘飘,香火比庙宇更加兴旺,香烟缭绕衬着中间的一个“沙”字。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坐在天井里,竹桌竹椅,一套简洁茶具外加一身白衣,显得仙风道骨。他手上滴溜溜玩着一对357左轮,那东西据说打得死野牛。 李六野走过去,和几个帮徒站在他身后。四道风和古烁站到桌边,双双鞠了了一躬:“叔叔。”“大阿爷。” 沙观止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停在四道风身上:“这么晚来,不会是想我这老头子了吧?” 四道风笑笑:“叔叔说的什么话,小四来看看你还不是应当的。” 沙观止点点头,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说吧,有什么事直说,我这老不死的有什么可看。” 四道风挠挠头:“叔叔,真是来看看你的……另外,我想向叔叔讨两支枪。” 沙观止一愣:“要枪?侄儿你又不入我的帮会,要枪干什么?” “一早不入会,是我不乐意被人管,后来,我不想欺侮穷哥们儿。要枪……是因为要用枪。” “你不入帮会,没枪在手,人最多是欺侮你。你有枪在手,又没个后台,人出手就会置你死地。” “我今天没枪在手,人一样要置我死地。” “你没跟他提是我沙观止的侄儿?” 李六野插嘴:“大阿爷,小四从来就不提是您老的侄儿。” 沙观止愠怒:“做我侄儿你会折寿不是?” 四道风看着李六野笑笑,也不说话。古烁一躬到地:“大阿爷,是日本人。” “今儿日本人在城里搅事,你们卷进去啦?”沙观止总算露出些关切的神情。 古烁抬起头来:“大阿爷,大风死了。” “大阿爷和小四说话,你下人插什么嘴?”李六野训斥着,话头随即转向四道风,“死活都是个废人,你要用人我派手下给你就是,都不知道当初干吗挑个哑巴。” 四道风和古烁眼里冒火地看着他。 沙观止道:“侄儿,你重情重义我很欢喜,你不爱被人管束也由得你去,可是这日本人,你知道什么根底?不知道根底的事你插什么手?人但凡有点能耐,老觉得自己能怎么能怎么,干出很多荒唐事来,我那时要不是抽身得早……” “叔,给枪我记这个恩德,不给我自己去弄。” 李六野挺身而出:“你敢跟大阿爷这么说话?” 沙观止抬抬手:“六野,这是我的家事。” 李六野欠欠身,只有对沙观止他才是真正的恭谨。 沙观止沉吟一会儿,道:“你是我兄弟留下的一点骨血,只要你要,这沙门的半壁江山都是你的,又有什么恩德好记?我只想你记住,你性子刚烈,这枪又是大凶,枪给了你可不要惹祸上身。” 四道风点点头:“我一直记得叔叔的话。” 沙观止向身后的帮徒挥了挥手,帮徒转身而去。片刻,端上来两个托盘,白布衬垫上放着两对短枪,旁边是一对锋利的短刀。四道风的是一对诨名盒子炮的自来得,古烁的是一对勃朗宁1900,两人把那四支枪收进了腰间,四道风手腕翻弄一下,那对刀已经不知去处。 沙观止冲两人挥挥手:“实在有事,提我沙观止的名头。”说罢,拎着自己的枪,转身离去。 四道风和古烁从门里出来,他熟络地和其他帮徒拍着肩膀,古烁轻轻捅他一下,从古烁到每一个帮徒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李六野一言不发地站在台阶上,浑身透出一股杀气。 第15章 四道风笑嘻嘻过去,在李六野眼前晃晃指头,李六野露在眼罩外的那只独眼动都不动一下。他转身走开。 “你给我滚回来。”李六野低吼。 四道风乐了:“给你?哈哈。” “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都死光了。” 四道风笑得直拿脚跺地:“对对,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就笑死了。” 李六野掏了枪出来,四道风也没耽误,两只拿枪的胳臂撞在一起,脚下对踢了一脚分开,谁也没落着便宜。 李六野将眼罩推换到另一边,遮着的那只眼睛并没瞎,戴眼罩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他脸上是种要杀人的表情,四道风也没了好脸:“别瞎指,我今天气不顺。” 李六野哼一声:“你刚到手的家伙,没装子弹。” 四道风蹙了蹙眉:“你是真想崩了我,还是以为我真会崩了你?” 李六野颇有些没趣,把枪收了。可总得要找回些面子,他瞪着四道风道:“你得回来,大阿爷想你回来。” “叔叔要想我回来,自己会跟我说。现在帮里事是你管,可不带管我的家事。”四道风冲古烁招了招手,打算离开。 “你那两杆枪不管用!就这几天,鬼子就能占了沽宁!” “你怎么知道?”四道风有点诧异。 李六野瞪他一眼将头转开,有些后悔说得太多。 四道风不依不饶:“我知道,你急着舔小鬼子屁股。” 李六野阴恻恻看着他,眼看又要动手,古烁忙不迭把四道风拖开,一边跟李六野点头哈腰,一边小声地对四道风说:“你知道他换眼罩就想杀人,还惹他做什么?” 四道风又意犹未尽地对李六野拍拍屁股,李六野气得眼珠都快射了出来,古烁又给他鞠了个过膝的大躬,拉着四道风急急离开。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过白天的一通厮杀,晚上的沽宁寂静得过分,长明灯和招魂幡几乎遍布了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守备军士兵在每一处主要通道垒上沙袋工事,看起来戒备森严。一只毽子被那些穿着布鞋的脚践踏,一个小男孩从门缝偷看那只毽子,他白天玩耍的地方将成为战场。 士兵们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抬开。男孩茫然地看着,直到那血淋淋的尸体被夜色淹没。 小男孩被拖进去,唐真姣好的面容在门里闪了一下,门关上,唐真拉着弟弟上二楼的楼梯。 唐真家住在南方常见的那种几户同居的狭小木楼,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连着楼上住家的房门,通道尽头一扇年久失修的上闩木门把他们与街道隔开。通道的另一头是道窄而陡的楼梯,那上去便是唐真的家。 唐真把弟弟拖到床边,让他坐在床上给他脱鞋:“小弟,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姐姐,街上为什么那么多死人?” 唐真苦笑着让弟弟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说这种事情,尽管她自己比一个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唐真的父亲在另一张床上的蚊帐里咳嗽:“小真呵,把水拿给我。” 唐真穿过拥挤的房间,从陈旧的家具就看得出来,她们家不宽裕,她在蚊帐边站定,给蚊帐后的父亲喂水。父亲喝了两口停下来问她:“今天街上是不是又在打枪打炮的?” “没有。楼下店子开张,放鞭炮来着。” “你二舅那天来说又要打仗了,这次是什么鬼子。” “爸你别听他,喝点酒就爱瞎说。” “他说今晚上来陪我说话,也没来。” 唐真怔了一下,低身给父亲把被角掖好。 “明天上课吗?” “上课。” “好好上课,家里这点存钱够你把学上完的,等我腿脚好了……” “爸,没事。不等存钱用完我就能工作,可以帮你养腿脚。” 蚊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唐真转身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桌边,桌在窗前,她关上窗,又摊开桌上的课本,她的笔在白纸面上抖动着,许久没能写下一个字。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连敢亮灯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整个沽宁像一座死城。 罗非烟的二胡声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是一曲《雨打芭蕉》,在这样的晚上听来像是哭诉。 涛声依稀,二胡声在这里也听得见。四道风在沙滩上坐下,听着隐隐的二胡声,开始给刚拿到的自来得装弹。 “又拿上枪了……你一定要去找鬼子?”古烁看看自己的勃朗宁,他对这对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们会来。” “来了就打?” “我打,你可以不管。我啥事不管,大风的事不能不管。你要管的事多,孩子老婆,行里的兄弟还要你照顾。” “你把我当什么?”古烁瞪眼。 “当老三。” 古烁沉默,他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递过去,那是一只烧鸡和一瓶酒。四道风拧开盖喝了一口。 古烁苦笑:“今天我输了晚饭,本寻思四个人一块儿喝的……十个,成吗?” “什么?” “大风个子大,顶十个小鬼子。我陪你杀十个小鬼子,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四道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古烁把那当做一种认同。 “今天你带回的那人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你带个教书匠回来做什么?” “他杀小日本,”他顿了顿,“他不会说我陪你杀十个,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咱们刚过好!能有个地方!”他拍拍腰上的枪,“不拿这玩意跟人比画也能天天见肉!这就叫过得好!我不想咱们过回去,你想吗?” 四道风把枪卡回了腰里,往沙地上一躺,悠然看着天上的残月:“我不想,可有个事情我特明白。” “什么?” “来咱沽宁的小日本绝不会只有十个。” 古烁沉默,四道风也不再言语。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依稀的涛声和固执的二胡声不止不休地响着。 生死线第四章4(1) 火把闪烁,仓促备战的守备军正在重新驻防城外的阵地。蒋武堂赤着上身,坐在战壕边由医护包扎身上的皮肉伤,他看着带队过来的龙文章问:“城里清了?” “清了。也封锁了,现在的沽宁是没进没出。” 蒋武堂推开小心翼翼的医护,往旁边一坐,嘴里喃喃地骂。 龙文章安慰他:“往好的一面想,现在沽宁人跟咱们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再放这种哑屁,扒了虎皮回你的广东!你是满腹经纶还是一肚子猪油?你真以为凭了三百个丘八我敢说守住沽宁?十万人在后边顶着,三百丘八在这死扛,才够格跟鬼子一顶。现在玩什么?鬼子让丘八放进城了,沽宁人都不敢上街了!自己的街都不敢上怎么帮你?就剩咱们这帮后娘养的了!” 龙文章哑了,只好冲蒋武堂身后努着嘴:“士气、士气,司令。” 蒋武堂回头,身后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干活!现在还卖呆?就怕死不去吗?”他火气冲天地又冲阵地外围挤成一团的几个人嚷嚷,“那边在搅什么?” “司令,有两个人要见您。”被士兵拦住的两特务冒了头,竭力地向蒋武堂挥着手。 “弄过来,我正想骂人。” 两特务过来。 特务甲哈哈腰:“司令辛苦。” 蒋武堂瞪他一眼:“辛的什么苦?” “戎马辛苦。” “你也辛苦。” 特务甲哈哈一笑:“何足道哉。” “打鬼子开始闹腾便不见了两位踪影,可见不是一般的辛苦。” 龙文章笑道:“原来是躲得辛苦。” “躲是不敢当的,我两人也一直在观望事态。” 蒋武堂冷哼:“是逃之夭夭的那种观望吗?两位都配枪了吧?想来还都是好枪?” “司令,在下是开了枪的。” “打死一个女人?” “一个女共党。没死,重伤,我们没找到她的尸体。” “两位还真是挺忙。” “想来,司令今日也看到了沽宁共党为祸之烈。” 蒋武堂皱了皱眉:“你还真是个倒钩子嘴。我这里鬼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倒是除了共党就没提过别的。” “是鬼子是共党还犹未可知呢,司令。” 蒋武堂听得蹿火,抓起几把缴获的日本战刀和枪械一并扔了过去:“共党使这家伙?” “司令弄得到的东西,不恭地讲,共党也弄得到。” 蒋武堂不耐烦地挥手:“滚滚,你就死了拿蒋某当枪使的心吧,共党打老百姓?那是你们国字头干的事情!” 龙文章冷笑:“可不,今天那女人,甭管是不是共党,明明打的是鬼子。” “兴许是共党内讧呢?只要司令少少地支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叉!”蒋武堂已没了耐心,话刚落音,几名士兵已经迫不及待地拥了上去。 特务甲举起手来:“别叉,我自己走。”他悻悻地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就是说有共党,就是说共党今儿还真没闲着。司令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找不着……甭管是共党还是鬼子了……咱就说敌寇的踪迹吧……” 正踱步的蒋武堂忽然站住:“回来!” 特务甲立刻回头:“司令有何贵事?” “龙副官,大敌当前,我毙掉两个油腔滑调的也不为过吧?” “绝不为过,司令。” 特务甲一愣,立刻正色:“司令,共党在今日的袭击中颇有先知先觉之嫌,而凭在下的经验,共党也总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第16章 蒋武堂皱着眉犹豫,在这片扑朔迷离之中,特务甲提出的无疑也是一个途径。 特务甲接着道:“退一步讲来,就算共党与今日惨祸无关,可他们知道的内情,堂堂守备军没理由反而不知道吧?” 蒋武堂看着特务甲:“你知道什么?” “沽宁共党头目!”特务甲捅了一下乙,乙献宝似的拿出两张通缉令展开,通缉令上是欧阳和思枫依稀相似的绘像。 蒋武堂沉默地看着那两张通缉令,眉头皱得更紧了。 生死线第四章5(1) 太阳升了起来。经过守备军一夜的清理,昨天的狼藉已不复存在,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无论如何,沽宁人总要生活下去。 有几个守备军在街头张贴着什么,人们围了上去。空气里满是紧张的味道。 欧阳终于再次醒来,他打量一下四周,六品和小馍头几个车夫在旁边。 “六品……” 六品转过脸,嘘了一声,指指他们正在看着的方向。 那里,车夫们买来一副棺柩,大风的遗骸已经被放了进去,四道风正跪在旁边用一把刀割开自己的手臂,让血淌在棺柩上。 “他在干什么?”欧阳问。 “他发了个毒誓,他要不给大风报仇,伤口烂掉他胳膊,烂穿心肺。” 欧阳皱了皱眉,他对这种江湖勾当没什么好感。 古烁也在臂上开了条口子,只是不如四道风那样深得吓人,四道风不由分说给了皮小爪一刀。 他们哥三个跪着,看仵作把棺柩抬走。围观的车夫渐散,老馍头凑过去刚说了句什么,就让四道风一脚踢开。古烁把他拉了过来,他仍嚷嚷:“不是我要揍他,他这时候要退车,不是怕死是什么?逃逃逃,他来那地方有多远我都不知道……” “四哥……”欧阳叫着走近的四道风。 四道风翻眼看他:“你又不拉车,瞎叫什么哥?” “多谢……” “谢什么?说个谢字就把自己当上等人?” 四道风今天气不顺,不像昨天那么好打交道,欧阳笑笑:“我这么说好不好——大侠恩德没齿不忘?” 四道风没理他,转向古烁说:“我喜欢他这样的,看着挺像人,阴坏,咬人狗不叫,宰鬼子也闷杀。”他问六品,“六品,他几个?” 六品很精确地伸了五个指头,又伸了三个手指从中间一切,表示半个。 四道风看了,又接着刺古烁:“五个整个,三个半拉,一天。我都没他多,他说十个收手了吗?”他接着又找上欧阳:“唉,那三半拉怎么回事?” 欧阳苦笑:“世界上没有半拉人,所以我不可能杀半拉。” “狠角色都是这么说话的,听出来没?没有他才杀不着,有的他全杀了。” 古烁苦笑。 “四爷,我得走了。”欧阳说。 “等会儿,你上哪儿?”他又找上六品了,“我也喜欢他,个大,话少,这大身板里装的全是义气和力气,唉老三,你觉得他像不像大风?……喂,你说走,要去哪儿?” “我有要紧事情得办,尤其这个时候……” “你还能去哪儿?欧阳山川,本名曹烈云,说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其实扮猪吃老虎,是被通缉十一年的赤匪逃犯。说说你怎么混的呗?我大师兄杀了足一打,也就被通缉了两年,赏格也没你高。” 欧阳扫视了四周,没有一个像是特务身份的人,可一切底细被四道风这样的人说出来,实在是令他吃惊。 四道风掏出那张他为了看赏格多少而撕下来的通缉令说:“你是死五百,活一千。兄弟,你立马撞死也顶这一车行。” 欧阳无奈地摇摇头,他挣扎着起身:“不管怎么样,四爷,我还是得走。” 四道风瞪着他:“你出得去吗?这个时候你要出去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欧阳看着四道风:“你要把我交出去?” “我是四道风!”四道风火了。 欧阳点了点头,把这当成承诺:“我会记得你的情。”他起身,打算真的要走。 四道风一把把他推回去:“我说过没我的同意你不能出去。”他说着,转身拿了什么东西摔给欧阳。欧阳看看,那是一身车夫的衣服。欧阳笑了笑,乖乖地换上。 欧阳换上了车夫的衣服,脸上尽可能地化了装,他跟着四道风拉了辆车在街头小跑。街上每隔一段路便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昨天的牌楼处已经戒备森严,架上了机枪,设上了重岗。 前边又是一道守备军的卡子。守备军看着过来的四道风两人喊:“站住,查……” 四道风阴着脸一记高踢,这像是他的名片,守备军立刻笑了:“哎哟四哥,是您,后边这位……” “我亲哥都不认得了?长得不像?” “仔细一看还真像。”守备军看也没看张口就说好听的,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就这么过了卡子,欧阳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看见了思枫的小食店,店子几乎被肢解了,门板被卸了下来,空空的门洞上横七竖八地打了好几道封条。 四道风看看欧阳:“眼见为实了吧?跟你说我这人不爱打诳。” 欧阳没吭声,眼睛看向一片死寂的校园,他向校园走去,他的目标是校园里的家。 屋里仅有的一扇小气窗被打开,欧阳和四道风一先一后地把自己塞了进来,欧阳看着这个曾经的家有些发愣,他没少见过抄家,可没见过抄得这么彻底的家,连那张双人床都被拆开劈碎了。 他挪动一步踢到一个只杯子,那是吃药用的,出奇的保持了完整。欧阳把它捡在手里,想象上边还有余温。 四道风啧啧有声:“你来找劈柴吗?” 欧阳忽然拉了他一把,两人藏在门后,从门缝里看去,那个叫唐真的学生站在远处的操场上,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从唐真的神情欧阳已经猜出门外是什么样子,必定打着好几道封条。唐真掉头走开,走向校门,她是专程来这一趟的。 四道风看着远去的唐真问:“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你非要来这儿,是想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他开始在屋里寻找,搬开墙上的一块活砖,打开门槛下的一个活动空间,里边都是空空如也。 “你是不是在找匪婆子留给你的信?亲啊抱啊,情啊爱啊?” “我在找我的下一步工作指示。” “你们每个人都配一个匪婆子吗?” 欧阳瞪他一眼:“不会。”他知道四道风并非好色,那只是一种小市民独有的好奇和无赖。 “你们会瞒着匪婆子往这里头藏私房钱吗?” 欧阳终于认真地看着四道风,答非所问:“谢谢。有你在就还不坏,你不说话的时候就更好上加好,”他扫视这废墟般的房间,“有你在,我都不觉得这有多糟。” “什么意思?” 趁着四道风思考的时间,欧阳最后一次看了看这个家,他把那个水杯揣进怀里,开始爬那小气窗。四道风也跟着爬了出去。 两辆黄包车就停在巷子里,欧阳和四道风从墙上跳下来。四道风忽然低吼了一声,把欧阳按在车上:“你刚才绕着弯骂人对不对?” “对了。” 四道风很想揍人,可对着一个没打算还手的人他揍不下去,只好放开:“我先告你,再阴我,我去挣一千大洋,还阴我,我就挣五百大洋。” “你不会的。” 四道风狠巴巴地看着欧阳:“我会的!” “昨天咱都看见了彼此的德行,你说过你是四道风,你这样的人不会在乎一千或者五百大洋。” 四道风显然把这当做一种赞美:“你这种狠角都不在乎死活?不过我还是会的!” “得了吧,你是四道风,黑道巨擘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的侄子,不服管束到你叔父的话都不听。你打小是沽宁街头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孩子,你叔父是你唯一的亲人,打外边闯荡回来教了你一身武艺,学艺没完你就拉了三个兄弟反出沙门。四道风是你的名也是你们哥四个对外的称呼,你们跟除了沙门会的所有帮会作对,这两月你们已经打得全沽宁帮会不敢跟黄包车要保护费,你是不服管束的无产者,生下来就为跟规矩作对……” 四道风目瞪口呆,摸了摸身后的车坐了下来,不是谁都有机会碰上一个生人如此了解自己。 欧阳看着四道风的表情说:“这样的人会去跟官府要赏钱?杀了我也不信。” “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我叔父的侄子?” 欧阳苦笑:“你真该把手上那张通缉令看完,我是共党的情报员,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有同志,”他拍拍脑袋,“只有这个和这里边的情报。” “老子不认字,怎么着吧?” “不怎么着。”欧阳苦笑着摇摇头,坐在车把上。看着空寂的长街,他看上去落寞而疲倦。 生死线第四章6(1) 欧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未愈的伤口不会让他痛成这样,他又在头痛了,他把水倒进那只杯子里,杯子弄翻了,水溅了一身,他又重新倒了一杯。他拿着那杯水回到自己的角落时,杯里已只剩半杯水,正席地大碗酒大块肉的几人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 “赤匪,你怎么啦?”四道风的口气很粗野,带有点挑衅。 “头……有点痛。” 四道风笑了:“你们看他那小娘养的样儿! 第17章 狠角,就是细皮嫩肉,没吃过苦,不知道啥叫吃苦!” 欧阳点点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往嘴里填了块干饽,喝水。他空着的一只手已经在地皮上抠出了个坑。 “再不吃真不等你啦!” 欧阳扫一眼他们正吃的玩意,除了肉没有别的。 “太油腻,我不能吃荤腥。” “人参燕窝不油腻吧?二的,去给他炖个十全大补汤!” 欧阳淡淡地笑了笑。 皮小爪有些歉意地解释:“老四其实就是想说你别光吃饽,他这人就这样。” “我管他吃糠吃屎?赤匪,你想吃好的也不是没有,好好跟着我,给我做军师,人参燕窝都给你上。” 古烁神情古怪地看四道风一眼,四道风把他推得仰在地上。 欧阳愣住:“军师?在下对你有什么用吗?” “打日本。”四道风干脆地说。 “打什么?” “杀鬼子。”四道风手上戏法似的多了两支枪,他把它们拍在欧阳面前,“看见没?” “毛瑟1909,我不知道你爱叫它自来得、盒子炮、二十响还是快慢机。你这对是天津造,出厂一百二,后来改装过,我估计你爱拿它当机关枪使。” 四道风又乐得推身边的人:“瞧见没?他懂枪!他是个狠角,阴坏,鬼脑子又好使,就这么定啦!” “老四……”古烁绷着脸,他显然对四道风的这个决定有些不满。 欧阳想着措词,他清楚四道风是个很容易伤害别人也很容易受伤害的人:“我是个被通缉的共党,你们拉我是惹祸上身……是的,你不怕惹祸,怕惹祸的人不会成天揣俩机枪晃悠。” 四道风斜了眼看他:“别说了,鬼子准还来,再来你支招,我操枪,行里伙计并肩子上,就这个事。” 欧阳苦笑:“大风死了我也很伤心,可你现在要打的不是哪个帮会,是军队,后边还有一个饿红了眼的国家,它们最擅长有组织有效率地杀人……” 四道风歪着头,尽可能做出轻蔑的表情。欧阳硬着头皮往下说:“不是械斗或者打群架,这是打仗,你要还不明白,我可以说昨天流的血根本够不上打仗,你也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打仗。” “啊?哈?是吗?那你明白?你有没有啥哥们儿打小一块儿受人白眼,拉屎都互相帮着擦屁股?” “我……没有……是的,我不明白。” “现在他被一帮不知打哪来的、该活剥的、油煮的、碎剐的玩意杀了,肠子肚子都打成了蜂窝,你怎么办?” 欧阳显得有些无力:“我会替他死的,如果有的话。” 四道风跳过来,把欧阳揪起:“他就是替我死的!” 一下乱了套,六品打算把四道风架开,但先被古烁和皮小爪架住。 六品冲四道风吼:“你别碰他!” “别那么大声!我听得见!”四道风看着欧阳,“这么说吧,等着你的是什么命我也知道。没我帮你,你这六斤半早挂牌坊上了,你也出不去这沽宁城,连这街你都不能上!就昨天还打死个女共党,你想想……” 欧阳一惊:“你说什么?” “女共党啊,死了,怪可惜的,如花似玉的是不是,老三?” “你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古烁阴沉着脸。 “没看见就不许我知道?听说还是开店的,店里生意还不错,啧啧……” “怎么死的?”欧阳的着急写在脸上。 “乱枪啊!乱枪,你们这帮人还能怎么死?一个个的……” 皮小爪拉拉四道风的裤腿,安慰着欧阳:“你别听他,没死。这不还通缉着吗?”他拿出那几张通缉令扔了过去,欧阳扑到了地上抢住那几个纸团,展开一张一看是自己,扔开,他展开第二张,手在发抖。 “肯定活不了,这事我知道。”四道风似乎以刺痛欧阳为乐,话没完腮帮子上火辣辣挨了欧阳一下。 四道风愣了,然后又惊又喜:“好啊,跟我过招!”他砰地一拳挥过去,欧阳摔倒,撞得几辆黄包车连翻带倒。六品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古烁一拳砸在六品胸上,六品却浑若无事地把他推了个滚,古烁愣了一下,接着跳起来。 皮小爪在一旁急得直跳:“你们几个好好说话行不行?”可在几个暴烈的行动派面前他的声音太微弱。 四道风推开几辆车,照欧阳躺倒的地方走去:“嗳嗳,别装死,我还没使劲……喂,你别玩阴的,玩阴的没好果子吃。” 欧阳爬了起来,拭去嘴角的鲜血,在一辆黄包车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说话。” 四道风怔了一下,欧阳的眼睛让他有点发瘆:“我还不想跟你说话呢。”他掉了头打算走开,“现在的沽宁是进不来出不去,好好帮我,管你红的绿的开染坊的,我保你一条小命!” 欧阳根本没理他,静静展开刚才一直握在手上的那个纸团。昏暗的灯光下,他静静看着,看不出他脸上的悲欢喜乐。 生死线第三部分 生死线第五章1 沽宁守备司令部里,一间屋子的灯还亮着。蒋武堂正顶着灯光坐在地图下发呆,龙文章一路嚷嚷着进来:“那俩阴人真要在这住了吗?” “是的。”蒋武堂有些心不在焉。 “您瞧见他们有多讨厌了吗?” “龙副官,鬼子在哪儿,你在地图上给我指出来。” 龙文章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 “那就忍着,我何尝不知道共党跟这事没相干,可这种两眼一摸瞎的仗怎么打?我只好从姓共的那里找个头绪,谁让他们知道咱们不知道的……” 一名马弁进来:“司令,高会长……” 高三宝进来,行色匆匆,面有忧容:“用不着通报了,我想蒋司令不会把我这老废物拒之门外的。” 蒋武堂站了起来:“高会长……”他看着高三宝脸上的伤疤,“高会长无恙乎?” 高三宝抱抱拳:“先说句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再一句,有什么地方我能效力?” 高三宝毫不掩饰的急切神情让蒋武堂有些感动:“您就该在家里好好将养……” “高某的老哥们儿一天内十去八九,高某的女儿死活不走,说什么同生死共存亡,要说昨天你我还分个彼此,现在就没那个了,危城之下,保国就是保家,高某明白这个道理。” 蒋武堂苦笑:“我今儿请所谓的上司往沽宁派架侦察机,那边说飞机宝贵,几十个师在前线浴血奋战,哪有工夫管你小小沽宁?哈哈,踢了一世皮球,这回倒也干脆。” “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沽宁人自己了。” “靠什么?沽宁是人人自危,民心大乱。我这是无兵无将,背水一战,靠什么?” 高三宝有点茫然:“……我有钱。” 蒋武堂哑然:“钱在这时候是管不得用了。” “钱总是有用的。”高三宝看着屋外漆黑的夜,他的神情如在够一根救命稻草。 生死线第五章2 往常的这个时候,沽兴车行已是一片繁忙,但因时局紧张,今天往外出车的并不多。 四道风端着缸子在漱口,老小馍头拉着车往外走,老馍头又在鼓劲想央告四道风退车的事,四道风先一眼瞪了过去,老馍头唉声叹气地走开。 四道风看不过去:“行了行了!下午回来把车退了!逃你的小命儿去吧!” 老馍头感激涕零:“四哥您真是……” “滚远点!不想看见你!” 老馍头知趣,拖了小馍头走开。 四道风接着漱口,一双眼睛又盯上了跟着两馍头往外走的一个生人,那人整套黄褂圆帽,走相做派十足一街头混混。四道风晃晃水缸:“穿屎黄的那个,过来qi書網-奇书!这是大马路吗?你进来晃什么?” 那人过来,老远便唱个无礼诺:“正找四爷呢,四爷有礼。” “别扯,我今生也不是什么爷。” “我们爷有请四爷,您知道,闹个和头酒。” 四道风厌恶地转开头漱口,一口水喷得阳光下虹光泛射:“你们爷是哪个会的?” “我们爷……” “闭上嘴走吧你,告你们爷,我烦人抢到刀把子就骑穷哥们儿头上,甭管他啥会。” 那陌生人看看他,抱抱拳离开。四道风把洋铁缸子一甩,从窗沿上看欧阳睡的屋子,日头高照,被子下边一个人形一动不动,他回身揪住皮小爪:“爱抬杠的没死吧?怎么这个点还睡?” 皮小爪道:“教书匠啊?两个点前就起了呀。” 四道风愣了一下,跳进屋里一脚把被子踢飞,被子下边是一个被卷。四道风看看车行门外:“你借他一身屎黄的衣服?” “就你特烦那身。”皮小爪从窗边拿起堆破布条,“你瞧他这身,扔花子堆里也没人要。” “你这个胳臂都长不全的笨蛋!”他狂怒地抓过那把布条扔了,往车行大门跑去。 黄衣圆帽的欧阳早已拐进小巷,妆化得实在粗疏,半撮胡子已经快掉下来。他一边走一边修复着,从另一条巷子里出来时胡子已经复原了,巷口有两个士兵,欧阳在墙上蹭了蹭脊背,一脸无赖相地看着他们。 士兵厌恶地将脸转开,欧阳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通过哨卡,他走向沽宁的街道。 一家药店出现在欧阳眼前,他想也没想便进去。店里没有客人,他指指架上的一种瓶装西药,伸了四个手指头。那是他常吃的止痛药。 店伙吓了一跳:“先生,这药一年也吃不了几瓶的。” 第18章 欧阳摇摇头,只管把钱递了过去,他把药揣进口袋,把找的钱仍留在柜上:“小师傅,跟您打听个人。” 店伙看看那找钱,点头。 “有个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总来贵店买这种药……” “她可有几天没来了,这兵荒马乱的……” “我知道。”他把找的钱推给那店伙,有两张纸币已经被他折成了长条,交叉着放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他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给我的?” 欧阳把钱推给对方,他只看到一个小市民的贪欲,但他还没有绝望:“这有镰刀和锤子吗?” 这种暗语已经接近赤裸裸了,店伙仍只是疑惑地摇头:“我们……只卖药。” “有人来买外伤药吗?” “那就多了去啦,鬼子刚闹完,您瞧这儿。” 欧阳看看那空出整大块的药架,外伤药早已卖光。他正打算离开,却又转过身来,热切地看着店伙:“如果她来了,如果买这种头痛药的人来了,告诉她,我没走,暂时不会走,我在找她,我……所有的朋友都断线了。如果她知道,给我个信,不用管我,怎么都行,只是让我知道……她还好。” 店伙莫名其妙地点着头,仿佛欧阳是个疯子。欧阳看着他的表情沉默下来,离开。 生死线第五章3(1) 老小馍头坐在街头等活。可今天的活并不多,两辆车现在还是个空载。 “爹,咱真要走吗?”小馍头有点心不在焉。 “走,驴子才跟这沽宁耗呢,趁他今天说了松动话,等拿回那三块大洋的押车钱……” “四哥一直对咱们挺好的。” “好是他说了算,坏也是他说了算,咱是草民,这条命得靠自己抓着。” 小馍头不吭声,蹲在车边有些冤苦地扒拉车轮子,老馍头二话没说给他一下:“我知道你打见那帮无法无天的心就飞了!他靠不住!你想吧,分文不挣穷快活!车行说话就倒!四道风?到时候你们跟他喝西北风去!这都不说了,还跟鬼子打?玩去!等鬼子退了咱回来了,可保这车行都平啦!” “可四哥是真英雄……” 老馍头冲着儿子又是一下:“可今天锅里该有的还是没有!他是英雄你又不是英雄!小王八乐意饿死?要不让鬼子挑死?” 小馍头咬了咬牙:“乐意。” 老馍头又想打,神态却瞬间变得恭敬。他的视线里,龙文章领着一小队军人和一个民间鼓乐队正过来。高三宝、高昕、何莫修和沽宁幸存的几个士绅跟在后边,有人还带着伤残。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支队伍看起来有些凄惶。 龙文章挥了挥手,那些人停下,鼓乐队将手头的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并不和谐,龙文章烦躁地又挥了挥手。所有的乐器都停了,只剩下瘦削老头罗非烟在奏一曲《十面埋伏》,他的胡琴对沽宁长大的人是有魔力的,琴声中有人聚拢,有人开了门窗,人们渐渐围了上来,死气沉沉的街道上终于有了些活气。 曲终是沉默,龙文章身后的守备军不失时机展开一张纸,大声念道:“字谕沽宁民众,敌寇来犯,兵临城下……” 龙文章一伸手把那张纸抢过来揉了,他拄着拐杖跛行两步,白净的脸上泛着杀气:“什么字谕不字谕的?人都死整条街了。两天前我在这说过,我有一千发子弹留给日本鬼子,现在还是这话。再添一句——鬼子再来,三百人挡不住,谁跟我一块儿打鬼子?” 人群沉默。老馍头把直勾勾看着的小馍头又拖了回去。 龙文章看着沉默的人群不由得有些恼火,他往身边叫了一声:“高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一边的全福把一块红布揭开,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银洋,另一块揭开,露出一口装设在木架上的大号铜锣。 龙文章听着人群里发出的惊叹和窃窃私语大声道:“这钱是高会长捐出来的。敲一响这锣,十块银洋拿走!敲一响这锣,上城外跟兄弟吃几天军粮!别怕,用不着怕,鬼子脑袋敲起来不比西瓜结实多少,只要你不怕。”他看着靠前的小馍头问,“小兄弟,怕吗?” 小馍头张嘴就答:“谁怕他?鬼子来我们那抢粮,我六叔一手一个给他们扔粪堆里了。” 龙文章总算笑了笑:“原来是英雄世家?小兄弟哪里人?” 小馍头看看老馍头,老馍头一双乌珠子快给那筐银元吸过去了,根本没管他,小馍头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请出来给大家见见。” 小馍头干巴巴地说:“死了。他扔那俩鬼子都有枪。” 龙文章忽然有些沮丧,可是他仍然坚持着:“你不想给你六叔报仇吗?不想回你的家乡吗?” 小馍头再不敢说话了,掉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龙文章转了身,他对这般麻木的人性表示彻底绝望,他寄希望于人群:“沽宁人,鬼子来了要毁的是沽宁,高会长倾家荡产要救的是沽宁,网鬼子来了血流成河的是沽宁人,打跑了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家。那么,谁来救沽宁?” 沉默,被他扫视的人都略微后退了。老馍头靠得最近,也退得最远。 龙文章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沽宁人,我也流了血,可没流光我的勇气!”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锣被敲响了,龙文章惊喜地回头,小馍头拿着足一臂长的锣槌站在锣边:“我想给我六叔报仇。” 同一刻鼓乐大作,彩纸的花瓣被甩在小馍头身上,他手里被塞上了十块银洋,项上披上了红花,人群里的老馍头嘴唇开始颤抖。 龙文章大力拍着小馍头的肩:“我喜欢他!瞧见他就喜欢!站这来小兄弟,以后咱就是兄弟了!” 小馍头站到了人群中间,一向不敢吭气的主,现在牛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万事开头难,锣再次被人擂响,沽宁几天来第一次显得有些欢腾。小馍头挤开人群,捧了那十块银洋向老馍头走去,老馍头仍在发呆。小馍头把钱交给老馍头:“爹,那我走啦。” 十块银洋似乎触动了老馍头的某个开关,他捧着钱挤向龙文章:“这不行这不行,他搞错了,他不懂事,他财迷心窍……咱有钱,咱不缺钱……” 龙文章拿着那摞银洋愣住,旁边拿槌的人停了下来,喧哗也静了下来,好容易激起来的斗志被老馍头浇下一盆凉水,老馍头拖着儿子挤开人群往外走。 龙文章恼怒地吼:“给我站住!你当你在买酱菜吗?” 老馍头诚惶诚恐:“求求你,求您了军爷,您饶了这王八羔子,我们就是拉车的,我们还回行里退车呢,行里还押着五块钱呢。” 高三宝在一旁问:“沽兴行是不是?全福你跟行里说一声,这车押钱退人家,他要还拉车以后份钱全免。”他拍拍老馍头的肩,“老哥,我只能跟你说匹夫有责,儿女都是心头肉,可谁让咱们都老得扛不动枪呢?这只能说是个不成意思的意思。”他转身到筐边,于是老馍头手上又多了十块银元。 “不行,我不卖儿子。”老馍头捧着钱想放下,却又舍不得。 龙文章把枪在老馍头跟前狠跺了一下:“你跟死了的人说声不行!” 小馍头扯扯老馍头的衣裳:“爹,就这几天,打跑了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馍头干张了张嘴,他怕穿军装的,尤其怕穿军装又拿着枪的,对着眼前的枪他说不出话,只能吃力地推起了车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犹豫一会儿,在筐里抓了一把银元追上去。 人群里锣又被敲响了。敲锣的是个十岁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发银洋的伤兵伸手,惹得人们一阵哄堂大笑。伤兵一脚把小乞丐踢飞了出去:“娘的,这钱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头在石阶上撞出个包来,不知好赖地还要往人堆里挤,人们嬉笑着夹紧了不让他进去。 “鬼!”小乞丐嘴里模糊不清地吐着字。 人们大笑:“大白天嚷什么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执著地说着。 高三宝皱皱眉:“像什么话?全福,给他拿点吃的。” 全福拉着小乞丐离开。 高三宝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高昕的身影。高昕已经挤出人群之外追上了老馍头,她把那把银元塞给他:“那天是你们救了我,今天你们又给我勇气……勇气,我们现在都需要勇气……”她有些茫然,看看那把银元,“这不算什么,真的,它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窘得脸发红。老馍头愣住,他看看高昕,又看看身后的人群,他将钱放进了口袋,放下车,犹犹豫豫地挤过人群。 龙文章正忙着给新丁排队,身后的锣不干不脆地又响了一下,人们转身,老馍头拿着槌站在锣边,他怯怯地看着龙文章:“我也吃口军粮,成不?” 龙文章笑笑,狠拍了他一下让他站到新兵队里。老馍头理直气壮伸着手,龙文章愣了愣,抓起十块银元塞给他。 老馍头走向新兵队时腰里已沉甸甸的了,但他仍然看着高三宝:“高老板,我那车……” 高三宝急急道:“你老哥放心。全福,帮人把车送回去。” “那押钱……” 高三宝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又拿了几块银元给他。 老馍头终于站进新兵队,小馍头讶然地看着:“爹,你干啥?”老馍头也不回答,只是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载连家独浪新 那筐银元已经见底,鼓乐队开始收摊。 第19章 龙文章一瘸一拐地带着新丁队列,踢踢踏踏参差不齐地离开,他威武地对着这帮菜鸟们嚷嚷:“打今天起你们就是武夫!看见披黄皮的别叫军爷,要叫弟兄!这叫家伙事不叫枪!这不是脑袋,这叫六斤半!人要问你哪部分的,你就说蒋司令手下,跟鬼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部分的!” 人们都被他喊得热血沸腾,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紧跟队列。一行人向着郊野外的阵地走去。 生死线第五章4(1)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欧阳坐在流水淙淙的河边,他仍是早晨出门时那身装束,他试图就着河水清洗一直揣在身上的那个药瓶盖,那是个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他是要洗去上边日本人的血渍而保住思枫的字迹。 一条小乌篷船从他身边过去,邮差从船上跳上岸。欧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邮差走过,欧阳愣了一下,马上想起他曾在思枫的店里见过这个男子的身影。他顾不得再洗涤,揣了瓶盖,匆匆跟上。 邮差意识到了欧阳在跟踪,闪身拐进一条巷子。欧阳跟了上去,他突然站住,一支枪在门洞里指着他。 “专诸刺僚。”他摊开两只手表示没有敌意。 那支枪放下了,邮差从门洞后走出来:“别转过来。暗号已经换了,你说得不对。” “我找不到你们,也没人通知我!我被你们掩护了整整三年,你知道的!”他想要转身,邮差毫不客气地用枪对准了他,欧阳苦笑着举起了手。 “我们都知道你已经走了。” “我又回来了!” “带着新指令?那你该知道新暗号。” “我根本就没有走!” “我不信……这两天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们可以不管我,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邮差犹豫着,脸上的感情复杂莫名,手上的枪仍没有放下:“别再跟着我。”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欧阳猛然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似乎从来就没人在那里待过,欧阳精疲力竭地跪下,越坚强的人越软弱,他掩着脸开始无声地恸哭。 许久,欧阳总算平静下来,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开。 他穿过一条巷子,前面的路口设有哨卡,哨卡边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他神情涣散地看着,再没了平时鹰隼般的警惕,茫然地朝哨卡走去。 忽然一个声音在空落的街头炸响:“抓赤匪呀!” 周围顿时炸了窝。欧阳身边的几个士兵拉开了枪栓吆五喝六地从他身边跑过,仅有的几个行人四下奔散。欧阳莫名其妙地站着,刚才还有寥落行人的街道一下变得空旷,欧阳也似乎大梦方觉。 一辆黄包车旋风般地从身后卷过来,深沉的暮色下看不清楚拉车的人,欧阳只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道:“快上车!” 欧阳下意识地上车,那车拐进另一条巷子。 车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奔驰,拉车的对这些鬼打墙似的巷子熟得很,在每一个拐弯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欧阳在颠簸中看着前边那个压低了身子、低扣了帽子的人影,他渐渐恢复了意识,明白自己险些做了什么:“对不起同志,我错了……我干了件多荒唐的事情……不,刚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只是……我一定认真地检查自己……不,你们可以重新审查我,怎么都可以……我只想……”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表白着,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那人不吭声,哈腰猛跑,街道上追捕的声音渐渐远不可闻。 “她到底怎么样了?同志,请你告诉我!” 那人终于停车转过身来,欧阳还未看真切就听见一个无拘无束到让人生气的笑声:“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那是四道风。 所有担忧和希望全部落空,欧阳颓然坐倒在车座上,继而有些愤怒地跳下车离开,把四道风的嚷嚷丢在身后。 欧阳快步走着,他又来到了之前碰到邮差的河边,他期望在这能再碰到他的同志。四道风拉了车不即不离地在后边跟着。 河边寂静无人,月色下小河上的舢板和篷船无人自横。欧阳郁郁地看着。四道风看看欧阳:“嗳,爱抬杠的别生气,你那么跟我抬杠我都没气。” 欧阳转过身来:“第一,我不爱抬杠;第二,我尤其不敢跟你抬杠;第三,我早就忘了怎么生气了。” “嘿嘿,赤匪讲话还一二三的呢。” “别再叫我赤匪了,求你。”他四下看看,往一条没人的小船走去,他想找一个四道风没法跟着的地方。 欧阳跳上船,四道风想也没想就放下车跟上船。欧阳瞟他一眼,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刚买来的药瓶,倒出几粒放在嘴里。 四道风跟着坐下:“你吃的什么洋玩意,给两颗。” “你不会爱吃的。”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欧阳忍着气倒给他几颗,四道风拨弄两下,全扔进嘴里,然后他将半个脑袋扎在水里漱口:“你有病的?嚼这个?” “我头痛。” 四道风又打量着他,嘿嘿地乐:“你够狠,你真够狠,我大师兄眼没瞎戴个眼罩冒充狠,你拿黄连当糖豆嚼,我真有眼力,你是真狠。”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实在是很难真跟他生气:“你死跟着我干什么呢?我对你真会有什么用吗?我们根本是连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没可能啊。我就是个穷念书的,没让人打死就当了共党。你想你的地盘,而我就是有个忧国忧民的毛病,我们哪一丁点相像了?” 四道风瞪着他,脸终于拉了下来:“给鼻子上脸不是?上赶着不是买卖不是?” “你尽可以一脚给我踹水里,只要别再跟着我。请、踢、快。” 四道风没踢,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震得船左右晃动。欧阳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你怎么折腾我都不奇怪了,你可真是风云变幻。” “我要杀鬼子,欧阳爷爷,欧阳爸爸,我要宰鬼子!” “你尽管去杀好了,不过建议你别拉上全行的伙计。” “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害大风的鬼子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恨得睡不着觉,我天天晚上想,他们干吗要杀他?我没恨过谁,你信不信?” 欧阳看看月光下那张大孩子似的脸,点点头。 船在缓流的水里漂移,渐渐离了河岸,这只是几十米宽的小河,两人都懒得去管。 四道风接着说:“可我现在恨鬼子,不是哪一个,是那一窝。我要杀很多很多鬼子,可凭我自个儿,最多最多十个鬼子。我是粗人,粗人粗脑子,想大事不够使,你细脑子,细脑子乌珠子一转就有点子,我要你的点子帮我杀鬼子。” 欧阳沉默着,看着水里两人的倒影,叹口气:“求求你别跪着跟我说话。” 四道风咧咧嘴:“那没事,我就当是刘备大哥在请诸葛亮了。” “我受不了人跪着,我的党费了很大劲就想告诉很多人,你长着膝盖,不是为了下跪。” “别说,你那党跟我蛮像的。” 欧阳忍俊不禁:“那是,你是有点城市无产者的初期症候。” “这算好话坏话?” “不好不坏,一个评价。嗳,四爷你起来说话行吗?”他无形中已经在和四道风戏谑,这是欧阳做梦都没想过的一种交流方式。 “没事,你看我屁股是搁在脚跟上的,其实我还是坐着。” 欧阳看看四道风那个偷奸耍滑的跪姿,碰上这么个主他真的很想笑:“好,四爷……” “老四老四,是好兄弟都叫我老四。” “好,老四,我谢谢你,不是我说个谢谢就当自己是上等人,我真谢谢你。” “啥事谢我?救你呀?没事,老辈说这辈子挨救的人下辈子要还的,你跑不了。” “不是。我谢谢你刚才那一声喊,要不我现在已经死了,我刚才就是想被他们打死。” “原来你是寻死呀?我还当你是要空手白刃下他们枪呢。” 欧阳苦笑:“我对自己发誓,无论天堂地狱,绝对不再放弃,若有违背,我就是背叛了我的主义、我的信仰、我的人格、我的道德,背叛了我过去人生所悟到的和将来人生将悟到的一切。” 四道风听得发愣:“你们真怪,发誓都这么轻飘飘的,也没个天打雷劈三刀六洞,还对自己发。” “这个誓很重,非常重。” 四道风抓耳挠腮,明知不该,可他忍不住不问:“那你那匪婆子……她是不是死了?要是她死了,你怎么办?” “我会忘了她。” 四道风一拍巴掌:“大丈夫!” “老四别说话。” “你会帮我吗?” “我会帮你。” “你……” “别再说话了,好吗?” 四道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欧阳全身放松地躺倒。他不明白那个人在想什么,可自己的浮躁在他难以言喻的沉痛中都消失无踪。船顺水而淌,欧阳纹丝不动,四道风也一生难得的这么安静。 船仍在漂,欧阳还躺着,四道风看看周围的景物,终于耐不住性子:“嗳,再漂就出海了。” 欧阳没动。 “出海就出海吧,谁怕谁呀?”四道风自言自语,索性也躺了下来。船正漂过入海前的最后一座小桥,欧阳坐了起来,这让四道风甚是得意:“没事没事,就出趟海吧,你不会游泳吧?我也不会。这个来劲,老二老三想脱了头也想不到我们逛龙宫去了,哎呀不好,小时候要不着饭净偷龙王庙的供品来着,哈哈没事,我今儿身上揣着双响炮,我做了它抢它的地盘。” 第20章 他自觉妙语如珠,欧阳却全没答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桥上。 四道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深沉沉的夜空下有一个人影逆了月光站着。四道风想摸枪,欧阳伸手摁住,船从桥洞下漂过。欧阳回望,他终于确定那人是白天被自己跟踪过的邮差,邮差正冲他招了招手。 欧阳腾地爬起来,摇船靠岸,未等泊稳便跳上岸去,他头也不回地叮嘱四道风:“别跟来,在这儿等我。” 船在桥洞下荡漾,四道风意外地很听话没跟过去。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 欧阳上桥,走向邮差。邮差面对着他再不遮掩:“新暗号是天下刀兵起。” 欧阳舒了口气:“谢谢。” “清晨6时,桥下会有一条乌篷船,说暗号。你和我们一起撤出沽宁。” “由衷感谢。” 邮差点点头,他打算离开。 “她……怎么样了?”欧阳掩饰不住自己的迫切。 邮差沉默着,那种沉默让欧阳绝望,但邮差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这个转交给你,我买的,可是……是她特地嘱咐的。” 欧阳伸手过去,触手硬硬的一个圆柱体,欧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他已经不知道吃空多少个这样的药瓶。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嘴角上绽开的笑纹,这是个值得欢笑的消息,可他已经只会发怔。 “你还需要什么?”邮差问。 “需要……太阳马上出来。”欧阳的脸上笑容绽放。 邮差愣了一下,他也乐了,拍了一下欧阳的肩膀走开:“天亮再见,要忙的事一大堆,我可不想它马上出来。” 欧阳一直看着邮差走远,才转身去找四道风。他向桥下的四道风打着手势让他上岸,他的手势如此张扬,以至于看上去更像舞蹈。 生死线第五章5(1) 新丁们在阵地边的空地上集结。一箱老汉阳步枪被打开,尘封二十多年的老枪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 华盛顿吴给他们做教练:“这叫汉阳造,打完一枪别狠扣扳机,你得拉栓,”他做了组动作,“这叫拉栓退壳,这是瞄准,开枪不能瞎打,你得把觇孔对准了前边的准星……” 新丁们啥也不懂:“什么孔?”“啥叫准星?” 华盛顿吴一脸无奈:“就是把后边这眼对上前边这槽。下边讲装弹……” 龙文章拍拍华盛顿吴的肩,小声道:“小吴,别费事了,这老古董有枪没弹,每人一个弹夹。” “哦……我们讲卧倒,”他又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姿势比较难被子弹打中。” 老馍头极认真地学习这个姿势,并示意小馍头也学。 龙文章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他向在制高点上看操练的蒋武堂走去:“司令,您觉得怎么样?” 蒋武堂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龙文章苦笑:“比咱们更像炮灰的一队炮灰。” “挺过这一仗,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的军人。” “您真觉得他们挺得过吗?” 蒋武堂恼火地扬了巴掌,龙文章也不躲避:“司令,我今天给人打了整天气,打得自己都泄啦,您最好能给我打挺了起来。” 蒋武堂扬起的手抖了抖收了回来:“抗战,就是以我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 龙文章哈哈惨笑,什么军容官威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四仰八叉在阵地上躺了下来,蒋武堂瞪了他一会儿,也躺下。两人都在惨笑,笑得比哭还难受。 他们忽然住了笑声,黑暗里传来士兵拖得很长的声音:“口令——警戒——” “是前哨。”龙文章坐了起来。 “好啊,耗死不如拼死。”蒋武堂也坐了起来。 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骑从公路上不遮不掩地奔驰过来,前方哨兵冲来人拉动了枪栓:“口令?!” “沽宁守备军的弟兄?” “口令?!”哨兵已经举枪瞄准。 “我们是六十七团,打正面撤下来的!” 蒋武堂冷笑:“鬼信!龙副官。” 龙文章举枪,子弹呼啸着从马头前划过,马匹惊蹿,把那人摔了下来。几个士兵向黑暗地里扑了过去。 龙文章放下枪:“是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 “他们披张人皮来我都不奇怪……我谁都不信了。” 一名穿着国民党中央军军服的中年军官被押过来。即使缠着血污的绷带、沾了满身的硝烟、刚才又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对方的军服看起来仍比守备军笔挺。龙文章很不满意地斜眼看着。军官看起来很出众,有华盛顿吴的书卷气却没那份呆气,他挺直敬礼:“久仰沽宁蒋司令大名,六十七团参谋官鲍廷野有礼!” 这份不含糊先让蒋武堂有了好感,他眯了眼睛:“六十七团?你老哥也不怕报错了名?” “廷野不明白司令的意思。” “六十七是中央军,跟地方军拉屎都不蹲一个坑,没事能来我的沽宁晃晃?” “司令说笑,六十七团再怎么着,也记得您跟我们陈团长是明面上的把兄弟,骨子里他十年前就是您的下属。”他好像刚明白过来,笑,“司令在诈我吧?难怪人都说蒋司令有勇无谋,偏团长说您是貌粗实细。”载连家独浪新 蒋武堂面无表情地说:“拍得我是再舒服不过,可我纳闷陈少堂会用你这么好溜拍的人。” “陈团长是司令领出道的,最讨厌的自然就是溜拍。可在下好的也不是溜拍,是说个实话。” “哦?” “这年头说点好的实话也是要勇气的,您知道的,骂者满街,屁精又如云。” 蒋武堂拍着掌哈哈大笑:“说得很对!可我要被你两记马屁就拍趴下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鲍廷野很无奈地笑笑:“别人假作真,我这就真亦假呵,司令。” 蒋武堂从鲍廷野的眼里看不出什么,只好拍着龙文章的肩哈哈大笑:“你看看,人家也是嘴利如刀,可就会叫人舒服。” 龙文章哼了一声问道:“六十七团的大爷来沽宁有何公干?” 鲍廷野并不看龙文章,以他的身份职位只该向蒋武堂报告,他看着背着身的蒋武堂道:“禀司令,不是六十七团的大爷,是六十七团的弟兄,是整个六十七团要来沽宁。” 军官中起了骚动,蒋武堂转了身目不转瞬地看着。 “我们在前线跟鬼子打了场硬仗,伤亡惨重,得撤下来修整。团长说久不见故人,索性绕道沽宁。” 蒋武堂问:“伤亡惨重是什么意思?” 鲍廷野恻然:“能作战的只剩下六百多号,所有的重武器全丢光了。” “能帮我们协防吗?”龙文章有些急不可耐。 “那没有问题,我们团长的意思是……” 他的话被军官们的骚动打断了,那已经是压不住的惊喜,对守备军和沽宁来说这是个太好的消息。蒋武堂扫视着那些欣喜的脸,周围有人长长地吐出口大气。 “我不相信,”他盯着鲍廷野,“这消息太好了,好得我不敢信。我很久没听过好消息了,经过太多坏事的人就不相信好事。我不相信,所以你是鬼子。”他的刀也铿然出鞘,指住了鲍廷野的喉头。 鲍廷野对了蒋武堂的刀尖微笑,然后伸手到怀里。一瞬间所有的枪口都对上了他。鲍廷野顿了顿,接着自己的动作,他把自己的军装脱了下来,然后使劲撕开里边的衬里。蒋武堂目光炯炯地盯着,想在对方眼里瞧出哪怕一丝的心虚。 鲍廷野迎着蒋武堂的目光说:“难怪司令生疑,我们在来路上也撞上一队鬼子,打了一场遭遇,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鬼子,全穿着难民的衣服……” 他话没说完,军官中间已经嗡嗡地议论开来,蒋武堂伸了只手将那些议论压下。 “打扫战场,陈团长急命我把搜到的这份文件送来。”鲍廷野从衬里拿出两份文件,先递上一份。 蒋武堂展开扫了一眼,终于把刀慢慢地放下:“既有陈少堂的亲笔信,又有私印,干吗早不拿出来?” “廷野对司令闻名已久,不想初见便是官样文章。” “等打跑了鬼子,我会留你几天好听够马屁。”蒋武堂不客气地伸了一只手,鲍廷野乖觉地把另一份文件递了过去,那上面全是日文。蒋武堂转向龙文章,“沽宁城有会说鬼子话的人吗?” 鲍廷野径直拿回文件念起来:“兹命你部先期往沽宁潜伏,t日与海军陆战之师会合,海陆夹击予以占领。——廷野粗懂一点日文,团长命我星夜赶来也是这个原因。” 蒋武堂眉头皱得更紧:“六十七团何时能到?” “我部也是星夜兼程,以步军速度该是黎明抵达。” “t日是什么日子?” “既然此时沽宁还在司令手上,那该是从现在起算的任何时候。” 蒋武堂沉吟许久:“我部欢迎友军协防。” 这是一种很正式的表态,鲍廷野又行了个军礼:“团长说随司令两次北伐,快哉壮哉,此次就算是最后一战,也足慰平生了。” “陈少堂这家伙倒还够义气。”蒋武堂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着繁星似尘的夜色,压力越来越重,心也越来越乱,他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海陆夹攻,会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战? 生死线第五章6(1) 燃烧的火光下,龙文章正向阵地上的士兵传达命令:“掩体加深半米!垒墙加厚半米!别偷工减料!我不会监督,因为你们不会拿自己的命偷工减料!” 第21章 他看看蒋武堂,蒋武堂点头,继续道,“干活吧!你们新来的别跟那发呆,挖土这种活没人教也会!” 一堆锹把子扔在跟前,新丁们开始干活,忽然来临的剑拔弩张让他们无所适从。几个军官风风火火地走开,简陋的阵地上忙碌起来。 “海上来的是大头,滩头交你们应付成吗?”蒋武堂在高地上边走边交代着,身边跟着龙文章和鲍廷野。 鲍廷野答道:“司令放心。团长说他多少年前就是司令的下属,这次也还是司令的下属。” “如果六十七团先开打,蒋某人不会死在守备团阵地上的。”蒋武堂看看龙文章,“龙文章,你阴着个鬼脸干吗?” 龙文章答:“司令,您最近那个字说得太多了。” “那我说什么?你我都不会死的,弟兄们都不会死的?我干脆说这仗就没开打,咱不过是一块儿做了个大梦?明儿早上醒来咱还在沽宁占山为王,兵不兵、民不民地做土皇上?” 龙文章看看鲍廷野:“参谋官请帮我照应一下右翼。” 鲍廷野很知机地笑笑走开。 蒋武堂瞪眼:“你支开他干吗?怕我说出格话?” 龙文章苦笑:“在下水性杨花,这六年倒换了七个码头,最后跟上司令,只因为司令的率真。” 蒋武堂大笑:“原来你小子不说死字就改说最后,那真不是我这大老粗能比的。放心,你想到最后也到不了最后,我一总说死是因为老了,你年轻得很,我保证蒋某不是你跟的最后一个人。” “谁知道呢?”龙文章忧心忡忡地看鲍廷野,鲍廷野正和阵地上一帮军官打得火热。 “有话就说吧,现在没工夫跟你扯淡。” “我不喜欢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他。”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 “不是,我是说莫名其妙的……一股憎恶。” 龙文章用的这个词让蒋武堂皱了皱眉:“你们是细瓷,我这粗瓦罐子搞不懂那门心思。” 华盛顿吴匆匆过来,龙文章拿枪托在他屁股上杵了一下,这小子早习惯这种戏谑,瞪龙文章一眼向蒋武堂敬礼:“司令,跟总部核实过了,六十七团确实伤亡惨重,已经撤防修整。” 龙文章讶然地看蒋武堂。 蒋武堂看着华盛顿吴:“我要更确切的消息。” “查不到,前边几十万人裹着打,一个打散了的团就跟沙粒一样。” “那份鬼子文件?” “我让城里懂日语的商人看过,是鲍参谋官说的那个意思……我还跟总部核实了文件印章的样子,总部说没错,是鬼子陆军军部的印信。” 蒋武堂点点头:“你很细心,这么下去你能活得比他长。” 被当做反面教材的龙文章咧了咧嘴,对华盛顿吴作势要打,华盛顿吴搪一下跑开,龙文章转向蒋武堂:“你不相信姓鲍的?背后搞这些花样?” “我不信姓鲍的,可我信姓陈的,当年我被发配到沽宁,他那边险些兵变,我没让他动,死定了的人不该再拖人下水,你没跟我打过仗,不知道什么叫过命的交情。” 龙文章有些不满:“那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蒋武堂苦笑着拍拍龙文章的肩:“我搞这些花哨,因为我只想这事情是假的,假了,沽宁就兴许还能保住……我多希望这事是假的。” 龙文章听得出蒋武堂语里的沉重,他不再说话,苦笑一下,往阵地的另一端走去。 那里,老馍头正钻在单人掩体里不见头尾,洞穴里的泥土装了自动挖掘机一样飞撒出来,小馍头扒着洞口对里边叫唤:“爹,人都是竖着往下挖,你怎么横着挖?” 老馍头的声音闷闷地从里边传来:“我来教你,竖着挖炮弹片照打得到,横着挖,它就打不到。” “可你整个全猫在里边,怎么照鬼子开枪呢?” “开你个球的枪!你当是打畜生呢?照死了两鞭子它也不咬你。” “鬼子就是畜生。” “对,鬼子就是疯畜生,你没招它惹它也能给你村里甩个炮,你请它吃饭它拿你家房子点火。这种疯驴我招它干什么?趁早躲远远的。” “爹,真不能再跑啦。这都海边了,要不咱直接跳海得了。” “谁说要跑啦?” “爹……”小馍头有些惊喜。 “没瞧出来吗?这要打大战!丘八太爷怎么对逃兵的我知道,要跑等打输了再裹乱跑,这会儿死了都不管收尸,你跟我一路飘回承德去?” 小馍头气哼哼地在掩体边一躺:“他妈的,反正一开打你也管不到我。” 龙文章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新来的,现在你躺着,等开打你也永世不用起来了!” 小馍头忙钻进了自己的掩体,吭哧吭哧地挖。老馍头想起什么,土猴儿一般爬了出来:“刚想起来,枪一响你小子保不准又毛手毛脚,得看住了。馍头,你也给我往横里挖,给两个洞挖通了。看我干什么?”他往小馍头的洞里砸了个土坷垃,“快挖!” 龙文章晃过去,拍拍老馍头的肩:“真卖力气,大叔。” 老馍头笑笑:“军爷……长官好,咱家世代就是挖土为生的。”他往旁边蹭两步,拦住自己的掩体,等龙文章走开,他又往坑里砸了个土坷垃,小馍头的坑里终于往外甩土。 生死线第五章7(1) 四道风拉着欧阳在漆黑的巷子里拐来拐去,于无路处又走出一条路来。欧阳心情如此爽利,以致四道风有些妒忌:“那么高兴干什么?是不是又给你配了个匪婆子?” “不是,哈哈!” “有那么高兴的事情说出来有福同享好吗?” “没什么,你不会爱听。”欧阳微笑着。 “你是教女学生吧?是不是女学生特好糊弄?说说你怎么糊弄女学生吧,算是有福同享。” “我不回答你关于匪婆子和女学生的任何问题。” 一声大响,四道风毫无预兆地把车扔下,欧阳险些摔下车来,他纳闷地看着四道风:“你怎么啦?” “我不拉你了!” 欧阳下车:“本来就不用你拉,是你逼我上来的,要不我拉你?” “别碰我车!跟我聊女人丢份吗?打刚才到现在一直阴着乐。” “什么叫阴着乐?” “就是你那么乐!” 四道风的欢喜与愤怒都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欧阳努力适应着:“我从来就没有什么身份,所以也没什么丢份,至于女人,”他苦笑,“在下虚度二十九的光阴,实在是一无所知。” “胡扯!我看你脸上包了天大的心事,其实就两个字:女人。女人跟喝酒一样都是上头的,你看你看,现在你额头上都是那两字。” 欧阳让他说得有点发毛,讪讪一笑,还真摸了摸额头:“我哪来的心事?我是在记路,你走的这拐弯抹角路我都没走过,这我能跟你比吗?我得记路,要不天亮了回不来。” 四道风其实也并不需要一个太坚实的理由,立刻就前嫌尽释:“上车上车!我跟你说,这些巷子我要说第二熟,没人敢认第一。嗳,你也别记了,咱们回去吃点喝点,聊聊天下大事,天亮我送你回来。对了,你还回来干啥?” 欧阳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天亮就要走的人,立刻正经起来:“老四,我跟你说个事,是关于打鬼子的事,你有这个心,我们很欢迎。” “你们是谁?” “就是我的党。” 四道风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 “我们有很多人,我是说人才,比起来,我确实是不合适你想我干的事,我以后给你引见个人,比我有胆识,比我点子多,要说我是鲁肃鲁子敬那人就是诸葛卧龙……” 当的一声,车又被撂下了,欧阳这次有所准备,早扶住了车把。 四道风气哼哼地转身:“跟你讲古你就拿古事来糊弄我?门儿都没有!老子看中你是给你面子,就算你姓蒋名干也还是你!找个人来糊弄我?四道风是女人家踢的毽吗?你直说什么意思!” 欧阳很认真地看着对方,无论四道风如何浑,总是个值得人认真的人:“天亮我就要走了,我不希望你那样去跟鬼子斗,我想告诉你,我背后有一些人,有组织和头脑,也有经验,他们欢迎你这样的人,他们一定会……” “你背后的人?赤匪吗?我见过,前些年他们脑袋挂在牌坊上的时候见过,没什么了不起的,惹事惹到丢了脑袋,那叫不会惹事。” 欧阳有些蹿火:“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党如果跟别的党派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它相信它跟苦哈哈穷哥们儿一样,没什么了不起,而且也没人会为了惹事把自己的脑袋挂上高处,那是为了理想。” 四道风挥了挥手:“别跟我说虚的,一句话,跟我,上车。跟你那什么,爱上哪儿去哪儿。” “真是对不起。”欧阳几乎不用犹豫地走开。 四道风瞪着走得轻松的欧阳,他比刚才更加恼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仗义?”欧阳头也不回:“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 “去死吧!全城都在搜你,你等着吧,没我帮忙你的脑袋明儿就挂得高高的,你们这号人都是一脸死相!” 这话让欧阳很恼火,他转身,鞠了个很欧化的躬:“那是不可能的。委员长几年前已经用枪刑代替了砍头,我们从那时候已经成了现代的文明国家!”他沿着长巷走开,四道风瞪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角。 第22章 离天亮还早,欧阳在黑漆漆的巷子里独行,他进了一条断头巷,巷子尽头堆着居民们的破烂家什。这种地方照常不会有人来,欧阳在杂物中清出个巢,拿个半边破桶当枕头放在身后,又拿出药瓶,倒出几片咽了下去,然后躺下休息。 窄巷的天穹隔出了一条流动的星河。带着一个期待,欧阳睡得就像在家里的温床上一样。 生死线第六章1 沽兴车行的门都被砸得快倒下来了,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深夜传得很远。皮小爪匆匆过来开门,四道风莽牛一般撞进来,他裸着上身,衣服搭在肩上,额上冒着热气,看起来像头愤怒的豪猪,对整个世界支棱着自己的尖刺。 “找着啦?”皮小爪不知趣地问。 “找他干吗?我逛窑子去啦!”四道风嚷嚷着进了屋里,灯下放着今天的鸡和酒,四道风抓起酒瓶狠灌一口,酒瓶立刻被古烁拿过去了:“没找着是好事,他跟咱们不是一条路。” 四道风瞪眼:“我对你们怎么样?” 古烁咧咧嘴:“你就我们这几个弟兄。” “我对他怎么样?” “就没见你对人这么好过。” “我干吗对他这么好?” 古烁喝了口酒:“不知道。” 四道风愤怒地抢过酒瓶又灌下一口酒:“我他妈也不知道!” 六品从一旁焦急地过来大声问:“找着没有?” 四道风冒火:“别跟我吼!我没聋!” 古烁一旁道:“你都说他像大风,就该对他好一点。” 四道风顿时有些后悔,把酒瓶塞给六品,拍拍他的肩。六品喝酒,四道风越看越喜欢:“这也好,该走的总算走了,该留的还是留下来了。” 他终于对眼下有些满意,可是六品放下酒瓶翻身爬起来,铺盖卷早打好了,他把刀往里边一塞,扛起来就要出去。 四道风大喊:“干什么去?你小子现在跟的是我!” “找欧阳!我又不拉车,跟欧阳能杀鬼子,那一天我就杀了三个鬼子,”六品伸出手指比画着,“还有两个半个!” 四道风横眉怒目:“给我待这儿!再动我掏家伙啦!” 六品不理那茬,照旧往外走,他立刻让古烁和皮小爪摁下来了。四道风狠灌了两口酒,摔了酒瓶子跳起来:“不行,我受不了啦!” 古烁还摁着六品,看着正欲外走的四道风问:“你又干吗去?” “找王八蛋!” “不说算了吗?” “刚想起来,他走的时候我没揍他!我非得找到他,才好狠狠地揍他!”他把两支枪掖进腰里,在六品面前狠狠地拍了一拍,出去。 皮小爪安慰着六品:“去找了,你看,他去找了。” 六品安静下来,古烁气得狠狠砸自己的额头。 四道风在漆黑的巷子里飞奔,漆黑中几个人悄然与他匿行而过。四道风突然站住,脚步声一下停了。他转身打量着巷子里那片望不到头的漆黑。夜已经很深了,这种时局这个时候还在出没的不会是良善之辈。 四道风冲着黑压压的巷子喊:“管你哪帮哪会的,这日子老实着些!要不见一次打一次!” 漆黑中没有动静。 “这话是四道风放的!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四道风!” 一道气死风灯的光柱射了过来,那是几个在城里夜巡的守备军:“谁?大半夜鬼叫什么?” “你爷爷我嘞。”四道风又吼了一声。 黑暗里传来拉枪栓声:“反了天啦,有人要做我爷爷……哎呀四哥您好,怎么大半夜这么精神抖擞?” 四道风两手抱上了膀子:“这么好天气,不走走睡得着吗?” 守备军看看天色,吹散的乌云已经遮没了天上大部分星星,惨淡的月影依稀可见:“变天了,明儿准是个雨天……四哥您老真是沽宁头号夜游神。”守备军端起了枪,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有人招四哥讨厌,咱们去看看。” 四道风把住了几个兵的膀子:“几个小毛贼偷鸡摸狗而已,谁都不容易。” “还是去看看。”守备军不太放心。 “你们平常在沽宁不偷鸡摸狗吗?别搞这通贼喊捉贼的把戏。”守备军嘿嘿地笑,四道风拖着他们走远。 漆黑中有种不祥的静寂。 生死线第六章2(1) 欧阳在那堆破烂中蓦然而醒,真如守备军所说一样,要变天了,上半夜还繁星似锦的夜色现在已经月暗星稀,本来就黑漆漆的沽宁小巷里已伸手不见五指。他身边有簌簌的声音传来,然后一下停了。欧阳瞪着眼前的那片漆黑,黑暗里清晰可闻的是两个呼吸声。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琢磨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突然猛地扑了过去,一个柳条筐被打翻,后边是双炯炯发亮的眼睛。那个人顾头不顾尾地往杂物的最深处钻,欧阳一把将他拖出来。他开始含混不清地尖叫,欧阳使劲掩住,直到把他拖到阴影之外,那是在征兵时被踢了一脚的小乞丐。 欧阳压低了声音:“别叫!我不会害你!我干吗要害你?”他被狠咬了一口,苦笑着把那孩子放开,“你走好了,我是说,你要睡就睡在这里好了,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床?” 小乞丐安静下来,摇了摇头,肚子里一阵饥肠雷动。欧阳听着那声音,在自己身上搜索着,直到自己肚子里也发出同样的声音,欧阳苦笑:“你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几个药瓶。” 小乞丐看了他一会儿,安静地往巷子外走,但走几步就站住了,他脸上有种畏惧,那不是因为欧阳。他竭力想说话,可口齿极不便利,费多大劲也就挣出一个字来:“……鬼。” 欧阳笑:“我不是鬼,你看我哪里像鬼?这世界上没有鬼。你不会说话?” “鬼……”小乞丐固执地指着巷子那头一个破败的院落。 “你说那里闹鬼,所以你不敢过去?” 小乞丐点头。 “你的家在那边,你不敢回家。你要我陪你回家?” 小乞丐使劲点头。欧阳站起来,摸了摸那孩子脏污的额头,他拉着小乞丐走过巷子,小乞丐紧紧拉住他的衣裾。 欧阳陪小乞丐走进一个院子,院里月光清冷,房顶基本都通了天,只比院子多一堵墙。欧阳看看这个破败的院,强笑了笑:“这是你的家?好了,你看,哪来的鬼?” 孩子把欧阳抓得更紧了,几乎让他难以开步,他只好哄他:“没有神仙也没有皇帝,只有靠我们自己。对不对?” 小乞丐指着院里的房子:“鬼!” 欧阳苦笑:“你已经回家了,可我也得回家。” 小乞丐全无放手的意思,反把他抓得更紧了。欧阳看看天边的夜色,又回头看那孩子:“小家伙,天快亮了,我真得走。”他把着那孩子的肩想拉开他,却发现那孩子在发抖,欧阳好奇而惊讶地停下:“谁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鬼!” 欧阳笑着摇摇头:“我还是去看看,这只鬼也太过分了。” 那孩子立刻放开了他,并退到一个觉得安全的距离。欧阳看看他,推了一下虚掩的破柴门,里边黑得如凝固一般,一只被惊动的老鼠忽然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猛地一下把房门推开,天边忽然打了个电闪,雷声随即轰然炸开。欧阳就着那一道电光看着屋里,地上铺着几床破絮,早灭了的火炭上架着破锅,他看不出那孩子害怕的理由。 那孩子看他没事,怯怯地站在门口。 “好了,你看没有鬼,只有老鼠。” “鬼。” “我知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害怕?” 小乞丐摇头。 “对,你没有朋友,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话,所以你不会说话。” 小乞丐猛力地摇头:“鬼。” 欧阳一阵恼火:“没有鬼!已经活得够糟糕的了,干吗还自己吓自己?” 小乞丐怯生生看他一眼:“……之。” 欧阳笑笑:“对不起,没你的事,是我脾气不好……”一阵雷声又轰了下来,他忽然愣住,“鬼……之?你一直要说的不是鬼,是鬼子?!” 小乞丐点头。 那阵雷声仍在轰轰震响,欧阳绷紧到了极点:“这里有鬼子?” 小乞丐点头,手固执地指着里屋的方向。欧阳捡起一根破椅腿,就着又一道电光,他看见椅腿上有一根生锈的铁钉。他一手握着那根椅腿,一手把小乞丐推开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向着里屋蹑手蹑脚地行去。他在门角边站住,屏住了呼吸,拼命想听见里边的动静,可雷电交加他什么也听不见。 一下电光之后,欧阳趁着那阵炫目冲进了漆黑的里屋。里屋漆黑而寂静,欧阳呆立着,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又一下电光闪过,欧阳看清了屋里堆叠的尸体和密密麻麻的老鼠,他猛地从屋里倒撞出来,忍住了干呕,一手揪住也想进屋的小乞丐。 “别去。” 小乞丐强挣了一下,终于放弃,欧阳看着他:“里边是你家里人?” 小乞丐摇头。 “你的朋友?” 小乞丐没任何表示,但眼泪掉了下来。 “城里早封得水泄不进了,他们怎么进来的?”欧阳自言自语,“他们走多久了?” 小乞丐摇头,这是他根本无法解答的问题。欧阳伸手去探那火炭的温度,他愣住了:“今天晚上,刚走。”载连家独浪新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城外,白炽的闪电频频照亮了近处的阵地和远处的地平线。 第23章 阵地上的士兵开始有了骚动,龙文章骑着马在阵地上奔蹿:“不许擅动!可以打个盹,打盹的时候不要放下手上的武器!” 蒋武堂冲着龙文章喊:“龙副官,回去弄点雨具过来。这雨不是一会儿的事!” 龙文章勒转了马头照沽宁奔去。阵阵雷声汹涌而来。 蒋武堂拿着望远镜朝着远处望去,远处山头的火光忽快忽慢地晃动:“前边有情况,有几百人……自己人?” 鲍廷野在一旁答道:“六十七团会发射三颗信号弹,两绿一黄。”他话音刚落,两绿一黄的三发信号弹在地平线上升起。 “你们的洋玩意不少,老子这还在筑烽火台。” 鲍廷野笑笑:“六十七有的就是司令有的。”他掏出一支信号枪,装弹击发。 雨点终于撒豆般地落了下来。 雨滴透过屋顶上的大洞砸在欧阳脸上。欧阳抬头,从那个洞里看去,红绿黄三颗信号弹正依次升起,落入雨夜之中。 生死线第六章3(1) 龙文章策马通过空落的街道,街上只有一个人,那是四道风。四道风根本不打算让开这匹奔马,大摇大摆走了过来,龙文章在将撞上四道风时才勒开了马头,从四道风身侧驶过:“好好条汉子这么游手好闲,真是白活一世。” 四道风也不饶人:“这么匹好马驮了个混账丘八,真是白瞎了一头好畜生。” 龙文章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还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人,狠瞪了一眼驰开。 四道风瞪着龙文章的背影远去。他看看晦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决定回去,先前的几个守备军和他错肩而过:“四哥回去了?” “嗯,逛够了,回去挺尸。” “四哥好福气,我们可还得挨浇。” “你们这些年又干啥了?”他悻悻地又看了眼深邃的巷子,“好极了,逮不着你也浇死了你。” “四哥说啥?” “没什么。桥头不用去了,今晚我兄弟在桥头走黑货,大家撞着了不好看。” “行,四哥说不去就不去。” “这么懂世故的话,散了岗就记得去趟车行,我那儿有点钱给大家花花。” “哎哟,四哥最仗义了。” 四道风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看着那几个兵走开。雷声隆隆地轰响过来,四道风一直看着那几个守备军转往桥头相反的方向才放心走开。那阵雷声似乎一下把他打醒了,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嘿,我干吗不去桥头?” 空中忽然亮起三发信号弹,四道风抬头看了看,继续往河边走去。 龙文章勒住马,看着三发信号弹没入黑暗中,他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和四道风臭贫过的那几个守备军也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那三发信号弹,有人忽然叹了口气:“怪好看的,像我老家过年。” 另一个附和道:“快打完仗就回家吧,沽宁这地方年过得太冷清。” 他忽然看着刚说话的那位同伴怔住,同伴眼睛如死鱼一样地突出,喉咙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接着一截刀尖从他自己的胸口冒了出来。 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从他们身后的巷子里冒出,把这几具软倒的躯体拖走。他们簇拥在守备军身边剥下他们的衣服。一张脏污的脸淋过雨水后显得油亮,那是曾在城外与欧阳对峙的中队长三木,三木看着那几发信号弹下落,目光呆滞而狂热:“他们来了。我们进攻。(日语)” 巷子里幢幢的人影在集结,被雨水浇湿的衣服上反射着些微的光芒,那是几天来窝在各个藏身之处的日军,他们轻声用日语报着口令:“源平合战。”(注:古日本前战国时期的一次知名战役) 欧阳在巷口露头,看了看又缩回去,他拼命向身后挥手,那名小乞丐还在跟着他。日本人集结完毕,潜藏在墙下的阴影里,一起向一个统一的方向匿行。欧阳又向小乞丐挥了挥手,咬牙跟了上去。 这行人穿过一条巷子,又拐向另一条巷子,看起来对自己的路线很熟悉,转弯的时候都没有犹豫。 欧阳在他们下一次拐弯的时候撵了上去,落尾的日军回身看他一眼,昏暗的光线下欧阳只是一个被雨淋湿的人影,那名日军将手摁上了腰间,欧阳赶紧说出刚才听到的口令:“源平合战。(日语)” 压在腰上的手放开了:“你迟到了。” 欧阳抱怨着:“中国人的城市太没有规则,我迷路了。” 那名日军大有同感:“除了猿太郎谁又认识这种路呢?可我认为他是个路盲。” 欧阳看看走在队首的那个瘦小的人影:“凭什么让猿太郎带路?要找中国人的什么地方,我认为用猴子领路不如带条狗。” “因为只有他能把中国话说得像中国人一样,笨蛋,你信吗?这个大队指挥部的翻译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杀过一个中国人。” “真是难以相信。” “可他宣称他侦察中国人的司令部整整三天,我们都认为他在吹牛。” 前边的三木转身甩手给了说话的日军一个耳光:“笨蛋!你们可以在这时候说话吗?” 欧阳住嘴,他紧盯着带队的三木,那家伙曾与他在北郊交手,三木看着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大队指挥部的。”欧阳胡诌。 三木一脸怀疑:“我觉得你非常眼熟。” 欧阳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我们在指挥部见过。” “不,绝不是在指挥部,而且指挥部黎明才能到达,现在这里只有猿太郎这个废物。” 靠后的几个日军已经转身,刚才和欧阳说话的日军再次把手放在腰间。 “我认为是命令传达出现了问题。”欧阳尽量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目光望向这巷子的尽头,那是条河,他忽然转头,用一个足以让领队人猿太郎听到的低声说:“猿太郎,你走错了!” 全队人都向他回过头来。 三木猜疑着:“你到底……” “小声点,这是在中国人的城市。”三木愣住,欧阳昂首阔步走向队首,猿太郎正在河边的拐角处犹豫。 欧阳走到他面前:“你确定这里能到达中国人的司令部吗?” 猿太郎转过脸,那是一张怯懦而全无自信的脸:“我……当然确定。” “确定?当然?” 猿太郎扭脸看所有人,有人开始轻声地抱怨。 “你在雨夜走过这条白天都难以辨认的路吗?”欧阳不依不饶。 “我……” “我告诉你,”欧阳随手捡起半块地上的碎砖在墙上画着,“中国人的司令部在这个方向。” 三木又迫了上来:“我肯定见过你的,就在这几天……”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欧阳瞪了他一眼:“小声!”然后他把那半块砖狠狠砸在猿太郎脸上,抱着猿太郎撞进旁边的河。水花四溅,欧阳在河水里死死揪着猿太郎,将砖头不断砸在对方的脸上,用力的同时也把空气混着河水一起吸进了肺里。 几个日军拔出刺刀跳下水来。欧阳放开那具瘫软的躯体,奋力向河对岸游去,一柄刺刀从背后刺来,险险地只差分毫就刺中。欧阳游上对岸的河阶,连滚带爬地上岸,跑开。因为肺里没有空气,他只能用小跑的速度逃离。 三木看着欧阳逃跑的身姿,陡然想起北郊的遭遇:“浑蛋!我知道他是谁了!” 浸在河里的两个日军让他嚷得停住,三木咬牙切齿做了个挥刀砍下的姿势,两名日军爬上河阶,追了上去。 猿太郎从河里被打捞上来,已经气若游丝。三木扔开他的躯体,几个日军正竭力想在草制地图上找出一条出路,三木过去一把把地图抢了:“不要看了!去把那个带我们进城的中国人找来!那个……名字很怪的……黎刘爷。” “我们怎么办?”一名日军问。 三木看着周围的民居,脸上有一丝狠笑:“每一个中国人的家都是我们藏身的地方。” 生死线第六章4(1) 四道风躺在曾和欧阳共乘的那条乌篷船里,浑身早淋透。他探头出船篷看一看,然后缩回头躺下:“死心眼子,非要等到天亮不成?” 远处,他要等的欧阳终于跑不动了,一下软倒。两个日本人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欧阳挣扎了一下,身子缓缓滚动了半个圈子,水花四溅,他又落进了河里。欧阳已经没有力气游泳了,他只能载沉载浮地尽量远离此岸。 打头的日军愣头愣脑就要往河里跳,让同伴一把拉住:“这里没有地方上岸!” 确实,这段河岸没有一处河阶,只在远处有一座小桥,那名日军有些不甘:“我开一枪好吗?就一枪?” 另一名日军从旁边的屋檐下抄起一根竹篙,笑:“不,用这个!”他一篙打在欧阳头上,然后压着欧阳的肩,把他往水底下压,这对他们来说显然是种娱乐。 欧阳眼见就要沉底了,被他这一搅,又狠狠呛进几口水。他下意识地抓住篙头,争夺,却再次被压下水,浮上来的时候河岸上的日军正在狞笑。欧阳忽然把手伸到衣襟下,做了一个掏枪动作,对着岸上的人把手臂伸直,两人立即趴倒,等他们爬起来时欧阳已经扶着那根竹篙载沉载浮地向着小桥的方向漂远了。 “真该死,他现在有了一条船!”一名日军看着远处的桥,桥下正泊着一条乌篷船,“我真想杀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中国人让我这么想杀的!” 他们抢在欧阳之前奔向桥头。 四道风正在船上打盹,砰的一声大响,一个人从桥头落在船上,震得他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声,第二个人跳了下来。 第24章 四道风坐在船篷里看着外边两人手忙脚乱地操桨,大声呵斥:“哪个字头的?干吗抢我的船?” 两个日本人吓得回了身,四道风懒洋洋地坐着:“这是我的船,今天晚上是,要做生意换别处。” “这船上有人!”一个日军说,“水里那个是我的,我是杀死过十七个中国人的优秀士兵。” “那么,这个是我的。”另一名日军说。 四道风听得眼睛发亮:“你们说话好像被人打掉了下巴,这种话我听过,我听了那次就再也不会忘了。” 日军并不想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弯下腰一刀捅了过来。四道风盘腿坐在船篷里,他手一挥,脱下来的上衣裹住了刀锋,一只腿弹踢在那名日军的脚踝上,那日军重重地摔进了船舱,四道风手一扬,刀光闪动,日军栽倒在身边。 他大摇大摆地从船舱里站出来,船头的日军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四道风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揪住他的衣领,又是刀光一闪,那日军顿时成了一具尸体。四道风放手让他掉进水里,正要转身时听见水响,四道风循声望去,欧阳扶着根篙子游了过来。 他在船头坐下,看着精疲力竭的欧阳道:“您老早您老好,为等您淋了一晚上雨,没想到您老泡着澡就来了!” 欧阳一只手把着船帮,他已经没力气往船上爬了,四道风没心没肺地看着,没有半点要帮手的意思。 “拉我上去。” “才不呢,上来了你准又牛皮哄哄。”他学着欧阳,“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妈妈的,我活二十好几没听过这么缺德的话。” “你这个笨蛋!” “啊哟喝,你现在还没上来就牛皮哄哄了。” “你知道你刚才杀的是什么人吗?” “小日本哪,杀完了死透了,泡着呢。” “小日本会跳到你的船上来给你杀吗?” “因为他们要杀你呀!我把他们杀了就把你给救了,哎呀,我怎么又把你这个过河拆桥的给救了?” 欧阳皱了皱眉,他知道实在没多少时间跟这浑人胡缠:“你有枪吗?” 四道风往腰里摸了一下:“那倒是有的,哼哼!” “开枪。” “我才不在你身上费子弹呢,沽宁这条小臭沟够淹死你条大鱼了。” 欧阳懒得理他胡扯:“对天开枪、示警,然后喊鬼子来了……” “你当我是窑姐儿呀?发这种娘儿们的惨叫?” “我宁可听你窑姐儿一样的惨叫,也不想听你老娘们一样的唠叨!” 四道风恶狠狠地掏枪对着欧阳,欧阳无畏地看着。四道风开枪,一梭子弹贴着欧阳的头全打在水里,他把枪在手上耍了个花插回腰间,瞪着对方:“现在怎么着,过河拆桥的?” “不怎么着,你可以走了,走吧。” “你别以为我不敢走。”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走吧。”他索性放开了船帮。 四道风气呼呼地拿起船篙:“我要捞你我是王八蛋!” “不麻烦你了,请走赶快,再见。” 四道风撑起船从欧阳身边划过:“你就等着你的共党兄弟天亮来捞你吧!” 欧阳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连蹬腿的力气都没了,他竭力想让自己的口鼻浮在水面上,但还是秤砣一般沉了下去。 “你赶快说,你是王八蛋!我捞你!”四道风喊着。 但欧阳的脑袋都已在水面之下,已经不可能再听见他说话。四道风伸手进水里,把欧阳抄了上来,扔在船帮上,欧阳脸色惨白,吐出几口河水,轻咳了几声,苦笑:“谢谢,老四。” 四道风气得跺脚:“又玩我?一脚踢你下去!” “对不起,实在没力气说话了。” 那不是装的,四道风也看得出来,他看着欧阳:“现在怎么办?” “拿你们的话说,风紧,扯呼。” “扯呼?” “我还是斩立决的通缉犯呀,你好像不想我死吧,老四?” 四道风明白过来,迅速划着船离开。 守备司令部里,能找到的雨具都垒齐在门边,司令部留守的几个士兵还在往外搬。一阵枪声让他们放下手上的活儿,迟疑不定地犹豫。 龙文章大步出来:“城东南,河边,抄家伙。”他扫了一眼在门里狐疑张望的两特务,把士兵给他打上的一把雨伞推开:“扔了!雨淋不死人,枪可打得死人!” 他迅速纠集了一小队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向着欧阳和四道风刚刚离开的方向赶去。 生死线第六章5 唐真从梦中惊醒,她听着楼下的门粗暴而急促地被人敲响,房东拿着截残烛出来:“谁呀?” 全无回应。 门敲得更急,已经是在用脚踢。房东不敢开门,也不敢走开:“是守备团的军爷吗?”他凑到门前去看,一柄薄刃的战刀从门缝里扎了进来,房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残烛落在地上。那刀刃翻转朝上,开始去拨动门闩。 唐真从床上起来,先把灶上沸腾的药罐拿开,然后从窗前探头下望。残烛的光映着大门前的一小群人,唐真正好看见三木,楼上窗户里透出的微光也引导着三木看见了唐真。三木肆无忌惮地咧嘴一笑,对着唐真拔刀出鞘,随脚踩灭了那截残烛,他们又淹没在黑暗之中。 唐真下意识地后退,撞在家具上,她的两位家人都在酣睡,唐真的身子在发颤。她把床上的弟弟一把抱了起来,弟弟睡眼惺忪地发着抗议,唐真置若罔闻地去弄醒另一张床上的父亲,用力过猛把半副蚊帐都扯了下来。 唐真父醒来:“小真,什么事?” 唐真轻声地回答:“不知道。” 唐真的父亲昏昏然中也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声音,他撑坐起半边身子:“靳三!……” 被叫靳三的人正被日本人压在被子下,尽力地挣扎想要嘶喊,一个家伙跳上床,举刀狠戳下去。三木盯着楼上的方向:“不要留下一个。我们要在这里建临时指挥部。”他努嘴示意,几个人出屋,关上了过道尽头通向街面的大门,上闩。另一些日军悄声走入还没进去过的人家。 唐真死死掩着父亲的嘴,父亲终于在惊惶中点头。唐真松开手,听着楼下细微的脚步声,她扫视着家里拥挤的家什,找不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她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真儿,带小弟走,我是早晚就死的人……”唐真父的话一下提醒了唐真,她一把把父亲扶起来,使劲撑着父亲往门外走去。家门外的二楼通道上,堆积着所有小户人家用不上又不舍得扔的家什,难以想象的杂乱中放了一口棺材。唐真让父亲靠在板壁上,她竭力想掀开那副棺盖,可从买来就未开启过的棺盖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唐真急得直想哭,一双手靠了上来,父亲显然对女儿的这个主意有些赞许:“你跟小弟躲进去?” 唐真喘着气点头,这给了父亲很大的动力,他半个身子都压在棺盖上,棺盖发出重重的摩擦声,终于开了。 三木站在楼梯边,听着楼上清晰的摩擦声。两个日军正提着染血的战刀从一户人家里出来,三木指了指楼上。那两日军踏上楼梯,年久的梯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父亲靠在棺材上喘息,唐真用力把他掀了进去。 “真儿……” 唐真最后看了父亲一眼:“我有地方。” 她用力把棺盖推上,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真把堆在通道上的家什一力推倒,她希望这阵混乱能掩盖刚才的嘈杂声。 头顶上的落地撞击让摸不着头脑的两日军止住了步子,他们看看梯下的三木,三木轻声地骂了句“浑蛋”,两人警戒着向楼上又迈开步子。 把一口残破的立柜掀倒后,通道上已经乱得站不住人。唐真朝自己家跑去,在门前踩到一块松动的楼板,半只脚都陷了进去,她用力把脚拔出来,根本无心去看挂出的伤口,她冲到家门前,现在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躲藏的地方,她突然傻了,被她遗忘的小弟正在父亲的床上酣睡。 生死线第六章6(1) 龙文章和他的士兵在河边搜索着,四道风扔在河里的那具尸体被拖了上来。龙文章扯开那难民服装的衣领,露出下边的日军军服,他嫌恶地放手:“通报蒋司令。你们,跟我搜索城区。” 龙文章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后终于作罢:“这鬼雨把什么都浇没了,你们挨家挨户搜。” 一个士兵嘀咕:“这时候?会被老百姓骂死的。” 龙文章瞪他一眼:“你们要不要试试被我骂死?” 士兵连忙转身砸响了一家最近的房门。 唐真家里。 那两名日军终于踏上了楼,从凌乱中迈过。唐真家门开着,昏黄的灯光亮着,她家是楼上唯一的住家,自然成了唯一的搜索对象。 两人扫视那一览无余的家,一人在门前警戒,一人进屋,用刺刀往薄壁的柜子上戳刺了几下,打开柜门,里边只有几件寒酸的衣服。他转而去搜索床下,这屋里也就这两个能藏人的地方,床下没人,他看同伴,同伴示意房门。 唐真藏在打开的门后,环抱着自己,一手紧掩着嘴。听着门上的轻击,她知道自己在几秒钟内就会被发现。唐真绝望地看着眼前的门板,在惊骇中双足瘫软。 唐真的父亲也在窥看,从棺盖的狭缝里他可以看见自家的门,他知道女儿藏在那里,也知道女儿很快就会被发现。 第25章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拳头,用力敲打在棺材壁上。 日军听到这响动,立刻转身,屋里的日军也疾冲了出来,两人递个眼色,微笑着向棺材接近。 唐真已经连自己的口鼻一起掩上了,她看不见棺材的所在,但敲击声一下下地传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渗透了全身。 