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落大唐之繁花落定(繁花落定)》 第1章 《梦落大唐之繁花落定》(《繁花落定》) 作者:寂月皎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劫数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八字命薄。 我的祖母云老太太和母亲云夫人都习过灵术,换句话说,是现代的阴阳师。但我却不是。祖母和母亲都不愿我碰任何脏东西,那脏东西将是我致命的打击——脏东西,就是祖母和母亲打了一辈子交道东西,也就是灵魂,飘泊无依不属于人世的灵魂,俗称鬼。> 我尽量不去接触那些灵异之物,偏偏却对那些异物特别敏感,森森的凉气,常会在我身侧萦绕,让我无所适从。那些异物,都是些急于找寻替身,好让他们重新投胎的恶魂,他们相中的,往往是八字命薄的短命之人。而我,在那些异物看来,分明就是到口的美食。 祖母和母亲给我了一块传家的古玉,据说可以驱邪,让那些恶魂有所顾忌,不能相害于我。那块玉苍白陈旧,无甚光泽,也看不出年代,雕刻着古老的螭纹。螭,形如龙而无角,卷尾,螭屈,春秋时便开始在各类器物上出现。观其形,嘴较窄,眼较细,身略肥,臀略瘦,比春秋之时已略有变化,算来应为唐之后,宋以前之物。这螭玉从我八岁时就被我贴身挂在脖中,也许真能守护于我吧,一直到二十岁,虽有异类不断在我身遭纠缠,我却不曾遇到过任何意外。 但随着我年龄渐长,但萦绕的凉气越来越冰寒刺骨,出现的机率和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我已经可以看到凉气中那稀薄的人正紧紧跟着自己,如影随形。 母亲常常叹息:“你的八字注定,活不过二十四岁,我该怎样救你,溪月?” 事实上,可能是因为那块古玉的提醒,我已经逃过几次大劫了。 一次,是在一栋崭新的商贸中心。我随着人流正在购物,忽觉情形有些怪异。一抬头,四处俱是人影,稀薄如淡淡的雾气,居然比正在购物的人群还多。我心头顿时直冒寒气,猛地冲出了商贸中心。 甫出那水晶般的玻璃门,就听得一阵隆隆作响,水泥灰尘乱飞,然后是巨大的折裂之声。等我逃到安全地带时,那座美丽的十层大楼已经轰然倒地,许多或崭新或陈旧的灵魂,在废墟之上飞舞。有哭的,有笑的,有茫然飘在空中的。 后来,这座商贸中心,成了市里豆腐渣工程的典型。 第二次,我和朋友去二十四层的顶楼观光,乘电梯下楼时,电梯里好多人。我便叫朋友先下去,打算再看一会儿风景,乘下一班电梯下楼。朋友咕哝了一句“不趁现在人少下去么?”便关了电梯。 我怔了片刻,猛地想起方才那些电梯里的人,脚似乎是漂着的! 我疯狂冲上去拍电梯门,已经晚了,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相击然后掉落的脆响。 朋友死了,电梯出了意外,从二十四层掉了下去。 随后,又出现了第三次、第四次的相类状况,我都死里逃生,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了。 今年我已二十四岁了,正是祖母和母亲给我算定的大限。 我的男友景谦,此时大是紧张,天天守着我,几乎不敢离我半步。从大学算起,我们已谈了三年的恋爱了。不知多少次,两人相偎相依,在花前月下徘徊,只愿今生今世,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对寻常恋人而言,这可能是触手而及的幸福,而我却只得不安而无奈地等待着我注定的命运。 我不想让家人担心,也不想死。我喜欢景谦,喜欢祖母和母亲,喜欢我的书和我的电脑,喜欢我现在所处的热闹自由的世界。有时甚至会恨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命运,让自己始终处在这等死的尴尬和徘徊之中。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至少眼前会幸福。 祖母和母亲合计了好多时日,又和景谦带我千里迢迢去西藏的香巴拉雪山之颠。那里有位极出色的天修大法师,据说能穿梭千年,参悟生死,祖母年轻时曾见过一面,知他神通,决定向他祈福求助。 那披在黑袍之中,有一双深蓝眼睛的天修大法师盯住我,目光闪烁了好久,然后看住那块螭纹古玉,“咦”了一声。 祖母忙道:“这玉,是我们祖上遗下之物,向来可以辟邪镇妖,可惜,现在似乎也救护不住月儿了。”她把玉取下,恭恭敬敬递给天修大法师。 天修大法师手持古玉,瞑目低颂片刻,黯淡的玉身渐渐散出月色般的澄澈光芒,我看着那清亮的光芒,心神不由恍惚,眼前景物,亦似迷朦起来。正迷糊间,忽觉中指一疼,手指已被天修大法师捉住,轻轻扎了一针,一滴鲜血掉落在古玉之上,苍白色的玉,顿时染上一片红晕,竟有几分妩媚,似不会再褪掉一般。 天修大法师将玉还给我,道:“此玉流转世间数千年,灵力深厚,我已将姑娘魂魄之中的一缕转入其中,成为玉的本体之一,从此此玉与姑娘生死相依,如果姑娘出事,此玉必会护住姑娘之魂,以此玉灵力,说不准会给姑娘带来重生机会哩!” 景谦急道:“这么说,我的溪月,还是大劫难逃,必得先死一次了?” 天修大法师道:“天定命数,焉是人力能敌?” 祖母追问:“那么,溪月将会在何处重生?” 天修大法师笑道:“那要看古玉将她带到何方了。也许天涯,也许咫尺,也许今时今日,也许数百年前,也许数百年后。” 我怔住,脱口问道:“那我,该如何再找到我的父母家人?” 天修大法师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到时候你可以再到香巴拉来试试。我们这座庙宇,从唐时便有了,世代相传。历代的主持,都是修行很高的大法师。” 天修大法师甩着他的黑袖子,露出一丝倦色。 祖母忙带了我们告退。 天色虽已傍晚,天修大法师亦无留我们住宿之意,我们只得匆匆下山。 在那茫茫的雪山上行了三四里路,四人都倦了。景谦在背风处铺了帐蓬,我钻了进去,只觉头重脚轻,也不知是不是部分魂魄被吸入古玉的缘故,极是疲倦,竟一头睡去。 景谦看着满脸疲惫的溪月睡去,怕扰着了她,便和两位长辈在稍远处点了篝火,温着干粮和水,打算等热一热拿去给溪月吃。 这时云老太太忽问道“什么声音?” 景谦笑道:“哪里有什么声音?” 可这时他也听到了,山顶有隆隆之声传来,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而云老太太和云夫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她们的灵感分明在告诉他们,那声音中,分明夹杂着死亡的气息,甚至有着孤魂的幸福的呐喊。那是因雪山失事而客死边地的寂寞游魂,在为即将找到的替身而兴奋。 云夫人忽然大叫:“是雪崩!溪月!溪月!” 她欲奔向帐蓬,景谦一把拉住她:“快!快闪!” 呼啸而来的雪浪铺天而来,边缘带到云夫人与景谦,立时将他们淹没。 云老太太站得稍远,只被气浪卷着倒退数步,看着那恐怖的雪浪席卷而去,喃喃叫道:“天!天!” 然后疯了般以手刨起雪来,那一处雪正在耸动。 景谦终于露出头来,叫道:“伯母,伯母的手和我牵到一块!” 他连挣再爬,脱离了险境,又和云老太太合力,把云夫人拽了出来。 云夫人跌坐地上,抖落衣衫间的积雪,定了定神,看住面前的皑皑白雪,问:“溪月呢?溪月在哪里?” 云老太太和景谦都沉默了。 那呼啸而来的雪崩,又呼啸而去,把道路都覆住了,无辜得仿佛从来没发生过,只是一片洁白晶莹,似自亘古以来,就这么一尘不染,清雅洁净。 溪月曾睡过的地方,连着帐蓬,完全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云老太太好久才说:“古玉,会把溪月带到一个很幸福的地方。” 云夫人和景谦的眼中,开始泪光闪烁。 古玉,你会把溪月带到哪里去? 溪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你会好吗? 第二章游魂 我睡得昏昏沉沉时,脑子仿佛突然间空白了很久,就像灵魂被蓦地抽出了身体。 我以为那是幻觉,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幻觉。> 迷迷朦朦间,胸口憋闷得极难受,胃里翻江倒海,似乎灌了几大缸的水,又胀又酸,还有什么在疯顶着肚子,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出的,全然是水,酸而涩。 旁边有许多人似远又似近的声音在嘈杂: “好了,吐出来了,吐出来了。这下三小姐得救了。” “三小姐真是够幸运的啊,这么深的塘,掉下去半个时辰,居然还能救活啊!” “三小姐虽是傻了些,以前也不近水的啊,这次怎么会到塘边来?” “嗨,不是傻子吗?她懂什么?话都说不清的……” 最后说话的那人声音压得很低,可我还是听到了。 我的头被向下按着,腹部被某圆形硬物狠顶着,不断给压迫着往外吐水,耳朵嗡嗡响着,外界的声响如隔了一堵墙。鼻子也给呛得无法呼吸,口中更是又酸又苦,加上头晕脑胀浑身疼痛,背部被施予的每一下狠压,都似在被重物猛砸着,五脏六腑都给揉碎了。我辨不清自己是不是已被拖进了地狱。 第2章 许久,才有人说“好了,应该没事了!” 我终于被放开,软软瘫倒在地上。 勉强睁开涩痛难忍的眼,迷蒙得几乎无法视物,只觉有许多红红绿绿的人影在眼前晃动着,即便是竭力睁大眼睛,也看不太真他们的面目,口气倒是听得出,大多是为我庆幸落水得救。 落水?我不是在西藏的香巴拉雪山吗?哪里来的塘?哪里来的水? 又一张担忧的脸凑到我近旁,几乎靠近了我的眼珠。 我仔细瞪眼看去,总算看清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头上包着锦蓝纶巾,插着碧玉的簪子,簪顶还有一粒很大的祖母绿宝石,煜煜生辉。衣衫更是奇怪,长袍宽袖,滚着锦蓝的镶边,这是古代的汉装? “溪月将会在何处重生?” “也许天涯,也许咫尺,也许今时今日,也许数百年前,也许数百年后。” 祖母和天修大法师的对话在我耳边回响。 我,是不是在睡梦中遇到了什么事,已经死去了? 我,是不是又凭籍那枚古玉的力量重生了? 可我重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我又何时才能见到我的母亲与祖母,还有我的景谦? 不,我不要穿越,我不要活在不属于我的年代!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猛地叫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用力挣脱着几双扶着我的手,跌跌撞撞,也不知要往哪里冲去。 人群中传来短促的惊呼,然后夹杂着叹息:“傻子,拣了一条命回来,还是个傻子啊!” 甚至有人低声咕哝:“救她做甚,活着也是白活。有什么趣儿呢?” 几双有力的手拖住我,把我按住。 我只听见那中年男人如哭泣般叹息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如果可能,我宁愿自己不再醒来。 我喜欢上网,更喜欢看网上的小说。这时候,网上正流行着穿越的小说。小说的女主角总是幸运,穿越到过去,不但可得着一个绝色的身体,还能得到一大堆男人的垂青,最终宁愿选择留在没电灯没汽车没电脑没网络的古代,与心爱的男人相依相守。 可我不需要绝色的躯体和绝世的男子。 我只需要我的家人和爱人。 我最爱的家人是我的母亲和祖母,我从小没有父亲,但有母亲和祖母宠我爱我,我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我最爱的男子是和我相依相恋的景谦,他深情的眸,已在我梦中流连了三年。 我不想改变我的生活,我更不要孤零零一个人在古代枯燥地生活着。 何况听他们口气,被我占了身子的这姑娘居然是个傻子,傻到居然会自己跑池塘里找死。难道我以后得一直扮成个傻子?不然就对他们说,我不属于你们的年代,我只是二十一世纪的穿越人?只怕又会被当成疯子了。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面对这可怕的穿越! 所以不久我虽然醒过来,我还是闭着眼睛,不想睁开。 这时有人进来了。 身边服侍的小丫环匆忙地行礼:“二小姐,三夫人。” 一个年纪稍长的,大约就是三夫人吧,淡淡道:“嗯,你下去吧,我来看看三小姐就走。” 丫环忙应声离去。 另一个年轻而且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这傻子命还真大。这样都死不了。”她应该就是被我占了身体的那傻子的二姐姐了。 三夫人居然有些失落:“是啊。她如果死了,东方家的那头亲事,必是你的了。” 二小姐恨恨道:“爹爹真是偏心,她五岁时就可以看出是个傻子了,还是把她许了东方清遥。可恨东方家只顾念着爹爹的救命之恩,明明知道三姑娘是个傻子,也不提退婚之事。” 三夫人道:“算了,不用跟这个傻子计较,也计较不来许多。来日方才,这次算她命大,下一次,还能逃得了么?” 二小姐的声音却有些诡异:“如果她现在死了,人家会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落水后受了惊吓,应该也是容易生病死去的吧。” 那位三夫人居然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在沉吟。 我的额上却滴出汗来。 不会吧,我一穿越来,就要被人杀害?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我的景谦!救我啊! 活在古代虽不好,可总算还活着啊。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可以回到我的时代,我的家乡和我的梦想。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跳起来,大叫道:“啊,啊,水很深啊,谁,是谁在推我啊?” 我的声音突然放开,洪亮得只怕半里之外都听得见。 床前那正计算着怎么害我的两个女人,大吃了一惊,各各退了一步。 我从床上蹦下来,绻着身子乱跳:“冷啊,水真冷。我的肚子还在痛啊。” 有丫环匆匆忙忙进来,要扶我上床。 我依旧乱叫着:“鬼啊,鬼啊,看那两个女鬼!”我捉住床头的梳妆椅,向那两个女人砸去。 两个人匆忙后退,一边退一边叫道:“不得了,书儿落水之后傻得更厉害了!” 我趁机细细察看这一对不怀好意的母女的容貌,居然都甚美。三夫人年纪略大些,朱红的袍子花团锦簇,眉梢眼角,已有丝丝鱼尾纹若隐若现,但徐娘半老,自有一番成熟风韵;二小姐更是五官精致,俊俏夺目,尤其一点樱唇,在镶金丝绣粉梅的紫色纱衣掩映下,更是娇嫩鲜红,玫瑰花瓣般可爱诱人,叫人再想不出方才毒害亲妹妹的主意会从这般可爱的嘴唇中说出。 而且听她们口气,连“我”落水,只怕也是她们暗中动了手脚。 三夫人故作惊讶的呼喝声渐渐远去,我平静下来,接过丫环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努力用呆呆的眼神使自己看起来很傻。 不知我沦落在哪个异时空里,无亲无故,无家无室,无衣无食,连身体都是别人的。想活着,就只能装傻了。 相信就是想害人的人,也不会对一个傻子有所戒心。 只有别人对我都没有戒心了,我才有机会准备好一切我需要的东西,去香巴拉大雪山。 大雪山上有大法师。 第三章白痴 我想,装傻应该是我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 没有任何人防备我。> 甚至是下人,当主子不在时也会有些鄙夷有些同情地看着我,说着“我”的身世和“我”的糗事。 我穿越来的时空,跟天修大法师说的数百年,相差了近千年。 因为此时,居然是大唐盛世。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十余年,贞观之治,已颇有成效,京城之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我穿越得到的身体和身份,居然是天下闻名的洛阳飞云庄庄主容锦城的嫡女,可惜从小是个弱智无能的白痴女孩。 容锦城就是我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家资巨万,是当世最具实力的皇商,许多高官甚至皇亲都与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容锦城的元配夫人,已在十五年前去世,只留下了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我——或者说,我的现在的身体。容锦城共娶了三房夫人,另有十余名姬妾,但子息不盛,只有三个女儿。我的大姐容诗儿是二夫人所出,嫁的是洋州刺史赵节。二姐容画儿是三夫人所出,尚未字人,但听口吻她对我的未婚夫东方清遥很是倾慕。东方家和容家一样,是极有名的皇商,当年受过容家大恩,几世交好,因此定了姻亲。 容家这位父亲看来是很怜爱他这个自幼失母的白痴女儿,并且相信受过自己恩的东方家不会亏待容家这个白痴女儿,方才给小女儿定下了这门亲事。 他的白痴三女儿叫容书儿,很典雅很有气质的名字。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可惜这个名字让我不得不装成白痴。 幸好,我不会一直装下去,我不会留在唐朝,我的根,我的梦,我的心心念念,都在二十一世纪那个遍地是花的南方城市。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一定要回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属于我的家,找到属于我的爱人。 我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如何去西藏,如何去香巴拉雪山。 可惜这是唐朝,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 没有飞机,没有汽车,没有马路,没有电话。 连马车都不是寻常人家用的起的奢侈品。 我该怎么去西藏,又该怎么去向爱我的祖母、母亲和景谦求援? 我只是一个飘泊在千百年前的孤凄灵魂,迷失在那简朴而繁华的大唐盛世。到底该如何回归我的世界? 我一直在琢磨着。一边琢磨,一边休养着自己的身子。 经过一次生死劫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不管将来设什么法子去西藏,我都得不动声色养好自己的身子,再暗中准备好去西藏的盘缠。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时的西藏,叫吐蕃。贞观年间,文成公主入藏和亲,下嫁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既然大唐有公主在彼处,想来京城之中,必然有人来往于两国之间了。 装傻其实也是一件吃力的事。我一向安静爱洁,却不得不故意每日弄得蓬头垢面,见人就呵呵傻笑,时间长了,真的快要傻了。 不想自己回家之前便精神崩溃,所以别人不注意时,我还是会悄悄走到别人不注意的花园背阴处,在那一大片不人为注意的蔷薇架下坐下,抛开脸上僵硬的伪装,放松了自己,悄悄筹划着我的出走计划,思量着我回到现代的可能性。 蔷薇花瓣在风在懒懒飘着,风中的气息清新而芳香,有些像我们一家三口所居住的故园的味道。 第3章 那个故园里,后来多了一个人的气息,那就是景谦。 景谦,现在应该也在数千年后的蔷薇花下独自徘徊,怀念着我这个突然死去的恋人吧!我甚至可以感觉得出,他那温和漆黑的大眼睛里,大滴掉落的泪珠的温度。和泪珠一起滚落的,应当是和我一样的伤痛和失落吧。 不知不觉,泪水迷住了我的眼。 我含着泪,折了六十四根小小的树枝作为筹子,把自己的八字一一排出来,以五行相生相克和阴阳二气销长之理,细细推算。依旧是一副薄命相,二十四岁后,全然的一片空白,找不出一丝生意来。 但这空白又与一般全然的死去很有差别。彻底死去的人,会回归到幽冥地府之中,重新投胎。地府在八字中的颜色,是黑暗如无星无月的夜晚颜色。而我所排出的空白,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般的空白。 这是什么预兆?祖母和母亲把它看作了我的生机,我应该也把它视作我的生机么?那遮天蔽目的白! 然后我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金锁,看刻在其上的生辰八字。 这是属于白痴女孩容书儿的生辰八字。我醒来时一直跟随我的螭纹古玉已不见了,却多了这把金锁。这把金锁挺沉,在现代可以换到不少钱吧,但要去唐时的吐蕃,恐怕还是远远不够,得另想法子。容书儿虽出生于大富之家,除这金锁,也未见有什么值钱的首饰。多半因为她傻的缘故,怕再值钱之物,也会给她随手遗弃,所以才会如此简朴吧。 容书儿的生辰八字也很奇怪,她的命数应该属于很清贵的那种,有钱有闲,能书会画,并且颇有旺家之相,只是未成婚前运数有些迷蒙,似一颗明珠飘着一层灰,只待成婚之后,即可尘埃尽落,还其本色,绝无短命运数。 可我既然已经占了容书儿的身子,我就成了容书儿,真正的容书儿,一定是死了。难道我的八字推算,用在古人身上并不合适? 可八字推算,本也是古人传下来的呀! 我默默沉吟间,忽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往我排着的八字的树枝上瞧,惊讶道:“姑娘在排什么?” 我心里紧了紧,若无其事把树枝乱七八糟的拨弄着,然后抬起头,用被泪水和污垢糊了的脸颊,冲来人傻傻一笑。 这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年轻人,身子高挑,着了一身石青色彩绣仙鹤的锦袍,容貌清雅,一双明眸,如漆黑夜空的星子,清而亮。他打量我时,眼神开始很是惊喜,等见到我的傻笑时,才转作惊讶。 我把污黑的手抓起一把树枝,呵呵笑着:“玩,我们玩儿,这里的木头,很多。” 年轻人接过,看着目光呆滞痴痴傻笑的我,不知所措。 这时又有个男子声音传来:“苏兄,世伯已备好午餐,先去用餐吧。” 年轻人应了一声,又看向已被我拨乱的树枝,却没挪脚。 那男子不耐烦,已走了过来,看到我时“呀”了一声,道:“书儿?” 我一眼望见那走来的男子,目光却真的呆滞了,那是,景谦? 弯弯细细略有些嫌小的丹凤眼,配着高挺的鼻,微微上翘的唇的弧度,显得整个人清爽温和,连看人的眼神都有几分宠溺纵容,这,这分明是景谦啊。 这个温和的年轻男子之后,跟着我这一世的二姐容画儿。她嘴角含着嘲弄的笑意,却极温柔地扶向我,惊讶道:“啊呀,三妹,怎么天天弄成这样?东方哥哥,家门不幸,真是失礼啊!” 我没去扶容画儿递过来的白皙如玉般的手,我甚至没有去看容画儿。我只是眼眶突然滚热,忍不住跑上去,抱住那个有着景谦一样眉眼的年轻男子,伏在他的胸膛呜呜大哭。很久没那么宽阔的肩膀可以靠了,温暖而坚实,如我的景谦一般,真的很舒服。 年轻男子迟疑了一下,终于搂住我,宽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书儿。我知道前些日子你受了惊吓,这不特地来看你的么?” 他叫我书儿。他认识容书儿。 那么,他又怎会是景谦?怎会是那个深爱着云溪月的景谦? 我猛地推开他,定定看着那个男子,问:“你是谁?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这时我很庆幸容书儿是个傻子了。不管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来责问我的话是对是错,是真是假,更无从怀疑这个身子下掩藏的灵魂,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后来的那个年轻男子,居然叹了口气回答道:“书儿,我是清遥。” 他回过头叫了下人来照顾我,才又叹了口气,道:“书儿,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认得我,记得我是东方清遥。” 东方清遥!容书儿的未婚夫?这样一个温和清秀的男子,与我的景谦长得居然有八九分像! 先来的那个苏姓男子已微诧道:“她,她就是容三小姐?” 东方清遥苦笑道:“是,她是我的未婚妻,容书儿。” 苏姓男子叹道:“她,她原来是个,傻子?” 我不是傻子又是什么?难道他也精通易理,竟然看得出我在排八字? 东方清遥道:“我们是自幼定的亲,傻不傻,她都是我妻子。 