两个家伙掀开了棺盖,其中一个立刻被唐真的父亲揪住了衣领,两个人毫不犹豫地把刀戳了下去,这种杀戮的狂喜让他们如此投入,再没人去注意身后的那扇房门。 唐真的父亲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一刀一刀的痛楚,盯着自家的房门。唐真从门后出来,拖着瘫软的身子挪向柜子,她没有眼泪,但在痛哭,父亲就隔着一扇板壁被人杀死,这让她痛恨自己的怯懦。 三木一边听着楼上的动静,一边从门缝里向外窥看。守备团的士兵挨家挨户在砸开房门,被吵醒的人家开始亮起灯光,但那离唐真家还很远,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棺材边的家伙从衣领上扯下那双已经僵直的手,把那具已经全无生气的躯体推倒在棺材里。他们重新刚才未完的搜索,看看空荡荡的房门后,又用刀在不可能藏下人的地方戳刺。 灯光从柜门上的刀孔投射在唐真脸上,她看着一个日军向柜门扫过来一眼,她再次掩住了自己的呼吸,但那家伙只是从这个已搜索过的地方走开,拉灭了这屋的电灯。 唐真在黑暗中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出去,走下楼梯。迟来的眼泪在脸上纵横,她打开柜门,从柜子里挣扎出来。漆黑的屋里一片死寂,楼下隐约传来的声音属于那些带来死亡的人。 唐真来到棺材边,看了一眼,里边的景象让她掩了脸不忍再看,哀恸到极点反而显得平静了,她拭拭眼泪,掀开了刚才绊倒自己的松动楼板,小弟蜷缩在下边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她刚才的忍耐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这个。 “姐,咱们是不是在捉迷藏?” 唐真像游戏那样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一边拭去眼泪一边说:“是,找到你了。”她抱起弟弟,看着楼下透上来的微光,转身进屋。 三木正在谛听着远处中国士兵的动静,他的手下打开门让一名日军进来,进来的日军说:“送我们进城的人马上就到。” 三木黑着脸:“如果等中国人杀过来,他就不用来了。” 分散去杀人的日军也聚了过来,包括上楼的两个。他们向三木汇报着:“一楼已经清除干净了。”“楼上有一个,已经死了。” 三木略有些可惜地问从楼上下来的家伙:“是个女人?” “不,是个老头。” “还有一个,”三木说,然后转向从门外进来的报信的日军道,“我在楼上等他。” 随即和那两名日军转而上楼。 楼上,唐真正用床上的被子把弟弟包好,一层又一层,惟恐不厚。小弟对这个平常没机会玩的游戏大有兴趣,嬉笑着把被子拉紧。唐真把弟弟连人带被抱了起来,走到窗户前往外看了一眼,守备军扰亮起的灯光离这里很远,出声呼救的话凶手会比救兵来得更早。 唐真小声地哄着弟弟:“小弟你听好,姐姐把你扔下去,你不要怕痛……” “你为什么要把我扔下去?” “为了捉迷藏,捉迷藏会摔倒的,摔倒你不要怕痛。你要跑,爬起来就跑……” “往哪里跑?” “往人找不到的地方跑,姐姐马上就下来,姐姐在后边追你,摔痛了你也不要哭,一定要跑,不让姐姐追上……” 小弟不解地看着唐真的眼泪:“姐姐为什么要哭?” “因为姐姐喜欢你。”她迅速在弟弟脸上亲了一亲,把他扔了下去。厚厚的被卷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唐真提心吊胆地看着,直到弟弟安然无恙地从被卷里爬出来,像她交代的那样,照一条无人的巷子跑去。 唐真的表情几乎舒展开来,她试图从窗户上跳下。可她立刻呆住。小弟在接近巷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从黑影里闪了出来,刀光迅速从小弟颈上闪过。小弟无声地倒下,刀立刻在那个人的袖口消失了。那个影子拖着小弟的身体走过巷子,她楼下的门开了,火光晃动了一下,人影向小楼走来。 唐真瘫软地在窗台下坐倒,所有的忍耐和期望全让刚才那一刀抹杀了,她再次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那是三木和两名日军。 生死线第四部分 生死线第七章1(1) 四道风把船停在一个废弃的码头之下,欧阳伏在船帮上,四道风使劲压迫着他的背部,欧阳艰难地吐出肺里和胃里的水。 四道风的嘴似乎永远闲不住:“你小子猴精,呛水都呛的是河面的清水,要喝的是河底的浊水,乖乖,你现在也不用费劲吐了。” 欧阳又吐了一口:“没死就成了,你当喝乌龙还是龙井?还有得挑?”他萎靡不振地爬到一边休息。 四道风看着船里那具还没来得及扔的尸体,觉得恶心,过去拖起来要往河里扔,欧阳连忙阻止:“等会儿,先搜搜他身上。” “你怎么爱发死人财……对呀,这小子身上准有枪。”四道风兴致勃勃地去搜,先摸出一柄三八刺刀来,扔在船上,然后找到了他要找的枪和几个弹匣。 欧阳对四道风说:“枪和刀都给你,有字的纸纸片片都归我。” 四道风搜着:“这小子大概跟我一样,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身上连半个纸片也没有。” “再搜搜。” 四道风不耐烦地把尸体提起来给欧阳看:“你看看,要不要倒过来给你控控?” “你别动。”欧阳忽然看见了什么。 四道风重重地把尸体扔在船上:“你说不动就不动呀?” 欧阳无心跟他斗嘴,爬过来撕开那日军的衣领,下面是一套日军服装,他当下纳闷了:“没有道理,他们干吗穿着军装?” “鬼子当然穿着鬼子衣服,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欧阳摇摇头:“你不明白,既然要乔装就不该在身上留下任何暴露身份的东西,比如说我……”他耸耸肩,这不是该多嘴的话题。 “我当然不明白,我干吗要明白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欧阳苦笑:“对不起,我是说上次鬼子来袭的时候我也搜过尸体,他们衣服下边不穿军装。” 四道风看了一眼欧阳:“你是一肚子坏水、过河拆桥的、不仗义的、好发死人财的赤匪分子,真不是个东西。” 欧阳苦思着,下意识地掏出药瓶,这个药瓶已经进了水,药片也成了糊糊,欧阳看了看,一口喝下去半瓶。 四道风看得目瞪口呆。 欧阳笑了笑,掐着自己的额头继续苦想:“他穿着军装……那个日本人说……”电光石火的一掠,他想起三木的话——大部队黎明才能到达!欧阳猛拍了一下船板霍然站起,虚弱的身体几乎栽下水去,“我怎么这么笨?鬼子要占沽宁,就是今天黎明!” 四道风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欧阳,很有些不屑:“就凭你看见的那十几号人?” 欧阳摇头:“不,这次肯定是倾巢来攻!”他转头望向天边,雨已经停了,天边已现晨光。他爬起来想要上岸,四道风对着码头霉烂的支柱踢了一脚,船离开河岸往水里荡去:“你干什么?” “一定得去报信!我还能干什么?” “跟丘八报信?死五百活一千,你非把一千变成五百吗?”四道风还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可欧阳听得出来这是种关切,他看看他:“老四,你听我说,鬼子必取沽宁,所以才穿军装,占了城就是混战,他为的是混战时不误伤……” “他说占就占?问问我这两把枪!” 欧阳没法跟这人讲理,船又开始往岸上漂,他正想上岸,四道风又猛蹬了一脚,船荡得更远了。 “跳呀!这时候的海水,冰也冰死你!” 欧阳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四道风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去!我去行不行?” 欧阳冻得脸色惨白,回头看看被四道风揪住的衣服:“没用,只有我脑袋上才有死五百活一千的赏格,有这个,说话才有人听。” “信你?给我上来!”四道风使着蛮劲,欧阳半个身子都被他提出了水面,欧阳伸手捡了船板上扔着的刺刀,他看着四道风笑笑:“你这人还真是挺不错的,除了不讲理哪都好。”刺刀划过,欧阳割断了被四道风揪着的衣角,整个人又落进水里,他立刻游到四道风伸手不可及的距离,“你说过你不会游泳,可我会。” 四道风气急:“你那叫狗刨!”他扔下手上的半拉衣服,“你王八蛋!跟我玩割袍断义?”他操起块船板就划,越急越不得要领,船在水中央打着转。 灯下,小炉子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篷里凌乱而简陋,但让人想起一个家的概念。邮差从船篷里钻出来,欧阳的样子让他愣了一下,但他友好地伸出手:“上来,船上有热的喝。” 欧阳怔怔地看着那只手,最终忍住想上船的欲望,他看着邮差说:“快走!鬼子来了!” 邮差愣住,莫名其妙地看着欧阳。 “立刻撤出沽宁!告诉她……我真想和她一块儿走!”欧阳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什么扔在船上,转身跑上小桥。那东西滚在炉子边,是欧阳的止痛药瓶。 炉子被踢翻了,热水倒在船板上冒着热气。邮差和船老大手忙脚乱地解缆开船。 欧阳跑到河对岸后回望了一眼,安宁祥和的灯光已经灭去,一个黑黝黝的船影急忙驰开。 第26章 他长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像哭。 他照着沽宁黑漆漆的轮廓跑去。 生死线第七章2(1) 三木和两名日军走进二楼唐真家。屋里空空如也,三木鹰隼一般地扫视着,他看向那个让刀戳成了漏勺的柜子,尽管那样密集的刀孔足够让里边人没有幸存的机会,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柜门打开,但里边是空的。 唐真两手吊着窗台,悬在窗外,她没法跳下去,脚下几米开外就是那个杀死小弟的人。 三木走到窗前,唐真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但三木看向远处,渐渐亮起的灯光离这里越来越近,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也许撑不到天明了。” “他来了!”疾冲进来的部下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 三木阴鸷的脸变得急切:“让他上来!” “他要您迎接。”日军小心翼翼地说。 三木喃喃地骂了句什么,出去。 唐真费尽全力从窗台上攀上来,再多几秒她也许就会掉到杀死小弟的凶手脚下。她第二次钻进那口已经被搜过两次的柜子。 楼下的那个人终于进屋,门立刻紧紧关上。 柜子里的唐真听着脚步碎响,三木和杀死小弟的人进来。三木仍有些狐疑地打量着房间,另一个人将一张凳子踢过,一屁股坐下,他帽子戴得很低,唐真看不见他的脸。 那人看看贫穷的屋子道:“你们是疯子还是傻子,花大价钱进城就为占几个穷棒子的窝?” 三木解释着:“一个奇怪的人杀死了向导,我们只好躲在这里。一定要攻占守备军的司令部,切断城里和城外的联系,但需要你来带路……(日语)” “我听不懂鬼子话。” 三木忍气吞声地换成了生硬的中文:“出了问题。帮我们的,杀中国军队。钱的很多,枪的很多,很多很多的给你。” “你阁下的猪头拉在城外了?” “什么?”这话对三木来说深奥了点。 那人指指远处的灯光:“事情已经让你们弄砸了。你们的钱,换我们的路,这行,沙门会做的就是这行买卖。再多了,没门。”他又扫一眼三木,“我不管你们,听懂了吗?” “浑蛋!(日语)”三木大怒。 话音刚落,那人坐着的椅子就飞撞上他的膝盖,三木撞摔在桌边,腰还没直起来已经被一柄短小锐利的刀指上了喉咙。 “黎刘爷,你什么的要干?” “干!你们就不能把我的名字咬准了吗?是李六野!” 三木恶狠狠瞪着那人,那人手动了动,刀入肉三分,三木终于妥协:“黎……李-六-野……” 李六野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露在眼罩外的独眼凶光闪烁:“我要干什么你的明白?” 三木点头不迭,李六野悠闲地在他喉咙上把刀上的血擦净:“看见这血没有?你们做事不干净,有人跑出去了,他要报个信你们就活不过天亮。” 刀一离开喉咙,三木似乎又有了骨头:“我们占领沽宁,你的死啦!” 李六野看着窗外一点点往这边推移的灯光,刀在手上晃了一下不见了。他嘲笑地看看三木,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台,他打算跳出去,这种旁若无人让三木生气:“我告诉中国人的,你的内奸,你的死!很多很多的死!” “你说错话了。”李六野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独眼下目光冰冷,他慢慢地把眼罩挪到另一只眼睛上,那是个要杀人的信号。 三木手忙脚乱地掏枪:“你的,走的不要!” “给你打个记号。”李六野的手动了一下,三木闪躲,刀贴着颊边飞过,深扎在柜门上。李六野看也不看,从窗口跳下。三木冲到窗前,黑街空旷,李六野似乎没来过一样。 唐真咬牙忍受着,李六野那把刀歪打正着地扎进了她的肩膀。 几个日本兵冲了进来:“队长,什么事情?” “没什么,”三木转过身来,焦躁而绝望,“行动失败了,我们将在这里撑到援军到来,要有必死的决心。”他敲敲窗前唐真的书桌,桌上还放着唐真的课本,“好位置,在这里架上机枪。” 部下们沉默着,一个士兵看着柜门上的刀,伸手去拔。柜子里的唐真一声不吭地忍着。刀插得很深,以致日军将身子顶着柜门仍把门拉得半开,刀终于拔了出来。唐真虚弱地靠在打开的柜子里,一片殷红在肩膀上泛开。 “刀上有血!”那名日军莫名其妙看看柜子,又看看三木:“队长,你受伤了?” 三木摸一下颊上的伤口,这才明白李六野的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他恨恨地抹了一把伤口,冲一名部下吼:“去架机枪!”又对其他部下挥了挥手,“跟我去楼下。”几名日军逢迎地在他后边追赶包扎。 被呵斥的那位提着机枪回到窗前,柜门开着,在这狭窄的屋里显得碍眼,他一脚把它踢上。蜷缩在柜角的唐真再度被笼罩在黑暗里。外边的日军为不引人注意已经关掉了灯,对着从刀孔透进来的几束微光和楼上楼下的一屋子日军,唐真的恐惧已经麻木。 屋里的机枪手掀掉桌上的书本,将机枪架上,再从床上拿几个枕头打平,放在枪架下加高射界。他对着依次亮过来的灯光瞄了会,那实在没有可打的目标,于是又从扫到地上的东西里捡起了什么,那东西终于让他在桌边安坐,过长的刺刀妨碍他的坐姿,他拔出刀来随手钉在身后的地板上。 那柄血迹斑斑的刀吸引了唐真的全部注意力。她从柜子里一点点挪出来,她终于靠近了那柄刀,那家伙伏在桌上忙着,唐真看着他高耸的两个肩胛骨,只要拿起刀猛刺下去,也许就可以从那扇被拦住的窗户逃生。 手已经触到了刺刀柄,唐真终于看见那家伙在忙些什么,他正把唐真一家三口的照片细细地肢解,父亲和小弟成了碎片,惟独还给她留下完整的一块放在旁边。唐真的身子又开始颤抖,凝聚了半个晚上的勇气在这狂人背后顿时烟消云散,她趁着那家伙还没发现前挪向房门,楼道尽头有一扇紧闭的窗,那是唐真离开这里的所有希望。 唐真试图弄开那扇窗户。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扇窗被横七竖八的木条钉死了。唐真终于崩溃,她瘫软地在窗前坐下。眼前是杂乱的楼道,楼下是日本人,棺柩里似乎已经盛不下父亲的血,快凝固的血从棺缝里淌下,撬开的楼板曾经藏过弟弟。唐真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换个人会以为是个噩梦。她站起来,向那间小屋走去,脚步仍很轻,但已没了那种颤抖和畏惧。在漫长的恐怖之后,唐真终于把恐惧踩在脚下,也可能今后她再也不会恐惧了。 楼下,三木队长指挥他的部下用家具堵上了房门,在楼道里筑起几道奇形怪状的工事。几个士兵小心地拉出手榴弹的发火线,把它们绊在几道工事上。绊线在家具和房门上密密地分布着。 唐真就着些微晨光看着家里,窗口已经没人了,她试探着进屋,半掩的窗外,天色已经泛白,但街道仍掩在一片黑暗之中,唐真打量着那挺沉重的机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满意的哼哼。唐真回头,那名日军正系着裤子从父亲的床后出来,显然把那当成了小便的地方。他一见唐真,惊疑立刻变成了惊喜,然后把手指竖在嘴边,向唐真轻轻地嘘了一声。 看着对方脸上色迷迷的笑容,唐真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咬了咬牙,在对方走过来时,向地上钉着的刺刀摸去。 摸了个空,那日军得意地笑了笑,从身后的刀鞘里拔出刺刀比画了两下,他刚才已经把刀收好了。 唐真后退了两步,撞在桌子上,她转身去抢那挺机枪。日本人惊惧了一秒,随即发现唐真并不能把那偌大家伙抱起来。他笑得更加得意了:“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他们。他们很坏,我很好。(日语)” 唐真并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看着那家伙无所顾忌地走过来,她仍努力想抬起那挺机枪,那家伙一只手把枪压回桌上,迫不及待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唐真愣住,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她突然从机枪边捞起把剪刀扎了过去。那把剪刀曾被用来剪碎她家人的照片。唐真一声不吭地使着劲,直到两片剪刃在那人的喉管里会合。那人从她眼前倒了下去。 三木在楼下焦躁不安地检查着工事和机关,直到脚下踢到一具小小的尸体:“这是谁?” “那个逃走的中国人,”一名日军高兴地说,“他死了。” 三木看着,那是唐真视若性命的小弟,被李六野杀死后拖了进来。他突然转身狂躁地吼起来:“不是小孩,是个女人!” 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响,那是被唐真杀死的那名日军倒在地上,三木抬头,天花板上的血渍正迅速扩大。 “浑蛋!她还活着!”他和几个部下往楼上冲去。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唐真推倒了给父亲煮药的炉子,陈年的木楼很容易着火,火势立刻顺着蚊帐,就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在屋里蔓延。她抓起手头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往楼梯口投了下去。 三木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被几个部下扶起,他狂怒地摔开:“灭火!一着火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楼梯已经烧得没法上人。三木一脚踹在正扑打火苗的部下身上:“撤离!我们放弃这里!” 转过身来的三木傻住,门被层层叠叠的家具堵着,通道也被叠叠层层的家具塞着,那本来是为了让外边的人进不来,现在他们自然也出不去。 第27章 一名部下冲上去搬东西,三木一把揪住他,那位部下在一道绊线前堪堪停住。三木摔开他,听着楼上唐真的脚步声,他拔出枪。 一名日军一把抱住他:“队长,会惊动中国人!” “你以为我们现在还出得去吗?” 部下立刻明白过来,纷纷拔枪。 “杀死她!楼上有路!”他们对着天花板上脚步声响起的地方攒射。 薄薄的楼板根本拦不住子弹,唐真在密集的枪声中摔倒,脚踝上被一发子弹擦伤。弹雨横飞,射穿了屋顶,整个二楼碎片纷飞。唐真有些茫然地在其间走动,没被打中实在算个奇迹,她端起桌上的机枪,这东西原本沉得她没法把枪口抬起来,可现在她要打的本来就是地板。机枪手做好了所有的备射工作,唐真扣动扳机,脚下立即出现一串密集的弹孔,后坐力让枪几乎脱出她的掌心,她死死握着,直到被推撞在墙上。 火焰在身边蹿烧,木头烧得噼啪作响,楼下不断传来声声惨叫。 生死线第七章3 正在搜查民居的龙文章从窗前探出头来,不远处烧起来的火光在将亮未亮的天空下清晰可见。密集的枪声让他讶然,他喃喃地骂了句什么,抓着窗边的一根篙子滑了下来,正好落在从街上赶来的几个士兵面前。 “跟着我!赶快!”从各家各户跑出来的守备军跟着龙文章向枪响处狂奔。 枪还在响。唐真和日军都在瞎打。火在一楼燃得更加炽烈,三木涕泪横流地从烟雾里钻出来,在火焰和弹雨中拖住一个部下:“解开它!”他指的是那些在过道里布得密密麻麻的绊线。家具已经着火了,再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位倒也视死如归,发颤的手终于解下一条绊线,他回身把解下的扣环亮给所有人看,人们终于露出点轻松的神情。突然一块烧塌的壁板掉下来,“英雄”被砸得仰面翻倒,手上的手榴弹不偏不倚甩进了火堆。众人讶然,三木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钻进一堆破烂下边。 一声爆炸后,是接踵而至的连锁爆炸。 爆炸让整栋楼似乎都要粉碎,一楼的碎片从楼梯口迸飞上来,二楼的地板塌向了一楼。通往窗口的路早被火封住了,唐真并不打算出去,她坐了下来,抱紧手上的那挺机枪。近处的火舌蹿舞,爆炸还在间歇地响着,这栋危楼终于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像积木一样倒塌,转瞬成为一堆废墟。爆炸的气浪冲灭了大部分火焰,废墟在潮湿的地面上扑腾起灰尘与烟雾。 四下在响锣,人们涌过来灭火。第一拨人已经拿着一切就手家什跑近。 三木从废墟下挣出半边身子,仅存的两名部下把他拖了出来,外边的百姓服装和里边的日本军装都已经烧得糊成了结块。邻居不明就里地拿着衣裳被褥聚上去救护。 三木狂暴地推开:“撤退!”他挥舞着未出鞘的战刀吼叫。 这句日语让所有听见的百姓闪退,三木和他的手下跌跌撞撞奔向黑漆漆的巷子,一路推搡着还在赶来的救火者。他推上人群后的一个人,如推上一道墙。 “你说错话了。”三木被那人叉着咽喉顶在墙上。那是李六野,在他的身边,他带的人已经做掉了三木最后两名部下,冷酷得如捏死一只蚂蚁。 三木想骂,李六野的枪已经塞进他的嘴里:“我从来不受人要挟。”三木瞪大了眼,李六野看着他眼里的惊恐扣动了扳机。 人群惊窜。 龙文章和他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只看到废墟边三具尸体横在地上。龙文章撕开三木的衣服,赫然看见里边的日本军服,他揪住旁边的百姓:“谁干的?人呢?” 百姓惶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龙文章放下那百姓,百姓一溜烟儿跑开。 废墟里又有个人影在动。一个士兵拉动了枪栓,龙文章伸手阻止:“一定要活的!我要问话!” 唐真从废墟里爬起来,对周围的人和枪置若罔闻,自顾在废墟上搜寻着。 “是老唐家的闺女。”“就剩她一个了,惨哪。”龙文章听着身边的议论,他让士兵放下枪,自己走了过去:“别害怕,鬼子被我们赶跑了,你现在安全了。” 唐真抬头看看他,走开。 “到底怎么回事?”龙文章又问了一句,唐真仍没答理他。龙文章有些恼火,可看看唐真的样子,凄惨又可怜,只好作罢。他最后扫了一眼唐真和周围,确定在这里得不到什么了,便留下两个人警戒,掉头带了其他人匆匆走开。 唐真在废墟里找着,直到看见那挺机枪的一角才停止了搜索,她扒了些焦木断垣把枪盖上,走下废墟。因守备军的存在而不敢上前的百姓一拥而上:“小真,你爸呢?”“小弟呢?”“到底是走水还是鬼子,你倒给个话呀。”“你可怎么办哪?” 唐真安静地坐下,她甚至没费心去看看别人,因为她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准定成了疯子。 生死线第七章4(1) 欧阳一气跑到沽宁守备司令部所在的街道。他在街角站住,远远地看着,几个士兵守候在守备司令部的门外,一晚的暴雨和枪声已经叫他们困顿不堪,他定了定神向那里走去。 “什么人?口令!” 欧阳听着那边拉动枪栓的声音,把双手高举,向那几个枪口走去。 “现在宵禁!”几支枪立刻顶着欧阳的身体。 欧阳苦笑:“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迫不得已,没谁喜欢被枪逼着。” 几个士兵粗鲁地在他身上搜索,一名士兵扬扬手中的东西:“这是什么?” “药瓶。我身体不好。” “什么消息?” 欧阳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告诉这几个士兵有没有用。 “鬼子今天会大规模袭击沽宁……” 那几个士兵立刻恍然大悟:“敢情是个疯子,让鬼子吓了疯掉。”“难怪揣了药瓶满街跑呢。”“疯子回家去,这种鬼话我们听多了。” 欧阳被推开,扔过来的药瓶掉在地上。他摇了摇头站到墙根前,身后是他的通缉令:“我看我是疯了,可这个疯子倒还值个五百一千。” 几个士兵先是惊骇,然后郑重地把枪口又对准欧阳,一名士兵飞跑了进去报信,欧阳若无其事地负手而立,直到看着四道风从一条巷子里冲了出来。 四道风冲过来,劈头盖脸就给欧阳一下:“天还没亮你发什么神经?跟我回去!” “我们认识吗?你认错人了。”欧阳说,尽管对四道风的动手动脚他一向反感,可现在却有些感动。 四道风不由分说把欧阳揽了过来,对士兵打着哈哈:“一个光棍佬,老婆跟人跑了,王八蛋急了疯掉……”他突然发现一杆枪转向了他,大怒,“找死!我是四道风!” 士兵硬着头皮道:“四哥您只管走,可这人没通融。” “没通融吗?”他动作比说得快,双臂一翻把两支枪都搪在外围,手上的两支枪已经对上了士兵。 “来做什么呢,这跟你根本没关系。”欧阳惋惜而又无奈地看着,大门里已经涌出十多条人枪,如临大敌地向两人瞄准。 两特务赫然其间,两张阴鸷的脸现在眉开眼笑,特务甲走了过来:“欢迎之至,曹烈云先生。” 欧阳叹口气:“我已经不叫那个名字了。” “怎么都好,总之先生是我最想见到的人。”他笑嘻嘻做个请进的姿势,又冲着士兵努了努嘴,士兵一脸歉意地从四道风手里把枪拿走。 四道风气哼哼瞪了欧阳一眼:“跟我是没关系,我是来教你啥叫义气。”他一把推开欧阳,抢在前边进了门。 蒋武堂平时用来商议军务的房间瞬间成了刑讯室,几个士兵把欧阳绑在椅子上,四道风则没那么老实,他一拳把一个士兵挥了出去,立刻有几支枪将他指住,四道风拿胸口堵着枪口嚷嚷:“我知道你们怎么死的!明儿出门都撞上了刀子!” “四哥您多包涵,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事有包涵的吗?你有痣,你长白麻子,我都记住了!” “四哥,我们是烂命一条,可也是沽宁人,上老下小也得吃饭哪。” 四道风想了想,让人意外地把手放在椅扶上:“混这行饭不丢人哪?干脆跟我去拉车。” 那兵简直感激涕零,松松垮垮用绳子在四道风手上绕着:“四哥您最好了,您放心,这就是给那俩黑皮狗个意思……” 同伴捅他,特务甲乙春风满面地进来,他们对四道风没兴趣,直奔欧阳。 欧阳可比四道风安详多了,他看着走近的特务甲,问:“贵姓?” 特务甲笑逐颜开:“免贵,小姓刘。” “刘先生。” “不敢,一回生,二回熟。” 欧阳动动被绑在椅扶上的手:“刘先生这是何苦来哉?” “想从先生这知道沽宁其他的共党在哪里,也知道先生不会好好地说。小地方比不得我们那专门机构,因陋就简,先生多包涵。” 特务乙指挥着几个兵把东西抬进来,火盆烙铁,搭棍板砖,看得四道风蠢蠢欲动,欧阳深沉地看他一眼,他终于没动。 欧阳叹口气:“得陇望蜀,贪何至此?” 特务甲笑笑:“四年心血,焉能空回?” “最有价值的消息我已经说了。” “鬼子要来?我不管那个。” “请听好,是鬼子的主力会在天明进攻。您当然不管这事,可您也是身在沽宁。” “这种还没发生的事情先生又何以如此肯定? 第28章 难道……” “您把种种蛛丝马迹合在一块儿来看,就很明显了。要等事情发生才明白个端倪,恐怕十年前在下已经让先生的同行给剿了。” 特务甲看看天色:“天已经快亮了。” “所以我送上门来,因为十万火急。” “我倒觉得是先生机变百出,总有些别人想不到的花样。” 欧阳苦笑:“可以让我见蒋司令吗?没有阴谋,也没有花样。” “援军已至,司令在城外迎接。现在就算来个千八百的鬼子也挡得一气,先生不用操心了。” 欧阳皱皱眉:“以蒋司令与总部的关系怎会有军来援?又挑了这种时候,你们不觉得有鬼吗?袭击沽宁的鬼子只有几十个,真正的主力到哪里去了?你们真就不担心吗?” “你的疑心病倒是真重。”特务甲忽然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党逃离沽宁吧?” 欧阳气极反笑:“这样好吗?不管捆着锁着,请让我见蒋司令。结了这事,再拿我去换您的功名。” 特务甲阴鸷地看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赤佬!——你当我跟你谈?我倒是舍不得杀你,我要弄你个半死不活倒求之不得!” 欧阳从那记重击下抬起头来,没有愤怒只有无奈:“请让我见蒋司令!”他看向那几个守备军,“不是说他,我说你们!他们不过在玩领功请赏的游戏!可鬼子真来了的时候,除了这条命你们还有什么没丢掉的?我的苦哈哈的兄弟!” 被他瞪着的几个士兵犹豫不决地动了动脚。 “谁敢去以通共论处!”特务甲威胁着。 “通共不是罪名!谁都有想的权利!你们知道第一次碰见鬼子是什么感觉?你们有没有大半夜一个人碰见狼群?这时候你会不会想你姓国还是姓共?狼要咬断你们的喉咙,就好像蚊子叮人的血,它以为人就是它的食物——这时候它会不会想你姓国还是姓共?” 特务甲抓起一根棍子挥了过去。四道风吼了一声,还没挣开缠在椅扶上的手臂,特务乙就用枪指住了他。 欧阳在众目睽睽下坐直,头上的血淌到了嘴角,他昏昏沉沉舔了舔,苦笑:“它不会想……你也不会……只有死或者活,那天我碰见鬼子……那天我明白一件事……至少在这几年,姓国姓共不那么重要……至少那天我忘了……我是像老鼠一样被你们追杀的共党……共党的身后也有一个家,被你们逼得回不去的家。” 特务甲用一只手扳起他淌血的额头,让他看见第二次高高举起的棍子,欧阳神思恍惚地看着,说着:“一起打鬼子,如果我没死再杀了我……别想你会怎么死,大家一起来想想,我们……我们该怎么活……” “我让你巧舌如簧!”特务甲第二次把棍子挥了过去,欧阳的腿一记弹踢,不大光明磊落地踢在他的下阴,特务甲发出变了调的惨叫,倒在地上翻滚,欧阳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惨笑:“我让你……让你利令智昏。” 特务乙愣了愣,掉转了枪头。四道风挣出一只没绑结实的胳臂向他打去,特务乙转身要开枪,一个士兵跳到他与四道风之间,一支步枪似乎在向四道风瞄准,可总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游移。 四道风一点不含糊,一脚照那士兵胯下踢了过去,特务乙被踢得从那士兵背后跳了起来,他痛得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屋里一时显得很静,欧阳在椅子上渐渐歪倒,一多半的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四道风看看地上辗转的两个人,轻轻呸了一口。他跨过特务乙的身体,想去扶欧阳,一个反应过慢的士兵用枪托把他拦住,但那支枪立刻被另一个士兵接了过去,照着那还缠着绳子的椅扶狠砸了几枪托,直至断裂。 四道风笑了,他抢过去扶起欧阳,一个士兵拿过他的双枪和刀,四道风用刀割断欧阳手上的绳索,失去支撑的欧阳歪倒下来,四道风一把扶住。 欧阳嘟嘟囔囔:“不能走……带我见司令……” “作死吗?你老婆在等你呢!”四道风看起来很冲动,他把欧阳扛上肩,转身去接自己的枪,但欧阳死死揪住了椅子。 四道风气极:“再瞎闹不管你了!”他转向一边,“你们搭把手!” 被他吆喝的士兵径直走了上去:“初一都做了,还怕他的十五?” 其他人也拥了上去,欧阳的手终被扳下来,被簇拥着抬了出去。 特务甲挣扎着去捡枪,枪被一个士兵一脚踢开,另一个士兵似不经意地一脚踩在他手上。 四道风扛着欧阳疾行,士兵们把他俩夹在中间挡着。远处一个值夜的兵向这边嚷嚷:“大麻子,你们搞什么呢?” 被叫做大麻子的答:“马老三的哥们儿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去。” 马老三低声地抱怨:“干吗说我的哥们儿?” “做四哥的哥们儿丢你的人吗?” 四道风无心听他们计较,照着眼前的大门加紧两步,龙文章和一队兵匆匆闯进了门,四道风退一步,几个士兵硬着头皮上前。 龙文章皱眉瞧着这小群人,一晚上的风生水起连连扑空,他现在仍带着火气:“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你们在搅什么?” 马老三抢先一步:“长官,大麻子的哥们儿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去。” “兵不兵、民不民,鬼子还没来你们先打算把自个儿喝死?”龙文章一边责骂,一边随手给敞着怀的士兵掩上扣子,在他头上给了一下:“滚吧!”他突然在几人中发现了四道风,“站住!……我认得你。” 四道风已经尽力遮掩了,可便装混在军装里总是惹眼,他扛着欧阳转过身来,破罐子破摔地笑笑:“认得我的人多了,你们就不用一个个请安了。” 龙文章瞪着四道风:“大麻子,你的狐朋狗友?” 四道风抢着答:“他够跟我称朋唤友?我骗酒喝罢了。” “大麻子,人分三六九,瘪三就是瘪三,交友也别交破烂。”龙文章转身往屋里去。 四道风扶在欧阳身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他看看欧阳,终于忍了这口气步下台阶。背上的欧阳却一伸手揪住了龙文章的步枪背带:“河边那鬼子是我杀的,还有一个你们没找着,扔在老码头了。” 龙文章嫌恶地掰开他的手:“放手,醉鬼,上别处撒酒疯去!” 欧阳死死揪住:“他们为什么在里边套着军装?因为他们今天要占沽宁,穿得跟我们一样怕会误伤!” 龙文章大惊,一把抢过士兵手上的风灯,光线下欧阳那张连泥带血的脸惊得他退了一步,四道风和欧阳立刻被他带的士兵瞄准。 四道风气得把欧阳重重放在地上:“好极了!你活脱就一好惹狗的肉包子!” 欧阳勉力站稳,对着一排枪口,近处的龙文章将一发弹推入枪膛。 欧阳说:“上次来的鬼子是小股,藏在老百姓的衣服下边,你们找不着,可他们也没力量拿下沽宁,要打沽宁就得大队人马,有什么办法能让大队人聚在一起,你们又找不着?” “你什么意思?”龙文章已经隐约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老百姓的衣服,你穿的衣服,都可以遮住套在里边的鬼子衣服。” 龙文章把枪口又抬高了一些:“你什么人?” 特务甲正从屋里挣扎出来,可欧阳已经无所谓了:“一个被通缉的共党,请试着信一次共党,共党也不想家园变成战场。”他往前走了一步,“援军什么时候到?” “援军……应该到了。”龙文章望向城外的方向,那个大有可能的惨痛结果让他晕眩。 生死线第七章5 沽宁郊外阵地。 一名气喘吁吁的守备军士兵冲进工事里:“报告司令,城东南听到枪声,龙副官发现一具鬼子的尸体……” 蒋武堂转过身来:“他怎么知道那是鬼子?” “尸体外边是老百姓衣服,里边穿鬼子军装。” 蒋武堂沉默,鲍廷野沉吟着走了两步。 蒋武堂抬头:“鲍参谋官怎么看?” 鲍廷野思考着:“我怕其中有诈,平白地出现一具穿着敌军军装的尸体实在没有来由。再说我团马上就到,等两军会合,这些小伎俩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蒋武堂对士兵说:“让他小心行事。” 士兵转身而去。 一直端着望远镜的华盛顿吴转过身来:“司令,十一点方向。” 蒋武堂拿起望远镜,黑漆漆的旷野中,华盛顿吴所说的方向闪动着星点火光。 鲍廷野看着远方:“六十七团到了。”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扩大,已经能看出火把下的行军队形。那是个行军速度与防御兼备的楔形阵,如一个箭头直指守备军的阵地。 华盛顿吴单调地在炮队镜边报着观察结果:“五百人,行军队形,有伤员,少量骑兵……有重机枪和迫击炮装备……” 蒋武堂喟叹:“六十七团是要得,走个队都没忘了打仗。” 鲍廷野在一旁道:“团长说战是活人打的,习惯是死人教出来的。” 蒋武堂念叨:“陈二倌子,你在哪儿呢?”阔别多年的老友在最需要的时候到来,实在让他很难自控,而远处的火光下也有几骑从那楔形中冲出,黑暗中传来喊声:“司令!司令你在哪儿?你可想死我啦!” 军官们莞尔。蒋武堂再忍耐不住,飞身上马,驰下高地。他追赶的那几骑似乎没看见他的踪影,已经从楔形阵的东头冲到西头。蒋武堂又气又喜,策马追赶:“陈二倌你个死剁了头的! 第29章 看不见老子的人还听不见老子的声吗?” 蒋武堂已经追了很远,远离了阵地,来到平时在阵地上极目才能看到的山脚。那几骑终于在微微泛白的天光下勒住,蒋武堂策马赶去。三名骑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都是阴晴不定。中间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央军军官陈少堂,一脸精悍的军人风骨。 蒋武堂喝了一声,马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这一鞭打的是你三五年不通音信!怕老子累了你的大好前程吗?” 陈少堂不挡不让挨了那一鞭子:“前程就是个一屁不值的春秋大梦,陈二倌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蒋武堂大笑,挥手就是亲热的一拳:“管他的!老子兵败人亡之际你伸了只手,我领你的情!” “司令倥偬一生,陈二倌赶了几百里路,只想司令有个说得去的结果。” “你以前不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老家伙们呢?叫出来跟我见见!”蒋武堂兴致勃勃打量着那个队形。 陈少堂黯然:“死了,都死了。” 蒋武堂愣了一下:“前沿打得这么苦?”老朋友语境悲凉他听得出来,他奇怪的是陈少堂脸上那种全盘放弃的态度。 “有人苦就有人甜,我是在正面堵漏的,侧翼全放了鸽子,那就全军覆没,活进了地狱。” 蒋武堂看看远处的阵形:“这不半数都在吗?怎么说全军覆没呢?” 陈少堂吐了口长长的大气。饱含的困顿与委屈让蒋武堂听得心悸,蒋武堂黯然道:“我知道你是来陪我死在一起的。” “不,我是来陪司令活在一起的。” 蒋武堂看着对方脸上有种病态的兴奋,第一次觉得老朋友变得陌生。 生死线第七章6 守备军不知从哪里卸来一块门板,欧阳趴在门板上,被几个士兵抬着,随着龙文章率领的一队人马一起狂奔。 龙文章暴躁不安地对着已跑得气喘吁吁的士兵吼着:“快跑快跑!”他一脚踢在士兵屁股上,“这是去玩命,拿出你们逃命的劲头来!” 欧阳有点看不过眼:“长官,我只是推测,并不一定……” “最好求神拜佛你说对了,否则我回头就把你交给那两条狗!” 欧阳苦笑:“就算是求神拜佛,我也只会盼自己搞错了。” 龙文章愣了一下,一直护在旁边的四道风却看不过眼:“穷横什么?不是这坏鬼烧坏了脑子,一百个包子也轮不到你们来啃!” 龙文章接了四道风的话头道:“我会考虑把你一起交过去的,沽宁的街面上也会干净很多。——你,什么事!” 迎面匆匆跑来的一名守备军,已经跑岔了气:“援……援军……” 龙文章一惊:“援军怎么啦?” “好多……”士兵大口地喘着气。 龙文章伸手把那士兵揪靠在墙上:“好多什么?” “……好多伤员,吴长官让准备房间……” 龙文章长长地嘘了口气。他回头看看欧阳,欧阳笑了笑,开心但又苍凉:“你可以把我还给那两位先生了。” “其实我不想那么干,但是……” “我知道,守备军已经活得很难。”他看看四道风,“可他跟我搭不上半点关系,他只是个瞎讲义气拉黄包车的。” 四道风无声地骂着什么,将头转开了。 龙文章点了点头,他很歉疚,对欧阳他恨不起来,捎带着对四道风也少了些憎恶。 生死线第八章1(1) 天还没亮,高三宝已起床,老年人的觉总是不那么稳。他看着家里的那些陈设和收藏,忍不住地就想挪动一下换个位置。 “老爷真早。”全福过来,也明白他的老习惯,帮忙弄着。 高三宝皱着眉:“早什么?我压根儿是睡不着。” 全福道:“昨晚上城南响炮了。” “炮?那是爆炸,”高三宝叹了口气,“过些天你兴许就听熟了。” 睁了眼就是这种烦心事,高三宝越发烦得无以复加,他放弃摆弄死古董而去窗前侍弄花草,积夜的雨水还在窗上纵横交错,他一抬头qi書網-奇书,正好看到远处龙文章那队人抬着欧阳跑过去。 高三宝一边开着窗户一边自言自语:“这是搅什么?” 窗下一声轻呼,刮下的雨水全浇在坐在窗户下发愣的身体上,那是何莫修,看不出他坐了多久,尽管裹着风雨衣,全身还是已湿透。两人隔着一扇窗互相打量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失魂落魄。 “高伯伯……对不起。” “想心事?要不要进来?” “我就是想来说句话,我不走了。” “进来。”高三宝掉身进屋,何莫修在外边愣了一会儿,走向高家的大门。 何莫修犹犹豫豫进屋时,高三宝已经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道:“坐。屋里烟味大,我刚才在想事,想事就抽烟。” 何莫修坐下,没话找话:“您抽的什么雪茄?” 高三宝拿起一个从农村老汉到小店老板人手一副的水烟袋晃了一晃,何莫修顿时一脸惊喜:“我爸爸也有这个!” “他还抽这个?” “不,他抽雪茄。”何莫修想了想,“我想他不愿意提醒别人他是中国人。” “我跟他都抽着这东西算着一分一厘,算到今天他成了绅士,我还是个满身铜臭的老市侩。” “一点不臭,那是您的心血,要这么说我就是灌了半肚子酸水。” “你是最有希望的,说年轻人的事吧,别让老古董浪费时间,说你的事。” 何莫修摊摊手,如释重负一般:“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走了。” “你这么做我一点不奇怪,可如果是为了小女,我觉得……不好。” “我在外边坐了半个晚上,刚开始我以为是为了她,后来我听着又是开枪又是开炮,我又觉得不全是为了她。” 高三宝皱了皱眉:“为你的家乡吗?年轻人,你太年轻了,你都分不清炮声和爆炸声,你根本没经历过战争。” 何莫修恍然大悟:“对呀,炮弹是应该有弹道飞行的呼啸声,”他认真地模仿着一个声音,“可昨晚是这样……”他又模仿着另一个声音。 他随时不忘钻研的样子让高三宝气得点燃了烟袋:“对不起,我得抽口。” “很难闻。” “沽宁满大街都是,如果你要留下来就得适应这个。” “我觉得不那么难闻了。” 高三宝看他一眼,何莫修笑笑:“小昕在吗?” “睡着呢,我可保搅和这一晚上,她半个动静都听不着。” “别来说服我,我已经确定这个时候她绝不会跟我走的,我也确定这个时候我绝不会扔下她走的,所以我是绝不会走的。就这么简单。” 高三宝摇摇头:“把复杂事说成简单的人都很固执。” “对,您别说服我了,我就是这种人。” 高三宝想了一会儿,说:“把东西搬过来吧。” “什么?” “你打算一直在旅馆里住着吗?我家里有的是空房。我也不想每天早上都被窗户外的什么吓一跳。” 何莫修又开始欢欣了:“高伯伯,您真是……” “我只知道不可能说服你这么天真的人,而且这时候……”他看着这偌大而空荡荡的房子,“家里实在该多个男人。” 何莫修笑:“您比我爸爸有趣多了!” “那是你爸爸为你考虑得更多。” “您不会烦我吧?其实有时候我挺烦人的。” 高三宝不由得莞尔:“快去快回吧,你不烦人。” 何莫修起身,连招呼都没打便匆匆去了。 “小何!” 何莫修站住,看着高三宝有些怔忡的神情,惟恐高三宝改了决定。 高三宝道:“我拦不住你,也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你身份不一样,在外国,你大概像你爸爸一样不想别人当你中国人,可在这里,你想做中国人奇qisuu.c0m书,别人不一定当你中国人。” 何莫修想了想,掉头走开。高三宝提示的那个未来让他也有些茫然。 生死线第八章2(1) 六十七团的楔形阵在与守备军阵地接触时突然分开,无声地让出一队人来,那是一队担架兵。被单下覆盖着扭曲的肢体,一路哩哩啦啦地滴着血迹。抬担架的人一言不发,在渐明的晨色下只管低头走着。 没经过大阵仗的守备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胆小的直往后闪,胆大的推搡着往前去看,再没一个人记得手上的枪。 华盛顿吴站在路障前,脸色惨白。 几个士兵嘀咕着:“我的妈呀,怎么那么多伤员?”“他们是打过大仗的,要不是这帮……这些弟兄在前边顶着,咱们早跟鬼子干上了。” 华盛顿吴嘘了口气,也不知是侥幸还是痛惜。担架队的队首已经站在路障跟前,阴沉沉地一言不发,担架下边一会儿就淌了一摊血。华盛顿吴猛然省悟过来,强忍着干呕嚷嚷:“快放行!照顾自己弟兄!” 守备军七手八脚把路障移开了,担架队长驱直入,瞬间便穿插了本来就单薄的整个守备军阵地。 鲍廷野面无表情地走下阵地。他不紧不慢挤过守备军的阵列,汇入了迎面而来的援军。 蒋武堂仍和陈少堂并骑观望远方的阵地,但他们并没有看到阵地上起的变化。 陈少堂道:“其实就算鬼子全打进来,也未必亡得了咱们中国。” “怎么讲?” “这么个泱泱大国不是说完就完的,当初的清朝还不是早被我族一代代的同化? 第30章 料想鬼子最后也是同样的结果。” 这个突如其来的感慨让蒋武堂有些疑惑:“你总是比我有见识,不过我的队里有满人可没鬼子兵,再说这辈子的仗这辈子打完,还要我儿子陪着被祸害?姓蒋的不如钻婆娘马桶里溺死。” “你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蒋武堂大笑:“你可有儿子呀!我为咱侄子打这仗,成不成?” 陈少堂叹了口气。 他那两名手下观察着他的神色,把马头往前提了一提,变成了两人把陈蒋二人夹在中间。 陈少堂转了话锋:“司令,咱们扛肩上这颗脑袋都不由自己做主,一仗打下来还能活就算胜了呀!” 蒋武堂莫名其妙看看老部下惶急的神情:“你今天怎那么多废话?” “鬼子来了并不是什么绝路,咱们这些年挨的打压还少吗?换个当家正好……” 蒋武堂一记重耳光甩了过去,陈少堂连人带马都惊退了一步。蒋武堂看看陈少堂面无人色,强把一脸恼火换成了笑脸:“这儿人少,人多时你说这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他转头向陈少堂的部下,“你两个不许说出去……” 话音刚落,那俩骑兵已抡刀向自己砍了过来,蒋武堂猛力策马冲了出去,刀锋在肩膀上划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同时陈少堂拔刀,挡开了另一名骑兵挥向蒋武堂颈根的一刀。蒋武堂勒回马头,又惊又怒地看着这三个人:“陈二倌,你训出来的人也太护主了吧……” 那两骑兵并缰,举刀齐眉,阴森森地看着,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陈不听话,两个都杀了。(日语)” 蒋武堂看了陈少堂一眼,陈少堂如挨了一刀似的喊了出来:“六十七团早就完了!司令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身在嫡系又不是嫡系!什么准死的战全是立个斩立决的军令状,然后拿你的老弟兄上去死扛啊!” 蒋武堂怒目圆睁,看看几乎被新来人淹没的阵地说:“那你就降了?还带了……鬼子来害我?” “我有家小!我是来救你呀!这种死了都要挨骂的仗有什么打头?”陈少堂看起来有些激动。 两个日本骑兵已经封住了蒋武堂的退路,蒋武堂看看自己的阵地,又看看眼前的三人,他慢慢拔出刀,照着那两日本人的刀锋策马冲去,这个举动让陈少堂绝望:“你打不赢的!连拼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抬上去的根本不是伤员!” 蒋武堂愣了一下,平举了马刀。 “是炸药!够掀了你整个阵地的炸药!” 蒋武堂点了点头,将刀高高扬起。 晨日初升,今天的太阳因昨夜的雨水显得黯淡。 远处的阵地上,那行担架已经纵穿了整个阵地,不偏不倚正处于阵地的中心位置。 老馍头和小馍头挤在一个坑里。老馍头点点戳戳地给儿子现身说法:“看见没有?这就是逞英雄。” “人家是英雄。” “你跟他们爹妈说去。”他一把揪住正想出坑的小馍头,“戳这儿,不缺你一个凑热闹的!” 小馍头不满地嘀咕了一声,悻悻地蹲在坑里看着。 担架突然被放下,抬担架的人一言不发匆匆向阵地后方跑开。士兵们诧异,华盛顿吴过去掀起一块被单,即使没见过多少死人的他也看得出来,担架上的那个中央军士兵已经死了很久了。他转向另一副有动静的担架,掀开一角,看见一个因痛苦和愤怒而表情扭曲的士兵,他再把被单掀开一些,便看见那士兵被固定在担架上的肢体,和绑满了整副担架的炸药,他正想示警就被身后袭来的剧烈爆炸掀飞了。 华盛顿吴躺在路边的地沟里,口鼻间尽是从内脏里震出来的鲜血。他看见自己刚才察看的那副担架炸成了碎片,而守备军和经营多日的阵地都被淹没在爆炸的烟尘之中。 爆炸如此猛烈,城内地面似乎都在摇晃,瓦片雨点般地下落,龙文章躲闪不及,被一块碎裂的玻璃划破了额角,他来不及查看伤势,匆匆率队往爆炸的方向跑去。 “先别去!”欧阳死死地拉住他。 “不去能干什么?”龙文章已急红了眼。 “去了又能干什么!”欧阳看着龙文章,“给你的上级去电,沽宁已经失守!”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 “沽宁还没有失守!” “别让沽宁成了第二个六十七团!” 龙文章愣了一下,城外密集的枪声和爆炸清晰可闻,他揪住一个士兵:“快去发报!沽宁失陷!守备团全员殉国!” 那士兵应一声,跌跌撞撞地去了。龙文章挑衅地看一眼欧阳,扛着枪往城外走去,他已决定一去不回。 四道风看着龙文章的视死如归,大喝一声:“好样的,哥们儿并肩子上!”他举步就想跟上去,欧阳气得给了四道风一拳。 龙文章看着欧阳:“他可以跟我来,你也可以走了,现在我不用管守备团混得怎么样,其实我对你们从来就是没好感也没恶感。” “别这么去。”欧阳几乎在乞求。 龙文章一脸伤神:“能怎么去?共党不知道什么叫同胞吧?平常怎么都行,可到这时候是要死在一起的。” “共党不管多难都要活在一块儿,到死的时候就会被你们分开了。” 龙文章怔了怔,一言不发地走开,几个士兵跟在后边。 “让我想想!想个办法!”欧阳看着那家伙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逼出一个主意,“你们昨晚杀的鬼子呢?!” 龙文章终于停住。 生死线第八章3(1) 阵地上惊天动地的爆炸刚刚平歇,日军便开始射击投弹,子弹和爆炸的碎片在守备军阵地上横飞,把一切还站立的目标纷纷砍倒。这仗刚刚开打,便已结束。守备军已经没有人能还击了,他们遇上的第一场大战就是被屠杀。 鲍廷野站在阵列中,脱下身上的中央军军装,接过旁边递来的一件日本陆军中佐服装套在身上,陆军少佐伊达雪之丞一脸崇敬地把一把战刀递了过来:“长谷川君,您的奇谋!” 长谷川将刀佩在身上,他很谦和地笑笑,对伊达拍拍身上的军装。伊达立刻会意,他抽出军刀挥向天空:“还复我们本来的面目!攻击!”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日军第五师团广岛联队主力大队撕下身上的中国军服,第一次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在沽宁面前,他们向已经只有零星射击的阵地上慢慢挺进。 阵地上的爆炸和万岁声让蒋武堂急火攻心,可那两个日军骑术刀术都是一流,分进合击,蒋武堂一时无法突破他们的包围。 一道弧光闪过,蒋武堂肋下又添了一道伤口。陈少堂策马撞了上来,日军骑兵举刀时犹豫了一下,蒋武堂趁隙撤开。 “司令别打啦!你不乐意帮鬼子干事,我陪你解甲归田!总好过这呀!” 蒋武堂置若罔闻,把皮带往上勒住肋间的伤口,耍了个刀花等着。 一名日军恼火地责备陈少堂:“陈,你到底帮谁?(日语)” 陈少堂道:“等着!我在说服他!(日语)” 蒋武堂大怒:“你学得真快,鬼子话都学会了。” 陈少堂茫然又惶然地看蒋武堂一眼。另一个日本人已经不耐烦等候,从蒋武堂身后一刀挥了上去。陈少堂再次搪开了那一刀,蒋武堂却毫不犹豫地一刀把陈少堂穿了个透心凉。陈少堂纳闷地看看深植于自己胸口的刀锋,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伸出的刀尖:“司令……你搞错了,我是要救你呀……” “一点也没错,我就是要杀你。”蒋武堂表情冰冷,眼里冒火。 陈少堂无力地碰触了一下那刀锋,脸上挤出一丝比哭更难看的苦笑:“我真的是要救你,这一路……走了好远。” “你分不清大小,没有了主次,不忠亦不义,无廉亦无耻,我被你害得生不如死,连生平最后一战的机会也被你送给了鬼子。” 陈少堂呻吟了一声,嘴里冒出几个血泡,看着日本人再次抡刀从蒋武堂背后砍来,蒋武堂的刀还扎在自己胸口,可他连提醒的力气都没了。 蒋武堂夺过陈少堂的刀,反手扎进了那个日本人的胸膛,那人在马上摇摇晃晃又冲了一段,栽了下来。 “你看着,你的刀总算杀了一个鬼子!” 另一个骑兵又惊又怒,刀在头上盘了个花,直冲过来。陈少堂使劲一点点从自己胸口拔出刀,他想把这把刀递给蒋武堂。 蒋武堂终于叹了口气:“二倌子,在我心里,你是死在鬼子手上的。”他猛力把刀拔了出来,陈少堂从马上栽了下去。蒋武堂挥刀,火星迸射地和那鬼子对战了几个回合,终于砍得对手从马上倒栽下去。 蒋武堂策马回身,地上的陈少堂脸上纵横着血迹与泪痕,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阵地上,枪声已变得经稀稀落落。 华盛顿吴被士兵连拉带扯拖进战壕。守备军从一开始就伤亡过半,又丧失了所有重火力,被日军打压得挤在一条战壕里。 华盛顿吴还有些昏昏然,被士兵摇晃着。他现在已经是阵地上仅存的军官。 “长官,现在怎么办?” 华盛顿吴翻翻眼睛:“你说什么?” 另一名士兵窝火地说:“震聋了,别理他,没聋也一个废物!” 华盛顿吴清醒过来:“你他妈才废物!” “没聋?没聋就快说怎么办!” 华盛顿吴咬咬牙:“拼一个够本! 第31章 两个赚翻!” “妈的废物!这主意我也拿得出来!” 华盛顿吴气极,反气出个主意:“撤回城里!不要恋战!” 一声枪响,跟他拌嘴的士兵被撂倒在脚边。华盛顿吴愣了一下,和残余的士兵冲出壕沟,身边的人稻草一样被射倒,但根本已无暇顾及。 那些一早就渗透到阵地后方的冒牌担架队封住了他们退往沽宁城的方向,尽管火力远不如正面的猛烈,也足让这队败兵动弹不得。正面的鬼子已经压上了高地,眼看就是居高临下双面夹击,而残存的守备团连个藏身的弹坑都没有。华盛顿吴急怒攻心,捡起一个死人的手榴弹,对那帮冒牌担架队摔了过去,出手后才想起忘了拉弦,正懊恼着,轰的一声,不知哪来的爆炸,担架那边的机枪哑了。 士兵们惊讶地看看华盛顿吴,他局促地大吼一声:“冲啊!” 虽是逃命也喊得豪气干云。守备军们跟着华盛顿吴猛冲,忽然发现自己没开几枪,封住退路的鬼子就东倒西歪四下逃窜,当下士气大振,没一会儿已掩杀到沽宁城前。 冲在最前边的华盛顿吴看见从城里又撞出一队日军,叫得声苦,一头扎倒,他双手据地,对准打头的日军打空了一匣手枪子弹,却连边也没擦着。那边厢却对他理也没理,一个手榴弹从他头上摔过去,炸倒身后一片鬼子同僚。另一个用步枪放倒了剩下的两个,然后冲着华盛顿吴叫骂:“烂学生崽!把鼻子搁枪口上你还打不中!” 华盛顿吴愣住,他睡着也听得出那奚落独属龙文章。 骂人的正是龙文章,甩手榴弹的是四道风,还有几个认识的士兵和一个素昧平生的欧阳,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穿着日军军装。 龙文章看着趴在地上的华盛顿吴有气,把头上的钢盔摔了过来:“快走!要死也换个地方!” 华盛顿吴愕然爬起来,跟在残兵后边进城,龙文章又一把把他揪住:“司令呢?” 华盛顿吴一脸茫然:“司令?他……司令?” 龙文章顿时光火,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华盛顿吴委屈着:“死的人那么多!连全尸都找不出几个!我又怎么知道?” 龙文章又想打,欧阳冲过去使劲把华盛顿吴摔在地上,龙文章还没反应过来,欧阳已经掏枪指着华盛顿吴的头,贴着他的耳朵开了一枪,然后他回头向着城外的阵地上招手。一队日军从坡地上冲下来,他们正在清剿阵地。 欧阳用日语大声喊叫:“他死了!我杀死了最后一个!”他竭力做出一种兴奋的样子,有几个悻悻地放慢了步子,有几个仍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大声问道:“一个也没剩下?” 华盛顿吴在难言的恐怖中挣动了一下,欧阳狠狠压着他,又开了一枪:“他们总不肯好好地就死!中村和大岛在比赛,你很难从他们手上抢到人杀!” 他随嘴胡扯的那两个名字是给四道风和龙文章安的,两人紧张地戳在那儿,根本无法掩饰脸上的恨意。 那些日军停住了步子:“你的朋友好像要吃人一样。” 欧阳正要回答,阵地那边突然传来号令声,那队追兵终于离去。龙文章松开扳机上的手,四道风在衣服上擦去手心的汗:“死共党真不要脸,这样都被你混过来了。”这句明显赞扬的骂人话让欧阳摇了摇头,他轻轻拍拍华盛顿吴的脸,那位瞪着眼睛,全无反应,看样子是吓傻了。 远处的阵地已经被土黄色的日本陆军军服淹没,士兵们正在列阵,他们在进攻沽宁前将进行一次简单地修整。 蒋武堂远远地从望远镜里看去,视野里的长谷川几乎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长谷川志得意满地在阵列前走动着酝酿情绪,战前或战后的讲话对自诩擅长心战的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身后集结的部队急不可耐地等待,在刚才那场太快结束的战争中他们并没满足杀戮的欲望。 长谷川有意压抑这种情绪,以便让它释放出来时更加猛烈。当伊达少佐都等得有些焦急的时候,他才猛一转身,戏剧性地张开双臂:“半个多月藏在山里,吃着冷食,我们的愿望被天神听见,现在他把这座城市放在我们面前,像一个裸体的女人!”他刻意使用的词汇很快就让部下兴奋起来,脏脸上的乌珠子闪着精光。 蒋武堂随手把望远镜扔了,很难有比他更狼狈的指挥官了,没有兵也没有阵地,只有严重的刀伤和几匹无主的马。自己的刀还在手上,陈少堂的刀扎在鬼子身上,蒋武堂把那柄刀拔了出来,血哩哩啦啦流在刀背上。蒋武堂把两柄刀都放在马鞍上,费力地翻身上马。 生死线第八章4(1) 华盛顿吴真是被吓傻了,欧阳将他扶起,轻轻地拍了拍他:“快走吧,这里太危险。” 龙文章看一眼华盛顿吴,又看看阵地上飘飞的日本军旗,坡脊那边传来日语的万岁声:“带他走吧,我有事要办。”他像是在对欧阳叮嘱。 “你去找你的长官?他恐怕……”欧阳疑惑地看着龙文章。 “就算死了也有尸体。” “拼命是为了把死局拼成活局,现在……” “我意气用事。”龙文章冷淡地说,一句话把欧阳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竭力表现得比平时更倨傲,轻轻推开华盛顿吴,打算一个人去。 “一起去吧。”欧阳说。 龙文章往枪里压着子弹,不说话。 “那我也去。”四道风站到欧阳身边。 欧阳对四道风说:“你帮守备团的弟兄找个藏身之处,我们撑死救一个,你随手就救几十个。” “我又不在乎他们死活。”说归说,四道风还是拉了华盛顿吴一把,让他靠近自己。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有些嘲弄地看看欧阳和龙文章:“半死不活的,别把命全卖给国字头了,给我留点。” 欧阳苦笑:“从今后只有鬼字头,没有国字头了。” 龙文章看着四道风他们离开,然后扭头就走,欧阳不愠不火地跟着。 “你不用管我。” “我也是意气用事。” 这回轮到龙文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两人一路沉默着,向那片满目疮痍的阵地靠近。 眼前的火与硝烟未灭,弹坑边散落着尸体,龙文章的神情开始不再平静,他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溃败和全军覆没。 日本兵还在听长谷川的训话,龙文章看他一眼就怔住,眼里顿时冒火,他爬起来直愣愣地向那个人走去。 欧阳一把将他拖进旁边的壕沟。 长谷川挥洒自如地转过身来,一只手指向龙文章刚站的地方,他要指的是沽宁:“……占领它!从今天起它属于天皇和帝国!我们强大的后援将从港口长驱直入,中国人的北线防御将不堪一击!而且,为了你们的辛苦和勇敢……”他观察着部属渴望的神情,他太清楚他们要什么,“在那之前,三天的时间……”他笑了笑,“当然,从现在的三天它属于你们!” 他立刻被欢呼压倒了,第五师团大半是来自仙台和广岛的城市破落户,战争对他们个人来说代表一种劫掠行径。 长谷川发现伊达少佐正充满尊崇地望着自己,他挤挤眼睛,极有亲和力地一笑:“当然,像在南京一样。” 伊达是那种把刻板当认真的死性子,他愣一下,扬刀出鞘:“你们都听见了!准备!” 日本人开始忙碌起来,狂热但不紧张,现在的沽宁用一支小队都能拿下。 欧阳用力地把龙文章摁在壕沟里,后者狂乱而愤怒:“那个人——那个姓鲍的说什么?他们高兴什么?” “他不会姓鲍,日本没这个姓。” 龙文章恼火地问:“他说什么?!” “沽宁将被赏赐给他的手下,为所欲为三天,然后成为鬼子投送兵力的港口。” 龙文章软软坐倒,欧阳同情地看着龙文章:“这几年会有很多事情比今天可怕,你得当它是生活的一个部分,这些年被你们追捕,我就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龙文章无心去听,他转过身,拿起身边的枪。 “你要干什么?” “杀了那个人,管他姓什么,这算我为沽宁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走吧。” “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杀了他,没了管束的鬼子对沽宁只会危害更大。” 龙文章提起枪:“我不管。他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而且沽宁已经被鬼子占了。” “可城里住的是中国人!”欧阳去抢枪。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日语:“你们两个浑蛋在干什么?” 两人回头,一个日本军曹站在壕沟上边愠怒地用军刀指着他们。 欧阳赶紧说道:“笠原捡到一块表。(日语)” 龙文章的衣服边露着一截表链,欧阳一把把那块怀表捋了下来,递给军曹看,那军曹在耳边听了听音,随手塞进了口袋里:“赶快准备!” “是!” 欧阳看着那军曹走开,回身时龙文章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那是我祖辈传下来的,是家传的。” 欧阳认真地看着他:“现在沽宁就是那块表,你可以现在杀了他抢回表,表还是鬼子的,你也可以以后找机会杀他,表还是你的。” 龙文章略犹豫了一下,以闪电般的速度举枪,欧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龙文章在瞄准那军曹时犹豫了一下,他转向他更想打的目标——长谷川,突然,龙文章瞄准的方位人群惊蹿,几个奔跑的日军拦住了他要打的目标。 几匹空马从坡地下直蹿上来,那是日军混乱的原因。 第32章 日军笑骂拦阻,那是军马,他们本能地对这些能转为战争资源的东西比较爱护。 惊马逼近长谷川的时候,刀光飞闪,藏在两马之间的蒋武堂一跃出来。一个刚勒住马缰的日军倒下,蒋武堂像龙文章一样有个坚定的目标,双刀给自己劈出了一个空间,他立刻把刀向长谷川投去。 长谷川脸色发白,眼看要被那柄刀扎穿,伊达跳了出来,刀都来不及出鞘,迎空把那柄刀隔落。 蒋武堂立刻被日军包围了,可他不在乎前后左右的几十支枪,一柄马刀仍是追着长谷川照砍。 伊达再次把刀搪开,十几个日军把长谷川围住。伊达拔刀,照他的武士礼节极恭敬地鞠了一躬,蒋武堂愣了一下,回头砍翻一个。他根本没心思去比试,只想在自己死之前多杀几个。 “这个人要活的!”长谷川在一道人墙的保护下再次恢复了气定神闲。 日军开始退弹!倒不是武士精神,而是怕混战中枪击误伤,一片枪栓拉动声中黄澄澄的子弹顿时掉了一地。 砰的一声枪响,一个日军直挺挺倒在蒋武堂身边。 “我说退弹!”伊达又气又急。 人群之外的龙文章当仁不让,拉栓退壳,又打倒一个刺向蒋武堂的日军。欧阳手里拿着两个手榴弹,他把另一个递给龙文章,龙文章绷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两个手榴弹摔出去,包围蒋武堂的人群连炸带躲顿时少了一片。蒋武堂趁这空隙翻身上马。他把那几匹惊马策了过来,龙文章配合默契地跃上马背。欧阳有伤在身,他第一次没翻上去那两位已经驰下坡脊。 欧阳只好跟着马蹄翻飞在后狂奔。他身后追着至少一个小队的日军。 看着两人绝尘远去,欧阳绝望了,他知道如果追兵拿的不是空枪,恐怕他早已死了几次。正绝望着,龙文章策马绕了回来,向欧阳伸出一只手,第一次表现得有点友好:“既然没把你扔给那两条狗,现在也不能把你扔给这群狼。” 欧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只手由龙文章把自己拉上马背。日本人终于开枪,但几人已经冲出那半圆的包围圈,向远方驰去。 长谷川在坡地上用望远镜观望那几个远去的身影对伊达说:“不要追了,先占沽宁。” 伊达不无赞赏地说:“他很勇猛。” “蒋武堂?有匹夫之勇,无下兵之谋,除了死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他让我相信关羽张飞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这是个车轮飞转的疯狂年代,不属于马蹄子。伊达君你必须记住,正因为他们忘了这个,我们才能站在这里谈论他们的历史。”他皱皱眉,看看表,又看看沽宁,“我更担心后来的两个人,但是进攻吧,不要再有这样的意外了。” “是!”伊达抬手,把一发信号弹打上空中,日军发出冲锋的呼叫声,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 当最后一队日军也从阵地上冲进沽宁城时,壕沟里的浮土开始动弹,老馍头从自己挖的深坑里探出头来。 别人的单兵坑也就是齐胸,唯老馍头是盖了头,又挖成了l形,为监视小馍头又挖成了u形,先前那样的爆炸再来几次也只会在他身上加点浮土。 老馍头回身,在小馍头的坑里掏了个空,小馍头从父亲的坑里钻了出来,第一眼就被满眼的狼藉吓得愣住。 老馍头劈头盖脸一巴掌下去,小馍头晕头转向地跟着父亲离开。 老馍头慌不择路在林中奔跑,忽然意识到身后的小馍头一直拖出一种异响,他回头,小馍头手上一直倒拖着刚摸了半天的老汉阳步枪。 老馍头劈头打了过去:“你个死剁了头的!” “我干吗了我?” 老馍头把枪夺了过来:“你还想干吗?”他想把枪扔进路边的水塘,立刻又转了念,搬了块石头,把枪仔仔细细给砸成了碎片及部件。老馍头把那些残破的零碎给儿子看:“你瞅,拼不拢了。” 小馍头撇撇嘴,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老馍头把残枪东一块西一块地全扔进了塘里,很得意地看儿子一眼,走开。从他口袋里发出一种金属的响动,老馍头摸出一把亮灿灿的银元看了看,走路时终于挺直了腰杆。 生死线第八章5 蒋武堂终于在狂奔中勒住马头,龙文章紧随其后,坐在他身后的欧阳一头摔了下来。龙文章哑然地看着狼狈的欧阳:“你不会骑马?” “我不会的事情很多。”欧阳苦笑着爬起来。 “可是骑马……” “如果贵党追得不那么狠,我一定会学。” “他是谁?”蒋武堂诧异地看着这两人,心高气傲的龙文章一向很少对人表现这样的关注。 “他……救了我们,”龙文章犹豫着,突然打算一瞒到底,“一个热血的市民。” 欧阳走过来,向蒋武堂微微鞠了个躬:“一个被您通缉的市民,一个共党。” 蒋武堂愣了半晌才想起他发的通缉令来,怆然苦笑:“这么说蒋某被个共党救了?这算不幸还是大幸?” “在下并没有救谁,司令孤身奋战……” “孤身奋战?你想一死了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命还挺大,这算不幸还是大幸?” “如果要我说,这是打仗,没什么不幸也没什么大幸。要跟今天死了的那些人比,司令自己还能选择个死活,这真是……过奢侈了。” 蒋武堂一愣,看龙文章,龙文章强笑了笑:“他说话就这样,又臭又硬,不过有种,真的有种。” 蒋武堂讶然:“龙文章说别人有种?恐怕那不是一般的有种。” 欧阳认真地看着蒋武堂:“在下只希望司令不要太过轻率,和鬼子有作战经验的军官不多,司令拼了,拿人命换来的教训也就完了,换个战场却不知救得多少人。” “你真以为我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这是在防线后边开了道大门,重庆的某人就算不置我于死地,全中国的老百姓也得把我唾死!” “看司令有心无心。” 蒋武堂气极反笑,对着龙文章说:“我跟没跟你说过,共党就是一群吃野菜扛土枪,还以为自己能打胜仗的人,什么都没有就只好讲心。” 龙文章生硬地赔笑,他并不太同意蒋武堂的说法。 “可我们还就打赢了!”欧阳终于有些恼火。 “苟且而已!” “我是不是像个苟且的人?” 蒋武堂挤出丝强硬的笑容,龙文章不自在地将头转开。 欧阳叹一口气:“其实我挺羡慕司令的。” “蒋某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人羡慕的?” “你们都能堂堂正正和鬼子打仗,可我,永远只能躲在影子里边。”欧阳在一棵树跟前坐下,侧侧头就可以看见沽宁上空的烟火,他忧郁地看着,眼里也似乎映着火光。 龙文章犹豫了一下,撕开身上的日军服装给蒋武堂包扎,他转头看看欧阳,欧阳已经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睡着了。 “这人不坏。”龙文章轻声对蒋武堂说。 “我知道。” “血还没止住。” “一会儿就不流了。”蒋武堂不太想说话,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怪。 生死线第八章6(1) 四下里响着零星的枪声,城里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力量,那不过是进行无谓地杀戮。日军三五成群地在街头游荡,看见稍像样的房门就砸开冲进去,制造出更多的枪声和烟柱。网不时有从屋里逃出的人在街头被打死。沽宁河里开始飘过第一具尸体,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 高昕已经起床,和高三宝一起望着窗外这个恐怖的早晨。 房门被狂乱地砸响,高三宝和女儿面面相觑,全福闻声而来,往门后顶上尽可能多的家具。 “全福,开门!”高三宝对全福说,“该来的还能让门挡住吗?昕儿,你上去。” 高昕动了动步子仍站在那里。 门刚开条缝便被撞开,何莫修一头扎了进来,他没头苍蝇似的一手拖了高昕,一手抓了高三宝,最后还没忘踢一脚全福:“快跟我来!” 何莫修的目标是二楼。几人莫名其妙地跟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被他那股慌张劲吓得不敢置疑。 高三宝终于忍不住发问:“小何,到底什么事?” “日本人!日本人!” “日本人?” “就是鬼子!鬼子!” “你要干什么?” “有办法!有办法!” “你能不能别一句话说两遍!” “不说了不说了!”何莫修已经拖着几人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高三宝的房间,他把三个人都推了进去,伸出只手,“福叔,这门的钥匙!” 全福下意识地把腰上的一串钥匙给他,并把房间的钥匙给他分了出来。何莫修一把抢过钥匙,将门在三人眼前撞上,又把钥匙插进孔狠狠拧转了几圈。 屋里的人在愣神之后狠狠砸门:“你干什么?”“把门打开!” “有办法的!相信我!”何莫修看一眼乒乓作响的门,尽量勇敢地下楼。 他来到大厅,低头看自己的裤脚,发现裤脚抖得筛糠一样。他想了一会儿,先把钥匙扔进高三宝的大花瓶,然后捡起扔在门边的一口提箱,里边有他成摞的护照和他的身份、学历证明以及五花八门的文字和五花八门的印章,何莫修一股脑将它全放在桌上,这才整理一下自己的仪表,尽可能让自己看起雍容如一位绅士。 第三章 3 又在拉歌,这回是齐刷刷的。但是队尾的伍六一侧耳倾听了一下,他发现一个滥竽充数者,许三多光张嘴不出声——他怕再犯错。 夜里,成才趴在许三多的窗户上小声招呼:“你到底出来不出来?” 许三多在屋里犹豫着:“我怕查铺。” 成才:“说了晚上陪我坐坐,说话不算数是个什么?” 许三多没有说话不算话的灵活度,犹豫一下,轻手轻脚爬过窗户。 远远的口令声。许三多和成才在宿舍背面找个自觉安全的所在坐下,自我感觉非常惊险。 成才掏出盒烟,让许三多先点上,许三多却拒绝不抽。 “不抽也得学着抽,不是要你抽,是给班长排长抽。懂不懂?” 许三多不可理解,“咱们排长可不抽烟。” 成才:“那你就给连长抽嘛,三呆子,你想做骡子想做马?马是天马,骡子是土骡子。马是好,骡子是孬,知道不?” 许三多说:“我大概做不来马,你知道的。” 成才发着狠,或者说发着愤:“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想回下榕树?跟你说吧,打车到站,看那满站台轰轰隆隆,我就拿定主意,再也不回下榕树,发财也好,小土皇帝也罢,我不惦记,我就明白,男人该在这轰轰隆隆中干他妈一辈子。” 这样的成才让许三多感到新鲜:“你说粗口?新兵连不让说粗口。” 粗口在某程度上是成才的炫耀,摆脱新兵感觉的炫耀:“老兵还他妈说呢!连长还他妈说呢!一天吃进二两土,练脱三层皮,说句粗口算什么?我就问你想不想干下去?” 许三多想着,答得比认真更认真:“想……刚刚开始想……越来越想。” 成才皱着眉:“痛快点好吗?想什么?” 许三多忧心忡忡地道:“不想走人。” 成才急于通向他的结果:“那就长点心眼,咱们回头分兵得给分到最给劲的连队。” 许三多分辩道:“我长啊!我觉得以前在村里那点小肚鸡肠可没意思啦。你打我呀,你抢我粘的知了呀,没意思。我爸说跟我二哥断绝关系了,因为二哥不在家待着要去南边,我现在明白二哥了,他想……轰轰隆隆嘛。” 成才急切地挥着手,他不太有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尤其没有听许三多说话的习惯。“谁教你长这几千公里外的心眼啊?我多会儿打过你?那是……友谊。你要学实际,马上能用的!没看电视里说,人生就是长跑,长跑谁他妈让谁?再征一次兵,你看我会让你?” 许三多很实事求是:“你没让我。” 成才又要作恼火状而未遂,因为远处有人声,新学的匍匐立刻用上了,而且许三多也将就完成得不错。 史今和伍六一不是冲他们来的。伍六一突然一个扑地,他们知道,那做的是卧射的动作。史今看了看伍六一的样子,纠正说:“肩下沉得太过了,你上那边沙坑体会体会。这么再摔两次,我看你胳膊肘子也差不离了。”一向骄傲的伍六一在史今面前温顺如羊:“是啦是啦。要让七连那帮小子落下了,我自费买豆腐撞死!” 说着,二人向远处走去。他俩一走开就冒出两个贼头贼脑,许三多一脸崇敬而成才一脸大悟,“以前还觉得班长牛皮呢,原来他这么刻苦啊?”成才也频频点头,“说明白了吧?我看他也明白,他也想轰轰隆隆过一辈子,他知道这个机会不易,所以他用心着呢。” “机会?”许三多好像不懂成才说的机会。 “我都白白地跟你说什么呢?有个词叫做生存懂不?” “生存?” 这两个词儿令许三多怦然心动,他确实是不了解。 成才猛地站起来高瞻远瞩,以致一脚还踏着匍匐的许三多:“许三多,生存不易,机会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多存点心眼子。我恨不得劈开你脑袋把这句话给塞进去,许三呆子!” 一个月以后,成才也许真的抓住了他所说的机会。 “新兵连五班,以班副为基准,靠拢!”班长伍六一发出口令。 成才成班副这时就昂首挺胸的,甚至有些扬扬得意,因为别人在向他靠拢。 许三多是最后一个,又迈多了一步,使队尾产生骚动。 伍六一呵斥道:“许三多想什么呢?打枪跑靶,走队出列,这么个简单的队列你都要错?”许三多试图辩解:“我在看、看基准……成才成班副。” 伍六一说:“解散后留下来。也不说别的了,我总不能就让你这么一路顺拐地去了新连队吧?” 第三章 4 〖htk〗其实谁是骡子谁是马显而易见。我是新兵连最早现形的骡子,而成才是新兵连最出色的马。〖ht〗 烈日炎炎,伍六一正拼命在推许三多的腿弯,熊归熊,伍六一相当用心。 但他终于绝望地站起来。看着许三多腿间的那条缝,伍六一突然一脚踢在许三多的腿弯上,“我当兵三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两腿间这条缝!许三多,你到底怎么搞的?你也不罗圈啊,你怎么就是要并出条缝来呢?” 伍六一执著地训练着许三多,许三多一次次不成形的动作,换来的是班长一次次的失望。 伍六一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报,他绝望地瘫到地上:“许三多,我没见过你这号的,有时我都怀疑你存心跟我逗着玩。” 许三多很羞涩:“我是不是很笨?” 伍六一怀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号的。” 许三多诚实地说:“那就是我笨。” 伍六一忽然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那是忍无可忍的绝望,那一脸痛苦表情立刻被许三多真诚地关心:“班长怎么啦?” 伍六一叹口气:“没事。我宁可……我希望你是在跟我逗着玩。” 许三多挺无辜地说:“没有。” 伍六一只好瞪着他,被瞪着的许三多忽然神情很怪地笑笑。 “笑,我很好笑,你笑什么?”伍六一问。 许三多说:“班长……班长上榕树乡的吧?” 伍六一只好点头,一脸自认倒霉的表情。 许三多极做作地惊喜起来:“我、我下榕树乡的!咱们是老乡嗳!” 伍六一看了他一眼:“全连都知道我有你这么号老乡!你真的刚知道啊?” 许三多有点脸红,只好赶鸭子上架继续他的演戏:“老乡见老乡,两眼汪汪汪……是泪汪汪,班长抽烟吗?我这有烟。班长吃辣的也很厉害吧?班长想家不想家?” 伍六一干脆用了吼的:“想个屁!谁教你扯这个蛋?” 许三多不敢再往下说了,“成……没人……” 伍六一还在吼:“成班副是不是?军队是适者生存的地方,因为打仗也是适者生存的战场!认老乡就能活下来?我看老乡分上就跟你说一句——我五公里越野,跑了五千公里才跑出个全师第二,靠这才转的志愿兵!你想就这么混?门都没有——笨人就别学人耍小聪明!” 不管对方说的是什么吧,许三多昂首挺胸,熟练地接受不知第多少次的训斥。 自认为是骡子的许三多也偶尔会有被大家认为是马的时候,骡子和马的区别从外形上本来就不是很好分辨。 史今正在主持这个排新兵的会议。他跟前坐的兵也都已经能让人第一眼就看出是个兵。连长高城偷偷摸了进来,但那是瞒不过人的,因为兵的目光自然会看过去。连长到了自然会被邀请发言。当新兵们粗着嗓门大声喊出连长好的时候,高城怪可亲地掏了掏耳朵,他今天心情好,瞎子都看得出来。 高城:“嗯,问好都带炸子儿音。你们算有个兵样子了,走烦了吧?” 新兵们:“没烦!” 高城乐了:“没烦有鬼了,我都烦。不过走不好,当一辈子兵军队里也不当你是兵。不过别跟家写信说当兵就是走队列,过两天分到作战部队眼花死你们。别的不说,我那装甲侦察连吧,九辆车九门炮,冲锋陷阵的,九辆车里装的都是尖子兵啊!史排长,那回反坦克演练你单兵收拾掉多少坦克? 史今看来并不喜欢这样炫:“五辆。” 一片惊诧赞叹声也许有点破坏纪律,但那是高连长想要的效果,他对着新兵们打了个哈哈:“就这毁伤力!画饼充饥,我给大家讲讲侦察连这个训练科目吧?各型号枪械射击,当然是各种地形包括夜战环境的,枪械原理、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车载火器掌握,战车保养及简单维修,单兵反坦克和反战车训练,单兵反坦克导弹和单兵防空导弹的掌握……”正说着,突然发现许三多的嘴里在嘀咕着什么,便停了下来。 “许三多,你在说什么呢?”高城喊道。 “报告连长,我在背连长说的!”我们的许三多永远是那么的沮丧。 第三章 5 高城倒有些愣:“我说那么快……你倒背我听听。” 许三多张嘴就来,就是有些许多学校死记硬背造成的平板腔调:“各型号枪械射击,当然是各种地形包括夜战环境的,枪械原理、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车载火器掌握,战车保养……” 高城乐了:“可以啊,许三多。” 许三多憨憨地笑道:“好多词我不知道是啥意思。” “现在不知道意思以后就知道了。许三多,你背它干什么?”高城说着第一次冲许三多笑了。难得你说话时有人一字不差地记着。 许三多喜滋滋地道:“报告连长,背下来好写信给我爸!连长有什么话要跟我爸说吗?” 高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没话说!你们全排临睡前把《保密手册》抄写三遍!——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要问!” 抄《保密手册》自然是抄的大家怨声载道。你许三多要真记性好就攒着,真想泄密就闷在被子里说给枕头听。咱们的许三呆子对这些抱怨的话已经听得太多了,他熟视无睹地拼命地抄着。成才奇怪地看着许三多:“许三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许三多所答非所问:“我多抄几遍,多抄几遍好匀给大家。” 成才一听就气了,他索性把他的笔给抢了:“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你不被退兵也得分去喂猪,如果退兵的话你就惨了,就算喂猪你也没啥表现机会了,役期一满,你就得走人了。来部队一趟你连个枪都没有摸着。” 许三多立刻被他吓着了:“那怎么办?” 成才跟许三多低声说:“找人。” 许三多很沮丧:“班长不喜欢我,连长也……” 成才:“找排长。” 排长是史今,许三多也燃起点希望。 成才很快地想着主意:“你跟他哭。总之……总之让他觉得你喜欢这,你不走。” 许三多:“我是喜欢呀!” 成才很容易地又恼了:“我是说你让他觉得你喜欢!” 许三多算不大清这账:“我喜欢?让他觉得我喜欢?” 成才:“就是表现!表演!——去死吧,许三多!”他恼火地看着周围被惊动的全班。 夜里,史今拿着个蒙了布的电筒进来查铺,他翻看了一下桌上那摞手抄的保密手册,摇摇头又放回去。 走时尤其看了看许三多,后者睡得正香的一副样子就放心地走了。 许三多看史今一转身就立刻睁开眼下决心,直到腿上被成才狠掐了一把。他蹑手蹑脚起床,跟出去。 不止是成才,每一个被窝里都探出一个装睡的脑袋,所有人都在观望。 史今走到房门不远,忽然觉得身后边好像情况不对,灭了手电,就闪躲了起来,一片黑暗中许三多冒冒失失地走了过去。史今低声喊道〖bf〗:“许〖bfq〗三多,你干什么?” 许三多吓得要叫,史今一手掩住了他的嘴:“是我,你怎么不好好睡觉?” 许三多惊魂未定:“刚才让你给吓着了,这会儿我哭不出来。” 史今一愣:“干什么要哭?想家了?” 许三多摇头不迭:“我不想家,真的,一点也不想。”一提到家,许三多的眼圈就暗暗地红了,他终于成功地哭了出来哽咽着〖bf〗说:“排〖bfq〗长,我想家,可我不要回去!” 史今连忙堵着他的嘴:“你哭什么?不要打扰别人休息!” 许三多就拿拳头堵了嘴啜泣,这叫一发不可收拾,半真半假哭成了十足真金。 史今苦笑,他对新兵菜鸟的糊涂心思实在太过明白:“谁说要让你回去?你犯了什么大错?喏,绝没人说让你回去,你其实也不赖,虽说……那个了点,那也没事,这一连兵,个顶个都是有用的,你是这连人吧?那就有你。” 第三章 6 许三多有些像小孩撒泼,那也仅限于史今面前:“我也不会养猪。” 史今一愣:“养什么猪?三五三是装甲步兵团,又不是生产基地。你想想,军队里养兵是为国防,干吗养些兵再来养猪啊?自己算,养猪教你们这些干什么?放心吧,没那些猪给你们养,就你们吃的猪肉还是市场上拉回来的。” 许三多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问:“那分兵会把我分到哪?我能摸着枪吗?当兵总得摸着枪啊。” 史今松了口气,因为这个标尺实在太低:“你能摸着枪,我保证你能摸着枪。” 许三多:“排长,给我和成才一个连吧,跟你也一个连,我一定努力的,跟伍班长也一个连,我知道他训我为我好,也是快同了村的老乡嘛……” 史今听着他唠叨,忽然有些蹿火,也有些烦躁:“回去睡觉!这事不由我定,更不由你定!” 许三多乖乖地掉头回去,轻易得让史今都愣住。史今在黑暗里呆呆地站着,他看着电筒里透出的微光发呆。 许三多蹑手蹑脚回屋,正往铺上爬。成才就探头问道:“怎么样?” 许三多话没头脑但是很放心:“排长说没猪给咱们喂,排长说养着咱们是为国防……”另一个铺上的士兵急得嚷嚷:“大声点,许三多!” 许三多忽然发现一个屋的人都探头在等着他,这辈子说话也没被人这样注意过,声音也高了八度。“排长说,养着咱们是打仗的,不能养些人再来养猪,这笔账不划算。” 成才嘟囔着:“那每天吃的肉从哪来的?在家都没吃这么多肉。” 许三多俨然新闻发布官的样子:“排长说,从市场上拉回来的。” 一瞬间就听到很多吐长气的声音和脑袋落在枕头上的声音。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得意了:“排长还说,保证我能摸着枪!” 成才加倍地吐了口长气:“你这骡子都能摸着枪,我就更不用说了。” 许三多:“是啊是啊。”他忽然觉得不太舒坦,“成才,你是不是有点拿我那个……投石问路?” 成才瞪他一眼,神情坦诚得让许三多羞惭:“怎么可能,你跟我有哪一点像吗?就算你想帮我问个什么又问得出来吗?我纯是为你着想。” 许三多立刻信服了:“是的。你对,我错了。” 成才舒服地把脑袋放回枕头上:“睡吧。做个好梦,许三多。我暂时不用替你操心了。” 靶场上,一队兵都在那儿紧张着,不是因为枪声,而是怕打不出个好成绩。班长们的口令声,跟着枪声此起彼伏。成才笔挺挺地站着,因为知道连长就在身后。伍六一麻利检查一支八一自动步枪,上弹。“许三多,射击就位!” 许三多出列接枪,伍六一发现备用弹匣没了,转头到旁边弹药箱拿子弹,就这么会儿工夫,许三多无所适从,他端着枪转过身来。 许三多:“班长我这没子弹呀。” 枪口扫过的轴线把整队兵包括在里边,大家闪避,两个人没动窝,一个成才,一个高城。 监督的史今一步跨过来,抢住了扳机,迅速把枪给下了。他从弹膛里退出一发待击弹。 许三多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汗水瞬间便湿透了衣服。 高城一步踏过来:“许三多,你心思在天上呢?” 许三多连嗫嚅的劲头都没了,他现在只剩下发呆和后怕。 史今小声地对他说:“先别想这些,好好打,这次是入总分评估的。”许三多幽幽怨怨地趴下。一旁的史今小声地鼓励了一句:“你的姿势很好,手别抖……别去管自个的心跳,现在只有枪和靶,放松……放松……” 许三多几个点射过去,全打在了靶子旁的石头上,石屑飞溅。他期待地看着史今。 史今有点失望:“跟上回一样。” 伍六一绷着脸,他已经忍了很久,许三多委委屈屈地归队,走过高城身边时下意识地绕了个弯。高城则根本不看他,反而看了一眼成才,成才仍戳着,虽然有些做作但是绝对挺拔。 一天的训练后史今都显得有些疲惫,他走向连部,高城正和红三连连长在屋边掐架,死活把一盒中华塞回人家袋里。 跟高城比三连长是个拙言的人:“老七拿着,拿着成不?” 高城乐了:“中华不能这么派啊,老三你没这么大家底。改天你塞一条我照伸手,今天可不行,就是不行。” 三连长有点生气,甩甩手走了,实话说有点灰头土脸。高城没心没肺地乐,扫见史今就大喝一声:“三班长过来!” 三班长是史今在钢七连的号,史今忙很正式地过去,近边就被高城亲热地搂住了,说话声也成了附耳。 “瞧着没?红三连来找后门了,要兵,当然是要好兵。这烟谁抽得起?你说咱辛苦三月图啥?不就图知根知底弄班尖子,毙得他们满地找牙吗?” 新兵连指导员何红涛是三连抽调的,从屋里出来挺疑惑地看着他们。 高城立刻很正式地拍打史今肩膀:“你这个情况反映得好。来我屋,细谈。” 伍六一正在屋里对了名册苦思。史今和高城进来,看见伍六一犯难,高城就问:“伍班副有什么想不明白?” 第三章 7 伍六一皱着眉头:“成才,新兵连最出色的,可我老觉得这人假。” 史今听他这么说,不大乐意了:“不要轻言真假。” 高城倒不说话了,乐着等伍六一跟人争,可伍六一跟他都争,就跟史今不争。 伍六一说:“这么说吧,我看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一定知道我看着他。他表现很好,可好像一切都是做给人看的,行了吧?” 史今摇摇头,可他也说不上来。伍六一把问讯的目光投向高城。 高城看来对成才早就想过很多:“成才?简单复杂化。以为没人知道他想法,可屋里这三位恐怕没个不知道他想什么要什么。他是望月猴,攀枝上瞪着月亮琢磨,我要上,有多高我爬多高,可他不懂他得先着了地,做成了人,造了火箭飞上去。我等着他着地的那天。” 伍六一就着急一件事:“那要不要?” 高城乐了:“那小子对谁都客气,可好斗得很,凡事争抢。咱七连最怕什么?” “最怕你不争。”伍六一瓮声瓮气地说。 高城点点头:“对了,我就怕到七连他会跟你伍班副开争。” 高城知道这话会引起什么后果,后果是伍六一狠拍脑门,在本上记下个名字。 史今看着这两人若有所思:“连长,你们都开始内定了?” 高城拿过伍六一的小本看着:“我喜欢未雨而绸缪,谋定而后动。”他看来对伍六一的初选很满意,把本子又递给了史今,“三班长过目,你俩互补一下我就不用发言了。” 史今边看本,边心不在焉地想心事。伍六一找高城开侃:“连长你看兵眼毒。说说我吧。” 高城喜欢这样高谈阔论,他嘘口气:“你宁折不弯,我喜欢。谁刚来军队都是别样世界,一无所有,所以每个人自尊心倒变得很强,你可太强,你总要求每件事都成功,这搞不好要叫做失败。”伍六一不是一下能琢磨明白这种东西的人,皱了眉琢磨。 高城笑着拍打他:“慢慢想!这是我爸送我的临别赠言,我不明白也做不来,送给你啦!” 伍六一指着史今:“那他呢?说说他。” 高城看了史今一眼,史今仿佛没听到,还在看着本想事,短短几个名字不知道怎么要看那么久。高城回头对着伍六一说:“我怕他。”伍六一瞪大了眼睛。 高城正色道:“我怕对不住他!他看多想多做多,可啥事不说,现在年年精简裁军,我就怕对他不住,所以就算耍点小花招,也得把我家史今史班长留住了。” 史今听见人提自己名才如梦方醒:“啊?叫我?” 高城也不重复刚才说的,拍拍他手上那本:“嗯,有啥意见?” 史今犹犹豫豫地说:“没有意见。都是好坯……可是……” 高城痛快之极:“说,说。你说我办。” 史今终于下了决心:“但是……许三多……这个兵……我想要他。” 那两位的笑脸顿时就都没了,史今也不自信之极,因为他提的那个人让他没一分自信。 高城干脆地道:“门都没有。”他很认真地看着史今说,“不管什么样的兵,我会去发现他的长处,可这个兵,我没发现任何长处。” 史今嗫嚅着:“也不能说没有。他知道自己也不信,但还是咬着嘴唇往下说,分我那班吧,我保证能把他带出样来,说真的,新兵连训得最认真是许三多……” 伍六一情绪很激烈:“坚决反对!犯错最多也是许三多!” 高城瞧着窗外的暮色,操场上到处都是活动的士兵。史今也不吭气,等着他往下说。 “我不喜欢会举手投降的兵,你对他不好他不在乎,你对他好了他成天黏着你,我不喜欢这种没有自尊的人。”他仿佛看出史今想说什么,抢过话头又说,“对对,我不该以自己喜好为大,可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 高城正色道:“连部以什么评定一个班长的业绩?甚至决定他的去留?史今同志。” 史今叹了口气,他明白高城意谓何指,这几乎足以打消他一切想法,史今叹了口气。 高城把那本从史今手上拿了过去:“这是我最大的顾忌。” 伍六一已经平静下来,因为高城已经说出他想要说的,他简单地为这件事做了一个总结:“他会拖死你的。” 史今看着高城合上那本,他知道许三多的命运已经就此注定。 第三章 8 许三多趴在桌子上在写信,嘴里念叨着自己写的内容:“爸爸、一乐,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信的二和:我挺好,睡得好,吃得也好,练得也好,我觉得不好,成才说挺好……” 史今和伍六一走了进来:“放松一下。新兵连发纪念品了——你们的靶纸。” 大家一拥而上,抢着那些写着自己名字被弹孔洞穿的靶纸。许三多找不到自己的。 史今从背后拿出张完好无损的,他把那份单拿是为了避免许三多被人取笑。 许三多挠挠头,连他自己都有些脸红。 史今看着他,想不出能说点什么,只能安慰道:“没事,以后好好打。” 许三多感激地点点头,回到铺边继续写他的家书,嘴里继续念叨着:“明天分兵,成才说我准能分到一个很好的连队。我说什么是很好的连队,成才说排长不保证了吗?你准能摸着枪……” 哨声吹响,士兵们拿起早打好的背包冲出宿舍,他们现在的行动和速度确实对得起那身军装。 新兵连操场上,新兵们列队站好,这时才发现晨光下有些不太一样,操场上停了几辆车,几辆军卡,一辆空调大巴。连长高城拿着花名册站在军卡和巴士之间朝他们喊: “路远,二号车;黄一飞,二号车;贾洪林,一号车;吕宁,三号车……” 新兵开始接耳:“班副,干吗弄两种车?” 成才不假思索:“还用问?去好单位的上空调车,去坏单位的上卡车呗。” 大家恍然大悟,而被分上卡车的已经快哭了出来。 “成才,二号车” 居然是那辆披着迷彩篷布的军卡,成才屹立的军姿顿时有点发萎。 “许三多,三号车” 三号是那辆空调车,许三多乐了,后发而先至,还赶在成才之前上了车。 高城瞪了他一眼:“抢什么?还要夹塞?” 许三多不好意思了,他一边上车,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成才正垂头丧气地爬上卡车。 满操场的士兵已经上车,成才从军卡篷布里露出双眼睛,死死看着旁边那辆空调车。许三多之流正在空调车上对着卡车上的兵挤眉弄眼,年少轻狂,得意得几欲飞天。 高城在车下和指导员何红涛握手:“您就再辛苦一趟送送他们。” 来自三连的指导员何红涛笑〖bf〗了:“老〖bfq〗七这次是满载而归,自然也就归心似箭了。” 高城半点不让:“红三连挑的兵可也不差。” 何红涛:“比钢七连可差远了。说着竖大拇指,高连长的眼力劲属这个。” 没等着高城说话,他上了那辆空调,很有亲和力的一笑。 空调车驶动,许三多忙对着成才做了一个足尺加八的鬼脸,成才眼圈一红,抹泪,许三多愣住,眼圈顿时也红了。 高城已经跳进了军卡驾驶室,卡车也轰鸣起来,烟尘中成才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大巴,许三多几乎贴上了车窗,还在玩命地对他招手。 这支小小的车队穿行在战备公路上。 几个好事兵仍在瞧着远远那几辆卡车的影子,其中许三多几是望眼欲穿。 何红涛是个很能活跃气氛的人,拍了拍司机说:“走机场,绕个圈,给他们长长见识。” 又转身面对着一车兵:“大伙别说小话,从今起就是老兵了,更不能没人看就放松自己。我先给大家介绍咱们服役这个师的情况,咱师是t装甲师,全国挂号的装甲部队,咱团是t师主力装甲步兵团。大伙瞧那边——” 第三章 9 兵们争先恐后地瞧过去,远远的黄绿色土地上,军事禁区的标志,一辆老式t34坦克在花坛中炮管直指蓝天。 何红涛接着说:“那是我师主力坦克团,北上朝鲜南下越南,那家伙威风吧?” 新兵鼓足了劲:“威——风!!” 何红涛摇头不〖bf〗迭:“那〖bfq〗是抗美援朝时候的,现在都换了四代了——大家看那边!” 赶紧地看,士兵们脖子像方向盘似的转动,也不管看没看着啥。 何红涛:“那是我师炮团,装备了自行化和计算机化的野战火炮。——那边,装甲侦察营驻地,那边,师部!那边,大家快看!”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激动了。 大家忙转头,两架武装直升机正从一个树梢高度后升起。绝大部分兵还是第一次看见武装直升机的实物,仰了脖不算,半个身子恨不得探出车窗。 何红涛声音明显高了几度:“那可是直升机大队!装备了多种型号的先进直升机,担负着重要的对地支援、反坦克和突击运输任务。” 兵们目瞪口呆:“咱陆军还有飞机啊?咱们坐直升机去连队多快呀!” 何红涛已经吹上劲了:“这个没有安排……主要是调度问题——许三多,坐回来!” 许三多探出窗外的大半截身子缩回来,正好外面一辆车擦过。车里笑声打闹声响成一片,已经让何红涛用事实鼓舞得士气如虹。 何红涛擦擦汗,是吹的也是吓的:“看看多危险。大伙,觉得怎么样?” 不用多说了,兵们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兴奋到要爆炸。 另一辆车上,篷布低放着,一车厢的兵都沉闷地面面相觑。 成才一直盯着对面的一个兵,那个兵被他盯得想哭又不好意思,只好同样盯着他。 篷布外低沉的声音掠过,那是刚升空飞过的两架直升机。新兵嘀〖bf〗咕:“这〖bfq〗啥动静?” 没人接茬,大家都有些责怪地看着他,那个兵压低帽子,不再说话。 跟那车的士气直叫云泥之别。 那两架直升机也甚是凑趣,超低空掠过,引得车厢里的兵们又一阵兴奋。 何红涛看看外边绿荫掩映的一处军营:“大家静一静,看见那处营门吗?那就是咱们所属团队,光荣的三五三装甲步兵团!我们都属于中间的一分子。同志们,骄傲不骄傲?” 兵们:“骄——傲!!” “自豪不自豪?” 兵们嗓子都要吼破了:“自——豪!!” 整车都笑,何红涛也笑了:“同志们唱个歌吧?《装甲兵进行曲》怎么样?” 第三章 10 这就是个唱歌的时候,一个兵自告奋勇地起了个音,一首歌吼得地动山摇,士气之高至不可再高,路人皆为之侧目。歌没唱完,车离团大门越来越近时却忽然拐了个弯,上了小道。 大家仍在唱着,有几个敏感家伙眼睛稍有些发直。后边的卡车直接开进团大门。 成才仍在坐着出神,旁边的兵听着声音不对,撩开了车篷。成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几辆步战车从侧道拐了出来,被卡车压住,车上的步兵不愿意再等,从后舱门下来,列队集合。 成才惊讶地看着那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步枪、机枪、火箭发射器、野战电台,还有些新兵们根本叫不出名来的玩意。 更让他们慑服的,那帮兵身上有股常在硝烟来去者的气势,和他们这帮刚打过几次靶的人绝不相同。 一个车的人也都在看着。成才忽然老气横秋:“瞧见没有?这就叫装甲步兵。” 兵们萎着的腰杆忽然挺得像杆一样直。 许三多这一车里的人仍在唱,但唱得已有些跑神。此地本就只是个因军队驻扎而兴旺的小镇,拐上小道,车外的景物立刻现出了荒凉。 兵们渐渐觉出不对:“咱们上哪?” 何红涛鼓劲着:“唱哪!同志们怎么不唱了?” 很机械地又是一首,兵们是直着眼在唱的,外边已经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地平线,地平线,除了地平线还是地平线,半沙化的土地看得让人茫然。 许三多麻木地跟唱,他身后的新兵有了点哭腔:“咱们要上哪?” 草原上广阔到能投射白云的影子,一辆车在这里实在跟蝼蚁无异。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周围大概是几十公里内连个人影也没有。歌声已经渐渐地小了下来。新兵们早已经唱得唇干舌燥,再也唱不下去了。何红涛还想指挥,可没人开口了。 车终于在一处小营门前停下,营里是绿油油一片菜地,几个土坷垃似的兵在门前等着,有一个手里甚至拿着锄头。 何红涛开始分配工作了:“吕宁,刘红兵,你们是这,生产基地。” 两个兵木呆呆地下车,何红涛鼓劲:“全团摄取的多种维生素就仗你们了。” 跟着,车停在另一处小营门,几个油炸麻花似的兵在营门口等着。何红涛继续分配:“油料仓库——马荣,林东志。” 两个兵一步步挪下车。何红涛机械地鼓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歌是早不唱了,车上人少了许多,车晃着继续前进,无休无止,不知要晃到啥时候。 无精打采的兵一个个从车上淡去。渐渐地,何红涛都已经昏昏欲睡,车终于停下,而且是不打算再开。何红涛醒来,擦擦眼睛,回头瞧一眼车后,就剩许三多了,许三多也瞪着他。 跟前边几个地方相比,这里能算是荒凉到绝境了,车外是荒原上兀立的四座简易房,连个迎接的人也没有。 “许三多,你就是这了。红三连二排五班,看守输油管道。” 许三多看着这地方发呆,那几间小屋总算让这一路地平线的旅程有了个目光焦点。何红涛看看他,即使是他也对这一片荒凉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又找补了一句:“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愣了,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半天活不过来。〖lm〗 第四章 1  许三多拎了家什铺盖站在宿舍里,没命令就绝不敢放下,于是越发显得傻气逼人。因为住在这里的主绝对说不上遵守内务的范例,三张高低铺只用了两张,剩一张卸了下铺作为堆放杂物的空间,四张铺上倒有半数的被子根本没叠,桌上散着几副扑克牌。这要是在新兵连,是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东西。 许三多一脸新奇,这是一个新兵第一次进入一群所谓老兵的生活空间。 老兵们一言不发在自己造就的残局边站着,李梦、老魏、薛林三个。李梦更加关注桌上的套牌,因为牌型太好还照抓在手上的样子扣着,这就愈发让何红涛觉得不满意:“你们班长呢?昨天就说了要来新兵,怎么连个欢迎也没有?瞧瞧这多打击新同志情绪?你们内务怎么能搞成这副贼性样子?许三多,东西放下。你们,说话。” 三个人戳弄推诿了几秒钟,终于出来个老魏,一脸倒霉蛋神情。 “报告指导员,班长输了牌,伙房里正煮面条呢。” 何红涛再好的性子也就要爆发,班长老马一股风似的冲了进来,系了个制式炊事班围裙,脸上非制式的纸条还没扯尽,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说话纸条被鼻孔里的气流喷得乱飞:“唉哟嗬!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礼还算标准,前边那语气词和脸上纸条可让何红涛泄气,万般无奈,一声叹息,何红涛伸手把他脸上纸条撕了下来“我怎么说你?你在三连待的时间比我还长。你看这内务……” 老马掉转了头:“李梦、老魏、薛林,你们让我咋说?” 那几个把被子团巴了团巴,扑克收拢了扔进抽屉,这就算是个交代。 李梦反应得快:“欢迎新同志!”他鼓掌,带起那几位干巴的掌声,何红涛愈发皱了皱眉。 老马凑上来:“新同志叫啥?” 许三多怯得没地钻:“许三多。” 老马加倍热烈地鼓掌:“欢迎许三多来咱红三连二排五班!许三多同志真对不住,早说要给你列队欢迎,就是没码个准点!我这班长先给你赔不是,赔……” 许三多脸红了:“谢谢。这里真好。” 老马不由得犯了愣怔,再一瞧那小子一脸崇敬向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后变脸,因为要对那三位说话:“知道咋对新同志吗?” 于是给何红涛和许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许三多喝一口后神情有点古怪,给何红涛上那杯水可就有点不怀好意。 李梦贼兮兮地说:“指导员,你慢着喝,这水含铜量高,也算矿泉水,就是不知道对身体是好是坏。” 何红涛一仰脖,咚咚咚几声,一杯水灌了个干净:“我传达个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这,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三五三团心里没你们。”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个俱乐部来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后:“就手把三五三团也接过来就好了。” 李梦看了一眼许三〖bf〗多:“是〖bfq〗为五个人接根水管子。指导员您心里有没新同志呀?” 何红涛也有点语塞,而且发现李梦这坏小子又给他续上了满满一杯水。 他不想再喝了,对李梦说:“带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再鸡一嘴鸭一嘴的。” 许三多机械地跟在李梦后面走了出去。 何红涛又转过身对老马说:“老马,我得跟你谈谈。” 老马忽然惊咋地挥了下锅铲:“面条,面条糊啦!”转身跑了出去。 第四章 2 李梦一言不发地领着许三多在草原上晃悠,他有点存心地让气氛沉闷:“刚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 “一直有瞅。”许三多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已经熟悉战备环境了。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 “四小时五十四分钟。”许三多很精确,许三多似的精确。 “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嗯,这就完了,咱们回去。” 许三多:“我好像还没熟悉呢。我笨,学得慢。” 李梦瞟了他一眼:“不是笨,是死认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四间东倒西歪屋,五个……不,你不够格……四个千锤百炼人。本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五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达,各路自动化管道及油泵齐备,我班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这些东东,保证野战部队训练时燃油供给……” 许三多东张西望:“哪呢?咱们看啥?” 李梦扳回他寻找方向的脑袋:“脚下五米,深挖。我跟这待了一年半也没见过,自动化操作,不用咱管。咱们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戳这,立正!站好!起个吓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烟有吗?你立正干吗?” 许三多赶忙放松一些:“没有……有。” 他拿烟给李梦,李梦点烟,并没忘了给许三多,许三多摇头。 “自己不抽?这烟给老兵预备的?”李梦乐了,“很上道么。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无惊无险,此地民风淳朴,敌特破坏?连偷油的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风暴冰雹等自然灾害百年罕见,地下管道也是工兵专业维护。这块苦不苦,说累也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有什么爱好?” 许三多想了想:“爱好?没有。” 李梦大手一挥:“赶紧找一爱好,要不人生苦短长夜漫漫,你五分钟就闲得两眼飞星星。跟你说吧,班上那几个瞧见没?薛林,热爱迷路羔羊,见头走失畜生如见大姑娘,他绝不图表扬,就图跟五班外的人说个话。老魏,一天给人起十个外号。老马,咱班长,现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桥牌……这帮傻蛋。” 许三多怔了许久:“你……您爱好什么?” “见外啦,我叫李梦。”李梦忽然变得很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不来这草原我没法实现它,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许三多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草原让他茫然,现在面前的人类让他更加茫然。 “我写小说,平心静气踏踏实实开始写小说。关于人生,我已经二十一了,我会写一部两百万字关于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运……”李梦看了看许三多“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因为坐牢写出了传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已经无法避免地开始崇敬起来:“我不知道。” 李梦又点点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我会像他那样。” 许三多:“你会的。” 李梦忽然警惕起来:“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人知道。” “杀了我也不说。” 李梦满意地笑了:“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许三多点头。 李梦接过许三多的烟盒,“再给支烟。我先拿着吧,你也不抽——指导员在打官腔,他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李梦对着荒原做如上感慨。许三多的崇敬无止境,但我们千万别相信他很明白。 何红涛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几乎把一碗面条扣在自己脸上。 老马面无表情,递过一块疑似抹布的东西,何红涛盛情难却地擦擦嘴。 第四章 3 何红涛:“老马,你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老马像个见过一万次海市蜃楼的人,他早已经不冲动了:“光荣个蛋,艰巨个屁。” 何红涛气得把碗重重一放:“五班长!我说你……立正!看着我!别把眼睛转来转去的!” 老马立刻便戳成了一根人桩,只是眼神闪烁,回避着何红涛愤怒的表情。 何红涛恨铁不成刚:“你以前多好。现在呢?现在就像那屋那几个兵。” 对一个曾经是三连模范班长的人,这话很重,何红涛以为老马会被刺痛,老马却只是念天地悠悠地叹了口气。 “一年半。”何红涛叹气,“从红三连最好的班长掉成现在这样,只用了一年半。为什么?” 老马不说话,眼神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地平线。何红涛也看了看,在这里此窗的地平线和彼窗的地平线绝没有任何区别,那片荒漠把他的怒气也消弭无形。 何红涛发现了他的眼神变化:“又要说赖这地方?” “不知道,兴许赖我自己。” 何红涛拍拍他:“好吧。苦处我知道,你好处连里也记得。连里正给你力争三等功,说白了能在这地方待下来就该无条件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不让你在这干耗。” 老马低下头:“别别!指导员我没说要走。” 何红涛又诧异又生气:“那怎么办?一世英名非晚节不保吗?你没带好那几个,倒让他们把你带坏!不趁早光荣退伍……你到底在想什么?” 老马嘘了口气:“不知道。……指导员知道吗?这方圆几十公里就这几个人,想好好待下来,就得明白多数人是好,少数人是坏。” 如此丧失原则的话几乎让何红涛又一次发怒,但他只是瞪着老马狠狠甩了甩手,看来也预料到必将得回一个死样活气的反应。 老马所说的多数人,也就是李梦、老魏、薛林几个正在路边望呆,实在是闲得烧心了,连随车司机在对车进行例行维护也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 司机也不知道是被他们看得发毛还是不屑,连头也不回。 何红涛终于青着脸出来,老马聊尽人事地跟着送。许三多跟得居然比老马更紧,那源于惊慌,何红涛一走他就跟以前的世界彻底断去了联系。 可何红涛一直走到车门前才发现自己有两条尾巴,而且坦白说,五班的状况比许三多的心情更让他操心。 何红涛拍着许三多的肩膀:“都回吧,你……你们好自为之。” 老马瞪一眼那几个望呆的,尽力提高了嗓门:“敬礼!” 总算把那几个喊回了魂,拖泥带水的军礼敬出来时,何红涛已经关上了车门,他实在是不忍心看。那辆空调车空空荡荡地去远,老马和许三多目送,两人的表情充满被抛弃感。 李梦几个早已经万事大吉地回屋。 老马看看许三多,两人一般的茫然,他仔细地琢磨着许三多,就像人琢磨镜里的影子。 “你叫许三多……不爱说话?” 许三多点头。老马笑了:“指导员说你是锤子都砸不出个响。你别在意,我新兵那会儿也这样,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 “我是不会说话。” “那你境界比我高。”老马跷起来二郎腿,“许三多,就当这是个岛,你到岛上了,印象怎么样?” 许三多很真诚:“挺好。” 老马就没当实话听:“真的吗?” 许三多居然迅速就有了个期待:“班长,咱们班发枪吗?” 发枪?老马伸了个懒腰:“发。荷枪不实弹。这里用不上子弹。” “发枪就好啦!” 第四章 4 老马苦笑:“你挺会说话嘛。这话我爱听。” 许三多没看出老马的意思,接着说:“是很好啊。指导员说这任务又光荣又艰巨。李梦说光荣因为平淡,艰巨因为漫长。” 老马有些不屑:“他有没有说他在写两百万字的小说呀,他的人生什么的。” 许三多瞪大了眼睛:“他说……他说不让告诉别人。” 老马:“连草原上的耗子都知道,撕了写写了撕,折腾小一年了还是两百字序言。不过许三多,你新来乍到,我这就一个要求,要团结,日夜就这几张脸,不团结不行;一个建议,给自己找个想头,要不在这会生闷出病来。” 许三多不明白:“想头是什么?” “就是能让你不数着分分秒秒挨时间的东西。自己体会。” 许三多还是不明白:“那班长你的想头是什么?”老马被问得有点生气,但又乐了。 “下次别刨根了。”老马谈到了他喜欢的话题,“李梦肯定说我臭棋篓子,臭牌篓子什么,那是个虚,我真正的想头是你们这几个兵,我带过很多兵,现在这兵跟以前不一样,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要翻天啦,我就带好你们。奉献这两字我是不爱说,但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吧。”老马又盯着荒原如是感慨,许三多再次更加的佩服无止境。 夜里,李梦在宿舍里翻他桌上那摞稿纸,撕下第一张,团巴团巴扔进个人专用字纸篓,下边的稿纸全白净。而这是个信号,薛林对老魏使个眼色。 老魏带头喊起来:“托尔斯泰收工啦!阎锡山、沈万山,哥几个支桌子啊!” 几个人又开始支牌局,边吵吵嚷嚷,薛林不乐意了:“老魏,我啥时候又改叫阎锡山呀?” 老魏说:“你沈万山,他才阎锡山。我打算给咱全班凑出五座大山,这才想出两。” 三个老兵正在逗着嘴,老马和许三多走了进来,“又支上了?先停,跟你们说个正经。” 老魏摔牌:“有听呢,伟大的伏龙芝同志。” 老马清了清嗓子,说真的他早已不习惯这样正式地说话了:“指导员再次对五班状况表示了看法,我寻思咱也该正正风气,不说查内务也图个自己舒服,怎么说也穿的军装……” 李梦眼皮都没抬:“一天一查我一天叠三次被子,可他一月也不来一趟啊!” 老马有点生气了:“起立!内务是给人查看的吗?” 薛林小声找补:“是给自个舒服的,所以我们做得还不赖。” 老马彻底光火:“全体起立!牌扔了!全班列队!这还反了你们啦?像个兵吗?今儿个不许打牌!按作息时间,现在……现在看电视!” 可是这恼火也是日常休闲,几个兵嘀嘀咕咕地拿了马扎列队,许三多诧异地排到队尾,他搞不懂的是班长发火而士兵们居然很惊喜,像是终于发生了一些常例之外的事情。 老魏小声说:“发火了发火了!” “上次两星期前了。”这是薛林。 李梦总结:“我就说指导员得常来,要不班长哪来这精神头。” 老马使劲调整着电视:“去你们的幽默感!放!坐!” 于是把马扎放下,然后坐下,这一切被老马搞得很喜剧,四个人整齐划一地坐在电视机边,瞪着班长与满屏雪花做生死搏。 老马用上了举世闻名的修理方法,狠砸电视,电视出声了,还是没画。 李梦听着听着乐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怎么上电视了?这是侵权……” 老马打断他:“别说话,听!”电视里影影绰绰的大概是军事节目,说着某边防哨所的兵。 第四章 5 老魏居然很认真地道:“我羡慕他们。” 老马满意到了惊喜的地步:“看!看!嗯,大家可以谈谈想法。” 薛林挺起了胸口:“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离城市上千公里,怎么都有个伟岸身影美好回忆。咱们离着就三四小时车程。敢说苦?想想红军两万五,敢说累?洗洗回屋上床睡。” 李梦也接上了话茬:“班长,我很想舍身抢救落水儿童,两个必要条件是得有水和儿童对吧?昨天终于听着呼救声,你猜怎么着,偷粮的耗子落咱水缸里啦!” 老马再也撑不下去了:“解散!”他好像终于也找准机会幽了一默,“想发牢骚?不给你们说,捂也捂死了你们!” 大家一声欢叫,牌局又开始了。老马观望,他很清楚自己是又失败了,但他脾气好,而且也这样失败过很多次了。想了想又凑上去问:“玩桥牌吗?” 薛林半点不给面子:“那是你们有身份的人玩的。小的们就爱拉耗子斗地主。” 李梦看也没看老马:“班长心情好就给新兵训训话。许三多,听班长话,他可是好人哪!” 许三多嗯了一声就跟上了老马。老马抓耳挠腮,刚掏出几副扑克,摆出个桥牌的格局。 许三多:“班长,你要跟我说啥吗?” 老马想起自己是班长来的,有些难堪地看看手上那牌:“说啥?要说啥?”他又念天地之悠悠地叹口气,“你小子算是赶上啦。要说在咱们中国,像咱们这样的班还真没几个……”他顿了顿,又顿出了很久以前军人的骄傲——确定地说,“可以说独此一个……你吃了没?” 许三多摇摇头,他也发现自己真是很饿了,肚子里咕噜一响。 老马拍着脑袋站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赶紧去吃饭!我是真羡慕你有事干,我们可都吃过了,我陪你去吧?” 在这荒原之上,五班的几栋小屋是几栋突兀的建筑,透着不合时宜,早晚要被岁月和这过于广漠的空间吞噬。日升日落,五班似乎永不会有半分改变。 这里的阳光永远很好,晨曦照耀中一人从高低铺上爬了起来,那是许三多,他开始轻手轻脚整理被褥。薛林蒙蒙眬眬地看看他:“搞什么?” 许三多想了想自己在搞什么,早起是习惯,并不要搞什么,但薛林又睡了。 许三多蹑着脚地出去。 草原的山丘上裸露着铜矿石,远处的广漠和半沙化土地上的生机苍茫而壮美。 许三多跑步过来,跑得已经气喘吁吁,通常到了这种地方,看着远处的日出,任谁都会站住了感叹一回。 许三多焚琴煮鹤地开始踢正步,他开始练习一个姿势,这个姿势让人想起不久前伍六一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总不能让你这么一路踢着顺拐去新连队吧。” 说实话,他比以前踢得好多了。 李梦坐在铺上,抽着烟,盯着许三多那张整整齐齐的床,犯着睡起之后的愣怔。 老马从上铺翻下来,班长住上铺是这支军队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而且通常都是睡在新兵的上铺,为的是排遣新来者难免的寂寞,老马仍下意识地延续着。 老马看着李梦:“发什么呆?” “没发呆。”李梦不满地回了他一句,“你们以为我发呆的时候我在思考。” 老马横他一眼,问都懒得问了,他知道李梦一定会说他在思考什么的。 第四章 6 李梦果然没有停:“我在思考,人的惯性和惰性能延续多长时间,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内务到什么时候?” 老马因此又看看这屋,发现有点改变,除了几个人睡的地方一片凌乱,屋里被收拾过,里倒外斜的桌椅被收拾过,乱糟糟的纸牌被摞好,只会是一个人干的,只有许三多的被褥被叠过。 老马:“这叫惯性和惰性吗?你瞧瞧你那张床像什么?” 像狗啃的,而且有四五条狗在上边咬过架,另两张床上,老魏和薛林还拿枕头扣着脑袋,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才睁眼。李梦一脸深邃地继续猛抽烟。 老马忽然闻了出来:“你小子抽的什么烟?玉溪啊?给我一根……不对,这哪来的?” “我买的。” “扯你个犊子!最近的烟摊离这十二公里。你拿许三多的!吐出来!” 许三多正好汗水淋淋地进来,李梦不情不愿地掏出来。 老马抢过烟,回头看许三多:“你干吗去了?” 许三多兴致勃勃:“你们还没起,我又跑了一圈。” 老马举着手里的烟盒:“许三多,李梦忘了把烟还你了。” “我不抽,李梦抽吧。” 李梦忙把烟抢回去,又点上一根,然后他愣住,许三多正在叠他的被子。 “我的被子你别动。” 许三多手没停,嘴里回答他:“班长说,内务问题上要互相帮助。” 李梦就回头瞪老马:“你说的?” 许三多:“新兵连。新兵连的伍班长说的。” 李梦愣了两秒钟以后,和许三多争抢着叠自己的被子,那是个面子问题。 跟李梦一起望着被子发呆的人又多了几个,连薛林和老魏都在。 每个人铺上的被子都被叠得一丝不苟,对这几位以散漫为己任的家伙来说,那有一种被蹂躏和践踏的感觉。老魏小声嘀咕:“这都一个星期啦,怎么还这样?” 许三多在屋里,薛林就捅老魏:“小声点,人也是好心。” 老魏只好无奈地摇头:“继续拖拉机吧。” 刚起身,许三多就冲过来,拍掉床上几人刚坐出的屁股印,拉好床单。 然后几人就坐在桌边,看着那几副扑克牌不知道该怎么伸手,也不知道许三多怎么干的,把几副毛了边的扑克叠得如刚出厂一样,这和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一样是门水磨功夫。 “这哪行?我没心情玩了。” “还玩?我屁股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李梦掉头找老马麻烦:“班长,你说说他吧?” 老马一摊手:“他做得对,我不说你们就不错了。” 李梦急了:“那我们只好天天坐马扎啦?” 老马得意非凡:“坐床躺床本来就是不对的!现在也没什么不能坐的,你只要咬咬牙,狠狠心,往下一坐!”于是薛林横眉立目,就要过去坐。 老马斜着眼睛看着他:“如果你觉得对得起你们那身军装的话!” 如果说那几位和老百姓还有一点区别的话,就是那身军装,于是薛林只好又老实坐在马扎上。 许三多在扫地,现在他决定把几个屋之间的沙化土地也打扫了。 李梦几个人在嘀嘀咕咕,准备了一下,从伙房里溜出来。 一个端着一面“优秀内务”的小纸旗,墨迹淋漓,显然刚刚造就,一个拿着盆,一个专管鼓掌,三人叮当二五地从许三多身边经过,许三多愣住,跟着。 第四章 7 三人将那面小纸旗放在许三多的被子上,拼命敲盆鼓掌。 李梦模拟大会发言喇叭里的声音:“向荣获五班有史以来第一届优秀内务奖的许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再……” 老马让这动静吵了进来:“你们干什么?全收起来!薛林你把个和面的盆也抄出来了,你咋不用自个的脸盆呢?” 薛林委屈:“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马咆哮:“闭嘴!”于是都闭嘴,那几个知道一个极限,别让这老好人真发火。 老马瞪着三个人:“马扎抽出来,都给我坐下!现在开班务会!” 继续老实照办,因为老马额头上青筋未退。 “班务会现在召开,许三多同志,这是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许三多:“我知道。我会继续努力的。” 老马愣住,许三多有些腼腆有些欢喜,对从未尝过赞扬滋味的许三多来说,这点不怀好意的小荣誉居然让他挺高兴。 老马嘘了口气,没忘了再瞪那几个一眼:“这就好这就好……说实话,许三多,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保持这种良好的军人作风,内务军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三多马上立正:“报告班长,我觉得做得很不够,我会继续努力。” 老马:“可是说实话,更重要的是大家和气团结,不闹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也一定跟大家搞好关系。” 老马只好欲言又止,他从来就不是个把话说到死处的人。 李梦失望之极:“班长这弯子绕大了,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看着许三多:“谢谢你,许三多,可是别再叠我们的被子啦。” 许三多有点疑惑:“咱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 李梦接过话头:“这个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啦?” 许三多终于明白了:“嗯——班长,班务会还有什么要说的?” “会?哦,散会散会。” 许三多出去。几个兵一时都有点内疚,看着。 许三多又开始了折磨步枪,一支拆开的八一杠步枪,许三多很快将零件还原成待击状态。 他瞄准草原上遥远的一个点。 老魏从外边进来,回到牌桌前说:“他没事,在玩枪呢。” 老马跳起来就要往外冲:“枪?枪都扛出来了还说没事!”还没起来就被薛林和李梦拉住。 “班长你知道的,这儿搜罗遍了也没一发子弹,要整事不如他扛根呢。” 老马急〖bf〗了:“整〖bfq〗事,你们是怕他整事?你们给我摸着良心说,那是个整事的人?” 老马是在发火,那几个虽不至摸着良心,也都有些垂头丧气。 薛林:“那倒不是。其实这人挺好的。” 老魏:“主要是和咱们不大一样。” 李梦:“主要是少根筋。” 老马又瞪过去:“我看你多了几根不该多的筋!” 在老马的人生尺度中这绝对叫做骂人,李梦也知道,悻悻挠头不语。 薛 第四章 8 林打圆场:“不整事就没担心了。班长你消消火。” 老马:“我呸你!你们不管他的心情吗?他实在,离家又远,到这地方,什么委屈都结结实实自己吞了!你们这几个,你们就好意思?要我才懒得管你们那狗窝呢,人家天天给你们操心费力的。” 老魏立刻就悟了:“是啊是啊。”转身又跑了出去看。 李梦接茬说着:“可他一个人搅得咱们鸡犬不宁呀。就说班长你吧,跟我们红过脸吗?为了他你这几天跟我们发多少火了?” 老马犯了会儿犹豫,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身在局外的,到了也是深受影响的一位。 老马盯着李〖bf〗梦:“忽〖bfq〗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说的话来:多数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梦居然点了点头:“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说不定是虚荣。” “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了虚荣?”老马不高兴了,“你那小说就打算这么写啊?也行吧,可你啥时候写出来啊?你撕掉的稿纸也得有十几摞了吧?题目到底有没有啊?薛林你别乐,你最近又搜罗到几只羊啊?靠着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了几句话呀?你没把人家群里的羊给拉过去请功吧?……”这会儿老魏又转回来:“没事,他是在练瞄准。” 许三多仍在草原上练瞄准,这回是换到了那处山丘上,对着地平线在练卧式射击。 老马没精打采地上来。 他闷闷地看了会儿,看许三多也看他的目标,这地方荒得让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你在干什么?”老马问道。 “报告班长,我练习射击姿势。” “姿势很对,比我标准。” “可我就是跑靶。” 老马苦笑:“那是打得太少。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你要换个像样点的连队,一匣匣子弹喂着,你早成神枪手了。” 许三多一脸憨笑:“那不会。”他继续瞄。 如果许三多现在不瞄准的话,他会注意到老马现在的神情不同平常,有点像伍六一,像史今,像个常年在战斗部队锤打着的军人。 老马没看许三多,而是看着远方:“你是对的,我很想维护原则,可我先得维护团结,有时候这是个痛苦。……许三多,你别瞄了,我实话跟你说,咱们五班配了枪,可不发子弹,这枪到报废也许放不上一枪,跟别人比起来,咱们这个班就是空心的,你得明白。” 许三多卸下弹匣看了看里边的空空洞洞,又装上。 “连长说,当兵的别想手上的枪会不会用,只要想到用的时候能不能用好它。” 老马有些狼狈地看着许三多:“哪个连长?” “新兵连。” 老马苦笑:“七连长高城?他当然能这么说。他可是三五三营连一级最有前途的军官……我这么说也许不大对?” “哦。”许三多的“哦”不表示态度,表示没听懂。 老马继续苦笑:“跟你讲个故事。狗栏里关了五条狗,四条狗沿着顺时针方向跑圈,一条狗沿着逆时针方向跑圈。后来顺着跑的四条都有了人家,逆着跑的那条被宰了吃肉,因为逆着跑那条不合群养不熟,四条狗……甭管怎么说,它们的价值也是一条狗乘以四——你听明白了吗?” “哦?”许三多这回的“哦”表示疑惑。 老马耐着性子:“我给你分析,有时候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对,别人都是错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对,要想大多数人做的才是对的,明白?” 许三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觉得顺着逆着就是对错呀。” 老马气得直挥手:“就这么个众人皆醉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我磨破嘴皮子吗?” “哦。”这回的“哦”表示听见,但继续疑惑,而且还要深思。 老马接着启发:“也许对也许错,可我是为你好。你想想总没错。” 第四章 9 他决定走,并且带着一种“我终于把所有事说通了”的表情。 许三多突然站起来了:“班长我明白了!” 老马满脸期许地回过头,许三多站在岗顶上,逆着阳光也能看见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许三多:“我就是那条逆着跑的狗吧?” 也许是气的,也许是背的,老马一脚踢到块石头,险没滚下山去。 许三多现在黏上了老马,而且甭管什么时候,这已经是老马胡扯出那个故事后三两天的事。“班长,我又想明白了!” 老马闷闷地清理着地上的小石子,那纯属无聊,在这半沙化地带挖去三层地皮也照样满地石子。 “哦。”老马的这个“哦”表示郁闷,因为他显然已经为这事被许三多纠缠了很久。 许三多不理他,接着说他的“明白”——那条狗要是一会儿顺着跑,一会儿逆着跑就好了。 老马明显是噎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反正在圈里,反正得跑圈,这样有意思一点……”许三多被老马瞪得有些发毛,顺时针逆时针地划着手指,“这样跑不容易晕……跑圈嘛,很容易晕的。” 老马小声地嘀咕:“我服啦。”起身进了一间简陋的仓库。老马脸上乌云密布。 许三多:“而且……” 老马忍无可忍地回头:“什么呀?!” 他看起来想k人,而且如果换成李梦之流的厚皮的兵,恐怕早已k了下去。 许三多怯生生地说:“这样这条狗可以向那几条狗学习,学他们的好……” 老马指着五班的宿舍:“那几条狗有什么好能让你学吗?” 他进屋,狠狠摔上门。许三多往宿舍看了一眼,椅在桌边,牌在桌上,但李梦几个都不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似乎刚意识到那四条狗是指他同一个锅里扒饭的战友。 许三多看着桌上那摊凌乱,往常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过去收拾了它们。 老马关在屋里扒拉着几件简陋的工具,许三多怯怯把门开了条缝。 “好了好了。我道歉,这两天邪火大,跟你们都没关系。”老马有些发火。 “李梦捡到一只羊,他们三个给老乡送羊去了。” “我知道,我准的假。”老马竭力让自己回到平时那样,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心事很重但老好人一个。 “我、我又明白了。”许三多很快听到老马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似乎呼吸被空气噎到。于是他就越发胆怯,“我知道我总是把事情搞错,而且我笨,每次就能明白那么一点点。” 五班最怕软话的人叫老马。老马就立刻把那口气吐出来,赶紧往回收:“没有啦。你认真思考是很好的,只是有点……想得太多了。” 第四章 10 “可我刚才还是想明白了。” 老马只好没精打采地鼓励:“哦。想明白了什么?” 许三多很认真,认真到说话都有点一字一顿:“打扑克牌是不对的。” 老马做好了再被噎一下的准备,可这回他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打扑克牌有什么不对?价廉物美,又能动脑又能打发时间。许三多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现实地讲,扑克牌是五班的根本,因为它需要四个人齐心协力,尤其在这种环境下,有助于维护集体的团结。” 许三多眼直直地看着他,老马被看得有些赧然,现实的道理很多时候听起来就是歪理。 “哦。”许三多哦得茫然,因为不信服。 老马叹了口气,他不大自信:“我在找一种五个人的玩牌方法,你好和大家打成一片。” 这事让许三多坚定得不像许三多:“我不玩,玩扑克牌没意义。” 老马又叹了口气,这些天他快把山也叹倒了:“什么有意义?” 许三多很有主见地道:“我二哥就是玩牌玩得就不大回家了,虽说我倒不觉得像爸说的那样,他变坏了。” “可是什么有意义呢,许三多?人这辈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做没意义的事情。”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老马又有点噎:“那什么是好好活呢?”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许三多看一眼老马后强调,“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老马听到这里几乎想冷笑,幸亏这个人并不擅长做出那种偏激的表情,他对生活中常见的碌碌无为甚至不会愤怒,只是有一天就发现,自己已经消磨成现在这样。 老马站起来:“你跟我来。” 所到的地方并不远,就在仓库门外。老马对这块小小营地划了一下手,把几间东倒西歪屋全包括在里边。许三多就看这块杂草与砂石间生的营地,这永远是片被岁月侵蚀的土地,朔风和时间永远在消磨这几间房和这里的人。 “你看。”老马指着营地说,“是不是很宽敞——对五个人来说。这里最多的时候驻过一个排,三五三团最好的一个排,排长是现在三五三团的团长。” 许三多哦了一声,对这种事他不大有感觉,因为他甚至连本营营长都不曾见过。 “他们被这地方荒的,也被日子给耗的,那时候的排长,也就是现在的团长就想修条路,做有意义的事情。”老马从脚下直指到了远处。 许三多瞪眼看,可即使是调来世界一流的侦察器材也绝看不出这里曾有过路的痕迹。 “最后没修成,一个满员排,三十多人,也半途而废。意义是经不起耗的,今天明天你说有意义,今年明年呢?过一个十年呢?还是这地方,还是这荒土,你看得出意义来吗?” 许三多抓了把土,砂质从指缝里漏下,剩下是什么都派不上的小石子儿。 “明白我说的么?”老马看着许三多,希望他明白,这地方抱太多希望不好,会失望。 许三多好像没听懂:“修路很有意义。” 老马傻了一下,凑得更近地看许三多,他确定一件事,不管是聪明人碰上笨蛋,还是有经验碰上零经验,刚才的话全白说,根本不在一个思维频率。 老马一番苦口婆心全成了白扯,生气了:“那你修条路吧,许三多,有这么一步宽就行。” “那太窄了。”许三多看了老马一眼,老家叫它田埂道。 “那就五步。”老马把自己气乐了,“坦克车体的宽度,标准吧?咱们是装甲步兵团嘛。” 许三多很认真地想着:“是命令吧,班长?” 老马苦笑着走开:“如果我会命令你们做做不到的事,嗯,那就是命令。” 第四章 11 他打算回宿舍,今天就算到此为止了。 许三多脸上抑制不住地兴奋:“班长,这是我到五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 老马回头看看他,许三多兴奋上脸的表情让他再走两步又回头看看,这次回头老马忽然有一个感觉:他也许是惹了祸。 草原的夜里风很大,声音能在黑暗里传出很远:高高的山上一呀一头牛,尖尖的角来歪着一个头。李梦几个谈笑风生地自黑漆漆的草原里归来,忽然愣住。 几间屋之间用石灰划上了整齐的白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此地的一成不变,那算一个改变。几人犹豫了一下进屋。 老马独坐桌前在摆桥牌,那三人进来:“许三多呢?” 老马瞟他们一眼:“捡石头去啦。”似乎有点心虚,“他……想修条路。” 三个人都傻了。 老马接着说:“一条路,从这到哨位那,他觉得那很有意义。” 老马挠挠头,他越发心虚得没边:“也许我说错了话……好像下了那么道命令……” 李梦他们的似笑非笑终于爆成了笑,那三个家伙你拍我打,李梦和薛林甚至互相三击掌,再撞了一下屁股。 老马正为那道命令不安,于是瞪他们:“搞什么?这没有妨碍你们打牌。” 薛林乐了:“何止啊?班座!这意味着,许三多终于入乡随俗,不再骚扰我们的生活!你想啊,一个人,修条路,在这,从这到哨位……班座,你不会插手吧?” 老马摇头不迭:“我?干点什么不好?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对呀!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一个打发时间嘛!……你们看着我干什么?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们四个人在打牌,心烦意乱地一声不响,绝对没了平时的咋呼。 外边多了一种漫长的敲击石块之声,简直是无休无止。 薛林忍不住了:“这他妈的……” 老魏挠挠头,几乎没心看自己的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马瞪着自己的牌:“他干扰你们了吗?” 老魏:“他干扰你了吗,班座?” “当然没有。”可老马瞪着牌的眼睛完全没有焦点,所以老魏绝不相信地看着他。 老马干咳一声:“你们在打发时间,他一样,在这谁都有权打发自己的时间。” 薛林竭力让自己的语气热情一点,对着窗外:“许三多,我教你打升级好吗?” 许三多的声音在窗外,敲击的声音也未停:“我不爱打牌。” “你爱干啥呢?棋?象棋,军棋?卡拉ok?你要不唱卡拉ok?” 仍在敲着:“我不会,什么都不会。” 李梦对着薛林挤眉弄眼:“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再忍个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不信:“这话你三五天前就说过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么?”老马把牌放下了,“我跟你们几个说,他没有做错,你们也不准胡来。如果再有这类有损本班安定团结的言行,我就——”他一巴掌拍在牌桌上。 这天几个人从营地里走过时,走得都极不自在,因为驻地间忽然有了条路。 第四章 12 车体宽度,长度还没跨出驻地,只能说初具其形。路一边堆着许三多从各处捡来的石头,都比荒原上常见的为大,而且因为此地富含矿脉,有着各种色彩。另一边是已经被砸碎的石头,砸成同等的大小再分门别类,考虑到这是一个人干的,又是一个小奇迹。他们都存心避开那条刚初具雏形的路,老马亦然。 傍晚的时候,李梦在窗口瞧着,外边在敲击。窗外的暮色金黄而辉煌,外边的人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沐日而作。李梦对着屋里的人说:“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对着那么好的景色不会抬头去看,这样的人干巴、枯涩,全无情趣。” 屋里无人回应,但李梦说话的习惯向来是只要有人听见。 “这哪是在修路?是在……在磨路。以为他拿石头砌出个路沿来就算了,结果他号称要把这条路用石头铺上。这是半沙化地,草原,你们说那些石头他从哪块翻出来的?你们说?” 无人回应。于是李梦问窗外:“许三多,你把石头一个色放一堆干什么?” “我想砌……砌……图案”许三多自己也不知道砌什么图案。 李梦向着屋里摊手:“听见没?还图案。他以为他在搞艺术,我看他要被艺术搞……你们看着我乐什么?”李梦匆匆从窗前走开,“我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我一定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于是宿舍里的字纸篓里又扔进了两个刚揉就的纸团。  许三多捡石头去了。 李梦,薛林和老魏过来,三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开始做同一件事情:跳上石堆,连踢带刨,把些石头洒得遍地都是,一泄心中怨气和怒气。 薛林一跤摔倒,三个做贼心虚的家伙连滚带爬,一窝蜂逃回宿舍。 许三多进来,那几人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打牌,薛林在翻书,李梦在写和撕,老魏在发愣,三人都有些心虚。 许三多兴高采烈,精神头十足,这可能是那几位不喜欢他的主要原因,他真有事情干,尽管是那几个绝对不打算去做的事情。 许三多:“草原上的风好大呀!我捡的石头都给吹跑啦!” 老马瞧那几位一眼:“什么歪风能吹得跑石头?” 许三多:“也没吹多远,我捡回来就是啦。班长,你看见我工具了吗?” 老马又看看那几个:“李梦、薛林、老魏,你们知道吗?” “啊?哦?灶眼堵了,我们拿去捅火了。” “你家捅火用锤子?一分钟之内放回原处。” 薛林和老魏飞跑着出去。老马神情郁郁,他并不太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在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尽头处有个小小的人影,那是许三多。李梦又在窗前施展他的口才,事情已经在往极端上发展,每个人都在失去原来一直恪守的分寸。李梦则是干脆地在对着那个远影大叫。 “你这傻子!给个棒槌当针使的凯子!不分香臭的驴子!” 他嚷由他嚷,那条路现在已经是这么个长度,风沙下,路那头的许三多绝听不见他的喊声。倒是老马抬头瞄了李梦一眼:“嗳嗳,适可而止吧。” 可李梦绝没要止住的意思:“我说哥几个,大家伙心照不宣吧。班长,你要不要把你算在我们里头,是你自己的事。” 老马停了在摆的桥牌,有点惊讶地又瞄了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咱们为什么能心安理得?一只走失的羊都能让咱们高兴半天,咱们怎么就能在这么个地方待下来?” 谁都看看他又低头,似乎没人在听,但每个人都在等他的答案,他把五班最敏感的问题提上了桌面。 李 第四章 13 梦很自信地翻出答案,可说有些过度自信:“因为我们不抱希望。”他看看那几个人阴沉的脸色,决定稍微收敛一些,“或者说,我们只有希望,我们抱定一个在这里无法完成的希望,我们在做的事情都不可能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风沙很大,远处的许三多也就小而模糊,他正逆着风在把新铺就的路面夯平。 李梦的说话也有些风沙的凛冽:“现在来了个傻子,他真的打算,一门心思地把他的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说真的我们都不讨厌他,可我烦,你们别不吭气,你们也烦。现在砸石头的声音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干他不知所谓的活,我们很烦,以前做得很高兴的事突然没了意义,我们突然觉得也该干点什么?说到这里,他很惨淡地笑——可是干什么?我们能在这干什么?你们知道吗?我那次去团里办事,抱着一棵树哭,我一边哭一边想,哭什么?这只是一棵树,一棵树,一棵树……” 他狂态毕露,那几个人的脸色也越发阴沉。生存在一片绝对看不到树梢的风沙星辰之中,每个人都有同样的苦楚。 薛林忽然将手里快洗烂了的牌重重拍在桌上。 老魏:“闭嘴!” 李梦毫不示弱:“别冲我吼!你们真想吼的人不是我!你们不要吼两句吗?我刚试过了,他听不见。” 薛林到窗前,声嘶力竭:“白痴!!” 老魏索性打开因风沙而紧闭的窗:“二百五!” 老马终于愤然而起:“你们有够没够?” 李梦回头拉老马:“班长也要吼一下吗?你真的很需要吼一下。” 老马是那种容易疑惑的人,而且一疑惑就忘了原本的怒气:“我为什么要吼?” 李梦很认真地看着老马:“打他来这最早过不安稳的是谁?” 老马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过不安稳?” 薛林、老魏两个刚喊掉了火气,一边捂着嘴偷乐,老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马忽然叹了口气:“你们就是想我下个命令,让他把那路停下来,对不对?” 几个人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但确有一种期待。 老马摇摇头:“我不会下这命令,知道为什么吗?”他单对着李梦说,“许三多不聪明,可不是个混蛋,你聪明,总能让多数跟你站一边,总能让大家的矛头指着你想对准的人,可是多少……有点混蛋。” 这就是总结,李梦再笑不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马嘘口气想走开。 李梦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好了,他已经成功地让咱们咬起来了。”他语气冰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老马站住了,他能忍受一切但不能习惯这种冰寒彻骨,他几乎要打个寒噤。老马看着窗外,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忙碌,这屋里的世界似乎伤不到他,这屋里的世界似乎就根本与他无关。老马看起来很疲劳也很悲伤。 几个兵稀里哗啦地在伙房里吃饭,前天蒸的馒头,像粥一样的面条,伙食并不差,但因为这地方不大有军纪约束,五班吃饭看起来十足是单身汉们的凑合。 许三多对老马说:“报告班长,我明天请一天假,路先停一天,好吗?” 一时所有的吸溜声和咀嚼声都停了下来,这份安静把许三多也吓了一跳:“嗯,那就算了。”老马忙着擦嘴:“别算了,为什么算了?” 第四章 14 许三多:“我想在路边种点花。我想去店里买点花子,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老马:“应该应该!太应该了!合理要求!一天假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老马何以这么热情,而李梦们又何以那样关心。 老马就着许三多眼神看去,李梦几个正捅咕着无声地大笑。 李梦开心地说:“我们觉得许三多同志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确实应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再做这份苦力。” 老马没理李梦,他转向许三多:“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 李梦做出很纳闷的样子:“这不和我说的一回事吗?”于是他语重心长地揉着许三多的肩膀,“许三多同志,你就好好地去吧。” 当许三多仰望路边一队静止但未熄火的坦克炮塔上的军人们时,他正坐在一个牧民拉羊的拖拉机上。 那些兵倨傲的眼神从他头上扫过,他们不愿意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和拖拉机斗里的几只羊待在一起,如此的灰头土脸,全无军威。 许三多看看坦克,又看看身边簇拥的几只羊。自卑从他离开五班封闭的小天地开始,就又找上了他。 许三多下车,拖拉机开走,他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和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威严得让他发毛,第一感觉是这地方绝不会姑息他的渺小,于是很没底气地往里挪。 一只手理所当然地将他拦住。 哨兵仍然是目视着前方,但手却伸在许三多身前:“证件。” 许三多越发没了底气:“我是这个、这个三五三团的。” 哨兵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登记。” 于是打算去登记,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正进营门,引擎声和口令声顿时响彻了营门,许三多回头看着,这些战车、车上的士兵,跟五班那份半死不活比起来绝对是两回事。车上忽然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惊讶到张了嘴,一个让油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顶上探出半个全副武装的身子,跃了下来,真个是龙精虎猛。许三多吓得连退了三步,他想逃跑。 那位一把抓住了他,狠砸一拳:“是我呀!我是成才呀!” 车上的一个排长已经开始不满意:“成才归队!” 成才兴高采烈地回头嚷嚷:“我老乡!是我老乡!他拍拍许三多,我先归队,你等我,你就在旗杆下等我!” 他又跃上了车,车驶进去了。许三多忘了登记这码子事,怔怔跟在后边,于是哨兵的手又伸在身前:“登记。” 还得登记。 旗杆下,许三多老老实实地在那站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他现在见到了,一队士兵全副披挂着在跑步,一队士兵在练习拆卸车载大口径重机枪,几个坦克手在比画挺举105炮弹。武器与人很和谐地交融一处,那就和新兵连、五班都是两码子事,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战斗力。 这三字与许三多完全无关,落落寡合地站在旗杆下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脚步,似乎只有踩着两只脚的那点地盘才属于他。 有人在他背后说话,全没人情的声音:“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 许三多回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个警侦连的执勤正站在跟前。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军装里边。 执勤:“请出示证件。” 于是又出示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执勤诧异地看着随证件掏出的登记条:“三五三的人为什么还开进门条?” 第四章 15 许三多狼狈得快把舌头吞了:“因为、因为让我开。” 成才已经擦去了满脸的油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作训场!远了点!” 那就是说明了原因,形同说此人来自蛮荒地带。执勤理解地把证件还回,有些淡淡的不屑:“以后注意军容。”立正敬礼,然后走开,许三多的还礼甚至都没被人看见。 成才像以前一样,他从不在意他人的情绪:“怎么样?这里怎么样?” 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让人根本无法说话。成才可早习惯了:“走!我带你看看!看我现在怎么活!” 通过了车场的两名警卫,许三多和成才就穿行在整队和整库以营为基准单位停放的战车之间。一个装甲步兵团的标准配备是近二十种型号近三百辆中重型装甲履带车辆,这一切足以让许三多目不暇接。 成才看来打见面就没停过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很拽,全团第一拽!我和史班长伍班副他们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尖刀连,知道啥叫尖刀吗?好好琢磨这两字!我们是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见过机枪吗?” 许三多听得喘不过来气,也看得喘不过来气。 车那边有人叫:“成才?” 成才立刻变得谦卑而讨喜:“排长好!我带我老乡看咱们战车!他也三五三的,可分到作训场去了!” 排长:“哦,那是该好好看看。今天打靶成绩不错,明儿再加劲。” 成才一直目送他的排长远去,然后回头:“我和排长关系可好啦!到了,就这,我的704号车!” 且不管他把装一个班的步战车说成他一人的合不合适,总之这么近看着那辆被三百六十度火力武装起来的钢铁家伙,许三多被压得出不来声。 成才亲热地抚摸着冰冷的车体,这是真诚的,对物他往往超过对人,一个来自乡下,多疑而又聪明的孩子,但成才可能永远也意识不到这点。 “它很漂亮吧。” 根本不是问的语气,许三多也没回答,成才抓住他的手摁在车体上:“感觉一下!” 第一感觉像是触电,然后就摸瓷实了,许三多确定这东西不会咬他后就让手伸着装甲的边线滑下去。而成才又开始吹嘘:“我们今天打靶!我是副射手,今儿一天打了两百发子弹!轻机枪射击带劲呀。许三多,你用的什么枪?” 许三多想从射击孔里看车里有什么,可看不见,“步枪”。 “你一天打多少发子弹?” 是人都要个面子,许三多也不例外:“班长说,等实弹射击。我们一年就有两次实弹射击。” 成才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搞笑了,你是什么兵呀?我告诉你,兵有飞在天上往下跳的,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机垂直打击的,那叫空中骑兵;我们是一线平推决胜千里的,那叫装甲步兵。我们是最能打能扛的。你说你那是什么?” 是什么许三多也不知道,可他还是想了想:“我觉得……我们那也挺有意思。” 成才不屑到了极点:“有个屁意思!——你想进去看看吗?” 许三多让这想法吓了一跳:“我可以进去吗?” 第四章 16 成才有点拿腔:“按说是不让看……可是……” 他有些卖弄地开了后舱门,许三多惊奇地打量着紧凑而有序的车内空间。 “酷吧?车载炮,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发射器,还有航向机枪、同步机枪,专业名词你听不懂,听听就行了。这个射击孔是我的,要不要看看?” 许三多就从那个射击孔潜望镜往外瞧着,正好看见史今在外边,在检查另一辆车,三班的207号车。 成才用种能知天下事的语气:“别让他瞧见啦,这人臭讲原则,死硬死硬的。” 于是许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在那里检查车辆,然后低了头。 成才:“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怎么啦?想家啦?” 许三多默默地摸着身下那个座位,眼圈有点发红:“我……不知道。” 成才立刻就明白了,他甚至很高兴许三多这样,有人羡慕感觉是很好的。 于是成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谁让你在新兵连不好好表现呢?我早就说过啦。” 这中国军队特有的景观,吃饭点到了,整连整连的兵排着队唱着歌去食堂。两个相邻的连队在食堂前拉歌,那是每天必有的一种较量,都习惯了,谁也不会被对方的歌声带跑。成才带着许三多悄悄溜过:“快走快走!我跟班长说了陪你,可不能让连长瞧见。”于是许三多愈发显得像贼一样。 团大院内的一个餐厅,团队家属们的小小副业,相对简陋无华,但讲究个价廉份大,足以解决一部分官兵偶尔兴起的口腹需要。 成才已经要了几个菜,又拿了几瓶啤酒回到桌前。许三多看着那几瓶酒。 许三多很惊讶:“你会喝酒?”因为离家之前他们还都是父亲监视下的孩子。 “当然会!”成才笑了,“节假日要会餐的,会餐就要喝酒!你们不会餐吗?” “我们就五个人。” 成才多少有点好奇:“你们那到底什么鬼地方?好在下季度就要去那儿演习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许三多拼命想五班有什么可吹嘘的东西:“我们人少,可地方大,老马好像个大哥一样,可别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梦天天嚷着要写小说,可我看他那样又不像要写什么……” 成才不屑道:“那有什么意思?跟你说我吧,我们班配属里有一个狙击手,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我们机枪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机枪加上弹箱加上枪架可就太沉啦。我还是想干狙击手,因为狙击手每次比赛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知道啥叫狙击步枪吗?” 第四章 17 许三多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知道你不知道。所以现在我很忙,但是很充实……” 许三多不甘示弱,但是却极度缺乏自信:“我也很忙,也很……充实。” 成才瞪大了眼:“你怎么会也很忙很充实?世界上还有比射击更有意思更充实的事情吗?我跟你说啊,今天一个射击日我就打掉四百发子弹……” 许三多偏偏记性太好:“不是两百发吗?” 成才只好瞪眼:“我说了吗?我说是四百发……你忙什么呀?也能很充实?” 许三多老老实实地道:“我修路……” 可那位根本没听:“知道四百发子弹是多少吗?” 不知道,而且没下文,许三多忽然恭敬地站了起来,恭敬得有点过分,因为看见史今拎着两个饭盒从身边走过。而且这样的距离不可能不看见他们。 史今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复杂,内疚、审度、宽慰、高兴和伤感都有一点。 许三多:“排、排长。” “我是班长。”史今纠正他,“在新兵连临时调的排长。……你还好吗?许三多。” 不知道为什么,史今这种迟迟疑疑边说边想的说话方式就是比成才的果断自信让许三多听着舒服,从心里听出一种。“我好……挺好。” 成才打断了他:“嘿,你该说班长你好吗才是……” 史今点点头:“知道你在三连五班,那里……很重要,没你们看守和维护,我们的车就要在草原上抛锚。” “我知道。这工作特别特别有意义。” 史今说不出话来,因为这话是他说的,而且是他不打算要这个人时说的。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大家对我特别好,还给我评了优秀内务。” 成才拉史今坐下:“三班长,一块跟咱们吃饭。” “不吃了。我们班战士病了,我还得赶紧给他把病号饭送过去。” 成才拽许三多:“那你也得跟班长喝杯酒。” 许三多忙拿起酒杯,没喝过酒,可这酒他想喝,也不会说话,光瞪着。 史今只好也拿起酒杯:“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许三多:“我不是个好样的……我知道班长对我好……” 不谙人事也可以百感交集,一天的所得所见全郁在心里,许三多说不下去。史今看不下去,只好看看手里的酒杯:“许三多,其实……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 他一口把酒喝了,外加在许三多肩上重重的一下拍打,头也不回地出去。 成才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就说这人有点怪怪的……” 他回头看到许三多正对着门口史今消失的背影把酒喝了。 成才的表情似乎说,又有一个人怪怪的。〖lm〗 第五章 1 许三多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路漫长而草原没有边际,只有车轮的印,没有过往的车。看起来有车他可能也不会伸手。今天的心情失去了平常。 终于有引擎声,可那是辆装甲车,许三多知趣地让出了整个路面。 车驶过几米却又停下了。从车里边钻出个军官来,向这边招着手:“小伙子!” 不是敬礼也不是喝问,许三多惊讶地看左看右,除了几只惊飞的蚂蚱并没别的,是向他招手。许三多忙挺直了:“报告!” 军官问道:“上哪呀?” 许三多下意识地就去摸放着证件的衣袋:“我是三连五班的,任务是看守维护站。我叫许三多。” 军官轻轻拍拍车体,但许三多并没领会。 军官略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还不上车?你想走回去呀?” 许三多迟疑了一下,他本来真是这么想的:“报告,我认路。” 军官就好笑:“你认路?我这官给你当好了。我还正拿着gps找标定点呢。” 他又拍拍车体,许三多犹豫一下,笨手笨脚爬上车,然后就不知道把自己搁什么位置,军官笑了笑:“看看风景吧。这时候在车上看草原是很美的。” 地平线随着车速而移动,在夕阳下流光溢彩,很容易就把许三多给感染了。军官没看他注目的地方,反倒更注意眼前那张充满了好奇、惊艳与憧憬的脸。 军官:“我真服了你,居然想用两条腿子走回去。我也服了你们,能在这个地方待下来,还服了你们,能让这辆车跑到全没人烟的地方也不成废铁——能加上油。与公与私,在情在理,我都服了。”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点上一根烟,看着另一边的地平线,想自己的心事。 许三多看看那背影,转过头来看自己的一边,他也有太多的心事。 此时五班的宿舍里李梦念念有词,比以往更加云山雾罩,手里拿一副扑克牌在算什么。薛林咋咋呼呼地叫唤:“你完啦你完啦,解放军战士,你居然开始算命啦。” 李梦闭着眼睛慢慢地说:“李梦永远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算的不是命,是许三多这乡下小子看了正规军的八面威风后,是不是还能一门心思铺他那鬼路。” 老马不乐意了:“李梦你说话要清楚一点,我们不是正规军吗?” 李梦眼皮都没抬:“是,当然是,我部属于正规军中有了不多没了不少的那一部分。我们的主要出路在于认清这一现状,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这就是一个无神论者现实主义的生活方式。” “照你这么说,你以后别嚷嚷你那巨型小说了。”老马忍不住刺一下李梦,“也省点稿纸费,别老找我们蹭烟。” 李梦连忙岔话:“是长篇小说。天灵灵,地灵灵,这副扑克牌告诉我们,许三多的固执是因为目光短浅就看见前边一条道,他没见过世面,现在他见过了一点点,那心,就要乱红飞过秋千去,一拍两散鸡蛋黄……” 老马正有些厌烦,一扭头发现许三多出现在了门口,脑袋有点耷拉:“我看了战友,买了花子,就回来了。” “怎么没多玩一会儿?这么晚回来,万一没顺风车怎么办?” 许三多怏怏地答非所问:“我都看过了,就回来了。” 他有些郁郁地找个马扎坐下,与今天所见比较,周围显得很是寒酸。 老马怔怔地看着他,老魏、薛林也看着,一种东西在心里死掉,那味道并不好受。李梦兴高采烈地捅薛林,薛林瞪他一眼:“别烦了。” 第五章 2 于是李梦去找许三多:“都看见什么了,许三多?” 许三多好像还在梦里:“坦克装甲车,大炮导弹……都看见了,真好。” “比咱们呢?” “不能比,我想过了,都很有意义。” 他也似乎是刚想通,过于果断地站起来:“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那几个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李梦的扑克牌一张张掉到地上:“你……还修路?” 许三多:“今天修不了了,我趁天没黑先看看花种哪儿。” 老马着急地叫道:“等等,许三多你等等。” 许三多就乖乖地站着。早就该说的话,越不说就变得越难说。 老马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子,许三多……关于那路嘛,你那条路,不,咱们那条路,你能不能先……” 许三多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班长,我差点忘给你了。” 于是老马被打断,许三多在他桌上放上一个方方正正的纸〖bf〗包:“书〖bfq〗,讲桥牌的书。” 老马又惊又喜:“啊哟嗬!怎么还给我买东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钱我给你。” 许三多老实得让人下不来台:“这书打一折,我想给钱老板还没要,他说当兵的拿走,这谁要啊?这地方打桥牌的多半是神经病。”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老马有点发呆,“你忙吧。” 许三多出去,老马拿出那本神经病看的书翻几页,那是假装,他知道那几位都神情古怪地在看他,老马忽然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你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可不是冲他买了东西……你得让我说得出口啊!……别以为你们人多你们就有理!” 李梦无声地做了个鬼脸。 那条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五班集合的时候已经得在极目处才能看到路头。五班今天跟以往不一样,就是说他们集合的时候居然有了个队列的样子。 老马今天对着他辖下的四个人,居然有点打官腔:“今天例行,五公里越野。” 四个人有三个人愁了眉、苦了脸,如对一件纯属多余的事情。 老马发狠地说:“我觉得咱们五班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几个给他活活吓立正了。 “体能训练也落下了!李梦、薛林,你们几个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没啥两样了。我今天要加大一下训练强度,就说你们几个,这蔫呼呼的,有个武装越野的样吗?” 那几个确实没有,除了抓杆空枪,包敞着,武装带挂着,一律全空载。 许三多一身紧绷板正,那架势就像要去经历一个真正的二十四小时战斗日一样。 老马倒有些诧异:“许三多,你那背包永远鼓囊囊的装的什么?” 许三多高兴地道:“报告班长,是砖头!这是个诀窍,跑越野时在包里塞四块砖头,跟真正的战斗负荷差不多……” 李梦撇着嘴:“包里塞砖加大训练强度,这算哪门子诀窍了?” 老马瞪他一眼:“听见没有!是砖头!看看你们背包,要能翻腾出一张手纸来我都服了你们的!”薛林看老马,有点不敢相信:“班长你没事吧?” 老马大吼:“作为军人,应该随时培养自己的专业素质,这还用哪份文件告诉你吗?去!塞砖头!每人四块!” 老马把自己的背包扔给了薛林:“看谁敢偷工减料,我也是四块。” 从那几位的表情来看,这就是末日。 第五章 3 已经围着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队形也散了,李梦三个自然而然又搀又扶地聚了一堆,老马居然落在最后。许三多领先了一大截,跑得轻松自在,无比愉快。 老马终于赶上那几个互相搀扶的:“还……跑……跑……跑不跑得动?要……要不……把枪……枪给我。” “班……班长,这早……早过了五公里啦。” 老马看看前边的许三多:“还……还得跑,枪……枪给我。” 那几个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让他扛枪,死活不给。 李梦喘不上气了:“班长,我……我能不能撤……撤掉两块砖?” 老马也差不多:“那……那可不行。” “我说班班……长,你……到底要干啥?自个都跑……跑不动了。” 老马拼命调整着呼吸:“谁……谁说的?往回找找,我跑着跟玩似的,现……现在,跟你们散兵游勇带坏了。” 李梦实在不愿意动了:“班……班长,你一定别有所图。啥事说出来大家听听。” 老马恶狠狠地说:“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没力气修路啦。” 这底一揭,那三个人全瘫了似的坐倒在地上。 李梦差点哭出来:“我的班长爷爷,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动的意思吗?你看你看,他还蹦呢!” 老魏:“早知道这样,孙子才跟你跑呢!还塞砖头!” 老马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发愣:“也是。这小子身上到底有没有体力这回事啊?”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又跑回来。 薛林恶狠狠地道:“这回我说。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好意思说。” 老马万念俱灰:“你说就说吧。” 许三多回来:“班长,咱们跑几公里啦?” 薛林正要搭话,手上忽然一轻,一看枪已经让许三多拿过去背着,而且四个人的枪都已经被许三多背到肩上,“我还能行,我拿着。” 薛林不好意思开口了,推诿着想让别人说,老魏左看右看:“那我就说,许三多……我说班长,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马忽然间得了很大的理:“回去可以!谁也别在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们喘着气,点着头。五班拉回来,那四个除班长还生挺一下外,其余都如劈了胯的山羊。许三多在门外就站住了:“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几个人沉默一会儿,互相看看。 一条新铺的路,三双脚小心翼翼地在路面外行走,忽然有一双脚横过来狠狠一脚踢得石屑飞溅。 李梦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着站在路面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张,他做了一件明知不该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梦:“你踢一脚管什么用啊?路修出来就是让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数第二,许三多倒数第一。“我踩它?我恨不得……挖了它!”老魏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看看那两个,那两个也看着他。 黑漆漆的宿舍里忽然亮起一个手电灯光,照到李梦阴笑着的脸上。那是李梦自己照自己,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坏,那俩也都没睡,一骨碌起来。 三个人走在自己的驻地却像三个贼,手电用布蒙着,然后发现这纯属多余,因为这天晚上月光实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头泛着月光,白石头泛着月光,铜矿石放着金属的光。 忽然间很平静,平静一向与这几个浮躁家伙无缘,但今天晚上忽然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愣了很久。 最愚钝的老魏说出最直接的感觉:“好看。” 李梦硬着头皮:“咱们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冲他们大大地嘘了一声,不是表示轻蔑,是希望他们安静。 于是安静,于是又呆呆看着。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里的,等把它掏出来时谁也不知道捂成了什么样子,但眼前这小小的奇迹却与那两字沾了点边。 薛林突然看到了啥:“他娘的活见鬼了,这地方我种盆花都种不活,他把花栽在土里倒冒芽了。”确实是,几个花苗已经在路边冒了头。 第五章 4 李梦静静地看着:“他种花是傻种,铺路也是傻铺。” 薛林:“嗯,我们都很聪明。”他不是反驳,更多的是伤感。 最愚钝的老魏又说几个人最不想说的话:“还挖吗?” “挖?别挖到花了。”李梦很想说句刻薄话,但忽然觉得气氛很温柔,他说不出来。 于是李梦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梦,他们又看看手上的镐。 老魏相对专心一点,他打算一镐挖下去,于是那两个人就都看着他,有点紧张有点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镐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么收拾,面子问题。 老魏忽然把举了半截的镐一下扔了:“说心里话,三呆子铺他的路,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要能找到条河,许木木就算要造座桥又干我们屁事呀?他名字里本来就有嘛,他叫许三多嘛,就是做些多余事嘛。” 薛林嘘口气:“对呀,我们就是吃饱了撑的。” 他看看李梦,等他反驳。李梦忽然觉得很轻松了:“是啊,跟傻瓜认什么真呀?” 薛林接口:“我们又不是傻瓜。” 他看看李梦,等他配合。李梦:“挖一身臭汗出来,我有病呀?” 他很亲热地看看薛林,看来大家都找到了台阶,一时间三个家伙几乎想为这种聪明人所见略同欢呼一下。一道手电光射了过来,伴随着许三多认真到稚气的声音:“谁?口令?!” 李梦:“今天什么口令?” 薛林已经拔腿开跑:“不知道!” 一溃如山,那几个也开跑,跑两步又回头,抢回镐头手电等作案工具。 黑暗里已经响起拉栓的声音:“口令?站住!不许动!” 管不了那许多了,那三位管头不顾腚地扎进宿舍,李梦一头摔倒,让那两人给拖了回去。 许三多冲过来,他有他的心眼,喊两遍后就把手电关了,转眼间便把驻地搜索了两圈,也没忘了用手电往屋里照照,宿舍里只有三个蒙头大睡的人,那不是他指望看到的东西。 于是许三多有点气馁,站在驻地中央跺着脚给自己壮胆:“站住别动!看见你啦!” 手电终于射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是一直郁郁在房边坐着的,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许三多把光束对着人脸晃了两下,然后傻了。 那是老马,一张脸心事重重,似怀古思悠,似茫然失措。 老马:“嗯,我看看你警惕性。” 许三多:“哦,我以为有敌特。” 老马:“如果有敌特倒好了。”这是惯常的五班论调,但他忽然觉得不大对,“不不,没敌特当然更好。你表现不错,尤其后来把手电灭了,明哨变暗哨,像个老兵。” 许三多被赞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老兵教的,在新兵连。” 这傻子因为被赞了一下,几乎是踢着正步走到哨位。老马落寞地看着他走开,又用手电扫了扫屋里,他有意让光柱在屋角扔的镐把上停留了一会儿,好让那三个装睡的收到某种信息。 “睡吧,快睡着吧。好在亏心事没有做出来,想睡着就能睡着。” 他语气很温柔,而那三个就是打算咬紧了牙关装睡,貌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马点点头,他希望这样。 回过头来的夜空美得发蓝,那条备受指责的路幽幽泛光,空空旷旷,老马立刻就被突然袭来的无力感吞噬了,事情似乎暂告段落,可他们到底该怎么办? 老马带上了房门,作为一个并不刚强的人,他在带上的门外无力地坐倒:“真不怪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在这里待下来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有些哽咽。 哨位是丘陵中截的一个半制高点,许三多戳在那里,他的视野里有一个人在散步,步子迈得僵硬而整齐划一,走在那条分野明显的路上,如踩着无形的一根直线。 第五章 5 那是老马,一个今天晚上注定睡不着的人,他这已经不知道在走第几趟。 许三多不关心,因为那不是他的警戒对象。理论上说,哨兵就是警戒多半一辈子不会出现的敌人,许三多是不大分得清理论和实践的人。 老马已经把那条路笔直地又过了一遍,他已经不大清楚这是走第几遍了。 步伐是两步一米,他在步测这条路的长度 “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二十六……他妈的什么来着?”老马气恼地给自己一下,“你毁了,连专心都不会了!” 但这一下把正确的数字给打了出来:“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 数字精确了,就如在无依无靠中找到了一个保证,就可以驱除方才的无力和茫然。 “二百一十九,”他用这种机械的步子走开,他几乎爱上了这个工作。 老马走来,刚好走到自己坐地抱头的地方,也就是路的起点,或者说路的终端。 他喃喃着那个数字:“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念诵三遍以保证再不会搞砸后,他就回头瞄一眼哨位上的那个小小人影:“七百四十四,两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捡了块石头,在门前的壁上把这个数字刻上,这是他一夜折腾的结果。 三百七十二米。你这个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经被忘却了,老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 尖厉的哨声在这个早上忽然响起,但床上酣睡的大多数人早没了这个意识,纯当他秋风过耳,站了半夜岗的许三多却一骨碌下床,穿衣打背包。 许三多喊着:“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李梦闭着眼:“别闹。” 然后老马的声音在外边喊得发了炸:“紧急集合!全副武装,紧急集合!” 李梦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根本是裸睡的,光着身子跑到窗口眺望:“怎么啦班座,打起来了?” 老马在窗外立刻开吼,吼得就不像老马:“紧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李梦吓回了头,满世界找着裤子:“他怎么啦?烧起来了?” 薛林无暇他顾,他正和老魏抢着一条不知道属于谁的裤子。“还说什么?昨晚差点被抓个现行!” 老魏吓一跳:“是事发了吗?” 他这下吓松了劲,裤子立刻落到薛林手上,薛林边穿着裤子边蹦着追在李梦身后。 屋里已经就老魏一个了,他只好继续搜寻一条肯定存在但就是找不着的裤子。 老魏终于冲出来时,外边的小队已经站好。老马早早就换上了迷彩,绑扎周正,居然很像个军人。“老魏,为什么军便混穿?” 老魏悻悻看着薛林的裤子,恨不得用眼神给他扒下来:“我的作训裤让薛林抢了。” 薛林:“报告,有一条裤子洗了没干,可不知道是我的还是老魏的,也许是李梦的。” 李梦很聪明地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班长,咋这么隆重?打起来了?” 老马没理他茬,而按以往经验只要一接茬准会成军不军民不民的打诨。 第五章 6 “立正。——五班全体,十一点钟方向,全速冲击!进发!——冲啊!” 老马已经冲了出去,这是那种不要队形的全速冲刺,许三多紧跟,李梦三个本以为还能屁两句,结果远远落在后面。 这时根本连月光还未退去,五个人的声音在草原上远远散开。 五个人的队形倒拉了有半公里长。 老马终于满头大汗地在山顶上停下了步子,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平和下来。 许三多几乎是立刻跟着他赶到。李梦几个跌跌撞撞赶了过来,立刻在草地上连滚带爬地瘫了一地。 远处的天际终于透出些旭光,老马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他的这班孬兵,“集合!” 这根本是不成形的一支队伍,老魏扶着腰,薛林往李梦身上靠,李梦跑散了背包,牵肠挂肚地拖着几根背带,随手把薛林推得靠在许三多身上。 “你们互相看一看。”老马说,“不用笑,你们都是彼此的镜子。上天下地,中间就我们几个人,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你自己。许三多,你往旁边站站,你是个例外。” 不是在开玩笑,那几个精乖家伙立刻明白了这点,下意识中还互相站得靠拢点,如企鹅要抵御即将来临的风暴。 “刚才有人问我是不是要打起来了?嗯,我现在回答,打起来了,请几位立刻解甲归田保住小命,以后以老百姓的身份来给我收尸。欢迎在我的坟前臭屁几句,因为这好像就是你们穿了这身军装能尽的义务。” 对还穿着军装的人来说,这话实在太狠了点,李梦和薛林眼里已经有些愠怒。 他们没敢发作,因为老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愤怒。 老马接着说:“我只想知道,当兵的不干兵事,你们来这里穷混什么?做一天人,尽一天人事,好吗?” 他挥了挥手,倒也尽力想让自己冷静,然后看看仍悬挂的月牙,嘘了口长气:“今天拉到这里来,有事。昨天我接过团里一个电话,今儿五点半,防空团导弹打靶机,通知咱们别听到爆炸声误当了敌情。我就想让你们几个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同行。我平时怕伤你们面子,今天不顾了,我想我以后连我自己的面子都不会顾了。” 他看那几个,那几个有愤怒、有诧异、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马一直不敢奢望的东西,也许叫理解吧。 于是老马的语气也松弛了一些:“别怨我,我看你们着急,就像看我自己着急。我不想你们几年兵下来,口才见了长,牢骚飞了天,异想天开是一绝,愤世嫉俗是特点……说到这里,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妈的我自己都嘴皮见长,跟你们待的。今天要好好观摩学习,导弹打靶机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做的事情!人家为什么……” 老马话还没说完,远远的一个黑影飞过,远远的一道白烟掠起,而后是轻微的爆炸声。 老马回头张望了一眼:“瞧见没?首发命中!准确不够形容,叫精确!精确这两个字在你们的人生里想过吗?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锅粥。我就恶心你们一下,就像闭着眼睛往墙上摔鼻涕,边念念有词,去他的吧,就这样了……” 他说得专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睁睁瞧着那道黑影仍在老马脑后飞。 许三多:“报告班长,还在飞呢。” 老马就有点噎,回头一看确实还在飞,好在又有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吐口气:“两发命中!两发命中也行啊!那靶机多大点你们知道吗?比马扎大不了多点,隔了十几公里开火,不容易!总之还是精确!有目标感!想想这事的教育意义……” “报告班长,还在飞!”又是许三多。是还在飞,可看班长气急败坏的样子,谁都不忍心说了。 第五章 7 “我只是想跟你们说,别废了你们在这的日子,做人做出点目标感……”老马还在说,托许三多的一再打击,他几乎像在呻吟。 队形仍保持着,但已经有点散了黄。老马背对着大家,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远处那架靶机仍在嗡啊啊呀地绕来绕去,丢着老马的脸,终于飞起一道白烟,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机干了下来。 许三多:“报告班长,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好厉害,三发就打下来了!” 老马怒喝:“你给我住嘴!” 很意外的是,老马并没在那三个脸上看见幸灾乐祸的表情。 可老马再也没了情绪:“就这样吧,我要说的大家都明白了没?” 大家的声音出奇的整齐:“明白!” 老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后转,回营。” 于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着正步下山。 大量的体力消耗之后通常是一个人困马乏意志松懈的时候,队形很散板。老马上半截体力透支,这会已经是强撑着在走。李梦几个回头看看,又回头看了看。 老魏凑过来:“班长我扶你。” 老马一甩手:“用不着。” 但薛林还是伸了把手:“班长,下星期咱们再来次武装越野吧?” 老马有些恼怒:“一边去,对牛弹琴!……你们幸灾乐祸是不是?我告你,回找两年,我一只脚都跑过了你!” 李梦接过话:“倒也不是。班长,我们都觉得……你看,早上的空气这么好,是不该天天闷在屋里……不是,我们就是觉得跑一趟得劲。” 老马还是不信:“你们又串好了损我。” 薛林摇头:“我们损人早损腻了。说真的,现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觉得恶心想吐。李梦,你说呢?” 李梦也知道为什么单问他,可他的强项就是能从精神到肉ti地置身事外:“总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气爽,换个方式,正好一排浊气。我是早就一摸牌就恶心想吐了,只是牌乡路稳宜频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铺路呀。” 李梦打了个仰天哈哈:“是啊,我们都可以铺路呀。” 老魏:“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铺路?”他问得太认真,那两个本是互相讥讽,倒让他问得愣住。 薛林乐了,和老魏一拍巴掌,两人都看李梦,口角归口角,三个人也确实在很久以前就扎上了捆。李梦犹豫一下,把巴掌拍了过去。 老马一脸狐疑:“你们仨绝对是又串好了的,你看你们那一脸假。” 李梦傻笑着,笑没了又照常地给所有人支招:“咱们吼一嗓子吧。把什么心事都给吼掉。” 他看看那几个就吼,声荡山丘,然后薛林,然后老魏,然后静下来,大家都看老马——老马接近面无表情地呆着,就像平时看他们胡闹一样。 李梦:“你这样矜持,整得我们好像傻蛋。” 老马想想也是,吸口气,一声长吼,直吼得回肠荡气,穿山裂石,其持久和当量都是那三个的总和。李梦几个一时有些发傻。 薛林:“班长的心事看来是咱们几个里最重的。” 老马看来很不愿意这样暴露,一时无话,瞄一眼许三〖bf〗多:“许〖bfq〗三多,你来你来。” 许三多照常往后缩着:“我?我不会。” 老马:“这有啥会不会的?谁没心事?说不定你心事比我还重。” 许三多提肛运气,酝酿少许:“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几个等待一声暴喝的人险被他闪了腰。 许三多又开始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要怎么样吼?” 李梦:“人都是有心事有遗憾的,没这个你就叫不完整。你这个……” 第五章 8 几个人又开始了斗嘴。 老马:“嘴歇了。这里没个完整的,只有几个缺这少那,不该多的又多出一块的。走吧,回了。” 他掉头就走,让那几个家伙只好打住了话头跟在后边。 桌上经久不收的扑克牌终于被收了起来,一沓沓摞好。老魏居然在叠被子。 薛林在扫地,许三多抢不到扫帚,只好拿了簸箕在后边紧跟着。 李梦在扑克牌下边垫底的纸中发现自己写了几百遍的开头,他拿起来看看那几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别让人瞧见,偏不济老魏就看见了:“大文豪,不写了?” “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字的实在着点。” 老魏愣了会:“那我以后只好叫你李梦了。” 老马一下蹦了进来:“我有事要告诉大家……” 他看着屋里这通忙活顿时愣住,脸上挤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急促的哨声又在外边响起,配合的是老马高亢的声音:“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妈啊,他不要上了瘾。” “一天三遍!他上瘾了,他肯定上瘾了!” 一帮人冲出去,牢骚归牢骚,这回没那些拖拖沓沓的。 老马看着自己面前立正笔挺的四个兵。 他在队伍前踱了两步,不像个班长而至少像个营长,他的兵给他底气,他又气壮如牛:“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我刚跟团里通过电话,你们猜怎么着?团里告诉我,今天是打了导弹,但要试的可不是导弹,是那新型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这对,越难打才会打得越好嘛,而且咱们防空团还手下留了情了,一发就给它揍下来了还试个什么劲哪?所以牛气仍然是牛气的,咱们还得向人家学习,你们说是不是?嗯……” 几个人除了许三多,那几个一脸笑意,笑得老马有些发毛。 老〖bf〗马:“你〖bfq〗们别不信,这理由我编不出来。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 那几个终于哄堂大笑。 现在是老魏在找石头,李梦在砸石头,薛林和老马在铺石头。 许三多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只好一边观摩。 〖htk〗后来我们开了班会。为了跟以往的小班会分开,老马叫它大班会。大班会决定,修路。路只有一条,已经修好了,我们刚开始不知道修什么。于是大家决定沿着原来的路修出一个五角星来,于是从这头到那头,比没路的时候要走更远的距离。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李梦说:“你以为我们真在修路吗?”〖ht〗 不同于五班的以往,那个劳民而不伤财的修路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因为各色石子铺出的图案,因为道边点缀的植物,因为那个作为路来说过于复杂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像路,而多了些园艺色彩,它像花坛道。 老马站在五角星的这端,看着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骛的人永远做不到需要这样耗心费神的成就,于是老马因为这种事倍功半而觉得满足。 那几个人甚至更加满足,许三多仍在疑惑。 老马:“还缺点东西。” 薛林:“缺什么?” 老马:“旗杆。哪个军事单位都会有根旗杆。” 李梦:“嗯。” 老魏:“找旗杆。” 工作让这帮屁王的语言都简洁了很多,而老马的眼里隐现着满意,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这里叫做军事单位,而那几位都没有提出异议。 第五章 9 旗杆相对于铺路来说是过于简单的工程,一根旗杆已经在空地上竖了起来。 为了以示庄严,旗杆被设在五角星的中心,于是看起来五班的疆域忽然扩张了不知多少倍。几个小小的人影走向这疆域的中心。 老马捧着一面旗,站定了,先对旗杆行注目礼。老马存心让这个仪式持久一些。 老马:“立正!升旗!” 然后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事先没定谁来升旗。 薛林:“班座,这么伟大的事当然是你来。” 老马:“不是我。许三多,过来。” 许三多被惊了一下:“我不会……我紧张。” 老马:“是中国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紧张?” 这么严重的口气也就仅次于命令了,于是许三多过去,旗一点一点往上升,李梦吹着口琴伴奏,在这一切中日常的温馨多于国家的庄严。 升旗毕,老马瞧着他的部下,意犹未尽,总觉得还该说点什么:“这就是胜利。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们现在……” 现在并不太清楚该干什么,老马小小地犹豫了一下。 李梦又出主意:“先庆祝一下,庆祝一下啦。” 老马瞧着那小子眼里的不怀好意,立刻警惕起〖bf〗来:“庆〖bfq〗祝可以,不许庆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道:“那就庆三呆子的祝。许三多,来来。” 