第四章苏勖 容画儿咬住嘴唇,微笑道:“我爹爹到底没看错啊,东方哥哥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东方清遥低下头,道:“世伯于我父亲有救命之恩,东方家自然应该好好对待书儿。”> 他不会喜欢容书儿,容书儿只是一个白痴而已。但他不会弃下容书儿,因为容书儿是东方家的责任。 我傻笑着流下口水,心头却微微地疼痛。来到这个世界,居然能遇到一个和景谦如此相象的人,这是幸亦或是不幸?等我回到我的时空,告诉景谦,一千四百多年前,有一个男子,和他长得很像,像得让我感动心痛,他会作何感想? 可是,我何时才能回到我的世界? 我的目光游离,游离得看不清东方清遥和那苏姓男子正从我身畔走过。 容画儿走在最后,狠狠地盯着我,鄙夷而痛恨。那钉子一样的目光竟扎得我不由收回迷离的心事。 唉,你又跟我争什么?我只是一个来自异世的游魂,一个正想方设法离开容书儿身子的游魂。 我苦笑,竟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这个姐姐,这个为着把自己嫁给东方清遥,不惜去伤害自己亲妹妹的所谓姐姐。 几人在众仆的簇拥下,渐渐远去。我维持在面容上的傻笑开始吃力,好生酸涩僵疼,不由略略放松了面部表情,显了平淡的本色来。 这时那苏姓男子忽然回过头,冲我明澈一笑:“容三小姐,我叫苏勖。你也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苏勖。” 我一惊,不知该保持脸上的平淡本色,还是改变表情再装傻笑,更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身份败露后的狼狈和震惊。那么,这一刻的表情,必然丰富极了。 丰富得绝对不像一个白痴的表情。 苏勖如星子的眼睛更是晶亮了,他又笑了一下,分明的意味深长,然后对我挥了挥手。 完了,这个人,一定发现我不是容书儿了。 而且,苏勖,这个名字好似有些熟悉?是不是历史上曾有过这么个人,并被历史记录了下来? 而容画儿还在幽怨叹息:“算了,别跟她说了。她都听不懂的。她……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如果她说我太可恨,说我丢了容家的脸,只怕我还好过些。这个女子,也够虚伪的。 而那位苏勖微笑道:“她真的什么都听不懂么?” 东方清遥在叹气。听得出,很真心的惋惜。看来性情也是和景谦一样的温和善良。如果不能回去了,嫁给这样一个人,应该也不错吧。 心口又是一阵疼痛。 想什么呢?我会回去的,一定会。 西藏,吐蕃,大雪山,法师,螭纹,古玉。 我胡乱地用衣袖擦着鼻涕眼泪,冲着在旁边守候着的丫环傻傻笑着。 丫环忙拉住我,说:“三小姐,还是回屋子吧。吃午饭去了。” 容锦城的夫人女儿,甚至包括他的姬妾,都在后面的凤荣厅的后厅吃饭,团团圆圆做了一大桌子的人。但我却从不在其中。我只是一个连父亲都看不过去的白痴,走到哪里,都只会丢容家的脸。 苏勖和东方清遥一道,显然是东方清遥带来的朋友,身份必是不低,必然都算是贵客了吧,谷容城多半会在凤荣厅的前厅相待,我自然更不可能到凤荣厅去了。 我远远看过凤荣厅,很整洁很敞的地方,桌椅高大,纹理很美,雕工也好,应该是花梨木的,各类陈设也是很是奢华,其中有一种瓷瓶,是一种温和的润青,多半便是书上记载的“千峰翠色”瓷器了。我甚至想过拿它换钱,这样珍贵的文物,价格一定很高的。再一想,贞观年间的唐朝市集之上,大概它还远不是文物吧!何况我的灵魂能回到我的时空就很不错了,何况是这些身外之物? 但这日我实在很想去凤荣厅和他们一起吃饭。 我想再见见那个像极景谦的东方清遥,和那个似已识破我身份的苏勖。 我想看看东方清遥酷似景谦的微笑,并确认苏勖知道了多少关于我的事。那最后意味深长的一笑,委实叫我不安。 可如果一个衣衫不整的白痴突然走进富丽堂皇典雅尊贵的凤荣厅,东方清遥会笑吗?又怎能去试探苏勖知道了多少? 我开始头疼。 草草吞了几口饭,我赶走了丫环。服侍我的那几个丫环并不伶俐,由了我关门睡觉,看来只要我不出去乱跑就谢天谢地,乐得自在了。 第4章 我当然没睡。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故意扯得很乱的头发和衣服,弄得很脏的手和面容,却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容书儿原该是个长得很端正的女子,只是长期的疯傻使她的神情死板,目光呆滞。如果我愿意,凭籍我从小的文学素养和家庭教育,我可以让这具身体散发出和我的本体一样文雅清静的气质来。 可我怎能让人知道我只是一个占据了容书儿身体的灵魂? 但那个苏勖分明猜出我不是傻子,假如他告诉了东方清遥和容锦城我不是容书儿,他们会怎样对待我呢? 说不准会以为我是一个夺走容书儿生命、借尸还魂的恶魂,找上一堆法力高深的法力来把我打个魂飞魄散。 我越想越怕,忙把衣箱笼柜一律打开,四处寻找有无甚值钱的东西,可以让我逃走之后作为一路盘缠。 我现住的这间流芳轩,古色古香,很有一番大家气象,本来应该是容家的原配夫人带了女儿住的,箱柜极多,但想必早整理过了,大多是些旧衣裳,颜色早不新鲜;簪环首饰,亦有一些,一看便知很不值钱。翻到压在最下的一个小柜时,里面除了有着几支笔砚,看来不错,可惜我的毛笔字并不好,也不懂得欣赏狼毫还是别的什么毛做成的笔,所以这些东西对我一无用处,不由很是失望。正打算搁在一边离去时,忽觉有点不对。 这个箱子,好像太浅了一些。而且,古人不是很喜欢故弄玄虚,把重要物事放在暗格之中么? 我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只暗格,并用只银簪子打开了它。 里面有一块丝帕,包着一样东西。 我一见到那样东西,心里震颤得差点停止呼吸。 那是螭纹古玉! 此时的古玉还是一块新新的白玉,玉色润泽,散着温润柔滑的莹光,像那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含情而笑。 但我确定它就是我的那一枚护身古玉。它的形式和每一处纹理,都和千载以下一模一样。 我的螭纹古玉,居然出现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古玉,眼前的未来道路一下子明亮许多。 原来一切真有天命安排,我投到容书儿的躯体内,绝非偶然。 这块玉,就是引子,是它把我引来的! 而它,会不会如引我来一般,再将我引出大唐,回到我和景谦应该属于的时空? 我的心砰砰直跳,沉闷低抑许久的心情蓦地开朗,连血脉的流淌也沸腾欢快起来。 摩娑良久,我将螭玉贴身藏好,然后去看那块丝帕。 丝帕洁白,那么久的年代也不见发黄黯淡,质地显然极好,映得丝帕一角处一枝横斜的梅花越发俊逸妩媚,红艳潇洒,几可闻得到那梅花上传来的淡淡幽香。看手法,很像现代的苏州刺绣,而且是最有名的双面绣。绣梅的女子,绣功一定不弱。 刺绣旁,很漂亮的几行字,中规中矩,十分养眼。 那几行字是: “渊冰厚三尺, 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 君情复何如?” 落款是一个人的私章,古篆体。我古文功底不错,可还是辨了很久,才看出是“李道宗”三字。 第五章容夫人 我大学里学的是中文,但历史一向不错。唐太宗时,有李道宗这个名字么? 我细细忖想,忽然惊叫了一声。李道宗,文成公主的生父,太宗李世民的族弟,江夏王的名讳,可不就是李道宗!> 江夏王李道宗,怎么会和容书儿的母亲扯上关系?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咳嗽。是容锦城,也就是我现在的父亲的声音! 我醒来已有十余天,他除了最初几天每日来看两次,这几日都不曾见过。我曾想,这位父亲,大约也不喜欢这个白痴女儿吧!把她嫁给东方清遥,多半也只为她后半生不至衣食无着。 我慌忙将丝帕和螭玉藏入怀里,呵呵傻笑,孩子似的胡乱扔着箱笼里的衣物,折腾了一地的凌乱。 谷锦城慢慢镀入我房里,见到房间里的混乱,微怔了怔,然后叹息。 他握住我的手,拉了我坐下,拍了拍我的头,温和道:“看来好多了,又有气力翻东西了。” 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不由让我想起了父亲。父亲在我八岁的时候便病逝了。他未生病时,也曾这般温和地拍过我的头,还抚摸着我的黑发,一脸的慈爱,就如眼前这中年人。 我抬起头,看着谷锦城,有些傻笑不出来了。 谷锦城觉出我眼光有异,微笑道:“孩子,你听得懂我说话,是不是?我知道你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傻,你听得懂我说话,只是不会表达出你的意思来,是不是?” 我不由点点头。 谷锦城大是激动,笑道:“我就知道,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他站起来,来回踱着步:“你的母亲,当年是洛阳最聪颖最美丽的女子,人人都说,梅家的络络小姐是洛阳的第一美人,可据我瞧,就是放眼天下,也找不出一个她那样的女子来!我一直就不信她会生出个傻子来!你长的,是那么像她!” 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似有些入迷,又似看着我以外的什么地方,疏离悠远,说不清的爱恨情仇。他悠悠地说:“我们从小就定亲了,我也早就想着,能娶到你母亲,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事。可你母亲却一直那样冷淡。结婚四年,她居然一直像个美丽的木头人,仿佛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让她笑,无法让她哭,甚至无法让她发怒或生气。哪怕我故意娶了许多别的女子来气她,她也不理。” “别人都说,她是傻子。甚至生下你后,别人嘲笑你们,是母女一对傻子。可我知道不是啊,绝对不是。她只是不愿意笑。她的心里,大概还是想着李道宗吧!” 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江夏王李道宗,飞云庄主谷锦城,洛阳第一美女梅络络,居然在上演一幕古代三角恋爱么?江夏王的题诗,显然还在挂念着梅络络。那梅络络呢?一个美丽的木头人,不就是一个没有感情,失去灵魂的躯体么? 可如果完全失去了灵魂,又怎会那么小心地收藏着那块李道宗剖明心迹的丝帕,还有那块螭玉?螭玉和那块丝帕,一定有什么故事吧。 如果在现代,我多半会对他们的爱情感兴趣,也许可以考虑将这个哀伤的故事写下来。一个把自己的人和心都化作木石的爱情故事,大概能赚不少的眼泪吧。 这时我很庆幸谷锦城将我当作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傻子。他的面容,依稀可以看得出年轻时的漂亮轮廓,此时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更添了几分接近优雅的忧郁:“李道宗,大概也是喜欢络络吧。他那么有才情,又会写诗弄画,千方百计接近络络,当然有他的意思。我自是不想自己的未婚娘子为别人倾心,才设法拆散了他们。我费尽心思让长广公主出面,请皇帝尽快赐婚,让李道宗娶了王妃。那个李道宗,其实根本配不上络络,他不敢抗旨,不但立刻奉旨成了婚,甚至连侧妃的名份都不敢给她,又凭什么得到络络,得到络络的心?” “络络是个傻子,络络真是个傻子啊!为什么为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封闭起来,甚至郁郁而终?”谷锦城眼睛湿润,又抚摸我的头发:“如果她怀着你时,肯笑一笑,或哭一哭,只怕你都不会成这样。我娶了她,只是娶了一个木头,生了一个……” 他忽然顿住口,叹了口气:“罢了,清遥是个好孩子,我已跟他说了,让你们尽快完婚。就是他婚后再娶个三妻四妾,想必还是会照顾好你一世吧。你自己也好歹学着些,水塘,高楼,都不是你玩的地方啊!” 他站起身,翻了翻那些旧衣衫,道:“这些是你娘的旧衣服,别弄脏了。我会另外给你准备几百套的新衣,还会给你最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大嫁。即便他们都说你是傻子,可你到底是我唯一的嫡女,我不会让人小瞧于你,书儿。” 他把我拥在怀里,轻轻抱了一抱,方才黯然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远了,我才悟过来,他其实为了我这个容书儿的婚事而来。他是来告诉他的傻女儿,他准备让她成亲了。 喉间有些哽咽。 一回头,看着那些旧衣衫,仿佛可以看到那木然心死的美人,不施脂粉不着妆,身着一身旧衣,在灰暗的角落痴痴而坐,让穿针引线的玉手慢慢干枯如柴,让明眸善睐的凤眼日日浑浊如茶,让风华绝代的红颜渐渐老去憔悴。 只有那块玉,那块记录着曾经的爱情的螭纹白玉,历久弥新,玉色盈盈欲滴。 那个梅络络,想必是古代那些命运悲惨的绝色美人的典型吧。 我有些惋惜,不知道那面带清愁的美人儿会长得什么样? 谷锦城说,我长得很像梅络络。我长得很像那个洛阳第一美人么? 我刚刚也照过镜子,早发现自己的面容很端正,不过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美人。每天早上丫环们粗疏地为我挽的发髻,我都在最快的时间里把它弄乱,让明明很乌亮的长发凌乱不堪,遮住我大半的面颊,也遮住我那因鲜活的灵魂而显得过于灵动的眼。 我打开发髻,用木梳子一下一下把头发里的草屑和杂物梳去,发丝天然地垂在脑后,闪着淡淡的油光。我又把面上的污垢擦去,回头再次细看镜中的人儿。娇白柔嫩的面颊,挺而直的鼻,小巧并有着美好弧度的唇,不再呆滞的眼神扑闪如蝶,一笑,清灵如仙,偏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世间的疏离和寂寞。 第5章 连我自己的心都动了一下。同样的容貌,可能在不同的灵魂下会显出不同的气质吧。这个镜中人的古典五官,与我安静清淡的气质相配,居然相得益彰,不须脂粉,已是倾城。 心里有些微的慌乱,如此相配的躯体与灵魂,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是不是说,这个身体,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灵魂的?是不是说,这个世界,才是属于我云溪月的? 我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衣饰杂物,猛地跳到床上,蒙头大睡。 真希望一觉醒来,我已躺在自己家中柔软的席梦思上,面对放着电脑,电脑里映着电影。 而母亲会在外面叫着:“溪月!溪月!该起床了!” 而我只是懒洋洋笑着,一边应着,一边倚在床上,继续看我的影碟…… “三小姐,三小姐!起来吃晚饭了!” 有人在叫,还不只一个人在叫。 我睁开眼里,两个丫环站在床前唤我,另一个丫环正在排着碗筷,几样精致小菜放在桌上,溢出香味来。高烧的数支烛火跳动着,把几个古装的丫环映得如梦如幻。莫非,我还在梦里? “三小姐!”年纪最大的那个丫头声音很高:“你该吃饭了。睡得够久了。” 我是得吃饭,吃了饭,为我洗了手脚,丫环们的事便算完了,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自在玩着。她们的心里,哪里有三小姐的地位? 幸好我并不想当三小姐。所以我又装出傻样来,草草吃了饭,在丫环们嫌恶的目光里,将汤水泼在了裙子上,又将米粒沾了满了前襟和自己的下巴。 刚傻笑着说一声“饱”,丫环们已将饭菜尽数撤了,取来水为我洗脸洗脚。水温有时偏冷,有时偏热,极少有正舒适的。好在这十余日我已渐渐习惯,也不放在心上。 丫环们走了,临走之时把灯吹灭了,又把房门反锁了,如舒了口气般说笑着离去。 第六章月下 我叹口气,想睡,却再也睡不着了。 电灯,电视,电话,电脑,那么多日常触手而及的事物离我已远隔千年,甚至连一本书,一幅画也没有。再清冷的梦,只怕也不会如此失落。> 我把螭玉好生把玩了良久,又细细想着李道宗的诗。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如? 一个另娶了妻室的男子,居然也敢说心如松柏么? 也许只要不忘怀便是心如松柏了,三妻四妾,于古人原是寻常。何况江夏王李道宗既富且贵。也不难理解东方清遥为何肯娶一个疯妻,妻子原不过摆设,看不顺眼了,大可扔于一边不加理会,然后另娶佳人,生儿育女。既讨了容家的欢心,得了容家大笔的嫁妆,又博了有情有义之名,有何不可呢? 屋子里本就憋闷,现在更难受了。 我悄悄推了推窗户,并没有关紧,稍一用力便打开了。 明月当空,柳影疏摇,清光满地,空气洁净清逸,带着春日的微凉,静静渗透着每一处肌肤。 我倚着窗,将长发细细地梳着,远远看着窗外的风光,闲逸而安静。 不知何处的夜鸟飞过,“呀”地叫了一声,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夜已深。 如果我这时出去,想必不会有人发现吧! 在这无人的深夜,我应该可以不用再带着那扭曲的面具,痛快做回我自己了吧! 我身上穿的,是丫环们刚给我换的丝质白色袍子,柔软而贴身,很有些像现代的睡衣,当下也顾不得换了,悄悄爬过窗户,又将窗棂掩上,溶入到这清新的月夜中。 我还是喜欢白天那落英缤纷的蔷薇,何况我早注意到蔷薇架畔,甚至有着一架秋千,极粗的绳索,爬了好些开着小花的紫藤和杜若,古朴中含着天然的韵致。 也许因装傻而寂寞得太久了,连还我本色的独处都成了一种幸福。 在静静的月夜,坐在秋千上,对着一地落花,想着满怀心事,到底该算快乐,还是痛苦? 一首曾被现代人重新谱曲的名词,不自觉已涌上心头。忍不住和起心中那带着清凉和寂寞的歌: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哪里是千里?分明是千年。 今日那轮月,在一千四百多年后,依然素影幽幽,万里铺霜。 “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我仰望明月,已是忍不住满面湿润,泪洒如雨。 有人在轻轻叹息:“容三小姐,何必自苦如此!” 我大惊,一抬头,石青色的身形慢慢从树荫下走出,行在那如水的月光下,像飘拂在风中的淡淡影子。 走到近前,我已清晰地辨出,这人,正是白天看到我以五行之数排八字的苏勖!月夜中,网他如星子般的眼睛更是煜煜闪光。 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傻笑。再傻笑,也许显得更蠢不可及了吧。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绝妙好辞,究竟从何处想来!”苏勖直视着我的眸光,很是复杂,夹杂着惊喜和欣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倾慕。 我终于只是无力的笑,笑得疲倦而无奈。 “容三小姐本是天人,为何却装成白痴?”苏勖眉有些纠结,似隐藏着某种怜惜和疼痛。 我当然得回答。可我实在不知从何回答。 所以我避着他的眸光,淡然道:“我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必要说么?” 苏勖讶然中带着微怒:“你是说,你是被逼的?被你家里人逼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辨起。我不由看向我住的流芳轩,后悔不该大意地跑出来,叫人识破。 而流芳轩的方向,正闪着火芒。 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影,又向前走了两步,定睛细看。 淡淡的火芒已化为火光,明灭在风中吞噬着流芳轩。我惊叫了起来。 苏勖的目光本来尽在我身上,听我失声惊叫,才也往流芳轩方向看去,然后道:“不好,走水了。你出来时没熄灯么?” 我苦笑道:“我至于那般大意么?” 苏勖沉吟片刻,忽然将头扭向一处,喝道:“谁!” 人已飞纵过去。 身形居然快如闪电。 这是,武功?传说中神奇的武功?这个苏勖竟会武功? 有人吃痛惨叫。 我奔过去,一个黑衣蒙面人正给苏勖扭在地上,痛楚大叫。 我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巾。脸很熟,看我的神情如见鬼般的讶异。 他姓金,是飞云庄的管家之一,跟三夫人走得极近,可以说是三夫人母女的心腹。甚至有下人传说,他和三夫人,有些不清不爽。 “你是什么人?为何纵火?” “我,我没有!”金管家惊惶道。 “你没纵火,那你,你是东宫的人?前来监视于我?”那看起来一直那么清雅的男子眼里忽然射出钉子般尖锐的光芒,甚至带着微凛的杀气。 东宫!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已有十余年,这时的东宫太子,应该便是后来被废的太子李承乾。苏勖是什么人,会引起东宫太子的注意,以致他敏感得会由一件小事立即怀疑到太子身上? 我脑中飞快地转着。曾经读过的关于李世民几个儿子争位的历史迅速浮了上来。 皇太子李承乾,皇四子魏王李泰,皇九子晋王李治,均是长孙皇后所出。 太子李承乾有足疾,不良于行,行事荒诞,深得唐太宗宠爱的魏王李泰趁机培养自己的势力,欲取而代之。 而李泰的亲信势力之中,就有一人,叫苏勖,任司马之职! 我只知容家和朝廷大员走得很近,却未料连容家女婿带来的朋友,也会是朝廷大臣。这个身为魏王智囊的苏勖,不在魏王身边出谋划策,跑洛阳来做什么? 苏勖仍紧张地按着金管家,继续追问着:“你到底知道多少?快说!” 他的目光中的杀机已极明显,我在一旁看着,都打了个寒噤。 唐代的春天,似乎比现代冷许多,尤其是春天的夜。 苏勖感觉到了我的惊悸,回头看了我一眼,手下力道不减,却放缓了口气:“你说实话,我念在你为人所使,放你一条生路。” 金管家忍不住叫道:“我,我不知道什么太子,我只是奉命纵火而已!” 苏勖追问:“奉谁之命?” “三夫人!” “为什么?” “因为东方公子!” “东方兄?”苏勖不觉松开手,道:“你纵火跟东方兄有什么关系?” “因为三夫人,和二小姐都不愿三小姐和东方公子成亲!三小姐那个样子,哪里配得上东方公子?” 听他口气,居然没认出我就是三小姐容书儿!那么,他那见鬼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忽然灵光一闪,他把我当成容夫人梅络络了! “先是水,再是火,她们为了东方清遥,也算是用尽心思了。”我在那静谧而惆怅的月下轻叹,幽幽说着:“一个已经疯了的姑娘,也不容她活下去吗?” 苏勖深深看着我,眼中渐渐涌上怜惜:“原来,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才……” 第七章火难 苏勖又要去追,我已叹道:“算了。” 第6章 容家的姐妹情仇,我无意追究,更无意延续,我只是一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早晚要回到属于我的年代。这将是我在这个时空存在的唯一目的和追求。> 苏勖星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我,慢慢伸出手来,搭在我肩上,柔声问:“你装疯卖傻,就是为了不引起她们母女注意,以免遭了毒手?” 我不知道容画儿母子究竟有没有想象中的狠毒,但苏勖肯这样认为,显然再好不过。 流芳轩的屋宇,大半已落入火海,远远近近,四面八方传来了呼喝救火之声。附近来传来了脚步声。 我一惊,忙向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挣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低低道:“你可以,帮我保守秘密么?” 苏勖答道:“我可以,把你带离这里么?”他的声音,居然很是认真。 我怔了怔。素白的月光从头顶的树影细细筛下,点点碎碎落在他端正的面容上,有些模模糊糊,却更显得清雅,清雅中,分明含着某种流动的物质。摸不着,看不见,但触得着,如同心头的一点柔瓣,在清晨悄然滴落一滴露珠,微微地动一动,甚至听得到露珠掉落的滴嗒一声。 脚步声更加近了,我顾不得苏勖依旧在我身上留连的目光,忙忙向后退去,沿着不引人注意的小路,走向流芳轩。 隐隐听得苏勖的方向,传来东方清遥的声音:“苏兄,你看到了么?是书儿住的地方!不知道她怎样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真挚的焦急和震惊,仿佛容书儿再傻,也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家人。我的心里一阵温暖。 容锦城,东方清遥,苏勖,这个举目无亲的古代,总算不是那么冰冷无情。 我把头发扯乱,手脸弄脏,才躲到距流芳轩不远的草丛里,冷眼看着流芳轩外扑火的各色人等。 苏勖显然没把遇到我的事告诉任何人,他只是竭力拉住欲冲向火中的东方清遥,冷静地说着“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语劝慰着。 容锦城也甚是焦急,几次冲上前端水救火,几次被人拉下来。 整个的流芳轩都是木结构的,燃烧自是极快,说是救火,其实只是竭力阻住火势,不让火势蔓延至别处而已。 住在别屋的丫环们都逃了出来,也有手里抓着布包或木盒的,想来是大火之前匆忙抢出来的值钱之物。 但即便抢出了不少财物,此时她们也很不好过。 三夫人和容画儿,正揪着她们大骂,一个哭着心肝儿肉肉女儿,一个哭着宝贝妹妹,怪丫环不该不吹灭灯,怪丫环把小姐反锁在屋里,怪自己没照顾好自幼丧母的傻丫头。容锦城的妻妾差不多全来了,就数这两人哭得最伤心。 东方清遥见哭得太悲,强忍了焦怒,去劝慰。 而容画儿,哭着哭着,居然哭倒在东方清遥怀里! 我差点没吐出来。 电视剧里看到的坏人也够多了,却没见过真有这么不要脸这么会演戏的姐姐,而且居然是在古代! 苏勖看她们的目光开始很冷,但后来冷肃中多了一丝笑意,仿佛玩味似的意味深长的笑。 这个苏勖,并不简单。 他问我,可不可以带我走?是什么意思?可怜我?想救我于水火之中? 我自己的脸上,也浮起了笑容。也许也是玩味似的意味深长的笑。 等他们闹得够了,火也将近全灭了,天已经亮了,折腾了半夜的人们疲倦地相视着,东方清遥正劝着扶起哭累了的容画儿先回自己住处时,我走了出来。 除了苏勖,所有人看到满头草枝树叶,袖着手呵呵傻笑走出来的我,都惊住了。 我傻笑得更厉害了。 如在现代,我一定没有机会欣赏到这样精彩的一幕戏,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么多丰富的表情。 那些强装咽哽的女人们一色的瞪大眼睛,吞着口水。 最让我佩服的是容画儿,她的嘴角牵动了好几下,才把痛苦震惊化成惊喜欢悦,一把把我抱住,半哭半笑,叫道:“妹妹,你没事吗?妹妹,你真的没事吗?太好了,我的傻妹妹啊!” 她又哭了起来。想来这时的泪水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 我继续傻笑着指天上:“天上,有月亮,月亮,圆的,哪去了?” 容锦城仿佛舒了口气,把我拉到身边,细细端详了一会,眼中已微有泪光,却是欢喜的:“傻孩子,你半夜跑出去看月亮了么?算来,也是命大。” 东方清遥吐了口气,看着我这傻样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容画儿和苏勖都听到了,看向了他。 容锦城自然也听到了,他有些尴尬道:“唉,这孩子,平时没这么糊涂。偶尔,有些犯傻。” 东方清遥强笑道:“是,世伯。以后我自会好好照顾她,为她再请名医,看能不能治好。” 这话就有些敷衍了。容锦城自来大富,元配夫人只此一女,果真能救,怎肯不尽力求医?何况若是自幼的弱智,便是现代医术亦是无法可想。 这时一直看着我的苏勖微笑着道:“其实令爱的病应该不难治。” 他这话自然是一语惊人。众人都不由将眼光投向了他。 苏勖淡淡笑道:“容庄主想来一直有为三小姐延医治疗吧。只不过难道不曾请得道仙师看过?” 容锦城对自己的女儿病况自是关心,忙道:“仙师?这却没有。幼年时倒曾请位高僧看过,说是魂魄不全,故而有智无识,药石无医。” 苏勖微笑道:“那么,容庄主难道没想过为令爱招过魂魄么?” 容锦城道:“她是生来的魂魄不全,如何招得回来?” 苏勖叹道:“容庄主可能有所不知了。世上魂魄不全之人,大多为天资聪颖,超凡脱俗之人。唯其聪慧太过,才为天所妒,故锁其魂魄,封其智识,使其泯然众人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甚至形同痴傻。只要找到能解天心之人,诚心祈福,上叩天心,一旦天为所动,放其魂魄,解其智识,必可还其本来面目,成为卓越之士。” 众人无不惊讶,尤其三夫人,张着嘴半天才道:“岂有此理!” 容锦城讶然道:“那么,苏公子认为,小女就是这类原本天资绝俗之人?” 苏勖又叹:“难道从未有人告知过容庄主,令爱命格清贵绝俗,必是个有才有识的绝世人物?” 容锦城默然。想来他也必找人为容书儿算过命的,只是容书儿这等痴傻,算命先生若排出个八字来说她才华绝世,岂不笑掉大牙!所以便是命格真的很好,容锦城必也不相信的。 东方清遥却等不及了,问道:“那苏兄,世上究竟有无可上通天心之人?”在他看来,能娶一个神智清晰的夫人,恐怕已是梦寐以求的。 苏勖微笑道:“当然有。而且我有幸还认识一位。如果容庄主放心,就让在下将令爱带去京城,半年之后,一定还庄主一位风姿绝世的才女。”他一边说着,一边温暖地看着我。 风姿绝世?才女?难道这就是苏勖对我的感觉么? 我想笑,却笑不出。 容锦城答应吗? 他当然会答应!而且他道:“好,如果有人可以治好书儿,我愿意分出一半家产来,谢他相救之恩!” 我有一瞬差点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 好在这时所有的人都在震惊中,谁也留意不到我眼底一闪而过的感动。 父亲,这就是父亲啊。如果我父亲在身边,想来也会这样对我吧。 而容锦城却无法注意到其他人的震惊。他负手站在烧成了一堆废墟的流芳轩前,不经意地叹息着,好生惆怅。他的黑眉紧皱着,溢出浓浓的忧伤,而他的头发,已有少许白丝了,晓风吹过,静静在晨煦里飘扬。 此时,他在想什么?想那个独居深深院落沉寂死去的美人?想那曾经拥有的幸福和年轻?想那共同度过的快乐和悲哀? 第八章出府 事实上,最想治好书儿的人,除了容锦城,就是东方清遥了。容锦城决定送我随苏勖去京城求医后,东方清遥也下了决定。 他也要去京城,要守着我,伴着我,直到我治好。> 苏勖有些惊诧,终究没有说什么。 容画儿居然也是姐妹情深,到容锦城面前啼哭哀求,也要陪我看病去。 除非容锦城也疯了,才会答应她那样的请求。唐时女子地位较高,可那是武则天称帝以后的事。可以说,武则天在提升唐代女子的地位方面的功不可没。她的女儿太平公主就曾经监过国,其后的高阳公主、长乐公主、韦后包括才女上官婉儿都曾掌握过朝中大权,才干远胜须眉。在太宗时,女子的基本要求,依然是夫子们教训的温良恭俭让,容锦城怎会让没病的女儿好端端出去乱跑? 只不过两天,便是苏勖和东方清遥离开的日子。这时,容锦城已经将我一应日用之物备好,连同许多盘缠,一并交给了二人,又对清遥微笑道:“我原订了日子,这个秋天,就给你和书儿完婚,真希望到时看见你娶着一个清醒贤惠的书儿进门。” 他并没有希望得到一个绝世才华的女儿。他只是要一个清醒的女儿而已。 送我上了马车,还在原地守望着我们,眼看着马车离去,还久久立着。 我忍不住回头,看着那萧索的人影,居然有丝留恋之意。 我还会回来吗?我心里在忐忑。这个容锦城,对我其实很好的。 我相信苏勖是想帮我的。他看我的目光那么柔和,分明带着切入心中的脉脉情意。 第7章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喜欢上了我。 容书儿是很美的,而我的气质却很清灵。 他月下看到的那个人,只怕真是个少见的绝世美人。 可惜这个美人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出了飞云庄,我行动显然自由许多,应该大有机会可以离开他们,前去吐蕃。 去吐蕃,找法师,回现代,是我现在最重大的梦想。 那当然,不必现在就离开。一个孤身女子,千里迢迢到一千四百年以后还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未免太过危险,也太过寂寞。 地理我虽向来学得不好,可吐蕃在西方,从洛阳到京城长安也是一路向西,算来也是顺路,大可到了京城后再作打算。也许在京城里,奇qisuu.书也有希望找到同去吐蕃的伴侣呢? 可这一路上,还需要装傻子吗?我有点犹豫。苏勖早已识破,自是无须伪装;可东方清遥呢? 马车咕碌碌行着,虽是走的是官道,平整得像现代的柏油马路,依然颠簸得很。 马车的车夫,是东方清遥的仆从临时充当的,马车则是容家备的,有很软的绣垫和靠背,按理坐着应该很舒服。可我坐了一会儿居然头都晕了起来。 不经历真的无法想象,做马车也有做晕车的,只好尽力瞑目休息。 东方清遥和苏勖带了三四名随从骑着马走在马车身畔,一边不急不缓地驾着马,一边低声交谈着。 他们离我很近,大约也没想着要防备我。 东方清遥微笑道:“苏兄,这次白来了吧。我早就说了,这些朝廷之事,容世伯不会插手。” 苏勖淡然道:“不会插手的意思,其实就是不同意我们的看法了。” 东方清遥道:“容世伯不同意你的看法,不是我的。”他的声调,有些意味深长。 苏勖叹道:“你们就这么不看好魏王?”他此次随了东方清遥前来拜望容家,想必就是为了魏王李泰来结交容锦城的。 东方清遥微笑道:“魏王是个好王爷,素有贤名,我又怎么不知?只是太子乃国之根本,又未曾有过,怎可轻易动摇?” 苏勖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东方兄,只怕你也是依着容家的态度来决定你的态度吧!” 东方清遥迟疑一会儿,笑道:“苏兄说是,那就是吧。容家在东方家最危难的时候出手相助过,容家的态度,也就算是东方家的态度了吧。” 苏勖的声音有些冷淡:“可东方兄难道没想过,容家之所以支持太子,不是因为太子真是德才兼备之徒,而是因为容家的大女婿,洋州刺史赵节与太子关系密切的缘故吧。” 东方清遥没接话题,答非所问道:“长广公主这些年,也常回宫中省亲吧!” 长广公主,容锦城也提过,说是她促成了江夏王的娶妃,才使他顺利娶到了我的母亲梅络络——如果我算是容书儿的话。我细想了半天才想起,赵节的父亲赵慈景,亦是唐朝名臣之一,而赵慈景娶的,正是一位公主,多半就是这位长广公主了。算年纪,应当是李世民的庶姐妹。 东方清遥提及长广公主回宫省亲,多半指长广公主对立储内幕甚是了解,赵节会把宝押在太子李承乾身上,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个东方清遥,看来虽像个傻乎乎白长了副好模样的书呆子,但性情圆润聪慧,与苏勖的不时流露的锋芒相比,自有一种风华出众,也是不可小觑呢。无怪容画儿居然这般着迷! 两人在窗外沉默了好久,只听得马蹄“得儿得儿”地响着。 我悄悄撩开一角马车上绣着出水芙蓉的窗帘儿,向外张望,只见两人并辔而行,面色冷凝,看来各有心事。 东方清遥忽问:“苏兄,你一直说长安有懂天心之仙师可以救书儿,那人究竟是谁?我也常常在京城走动,如果有此神人,说不准我也认识。“ 苏勖闻言不由回头往车厢里看去,我不及掩住帘儿,正对上他一双清亮如星子的眸,忙放下帘儿,心头砰砰直跳。 东方清遥大概发现了苏勖的异常,可能也回头往车厢看了一下,当然已经看不到什么了。这时他那像极了景谦的丹凤眼,一定会闪过一丝疑惑吧。 苏勖迟疑片刻,终于答道:“东方兄,在我告诉你谁是仙师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东方清遥点头道:“东方兄请问。” 透过被风掠开一条细缝的帘子,我看到苏勖直视着东方清遥的眼睛,问道:“你家常年和容家有交往,这我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每次来时,是不是都会去看看容三小姐,问问她的情况?” 东方清遥迷惑道:“我自然每次都会问起她,她无非一直是这个样了。怎么了?” 苏勖又隔了良久,才道:“她落水后,你没追究过她为什么落水么?她的屋子被烧了后,你也没追究过她的屋子为什么会给烧了吗?” 东方清遥怔了怔,道:“她是容家的女儿,而且是原配夫人的嫡女,难道有人敢对她不利?” 苏勖微笑道:“我只能想到的是,她一直没有母亲,人人欺负她是傻子,待她不好,至于为什么有人对她不利,我想你可以问问容三小姐自己。” 东方清遥笑道:“问书儿?她知道什么?” 苏勖冷笑。 东方清遥面孔有些发白,说不出的惊异。 他忽然勒住了马,纵身在马车前。 意料之中,他掀开了车帘。 可能力道用得大了,雪白的绣着荷花出浴蜻蜓戏水的帘子竟给拽了下来。 他一双惊讶温柔的眸,对上了我清冷明净的眼。 两人一时都怔住。 我有些彷徨,不知如何面对; 而东方清遥却震惊,惊得似无法呼吸。 我这双不再刻意作伪的眼,显然不会是一个白痴所有;而出门前侍女刚给我整过妆,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再装傻,所以并没有弄乱弄脏我的衣物和长发。 他面前端坐的,必然是个气质清灵脱俗的美人儿了。 而苏勖,他居然显出一丝后悔来。 后悔不该让东方清遥见到一个不同的容书儿么? 其实恁也多想。不管是苏勖,还是东方清遥,跟我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只是,这个清遥,真的好像我的景谦! 我的心里,蓦地扭曲般疼痛。 景谦!你在哪里?那日在雪山最后一次见到的你,还在那片雪光中对着我消失的方向痴痴凝望吗? 相隔千百年,相思无限中! 无限恨,恨极无处说。夜里梦里,都是你清爽温和的气息。 而你的温柔眸光,现在怎又出现在眼前这男子身上? 一样的绵绵情意,一样的含情脉脉,还有,那一样的修长身段,一样的清秀面容! 我冲着这男子一笑,孤凄无助,又伤怀无限。 成串的泪珠,已从眼中飞快掉落下来。 第九章遇袭 傍晚时分,我们顺着官道,赶到了一所古镇上。今夜,我们便要在这里投栈。 东方清遥已迫不及待,想细问我究竟是怎么事情,所以忙忙下了马,来扶我下车。> 我穿着淡绿色的蝶戏水仙裙衫,系着豆绿的蝴蝶结子宫绦,扶住东方清遥的手,慢慢走了下来,累丝凤头金钗上衔着的水晶流苏触着额,冰冰凉凉。但东方清遥和苏勖看我的眼神,却是欣赏而温暖的。 我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他们先入为主地接纳我不是白痴这个事实,不管我编了什么理由来,他们应该会比较容易相信吧。 我已亭亭立在马车下,身畔正是套着马车的两匹骏马。 苏勖正走向客栈,东方清遥正指挥小二将马匹带入马槽。 我也正要走向客栈大门。 这时情形有些怪异。 吹面不寒杨柳风。此时虽是傍晚,日头尚高,天气应该是比较暖和的。 可偏偏哪里吹来的冰寒入骨的阴风,直让我打了几个寒噤。 这感觉于我实在太熟悉了,但对于这个世上的我,又很陌生。 那是——游荡在人世的阴魂! 在我的时代,因为我命数太弱,又有些天赋的灵气,因此时常得见;而到了唐代以后,我还不曾遇到过这种阴魂。我以为我重生后失去了这种能力了;看来却是大唐盛世冤魂极少的缘故。 记得就是唐太宗时吧,据说有一年斩首的犯人只有十几人。天下称得大治。 此时,那森森幽魂又出现了。而目标却不似对着我。这个容书儿的命格,并不是薄命相。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 很平静的街道。一个老人正拉了四五岁的小男孩缓缓走在街道上,手里提了个篮子,装着些刚买的果子。 那阴风,正冲着这二人而来! 我不自觉地走近二人,警戒地四处看着,每根汗毛都似立起来了一般。 蓦地,数匹黑马从斜次里冲了出来,狠狠撞了过来。 我无暇多想,猛地将二人一推,将二人推向一边,自己也已经倒在地上,一只马蹄狠狠踩在我腿上,似给锤子重重砸了一下,痛得我差点晕过去。 另一只马蹄又要踩中我的一刹,一阵风飘过,素色衣衫的男子将我抱在怀中,轻轻一滚,恰从马腹下窜过。 我凝眸看时,正对上那熟悉而陌生的一对双眸。 “景谦!”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可那是东方清遥!一呼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唤错了名字。 东方清遥微怔了怔,把我扶坐到一边。 第8章 而黑马上那几个骑装打扮的人已冲下马来,叫道:“找死!” 其中一个击向我和东方清遥,更多的人,却围向了闻声从客栈内飞快步出的苏勖! 苏勖毫不迟疑,缠丝嵌珠的宝剑如水银泻地,一派雪亮,瀑布般袭向敌人。 东方清遥也不好惹,他小心翼翼安顿好我,掠身而起,数个照面已将击向他的人放倒,前去救援苏勖。这个看似文弱的东方清遥居然也会武功,我一直以为他腰间的挂的宝剑是装饰用的。 看来没有枪炮的时代,习武的人是极多的。 几名侍从也冲了过来,挥舞着兵器,直向前砍去。 血光蔽目,光看着就晃得人头晕,何况还有惨叫声声,不时从受伤人口中呼出。 我曾觉出的森森游魂,似乎正发出摇曳惨淡的笑声。所有淋漓的鲜血,和消逝的生命,正是它们最热切的向往。 我坐不住了,强忍着脚痛,向后退去,忽被一人紧紧抱住,慌得连忙乱挣,居然被我挣了开去。 一回头,只见那人早中了一剑,透胸而过,鲜血泉涌而出,苏勖正恶狠狠地盯着这人,仿佛还想再去剁几下的打算;向来端雅的面容已在惊怒中扭曲,甚至有几分恶魔般狰狞。 我低头看着那人留在我淡绿色衣衫上的大片血迹,从上衣一直挂到下裙,湿淋淋,黑黢黢,甚至带着生命的温热,湿嗒嗒粘在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直扑鼻腔而来。 我一阵眩晕,终于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躺在软绵绵的床上,一双极类景谦的眼睛,正急切地看着我。另一个石青衣衫的男子正在房中踱来踱去。一见我醒来,两人同时扑了过来。 东方清遥紧握住我手,唤道:“书儿,觉得怎样?” 苏勖却深深看着我道:“容三小姐,你受惊了。” 两双眼睛形状虽不一样,但此刻流露的关怀叫我周身渐渐被温暖笼罩。 略动一动,便知左腿被马蹄伤了,已经肿胀,但包扎得甚好,并不很疼,应该无甚大碍,休息几日自会平复。遂问道:“那些人呢?是什么人,为什么袭击我们?” “那些人占不了便宜,已经走了。”东方清遥说着,皱眉望向苏勖。 苏勖不自然叹了一声道:“多半冲着我来的吧,连累了容三小姐,实在是抱歉!” 他没说原因。但我忆及那日他擒住宋管家,怀疑他是太子派来时的紧张,已料必是东宫之人所为,要暗杀这个魏王的有力臂助了。 东方清遥居然也很是歉疚道:“下次,我一定不让你受伤。” 看来他对于太子与魏王之争亦极是明了,他心里多半还是偏向太子一边的,这次却偏偏是太子的人出手伤人,自然心里不自在。 我笑了笑,道:“其实我真的很不舒服呢。” 东方清遥问道:“哪里不舒服?” 我道:“中午在路上只草草吃了点东西,这会子,我饿的不舒服了。” 东方清遥莞尔。 而苏勖早跑出去找我的晚餐去了。 一碗桂圆银耳莲子粥,几碟精致点心,大概是这个小镇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补品吧。 两人眼看我吃完,才放了心。 见我气色渐渐恢复过来,东方清遥方搓了搓手,问道:“听苏兄说,你只是装傻,避祸?” 我早就想好了如何应答了,微笑道:“也是,也不全是。” 见两人都有些急切之色,我不紧不慢漱了口水,道:“我原先,头脑有时明白,有时糊涂,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落了水之后,不知怎的,头脑立时就明白许多,就是许多原先不懂不会的事,也便自然而然懂了。” “落水之事是有人暗害我,我自然不能叫人知道我已经神智清晰,不然恐怕日子更难受,所以才继续装傻。”我叹道:“其实我也不十分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清醒过来。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你们能替我想明白么?” 他们想明白的,自然他们会相信。 而且他们果然很快就想明白了。 东方清遥道:“原来如此!前日听苏兄说许多人因为灵气太过,所以才为天所妒,勾其魂魄,封其灵识,使其呈呆傻之状,当日我还不甚信,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了!你落水那次是死里逃生才回来的,看来却把原来留在阴间或他处的灵识和魂魄带回来了。” 苏勖沉吟良久,显然也愿意接受这个解释:“嗯,原先我也只听人提过。照现在这么看来,应该就是这样。” 毕竟这是古代,没受过现代教育熏陶的人,接受奇思怪想的可能要大许多。 东方清遥叹道:“既然你已经清醒,何不把实情告诉容世伯?想来他会为你做主的。” 我笑道:“如果你疯了十几年的女儿,突然很清醒地告诉你,有人在害她,你会相信吗?” 东方清遥无语,只是摸了摸耳朵,道:“嗯,所以,苏兄提出把你带出庄医治,你正中下怀了?” 我微笑道:“我当然不愿在那个是非之地久待。水淹过,火烧过,下面不知该是投毒还是坠楼了。” 第十章两情 苏勖淡然道:“如果不是容二小姐一直守着东方兄,想来东方兄也会早就觉出不对的。那容二小姐,为了东方兄也恁费了心思。” 东方清遥面色通红,道:“我怎知她有那样的心思?”> 真的不知吗?我却听下人交谈过,温润如玉的东方清遥,偶有雅兴也会留连花街柳巷,与些名妓诗酒相和,传下不少风流韵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怀春心思,他真的不懂吗? 只是在古代,富贵人家妻妾如云人们早就看惯了,东方清遥做事又有分寸,偶尔狎妓玩乐却不招摇,反赢得好评如潮,人人称之为雅士儒商。 我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东方清遥轻轻握住我手,道:“你且放心。我不知道便罢,若知道了,自是不容人再伤你。既如此,你也不必随我们一路颠簸,我送了你回庄去,即刻跟容世伯讲,让我们近日便成亲,想来容世伯必会答应的。” 回去成亲?开玩笑!我忙道:“东方公子,我自幼关在庄里,原也闷得很。如果得机会往京城走一走,也是好事啊。” 苏勖也道:“对呀,而且书儿的病好得奇怪,最好叫仙师好好看上一看,不然再发作起来,依旧成了傻子,岂不糟了?”他居然不叫我容三小姐了!而直呼我书儿,呼得那么自然,如同呼一个至亲的爱人或朋友一般。 此时我也顾不得想着他的称呼了,急急道:“就是,自从莫名其妙地病好了,我总觉得我的命不是我的。也许不知什么时候,我又会化成一缕游魂离去了。”我眼圈红了。倒不是怕成为一缕游魂,却是担心成了一缕游魂,也不能回到我的时代。 东方清遥明澈如水的眼睛里明显有什么悸动了一下,立刻道:“那好,我们便去京城好了。只是,京城那里,真有仙师么?” 苏勖微笑道:“东方兄,忘了李淳风李道长了么?” 我眼睛一亮。李淳风!曾预言过李三世后将为武氏所代的李淳风么?倒是个名人了。也许,他也能帮到我。 东方清遥显然也是久闻李淳风之名,点头道:“只是这一路上,我们得加倍小心了。这伙人被我们伤得不轻,估计不会再来。但难保没有其他人来袭击我们。” 苏勖皱眉道:“便是再有人来,我们只要有了准备,也是不怕。只怕,只怕赵师政和纥干承基会来。” 东方清遥也皱起眉来。他连皱眉的样子,也很像景谦,紧紧蹙着,但线条并不刚硬,如孩子般极容易激出人的疼惜。 “赵师政,和纥干承基是什么人?”我故意问,其实早就由史书上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剑客,不但是东宫,而且是天下闻名的剑客。”苏勖话虽简短,却透着一丝寒气。 “他们不会来的。”东方清遥细想了想,道:“太子殿下没有大事不会遣出他们。他们派人暗杀你,无非是警告你不得再为魏王卖命。但你的能力,想来还不至于会让他们这般担心,特地遣出这两个煞星吧。”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因我腿受伤,第二日我们在客栈歇了一天。东方清遥和苏勖哪儿也没去,隔上一会儿就到我房里来看望我。 东方清遥话比苏勖多些,不时嘘寒问暖,得空时迟疑似的问了我一句:“景谦是谁?” 我蓦地想起东方清遥救我时,我曾脱口呼了这个名字。想不到东方清遥却记下了。只得装迷糊道:“哦?景谦?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啊?你怎么想起问我这么个人来?” 东方清遥怔了怔,道:“哦,可能我听错了。” 他将我的腿弯起,隔了衣物替我按摩伤处。一阵舒缓的酥爽,在微微的钝痛后袭来,很是舒服。以前偶有扭伤时,景谦也是这般,用酒精蘸着,为我轻揉,只是手法没东方清遥这般纯熟。我看着东方清遥,目光渐渐迷离而温柔起来。 东方清遥好久方才离开,离开时,轻轻说了一句:“书儿,以后不要叫我东方公子,叫我清遥就好!” 我发怔时,他已转身离开了。 而苏勖,在清遥离开后也过来了,在我床边站很久很久,直到我都觉得不自在了,才问了我一句:“一个傻子,怎么会懂得易理术数的?