很少有人对许三多微笑,所以几个人那一脸堆笑立刻让许三多警惕起来,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从小就做得十足了。 许三多开始拔步跑路,躲闪:“班长!班长!班长?” 他几乎绝望,老马也在为虎作伥地围追堵截。一个从小被人追大的家伙不那么好抓,他连跑带躲,那几个连他的边也沾不着。 老马:“许三多,立正!” 于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几个掐手掐脚抬了起来。 李梦:“打牌是四个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参加,这可是五个人的活,你一定得与民同乐。” “废话废话,飞起来飞起来!”老马实在比谁都上劲,于是许三多就飞起来,如是再三,最后砰的落地,砸了个沙土飞溅。 薛林:“换下一个!” 老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个正着,然后他也飞了起来,这回是三抛一,一个把持不稳,老马的第一趟飞行便尘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个滚,然后不动了。 顿时哑然。老魏的声音有些发颤:“班长?” 寂然了一会儿,老马终于从身子下抽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腰。 电视里的图形仍不清楚,李梦狠狠砸巴了两拳,整好证明了很多家电都欠揍的原理,它拧出几个至少看得出是什么的图形。 几个人看看屋角的老马,他正在桌边写什么,一只手还捂着腰眼。 李梦看见老马问:“班长,你写小说呀?” “狗蛋小说。退伍报告。” 那几个一下都愣了,玩笑再开不下去,甚至没人知道怎么把这个茬接下去。 老马也知道身后人的反应,他仍在写,让人知道他很认真,这绝对不是玩笑。 许三多第一个说话:“班长别写了。” 老马回头看许三多,笑一笑,有些无奈有些苍凉,但他回过头仍在继续写。 于是老魏说话几乎已经有点愤怒:“你想走啊?你舍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们很讨厌。” 老马:“你们不讨厌,等回了家我会想你们的。” 李梦:“你自己说的呀,我们这些兵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成什么人形鬼状了?你就不管了?” 老马:“会有更合适的人来管你们的,或者,你们自己就会管好自己。” 第五章 10 薛林:“当然,你铁了心要走,就会准备好一箩筐说辞。” 老马终于苦笑着放下了笔,他已经到了必须把一些话说清楚的时候:“你们几个,给我说良心话,我也许是本团任职期间最长的班长,可我算是个好班长吗?” 明白人如薛林、李梦就犹豫了一下,糊涂人像老魏和许三多则斩钉截铁同时说了一个字“算”。 老马:“许三多你没有发言权,你根本没见过几个人。老魏你见过也不会有比较的心思,你难得糊涂。这样的班长,或者说这样的孬兵,全无原则,得过且过,没教你们好,反倒被你们教了坏,就算最近有些上进,也是实在看自己不过眼。这样算是好吗?李梦、薛林,你们两个心眼活络的说。” 薛林硬着头皮:“我们几个觉得好就行了。不是吗?” 老马:“我当兵是为了你们几个吗?” 薛林给生噎在那,只好瞟着李梦示意求助。李梦有些发虚,舔舔嘴唇:“为你自己。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马苦笑:“行,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里?许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们混日子,可你逼着我们去想事,我们因此有些恨你,可我们终于开始想事。” 许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结舌,需要很久以后,他才能明白这些天发生过什么。 “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兵了,时间、年龄、体力、脑筋……老马他苦笑着摸摸心口——还有这里都不行了,这里有点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过,现在就不该骗自己。许三多,要是骗自己,会连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许三多再次吓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许认为许三多装傻,也许认为许三多真傻,老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决心和勇气都用来说下一句话了:“是的,我骗自己,也骗你们了。我说我留在这里,是奉献,为了你们,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脱了军装怎么过,人习惯了这里就很难再习惯别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几个并不显得惊讶。老马只好又对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们早就明白对吧?所以我在你们面前永远没有威信。谁会信一个把部下当由头混事的班长呢? 薛林:“可是……” “就是明白。”老马打断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说了。我在这做不了什么了,临走前就一句话送给你们,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们给混了。” 谁都没说话,谁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几条路,必要的主干和画蛇添足的支干都已经完工,但现在这条路对五班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说它永无休止,只要有一个人去稍作平整,另几个人就都会拿起镐和铲子。 李梦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声,悲壮气十足地倒在地上。 别的人不大理会,许三多跳起来下意识地摸枪,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镐,并且像端枪一样端着,然后在这一览无余的荒原上寻找着终于出现的敌特。 许三多看护着李梦,李梦捂着胸口吟哦歌唱:“一只蚂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颗子弹打在我心上。哦,最后一枪!” 许三多只好讪讪地收手:“你可真……” 李梦坐了起来:“你是想说幽默。” 许三多羡慕地道:“真有想法。” 许三多仍羡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开了,李梦很无趣地闪开许三多,拍打着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马走开的方向。 薛林看着李梦:“这套小把戏就能把班长留下吗?” 李梦:“你以为人说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吗?我早想明白啦!” 第五章 11 他并不管这话又把自己绕到一个怪圈里,追着老马去,追上了便涎着脸笑笑,拿出帖麝香虎骨膏:“班长,这给你。” 老马:“谢谢你,我腰早好了。” 李梦:“拿着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老马叹了口气:“挺好……我回家会想的。” 李梦:“可能以后都没人对你这么好了。你想我们,又看不着我们,怎么办?” 老马瞟着他:“你说怎么办?” 李梦又涎着脸笑:“别走了,班长。” 老马:“看不着就看不着。什么叫有得必有失?你们几个小猴崽子终于会成了人,班长在这里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机会还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锦。走着看吧,现在说那么多干什么?”——他回身对那几个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饭!” 几个人列着队拉着歌走向那几间简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确实改变很大,即使在这无人地带也尽量做得像在团营地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许三多听过,“直升机!” 薛林:“两天一趟,例行巡逻。别咋呼啦。” 许三多仍瞪着远处的那个小黑点。 老马:“不会飞过来的,咱们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路段,离巡逻线老远了。” 这话对一个很少见过飞机的人来说没用,许三多仍看着,而似乎存心跟老马过不去,那架飞机已经掠了过来,已经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马只好挠头:“今儿这是怎么啦?” 李梦已经跳了起来:“天上的!这边!这边来!” 似乎是听见他说话似的,直升机照直往五班驻地飞了过来。 对五班来说这是破天荒的大事,挥舞着帽子、衣服、镐头,追着直升机跑。 机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驾驶员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它绕着五班的驻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于是李梦几个跳着,打着滚,做着鬼脸,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马终于想起一个班长的职责:“列队!列队!” 五个人终于成横队站好,老马一声令下,五人齐刷刷一个军礼,那份正式让只要穿军装的就不得不正视。那架直升机终于悬停下来,机头轻轻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礼,它还以陆航的礼节。 飞机终于掉头飞远,归入原定的巡逻航道。 薛林呆望着:“我怎么忽然觉得咱们变得重要起来啦。” 老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头碰上了李梦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将头转开。李梦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让他喜欢琢磨人。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驻地被道路分划成一个星形,中心是他们新竖的旗杆。这就是那架直升机改变航向的原因。 无线电静噪轻微地响着,直升机上的人在处理着例行之外的一个小小意外:“仓颉基地。我是瞭望五号。” 于是团部办公室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营部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三连连部的电话开始响; 三连二排五班的电话开始响。 李梦几个在黑地里看着屋里的老马,老马立正着,恭恭敬敬在接电话,显得甚是狼狈不堪。 薛林:“这回是营部越级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能惊动了师部来电话询问。” 第五章 12 老魏:“刚才是连长来电话,他说军部直接电话干到了团里。” 李梦:“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老魏:“咱们什么也没干啊?” 李梦:“是啊,咱们什么也没干,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 许三多傻呵呵地道:“什么事情?” 李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着眼前新修的路。 几个人看着老马,老马已经放下了电话,正在看着天花板发呆。他终于感觉到注视他的几道目光,便转过了头来,有点无奈地和他的兵们对视。 四个兵蔫头耷脑地站在屋里,捎带得老马更加没精打采。 老马:“我瞧咱们有点乐极生悲……” 许三多:“班长,李梦刚才也这么说。” “他说我就不能说了!”老马忽然觉得尤其这时不能发火,“对不起,有些事我没琢磨明白,可说真的,我们就是乐极生悲了。我想这路不该修,可能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比如说破坏绿化什么的。两年前为了保护牧民一块草地,整个装甲纵队整整多绕了八公里。 薛林:“可这哪有牧场?” 老马也吃不太准:“那就是暴露目标了,这条路正好是导弹袭击的目标。” 李梦:“这几间屋值一发导弹吗?” 老马索性也不想了:“总之就是错,指导员说明天他过来瞅瞅……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下命令修这条路。” 许三多:“报告班长,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话!你是说我们没动过镐头吗?” 许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许三多你记住,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们一起修的。你和我们是一块儿的,说话就要统一口径——对不对,班长?” 老马是难得地赞同,甚至有些赞许:“不该说一块儿的,该说是一个战壕里的。” 薛林:“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担着。” 薛林绝没忘了他们中间那个心眼最多的:“李梦你呢?” 李梦:“我?我正在想。我想我们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来着。” 老马没他那么活络的脑筋:“啥?什么意思?” 李梦:“建设军营,以营为家,明天指导员来了咱也这么说!指导员还是护犊子的,最多咱们摊一出以好的目的做了坏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马显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一辆三轮摩托行驶在草原上,上边坐着一身迷彩的指导员。 几个人坐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引擎声越来越近,终于停下,几人面面相觑。老马脸上是如临末日的表情。许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这点动静,薛林已经瞪了过去。“不准认错。不准把事揽在一个人头上。” 许三多:“我只是……” 老马:“要揽也是我揽。班长是干什么的?班长就是认错的。” 许三多:“我只是觉得错了就是错了……” 李梦:“就算你有正义感吧,有时候得学会打打折扣。” 这话对许三多过于深奥,正愣怔间,外边的摩托已经熄火,一惊一乍地发出一个屁驴子应有的动静。 何红涛在外边嚷嚷:“五班有喘气的吗?” 老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荣或不大光荣的问题……” 第五章 13 又“反正”又“只是”,他的语气里可充满了痛惜。 何红涛嚷得已有点上火:“五班,有活人来看你们啦!” 许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他没抢到第一个,薛林几个还抢在他头里,但老马胳臂一划拉,后来者居上,他第一个冲出去。 何红涛正站在车边,打量着这大为改观的小小营盘,几个一拥而出的人吓了他一跳。如果一间屋里的人千呼万唤不出来,而后以这种冲锋姿态出现,着实是有点吓人。 但人行渐近,老马仍怔忡着,身后几个却把一脸视死如归换成了笑脸。 李梦迅速地掏出烟来:“指导员,抽烟!” 薛林麻利地打着了火:“指导员,屋里坐。” “指导员,指导员……”老魏他发现自己的节目都被抢光了,“今儿怎么想起来看咱们了?” 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红涛的心病,狠瞪了几个一眼:“怎么想起来?你们几个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们来不行了。” 老马长叹,叹得无奈叹得苍凉,何红涛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门子糊涂心思……上次指导员您也说总得带大家干点什么,我这就是带大家干点什么……唉,得了,我不习惯把错事往人身上推。我压根不知道该带大家干什么,终于干了还就是个错!” 许三多立刻响应:“报告指导员,是我错!我不知道那是个错!” 何红涛着实愣了会:“错?什么错?” 老马:“指导员,路我下令修的,没动公款,犯什么纪律我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并不是说不知错……” 许三多:“报告指导员,路我修的,要处分处分我。” 薛林:“都闭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设军营的良好愿望。” 李梦:“扎根边防,以营为家……” 老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何红涛被这帮家伙吵得连退几步,挥手不迭:“歇歇!歇着!你们抢什么呢?又不是多大的功劳,一条路嘛!” 老马:“不止一条,指导员。” 李梦却听出了一激灵:“功劳?” 何红涛:“几条也都给你按一条算。只能说你们精神可嘉,又不是军事科目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团部嘉奖!”这回连薛林 都听了出来。 何红涛对这几个很有些悻悻:“你还要什么?一等功吗?先看自己做过什么!” 李梦忽然不再急切了,很严肃,也很诚恳:“这路是班长一手抓起来的,事先我们开过动员大会,班长说,我们来军营一趟不易,总得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么。那种庄严的感觉渗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为了表现五班扎根边防的决心,您看见的每条路都用战士的名字命名,您现正踩着老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许三多路,李梦路……” 老马:“别吹爆了!李梦路?你还梦露……” 何红涛却扬着手把他话头止了,一边微笑着思忖:这倒很有意思,可以让团里抓点先进材料。 李梦绝对是给鼻子上脸的人:“先进吗?用来形容我们班长可就太简单啦!他真的是以营为家呀,为了我们几个从来没想过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培养大家对驻地的感情,他发动大家修这条路。对不对,薛林?” 薛林:“对!对!” 老马:“对毛!你们……” 第五章 14 何红涛立刻很严肃地瞪他:“老马,其实你哪儿都够先进的条件,就是那嘴……” 薛林:“他平常跟我们说话都很文明的,他现在是谦虚急了。” 老马:“什么叫谦虚急了?” 老魏:“班长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闪了,我们眼里含着热泪……” 老马诧异得喘不过气来:“说人话好吗,各位?” 许三多:“班长他还带我们看导弹打靶机,其实是靶机躲导弹,他搞错了……” 老马:“许三多,你怎么也这样了?” 李梦:“许三多,你缺乏语言组织能力就别说了。班长带我们武装越野,搞现场教育,号召我们向先进部队看齐,赶超国际水平,力争质量一流,豪言壮语绕梁三日,三日犹不绝啊……” 老马:“我没说!我是说我们做人有问题!” 何红涛笑着拍拍老马:“你没说,可你做了。五班长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五班没会议室,所以要谈话的时候只好众人在外边回避。 老马被指导员大力拍着肩,仍在云里梦中,心里很不落忍地看着外边东张西望的那几个。 何红涛:“老马,什么叫做得对?这就叫做得对。像连长和我一直期待的那样,不,像人们一直期待的那样,老马,全团任期最长的班长,放在哪都不会让人失望!” 老马急得直叹气:“我说指导员,那几个浑小子不明白,难道您也不明白?” 何红涛:“你觉得我不明白?” 老马只好干瞪眼,确实,眼前的何红涛绝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会觉得自己不够明白。 何红涛:“于公也于私,对三连也甚至是对全团,你功不可没,你带出的班长在各连都是骨干了。三连不想把你留下?错。三连一直在给你找留下的由头!现在你给了我个线头,弄好了,咱争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说了吧?” 老马很困难地干咽着:“其实,这事跟我真的没多大干系……” 何红涛忽然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的想头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实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马愣了,傻了会,类似的话他在不久前是说过的,可那或是咬牙说的,或是无奈的选择。“不是。这事不怪连里。” 何红涛摇摇头:“得了。不怪战士有情绪,只怪我让战士有了情绪。我是指导员,这道理我知道。” 老马急了:“真的!我没想走!说一千道一万,我哪儿想走?您瞧我,瞧瞧我这样?我脱了军装是什么样?您想得出来吗?我想不出来!我……” 他没能说下去,何红涛一只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后脑,老马在那几个跟前也许老气横秋,但对了一连的指导员,老马低了头,像个终于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别说了……我知道。”何红涛怔忡着,又在老马肩上拍了两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会努力的。” 老马低着头,他不知道会发生好或坏,他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后他从眼角瞟见在窗外窥探的许三多。 老马心情很沉重地看着指导员远去的一溜烟尘。几个人簇拥在他身边。 回过头来,茫然若失,看着那几个。 李梦笑着,现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导员说什么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说出来听听。” “我去整整咱们那路。”老马顾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几个茫然互瞪了一眼,跟着。在这荒漠中芝麻大的事也要变了西瓜,何况是这样一件绝对大过西瓜的事。 第五章 15 今天五班的群益活动搞得很没趣,因为没一个人的心思在那条路上,老马心事重重,那几个则有一种窥私者的恶趣。许三多是个例外,他一般情况下都是例外。 老马又给路边的花苗松了松土,终于罢手扔镐。 老马:“许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饭。”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很惊讶,每个人看许三多的眼神都带了几分猜疑之意,而那种眼神是他们在和许三多最对立的时候也没有过的。 老马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许三多的心思仍游移在那条路上,对他来说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远有可以修缮之处。 老马:“三多你别弄了,过来坐下……陪我坐会儿。” 许三多一时有些哑然,因为他还很少被人用这两字称呼过,但这种又亲切又尊重的感觉是很好的,许三多不再倒腾他的路面,在老马身边坐下。 老马:“一个你以为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忽然变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说忽然成了晋升之阶,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变了。” 许三多很茫然,他看说话的人,说话的人比他更茫然。“班长,你想告诉我什么?” 老马:“如果……如果人们以后说这条路是班长抓起来的,你会不会有意见?” 许三多:“是你抓起来的呀!” 老马:“其实我在这个事里边是受教育的对象,你知道吗?” 许三多甩出了他这辈子说得最利落的三个字:“不知道。” 老马:“其实路是你修出来的,一条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家伙心里的一条出路,许三多。” 许三多深为疑惑也深为怀疑:“不是吧?” 老马:“但是,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得找出一个人来代表……说白了,就是大家干的事情归功于一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多:“不明白。班长我不明白,你再给我说说。” 老马只好又叹了口气“班长也不明白……叫班长,不是说他什么都明白。班长……班长只是不喜欢这样……味道变了。” 老马呆呆看着天,已经垂暮了。 李梦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看许三多进来,那种住嘴和防备是不约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来啦?” 又是个少见的称谓,让许三多觉得陌生,他点点头,去整老魏有点乱的被褥。 老魏忙抢过来:“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忽然欢喜地嚷嚷起来:“现在是电视时间啦!” 他开了电视,放下几张马扎,而后期待地回头看了看。 那几个正悄悄地出去,当许三多的失望之色刚浮上脸,李梦又蹑着手脚跑回来。 李梦:“路是班长修的,知道吗?” “知道。”他垂了头,也没看那雪花满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惑。 薛林又晃了回来,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梦跟你说什么?” 许三多:“路是班长修的。” “这家伙不替别人考虑的,路其实是你修的。”薛林叹了口气,“但对外要说路是班长修的,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们不是朋友吗?” 许三多呆呆看着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htk〗如果有人说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很高兴。原来我这样的人还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兴不起来,因为薛林好像在说,这会儿咱们同谋,这会儿咱们是朋友。这会儿…… 后来我觉得老马真幸福,有那么多人为他着想,他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老马说上天下地,中间有个你自己,大部分时间我都对着我自己。〖ht〗 上天下地,中间有个许三多。许三多对着他自己。他是躺着的,躺在山丘顶一块还算平坦的石头上,老马上来,他是找上来的。一时不知道说啥,两个人都有心事。 许三多有些不爽,老马也看得出来。 “怎么啦……”老马有点老实人的心虚,“是他们?还是我?” 许三多摇头:“我想家。我在想给家里写信。” 老马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写吧。” 许三多:“我还没写完。我跟爸爸、哥哥说,放心,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挺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用了我的名字,叫许三多路。” 老马:“好。发了吧。” 许三多:“李梦他们不怪声怪气跟我说话了,因为他们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人人都会那样跟我说话,可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不那样真好。可现在他们干脆不跟我说话了,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一个人天天对着世界笑到牙酸,却换不回来一个笑脸,那他的神情可能就与许三多有点像。许三多迷惘、无奈、辛酸、不满,他难得会表现出自己的不满,这种不满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在哭。 老马怔忡地坐下:“怪我,许三多。不怪他们,怪班长。” 许三多显然没想该去怪谁,他只是流他的眼泪:“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讨厌。我想家了,班长。”老马怔怔望着山下的五班驻地,那个小小的世界,他们唯一的世界。 晨光初现,何红涛的三轮摩托在车道上飞驶,屁驴子的轰鸣声响彻原野。边斗里载着一个没见过的军人。 这个军人戴着眼镜,野战部队难得有人会戴这么一副金丝边的眼镜。〖lm〗 第六章 1 何红涛把车停在五班驻地外,大张旗鼓地摁着喇叭,直到班里的人出来。何红涛向众人隆重介绍道:“这是咱团宣传科头号笔杆子张干事!大手笔!人专管团报的!今儿过来打算给咱们好好宣传一下!” 何红涛今天有点不同往常的咋呼劲,与他当时送新丁入荒原时有些恍似。 众人不大明白,只好敬礼:“首长好!” 戴着金丝眼镜的张干事还礼:“大家好!你们别见带衔的就往大里喊,首长我担不起,叫干事又不乐意,痛痛快快老张行吗?” 老马和他的兵们照样端着军队的份儿:“老张好!” 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今儿来没别的,为我自己考虑呢,采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大家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附带说明,我这相机是刚添的数码,不费卷不费相纸,印刷费团部出,拍好了是一定要寄给大家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正在站岗的李梦也拖着枪匆匆地跑了回来,混在中间。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我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老魏,我给你买烟。” 薛林和老魏白了一眼李梦没有接茬。没办法,他只好找许三多了。 李梦死皮赖脸地缠着许三多声音格外的温柔:“三多子,我谈对象了,我得寄照片给人家!求求你了!” 许三多又迷茫了:“我是夜班啊!很辛苦的。我也想照相,好寄回家。” 李梦继续缠着许三多:“我不怕辛苦……”许三多终于接过了李梦的枪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良久老马终于开口,语气是那么无奈:“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没戏了。” 何红涛已经被老马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 何红涛一直没有抬头对着他的说话对象:“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今天死说歹说把张干事弄了过来,我就是想把这事再掀一掀……” 老马叹息道:“不掀啦,指导员。老马从来没想跟军队要求什么,这是实话,也是个自尊。现在知道有这么些人对我好,老马知足。”说着话,老马笑了笑,笑得惨然,笑得释然,也笑得让何红涛惑然。 “我谢谢啦,指导员,谢谢这件事最后成了这个样子,这事成全了我,让我当几年兵,没对不住人……虽然到最后险些干了出来。幸亏没干成呀,要不老马带了这么多兵,最后要对不住自己的兵,那可不是……成了坏人吗?” “你在叨叨什么呀,老马?” “叨叨自个心事,是总算想明白的心事,不是情绪。别再费心了,指导员。”老马忽然笑了笑,这回笑得真有些开朗,“去照相了,能留一辈子呢,指导员不照吗?” 何红涛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去得决然而又沧桑的背影,忽然之间苦笑,苦笑之后是种颇带酸楚的感动。他没有去照相,只是静静在旁边看着。 五班在照相,带着他们各人各种的情绪,征用了一切可能用上的道具,征用了天空、大地、山丘,新修的路、老旧的屋、何红涛的摩托车甚至是何红涛的尉官服。何红涛今天没有半分连指挥官的架子,军装和军帽甚至是他主动送过去的,他也感觉到今天这次对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可能是最后一次。 张干事则越来越不耐烦,他本意并不是要来陪兵豆子们玩,尽管对他们中的某个人来说,这绝不是玩。 当李梦涎着脸凑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时。 老马他立刻反应过来:“你不是有岗吗?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讪笑:“嘿嘿,嗬嗬……” 薛林插嘴说:“他告诉许三多他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老马急了:“你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也不好意思了正要跑开,张干事查着相机摇着头:“不能照了。” 第六章 2 老马急得要跳,此时张干事已快没了刚来时的热情,从他的位置,没耐心陪着帮小兵豆子一拍几十张:“没地方了。” “怎么没地方了,不是数码吗,数码不是照多少都没数吗?” 张干事不耐烦了:“储存空间。人在世上活着要个空间,就算给你压成数码也要个储存空间吧,卡满了,没有储存空间了。” 老马基本不懂那套,倒是干着急之余想起说话的人来自团部,畏惧之余仍在争取:“能删的不是吗?删一些用不上的行吗?” 张干事摁给他看:“你看哪张能删?这团长,团政委,参谋长……咱政治处主任……这各营连军官在靶场……这,我家里的……删哪个你说。” 老马急作没话,这里边哪一张都是换了何红涛也不敢轻捋的:“行了五班长。张干事今儿也给你们照不少,论卷得有三卷了。” “指导员你不知道,许三多没来,许三多这个兵……” 何红涛递着眼神让他别再说,老马总算会意。 张干事带点例行公事的厌倦:“现在开始工作吧。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了,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触。说说,我相信在你真人实事的叙述中,会有升华。” 老马苦想,这种苦想简直有些负气:“升什么华?” 张干事有些迂气,继续解释说:“升华即是说……” 老马打断了他:“我知道啥叫升华,首长。我在这天天都在等,等这个……升华,可它没升起来,也不怎么华。” “老马!”“班长!” 几个声音是一齐蹦出来的,老马看一眼,他并没打算打住:“李梦、薛林你们别吵吵。”说着他看回张干事,“今天我想说实话,首长。” 何红涛想阻止:“有情绪跟我说,五班长。” 老马没理会:“不是情绪,是想开了的心事,叫啥……” “感悟”张干事提醒他说,这时他显得比刚才有兴趣得多的样子,所有例常中终于有了例外。 老马没理他们:“那我现在能说啦?等不来升华,等不来凝华,等来的是日子叠日子,大眼瞪小眼……” 张干事忙不迭掏了本记下这生动的语言。老马因此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等来个新兵蛋子,来了这把我们几个老兵油子给教育了!这路怎么修起来的知道吗?一个这辈子还没打够一匣子弹的新兵蛋子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一个人修墙四个人拆墙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拿心拿汗拿时间修起来的!什么叫专心?没见过他砌这路面你不知道什么叫专心?我们爱自己做的事吗?我们看看他我们再问自己……” 李梦忍不住插嘴了:“班长,人家首长不是要听这个……” 老马冲他挥挥手:“李梦,我们不是你要写的小说,不是你的人物,不由得你安排的!” 张干事很有兴趣地看着李梦:“你也要写小说?” 李梦:“是啊,是一本关于……” 话没说完给薛林抢断了:“是光嚷开花却永不结果的故事,跟我瞎忙的事一样,所以没啥好说。倒是那个新兵蛋子许三多,我们一直巨烦他,他来这还带股新兵连的劲头,我们为活舒服点都快把自个变成老兵油子。老兵油子不那么紧张,能放松了。今天放弃一点,明天放弃一点,直到最后。” 张干事听得兴致勃勃,在一边连声说战士们的谈论多有思辨色彩,何红涛只是苦笑擦汗搓手心,伴之以一定的若有所思。 突然,张干事想起来什么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这个新兵蛋子……许什么在哪呢?” 老马嘟囔了一句,顺手把李梦揪了过〖bf〗来:“替〖bfq〗他!替他戳在本该他戳的岗位上!” 第六章 3 远远的空地上,老马推搡着李梦过来,一行人或左或右地跟着。地平线上终于能看见交会在两条路尽头的岗亭和红旗,许三多小小的身影在五角星形的端口上站着。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别吵!”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喃喃地说:“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带尼康!这样的景致用傻瓜数码相机是拍不来的!等等,等等!” 说着猛砸了一下脑瓜,从腰包里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的笔却找不着。“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他妈的我居然带了支圆珠笔!” 众人也学了乖,发现只要不喘气便不会挨这才子的骂。何红涛犹豫了一下,才掏出支钢笔,张干事就手抢过来,捡块石头就把笔尖给拗弯了。 何红涛心里不乐意,张干事却抽风似的在那笔走龙蛇。李梦想去把许三多替下来,给张干事头也不抬地喝住了。 于是大家全都不敢动,是那种泥雕木塑般的不敢动。张干事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然后基本上瘫了下来:“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张干事刚刚画完,老魏几个就跑过去,把许三多搂着挟着,拖到了张干事的面前,说是要让张干事好好采访。 张干事却摇着头说:“我才情有限呀。我今天兴致已尽,采访也出不了好文章啦。”几个热情正炽的立刻如被霜打了一样。谁都清楚,团部第一笔杆子说的下次,很可能是永远没有的事。何红涛看着自己的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团部的靶场,一辆主战坦克正在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坦克转入行进射击,穿行于靶场障碍之中,坦克里的驾驶员简直像在耍特技。 101号车,乘员:王庆瑞,萧励,刘寰,段苍松。得分,一百零八分。一辆主战坦克发动机全开,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 王庆瑞就是团长,他一从坦克上下来,就发现张干事在边上站着。 团长一把抓住张干事:“老张,恭喜你啊,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你画的画在全军美术比赛上得了三等奖,画得挺来神,可哪有那么大个五角星能让兵站在上边啊?你瞧人家评论你,这是结合了象征主义与写实精神的作品。你跟咱当兵的玩什么象征?要实在!” “报告团长,评论咱就不说了,可那画,是完全写实的。我画的地方就是咱团的地盘,画的兵也是咱团的兵。” “有鬼了。我这团里还有什么地方我不清楚的?” “团报上红三连五班那几个修路的兵,您也看见了?”张干事提醒团长,“咱们八十年代曾经想在那儿修路……” “你这是对着和尚骂秃子。修路那会儿我就是那排的排长,动了全排力量,可最后还是泡汤了,没钱嘛。” “可他们用五条路构成了我画的那个五角星,这已经是创作的雏形。您猜他们修这路花了多少钱?五块钱的人民币!也就是说他们仅仅用了买花子的五块钱!” 王庆瑞陷入了思考:“我是听说五班在那修了条路,那是我当年一个加强排也没干成的事。” 张干事能咋呼的时候绝不放过:“不是一个班,是一个人。修这路的人就是画上那个兵,那天我是特意画他去的!要的就是有感而发!据我深入了解调查,他修这路还顶住了来自他人的非议和冷嘲热讽。他还一直自觉自律,坚持严格的军事技能训练。”王庆瑞仔细看看张干事信心满满的脸,终于信了个三四成,这三四成已经能让他有些许的感慨。 他越听越有兴趣了:“如果真有这么个兵,我是说如果真有的话,放在五班是浪费他,应该放在这战车里打冲锋。”他是一团之长,他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人在旁边注意地听。 第六章 4 回到屋里,团长就让人把电话打到了红三连连部,接电话的是指导员何红涛。接完电话,他骑上摩托车,就到许三多他们的草原上来了。 那一周,是五班历史上见到指导员次数最多的一周。 何红涛是来要人的,点名让许三多跟他马上回团部。许三多一听倔劲就又上来了,死活不走,他舍不得他的五班,舍不得他的路,也舍不得他的老马班长。 老马用班长的口吻跟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你要服从命令。” 可许三多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自己嘟囔着:“我要留在五班,我要留在五班。” “你闭嘴。”老马又朝旁边几个喊道,“李梦、薛林,你们帮许三多收拾一下行李。” 临走前,五班给何红涛和许三多做了一桌饭菜,算是给许三多饯行。可准备开饭的时候,却不见了许三多。 慢慢地,天已经断黑了,桌上的菜也早就凉了。 找人的几个兵很快就回来了,都蔫头耷脑的。远远的,李梦就朝何红涛摊着手,意思是没人。何红涛气得差点要跳起来:“我就搞不懂团里看上他哪点了?就这么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兵!” 老马琢磨着:“这孩子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转了这弯,就好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指导员先回,我们明儿保证把人交到您手里。” 何红涛一个人走了。摩托车声渐渐远去。 许三多从不远处的草窝里探出头来,他看见营房里灯还亮着,就又缩了回去,接着睡他的。草原上的风很大,可许三多却睡得没心没肺的。 第二天早上,五班的内务可以说差到极点了,昨天的饭菜根本没心收拾,几个人和衣而卧,几张凳子还摊在窗前。 许三多蹑手蹑脚摸了进来,昨天一晚可说冻得够呛,仍缩着,擦着鼻涕。 老马睡得很警惕,听到许三多进来霍然跳起,命令道:“抓住他!抓牢啦!别再跑了王八日的!” 李梦几个早就猛虎一般从床上扑下来,扑到许三多的身上。冻了一夜的许三多也跑不动了,只好让他们给牢牢地抓住。 “你以为你耗走了指导员就过了这关啦?累得我们这一晚上没睡!”老马吼道。 他们把许三多扔到了床上,鞋也扒掉衣服也撩了起来,所有的手都伸到他的身上,玩命地挠他痒痒,挠得许三多大笑着:“被子乱了……被子乱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不去啊!班长救命呀!……不去就是不去……真的不去……”到了最后,笑声没了,大伙儿听到的竟是呜呜的哭声,几个人在许三多的呜咽声中默默住手。 “你干吗不去?啥叫命令你知道吗?你为啥不听命令?”老马问道。 “我离开过家了……我不愿意再离开家。”许三多的声音让每个人都心酸。 老马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李梦只好拉开老马,对许三多说:“从五班去团部,这是个机会。许三多,机会你知道吗?这个机会有多难,你知道吗?许三多。” 许三多愣着,那这个话题太过严肃了,机会这个词,许三多可能还要过很久才能明白,但现在足以把他吓住了。慢慢地,老马已经稳定了情绪,他命令许三多马上吃早饭。吃完早饭,就送许三多去连部。许三多委委屈屈起来穿上刚被扒掉的鞋。 许三多和薛林拎着行李,看着老马给连部打电话,刚拿起电话说一声:“我是五班……” 电话便传来何红涛的咆哮声:“找着没有!?” “回来了,一大早就回来了,他在野地里睡了一夜。” “没出事吧?” “没事,没事。”老马差点擦汗。 “立马带过来!我倒要知道这兵是怎么想的?” “没啥事,真没啥事。”老马背过身去,“这孩子心眼实在,他还真把五班当成自个家了。”老马的说话已经带上了哭音。 那边电话挂了,许三多和李梦呆呆看着老马背着身子不敢回头,回头的时候已经换成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现在就跟我走!别再磨磨唧唧了!你看这点事让你整的!” 第六章 5 老马张望着远处的来车,薛林死死拽着许三多的背包绳,后者仍不死心地在往来路上张望。终于来了辆拖拉机,趁着上车的当头许三多掉头又跑,让老马和薛林逮住,连踢带踹地拖上车。 连部门前,值日兵很奇怪地看着那三个人进来,薛林和李梦一左一右地挟着许三多,值日兵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敬礼。 何红涛的手指嗒嗒地在桌上弹动,许三多紧张地站在指导员面前,已经没有回五班的希望了,他现在也老实下来。 老马只好提醒道:“许三多,知道你该跟指导员说什么吗?”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指导员。” 何红涛摆摆手:“说错了就是错了,军队里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许三多于是说:“我错了,指导员。” 何红涛:“带了上千号的兵了,我最信一种有情有义的兵,你小子有情义,不枉你班长对你好。” 何红涛的态度令人有点错愕。 何红涛笑笑地接着说:“虽然……你这样在部队里是不行的,可我现在忽然有点看好你了。许三多,可能的话还是在红三连吧,红三连军事训练排第三,文娱可是排第一的,我保你在连部不比在五班差,再说你这不是还和五班一个连吗?通信员,带他去收拾收拾。团长要跟他叙叙怀。” 团长!老马一听,眼睛都大了。何红涛苦笑着点点头,他也有些无奈。 陪许三多进去的,当然是何红涛。他几乎是一路地揪着许三多,一直揪到了团长的办公室里。团长王庆瑞只留下了许三多。 看着何红涛走去的背影,许三多如同困在笼里的耗子,他看看门,想夺路而出,却没有那勇气。许三多又回头看看团长,王庆瑞在看刚才未完的公文。于是许三多生戳着,如在站岗,站了很久。 “你知道吗?”王庆瑞说话时甚至还在看文件,以致许三多并不觉得在跟他说话,但屋里没有别人,“我军装穿了这么些年,看到的标准立正真没几个。” 许三多下意识地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立正。 “不该纠正的,你本来姿势很对。我正想说,你是我看到能标准立正的人之一。对的话就不要再去拘泥小节。” 于是许三多本来标准的立正越发站得一无是处,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站了。 王庆瑞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件,正眼地看他,这家伙不在人前时少了很多武夫气概,其实他是个经常想事的人。“很多人刚从新兵连出来的时候都会立正,可不久后都会忘了真正的立正是什么样子。我现在相信了,是你一个人做成了当年我一个排没做成的事。” 王庆瑞好像要结束这场让许三多不知所措的谈话:“好了。我见到一个比我当年要强的人,我希望能给你调换一个岗位。你擅长什么?” 许三多看起来更加沮丧,以致王庆瑞很诧异地看看他:“擅长什么都可以说,哪怕是捏泥人呢,宣传科的小张当年就因为捏泥人来的团部。” “擅长……踢正步。” 王庆瑞愕然到正要吸进嘴的一口烟都没有吸,看着他。许三多忸怩而沮丧,说真的他已经鼓足了勇气,也绞尽了脑汁。 许三多:“别的……别的我做不来。在新兵连最差的就是踢正步……五班有枪没子弹,我就踢正步……天天踢。” 王庆瑞:“那我该让你干什么呢?政委一直建议我在楼道放一个兵,踢着标准的正步来回走着,像门神一样。你愿意吗?或者替团部的卫生勤务传递文件,很细碎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许三多忽然想起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发枪吗?” 王庆瑞:“好像给我送文件的人都不用背着八一杠。” 许三多:“我……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显得略有些不耐烦,又拿起文件:“你好好想一下吧,我把这个看完。” 第六章 6 于是又是枯燥的等待。在等待中许三多的眼珠子比刚才活络了一点,就是说他有勇气四下看看了。 王庆瑞看完了最后几行,发现许三多目光的焦点在他身后窗台的一辆战车模型上,那模型是完全按成才班上装备的步战车做的。许三多看得很专注,那东西对他几乎意味着当兵的一切理想,浓缩的,炽热的,高硬度装甲包裹的一个小小天堂。 王庆瑞:“喜欢这个?” 许三多惊了一下:“嗯……啊!” 王庆瑞自豪地笑了笑:“不能送给你。那是我亲手做的。用105和122的弹壳焊接了整整一年,几乎就像你修路。想要和得到中间还有两个字,叫做做到。如果你做出让我觉得值得的事,我会把它送给你。” 许三多:“我……我没有想要。” 王庆瑞笑着摇摇头,他整理桌上的文件,但他也发现许三多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那个模型,“我知道安排你去哪了,钢七连。” 许三多:“我……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这回我不问你愿不愿意了。” 许三多:“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似乎对这句话有些厌恶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叫白干事过来一趟。然后他等待,在等待的间隙中又仔细看看许三多,许三多已经恢复一开始那个自然的立正姿势,也就是王庆瑞军事生涯中没见过几个的标准姿势。王庆瑞看得似乎漫不经心又若有所思:“许三多,很多复杂的事情其实是简单的,只要你有心,新兵连学会的立正就是最标准的立正。很多简单的事情又是复杂的,就像我一说,你立刻不知道什么叫做立正。” 许三多又立刻不知道怎么立正了。王庆瑞看他的眼神像是微笑,又像淡淡的厌倦。 何红涛一直在团部门口等着,看见白干事领着许三多出来,忙迎上去,一听说许三多去的是钢七连!顿时傻在了那,然后愣愣地看着许三多跟人走开。 老马和李梦遮遮掩掩过来,看见有团干事陪着,也不敢上去搭讪。老马只是急心急肺地问何红涛许三多到底去哪儿了。 何红涛没好气地说:“咱们三五三团的一把刀,对敌人是尖刀,对训练是剃刀,对自己是剔骨刀,你说他去哪儿?” “钢七连?”李梦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句,“他能在那待得了三天吗?” 老马有些担心,有些焦虑,他看着许三多的背影都带着些许哀悼。 钢七连就是钢七连,连值日兵都和别处不一样,离老远便站起来,一个干脆有声的敬礼弄得白干事不得不老远便把手举到了眉际,嘴里问道:“七连长在吗?” 值勤兵回答说:“连长去车场保养,指导员去食堂检查卫生,请问首长是否需要立刻通知?” 白干事让这兵的一丝不苟弄得有点没脾气:“算了算了,我在这等着。” 许三多不住地打量着钢七连的外围,那个整洁,简直不近人情,连操场上晾的鞋都全朝着一个方向。进连部的第一道墙上,交插着两面钢七连的旗帜,一面是“浴血先锋钢七连”,一面是“装甲之虎钢七连”。一个连队的旗帜做得如此精致,似乎正说明了这个连队的一种殊荣。墙上,是几个笔走剑风的大字:“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第六章 7 最独特的一点,在空地边缘上树了一块板壁,每个兵都背诵过的入伍誓言方方正正一字不差地刻在上边。 过了一会儿,钢七连连长高城和三班长史今,按照双人成列,三人成行的规定,从外边进来。白干事伸着手迎向高城,高城的回应是敬礼,白干事只好把手缩了回去,如果野战部队丝毫不让的话,机关人员确实有些无所适从。 白干事讪笑着说:“团长给钢七连推荐了个兵,好兵!团长特喜欢这兵……”白干事的语气里很有些吹嘘和推销的热情。话没说完,高城的眼睛早已毫不打弯地直落到许三多身上,史今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前者毫不掩饰地错愕和恼火,后者有些亲切和久别重逢的感情,当然,也有许多诧异。 “呵呵!许三多,你是个好兵吗?”高城的口气有些轻蔑。 “我不是。”许三多顿时就蔫了下去。唯一能让他还没掉头就跑的,是史今温和的目光。 许三多和他的行李委委屈屈地蜷在过道里,过往的士兵,基本上把他当成透明的。 连部的会议室里,高城正大着嗓门吼着:“不要!没考虑就不要,考虑过了更加不要!转了个大半年,他胡汉三倒又杀回来了!我不管他跟团长是什么关系,言而总之,钢七连的门对这个兵,永远是关着的!战斗力不是凭个人好恶决定的,我现在就出去跟那个兵说,我让他哪来的回哪儿去,钢七连容不下举手投降的兵!” 史今竭力地拦着,但是对高城没有一点作用,他还是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喊着:“团长那边没发言权!他能比我更了解我的连队。我的兵都是我一个一个选的,我这连的勇气是一个一个激出来的!你知道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吗?一颗老鼠屎……” 连指导员洪兴国从楼道里进来,很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反感这个兵?” 高城说:“因为我记忆犹新,你是没福看见,他被自家的坦克吓得都举起了双手,他是投降,你知道吗?你也不用说服我,你指导员同志还是去跟兵多做做说服工作。” 史今终于忍不住说:“这个兵,给我吧。” 高城冷淡地看着他:“理由。”一个永远热情的家伙冷淡起来有点吓人。 “没有理由。我就是想要这个兵,我不能不要这个兵。我保证把他带好。” 高城还是冷冷地道:“这不是理由。” 史今长吸了一口气:“我欠他。一个承诺。是在心里说的!连长!就像七连的人在心里对您说:连长,让七连更像样!跟这一样!连长!” 高城的目光犹豫了。 史今接着说:“您有在心里答应要完成一件事的时候吗?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连长?” 高城眯缝了眼看着他,不吭声,但有一件事是明白的,他答应过的。我们都在自己答应了自己的事情中生活。 就这样,许三多和史今两人,在命运中又连在了一起。许三多拿着行李跟了史今,从过道上走过,宿舍里各班的兵都在忙各班的事情。许三多对史今极为亲热。史今目不斜视,钢七连的兵几乎全是这样,已经不仅是军纪森严,而是生活上的森严。 许三多:“班长,看到你好高兴,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史今只是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当躲开高城那样过于迫人的压力后,许三多现在就几乎是沉浸在幸福中了,幸福的实质是什么,正忙着幸福的家伙一般不会想到。 许三多话明显地多了:“我上一个班长是老马,现在的班长就是你。” 史今皱皱眉:“别说什么上一个。他就是你的班长,我也是你的班长,老马跟我是同年兵。许三多……现在不要说这个。” 突然,许三多听到后面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在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成才在七班宿舍里瞠目结舌坐着,正跟几个兵在开班务会。看到成才,许三多顿时乐了。 到底,成才是他的老乡呀! 第六章 8 史今和许三多一走进三班,一屋或坐或立的兵都有些愕然,班副伍六一一脸冰寒地在门边站着,他已经知道了这桩祸事。 “咱班来新人了,”史今说,“这是许三多。白铁军,把你的铺挪一挪。许三多,你住我下铺,回头再给你介绍战友。班副我还要去和连长谈话,你先照顾一下他。” 说完他径直出去,一向与人无争的史今今天显得有些疲倦。 伍六一有些恼火地看看许三多,许三多连忙地对他一笑,那种友好信号似的傻笑。许三多想说伍班副,看到你好高兴……事实上是一点也不高兴,许三多也扯不出这个淡来,伍六一也不想听他扯这个淡。 伍六一在他开口之前已经开始说话:“许三多,整洁的素质和战斗力是分不开的,作为最讲协同的装甲兵尤其如此。内务方面的问题在新兵连就已经说过……” 许三多接口机械地背着:“不准坐床躺床,应该在统一的休息时间休息,被褥要求,整整齐齐,平四方,侧八角,苍蝇飞上去劈叉,蚊子踩上去打滑……” 伍六一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拿这种编来解乏的顺口溜来卖弄嘴皮子,尤其是在我们接受你作为七连一员的时候。”伍六一苦恼地摇摇头,“你也算进了七连三班,三班就有你的位置,你用十二号储物柜,一号书桌,十二号挂钩,允许挂军帽、军装和武装带……” 许三多迅速恢复到新兵连的姿态,就是一个永恒地挺着脖子挨训的姿态。这时成才悄悄走进来,他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很多,伍六一跟着许三多的目光转过头去。伍六一的冷淡使成才的满脸笑容冰冻在了脸上,给伍六一递烟的手也停留在了空中,烟的牌子是红河。 成才讪笑着:“伍班副,咱三个是老乡。” 伍六一半点面子也没给。依旧冷得吓人:“我知道。” 成才很无奈地正要转身出去。史今进来了:“成才,怎么不跟你老乡多聊会儿?伍班副,出来帮我搬点东西。——你们俩聊。” 伍六一横了成才一眼,跟史今走了出去。 操场上伍六一把军帽摘下,瞧史今一眼,坐下使劲抹后脑,透着一股怨气。史今的兴致也并不高昂,因为心事重重。 伍六一闷沉沉地看史今:“挨连长骂了吧?” 史今说不出是笑还是没笑:“连长不会为既成事实发火。”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能让吃下这种让人消化不良的家伙?” 史今大概并不想多说这个,敷衍道:“出自尊重吧。” “我认为他不尊重你。”伍六一他苦笑了一下,“挑了这个时候来。” “这是什么特殊的时候?”史今他看看天,“要月黑风高才来吗?” “别把我当傻子。”伍六一他只能狠捋本来就很短的头发。史今没说话,过会儿摸出根烟捅到那只正捋头发的手心里。伍六一下意识接住,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烟了?” “听见你口袋里钢镚响了。你小子只要还有钱会在身上放钢镚?”接着又递过去一盒,“当兵的没几个钱,省着花,抽烟也不是好事。” “烦死了。在家被妈念,来这被你念。”伍六一嘴里这么说,却是一种温柔,点着了烟,尽情地体会被人关心的幸福,而且他希望这个人关心他。 史今是不抽烟的,伍六一拿过烟就揣了,根本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两人静静呆了一会儿,听着远处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 伍六一突然说:“我们怎么办?” 这一年多是史今能不能留下的甄别期。史今要交两张成绩单,一个自己的科目,一个全班的课目。伍六一的担心不无道理,许三多一个人的成绩会把全班的成绩拖下来。 第六章 9 史今不想说话,隔了一会儿,才〖bf〗说:“帮〖bfq〗我个忙。帮我练好他,让他和别人一样。” 伍六一的表情像吃下只苍蝇。史今苦笑:“干吗这表情,他总算是你老乡。” 伍六一继续维持着自己的表情:“我不信这两字。我这两老乡,一个精似鬼,一个笨得像个死人,他俩只要一提老乡,就是让你放弃原则,顺了他们的意思走。” 三班的宿舍里。成才刚一坐下,就让许三多猜猜他现在用的什么枪。 一旁的甘小宁马上揭他的老底,说:“成才,你又开始吹了?” 成才没理他,继续和许三多炫耀着:“我现在用的是八五式狙击步枪!我用的子弹都跟他们不一样,那是专用的狙击弹……” 三班的白铁军凑过来找成长要烟。成才没说什么就扔了他一根,白铁军一看生气了:“你小子,刚我看到是红河嘛,怎么换成建设了?” 成才还是和许三多热聊:“我打的靶都是专用靶,比他们的小一倍,距离还远一倍。”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吗?我的目标是什么?从机枪副射手做到狙击手,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完成啦。许三多你也做得不错,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五班来了钢七连,往下咱们就得好好干啦。” 正当成才享受着许三多羡慕的眼光时,他的排长不合时宜地在门口叫他,成才连个招呼都没打,便急忙溜了出去。 白铁军看看许三多,说:“你老乡不地道,揣了三盒烟,十块的红塔山是给排长连长的,五块的红河是给班长班副的,一块的建设,专门给我们这些战友。哪个连没几个这样的兵,可七连,就这么一个。” 许三多替成才分辩着:“他是我好朋友,他人挺好的。” 甘小宁有些生气:“我们是你同室,同班的战友。” 许三多并不懂得这些尖兵单位极强的荣誉感,各单位和各人之间极强的抱团感和激烈的竞争。屋里几个士兵互相看一眼再没说什么,目光里已经透出些生分。 晚上,宽敞的三班宿舍里,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肃然,看得出这不是一次一般的集合。班长史今在主持仪式,是为新来的许三多举行欢迎仪式。 史今的声音饱含着情绪:“希望新同志能从这个已经延续了四十年的古老仪式中,明白七连的精神,对于老兵,这个仪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我希望老兵仍然能从中感到七连的自豪。” 许三多在队列之中,脸上一如往常的温顺、欢喜,他在想着自我介绍的说辞,暗暗地有些忐忑不安。 “列兵许三多,出列!”这是伍六一的喊声。 许三多随声站了出来:“大家好。我叫许三多,我是去年才入伍的新兵,我是从红三连五班调来的,我们五班在草原上。”说着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这是我在草原上给大家捡的矿石,这是铜矿,这是石英矿,这是云母石……” 伍六一一把把许三多的东西抢了过去:“列兵许三多,严肃一点!你当你在转校插班呢?从今天起,你正式成为钢七连的一员!列兵许三多,立正!手上的石头扔了!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晕晕然执行着伍六一机关枪似的命令,忘了回答。 五班的士兵们,脸上都出现了许多不屑。 史今的声音倒有些柔和,问:“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不知道。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一百……一百来人吧?” 第六章 10 “错!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人!其中一千一百零四人为国捐躯!许三多,钢七连建连至今五十一年,番号几经改变,一共有四千九百五十六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伍六一一字一句地喊道。 “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史今接着喊道。 “列兵许三多,有的连因为某位战斗英雄而骄傲,有的连因为出了将军而骄傲,钢七连的骄傲是军人中最神圣的一种!钢七连因为上百次战役中战死沙场的英烈而骄傲!” “列兵许三多,钢七连的士兵必须记住那些在五十一年连史中牺牲的前辈,你也应该用最有力的方式,要求钢七连的任何一员记住我们的先辈!” “列兵许三多,抗美援朝时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被取消番号,被全连人掩护的三名列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他们带回一百零七名烈士的遗愿在这三个平均年龄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上重建钢七连!从此后钢七连就永远和他们的烈士活在一起了!” “列兵许三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活在烈士的希望与荣誉之间的!” “列兵许三多,我们是记载着前辈功绩的年青部队,我们也是战斗的部队!” 如果说每一声都是当头一棒,那许三多早已经昏昏然不知所措了,他茫然地看着史今和伍六一,身子早蜷了下来。 “列兵许三多,下面跟我们一起朗诵钢七连的连歌。最早会唱这首歌的人已经在一次阵地战中全部阵亡,我们从血与火中间只找到歌词的手抄本,但是我们希望,你能够听到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吼出的歌声!” 伍六一继续着迎接的仪式。 史今忽然瞧见连长高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知道他有话说,就出去了。 高城在看着七连那两面交叉的旗帜发愣,幽暗的月光下那两面旗微微飘舞,似乎有了生命一样。看看史今走近,他说话了:“我的经验是,好兵孬兵通常从这个仪式上就看出来了。” 史今:“他还不明白,你得给他时间。” 高城:“可有血的人,他的血是能被喊出来的。”高城有些咬牙切齿,“他干吗要来当兵?他干吗要来钢七连?”高城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对这个兵不抱希望。” 史今哑然。 三班的士兵正在朗诵他们的连歌,朴实无华的歌词竟然喊出一种尸山血海的感觉: 〖htk〗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ht〗 许三多混迹其中,嘴一张一合,明显是在滥竽充数。〖lm〗 第七章 1 晚上熄灯后,上铺的史今,听到下铺许三多在不住地翻来覆去。 史今探头看了看,吩咐道:“早点休息。明儿早上五点半起床,连里得为春季演习做加强训练。”许三多呆在床上,不翻了,他借窗外的月光,怔怔看着史今。 “我今天表现不好,是不是,班长?”许三多突然轻声问道。 “现在不说这个,别打扰大家,别人还得睡。” 过了一会儿,许三多又说:“班长,我想家,还想五班,想我爸爸和大哥、二哥,还有老马。” 史今生气了:“许三多,我命令你,睡!这是你自己要来的,很多人想来这来不了,你在这折腾的时候最好想想,你对不对得住那些想来来不了的人。” “班长我知道,这叫机会。”许三多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 然而,史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轮到他在床上不停地翻动了。 早上,天色微蒙,一声哨声忽然炸响,黑暗中,兵们扑通扑通地跳落地上。等到灯被拉亮时,兵们已经在叠被子了,十几个人的被子,转眼成了一块块的豆腐块,实在壮观。 昏暗的走廊里,着装好的士兵,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出去了。 大部分士兵已经在操场上列队,小声而清晰的报数声。 铺了半个操场的士兵已经集结进几辆发动机早预热好的军用卡车,转眼拖起烟尘,往外开走了。这其实也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七连这两个月都在练机械化人车协同,许三多算是赶上了。 拥挤的卡车里,士兵们都沉默着。风,在往疾驰的车厢里灌,刚从被子里爬出来的兵们,下意识地挤在一起取暖,有人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抽上起床后的第一支烟。 透过车厢的缝隙,许三多看着外边的蒙蒙星光。 一支烟递了过来,是成才,许三多亲热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抽烟。” “装甲兵不抽烟是不可能的。”成才凑了过来,“挤挤,想多穿件毛衣又怕妨碍冲锋。咱们训练烟尘大,叫做每天二两土,上午吃不够,下午还得补。你不抽根烟熏熏,肺里边见天一股土味。点上?” 许三多犹豫再三,还是不要。旁边的白铁军乘机把烟抢了过去。 车子去的是靶场。所谓靶场,就是一片宽阔的装甲车辆射击场,交错的车辙印,尽头是灰蒙蒙的山峦。一排三辆步战车正在空地上驰骋预热,射击场上早碾出了近尺深的浮土,顿时满天如起了茫然大雾。 对装甲兵来说,这早算正常了,但许三多却不停地打着喷嚏。 高城一步一个坑,从灰土里拔出脚来站到队伍跟前。 “立正稍息!今天的主要课目是步兵火力与战车火力的协同,你们一车连驾驶员十二个人,我眼里你们可是一杆枪一门炮,总之你们是一个而不是十二个单位,我希望你们能把协同观念给烙进脑子里……” 起了阵风,一阵子伸手不见五指后,满连的士兵顿时都落了层土。 灰雾蒙蒙中,现出几个人影,当头的是王庆瑞团长,他们比士兵也干净不到哪去。 高城一个敬礼,大声道:“报告团长,钢七连正进行人车协同训练,请团长指示!” 王庆瑞回了个礼:“继续训练。” 高城接着对部队喊话:“今天风沙大,显然会给咱们的射击增加难度。不过我希望大家伙儿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天气,战场上能见度多半要比这差得多,咱们又是刀尖子上的侦察连,必须学会不光靠肉眼也靠感觉射击!那个兵,你捂什么眼?我还开口说话呢!你以为我吃的土比你少吗?” 那个兵当然就是许三多了。他忙将灰迷了的眼睛睁开,使劲地眯着。 第七章 2 高城瞪了许三多一眼,继续下命令:“解散。上五号车领弹药,一排射击准备。” 士兵们散开后,高城转向王庆瑞:“报告团长,讲话完毕,请团长指示。” 团长拍拍高城的肩:“一嘴土吧?我的水你喝不喝?” 高城果然吐了一嘴的土,笑了笑:“这满地土让车碾多了,到嘴里都有股柴油味了。” 团长把茶缸子递过去,高城毫不客气地喝了口。 “您怎么还喝花茶?得换绿茶,在车里还不够上火的?”高城说。 “你小子什么都要挑三拣四,听说对我推荐过去的兵也不满意?” “您也瞧见了,来把土他得捂眼睛,来颗子弹他不得尿裤子?” 团长乐了:“你父亲跟我说,你幼儿园那会儿就抱着漂亮女老师不撒手,他那会儿就怕你长成花心大萝卜。” 高城连忙往周围看看,确定没人,然后就有些赧〖bf〗然:“说〖bfq〗那干吗?那事没意思。” 团长语重心长:“现在呢?就是说人都会变,而且这个变没有极限。” 一辆步战车突然驶过来停在许三多的面前,许三多看着宽阔的车体刚刚发愣。史今在忙碌,训练展开前班长是最忙碌的,百忙中跟许三多交代一句:“记住207!这咱们班的战车。”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这就是我的战车?” 史今不由得皱眉瞧他一眼,不过实在太忙,也没工夫去纠正单数式和复数式的区别。许三多就原地看着那车打心里叹出来,并且很想伸手去触摸一下。这时就听到了成才的声音,成才骄傲地让许三多去看他的枪!灰蒙蒙他举着一支纤长的狙击步枪。许三多正想过去。被伍六一叫住了,然后被伍六一带进了一辆步战车的后舱门。“你新来的,这段时间会对你从宽要求。可你也得注意学习,比如说车停在这,你就可以练练登车,你不练没人盯你,可最后做了后进的就是你。” 许三多连连点头。伍六一拉开舱门:“练吧。”说完让到了一旁。可许三多刚一上车,又被伍六一叫了下来说:“你这么上车就上你一个得了,全车都堵在外边。你以为战场上跟今天一样就刮个风?飞的可全是子弹弹片。下来,注意观察。” 伍六一把身体蜷成一团,嗖的一声跃进宽高不过一米二的舱门,顺手将舱门带上,这一切只是一秒内的时间。 许三多学着伍六一的样子,一收一跃,咚的一声,脑袋撞在了舱门上,虽是戴了钢盔,也有些晕晕的感觉。伍六一一看就生气了:“登车的要诀是,一个目标,三个注意。一个目标就是车里你的那个座位,三个注意是注意你的头注意你的脚还有注意你关门的手。几十公斤重的钢门一关是多大的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兵,被关掉了两手指头。” 许三多一听就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蹿上了车,而后轻手轻脚将门关上。 伍六一还是说不行,他吼了一声:“重来!车里有人睡觉你怕吵了人是不是?这是打仗!” 指导员洪兴国这时跑过来,让伍六一在班里派两个报靶兵。伍六一没有多想:“白铁军,今儿轮到你了。” 白铁军有点不乐意:“干什么又是我的坑主?不都来新兵了吗?” 伍六一犹豫一下:“许三多,你也去。” 许三多:“去干啥?” “跟我来就是啦。”白铁军抱怨着,“班副你知道坑主的苦,也不派个能聊天的。” 伍六一装没听见。许三多听话地跟着去。 甘小宁见许三多走远了,才说:“这么简单个动作都做不会,咱五班算是拖上个油瓶了。” 伍六一看他一眼,班副不便像士兵这样公开牢骚,他开始了射击准备活动。 第七章 3 这是埋在地底近十米深的一道钢筋水泥工事。 白铁军在地上找着一根粉笔头,在墙上乱写着。墙上早被人写了好些字了,其中有一行写着:“绝情坑主白铁军呜呼于此”。白铁军之下,又添了几个字“又呜呼于此”,然后在下面的几个“正”字上,又加了一杠。 “咱们来这干啥?”许三多有点茫然地问道。 白铁军在“绝情坑主”四个字的下边,加了一横,说:“做坑主呗。” “坑主?什么叫绝情坑主?”许三多没明白。 “坑,就是这靶坑,它不能叫战壕,战壕是打仗的,这玩意它是躲自己家子弹猫在里边用的,它只能叫个坑;坑主,你蹲了这坑就是坑主了;绝情就是没了想头,你蹲了这坑,听着脑袋顶上单发、连射、三发点射、急速射打个稀里哗啦,车来车往轰轰隆隆,跟你啥关系没有。你只好数数枪声炮声,完事了上去报靶,你只好万念俱灰,这就叫个绝情。” 许三多说:“我还是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好好体会。坐坐,许三多,今儿就是我的坑主,你的副坑主啦。” “那以后我就是副坑主啦?”许三多以为自己已经明白。 白铁军说:“不不,你很快就能转正。”白铁军心里在暗暗地算计着,“许三多,别人不喜欢你,我可喜欢你,因为咱们连一般是老末当坑主,你来了我就不是老末了,我这坑主很快就要撤了。” “啥叫老末呀?”许三多不明白的太多了。 白铁军说:“老末就是……嘿嘿!你慢慢体会吧。” 靶场中的战车,轰鸣起来了。车后成班的步兵,在一个响亮的口令之后,如压进弹匣的成梭子弹,压了进去。眨眼间,战车的射击孔,冒出了一串串火舌,弹道将战车和它们的目标连成了一线。成才将一辆战车的瞄准镜套准了一个目标,周围震耳欲聋的枪声里响起狙击枪清脆而尖厉的一声,那个活动靶被洞穿。 成才很满意地退弹。周围的战友们凑在可四下俯仰的射击孔跟前打发掉一个一个冒出来的目标,两挺车载重机枪的急速射听得人透不过气来。 车体猛的震颤了一下,主炮射出的一发破甲弹飞了出去,一个车辆靶轰然爆开。  靶坑里的白铁军,盘腿坐着,如老僧入定,听着那些炮弹不停地飞来。 许三多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枪炮声和从工事口飘进来的火药烟雾,让他感到热血沸腾。他激动得不时地站起来,但一次次地被白铁军喊了下去。做坑主就得坐得住,因为子弹绝不会长了眼睛。 在战车们的轰击下,那些活动靶转眼就被完全地收拾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半埋入式的地下掩体。 “下车冲击!下车冲击!”车上又传出了新的口令。 战车的舱门随声打开了,里面一身火药味的士兵被放了出来,匍匐着向那些目标接近,战车上的伪装烟幕发射了出去,烟幕中火焰喷射器的火光撩开了一个地堡,一发火箭弹飞出撩开了另一个地堡。 先锋车在山腰上把一个个简易工事,统统地碾为了平地。 突然,许三多从工事的缝隙里,看见成才匍匐着从工事前潜伏过去。 第七章 4 许三多激动得大声喊着成才。 前边的成才当然听不见,他跳起来跃入壕沟,又没影了。 “别喊了,听不见。”白铁军玩着手中的粉笔头,“现在知道啥叫绝情了吧?这就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许三多茫然坐了下来,终算是体会到了。 两人就这么待着,直到偃旗息鼓,战车载着步兵轰轰地回驶。弹着点未尽的硝烟仍在冒着。 靶坑里的兵冒出来,查着靶用旗语报分,周围一片狼藉,挥着小旗的士兵看上去也似极了被打得丢盔弃甲的投降兵。 有人远远地朝这边喊着:“靶坑里的,出来吃饭啦!” 许三多茫然地从阵地上下来,在弹坑与车辙印中走着。 打饭的时候,史今问道:“许三多,有什么体会?” 许三多说:“我啥也没看见,就听见响了。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地响。” 史今苦笑:“明儿跟指导员说说,让你上车体会体会。可下午你还得去。” 正说着,忽然听到高城大声地吼着: “起风啦!起风啦!赶紧隐蔽!找车后边蹲着去!把饭盒揣怀里!” 许三多一看,果然一阵风卷着烟尘,如同一座有形的山脉向他们压来。许三多端着刚刚打好的饭盒,在灰雾中一下傻了。 高城看见了,忙喊道:“你蹲着去!有心没肺啊?你这饭还能吃吗?” 大风过后,高城一看竟是许三多,顿时就来气了:“怎么又是你呢?” 看了看许三多的饭盒,却没有训他的心思,只说了句:“拨掉上面这层,赶紧吃了去!”然后走开了。 好在许三多能吃,他扒了扒,就大口大口地吃着那盒土黄色的米饭。 〖htk〗我入伍的第一个梦想是成才给我的,战车、硝烟、火炮、机枪、狙击步枪、大功率的发动机,在爸爸身边永远感受不到的一切。连长简而括之地把这些称之为战斗精神,他说我没那么些玄虚跟你们说,你们起床就进入了战斗,你们如果喜欢这种生活,就是战斗精神。我很想跟他说,我喜欢,可这种生活它不喜欢我。有个梦我做了很久,可它成了现实的时候,第一脚就把你踢得远远的。我知道我永远不敢跟他说,因为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目光就像跨越障碍一样直接从我身上跳过。〖ht〗 其实,这只是个开张,在后来的日子里,白铁军离开了那个绝情的靶坑,许三多成了唯一的坑主。他还经常在登车的时候把一个班的兵都堵在了身后;登了车,他又时常坐错了位置。轮到他在车内射击时,别人总是打在靶上,他却老是打在活动靶的周围,打得烟尘滚滚的,打得伍六一一脸的愠怒。许三多还晕车,晕得大口大口地吐,吐得旁边的兵不得不鄙视地看着他,没有人表示同情。 高城也已经熟视无睹,在对待许三多之事上,这位年青的连长已经找出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不看,或者称之为漠视。这种态度会传染的,七连的其他士兵也很快学会了高城式的目光,他们心里下意识的自尊已经被损伤了,最悍勇的装甲侦察连居然存在着一个晕战车的士兵。 〖htk〗不到一星期,钢七连看我的眼神都像在跨越障碍,而且是那种毫无难度纯属多余的障碍。〖ht〗 钢七连的越障练习,障碍设得着实有些夸张,比旁边连队高出一米的垂直障碍就至少有四五道,而兄弟连队那个是标准高度。 这是七连尖子兵大显身手的时候,伍六一轻松得有些卖弄,并且看来他会远远抢在同僚之前到达终点。钢七连人的生存方式是给自己树一道不可企及的目标,然后“嗖”的一下把自己扔过去。能把自己扔过去的人就是连长眼里的红人。 第七章 5 在终点等待的高城显然很喜欢这种卖弄,在伍六一到达他身边时,他颇为得意地给自己嘴里塞上一根烟,给伍六一递过一根烟。伍六一很自然地接了,然后高城给他点火,小小地使了一个坏,从火机上一下喷出的火苗几乎烧掉伍六一的眉毛。高城大笑,并且伴之以逃跑和闪身,伍六一一脚飞起,不偏不倚,正中高城的屁股。这与军威军容无关,正好证明钢七连的一种独特:高城喜欢这样。 然后高城站定了看着障碍那边的人,这时他又是那个军仪十足的连长。然后他就会冰寒彻骨地问障碍那边的人——怎么还不过来? 许三多,他躲在一个角落,并且希望尽可能地不被人注意到。但史今一直注意到他,并且伸手拍了拍他,于是许三多鼓足勇气打算去再出一次洋相。 史今指了指旁边空荡如也的一些障碍——上那练。那是一片全团公有的障碍,就这个团的训练水平来说,是给全团人胜似闲庭信步解闷用的。于是许三多无比艰难战战兢兢去克服那片多少年前就被人征服的障碍。 七连的训练强度远高于兄弟连队,以致整个操场上只剩他这厉兵秣马的一小块。高城训话的声音显得很突出:“今天大部分人都征服了我以为不能征服的障碍。嗯哼,绝大部分人。”他有些促狭地笑了笑,目光从许三多身上不经意地扫过,绝大部分人绝对是不能包括他的。 “我这跟大家说句私话,先锋二连名不副实,哪战不是七连打的先锋?常胜四连是瞎吹,咱们可以跟老四比比谁打的胜仗多;大功六连那是寒碜自己,记了一次集体二等功就敢叫大功连。指导员,咱们七连记过几次集体一等功?三次!” 洪兴国有些难堪,他并不是太喜欢这么剑拔弩张地吹嘘,尽管高城所说的全是事实,尽管这是高城的风格,也可以说是钢七连的风格。 高城微笑着,让全连人在沉默中回味着那个惊人的数字。这个连队就是他的世界,所以他经常能对着一百多号人嚷嚷他的私话,说这种私话时他笑得又神秘又谦虚,让大家觉得,我们之所以没叫常胜、大功什么的,就为留着让兄弟连队寒碜自己。 高城的训话在继续:“三次集体一等功,表示在三次血战中阵亡超过三分之一,表示在三次血战中歼敌逾倍甚至二十倍,表示在三次血战中发挥了超越连建制的战役性作用。重要的,最重要的,我连到今天还没倒,还将永远这样继续下去,所以,我们叫钢——钢七连。” 他再次神秘而谦虚地微笑,再次扫视全场。看表情可以肯定,这个连绝大部分人有与他相同的骄傲,与他相同的自豪。 这就是钢七连,在人之后,你连呼吸都不顺畅,在人之前,你尽可以踢连长的屁股。 团中央的大操场边,成才正使劲翻着左眼的上下眼皮,以便许三多吹去他眼里落下的灰尘。他和许三多都是一身戎装,都是刚从靶场归来。成才像是灰堆里钻出来的,那是每次战车射击后的必然,许三多很干净,靶坑生活的唯一一个好处就是没靶场上那么多的烟尘。 成才狠狠地把他摔开:“出来了啦!你那么使劲干什么?对个狙击手来说最要紧的是什么?” 许三多仿佛知道自己又做错了,怏怏站着。 “你正在损害我的视力。”成才眨着眼睛好让眼里的泪水流干净,然后拿出一瓶眼药水,让许三多帮他清洁自己的眼睛,成才确实很注意保护自己的这些资本:钢七连眼里揉不得沙子,许三多好像是他眼里的那颗沙子。 第七章 6 许三多感到莫名地沮丧:“我要是还在三连五班就好了,老马他们至少还把我当自己人。这儿……他们都不当我是自己人。” “我最不爱听就是你说这种话,你得争取当骨干,做了骨干,像我吧,那就什么都好办了。”成才教育着许三多。 “我……我怎么可能是骨干?我上车都会吐,昨天给满车人吐了一身。我永远比不上你。” 成才挠了挠头,显然很愿意听到这话。“嗨,那也不能这么说,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谁要这么叫我我就会打回去!” 许三多简直有点心灰意冷:“那怎么办?我除了内务还合格,啥都做不好。” 许三多的处境的确很不如意,班里的战友们都不愿意答理他,当他涎着脸帮大家扫地、打水时换来的却是刺耳的话:“三班不需要扫地的兵。” 当成才正在准备继续做许三多的人生导师的时候,甘小宁从远处跑了过来让许三多马上回宿舍,班长找。 许三多没半个不字,跳起来便跑。 成才手插裤袋里,蹦了两下,开始倍轻松地在操场边活动。 许三多拿着忘还他的眼药水又跑了回来,他站住了——他的朋友绝没把他的烦恼放在眼里,他的朋友现在有一种终于摆脱他的快乐。 许三多看起来很孤独。 宿舍里许三多铺上的被子被翻开了,伍六一和史今正在屋里等着,许三多一溜跑进来。刚一进门,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洒了多少水?我说你的内务怎么整得比老兵还平整,今儿一摸你被子,都湿的,背面都发霉了。你老实说,洒了多少?” “一杯。”他吞吞吐吐地说,并指了指柜上的那一个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么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巴掌。 “就……就这么睡了。”许三多好像没事一样。 一旁的史今终于说话了:“许三多,要求你搞好内务,并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体扛,整齐划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体重不重要?这笔账你算不算得过来?” 伍六一也在一旁嚷嚷:“你是钢七连的兵!为个优秀内务就啥也不顾了,钢七连需要的可不光是优秀内务!”说完,气得掉头就走。 许三多终于嗫嚅出那句话来:“我怕……我怕拖班里的后腿。” 史今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得温润了下来:“走吧,跟我去擦车。” 一桶水泼在那车体上顿时成了泥汤,哗哗地淌下来。许三多卖力地擦着。史今擦着车,扭头找许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许三多摇头。 别跟我犟。我知道你那心思,可很多事急不来。 许三多使劲擦着车,一声不吭。 “也许起点低了点。可今天比昨天好,这就是有希望。”史今看起来也并不太信自己说的,尤其在对这事上,显得有些自我解嘲。 许三多使劲擦着车,终于开了口:“我知道就班长一个人对我好。” 史今只好苦笑:“许三多,这种话少说,你该跟全班每一个人搞好关系。” 许三多的眼圈有点发〖bf〗红:“七〖bfq〗连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就是七连眼里的一颗沙子。” 史今:“这话谁说的?不像你说的,谁跟你说的?” 许三多:“谁说的不要紧了。班长,你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说话,我二哥帮我打架,你像我两个哥合在一块儿。” 史今气得挥了挥手:“我绝不会帮你打架,我陪你说话也不是我想陪你说话!我陪你说话,是想你明白的多一些……许三多,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过的?你大哥陪你说话,你二哥帮你打架,你自己什么事都不解决?” 许三多机械地擦着车:“我很努力了。” 史今苦笑着好像在自言自语:“后天就上演习场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啊?” 第七章 7 许三多毫无想法地瞧着他,一个人心事太重就没了想法。 演习终于开始了。 装甲部队,驶出了团部的大门,驶上公路旁的专用坦克车通道。小镇上车队驶过,两层楼的小酒馆竟与车顶上荷枪实弹的士兵齐平,酒馆二层的食客们与外面的钢铁巨物形成强烈的反差。 路边的一棵断树被火柴梗似的碾成两截,然后一辆辆车从上边碾过。这支不见首尾的装甲部队向草原挺进。 草原上却一如往昔,只是路边突然多了一处简易的小屋,屋边还扔了堆干了的羊粪,还有几头系在桩上的山羊。坐在里边的,却是团长和参谋长他们。一个牧民骑摩托车从路边经过,以为是新来的牧民,停下车,就推门进去。 嘴里还嘟哝着:“啥时候盖的?咋没人告诉我呢?”话刚说完,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了他的面前。 “快走!”士兵轻声地吩咐道。 牧民不由得一愣,正要说什么,突然看见空屋中间掀起一块木板,王庆瑞等团部军官和几个参谋从下面的地洞里钻出来,木板下边是一个地洞。地洞下,全都是发报声、人声和发电机的声音,根本搞不清下边有多大的空间,藏了多少的人。 王庆瑞笑着对那牧民说:“老乡,我们打扰几天,回头就走。” 牧民一时摸不着头脑,转身就踉踉跄跄地骑车走了。 他刚驶过的草皮被揭起一块,下边隐蔽的士兵监视着车后的烟尘远去。 王庆瑞得意地笑了:“成!能把本地人都瞒过了,我对这次伪装演习就有点信心了。” 参谋长在旁边警告他:“这不叫瞒过,该叫暴露。” 王庆瑞想了想:“对对对。这就是个破绽,咱这民房伪装外边没个活人也不合理!找两个会说本地话的兵,给我扒了迷彩放羊去!” 草地上有块与周围环境一体的山丘,贴近了看,草皮下居然有一个黑洞洞的炮口。这是钢七连的战车和人员掩体。史今带了几个人正在做最后加固。许三多一直凑在史今旁边,许三多喜欢跟史今待在一起。 伍六一却看不顺许三多呵斥道:“要真表现就别在这儿烦了!都进入倒计时了,知不知道?” 许三多喔了一声,低头走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伍六一觉得不可理解,问史今:“这小子怎么回事?现在就贴上你了?” 史今还没回答,前边的许三多又回头嚷嚷开〖bf〗了:“班〖bfq〗长,早饭来了,快吃饭吧!” 果然是指导员洪兴国押着送早餐的炊事车来了。 伍六一几近恼火:“他嚷什么?不知道现在是伪装演习啊!” 史今苦笑:“如果你天天被全连当透明的,是不是也会出点动静让人注意到你?你们先去吃吧,我再垫巴垫巴这伪装坑。” 许三多这时又跑了回来:“班长,你先吃,吃完你再……” 伍六一终于听烦了,伸手捂了许三多的嘴往炊事车拖去。许三多那一套他听烦了,听出了仇恨来了。史今擦擦汗,又往伪装网上披着别处挖来的草皮。 士兵簇拥在炊事车边吃着今天的早饭,通信兵背着电台跑来和指导员洪兴国没说几句,洪兴国的脸色就变了。回头大声地命令:“立刻疏散。侦察直升机提前出来了,它是存心突袭。” 这块丘地上一个排正在吃饭的士兵,顿时炸了窝。 洪兴国有条不紊地发布着命令:“非武装车辆马上开出演习区域!特别是炊事车,它的热源太大。” 史今也跑了过来:“吃不完的东西都随车带走,别让假想敌看出痕迹。” 第七章 8 士兵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二话不说,手上啃了一半的馒头也放了回去。许三多也得意地笑着,跟着大家一起跑开。 炊事车驶下山坡,士兵们已经散入了半地下的伪装掩体,这山丘看上去顿时与周围的草原无异。 一架侦察直升机超低空掠过,它的任务是用机上五花八门的电子和红外仪器对方圆十几公里的伪装阵地进行扫描侦察,发现目标并对这次演习的成绩直接做出评估。 那俩士兵扮的牧民抽着烟,对着天上指点笑骂,一位脸皮厚的干脆旁若无人地解开裤子对草丛尿了一泡。直升机毫无觉察地飞过团部伪装所在地。 三班的士兵蛰伏在工事里看着那架直升机飞过,刚松口气,飞行员又很不死心地绕了回来,毕竟方圆几公里这唯一的小丘让人不得不注意。 直升机似乎发现了什么,从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几乎就悬停在三班的头顶上,史今、许三多和几个兵在一个伪装良好的工事里,咬牙死撑着。许三多一时有点慌了阵脚,但被一旁的史今给死死地盯住了,他让他不要乱动。 直升机的机轮眼看就要触地的一瞬间,终于往上抬起了机头,毫不犹豫地飞过了山丘,飞到前边去了。史今几个终于睁开了眼。 他小声地传达着:“没吹哨就别动,兴许这小子能杀个回马枪。” 回马枪倒是没有,但一辆越野车轰鸣着突然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连长高城的声音,在他们的头上横扫而过:“三班的,都给我出来!还藏什么?让人给发现啦!” 工事里的几个人一愣,呼地从高城的脚下钻了出来,吓得高城不由得退了一步。但他火气依旧:“忙了足足一个星期,你们怎么几分钟就让人抄出来了?” “抄出来了?没有!”史今极力地争辩着。 “你以为人还下来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点标电子地图上,指挥部一看实时传输,经纬度都对,那就是咱们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来自信:“别不是碰巧了吧?” 高城说:“碰什么巧?指挥部电话里说了,红外成像上明显的一个热源!你们的防红外作业怎么做的?什么叫热辐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儿还揣了壶热水呢?很会保养啊?” “三班没这号糊涂蛋。别不是师部的红外成像又换代了?”伍六一懊恼地问。 没换!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围的兵,有些沮丧:“大家坐下吧。” 三班早已一脸的屈辱,只有许三多,却显得宠辱不惊,他悄悄凑到史今身边说:“班长刚才没吃饭吧,我刚在炊事车上拿两个鸡蛋还烫手呢,快趁热吃了吧。” 许三多悄悄地给史今递了过去。史今伸手去接,鸡蛋真的很烫。 史今猛地站了起来,全班被他惊乍而起,史今对高城立正着,脸上表情又愤怒又沮丧,愤怒是对掩于他身后的许三多,沮丧是对自己。 “报告连长,热源找着了。”然后从怀里掏出许三多给的两个鸡蛋说,“早上没吃饭,我揣了两鸡蛋,回营我写检查。” 高城接过鸡蛋,眼睛狠狠地盯着史今。 “你把我当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当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会走路了,上回防红外作业你连热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体都有,真觉得你们班长对你好就别靠他挡事,谁干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报告连长,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们协同观念挺强的,我再追究也没意思,你们全班检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车,许三多却拦住他,说:“连长,鸡蛋您别拿走了,我给我们班长带的,他没吃早饭呢。” 