难道也是突然间就会了?” 我心一惊,一抬头,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眸如星子般闪亮。那灼灼的注视,渐让我无措,而我无措间,他忽然低下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第9章 我的心里突然就飘了一飘,呼吸也有片刻的停滞。等我觉出我该愤怒时,那石青的人影,已甩袖走了出去,留下一句话在房中回响:“不管你是什么人,大概都不会是属于东方清遥的那个痴傻的容三小姐。” 不是属于东方清遥,那么,他就可以要了? 我面色通红,方才悟出,这个苏勖,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不会吧!我蓦地头疼起来,整个人钻进了被窝。 可那头疼之外,哪里来的小小惊喜和莫名的得意? 这个冰冷陌生的世界,居然有一个人的心,靠我极近,似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那天,我几乎一整夜被那缠绵不断的梦困着,放连续剧似的。并不全是恶梦。 我最先梦到的就是景谦那温和关切的面容,只是后来那面容越来越不真切,恍惚见他穿了见素色的古代长袍,忙换他时,他却笑:“我不是景谦,我是清遥啊。” 清遥!我迷糊着流泪,想要抱他,却不敢。 不敢抱他,所以觉得很冷似的,一抬头,就见月亮正朦胧着,穿着石青衣袍眸如明星的苏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有些冷淡,冷淡得我心里发慌,忍不住就叫道:“苏勖!”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绝妙好辞,究竟从何处想来!”苏勖在说。 “你不是容书儿,跟我走吧。”他用力拉我。他身后的月光水一样投下,他的面容如浸在水中般,清逸朦胧而不真实。 我想,我不能跟他走,我要找景谦。 可是景谦,景谦在哪里? 我满眼是泪,哭得声嘶力竭,苏勖也不安慰我,木然笑着,却紧紧拉着我,绝不松手。 我哭醒时天已经亮了,头很疼,我却不想再睡了,呆呆坐在床上想心事。 薄薄的晨煦透着微晃的素白帐纱映过来,有些幻梦般不真实。 就如我的穿越,和我昨晚朦胧的爱恋,都该是幻梦一般。 苏勖喜欢我,东方清遥好象也喜欢我。而我呢?我该爱谁? 我怔怔望着窗外淡淡霞光,想着我千百年以外的那场爱恋,泪水,不知不觉已爬满了腮。 景谦,景谦,难道你真的会成为我那永不可企及的未来吗? 我想你,我想你。如果再见不到你,我快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清遥了。 还有,那个苏勖,他的眼睛,太深太亮,星子一般缓缓映到人的心里。 不能再想了,我只是一个魂,一个不小心跑到古代来的魂。 爱人,被爱,都太奢侈了,我只该想着,快到吐蕃去,回到我的家乡。 第十一章剑客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紧不慢行着,我不时拉开那出水芙蓉的帘子,看着窗外的恬静安宁的农夫和田野,悠悠在车畔晃过。完全没被污染过的空气,呼吸起来纯净中带着一丝清甜。 如果没有现代的经历,我就是真真正正的容书儿,能在这里过上一世也是不错的。我扭头看看苏勖和东方清遥,这对本来极好的朋友,此时却无甚多话,甚至有些微微的僵。> 我很怀疑他们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彼此有些心结,有些担忧,又有些窃喜。 这两个男子,在大唐俱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吧。我穿越过来没撞着王爷皇子,认识这两个优秀的男人,也不枉走了这一场了。 算路程,还有两天便到京城了,想到可以见到千百年前的长安,心里竟也十分兴奋。唐太宗时对外政策十分开放,许多外国人曾到过长安,甚至在长安久住。在其中找一两个去吐蕃的一路同行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吧。 至于东方清遥和苏勖,如果想摆脱他们,大概不会太困难。只是,我走了之后他们会伤心吗? 我低头玩弄着腕间的天然翠玉镯子,暗暗盘算。这镯子却是容锦城给我的首饰中的一件。他交给东方清遥保管的我的物品之中,就有相当多值钱的首饰,东方清遥知道我并非傻子以后,自然全都给了我。我素来便喜欢这类玉质极佳的饰品,但现代的玉饰品要么较粗糙,要么贵得惊人,所以见了这玉镯子翠色盈盈欲滴,温润雅洁,立刻戴在了手上。 这时又一阵冷风吹过。 我一惊,抬头望去,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天蓝得竟也如玉般澄净。 那冷风是…… 我猛地站起来,叫道:“停车,停下来!” 东方清遥忙下马来问道:“什么事?” 我掀开车帘,分明见那阴风阵阵,正在前方拐角处飘荡,似又有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我们去京城,有没有其他路?”我问。 东方清遥答道:“我们有马车,只能走这条官道了。” “如果弃了马车呢?” 东方清遥诧道:“弃马车?为什么?” 我迟疑道:“前面的路,恐怕不太平。” 几名侍仆的脸上浮现笑意。大概觉得我又疯了。 苏勖却道:“那我去前面探探。”他拨马向前。 我大叫道:“不要去!” 苏勖勒住缰绳,终于也怔住了。 我看着前方乌云般存在的游魂,取出了一直被我深藏身边的螭玉,挂在颈中,道:“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东方清遥迷惑地想要说什么,苏勖已然道:“大家注意,提起兵器,准备应战。” 春日的阳光下,肃杀之意却蓦地浓了。 拐角有一棵杏树。 杏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无数的杏花瓣儿落下,翩翩而飞,如蝶轻舞。 我们的马车走过时,甚至有不少杏花雨径落到车上。我用手伸出窗外,一片淡白的瓣,裹着一抹血痕似的微晕,悠悠飘到我手上,映着我洁白如玉的手,居然相得益彰。 似乎有人在轻轻叹息:“这么美的手,砍下来一定有趣得很。” 然后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美丽优雅的杏花树中,不知何时多了个黑衣的年轻男子,背上背了一个包袱,嘴角噙着冷冷而骄傲的笑,嘲讽般看着我们一行。 我看到苏勖和东方清遥的背部都僵了一僵。 然后苏勖淡然微笑道:“原来纥干公子来了。是奉太子之命来迎东方公子去长安的么?” 纥干?纥干承基?太子李承乾身边最得力的两大剑客之一? 那男子果然懒懒道:“哦,看来在下倒有几分名气,连苏大人也知道在下名讳哦。只是东方公子既肯介绍你去拉拢飞云庄,岂肯再为东宫所用?除非太子是傻子,才会迎这么个对头入长安哩。” 东方清遥惊道:“我带苏勖去飞云庄,只不过是带朋友去小住几天,欣赏欣赏洛阳春光而已,何曾有意替魏王做事?” 苏勖的嘴角也有了一丝嘲意,道:“东方兄,看来是我连累了你了。你且带了容书儿走吧,这里有我。” 东方清遥犹豫地望了我一眼。 这个人,居然真的想舍了朋友临阵退缩! 我一阵恼怒,跳下车来道:“我不走。要走大家一块儿走。”留下未必就有事,毕竟纥干承基只是一个人而已。代表死亡的阴魂虽在众人头上盘旋,却未必死的不是对方。 纥干承基似对我有了兴趣,“唔”了一声道:“容书儿,莫非是容庄主的宝贝女儿?” 我灵光一闪道:“是,家父容锦城,家师于志宁,大约与纥干公子俱有旧吧!” 东方清遥和苏勖俱是愕然,于志宁是朝廷名臣,又是太子太傅,向来居于京中,怎会与容家一个疯丫头有所牵扯? 可我料定纥干承基必然弄不清容家女儿是不是去过京城,侃侃而谈道:“家师曾多次对我提及,说纥干公子为人高洁,义气过人,最是个性情中人,料想绝非滥杀之徒。说这一向,人们都误传了纥干公子的品德了。” 纥干承基脸上嘲弄的笑意终于不见了。他若有所思道:“于大人,他真的这么说么?” 我微笑道:“若非于大人亲口说出,我又怎知纥干公子曾奉命试图暗杀过于大人,却为于大人气节所折,悄然引去?” 太子外表贤德,但暗地里行事甚是荒唐,于志宁为人刚正,知道后自然强谏太子。太子不敢公然得罪这个父皇派给他的老师,却命纥干承基暗杀于志宁,除掉这个眼中钉。但纥干承基到了于志宁家里,但见其身居高位,却一贫如洗,所言所行,尽是为国为民,绝无私心,大是感动,终于没有动手,引身而去。此事正史有载,我料必是事实,所以信口说了来哄他,实指望他再感动一次,好事做到底,连我们也一起放了。 纥干承基面色依旧冷冷的,眼神却潮水般汹涌了数回,才冷笑道:“本来我倒真不打算杀你们。可你们既然连这件事都知道了,我又怎可放过你们?” 东方清遥和苏勖显然对我居然知晓这等绝密信息甚是讶异,表面却不肯露出声色来,只留神看着纥干承基的动静。听纥干承基承认了此事,暗暗相视一眼,苏勖已微笑道:“原来纥干公子却有这等胸襟,这一向倒是在下小瞧了。苏勖在此有礼了!” 苏勖言罢,果然恭恭敬敬向纥干承基行了一礼。 纥干承基却森冷依旧,道:“放过于志宁,本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他说着,手一抖,一把雪白的宝剑已落在手中,映着众人的面容,闪着兽齿般坚硬血腥的光泽。当他缓缓转动剑柄时,冰寒的气息,如腊月凛冽的风,扑面吹来。我连打了数个哆嗦,忙向后退去。 东方清遥、苏勖俱收了笑意,持剑在手,凝然相对。 第10章 蓦地,剑光如银河倒倾,星星寒光自上而下,卷向我们。 我向后疾退,而我身后的侍从立刻冲向前,保护着我,连临时马车夫的随从也跃下身来,持刀上阵。 论人数,我们占了绝对优势,除了东方清遥和苏勖两名高手,另有五名随从,都身怀武功,在那日镇上遇敌时,他们只有两个人受了些轻伤,却将对方数人重创,迫其不得不狼狈逃窜。身手之好,可见一斑。 可那嘴角噙着冷冷嘲笑的少年,看着一众人等,如看着死人一般,然后扬剑向前卷去。 刀光闪烁,剑影迷离。 我看不清战场中的状况,只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渐渐传来。 不足一柱香工夫,五个侍从,便陆续倒在地上。 我也渐渐看出东方清遥和苏勖的境况不妙。 东方清遥温润如玉的容貌已有些苍白,素白的衣衫上血迹斑斑。 第十二章被掳 苏勖忽然高声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东方清遥仿佛心有灵犀,与苏勖在同一时间飞快掠起,双双扬剑骈刺,剑光如雪光般飞扬,击向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面色凝重,欺身而上,直面相迎,然后疾退。 苏勖面色发青,石青衣袍上一片沾湿,有液体正沿着衣角一滴滴掉落尘土。 东方清遥踉跄退了数步,已跪跌地上,柱着剑方才能不倒下去。 纥干承基面色亦变,但未见受伤,面前衣物已然裂开,包袱布带断开,一物咕碌碌从包袱中滚了下来,正好滚到我脚边。 我定睛一看,竟是一颗给石灰渍过的人头,一双死鱼般灰白的眼睛,正森然对着我,嘴是张着的,好似要咬我一口般。 我本就给那些不知是死是伤的侍从惊得浑身发颤,这下更支持不住,也顾不得苏勖他们是不是能保护我,大叫一声,疯了般扑到离我较近的东方清遥身畔,抱住了他。东方清遥用手扶住我,苍白着脸一声不响。 纥干承基缓缓转动宝剑,逼向我们,森森寒气,直透心肺。他惋惜般叹道:“你们联手用一招荆轲刺秦,倒也威力不小。可惜,我是剑客,你们这些娇贵公子,再怎么勤奋,也是敌不过我的。” 苏勖却看着那颗人头,道:“这个人,是齐王的部下,长史薛大鼎?你竟敢连齐王的人也杀?” 纥干承基懒洋洋道:“那又如何?剑客,本就是倚剑为生。” 他忽笑道:“你呢,是魏王的心腹爱将,我不是照样敢杀?”他说着,又提起了剑。那剑身杀了那么多人,居然还是雪白,清净纯洁得如同这春日那洁白的天际云朵。 我忙打起精神道:“慢!” 纥干承基道:“容姑娘的话,可真不少。放心,我暂不会杀你。”他忽地又笑:“这么漂亮的姑娘,我不享受够,是不会杀你的。” 我惊住,半晌才吃吃道:“剑客,不该行侠为生么?” 纥干承基奇怪看着我:“哦?行侠为生?我怎么没听说?不知怎么行侠为生,愿闻其详。” 行侠为生。我是看着武侠小说长大的一代人,说出了这样的话,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一样。 可纥干承基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他知道什么是侠么?知道什么是行侠为生么?也许所谓的行侠为生,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只是我们这一代心里的一个梦想而已,永远的梦想。 “姑娘说话越来越奇,可惜在下并不懂。侠以武犯禁我倒听说过,听说是古代一个结巴的名言。侠不是正道,这我倒是认了。” 纥干承基又是带着嘲弄的笑意。那剑光已经如天际的流云一般飘来,洁白纯净如少女的眼,带着细媚的笑意,悠然向我和东方清遥扑来。 东方清遥身子僵了僵,反手将我送往自己身后。 我有泪欲流,却狠命咽下,挺身迎向纥干承基的剑。 纥干承基的剑居然缓了一缓。也许是我们彼此愿为对方求生的举动让他心动了一下。 可惜只是心动一下而已,略顿一顿,纥干承基的剑又毒蛇般刺了过来。 这时一声呼哨,如大风突然吹过细细竹管的哨音。 纥干承基的剑转了方向,挡向另外一处。 几乎同时,纥干承基闷哼了一声,捂住了右背某处。 苏勖手中拿了一管碧绿的什么东西,正冷冷对着纥干承基。一见纥干承基受伤,立刻叫道:“东方兄,动手!他中了毒针,支撑不住多久!” 东方清遥挺剑欲刺,纥干承基忽然冷笑一声,身影一晃。我还没明白什么事,那杀起人来如行云流水般的宝剑,已冰冷的触着了我的脖子。 苏勖和东方清遥都呆住。 纥干承基微笑道:“对不住,请这位容三小姐伴我一程吧。” 他拉着我走到马车边,拉过匹马,迅速砍断套索,将我掷了上去,然后自己也爬上马背,“驾”了一声,扬长而去。 我伏在马背上,尽力回头看苏勖和清遥。他们也正看着我,不同的面容,相同的震怒和焦急。 我看武侠片看得也不少,总以为骑马是件很潇洒的事。但真正给颠起来,才知道那真是一种酷刑。尤其像我这般给横着放在马背上,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走了不下半个时辰,我再也忍不住,伏在马背上大吐特吐,连苦汁都似快吐出来了。 如果纥干承基再不放我下来,我想我多半会死在马上了。 好在纥干承基终于还是在一处破祠堂放下我来,咕哝了一句:“女人,真是麻烦。” 他把我扔在一边继续呕吐,自己则解开衣带查看伤势。 可惜他伤在背上,他的武功虽高,手却不长,无法够到他右背的伤势。 见我吐得略好些,纥干承基一剑指向我,冷冷道:“立刻替我把背上的针拔出来!” 我惊讶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神色虽是凌厉,眼神却有些衰弱,唇边也呈暗紫的颜色。看来苏勖用的暗器上不但有毒,而且毒性很烈。 苏勖说,他中了毒针。 苏勖并非一般人物,他留在身边赖以救命所施的毒,必也不简单。 我一迟疑,纥干承基的剑尖又进了一分,划破了我的肌肤,一点血迹慢慢在胸前散开。我狠一狠心,道:“你想刺就刺吧。你再刺进几分,再没有人帮你拔针了。你中的毒,想来支撑不了多久了吧!” 纥干承基眼中转过一丝诧色,慢慢垂下宝剑,雪亮的剑锋杀气顿敛。 “这就对了。”我笑着,缓缓走过去查看他的伤势。他别过头不说话,但嘴角常常噙着的嘲弄笑意却不见了,看来竟像个受了委屈的邻家男孩,倔强而孤独,眼神却极纯净,不惹一丝尘埃,哪有半丝杀手的气势? 毒针刺入很深,他的背部一大片呈隆起的黑紫色。隆起的中央,看得到隐约的黑色针尾。 我没学过医,但对于毒蛇咬过后的包扎处理知识还是知道的。 只是,我怎么取出这支毒针呢? 我看向纥干承基的宝剑:“把你的剑给我。” 纥干承基原本已黯淡下去的眸子忽而凌厉。 我淡然笑道:“如果不把针周围的腐肉挖掉,我取不出针。已经全没入肉中了。” 纥干承基冷冷注视我片刻,终于把剑递给我道:“哦,便是你趁机想杀我,我至少也有十种法子叫你死得很难看。” 我不理他,捏住剑锋,笨拙地用他那把杀人无数的宝剑开始在他身上做我平生第一次的外科手术。 也许经历过一次死亡吧,又亲眼看他杀了那许多人,心里多少有些不把他当人看待了,我刺破他肌肤时居然连手都没抖一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中毒处的痛感是不是很麻木,但纥干承基在剑尖挖向他的腐肉时居然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是按在地上的手颤了一下,将土地按下了一处深坑。 去除外皮一圈腐肉后,黑血成串往下流着,但才露出针尾,怎么也拔不出来。 我低头看向这个冷血杀手,他亦抬眸看我,苦笑道:“是不是拔不出来?” 他苦笑时,看上去倒不可恨。 我本想由他自生自灭,但见了他有些虚弱无助的笑容,不由道:“哦,放心,我有法子。” 我舍了剑,伏到他伤口上,用牙齿咬住了针尾,狠狠一拽,他的身子也狠狠晃了一下,乌黑的针连同大串鲜血直汪下来,从我的口角滴下来。 这股血腥味实在不好受。但既已有了血入口,也不觉血是怎样的可怕了,救人救到底吧。 我吐出针,继续凑到他背上的伤口上,一口一口吸吮出黑色的血来,吐出,再吸吮。 每吸吮一次,纥干承基的身躯就微微颤动一下,头也微微向后扭着,似想看看我为他吸毒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血色越来越浅,看不出太明显的黑色了,纥干承基道:“行了,你帮我敷上创伤药吧!” 可能是受了伤的缘故,他的声音也变调了,再没有那少年剑客的骄狂和不屑,眼神更是安静,驯服得如绵羊一般,只神色有些淡漠 第十三章杀手 醒过来时只听得“的的”的马啼声,我似乎正给人揽在怀里,乘马缓行。 我抬起头,落日余晖,有些凄凉地洒在田野之上,本来的绿色葱茏,春意昂然,映在那斜晖之中,却有些颓丧寂寞。> “你醒了?”声音很冷淡。 我一回头,纥干承基正坐在我身后,有些茫然地面对着那掩在晚霞之中的夕阳。他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飘到额前,在他幽深的黑眸前摇曳,摇曳得看不清他眸里掩藏的内容。 第11章 好在我不想了解他。甚至不想了解这个世上任何的人。 所以我同样冷淡地说:“刚刚是我救了你。” 纥干承基低下头看我,又露出嘲弄般的神色,道:“那又如何?” 我咬牙道:“你放了我。” “可我不想放你。”纥干承基嘲弄之中,居然多了一丝淘气。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争辩,前方已传来一阵欢呼。 一抬前,前方榕树下,一群人牵着马或坐或站着,一见纥干承基,呼啦啦迎上来。 这群人面很熟,正是那日镇上袭击我们的那群杀手。看来纥干承基跟这群杀手正是一伙的,所以在这里等着他。 纥干承基立刻敛住那丝淘气,又露出了他冷冷而骄傲的笑容,招呼道:“兄弟们!” 杀手们纷纷前来,道:“纥干公子终于来了!不知可曾遇上苏勖他们?” 又有人笑道:“如何不遇上?你看这女子,不是跟在苏勖他们身边的那小美人吗?” 那些人看向我的眼睛,突然流露出贪婪之色。那是……对女人的欲望? 我打了个寒噤。 而纥干承基已跳下马,一把把我抱下,紧拥住我大笑道:“这个女人,可是我今天唯一的战利品!你们都不许动她!” 我竭力挣扎,很想甩他一耳光。可惜他虽然中了毒伤,力道依旧极大,根本挣脱不开。 更可怕的事,那面容,那曾泛着邻家男孩倔强纯净神情的面容,此时竟泛出淫秽之色,然后用手捏住我脸,拨到他面前,对我的唇,狠狠吻下。 我又急又怒,张嘴欲呼,他的舌已钻入我口中,向着我的唇,我的齿,我的舌,肆意侵袭。 我很想咬他一口,可腮却被他紧紧捏住,合不起牙关来,由着他在充斥在我的唇舌之间,放肆妄为。 即便是在现代,这也是一种可怕的侮辱。如果能死,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我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这时纥干承基也终于放开了我,若无其事道:“等我玩够了,自然赏你们。” 那些杀手俱有一丝羡色,终究也不敢造次,笑道:“好哦,我们且到前面去,虽没有客栈,但有一家民居,这几日我们便借住在他家。” 那栋民居,与其说是他们借住的,不如说主人是给他们吓走的。那么一大群在持刀带剑,还有受了刀伤的人,一看就知来路不对,哪敢说个不字,直接把房子腾出跑开了。 我和纥干承基合住了最好的一个房间。那些杀手看纥干承基拥着我走入房中时,显然有着暧昧不明的神情。 关上门,我恶狠狠盯着这个刚被我救回来的豺狼,直想撕了他。 纥干承基却没碰我,托着下巴朝窗外苍溟的暮色望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东方清遥和苏勖,会来救你么?” 会来么?大概会吧。 看我被掳走时他们焦急的神情,多半会设法找我的。我不由也望向窗外。 纥干承基又问道:“他们两个,谁是你心上人?” 我再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没搭理他。 纥干承基自顾道:“还是找东方清遥吧,家里有钱有势,又能故作超然,不理朝廷纷争,活得会长些。至于苏勖,我瞧他的命长不了。” 我气往上冲,道:“我瞧你的命也长不了。” 纥干承基一笑,居然甚是好看,他道:“那可不一定,没听说过么?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 我没想到唐代就有这么一句话了,冷冷看着他不说话。 他却取出一个玉瓶儿来,倾出一粒丸儿,递给我道:“吃了罢,你为我吸毒,自己也中了毒了。这药有一定的辟毒功效。” 我转过身走开,不去理他。 纥干承基却贼贼一笑道:“你不吃,我可来喂了。”他把药丸扔进自己嘴里。 我一惊,向后退了一步。 纥干承基却欺身上来,作势又要抱我。 我又恨又怒,在他嘴巴凑到我面前时狠狠甩了一耳光,“啪”地一声,十分清脆,又响又亮。 我没料到这么容易打到他,一时呆住。 纥干承基自己也怔住,眼里又有波涛涌过,看不透,悟不出。然后他说话的声音都低沉许多:“我只想你吃药而已。”这一刻,他又如那倔强忧郁的邻家男孩,可怜可爱。 我叫道:“你把药丢给我便是。” 纥干承基果然把瓶儿扔给我,我忙丢了一粒入口,把瓶子扔还给他,端了凳子到房间的角落里坐着,只盼远远离开他。 纥干承基叹道:“你睡吧,睡床上去。” 房中就我和他二人,我哪里敢睡?只是抱着肩道:“你出去,我便睡。” 纥干承基又是嘲讽般一笑,道:“我出去?你想外面的哪位进来陪你?” 虽然纥干承基武功最好,杀人最多,可不知为什么,我直觉外面的那群杀手,比纥干承基还要可怕许多。至少他们中任何一个给我打了个耳光都不会如此轻饶于我。 “我不碰你,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坐着。”纥干承基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疲倦。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迟疑着没挪身子。 纥干承基继续道:“如果我想要你,你躲着又有用吗?” 的确没用。这个人的武功连清遥和苏勖联手都敌不过,想占有我这么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只怕是易如反掌。 我横了横心,和衣卧到床上。 纥干承基叹口气,默默坐在桌前,看着那一闪一闪跳跃的灯花,不知在想什么。 而我,也一直看着纥干承基,生怕他突然又抱住我,做出什么不轨之事来。 看着看着,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一点的意识,就是那灯花还在跳动着,一闪一闪。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我时,温热的气息,已经直扑面上。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 却是纥干承基正站在我床前,道:“你快起来,从窗户出去。” 我还闹不明白什么事,纥干承基不耐烦道:“东方清遥和苏勖带人来救你了。我会去应战,可当着兄弟们的面,我不可能故意输给他们,让他们把你带走。你现在走了,就算你自己逃走的好了。” 他已把窗户打开,提起我肩膀,已将我轻轻拎起,送到了窗户外面。 果然,前面的院子里已是厮杀声一片了。 纥干承基道:“你从这里出去往西走,有一条南北分岔的路,你往南走,就是去京城的路。你就在那里等他们好了。” 他转身要关窗,我忙一把拉住他袖子,道:“你,你别伤了他们。” 纥干承基目中又有怒意:“你怎不怕他们伤了我?如果不是你为我治毒,只怕我现在已经死了。” 我无语。 纥干承基皱眉道:“唉,算了。我瞧个机会,故意放了他们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第十四章救美 纥干承基道:“让我再亲一口。你的嘴里清甜清甜的,我很喜欢。” 我再不料他说这样的话,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外奔去。> 我已经帮清遥和苏勖说过话了,到底会怎样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吧。 从小门转出去时,还听到纥干承基说了一句话:“容书儿,我会记得你的。你也会一直记得我!” 我只巴望着从此他再想不起我来,我也能忘了这天受过的苦,可惜只怕这都已不可能。 唔,但愿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他。 若要见不着他,最好便是立刻赶到京城,看看有没有去吐蕃的同伴,好去找香巴拉山的大法师,把送我回我的时代去。 繁星闪耀,却几乎照不出路来,到处都是漆黑的夜。 在现代,几乎想象不出这种黑来,没有灯,没有火,没有半点属于人气的光亮。 我沿着那条乡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向前奔着。 不知走了多久,也未看见纥干承基所说的那条南北分岔的路。 我的脚开始疼痛,更讨厌的是我额上开始冒出冷汗,身上亦渐渐湿透。体力仿佛随了汗水的流失,也渐渐消失,人如被抽去骨髓般精筋疲力尽,近乎虚脱。 我本不该这般虚弱的。即便是容书儿的身子,用唐代的标准看来虽是略瘦了些,但还是很健康的。 都怪为纥干承基吸毒,让我自己也有了轻微的中毒迹象。 踉跄坚持了好一会儿,我眩晕得更是厉害,手足一点力道也无,再支撑不住,坐倒到路旁一棵树下小憩。 不知不觉,我已睡了过去。 似乎过了好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眨眼的工夫,有人在轻拍我的肩膀:“姑娘,姑娘!” 我勉强睁开眼,天已经朦朦亮了,东方有一抹微微的晨曦。两个行商模样的男人正蹲在我面前,紧盯着我,却背着光,看不真面貌。 我尽力扶着身子站起来,道:“哦,我睡着了?” 其中一个男人扶住我问:“姑娘,你一个人么?” 大唐贞观年间是整个古代史上最太平的年岁,我并未想到随便一个路人在关心人的同时也怀着邪心。所以我自然道:“哦,我好象迷路了,身体不很舒服。能请问大哥,去京城,该走哪条路吗?” 两个男人相视一眼,脸上露出笑容,道:“我们带你一路吧。” 我不胜感激,由着他们扶起我,慢慢向前走去。 但是奇怪,他们却将我引入了一条小路。 “这是条近路。”男人笑道。 我有些疑惑,又走了几步,才知这条小路居然从一个小树木走过。 第12章 早晨的空气很清新,已有晨起的鸟儿在树上婉转鸣着,清脆中带着愉悦。我额上被露水濡湿的发丝粘在发上,给晨风吹过,一阵阵冰凉,不由打了个寒噤。 “冷么?”其中一个男人忽然抓住我手。 我一惊,那男人的面容已在曦光中露了出来,三十多岁,本不算难看,左颊上却有一道极深的刀疤,扭曲了整个面部,笑起来好生狞狰。这面容,可绝不是善相! 我忙要挣脱他手,身后另一个胖些的男人已一把将我抱住,把我兜在他肥硕的胸膛上,一双手便往我胸部乱摸乱捏。 我大叫,可我本就力弱,此时又很是不适,却如何挣得开去? 那刀疤男人已经解开自己衣裤,把我捺倒在地,胖男人反扣住我双手,不容我挣扎。 我又惊又惧,天!难道我竟要被这两个臭男人欺负了? 自从进入唐朝以来,我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感到,其实我就是容书儿,而不只是一个灵魂。 所有肌肤的疼痛和脆弱,心灵的屈辱和愤怒,和女子最矜贵部位遭受的搓揉折辱,都在深深切切的提醒我,我是容书儿!我是一个属于唐朝的少女,而不再是现代那个在家人爱人温柔呵护下的云溪月! “妈妈!景谦!”我一面挣扎,一面失声痛哭。可母亲不会来,景谦也不会来,他们依旧生存在一千三百多年后的现代社会,听不到我的哭,看不到我的伤,解不了我的痛。 云溪月是个悲剧,难道容书儿亦是? 我根本不是两个大男人对手,不过片刻衣衫几乎被褪尽,露出粉红的亵衣。 两个男人喉间发出了兽性的低吼声,眼中灼热的欲火疯了般燃烧。 我心头苦涩疼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忽听得极清亮的声音在问:“你们在做什么?” 两个男人不由顿下他们邪恶的双手。 我抬头看去,居然是一个年纪极轻的俊美少年,骑在高高的马上,正从林边转来。他低头看着我们时,脸上流露出不屑和难堪。 “你们别告诉我,这姑娘是自愿的。快放开她!”他响亮地喝道,居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可惜声音太过清脆,清脆得甚至有几分娇嫩。 刀疤男人缓缓立起身来,道:“毛头小子,敢管我们闲事?” 我趁机猛烈挣扎,一口咬在抱住我的另一个男人手上。趁那男人吃痛之际,急忙挣脱开来,跑到少年的马旁。 那少年也动上了手,他居高临下,狠狠用马鞭兜头抽向刀疤男人,一下又一下,居然极有力道。 刀疤男人着了两下,大怒,竟从他的包袱里抽出一对大刀来,作势要砍向少年。 哪有寻常行商之人带如此大刀的?看来是我倒霉,竟遇上了太平盛世的一对劫匪。 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忽然从袖中摸出一管碧绿的东西,对准了刀疤男人。 又是熟悉的被大风吹过细细竹管的声音,然后是刀疤男人的惊叫。 胖男人一惊,松开了手,我忙胡乱将衣服掩着身子,奔向那少年。 刀疤男人正在惊疑间,那少年已道:“我的暗器上可是有毒的,你再不找大夫,死了可别怨我?” 我怒道:“死了活该!” 胖男人忙问道:“老七,你怎样?” 刀疤男人盯着少年手上的那管暗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片刻,道:“我们走!” 两人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扬长而去。 我松了口气,腿一软,已坐倒在地上。 那少年也似松了口气,从马上跳了下来,腿也软了一般坐到我身畔。 好久,他才拍拍我肩膀,道:“你怎样?有没有给伤着?” 我一回头,他拍着的地方,正是我裸露的肩膀,忙退了一步,心头仿佛毛毛虫爬过。 少年扑闪着他极亮极大的眼睛,无邪地看着我,问:“怎么啦?” 我道:“你,你别过头去,我要理一下衣衫。” 少年笑道:“你那衣衫,还能穿吗?”他把我上上下下看着,好奇似的道:“啊,原来你长得这般好看,不怪那两个坏人想欺负你哩!连我都想咬你一口了。” 他的眼睛里倒没有邪气。 可即便是玩笑,我也受够了。 昨天的纥干承基,今天的这两个恶男人。 洗不尽的耻辱,说不完的委屈,数不尽的疼痛。 我尽力用衣衫掩着躯体,可甚至连被揉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肌肤也掩不住。 我再忍不住,双手抱着膝,嘤嘤地哭。 少年一见我哭,立时慌了,扯住我袖子道:“你哭什么?我说错话了吗?我道歉好不好?你别哭啦!” 我正在伤心之中,哪顾得上理会他。 不一时,他转身到马匹上解下了包袱,然后将一些软绵绵的东西递到我手里:“姑娘,你穿上吧。” 第十五章络络 我正奇怪这少年哪来的这么好的女装,却听得少年悠悠道:“姑娘身量比我略小一些,穿来一定也是合适的。” 我一怔,抬头看他。这时天已大亮,明媚的阳光洒入林中,清爽怡人。那少年浓眉大眼,眸明如镜,正温柔地看着我,目光中犹带天真,而那声音,那声音……>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竟也是个女子,年纪看来比我还小一些。 既是女子,我也无须避忌,忙道了谢,换上那套衣装。 那少年,不,应该说是那少女,明显露出惊艳的神色,笑道:“人家都说我长得端正,可我瞧姑娘才是个美人儿哩。” 她一厢说,一厢已挽住我的手,极是亲热。 我不由脸上发烧,忙微微屈膝向她道谢:“我叫容书儿,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了。” 少女笑道:“我叫络络,正好路过这里,才帮了容姑娘一个小忙,容姑娘别放心上哦。” 络络?在唐朝,络络这个名字很普遍么?又一个叫络络的!看她这活跃,想来不会如梅络络那般苦命吧。 这少女络络又奇问道:“你这么娇滴滴我见犹怜的美人儿,怎么会一个人在这荒路上行走?” 我只得含糊道:“本来和家人一起进京的,路上却遇到坏人,失散了。” 络络道:“哦,如果不是我亲见,我再不信当今世上居然还有这么些坏人。还好还好,我一个人走了两天,并未遇到这种倒霉事。” 她歪了头想了想,道:“其实我也正要进京。既然你和家人失散了,不如就和我一起入京吧。” 我早认出她刚刚对付刀疤男人的暗器,就是苏勖对付纥干承基的那种,想来是富贵人家特制的护身之物;加上她的衣着谈吐,俱是不凡,想来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能和她同伴,实在再好不过,自然是一口应承。 她的马儿甚是雄壮,我们体格俱不大,络络便让我与她合乘一匹马。 我却没骑过马,很是迟疑了一会儿才在络络再三拉扯下爬上马背。 络络大笑,一抽马背,马儿已如离弦的箭,飞快窜了出去。 我实在不想自己一个现代女子表现如此懦弱,紧抱住络络的纤腰,咬着牙愣没惊呼出声。 一时我渐渐习惯,舒散开来,略略放松了手,络络觉出,大是得意,笑道:“你猜,我们呆会到了街道上,一对玉一样的人儿一块儿骑马上,大家会怎生瞧我?” 我可以想得到那万众瞩目的场面,苦笑。 还好前面那镇子甚是冷清,虽有人向我们投向奇怪钦羡的目光,倒也没引起骚动。 找个客栈,还没吃完饭,络络就已经奔了出去。 我忙叫时,络络道:“书儿,你瞧见没?这客栈旁边有个赌场,很热闹哩!你娇滴滴的,千万别去,开个房间先睡一会儿,我去凑个热闹,等你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 我再不想她一个女孩儿居然敢到那些地方去。我自小就给家人约束着,连游戏室和网吧都没去过,赌场应该比现代的游戏室网吧乱多了吧,她显然的一个大家小姐,万一出事怎么办? 真有些食不下咽,更别说睡觉了。 客栈里的被褥似有些潮湿,睡着并不舒服。虽是一夜未睡,眼睛也是又涩又痛,可我还是怎么着也睡不着。 正浑身不舒坦时,远远听到络络的大呼小叫:“书儿!书儿!快起来!” 我一惊,慌忙跳起来,还未及穿戴整齐,络络已一阵风似的卷过来,拉了我的手就跑。 我急急问道:“怎么了?” 络络道:“他们作弊,给我抓到啦,输了的钱自然不给他们,他们跟着我追哩!” 这可实在不好玩。看来我只能跟着她跑了。 可一出客栈门,络络已见了鬼般缩了回来,脸色有些青白不定。 我一瞧,五六个短打装束的壮汉,看来该是赌场的打手,已经把门堵得结结实实了。 络络反应极快,怔了一瞬,低说了声“走后门”,拉了我就跑。 那五六个打手立刻要冲上来堵截我们。 我头都大了。这个贞观盛世,怎么也有许多的恶人恶事? “住手!住手!” 不知哪里传来许多呼喝声,一抬头,一队官家侍从模样的队伍已经冲了过来。 人数也不多,就那么五六个人,为首那人三十多岁,青袍铠甲,持了一柄单刀,十分利落。 可那群打手显然有了忌惮之色,相视一眼,返身便跑。 看来治世和乱世的区别,就在于邪不压正,好人敢于出头,而坏人亦不敢公然为恶吧。 那队官兵却不追击,仍站在门口,和那群打手一般堵着门。 第13章 而络络却有些头疼的模样,懒懒走了出来,道:“林护卫,你们来做干什么?” 林护卫显然就是那为首之人了,他还刀入鞘,行礼道:“小姐,老爷要我们接您回京。” 络络嘀咕道:“我不早说了嘛,这次我要自己回京城。谁要你们多事了?” 林护卫苦笑道:“可老爷和小姐同日出发,已到京城七八天了,小姐却还不见踪影。请小姐体谅老爷念女之心。” 络络这般活跃的一个人,独自在外行走必是游山玩水,四处逗留,不能依约按时到京,必也是意料中事了。 络络显得很是无奈,道:“好罢,我就和你们一路走吧。正好书儿受了惊吓,身子又不好,和我一起骑马,颠坏了可糟了。” 我忙道:“我哪有那么弱?又不是纸做的。” 那林护卫大是焦急,连连向我使眼色。看来只要络络肯随他同行,什么理由都无所谓。 络络却笑嘻嘻捏着我手道:“我瞧来书儿也不像纸做的,却像是水晶玻璃做的。脸上嫩得我都想摸一把。”她说着,真的拿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捏。 得了,又给这个丫头吃了一回豆腐。这几日,我算是倒霉透了。 但络络家世不凡我也算看出来了。 林护卫很快备好了马车,让我们坐上去。他们自己也骑上马。 那些马很神骏,整齐划一的鞍辔,甚至比容家的还要威风一些,加上侍从们一概的官家装束,更是气势不凡。 马车装饰得也很漂亮,翠盖朱缨,纹松绣鹤,看来甚是雍容华美。车厢也比容家那辆车厢大了不少。 经了一场患难,我跟络络已甚是相熟,坐定片刻,便问络络:“你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看来很有地位哦?” 络络嘻嘻笑道:“我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到京城,我爹爹见谁都小心翼翼陪笑脸,什么好?” 我心一动道:“那么京城你一定很熟了?” 络络道:“每年都去啊,自然很熟。怎么,你想知道什么?” 我问:“那么,你知不知道,这两年京城是不是常有人去吐蕃看文成公主么?” 络络茫然道:“文成公主?公主应该是皇上生的吧,怎会跑吐蕃去?何况当今皇上的女儿里,没有一个公主的封号是文成啊?” 我呆了呆,道:“吐蕃的松赞干布赞普,不是求皇上赐婚了一位公主么?” 络络道:“吐蕃赞普求婚?我怎么不知道?没听我爹爹提过哦。” “你爹爹是朝廷里的人吗?” “算是吧。做了个什么礼部尚书,处处讲什么礼呀道的,酸得很。”络络不在意般道,“如果是我,我才不在朝廷做官哩。前些日子跟爹爹回我们江夏老家走一圈,住得好舒服呢。一到京城去,见人就磕头,多不自在!” 原来这位爽朗大气的少女竟是礼部尚书的千金。 可这礼部尚书的女儿,怎么不知道文成公主呢?我沉吟片刻,猛地悟了过来,“啊”地一声惊呼出来。 第十六章江夏王 络络一惊,握住我手问:“书儿,你怎么了?” 我忙道:“哦,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苦笑道:“也没什么。我可能掉了一件东西在客栈。” 络络道:“啊,那我叫人回去拿去。” 我忙道:“算了,不是什么值钱的,既走出去那么远,不必再回去了。”我最珍重的东西其实就是那个把我带到唐朝来的螭玉,出了飞云庄便被我小心的挂在脖子上;其余东西在我看来顶多是能带往我吐蕃去的盘缠罢了。我心里所思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络络听了也不以为意,道:“哦,便是要什么,等到了京城,我买给你。” 这个女孩个性倒是率直,认识我不到一天,已将我视作心腹好友一般。 “络络”,我问:“今年,是贞观哪一年?”我看过一部小说,说是因唐太宗公主们都甚小,才嫁的是宗室女文成公主,因此总觉得文成公主入吐蕃,该是贞观初年之事,现在看来,只怕我是给小说给误导了。 络络奇道:“皇上登基已经十四年啦,书儿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吧!” 我苦笑道:“一时忘了。”十四年,倒提醒我了,历史书上说的文成公主入藏时间,好似该是贞观十四年,或贞观十五年的事。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很是懊恼当年看史书时,为什么只爱看那些历史故事的情节,却不注意那些故事的时间了。 不过,我又怎会知道,我有一天竟会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 文成公主一定还未入藏,所以我现在去京城,说不准可以和文成公主一起入藏呢。我已经盘算着入京后打听一下江夏王李道宗的住址,看看能不能混到文成公主身边当个丫环了。 心里有了计较,我快活很多,不时探出头来看看窗外的风光。 这次比和东方清遥等一路又不同。络络是个极活跃的人,一路唧唧咕咕说个不停,连府里哪棵树上有个什么鸟窝都一一告诉了我。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弹弓来,从窗帘外探出,四处乱射。鸟儿没打着半个,却把其中一个侍从的后脑勺给打了。 那位林护卫显然早已看惯了,皱着眉头暗自摇头,却不敢说什么。 络络又问我京城的家在哪里,我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我从没去过京城,只知道跟家人一路就行,谁知道会有恶人把我们冲散?” 络络也为我发愁,忽又笑道:“找不着家人也不要紧,你跟我一块住去,正好做伴。”她嘻嘻笑着又摸了摸我的面颊,道:“这么娇嫩的书儿,索性就嫁给我吧。” 我啼笑皆非,也去拧她的脸。两人嘻嘻哈哈,也不觉得马车颠簸了,甚至也不觉得身上的伤痛了。 一时倦了,两人便抱在一起睡着。络络的身体很软很柔,散发有着淡淡的柔香,倒不似她看起来那般男孩子气。 窗外的风软软地吹进来,和煦中透着温暖,带着青草的味道。 这一路,倒真是平静而快乐的。 直到两天后到了京城,眼光缭乱地看着古朴而繁华的街道,和形式各异的建筑,尚未觉出走了多远,马车便停了下来,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有人在叫:“小姐,我们到府了。” 络络一跳便跳了下去,转身来挽我。 我步下马车,一抬头看见前面的朱门大院上挂的匾额,忽然怔住。 江夏王府! “络络……络络……”我有些口吃了:“你不是说,你父亲是礼部尚书么?” 络络奇道:“是啊。我爹爹是礼部尚书,怎么啦?” 我指着匾额道:“可这里,是江夏王府!” 络络道:“我父亲是世袭的江夏王,又是朝廷御封的礼部尚书,有什么不对吗?” 我觉得有些反应不大过来:“你其实姓李,是当今皇上的宗亲,是吧?” 络络嘻嘻道:“是啊,皇上其实是我的族叔,算起来还是四代以内的血亲。算是比较亲近的吧。” 我有些晕。络络是个独女,江夏王的独女。难道我面前的这个络络,就是未来的文成公主? 络络已拉住我,道:“走,到家里去再说。” 江夏王府占地并不特别大,在贵族林立的京城府第之中并不显得宏伟,但建筑古朴,林木众多,假山奇石映着数处人工开挖的流水,错落有致,风情嫣然。 络络独占了一栋两层小楼,翘檐之上风铃丁当,清幽中带着一丝活泼,远远便闻得丫环们欢快的笑声。 络络直奔进去,道:“我回来啦!” 早有丫环飞跑出来,笑道:“小姐回来啦,小姐回来啦!” 又是一阵笑语传来,不但整栋楼,连整个江夏王府都在霎那间灵动起来。 络络看着围上来的丫环,指了指我道:“这是我新结识的姐妹容书儿容姑娘,从此你们待她,可就得如待我一般!” 看着丫环们恭敬向我行礼,络络又得意似的摸摸我脸,道:“你们看,书儿姑娘比我漂亮好多吧!” 丫环们笑着看我。我脸上有些发烧。 一个眼睛大大鼻梁高高的丫环笑道:“容姑娘清灵秀丽,跟小姐的雍容华美可是两种风格的美哦。” 络络听说,更是高兴,道:“那剪碧你以后就伏侍容姑娘吧。容姑娘的家人失散了,得慢慢找去。”但我听她口气,只要我不急,她是没有替我去寻找家人意思的,qi书-奇书-齐书最好我一直便留在江夏王府陪着她好。 那个叫剪碧的丫环立刻走来,向我深深行下礼去,我忙一把拉住,很有些局促。 现代和古代,到底不一样的。比如这样的礼数,只怕我得好好学习学习,才能不致失礼呢。 正叙话时,只听人道:“老爷来了。” 但见一面容清癯锦袍宽带的中年人缓缓步了过来,边走边摇头道:“咱们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孩子!”我便知一定是忧国忧家的江夏王李道宗了。 络络早飞跑过去,笑道:“爹爹,你瞧我带了个文静的姑娘回来做伴儿,你一定喜欢啦!” 江夏王李道宗点了点头,捋着胡须看向我,然后惊住,失声道:“络络!” 络络奇道:“我在这里啊?怎么了?” 我却知他叫的一定是容锦城的夫人,容书儿的母亲梅络络了。 我不知他与梅络络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但想来他不会讨厌梅络络女儿的。他的女儿名叫络络,只怕便是特地纪念他年轻时的恋人的。 第14章 所以我微笑上前,端正行礼:“民女容书儿,见过王爷!” 李道宗嘴唇颤抖半天,才道:“令尊,便是飞云庄的容锦城?” 我笑道:“家父容锦城,先母梅络络,应该俱是王爷旧识吧!” 李道宗苦笑道:“络络的女儿!你是络络的女儿!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络络茫然道:“络络?书儿的母亲,也叫络络?” 李道宗道:“当年,她的母亲可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儿,可惜……” 他说不下去,眸子已经黯淡,顿了许久才道:“只是大名鼎鼎的飞云庄容家的小姐,怎会与络络走到一路的?” 我叹道:“我本是和一位世兄一起来京城的,只是路上遇到了一些事,被人冲散了。” “世兄?被人冲散?”李道宗显然疑惑。 我心横了一横,道:“是东方家的公子东方清遥,我们自幼订过亲的。可能沾染了一些不是咱们老百姓该沾染的是非吧,一路并不太平。我的大姐夫,是长广公主的儿子,洋州刺史赵节。” 赵节和太子李承乾走得非常近,如果为李泰所嫉,连带累了东方家,并非说不过去。——只是这下子却给我说得反了,这次路上下手的,却是太子李承乾的人。我算稳了李道宗行事小心,遇此类事必不肯深究,所以只是含糊一句带过。至于他会怎么想,怎么误会,那便算是他的事了。 果然,李道宗连我的来因也不细问了,微笑道:“那你便在这里安心好好住着吧。我自会派人寻找东方公子。” 第十七章待选 李道宗言毕,仔细又看了看我,叹道:“你这孩子,看来和你母亲一般单薄。没事可得好生养着。” 若以现代的标准看来,我绝对不是太瘦那类的,刚入唐朝时甚至曾觉容书儿的身子略嫌痴肥了些。后来我自己心事重重,又连番出事,不知不觉竟又瘦了许多,在唐代以肥为美,就不免显得瘦了。> 络络笑道:“父亲放心,既然书儿跟咱们家居然有渊源,我更是要好好招待她,尽快把她养得好些。” 李道宗拈须微笑道:“那敢情好。只不过,络络,这几日你也不要乱走了,把以前教你的宫里礼仪再温习温习,说不准皇上最近会召见。” 络络道:“便是皇上那里,我也是熟的,难不成会因为一个礼节错了便责罚我?” 李道宗无奈摇头道:“你啊,算了,估计那禄东赞也不会选上你。” 络络奇道:“禄东赞?什么人啊?这个名字好生怪异。” 李道宗连连摇头,道:“唉,你呀,你若有书儿一半的安静,我就放心了。”他看着悄然立在一旁不声不响的我,目光中闪过复杂的情愫,不知是悲是喜。而他唤起我的名字来奇书网,也是自然而然地亲密温和,似乎我也是他心爱的女儿一般。 我却知必是禄东赞就是吐蕃国的大相,是赞普松赞干布派来为国主提亲的。我所熟知的历史,就是唐太宗最终许嫁了李道宗之女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那个历史上端庄聪慧的文成公主,曾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她的画像。在我的记忆里,她只是一个和松赞干布并排而坐的很富态雍容的贵妇人,很难跟眼前这个如此活泼淘气的络络联系在一起。 身为礼部尚书的李道宗,此时一定已经知道了禄东赞的来意,并也知道了自己女儿亦在待选之列,只是想来禄东赞要选的公主,必定是端庄稳重的,必不能料到最终被选往吐蕃的公主,会是自己的女儿。 李道宗又拍拍我的肩,目光说不出的亲切,道:“书儿,你从此便在这里安心住着吧。爱住多久,便住多久。” 一时李道宗走了,络络跳了起来,也拍拍我的肩,学着她父亲的口吻道:“你从此便在这里安心住着吧。爱住多久,便住多久。”说着说着,自己已是扑嗤笑了。 我忍不住,也是一笑。 络络道:“我原担心我老古板的父亲不喜欢我带人回来住哩,不想他看来比我还喜欢你。“ 她低头想了一会,道:“你怎么就订了亲了呢?我原想着,如果你没订亲,我便娶了你。” 我实在佩服络络的奇思妙想,苦笑道:“络络你是男人,我便退了亲嫁你。” 络络高兴道:“真的?”转眼又叹气:“你不是白说了吗?