高城瞧他半天,终于明白这位仁兄并非在坦白认错,而是在惦记着他班长的早饭。他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说:“我也没吃早饭。如果咱们这趟能不让人发现,我不吃明天的饭,不吃后天的饭我三天不吃饭!” 第七章 9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要不您吃一个,给班长留一个?” “全连三个星期的作业全部泡汤,我吃不下,你说咋办?”高城的两只眼睛简直在燃烧。 许三多不管,他说:“那也得吃饭,那不行,那饭得吃……” 高城的怒火突然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吼道:“拖出去毙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气话,可所有的人都吓呆了。高城自己也愣了,他将鸡蛋突然往许三多的手上一拍,就掉头走了。大家看到,他的身子在气得微微地发颤。许三多捧着鸡蛋回头,愣住——连他都能感觉到来自全班的强烈敌意。 演习就这样结束了。 步战车在眼前轰鸣着,后舱门开着,士兵们上了车。几辆车上的士兵轻松地在说笑,701车前的三班没有这份心情,一个个沉默着尽早地钻进了车里。 准备回营的时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班,对甘小宁打听道:“听说你们班让人揪出来了?”甘小宁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没好气地瞪着他。 成才只好转过话题,问:“许三多呢?” “连长把他毙啦!”甘小宁说着钻进了车里。 成才一愣,但他随即笑了,他往车舱里瞧了瞧,看到一车都是苦大仇深的眼睛,成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赶忙走开。 701车里那个空着的座位,是属于灾星许三多的。他现在正蹲在车边的地上,揪着草根,羞耻、沮丧,夹着轻微的恼火,那源于委屈,他真是只想史今吃上饭。 步战车驶动,从许三多身边驶过,后舱门从刚才就没关,史今探头,愠怒又有些怜悯地命令着:“上车。” 许三多顾头不顾腚地连忙上车,心不在焉,脑袋又在门檐上碰了个响,大家如没瞧见一样。 许三多想坐下,白铁军和另一位士兵不约而同往旁边挤了一挤,空出的地方顿时足够坐下两人。坐得宽敞,却绝不舒服,谁被躲瘟疫一样躲着都不会舒服。许三多回避着全班人的眼神,全班人也在回避着他,唯一一个与他直面的只有对面伍六一喷火的眼睛。 演习结束正是放松的时候,很多车上的士兵都打开舱盖,将大半个身子探在舱外吹风,有的车上传来整齐的拉歌声。701号车的舱盖紧紧合着,除了引擎声外没有人声。 一辆野战油泵车正停在输油管道边将燃油输给战车,老马和李梦几个如穿着军装的土包子一样在旁边张望问话:“是七连的吗?”被问到的兵都摇着头。 “认识许三多吗?上过团报的那个?” 回答还是不认识。最后,老魏干脆猛然一声大叫:“谁是七连的?!” 成才的车正好停在不远处,车上的士兵随即应道:“我们是钢七连的!” 听到这话儿,老马几个连忙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认识许三多吗?”薛林问,“就是刚去你们连的那个许三多!” 一听到许三多的名字,那个士兵的神情,便古怪地笑了笑。 他转身看看成才说:“成才,许三多不是你老乡吗?” 成才显然是不太想搭茬:“也算是吧。” 老马顿时高兴起来,缠住成才不断地问:“许三多来了吗?他在哪辆车上?” 成才看了看身后的701号车,车如个缩了头的铁乌龟样毫无生气,车长的脸灰青,头蔫耷着。 “你找他有什么事?”成才决定不去惹那辆车。 老马〖bf〗说:“我〖bfq〗们是一个班的,我是他班长,不,我是说,我是他原来的班长……” 701一车人都铁青着脸,从许三多这面的射击孔,可以看见和听到外边那几个人的谈话。五班的那四个人仍在那个需要费劲仰着头的位置说话。 第七章 10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此章节未予显示。 《生死线》第七章 1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11 史今:“连长,就像您维护我们一样啊。” 高城不为所动,他对许三多实在已经深恶痛绝。 高城:“你坚持?” “我……”史今长嘘了口气才把后两字说完,“坚持。” 高城:“那你走吧。” 史今犹豫了一下,规范地敬了一个礼后打算出去。高城不再看他,只是在史今将出门时嘘了口气:“以后我不会再跟你私下谈这件事情了。” 史今轻轻带上了门,看着营房外的空地发呆,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连长对他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 成才在七班宿舍将那面先进红旗挂在墙上,刚看了看,发现许三多贴了墙根从外边过道经过。成才叫住了他。成才走出去,在他身边并没停顿,径直越过,那架势就像对墙上懒得掸去的灰尘。“你跟我来。”成才的声音很冷淡。许三多跟在他后边,只有三尺远,但像在两个世界。两人再没有原来的亲热。越好的部队里后进越没有容身之地,于是许三多对成才也只敢老实地跟在后边。 两人走到操场上,成才坐下拿出支烟点上,很有派地看看许三多,点点头。他像个领导,至少是带“长”的什么,尽管成才只在新兵连做过副班长。许三多于是坐下。 成才盯着许三多的眼睛:“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怎么办,我想出来了。” 许三多于是眼里放光,看着他,那几近感激,原来有人为他在想。 “你走。”成才很武断地说道。 许三多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我去哪?” “你已经把印象搞成了这样了,那就很难再拧过来了。你在红三连不是干得挺像样吗?那块地盘是你的,你跟红三连领导说,你想回红三连,七连这边肯定放。听我的错不了,我是为你考虑的。” “可我,我不想去。” 成才觉得奇怪了:“这是你想去不想去的问题吗?许三多,人这辈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是不能勉强的,这叫定数。” “你这是迷信。”许三多说,“我爸说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是为你想的,你以为你在钢七连还能有什么出息吗?我也替钢七连说一句,你就根本不该在这个连队,连里天天在说的荣誉感你知道是什么吧?你能为它做什么吗?你……” 他恼火回头瞧一眼,其实不瞧也知道许三多在干什么,许三多在抹眼泪。 成才压了压自己的声音:“行了,这里烦这个。我也烦这个。” 冰寒彻骨,寒得许三多不再抹泪,只好任由眼泪往下淌,他现在甚至没有擦掉眼泪的权利。 “别流了。还流?你靠这个在七连混吗?……你知道什么叫荣誉吗?什么叫钢七连?叫什么不好干吗叫钢?……你浑身上下哪根毛当得起这个字?说这话是为你好,这哪是你来的地方?……哭什么?我真不想跟你说什么了……我跟你说,你现在就去找红三连的人说……你还哭?我不想跟你说了,跟你是老乡有什么好的?全连都笑话我!——我走了!”连那种居高临下的耐性也失去了,成才扔了烟头走开了。 第七章 12 许三多看着地上那个烟头发呆,远处的兵在打篮球,欢声喧哗,他很孤独。 许三多捡起烟头放进垃圾箱里。 许三多想想,觉得成才说得也对,于是红三连的指导员何红涛在前边走,许三多就在后边跟着,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何红涛的心情很愉快,愉快到根本没有觉察后边的那位。许三多咽着唾沫,瞪着眼看着那个后脑勺,下着决心。转个弯何红涛倒不见了,许三多看着空空的路发呆。何红涛从他身后的小卖部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奶瓶子。 何红涛看到许三多一愣,忙说:“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我跟你说件大喜事啊,我他妈有儿子啦!不……”何红涛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忙改口说,“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事,我是跟你说,你那老班长老马,就要走了,后天下午的火车,跟我说了好几次了,临走前得看见你,你得去送送人家。” 可许三多想对何红涛说自己的心事,连连说了几个我,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怕请不下来假是吧?知道你们七连忙,请不下假我去帮你请。” 许三多还是我我我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何红涛:“我一直纳闷你干吗要去七连,现在我觉得你是挑对了。许三多,你是个会想事的人,当兵是得去七连这样的地方啊。你看你现在,结实啦我该说坚实啦,硝烟熏出来的坚实。你们连是耗弹大户嘛。什么事?” 许三多:“没……事。” 何红涛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顾及许三多的表情:“这话你可能不爱听吧,你刚来时那眼神吧,空空洞洞的,现在就有东西啦,在想事。有心事吧?是好事,你自个担当事了嘛。担当啥事?说我听听,不定还能帮你担当点。” 许三多:“我……没……指导员再见。”然后愣头青一般掉个方向就走了。 何红涛愣在那,过了会儿总算想起句话茬:“那你到底去不去送你班长哪?许三多,年年兵来兵往,人能惦记住人不容易!” 许三多茫然而愣冲冲地走,他在逃避。〖lm〗 第八章 1 今天是自由活动,三班宿舍几个兵在屋里打牌。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在三班,他已经成了影子而已了。 白铁军正在擦墙,忽然对许三多喊道:“许三多,你看我在干什么?” 许三多没长那么多心眼,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擦墙。” 白铁军问:“为什么擦墙?” 许三多说:“为了内务。” 白铁军说:“不对,别人擦墙是为了让墙干净,我擦墙是为了让它脏,好把这块白的擦得和别处一个色,好让人看不出这块挂过旗来。你知道咱们旗为什么丢的,是吧?” 许三多当然知道这不是好话,他看看屋里,转身出去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甘小宁说:“我保准他立马就烦班长去了。” 白铁军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忽然间想做一件舍己为人的事情。虽然作为三班的原后进,有一个人垫底是很好的,但现在,我愿意放弃这个垫底的。” 他认为自己说了个笑话,打了个哈哈,却发现那几个很认真地看着他。 车库里史今和伍六一正在保养车辆,史今情绪不高,伍六一情绪也高不到哪里去,以致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作业中只有钢铁的撞击声,而无交谈。 伍六一忽然就手把钢钎扔了,那是毫无先兆的,史今全仗了经验和反应才没让下一锤落在他的肩上:“搞什么?玩命吗?” 伍六一看着史今:“求求你好吗?我求求你。” 史今怔忡了一会儿,索性把锤子扔了,靠在车体上抹把脸,又叹了口气。 伍六一继续说:“不为三班,不为七连,甚至不为成绩。哪怕他是全军第一的牛人咱也不要,就为你跟我们一块儿待了这么几年!寝食同步,有难同当,当兵的最受不了一个事,人来了,人又得走……你越来越快了,你别让自己走。” “所以……你们就要他走。”史今扭过脸去。 “我们跟他没有情分!——我们跟他还没有情分!” “我跟他……已经有了情分。”史今温和而坚决,像是不可阻拦的潮水。 伍六一愣住了:“我……我,靠!!” 史今笑得简直有些凄凉,同一天,两个军人跟他说了这个军人极少说的字,高城刚跟他说过这个字。 史今:“有件事。” 伍六一冷冷地说:“如果跟我说的事有关系,你就说。” 史今:“这个月先进班个人……选他好吗?” 伍六一的回答是照着战车狠踢了一脚,那并不咋痛,于是他拿脑袋对着车体又狠撞了一下。史今太了解这个人,并不拉,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 许三多拎了个水桶往车场里走去,刚刚走进车场的大门就听到门口的两个哨兵在肆无忌惮地评论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很有名,他也知道这个有名并不是好事! 车库里史今正看着伍六一,后者正在车库里拳打脚踢,力道十足但没有章法,风声虎虎可全是虚击,所有的动作就一个目的:泄愤。 史今:“你咋不拿脑袋磕步战车了呢?刚才那下挺痛是不是?” 伍六一的回答是就手又给了步战车一下,好痛——痛的绝不是步战车。 史今笑了笑,坐到了车旁边,在口袋里掏出盒烟扔了过去。伍六一不接,任那盒烟落在脚下。伍六一:“别贿赂我!” 史今笑眯眯地看着他:“跟当年在新兵连带你一个样,就一个词,幼稚。” 第八章 2 伍六一:“你管得着?” 是管不着,史今看起来也不打算管,可伍六一把地上的烟捡了起来,悻悻地开着封,那当然是个气渐渐消了的表现。他背对了史今坐下,闷闷地吸。史今淡淡地看着这个莽人,或者不该叫莽人,只是个感情过于丰富的人。 “伍六一啊伍六一,你是钢七连的第几个兵?” 伍六一:“第四千九百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傻子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个,你往下就要问记住这个的意义是什么。我就会说是为了记住每一个,为了不抛弃每一个。你想得美。这是生存,就是打仗,全连人都在不要命地冲锋,他抱着你腿不放。这是害人,还是害死人,我为什么不能一枪崩了他呢?我真想。” 史今:“他没掉头就跑,也想跟我们一起冲上去。你凭什么崩了他?” 伍六一:“借你的鬼话,就凭我们跟他已经很有情分!” 这时车库外边一个怯怯的声音:“班长?” 伍六一怒道:“说他他就到——滚!” 外面传来了叮当二五的声音,史今和伍六一跳了起来,车体那边的许三多正摔在地上,和一堆刚卸下来的部件纠缠不清。 伍六一气极反笑了:“你看你看,说滚他真就用滚的,就这气节……” 史今他看着许三多磨磨唧唧把水桶抹布之类从那堆钢铁部件下找回来,然后归心似箭地粘到自己身边,说真的,他也头痛。 史今仔细看着许三多做梦一样的笑容,从那笑容之下,他能看出伤心来。许三多现在是在逃避,逃避一种他无力担当的现实。“怎么啦?许三多。” 许三多:“没什么。” 史今:“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许三多:“没什么。” 史今:“他们说什么,你别信,把手上事做好……” 许三多:“我来帮班长擦车。” 史今愣了愣,他揉了揉许三多的后脑勺,没能揉去那虚幻的笑容。 史今:“欢迎。大家一起干。进度已经滞后了。” 许三多连忙点了点头。而伍六一轻轻哼了一声。 大家又拿起各自的工具,许三多仍然像在做梦,史今心事重重,伍六一已经决定让自己做一个哑巴。 灯已经亮了,而活干得难以形容的别扭,史今和伍六一用各种沉重的家伙卸下各种更沉重的零件,而许三多总挤在一堆,用他的水桶和抹布进行完全无目的的拭擦。你回身会挤着他撞着他倒也罢了,你总担心手上的钢铁家伙会落在他的肉头上才是要命的。对许三多来说就一个目的,离唯一拿他当人的人更近一点。而进度仍是滞后。 伍六一终于放下手上的大锤,他做哑巴已经做到了极限:“这没法干。啥感觉?你手上机枪打红了管,前后左右炮火横飞,你旁边人在干吗?扫地!哈哈,战场上的清洁模范!” 史今也苦笑着挠挠头:“是不行。许三多,步战车不是窗玻璃,可不是这样维护的。” 伍六一:“许三多,去跟班里人玩好吗?我还想去呢。一副履带现在还没卸下来,往常多会的事呀!他们正在打扑克牌呢。” 许三多:“打扑克牌没意义。” 伍六一:“啊哈,意义!你会害这两个字消化不良的!求你告诉我,什么是你的意义?” 许三多:“我爸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有意义。” 伍六一:“啥叫好好活,许爷?” 许三多:“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第八章 3 伍六一目瞪口呆一会儿,气得只好对着车库门外嚷嚷:“真理啊!同志们,我今儿不小心撞上真理啦!” 史今把他拽回来:“你歇歇、歇歇!……许三多,进度得加快,你跟我们学习保养。” 许三多兴奋地提着他的水桶抹布。 史今:“那个放下……要用那个就不用学了。这是技术活,也是重活,就说这副履带,小一吨,得一节节砸出来清洗。装甲兵人人必学,你旁边看着学。” 许三多于是就瞪大了眼睛看,主要是脉脉地看着史今。没了许三多的干扰真是轻快许多,两个人进程明显加快。许三多忽然在旁边干笑,笑得两人干不下去,只好瞪着那个傻笑的人。许三多于是不笑了。 伍六一纳闷地问:“啥意思?我们很好笑?” 许三多继续傻笑:“不好笑。这活有意义。” 伍六一已经快被折磨疯了:“啊哈!有意义,但是,你干不来。” 许三多:“我能干,我来干。” 史今:“好,许三多你来替我,你来掌钎。试巴着来。” 许三多:“掌钎没意义,抡锤才有意义。” 史今:“行,你抡锤,我来掌钎。” 伍六一的笑声如被一刀切了,他常干这种活,知道这意味什么。 史今已经把大锤塞到了许三多手里,自己抓紧了钢钎:“许三多来吧!试试看这活班里能干的人不多,你能干好了这个,有些人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伍六一慌张到语无伦次,因为史今一句话就把许三多怂恿得跃跃欲试:“我已经……已经刮目相看了!我掌钎,我来掌钎!要不许三多我求你,你接茬擦车吧!这车你才擦了半边呢!” 史今夺过被伍六一抢过去半拉的钢钎:“谁都有第一次,想想你第一次抡锤时的样子。” 伍六一看起来很想骂人,或者死活由你,我不管了,可他做不到,当许三多费了点劲才把那锤拿起来时,伍六一看上去想给他打晕了把锤抢过来。许三多比画,你说不准他在比画钢钎还是史今的脑袋,他自己也吃不大准。锤子在将落未落之时被许三多放下,他的手抖得厉害。 史今柔声地说:“许三多,我这等你呢。等着有这么一次你没跟自己说,我不行,然后你就知道,其实你很行。听说你在三连一个人修了条路,那不是谁都能行的。” 许三多愣了愣神,仅仅是史今眼里的责备让他有动力把锤举了起来,然后他试图相信自己行。 史今教着许三多要领:“只有一个点,你要砸的这个点。试试,除了这个别想别的。” 许三多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飘飘忽忽地一锤下来,第一锤便擦着钢钎的边落在史今手上,那种痛是从骨骼里爆发出来的,史今一下跪倒了,将手夹在两tui之间。 伍六一一声不吭扑了过去,许三多被他冲撞得弹在墙上又倒在地上,伍六一揪起他半拉身子,半点犹豫没有,打算把一只捏得死死的拳头迎接过去。 史今及时叫道:“过来扶我!” 伍六一且住了,看着史今痛得惨白的脸。他松开许三多,小心地扶史今起来,他看起来很沮丧,比史今还要沮丧。 史今痛得有些怅然,愣了愣神,向许三多走一步。后者还保持要被伍六一揍时的那个姿势,双手捂了眼,瘫在地上。 史今有点迷惑:“许三多,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起来。” 可是许三多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梦呓,完全在他个人狭隘的一个小世界里。许三多自言自语:“是做梦……睡一觉起来,啥都好了。” 史今看看伍六一,伍六一张了张嘴,想骂而没骂,他甚至已经懒得蔑视。 史今:“是我让你干的,是我的错,是我太着急。你先起来。” 许三多还在催眠着自己:“睡着,快睡着。” 于是史今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和伍六一一样了,一样的蔑视,还要加上深重的失望,如果你见到一个人真的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到地里逃避现实,你又能怎么样呢? 第八章 4 史今:“我失望了。我没见过人像你现在这样……自欺欺人,逃避现实。没多大事,用得着吗?……许三多,我非常失望。” 许三多没有动。史今苦笑,一个人发现自己把全部精力用在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就会那样苦笑。 史今:“我已经很难做了,从来没有这样难做……我想我是在自作自受。” 史今这回顺从地被伍六一拉着,两人去了医务室。 再也没有人看许三多一眼,容忍终于过了它的极限。许三多又一动不动地待了会,终于拿开捂在眼上的手,看看周围的空间,他真的像在做梦一样。而后拖拖拉拉地挪进步战车里,里边没亮灯,是漆黑的一团。许三多蜷在中间的钢制底板上。把后舱门关上并上了锁。对一个只会想自己心事的人来说,可防炮弹的全封闭装甲车体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现代车场的路面干净得能反射路灯的映光,也映着一小队没入库的战车剪影。一个愤怒的班副和一个情绪复杂的班长从那中间走过,史今把伤到的那只手塞在裤袋里,竭力让自己显得又轻松又自在。 出了门伍六一才发现,史今痛得脸都变了颜色了,伍六一抓住史今的胳膊要看看伤势,史今反而甩开了他走开了两步,看着那条路想自己的事情。 他看看路灯初上的开阔车场,还未落黑的深蓝天穹,竭力让自己觉得轻松,长叹一口气:“早该轻松了。” 伍六一:“可算轻松了。” 史今急于确定地点了点头,却发现自己一直下意识地走在夜影里,路灯把车场哨兵的影子投得很长,他根本不敢走进那片开阔地。 史今坐下来。伍六一立刻站住,小心地看着:“很痛吗?” 史今:“给我……给我棵烟。” 伍六一很诧异地拿出烟,当发现史今是用左手来接时,干脆点上了塞进史今嘴里,史今吸了第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咳嗽中他的话全被崩成全无伦次的碎语:“人哪……兵哪……六一,我有得选择吗?” 伍六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对他的班长和挚友吼了起来:“你魔障了!你疯啦?” 车舱里本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一只被许三多一并关进车舱的流萤给这里带来一线微光。许三多仍然蜷着,看着那一线微光。远远的军令和军号声,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远得似乎与他完全无关。 〖htk〗那天我发现战车的另外一个用处,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里边,假装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别人,假装你已经死了。我不再想爸爸、哥哥、班长、老马。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想他们,也会造成他们的负担。 我后来常想起那个失败的晚上,我想,如果我不出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ht〗 那只流萤终于坠下死了,它早该死了,只不知这之前飞了多远的路程。许三多沉浸在彻底的黑暗中。然后战车咣的一声大响,是被人在外边踢的,然后又是狠狠地一脚。史今的声音在车外,是从没有过的震怒:“出来!滚出来!钢七连的车不是给你干这个用的!” 许三多没动,也没打算动。史今似乎在外边拉舱门,但舱门已经被许三多从里边锁死了。但他没锁顶舱盖,外边的史今跳上了车顶,在上边重重地走了两步,重重地跳了下来。空间太小,他干脆就踩在许三多身上,然后打开了后舱门,冲着许三多大喊:“出去!把家伙拿起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许三多还是蜷着不动,史今跳出去,然后伸过来一只左手,他用左手把许三多整个人拖了出去。 许三多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史今猛推了他一把,许三多险些摔倒,脑袋在车体上撞出一声大响。然后那把大锤塞了过来,是史今塞过来的,许三多茫然接住。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第八章 5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吗?来吸他妈的鼻涕流他妈的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义。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能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 过了一会儿,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 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 “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 “班长,我一定好好干。” “别说这个!睡吧。” 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 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 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 许三多问:“班长,你也数什么呢?” 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 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许三多:“我会好好干,不落在别人后边。明年你不会走人。” 史今无声地苦笑:“好。你会为别人着想了。” 许三多:“你不是别人。” 史今呆呆地看着很近的天花板,这真是份很沉重的友情。 “明天你请个假吧……去送老马……你是他带出的最后一个兵,跟别人不一样。” 许三多:“我有脸见他吗?” 史今:“现在有脸了,你现在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现在快睡。” 许三多点点头,他合上眼睛,从轻轻动着的嘴唇能看出他在数着坦克让自己入睡。 〖htk〗那天忽然为我的人生找到一个目标,我的成绩决定班长的去留,班长的前途由我决定,这让我觉得……荣幸。这是我到七连找到的第一个意义。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有意义。〖ht〗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一就把许三多叫走了。俩人往过道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伍六一立定,就看看窗外,然后猛地回过身来,许三多下意识地闪躲。 第八章 6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长说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你在害他。”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伍六一瞪着许三多,后者拙劣地表示着友谊,但前者实在不屑于接受这种友谊。“不是为你好。我讨厌你。” 史今拿着什么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过来。“你们在干吗?” 伍六一:“跟他我能干吗?” 史今笑了笑,并且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大打算近期能看到伍六一的好脸。 史今把手上东西伸过来,是把电动剃须刀。“去送你班长,注意军容。刮刮你嘴上的小毛毛,许三多长胡子啦。” 许三多新奇地接过来,这东西对个没刮过胡子的人来说很有些人生历程的意味。 伍六一:“他妈的,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害得……” 许三多:“怎么用啊?” 史今:“我教你。” 伍六一一句话没完,叫两人置若罔闻地晾在那,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看了看史今头并头在教许三多剃须刀的使用,哼了声走开。 史今在军容镜里整理着自己的军容,他今天穿着常服,对长期在训练场上的七连来说,那是难得一穿的衣服。他的表情有些伤感。 一辆泥泞的战车停在修理场上,用高压水龙头冲洗,喷得也是霓光万道。许三多匆匆走过,他已经换下了迷彩,穿上了常服,这就是史今所说的衣衫光鲜。史今在操场的另一边,不止他一个,多了许多从没出现过的士官,不说话,但很有默契,在某个连队宿舍稍等一下,就又会出来一个加入他们。当人数接近一个加强班时他们就走向团大门,这是一个奇怪的队列,这么多各连队的士官们走在一起,那个随意拉出来的队列绝不同于平时的作训队列。 每个人都沉默,伤感,庄严。 团长王庆瑞从自己的窗户里看着这个队列。 三连指导员何红涛掐掉手上的烟,看着这个队列。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兵下来,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老魏、李梦、薛林全部都有。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着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 薛林说:“进去看。” 老马打算转身走开:“不了,在草原上待久了,不习惯了。” 李梦眼睛尖:“那队兵走得怪怪的。” 老马回过身,看见史今他们的那个队列走过来,并不出大门,自觉地在团大门内站成了横队。老马的神情变得很怪,又感伤又嗟怀的,忽然大声吸了吸鼻子。 “敬礼!”队列里都是各先锋连队里的佼佼者,那个齐刷刷如一人的军礼绝不是五班的拖泥带水可以比的,老马身子都震了一下,拖拖沓沓地还礼。 薛林问:“搞什么?” “都是我带出来的……我带出来的兵。”老马又仔细看了看那些脸,他实在不是个多优秀的军人,这时候都看不出什么庄严来,倒是很透着家常。然后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他嘴里轻轻吐出两字,那是对那队人的再见。 然后转身,走,那三个又张望了一眼,蔫蔫地跟着。 史今等笔挺地峙立,他们这样送走了一个班长。 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慨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他们几个都还像个人样。”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忙你们的,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老马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也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来: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第八章 7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来送班长。”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尤其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怎么着啊?” 老马不理他了,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三多子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的样子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 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儿,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根根拉面似的!” 站台上,李梦顺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那对,说着闲话,身形却跟拔军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军人作风进行到底。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身体明朗起来:“车快来了,老马也要走人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像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子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没这踏实劲。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实有多好,要有这份踏实劲,李梦那两百万字的小说就该写出来了…… “许三多,你是一定要在军队干下去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可你还得当出头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万里挑一的兵,那就叫个兵王。” 李梦点头,说:“对,往下你就能提干,当官。” 可老马说:“许三多要照这条道走,就不是许三多了,许三多,班长给你想得最多,班长想你不光要当好兵,还要做好人。咱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听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个明白。” 第八章 8 许三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他说班长:“我记着呢。” 老马回头看看老魏:“说老魏呀,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咱们俩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没别的好处,该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得好好过日子。军队对有的人会是一辈子,对有的人只是几年,咱们都是后边那个。薛林呀,我觉得你做生意是块好料,你太会跟人交际了,老乡连汉话都听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挠着头,他说我那是闲的。老马说别小看这个,军队里练出来这些东西往往能用一辈子。还有谁?就剩你了,李梦。” 李梦眨巴着眼听着,列车却驶进了站,时间还有一些,可老马想了想,没有说话然后拿起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喂,说了他们你不说我,是什么意思?”李梦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觉得不能就这样分离了吧,就又追上去,抢过老马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后跑到车窗下,继续与老马话别。 列车一声震响,开始走了。 老马朝车窗外的战友们挥挥手,声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只有李梦还眼巴巴地盯着老马说:“你欠我句话呢,班长。” 老马:“我还是不说好。你们谁再走时可得写信告我。” 李梦急了,他说:“班长,你要再不说,我咒你生了孩子没pi眼。” 老马却满不在乎,他说:“我都还没对上象呢,怕你那个?你就那么想听啊?” 李梦说:“废话,同班两年,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对我是个啥说法呀?” 列车慢慢地快起来了。 老马终于说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就别写了,你那小说我偷着看了,我不知道啥叫破,不过我觉得那可叫个真破。别看你高中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没搞明白当兵的咋活,知道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吗?我跟牧羊姑娘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都是野生放养,它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算是差不多吧?你以为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个人呢?” 李梦愣了一下,说:“我那叫升华,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老马说:“驴的升华。我就知道中国兵没女人那回事,你非得扯个女人进去也就算了,干吗非得把我扯进去?” 李梦一下急了,他说:“你这就是对号入座啦,我写的老马就是你老马啊?再说了人生的内容不还就是男女这回事吗?我得考虑读者啊!” 老马说:“你这就是灯泡底下晃花眼啦!谁说人生就男女间这点事啊?你出娘胎就一天二十四小时惦女人呢?你是你妈拉扯大的吧?你妈听你这话要气死了。你这辈子跟女的说话那女的就必须跟你搞对象啦?那你不就是个公害啦?叫你不要看烂电视剧,看现在不是把个人都看完了吗?” 李梦跟车走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他说:“你这个孬班长!” 老马毫不服软,把头探到窗外,也对李梦说:“你这个孬兵!” 老马骂完似乎还不尽兴,冲着另几个也大声地吼道:“你们几个,都是孬兵!” 大家的嘴里一时孬成了一团。 大家追到站台的尽头,停下了。 第八章 9 李梦对着远去的火车,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就写就写就写!我气也气死了你!”说完,转身忽然伏在许三多的身上,哭泣了起来。 四个兵凄凄落落往车站外走,除了许三多,那三个的眼睛都肿得不行。他们一直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通向草原的路口。李梦没精打采地看着许三多,说:“许三多,咱们这就该分手了。老魏也看着那条路说:“我们还得好远好远呢,四个小时呢,到时天该黑了。” 然后,他们三个走了。 许三多看着远处的路,看着那三个东倒西歪的孬兵,慢慢走远。 〖htk〗这时的我,第一次知道感觉到什么是分别了。我很茫然,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可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送走了老马,似乎也同时送走很多别的东西,我朦朦胧胧地知道,我跟李梦他们以后不会有太大关系了。〖ht〗 许三多再次回到团部门口的时候,还要敬礼,出示证件。哨兵明显知道他是这里的兵,并无意去看那证件,挥挥手让他进门。此时的待遇和以前在五班时明显是不一样了。许三多送走老马的时候没觉得多伤心。老马说他想得少,对,少得有点自私,替自己幸运时就不会替别人伤心。 车辆临时停放场地离门口不远,史今和伍六一几个拉出了水龙,正在冲洗一辆战车。许三多在旁边看着,他重点看史今。 史今回头看见他,挤了挤眼睛。许三多笑。 史今说:“许三多,干点你能干的!快过来,车子该洗澡了!你把一会儿!” 许三多从伍六一手上接过水龙,伍六一并不打算把水龙好好给他,而是扔了过来:“这回可把稳了。” 许三多没说话,死劲地把住,冲洗。 车场上的水淌成了河,史今几个正把篷布盖上焕然一新的车体。史今和伍六一去澡堂子洗澡,却没有让许三多跟着,因为他不想让许三多看到自己受伤的手。 傍晚,史今和伍六一洗完澡回来,许三多正趴在桌上写东西。见到史今许三多说:“班长,今儿送老马我眼圈都没红,他们都抱着哭。” 史今一愣很奇怪。 许三多接着说:“我要好好当兵。”他语气坚定,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 史今不由得摇摇头:“你真是没有长大。对了,你那信明天再寄吧。马上开班务会。” 今天的班务会要选先进个人。 在乱糟糟的发言后,史今敲槌定音:“咱们班这月的先进个人选许三多,大家有什么意见?” 好像大家想都没有想到过,一个个神情错愕异常。 史今说:“我知道,他多半不能算咱们这班里最突出的,可他是咱们中间进步最快的。” 话音刚落伍六一就带头鼓起掌来。集体生活的人,掌声是很容易认同的,于是都马马虎虎地鼓起掌来 许三多有点不知所措,忙站起来给大家敬礼。 “用不着这样。”伍六一掌握着奖励的尺度,“这不过是说,十二个人中间有十一个同意给你鼓励,这都是同班战友好说话,希望你在别人那也让我们说得过去。”〖lm〗 第九章 1 一辆步战车在靶场里刚停下,许三多就顾头不顾脸地往外冲,然后在车边吐了一地。史今随后下车,站到许三多身边,给他不停地捶背。 “班长,我又丢人了。”许三多说。看史今只是笑,许三多觉得有点怪,“班长,你怎么老说我不错呀?”史今看许三多快委屈死了,劝他说:“你今天训练快结束了你才有反应,而且车上射击,你也打得不错。” 史今对许三多的安慰,让伍六一有些受不了,他挽起袖子,也过来了,边走边说:“我来给你整两下,管你不会有反应了。”说着就是狠狠的两拳,捶得许三多一下就没声了。 伍六一的手是狠了点,但许三多还真的不吐了。 他轻轻地揉了揉,对史今说:“真是奇怪呀,副班长整完以后我就不吐了。” 史今说:“有个病人去看头痛病,医生说头痛是吧,当,给他屁股上来了一锥子,病人说妈呀,怎么扎我,医生说头还痛吗?不痛了,屁股痛!那头痛病就治好啦!给钱吧!” 许三多听得哈哈直乐。 前面,成才和几个兵也大声说笑着,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 像是害怕那成才,许三多突然不笑了。 史今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接着说自己的:“伍班副就是这法子,算是个土造的心理疗法,你痛了就不会再想吐了。”史今忽然郑重地说,“其实许三多,你很多毛病都是心理落下来的,本来你今天完全可以顶住的。” 许三多说:“我在图书室借了讲心理的书看,上边说什么俄狄浦斯情结、里比多效应的,我还是搞不懂。”史今说:“我也不懂,那是人专家说的话,可你班长和副班长一样,也是个土造医生,就管给你把头痛病治好了就成了。” 许三多吓得马上盯住了史今,说:“你不会也扎我吧?” 史今说:“我是打个比方,乡下来的孩子有几个长时间坐车的?还是这种全封闭着能把肠胃颠出来的。我晕车那会就是练那个。”史今指指旁边单双杠,“单杠大回环,在上边晕过了,上车怎么也不晕了。” 许三多打量着乌黑锃亮的单双杠,问:“怎么练?” 史今二话没说,上手就给许三多悠了几个,看得许三多连连地咋舌不已,连说怎么能这样的?史今说,“练练就会了许三多,你体能相当不错,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然后给许三多强调说,“这玩意可治晕车了。人都是这样,晕过一次就不会再晕了。” 远远地看见伍六一,史今马上喊他过来:“六一,你是在这上边晕过的,后来还晕车吗?” 伍六一说:“啥叫晕车呀?” “改改你那臭牛皮的说话,”史今把伍六一拖到单杠前,很有点自豪地说,“伍班副上次悠了一百二十一个。” “一百二十一个呀?”许三多的眼里全都是崇拜的眼神。 伍六一爱吃这一套,他说:“那是瞎玩闹。跟兄弟部队治气。” “那你带他瞎玩闹二三十个吧?”史今深知伍六一为人,坏笑着走开。 剩下单杠边的两人,都有些拉不下来。许三多畏缩,伍六一凶得也到了尽头,对着个完全不反击的人,总归也是无趣。 伍六一无奈地看看许三多,吩咐道:“注意动作要领,上了单杠你就不是自己了,你就剩自己找的那个重心,别使蛮劲,由得他转。”他说着自己呼地转了好几个,随后很利索地收身下来:“你自己体会体会吧。” 第九章 2 许三多没有上过,笨手笨脚地,就往单杠上爬,被伍六一一把拉了下来:“是上单杠,不是爬单杠。你把自己担在上边就会有个重心,那两条腿是有用的,不要离开地了就把它当个累赘。二三十个?我看你没戏。七连的平均纪录可是四十五个,好在不比这个。” 许三多只好熊猫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上去,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从单杠上摔了下来。 伍六一终于失去耐心,对许三多不住地摇着头。 白铁军正很仔细地在擦自己的鞋,周围几个兵在午休,忽然外边砰的响了一声。 白铁军愣住,踱到窗口看,愣住:“嗳,你们来看,你们来看。” 一个兵说:“我们起来的话你就躺下了。” 白铁军啧啧赞叹说:“真不错,好看。再来一个,唉,没让我失望。” 甘小宁:“闭嘴!” 白铁军老实地跑到床前躺下,可声音还在继续,甘小宁终于忍不住到窗前看一眼,目瞪口呆,一声不吭地回来,一会儿几个兵都耐不住好奇,轮流到窗前看一下。 白铁军躺在床上,冒了一句:“真是笨得可以了。” 许三多一瘸一拐地进来,伍六一面无表情地在后边跟着。伍六一一声不吭地解下武装带上床休息,几个兵在他身后做鬼脸笑。 许三多换了双鞋,悄没声地又出去,几个装睡的兵再笑不出来了。 外面又是砰的一声。 伍六一闭着眼睛,眼皮微微地动着,也是在装睡。 许三多又进来,这回大概是把脖子也窝了,揉着,偷偷在磨狠了的手上套上副护腕。突然听有人骂了一声笨猪。 他愣住了,这是甘小宁的声音。因为甘小宁是闭着眼睛说的,他只好把眼光找往别处。甘小宁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他说:“你看什么?我说的就是你。你套上那么个玩意摔得更狠。” “那我该怎么办?”许三多轻声问道。 甘小宁说:“你的重心要放在肚脐往下一寸的地方,这你还找不着吗?你摔下来的熊样,真是给钢七连丢人。” 白铁军也睁开了眼睛:“咱们是装甲侦察连,先就得学会摔。” 许三多怕把所有的人都闹醒了,紧张地示意着:“小声点,他们都在睡觉。” 白铁军一个鲤鱼打挺,反倒坐了起来:“还装什么蛋?都给我起来!” 全班的战士果然呼地一下,全都起来了。大家显然都没有睡着。 大家七嘴八舌地就说了起来。这个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你一出手就不对。”那个说:“能做四五十个的人身子准定是直的,你倒好,弯得折刀似的。”许三多觉得不可理解,揉着脖子看着他们:“你们都不睡啦?” 甘小宁说:“睡啥?吵都让你吵死啦。走走!” 几个人不由分说把许三多拥了出去。偌大的屋里只剩下伍六一一个,他豁然睁开眼睛。 外边“一二三、起,一二三、落”的声音,把正在午休的高城吵得睡不了觉。高城烦躁地走到窗前伸手把窗打开。  操场上,几个兵正把手里的大笤帚伸到一起,形成一个保护垫的意思,许三多就躺在上边。甘小宁告诉许三多,注意着地姿势,用手就而不是用手垫,这练的就是反应能力。 “一二三,起!”许三多被扔了起来。 甘小宁冲着白铁军发牢骚:“怎么又抢我口令?” 白铁军没看他:“三二一,落!” 几个人有点半开玩笑,有点想帮许三多却又有点想整治他。 许三多:“再来一次好吗?我还没体会。” 白铁军说:“猪都被你气死了。再来一次吧。说着对几个兵使使眼色。” 甘小宁抢先喊了口令:“一二三,起!” 许三多对着那几个笤帚就扑下去,几个兵却早有默契地把笤帚撤开了,许三多摔了个结实,还没爬起来就赶快在脸上绽放个讨好的笑脸。 第九章 3 白铁军正色道:“不许笑,要记住这一摔的教育意义。作为侦察兵,永远要有偷袭和防备偷袭的意识。你应该下意识地就防止摔成现在这副德性。什么叫下意识呢?比如说吧,阿甘哪。”甘小宁伸手就给白铁军脑后一拳,白铁军灵巧地闪开,结果被甘小宁下边一脚踢得跳了起来。白铁军丢了面子,冲着甘小宁嚷嚷:“不是说好演示的时候光打上三路吗?” 甘小宁对许三多说:“看见没有?如果我用家伙他就挂了,没有形成下意识的下场。”许三多半懂不懂,只是木木地问:“再来一次好不好?” 甘小宁对那几个兵使使眼色:“可以。” 白铁军:“一二三,落!”许三多正欲扑,几个兵又撤笤帚,许三多却没扑下去。 白铁军愣住了:“小子反应挺快嘛。”说着话就是一脚,许三多闪开了。几个人都愣住。许三多反而不好意思了:“从小被我爸踢,都习惯了。” 甘小宁乐了:“原来是家传的功夫,不一样嘛。” 伸手就一拳,许三多又躲开,甘小宁再打,许三多掉头就跑。 甘小宁追了出去:“喂,你那是逃跑,咱们练的可是躲闪!” 高城一直在窗口看着,隔壁洪兴国的窗也一下打开,终于有人被吵到忍无可忍了:“午休时间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高城回他:“他们练摔呢。” 洪兴国挺纳闷:“那个兵……许三多不是最不合群吗?” 许三多被三班兵围追堵截,年轻人的用功到后来总是带点玩闹。 五连宿舍隔壁就是六连宿舍,每个连队旁边都有一副健身器材。 天黑时,史今把许三多悄悄地带了过来。史今说:“我知道你,人多的时候你不敢练,只好睡觉时间练。这是六连的地方,没人看着,给我环三十个。” 许三多看史今一眼,看单杠一眼,再看史今一眼。 史今的声音很冷:“‘不行’这两字以后少说。” 于是许三多只有多环,许三多环了两个,挂上边不动了。 许三多:“不行……嗯,我是说没力气了。” 史今:“没力气的人说话有这份神清气爽吗?是人就不止这个数。” 于是许三多只有继续,这回环到了十个,五连有人出来,许三多一松气掉了下来。 史今叹口气:“下来干吗?做好让人笑话的准备?” 许三多:“我环十个了。” 史今:“别去数。你要搞定的是自己,不是那些数字。本集团军有个兵俯卧撑能做两千个,其实他已经是想做多少就多少了,他突破了极限。” 许三多又一次瞠目结舌,那也确实是个非人的数字。 史今:“说不行的时候绝不会有奇迹发生。就算是你,也能创造奇迹。” 技术考核这天,观察室旁边支了张桌子,旁边写着“技术考核”几个大字,团部几个参谋坐在后边。射击完毕的战车上,士兵们下车直接跑到桌边列队。 参谋:“八三式一二二榴弹共有几个装药号?” 士兵:“七个。” 参谋:“六号装药弹丸初速?” 士兵答不上来了,参谋记下个六十分。 在连队扎堆的地方,各连队的兵也在哗哗地翻着书互相提问,算是个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士兵们互相考: “八一杠枪管寿命?” “班用轻机枪最大射程?有效射程?有效杀伤距离?” “红缨导弹斜射距离?” 成才一脸得意,他现在是一个人在对付三个人的提问:“300000,3400,800,1500,4500。” 对面几个伸出来的大拇哥。 第九章 4 一辆主战坦克在前沿打出一个抵近射击,炮声掩盖了人声。这是一辆战车正在模拟阵地里迂回射击,车号上写着207。那是七连三班的战车。 终于到三班了。史今的班列队从靶场旁边跑过,高城在旁边挥挥手让他们停下,他找的是史今,并且神情绝没有从前的融洽,他盯着史今:“希望今天考核后,许三多还能让你乐起来!去吧!” 史今直刷刷地站在参谋们的面前:“报告,七连三班射击完毕,等候下步指示!” 那参谋竟头也没抬,只是哗哗地翻着书,一边找题,一边找回答的士兵名字。 第一个被点出来的,就是许三多,因为他的名字排在最末尾。 参谋还是望都不望,只顾看着题目,机械地提问道:“一零五坦克主炮膛压?” 许三多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没想到参谋却把题看到坦克连那里去了。 但对许三多来说,没事。他开口道:“最大五百零九点五兆帕斯卡,正常四百四十一点三兆帕斯卡。” 参谋没有在意,点点头,接着问了下去:“脱壳穿甲弹1000米距离下降量?” 许三多依然对答如流:“四十七米每秒,一千米立靶密集度为零点三米乘零点三米。” 史今他们一下都愣了,都暗暗地有点觉得怪异。 但旁边的干事却发现题目不对了,忙说错了错了,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不是坦克连的。那位参谋这才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许三多,竟有点纳闷,说:“可是他答得很对啊!”说到这里,不由得问道,“你把整本书都背啦?” 许三多说:“报告,是的!” 参谋好像来劲了,说了一声别太牛了,便急急地翻书。 许三多的回答是:“不牛,我就是个死记硬背。” 参谋笑了:“别吹掉了底,就算是纸,它也六百多页呢。就说你们那车吧,七十三毫米滑膛炮药室容积,后坐长度,最大后坐阻力?” “零点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点零六千牛顿。” 王庆瑞团长从观察室出来,正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着。 参谋不由得喊了一声:“要得。”笑笑就接着问,“技术和结构特点?” 未等回答,干事却阻止了,他说:“喂喂,这又不是数据,你大发了吧?” 没想,那许三多却只管给他背:“该炮系低膛压滑膛炮,身管和炮闩由螺纹连接,采用立楔式炮闩,闩体内装有电击发装置,反后坐装置采用同心式制退复进机……” “行了,行了。”参谋终于叫停了,他发现许三多真的一字没差。 他提笔打算给一个高分,却被一只手拦住,半路杀出个王庆瑞——团长笑了,他看着许三多对张干事说:“张干事,把你们那野战宣传车拉过来!” 那宣传车一来,许三多又开始害怕了。因为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周围的队形也乱了,三班也散了摊了,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还有团部的人,都往这边拥。 这一次,是团长亲自上阵主考了。 他盯着许三多说:“我问你,咱们八二迫击炮的尾管材料是啥?” 王庆瑞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车上的几个重型音箱传出去,响遍了整个靶场。也把许三多吓慌了,他迟疑着,嘴里说:“八……八……八……”整个靶场上,顿时回响着一个“八”字。 史今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往前挤去,说“让我过去。” 团参谋长看见了,指着他:“前边那位回头,你挤什么?” “报告参谋长,我是他班长。”史今说。 参谋长明白了:“给个道,让他过去!” 史今挤到前围,挤到了许三多的身边。许三多看见来了班长,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第九章 5 许三多的嘴也顺了,他说:“八二炮用的是铝合金尾管。” 王庆瑞刁难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项中国首创的技术,是什么?” 许三多拿不定主意了:“全保险引信?旋入式药管?自锁式高低机?套筒式缓冲机?……咱那书上没写。” “就是套筒式缓冲机,”王庆瑞接着问,“豹2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还用在哪种坦克上?” “报告……书上没写!” “不能光看教材,”王庆瑞对许三多不满意了,“那就问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双三七高炮的火控系统?” 许三多紧张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谁了,但团长问的,只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场上空的音箱,几乎都成了许三多的录音机了。 团长看看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便说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许三多给团长不住地点着头。 团长突然问:“你叫什么名来着?是许三多吧?是许三多!” 这时,连长高城正在往这边狂奔,突然一愣:“哪个许三多?” 成才听着广播里那傻子在背书,听了一气,把手上书往屁股下一垫,嘴里嘟囔着:“这个三呆子,还真有傻福!” 靶场的训练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士兵们都上车,许三多也被洪兴国和几个参谋拍着打着送上后车厢,史今都挤不上去,而高城犹自在人群外纳闷。 许三多还昏着,进了车也忽然发现大家对他都有些敬而远之。 甘小宁头一次对许三多另眼看待了,他凑过来问:“许三多,啥时候背的?”许三多说“我们一起背的呗!”甘小宁说:“得了吧,那就两星期工夫,能背成这样?你又不是神童。”这时史今上来了,他说:“先想想你们是不是用心吧!别的不说,你们光背自己手上这点装备,谁又把整本书都看啦?” 车开动的时候,许三多才忽然发现,成才就坐在自己对面,正跟几个兵高谈阔论什么。许三多喊了他一声讨好地说:“成才!我买了烟。”可成才像没听见一样,自己掏出烟,分别地派给大家,嘴里还说:“我觉得这东西关键还是在于个理解,比如说射程30公里吧,你对30公里外打一炮有个概念吗?比如说这枪里的枪机,你没见过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枪机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从来不死记硬背。” 许三多拿着烟的手僵在那块。伍六一瞟成才一眼,拿了一根。 “我抽一支行吗?”伍六一说。许三多连连点头:“当然行,我本来就是想谢谢你们帮我训练才买的。”白铁军挤上前来,说那我也得拿一支。甘小宁说我也要一支。 大家都为许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开心。 七连车在操场边停下,七连兵是擂着鼓下来的,反正鼓舞士气鼓都带着,年轻人也巴不得事情再闹大点。 路过的兵们为之侧目。高城有些不屑,但那表情显然是由得他们闹会吧,到宿舍边终于一举手:“大家都歇了吧!没多大事,本连荣辱不惊。我再说句,早点休息,还没考的那几个班再接再厉!” 但谁也不会急着先进宿舍,都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着。考核不是体能训练,兵们不急着休息。 高城看见散去的兵里史今在对着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么?”高城板着面孔。 “连长,我那兵今儿露脸吧?”史今是得了机会便大着嗓门。 高城看看又被甘小宁几个追着要练拳的许三多,有些难堪地笑笑:“他记性是够泄密标准的。那又怎样?有背书把敌军背趴下的吗?那不如架电脑对敌军狂练五笔字型呢。” 史今希望许三多得到高城的认可:“他现在挺合群了,今天射击也接近平均成绩。” 高城:“好吧,我输,你有一个小小的胜利。是想听这话吗?我给你。我不想对你绷着脸子。我承认你的努力,三班长,有些话这两天一直想对你说,我……” 第九章 6 史今很冒失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想你能承认这个兵,连长。” 高城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又怎么样?他在三班仍是垫底的,有他之后,三班也至今仍是全连的垫底班。他仍然晕车,你看他下车那个迷瞪样,车载步兵晕车……没见着我真还不信……” “快不晕了。他现在大回环能环三十个。”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这上车晕下车倒?他要是能悠三十个,这月的先进班集体我还你们班。” 史今掉头就喊:“许三多!” 高城抱着臂,在史今身后摇摇头。 “报告连长!报告班长!”一眨眼,许三多就过来了。 史今问许三多:“你单杠现在能悠多少个?” “二十七个,”说完自己的声音先小了,“班长你知道的,得在没人的时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史今在许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个。” 许三多吓了一跳:“五十个?班长,这满操场人都看着呢!” “所以就得趁现在练哪!今儿考核不也是人看着吗?你怎么就背啦?” 许三多说:“那是有你站我对面呢。” 史今说:“现在我也站你旁边呀。” 许三多说:“那我是肚子里有啊,这个……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连长,对许三多说:“许三多,连长说了,你要是能悠五十个,这月先进班集体还咱们班。” 许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只好点点头,说真的。 许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劲,说:“那你们别笑我。”掉头就往单双杠那边跑去。他跑到单杠边,抬头看着那副单杠,单杠之上还有一个蓝色的天空,那真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连周围的人声都要远了。许三多狠狠地点点头。 高城苦笑着摇摇头:“区区回环而已,这架势刀山火海一般。” 史今没看他也没听见,史今看着许三多,对他也对许三多来说,就是刀山火海一般。 许三多还站在单杠下,做着刀山火海的准备。高城有些无聊地看了看表,要了旁边兵的茶缸子给自己灌水。旁边的兵早聚了拢来,几个三班的兵给他打着气。 三班全体拉拉队也冲了过来。 于是许三多起跳,三班全体哑然,他挂在单杠上挺了一下,干脆连第一个都没环起来。于是高城活活地被一口茶水呛了一下。几乎全连的兵都在看着,许三多风鸡般挂在单杠上,即使是他也没脸下来。 许三多对史今说:“班长!我重来好吗?” “不好,你记住一个,动真格的时候,没有人给你重来。” 于是许三多委委屈屈提了上去,做了第一个,然后第二个,第三个。 高城已经不想看了,他干脆地要回宿舍,“月黑风高时能做二十七个我信,这时间地点,七个不到。心理啊,问题啊。” 史今一把把他扯住了,并替许三多数着:“别走……七、八、九、十……” 高城无奈:“这么番准备,十个?别死心眼了,这月先进集体本来是要给三班的,嗯,鼓励奖吧。三班大概是第一趟拿鼓励奖,有三班以来。他就算环到五十又怎么样?伍班副,你纪录多少?” 伍六一正呆呆看着单杠上环动的许三多,听人跟他说话,立刻做出副不介意的样子:“小儿学步的玩意,我不记那个数。” 史今实事求是地插话:“两百。” 高城看看在单杠上环动的许三多:“两百,超了极限。虽说是小孩学步,可到这样也能叫个神。他?我洗洗睡了。” 高城转身走了,史今不好再拦。许三多仍在单杠上一个个悠着,如同一架专为此发明的机器。 一群兵簇拥着单杠上的许三多,那个人尽力地在做,看得出他已经找着了重心,让这种圆周运动成了一件并不太耗体力的事情,只是在一百多次天翻地覆的回环后,人眼中的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世界在跃动、倾转、模糊。单杠下的兵安静地看着,默默记着数。 史今已经离单杠很远,并且尽量轻声数着数:“一百八十九……一百九……” 第九章 7 他远得已经靠近洪兴国窗前,索性再靠近隔壁的高城,史今知道在这里大声许三多也听不见,索性对了高城的窗户大声喊:“……一百九十一!” 高城的窗户一下打开了,几乎没撞着史今,高城瞧史今一眼,目光的焦点立刻转向单杠。 单杠上的人仍在回环,动作已经慢下来,无知无觉,无欢喜无失落,只有荡起和落下,倾转,回环。伍六一巡场一样在周围走动着,看不出在记数,原来专注地看已经成了偶尔焦躁地看一眼。 悠到一百九十六时,高城叫道:“伍班副,差点就把纪录给破了。” 伍六一:“我现在能环两百五,应该。” 高城:“嗯……那我信。” 两个人都有些愣神。 “一百九十八!” 操场上爆发出一片遗憾的叹气声,许三多一个没环上去,于是又挂在单杠上如一只风鸡,谁都看得出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紧闭着双眼,问道:“班长,我悠了多少了?有没有五十个呀?” 高城讶然到微微张了张嘴,伍六一抱起的胳臂又放了下来,操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如看一只挂在杠上的怪物。 “没有!”史今和他的士兵都一齐喊道,“还早着呢!” 许三多试图看清眼前晃荡的土地和人群,可早看不清了,汗水早进了眼睛,实际上他甚至听不大清别人说话。 然后他大吼,全无意义但极其悠长“啊”的一声,在草原上他没有心事喊不出来,现在他有了心事,喊得直是声震寰宇。喊完了又荡了上去,世界又开始倾转,天地又开始盘旋。军营已经不再是规则的圆周运动了,而是在飘飞,飘飞回了家,飘飞到了草原,飘飞过修不完的路,飘飞过一辆驶去的火车。一个灵魂像风样掠过,审视着烙在这灵魂上的一切。 没有人声,只有飞翔的风声。 〖htk〗安静,好安静。寂寞,只有风。你知道很多东西就要离你而去了。那个世界。〖ht〗 史今呆呆地看着天穹下的许三多,他的世界也是无声的,只有风。 “三百二十,”史今他忽然伸手擦了擦眼睛,“三百二十一。” 高城的烟烧到了手,一痛扔开,他看上去有些恍惚。 伍六一也差不多。两人一直和史今看着一个方向,并且怀疑自己在做梦。 高城说:“破你纪录啦。” 洪兴国在隔壁伸出脑袋:“早破啦。” 伍六一:“打仗……用不上。” 高城:“也是……那也是个神。” 隔壁的洪兴国忽然越窗而出,重重落地,重重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录下来!早该他妈的录下来!让他坚持,坚持坚持再坚持!” 指导员大人连奔带蹿而去,自然是要借机器。操场上一片寂静,史今也已经不再数数,他背了身子看着墙根。单杠上的人已经像具行尸走肉,缓慢地提起来,缓慢地放下去,挂上良久,汗水滴在地上,再提起来,下一个。 世界成了模糊的红色,因为头部过度充血。单杠下的人兴奋劲早过了,过了,就剩下不忍心,一场全体对一个的欺骗。史今转过身,正了正衣服,走过操场,挤过人群,来到许三多身边,这么长时间,许三多刚完成一次放下。 史今:“许三多。” 许三多不动了,挂在单杠上微微地晃动,如睡着,如做梦,如在刑架上被严刑拷打了几天的人,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个濒死的人:“班……班长……有五十……五十个了吗?” “有了。你过了……过了平均水平线。” 甘小宁:“早就有了!” 一声沉重的大响,许三多掉落在沙坑里,立刻被下边的一帮士兵架住。 第九章 8 史今:“抬!回宿舍!水!葡萄糖!急救箱!医务兵!”一群人把一个人搬回宿舍,同班的甘小宁和白铁军根本挤不上去,只好看着单杠发愣。 单杠上磨破的手掌留下了血迹。 白铁军:“三百三十三……我的天。” 甘小宁:“老天。” 白铁军狠狠地要把他压下去:“苍天!” 七连宿舍内彻底乱套,急救箱、热水、凉水、输液瓶、医务兵在楼道上川流不息,好在现在没人在意内务。史今大步冲连长寝室走过来,高城正站在自己门前发愣,史今过去站住,也不说话。 高城:“人还好?” 史今:“在抢救……连长,帅吗?” 高城看着史今的表情,后者有些悲伤,也有些愤怒。 高城喃喃道:“帅?……什么帅?” “露脸吗?” 高城叹口气,摘了帽子挠头,这动作对他来说很没军人风度:“你想说什么?” 史今:“七连很张扬,可别看不起那些没什么能拿出来张扬的人。” 高城回避开他的目光:“我去弄点……弄点药。”可甭管他想去哪,总之走错了方向,换了个方向走回,正好碰上拿着台数码摄像机跑回来的洪兴国:“完啦?”他很遗憾,“怎么就完啦?多少个?”高城机械地答道:“三三三。” 洪兴国变得更加遗憾:“再多做二十就整好咱团番号啦!怎么不坚持一下呢?” “他不是为这个做的。”高城出去了。 洪兴国在楼道上已经开始拍摄了,看来打算一直拍到三班宿舍里的许三多,并且很专业地伴之以即兴解说:“现在我们来看看创造了一个小小奇迹的士兵许三多,三百三十三,不说在全国吧,在全军也是可以让我们惊讶一下的。他来自三五三团三营七连三班……” 三班宿舍忽然炸出几个兵,闪避不迭,然后是冲出来的许三多,后者的动能像炮弹,动势像醉汉,抓挠着空气和墙根,东摇西晃地寻找着忽然丢失的支点。 一群兵追在后边。甘小宁:“许三多,你要去哪?” 许三多:“吐。” 他抓住了一个支点,抓牢了一看,是成才。成才用一种厌倦加犹豫的神情看他,但终于扶住。 许三多:“成才。” 成才:“疯了,值吗?” 洪兴国不满意了:“成才瞎说什么?这话删掉!许三多,你说句有闪光点的。” 许三多:“要吐。” 成才把他推向旁边的水房,许三多一头扎进,几乎同时听到一个人摔倒的声音。一帮兵扑进去,然后是一个家伙呕吐的声音。 洪兴国遗憾地关掉机器,在过道上守株待兔,并向士兵解释:“这块没有美感,先卡。”说着,他的机器又打开了,由黑转亮之时,许三多被架在史今和几个兵臂弯里,如死狗一般拖过楼道。 洪兴国的解说在画外继续:“许三多同志现在已经是第四次吐了。我希望他能尽快恢复过来,谈谈他的心得和体会。” 但是看来洪兴国的愿望不能实现了,许三多是连脖子都耷拉着。半路杀出个伍六一,叉腿在过道上,拦着所有〖bf〗人:“你〖bfq〗们老这么扶着他,下星期也还是一根面条!” 史今:“你说怎么办?” “别扶!自己走!爬也是自己爬!许三多,站直!” 许三多没动静。 “士兵许三多!立正!” 许三多开始动,从几个人臂弯里挣出来,但他不可能站直,于是去抓旁边人,被伍六一瞪着,所有人都躲着他,有人在笑,有人笑不出来。 许三多:“班长,我难受……你帮帮我。” “许三多……立正!” 许三多像面条一样立正。史今探询地看着伍六一的眼神,伍六一不为所动。 第九章 9 史今:“咱们再挺挺,挺过去就好啦。啊?” “班长……班长,先进集体……先进班集体……咱们有了吗?” 史今:“有了。” 于是许三多一头砸倒下来。史今只好又扶:“现在怎么办?” 伍六一挠挠头:“架回床上吧。毕竟……我也没做过三百三十三个。” 于是那具躯体又被抬向三班宿舍。 洪兴国苦恼地关上机器:“还是境界不高呀。” 许三多又一次被从七连过道上架过。 〖htk〗都说成功的时候人会觉得眩晕,那我晕得无人可比。指导员没能拍到我在单杠上的胜利,只拍到我在单杠下的狼狈。结果让我这样觉得,人前的眩晕和说不出来的苦楚,是我成功的味道。〖ht〗 “砰”的一声,一个人体落在地上的声音。几张床上的人都往起里爬。灯也亮了。 白铁军:“又摔下来了!他摔上瘾了!” 甘小宁:“我就奇怪,他怎么躺着也能掉下来?” 他们把地上的许三多再一次抬上床,史今看来不打算睡了,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 伍六一跳下了床:“今晚我来。” 史今:“你来白天。” 伍六一沉默地点点头,爬上他的上铺。 史今在桌边趴伏着睡。 许三多睡了两天,吐了十四次,掉下床四十七次,摔倒次数无法计算。两天里的感觉好像一颗要被踢出地球的皮球,一个星期以后觉得自己还在单杠上边,旋转、回环。 史今给许三多磨破的手上换药的时候说:“我对不住你,知道吗?” 许三多很虚弱:“没有。” “你做了三百三十三,我说没有五十个。” “没有。” “值吗?” “真值。” 一瓶药水扔在床头,伍六一阴着脸一边看着:“这趟爬起床,就别再指望人照顾了,该怎么着怎么着。” 许三多愕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史今说:“六一说得对,你不比任何人差。不会再有人小看你了,也就是说,不会有人再照顾你了。” 〖htk〗他们要说的更多,从那天起,我是所有人的对手了。〖ht〗 许三多又开始训练了。他刚看清眼前那堆枪械组件,甘小宁就用布将他眼睛蒙上,伸手将那堆组件搅和乱。白铁军坏笑着将一个零件拿走。许三多装了一会儿,在桌上摸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白铁军摇头不迭,直到被伍六一踢了一脚,从他手上抢走那个零件。伍六一把零件交回许三多手上。 许三多在操场上跑步。肩上扛着一支从车上卸下的重机枪,打着沙绑腿,穿着沙背心。伍六一从他身后超过去,那位是一挺机枪,两箱子弹,背上再一个三脚架。整个三班都在身后,现在已经有一个很明显的高下,伍六一和许三多在争抢,甘小宁第三,史今第四,白铁军是老末。 谁都知道,伍六一和许三多在争抢。他不能让许三多战胜他,他不能让许三多成为第一。别人都在他们的身后。 三班几个兵在练近身搏击,甘小宁被打飞了出来,于是只剩下两个人在斗。伍六一招狠力猛,许三多则简直是个躲的天才。许三多终于试着还击,最后两人扭成了一团——互相的手脚都被对方制住,史今笑着吹响哨子。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七连在演练夜间的潜伏与捉舌头。 三班几个全副武装加伪装的士兵从小河边走过去,而后伪装得更彻底的高城从河水里爬上来,除了得意扬扬还是得意扬扬。一双手从身后的泥土里伸了上来,抓住腿就一拽,高城刚摔倒裤裆里就被狠踢了一脚,高城痛得吐口大气,嘴里已经被塞上一个软木塞,高城仍想还击,但身上的武装带已经被往下一退做了绑人的绳索,顺便是连脖子也一块儿勒上。 第九章 10 许三多欢天喜地背着这俘虏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着:“抓住舌头啦!我抓住舌头啦!”高城说不出话,挣扎着喘气,然后,高城被重重地扔在林间的空地上。 一听到许三多的呐喊,侦察兵们顿时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今儿谁演舌头啊?甘小宁心想怎么一下就落进了许三多的手里了。 白铁军也觉得好奇,说:“连长说他派人,保密。” 史今说:“连长就爱搞这套!”说着拍了拍那舌头,“舌头,别不吱声。” 伍六一推了推舌头,突然惊叫起〖bf〗来:“我〖bfq〗靠!这不是连长吗?……背过气去啦?” 众人盯住一看,果然是连长高城。连长横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 白铁军当胸就是力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是人工呼吸。高城动弹起来,一脚先把白铁军踹了翻倒:“不要动不动就人工呼吸!……谁抓的我?伍班副还是三班长?甘小宁?” “报告,是许三多!”伍六一回答。 高城神情怪异地看看许三多:“阴沟里翻船……许三多,以后抓舌头不要勒脖子,舌头也是人,舌头……也需要喘气的。” 高城悻悻地在三班作业簿上打了个钩——这时,每个人都开始意识到了,许三多正在成为每一个人的对手。 他伏在战车上的半露式射击也越来越出色了,子弹只要出去,几乎看不到打偏的了。他打的全部是点射,行进间打点射,极好的心理素质,从一个目标转向下一个目标动作幅度极小,射击时完全没有犹豫,他已经是个很老练的士兵。在点射声中身边的扫射声格外刺耳,那居然是来自史今,没恢复好的右手很难吃住枪身的震动,他几乎要用半匣子弹才能打掉一个目标。 白铁军坐在靶坑里,愁苦地听着上边的枪声,同时又在那绝情坑主下面的“正”字上添上一横。旁边是许三多的大号及正字,从那褪色来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年多的士兵生活,让许三多的脸上已经退去了憨气,二十岁的年龄在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些稚气,可射击的训练,却让他的眼光变得锐利了。 一句话,如果说许三多曾经蒙昧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启蒙了。 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得不逐渐接受许三多在很多方面是优秀的这个现实。 史今拿着面锦旗笑嘻嘻地走进连队的活动室看着正看书的高城,“集团军侦察兵技能第二,许三多挣的。” “搁那吧!”高城指了指正墙当中的一块,几乎就在集体一等功旁边,嘴上没好气,但他给了个最醒目的位置。 对史今高城问:“三班长,你个人射击成绩排在三班第八,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了。” 史今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因为全班都上去了。” “可你本季度个人成绩低于上季度,这怎么说?” “可是三班总体成绩高于上季度呀。” “我说你个人哪。你最近怎么喜欢装傻?” 史今垂下了头:“我……会努力的。” 高城也不好再说下去了,另起了个话头:“下月,国庆,山地演习,突发性质的,很重要。机会不多了,别告诉别人。” “是。信不过我也该信得着三班。” 高城对史今仍是相当信任的,于是不再严肃,从身边一堆书里掏出一张刚刻好的光碟,就着桌面推过去:“这应该是你们班的东西。” “什么?” “某家伙晕到不人不鬼的片断。你们净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团里也没法当光荣事迹。我说删前给我刻张盘。” “谢谢,”史今几乎是很郑重,“谢谢连长。” 高城把书抬得很高,做出一副我在看书的样子,好像对许三多满不在乎。 当史今和许三多在操场上散步,史今已经乐开了花,他举着那张光碟有些许的激动:“这就是地位。连长能想着你,有东西给你留一份,就是你在这里有了生存空间。别泄劲,许三多,好好干。” 许三多很冷静:“班长,是不是你现在准走不了了?” 史今开心地笑了:“当然!全师最棒的八个兵有两个在三班,这个班长还走得了吗?” 许三多无限满足地咧开了嘴。当笑容还没有发展到最灿烂的时候,却冻结了,许三多看见成才和七班的几个人在沙坑里摔跤。 许三多和班长再见后走向沙坑,而成才看见许三多过来,站了起来就要走开。许三多叫住他:“成才,我爸来信,说你爸在地里摔了一跤。” 成才绝对是不给半分脸地走开,只听到他转身后的声音:“我爸来信,说他已经爬起来了。” 许三多站住了,脸上强烈的落寞,然后他看史今远去的背影。他知道他的班长是他的朋友,但他不知道班长也是他现在唯一的朋友。〖lm〗 第十章 1  许三多赶上了入伍来第一次大演习,那不是在眼前这草原上,他们得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演习场。一路上,士兵们的心几乎都一个劲地跟着摇摇晃晃的车厢晃着,中国兵哪有空像美国兵那样逛呀,大部分人没离过营的时间都是按年头算了。所以,这种全副武装的演习,总是从骨子里感到新鲜激动。也许小兵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演习的意义——万吨的装备拉进山,国庆战备,温带森林、山地,海拔2100米,气温平均二十一点五摄氏度。对许三多他们团重装部队来说,大象追野兔。钢七连就是这次演习的先锋连。 在运兵车厢的震颤声中,伍六一这些习惯长途旅行的人已经开始找地方睡觉打牌,许三多仍在对车外打量着,这车外流逝而过的一切仍让他觉得新奇。 “看什么,许三多?”史今拍拍他。 “外面,好大,都没去过。” “会去的。我们都会去的。” “这是第二次出门,上次是和班长一起来咱们团。上次光顾哭,什么都没看见。” “一路上都是平原。跟我家一个样,阔得没边。” “跟我家不一样。我得好好看看这个平原。” 史今笑笑,他甚至不愿意去打扰许三多看着车外憧憬的目光。然后他看看旁边,成才也在往车厢外看着,那份憧憬和专注和许三多是一样的。 夜幕淹没了军列的一声汽笛长鸣。车厢里的人都已经睡了,只剩下几点昏暗的灯光。许三多大睁着眼睛,不长旅行的人在这种噪声中怕是很难睡得着的,他就着灯光看书,那是本英汉对照的《快乐王子》,许三多看得极艰难,他的看法是遮住下边的汉字,蒙一段再对照下边的汉字。他也看得很专心,一边看一边擦眼眶,很善感地哭着。 史今笑他:“别看了。如果你不注意视力,学了英语也当不好兵。” 许三多吸吸鼻子:“我不是在学。这本书很好,它让人很伤心,真的,很伤心很伤心,有一尊快乐的雕像,忽然有一天他懂得了伤心。他看见……” “别看了。”史今翻个身又睡着。 于是许三多只好看车外边,什么也看不见,偶尔有几点灯光一掠而过。许三多仍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看着外边擦着眼泪。他忽然发现成才在车厢一角,仍和他一样在看外边,有些伤感也有些茫然,许三多知道成才是不会和他说话的,他掉过了头,一支烟却扔了过来。 许三多捡起那支烟,发现那是来自成才,成才对他示意,许三多轻手轻脚过去,说车厢里不让抽烟。 “你不是不抽烟吗?”成才看着他。 许三多笑,把烟还给成才,他当然知道那只是打个招呼。 “都算了吧,毕竟咱俩是老乡。” 许三多简直感激涕零:“嗯。”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我记着数呢,你看了五个钟头了,我看了四个钟头。这说明你想得比我还多。” 许三多不好意思了:“我什么也没想。” “你还在哭。” “那是我看书看难受了。” “童话呀,”成才颇为不屑,“快乐王子呀。你想点实用的好吗?” “好……你说人会伤心死吗?” “你死个给我看?想点有用的行吗?” “嗯,想了。” 成才看了许三多一眼,好像对方还没明白,他继续说:“我就总在想。我怎么能做得更好一点。狙击手比赛,我只拿到第三,我在七连出不来头。” 许三多瞪大了眼睛:“我们讲协同的啊。” “协同。连里让你协同做后进,你愿意吗?” 许三多愣一会儿,摇摇头。 “你现在可太不像听天由命的人了,”成才看看周围,确定所有人都睡着又说,“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总得有人说。我想跟你说,如果这次演习没有突出表现,我想去三连。” 许三多愣了,看一下周围睡着的人,他说:“你疯了?” 成才摇摇头:“我没疯。” 许三多迅速压低声音说:“你疯了!钢七连只有淘汰的兵,没有跳槽的兵。” 第十章 2 “那我就做第一个。七连好兵太多了,在这里要被埋掉的。三连要尖子兵,到三连我能拔头筹。” “你可以……你可以好好做啊!” “我不是你啊,许三多。你是个聪明人,别瞪着我,我前不久才发现原来你是聪明人,你又比傻子还认真。在七连谁能抢得过你?你不知道连你们班的人都被你压得喘不过气吗?” 许三多快把两个眉毛拧到一起了:“别说我聪明,从来没人说我聪明。” 成才轻轻地问许三多:“聪明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说我很会找机会。” 成才点头:“你看,你心里也有这个词,你知道找机会。” “是你跟我说的,你说生存不易,机会有限。” “你记住了。” “谁跟我说话我都会记住的,谁说话我都会记住啊。”他有些发急,声音也大了。 成才指着车窗外的群山:“看见外边的山了吗?知道是什么山?” 许三多:“不知道。” 成才:“对,你那会光顾哭了。我告诉你,是咱们来时经过的山。” 许三多默默地看着成才,成才接着说:“来时我很傻,现在也不够聪明。我只是想,再经过这座山的时候,我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再经过这座山时,不能是人家要我走,是我自己要走,有一个更好的地方等着我,一种比现在还精彩的生活。” 许三多问:“走?干吗走?走到哪?” “走回没穿这身军装的日子。许三多,两年役期很快就满了,现在有限的不光是机会,还有时间。” 许三多看看外边的山,又看看成才,因为成才传染给他共同的忧虑,那座山现在也有了特殊的意味。 列车一到站,士兵们就迅速地在山峦前安营扎寨起来,可是,野战炊事车刚刚开始准备做饭,一个参谋打团部营房里火急火燎跑了出来,说:“团长命令,遭遇敌军空袭,我方野战炊事车全部炸毁!” 士兵看看天,什么也没有:“什么空袭呀?” “一句话就把我们炸啦?”有人问道。 “假设敌情,懂吗?各炊事班,应急作业预备!”参谋说。炊事兵只好在营房不远的空地上,刨起了土来,刨得土屑纷飞。 野战营房,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团首长作战决心图,团长正和参谋长还几个连长,一块打量着眼前的沙盘,团长王庆瑞有些担心说:“基本上哪个坡都超过了咱们的火炮最大仰角,山林密布,对所有重型火炮射界也是极大障碍。” “我车上是人,人没有最大仰角。”高城说。 王庆瑞叹口气:“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冲击坦克暂时用作火力支援,几个装甲步兵连变阵为刀锋,咱们对手这支是专业蓝军部队。” “专业蓝军?”有人费解地问。 参谋长解释道:“每军区仅有一支,主要业务就是研究友军弱点,针对其弱点进行训练,在演习中予以致命打击。说白了,就是专业找茬部队。” 王庆瑞思索了一会儿,强调说:“这次演习的蓝军也搞得格外诡秘,咱们到现在没发现过蓝军部队的影子。他们战法缺德,已经有四支重装部队折在他们手上。” 于是都轻松不起来了,沉默地看着沙盘,似乎打算把那套沙盘装入心里。 史今正在野战的车场上调整车上的高射机枪,同时安装激光发射器。许三多悄悄地摸到他身边:“这就是激光发射器吗?” 史今点头:“别乱动,这玩意射到眼睛上也能伤人眼的。” 许三多心不在焉地把手拿开。 史今一眼看出他的心事:“心事很重嘛?” 许三多犹豫着:“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史今笑:“可以。” “成才要走。”许三多说。 史今果然一愣:“他告诉你的?” 许三多点点头:“他想跳槽,去红三连……你不会告诉连长吧?” 史今说:“答应你了,我就不会说的,我想他要走,有他的理由。” 第十章 3 “他说在七连会被埋掉,他说我把七连人都压没了。班长,我现在知道成才为什么不理我了。” 史今说:“他只是习惯了你比他差,不习惯你比他好。等他习惯了你比他好,他会理你的。” “我不想,”许三多说,“可我不想比别人好啊……我只是想不拖后腿。我就是想干得好一点,让你提干,让你留下来!” 史今苦笑着道:“如果我真能提干,怎么还做班长?我得去军校学习,或者没提了,复员,一样的,对你来说一样的,就是走了。就是说人终归是要分手的,一起过了一关又一关,但总是要分手。成才要走,你只有希望他好,但别的做不了什么。” 许三多愤怒、无奈、沮丧:“这算什么?他要走,你也走,这算什么?” “不算什么。你入伍时没宣过誓吗?如果不记得,咱连队门口就有。回去看看,你就知道咱们已经选择了这种生活。” “那里边没说这个。” “它说了你要放弃的东西,我、成才,都在里边,还有很多你很看重的人,很多事。” “它没说明白!” 许三多执拗得让史今苦笑,史今伸了只手敲打他的头盔:“它说得很明白,而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或者我就不该跟你说?你继续那么糊里糊涂地高兴着?” 史今叹了口气,回头继续忙着自己的激光发射器:“你这样出色的士兵不该是糊里糊涂的。” “我是后进!”他重重地跳下车强调着,“后进!” 史今再没看他,仔细地完成最后的安装手续。许三多靠着车坐下,两手夹在两腿间,两手抱着自己的枪,发愣。 远处的信号弹和照明弹忽然被打上天空,伴随着零碎的枪响,那完全是即兴的,不代表任何军事信号。 第一发绿色信号弹在清晨的森林间悠悠升起。 这片林地刚才还是空寂无人的,低沉的引擎声忽然响彻云霄,七连伪装良好的步战车迅速抢占了林地间的主要通道,它们刚看起来还像灌木丛。 现在车上所有的枪炮全部对准了林地外那片未知的空地。 连长指挥车里,高城正在几个武装的士兵中用车内通话系统呼叫着:“各班注意,各连于三分钟后向453方向发起冲击,我们的任务是以最大机动速度抢占蓝军防区的034高地建立阵地,如果可能,对敌纵深进行火力侦察。各车准备,看红色信号弹行事……” 蓝军阵地一直是静悄悄的!洪兴国猜测着:“兴许准备打阵地仗吧?”高城摇头否定:“不会这么蠢。咱们的三五三团擅长攻坚。”一发红色信号弹终于升上了天空,高城立刻兴奋地呐喊着:“冲击!”钢七连的两杆连旗,八面威风地打了起来,十辆步战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射了出去。然而,那发红色弹还没落地,从七连侧面的山峦间,几架直升机已经贴地爬升,后发而先至地冲向钢七连冲击的山头。 “发现蓝军!发现蓝军!” 高机动单兵防空导弹迅速向那里瞄准,但对方实在飞得太低,第一发导弹刚飞出去,目标已经下沉至山峦以下。更多的飞机远远地掠过树梢高度,又沉下树梢高度,在看不见的地方响起爆炸和火箭的呼啸——看不见的地方是部队的后方。洪兴国大喊:“那是指挥部!”高城不理他:“加速冲击。”“指挥部被袭击!”洪兴国急了。 “原计划不变,”高城看着在冲击中颠簸的地平线,声音很小,是说给自己听的,“回头它也比我们快了六倍。” 指挥部方向也开始响起地面火炮和防空导弹发射的声音,一架直升机被浓烟笼罩了,消失于人们的视线。 洪兴国:“打下来一架!” 高城甚至没回头看,他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已经被蓝军占领的冲击目标。车里的电台乱成一片。 “山峦,又有两架武直飞向你方。高度20,速度300。” “我是山狮。3、4、7号补给点遭遇袭击。4、7号瘫痪。” “我是山峦。山獾继续冲击。山獾继续冲击。” 高城拿起通话器:“明白。山獾继续冲击。”他的神情已经越发沉重起来。 第十章 4 领头车刚接近山地,从林地里一声轰响,车体上的激光装置感应到激光光束,冒出了白烟,那杆“装甲之虎”的旗顿时被白烟淹没了。 “下车!下车!各连协同进攻!”高城指挥着。 一辆车的舱门还没打开,又一股白烟冒出。士兵们骂骂咧咧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一个一个地都翻出了白牌。他们都“阵亡”了。 散开!五十米间隔推进! 高城看那两辆车上的兵,气不打一处来:“平常说什么呢?上车要猛,下车要快!没下车折损五分之一!躺下,你们现在都是尸体!” 话音未落,一声怪异的枪声传来,高城下意识地闪在车后。又是一枪,那明显是冲着他来的。高城顾不得叫喊,使劲把身子伏低了。 车上的重火器开始轰鸣,反应过来的七连三班向那里扑去。成才在瞄准镜里搜索,只能看见摇晃的草丛。几名士兵从不同方位扑进目标区域,一通扫射,但是空地上只有两个用过的火箭发射器犹在滚动。 七连很快就学乖了,他们的步兵随时在前沿警戒着。 这时的高城,正看着两个一次性使用的火箭发射器发愣。指导员洪兴国很惊讶:“打完就扔的,一次性使用。这是明年咱们团才换装的!他们现在就用上了!” 高城翻了翻手上的弹壳:“枪声也不是八一杠,是九五枪族。那东西咱们也是明年才换装。对手的装备比咱们领先一代。刚才两个点射企图明显,先打车,把人逼下车再打指战员,这需要极好的观察力和心理素质。” 洪兴国说:“要等坦克连上来一起推进吗?” 高城死死盯着前方,对洪兴国说:“我推进,你在这里接应。” 沉寂的战场忽然又响起了爆炸和枪声,那是来自七连的后方。七连的士兵以班为单位,在林地间推进着。他们现在已经弃车就步了。丛林间山峦间不时冒出些零零星星的枪焰,弄得七连想还击的时候都晚了。” 甘小宁的头盔上忽然冒出白烟,他只好摘下头盔,躺倒在了地上,“我没听见枪响啊?”他倒在地上大声抗议道。 “无声的!各班化整为零,发挥个人优势!”史今用手势指挥道。 大部队终于到来了。洪兴国望穿秋水,终于望出了满脸的喜色。然后他愣住,因为打头车冒着白烟,坦克连连长乖乖地从车上跳下,很守规矩地翻出了自己的白牌:“让人家摸啦!又是地雷又是炮,炊事车、补给车都让人给炸了!指导员,要不先让炊事班埋锅造饭吧?他们活着的不让吃,咱牺牲的可还会肚子饿呀?” 洪兴国气得一挥手,道:“我还没牺牲呢!” 说完向着等候的步战车跑去。 成才的瞄准镜里,终于找到一个淹没在树丛后的人影。 枪声清脆一响,成才将树丛后的人影打出了一股白烟。 “击毙一个!”成才高兴得猛地跳了起来。 “去看看!到底是哪支部队!”高城命令道。 伍六一带着几个人,早就冲了出去。其他人成散兵线在后边跟着。 可他们挑开树丛一看,后边空空如也。 白铁军不满地喊了起来:“他们违规了!被打中了还跑!” “没有违规。肯定是两个人,活的把死的背走了。”伍六一仔细查看着地面。 伍六一看见地上扔着的一支九五突击步枪,对一直在用八一枪族的他来说,实在是个抵挡不住的诱惑:“至少缴获敌械一支。”说着他伸手去拿,我倒要看看这九五有什么特别…… 史今说:“别动!”话稍晚了点,砰地炸响,伍六一被白烟淹没了。 第十章 5 白烟飘散,露出伍六一的身形,提着那支九五,神情看上去有点悲哀。 “我这就算是死了,”伍六一苦笑着说,“你们要小心饵雷呀。” 高城在查看着地图,远处的枪炮声响得比这里更为热烈,近处的电台紧张地响个不停。除了几个通信员以外,他周围坐的大部分是已经战死的人。高城尽量不去看他们,那部分人也尽量让自己做最安静的人群。 甘小宁小声对着伍六一抱怨:“你怎么也会挂呢?” 伍六一咳了一声:“你看见支据说明年就要换装的枪,忍得住不碰吗?” 甘小宁想了想,哑然:“蓝军可真他妈缺德。” 高城回头看他们一眼,几个人闭嘴,败兵也许还可言勇,死人却实在没什么好张扬的。 几个士兵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报告连长!”一边喊,一边给他看手上一个牌子,上边写着“水源已投毒”。 高城说:“我明白了,大家嚼压缩干粮吧!”回头看了一眼伍六一说,“你们可以去喝水。” 伍六一几个却不去,而是带头拿出野战口粮艰难地嚼着。 高城嘀咕着说:“愚蠢的义气。” 甘小宁只管做着鬼脸,一口一口艰难地咽着。 这时洪兴国从步战车跳下,往这边走来,他告诉高城:“刚跟指挥部联络过。主力攻击部队改变计划移师回防,坦克连和补给基地都被切断,蓝军已经三次袭击指挥部了,不过没吃下来。”他擦擦汗,转头问高城怎么不推进了? “山峦命令原地候命。”高城看看近在咫尺的山峰,以往那个距离对步战车来说是一蹴而就,现在却遥不可及。通信兵从指挥车上探出头来:“连长,指挥部。” 高城过去的时候显得有些急躁。洪兴国看看周围已经意识到,七连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挫折。 一会儿,高城大踏步回来了,神情甚至比去时更加难看:“加固阵地,原地防守。”他看着洪兴国,叹气说,“放弃进攻了,主战场现在在指挥部位置。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消耗敌军,随时准备移师回防。” 洪兴国愣住了:“我没打过这样的仗。” 高城说:“嗯,没有单纯的守方,单纯的攻方。” 又一个波次的直升机从树梢的视线下高度掠过,听得见声音看不见队形,然后是爆炸。七连人的神情也又一次紧缩了。对抗开始第三个小时……这是蓝军对指挥部第四次袭击。 战地上的夜,连车影都看不清楚了。成才伏在最密的枝叶之下,连枪管都在不妨碍射击的前提下捆缠了树叶。如果他平时有些浮躁,那么一枪在手时就躁气去尽,只剩下沉着。他的眼睛像与瞄准镜长在一起了,枪管的指向在难以觉察地调整,并且看起来已经这样待了几个小时。他旁边还有其他几个射手,许三多就在旁边,为了不妨碍射击,他连许三多递给他的压缩干粮和水都没要。 许三多有点跑神,注意力在成才身上实在更多于注意警戒区。成才终于慢慢伸手,调整了一下瞄准镜。他一直在观察的一处树丛终于现形了,枝丛中有一处枝叶动得不太自然,对方像他一样伪装得很彻底,也一样沉得住气。 击发,枪声中那处枝丛冒出了白烟。他连忙翻滚开,蓝军的枪声立刻响了,那是冲他来的。 “九点方位毙敌一名。还有狙击手存在!”七连接到成才的报告,还击的火力已经打成了一片,高城蹲在成才身边用望远镜观察。 洪兴国也在边上看:“拖尸体吗?至少能知道哪路的。” 高城摇头:“不了。这距离去也白搭,搞不好还被消耗几个。”他拍拍成才的钢盔,“回去后你给大家讲讲狙击要领。” 成才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然后匍匐着爬向另一处早看好的狙击位置,顺便拍了下许三多的肩:“掩护我。” 第十章 6 许三多跟着他爬向那处位置,并且把最好的隐蔽地点留给成才。 幽暗的森林里,一个警戒的哨兵忽然被身后的一束红光套住了,随着,一声轻微的枪声,哨兵也死去了。几乎与此同时,车灯刷地全打开了,枪炮声顿时响成一片。 照明弹中,有人影在树林中飞蹿着撤退,但所有的枪炮都追随了过去。随后,又沉寂了下来。三班向假想敌撤退的方向搜索而去。 “肯定收拾了四五个!这回可把他们狠狠地搞了一下子。”洪兴国有些暗暗地兴奋。 搜索的士兵又是空手而回,没有尸体。 高城有些无奈地笑了:“不抛弃,不放弃,这作风倒是挺像咱们。没得说,活的背个死的,一下废两个,咱们就多给蓝军制造尸体。” 远处的枪声忽然一下换了节奏,那是因为八一枪族的射击忽然换成了九五枪族的大发言,伴随着杀伤武器的爆炸。高城的脸色忽然变得不太好看了:“撤回追击部队。” 在战车火力支援范围之外,也在照明弹范围之外,追击的几个步兵排遭遇了伏击。枪声、爆炸、夜光弹道、看不见人的对手,让这一切比白昼时更像一场真实的战争。 三班中线上,另两个班侧翼,在随机的阵地上抵抗着丛林里对手的袭击。史今对着手下的兵喊:“顶住!等战车上来!”在他戴着的夜视镜里,绿色的丛林里交织着白色的弹道,忽然枝叶中显出一个人影,那是史今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对手之一,他清楚地看见那个人摘下夜视镜。 摘掉夜视镜!史今喊的时候已经知道来不及了,对方甩手,投掷体飞出,然后强光在丛林间爆开,那和照明弹是两回事,太强的光线让七连戴着夜视镜的人视力暂时报废,而七连的夜视镜本来就不够分配到人,整支追击分队等于被一下打瞎了。 史今最后能做的事情是闭上眼睛,在强光之后猛烈地开火,想尽可能阻挠对手多一点时间。但蓝军现在已经全无顾忌了,能对抗的已经剩不下几人,史今一个人在枝丛中冲杀,人影在枝丛中蹿动,弹雨倾泻,史今身上冒出白烟。 许三多向着枪焰闪处猛扫了一气,看着史今在身前坐倒,然后躺倒,那像极了一个在战场上流尽了鲜血的牺牲者,许三多惊惧得忘了开枪:“班长?!” 惊慌的许三多连枪都扔了,滚爬到史今身边,并且深信会看到一个已死或者将死的史今。 史今安静地躺着,然后翻出自己身上的白牌:“就是这个结果。我预见到了。” “你没事!”许三多他开始笑,“看我傻的,这是假的,是演习嘛。” 但史今说话的语气像是死了一样:“把枪捡起来。以后真没人照顾你了,你再也不能做错事情。” 许三多机械地拿起枪,他看周围,影子一样的对手已经消失,追击分队的大部分人已经躺倒,他们身上冒出的烟与射击时的硝烟在林中交织出厚重的雾气。 许三多沉静下来,他坐在史今身边,像一个真正的幸存者。而在他周围,三班仅有的两名幸存者:许三多和白铁军迎来了第一丝隐约的晨曦。 〖htk〗不是假的,对骄傲的七连来说,这样的失败就像死了一半。后来我才知道,远远不止一半。〖ht〗 第十章 7 许三多在晨光熹微之下的脸被人瞄准着,十字准星套在他那张心事重重的脸上移动。他坐在三班的战车旁边,舱门敞开着,里边躺着个本事不大命却大的白铁军。 洪兴国看见了:“成才,你拿枪乱瞄什么?” 成才把瞄准镜移开了,他心情好得出奇,绝不以指导员的呵斥为意。这是在七连层层加固的防御阵地,在战车和木土工事搭构的环形火力保护下,人人都可以轻松一点。 成才把枪立起来了:“许三多,你过来!”他恐怕是全阵地上最高兴的人了。其他人都阴着脸在想事。 许三多看看他,又看看阵地一角那些翻白牌的人,史今、伍六一都在其列,并且在某种程度上真把自己当成死人。 成才继续喊:“你来,有要紧事跟你说。” 许三多就过来,怏怏站住,并且没忘了拉他一把,在一个隐蔽位置卧倒。 “你干掉几个?”成才问他。 “不知道。他们开枪,你们开枪,我也开枪,就这样。” “我知道。我干掉四个!我在瞄准镜里清清楚楚看见我干掉了他们!我一个人比一个班歼敌数量还多!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很有意思吗?太有意思了!你不知道我的枪套住目标时的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而且这个世界由我来控制,只要我手指头一动……” 成才的话没说完,许三多告诉他:“我不懂。”他是对成才的生活理论不明白。 成才说:“你不懂,是因为你不好斗。许三多,我不想走了。” 这是许三多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他眼睛忽然一亮,说:“真的?” “去了红三连就没有参加这种对抗演习的机会了,红三连甚至都没有狙击手。可到三连转士官是稳稳当当的,在七连就悬?” 许三多认真地想了想说:“最好你又做狙击手又转士官。” 成才笑了,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呢?许三多,我从小就知道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所以一定要找准目标,因为这个代价……都会很贵,比你想得到的还贵,现在我在选择我的目标。” 说到目标,忍不住又拿枪口对着许三多晃晃,许三多对着那个枪口温和地微笑:“七连吧。咱们一块儿来的呀。” 许三多竭力想着词:“你这次表现又这么好,连长还说要你回去教狙击课呢。这是一个……” 成才打断了他:“机会。又转士官又拿狙击枪的机会。” “嗯,我现在快明白机会这个词了。” “我想留下来。”成才最后说,不光对他,对许三多这都是一个足以让阳光变得明媚的决定,两人学着看过的电影,将两只拳头轻轻地顶了一下。 白铁军也很高兴,他对着挂了白牌的人,将身上几根破烟摇出来,插在土堆里点上,合了十也不知念的哪门子经。 伍六一有点看不过去,白铁皮你搞什么? “我在伤逝,怀念我逝去的战友。” 甘小宁插嘴了:“逝归逝,k你可一点不含糊啊。怎么就把他给活下来了?” “那是啊,找个原子弹都打不到的阴沟乱放枪,他会死?祸害千年。”伍六一也加入了鄙视白铁军的行列。 白铁军诚恳地对着大家说:“我的信条是好死不如赖活,活下来才能战斗。我会为你们报仇的,战友们……”话没说完,伍六一一块石头砸了过去,甘小宁索性大飞脚踢了过来。白铁军连滚带爬地跑,边跑边喊:“战争啊!连死人都让人没安全感!” 那些人还真没心情追他,白铁军到了安全距离就左一个翻滚,右一个侧步,十足一铁血战士的表情:“烈士们,我这个pose怎么样?” 一声枪响,白铁军的pose让滚滚白烟遮住。 白铁军死了!全体吓得马上卧倒。成才却一翻身上了树杈,他刚才拿枪乱指时枪是没上弹的,翻滚间已经装上了弹匣。成才现在打出了十足的自信,再翻身已经蹲踞,他迅速找着了对面山坡上的目标。那是一个披着全套伪装器材的人,像是一棵会运动的枯树,看上去如异世界闯入的来客,他正在向另一个方向瞄准。 成才放松,用准星套准那人的头部,力求一枪中的。但那家伙的直觉简直像动物一样灵敏,转身,根本看不出他瞄准,成才只来得及看见对方瞄准镜闪烁的微光,那表示枪口已经正对了自己。 成才的瞳孔顿时缩小了,然后在砰的一声枪响中,他被白烟笼罩了。 第十章 8 一切都晚了,只听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树上的成才,冒着白烟翻了下来,心灰意冷地躺在了树下。许三多惊慌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说:“我没死,可是我完了。” 方才的飞扬和希望都不见了,许三多在成才那里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 “一枪就给我踢出演习。我还有什么机会?”成才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躺下,去得洒脱,倒未必释然,说真的是失落至极。 许三多从掩体后抬身,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山峦,管他真敌人假敌人吧,一个昼夜间把对他很要紧的两个人判了死刑,许三多脸上充满愤怒。 “许三多注意隐蔽!”史今恼火地吼道。 看着远方的树林,许三多的脸上出现一种很少有的情绪,他也恼火了。 洪兴国:“去几个人搜索,别过战车支援范围。” 许三多从掩体后一跃而出,他做了第一个,而且是远远领先的第一个。 许三多山林里玩命地飞奔着。 又是一声枪响,但没有打到他的身上,他往前一跃,闪进了树丛中,终于,他看见了对方的一个身影。 那就是袁朗,特种兵队长。 许三多从侧道绕了上去,树枝抽得他一脸的血痕,他不在乎。他冲到袁朗刚才站着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许三多忽然听着身后一声轻响,回身一看,不远处有人已正从树上跃下,落地未稳便用微声枪向他瞄准。 许三多怔住了,他是七连第一个直面敌人的人。 袁朗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脸,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丛林迷彩,背上挎着一只他从没见过怪模怪样的无托狙击步枪,腋下还挎着一支超短型冲锋枪。 袁朗手里的枪响了。 许三多下意识间,也向对方冲去,看起来他像是滑倒的,滑倒的时候也把对方绞倒在了地上。两人立刻绞作了一团。许三多用步枪拼命绞住对方想向他射击的那支手枪,一使劲,两支枪都飞了出去。 许三多的枪没有了。 袁朗也没有时间再掏枪。 两人索性跳起来,噼噼啪啪地玩起了拳来。都是军队中无声而致命的毫无花哨的招式。随后赶来的史今,离这已经不远了。袁朗好不容易摆脱开了许三多的缠斗,刚刚掏出枪来,许三多已经连落叶带土撒了过去,而且几乎同时,他整个人也撞了过去,把袁朗的枪口撞歪了,袁朗只好就手把许三多扔了出去。 大概是没想过会碰上这么个不要命的对手,袁朗掉头就跑。许三多从山坡上一路滚下,爬起来就追。 一路追赶,前边已经是一道陡峭的绝壁。袁朗回头看看许三多,许三多因这地形而大生振奋,加快步子。袁朗开始徒手往山壁上攀缘,许三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跟上。 前方再没有可以抓手的石头,两人都进入一条绝路,袁朗终于无可奈何地回头,看起来很不情愿地用冲锋枪向许三多瞄准。 许三多一下扑过去,居然在这间不盈寸的峭壁上想把对方扭住。袁朗是绝没想到碰上这么个愣主,枪脱了手,顺着山壁一掉到底。许三多也往下滑了好几米。 袁朗实在是不想跟这个奇怪家伙缠战了,他打算爬上壁顶。许三多手足并用地紧追,他动作没有袁朗的娴熟,但那份顾前不顾后让他紧追不舍。 袁朗停住,抬起一只脚,如果一脚踢过去许三多只有一滚到底的份儿,袁朗看着那张鲜血长流的脸有些犹豫,甚至有些感动。 “这么玩命,值吗?”袁朗终于被逼出了第一句话。 值不值许三多都已经一把扣住了他的脚,并且不打算放开,并且继续在往上爬还打算扣住他更多的要害。袁朗没反抗,但是抱怨。 袁朗:“你居然还要抓我舌头?” 洪兴国和紧追而来的七连士兵莫名其妙看着那俩在几十米空中僵持不下的人,洪兴国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快回去拿绳子!” 士兵问:“用得着绑人吗?” “救人!” 第十章 9 高城匆匆赶来时。许三多和袁朗已经被从山壁上缒了下来,几个士兵正在做收尾工作,更多的兵们在交头接耳。 洪兴国有点哭笑不得地对高城说:“许三多抓了个活的,比咱们官大得多。” 那已经是副团职了,但高城看不出任何喜色,他走过去看着坐在地上的袁朗,后者正由医务兵包扎着在刚才格斗中造成的轻伤,高城看他的军衔,他的军装,也看他的武器。 袁朗也看看他,正打算翻出身上的白牌。被高城阻住了:“不用翻牌,你没阵亡,只是被我们抓了活的。” 袁朗还真就不翻了:“我好像有点冤。” 对方的口气硬,高城也不软:“折在战场上的人谁都可以说这个字,你现在是七连的俘虏。” “嗯,坦白讲,不冤,”袁朗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对抗结束,跟您的连队打战损比高达一比九,这种战我们打不起。” “您拿一个换我们九个?”高城惊了。 “本来是想一个换二十五个,最好零伤亡。” 高城默然,看看他的部队,坦白讲,他的部队已经剩不下多少人了:“还是不知道您的来路。” “我叫袁朗。” “我说来路。” “不该问的别问嘛。” “您明知道一小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高城有些激动了,“很多人被踢出这场演习,完全没有机会。” 袁朗笑笑,凑近高城耳边:“老a。” 高城淡然点点头:“谢谢。”说完他走向他的阵地下令,“收队,回防。” 他离开袁朗后,神情可看不出半点轻松,那份沉重连洪兴国都看了出来。 洪兴国问:“怎么?” “老a。” “什么a?” “特种作战大队……我们还能拿枪的人剩不到三成了。”高城迅速把洪兴国传染上了怏怏的情绪,知道内情的现场指战员情绪都低落下来。 袁朗轻松地整理着自己的装备,一个士兵把他的枪械放在他的身边,钢七连有些不好办,他们不好意思真缴一个中校的械。袁朗显然是打算作为俘虏跟回七连的阵地。他看着刚包扎完毕从身边经过的许三多,后者半个脑袋都被绷带包了,那归功于刚才亡命的追赶。 袁朗笑了:“士兵,我是你的俘虏。” 许三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机械地敬了个礼,沉默着。 “我的武器该由你保管,”袁朗笑笑,“如果真打仗的话,它们是你的战利品。” 许三多捡起地上那个小小的武器库,狙击枪、冲锋枪、手枪,抱着走开,显得很疲倦。袁朗用种备觉有趣的眼神看着他。 王庆瑞和他的军官们皱着眉看着眼前的沙盘,代表红蓝方兵力的标示已经完全交错在一起,乱了,这场对抗从一开始就被蓝军的主动搞乱了。三五三团已经被对手逼得枕戈待旦了,几辆战车随时对着外围空地,防空武器随时搜索着天际。 周围的丛林里仍自冒着硝烟,这里曾有过的战斗不亚于七连在前沿的激烈。 三发绿色信号在暮气霭霭的山林间升起了。集结在山脚下的士兵们,纷纷地钻进了步战车里。演习,结束了。 裁定是平局收场。在这次演习中攻不成攻,守不成守。号称攻方的三五三团全过程中就无隙发动像样的攻势,守的蓝军打一开始倒以劣势兵力四面出击,三五三团重装部队的数量优势和火力优势完全无法发挥,至今连蓝军指挥部位置都没能确定……全线战损比高达十五比一……攻方被迫防守,这也算是输了。王庆瑞固执地将“输了”二字放大调门。 第十章 10 几乎同时一架直升机从山峦后转出来,时间间隔之短,以致防空组的某位士兵下意识地把手上的导弹发射器抬了一抬。那架直升机径直在指挥部空地上降下,几个被迷彩包裹得几乎不亚于一线作战部队的家伙跳下来,他们对红军指挥部熟到这种程度,看都不看就径直走向伪装良好的指挥部帐篷。三五三重装团戒备地看着——这些折磨了他们整整一个昼夜的人。 几个特种作战大队的军官进来,为首那个叫铁路的家伙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无人引导便走向团长王庆瑞对面的座位坐下。王庆瑞看着他,他看着王庆瑞。王庆瑞从手边的烟盒里拿出根烟叼上,并且看来明显不打算给对方一支,铁路自己伸手拿了一支,并且用王庆瑞的火机点上,而且看样子绝对是不打算给对方点火。 王庆瑞抓住对方的手,把还燃着的火拖到自己烟上,点上。 不仅三五三的军官,两个特种作战大队的军官也看得有些发愣。 铁路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有意拿你的指挥部做诱饵?” “嗯。” 铁路懊恼道:“我上当了。” “是上当了。” “吃掉你的指挥部是彻底的胜利。可一旦开战,有几个彻底的胜利?应该全力摧毁你的后勤补给线。” 王庆瑞点点头:“我也有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找你的指挥部,它绝对没有我这里的防御森严。” 铁路笑了:“那是,远远不如。” “找到就能摧毁,可是它在哪?”王庆瑞看了看那庞大的沙盘,那真是一直让他困惑的问题。 铁路又笑了:“在你面前,还有外边那架直升机。” “一直在天上,没有固定地点?” “一直在飞。” “只是一架直升机?” 铁路点点头:“我能跟我的任何战斗人员即时联络,袭击你的任何一个节点。” “几个人,你的指挥部?” “九个。” 王庆瑞看看他庞大的指挥部,近百个专职人员串接从指挥部到前沿的十几个环节,仅仅这帐篷里的各个分部门就不止九个,巨大的沙盘,名目繁多的各种设备,数十吨的伪装器材,以及必需的,整个工兵连抢工出来的庞大防御工事。 “这是我的指挥部,我拿它当诱饵是迫不得已,”王庆瑞苦笑,“你错在战术上,你犯了就不会再犯。我错在战斗机制和编成上,那要纠正是三年、五年,更多。平局,可我是输家。” 铁路:“总部会告诉你,这就是这次对抗的目的。” 王庆瑞再没说话,他吸烟,这回扔给了铁路一支。 一屋子的军官都僵着,不知该摆着架子还是共同检讨。 步战车轰轰地回驶,车上的兵都显得有点疲惫,因为这明显不是一场大捷。对抗中被击毁的战车候在路边,当大队驶过时,便怏怏跟在后边。 车里的三班士兵都沉默着,并且在步战车里坐出如仪仗队一般的严肃,许三多抱着四支枪,他自己的和袁朗的,放在以往那是大家传观的热点,但现在袁朗坐在他们中间——一个搭顺风车的俘虏。袁朗瞄瞄这个,瞄瞄那个,倒似自己做了主人一般。 “你们这八一杠用得还行吗?” 甘小宁说:“报告,还行!” “其实八一杠不错,我们这枪的问题在于瞄准基线太高了,昨天我方一名狙击手就因为这个被干掉了。你们的射手用的什么武器?” 甘小宁:“报告首长,是八五狙!” 许三多:“射手叫成才……报告首长。” 袁朗又眯起眼睛盯着许三多:“尊姓大名,小兄弟?” “我叫……这个……我又犯错了……”许三多恐怕还很少碰上袁朗这样放松的军人,那他就不适应,求援地看史今。 史今拄了枪直直地坐着,心思远在不可知处。 伍六一替他说了:“他叫许三多,首长。”他没忘了瞪许三多一眼,因为在面对一个中校时,许三多恐怕是全车最没有军仪的一个人。 袁朗笑笑:“绰号拼命三郎吗?” “我犯浑。”许三多小声支吾。 袁朗笑着看看全车人:“他为什么这么勇于认错?或者说急于认错?” 第十章 11 许三多再度用目光向史今求援,而史今好像看不见他,他只好又转回来:“我总是做错……没有事情不做错。” 袁朗:“什么事情错了,这次是?” 恐怕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许三多是什么事情错了,都是常练格斗技术的人,短暂而毫无保留的厮拼中,许三多伤得更重,而袁朗嘴角淌着血,右脸有些乌青,一个义务兵把团职军官打成了这样。 “我这个……出手太重。” 袁朗拿手指揩揩嘴角:“这个?就算这是个错吧——为什么犯这个错呢?” 许三多第三次看史今,他几乎绝望了,史今从在对抗中翻出白牌后就几乎没再说过话。 许三多:“因为……我朋友想在对抗中好好表现……他被您击毙了……没有机会……” 伍六一忍不住了:“许三多!”说着转向袁朗,替许三多解释,“他表达不清。不是这种原因。是钢七连的荣誉感,战斗……” 袁朗:“明白了,我很抱歉。”他有些过于郑重地向全车人欠了欠身子,“对不起。” 一车人都有些难堪,对这样的歉意是否应该接受。 一直僵坐的史今却忽然向袁朗点了点头,说出他被击毙后的第一句话:“没关系,首长。” 号称被击毁的野战炊事车又开动起来,司务长得意扬扬对着路边驶回的战车队嚷嚷:“馋不馋嘴的都给我听好啦!今儿晚上各连大会餐!”情绪忽然高昂起来,士兵们尽力地吸着鼻子,已经整整一个昼夜靠压缩饼干生活的士兵们吸着鼻子,早已经饿坏了。 战车队在林间的空地上环行,在倾轧出的漫天烟尘中停入自己的位置。袁朗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他并没走开,看着那些沉默而心事重重的士兵一个个从战车上跳下。许三多是最后一个,他跟在史今身后下来,抱着一堆武器。 袁朗叫住了他:“许三多?” 许三多机械地又想敬礼,然后想起妨碍自己敬礼的这些枪械是谁的,他忙送回袁朗手上。 “喜欢这枪吗?” 许三多看一眼,点点头,一个摸枪的人对没摸过的枪械总有永恒的好奇。 “想要吗?” 许三多这回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了。人家当然不可能拿这种东西送他:“这是……军队财产。” 袁朗笑着摇头:“我是说,有兴趣上我们那吗?” 三班的兵几乎就近在咫尺,气氛忽然变得沉闷之极,袁朗在大庭广众之下忽然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 许三多的回答让他们松了一口气:“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 “是回答我吗?” “嗯。” 三班仍然像原来一样面无表情,但气氛忽然轻松多了。 袁朗笑了笑,迎向正走过来的高城和他握手,从这会起许三多对他像再不存在一样。 高城:“我们晚上聚餐。” 袁朗:“我们不聚。” 高城彬彬有礼但并不热情:“要来吗?” 第十章 12 袁朗指了指一辆刚驶进空地的高机动越野车,那东西对习惯重装履带车的钢七连来说又是个新奇货。驾驶员齐桓径直把车开到两人身边:“报告,来接您回营地。” 袁朗看看表:“几点出发?” “八点十五。” “要的东西带来没有?” “还有四箱,全搬来了。”齐桓一举一动都有武夫的利落,两次就从后厢搬下四箱啤酒。袁朗冲高城示意:“连长,我就先告辞了,这是对七连兄弟表示的一点意思,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高城似笑非笑:“老a水准是比老步高,啤酒还全是青岛规格?” “都是兄弟们嘴里省下来的。不成意思,再见。” 高城还礼:“后会有期。” 野战部队少客套,高城看着那车消失在暮色中,扭头找人:“司务长,咱们的苹果捡四箱好的给人送过去。” 司务长:“就开饭了。” “那吃完饭送过去,”高城转身走了。 三班仍站在原地没动过窝,看着袁朗的车驶走,所有人轻松了些,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史今:“解散。” 许三多:“班长?” 史今拍拍他的肩走开,甘小宁拍拍他另一边肩,白铁军则比出个傻蛋的手势。伍六一回头看看他:“你做对一件事情,总算。” 许三多站在步战车边发呆。 营地现在最活跃的是炊事班,他们在炊事车边忙的那劲头,嚷嚷的声音之大好像他们就是上帝。参加对抗的兵现在是一副松懈的神情,有些营房里传来口琴声和吉他声。居然有一天能够无所事事地等饭,这对七连来说真是天堂了。 许三多却在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寻找着成才。成才正坐在战车后擦拭着他的狙击步枪。找到成才后,许三多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成才让他看他的枪:“看,它漂亮吗?”他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那支纤长的步枪,并且擦掉一丝除他没人能感觉到的纤尘。许三多由衷地夸奖着这支枪:“真漂亮!” 听着暮色下的那些吉他和歌声,成才眼神迷迷离离的,有些想哭。 “多好听,”成才说,“我一直很想学,有时做梦还梦见自己在学,可醒来我知道我没时间,我是个狙击手,要做狙击手就做最好的狙击手。”成才抚摸着手上的枪说,“我把时间都花在它上边了。每次我想弹吉他的时候,我就想,我是所有人里边最会用枪的,我还是最好的。现在我看见那个中校用枪……看他用枪……”成才有些茫然地模仿了一下袁朗用枪的姿势,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射手来说,那实在是个噩梦,另一个射手在几百米外的狙击居然如在十米内用手枪射击一样自如和迅速,成才已经就觉得没有任何指望了。” 许三多呆呆看着他的朋友,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lm〗 第十一章 1  营房的群落里亮起灯光,七连的会餐开始了。 这次会餐是在露天下的车场边进行的,几个车灯被拧往这边作为照明,这使会餐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之气。司务长张罗着炊事兵用一个个钢食盒把菜端了上来,没什么好的,就是肉管够,酒管喝,十足的野战部队习气。 高城对着他的一连兵,举起了盛酒的饭盒,看着,暮色下的兵显得有些低沉,因为七连还没吃过这样的败仗,高城也不知道说啥好。 “七连的兄弟们!”高城猛发一声吼道。 “到!”全连的兵都齐声响应着。 “我本来寻思就不会餐了,打了败仗还会什么餐?”高城说,“可指导员说,打了败仗尤其得会餐,鼓舞士气嘛。” 一旁的洪兴国觉得这样说不好,便暗暗地捅了他一下。 “那就会吧!可是钢七连的士气绷了五十多年啦,钢七连的士气还用鼓舞吗?” “不用!”全连的兵像炸了窝似的。 洪兴国高兴了,对高城点了点头。高城端起饭盒,继续道:“所以我提议,这第一杯酒,咱们为败仗喝一杯!这杯酒会喝不会喝都得喝,因为败仗是咱们不愿打,可是已经打了!” 洪兴国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可高城已经仰脖子灌了个汁水淋漓,洪兴国只好也喝了。 刹那间,全连响起了喝酒声。 “第二杯酒,为胜仗喝一杯,这一杯,有信心打胜仗的才喝,没信心的,歇吧!” 他又喝了,全连哪还有个不喝的,又是一阵牛饮。说是两杯,实则是两饭盒,一饭盒就是一瓶子又三分之一,两口喝了两瓶多,很多人已经开始打晃了。洪兴国就是最先晃的。高城当然也晃了。高城在他耳边问:“指导员,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洪兴国摇头说:“……没……没。”高城说:“那你也说两句吧。”洪兴国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饭盒:“这第三杯……第三杯,大家清清肚子,胃里填点东西,能喝的接着喝!” 几百只手伸在早在旁边列队的餐盘,本就压抑着的部队顿时闹腾开了。 高城端着饭盒,眼睛已经有点发直。他面前是史今。 高城:“三班长……” 史今:“嗯?” 高城:“你是我最好的兵。王八羔子……你是我最好的兵……可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前途……我一向是相信你的……” 史今:“别说了。这么多年,我敬你一个吧,连长。” 高城是来者不拒,一饭盒倒下去说话也更无忌惮了:“为什么不是你抓了那个俘虏呢?许三多,跟你班长比你算个什么呢?” 许三多不愿喝酒也不愿跟人比拳脚,他守着几箱啤酒发呆,有时心不在焉地给没酒的人倒上酒,完全没听清高城在说什么,听见高城说他的名字,就跑来:“报告连长,什么事?” 史今扭头冲许三多挥手:“没事……连长,他很帅吧,今天?” 高城似笑非笑:“他很帅……可你怎么办?”他是自说自话,史今也由得他,转向许三多:“许三多,干得不错,有意义。”这个词对许三多和他有些特别的意思,他挤挤眼睛。 许三多追问:“什么是意义?” 史今愣了愣,许三多沮丧,又有些愤怒,像是自以为长大了却发现仍被人当做孩子,如果以往他坚信,那么现在他怀疑。 史今:“我说做不得准,这种事要你自己解释。” 许三多:“我不要做准,只要个解释。” “我回答不了你。” 背后突然传来伍六一的叫喊:“许三多!”许三多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狠狠推了个踉跄。 第十一章 2 “因为你把所有事情都扔给别人!你什么都不管!好像他就该为了你一个人!我讨厌你,知道吗?他照顾你,全都在照顾你!你怎么不问他现在想什么?有问吗?问他现在有什么事情!”伍六一一下接一下地推搡,许三多没有反抗也想不起反抗,眼里只有伍六一被醉意和怒火烧得炽热的眼睛,然后换上了史今,他把自己插在两人间做一个缓冲垫子:“别这样,六一……别这样!” 高城还坐着,喝了一口酒,并不打算去阻止这小小的纠纷。 洪兴国有些着急:“老七,你不管呀?” 高城并不理会:“合理冲撞……是合理的。” “连长!”背后有人叫他。 高城回了头,成才端着一饭盒酒在那站着,而且肯定酝酿了很久。 成才:“我敬您一个酒。” 说着,成才已经一饭盒喝下去了。 “连长,我要转连。”成才把心里话给端出来了。 高城跟着也喝了一碗,跟着毫无理由地笑着,笑完了坐下,想了好久才问道:“你要什么?”成才借着酒劲,再一次告诉连长:“我要转连,转到别的连队。”成才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到了。高城放下了饭盒,站了起来。安静是可以传染的,从那一角传染到了那一群,传染了整个刚才还喧哗的酒圈子,整个圈子都安静下来,伍六一惯性地推了许三多最后一下,然后整个人群静止。 高城站到成才面前,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看着他:“再说一次。” 成〖bf〗才:“我〖bfq〗会去别的连队。已经联系好了,是背着您干的。我向您告别,连长。”他和高城,和所有的人都像是凝固了,许三多难过地将头转向一边。 “还有哪个连?哪个连比钢七连更好?”高城疑惑地问道。 成才打着晃,站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 〖htk〗我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以为这是最坏的一切,并为之迷惘。〖ht〗 只有许三多没醉,看看他们都差不多了,他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那样的喧闹,在外边的树下,随意地遛着。看见司务长正一箱箱地往车上搬苹果,便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许三多说。 司务长说“再搬一箱就够了。” 许三多说:“您要去哪儿?我想跟您走走。” 司务长一听有人作陪,便乐了,说“不爱热闹啊?”许三多说:“主要是不爱喝酒。”司务长点点头说:“我跟你一样,爱看热闹,不爱凑热闹。我要去看老a。”许三多愣了愣,就上车去了。 特种兵的营房已经拆得就剩个尾声了,几架直升机正在空地上转动着旋翼。 司务长终于看到了要找的袁朗,便喂喂喂地走了上去,袁朗一看叫他的人后边还有一个许三多,便笑着问道:“你也来了?” 司务长说“我是七连司务长,连长让我给你们送苹果来。” 袁朗指着快要消失的营房说:“我们这就要走了,还是心领了吧?”司务长不干,说“心领就是不要,你不要,我们连长非一个个塞我嘴里不行。” 袁朗只好答应收下了。 袁朗的笑声总是朗朗的让许三多感到亲切,他真的有点留恋。 “你们就走啊?”他对袁朗问道。 袁朗肯定地点点头说:“从来就是天南地北的,我都不知道下一顿吃的是担担面还是牛肉拉面。” “好走。”许三多说道。 袁朗忽地一愣,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快接受许三多的这种说话风格的。袁朗有些期望地问:“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没有来找你。如果知道是来这……就不来了。” 袁朗苦笑:“我是自作多情了。怎么啦?你们不是在聚餐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我不合群。” “可不孤僻。看得出,你很努力要和大家走到一起。突然跑到一个没有战 友的地方,这不是你干的事情。” 许三多有点想哭:“我的朋友要离开七连了,好朋友。被你击毙的那个!” 袁朗默然了一会儿,让内疚慢慢过去,但他不打算表现出来了,他已经说过对不起了。“离开你的人和事还会更多的。而且……如果你能意识到他们离开了,他们对你都很重要。” “不会的!我已经很努力地不让他们离开我!” “这和你的努力有关系吗?” 第十一章 3 “有关系”那脸上写着十足的信心和决心,那让袁朗觉得再多说一句都是残忍。他只好拍拍许三多的肩。“祝你心想事成。”特种兵实在动作太快,这时已经基本登机完毕,这让袁朗说话也带上了匆忙:“本来想问你最后一次,想不想来我们这,现在不用问了。许三多我走了,你记住,对你这样的人生命是有意义的,你的梦想总会在前边的什么地方等着你。” 他走向敞开的直升机后舱门,那里现在在等着他一个人。许三多看着那个人和那机舱里一舱全副武装的兵,他充满了失落。他不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 那个小小的机群爬升升空了,在旋舞的落叶中消失,似乎从来没来过一样。 军列在铁路回驶,现在它载满的那些装甲车终于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平原。 成才一个人完全占据了车厢一角,那是因为没人愿意跟他待在一个地方。连他所在的七班也尽量忘却他的存在。成才那天晚上用一饭盒青岛啤酒创造了七连的一个历史,他做了七连连史上第一个跳槽的兵。连长跟他干了那盒酒,他不可能挽留一个跳槽的兵。像来时一样,他孤独地看着车厢外,车厢外是他指点给许三多看过的那座山。 回连队不久,成才就办完了手续,准备调去红三连任班副去了,并且很快会转成士官。他和连长的那盒酒干得图穷匕首见,也干净了成才和七连的情谊,让他在七连再无容身之处。 他真的成了钢七连第一个跳槽的兵。临走时,成才打开背包,里边有三条烟,分别是塔山、红河和建设,成才将那条塔山扔在了桌上。 “给大家抽的。”他说。 但谁都没有反应。成才也不期待什么反应,许三多帮他拿了行李就出门去了。到门口时成才回身敬礼,所有人中,只有班长面无表情地给他还礼。 许三多跟在成才身后穿过操场,外边在下雨,操场上没有一个兵,但几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里看着,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叛徒。成才咬着牙默默地走着。 〖htk〗这很简单,拎起日常用品去另一个宿舍即可,可这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前狙击手成才到了三连后会发挥他在文体方面的才能,成才告诉我他舍不得狙击步枪,可他也说,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个代价肯定比你想到的……要贵。 〖ht〗 他们终于走出了钢七连的视线,成才转身看着许三多:“你回去吧,你没必要陪我受这个……惩罚”。 “我送你。” “你没必要同情我。” “我佩服你!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也敢要!” 成才暴怒转身,一脚把水洼里的水踢得许三多一身都是。许三多没闪没避。 骄傲的成才蹲在地上开始哭泣:“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红三连这边,倒是十分的活跃。指导员亲自把成才迎进宿舍里:“这个连现在正是大换血的时候,以后你就是骨干了!就你在七连的表现我们是绝对信得过的,过两月师里田径赛还指着你露一手呢!还有许三多,你也回来吧,你原来就是咱们连的,你跟成才不是老乡吗?你们俩要联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长跑,咱们连就把全师给震啦!” 成才马上拦住了指导员的话,他说:“他是钢七连最好的兵,他不会来这的。”何红涛沉默了,那等同说红三连只收次货。许三多也在一旁沉默着,看着成才一件一件地摆着自己的东西,看看摆得差不多,便扯了扯成才,说:“成才,我先回去啦。” 成才默默地点点头,说:“许三多,你以后要常来看我。”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的眼里尽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实不想离开七连。 成才说:“许三多,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在连里交了那么些人,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来送我。”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说:“他们不像你想得那样的。” 第十一章 4 〖htk〗我忽然明白班长跟我说话时为什么经常叹气。〖ht〗 许三多落寞地冒着小雨往回走的时候,正碰上史今出来找他。团里命令,让他一个人明天去师部做夜间射击示范。许三多想也不想,问〖bf〗道:“那〖bfq〗咱们什么时候走?” 史今说:“我不去,就你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马上就大了,他〖bf〗说:“为〖bfq〗什么你不去?我的夜间射击是你教的呀!” 史今有些怔忡,甚至说,有点痛苦。〖bf〗说:“我〖bfq〗不去……自然有不让我去的理由。” 许三多有点着急:“为什么?” 史今苦笑,他快被许三多逼得走投无路〖bf〗了:“许〖bfq〗三多,你的为什么可越来越多了。” 许三多很认真地问〖bf〗道:“你〖bfq〗在想什么?有什么事吗?伍班副说我什么都不管,从来不管别人。可你不一样啊,有事你要跟我说,像对伍班副一样。我能担当事了,我很努力的,我们是朋友。你当我小孩,我当你朋友。” 史今抬头看看天,让脸上被浇洒了更多的雨水,然后看看许三多,笑笑:“你今天真是有点……怪怪的。成才走了,很伤心?”其实正像伍六一说的,许三多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够顾到自己的情绪,小得史今一句话就能把他引回自己的情绪。许三多迅速地沮丧起来,刚才机枪似的发问与其说因为关心,不如因为愤怒。 史今安慰他:“跟你说件事吧,小学三年级我有个好朋友,我们同桌,一直同桌,后来她走了,我很伤心,我觉得心都碎了,真的,很痛,两天睡不着觉。” 许三多专心而大有同感地听着,几乎要揉揉眼睛:“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了。哦,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 许三多松了口气,“那就好。” 史今忽然有些调皮的神色:“想知道她去了哪儿,又从哪儿回来吗?” 许三多仍沉重着:“想。” “我们调座位,一周一调,她给调开了。一个月以后,她又调回来了,我们又同桌了。” 许三多:“啊?”他笑,笑了第一声就打住他知道班长在说他。 史今含着笑:“三连到七连,是个天涯海角的距离吗?明天就算你想不见成才吧,我是说就算啊——办得到吗?不定哪天你们就又共一张桌子。人总是要分嘛,分得还会越来越远,可你也在长啊,腿会越长越长,有一天,你觉得从天南到地北,也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是啊是啊,”许三多迅速地开怀了,“我真傻。” “是有点傻,你都是老兵了。” 许三多轻声地笑,揉揉眼睛。 “老兵,可以回七连了吗?该打背包了。” 他跟着史今迈开步子,双人成列。史今今天使劲开着玩笑,简直是竭力开着玩笑:“顺便说一声,那个跟我生离死别足足一月的同桌,是个女孩。” 许三多终于开始大笑,因为在队列中,无声地大笑。 许三多并没打算违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今传达的命令。他坐上一辆军用越野车,就报到去了。越野车的前边,是师部参谋,正翻看着许三多的材料。但他有点不可理解,他问许三多:“你的成绩骄人!怎么还没升士官?” 许三多:“我初中毕业。” “那不是唯一标尺。” “七连的好兵很多。” 参谋显然并不相信:“还有比你好的?”他是自言自语,许三多也不做回答的企图,反倒他转脸间看见车后的一个人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车已经实在离得太远。 许三多极目看着。 参谋也扭头看问:“谁呀?” “像是我班长,”许三多对自己摇着头,“不会的,他回宿舍了。” 第十一章 5 这是不需要一个师参谋操心的琐事,参谋点点头,合上了许三多的资料:“转士官吧,你绝对够格。” 许三多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史今。他最后看了一眼驶远的越野车,横穿过马路。他仍没穿雨衣,雨虽然不大也快把他浇透了。他去车场,也许是这条路太长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路过车场的时候,伍六一和几个兵正冒着雨给露天下的战车盖上篷布,史今本是从旁边路过,机械地上去帮手。 伍六一觉出他不对:“怎么不穿雨衣?” 史今摇了摇头,走开。他现在已经无法掩饰了,沮丧和绝望袭了上来,在风雨中走得都有些飘摇。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拿着自己的雨衣追了上来:“命令下来了?”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紧紧地把他抱住。 高城在寝室里大口地烧着烟,看着窗户上纵横的雨水,他甚至不愿意直对着说话的洪兴国。洪兴国叹道:“夜间从来是三班长的强项,惯例是他去。这回临阵换人只说明一个问题,命令已经到了,就在团部。” 高城嗯了一声,意思是知道。 洪兴国轻声地说:“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 高城:“嗯。” “得做准备。” “怎么准备?怎么准备?!” 洪兴国面对高城的逼问,有点无奈:“情绪,他的情绪。他辛苦了这么多年,得让人笑着走……” “怎么笑?你给我笑一个!笑啊!” “老七!”洪兴国起身把虚掩的房门关紧了。 高城的气来得快泄得也快,因为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发作对象:“不公平。我可以拿全连的任何人换他留下,比如那个最出头露脸的许三多……” 洪兴国:“我会留许三多,任何团部的军官也都会选择许三多。” 高城瞪着他:“你摆出那副他妈的……” 洪兴国没等他说完:“得了得了。我只是说,像个连长那样想问题,好吗?” 于是高城改成了瞪着窗户外边。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 夜雨浇淋着远处微闪的灯光,枪声间隙而有节奏地在响,观看的人都是内行,解说词也简短之极。许三多在射击,对他来说,简单得像是呼吸,只是偶尔停下换个弹匣或者更换一种武器。 微光射击。 灯全灭了,许三多戴上一副微光镜,绿色视野中的靶子甚至很难找出来,许三多射击,换弹,射击,换武器,射击,频率和白昼射击几乎是一码事。他的射击位置上有了越来越多的观望者,那都是军阶远高过他的军官。 军官:“谈谈经验,许三多。” “就是瞄准,射击。”他很清楚没人会对这样的回答满意,又补充说,“我班长打得比我好,我们连有个狙击手也比我打得好……原来是我们连的。” 王庆瑞在人群里插话,他一直是观望者之一:“这个兵谦虚。低着头吃草的牛,吃得最多。他思考也像牛反刍。说真的,他是我见过不多几个会思考的兵。”军官们轻笑。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任何士兵会做的那样。 第十一章 6 〖htk〗我很想说不对,士兵很会思考,服从命令的同时都在思考。可我是个士兵,士兵不该当众说出自己的思考。〖ht〗 军官们走向下一个射手。一名军官拍拍许三多的肩,是接他来的那名师参谋:“许三多,能教别人吗?” 许三多:“能。” 参谋:“留下教吧。一个月。” 许三多:“服从命令。” 服从命令之后是深深的失落,那种失落看得仍未走开的王庆瑞叹了口气。一个月很快的……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有点情绪,走的时候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师部,团长王庆瑞正在参加一个由更多高层举行的会议,师长正在谈着一个沉重的议题:“我们一直在改,一直在触及筋骨。从摩托化到半机械,从半机械到机械,现在是从机械到信息,短短两个年代,在座的大部分都经历过这个进程,坦白讲不轻松,最不轻松的是人走人留,送走了很多光荣的老部队,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跟我们一起。” 师长说得斩钉截铁,他说的是实在话,实在到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勾起一段或这或那相关的回忆。 师长:“王团长!我们希望把三五三作为试点单位。” 王庆瑞:“责无……旁贷。”他稍为停顿了一下,谁都知道那一下停顿代表什么。 师长:“有什么困难?” 王庆瑞:“最大的困难您已经说过——人。” 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对视着,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心情。 师长:“能克服吗?” 王庆瑞:“能克服。” 师部会已经开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续上了水,很多的烟蒂被摁灭在烟缸,满了的烟缸又换上空的烟缸,这样的会议实在是个痛苦的进程。 师长:“照顾好他们。” 王庆瑞:“只怕他们不要求照顾。”他看着会议桌,眼神像看着具体的某个人。 师长需要三五三团尽快拿出重编部队的初步方案。王庆瑞叹气:“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是整支部队,需要时间。” 师长:“我希望我的军官有这样的概念,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王庆瑞闭上眼睛想了想,这小小一瞬,一丝痛苦之色从眉间掠过:“一个月。” “一个月,要具体到人。” “当然要具体……”王庆瑞停顿了至少五秒钟,像是怕惊扰到往下要说出的两个字——“到人。” 就在师部召开这次回忆的同时,史今走上了他当兵生涯的最后一段路。高城最后一次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史今像在做梦:“要求?” “说具体的,工作落实,户口……不穿军装了,要考虑现实。” “可不是。” “说呀。” “有要求。”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说。” 史今:“总是说我们在保卫首都,可我……从来没见过天安门。” 高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过了一会儿,才静静地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车驾驶座上,他等着史今上车。 史今上车时,整个宿舍空地外的活动都停滞了,那是完全公开的秘密。 高城开着车。这辆漆着迷彩,裹着伪装网的吉普车挤在城市的车流里像个异类,并且它已经迷路,还压过了停车带。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频繁地说,间杂着敬礼。史今在车里看着城市的华灯初上,他有孩童一样兴奋的目光。高城终于搞定,火气冲天地回来:“我在这里长大的,可我永远搞不懂这里的交规!” 史今:“好漂亮。”那些人们早就习惯甚至厌烦的一切,在他眼里近似天堂。 第十一章 7 高〖bf〗城:“每〖bfq〗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机大队,呼叫支援!二环又堵啦!” 史今:“真该叫三多和六一都来看看。” 同一片天空下的许三多正在纠正一个射手的姿势。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叫他一样,看看湛蓝的天穹。今晚无雨,有星。 高城和史今已经接近他们这趟旅途的终点,高城将车并入慢车道,让史今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史今看了一会儿就不仅是在看了,在哭,由着眼泪从睁大的眼睛往外流,但他仍在看,车再慢也有个限度,他只有车驶过的这段时间可以满足自己的心愿。 一包纸巾递过来,高城尽量不看他。 史〖bf〗今:“我〖bfq〗班长说,有眼泪时别擦,由它自己干就谁也看不出来。”他微笑,“这叫自然干。”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真的过得很快! 王庆瑞的车在师部办公楼前停下,他仍坐在车上没动,把手上的一份文件又翻了翻。司机并不想打扰他,轻轻地把车熄了火。王庆瑞意识到什么,把材料合上,塞回厚厚的牛皮纸卷宗袋。那是份三五三团的整编方案,师部会议上议定本月必须呈交的东西。王庆瑞下车,进师部,缓慢而沉重,忽然有点像个老人。 等他再次从师部出来时,手上已没了那份文件,心情仍然不爽利。他在上车时发现了许三多,后者正拎着自己简单的行装在等待。王庆瑞将一只手伸到方向盘上摁喇叭。 对忽然看见一个本团人的许三多来说,实在是惊喜,即使是个团长。他跑过来。 许三多:“团长好。” 王庆瑞似笑非笑:“幸亏你只教一个月,表扬你的电话我都接烦了。” 许三多:“对不起。” 王庆瑞当然不是要为这事兴师问罪:“在干吗?” “这边没事了,我在等车回去。” “明天才有车去三五三。” “那我碰碰运气。” 王庆瑞苦笑,因为有个人会蠢到等一辆明天才会走的车:“你运气不错,有辆车走了。” 许三多立刻四顾:“哪辆?” 王庆瑞:“这辆。” 许三多不吭气了,和本团团长同车,不用想他就沉重起来。 王庆瑞:“你宁可多耗一天吗?……我一路也想有个说话的伴呢。”他发现这个对这个人不大有用,所以很快换了一种语气:“上车,这是命令。” 许三多上车,和他的行李缩在车后座的一角。 车在驶,轮在转,车里人各种的心事也在转。说是要找个人说话,却弄上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的家伙,王庆瑞也只好找话说。 “许三多,还在背技术资料吗?” “不背了。那很傻……而且,很多更有用的事情……要做。” 他不太敢确定是对是错,也许该囫囵吞枣背了回去。 “那做什么?” “看书……咱们图书馆目录从a到z,我才看到d……没时间。” 司机咬着牙乐,王庆瑞则看不出赞同与反对:“你是这样看书的?从a到z?” “我不知道怎么看……我没文化。” 他是准备迎接批评,但王庆瑞不再说话,一只手指轻轻扣着车窗,好一会儿:“钢七连怎么样,许三多?” “我在努力。” “不是查你的表现,是问你的感觉。” “好。” “怎么个好?” 第十一章 8 “好就是好,就是……很好。” 王庆瑞看着车窗外有点茫然,他是理解那个简单的字的,尤其从一个兵嘴里说出来:“如果没了呢?” “怎会没了呢?” “我是打个比方。” “为什么没了呢?” 王庆瑞:“假如……”他从车内的倒镜里看见许三多,那位是真真切切地已经开始发愁,他笑,“就是开个玩笑。” 许三多点点头,机械地笑笑。王庆瑞暗暗地叹着气:“你知道吗?以前我就盼换装新型主战坦克,现在真要换了,我又害怕。因为老坦克是四人乘员组的,新坦克自动装弹,只要三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bf〗多:“明〖bfq〗白。因为三个就要走一个。”他近乎庆幸——幸好七连是使步战车。 王庆瑞:“跟你的战友分离过吗?许三多。” “有啊。” “挺得住吗?” “挺得住。” 听许三多这么说,王庆瑞心情多少好受了些。可许三多跟着又说了:“就现在。我跟他们分开一个月了。还好,挺过去了,我这就回去了。” 王庆瑞的心情无法抑制地被他又送入一个低谷。显然,他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时不能告诉许三多。那就是他刚才拿着的“机密”。 到了团部大院许三多下车后,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载他回来的车驶开。车上的王庆瑞直直地看着前边,像在想事又像在想事。 〖htk〗我好像又把人给郁闷了。我经常一无所知地让人郁闷。〖ht〗 回家比团长大人的心情更重要,目送的程式完毕,许三多拎了东西径去他的连队,步履几近轻快。 七连的一切让人欣慰地没有改变,宿舍外的活动场地上只有一个执勤的兵。许三多张望着走过,微笑,敬礼,回家。执勤兵犹豫地看着那个走进楼道里的背影。 宿舍里没人,这很正常,训练嘛。许三多让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们该在的位置,正看的书放桌上,要看的书放柜里,水杯在柜上,背包入墙上的列,卧具回墙上,一切都熟悉得让他愉悦。 然后抬头,上铺是一张空铺板,史今是上铺。许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证明自己视觉上出现了问题。铺板是木质,粗糙,空得狰狞。然后他转身,刚才有样东西被他从视觉里忽略过了:一个打好的,将要被人背走的迷彩包。 七连那执勤兵仍在空地上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着三班宿舍的窗户。窗户忽然一下打开了,说打开不合适,就力度来说更像撞开。许三多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人呢?!” 执勤兵想说点什么,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许三多用一种疯狂的速度穿越着团部大院,军容和军仪早扔到九霄云外了,他冲散了一个队列,跳过了一个花坛,一路违反着森严的规定。两名警卫连的兵追在他的身后,却终于对他的速度望洋兴叹,只好站住记下他的单位番号。 目标是车场。 冲进车场时几乎与一辆正驶出的装甲车撞上,许三多从门与车的间隙中蹿了过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呵斥声中消失。 史今正在车场擦车,动作与往常大不一样,平时的维护保养极重效率,现在却缓慢而轻柔,那样的速度完全没有实用价值。 整个连队列队在看着他,说看着不合适,更像行一个漫长的注目礼。 第十一章 9 高城戳着,情绪很不高,没心情说话。又是一个仪式,像进入七连有个仪式一样,离开七连也有他的仪式。 高城:“今天,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个兵将会离开我们,光荣地复员。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记在心里的一个数字,记在我们心里的是一个名字,史今,一排三班班长……”他有点说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队伍一侧,给自己点上支烟,全连列队时抽烟已经完全不合他平时给自己订的规矩。洪兴国看住了他,眼神里充满责备。 高城只狠狠抽烟,看着孤零零一个人擦车的史今,一群人看着一个人生挺,对双方都像是刑罚。高城很讨厌今天的仪式,即使这个仪式是他自己定的。 高城扔了刚点上的烟,继续面对自己订下的规则:“我无权评价三班长什么,他一向做得比我要好,而且我相信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在复员后……” 他又停了,看洪兴国,表情像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洪兴国鼓励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像每一次一样,由熟悉三班长的人对他做出评价吧。由七连的人对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位成员做出评价。”他如此地收场,语气上有些虎头蛇尾,然后草草站回洪兴国身边。 七连沉默着,高城的心慌意乱一样传染了他们,他们当然知道一向口若悬河的连长为什么慌乱。 史今仍然擦着车,已经擦到车的背面,擦出了众人的视线。似乎整个连对他不存在,似乎那辆战车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是伍六一的声音,这个“好”他不是说出来,甚至不是喊出来,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抠出来,再带着痛号出来,号得车场上声音回响,号得每个人都心里一紧,好像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好!”是全连的一起的声音,这个“好”不是评价,是一种共有的心情,只是借用了那个字音。 “不好!”这回是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全连人身后穿透进来。许三多站在队列之后,军人总是习惯绷直了全身每个关节,而他现在塌掉了每个关节,第一眼看见他的人便知道这个人已经全垮掉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哭泣。 洪兴国没说话。高城一直紧咬的牙关忽然松开,用手狠搓了两下。史今从车后站了起来,被车体挡住了脸,他僵立了一会儿,然后从车后走出来,直愣愣地看着许三多,如果他刚才和大家一样在坚挺,那么现在许三多已经点燃了这根导火索,他濒临崩溃。 沉默地站立着,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却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比许三多做了三三三个大回环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搞事的家伙仍是许三多,他正死死压着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宁、白铁军几个三班的几乎是压在他身上抢夺。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他,许三多低着头攒着劲,给的是从牙缝里蹦的两字:“滚蛋!” 高城阴着脸在看,洪兴国苦着脸在看,史今扭了头对着墙根看,伍六一大马金刀地坐着,对着窗外看。 “再上几个。”高城冰寒彻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几个,已经拖得许三多在屋里转了小半个圈,许三多见势不妙,把背带在手上狠缠了几圈,看来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我的兵今天这么废物?”几个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说得寒了一下,手上加劲,许三多被架了起来,绕在手上的背包带一点点解开。 “滚蛋!”许三多终于动了手,第一次为了私人目的动手,成功之际,一头伴之一脚,白铁军摔过半间屋子,嚷嚷着从地上爬起来:“伍班副,你上啊!”伍六一看着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个世界。甘小宁给了白铁军一脚,白铁军意识到问题之所在,红着眼圈又照许三多扑。三班开上了全武行,许三多挣脱了人群,抢住了屋角,发挥着他一向强项的近身格斗。三班的兵擦着汗擦着眼泪,心猿意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势看来是一下午也抢不进去。 高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通知保卫科!我无法用军纪要求他了。他现在不是兵。” 洪兴国吓了一跳:“影响不好吧。他一向是个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许的落寞:“七连的心就要散了……” 洪兴国犹豫一下,走向门口,他知道那是实情。他被史今的一只手拦住了。 第十一章 10 史今过去,看着许三多,后者涨红着脸,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捍卫的莫名之物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是摆个攻守兼备的架子,如头护窝的豪猪。两个人对视,许三多喘着大气,眼睛被揉得又红又肿,史今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冷淡,这也许归功于他的自然干练:“还给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许三多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他冲着史今——自己的班长喊道:“滚蛋!” “是啊,你班长本来就是要滚蛋。” 许三多被他一句话就搞得眼泪又要出来,大敌当前随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着,甘小宁瞧出了空子,想趁机动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你是都学会了。好吧,你要死守个什么谁也拿不下来,这我信,哪怕拿反坦克炮轰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个破包。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总想起你在下榕树的样子。” 许三多有些狐疑,此时不太像个叙旧的时候,但史今总是让他觉得放松。 “我都记得。像只被骂晕的小狗,总找不着昨天埋的骨头,还总在找。”史今忧伤地笑笑,许三多满足地笑笑,恨不得摇摇并不存在的尾巴。 “未经许可,把你练成今天这样……也不知能不能让你更幸福。” “是好事。”放松的许三多竟然忘了大敌当前。 “希望是好事。……三多?从下榕树到今天这样,因为必须得这样。现在要走,因为必须得走。三多,穿这身军装的人,选择了这种生活,既然到了要走的时候,爬都能爬回家乡。你说,一个破包挡得住吗?” 许三多怔着,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灭掉,而且比原来在一个更低点,被打击得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史今硬着心肠瞪进他的眼睛里,看着他眼里出现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哀伤。 “骗我!总拿我当笨蛋!骗我好好活,骗我有意义!有什么意义?我又做错了!把你都挤走了,就这个意义……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好累……人都走光了,夸你的人越来越多,想跟你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我想做傻子……大家都跟傻子说话……傻子不怕人走……他不伤心……”前半截许三多在站着嚷嚷,后半截许三多坐倒了嘟囔,几个兵轻手轻脚地从他手上拿开了包,那没有必要,许三多无知无觉。 史今蹲下来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空洞但似乎有流不完的泪水。“三多,别再把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这样的人,自己心里就开着花。班长走了,帮你割了心里头最后一把草。该长大了,许三多。”他站了起来,看着屋里的人,忧伤得有点茫然。 高城扶着史今的肩,大步从楼道上走着,身边有洪兴国、伍六一、甘小宁和三班的几个人,没许三多。 高城冷冷的但很平静,他竭力表现这样的气质——他瞧不起儿女情长。 高城:“来个干脆。我开车送……还有伍班副,你们都回。” 洪兴国:“连长,我去告诉许三多班长要走了,让他……” 高城:“不用!为什么让那个惊天动地的多情种子去送?我要他长个记性。至于长什么记性,我希望在全连的公开检讨上听他给我一个答案。”他转向史今,立刻缓和许多,“对不起,三班长。” 史今:“该不该说都说尽了。长远考虑也该这样,连长。” 高城点点头,生硬地向其他人说:“都回吧。”就他和史今、伍六一出了过道,洪兴国茫然地看着,甘小宁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然后他们茫然看着三班的门,那是他们不忍进去的一个地方。 门外已经响起汽车的发动声。 三个人沉闷地坐在车里,眼都和驾车的高城望着一个方向——路的前方。高城也许是觉得过于沉闷,也许是过于忧伤,拿出盘磁带塞进汽车音响里,是他偏爱的老苏联军歌,顿时有些雄壮,雄壮了十多秒钟,然后……老爷车上的卡式录音机卡带了,好好一盘带卡得像哭。高城一拳把那盘带给砸了出来,然后竭力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开他的车。 史今拿过那盘带子,细细地把卷得不成样的磁带复位,卷好,放回磁带盒。 火车拥挤的硬座车厢内,史今窝在脏污的洗手间里大声地啜泣,自然干终于也有个限度。他再一次擦干了眼泪,但看着窗外,又再一次大声地啜泣。 第十一章 11 他忽然停了。看着窗外,大片的田野、原野和山峦被夕阳铺成个辉煌的世界,农人在归家,道工在望闲,护栏外的车毫无目的地对火车摁着喇叭,中年男人试图看见前边骑车女孩的裙下,菜老板追着黄脸婆试图从她篮子里拿回一个地瓜。 史今看着,似乎第一次看见这一切。他脸上渐带了点笑意,忽然看见一个穿军装时未曾见过的世界。 三班的士兵正在宿舍里沉默地收拾方才的战场。 屋角还站着那个人,或者说戳着那根人桩子,沮丧的、哀伤的、麻木的,但站得笔直,直得不近人情。 洪兴国再次地进来看了看:“还没动过吗?” 甘小宁摇摇头。 “也没说过话?” 白铁军耸耸肩。 洪兴国叹口气想走,转过身子又转了回来,走到许三多身边看着他。如果没有刚才的全武行,现在的许三多也许会让人误会成坚毅地、不屈地、纹丝不动地守卫着那个……放痰盂的角落。 “出去走走吧?透透气,别老想着。” 许三多直直地看着前方:“是,指导员。” 白铁军陪着许三多站在空地的一个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仿佛是纹丝不动地被人从那个角落搬到这个角落。 士兵们在周围出入,绕着他出入,士兵们在周围活动,绕着他活动。 白铁军绕着圈,呻着吟,叹着气,给自己打着拍子,跑腔拉调地唱是个兵就会唱的《我的老班长》,边唱边注意着许三多的表情。 许三多没表情,连真正的奚落都不在乎,此时此地,他怎会在意一个同班战友并非恶意的人来疯,或者说,表示自己很放得下的一种伤心。 车回来了,高城和伍六一两个人下了车,当然只有两个人,少了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看着高城。高城完全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他把那当做虚无,径直进门,许三多看着他。 白铁军努力地想让许三多正常:“想k他吗?我也想k他。我数一二三,我们扑上去……一二三。” 许三多没扑,他自然更没扑。 白铁军:“你没扑?你这么笨的人都没扑?没扑就对啦。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还不赖,真的很不赖,虽说是不大待见我,这是他全部的问题之所在。” 许三多仍看着,一直看到高城和伍六一的身影在过道口消失。 〖htk〗没想k他,是想杀了他。后来他从操场走进宿舍,我想了十七八个比死更狠的办法。最狠的是让他失去他的钢七连,让他像我这样站在操场上,尽管周围都是人,但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ht〗 熟悉的夜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来到七连,只是熟悉的夜中少了一个熟悉的人,高城正在主持着一个会议,全连的班排干部都在这了,伍六一没有列席,因为他只是一个班副。可是许三多却出现在这个会议上,只不过他被人从操场的角落又原封不动地移到了这个房间的屋角。 许三多执著的无声,使这个有关他的检讨会无法进行下去,洪兴国看着许三多仍然哀恸的眼睛,只好把他拉了出去。 就着过道里有些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许三多笔直地戳着,好像他从来没有移动过,仅仅只是周围景色的改变。洪兴国思索着,尽量找一些不刺激许三多的词语:“许三多,进了这家门,做了这家人。我们不如你班长,我们势利,等你转了三百多个圈才认同你,可是……你现在这样,连长只会认为你还是半个兵……” 许三多的无言使这场对话无法继续,洪兴国只有苦笑:“算了你先回去吧,顺便你搬到上铺,过几天要来新兵。” 对士兵来说,这是个明确的信号,许三多惊讶地看了一眼。 “对,你是代理班长。伍班副已经通知了。” 于是许三多回寝室的步子越发沉重。 伍六一站在窗边,看着外边的夜色,这已经成了他最近的一个习惯。许三多进来,他便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将目光转开,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上铺,这也就带得别人也毫无避讳地看着那张上铺。 空的铺板,空得只能让人想起上边睡过的那个人。 三班的人沉默了很久。 许三多走开,随便地拿起一本书。 伍六一转开头,看着似乎独属于他的夜色。 许三多仍睡在他的下铺,月光照着,他望着他上边的那块铺板。 〖htk〗这样就能造成一种假象,上边睡着一个人。这样就能睡得着。这样,三班就集体违抗了命令。〖ht〗 第十一章 12 以后的两天里,三班的士兵们都会不经意地呆呆地注视着那张空空的铺板。 洪兴国的到来破坏了这种习惯,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带来的年轻士兵身上。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洪兴国指着这个年轻的士兵,“这是从电子战营调来的马小帅,学员兵,当然也是高才生。三班长!” 许三多下意识地在屋里寻找着三班长,伍六一捅了他一下,他才意识过来自己就是三班长。 〖htk〗三班长?我被称为三班长?也许三班长将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称呼了,比龟儿子还不愿意。〖ht〗 马小帅马上给许三多敬礼。 许三多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新兵,那么年青,年青得让人忧伤。曾经他茫然,史今走了他忧伤,忧伤了很久后,眼里的忧伤已经成了苍凉。 “这是你专用的储物柜,”伍六一对新来的马小帅交代着有关的内务情况,“只允许放军装内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关专业的书籍,十一号挂钩是你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可以挂在上边,我们要求不管型号大小,必须挂得一般齐,我们相信良好的内务是能够锻炼军人的素质……你的铺是……”他犹豫了一下。 许三多抱起了自己的整套卧具,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空铺板。“马小帅,你睡这张床,我的下铺。方便互相照顾。”然后把自己的卧具放在史今曾经的铺上。 〖htk〗于是班长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我想今晚会睡不着。〖ht〗 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于是史今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 许三多整理着那张铺位,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夜里,三班都在睡。马小帅听着上铺传来的轻微声音。 马小帅:“班长你睡不着?” 许三多:“没。” 马小帅:“我倒睡不着。” 许三多:“想来七连的人很多,来了七连又会很累。想想想来来不了的人,珍惜你自己的累。” 他忽然有些茫然,自己的话如此耳熟。 马小帅:“你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许三多:“没有,睡吧。”他瞪眼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htk〗忽然发现睡着其实很简单,只要对自己说——我命令你睡。〖ht〗 早晨的操场上许三多在跑步,背着全套的负荷,作为三班的领队。 有节奏的口令声和军号声在操场上响着。 〖htk〗我命令你起床。〖ht〗 于是他终于成为一个独立而忧伤的,有思念却离理想很远的人类。〖lm〗 第十二章 1 团长在团部办公室里已经解开手上那封“机密”的卷宗,将里边的文件递给参谋长。参谋长看着那份题为“钢七连改编事宜”的文件,两个人的神情都绝对的沉重。 参谋长:“为什么是他们?” 王庆瑞:“因为他们最好。” 参谋长:“非得把最好的拆散?” 王庆瑞:“最好的,拆不散。” 虽然消息还没有公开,但一些人事上的调整已经在进行了。团长挺无奈地叹口气,倒似乎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这对许三多来说,他那班长只是钢七连走的第一个人,往下,严格的筛选将开始进行,七连的每个人都面临着这次改编的生存危机。 几天后的靶场上,七连正在打活动靶,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有几个团部参谋拿着本在各人身后记录。人人都格外地抖擞精神,经常出现几支步枪同时打得一个活动靶四分五裂的情况。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只剩下伍六一和许三多两个人在射击了,众人都看着,因为看这两人的射击,简直是一种享受,似乎他们和子弹有一种默契。 许三多忽然打脱了一枪,紧接着又是一枪。他留下伍六一一个人,在那里在进行步枪独奏。许三多从停放的步战车中间走过,发现白铁军和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在说着什么,问道:“这是聊天的地方吗?” 马小帅嚷了声是就连忙跑开,他知道许三多是个不太注重这类小节的人,而白铁军则更是过分:“哎哟,许班代,俺们这厢有礼啦!” 许三多不吃他这套,说:“代理班长就代理班长,什么叫班代啊?” “俺们看着你长大的,这班代是老兵专用词组。” “好好,老兵大哥,你有话请说。” “班代大人请过来,我这有绝密内参。” “什么内参?” 白铁军看着远处那几个参谋在交换着意见,说:“知道为什么他们天天跟着咱们吗?” “评估。” “为什么要评估呢?而且出动团干部评估?” “做坑主时候有很多想入非非的机会?” 白铁军的故作神秘,早就是惯常表情了。他说:“是透过表象看本质的机会,本质就是,钢七连即将改编!” 许三多说:“听到了,听过了,过了气的谣言。” 白铁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班代,也许我该认真叫你班长,因为你班长做得很认真,马上就知道维护军心第一重要。你知道这回是真的,要不你打靶时候为什么让着伍班副?” 许三多叹了口气,他瞒这件事已经瞒得很吃力了。 评估结束,战车回程晃动着车里的兵。伍六一在整理装备,许三多在出神,两人都似乎漠视对方的存在。 伍六一:“今天怎么回事?最后几枪打得比小白还飘。” 许三多:“没发挥好。” 白铁军笑了笑,一副“你瞧”的表情。 许三多:“他进步快。” 伍六一:“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班长了。” 许三多很肯定地点点头:“我是班长。” 伍六一:“今天不算,单挑吧。” 许三多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伍六一回去就上三连食堂去揭锅。 他揭的是灶上的大铁锅,然后叫人把锅抬到门口,对着许三多说:“这个是单兵携行具中最难背的家伙。”司务长一看吓坏了:“背这个跑呀?你干吗不背步战车跑?” 一顶军帽握在甘小宁手上,他一声发令,军帽落地。许三多和伍六一两人,一人背一口锅,手上两箱机枪弹,就射了出去。 很想说清那样跑起来有多别扭,背上一口直径一米多的锅,手还没法扶。 第十二章 2 每一步,铁锅沿都在两人腰上重重打磨着。 许三多皱着眉,伍六一像块木头,他那接近自虐。 从背上的剧痛中,许三多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其实班长走了,最难受的并不仅仅是他。所以,最后先达到终点的,还是伍六一。 “不算。”伍六一强撑的,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许三多:“别自虐。” 伍六一:“这话轮不到你说。” 许三多想走:“我输了。” 伍六一:“七连没有认输的班长。比出来算!” 伍六一和许三多又在宿舍门前此起彼伏地做着俯卧撑,一群士兵在旁边呐喊助威:“274、275、276……” 〖htk〗我始终没能做好这个代理的班长,三班也始终没回到从前的融洽。连长说我只算半个兵,时间长了,我都为缺了的那半拉觉得遗憾。〖ht〗 许三多终于先瘫在了地上。 伍六一又撑着多做了一个,终于在战士的叹息声中整个人砸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躺到了床上去了。 一个在床上趴着,一个在床上侧着。 外边操场上的,高城突然集合连队,床上的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谁也动不了。 “列队进宿舍,一排先进行参观。”高城命令道。 门开了,一个排的士兵,神情古怪地列队进来,默默的,像是追悼会。 高城说话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立正,稍息。现在看好了,就是这两位,今儿下午超负荷跑了五千米,两人又比着做了两百多个俯卧撑,现在算是消停了,趴窝了。两位,别不好意思,把衣服撩起来。” 两人不情不愿地撩衣服,两张磨破的背上全打着绷带。 “同志们有什么感想啊?” 伍六一嘴里却还哼哼地说:“爬了起来就又是一条好汉。” 高城愤怒了:“你爬得起来的时候再做检讨吧。白铁军,你们同班,又是帮凶,你发个言吧?” 白铁军的嘴里刚刚说了一句班代,后边就没词了。 “说话呀!”高城命令道。 “班长和班副这种敢练敢比敢拼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白铁军大声回答道。 高城哼了一声:“学习是吧?好,你现在就学,两百个俯卧撑。” 白铁军顿时慌了,说:“报告连长,我不是尖子,撑死五十个。” “一百个!” 白铁军二话不说,就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 高城转身把眼光落在甘小宁的身上:“你的态度呢?” 甘小宁挠挠头:“我能做一百个,我做一百五十吧。” “两百个!” 甘小宁没说什么,趴在白铁军身边也做了起来。 洪兴国有点担心,悄悄地提醒高城。 高城看着指导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bf〗说:“不〖bfq〗刹住这歪风邪气,我怕他们至死方休。” 这天的许三多如劈了胯的山羊,扶着腰从操场上蹒跚走过,士兵们年青的脸从眼前一张张晃过,许三多二十一岁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些许苍凉。 成才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发现成才的眼神里比自己更加落寞。 成才:“我请你吃饭好吗?” 许三多:“我正上食堂。” 成才:“跟我一起吧。我很久没跟朋友吃饭。” 军地的餐厅,说是吃饭,实则是喝酒。已经打晃的成才又一口气拎来四瓶啤酒。许三多拦住了他:“成才,我们都不是能喝酒的人。” 成才说:“天下有能喝的人吗?没有,只有能扛的人,当兵的都是能扛的人。” 第十二章 3 “三连不开心吗?”许三多很关心地问。 成才似哭又似笑:“三连?三连?我真想回钢七连。” 许三多疑惑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件早该发现的事情,成才的军衔和他不一样了:“你是士官了?已经是士官了!哈哈,看你高兴的!” “高兴吗?我是高兴的?” 许三多脸上仍带着笑纹,不过是高兴,而绝非取笑:“你看看,你什么都走在我前边。得庆祝一下。我喝酒?我不喝酒的。我给你敬个礼吧,士兵给士官敬个礼!” 他真的给成才敬了一个礼。 成才:“许三多,连你也取笑我了?” 许三多仍然很开心地笑着:“取笑?没有啊。” 成才:“还在笑还在笑。好吧,许三多,我笑,我知道我要去的班就冲着自己傻笑,你知道我去哪个班吗?” “哪个班?” “你来的地方。” “我来的地方?” “你从哪来的你不知道啊?” “下榕树乡?不可能哪,咱那也没部队呀。” 成才愤怒了:“你是你从五班来的你知道吗?荒漠里,油管边,舅舅不疼,姥姥不爱……” “红三连五班?”许三多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成才又气了:“你看看!你又笑你又笑!” “我是觉得真巧……”他想了想,“我想他们。” 成才说:“对你来说是巧吧,可对我来说它是落后兵的疗养院,是所有班长的坟墓!” 许三多想了想,说:“五班不像你想的那样。” 成才话语里透着哀伤:“好大的一个圈啊,醒不来的梦。七连的人得罪光了,三连也没朋友……” 许三多回味着:“五班真挺好的,老魏、薛林、李梦,他们都是不错的人。” 成才阴着脸说:“还说李梦,就是这个李梦,好好的班长不干了,非得去团部做公务员!我就是去顶他的缺!” 李梦去团部的消息对于许三多来说真是一个惊喜。 “听说管团报的张干事特赏识他,说他文章写得好,杂志发表的有……” “李梦的小说写出来了?”对于许三多来说又是一个惊喜。 成才越发地阴郁:“他能在一里外打一个烟盒吗?我能。他能在臭沟里一趴一天等一个目标吗?我等。他拿老鼠肉作过节日大菜吗?我吃。他……” 成才看着许三多苦笑的脸,忽然间很沮丧。他说:“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我要是跟你一样踏实就好了,我就还在七连,除了我的狙击步枪什么都不想……三多,天天想那些真的好累。” 许三多的心忽然就紧了,呆呆地看着成才。 〖htk〗如果还在七连,改编就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这些天,全连的人都在等着那把刀落下。〖ht〗 当许三多从团报编辑室走出来的时候他更加郁闷了,老魏也退伍了,李梦依然追求着他的文学梦,只不过是寄托在了那个什么张干事身上,并且多了一些市侩。三连五班已经不再是他许三多牵挂的那个三连五班了。 暮色下参谋长和几个团部军官正向七连走来,操场上几个活动的士兵齐齐愣住,因为从表情和阵势看,来的是七连兵一直哽在喉头的一桩心事。 甘小宁发着愣,手上的排球落地,一直滚到参谋长脚下。参谋长摇摇头,捡起那个球递到甘小宁手上。甘小宁有些茫然地接过来,和参谋长短暂的对视中,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悲怆。 高城和洪兴国在连部窗口看着,两人的面色一般的沉重。 洪兴国转身,戴上军帽:“走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高城没有说话的勇气,跟在洪兴国身后出去。 会议室里,参谋长和几名军官面色沉重地在偌大的一间会议室或坐或立,都在等着高城和洪兴国两人的到来。参谋长手指间的一支烟已经烧出很长的一截烟灰。 第十二章 4 高城和洪兴国终于进来,是极正式的装束,极隆重的表情。 高城:“钢七连连长高城报到!” 洪兴国:“钢七连指导员洪兴国报到!” 一名军官被他们喊得身子微微震了一下,挪挪身子将桌上的一本册子挡住。但高城的目光已经从那上边扫过。 高城的说话和眼神都像带着刀子,参谋长暗暗叹了口气,〖bf〗说:“没〖bfq〗有什么指示,命令已经下达了,就在桌上。” 高城径直地迈向桌边,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名册,上边写着: 《三五三团第七装甲侦察连编制改革计划:首期人员分配名单》。 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名字便是指导员洪兴国,改任c团九连指导员。 下一个是三班的老兵白铁军,役期将满,提前复员。 高城一张一张地翻着,感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凉透。 微风拂动,钢七连那两幅招摇的连旗显得有些无力了。 高城和洪兴国目送着带来坏消息的参谋长离开,洪兴国有些茫然地伸出一只手,高城会意地给了他一支烟,点火的时候却连打了四五次,都没有点上,洪兴国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厉害。 两名抖得不成话的军官终于放弃,洪兴国将手上的烟揉成了一团。 外边活动的士兵传来一阵阵的笑闹声,那显得极遥远。 “明儿开个联欢会,我来操办。军纪和人心都得顾到。”洪兴国说。高城只是嗯了一声。洪兴国说:“三十多个人都得悄悄走,不能送。不能搞以前那种仪式了。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乱了军心不可。” 高城不由得委屈地喊了一声“老洪!”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高城说:“我对不住你,我老压你。”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是协助你工作的,你怎么压我了?” 高城说:“我打球犯规,下棋使损招,打牌我跟对家使眼神。他们都知道惹了指导员没事,惹了连长就得出事,都帮我捣鬼。” 洪兴国说:“你是连长嘛,钢七连的头一号,你不能输的。” 高城便狠狠地给了洪兴国一拳:“别恶心我了。” 几个兵拍着球走了进来,洪兴国反跺了高城一脚。转过头对士兵和蔼地笑着。 高城转过身去看着连旗,一个背影恍似老成持重。 七连炊事班的兵从车上拿下许多丰盛的鱼肉蔬菜,鸡蛋水果。司务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指挥。路过的兵看得很羡慕,都说七连是真不赖,伙食也是盖全团第一。 这时的司务长,早就没有心思吹点什么了,他只挥挥手,叫他们滚!然后提着两串香蕉走进食堂。有几个兵正在食堂里郁郁寡欢地在布置联欢会场。司务长一看就气愤了:“死人啦?又不是殡仪馆!录音机打开!” 一边的录音机于是响了起来。 会场上的横幅写着:“欢送战友怀念战友祝福战友”。 开饭了,操场上训练的各部队已经拉着吃饭的号子往食堂里去。 两人成列,白铁军唠唠叨叨地跟许三多走向食堂。 一个连的人都在食堂里静静坐着,只有刚进来那几名兵轻轻地啜泣声。 白铁军一进门,洪兴国和高城都给他站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这是个信号,全连的鼓掌顿时热闹起来。 掌声中,白铁军终于看清了横幅上的字。然而,他却像文盲一样,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慢慢地,掌声落了下来。“就……就这么快呀?”白铁军装了一下,极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却突然地蹲了下去。 第十二章 5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突然,白铁军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号啕大哭。 酒愁加离情,七连的欢送会最后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一名士兵拿着麦克风跳到了桌子上,号叫着我会想你们的!我保证我会想你们!没有等他喊完,人们就把他掀了下来了。 在拥抱的人群中,哭声、笑声和骂声,乱成了一片,有的说:“那一百块钱不要你还了!”有的说:“你要来看我,我给你管路费!”有的说:“咱们俩和啦,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呀!”另一个便给他回答说:“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咒你八辈子!” 洪兴国被很多人拥抱,高城积威犹在,散着双手靠边站,显得很是难堪。 白铁军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连长!”白铁军亲热地叫了一声。 高城一转身,便朝他张开双臂,可白铁军却不跟他拥抱,而是啪的一声,给他来了个三年军事生涯中最为像模像样的军礼。然后,跟别人拥抱去了。高城失望地看着白铁军跟别人拥抱,好在他的屁股终于被人没大没小地踢了一脚。那只能是洪兴国。洪兴国张着双臂:“老七,你非得这会装吗?” 没等洪兴国说完高城已经投入了他的拥抱里。 许三多和伍六一坐在一起,因为按班排列坐,这对冤家不得不坐在一起。许三多静静地看着眼前,从他的神情能看出他把每一个人看进了心里。伍六一一根根填鸭子似的往嘴里塞着香蕉,那种不辨滋味的吃法简直充满了愤怒。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从床下够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个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摸到门口时,白铁军郑重其事地往这间住了三年的宿舍又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铁军无声地向他们挥挥手,就出门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门前的走廊上等待着,直到洪兴国和高城从指导员宿舍里轻手轻脚地出来,他们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地向外边走去。 七连的兵已经很默契了,一个个地跟在后边。 洪兴国从连旗下经过时,将背包倒手给高城,珍而重之地对那旗敬礼。 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连旗下停住,然后,一个一个地敬礼。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洪兴国带着他的兵,无声地爬上车后厢,车子慢慢地就开走了。 一切都很程式,与以往任何一次走人都不同,这次像是例行——因为这趟走得实在太多。 高城一直低头站着,而其他人,包括洪兴国,直到走的时候也没再回过头。 高城孤寂地站着。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看着你。 一片死寂。 许三多躺在上铺,他的位置可以看见空地上站着的高城,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许三多当日想念史今的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 〖htk〗那天走了三十六个。他在我站过的地方站到天亮,连姿势都一样。我一直看着他,后来我看见……自己站在那里,被迫在挫折中成长,愤怒、沮丧,甚至带点仇恨。〖ht〗 马小帅的声音嗡嗡地从下铺传来,带着哭音:“班长,我们得一直这么躺着吗?不能送?” 许三多:“不能送,是死命令。” 马小帅:“躺到什么时候?” 许三多:“躺到我们站起来,别人不觉得我们少了三分之一。躺到那时候。” 第十二章 6 窗玻璃上飘飞过第一滴雨点,许三多看着高城还站在窗外。 高城是伴随着起床号一起进来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显得很重,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愤怒而无奈。 安静,在吹响起床号的时候七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 高城出奇的愤怒:“耳朵聋掉了吗?起床!” 尽管少去了三分之一,但三分之二的人跳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地震。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 雨水淅沥下雨衣泛着乌亮的闪光,高城和他短了一大截的部队站在雨地上。军靴践踏着雨水,雨水在雨地里溅起湿蒙蒙的雾气,枪械装备在雨幕里泛着光。没人发口令,七连在沉寂与靴声的轰鸣中完成着变队。 高城沉默地看着,七连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少了三分之一,而是翻了个倍。天天与连队食寝与共的高城也感觉出一种威压。队列静了下来,只有雨水淋浇的轻声。  “你们列位……”几十双看着他的眼睛,连目光都似乎凝固,动的只有雨水。这让高城几乎有点说不下去,“都很对得起七连的祖宗……老洪,你来说……” 他下意识地转了半个身子,然后想起那个人已经走了。这让高城又哑然了几秒。 哑然。哑然之后是爆炸。 “目标靶场!全速!冲击!” 钢七连炸了出去,成了貌似无序但杀气腾腾的冲锋阵形,高城冲在队侧挥着并不该他这连长拿的自动步枪大吼:“杀——” 士兵们都愣了一下,这样的口令并不是拿来随便喊的,尤其是在团大院里。伍六一跟着大喊:“杀!” 有第一个人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十三个是一起喊的,往下呼应的是一个排,半个连,整个连,全速冲击的七连把那一个字喊得山呼海啸此起彼伏,带着全部压抑的愤怒——因全连命运而生的愤怒。许三多跑在队伍的另一侧,他是全连里没有呐喊的唯一一个,但他没有落下一步。 团大院里,王庆瑞和参谋长顶着雨看着那支漫过操场的队伍,自然,那是所有晨练队伍中的最引人注目的一支。 参谋长皱皱眉:“七连长搞什么?要起义吗?” 王庆瑞:“他在鼓舞士气。” 参谋长看着那些愤怒的、压抑的士兵从他身边冲过,那样的旁若无人和充满了力度,从他们身上弹走的雨花甚至溅得他脸上生疼。 一个戎马数十年的老军人渐渐被一群毛头小伙子感染、震慑。 钢七连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消失于雨幕,但犹存的势头仍让操场上所有的队列哑然。 参谋长:“也许真不该动这个连。” 王庆瑞:“你看见一个连吗?” 参谋长看着他。 王庆瑞:“我看见枪林弹雨,刚射出去的子弹……他们够种,能找到他们要的答案。” 三连宿舍,许三多和成才面对面地坐着,仅仅是坐着而已,成才明天就要去荒漠的五班了,这样坐着是为了给成才送别?还是为了缓解许三多的伤心?