我又怎会是男人?” 不过她很快又挺起胸膛,道:“我么,迟早会做出些男儿也做不到的事来。” 我握住她手道:“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络络眼睛亮晶晶看我。 我冲她肯定地点点头。 历史上的文成公主,曾设计和协助建造大昭寺和小昭寺。在她的影响下,汉族的碾磨、纺织、陶器、造纸、酿酒等工艺陆续传到吐蕃;她带来的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对吐蕃经济文化发展影响深远,她的远嫁,应该是历史上少有的最终获得幸福的和亲,她自己在吐蕃生活了四十年,更是深得吐蕃人的爱戴。因为她,中土与吐蕃在极长时间里保持着相当亲密的友好关系。 这一切的功劳,真看不出就是眼前这个活泼泼的假小子一手铸就的。我再怎么着,也不会去损坏历史上那么美好的一桩事。如果有机会,我必也是乐意相助一臂之力,何况帮她即帮我,——她去吐蕃,我岂不是正好相随? 自此,我便在江夏王府住着,每日只和络络做伴,有时李道宗也来,默默看着我们说笑,并无多话。只是不经意间,他的眼中也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惆怅和悲伤,想来必是在想那曾爱过的梅络络了。 这父女俩说是会帮我找东方清遥,可也不见派多少人去找,大约并不乐意我离开吧。 我此时既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跟着络络同去吐蕃,自是装作不知,一味在江夏王府住着。 无聊时络络也会裁衣绣花,养鸟弄花,甚至是写字读书。我的古文不赖,即便是古繁体,多半也是认识的,只是毛笔字没怎么学过,比较差劲,跟着络络后面练几日,倒觉好了许多,跟络络的字差不了什么。弄得络络大为惊讶,不知我的字为何进步如此之快。 字尚未练好,李道宗又请了人来传络络才艺,老师是一个有了年纪的嬷嬷,琵琶弹得极好。络络字写的不赖,听见那宫商角徵羽却头疼了,怎么也不肯练,宁愿去逗弄雀儿。 我原先学过一点古筝,后来恋上上网,就不大练了。家里人娇惯我,也不逼迫。现在别说网络,连电线都看不到一根,未免郁闷,索性花了心思跟嬷嬷学琵琶。料想等我有朝一日回到现代,毛笔字和弹琵琶,可以参加国家级比赛了。 但络络终究是个不肯安份的主儿。不过半个月,就在和我计议,想再溜出去玩玩。 我很喜欢古代这清新的空气,舒缓的气氛,和优雅的花园,何况江夏王府宁静安谧,世外桃源般与世无争,再安全不过;又想着终究一日要和络络一起去吐蕃,不想节外生枝,倒也劝了几次,让她安份在家呆着。 络络初时听我的,时间长了,依旧是不耐烦。 又隔了半个月,杏花桃花尽落了,结了累累的青果子,络络趁她父亲不在,硬拉我从偏门跑了出去,要在长安城里逛逛。 我只好随了她,在大街闲逛。长安的大街已颇具规模,即便用现代的眼光看来也是相当繁华的。鳞次栉比的商铺一家接着一家,竟和现代的旺市口一样,没有处闲置的。 绸缎庄,胭脂铺,杂货店,首饰屋是我们主要逛悠目标。可惜络络出来时未带太多银两,而我更是寄人篱下,半个小钱也没有。因此转了半天,只挑了几支别致的花簪,抱了两匹上好花色的湖缎。至于胭脂,我听说古时胭脂中含铅量极高,却不敢买,连络络要买,也拦住了。我笑着跟她道:“你若信我,我到园子里多采些花来敷面,效果必然好得多,而且到了四十岁,看起来也可以跟二十多岁模样呢。” 络络极信我,自是不买了,看看天已正午,拉了我去酒楼吃午饭去。 那座临街的酒楼却有些奇异。我们两个俱是大家小姐的装束,容貌亦是不俗,虽是瞩目,一路上却无人敢慢待。但这家酒楼的伙计前来招呼时却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连话都不敢大声,似怕惊动了什么人,又似盼着我们快快离开一般。其余食客也似忌讳着什么一般,闷头匆匆吃着,连我们两位美人也顾不得看,吃完便急急下楼,仿佛躲避着某位瘟神。 但我们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不妥,一切看来俱是妥妥当当,一个包厢里甚至传来极悦耳的琵琶声,温柔宁静,清逸脱俗,正是一曲“石上流泉”,本该用琴才能弹出的静远圆润,用琵琶弹来居然地冲淡悠远,看来弹琵琶者应该也是个高手。 络络奇道:“你们的酒楼是不是准备停业?” 伙计苦笑道:“停业了,小子们岂不都得回家喝西北风去?” 络络道:“那你招呼起客人来,怎好像死了老娘般丧气?” 伙计张了张嘴,更形尴尬。 我们正疑惑时,只听得一声女子的惊叫,琵琶声嘎然而止。接着那女子的惊叫声一声紧似一声,听来极是窘急。 而食客们似猜到了什么,纷纷掩耳下楼。 络络问道:“什么事?” 伙计哀求似的低声道:“两位小姐,别管闲事了,这个,你们可管不了,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络络柳眉倒竖,道:“这是什么话?” 第15章 她一摔碗,向那包厢冲去。 我也耐不住,又很好奇到底什么人能让伙计和食客怕成这样,忙忙跟了进去。 无论如何,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络络是皇亲,又礼部尚书的千金小姐,想来还不致有人敢怎样吧。 第十八章称心 络络一脚踢开了紧闭的包厢门。 包厢里,几个侍仆模样的男人正将一个女子按在软榻上,一个玉面朱唇容貌绝美的锦袍少年正疯了似的扯着那女子衣裳。琵琶掉落地上,被女子挣扎时的脚踢到弦部,发出凌乱的乐音。> 络络的到来显然到他们吃了一惊,他们看着这突然闯入的少女,一时松开了手。 女子忙挣脱出来,连跑带跌摔在我面前,理着被扯碎的衣衫,痛哭不已。我忙将她抱住,用自己的披风解开,披到女子身上。 那绝美的锦袍少年看到络络时眼睛亮了一亮,看到我时更是眼睛放出了光芒。 他懒懒地看着我们,道:“你们进来,是要替代她陪陪本公子么?” 络络冷笑道:“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调戏民女,你是谁家养的畜生?” 锦袍少年眯起了眼,微笑道:“哦,看来竟是个打抱不平的女侠。只是女侠看清楚了,这不是民女,不过是个妓女罢了。” 那女子忙泣道:“妾声泣红,虽沦落在花月楼卖艺,却素是不卖身的。公子约请我来是,我原是请妈妈跟公子说得很清楚的。” 络络怒道:“你听见了么?不管是不是良家女子,她不愿意,你就不能强迫她。你也看清楚了,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王法当头,可不抵是别处,好任你胡作非为!” 少年笑道:“姑娘真会说笑,这里是天子脚下,我们又如何敢违法乱纪?不过,你们二位连人家这样的好事也来凑热闹,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吧。不如跟我到府里去解释解释清楚吧!” 得了,还真叫那伙计说中了,只怕我们自己也要搭进去了。我忙道:“呵,这位公子,你想请我们到尊府去,怕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请得动请不动吧。” 那手下的汉子本已想动手拉人了,听我一说,不由犹豫,其中一位分明凑到少年耳边道:“公子,这两个女子,看来是不寻常人家的女孩。” 少年绝美的面容上泛出微微的潮红,怒道:“那又如何?” 那人继续迟疑道:“而且,主人只怕不会乐意公子带两个女孩子回去吧。” 少年冷笑道:“那也行,我就在这里解决。关门,剥衣服!” 那几人果然抢上前去,把包厢门关了,便来扯我和络络的衣衫! 我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大胆,络络是江夏王的女儿!你们吃了豹子胆了么?” 少年明显迟疑了一下,继而狂笑道:“金枝玉叶?那味道一定更加特别了!”他伸手探向络络的胸部。 络络却没我这般好欺负,道:“味道么?你可以先尝尝!” 她一拳直直打在少年脸上。 少年一怔,络络已提起椅子来,向少年砸去。可惜众侍仆见打了少年,正自惊慌,岂容她再放肆?纷纷上前去捉她手,络络却习过几天武,气力不小,看谁近了身就砸谁。我见络络动了手,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一头撞在正抓着我发呆的那人胸上,拔下头上簪子见人就刺。那歌妓泣红见我们为她和人动了手,倒不窝囊,提起她的琵琶来冲人狠砸。 包厢能有多大的地方?这一大打出手,顿时显得极其逼仄,几个壮汉力气虽大,却施展不开,空将桌椅推得翻了,盆盆碗碗汤汤水水,撒了一地狼籍,脚都踏不下去。 少年大怒,道:“不用客气,先把她们打昏了再说。” 几人下手明显狠重了许多,泣红给打破了头,鲜红的血直往外冒。我肩上着了一下,疼得如断了一般,几乎提不起来,被那锦袍少年狠狠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络络倒不见哪里伤,却气得发昏了,眼见也不是人家对手了。 正混乱时,包厢门外传来清晰的一串敲门声。 少年一边将我扯到暗红的软榻上,一边怒喝道:“谁?敢吵小爷的好事?找死啊?” 外面的声音冷淡而有礼,却很是耳熟:“称心公子,殿下请你立即过去。” 少年怔了怔,回头看向身旁侍仆。 侍仆们显然并不很情愿公然欺凌女子,也许是不愿意公然欺凌江夏王之女罢,总之几人相视数眼,道:“公子,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外面那人已在催促了:“称心公子,殿下可能等不大及,刚刚正发脾气哩。” 少年放开了我,眼里闪过惊惧,口中却还硬得很:“殿下这是派的谁来找我?性子倒是急。” 却有侍仆听出声音来,道:“是,是纥干公子。” 少年顿时不说话了,立起身来整理衣衫。 我却开始头疼。前门去狼,后门进虎。纥干承基,可着实也不是什么善角儿。 而称心公子,我也料着是谁了。太子李承乾,亦有着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宠爱着一个姓尹的乐童,赐名称心。这件事后来被唐太宗李世民知晓,一怒之下,就将这个称心赐死了。据说太子在称心死后十分哀悼,画了他的画像在东宫里膜拜,还私封了他一个什么官。 想到这个面容绝世的少年命不久矣,我心里略感宽慰。这样的人,还是死一个好一个。 称心眼看就带人走了,络络也便住了手,来查看我的伤势。我强忍疼痛,指指泣红道:“帮她看看伤口吧。流了许多血呢。” 称心瞧着我们三个,哼了一声,道:“江夏王的女儿,好,我记得了,下次再见罢!” 络络眼见他开门出去,眼中的厌恶轻蔑之色更是明显,一副但愿永不相见的憎怒。 称心走过纥干承基身畔时,冷冷问道:“纥干公子不走么?” 纥干承基倚着门懒懒笑道:“我想瞧瞧叫我们称心公子魂飞魄散的美人儿长得啥样。” 称心带了一群人拂袖而去。 纥干承基却走了进来,微微笑看我们。 络络和泣红却不认识他,甚是感激这个救了自己的少年。络络笑道:“公子姓纥干么?我李络络在此谢过了。” 我忙拉住络络,拉到自己身后,道:“络络,离他远一点。” 纥干承基笑了一笑,道:“书儿姑娘把我当成仇人了。可我却不讨厌书儿姑娘。” 我道:“你要做什么?” 纥干承基暧昧笑道:“我只想尝尝上次那清甜清甜的味道。” 我猛地想起被他强吻之事,又羞又恼,拎起椅子来,狠狠向他砸去,络络和泣红拉都拉不住。 纥干承基一闪,轻轻易易避了过去,叹道:“知道你平安来京,我也算放心啦。号称保护你的那两个白痴两手空空来到了京城,我还以为你和他们没碰上头,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哩!” 这是入京以来第一次听人提到东方清遥和苏勖,虽然极不客气,但我至少知道了他们平安,心下居然松了口气。当日从纥干承基身畔逃走时自认为已经为他们求过情,他们是死是活应该已与我无干,却原来心里始终还是牵挂着的,生怕他们救我时会被纥干承基给杀了。唉,看来我自己对他们,并非完全无情啊。真要回到了我的时代,我会不会去想念他们,牵系他们呢? 纥干承基注意观察着我的神情,终于叹道:“罢了,有机会,我再尝尝那个味道吧。你们自己也当心了,没事少出门。太子殿下的人,轻易惹得的么?” 我心里气往上冲。这样为非作歹,也惹不得么?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只怕又是一个荒谬暴君了。龙生九种,各有不同。李世民枉称一代英雄,有这样的儿子也算是一种终身遗憾了。 纥干承基见我沉着脸不答话,笑了笑,居然退出门外,施施然带上门。门外传来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看来竟是走了,丝毫不曾为难于我。这个史书上有名的刺客,时正时邪,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都看不懂。 络络舒了口气,一屁股做到地上,问道:“书儿,你认识这个人啊?这些,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泣红嗫嚅道:“他们是太子的宠臣。” 络络猛地跳起来,道:“什么?太子?” 第十九章相会 泣红道:“那称心公子,最是太子心腹宠臣,他要说一,太子绝不会说二;他在星星,太子也绝不会摘月亮。京城的人都知道,都避让着他。至于那个纥干公子,多半便是太子府里武功绝顶的剑客纥干承基了,一样是深受太子器重的东宫宠臣。只是今日他像专为救援我们而来,不知是何原因。” 她嘴里说不知原因,一双细媚温柔的眼睛却偷偷瞟着我,显然认为这纥干公子是为我而来了。> 我的脸一定涨得通红,几乎恶狠狠般道:“我不认识他!你们最好也不要认识这个人!再没见过比他更可恶的了!” 络络和泣红也一定想不出一个容貌如此清好的女子居然会表现得那么狰狞,吓了一跳,果然都不追问了。 泣红想了想,却冲我们跪了下来。 络络抢先拉住她,问:“泣红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啊?” 泣红道:“泣红身在青楼,今日便是受辱,只怕也没地儿伸冤去。所以在此先谢二位小姐救命之恩。” 络络给一谢,“啊”了一声,却不知如何作答,笑着看我。 我凝一凝神,道:“也不用谢啊,也是我们造化好,不然一股脑儿倒了霉了。” 第16章 泣红道:“但泣红还有不情之请!” 络络笑道:“你说。咱们共了一场患难,什么不好说的?” 泣红流泪道:“我们今日一闹,必然已得罪了太子府,再去花月楼,难免遭到称心公子的报复,所以泣红大胆恳求二位小姐,能否为泣红赎身,让泣红跟随二位小姐,做牛做马,以报相救之恩。” 这下我和络络真的大眼瞪小眼了。 络络苦笑道:“赎身,是要钱的吧。” 泣红道:“只怕,要不少银子。” 络络道:“我却从没攒过私房钱。要向父亲要,今日的事,一定瞒不过去,不给骂死才怪。只骂还算好的,就怕骂过以后把我一辈子关在府里,再不让我出来,那可惨了。” 我皱眉道:“不然,此事我们回去再计议计议,看看能不能凑笔钱出来先将泣红赎出来?称心公子真要报复,泣红一定强不过的。” 泣红闻言,垂泣不已。 络络叹气道:“你别哭了,我回去想办法去。” 我点头道:“也许我们可以偷偷当些值钱的首饰出去,就能为泣红赎身了。” 络络奇道:“什么是当首饰?” 她自幼长在富贵人家,自是用不着典当东西,所以我苦笑,大致解释了一下。 络络恍然大悟,道:“平常在街上倒看见有旧货店上写着当字,我一直以为是卖旧货的呢。原来却是这个意思。我的首饰倒是不少,回家挑那用不着的,偷偷当了了事。”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们即收拾了一下仪容,步出了酒楼,与泣红分手道别。 回到府里时天近黑了,李道宗却已知道我们偷偷出去之事,正是不安。见我们回来,张嘴便要责骂,忽见我低眉顺眼走在前面,又想起什么似的忍住,只是长叹道:“罢了,以后不要私自外出了。现在的朝廷,正给几处势力瓜分着,一个不留神,给挤成肉酱还不知为啥哩。” 若他前一天说这话,我一定认为这人胆小怕事,迂腐无能,但经历今日之事后,我却反觉得这李道宗行事谨慎,历练极深。 歇了一晚,我们便商议赎出泣红之事。 泣红容貌秀美,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却是花月楼数一数二的红人,她的赎身价,居然要八千两左右。这个数目着实有些惊人,也不知换算成人民币是多少。 络络素来心胸宏阔,平常并不留心积蓄钱财,一无私房银两,只能把自己的首饰挑不大用的悄悄叫人拿了出去,自觉应值个七八千两了,可问问当铺价格,只能换得两三千两,离泣红的赎身费还差得很远。 络络待要将自己的首饰都送出去当了,又恐父亲问起无法交待,一时踌躇。 我想及父亲在我离开洛阳时给了我不少银子,托东方清遥收管着,也不知有多少,但想来几处凑下来,多半就够了,于是便有些思念东方清遥了。 这日正百无聊赖弄着琵琶,看络络仍四处翻弄着计较,用什么东西去再换些银子来,忽听得有人报道:“苏大人来了。” 一直大大咧咧的络络忽然就住了手,红了脸,叫道:“是苏勖来了?” 我的手一抖,弦已乱了,遂住了不弹,听他们讲话。 来人报道:“正是魏王府的司马苏勖大人呢。说是来拜会老爷的。可惜老爷一早就出了门,还没回哩。” 络络道:“你把他请园子里来,我见见他。” 那人去了。络络转身握着我手道:“书儿,书儿,快帮我瞧瞧去,看我哪件衣服最好看,我得穿得漂漂亮亮的见苏大哥哩。” 我迟疑道:“络络,你认得苏勖么?” 络络道:“我如何不认得?他原先常来我家的。可近日太子和魏王闹得有点僵,父亲把这两府的人都疏远了。”络络忽然拉住我,凑到我耳边道:“其实我很喜欢苏勖呢。长得又帅,眼睛又亮!” 络络转身回去寻衣服。我却怔了。络络如此直白告诉我她的感情,可见心里把我看得何等之重。可我听到她对苏勖的感情时,心里却有些酸涩之意,闷闷地微微疼着。 呵,我一定搞错了。这个苏勖,能跟我如何?我是属于现代的,即便终究不能回去了,我的未婚夫也是东方清遥,那个和景谦一般有着温和眼眸的男人。 络络穿了件杏黄的蝶戏水仙裙衫,广袖束腰,长长的鹅黄宫绦曳地,搭配着垂着长长流苏的落梅长簪,栩栩如生的双蝶花钿,在我面前显摆了一阵,忽地一笑,飞一样奔出院去。 我整整心情,继续弄着琵琶,可转轴拨弦之处,已有散漫伤沉之意。 院里的榴花已然开了,炫目的亮红色,优雅而骄傲地点缀在碧绿的叶间,几只黄鹂儿正在茸茸的草皮上踱着,小小的尖嘴儿灵巧地啄着,自在快乐。 “连琵琶都会弹了。书儿,你到底是白痴,还是天才?”有人在轻轻叹息。 我一惊,手一颤,留下一个不规则的嗡声。 抬起头,苏勖依旧带着那种捉摸不定意味深长的微笑,深深注视着我。 他的身后,是盛妆的美丽少女李络络,一向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络络,看我的眼神居然有几分凄伤。 我强笑道:“苏公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苏勖有些感慨,又似有些责备,道:“那晚我们去找纥干承基要人,他却跟我们说,你已经逃了,我们在京城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一直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原来却和络络小姐在一起。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我喃喃道:“我请江夏王爷帮我找过你们呀?” 苏勖道:“找过我么?” 我无语。我从没向络络和江夏王提过要找苏勖,我一直告诉他们,我是和未婚夫婿东方清遥一起入京的。而苏勖,身为魏王府司马,与江夏王同朝为官,找起来方便许多。我确实很难解释,为什么刻意避免通过苏勖找东方清遥,难道要我说,我根本不想见他们,我要跟未来的文成公主回到我自己的时代吗? 这时络络却道:“我们找那东方清遥好多天,都不曾找到哩。书儿跟东方清遥定过亲的,找你毕竟不方便吧。” 苏勖眼中有些失落,苦涩道:“东方清遥?我倒忘了,你原是他的未婚妻子。” 见他神情,不知为何,我心里竟有说不清的隐隐歉疚。低了头,半晌才道:“我在路上出了点事,是络络救了我。我们又合得来,就住下了。” 苏勖神色紧了一紧,道:“出了什么事?” 我没说话,朝络络苦笑了一声。 络络哼了一声,道:“书儿差点给两个坏人给欺负了。幸好有你送我的幻影针弩,不然连我自己都搭上了。” 我才知道络络救我的那个绿管儿叫幻影针弩,原来也是苏勖送的,我原还以为富贵人家都有这种暗器哩。 苏勖眸中又有锋芒闪过。然后道:“那两个人,现在在哪里?” 络络道:“但愿我能找到!我揭了他们的皮!” 第二十章长线 我想起那日凌晨的羞辱,脸上像被打了个耳光般火辣辣滚烫,眼中一定也是满是憎怒了。那种羞辱,让我如此清醒地感觉着,我就是容书儿,生活在唐朝的容书儿,被人欺凌无奈的容书儿。 心头的一团滚热,也在流来流去,慢慢向上涌去。不觉间,眼前已经被热泪迷离。云溪月,云溪月!不要懊恼,这里不属于你,你一定会回去,回去做你的云溪月,而不是容书儿。> 我狠命将泪水咽下,笑道:“算了,人海茫茫,又到哪里找去?老天若有眼,自是不会放过他们。” 络络轻轻抱住我,道:“书儿,别想那事了。这都好好的吗?” 苏勖一直盯着我,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但他的拳头却越捏越紧,然后放开,拂着他石青色的袍子,笑道:“是啊,一切还是好好的。好得你们甚至嫌日子过得太无聊,没事跑去惹太子身边的红人。” 络络又有些黯然,道:“原来,你是听说了书儿和我在酒楼的事才来找我们的。哦,你其实是来找书儿的,是吧!” 我料也如此。苏勖是魏王的亲信,魏王手下,自然关注着太子府的一举一动,太子的男宠与江夏王的女儿在酒楼里争斗之事,自是瞒他不过。若听说络络同行之人也姓容,自然会疑心到我身上。毕竟姓容的人并不多,姓容的美丽女孩儿更少。苏勖对我分明有些情意,当然会来江夏府探探动静。可怜的是络络,白白为心上人费了许多心思。 络络心里想来也是颇受伤的,所以说话并未留余地,直指苏勖为我而来。苏勖略有局促,旋又笑道:“我也甚久不曾拜上王爷了,原也应该也拜会一下。” 络络道:“那父亲既然不在,你也该走了吧!不知是不是要带走书儿?” 我忙道:“我不去,我只想和络络作伴儿。”络络,文成公主,是我去吐蕃最安全最可靠的引路人,苏勖再怎么脉脉含情,也不能打乱我为自己预定好的未来步伐。 苏勖微有讶色,但他很快道:“好哦,有空我再来看你。” 又闲话了几句,我故意懒懒的,络络则明显心不在焉,若是别的女子,见了自己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心心念念牵挂着别的女子,一定总有些恨怨之色,可她却还一直倚在我身边,有一声没一声抚我的琵琶弦儿。 苏勖踌躇片刻,起身告辞。 络络点了点头,眼看小丫环引他走了,络络却跳了起来,叫道:“苏勖,回来!” 我一惊,苏勖也顿了一顿,才回过头来,微笑道:“络络姑娘,还有事?” 第17章 络络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苏勖道:“但有所请,无所不从。” 络络笑道:“真的?那我就拜托你,帮我把泣红姑娘赎出来好不好?我知道你祖上也是很有钱的,魏王素来又最得皇上信任,得的赏赐比太子还多,你在他跟前,自然也是财源滚滚,拿出个七八千两银子来不成问题吧。” 苏勖迟疑道:“你是说,赎花月楼的泣红姑娘?” 络络道:“哪里有第二个泣红姑娘?这件事你也知道的,泣红不赎出来,多半会出事。我倒是想赎的,银子却是不够。不如你先替她赎了身,等我攒够八千两银子,就还给你,行不?” 苏勖又是讥讽般笑了一笑,道:“你以为替她赎了身,她便安全了?” 络络冷笑道:“我就不信了,太子的男宠手那般长,可以到魏王府的司马家,或者江夏王府来抢人!” 苏勖道:“可如果再有十个泣红,络络姑娘还要去救么?” 络络怒道:“什么意思?” 苏勖缓缓道:“今日称心找上泣红,来日他就可能找上泣绿,泣紫,泣橙,络络姑娘又能救得几个?” 我听他弦外有音,问:“那么,苏公子意思是?” 苏勖看丫环们站得较远,才压低声音道:“自然得把源头切一切了。便如毒疮一般,不除掉根子,早晚还会泛滥成灾。” 我心里冷了一冷。政治!我倒忘了,这个容貌清雅,眸如星子的男人,其实是一个政客。政治,正是我最不愿触碰的东西。我只是历史的过客,却与真实的历史无关,历史自会按照它的轨道慢慢运行,慢慢转动命运的轮盘。我不能凭着我对历史的了解,去推动或改变历史的进程。 “依你之见呢?”我竭力让自己平静。 苏勖面容上的笑容依旧是捉摸不定:“依我说,泣红之事,如果那位称心公子肯罢手就算了,如果不肯罢手,那么泣红出事之时,可能就是那称心公子命送黄泉之际了。” 络络有些不明白,道:“怎么说?” 