也许目的并不重要,沉默被甘小宁打破:“班长,连长要上团部打架!” 果然,钢七连的兵们一个个的都扎上了武装带,都撸着袖子,连那两杆连旗也扛了出来了。看见许三多跑来,高城二话没说就把大旗递了过去:“许三多,你把这杆浴血先锋扛上!伍六一,你扛装甲之虎!” 这一小队兵踏着雨水向团部而去。〖lm〗 第十三章 1 第十三章 三个人,两杆旗,如此奇怪的组合从团部走廊上走过,不得不让人注意。 值星官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 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张干事和李梦,看着高城几个进来,一时感到惊讶。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有什么事吗?”张干事打量着高城。高城很沉得住气,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个军礼,再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浴血先锋钢七连”,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干事,您这报上写着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默然承认,高城说:“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五十七条命,换回这杆旗,旗上有这七个字。” 张干事有点哑然,“浴血先锋”,那自然是给首战连队的。 “就算你们打的首战好了?”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 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就算?好了?” 张干事说:“你要我怎么办?报纸都发出去了!”张干事想耍赖皮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一个是拉不下面子,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 “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 李梦接口道:“搞笑了,你没事吧?”语气太损,许三多还好,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梦打了个战。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这里有两个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缘,哪怕是机枪对着突突,我们这一律奉陪。您要觉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陆海空三军、装甲步兵战术,只要不是风花雪月的娘娘腔,我陪着你辩。” 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嚷嚷着:“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却寸步不让:“第一,七连还没散;第二,散了番号也在,那叫改编不叫解散;第三,这事跟七连散不散没关系。” 张干事躲避高城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救援,终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过去:“黄参谋,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借题发挥?”那黄参谋没好气,说:“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战连队的那本经。”李梦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道理,只好硬着头皮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吧,我们会商量的。” 李梦说说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动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没动,伍六一手晃了晃,李梦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偻了下来。 张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动手吗?” 高城垂下眼一看说:“七连从来不爱磨嘴皮子。” 张干事终于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用团机关的威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脸就有点发白了。高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却乱抓了个东西,像是要自卫的样子,抓起的竟是一块印章石。 围观的人忽然分开了,是团长王庆瑞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高城问:“这里在干什么呢?” 高城还未说话,后边的黄参谋先说了:“报告团长,咱们团报出了笔误,连队找上门来啦!团报说是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以为来了救星了,忙说:“是校稿时没看见,团长您说这不是无事生非吗?” 团长点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已经放开了李梦,团长没瞧见一般,在几个人中间踱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无事生非?”团长怒吼着,“你告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想问问啥事值得你惹是生非?” 团长突然拿了一块刻好的印看着:“这个吗?” 张干事提心吊胆地望着。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来了,说:“刻得倒是真好。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没了我不会可惜的……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 “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团长望着高城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液里吗?” “在骨髓里。”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他很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高城说。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高城说。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对他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支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七连的人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走廊,他们是胜利者。 两杆连旗无力地耷拉在许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们又是败兵。 几名校官在这尉官和几名士兵身前让开,眼里写着惋惜又写着尊敬。 无论如何,我们是败者。最后的时刻,可以显示最后的骨气,表现最后的悲壮,可最后,就是最后,连长知道,连我都知道,已经到了最后。 操场上的七连,已经缩短得不到一半的队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头困兽,人太少了,他在亲自指导学员兵马小帅的队列姿势。 “挺胸!昂头!就算迎面射来的是子弹,也得这么挺胸昂头地挨着!”说着他朝马小帅的眼眶狠狠砸过去两拳,每每在贴近马小帅眉毛时才收住。马小帅没有让他失望,马小帅的眼眨都没眨。高城满意地退开,示意许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今天将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 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 “马小帅,钢七连有多少人?”做班长的许三多问。 “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在五十三的连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马小帅,你是钢七连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为我自己骄傲!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 “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为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 “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 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有一堆行李。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 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 “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 “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在哭,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喊叫,但他现在有脸喊出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你记得我!” 红三连指导员好像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 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旗声猎猎。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 “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 “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 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靠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接着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 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 第一年当兵,我会不管不顾地回应。第二年当兵,我会生气成才破坏了纪律。可现在好像已经当了一辈子兵,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只能在大声吼出口令后擦去眼泪。 暮色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也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第十三章 2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来了,说:“刻得倒是真好。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没了我不会可惜的……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 “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团长望着高城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液里吗?” “在骨髓里。”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他很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高城说。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高城说。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对他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支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七连的人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走廊,他们是胜利者。 两杆连旗无力地耷拉在许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们又是败兵。 几名校官在这尉官和几名士兵身前让开,眼里写着惋惜又写着尊敬。 〖htk〗无论如何,我们是败者。最后的时刻,可以显示最后的骨气,表现最后的悲壮,可最后,就是最后,连长知道,连我都知道,已经到了最后。〖ht〗 操场上的七连,已经缩短得不到一半的队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头困兽,人太少了,他在亲自指导学员兵马小帅的队列姿势。 “挺胸!昂头!就算迎面射来的是子弹,也得这么挺胸昂头地挨着!”说着他朝马小帅的眼眶狠狠砸过去两拳,每每在贴近马小帅眉毛时才收住。马小帅没有让他失望,马小帅的眼眨都没眨。高城满意地退开,示意许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今天将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 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 “马小帅,钢七连有多少人?”做班长的许三多问。 “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在五十三的连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马小帅,你是钢七连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为我自己骄傲!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 “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为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 “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 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有一堆行李。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 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 “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 “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在哭,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喊叫,但他现在有脸喊出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你记得我!” 红三连指导员好像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 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旗声猎猎。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 “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 “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第十三章 3 “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 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靠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接着他的〖bf〗话:“但〖bfq〗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 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 〖htk〗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ht〗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 〖htk〗第一年当兵,我会不管不顾地回应。第二年当兵,我会生气成才破坏了纪律。可现在好像已经当了一辈子兵,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只能在大声吼出口令后擦去眼泪。〖ht〗 暮色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也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许三多抬头看看伍六一,伍六一没有表情,即使这样,许三多仍受宠若惊。这点活因为有伍六一的帮忙很快就干完了。 许三多提了半桶水过来给他洗手,伍六一没领那份情,只是将手上的油污使劲搓了搓。许三多卑躬屈膝地等着,那个词很合适,因为他那姿势几乎像跪在伍六一面前。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许三多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那只是震动而不是吃惊,七连人已经不会为这种事吃惊了:“全连就剩二十九个了,走完这批就剩两个了。” 他深吸了口烟,许三多瞧着他将头靠在履带上,将那口烟深咽了下去,嘴角浮着一丝苦笑:“以前怕说走,现在,留下来的自然最惨。”伍六一一向心思重,但从来没像这样重过。 “是你吗,六一?……不会的,你很棒呀!” “比你还棒吗?”伍六一回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不屑。 “我只是尽力不被人笑话。你知道,我拍马赶不上你的,你们的那种荣誉感,我从来也没有。我努力,刚开始为了班长留下,你知道,一件蠢事,后来,生挺,坚持,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许三多下意识地回答。 “那我为了什么坚持?” “你们,你和班长,都是真明白士兵荣誉的人。” 伍六一咧了咧嘴,可以当那是感动,也可以当做仍然是表示不屑:“如果我这个明白荣誉的人就得留下呢?” 许三多信了他的如果,并且深切地感到悲哀:“我们和了吧,六一。”他伸出了手。 “别误会,我和你没仇。三个字,瞧不上。瞧不上你的浑浑噩噩,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握下手就瞧得上了吗?这人也做得太轻松了。”而许三多的手仍固执地伸着,伍六一把他打开了。 “我知道你不当我是朋友……可是,如果我们不是朋友又还能是什么呢?” “从班长走后我就没朋友了。” 许三多点点头,开始清洗卸下的零件。伍六一看着,他心事重重,看起来甚至有些欷歔。 “他说谢谢你!”伍六一很平静地看着许三多。 “谁?” 第十三章 4 “他说你那么伤心,害他也伤心得要死了一样。死过去又活过来,忽然一看,世界好大,可以很有意思地活下去。他说谢谢你,有些事要受了伤才能明白。” “谁?” “他说我们到了那时候,想想这话……”伍六一忽然开始狠揉自己的脸,然后把许三多打那半桶水拖过来,整个头塞进去,洗脸。 当他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时,发现许三多已经不干活了,许三多在他身前静静坐着,屏息静气地看着他:“谁?” “照顾我的人,让我照顾你的人,被我们挤走的人,让我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让你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许三多没说话,但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心已经碎掉。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许三多沉默,他现在根本无力答话。 “因为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他会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更可怜巴巴,比我刚来时更像一团扶不起来的泥巴。没办法,他就要把我们这些泥巴捏成了人形,让泥巴也会自爱和自尊。我多想像你那样……那样臭不要脸地跟在他屁股后边,占掉他所有的时间和友情……可我唯一的朋友也被你抢走了。”伍六一站起来,他要走,这里的气氛已经被他搞得太悲伤,以至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我走了。不想提他的,可是看见你就要想起他……这可能是我讨厌你的原因。” 许三多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甚至没有发声的力气。 “要跟你说的正事,我分到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连长……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我现在又知道什么?……别记着我的坏处,就像你说的,记得一个人的好处强似记得他的坏处。”他走了,许三多怔怔在战车边坐着。 许三多拉开了战车车门,钻了进去,将门关上,拧死。他在一个座位上抱着头坐下,有时他看看旁边那个空座,旁边是一班之长固定的座位。 对一个想找地方伤心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够隐僻的环境。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谁都知道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本班代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好。好样的……”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htk〗在一个士兵的眼界里,这是最后一刀。七连是一个人,每个兵是七连被砍倒后溅出的一滴血。〖ht〗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第十三章 5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掏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对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则格杀……勿论……滚吧!挖墙脚的家伙。”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只能十万个过意不去地拍拍他肩,走开。 高城的那支烟在手上被夹成两截,终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么样了。他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东西的人身后。 曾经的七连在车辆引擎声中烟消云散,车载的人、人引的人,在军车驶动的烟尘中散向整个师范围内的各个角落。 高城在车与车之间,人与人之间孤魂野鬼般地游荡,有时迎上伍六一绷得铁一般的面孔,有时迎上马小帅发潮的眼眶。士兵望着士兵,士兵望着从前的班长,连长在其中跌跌撞撞。 当最后一辆车也在操场拐弯处消失时,七连的最后痕迹就只剩下一个忽然显得佝偻起来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一个人站在七连的空地上,乱哄哄的时候他被淹没了,但人都去尽时他显眼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树桩。我们看不见这个人,只能从这个人的视线里看见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很长,呈一个最严格的立正姿势。 在他的视线里高城晃了回来,“晃”这个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过了最后的时刻,七连长终于开始晃。手进了裤袋,鞋磨着地皮,背见了佝偻,肩膀在摇摆,一向龙行虎步的军人今天走得像个闲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开七连的窗,毫无意义地察看七连空荡荡的房,再毫无意义地关上。在他的东张西望中,终于看见水泥地上拉得长长的影子,然后再追本溯源,看到这个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梦游。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有个没走?……许三多?”他晃了过来,一边晃一边也就想了起来。 “对了,是你我看守营房来着。可我怎么就觉得是我一个人呢?因为你不说话,几乎不管别人……有你,跟没有一个样。” 他自己挺不像样,可是很挑剔地看着许三多,这种挑剔渐渐越来越多挑衅的意思。 “你猜怎么着?我想起个笑话来了。每次走人时,我都想,不该走的走了。你留下来了,我又想,不该留的留下来了……不理我?” 许三多没表情,高城晃到他前边时就看着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侧后时便当没这人,严格的队列姿势。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报复的时刻,终于到来。你恨我,你看得比命还重的班长,没让你去送。早看出来了,你想宰了我,师格斗冠军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象中。” 他觉得不太满意,因为就许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与许三多无关的事情。 “每走一个人,你都看着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他甚至将手在许三多眼前晃了晃,七连的人拳头砸过来都不会眨眼,自然这也不会眨眼,“不理我?嗯,你的报复,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对吗?”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一拳对我k过来。随便。七连不存在了,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简直有些期待,心里郁压的东西太需要暴烈一点的行为。 可是许三多却捡起地上的半支烟,那是高城夹断后掉地上的,许三多把它放进垃圾桶。 高城瞪着,直到确定许三多没有下步行动。“你……这是干什么?” 第十三章 6 “报告,七连手册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要靠全体自觉。” “我……靠。全连烟消云散了,这会你想的就是……清洁工?你懂七连吗?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 “我不懂!”这是许三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七连是个人,就站在这,比这房子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没倒,所以它叫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现在,倒了,钢熔了,铁化了,今天——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而你,在想他妈的清洁。”话音落尾是一脚,一脚踢翻了垃圾桶,是挑衅也是郁愤,高城现在就想干点出格的事情。 卫生角常备了种种用具。许三多拿了扫帚,打扫。 这真是让高城抓狂。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里,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像你混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七连不过是你混过的一个地方!” 许三多仍在打扫,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这就是你的报复,蓄谋已久的!——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让我看尽你的死样活气——你就是我的地狱!” 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回屋。即使在这都能听见他重重摔上房门的声音。 许三多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样纤尘不染。他直起身来擦汗,看见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是个什么样子呢?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顶不住了,给班长写信。下边是史今的地址。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多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连长,吃饭了。” “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 “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不去!”许三多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他走开了。 许三多吃完饭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连长,饭我放你门外了。”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许三多在门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车,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凄惶。他们都是来分七连的家当的,整个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只有许三多在和他们解释着:“我做错事了,连长跟我生气。” 忙完了这些,许三多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他呆呆地对着面前空白的信纸。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纸旁边。这信很难下手。 “班长,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我早顶不住了……” 怔了一会儿,又换了张信纸:“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不知道该不该写,因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顶住……” 突然被楼道里猛然袭来的声浪给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 前苏联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许三多跳了起来,因为刚刚想到,已经是快吹熄灯号的时候。 因为只剩两个人,理应省电,七连过道的灯全关着。黑黑的楼道里袭来轰鸣的声浪,刚从灯下出来的许三多在其中摸索。 许三多:“连长!连长!” 无人回应,黑暗里的军歌雄壮得让人有些害怕。许三多有些无措,外边漆黑的操场上两束电筒光已经晃了过来。 两个执夜勤的兵。 执勤兵:“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 许三多只好苦笑着戳在那里。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挤眉弄眼:“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然后转了身。 第十三章 7 执勤兵:“小声点。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许三多看着那两兵离开,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只有月光,整间屋子在被声浪轰炸。 高城蜷在窗下,这样颓丧的姿势与许三多最失意时如出一辙。 门被敲着,但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听见。 然后,那盘被史今修过的磁带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在本该雄壮的时候变成了呜咽和哭泣。 高城:“见你的鬼!!”他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挥了出去,机器被拽脱了插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听着屋里的怪声不断,然后一下静了下来,屋里改作了一种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许三多退了小半步,对了锁头一拳砸过去。许三多随着开了的房门撞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高城终于意识到屋里又进了一个人,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呢喃了一句:“我背您去医务室!”他已经揪着高城的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并用,一脚把他踢开。 高城说:“不用不用!没有胃不舒服。” 许三多终于明白过来,立刻就哑然了。高城又抹了把脸,手上紫红的一块,那是刚才发作时在黑暗中弄伤的。 许三多愣了一下:“连长,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许三多的手:“你那又怎么回事?” 许三多同样在砸门时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脱了榫的撞锁:“你砸门?” “我又做错了……”许三多有些沮丧。 许三多在给高城包扎完毕后,起身回宿舍,高城笔直地坐着,绝对的没有半分感谢之意。他放心不下地看着高城,高城狠狠瞪着他。他只好灰溜溜出去,并把门从外边轻轻地带上。 高城一个人怔怔看着他自己的房间。 回到宿舍,许三多对着那封写不完的信瞪了半晌,终于把它收了起来。 〖htk〗说是顶不住就给班长写信,这信却一直没有写完。那天晚上明白一件事,顶得住和顶不住是个选择题,我们没有选择顶不住的权利,这个答案在入伍第一天就已经定下了。〖ht〗 就在许三多又开始在自己的宿舍里扫地的时候,一个人影惴惴地站在门口黑暗里。 是高城,他像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站得离门有点距离,看着屋里。刻意回避着许三多的目光。 就在高城正要进门的时候,熄灯号同时吹响,两人怔了一下,许三多伸手拉灭了灯绳,一片漆黑中立刻听见一个人撞在门框上,然后是高城恼火的声音:“你搞什么!” “报告,是熄灯号。” “我想给你包扎一下你的手,这黑七麻黑的我怎么包啊!” “熄灯号吹过了……明天吧。” “开灯哪!” “执勤会来查的……已经来过一次了……违反纪律了……” “我跟他们说!我是连长!” 两个人在黑暗里小声地争辩着,高城恨得咬牙切齿,终于放弃。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他再次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边,愤怒地低声嘶吼:“干吗把过道灯都关了?!” “一直说节约用电……我们就两个人……要开灯吗?” “不用了!”高城恨得压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你最好破伤风死掉。” 许三多听着那个脚步声磕绊了两下,去远,他正打算关上三班宿舍的门。 第十三章 8 高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许三多!”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高城的声音去尽了恼火和怨愤,只剩下失落和软弱。 “今晚上……我能睡在你们宿舍吗?我保证,这没有违反三班伟大的内务条令。” 这次,许三多没有反对。 所有连一级单位的宿舍灯都已熄去,仍亮着的灯基本都属于连以上军官的办公间和住处。七连是最黑的一处,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中它黑得像能吸收光线。 三班唯一的光源是外边的月光,许三多在屋中站着,直到高城抱着被褥磕磕绊绊地进来。他想上去帮手。 高城把被褥胡乱扔在一张下铺上:“别管。你上床,睡觉,这是命令。我就是在自己屋待烦了。我也有很久没睡过士兵宿舍了……” 他回头,发现许三多已经上床睡了,实际是从他说出“命令”两字后几秒内就翻到上铺了,并且是极标准的睡觉姿势。 高城:“怎么不脱衣服?对身体不好。” 许三多于是把衣服脱了。高城愤愤地看着他,然后和衣摔在刚铺的被褥上,砸得连着的几张铺一起颤抖。 沉默中下铺打火机的火苗冒了一下,然后烟头闪亮,月光下烟雾袅袅飘起。许三多吸了口气。 高城:“别说。我知道你想说宿舍里不能抽烟。” 许三多:“是的。” 高城:“我想抽。连队已经没了,再撑着就可笑了。我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可全连除你都剩不下第三张嘴。跟我聊天,许三多。” 许三多:“我不会说话。” 高城:“也许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许三多,瞧咱俩多可笑,你是某个不存在的连队里最死心眼的兵,我就拼命想摆脱连长大人说话的口气……哈哈,惯性,咱们多像两只想挣脱粘蝇纸的苍蝇。” 许三多:“这么说不大合适,连长……” 高城:“我没有保住七连的本事,还没有耍嘴皮子的自由?” 许三多:“有。” “今晚上什么烂糟事我都做过了,现在我不是连长。什么都是,就不是连长。” 高城咬着烟头跟自己生气,一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宽慰。 高城拼命想让许三多把那现在来说可笑的内务条例抛开,拼命地想让许三多能很轻松地和他聊天……可是许三多却平静如常,甚至回答他的话都没有超过三个字! 他气呼呼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地吹着,边瞪着那个平静的人。“真就聊不起来吗?你那么讨厌我?” “不是!” “那你给我超过三个字!” “这不像连长和代理班长谈心……” “谁在跟你谈心?聊天!打屁!胡侃!……我说了我不是连长!你见过这号光杆倒霉蛋连长?”高城气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至少半杯到了自己身上,就穿着背心短裤,给高城烫得要跳。 “见鬼……就今天这日子你还没忘了打开水!” 许三多:“万一谁要喝……去兄弟团的路远得灌水……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高城把自己又扔回了铺上,“我不信我们聊不起来。” “跟你说个事吧,跟别人都没说过。”高城缓和着气氛,并存心吊着胃口,“我是别人叫做将门虎子的那号人,先声明我从来没靠过我爸,全团没几个知道他是谁……其实我爸是……” “咱们军的军长。”许三多接话。 “你怎么知道?”高城愣住了。 “全团都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全团不知道?也就是连长您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第十三章 9 高城大声呼气和吸气的声音让他意识到不该再回味下去了:“这么说我像只猴子?对了朝阳活蹦乱跳地觉得自己天天向上,其实别人看我不过是发人来疯,跟自个飙劲?” “不说了!挺尸!”高城用被子捂住了头呻吟着,“你是我的地狱。” 他们终于决定睡觉,或者说,他们决定不再交谈。高城的努力以彻底失败告终。 清晨,晨练的士兵出现在操场上。几张在七连熟悉的面孔混迹各连队中,有伍六一,有甘小宁,有马小帅。这些年青的面孔上有陌生也有忧伤。 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昨天高城扔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衣服已经整齐地叠好。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许三多。用我以前要求你们的东西来羞辱我?让我每一秒钟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坨稀泥!” “没有。”许三多开始打绑腿,穿沙背心,都是那些负重长跑的玩意,“对我要求严,因为怕班长走了后我掉下去,代理班长……我知道是指导员建议的……代理也教人负责任,我明白班长以前为什么那样对我……” 高城:“但是你恨我就一件事,没让你送你的班长。什么都抹不掉。” 许三多:“是的。” 高城拍了下手,表示果然。 “班长走了,我伤心,七连改编,您伤心,这是咱们唯一像的地方。突然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自己再找回来,我知道那味儿。我不会在这事上报复谁。”高城哑然,许三多站起来,他已经装束停当。“而且不让送班长,因为人得为做错事担当后果。连长,没事我出去了。” 高城仍哑然,许三多把那当默许,出去。高城忽然爆发起来:“又去干什么?怎么连队散了你比以前还要忙?” “跑步。今天一万米还没跑呢。” 高城有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许三多出去。 高城呆呆看着这阳光明媚的宿舍,以及自己一晚胡作非为留下的痕迹。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摽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 “管你是报复,是坚持,是固执,是惯性,我跟你摽上了。两个人,你要照旧就照旧。你也别客气,不用当我是连长。”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如果我说我不是兵了您怎么办?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是秋后蚂蚱,您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好。双人成列,三人成行,衣食住行一切照旧!给你爽!” 高城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这两个人与伍六一所在的机步一连交错而过,伍六一看着,忽然爆出几个极响亮而简单的口令来,全连人喊出的口令炸遍了整个操场。 第二天早上,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第十三章 10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往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梗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得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来:“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茬,直着脖子吼得更凶,许三多的歌是种平和的力量,高城却郁愤而苍凉。 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的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道:“通信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忙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不过今天大家极其齐整,三人成行,双人成列,虽零散也走出了一种风范。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瞧见没有?今儿立刻就规范了。我们斗不过七连,可也不能太输给七连。” 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不过与自己斗。” “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先不说你。好吧,许三多,就说你。”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公务兵,在门口问话:“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答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师部的人已经带着命令来了。” 六连长兴高采烈一拳砸到了高城胸膛上。高城疼得咧咧嘴,忽然矜持起来,扣上了风纪扣,然后他看见呆坐在众人之中的许三多,顿时…… 一种淡淡的酸楚,他像是立刻传染了那个兵的孤寂。〖lm〗 第十四章 1 《生死线》第十四章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 2 “不在,走了,已经到师部了,在你跑步的时候。”他仔细看着许三多的表情,“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确切说是升了。你不高兴?嗯,你也明白了,七连就剩你一个人了。” 许三多仍在错愕着,但高城留下的那堆什物让他不再错愕了,当错愕消失时就觉得无力,他找了张椅子坐下。 伍六一:“跟我打一架吧,许三多。” 许三多讶然地看着他。 “我一直就想跟你说这话,跟我打一架。找个没人干扰的地方,忘掉格斗技能,就是你一拳我一脚,吃了痛,会忘掉很多难受的事情。跟我打一架,会好受很多。跟你打一架,就是我对你的安慰你的照顾。跟我打吗,许三多?” 许三多已经不讶然了,但仍看着伍六一。 〖htk〗我们对视。沉默看着愤怒,愤怒看着沉默,沉默和愤怒都伤心得像是受了内伤。〖ht〗 “不。”许三多摇摇头,“谢谢。” 伍六一转开了头,他有些不屑又有些怜悯:“那你只好自理了。” 连部活动室里,一张刻录碟放进了机器。电视屏幕上开始的是那个在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后晕得不成人样的许三多,哭泣着、呻吟着、坚持着,摔倒又爬起来。 前指导员洪兴国的失败之作上充斥着人群,七连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屏幕上晃动着许三多血肉模糊的双手。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看着。 许三多从过道上走过,为了打扫卫生每一间宿舍门都是洞开的,每一间宿舍都是空空洞洞。在洪兴国的摄录镜头上充斥着人群,年青士兵的活跃几乎挤炸了这栋建筑物。 前代理班长许三多坐在一张马扎上,身边像开会一样,马扎排成了方队队形。许三多抓着高低铺在做着引体向上,他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然后将脸贴上粗糙的铺板。许三多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 许三多在走廊里翻着筋斗,许三多在桌上拿着大顶。 一个过习惯群居生活的人离群索居会做什么他就在做什么。 月光下的单杠吱吱呀呀地在响,许三多正在上边一个个做着单杠大回环。 许三多重重摔了下来,躺在地上。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看自己的手掌,手掌完好无损。 〖htk〗那天做了不知道多少个回环。手不会再伤着了,手上的茧子厚得图钉扎不透。班长说这茧是枪、战车、军营里所有一切磨出来的,叫做兵茧。有这茧的叫做老兵。〖ht〗 他的幻觉中的欢呼声忽然响起,那来自许三多两年前的某个时候。 〖htk〗没人的时候忽然明白我以前是什么,被连队宠坏的孩子。现在才真的没人宠了,老兵没人宠。〖ht〗 许三多站在院里的车道边,微笑。微笑的对象是从车道上驶过的战车部队,那支纵队显然是去靶场或者演习场,车上的人荷枪实弹,伍六一、甘小宁,许多原七连的兵都在其中。 伍六一看见许三多便别过了头,甘小宁傻乐。 许三多也傻乐。 当战车驶走时,许三多脸上的笑容也退了下来,那纯粹是机械的反应,许三多真实的表情是没有表情,作为一个主要是看守空房的人来说也不需要什么表情。 〖htk〗一天又一天。白天很好过,学了东西就总会用得上。〖ht〗 许三多现在已经成为了杂务兵,简称杂兵。看守房屋、打扫、维护设备、官面的借用、私下里的帮个忙,一切可能用上的地方。江山世代有人出,一个季度不到,三五三的人很快忘了杂兵以前曾经是个尖子。他抽屉里已经有一摞这样不明情况的兄弟单位写给他连长的感谢信。 第十四章 3 〖htk〗晚上。难受的是晚上。不管你有没作为,不管你学了多少,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全都一样。〖ht〗 每天晚上的许三多都在疯狂地洗着衣服,每天!还能要求一个没人管理的小单身汉怎么做? 现在许三多被借用干的事情是一帮学生的军训。 乱七八糟一通枪响,基本全飞,靶子周围的石头块没少遭罪。铁面班长铁了脸看着,不生气也不失望,倒像是理所应当:“下一组准备。” 他身后是许三多,接了枪,翻过来,半分解,查弹膛,动作利落之极。 这短暂的瞬间刚才的射击者们已经围了过来,一帮子军训学生,打出刚才那样的成绩确实理所当然。 学生:“班长,你真会耍酷。” 许三多:“我不是班长。代理的,撤了。” 学生嘿嘿地笑:“见了士兵叫班长,见了班长叫连长。懂不?” 许三多也只好机械地笑笑。显然,他比那位铁面更受欢迎,休息间隙便是七嘴八舌。 学生:“干吗不是你教我们?” 许三多:“我来帮忙的,尽量不耽误他们正常训练。” 学生:“你不训练吗?” 许三多:“也练。” 学生:“你比他强吧?” 许三多:“我不行。” 学生:“我跟他打赌你是新兵。” 许三多:“是来不久。” 学生从身边捡起一本书,冲许三多挥挥:“这是你的?”那是一本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 许三多:“嗯。” “你是在看还是拿它垫屁股?” “看,”许三多有点心痛,把书接过来,“小心点,图书馆借的。” 学生有点奇怪:“你看什么?” 许三多把书抹平,一边抹一边由衷地说:“他真行,他一个人活。” 那次许三多几乎交了几个朋友——军训的学生。他们说一个月的军训太过漫长,让许三多帮忙找点书看。三五三团的团书馆也许不能叫“馆”,也就那么不过三十来架的书,但对许三多来说,这确实是个图书馆。 一天军训结束,几个鬼祟家伙在一个背人的角落里站下,许三多非常宝贝地从包里掏出一摞书,都是旧得不像话的陈书。 许三多:“小心点。不让借这么多,我说好话才……” 学生们看起来很失望:“就这么些?好旧啊。版本不行,这什么字体呀?看得我犯眼病。你看这纸张,嘿嘿。” 许三多诧然:“不会吧?” 学生:“你们图书馆多少存书呀?怎么连《悲惨世界》也借出来了?” 许三多:“两万多册。” 学生:“那哪儿是图书馆呀?我们学校六十多万册都不敢叫馆。难怪你从a看到z呢,吓着我了。” 第十四章 4 许三多很自惭形秽:“原来你们都看过?” 学生:“哪有那时间浪费?看看序完了。雨果太啰嗦,托尔斯泰更话,有margaretwers、tracyhichman吗?vernosvinge?j.k也行。” 许三多张口结舌,佩服到五体投地:“没有……我书看得少……” 于是被学生们拍了拍肩膀,像对一个跟班小弟:“等着吧,等回去我寄给你。让你知道什么叫书!把旧货收起来吧。给你能叫书的书。” 于是许三多诚惶诚恐地把书收将起来,他甚至忘了羞愧,只觉得高兴:“那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用不了多久,学生们就要走了,大巴车停着,车上的学生和车下的兵你拍我打,一片哭声。 铁面班长在哭,许三多在哭,跟许三多熟络的学生也在哭。许三多被学生们拍打和搓rou。 学生:“我一定一定把书寄给你!等着啊!我们会来看你!” 许三多哭,哭得不知羞耻。 哭的时候车驶开了,载走哭声一片。 许三多抹掉了眼泪,发现铁面班长红着眼圈看着他。 铁面班长:“走了。” 许三多:“嗯。” 铁面班长:“你哭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诧然:“他们……在哭。” 铁面班长:“他们哭什么?不是一星期都嫌漫长吗?” 许三多:“你哭什么?” 铁面班长:“不知道。” 他们往回走时多少有些意兴索然。 半年过去了,学生的书没有寄来。明信片也没有一张。 团部大院里依然各连列队,吼歌等饭。许三多仍单人代表七连。歌声此起而彼伏,到了许三多时改成独唱,甚至没一个人多瞧他一眼,半年下来大家对他已经看成了习惯。杂兵,七连的鬼魂,像他看守的空屋一样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的存在。 许三多总是在军容镜前慢腾腾地整理军容,他喜欢专注地看着自己。他甚至有时候会伸出一只手试图触摸镜子里的自己。 〖htk〗总照镜子,总担心有一天在镜子里再也看不到自己。我被人忘了。〖ht〗 许三多依然是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天刚蒙蒙亮就跑起来了。 脸上,却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练的兵惊诧地看着许三多超过他们,而且身上是负了重的,这几乎是犯了众怒,于是操场上开始了一场无形的争夺。许三多并没意识到身后的追赶,他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自语着:“你是钢七连的什么人?……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钢七连是装甲侦察连……我是三五三团三营七连一排三班的兵……嗯,那你懂七连吗?” 追赶他的兵已经渐渐放弃了,因为追不上。 许三多奔跑,念叨,这种念叨既不雄壮也不豪迈,最多算一种存在的提示。许三多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懂七连……七连有一千一百零四名烈士……嗯,我还活着……嗯,光荣而庄严地活着……” 终于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而且也是负重的。那是伍六一。伍六一仍是那样,永远地对他不满意,对那种心不在焉的不满意。 他说:“许三多,你在干什么?” 许三多看了看:“说你是伍六一?” 伍六一说:“光荣地犯迷糊!” 许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刚进钢七连反应呆滞的时候,茫然地看看伍六一。 第十四章 5 伍六一给了他一脚说:“跑你娘的!许三多!”说着自己加速起来。许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开始拿出了劲头追赶。 总算有了个目标,两人在跑道上亡命地追逐。 许三多终于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后一圈,他从冲刺中猛然停了下来,在操场边坐下。伍六一没有坐下,他在旁边跳跃着,继续活动着筋骨。 “起来起来!腿抽筋我可不会背你回去!” 许三多无动于衷,汗水湿透了军装,他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伍六一突然觉得不对,他蹲下来,揭开许三多的军帽,他发现帽檐下许三多,眼神极其茫然。 “你怎么啦?许三多?” “我在看七连。” “你把自个儿魂看丢了!” “这个月我跟人说不到十句话。其他时间我都在跟自己说话。” 伍六一:“傻瓜!” 许三多说:“顶不住了。真顶不住了。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我说转。我爸来信说复员回家,我说回。” 许三多突然脸色惨白地捂着脚。果然抽筋了,而且抽得极其厉害,伍六一一言不发地把他揪了起来,在操场边走动着,边走边骂着:“你这个蠢货!你抽风哪!这两事完全背着的,转士官是延长服役,你又说复员?” “我知道,我没办法。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没说换地方。我一个人。闭上眼以为你们就在周围,屋里都是你们。一睁眼,我一个人。” “瞧你,就这点出息劲。”伍六一猛地把他推开。 “我爸就要来……已经上路了。” 伍六一抱着胳臂,瞪着许三多一瘸一拐地活动着抽筋的腿脚。 “没跟我爸说七连没了。我爸说复员。我说好。我又没想复员,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我又跟我爸说我不知道复员不复员。我爸说滚蛋,他来给我拿主意。” 伍六一没有回答,他走开,走两步又停下来问:“什么时候来?” 许三多茫然地看着他。 三天很快就过去,许三多站在团门口看着空空的路面发愣,他又看看哨兵,哨兵永远严肃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来笑意。伍六一抱着胳臂在许三多身边站着,他表情也很古怪。 一切归于许百顺所赐,包扔在一边,刚跟儿子见了面的许百顺叉了腰,以许三多为轴心,把伍六一也包在里边,如市场买肉猪一样上下打量挑肥拣瘦。 许三多闪过了背后踢向屁股的狠狠一脚,闪了个空的许百顺一头撞到许三多怀里。 许百顺有点不服:“你就这么孝顺啊?没见面先闪我一下子?” 许三多一边扶,一边满嘴地叫爸!他很想哭。 许百顺没理他,说:“躲得很熟嘛,这里常有人踢你啊?”一边说一边扫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确实长得像常踢他儿子的人。 许三多直接把父亲接到了酒馆里。然而,让许百顺感到稀奇的,却是那些从门前隆隆经过的炮车们,他不时地从椅子提起屁股:“那些家伙就是你们的战车?” 许三多说那是炮营的,自行榴弹炮。许百顺没听懂。 伍六一说:“顶百十台拖拉机吧。” 许百顺看了一眼伍六一,对许三多问道:“你说做了啥代理班长,这是你的兵吗?”许三多说:“他是伍六一,是咱们上榕树的老乡。” 第十四章 6 伍六一说:“我是机步一连三班的班长。” 许百顺挠挠头,他搞不懂这关系也不想搞懂,只好转移话题,说:“咋不吃菜,怎么着,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钱啊?” 他把服务员刚拿过来的一瓶酒抢过来,却怎么也拧不开。伍六一接了过去,两只手指一搓就搓开了,他给许百顺满满地倒上了一杯。 许百顺要给儿子倒酒时,许三多回绝,部队上不让喝白酒,许百顺不听这些说:“你马上就复员了。” 伍六一拍拍许三多,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许三多用不着这么死心眼。 给许三多倒完酒,许百顺就开始摸许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队里有的是吃的,他觉得许三多应该是一身的肥肉,可他发现没肥多少嘛。但许三多告诉他,自己结实了。 许百顺还是瞅着他的许三多没有什么变化:“别人都长出息,你可还是大锤子砸不出个屁,也是,当兵能长啥出息?对不对,你们?” 许三多告诉他:“见得比以前多了。” 许百顺就瞪起眼睛来,他说:“能有我多吗?我去过广州深圳,进过世界公园,那都照了相。我还坐了摩天轮,喝了四十块一杯的洋酒!回来时是机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车都坐过了!” 伍六一使劲绷住了笑脸。 是没您多。许三多愿意顺从他。于是老头的话就来了,他说:“所以啊,儿子,你这跟我一说想家,我那边主意立马就定了!役期也满了是不是?” “满了,可是……” “我知道,差个手续。你啥事不要老子操办?办了,复员了。先不回家,你二哥掏钱,咱爷俩上首都长趟见识!” “我不要。” 许百顺是标准不听人说话的人:“大哥出息也不大,跟你说你二哥,人模狗样,可倒发了,他跟我说,钱是省出来?是挣出来!是啊,他往南边折腾一趟老家的山货就挣几万,说信得过还是自家人,一起干。现在你看看咱家去,五间,红砖青瓦!回去给你谈媳妇,也是红砖青瓦,再来五间!” “老大娶媳妇晚,男根耗没了,无子啊!你二哥干脆不娶,摆明了要绝许家后。就指你,精壮童男,就剩阳气啦,两崽子都有戏!” “……” 这次招待宴会终于在伍六一和许百顺的频繁干杯中结束。 许百顺出了酒馆就照旁边公厕扎。许三多和伍六一在路边候着。 许三多很苦恼地看伍六一,后者是一副要笑又懒得笑的表情,许三多终于忍不住抱怨:“说是来帮我,又不帮我说话。” 伍六一:“你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谁帮得了你?你如果想留下,等老爷子出来你跟他这么喊就行了。” 许三多:“他怎么对我你也看见了,多说两句上手就打。他真是我的克星。我以为现在能好点了,可刚才他一瞪眼我浑身都不过血了……六一你不知道,我打小挨的耳光比我走的路还多……” 伍六一:“没入伍时我信,可入了伍光数你每早上一万二吧,就算两万四千步,跑两年多,你今年二十二吧,平摊了每天几千个耳光,真打成猪头了。” 许三多:“你从来不跟我开玩笑,怎么今天就开玩笑?” 伍六一:“因为觉得你好笑。” 许三多失望地看看伍六一,伍六一表情冰冷,许三多将头转开,决定像以前一样忍受这样的侮辱。 伍六一:“也因为我想告诉你,你这两年多攒的东西根本不是你爸拦得住的,我看见他就可怜他,因为他注定带不走他儿子。可现在我可怜你,居然会被拴条链子就拖走。” 许三多发着呆。 伍六一看不下去了转身要走。而且说走是真走,大步流星就给了他个背影,而且方向是径直回团。 许三多给噎得连叫的勇气都欠缺,回了头许百顺正好出来。 许百顺:“那一个呢?” 许三多:“有事先回了。” 许百顺:“回就回。现在带我去跟你们领导合计合计,看怎么能带你走。” 许三多被父亲揪了一只衣袖,苦着脸,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 进了连队营地,袖子总算被放开,许三多拼命想从空荡荡的脑子里挤出点东西,好吸引开父亲正看着宿舍的眼神。 许三多:“爸,这是单杠……” 许百顺:“单杠旁边是双杠。”许百顺板了脸,许三多只好挠挠头。 第十四章 7 许百顺:“我还不认识这是单杠?你们领导在哪?” 许三多:“我是说……我耍个单杠你看。” 许百顺:“不看。这块咋连个人动静也没有?” 许三多:“那是空地……我是说,是我们连活动场地……” 许百顺:“我要找人!找地皮回家圈去!” 许三多:“爸,我们连现在状况是不太好,可它有五十七年光荣的历史……” 许百顺:“好啊。老子我打出娘胎也有五十八年光荣的历史,比它还多一年呢!凭啥役期都满了还不放人?说!哪个门?” 许三多只好指指七连空空落落的门道,许百顺半个磕巴没有,抬腿就进。许三多紧跟,进门前万般无奈地回望下刚走过的空地,眼里写的已经是诀别。 许百顺进了七连宿舍,这里的安静让他心生疑惑,仿似怕踩上地雷的鬼子。 许三多紧跟在后边:“爸,不是不放,是我不想走……” 许百顺瞪眼:“找打……”巴掌已经举起一半,整齐的掌声轰然而响,许百顺吓得浑身一颤。许三多也被吓着了,吓得简直瞠目结舌。但凡还在这个团的原钢七连的士兵,全都在过道两侧站着,他们一个个军装笔挺,好像已经站了多久了。已经空寂了几个月的钢七连宿舍,顿然又聚起了至少两个班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伍六一安排的。伍六一猛喊一声口令:“立正!稍息!敬礼!” 众人齐刷刷地给了许百顺一个军礼。 “热烈欢迎许三多的父亲来我连参观指导!”众人吼道。 许三多虽然一直愣着,可许百顺却乐了,他推开许三多,充满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几十号人,嘴里说:“啥叫许三多的父亲呀?老子还跟着儿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马上纠正道:“热烈欢迎许老伯来我连探亲!” 许百顺得意扬扬地点头:“不是探亲,是来接人。——你们领导呢?” 伍六一:“报告许伯伯,这就是我们领导。不过我们这不叫领导,叫首长。”伍六一指的是许三多。许三多愣住了。 “嗯,首长好听。”许百顺转头看看儿子,生平第一次有些赞赏之色,“你管这么多人?” 伍六一:“对啊,转了士官就管这么多人!” 许百顺:“他不还没转吗?” 甘小宁:“他能干,就先让他管着。转了管更多!” 许百顺:“这么回事。”他显得很满意,而伍六一冲着甘小宁一瞪眼,再扯下去非得穿帮。 伍六一:“快带首长他爸看看环境去!”马小帅立刻把许百顺架上了:“许老伯,这是我们士兵宿舍。许老伯您瞧见我们连旗没有?这旗还是打四八年传下来的。” 许百顺能有不相信的吗?他只剩了不住地点头!伍六一看见许三多还在发愣,猛地就给了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还不赶紧开门去?全连的钥匙都在你一人手里!” “你们……”许三多傻了。“我们串通好了,怎么着吧?”许三多急忙开门去了。他的眼眶里感觉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流。 几十号兵前前后后地簇拥着,这对许百顺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 马小帅拿着一个傻瓜相机,一边走,一边替老头子照相:“老伯,回头,笑一笑。”他不惜胶卷地照着。 一辆步战车在空地上转弯倒退,虽场地不大可也威风凛凛。这是伍六一冒着犯错误的危险从车库开出来的。 许百顺戴着伍六一的帽子,披着甘小宁的衣服,山大王似的冒在炮塔上扶着机枪。威风凛凛地跟着步战车,前进着、旋转着。 “老爷子,看这边。”马小帅拿着照相机前后地张罗着。 车下的兵们便都默契之极地鼓掌着,大声地称赞着。 “许老伯真威风啊!天生的装甲兵!” “您坐过摩天轮,差点坐了空中客车,可这坐过步战车的人还真不多呀!” 第十四章 8 许百顺说:“对对,我坐过摩天轮,也坐过步战车,还摸过重机枪,回家我跟他们说去!” “这可都是托您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说。 许百顺这才回头瞅了一眼一直在舱里给自己托屁股的许三多。 “首长,出来跟老伯合一张吧!”伍六一看见机会成熟了,朝许三多喊道。 许三多把许百顺的平衡交给另一个兵,自己从舱口钻出来。许百顺却灵机一动,拼命想把机枪口调过来,却纹丝不动。 甘小宁只好打开插销,许百顺立刻把机枪掉过来,对住了刚钻到身边的许三多喊道:“投降!投降!缴枪不杀!” 许三多愣着,众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着许三多。 大家都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僵在车顶上,手动了动,又捏了捏拳头:“爸,这动作我们这从来不兴做的。” 老人自己举起了双手:“是这个?为什么?” 许三多说:“穿军装的不投降!” “对自个老爸都不行?你就这么孝顺啊?” 父子两个僵住了。 甘小宁扯了扯马小帅,对许百顺喊道:“老伯,看这边,快!一、二、三……” 许百顺配合地转了过来,马小帅胡乱地又给了他照了一张。 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跃,他让许三多快钻进驾驶舱里,让他父亲享受享受他儿子开的车!许三多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舱里,然后在那块几十米的空地上,前进转弯,驶过旁边林立的炮车和战车,看起来许三多的驾驶技术着实不错。最乐的当然是许百顺了,他简直是乐不可支了,他说:“小王八羔子真会开车?” 伍六一替许三多应着:“会开!开得好着呢!” 甘小宁忙跟着说:“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老伯。” 伍六一说:“他还会开这炮,打这重机枪……他还会修车,车内射击是最难打的,可他车内能打点射。” 甘小宁说:“他是夜间射击集团军第一,打机枪,两百发弹链一百一十七发上靶,都说他上辈子就是摸枪的……” 许百顺乐得直点头。 伍六一和甘小宁,两人的嘴巴一直没停,他们告诉老人,许三多是武装越野集团军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团军第一,侦察兵技能集团军第二,海了去啦!甘小宁说“最好的步兵!我们班长说话我们都服……”他被马小帅踢了一脚,可许百顺在这种事上反应贼快。 许百顺眼睛瞪大了:“班长,不是首长?……你们现在把班长也叫首长?” 伍六一忙接口:“他说我。我才是班长,我说许三多不错,这话他们都服。可我服许三多。许三多转了士官就是首长,首长管班长。” 许三多在驾驶舱里开着车,听着上边的驴唇不对马嘴,表情古怪。 “伯伯,您让我们……首长跟我们在一块吧,这么长时间都是共患难过来的。” “是啊,您不知道我们连多不容易,真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许三多有多不容易……” 许百顺一直神情不定,忽然猛力地敲打着车盖:“停车!停车!龟儿子你有种别停!不停我直接跳!” 许百顺挣开了人就要往下跳。许三多把车停住,从神情来看,他早料到如此,这里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 许百顺刚一下车,士兵们又寸步不离地围了上去,许百顺看来不屑于理他们了,冲许三多一指,大声地吼道:“你,跟我走!带我找能主事也能说理的人去!” 许三多默然地看看他们,只好跟在父亲身后…… 眼见已经要出车场,伍六一气急了,顾不得礼貌,大声地喊道:“你把他毁了!” 第十四章 9 许百顺:“我就要他成个人,我不瞎,看出他也成了人,够了,混生活够了。” 伍六一:“在这里出来的人没人想混!” 许百顺打了个干哈哈。 许三多:“算了,六一……我谢谢你们。” “这种屁别对着我放!”他又对着那帮兵,“还有辙把老伯留住没?” 马小帅苦笑着:“捕俘,把老伯拿下。” 伍六一冲了许三多就是一拳,嘴里嚷着:“还手啊!让你爸知道,你在这长的不是混的出息!”许三多心不在焉地挨个正着。 许三多木然开始躲,伍六一拳打脚踢,风声呼呼落点奇差。 这招还真是有用,许百顺回头,站住了:“冲我招呼呀!干吗打他?” “伯伯您哪知道,许三多在我们这学得可厉害了,伍六一很厉害吧,一星期被他打七次,收拾得服服帖帖……” “骗鬼!我儿子我不知道?” 伍六一又是力道十足准头奇差的一拳轰过去,许三多下意识搪开,“让我看看你要什么!” 许三多看他一眼,开始还手,一拳击在伍六一下巴上,伍六一站住了,擦掉嘴角流出的一缕血丝。 周围一片寂静,被众人围着的两个人看起来忽然变得很玩命。伍六一一脚旋踢了过去,这回是全然动真格了,许三多抱住,一脚踢在他膝弯上,伍六一被甩出去几米远,重重撞在一辆战车上。 许三多木然地站着。许百顺很仔细地看着他,与其说看儿子的能耐,不如说看儿子神情里浓郁的悲哀。伍六一这才费劲地从战车边爬了起来。 许百顺:“有毛用,你们串好了的。”掉头又走,但表情中已没了刚才的轻狂,儿子的悲哀像是传染到他脸上了。许三多呆呆站着,没跟上,但神情中充满了绝望。 伍六一突然对旁边的士兵说:“找砖头!快找砖头!”旁边就有车库在修,砖是现成的,七手八脚便摞了高高一摞。伍六一提起嗓门大声喊道:“许三多,劈了它!让你爸瞧瞧你的能耐!伯伯,您看许三多。” 许百顺站住,回头,尽可能地表示出不屑:“街头卖把势呢?” “什么都不卖,爸。只是想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要的东西什么都换不来。”许百顺的话好像充满了哲理。 “可我已经没它不行了——爸,你看这个!”他最后四个字是吼出来的,一掌下去,砖屑纷飞,一摞砖分两半垮了下去。还剩最底下的一块,是烧得起了黑泡的,这种砖比死树疙瘩还结实。许三多看看父亲,许百顺仍是那样,尽可能一个嘲笑的表情。 许三多看着手里的那块砖,脸上的无奈突然就成了愤怒了。他说:“爸!你看我!”他把那块砖拍在自己额头上,在许百顺的惊呼声中半块砖飞了出去,另半块砖抓在许三多的手上。脑袋没事,许三多伸手抹去额头上的砖屑。 许百顺:“你……跟我耍横?” 许三多死死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睛里单调到只剩下执拗:“不是。侦察兵都练过头,可我不是要说这个。爸,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跟您说话,现在有句话真想说的时候,只好这么说。” 许百顺也死死盯着儿子,眼睛里是与许三多同一血源的执拗。一时间似乎只剩下父子两人了。 “你是怎么着也不跟我回去了?”许百顺问。 许三多点了点头,他看看周围所有的战友,那些人寂然:“我离不开他们。” 第十四章 10 “你爸你哥,加一块还不如他们?” “不止这个。我好容易明白点人生,知道它特别该去珍惜。我今年二十二岁,我想不起别的地方可以让我好好过这几年。” 许百顺从许三多的脸看到许三多的脚,从许三多的脚边看见一小摊血,再看回许三多的手上,许三多脑袋没破,手可破了,血从指尖上往下滴滴答答。 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宁,看看马小帅,看看周围的兵,终于叹了口气:“你们对他这么好,干吗不给他把手包上?” 马小帅先就欢叫了一声,几个兵同时拥上,手绢纸巾齐上,把许三多一只右手给包了起来。而这时,许百顺已经走开了。许三多看着父亲,忽然喊道:“爸,您上哪?” 许百顺回答说:“我,回家去!” 许三多吓了一跳,挣开了身边的士兵,朝父亲苍凉的背影追去。许百顺说:“你二哥给我看他的钱,说他用不着儿子;你给我看你的兵,说你不要儿子,我不回去干啥?”许三多央求着:“爸,您别走。” “住这让你们哄着,我心烦。” “爸,我送您。” “老子不用人送。你再跟我身边,我就揪你回去。” 许三多犹豫着停下了,看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远。 许三多几个兵从门口追出来,许百顺已经在登记室取了自己的包走远。许三多在后边跟着,甘小宁捧着他那只伤了的手。伍六一神情很沉郁。 许百顺上了路边的一辆公共,走得可称义无反顾。 〖htk〗在和爸爸的无数次交战中,我生平的第一次胜利更像一场惨败。〖ht〗 他们看看天色,黑了,七连的人已经很少能聚在一起,但也到了各忙各的时候。大家纷纷回了各自的连队。伍六一又恢复了以往专为许三多准备的冷面。伍六一横他一眼,径直走,许三多跟上做了双人成行。 〖htk〗六一因为私自动用装备被记过一次,他军事生涯上的唯一一次。他笑着跟甘小宁说,判轻了。六一不说话,但总想扛起一座山。〖ht〗 一个月后,他终于转成了士官。 许三多知道,他会继续这段军事生涯,直到军队有一天像对史今那样,说:“你走吧,我们需要更好的。这地方有无数人在走同样的路。” 许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衔,终于换成了一级士官。宣誓那天,是在团部礼堂。看着许三多士兵衔换成了一级士官,一边的团长王庆瑞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 王庆瑞:“这兵看物资多久了?” 干事:“整半年。” 王庆瑞:“有什么突出表现吗?” 干事:“没有,平平常常。” 王庆瑞看着台上那个平静如水的士兵感慨。平平常常,那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啊。 许三多仍然在七连扫地,转成士官对他来说并没太大区别,一样是看守、维护、打扫,和以前一样。扫帚从地上划过,轨迹没有重复,也没有错漏,许三多安静地做着这繁琐的事情。 第十四章 11 〖htk〗费尽力气才争来继续在七连扫地的权利,以前最难忍受的孤独也就变成了平静。它不再是落在头上的命,而是我争来的,值得珍惜。〖ht〗 许三多仍然是独自一人在跑步,但不再呆滞,眼睛很活跃地观察着其他队列的情况。甘小宁活跃地向他挤眼,伍六一仍形同陌路,面无表情。 〖htk〗转了这么大弯后得到的东西叫平常,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不再心烦意乱。不怕失去,不怕得到。〖ht〗 他超过那几个老战友的队列,跑开。一辆有着奇怪标志的越野车与他擦肩而过。 那辆越野车成了操场上两名执勤目光的焦点。车自己停了下来,摇下的车窗里露出戴着墨镜的特种兵指挥官铁路,他自己开车。 执勤肯定会先看到铁路肩上的上校军衔,但敬礼的时候他仍对着那两套见所未见的军装有些疑惑。 “团部在哪?” “右拐,到头东行一百米。” “谢谢。” 铁路的车开走了,那两名执勤竟然弄不清楚他的军种了。 王庆瑞正在看着面前的一摞士兵简历,手上拿的正是许三多的简历,铁路进来了。 许三多简历上的最后一款,仍是钢七连驻守。 铁路敲门进来了。 “坐。”王庆瑞说着扔盒烟过去,“烟,等我这看完。” 铁路:“少来了。” 王庆瑞:“什么?” 铁路:“你我,或者互损,或者玩笑。可你现在一副公事公办的脸,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好下药吧?我可不信该看的资料你现在还没看完。” 被戳穿的王庆瑞绝无难堪,资料往桌上一放,先用个镇纸压上。 王庆瑞:“好吧。师部通知是接到了,可我准备讨价还价。” 铁路:“好吧,我也是一路算盘打过来的。” 王庆瑞:“嗯,话说前边,有几个兵我是绝对不给的。” 铁路:“嗯,那我也先说,有几个兵,我就是冲他们来的。” 王庆瑞:“好极了。你是要拿师部的命令压我吗?” 铁路冲王庆瑞那个好斗的表情微笑,并且把他的茶缸子拖过来喝了一口。 “先别生气,”铁路敲敲镇纸下压的简历,“你当宝贝护着的那几个在我眼里还未必合格呢。” 王庆瑞:“对对,适合装甲兵的未必就适合特种兵。” 铁路:“别忙转移。不分兵种,好兵就是好兵。我只想告诉你不是带着绳子来抢人……怎么样?我只希望你我公平一点,下星期在贵团西面的草原演习场上能看见他们。” 他又一次敲敲那摞简历。王庆瑞也看了看那摞简历,心情有些沉郁:“你会看见他们。你我的公平小事一桩,对他们一定得公平。”〖lm〗 第十五章 1 军部赛场上的军事十项全能,正比画得如火如荼。许三多没有参赛,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赛外照应了。 赛场上,全副武装的伍六一高高跃起,却没有把住手边那根晃动的绳索,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实在摔得不轻,伍六一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近在咫尺的加油声也变得很遥远了。 他看了看场外叫着跳着的许三多,那个人嘴里几乎是无声的。前边几个参赛的士兵已经利索地攀过了障碍墙。伍六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开始加速奔跑,翻上障碍墙,然后是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伍六一冲向终点的射击位置,在那里开枪射击。 场外的许三多有点替他担心。 宣传车公布成绩了“集团军军事十项全能比赛,四百米越障,第一名,k师a团,黄耀辉;第二名,t师d团,刘洪海……”许三多听到,伍六一没有拿到第一名。 许三多忧心忡忡地走过仍在欢叫加油的士兵,走向赛场边几副帐篷搭就的休息场地。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竟是连长高城。 “连长,”许三多敬礼,但看见高城戴的两杠一星,又改了口,“对不起,副营长。” 高城:“行了,你我自在点行不?”他情绪复杂地敲敲许三多的军衔,“士官同志。” “是,连长。” “我总是在师局域网上找你们的名字,六一、小宁都出现过很多次,可你就像隐了形一样,就出现过一次。” “我什么也没干。” “就一次,卫生连队标兵。我真服了你,侦察兵尖子改卫生标兵……一人清一个连居然还抢个标兵。” “一人清心里有数,他们人多了手倒杂。” 高城叹气,他现在心是稳了,但伤感依旧。 高城:“你也没参赛。” 许三多:“七连就我一个没法赛,我是来帮六一小宁他们的拉拉队。” 高城:“说到六一,六一干吗那么玩命?” 许三多:“他今天状态不好。” 高城:“不好先退一步,你告诉他,这只是军体文娱,犯不着拿命拼。” 许三多讪讪地笑:“我说了,他说呸。” 高城苦笑,正看见伍六一落落寡合地过来,步子仍微瘸,他心不在焉地根本没看见高城:“许三多,咱们拿几项第一啦?” 高城忍不住了:“伍六一!这样就拿命玩,打仗你玩什么?” “连长!”伍六一讪笑,“新鲜出炉的少校,您想死我们啦!” “别打岔。你技巧本来是弱势,全凭体力拿名次,可这么拼能拼几次?” 伍六一:“连长,拿几个名次给机一连做见面礼。” 高城还是不满:“见面礼而已,不是卖命!” 伍六一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出了心里话:“连长,七连兄弟在各连都是尖子,做尖子都活得不易。” 高城一时有些哑然,从袋里掏出瓶红花油塞给许三多:“找地方给他揉揉去!本想给自个营的兵用,没曾想还是被你们祸祸了!” 伍六一的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都是伤痕。许三多看得愣了一会儿,就默默地给他按摩。片刻间,帐篷里充满了红花油的味道。 伍六一自嘲地说:“许三多,二十四岁的人就觉得自己有点老,是不是有点可笑?”许三多:“不可笑,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老。” 伍六一忽然看了看他,这回没有玩笑也没有不屑,是认真的:“你已经是老兵了。” 第十五章 2 不等许三多说什么,他又嘟囔着:“老家伙了。再不拼,待不住了。”然后撩开帐篷,吸口外边的空气,出去了。 许三多站在帐篷里发呆。帐篷一撩,伍六一又探了头进来:“走吧!七连的家伙一咬牙,什么事办不成?” 许三多提起了精神:“我帮你!”说着起身,追着伍六一出去了。 两人转身来到了赛场上,耀眼的阳光下,一个兵撂倒了另一个,在场中戳着。伍六一在旁边穿戴着散打装束,许三多在帮忙。 伍六一盯着场上那兵,朝许三多说:“帮我,来两拳。” 许三多愣住了:“啥?” 伍六一瞪大眼睛看着他:“给我两拳!” 许三多轻轻地碰了他一拳,伍六一不满意:“你扫地吗?” 一拳重击,伍六一来了精神:“再来!” 许三多接连几拳,伍六一一把把他推开,冲进场中。伍六一在场上和那兵格斗,几个回合下来,对方一脚踹在伍六一的腰部。伍六一晃了晃,凌空格住了对手的腿,用身子砸了下去。短暂的僵持,那名对手终于拍击着地面认输。伍六一摇摇晃晃地起身,等待着下一名对手。许三多不愿意再看,从人群中走开。 他发现还有另一个人走开,那是高城。 高城在赛场边坐下,拔了片草叶放在嘴里嚼着,许三多在他身边轻声坐下。高城说:“真想你们。” 许三多点点头:“别拼命,别跟那小子似的。” 许三多又点点头。 高城突然感慨:“真是怀念,跟你们一起,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许三多没点头,他茫然。 〖htk〗七连散时,大家一直有一个心理安慰,这是团体利益,是为了军队的需要。可那天,六一在场上搏命,连长在身边感伤,我突然明白,被要求承担磨难的是每一个人。〖ht〗 伍六一走过来了,看着他满面的笑容,就知道他一定拿了总分第一。恭喜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宣传车里先传来了广播:“各位首长,各位战友,军部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表演项目,请几位来自xxxx部队的战友将刚才参赛的项目再做一次。” “xxxx是什么呀?”许三多问。 “xxx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呗!”伍六一说。 赛场上的官兵们齐刷刷将头转向了赛场。 一辆越野车从坎坷不平的赛道上冲了出来,车门微晃了一下,几个人影已经从背着观众的那侧跃入了草丛,车子随后停下。伍六一看得莫名其妙:“驾驶员在哪?”高城却盯得仔细:“已经下车了。车刚冲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潜伏。” 他的话音未落,草丛中已经响起了几个点射,离枪响处至少600米的几个靶子爆掉了。四条人影从草丛里腾了出来,并不见得紧迫,但速度和姿势上都有种压人的感觉,和伍六一他们大不相同。 奔跑中,又有人开枪,远在另一端的靶子爆掉了。伍六一不解:“怎么在起跑线上就开枪?这不算违规吗?”“当然违规!可这个距离有几个人能打中?还是行进间射击!”高城惊叫着。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许三多却看得心旷神怡。伍六一看着一个人在跨越他摔倒的地方,居然凌空射击,打掉一个靶子。“他们根本不是在比赛!”伍六一无比的感慨。 “他们是在打仗。”许三多说。 “对,他们根本没把这当一个赛场,在他们眼里这里根本是战火纷飞,危机四伏。你看他们的枪,随时保持在待击姿势,连跳跃的时候都准备开枪;动作,随时保留力气准备应付突发事件;队形,四面兼顾。咱们跑的时候枪拿在手上当接力棒,谁冒个头都把你们给干掉了,跟他们比咱们简直是体工队。”高城越说越来劲了。眼瞅着那四人翻越障碍墙,两人先托上去两人,那两人在墙上警戒,干掉几个靶子,后两人再翻越,落地同时又有几个靶子被打爆,这时墙上两人才落地。 第十五章 3 许三多一直紧盯着其中的一个身影,当那个身影在翻越障碍网时,居然倒挂金钟一枪中的,周围的掌声顿时沸腾了。甘小宁喃喃道:“就这个,说他杀过人我都信。” 那几个人仍在冲刺,匍匐,枪口不断冒出火光,动作幅度很小而精确度却很大,还没到终点,已经没剩下几个可打的靶子。当那几个人正要冲破终点稍有松弛时,一排流动靶从四面八方冒了起来,四个人纵起,两个滚翻,周围的靶子已经全部被打掉。 掌声已经快掀翻了赛场。 伍六一突然有一点丧气:“我忽然觉得咱们两天的比画一点意思没有了。” 甘小宁心里赞同,嘴上却不服输:“速度、准头、耐力,他们未必比得过你伍六一。”可伍六一并不领情:“对。可这架势跑没半截咱们全被毙了!人家根本是在打仗,是不是,连长?” 高城有点恍惚,他光顾着看远处的那四个人,那四个人似乎并没有向掌声表示一下谢意的打算,站在终点等着什么。” 许三多也看着,但他光看着其中的一个。然后一辆车驶过来,那四个上车,径直走了。 许三多:“那个人好像……” 高城立刻醒过神来:“你认识?是谁?得跟他取取经。” 可许三多马上又否认了:“肯定不是。” 高城只好横他一眼,继续想事。赛场上的人们在散去,这几个人有点失落,但人各一头,终归得散。 伍六一:“连长要不要找地方聊会儿?” 高城有点尴尬:“啊?……不了。我去找人要刚才的录像,我那边用得上。”说着就走。那几个愣在那。 甘小宁笑:“嘿嘿,要想再被连长正眼看,只好进他的侦察营了。”这时,走了十来米的高城又想起他的老部下来,远远挥了挥手。 然后小跑着去了,几个人彼此看了看。 甘小宁说:“回咱们的一连、四连,”他拍拍许三多,“和光荣的钢七连吧。” 参赛的兵被军车送回来了,机一连的连长早在大院门口等得望穿秋水,一把手先把伍六一拽了下来:“第几?” 伍六一没说,只是一脸的失望。连长赶紧说,没事没事,全集团军能人多着呢。这时,车上的许三多笑了。他告诉连长:“第一。” 连长一把手扣着伍六一,气得就往连队里揪:“收拾!” 伍六一被抬了起来,往一连拥。许三多挥了挥手,回他一个人的七连,神情很平和,但是很羡慕。伍六一一边乐着,一边对许三多挥手再见。许三多微笑着,走回自己的连队,那一个人的连队。 许三多掏出钥匙刚要开门,突然,脖子被人从后勒住,许三多用脚钩住身后人的一只脚,猛坐了下去。那人急忙闪开,许三多也在暗淡的暮色下拉开了灯绳。 一个服色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军人,三十往上,军衔中校,是老a的袁朗。 许三多简直惊喜万分。袁朗身上有着和史今类似的气质,让他容易放松,而且在准备好寂寞时遇见一个熟识,他很惊喜:“我在赛场上看见你了!我还想不可能是的!……您怎么到这来了?” 袁朗:“来三五三看个朋友,等半小时还没回。穿这身又老被人瞄,只好在你们连过道里猫着。” 许三多:“是谁?我帮你找。” 袁朗指了指他。 许三多愣住,然后很长时间说不出话。“嘿,什么表情啊?”袁朗看着他笑。 许三多有点不自在:“不是,很少有人来看我。” 袁朗不再玩笑,拍拍他的肩:“开门,请我喝口茶。” 许三多正开门又愣住:“啊?……我去买茶叶。” 袁朗哭笑不得:“开门,请我喝开水。” 许三多把一杯开水给袁朗端了过来。袁朗正很有趣地看着这间四面光板的宿舍,倒好像这有多少内容:“我知道你们改编的事,咱们认识的时候就知道。” 许三多默然了一会儿:“嗯,您说很多人和事会离开我。都离开了,现在。” 袁朗:“这样待着好吗?” 许三多:“还好。” 第十五章 4 袁朗:“你总给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许三多笑笑:“刚刚适应。以前……特别不好。现在就是……不高不低,不好不坏……我也说不清,就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袁朗:“我这次来是……怎么说?形同你们招兵。你们的兵从地方上招,我们的兵从兵里招。看了你简历,又听人说你的事,就很想看看你,上次看见的是个不认现实的大孩子,这回看见的是……借你的话,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一个兵。”袁朗看着许三多,语气很平和。 “至少是个兵了。”许三多并不太有兴趣。 “很安心的一个兵,不焦虑,我们很多人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怕没得到,唯恐丢失。我喜欢不焦虑的人。”袁朗似乎并不意外。 许三多:“我还是不明白您说的招兵。” 袁朗:“过几天你就明白了,现在……就当是家访吧,招兵除了家访还要干什么?”他存心在那慢条斯理地想,弄得许三多有点着急:“体检。检查服役者在硬件上是否合格。” 袁朗:“嗯,过几天会有命令让你们体检,我是检查的人。”他笑得实在不怀好意,那让许三多更加茫然:“体检?当然不会是真的检查身体。” 袁朗:“不是,只能告诉你难度很高,再多说就要违规了。” 许三多只好不说话了。 袁朗:“我问你,如果通过了,你愿意离开这,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别发呆,士兵,我们不会强令要人,我的部下也都是真爱这个行业的人。” 许三多:“我不知道。”他看看周围,他守了半年的空屋。 袁朗也看了看:“这里有些东西,进了你的心里。你怕到了别的环境,它们也就没了?” 许三多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袁朗:“贵庚啊?” 许三多:“二十二。” 袁朗:“不是守候一生的年岁嘛。二十二应该是跑着跳着,论追求就两字,新鲜。” 