我的心里却更冷了,连话语似给冻着了一般冷冰冰:“他的意思是,以泣红而饵,引称心公子犯罪,魏王府趁机采取行动,灭了称心公子,最好是连太子一块儿给扳倒了。” 苏勖有一丝狼狈,道:“书儿,你太聪明了一些。” 我什么都不再说,扭头自回房去。 络络怔了怔,叫了声“书儿”,也不理苏勖了,拔步便追我,也不理苏勖了。 进了屋子,我悄悄从窗棂处默默看着苏勖。 苏勖面色通红,似受了什么打击一般。良久,才慢慢走了出去,背影却有些颓丧了。 络络搬个椅子来,和我肩并肩坐着窗前,见我总不出声,拉了拉我袖子,问道:“书儿,你不喜欢苏勖是不是?” 我回头看这才十五六的美貌少女,眸光清明,一派纯真,不觉怜意顿生,微笑道:“我么,谁也不喜欢,我只要和络络伴着就好。” 络络道:“我原以为我喜欢苏勖,刚刚去见他好生兴奋,谁知他一见我就问我,认不认得你?我当时就知道他为你而来的了,觉得很没趣。刚又见他不把泣红当回事,更觉得无聊了。书儿,我想我是不喜欢他了。” 我握一握她柔软的手,道:“喜欢不喜欢,你这么快就做决定了么?” 络络笑道:“如果书儿喜欢他,我络络自然要把他让给你;如果书儿不喜欢他,我络络则也不会喜欢他。” 我忍不住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伸手去挠她胳肢窝,道:“丫头,你尽胡说啊!” 络络力气大,一挣已挣脱开来,得意地也来挠我。两个人顿时闹作一处,呵呵笑声透出窗外,那觅食的几只黄鹂儿惊鸣了几声,扑楞楞飞起,远远歇往另一处去了。 我不知道苏勖会不会再来,但我已不放在心上。这个曾把我的心微微撩动的男子,离政治太近,离我就不免远了。 我很庆幸我遇到了络络,她可真是我的福星,处处护着我,凭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只要我想,都毫不犹豫拿出来与我分享。更让我意外的是,她连感情都舍得出让给我。为朋友可以大方到如此地步的人,倒也是绝少。而我容书儿,竟有幸遇到了一个。 容书儿?对,我在唐朝,就不能是云溪月了,我就是容书儿。 第二日,我们早把苏勖放到一边,继续发愁泣红的事。 络络道:“不如我们心一横,求求我父亲去。” 我苦笑道:“王爷那般谨慎,怎肯卷入这样的是非?还是莫要为难他的好。” 络络道:“我其实就不喜欢爹爹那样的个性。窝窝囊囊活一世,倒不如少活几十年轰轰烈烈过一生。” 我笑着看她不说话。 络络忙摸摸自己的发髻和刘海,道:“我头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我道:“如果络络是男孩,想必更会很出色。” 络络骄傲道:“我是女孩,一样会很出色。因为我是李、络、络!” 正说着间,剪碧匆匆走来,道:“老爷请容姑娘哩,现在正在大厅里侯着哩。” 我和络络呆了呆。李道宗对我很好,看我的眼神说不出的亲切怜惜,有什么好玩的带给络络的,也会不忘带给我一份。但我们每次闲谈时,都是和络络一块儿,从没跟我单独相处过,我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叫李道宗特地见我,而且还在大厅里,倒像见什么贵客一般。 络络道:“你没搞错吧。爹爹一定是要见我罢。” 剪碧道:“一定没错。有位公子来了,跟老爷谈了好一会儿,老爷就吩咐请容姑娘了。” 我有些忐忑。难道是苏勖又来了?我不愿意同他一起回去,他就打算走上层路线了?真是政客一个。 第二十一章书苑 络络却是自我入府就与我形影不离的,道:“算了,我和书儿一起瞧瞧去。不过不管是谁,都不准把书儿带走了。”> 腾腾冒着热气的碧螺春正在空中萦绕着淡淡的雾气,掩住了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那人轻轻一吹,细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微微上翘的唇,清爽温和的气质,已在雾气散开的一瞬,清晰显了出来。 我心里跳了一跳。 是东方清遥! 他来的倒也快。是苏勖告诉他的么?可我直觉,苏勖只怕不会把我的下落告诉他。没错,两人是朋友。可朋友未必是知己,知己也未必不自私。 东方清遥一眼看到我,深深的眸里顿时闪过狂喜,笑意也浮现在面容之上。 我默默向李道宗行了礼。 李道宗看我的眼神一样温和怜惜:“书儿,东方公子找你来了。” 络络叫道:“哦,东方逍遥便是你么?书儿住在这里很好,你不必带她走哦。” 东方清遥微笑道:“是络络小姐么,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照应书儿了。” 他倒聪明,一句话就把自己置于主动了。 络络几乎要掉下泪来,道:“书儿跟我在一起真的很好的。她也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吧,书儿?” 我握住络络手,轻轻道:“络络,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最亲最亲的亲人。” 李道宗显然很是为难。显然,东方清遥必然早就跟他说了,定要带走我了。许久,他才道:“书儿,络络再隔两天要入宫住几日,不然等她回来了,我再把你接来做伴?” 他既这般说,只怕我再留不得了。我轻叹,道:“好。不过我一定要再见络络的。”不见络络,如何跟了她去吐蕃?料想唐朝嫁公主,繁文缛节必然多得很,只怕会拖很长时间,我先随东方清遥回去住段时间想来也是不妨的。 络络却真的掉下眼泪了:“我不想你走,书儿。便是去宫里,你也可以伴在我身边的。” 可惜东方家来带人,实在是名正言顺,容家和东方家又非一般商户,在朝廷中自有一股自己的盘根错节的势力。李道宗谨小慎微,自是不愿得罪他们,即便是为当年初恋情人的女儿。 梅络络,李道宗心中,还记得那个因他而憔悴死去的洛阳第一美人梅络络么? 络络见我是走定了,把我拉回她房,将她的漂亮衣裳和簪环首饰一一抱出来,要我自己选去。 我又是感动,又是伤感,道:“络络,你放心,再有几天,我一定还来你身边。这些东西,你先留着,下次我来时再用。” 络络道:“东方清遥家,很有钱吧,你跟他去,不会受苦吧。” 我灵光一闪,道:“没错,他家是很有钱。看来泣红的事可以找找他哩。”苏勖是政客,而东方清遥不是。他只是个商人,一个看来已经动了情的商人。 络络通红的眼睛也亮了一亮。 剪碧却走过来,道:“书儿小姐,你家在洛阳,京城一定没有知心的丫环吧,不然我跟了你去吧!” 络络大喜,拍手道:“好呀好呀,我就担心没个知心的人照顾你哩。剪碧就给你了,以后传个话通个信什么的也方便。” 我自然不愿意将络络这条线给断了,何况络络对我实在是太好了,也由不得我不感激,连忙点头。 络络还是将我之前穿过的她的衣物全送了我,又叫厨房取来些精致点心,好在路上吃。——其实东方清遥是带了马车来的,同在京城,能走多长时间,岂会饿着?可这份心我却是不得不受。 别了络络,东方清遥将我扶上他的马车,明亮的眼睛里是满是宠溺和欢喜,连下车去骑马时也是恋恋不舍的。 第18章 我看着那月光般温柔的丹凤眼,心中也是阵阵温暖;忽又想起和清遥长得相像的景谦,又不由阵阵心酸。现在,景谦在做什么呢? 剪碧随后也跟了上来,拿了包袱,笑嘻嘻坐在我身侧。 果然,不过晃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顿了下来。 剪碧扶了我下来,东方清遥在下接住我,笑道:“这是我们东方家在京城的别院了。” 我一抬头,一座并不很大却很是别致的院落已落入我眼中。朱红的大门新近油漆过,大门之上挂着崭新的牌匾,深褐的木纹底上,题着墨绿的“书苑”二字,苍翠而苍劲。 我扭头问道:“这是你们东方家闭门读书之处么?” 东方清遥一笑,道:“书苑,此书非彼书哦。” 此书非读书之书,那必是容书儿之书了。我的面上有些发烧,眼睛大约也晶亮许多,东方清遥有些把持不住似的握了我的手,牵我走进了书苑。 这是一个比江夏王府更加幽闲安静的地方,院落虽是不大,却有许多极古老的树儿,和东方清遥手牵着手,漫步在那些古树下,我的心里居然说不出的宁静妥贴,就如当日和景谦在森林公园里携手游览一般。 我想,我这时的眼神,应该是柔情似水的吧。因为东方清遥与我四目相对时的眼神,同样蕴着不加掩饰的似水柔情,让他温润如玉的面容,更浮着一层近乎眩目的流光。 他的感情,原也无须掩饰,因为他面前的,正是他自幼定亲的未婚妻子,原本他以为是个傻子,后来却发现原来是个才貌双全的小佳人,自是惊喜不已。 一时我们来到了一间临水的小榭,走进去,是个小小厅堂,虽不十分豪华,但布置得极是清雅,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转过厅堂,便是卧室了,同样以素色为主,摆设得也清淡,但细看上去却全是好东西。有三彩的陶俑舞女,有阎姓画家的山水画,还有名臣褚遂良的字,熏的香是应该是相当昂贵的龙舌香,帐幔低垂,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案,花枝轻盈,蝶儿欲飞,极是精良。 东方清遥微笑道:“我昨晚知道你下落后就开始着人布置这间屋子,还满意吧。” 在唐代,这样的陈设已经极是难得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静静看着他,微微笑着。 剪碧见状,微笑道:“东方公子,小姐,我先去认识认识这屋里的同伴吧。”她不待我回答,已然退出了屋子,还反手掩上了门。 这下便只剩了我和东方清遥在屋子里了。我有点不自在,悄悄踱了开去,借着欣赏那壁上的字画掩饰窘态。正神思不定之际,忽觉温热的鼻息微微,喷在我的颈上。 我一惊,一回头,东方清遥正紧紧跟在我身后,默然看着我。我一阵慌乱,忙向后退了一步,绊着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一个趔趄,尚未及倒下,东方清遥已一把扶住我,不等我站稳,已然抱住了我,抱着紧紧的,仿佛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一瞬间有了心跳停止的感觉。这拥抱,好熟悉,却已久违了。 多少次,景谦也是这般拥住我,让两颗心紧紧相贴,听着彼此的心跳,让漫漫如潮水般的幸福,缓缓冲击着全身。世界在这一刻,便已消失,我们的眼睛里,只有对方,我们的世界,就是两个人的世界。 我好想好想再拥有这样的幸福。所以我伸出手去,也环住眼前的男子的腰,与他紧紧相拥。 “你知道吗?”这和景谦一样温润如玉的男子,在我耳边轻轻呢喃:“不见你的这些日子,我心里有多担心!书儿,你知道吗?我们花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纥干承基,他却说你已经逃走了。我一路往京城找来,又叫了许多人帮找,都没找着你。我都快疯了。现在能见到你好端端在面前,真是太好了。” 我心里热流涌动,轻换了一声:“东方公子!”把他拥得更紧了。 东方清遥手上加了把劲,把我拥得几乎透不过气。然后我听见他道:“书儿,我说了,叫我清遥!”他轻轻咬住我的耳垂,温柔舔舐着道:“叫我清遥。” 我心神魂荡,喃喃道:“清,清遥……” 清遥似再也耐不住,柔软的唇游移到我的面颊,点点濡湿我的肌肤。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不自觉地微微喘息,正要嘤咛出声时,他的唇已飞快吻到我的唇上,灵巧的舌探入我的口中,游走在我的舌齿之间,充斥了我的脑海。 除了这深深的吻,我的思想已经全部停顿。 这种快乐和幸福,还有久违的归属感,一波一波在我体内激荡。 带给我这种幸福的,到底是清遥,还是景谦?我已经分辨不出了。 在神魂授与的那一刻,眼前的男子是谁,甚至已经不再重要。 我要的,只是这样的感觉。 这个怀抱很安全,我很幸福。这就够了。 第二十二章动情 第一次的深吻,已打破了古时君子之交的界限。从此,即便是用现代的眼光来看,我和清遥也是已经算是处于热恋中了。 我不知道清遥在京城的生意到底有多少,反正我看他每天都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顶多就上午出去一会儿,然后整日就我腻在一块儿,描眉赏画,谈书论词,还有,谈情说爱。> 我得承认作为唐朝人,他当然不懂得许多科学知识,但他的古文知识却是相当渊博,而且对于诗词书画包括音律的鉴赏力都是极强。我可以从他那里学到许多东西。而他见到我佩服的眼神时,很是得意,绝不会忘记趁机再将我好好爱抚一番。 我的心里其实很是矛盾。一方面,我还是想着要回到我的时代,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想着,如果真的回不去了,和这样的一个人相依相伴一生,也是不错的。所以我很愉快地享受着相爱的快乐。 可是从清遥方面看呢?他陷得只怕比我深多了。面对着这个和景谦容貌的相似的男子,我甚至说不出我自己喜欢的,到底是清遥,还是景谦。而逍遥却毫无疑义地爱恋着我。假如我回到了我的时代,他会不会很伤心,很痛苦? 我很想找机会把我自己的心绪好好理一理,可惜每当我有些惘然的神色时,清遥总会即时出现,有些怜惜地看看我,然后将我一通狂吻,吻得我晕头转向,本就凌乱的思绪更是迷糊一片了。 然后清遥会很认真地跟我说:“不管你在容府发生过什么事,从今之后,你会一直和我再一起,到老,到死,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幸福着,快乐着。” 至于当初提起的要找李淳风的事,已随着我身体的健康无忧而置之脑后了。我知道了可以随络络去吐蕃,自然不会多走弯路,也就再不提及。 而我终于也由我的幸福里,想到另一个人的幸福来。 在我的卧室里,我把泣红的事告诉了清遥。 清遥的性情懦弱了些,并不肯惹事,却也不肯轻易违拗我的心思。所以他低着头,只是沉吟。 我悄悄挨到他的身畔,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如此犹豫,心下有些着恼。眉头一皱,便已有了计较。 我款款挽住他颈子,凑过脸去,轻轻吻他微皱的眉,然后是唇。 果然,清遥耐不住,一把将我抱到怀里,变被动为主动,深深相吻。 我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腾出我的嘴来,说了一句话:“去赎泣红好不好?” 清遥应了一声,忙忙又寻觅着我的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到底用他的方法把他逼得迷迷糊糊答应了。 正吻得天昏地暗,不知身在何处之际,忽觉背部已然躺在软软的某处,一睁眼,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清遥抱到床上了。 他的喘息已经很是浓重,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里,有着明显的情欲和渴求。 我娇小的身体,被他紧紧拥着,他的手掌的热度,隔着我单薄的春衣,深深印入我的肌肤,顺着血液,溶化着我的心。 那一刻,心如春水荡漾。 春水漾时,人亦在舟上浮沉,似穿梭在满池青荷的水上,悠悠晃荡着。自己低低的轻吟浅笑声,如从梦中传来,惊得圆圆碧荷亦在郁郁水气里晃荡,掉下颗颗水晶般的珠子。 那梦幻般的轻吟浅笑,想来也是极魅惑的吧。 清遥深深凝注着我,那温润如玉的面容,亦有着说不出的沉醉,细长而好看的眸子里,氤氲着青青如水气般的迷离;他温暖的手,在我瘦凉柔软的肌肤上温柔而有力地抚摸着,带来说不出的愉悦和娇羞,一波波如触电般袭向全身。 我又羞又惊,夹杂着说不清的愉悦和激动,在他身下蠕动着,却不知是颤抖,还是挣扎了。 他的手开始解我的衣衫,带着轻微的笑意,道:“书儿,我们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生上一堆可爱的儿女,男孩像我,女孩像你,是不是?” 这话却有些像景谦的话。相爱三年,景谦跟我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亲密,除了最后的那一步,所有夫妻该做的事,我们都曾做过。之所以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却只为了我们爱情能保持一点新鲜感,并冀望着新婚那日的神圣。毕竟,我的内心还是个相当保守的传统女子。 景谦总是很尊重我。每次动情之时,景谦总是弯着他好看的眼,用他有力的臂膀紧拥着我,似要将我溶到他的骨血里,血一起流,心一起跳,梦一起做。那让我喘不过气来的绮梦中,景谦总是呢喃着:“溪月,以后,我们生一对龙凤胎吧,男孩像我,女孩像我,好不好?” 但此时,相似的话语,却正从另一个男子口中温柔吐出! 第19章 我心里“咯”地仿佛掉落了什么一般,有泪水开始滚落,如潮水般被急剧挑逗起的情欲,迅速如潮水般退去。 清遥正沿着我雪白的脖子,一路向下吻着,忽觉出我不对劲来,诧异地抬起着,正对上了我迷朦泪眼。 “书儿!”清遥一把把我搂起,胡乱掩上我的衣衫,慌忙道:“别怕,别怕,你不愿意,我绝不碰你。” 我无法告诉他,我不是怕,我只是彷徨。我的身体,是清遥的未婚妻的身体,古时的订下的婚姻并不像现代的恋爱那般不可靠。如果没意外,书儿就是属于清遥的,他便是提前要了去,也无可厚非;可惜我的灵魂还是那个云溪月的,那个还爱着景谦的云溪月,没道理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所以应该好好为景谦珍守着自己的身子。可那个身子,又是书儿的! 我完全迷惑了,甚至有些恨,恨自己为什么不索性就是古代那个有些痴傻的容书儿,至少可以放开地去享受清遥的爱。 “清遥!”我抚住清遥的脸,愧疚地唤他。无论如何,清遥很无辜。他只是一个很爱妻子的丈夫而已。 清遥却轻拍我的手,云淡风轻笑了一笑,道:“不忙,我们日子还长。我也没打算在成亲之前要你。”他忽然凑到我耳边,轻轻道:“只不过,洞房花烛时,你还是逃不了的,我们家的老夫人,可是要验新娘子落红的!” 我满面通红,低下了头。 和清遥成亲么?听来倒是不错的主意。可如果和他成了亲,我怎么再去找文成公主,和她到吐蕃去? 头也些疼,但也想不了许多了。先救泣红要紧。 吃罢了午饭,清遥信守承诺,果然准备去花月楼了,我自然要跟了去。为方便起见,我穿了男装,一照镜子,玉树临风,清灵优雅,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我将把山水画的木质折扇轻轻一摇,以扇掩口,再徐徐移开,向着镜子嫣然一笑,居然另有一番说不出的魅力。看呆了给压下一头的东方清遥,又笑傻了剪碧,直道如果络络小姐见了,一定也要换上男装,和我去潇洒一番了。 我跟东方清遥到了花月楼,顿时有老鸨笑容满面迎了上来,连里面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也驻足凝望,胆大些的甚至已经迎了上来。 我有些不自在,回头看东方清遥,却镇定自若,笑道:“这些日子,花月楼的姑娘又多了不少。” 老鸨继续堆着笑容,道:“东方公子自是不要那庸脂俗粉的,不知今日要哪一位?” 我听她这话,不觉哼了一声,怪不得东方清遥神色镇定,原来却也是花丛中的老手了。一时竟觉有些灰心,面色更低沉了。 老鸨看我变了脸色,微有诧色,更努力地堆起笑容,问:“这位小公子,是第一次来吧,您放心,咱们这里绝色的多得很,自也会有好的招待小公子。”我瞧着她脸上的脂粉蔌蔌往下掉着,眼角的菊花纹深处隐见暗黄的斑点,也不知敷了多厚的脂粉,才造就她那雪白却不觉娇嫩的面皮。 东方清遥却有些明白我心思,牵住我的手,在我掌心轻轻捏了一捏。依旧温暖有力,传递着绵绵情意。我略略放开心怀,抬起头淡淡笑道:“清遥,你自己看吧。” 清遥附到老鸨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想来必是向她要泣红了。 老鸨却变了变脸色,有意无意向厅堂的某处瞟了一眼,笑道:“那请公子先到悦心堂小坐一会儿,我随后便去。” 她并没有说泣红随后便去,却说她随后去,什么意思?我顺了她刚才的眼神向厅堂的那一处看去,却是两个侍从模样的人正在饮酒,几个相貌寻常的妓女正在一旁陪着,两人酒兴正浓,可能淫兴也正浓,嘴里手里俱是不干不净,甚至还论到爷怎样怎样能干,怎样怎样把某个女子折腾得起不了床,我听了片刻,只觉面红耳赤,忙拉清遥。 清遥显然也注意到了,趁这两人未注意到我们,悄悄拉了我进去,转过一道抄手游廊,果见前面有间屋子,写了“悦心堂”三字。 第二十三章泣红 我们一进去,便有小丫环送了茶进来,又匆匆退去。 这屋子却比江夏王府和书苑都显得铺陈,色调鲜艳,且好好的厅堂里,居然用薄纱隔了层帏幕,隐见得有卧榻锦衾设于其中,阵阵脂粉香气四处浮着,几乎让我忍不住要打喷嚏。> 清遥稳稳坐下,轻轻品茗,微笑道:“我说什么了,这些地方本不是你该来的呀。” 我道:“难道,这里便是你该来的?想来,你也是这里的常客吧!”话一出口,便觉自己的话里,分明有着浓浓的醋酸味儿。 清遥略有尴尬,随即道:“不过逢场作戏,你别放心上。” 我没答话。 清遥仿佛叹了口气,然后又握住我手,道:“我以后不会了,好吗?” 他的眼神很清澈而坦诚,一如景谦,可惜他却不是景谦。 我苦笑。我在吃的哪门子醋?如果我回到了现代,还管得了他上妓院纳小妾?如果我不回现代,在富贵人家普遍的三妻四妾制度下,他又岂会只娶我一个? 何况我只是个误被这男子爱上的游魂,分明有着自己的爱人和家人,又有什么资格让他爱我一个?如果我有一天走了,受伤害更深的,只怕反是他吧。 所以我也反握住清遥的手,冲着他,微微一笑。大概这笑意多半含着些凄凉吧,东方清遥并未释怀,略有些焦急地又待说什么,这时老鸨进来了。 老鸨做贼似的往门外好生张望了片刻,才掩上门,蹑手蹑脚般走到东方清遥面前,道:“两位公子,不知你们找那泣红做什么?” 我有些不安,难道泣红出事了?忙道:“其实是我找她,那日我无意见到了泣红姑娘一眼,心里梦里,便都只想着泣红姑娘了。”说着,我的脸想必也是红了一红。说这样肉麻的话,想不脸红都难。 老鸨有些惊叹似的道:“泣红这些日子算是交了好运了。不但太子府的称心公子看上了,连两位公子这等品貌,也对她魂牵梦绕,可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呢,可惜,算她没福,竟与两位公子失之交臂了。” 东方清遥道:“妈妈什么意思?” 老鸨道:“昨天,泣红已经给人赎走了。” 我一惊,站了起来,手将茶杯带倒,茶水洒了一地,鲜红的毯子给洇湿了一块,杯子却没碎,咕碌碌滚了老远才停住,在原地晃悠。 东方清遥急急道:“是谁赎走的?”老天保佑,可别是给称心公子劫了去,那泣红可就惨了。 老鸨这时却显出为难的神色来,道:“那人赎走时,却是再三要我们保密的。” 东方逍遥微笑道:“妈妈的难处,我们自是知道。” 他从袖中取了两锭沉沉的东西塞入老鸨手中,看来足有五十两的雪白银两。 老鸨眼睛顿时亮了,道:“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不过看这小兄弟实在是痴情,就悄悄告诉你们了吧。” 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后面就有个人在偷听一般,逼着嗓子道:“是魏王府的司马,苏勖苏大人!” 我心里一阵惊喜。苏勖! 他到底并没有不理我的话,来赎走了泣红。只是,他又何必不告诉我呢?一种若有无的情感,又在胸口萦绕。 东方清遥面色沉了一沉,忽又笑道:“妈妈,我还想知道另外一件事,不知道妈妈方不方便透露一点?” 他又摸出了一锭,放在了案几之上,却是金黄澄亮的金元宝。 老鸨咽了口水,道:“东方公子请问。老身知无不言。” 东方逍遥眼中的世故却让我看来有点陌生了:“我想知道,楼下那两个带刀侍从的主人是谁?他们的主人来做什么的?” 老鸨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金元宝,很快就回答道:“是汉王爷呢,原也是为见泣红姑娘来的。听说已经给赎走了,正找了另一个漂亮姑娘玩呢。” 东方清遥“噢“了一声,道:“谢了。”拉了我便走。 老鸨追着道:“你们不另找个姑娘玩玩么?” 东方清遥冷冷道:“不了,最好妈妈能忘了我们今天来找过您。” 出了门,上了马车,清遥看着我。 我想了想,道:“我想看看泣红,是不是真在苏勖家里。” 东方清遥低头叹道:“你真想趟这个混水?” 我道:“我只想看看泣红,怎么又成混水了?” 东方清遥沉吟道:“好,那我们便去看看。只不过,看看而已,如果泣红在苏家生活得很好,你便不要去扰她。” 我心里暗笑,只怕他心里,是怕我去找泣红,会与苏勖发生点什么吧。 苏勖的房子,居然也很大,只是有些古旧,偌大的朱门漆皮卷落,黄铜的门环已经接近乌黑之色,只有把手处锃亮照人,昭示着主人目前并非门庭冷落。 东方清遥扣了扣门环,立时有老苍头前来开门,一见是清遥,立时笑容满面让了进去,道:“东方公子好!