许三多:“我……其实是怕……骨子里是笨人,每次换个环境像死一次一样……真的。” “明白了,”袁朗又看看周围,“你一个住这,是不是怕……鬼?” 许三多乐了,袁朗甚至张牙舞爪了一下。许三多正色:“世界上没那个东西的。”袁朗:“奇了怪了。这个鬼和你怕的东西,不都是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东西吗?”许三多傻在那,而袁朗找到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我走了,许三多。” 许三多:“啊?……再见。” 袁朗:“后天师部的命令会发到每个人手上,其实是邀请不是命令,所以可以拒绝参加。但换成我,一定要去试试的。我才三十岁,我还盼着海阔天空阅历人生呢。” 许三多陪送到门口就没再送下去,他看着那人的背影。 一连的连旗和奖旗挂在连部的墙上,连长看看连旗,很伤神地转过头来。 伍六一笔挺地坐着,指导员又看看手上那份文件,那是袁朗所说的师部命令。他们已经谈了很久,谈到无话可谈。 一连长说:“一连的池子小了?容不下你这条大鱼?期限一到你就二级士官,非得去什么特种兵?” 伍六一:“指导员,当兵很辛苦。” 指导员愣了一下。 伍六一继续说:“如果就为混个士官,就用不着这么辛苦。” 指导员说:“我明白了,不是情绪问题,是志向。” 一连长:“好,你有大志。我就看你没被选上,该怎么回来。” 伍六一:“就这么回来,以前干什么,以后还干什么。连长,当兵的没多少选择,如果有个兵想在这条路上走得再多一点,请尊重他的选择。” 第十五章 5 一连长瞪了他半天,终于挥了挥手出去,他放弃了。 好像所有的士兵都在谈论老a的事。甘小宁和马小帅两人窝在车里,也在谈。甘小宁看看外边没人,把战车门带上,看着马小帅:“你去吗?”马小帅说:“我还在犯嘀咕。” 这两人比较着同一份师部命令,是分别收到的,他们仔细地比较着每一个字,似乎这样就能揣测出未知的将来。 甘小宁说:“上次跟特种兵对抗你还没来,前几天军事十项你也没去……看见他们就想起打仗,我形容老a就这几个字。” 马小帅不解:“什么意思?” 甘小宁看着他乐:“小帅,天天战车天天搂火,你就没想过真打仗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吗?炮火铺天盖地,导弹从天边划过,我们冲击……我拿你当朋友——想去吗?” 马小帅有点不好意思:“我很逊。你们叫我高才生,其实就是说在短兵相接的军事技能上我很逊。” 甘小宁说:“我更逊。上次对抗我武装到牙齿,被老a拿无声手枪就给押了。所以我更想去那里。他们纯粹,你去吗?”马小帅郑重而心事重重地点头。 荒原上的五班,荒凉和空寂一如往常。几个兵在门外的空地上站着,直到一辆拖拉机过来,拦下。五班除了薛林已经没有熟脸了。薛林在门口抽烟,抽了最后一口,把烟头踩进了半沙化的地里,他进屋。成才捆紧了自己的背包,然后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间宿舍。然后,他叼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把烟盒揉了,准确地扔进屋子另一边的纸篓里。纸篓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同样的烟盒了。 薛林看了一眼窗外,说:“班长,车来了。” 成才闷闷地说:“我收拾好了。” 薛林帮他拿起行李:“那走吧。”双方都有些例行公事的冷淡。 成才说:“这几天班里靠你盯了。抽屉里给兄弟们留了点意思,回头给大家分了。”薛林并不太热情:“是。” 出了门,成才爬上拖拉机,放下包,心旷神怡地对着草原舒口长气。士兵们在车下站着,虽无形却也成个队形:“班长再见!班长好走。” 车驶动,五班的几个人影被抛落,这是一场例行公事的送别。 成才的目光里充满了憧憬,但看着五班那破地时就没有了表情。他手里捏着张纸,来自师部的命令。那没有必要,但捏着它成才就像捏住了前途的保证。 几乎是在成才离开的同时,许三多打扫完宿舍,将扫帚放回原处。安静地躺下,第一百次地看着那张今天刚拿到的命令,安静的时候总是想得最多。 〖htk〗袁朗的说服工作白做了。拿到命令我只在想两件事,老七连会有人去吗?如果去了,我们能在一起吗?一直想到熄灯号吹起。〖ht〗 寂寞不可怕,寂寞只让人强烈地渴望人群。 天色未明。几个老a纹丝不动地把守着他们临时的驻地,周围没有标杆,没有标语,只有覆着伪装网的军用车辆和帐篷,朴实而冷调。 铁路开着车,带着团长王庆瑞驶来。来自各个方向的军车也一辆一辆驶来。车上,是一个个参赛的士兵。只有风声,天地显得很寂静。未尽的月色下,集合的士兵们,谁都看不清谁。 篷布打开,各单位的士兵一个个跳下。铁路和王庆瑞是在场军衔最高者,但他们特意离了很远,以免形成任何干扰。 袁朗从一顶帐篷里出来,草草地给空地上的那排步兵敬了个礼,一个装甲团军官下意识的口令:“立正!敬礼!”导致所有士兵极正式地回应。袁朗笑了:“放松,往下会很耗体力。大家是客人,客人要好好招待,所以往下为各位准备的是直径一百公里范围内的两天行程,标准负重,武器在提供范围内任选,食品任选……嗯,再选也只是一个早餐似的野战口粮。” 他注意到士兵们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乐了:“真轻松,是吧?就是个野外生存,野菜炖野兔,本地的炖野兔我也吃过,一绝,自己打来的恐怕更香。” 第十五章 6 士兵们就笑,笑得正高兴时,袁朗的笑容没了:“我还没说完呢。——最终要求深入敌主阵地完成地图作业,那是你们到达目的地后必须交给我的东西。建议小组行动,因为会有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在途中对你们围追堵截。听说你们很强,我也想看看你们有多强。现在六时,截至后天下午六时,我会在目的地等你们。事先声明,我开着车,车上有三个空位,我会带走前三个到达的人——现在请牢记目的地参照物。” 下面的人早就连笑纹都没了,稍微有点概念的人都知道这比他们经验中的任何一次都难。几个老到的人甚至掏出了纸笔,以便记下经纬度。 袁朗看见了:“纸笔收起来。从现在起六十个小时内,我是你们的敌人。敌人绝不会告诉你们经纬度,记住参照物,东南方向,草原边缘有个海泡子,旁边有座山,翻过山有片槲树林,我在林边等你们,不明白的可以问了。” 马小帅:“报告,配发定位设备吗?” 袁朗:“gps是没有的,指南针人手一个。”大家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但再也没人提问了。 袁朗接着说:“领发装备后会送你们去战区。警惕,进入战区等于进入战场——解散。” 士兵们悄然地走向几辆装备载车。袁朗则走向铁路和王庆瑞:“报告,我先去战区了。” 王庆瑞看着袁朗走开,而颇为怨愤地看着铁路:“这样做不够苛刻呀。你大可以把他们绑上,再用机枪扫射,最后把没打死的带走算完。” 铁路将他一军:“我高估了你的兵?” 王庆瑞:“没有。” 铁路:“那你干吗低估他们?”王庆瑞有劲没处使地瞪着铁路走开。 一份野战口粮扣到列队经过的士兵手上,跟着还有一支信号枪扣在另一只手上。所谓的野战口粮是真空包装里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一块巧克力、一块压缩饼干、咸菜、葡萄干、一小袋葡萄糖水,它只满足一个早上热量、盐糖和水分的需求。 军官重复而淡漠地叮嘱:“撑不住打信号弹,记住,等于弃权。” 伍六一接过来,甘小宁接过来,许三多接过来。一件件带发烟装置的装具背心被穿上,一个个沉重的野战背包背到了士兵的肩上。伍六一几个在将一身装束紧当,甘小宁看着手上那袋口粮抱怨:“我现在就饿了,我们都是空腹来的呀。” 伍六一:“那就吃吧,如果你够想得开。”甘小宁的架势是真要吃,许三多抢过来塞回他的背包里,甘小宁只好苦笑。 马小帅挤进三个人的圈里,看着他们乐:“老七连的家伙们,联合行动?” 伍六一:“还用说?”甘小宁:“不抛弃,不放弃。” 许三多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看见人圈外的一个人:“成才!” 成才站住,瘦削而深沉,看着他也没什么表情,但是伸出一只手。许三多冲动地和他拥抱,成才有些被动地回应,他看起来比许三多更少与人交流。 许三多:“我们联合行动,行吗?”成才看那几个,那几个反应可称冷淡。于是成才不说是不说否,走向武器载车。士兵们正在这里选择自己擅用的武器,成才第一眼盯上一支狙击步枪,他伸出手触摸。 发枪的兵忍不住了:“长行军带那个可不方便。”成才没听见一样,亲昵地将脸颊在枪面上贴了一贴。 车在不平的路面上摇晃,车帘拉得很紧,到了外边看不见里边,里边也看不见外边的程度。一辆车里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老七连的几个总算都在一辆车上。扶着枪,坐着,也不说话。许三多、甘小宁、马小帅都是突击步枪,伍六一机枪,成才狙击步枪。成才一直默不作声地在调校瞄具,其他人不理他,而许三多的注意力几乎全在他身上。 成才看着许三多眼里难以形容的愉悦:“看七连的日子很难过吧,这点小事你这么高兴。” 许三多说:“不难过,可这也不是小事啊。” 甘小宁:“可不,这么快乐的事情我愿意拿十份口粮来换!你呢,六一?” 第十五章 7 伍六一:“我只想提醒你不要再偷嘴了。” 甘小宁忙把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然后很得意地笑。他们快乐,但完全把成才排除在外。七连没了,他们对亏欠了七连的人反而更加难以释怀——虽然那并不叫亏欠。 许三多只好一个人照应着成才:“跟我们一起行动吧,成才,上次对抗你是干掉老a最多的。” 成才不说话,看看那几个,那几个并不表态。许三多只好岔话:“在五班还好吧?”“垃圾中转站,你明知故问。”成才并不喜欢五班。 “别这么说。” “我不想为那地方多费口舌,你们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说话爽快点。” “一起吧。” “好,我跟你们联合行动,他终于校好了他的枪——我对你们会有用的。” 老七连的人沉默下来,他们并不习惯这种权衡利益得失的说话。伍六一打破了沉闷:“谢谢你好心加入我们。” 车已经驶入旷野,领队车驾驶室里,一个军官用定位仪查找着方位。他向后车挥了挥手。此时,车里的人在车辆的晃动中已经有点麻木。一个从驾驶室传来的声音让麻木的神经立刻绷紧了。 “即将进入战区,做好战斗准备。被击中激光信标者即为阵亡,立刻退出比赛……” 士兵们纷纷地拉栓上弹。一张张年青而紧张的脸,因为看不见外面的事物而显得茫然。 “已经进入战区,准备下车。” 车停了下来。 “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士兵们紧张地互相望着,什么演习也没有过这样压人的气氛。许三多拍了拍马小帅的头盔。马小帅笑笑。伍六一示意大家让一让,他端着机枪站到最前方。 那个令人紧张的声音还在继续:“……五、四、三、二、一!下车!” 车帘哗地一下拉开,刺眼的阳光射进,当头的几个人顿时被晃花了眼睛。外面是空阔的草原和小山丘。 伍六一第一个跳下车,就地打了个滚,就着车体掩护打开了枪架。老七连的人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边跳下,警戒。成才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四面的山丘。 风从草原上吹过,四周静得出奇。几个人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一个个士兵从几辆卡车上跳下,当跳到一半时,忽然一声尖厉的枪声,一名士兵还没落到地上就冒了烟。枪声顿时炸开了,来自四面八方,低沉而震撼,把士兵们还击的枪声都压了下去。车边立足未稳的几个士兵纷纷冒烟,就地躺倒。 成才紧张地报着:“三点……五点、八点……六点方向也有!” 甘小宁大喊:“没有反应时间!无法组织反击!” 伍六一:“全是重火器!组织起来也拼不过!” 甘小宁:“全是重火器,咱们根本干不过!” 许三多指指远处一条干河沟:“先撤!”他们向那条干河沟冲去,瞄准他们的射手训练有素,一路追射又放倒几个,自马小帅起的几个兵被堵得只能躲进半道上的一个小丘后。 许三多这一小组人重重地摔进干河沟里,就在许三多身边的一个兵在还没跳进沟里的当头就被打得冒了烟,气得摔了头盔大骂:“哪个部队配合的?一个师兄弟打这么狠?” 成才在瞄准镜里观察,远在步枪射程外的袭击者终于肉眼可辨,那是一队轻型装甲车和高机动越野车承载的步兵,一边使用着车载武器,一边全速向这边包抄过来,这并不难辨认:“师装甲侦察营!刚换装完的部队!全师的步兵尖子一多半在他们那!” 甘小宁情绪上有点无法接受:“连长的人?”伍六一叹气:“跑吧。” 第十五章 8 这么一队溃兵根本没有抗衡的可能,沿着河沟逃开。只剩下那个没能进沟的兵躺在河沿边冒烟。 草原上那几辆卡车顾自驶开,露出车后几个失去掩护的士兵,他们只能在旷野上奔跑,被一个个射中和追歼。周围渐渐地寂静下来。侦察营在旷野上搜索,其中间杂着和他们服色不一致的老a。 一辆高机动越野车驶来,高城阴着脸在副驾座上,车后的机枪由老a里的齐桓把持着。高城扫视着这没悬念可言的战场,他颇有些愤愤不平。 高城拿起通话器:“猎手一号……a10点的伏击已经结束,淘汰二十六人,接近半数。” 通话器里传出袁朗的声音:“组织追击。” 那几辆卡车还没有开走,可以将刚下车就被淘汰的那些兵带走,远远的有几个人不甘心这样就被拉走,争吵推搡:“有这么打的吗?没下车就开打!等于拉进了包围圈再打!” 侦察营士兵不理他们:“又不是对抗!这是考单兵综合能力!没挺下来叫能力不行!”兵急了:“你行你来呀!” 高城不忍心:“好好请人上车!动什么手?” 侦察营的兵后退,沉默地看着。那几名士兵终于泄了气,默默地爬上车。高城发动了自己的车,他是往追击方向,草原深处,被扔在原地的齐桓冲他挥手。 高城没有停车的意思,齐桓苦笑着走向另一辆车。 许三多几个在干河沟里狂奔,上午的阳光已经很毒,加上身上的重负,已经汗流浃背。忽然,许三多站住了。甘小宁这时也发觉了:“马小帅呢?” 成才说:“跑散了,他去的东北方向。” “早怎么不说?” “有工夫说吗?”沮丧加上疲劳和焦急,两人互相瞪着。 伍六一喝道:“行了,要吵被抓回指挥部再吵。” 几个人随后安静了下来。许三多看看自己这一行人,一共七人,成才、伍六一、甘小宁、自己和三名不认识的士兵。伍六一也在看:“七个人,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丢掉一个人。” 〖htk〗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袁朗说得很清楚,他只要三个人。〖ht〗 草原上是没有路可言的,只有一尺多高的野草,高城似乎想在颠簸中一泄心绪。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一个转向,急刹车,车子差点翻进了草地里。高城从车上跳了下来,大步向刚才的草丛走去:“有你这么藏的吗?看见车压过来都不吱一声!” 一个用草叶伪装得极为良好的士兵,从草丛中站起来。竟是马小帅。他刚才就伏在高城将碾过的草丛中。 “连长,您说过,伪装潜伏第一要点,没被敌方发现时绝对不能暴露!” “我是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老七连的兵都叫您连长!” 高城愣一下,打量着那张被迷彩覆得看不出来的脸:“马小帅?” 马小帅笑了:“还以为连长不会记得我。” “每个我都会记得的。你是钢七连第五千名士兵……也是最后一名。”高城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说,“听我的命令,继续隐蔽。” 马小帅下意识地又伏在了草丛中。高城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车走去,刚走到车边,马小帅在后边突然叫道:“连长?……连长!您干什么不把我带走?” 高城不理他,烦躁地挥挥手!可马小帅已经站了起来说:“您已经发现我了!” 高城:“那是碰巧,瞎猫撞上死耗子,懂吗?” 马小帅说:“这违规了!连长!” “有什么规则?整个装甲侦察营加整队老a扫你们一小股溃兵,没有规则。”高城说,“老七连的兵生存不易,别因为碰巧卡掉你这次机会。”说完上车去了。 马小帅在后边又喊了一声连长,但高城已经发动了汽车,往前开走了。 第十五章 9 “连长?!七连的人不做这种事!别以为我来连里没几天,就长不出七连的骨头!”马小帅说着摘下自己的头盔,在激光信标上弄了几下,一股烟从上边冒了出来。 高城猛然把车刹住了。马小帅将钢盔戴回了自己的头上,笔挺地站着。高城只好把车倒了回来。马小帅终于忍不住哭了,终究是太年轻。高城在他肩上拍了拍,说跟我回去吧,以后还做我的兵。 袁朗正在基地里量地图上标出的距离,看着齐桓从车上下来,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不是跟高副营长一起吗,怎么就回了?” 齐桓笑笑:“被甩了。那家伙很傲气的,受不了我看着他。” “那正好去h7位置设点打伏,是通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袁朗也乐了。 齐桓刚出门张干事和李梦就走了进来。“您是这次比赛的负责人吧?” 袁朗扫了一眼张干事,笑了,他说:“哪里有比赛?一小队人要从困境中挣扎出来而已。我是战地指挥,就是给他们制造困境的人。您什么事?” “我姓张,三五三团报记者,也是军报特约通讯员。这我助手小李,想请您谈一下关于这次比赛。” 袁朗:“说了没有比赛。嗯,就叫体检吧,来的都是步兵的佼佼者,靠数据评定是小瞧他们了,体力、智力、意志、经验,单瞧一项也是以偏概全,真正优秀的兵会找到那个平衡点,我们也在找那个平衡点。” “嗯,您这话就透着思想。您造就这支必胜之师的观念、意义、高科技?” 袁朗笑了:“必胜?扯了。未打之战都是未知之事,对未知谈必胜的不是军人。我们的士兵很可爱的,也很坚忍,现在的努力是为了在战时能让他们少一些牺牲。” 张干事看看李梦,李梦看看张干事,两人没能记下什么。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和车声,袁朗笑着站了起来:“俘虏回来,我得去挨骂了。你们自便。”他走了,把张干事和李梦扔在那发呆。 草原深处,一辆高机动车在追赶着跑开的两个小人影。那是两个士兵,可他们是分开跑的,机车在最接近其中一个的时候,放下了两个人,车转向另外的一个追去了。车轮碾过一堆刚刚冒头的火堆,一只刚宰的野兔扔在旁边。一个兵正要翻过山丘时,被打冒烟了,一个兵被车子给活活圈了回来。 车上的兵坏笑着说:“还烧烤?十几里地外就看见冒烟啦。”那兵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把刺刀深扎进土里,挖出草下的根茎。这是在一个山丘后边,许三多七个人在这里躲藏着。许三多把手上那几根寒碜的草根交给与自己同行的士兵:“这是七星草,有土腥味可还甜,这是野蕨菜,也可以吃。” 甘小宁翻腾着自己的口粮袋,已经空了:“死老a!死侦察营!”他尝试着咬了一口野菜,一脚把地上的空罐头盒踢开。 伍六一提醒他:“埋起来。暴露目标。”甘小宁只好又狠狠地掘地埋口粮袋:“我就权当我在埋设计这个恶作剧的混蛋。连火都生不了啊!我本来想有点野菜,一生火,烤野兔、煮沙鸡、烤蚂蚱……” 许三多说:“绝不能生火,这地形生火就跟明火执仗没区别。” 甘小宁埋怨:“背六十斤连奔带藏,被人追剿,给的那点吃够一小时热量吗?他看看手上的草根,这是食物吗?它是微生物啊!” 伍六一说:“我相信老a就是这样过来的,看眼神就知道。” 成才看看手上的几条草根,也有点泄气:“别挖了,这点草根确实还补不上挖的劲。”许三多说:“我给你们挖。” 成才问他:“你的口粮呢?我们刚才吃了,你没吃。” 许三多犹豫一下:“我吃了。” 成才微有些不屑:“你撒谎都上脸的。” 伍六一替他不平:“那是他那份。你不忿什么?” 成才:“我没不忿。我只是说在这个忍字上,他把我毙得服服帖帖。” 第十五章 10 车声驶过,几人伏低,成才从瞄准镜里看着那辆车上神气活现的几个士兵。 成才羡慕地说:“到饭点了,他们准是回营吃饭。” 甘小宁说:“我想去突袭他们大营,大喝一声,缴饭盒不杀!” 伍六一冷笑:“你还是放信号枪弃权比较直接。” 许三多有点不安:“我觉得该趁现在赶紧走。” 甘小宁说:“走,拿什么走?你的腿还没软啊?兵哪,那是得有粮的!” “那也得走。”许三多说。 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说得对。成才也同意:“就这点空当,我们能赶在别人前边一大截了。要知道,只要三个,我们是有很多竞争对手的。” 其他人敏感地看他一眼。大家看了看指南针,辨别了一下方位,憋着一肚子心事,然后就走开了。 前面的草原,漫无边际。夜色渐渐地降了下来。〖lm〗 第十六章 1  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多了一抹艳丽。 一只肥硕而蠢笨的绵羊,嚼着草走过。伍六一悄悄地接近了去,然后猛地一扑,那绵羊却惊慌地跑开了。伍六一追逐着一只往另一个方向跑开的沙鼠,他一块土坷垃飞了出去,终于把那家伙砸得五迷三倒。 经过一夜的奔跑,几个筋疲力尽的人睡在一块洼下的草地里,甘小宁睡梦中犹在舔着嘴唇。伍六一过来,静静地在他们身边坐下。成才是睡得最为警醒的,他睁开眼看着伍六一的背影,他看见伍六一的咬肌在嚼动着,不由得问道:“你在吃什么?” 伍六一说早饭。 “早饭?”甘小宁的眼睛忽然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 伍六一说你们也可以吃呀。 甘小宁的神志顿时就清醒了,睁眼一看,却跳了起来:“我的天哪!这个家伙在吃老鼠!”伍六一脚边放着几只沙鼠,虽然已经洗剥干净,但鼠就是鼠,永远让人看了不舒服。伍六一说:“这不是老鼠,是沙鼠,也叫草原鼠。” 几个人全吓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伍六一在那儿嚼着,强忍着一股要吐的感觉。甘小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猫呀?我是说,这好吃吗?” 绝不好吃,伍六一的脸甚至都扭曲了,但仍然在嚼:“你们很走运了,睡醒来就有得吃,我是一边嚼一边想起它们活着时候的样子。”终于,伍六一皱了皱眉,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一只我就要吐了,这些全是你们的。” 许三多忍着头皮的发麻,用刺刀挑了一下,不敢动。伍六一却又割了一块,扔进了嘴里。甘小宁还在拼命地摇着头:“犯得着吃这个吗?又不是八年抗战抗美援朝自卫反击……围我们的是自己人啊。” 伍六一眯起眼睛,望着一点一点升高的太阳说:“我不知道犯不犯得上,我就知道再不吃今天就没人撑得下去了。” 成才几乎和甘小宁一样的表情:“你就那么想赢?” 伍六一看看他:“不想赢你来干什么?这不是演习,这是淘汰。记住,要三个,我们是七个。你不吃,你在三个之外,我在三个之内。” 许三多终于壮着胆子,割下了一条肉,打量着。伍六一鼓励地看着他。许三多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较量。“还要我说,为了爸爸吃一口?”伍六一揶揄地笑了笑。许三多终于把肉扔进了嘴里,闭着眼,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你得嚼,让嘴里习惯了这种味道。”伍六一说。 “这一口我就开始嚼,”许三多又放了一块进嘴里,他说,“下次打沙鼠我去,免得你想起来恶心。”看见许三多吃了下去,成才几个也拿起了刀,动手吃了起来,只有甘小宁还在犹豫。 一个士兵刚把第一口肉放进嘴里,就忍耐不住捂着嘴,跑开到一边呕吐去了。 伍六一却用力嚼着:“你们撑不到底了,我们能。” 几辆高机动车在草原上风驰电掣,高城的装甲侦察营又开始了他们的工作,这场淘汰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 许三多几人,以几乎不亚于车辆的速度,冲过了一片毫无屏障的平地,扑进一条水沟旁。一辆车从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开了过去,几人死死地把身子压低。许三多就伏在甘小宁身边,甘小宁流着虚汗,看着草叶上的一只蚂蚱发愣,心说如果你生下来就是油炸的该多好?自备椒盐,蹦到我的嘴里来。 许三多低声地警戒说:“小心,别闹。” 甘小宁叹气说:“我饿呀!我眼前乱冒金星。”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说:“你等一下,我这里有吃的。” 这一句话让周围几个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甘小宁很得意地笑了:“我的好班长,我就知道你那早餐口粮没吃。” 伍六一说:“对,你吃了他那份,吃了他的机会。” 甘小宁说:“谁吃他的?一份早餐口粮管什么用?我饭量大,那回跟白铁军打赌,大肉包子我消灭九个。唉,老白光荣退伍,现在准在吃香喝辣的了。” 伍六一有点气了,甘小宁絮絮叨叨:“说咱们图什么呢?都快21世纪了还在这里挨饿,魂萦梦绕地想着一个馍。” 大家多少有点感慨,也有点悲哀,一动不动地在土窝里趴着,趴了足足两分钟。因为饥饿因为疲劳,两分钟,然后狂奔了三个小时。 几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水沟,趴下,不分清浊地狂喝水,也灌满了自己的水壶。许三多推一下甘小宁,使个眼色,甘小宁却不过来。 第十六章 2 甘小宁直摇头:“不要,真不要。” 许三多:“你吃不下去那东西,没什么丢脸,我也吃不下。” “班长,你能留住是你的能耐,我要吃了是我的无能,”甘小宁忽然一个闪身,把许三多猛地推开了,枪声到这时才传来。那是齐桓和几名老a在这里设的暗哨,许三多侥幸躲过了他的一枪。 伍六一就地翻身,机枪扫得暴雨一般。成才的狙击枪紧张地搜索着,间或地一枪,打得对方不敢露头。许三多大喊:“撤退!侦察营就在附近!” 甘小宁抱着枪在后面掩护,一帮人冲上河沟,往洼地里逃跑。刚开过去的机动车已经闻声而来,甘小宁站在车道上开枪,打得机枪手冒了烟,副驾驶接替了他的位置。许三多目瞪口呆地看着甘小宁毫不隐蔽地与那台高机动车对射,最后被斜刺里冲出来的齐桓瞄准。 许三多:“小宁!跑啊!” 晚了,齐桓瞄准甘小宁扣动了扳机。伍六一踹了许三多一脚,几个人狂奔逃开。齐桓、老a和机动车缓缓向甘小宁围了上来,甘小宁站在原地在白烟里咳嗽,看着他们乐了,他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苦涩,又有点无赖:“有吃的吗?” 不知又跑过了多少的沟沟坎坎,许三多他们终于得以在岩石的缝隙中藏身了。大家都流着汗,喘着气,却又时刻地用枪瞄准着来路警戒。 “甘小宁丢啦!”许三多对伍六一说。 伍六一有些恼火:“我知道!” 许三多感到心痛,他不明白为什么?甘小宁可以跑掉的。 伍六一说:“他是存心的!” 许三多还是不懂。一旁的成才语气却很冷静:“他饿不起!他不想挨饿啦!他放弃啦!他根本就不知道人是凭啥活的!” 许三多却瞪了他一眼:“我不信!小宁不是这种人!” 几个人都有点气急败坏了,都没命地嚷嚷着。来路上终于看不到有人,伍六一放下了自己的机枪,喘了口气说:“他饿不起了,他吃不下老鼠,意志薄弱,没错。可他也知道顶不住了,不抛弃,不放弃,我们不会放弃他,他又不想拖咱们后腿,就这样。” 成才还是刚才的冷静和不屑。许三多又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枪栓,沮丧之极:“他笨。咱们几个一起冲到最后,那是多好的事情。” 伍六一:“他怕他忍不住吃掉你那份口粮,他知道那是你留到最后冲刺用的。” 成才听得有些哑然,就他而言是从不去想这些事的。 成才:“哪有那么些!我告诉你们吧,放弃就是下意识一转念的事情,想得及吗?” 伍六一:“做好做坏,也是下意识一转念的事情。” 许三多:“他很想和我们一起走到最后,记住这个。” 成才不再说话了。这支沉默而沮丧的小队继续前进。 草原那边,坐在车上的甘小宁,头也不抬,在毫不客气地吃着给他的那几份野战口粮,那份饿劲简直是要连包装袋也一起吃了下去。他吃着吃着,对他们喊道:“水。”一位头上余烟未尽的士兵,将水壶递给他,嘴里称赞道:“兄弟,你打得可真准,怎么练的?” 甘小宁说:“还有面包吗?” 齐桓又拿了个面包给他,附加着在里面夹上根香肠:“慢点吃,营地里备了烤羊。”甘小宁一口撕下半个面包:“真期待。我简直不恨你们了。” 齐桓苦笑着拿起通话器:“猎手五号,有六人向你方向逃逸。” 甘小宁吃的同时还憧憬着:“你要真是敌人就好了,我打晕你,再破坏通信器材。” 齐桓放下通话器,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甘小宁心不在焉地看着车后越离越远的战友们逃走的方向,这时他终于有些恻然之色。 暮色西沉,剩下六个人仍在草原上艰难跋涉。队形已经有所改变,现在是两个挟着一个,剩下三人在前后警戒。被挟着的那个兵,是早晨吃下去又吐出来的那个兵,挟着他的人是许三多和伍六一。那个兵几近虚脱,一双腿无力地从草叶上拖过。四面仍是无穷无尽的原野,几个人似乎是被原野包围了。 第十六章 3 一个兵察看着指南针问:“走了得有大半了吧?” 成才望了望遥远的地平线说:“如果方向没错,差不多。” 许三多一直在关照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士兵,他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无奈地点点头,两人终于把士兵放下。 许三多忧虑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伍六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已经不行了,再拖下去就是严重脱水,那就救都救不回来了。”那个兵在地上挣扎着,使劲地摇着头。 许三多忽然解下野战背包,在背包里掏摸着什么。成才一把拉住许三多的手:“你那点吃的救不了他,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许三多还是不忍:“我们不能替他做决定?” “你们明知道他撑不住了!”成才恼火地嚷了起来,“许三多,现在连你也把我划在圈外!好,你们善良,无私,有情有义,可你们不做决定!他必须弃权,他要清醒就会弃权!可你们就没勇气做个必须的决定!” 几个人看着他,那眼神并不是反感,相反,成才说中了他们的要害,他们外边太硬,而里边又太软。“你们不敢,不好意思是吗?我来!反正在你们眼里我也不是啥好人!自私自利的,想啥都只想自己。行,我担当得起,我来!你们用不着惭愧,我帮自己解决问题。”成才看了看那士兵,沉静地说道:“帮他解决问题,也帮你们解决问题!” 伍六一拉了许三多一把,掉头走开。士兵拍拍成才的肩,无声地跟在后边。成才掏出自己身上的信号枪,看看远去的那几个人,又看看草原上苍茫的暮色。然后,他扣动了扳机,一发黄色的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成才又看了那士兵一眼,将信号枪放在他的身边,掉头跑开。 那发信号弹在天空放射光芒,缓缓落下。 很快,一辆车驶了过来,车上的人迅速发现地上的那名士兵。野战救生器材都是随身携带的,救护人员开始就地抢救。那名士兵被医务兵用担架抬上了汽车。 只剩下五个兵了,他们伏在草丛中,监视着那辆远去的车辆。伍六一对伏在身边的成才说:“你用的是自己的信号枪?” 成才点头:“我用不上。” “那么肯定?” 成才:“如果要三个人,我是三个里的一个。如果只要一个,肯定就是我。” 伍六一:“成才,七连在的时候,你和三多是我最不喜欢的两个人,七连没了,你俩是我印象最深的两个人。你要的很实际,这不是罪过。你用不着内疚,你跟我们一起只是因为用得上。” 成才愣了一会儿,打了个干哈哈。 伍六一:“尤其是这个时候,更不该这样。” 成才犹豫了一会儿:“我会试试,谢谢提醒。” 他们监视着那辆救护车,一直到它驶出视野。 周围的地形是草原上那种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几个人正竭力想在指南针上找出一个方位。然而,一点星光都没有,这根本就是一个迷路的晚上。 “我觉得应该是四点钟方向。”许三多说。他很坚定。 另一个士兵也很坚定,他觉得七点钟方向对。 成才一下就急了:“你们看准点,这地方差一点就是几十公里,走错了没时间回头。”士兵反驳说:“一点参照物也没有!谁不凭自己的直觉说话呀?” 意见分歧的结果使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队伍又分成了两队。 许三多、伍六一、成才看着另外两个兵顷刻间便没入了草原的黑暗之中。 成才最后看了看许三多,又看看黑暗中已经看不见的那两个人影,说:“许三多,你错了,你肯定错了。” 许三多没说话。成才也没等他说话,掉头追那两人去了。 伍六一端起了机枪对许三多说:“我们也走吧。”许三多一直看到成才的身影一点都看不见了,才跟着伍六一走开。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跋涉着,周围显得寂静无比。伍六一突然问道:“许三多你知道我认为是哪个方向吗?七点——和他们一样。” 第十六章 4 许三多哦了一声:“可你没说。” “说了你准还照着四点的方向走下去,一个人走,是不是?”伍六一苦笑。 “我会的……六一,如果我是错的怎么办?” “不是败了就是成了呗。都走到这一步了,成和败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许三多摇摇头:“你是觉得在七连我就是一个人,到这不该再让我一个人了。” 伍六一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哈哈,我有那么不切实际吗?两条腿长自己身上,我爱往哪走往哪走好不好?而且你方向感一向在全连最好。” “经过这么多事,想跟你说的就两词,对不起和谢谢。”许三多说。 伍六一于是打起哈哈:“无聊。” 许三多说:“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希望我们能成,成了就还能在一起。在一起不要再较劲了好吗?咱们可以是朋友的。” 伍六一斜眼看了他一会儿,把嘴里嚼的一片草叶吐了:“真有够钝,你早说了,如果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呢?所以别再磨唧了,再说我掉头就是七点方向……” 他忽然扑过来把许三多扑倒,一小队夜巡的机动车驶过,两人扑倒在草丛里,这时身后却有人蹑手蹑脚过来。许三多的枪口也飞速地抵在了他的头盔上。竟然是成才!他小声地叫着:“是我!我……” 许三多伸手便掩住了他的嘴,一直到前边的车很快地走远。 伍六一警觉地张望着:“你怎么又回来了?” 成才很有些难堪地笑了笑:“想想还是咱们一起比较好,三个七连兵,三个老乡。”许三多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三个人,成才在前他显得兴致很高,有点像在强给自己打气,许三多在中间扫视着周围的黑暗,伍六一断后。 无声地走着走着,成才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就开口了,他说:“现在可以说了,咱们三个准定!咱们三个一块儿坐上老a的那辆鬼车!一起进a大队……” 〖htk〗成才回来后话变得很多,我明白,他回来是出自于信任,他说这么多话是因为不信任。他必须说服自己继续信任我们。成才一向只信自己,现在他的天平在倾斜,可惜挑了个不该说话的时候。〖ht〗 没等他说完,伍六一给他打断了:“喂,如果你是这么个警戒前方,还是我替你吧?” 可成才的嘴巴,还是兴奋不止,他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三个应该找个地方休息,我放哨你们休息,你们大可放心!养足了精神,明儿再最后一趟冲刺…… 伍六一二话没说,端着机枪就赶到了他的面前,让成才断后,开始警戒前方。 成才稍微压了压自己的兴奋:“这条路我越走越有信心了,我觉得你没错,四点钟就对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有点犯嘀咕,七点方向……” 突然,许三多指着前方说道:“那座山好熟。” 成才说:“我也觉得眼熟,草原上的山都是馒头样,你知道为什么吗?许三多,因为……” 许三多却琢磨着,转过那山弯,应该就是一条路……成才也忽然觉得不对了,他往前加紧走了几步一看,果然是一条路。 他站住了。 许三多和伍六一赶上来时,看见成才一脸古怪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许三多开心地笑了,他们已经走到了红三连五班的驻地。 一杆红旗和一个岗亭子在路口屹立着。三个人猫着腰,摸往五班驻地的那几间小屋。 〖htk〗又回到这了,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身边无穷无尽地潜行,身边嗖嗖飞过的蚂蚱被李梦叫做流弹,他们总看着大腮帮子的沙鼠说那真他妈像许三多。连长说,年少轻狂,幸福时光。〖ht〗 走在许三多铺出的那条小路上时,成才禁不住说道:“许三多,你的路。” 第十六章 5 许三多:“不是我的。” 黑暗里,成才的眼睛里全是光芒,他说:“这半年,我看见这条路,就想你能靠它出去,我也能走出去。” 走在前边的伍六一,忽然往回做了一个手势,三人迅速卧倒在地。 一个士兵从屋里出来,喷了一口嘴里的水,转身回去了。 作为五班刚卸任的班长,成才当然知道这里外松内松,一切班务接近散板,凭他们身手在这猫一周也没人知道,最妙的就这怎么也叫军营,侦察营和老a掘地三尺也不会来折腾友军营地。 成才看看他们两人,说:“听我的没错,我保证你们可以在天花板下面美美地睡上一觉。” 许三多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点头同意。 五班的宿舍里透着灯光,里边的士兵还在看电视,还在说笑。一名士兵起身关窗户时,押后的许三多纵身翻进了伙房。看着这间几年来没有过什么改变的房间,许三多眼光里有点茫然。筋疲力尽的伍六一和成才随后摸了进来,他们往堆放的米面包上一躲,就躺下了。一旦能歇下来,身子快散架一样。 伍六一顺势提醒了一句许三多:“你也抓紧休息吧?”许三多望着屋里的灯光,轻声回答了一句:“我先看看。” “他从新兵连出来,就来了这。”成才的嘴里是有点漫不经心,还有点不屑。 伍六一又问成才:“你是怎么来的这儿?” 成才自然很难堪:“为了转士官,算是个跳板,反正是糗事……不过柳暗花明,咱们可又走到一起了,是不是,嗯?”他说着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出了什么,一骨碌坐了起来。 伍六一笑了:“你坐着吧,我就是随便一问。” 成才紧张地摇摇头,他说:“不不,侦察兵同志,你们没有侦察到什么内容吗?”许三多和伍六一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虚掩的门,看了看屋里,摇了摇头。 成才一挺站了起来,他走到墙边堆放的蔬菜前,拍拍钩上挂着风干的羊腿:“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不过我相信还有更好的!”他终于找准了自己的目标,哼着小曲,揭开了灶上的锅盖。锅里的内容使他兴奋得说话都带上了唱腔,他说:“亲爱的五班,你第一次没让我失望!同志们,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给我个姑娘都不带换的!整整十个馒头!这帮小子的习惯已经被我骂好几次了,一天做出几天的饭,现在我发现,这真是个太好太好太好的习惯了!” 成才从锅里抓出一个馒头,看上去不是想吃一口而想亲吻一口,他看了一眼许三多和伍六一,转念把整盆的馒头端了出来:“老兵吃第一个,谢谢你今儿给咱们准备的早餐。” 伍六一的喉头抽搐了一下,却显得有些发愣。成才说:“十个呢!够吃啦,你还客气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那馒头,也是一种犯愣的神情,明显地抵挡着诱惑:“不该吃吧。” 成才瞪大了眼:“不该吃?” 许三多恪守着原则:“假设敌情我们是在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之上,不会有个……所以不能吃,吃这个就算是作弊了。” 成才看看馒头又看看他们:“你们俩有病……谁会知道?” 伍六一示意他快放回去,成才哪里肯听! “放回去吧,成才。”许三多推了他一下,“宁可吃耗子肉?” 伍六一接着说:“那也就恶心一两小时,吃这个得恶心一辈子。” 成才气往上撞,只好把馒头都放了回去:“好,我不怕恶心,我吃!我吃不完还揣着!等你们饿趴下的时候我来背你们!看到那时候你们还吃不吃!” 伍六一淡淡地看着他,有点蔑视又带点冷笑,一副不再交流的样子。成才发了性子,瞪着他将一个馒头拿在手里。然而,说实话,他一时也咬不下去。 第十六章 6 许三多对成才摇着头:“你吃这个。”许三多说着已经拿出他那袋未曾动过的早餐口粮。成才狠狠瞪着许三多,想看出他哪怕一丁点嘲讽的意思,可许三多没有,许三多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 “都他妈的有病呀!”成才终于将那个馒头扔了回去,狠狠地将锅盖盖上,然后抱头坐了回去。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轻轻碰碰他,想把那份野战口粮给他。 成才说:“我没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跟你们做一队!我也不是饿不起,我一样在吃那些东西,过几年想起来还要反胃的东西!我不知道图什么!这不是馒头,这是机会!回头能顶下去扛下去,赶成前三个的机会!”他看了看眼前的那份野战口粮,一时怒火中烧,他一把抢了过来,将它塞回了许三多的背包里。 “既然这样,赶紧躺好了休息。”伍六一用钢盔遮上了面部,开始睡觉。 成才在躺下后还没忘记发泄着:“七连的人最讨厌就是你!……伍六一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冷酷!” 〖htk〗一天以后,如果说出去的话能收回,成才会把这句话连灰带土地捡起来,就着石头一起吞下去。〖ht〗 五班的宿舍里,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从窗户外看去,几个士兵在看一个正火爆的连续剧。此外,一切静悄悄的。 风从草叶间吹过,草原真是一个舒心安逸的地方。 伙房里的三个人或者说三个老乡三个战友,就像三条平行线,继续地躺在米袋上,躺得都似乎成一个队形。成才的火气已经下去,他们听着电视声和笑声被风吹了进来。伍六一的肚子清晰可闻地呻吟了一声,而后是成才的一声苦笑:“几天前我还跟他们坐一块儿看电视呢。” 似乎是回应,许三多的肚子也响了两声。伍六一笑了,许三多也笑。成才苦笑着用头盔将自己的脸盖上了,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一切诱惑遮在外边:“做一个好兵……真是不易啊,有时候我真想回家。”许三多他们听着,但不再做声。 清晨,一只羊踱上了山头,怡然自得地看着远处五班几间小屋和星形的道路。 五班晨起的第一个兵,打着呵欠走向伙房。然而许三多他们早已经走了,这屋里看不出有人待过的痕迹,锅里的十个馒头也安然无恙。 许三多几个正走山坡上边走边摘食些可食的植物。 他们必须得吃些东西。许三多将一把野蕨菜递给前边的成才,成才头也不回地接了过去,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手心里是几个看上去就又酸又涩的野果。许三多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嚼食着。 打头的成才刚走上山顶,立刻一头扑倒了。后边那两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卧倒翻身,握枪准备射击。成才身子一翻,无声地大笑着,最后,他怕笑出声来,只好用手狠狠地掩着嘴,掩得后边的两个看得莫名其妙的。 成才还在笑着,他说:“许三多,你小子真是有狗运,不,不,是咱们三个都走了狗运……” 伍六一和许三多爬过去一看,前边不远处,是一汪清出了蓝天来的海泡子,海泡子边是沟堑分明的阵地,至少有一个排的兵力在守卫和巡逻。 成才说:“东南方向,小山包旁边有个海泡子,翻过山有一片槲树林,有一辆车在槲树林旁边等着我们。这句话我都念叨四五百遍了,越念就越觉得走得不对,想不到你小子啥都不想,偏就走对了,还犯什么愣?许三多,这就是咱们要测绘的那块阵地呀!” 三人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 成才狙击枪上的瞄准镜,眨眼间扫过阵地,扫过草原,扫过山丘,他把它调到最大的倍率,一丝一毫地察看那块阵地。他一边看,一边将情况告诉身后的许三多:“一共三十五人……五个老a……妈的,老a真神气,枪跟我们都不一样,有个用九五狙步的,抢过来使使……四个机枪哨位……两个热成像仪哨位……没有机动车,太好了……找不到指挥所……中央是洼地……不对,肯定不对……” 许三多紧张绘图的手停了,地图上的阵地中央,仍是一片空白。 第十六章 7 “怎么啦?”许三多问道。 成才回头说:“他们阵地选得鬼,中央是洼地,不潜入看不到指挥所。三十五人一个加强排了,一个排也绝不止明面上这点重武器。” “那就潜入。”伍六一很干脆。 成才撇嘴:“你来看一下怎么潜……除非挖地道。” 伍六一就着瞄准镜看,越看眉头也皱得越紧,那个阵地背着海泡子而建,自然便于将火力和视野都集中于正面:“没处下嘴,正面强攻都得动连以上部队。” 成才苦笑:“筑阵地的就是侦察兵同行嘛。” 两个人仰天躺倒了喟然长叹,许三多接过枪在那里观察,倒也没人跟他抢:“从海泡子里游过去行不行?” 伍六一摇头:“你知道这季节海泡子里的水温吗?” 许三多:“正午时零度左右。” 伍六一说:“现在可天还没亮呢,又饿两天了,体温流失严重。” 成才也没信心:“会死在水里的。” 许三多坚持:“那我去试试,补上空白咱们就可以去终点了。” 伍六一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也去。成才你在这掩护我们。” 成才却急了,说:“我潜入!你们掩护!” 伍六一拍拍成才:“不是冲动的时候,你的优势拉开距离才好发挥。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需要你这支枪。” 成才垂下了眼皮,不再坚持。 海泡子和那阵地都已经浸入了黎明前深沉的黑暗。成才用防水材料包好未完的地图,交给许三多。许三多则撕开口粮包装,放到那两人面前。 成才拒绝了,他知道他们更需要热量。 伍六一仔仔细细将那份少得可怜的口粮匀分:“吃吧,许三多。” 许三多说:“你也吃。” “我的那份自己吃了,再吃了这,我就吃了一份半的食物。许三多,这几天我比你多吃了整整三倍。”伍六一调笑地看着手里的那半份食物,就他巴掌的容积那几乎是可以一口吞的分量,他也真的一口吞了下去,把什么都和在一起干嚼着。 〖htk〗三倍,也就是说他比我整整多吃了两百克可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两天之内。〖ht〗 许三多拿起一块牛肉干轻轻地咬了一口,几天来第一口可以称得上食物的东西下肚,他整个胃都要烧了起来。 许三多闭上眼睛,默默地体会着那点热量流入体内。 成才嚼着一根野菜,在狙击枪里监视着阵地上闪动的人影和电筒光芒。 黎明前的那一会儿黑得如同深夜,伪装之后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从山坡上缓缓地爬下去。他们的动作匀速而沉稳,几乎是完全无声的。两双炯炯发光的眼神,从抹黑的脸上紧紧盯着眼里的海泡子。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这两位战友浸入黑暗。他们无声地爬入水中,让水浸没自己的身体,一直浸到只剩下露在水上的口鼻和眼睛。尽可能不激起波纹,向阵地后方游去。 “顶不住了就吱一声。”伍六一用最小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许三多说:“没事。”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发颤的,身边的水也抖出了微微的波纹。 伍六一又说:“别咬牙,越咬牙越发抖。” 许三多说:“知道了,不咬啦。” 伍六一说:“想事情,一定要想事情,千万别放松。” 许三多问:“想什么?” “想……想水里的一点点火……火永远不灭。” 许三多有点神志模糊地笑了笑:“水里,水里边怎么会有火呢?” 第十六章 8 伍六一说:“咱们着火了,好热啊,三多。” 这个看起来不大的海泡子现在真是漫长得让他们难以忍受。两人就这样忍耐着,让水温一点点把身体凉透:“是有火,六一,我觉得浑身发烫。” “那就好,那就好。” “真舒服,应该让成才也来试试。” 伍六一担心地看着许三多,发现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只能伸出一只手,把他的背带牢牢抓住。他已经感觉到许三多的身子在往深水里坠,而许三多的眼睛正在要闭不闭之间。 “不准睡,不要睡!许三多!” 许三多迷糊着:“真的很困……吹熄灯号了吧?”  “是起床号!许三多,全连都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许三多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 伍六一终于舒口气:“你算是醒了。”许三多不再说话,他忽然将头慢慢地埋进水里。也许,那是他在悄悄地哭。 伍六一终于踩到了水底,他将许三多拖上近岸的泥泞,那几乎费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最后两人一起滚倒在泥土里。 他开始搓rou许三多的腿脚关节,自己也像筛子一样抖着。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水边的那两个人,他们与阵地仅几米之隔,互相拥抱和搓rou着,以给予对方维系生存的可怜体温。 成才擦了擦眼睛,然后将眼睛又贴回狙击镜面上。 那两个人终于向阵地蠕动。 许三多和伍六一在战壕边沿轻轻一落,滚入了壕沟的拐角里。他们的动作太快,快得到壕沟后埋伏的几个暗哨都没有看见他们。 钻过几条纵横相连的沟堑,千寻万觅的半埋入式的指挥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许三多掏出了未完的地图,打开防水材料,伍六一警戒,开始画图。 终于绘制完地图,折叠好放进怀里,回身的时候与一名从战壕拐出来的老a撞个正着。太近,伍六一和老a几乎是同时扑上,撞在一起,倒地,两人在壕沟里摸掐滚打,许三多也扑了上去,三个人扭成一团,然后,烟雾把三个人都笼罩了。 老a翻出白牌:“我死了。” 可就在同一瞬间,警报响了起来,探照灯和电筒的光束也纷纷向这边扫来。 没响枪!可这烟一里外都看得见! 伍六一没心思多说了,端起了机枪就四周打量了起来。那个已经挂掉的老a,笑嘻嘻地招呼着:“两位好走。” 许三多很礼貌地回了句:“再见。”伍六一气得拖了许三多就走:“废什么话?” 外围的几名机枪手正将机枪掉了过来,许三多从壕沟里冒头,一阵扫射,那几人都冒了烟。伍六一用机枪封锁着从指挥所里冲出来的士兵。这时,有两名老a看见了伍六一,冒头就朝这边打着点射,伍六一连连滚在地上,才躲了过去。许三多发现后,一阵猛扫,才将那两人压了下去。 “这几个家伙比一个排都麻烦!”伍六一嘀咕着。 那两个老a在伍六一的机枪轰鸣下一时无法抬头。 许三多撤到了阵地外围,回头掩护。那是平常就练熟的战术,伍六一回身再撤。他们撤向这处阵地的最高点,跳下一段土坡就是海泡子的低洼,那总算是有个屏护。 一个东西滴溜溜地从壕沟后甩了出来,许三多莫明其妙地看着。 那东西轰地一下在空中炸开,如同平地上打了个闪,炸出白炽的强光。 第十六章 9 许三多顿时捂住了眼睛,他等于已经暂时被晃成了瞎子。 伍六一幸而没有回头,他跑到许三多身边将许三多拖了起来。 “是闪光弹!妈的死老a,尽用这缺德玩意!往下跳。”许三多闭着眼跳了下去,伍六一回身还击,脚下却踩中整块松动的土壤,他头重脚轻从两人多高的断坡上摔了下来,腿撞在一块兀出的岩石上。许三多茫然地站在断坡下,他仍看不见。伍六一大声地喊道:“许三多你快跑!正前方。” “你在哪?我看不见!” “跑啊,朝前跑就是了!” 许三多却依旧在找,嘴里喊着:“六一你在哪?!”指挥所里的士兵已经冲出来了,那几名老a,现在显然也不再把这两人当对手了,一名老a纯粹为了结束战局举起枪向站在断坡之下的许三多瞄准。然而,一声枪响,他的头盔上却先冒烟了。第二名老a被子弹追逐着跃进壕沟,那是来自于成才的狙击。 老a顿时反应过来,喊道:“狙击手!十一点山坡!” 后面的山坡上也开始冒起了枪焰,“六点方向是主力!密集射击!” 老a端枪撂倒了一个从山坡上冲下的参赛选手,但又有几个兵从山坡上冲下,看来是等待已久了。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些了,他跳下壕沟,将地上的伍六一扶了起来。 阵地那边的枪声,愈响愈烈,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无法着地,他拄着枪强走着。 许三多抢过去背他,被他一肘打开。 许三多只好搀着一瘸一拐的伍六一跑开。 黎明时的黑昼终于过去,天色几乎在一瞬间开始放亮了。 后来的那几个兵趁乱已经冲进了壕沟,一场阵地战顿时打得如火如荼的。能到达这里的兵,大概已经全在这儿了,他们这也算是最后一搏了。 成才拖着几个包,从山坡上兴高采烈地冲了下来,扶住了许三多和伍六一。 “地图到手了吗?” 许三多点点头:“到手了。” 成才也发现不对:“六一怎么啦?” “崴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伍六一说。 “咱们得赶紧走!可别让那帮捡便宜的家伙把啥都抢走啦!” 许三多背好自己的包,想去背上伍六一的,被伍六一抢了过去。 他说:“我自个来。” 成才早已乐不可支,他说:“这回好啦!往下就是个强行军!再没那些明岗暗哨啦!咱们咬咬牙就到啦!” “小意思。”伍六一说小意思,他跑不到百米已经被那两人拉下十多米,许三多和成才抢上去扶他,伍六一挣开,自己小跑了几步。 “不止是崴了脚吧?”许三多关心地问。 “武装越野我可从来是冠军!”伍六一一咬牙倒冲到了三个人之前。 成才:“你没事的!我早说过的,咱们三个!咱们三个一起坐上那辆鬼车!三个死老a!关系永远的铁!” 他和许三多跟在伍六一身后跑开。 那几个被成才称为占便宜的家伙,正在阵地上做最后的拼搏,他们一边开火,一边也在紧张地在绘制着该绘的地图。 第十七章 1 东方已经晨光熹微。 又一个兵头上冒出了白烟。 这支小部队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们看起来和许三多他们一样,一样脏,一样累,一样饿,一样狼狈也一样的默契。地图上终于标出了最后一个火力点,这时候他们已经只剩下三个人。一个人跳起来进行火力掩护,两个人撤离。轰鸣的枪声终于哑了,那个掩护的兵也被射中了。 那两个兵最后看了一眼,开始了他们精疲力竭的奔跑。 许三多三个也在狂奔,一开始在最前边的伍六一已经落到了最后,因为前面两人看不见他,他已经是仅仅用一只脚在发力了。 许三多再一次停住,然后向伍六一跑去,成才也停了下来,但是停在原地。 许三多跑到了伍六一面前:“你的脚到底怎么啦?” “我没事,你们先跑。” 成才看着,看看前边,又看看后方,一脸焦急。 “让你们先跑啊!我没事!”伍六一简直是要炫耀一下地开始冲刺,第一步便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他开始挣扎,竭力避开要来扶他的许三多和成才。 伍六一摇着头,说:“我没事啊!我知道我没事的!” 许三多几乎是在跟这个人搏斗,然后撕开他的裤腿。 他傻了,伍六一的脚踝已经扭得不成形状,整条小腿都是肿胀的。 许三多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就拿这条腿跑啊!” “它还是条腿!不是吗?它长我身上我自己知道!” 声嘶力竭,两个人都沮丧而又愤怒。 成才面色忽然沉了下来,他看见了地平线上赶过来的那两名士兵。 “他们赶上来了!”他朝他们吼道。 伍六一拼命地推开了许三多,他说:“快给我走啊!” 许三多示意成才,一个拉住伍六一的一只手,拖着他往前狂奔。 伍六一愤怒了:“干什么?这样跑得过吗?你们放开啊!” 成才:“三个人,三个位,三个位都是我们的。” 许三多平静地对他说:“用力跑,别用力嚷嚷。” 伍六一不嚷了,他竭力地跟上他们的步子,伤腿的每一着地,都让他痛得一脸的扭曲,但伤了就是伤了,他把那两个人的速度都拖下来了。 后面那两个士兵也在摇摇欲坠地狂奔着,但他们没有负担,他们一点点拉短了与许三多他们的距离。 天已经完全亮了,很难说那奔跑在山丘上的五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浑身的泥水和汗水,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已经接近虚脱,两天三夜没吃没喝地打拼,加上最后这场疯狂的冲刺,所有的人都已经濒临了极限。 他们有一段是平行的,这平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谁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步子再快一点点,但后来者在漫长的僵持中终于超前了半个身子,然后是一个身子,一米,两米…… 伍六一又愤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放开我!我自己跑!” 这一声等于是没有效果。 “我不行啦!你们放开我!” 成才开始吼叫,在吼叫声中喊出了最后的力气,五个人又渐渐在拉短距离。 “我自己跑,我自己能跑到的!许三多,成才,我求你们了!” “槲树林!那是槲树林!” 成才说得没错,前边是槲树林,林边停着一辆越野车和一辆救护车,袁朗和几个卫生兵正等在那里。 成才咬着牙,喊着:“再加把劲就到啦!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人!” 第十七章 2 三个人多少是振奋了一下,他们超过了那两名已经油尽灯枯的士兵,一口气把人拉下了几十米。 那个终点已经只是八百来米的事情了,槲树林中忽然跑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士兵,摔倒在了袁朗的脚下,那是第一个到达的士兵,医护人员立刻上前救护。 三个人的步子一下慢了下来,三个人对望了一眼。伍六一又开始挣扎,这回他的挣扎接近于厮打,一下狠狠地甩开了两人。 “就剩两个名额了!你们还拖着我干什么?三个人!只要三个人!”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伍六一,身后两名士兵正缓慢但固执地赶了上来。 成才忽然掉头就跑,往终点奔跑。 许三多却看也不看跑去的成才,他将背包背在了身子前边,抢上来抓住伍六一,他不想丢下他,他要背着他走。伍六一强挣着就是不让,但那条腿已经吃不上劲了,大半拉沉重的身子被许三多架在肩上。 许三多拖着伍六一,向终点做拼命的冲刺。 一个三十公斤的背包,加上一个成年男子的大部分体重,即使精力充沛的壮汉,也会被压倒。许三多慢得出奇,但他没有丢下,他一步一步地往前冲着。 伍六一不敢再挣了,他一只腿竭力地往前蹦着,因为现在的速度很重要,他得为许三多想点什么。 后边的那两名士兵,慢慢地超过了他们了。 伍六一受不了了,他又开始愤怒地吼了起来了:“他们超过你了!放开呀!你又要搞什么?还想在那空屋里做看守吗?我们热闹你就看着!晚上捂了被子哭?你这个天生的杂兵!” 伍六一的声音里都有了哭声了。 前边的那两名士兵,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成才已经到达了槲树林终点,那股子猛冲的劲头让他几乎撞在了袁朗的身上。 袁朗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带,成才站住了。 精疲力竭的成才没有倒下,他立刻转过身看着自己那两名战友:“许三多快跑!许三多,你加油啊!” 袁朗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钦佩。 对于那还在争夺中奔跑的四个人来说,这剩下的几百米简直遥不可及,几个人的速度都慢得出奇,几个人都瞪着对手,但要超出哪怕再多一米已经很难。 “成才已经到了!只剩下一个名额了!你看见没有?!”伍六一望着绿意葱葱的槲树林对许三多说。 许三多根本就没抬头看,他的力气依然用在对伍六一的拖拉上。 “只剩一个名额!你把我拖到也不算!脑子进水啦!” “加把劲……再加劲。” 伍六一盯着那张汗水淋漓的虚脱的脸,忽然间恍然大悟:“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你想拖着我跑到头,你自己装蛋趴窝是不是?” 许三多还是没吱声,他只管在脚下使劲。 伍六一想突然挣开他,却发现那小子手上劲大得出奇,横担在他肩上的一只手臂简直已经被许三多的手掐到了肉里。 “蠢货……你不是笨是蠢了……我用得着你施舍吗?……我会去告你的!……你放开……求你放开……到嘴的馒头我们都不吃,现在为什么干这种事?”伍六一已经哭了。 “跑了好远……从家跑到这……前边都是你们推着扛着……最后这一下……我帮一下,又算什么?” 伍六一已经完全没力气可用了,他只能看着许三多往前一步步挣扎。 伍六一本来是狂怒加无奈的眼神也慢慢平和下来,他说:“许三多,咱们是朋友。” 近在咫尺的砰的枪响,把许三多吓了一跳。 是伍六一手中的信号枪,枪口还在冒着烟。 信号弹正缓缓地升上天空。 伍六一一瘸一拐地高举着双臂,向着终点挥舞着,他说:“我跑不动了!我弃权!” 第十七章 3 他真的是跑不动了,刚走出两步,便轰然倒地。 救护车是随时准备的,几名卫生兵已经发动汽车过来。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瞪着他,挥着拳头喊着:“跑啊!许三多!” 许三多掉头开始他的最后一段狂奔。那领先的两个兵意识到了身后的威胁,也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狂奔了起来。 许三多喊叫了,他在喊叫中开始了不可能的加速,第一次加速就超过了那两人。 一个被超过的士兵终于丧失了信心,在许三多超过他的同时摔在了地上。然而,他那位战友却不管不顾地回身拉起了他。 许三多仍在喊叫着,喊叫声中救护车与他交错而过,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声音将所有人的声音淹没,喊叫声中许三多刚流出的眼泪被风吹干,他在喊叫声中跨越了终点。 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双手砰的撑在那辆越野车的保险杠上。 成才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他想与许三多拥抱,许三多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冷淡让成才愣住了。 许三多回头看着刚刚跑过的路,他看到那两名士兵正互相地搀扶着跨越终点。 远处的伍六一,已经被卫生兵用担架抬上救护车。伍六一笑得像个大男孩一样,向这边不停地挥挥手。 〖htk〗没有可以分享的快乐,只有独自承担的磨难。现在的软弱正好证明,你一直是那么坚强。〖ht〗 许三多慢慢坐倒在地上。 救护车已经驶过山脊,消失。袁朗一直站在车边等着几个到达终点者恢复,然后如同敲门般轻轻敲了敲车。 “三位请上车吧,到车上交出你们的测绘作业。如果你们还扛得住往下的考验,你们很可能是我的部下。”说着,他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袁朗的车开了,就在这时,那两名相互搀扶的士兵,终于到达了终点。 他们在倒下的时候失声痛哭了起来。 几个老a静静地等着这几个兵,远处又有几个筋疲力尽的兵向这边跑来。 卫生兵剪开了伍六一的裤腿,露出肿胀乌青的肌肉。他很快便明白了这个士兵的伤势说:“右脚踝的脱臼还好办,可你的右腿韧带完全拉断了,你实在把这双腿用得太狠了……这样撑了多久了?” 伍六一的眼神一下就空白了:“五年了。” 高城站在车上,看着那辆救护车驶远,但并没意识到谁在车上。 他的车后,一个累脱了形的士兵正在做最后努力,这是这场比赛中能到达终点的最后一个士兵。 车还没停稳的时候,高城跳下车,大步走向那几个仍在人群中哭泣的士兵。他看着那几个兵,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高城:“我来领人,我以为我的任务是把败兵带回去……” 最后那名士兵撞进了人群,高城一把把他拉住,稳住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子。 高城看着那张累得神志模糊的脸:“到了这我很惭愧,我整个装备精良的侦察营都败给了你们。” 他抱起那个身子不断往下坠的士兵,走开放到自己的车上。那些军官也开始学他,或抱或背或架地将士兵们放到车上。高城回身看看他车上那个神志不清的兵。 “如果是这样的失败,就多来一些吧,它实在比浮夸的胜利更多光荣。” 开车的袁朗已经将许三多他们跑了三天三夜艰苦路程抛到了脑后。 “作业。”袁朗对他们平静地说。 那名士兵掏出了怀里的测绘地图,成才却瞧许三多,因为担任狙击掩护任务,他的测绘作业是由许三多代绘的。 许三多从怀里掏出地图,没看成才便递给了他,成才眼神很有点发虚,一个没接住,地图落在座位上。 袁朗在后视镜里看着。 第十七章 4 成才咬咬牙,捡起两份作业交给了袁朗,他没敢多看许三多。 “为什么你们俩的作业只有一份?” 成才:“我们俩是小组行动。” 许三多:“我们仨是小组行动。” 袁朗:“仨?” 许三多:“仨!我们潜入阵地测绘,他担任火力掩护。没有他我们撤不出来。” “看来你们互相很信任?”袁朗问成才。 成才如蒙大赦,他说:“我们是老乡,是朋友,还是同届同车同年的兵。” 袁朗点点头,说话间已经看完了那三份作业:“我很满意,虽然有点粗糙,但能满足实战需求。” 他将车拐过了那片模拟阵地,然后说:“这三天过得够苦的,你们别怪我。短兵相接者尤其要求综合素质,所谓综合素质不光体能和技能,智能和反应,还有你的心,你的人,一切。” 许三多冷淡地看着窗外。 团大院里,机一连的连长一如往昔地在操场边等他们的归来。但从车上下来的只有许三多,有马小帅,有甘小宁几个,但没有伍六一。 一连长说:“六一呢?这就跟特种兵跑路啦?” 许三多轻轻地说了句:“住院了。” “怎么会住院呢?你倒是说个明白!” 许三多没说,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七连宿舍。一个宁静无比的宿舍,一个空空的宿舍。 许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细致,水泥面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边的成才在呆呆地等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成才说:“你得说话!我等你十分钟了!” 许三多说:“我不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去?你当然得去看他!” 许三多说:“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呀!” 许三多看了成才一眼,只看一眼,又继续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来了:“我怎么得罪你啦?我做错什么了?你不乐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两个名额了,咱们三个人呀!谁都会这么干的!再说他的腿都这样了,他就算跑到终点,也进不了a大队啊!” 许三多用拖把砸翻了水桶,然后把拖把扔了出去。没人见他发过这么大火,成才惊得退了一步。伍六一的腿伤是许三多现在小心翼翼守护的禁区。 “干什么,要打架吗?” “你刚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你静下来好好回忆一下,当时当地,如果有三个名额,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终点的!” 许三多嘘了口气,又去收拾刚才被自己搞乱的一切。 成才恼火地跟着,说:“你说是不是?我告诉你,我现在对六一印象很好,不比你差,我也难受。”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过头来,问道:“因为内疚吗?” “我为什么内疚?……好吧,因为内疚,莫名其妙的内疚。”成才不想再争论下去。 许三多拖着地,叹口气:“你总让自己占足了理。” “你是肯定不和我去了是吧?” 许三多不说话。成才掉身出去,在门口实在忍不住火又回身:“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因为你就是个傻子!” 许三多一下出现在他面前,成才吓得退了一步,许三多出来去军容镜前整理军帽,这对一个士兵来说就是打算出门。 成才连忙跟在后边。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陆军医院。许三多和成才正在对面的一家商店买东西。 第十七章 5 成才面前的购物袋里边,烟、水果、奶粉、果汁已经放了一大堆,烟是红塔山,水果是本地难得一见的品种,这对一个士兵来说,已经接近穷奢极欲。 成才:“还有没那个什么……牦牛壮骨粉的?” 售货员:“有,价格是……” 成才:“五盒!” 许三多一边看着,对这个他并不热情:“用得着吗?” 成才:“你不懂,那玩意好使的。” 许三多:“他是韧带拉断,骨头可没断。” 售货员:“一共是一千四百二十。” 许三多:“太多了。” “你甭管!我给自己买的,好吗?”成才付账,掏完钱后,手上那一沓钞票已经剩不下一张一百的。 许三多叹口气:“成才,六一的事不能怪你。刚才是我混账,好吗?” “你别管。”成才他拎着所有的购物袋,出门。 成才拎着东西直冲咨询台,那样子看上去很愣:“三五三团,伍六一。” 护士神情冷漠:“1022。” 成才不打拐弯地就走,许三多跟着。 门是虚掩的,加上点风,便缓缓地开了。一句大声冒了出来,那属于伍六一的机一连连长。 一连长:“我不是来探病,是来骂人!” 成才和许三多都僵在门外。 伍六一躺在床上,机一连连长正恼火地在旁边踱来踱去。 成才和许三多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 一连长说:“韧带拉断,人怎么才能把一条韧带跑断?” 床上的伍六一,有点嬉皮笑脸:“跑得太多了些,路也太远了些。” “你那么笑嘻嘻的是什么意思?你当那条腿长我身上吗?” “如果一个发脾气,一个在哭,不好看的。”一连长瞪着他看,然后看他的腿,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一连长说:“我不是来骂人,来探病的。商量一下往后的事情。这次的事情是个特例,团部决定给予特殊照顾……” 伍六一:“师侦察营的高副营长是不是跟您说什么了?” 一连长:“何止跟我?他动了一切能用的关系。一连司务长,你意见如何?” 伍六一淡漠地道:“谢了,不合规矩吧。” “别婆婆妈妈!”一连长转身出去了。 一连长一走,许三多和成才这才靠近了过来。他们的手里买了很多的东西,他们把东西堆满了伍六一的床头。伍六一仍然在床上坐着,他看着他们两人,轻轻地道:“你们俩都过了?” 许三多点点头,说过了。他说:“准备下周走。” 伍六一说:“下周好。下周来新人,你们也换个地方做新兵。你们要去的那地方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想起来我都躺不住了。” 许三多:“我没这么觉得。说真的,我现在不想走。” 伍六一:“成才,我这会儿不方便,帮我k他。” 成才生硬地笑笑。 伍六一:“我说真的。” 成才只好应付地在许三多颈根上拍了一下。 伍六一:“谢谢,成才。这趟跑下来真的挺值,发现我这两老乡是能交一辈子的人。” 许三多:“你的腿,怎么办?” 伍六一:“装一条钢筋进去,拿它当韧带使。许三多,以后跟我玩格斗要小心这只腿了,一脚够你躺一天的。” 一时间,三个人都看着那条腿,有点发愣。最后,伍六一舒了口气,说:“好了,你们走吧,做好你们那兵去吧。” 成才站起来就走了,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见许三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伍六一的床上。伍六一问:“那是什么?” 第十七章 6 许三多轻声说:“钱。” 伍六一问:“多少?” 许三多说:“不多,三千。” 伍六一将信封往外一推,他说:“我不要行吗?” 许三多说:“你先拿着吧,用不上了你再还我。” 伍六一这么一听,不再推了,他说:“行。我知道当兵的要攒这些钱多不容易。还有你,成才,我掏空了你们腰包。我会还你们的,走吧。” 伍六一的斩钉截铁,噎得许三多和成才再无话可说,只好真的走了。许三多刚从门口消失,后边的伍六一,突然大声喊道:“许三多!到新地方别再从孬兵开始,没人再宠着你了。” 他钻进了被窝躺下。许三多关上了门,把自己和成才都关在外面。 成才和许三多双人成列地从团大院走过,并不时被路兵投以羡慕的目光。 〖htk〗现在成才和我在三五三比六一更加出名,人们总是爱听好消息而忘掉坏消息,不管愿不愿意,垂头丧气从营里走过的他们遮去了医院病床上的六一。〖ht〗 成才:“你有没感觉,他们怎么看我们的?他容光焕发,一切辛苦总算得到回报。” 许三多:“像看外星人。” 王庆瑞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手边放着许三多和成才的档案,袁朗坐在他的旁边。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走了进来: “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报到!” “三连一级士官成才报到!” 他们都看到了袁朗,但两人的目光不敢斜视。 团长翻翻眼前的档案,再看看眼前的两个战士,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什么。惊奇地问道:“你们俩,是同乡?” “报告,是一个村的!”成才回答。 团长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看袁朗,说:“你看,又让你们占个便宜,两个同乡兵在战场上至少顶六个异乡兵!”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团长拍拍手上说:“这是你们俩的档案,我把它交给这位少校,你们就得跟人走了。” 两人默默地看着团长转交出去的那份档案,好像看到他们的命正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他们立正着,动也不动。 “你们舍得机步团吗?”团长忽然问道。 成才的回答是:“报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团长看了看许三多:“你呢?” 许三多说:“报告!……可以不去吗?” 王庆瑞苦笑,看袁朗。 袁朗:“可以。我早说过不会强令要人。” 许三多于是看着王庆瑞,而成才侧眼看着他,那表情像要踢他一脚。 王庆瑞:“不去你又参加选拔?” 袁朗笑了,那是因为他背后激将了他。 许三多:“不是。因为我想……去了,可以跟大家一起执行任务。” 第十七章 7 王庆瑞:“是了,你一个人看守营房已经半年了,是我的安排。那时候你做得好兵,可做不好人。而改编后的部队里,我需要这样的人,他一个人能带动一群人。” 许三多:“我……一直不会做人。” 王庆瑞:“不不。我纠正,人不用做,自己活出来的。我想这半年,你不光在看营房,也在看你自己。” 许三多:“是的。” 王庆瑞:“你已经是了。成了我最尊敬的那种兵,这样一个兵的价值甚至超过一个连长。” 他看着许三多,看了很久,他是真舍不得放走这个人,然后转过身——向着袁朗。 王庆瑞:“他跟你走吧,他有飞的能耐。平心而论,你们那里,这样的兵天地更广。” 袁朗:“这样我会派几个部下来协助三五三的训练。” 王庆瑞:“这事求之不得。” 许三多和成才仍立正着,看着王庆瑞最后在手上拍了拍那两份档案,然后给了袁朗。成才松了口气,许三多眼里的失落越发沉重。 王庆瑞:“去吧。你们这样的兵有一天会让我们也望尘莫及。” 许三多和成才敬礼,沉默着,团长说话就已经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了。 袁朗:“那就告辞了。” 王庆瑞:“再见。……许三多,这个拿去。”他郑重把窗台上那辆手铸的战车模型拿起来,向许三多送过来。 许三多:“这不行,团长。” 王庆瑞:“我说过送给你的。” 许三多:“您说做了值得的事情才送给我。我什么也没做……您做它用了一年。” 王庆瑞:“不是因为一件事送给你,是为了你这人送给你。拿着!” 袁朗:“拿着吧,许三多。如果我拿花费了一年时间的礼物送人,他不接受一定会让我遗憾又一个一年。” 许三多茫然地接住。 三人出了团长办公室。袁朗身后跟着许三多和成才,他站住转身:“一天时间够吗?” 成才:“报告,够!” 许三多:“一天时间,干什么?” 他看着成才,试图在成才那里找到一个答案,可看来斩钉截铁说够的成才也并不知道答案。 成才冲他使眼色。 袁朗笑笑:“收拾,告别。你们师招了三个兵,那一个现在都到基地了。” 成才:“够了!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出发!” 许三多:“我想去看六一,还有去草原看看五班,还有……” 袁朗:“那可都不成了。就是明天上午。” 许三多不再说话。 袁朗:“现在,请你们吃饭,怎么说我让你们饿了两天。” 吃饭的时候,许三多仍在望着那辆步战车出神,或者说望着难受。 成才却显得意气风发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许三多,笑着拍了拍,说:“行了,赶紧吃饭吧。第一名大概都让队长带到基地了,咱们还在这磨唧!” “基地在哪?”成才好奇地问道。 “暂时保密。” 袁朗给成才又倒了杯啤酒,同时很觉有趣地看着他失落的表情:“为了补偿告诉你别的吧,我们这支部队有时会参加实战。” 这话真让许三多和成才愣住了。许三多谨慎地问道:“您说的实战是……” 第十七章 8 袁朗说:“真枪实弹呀,真正的敌人,真的想杀了你。” “那你杀过人吗?”成才也小心翼翼地问道。 袁朗笑了笑,随即挽起了袖子,让他们看他臂上的一个伤疤。说:“看见这个没有?m16a2,ss109子弹钻出来的,贯穿型伤口,好在没碰着骨头,卫生兵拿一块药棉从这头通到那头就消了毒。” 两个和平年代的兵惊讶莫名加钦佩加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个不知就里的伤疤。 许三多却以为自己听出了什么,怀疑地问道:“m16?美军?” 袁朗笑了:“那成世界大战了,境外的黑市上m16卖得也就比ak47差点。” 成才:“哪个境外?就是越境作战了?为什么实战?什么规模的实战?” 袁朗:“又要说那两字了。保密。” 成才:“就是说您杀过人,对不对?” 袁朗:“个人原因不想作答。”他笑着喝酒,“这杯算给你们庆功。” 成才却又找回刚才的话题,说:“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袁朗眉头皱起来了,说:“千万别向往这个。即使杀敌也是在杀人,我希望全世界都是没杀过人的军人。可惜。” 趁着酒兴,成才却不肯罢休,说:“行行。再问个问题好不好?” 袁朗说:“早知道这样找我老战友吃饭了。” 成才说:“你的包里放着我们的档案吗?” 袁朗说:“是的。” 成才:“我能看看吗?”他看袁朗笑着看他,又说,“您不知道,我多想看看自己的档案!据说对我们的评价就装在里边,付出那么大代价,我想知道被人怎么评价。” 袁朗:“付出什么代价呢?” 成才:“看看许三多吧,他在我们村里被大家当做傻子。现在……” 许三多正给自己搛菜,看他一眼,吃饭。 袁朗:“就算他……真是傻子吧,那现在也是长大了,是好事啊。” 成才:“是代价。您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 袁朗:“不给看,因为我走得比你们还远。你猜从列兵到中校要走多远?” 他扔下只好自己喝酒的成才,看看许三多。 袁朗:“你今天很少说话。为什么?” 许三多:“不知道说什么。” 袁朗:“我让你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多看着他,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办……还有,我的朋友还在医院……我总是记得……总记得……” 他记得伍六一发射了信号弹然后坐下,而袁朗在终点抱臂看着。他记得救护车驶走,而袁朗若无其事把车开往另一个方向。 袁朗:“我知道你记得什么,你现在很讨厌我?” 许三多:“不是……我说不清。” 他给许三多又夹了一筷子菜,并且再也不提这件事情。 许三多沉默地咀嚼着饭粒。啤酒沫在杯里浮沉,旁边的声音渐渐淡去。 〖htk〗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问了很多,我和成才都累坏了,都有放松的权利,我却忘了怎么放松了。〖ht〗 要走了,七连的宿舍,这个屋里所有的铺盖都收了起来,宿舍里的高低床终于都只剩下光板了。许三多在最后一遍打扫卫生,这是一遍极其细致的打扫,因为对他来说,连一个桌角、一块奖牌的背面、一块床板下的缝隙都是钢七连的一部分。他从贴着伍六一的床板缝里找到一根烟,那根烟已经干得不像话了,显然是铺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htk〗一天时间哪里都去不了,明天就有新兵要搬进来,我去不了医院,更去不了草原上的五班。纤尘不染的营房,将耗去我在三五三团的最后时间。〖ht〗 外面已经是深夜,许三多在打扫,一个人做完通常是整个连做的工作,可以想象这是个多么漫长的工作。从许三多的神情上看不出漫长,他打扫得怎么说呢,甚至很珍惜。熄灯号中最后一点舍灯终于熄去。 黑暗中点起一点火光,许三多做了对他少有的一件违规的事——他点燃了那根应该是没法再抽的烟,他第一次抽烟。 他一口口地抽着,将烟灰就掸在自己的手心里。干了的烟抽起来很辣,从不吸烟的许三多,被烟呛得不住地流着眼泪。在泪水看见一个自己,很多个自己,各种各样的自己,投降的自己,孱弱的自己,哀怜的自己,悲愤的自己,欢乐的自己。 第十七章 9 四个人坐在床沿,明明困顿之极却没一个人睡,他们在等待什么。 拓永刚:“棺材钉还没出过声……” 吴哲:“乌鸦嘴!” 拓永刚轻扇了自己一下,居然就认同了此骂。这时熄灯号响起,齐桓的声音在走廊里响着:“熄灯!别让我说第二遍!” 拓永刚一个虎扑到开关前,把灯关上。然后全体屏息静气。 齐桓的脚步声远去。 拓永刚:“他没说,也许是忘了。” 吴哲:“能作践我们的事情怎么会忘了?只是坏也有个限度,咱们唯一没被取消的也就是明儿这个星期天了。” 拓永刚他已经轻松地哼唱起来:“反正他没说,他没说。明儿星期天,星期天。”天字刚出口,他已经鼾声如雷。 只有袁朗和齐桓没睡,他们在楼下看着他们,看着那些漆黑的宿舍。夜已经越来越深了,他们俩在按计划实施着自己的工作。 齐桓问:“现在吗?” 袁朗说:“现在。” “熄灯号刚吹两小时。” “我会看表。” 齐桓颇有些愁眉苦脸:“队长,我什么时候能恢复自由?” 袁朗:“现在不自由吗?你很自得呀。又不用跟班练,训练强度还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 齐桓:“那你给我加大二十倍!”他看起来真是很苦恼,“队长,我现在刚发现我是个坏人,坏得得心应手,这可真把我吓着了。” 袁朗:“我比你还坏,坏得出口成章。” 齐桓:“我不是在开玩笑。” 袁朗:“觉得自己有坏水是好事,正好提前反省。你当谁的理想是做坏人吗?都是出自好的目的可踏错了步子。——顺便说一声,以为跟我聊天我就忘了看时间吗?” 齐桓看他一眼,吹响了哨子,那一声哨响凄厉之极。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一跃而起,那两人仍在沉沉地睡着。 许三多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们着急地喊道:“紧急集合!快点,紧急集合!” 许三多的呼喊把他们叫醒了,吴哲和拓永刚终于爬了起来。 “干什么?”吴哲晕晕然的。 “紧急集合!”说话间成才和许三多已经抓起背包,冲了出去。 拓永刚说:“不是今天休息吗?” 吴哲也是一脸的恼火:“紧急集合还需要理由吗?” 拓永刚可惨了,索性光着膀子把衣服套进去,然后急急地往外跑。 操场上,已经站了四五个学员。 袁朗手里拿秒表,嘴里宣布道:“从现在起,晚到者扣去两分。” 齐桓一边看着那些迟到的后来者,一边毫不留情地在记分册上不停地扣下他们的分数。 拓永刚是最后一个,正要冲进队列被袁朗拦住了:“这个扣五分,归队吧。” 这支队伍总算站齐,意志松懈睡眼惺忪,但最大的特征是怒发冲冠。袁朗看着这支队伍说:“紧急集合是有原因的。刚知道个好消息,急着告诉你们。” 好消息三个字让人们的火气稍小了一点,精神稍振作了一点。 “我刚看天气预报,发现明天,不,现在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 第十七章 10 大家等着,当终于明白好消息就是天气预报时,立刻也就超出愤怒了,何况袁朗还是一脸无辜加天真的表情,像他惯常的作恶那样。 “你们不高兴吗?这样好的天气,我临时决定加个餐,来个五十公里强行军。” 愤怒在每个人脸上一潮接一潮地涌,涌到后来就成了绝望。 “报告!今天休息日!” 袁朗:“教官有权随时做出变更。不熟悉规则,扣两分。” 拓永刚:“报告!” 袁朗:“27发言。” 拓永刚:“为什么不提前通知?” 袁朗:“我刚看的天气预报。在队列中不听教官说话,扣两分。” 吴哲:“报告!” 袁朗:“39发言!” 吴哲:“这个时间谁播天气预报?” 袁朗:“哪都有。光电硕士,我荣幸地通知你我们已进入信息时代,所以我是上网查的,不能跟进时代,以及质疑教官,五分。” 他的用词和语气缺德到这种地步,吴哲是被成才硬给拉回队列里的。 袁朗:“41在队列里拉拉扯扯,两分。” 许三多:“报告!” 袁朗:“知道你跟41关系好。抱不平?” 许三多:“不是!” 袁朗:“说吧。” 许三多:“我们可以跑,再累也能跑……可是干吗这么对我们?……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您跟我说生活是有意义的,我的梦想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不是这样的梦想……说这种话的人也不会这样对我们。” 袁朗:“十分。” 齐桓一笔戳空,在分册上划了一道,抬头看着袁朗,而后者现在还和许三多眼对眼看着。 齐桓:“理由?” 袁朗:“过于天真。”他是一字一咬牙地说的,说完了许三多一闭眼,两道眼泪流了下来。 袁朗在队列前踱着,时面向时背向,看来是打算好好发挥一下:“严将严兵,这里就是这样的带兵方针!做得鬼中鬼,方成人上人!你们有不服气的,就回忆一下我的兵在对抗中把你们收拾成什么样子!然后给我服服帖帖迈开你们的腿!技不如人还要穷叫唤……我的车呢?” 袁朗的车正好开过来,袁朗将一个队列扔在那,上车而去。 许三多仍站在那。 齐桓:“归队。” 许三多归队。 凌晨的山野里,这样的奔跑伤感而又愤怒,从迈开第一步就带着让人崩溃的疲倦。两辆野战救护车缓缓跟在后边。在奔跑中他们自由一点,可以说话。 “许三多,别难受了。他以为他在骂你,可天真不是坏事,只被他这样的人当做坏事。”吴哲宽慰许三多。 “没难受……叫我42。” 拓永刚豁出去了:“扣,扣又能怎么样?他好意思说严将严兵?火星来的严将这时候开着车听音乐!” 确实,前边袁朗的车上音乐响得让人烦躁,如果不是这种心情也可说蛮好听的。 吴哲:“我也带过兵,也挺狠。到这看,只能说心理阴暗……许三多,碰上这种人可以失望不要难受,他愿意活在阴沟里边。” 许三多:“我好了,真的好了。” 吴哲:“挺不住就一躺,上救护车,那个他不好扣分。” 许三多:“我不上。” 成才:“我也不上。” 吴哲苦笑:“那我也只好不上。” 拓永刚:“跑死我也不上。跑死正好走人,我爬也爬回空降兵!嗳嗳!” 吴哲忽然难受起来,跑到路边呕吐,拓永刚过去,许三多和成才也过去。袁朗将车停在路边,对他们摁着喇叭,从车里伸出脑袋说:“不要装着照顾病号来躲懒!” 晨光初起,照耀着这支怒火满腔又油尽灯枯的部队。已经到了没有人烟的地区,大部分人那点精力已经在几天前就耗光了,一名学员晃了晃就倒在路边。几名卫生兵从行驶的救护车上跳下,将他抬进救护车。 第十七章 11 吴哲被成才和许三多用背包绳拉着,拖着在跑。 许三多竭力拉着身后那个人,竭力地在跑,忽然觉得手上轻了一下,一看,成才腾出手帮他接过了大半的分量。一直一声不吭的拓永刚也忽然一声不吭地也倒了下去,许三多从吴哲身上解下一条背包绳,看来他们只好一个拖一个了。袁朗把车停在路边,冲着齐桓大声嚷嚷,那明显是嚷给所有人听的。 袁朗:“下次招兵别迷信什么老兵老部队了!直接上地方找几个老百姓!也不能跑成这熊样!” 吴哲摇晃着站起来,一把推开许三多,和两个人一起抬着拓永刚开始狂奔。 那一句话也惹毛了所有人,有人吼,有人骂,但统一的动作是成倍速地加快了速度。躺在路边的学员推开扶他的人,亡命地再次奔跑。正在救护的卫生兵赶回去发动他们的汽车,因为眼看就要被抛在后面。车后厢里正打点滴的那名学员拔下针头,跳下车就跑。卫生兵看着变得空空荡荡的车厢,瞠目结舌地招呼自己的同伴。 卫生兵急了:“追追!还让两条腿的甩了!” 山顶山风吹拂,袁朗看着这支摇摇欲坠的队伍。学员们正在报数,一个个数字从筋疲力尽或神志模糊的人嘴里传来。齐桓点数完毕,向袁朗敬礼。 齐桓:“报告,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二人!他自己都有点惊讶没人掉队。” 袁朗点点头,看看那支迎风屹立虽未丢盔弃甲却也相差无几的部队,相处一周,他第一次用不带戏谑的眼光去看他们,而平常他看人时总像在酝酿着恶作剧。 袁朗:“让车开上来,他们坐车回去。” 齐桓:“是!立正!稍息!向右转!目标,公路集结点——出发!” 那个队列从袁朗身边走过,没有人正眼看袁朗一眼,偶尔扫到他身上的眼神也充满怨恨。袁朗无奈地叹气。 后车厢里,成才给拓永刚小口小口地灌着矿泉水。吴哲已经恢复了一些,虚弱地看着许三多微笑。 吴哲:“明知道这没意义,你怎么还能跑下来?” 许三多:“都跑下来了。” 吴哲:“你跑,是为目的,眼里有,心里也烧着。我们跑,怒发冲冠,要证明自己确实不凡。他呢,一步一步,就是跑。” 许三多:“本来就是步兵,本来就是一步一步,步兵就是一步一步跑。” 吴哲:“我们都灰了心了,现在就是赌口气,训练一完没人在这多留一天。你们呢,要留下来吗?” 成才:“当然。” 许三多:“不知道。” 吴哲:“这地方烂到根子里了,人也不善良,不合适你们。” 成才:“我们付出很大代价才来的。” 吴哲:“在这,最大的代价就是自己也变得不善良。” 许三多:“不会的。我们现在都挺着,就是知道放弃是不对的。我们也知道教官是不对的,知道不对为什么还要去做错呢?” 吴哲愣了一会儿:“我真是佩服你的天真啊,许三多,不过这次是好话。” 袁朗和齐桓的车超过了他们,吴哲的笑脸也顿时拉了下来。 五十公里的一个来回下来,这个倒霉的星期天已经十去八九,剩下那点时间也许还不够恢复到学员们能自行爬回床上。仍然得在楼下边列队,袁朗一直到队列排好才从车上下来,慢条斯理地走过。 袁朗:“今天你们还算让我满意,所以有个小小的奖励,每人加两分。” 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这两分加得队列里的人恨意炽然。可这跟袁朗没关系,他施施然地走了,并且没忘了拿走他的野外保温瓶。 齐桓:“解散。救护车暂时就停在这里,有不适的人可以现在就医。” 第十七章 12 他刚说完,队伍散去,走向救护车的人接近了半数。 许三多和成才一人一个把吴哲和拓永刚搀了起来,往楼上搀。拓永刚两条腿拖得如劈了胯的山羊,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失意:“我算是明白了。那个分没什么好挣的。他说扣就扣,说加就加,什么规则等于放屁。” 吴哲:“也就是他让你留就留,他让你走就走。” 拓永刚:“让他满意……嗨,原来我们吃了这么多苦是为了让他满意。” 吴哲:“嗳嗳,老拓别哭。” 拓永刚:“谁他妈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来了……我干吗不在空降兵好好待着……现在正是训练紧的时候……蓝天白云,一开一片花……我怎么就空投到这泥潭里来了……” 他本来是真没打算哭,结果让吴哲安慰到想哭,最后成功地把自己说哭。 吴哲:“三多,成才,你们别光闷自己心事,也哄哄他呀。” 拓永刚:“他们懂屁。被人当狗欺,还欺得受宠若惊。我说你们俩,以前过的什么日子?是不是还把这当天堂了?” 成才:“不是空降兵,对蓝天白云天堂泥潭都没有兴趣。” 许三多干巴巴地安慰他:“以前过得很好。我们也很想以前的部队。” “平常心平常心,你们怎么还有这份力气……” 楼下一声暴喝把他打断,那是齐桓:“进屋没进屋的都听清楚,明天实弹射击,成绩列入总分!” 楼上楼下怔住的绝不止在这楼梯口拖磨的四个。 拓永刚抹一把夺眶欲出的泪水,他已经忘了哭了:“他说什么?” 许三多:“明天实弹。” 拓永刚:“不用跑三个月了?还是我幻听?” 吴哲:“我想他们子弹快报废了,借咱们消耗点。” 拓永刚站了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也不用人扶了:“我想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天底下还有其他的部队了。” 这大概是全体学员的同一反应,齐桓没事人一样走了,而所有人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那有些像在提前预支着胜利。 〖htk〗四十二个人来自四十一个好斗的团队,通常还都是该团队最好斗的家伙。追着越野车屁股吃灰不是光荣而是污辱,一多半的愤怒是因为死老a居然连枪都不派一支。〖ht〗 成才在窗边,看着极远的一点星光,不是发呆也不是在惆怅,他在练目力。 拓永刚在闭眼养神,活动着指关节,看起来很有修行的样子,可说的全是没什么修行的话:“这回我要让死老a见识。我枪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种枪械打出接近满分的成绩,你们呢?” 许三多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我们没有十一种枪械。” 吴哲笑,他总算是在床上,但双手上各摊了一本书平举着,在练稳:“你别被他吓着。打好一把枪就行了,自己手上那把。” 许三多的床微微地动,翻上了上铺。 吴哲:“你睡觉吗?” 许三多:“嗯。” 吴哲:“这么有把握?” 许三多:“是没把握。我太久没摸枪了,现在补也没用。” 拓永刚:“什么太久,就一星期。” 许三多:“半年。” 成才:“我也是快半年没开过枪了。” 许三多:“你至少还摸到枪,有枪感。” 成才:“那也是八一杠,明天是九五式。” 吴哲:“那你……天天在摸什么?” 许三多:“扫帚。” 他有些不大开心地睡去。拓永刚和吴哲面面相觑。 “早说那个记分没有意义。平常心平常心。” 〖htk〗说是这么说,我是四十一个中被扣分最多的人。十分之一的分数竟然因为那么一个原因被扣掉了——过于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