可巧我们家公子出门,还未回来哩。东方公子,且到客厅里去吃茶,且坐且等吧。” 东方清遥含笑,一边携了我步入苏府,一边道:“听说苏兄近来金屋藏娇,也不告诉我一声啊!” 老苍头道:“是吟容姑娘吗?” 我和清遥俱是一怔,我忍不住道:“不是泣红吗?” 老苍头陪笑道:“这个老仆却是不知。不过东方公子也非外人,倒可叫人去请一请吟容姑娘,看她肯不肯出来一见。 第20章 如果是姑娘旧识,自然可一眼识出。” 这时我们已至一厅堂前,陈设并不豪华,却是整肃古朴,高悬了一块牌匾,写着“诗书传家”四字,却已十分陈旧,隐见裂纹。 我们进去落了座,老苍头已然退去,有小丫头前来奉茶,然后静侍一旁,不苟言笑。 清遥皱了皱眉道:“你先下去吧。我和你们主人熟,不必那般拘礼了。” 小丫头恭谨施了礼,缓缓退下。 我道:“苏勖家里,倒是教得很有礼数。” 清遥道:“书儿,苏勖家的新人,叫吟容。” 我皱眉道:“吟容,这个名字倒是好,难道是苏勖给泣红改了名字?” 清遥微笑道:“泣红这名字,自然不适合居家的女子。不过吟容这个名字,似又有些深意了。” 我正要问他是何深意,见他笑得古怪,忙住了口,心中已了然了。吟容吟容,不就是念着容么?而我正是姓容。 正在相视无语间,一阵香风微拂,一抬头,正是泣红霎着细媚的眼,咬唇笑着,款款走来。她的打扮,全然没有了那日酒楼之上的艳媚。水蓝的衣衫,并无太多花边,纯净的一色,反将她雪白的面容衬出几分高贵来;头间首饰也不多,只插了支美丽闪光的蝴蝶钗儿,蝶儿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垂下了紫水晶的流苏,在耳际微晃,不见艳媚,却更形娇美。那日在酒楼上争斗时伤了额,此时伤处贴了个粉白的膏药,剪作了梅花的形状,微显俏皮,却不失清雅。 “泣红!”我满心欢喜,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 泣红盈盈拜道:“姐姐,吟容再谢您的搭救之恩了!” 我笑道:“说什么呢,同是女人,哪有看你给欺负的?我只不放心你,打算赎你多时了,谁知苏公子有心,先行救了过来。——你的名字,已经改作吟容了?” 泣红,也就是吟容,道:“既然公子赎了我出来,贱妾身家性命,便全是公子的,名字自然也该公子为我重新取过。”她提起苏勖时,眸中含情带羞,脉脉如水,更显得容光焕发,娇艳欲滴。 这时门外有人轻咳。 一抬头,依旧一身石青袍子的苏勖缓缓踱了进来,微笑道:“有贵客至,苏勖居然游荡在外,真是失礼。” 吟容更形喜悦,飞快走到苏勖面前,道:“公子回来了?饿吗?我已炖了鸡汤,现在取来给你好不好?咦,额上有汗呢,要不要把衣服解解?”她取了自己帕子,往苏勖头上擦去。 苏勖迟疑了一下,接过帕子,轻轻道:“我自己来。”语调竟也极温柔。 我心里略有苦涩。看来,一场英雄救美的故事,会极完美地收场了。 可惜,我不是那女主角。 正感慨间,只觉身畔目光灼灼,一抬头,清遥正深深看我,有些责难,又有些无奈的模样。 第二十四章旧事 我有些心虚的低了低头。如果早知道苏勖如此仗义,肯不顾一切出手相救泣红,大约我那日没那么容易接受清遥吧。——不过接受不接受又如何?只不过是个孤独的游魂在异世寻觅着的一点寄托吧。 感情么?一个异世的云溪月,又能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去爱一个人?> 我自嘲地苦笑,抬头看向苏勖,他却也正看我。四目一对,他立刻缩回眼神,向着清遥笑道:“我那日知道了书儿下落,本待通知你的,正好事多,又知她很是安全,竟忘了。”他这话自然不是实话,连我都猜到了他是刻意隐瞒我的下落,何况东方清遥? 清遥微笑道:“哦,苏兄的心,我自是知道。” 他说的虽是闲闲的,但连苏勖也窘了窘,才道:“东方兄,吟容炖了汤,且在这里吃午饭,边吃边聊啊。” 清遥淡淡道:“不必了,我中午还有应酬,不能相扰了,改日吧。” 清遥行了一礼,一拉我,回身便走。 我心里倒有些恋恋之意,边走边回头张望。 苏勖只送了几步,便住了脚步,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去。只是他向来如星子般晶亮的眸子,却沉静如水,深沉如水,再看不出那水下是否有着涌动着暗流,或是正酝酿着惊天的波涛。 回到书苑的一路之上,清遥都是阴沉着脸。我为自己心里对苏勖的那点莫名情愫,居然有丝愧疚一般,不太敢跟他讲话。 直到回了我房中,清遥掩上门,才道:“书儿,以后不要去见苏勖,也不要去见吟容。” 我低了头,道:“哦,泣红既然很好,我自是不必再去见他们。” 清遥轻叹口气,抚住我的脸,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但是,苏勖,没那么简单。” 我蓦地抬头道:“什么意思?” 清遥沉默片刻,道:“官场的事,连我都说不明白,但其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不懂,我也不很明白,但离远一些,总还是好的。” 我其实是知道的。历史上的这类事情,实在太多了。据我所知,便是李世民的几个受重用的儿子,太子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及吴王李恪,都曾各自培养自己的势力,互相争竞,总算李世民还算聪明,最后的决定,并没有让几个儿子自相残杀而死。 这就是所谓的政治,所谓的官场。我同意清遥的观点,我也同样是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我牵着清遥衣袖,很柔顺地道了声“好”。 但清遥却似再没注意到我的柔情。他的目光变得缥缈而悲伤,迷离着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困惑。 只听他道:“书儿,你只知道你父亲救过我全家,你可知道,我家当时是怎样陷入绝境的?” 我自是不知。便是真的白痴容书儿,只怕也未必能知。 逍遥的声音也渐渐缥缈了:“因为我家参与了政事。当年当今皇上只是秦王,皇太子却是李建成。李建成对东方家很是照拂.太子青眼,我祖父和父亲自是尽力相报。太子府里用的兵器,倒有一半是我家暗暗为他铸造的。” “当时容世伯便已跟我家十分交好,我家为太子做的事自然没能瞒过他去。当时他便劝我们,但得保眼前平安,莫再求大富大贵,方是长久之道。可惜祖父与父亲当时已经骑虎难下,便是欲抽身退步,亦是晚了,人人都知东方家是太子一党,一旦退身,只怕立时不容于其余势力;何况既知晓太子极多秘密,太子又岂肯轻易罢手?” “容世伯知道我们难处,长叹一声,说既已如此,不如他便改投秦王一系,如果东方家出事,他方可力保;而便是秦王出事,想来东方家也不会置之不理。” “容世伯以他倾国财富,为秦王提供了极大便利,因此深得秦王信用。而太子秦王之争,也愈演愈烈,终于酿成了玄武门之变。” 玄武门之变! 我动容。 多少次听到历史上这个故事了,它是英明一世的李世民唯一的瑕疵,只怕还是心中永远的痛。因为他杀的,毕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兄弟。 “你们家,也就是玄武门之变后落了难,对吧?”我轻轻抚着东方清遥的肩。 清遥摇头,黯然道:“玄武门血流成河时,我的父亲和叔父,当时就随在太子身侧,给秦王的人乱箭射死了。随即东方家上下人等,俱被些莫须有的罪名下了狱。是容世伯出面疏通,又亲自向已掌了大权的秦王求了情,才放了出来。” 清遥叹道:“这就是政治啊。如果不是容世伯目光远大,只怕东方一门,早就绝了。” 怪不得东方清遥明知容书儿是个傻子,也毫无怨言接纳下来,并愿真心以待。容锦城当时的救人之法,实际上是个不小心便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下下策,若非真心为东方家,绝不可能掷下这个赌注。 我不禁很佩服我那个看似有些萧索的容家父亲了。离家这么久,也不知他有没有想我,我却有些想他了。 清遥转而向我笑道:“容世伯在秦王登基之后,未求任何封赏,悄悄回了洛阳,做他的陶朱公,虽保持着自己在朝廷的一分势力,却始终不再公然露面,尤其在立嗣方面,从来不置一辞。太子和魏王这两个最大的皇位侯选人,知道他在今上心目中地位不低,都曾设法拉拢过他。跟太子走得极近的赵节,就千方百计地娶了容府的大小姐,可惜容世伯虽是让他们成了亲,却还是跟他们保持着距离。魏王猜不透容世伯想法,才又派苏勖通过我去游说。” 清遥微笑道:“苏勖虽未成功,却让我知道了,原来我的妻子,是个一等一的人物。不过我就是奇怪,容世伯这般机敏的人,为何为由着自己的侧室庶女,把自己的嫡女欺负了去?” 这个话我也难以回答,只是喃喃道:“如果我告诉你,那次落水后在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让我突然变得清明,你信吗?” 清遥认真看着我,然后将我拥在怀里,道:“我信。” 我继续喃喃道:“不要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清遥低低道:“好,只要你是我的书儿,我才不管其他的。” 他轻轻吻我,我却茫然,我是书儿吗? 泣红既已成了吟容,安然无恙,我便叫了剪碧去找络络,把此事通知络络,好叫她放心。 剪碧去了半日,回来道:“小姐听说此事,高兴得不得了呢。可惜她正要入宫去,忙乱得很,不然又要跑出来,和你一起去看吟容姑娘哩。” 我一惊,道:“知不知道此次入宫到底为了什么事?” 剪碧道:“大概是为吐蕃人提亲的事吧。 第21章 前些日子便有风声出来了,叫各宗室的女儿们准备进宫见驾,皇上要在其中选上一位,做为吐蕃的王后哩。书儿小姐在府上时,我家小姐可不是正做着见驾的准备么?。” 我也隐约猜到了。 禄东赞到京城已经有了一段日子,皇上也该给他答复了。 只是,络络一定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上吧。便是李道宗自己,也相信禄东赞绝不会选上自己的女儿。他叫女儿准备见驾,但督促得并不严,似已料定自己大大咧咧的女儿,决非吐蕃王后之选。 可惜这一次,他却是猜错了。 江夏王的女儿,李络络,将是文成公主,以及未来的吐蕃王后,一定,确定,以及肯定。 我心里有着雀跃般的欢喜。 说服李络络带我去吐蕃,一定不是太困难的事。 我现在要做的事,只是等待,等待李络络被封为文成公主,然后我再悄悄找她,跟着她去吐蕃。 如果在现代,我大可以乘个飞机,一两天便可到达目的地了;可惜现在是在唐朝,一个小女子,天高路远,穿梭千万里,一路不知有着多少不可预知的危险,不细细打算着,只怕没等到吐蕃,便已化为一坯黄土了。 所以,我只能这样慢慢等待着,等待着络络成为文成公主的那一天。 第二十五章求救 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我一直让剪碧帮我细细打听络络的消息,知道络络甚得皇上和杨淑妃的喜欢,已被留在了皇宫中,暂住在杨妃娘娘处。 杨淑妃,却是当年隋炀帝的女儿,旧朝的公主,后世关于她和李世民的传说,只怕不下几十个版本。即便在当今的唐朝,关于她的故事,也有好几种版本在民间暗暗流传着。> 我不关心过程,只看结果。她虽已生了两个皇子,年纪已经不轻,却依旧得到李世民的宠爱,在后妃之中,便可算得是幸福的了。络络能得到她的喜爱,倒是件幸事。以后便是远嫁,只怕嫁妆也会多一些——而据我知道的,文成公主的嫁妆,算是历代远嫁公主最丰厚的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同样被留在宫中的,另有还有两位皇室宗亲小姐,其中一位是汉王李元昌的女儿,十五及笄之龄,便因皇室近亲的缘故,得了平阳郡主的封号;另一位血缘关系远了些,据说是长孙皇后认过干女儿的,李世民见了后想起已故去的长孙皇后来,大是伤感,命和络络一起留下来,在淑妃宫中多住些日子。 随之而来的谣言,便是平阳郡主已内定为吐蕃王后之选,择日便会册封为公主,远嫁吐蕃了。 我心里大是焦燥。 而络络从宫里两次寄出来的信件,却充满好奇快乐和满足。皇宫壮丽而优美,美不胜收的景色,食之不尽的美食,和眼花缭乱的宝物,让络络更长了许多见识。皇宫中的人对她万分和气,赏赐不断。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把我一起带进宫里去玩玩。 我可以想得出她的兴奋。 皇上和宫里最受宠爱的淑妃娘娘喜爱她,别人自然不肯冷落她。虽说后宫争斗不断,惊涛暗伏,但她作为皇帝的侄女辈,对谁都构不成伤害,因此并不会受人妒嫉;即便杨妃有暗中的对手,也不会傻到去拿皇帝的侄女开刀。 以络络开朗活泼的乐观性情,必定觉得宫中个个都是好人,没有一个坏蛋了,没了心理负担,她必然过得无牵无挂,极是舒坦了。 可如果络络只是皇帝的侄女,受宠的未来郡主,又怎会有机会去吐蕃? 平阳郡主,汉王李元昌的女儿,会前去吐蕃,成为吐蕃王后? 有没有搞错? 我的头开始疼。 汉王李元昌,是唐太宗的异母弟弟,史载他不久便会因为太子谋反之事受到牵连,为其兄李世民赐死。算算时间,吐蕃王后入藏不久,汉王便给赐死了。如果真是汉王之女入了吐蕃,哪里还能算是和亲?不挑唆着赞普造反才是怪事。 我从来没干预过历史,更不打算干预历史,我只是个想随了历史的大潮到我想到的地方去而已。到底哪里出了错?还是吐蕃王后之选另有变数? 剪碧见我闷闷的,便来劝慰,问我是不是出去散散心。 我有了前日酒楼之事的教训,又无络络在一旁壮胆,生怕再遇上什么事,便宁愿躲在东方清遥的羽翼之下,安全过我逍遥日子。何况我的心心念念,尽是打算着怎样去吐蕃,并无一丝游玩之意。 这日清遥去处理生意,我正无聊闲坐,水晶帘外一阵阵透出含笑的花香来,馥郁得头都晕起来,便立起身来,在院中漫步。 院中亦有假山小池,掩于树荫之下,亭亭青荷如盖,莲花鲜红娇艳,绿水微漾,倒映着我素色的衣裳,和我略有些苍白的脸,有几分妩媚,又带着几分清灵,居然,居然还带着几分古典的气质。 一晃在唐代呆了也有几个月了,没想连气质也渐渐接近了古代。如果络络不能去吐蕃,我会不会就这么一直在这里呆下去,按照容书儿的既定命运,去嫁给怜爱着自己的清遥,从此相夫教子,做个贤良妻子? 正在出神之际,忽听得剪碧道:“容姑娘,吟容姑娘要见您哩!” 我一怔,吟容? 自从那日看她与苏勖亲亲热热的模样后,不知怎的,便有些不待见她似的,连苏勖都懒得去想,每日只和清遥相伴度日;因想着可能会悄悄去了吐蕃,再不见清遥,心里便有些愧疚,恐他陷得深了,将来难受,故而又与清遥亦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清遥但要见我好好的每日在他身畔,便似已心满意足,也不多问。 在我心里,只怕吟容比我还要快活许多吧。没有我那无法对人提起的来处和无法归去的恐惧,她该是世上最快乐的女子之一了。 吟容低眉顺眼,一身簇新的锦绣盛装,匆匆行了过来,一见我便直直拜了下去:“书儿姐姐,救我!” 我起身拉起她,诧异道:“吟容妹妹,你不是在苏府么?又遇到了什么事?”难不成汉王公然跑苏勖府上要人? 吟容低头道:“是,公子救回我,是我三生的幸事。” 她吐字之时,略有沙哑,似有哽咽之声。 我更是惊异,忙问道:“那,那么,现在又出了什么事?” “公子,公子他……”吟容泪花莹然,迟迟疑疑待说不说。 想着她自来沦落风尘,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必是真有了麻烦,才来和我诉说,因此我把她拉到池边小石上并肩坐下,温言劝慰道:“你只管说,有什么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吟容又垂泪半响,才道:“公子,要把我送给汉王。” “送给汉王!”我惊叫。那个可能会入藏的平阳郡主的父亲,在花月楼找不着吟容,又在别的妓女身上撒气的汉王! “为什么?”我有些恨恨地问。从称心手中救出,再把她送入狼窝?苏勖到底在想什么? 吟容道:“公子心里,也未必愿意,可汉王开口向他讨要我,公子思来想去,就决定把我送给他了。” 我怒道:“汉王想要你,苏勖就把你送去,他到底把你看成什么了?人不是东西。也可以送来送去的么?” 话说完,才觉吟容面色有些奇异。 心里叹气,我忘了这是唐朝了。什么人身自由,什么生命可贵,即便在贞观盛世,也是平民以上的人等才够格具备的。奴隶和妓女,虽然不是东西,可地位只怕还不如牛马畜生。豪门高第之间的来往应和赠送,歌女婢仆常列于珠宝财物之间,比如很有名的红拂奔李靖后,红拂的义兄就曾将自己的庄院婢仆,一并送了他们夫妻。 据说,红拂的义兄送那套家当给李靖夫妻,是有其政治用意的;苏勖将吟容送汉王,只怕也与政治有关了。 苏勖!苏勖!我心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伤痛和遗憾。 一抬头,却见吟容正偷偷看着我,一与我眼光相触,立时退缩回去,怯怯的模样。此刻我的面上一定亦有愤怒疲倦之色吧,忙定一定神,才又道:“妹妹自然是不愿意去了。” 吟容面颊微红,道:“苏公子于我有相救之恩,我自是不愿意离去。何况,何况我虽是沦落风尘,却又非那朝三暮四之人,苦守着干净身子,原只为那中意的良人备着。蒙公子错爱,已将我要了去,我又岂能再跟随他人?” 他们二人男才女貌,我也早料着他们必在一起了,只是听吟容亲口说起,心头还是一阵五味翻涌,叹息良久,才道:“那么,你便跟他说了,苦苦求一求他,让他回绝了汉王便是。” 吟容取着帕子,缓缓拭着泪,道:“我昨天,已求了他一夜了,他只不允。” 我苦笑道:“若是如此,便是我去劝他,又有何用?” 吟容道:“如果书儿姐姐去,公子多半是肯听的。” 我叹息:“妹妹,只怕你误会了。我跟苏勖,只不过是一路同行前来京城而已,并无太深交往,他又岂肯听我的?” 我说的是实话么?若有若无的情愫,若即若离的眼神,月下初遇的怜惜与欣赏,还有客栈受伤之日那温暖含情的一吻! 暗暗扪心而问之际,吟容柔美的面容闪过一丝讥诮,很快消失不见,快得让我以为我一定是产生了幻觉。 而吟容,已温温顺顺道:“书儿姐姐心里,自然只有东方公子一个,便如吟容心里,只有苏公子一个一般。可苏公子心里,却也只一个书儿姐姐。” 我的脸上顿时如给火烧过,忙道:“妹妹,可别乱说! 第22章 苏勖心里,必然有你,否则怎会赎你出来,与你在一起?” 第二十六章美人计 吟容有些难堪之色,终于还是道:“姐姐请他救我,他自然会救我,原也是姐姐的功劳。若说心里有我,怎会把我的名字取为吟容?怎会再将我送与他人?又怎会,怎会在与我欢好之时,叫着书儿!” 我正用手无意识地够着了一朵红莲,轻轻采摘。忽然间手一震,已采到手的红莲掉落在水中。美丽的红莲花瓣瓣如粉玉,细腻柔滑,在清水中浮沉,荡起一圈圈涟漪。> 一回头,吟容很坚强般挺直着双肩,盈盈站立,却掩不住眼底那抹浸满伤痛的水色。 我定定看着她好久,终于道:“好,我试试。”只不过,一个政客,感情又能有多深?我不敢高估自己,更不敢也高估苏勖。 吟容的泪水又滚了下来,一滴滴,一串串掉在我的裙角上。 我终于捞着了那掉在水中的红莲,花瓣已有些零落憔悴,花心里许多水滴在滑来滑去,一倾,如泪水般成串掉落下池子。 整个池子,便成了在柳烟下蓄成的一汪泪水了。 我既已答应了,便不能反悔,当下便决定随吟容一起去见苏勖去。便悄悄跟剪碧说了,如果清遥问起来,就说我散心去了。 剪碧道:“若论起来,苏大人一向也和我们江夏王府有交往的,不是什么坏人,姑娘此去,我自是放心。不过想瞒过东方公子,只怕不易。姑娘素来是不外出的,突然在他不在时外出了,怎肯不细查姑娘去向?” 我道:“那也由得他了。该做的事,总还是要做的。” 剪碧不敢多劝,替我更了衣,因知道吟容对苏勖的那番心思,便不肯夺了她的光彩,特地换了件半旧的秋香色宽袖羽纱衣,同色同质的百褶仙女裙,发上只簪了支冰冰凉凉的碧玉钗,因天气已热,未挽上的长发亦用丝带束起,安静地垂在脑后。 但吟容看着我时眼中仍是钦羡之色,轻叹道:“姐姐便是粗衣布袍,也难掩倾国倾城的绝色姿容啊。” 我绝色吗? 苦笑。再美也不过是一个流落异时空的游魂而已。 我遥遥望了望天际的流云,缓缓上了仆从为我备的马车。 吟容却是做了小轿来的。因而我让人抬了空轿随在后面,把吟容拉了坐到我身边,然后掀开车厢帘子,用银钩钩住,远远看着风景。 吟容见我安静,也不说话,直到快到苏勖府上时,才道:“书儿姐姐,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特别?便是紧紧坐在我身边,甚至是看着我时,眼神似乎也飘得很远。” 我一惊,笑道:“吟容妹妹可是傻了,我有时只是在想事情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吟容低头道:“哦,这么啊!可姐姐远远的眼神,却看得人好生心疼。不怪公子打心眼怜惜姐姐了。” 我一怔,未及答话,吟容已自顾下了车,走在前面,华丽的镶着金边刺绣的艳红裙裳,在风中微微摆动着,竟有几分萧索。 苏勖正有些落寞似的坐在一片极安静极偏僻的竹林里,面前斑斑纹理的石桌上,置了一盏茶,尚是满满一盏,但茶色已是黄褐,看来泡得久了,多半已经凉透了。如果不是吟容带我来,偌大的苏府,想找出苏勖来,可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吟容有些受伤的模样远远看着他,眼光又似有泪。 我拍拍她的手,悄悄走了过去。 苏勖一抬眼看见我,眼角闪过一丝笑意,却不见有意外之色。 难道我的到来,亦是他早料到的? 苏勖立起身来,指着对面的石椅,道:“书儿,坐吧。这个竹林,和你容府挂着秋千的那排蔷薇架,一般的幽静,只怕你也是喜欢的。” 我默默坐下,听着葱郁的竹叶,正在风下飒飒地响,许久没说话。 苏勖却端着凉透的茶,啜了一口,又一口。然后才道:“这茶是第二道的最香,可惜泡的时间久了,再香的茶,也是苦涩的。” 我有些气恼,道:“吟容跟你的时日,未必久吧。便是日久生厌,想来也没那么快。” 苏勖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道:“如果茶质不好,再怎么及时品饮,只怕也是难以入口的。” 这个男人,是认为我从来就不会生气么? 我站起身来,夺过他的茶盏,向他脸上一甩。 苏勖没有闪。泡开的茶叶,和黄褐的茶水,尽情泼在他的面门和前襟上,洒成一大朵一大朵萎黄的花朵。 苏勖甚至没有将挂在眉间的茶叶拭去,只是霎着他今日略显黯淡的眸子,长长叹息:“其实茶质好坏,也与品茶人的喜好有关。有人喜欢毛尖,有人喜欢铁观音,有人喜欢碧螺春,甚至有人喜欢花茶。” 我冷冷道:“你如果不喜欢,大可以品鉴一口,再不去饮用。等全吃到肚子里了,再说什么茶好不好,不觉得太过虚伪么?” 苏勖苦笑,无奈似的道:“虚伪?我在书儿姑娘心里,就是一个虚伪的人么?” 我道:“如果你真把吟容送给了汉王,那你便一定是个伪君子。” 苏勖悠悠道:“我有说过我是君子吗?我从来不是个君子。不仅我,任何一个混迹官场的人,都称不上君子。” 我道:“那你又何必混迹于官场?” 苏勖站起,默然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很久才道:“因为苏家,已经没落,而且,苏家只剩下我了。” 他的眼神里,忽然有种叫我心疼的伤痛。“你看得出么?在隋朝的时候,我的祖父,甚至居过相位;入唐之后,我伯父曾一度是大权在手的一品大臣,但因支持前太子李建成,贬官至死。父亲不久也过世了,临死前,唯一的遗言,就是叫我重振苏家!” 我不由沉默。古代士族的功名之心,只怕比现代人更甚。现代人在现实中不得志了,至少可以到虚拟的网络中去寻找到一丝安慰。而古代呢? 苏勖那曾让我心动的如星子般晶亮的眼,可能只是为世俗的功利而晶亮吧。 月下的温柔,原只是幻觉。 有一种迷迷蒙蒙的梦,似在做到三更半夜时,突然地清醒了。 “那么,把吟容送给汉王,也是你结交大臣的一种手段了?”我问。看来那般端雅的一个人,居然与那禽兽一般荒淫的汉王交往,实在有些恶心人。 不想苏勖立即道:“没有,我没想结交汉王。你心里瞧不上汉王,我又岂会不知汉王无赖荒淫?只是,如果汉王与太子勾结太紧,帮太子保住了他的东宫之位,咱们大唐,不仅会有个无耻的王爷,还会多一个荒诞的天子。” 我灵光一闪,“啊”了一声,道:“你是要吟容去分裂汉王和太子的关系?” 苏勖目注着我,眼中的欣赏之意更是明显。 他道:“书儿,实话说,我绝对不相信你会是那个装了十几年傻子的容家三小姐。你的聪慧,只怕当世须眉也没几个及得上了。” 我已经顾不上他话中半带揣测的试探了,几乎是有些恨恨地道:“原来,你从一开始赎出吟容,就是有计划的了。你知道汉王对吟容有些意思,称心也看上了她,所以才赎出了吟容,故意对她好,骗得了她的真心,然后再把她安插到汉王身边,利用她对你的感情,劝她去挑拨汉王和太子的关系!多半你还在盘算着,怎样让称心在汉王府见到吟容,让他们两个争起来!” 苏勖有些狼狈道:“我没那么坏,只是太子这人,实在没资格当皇帝。我做的一切,都是想着怎样让天下有个好皇帝而已!等汉王和称心之事一了,我便会接她回来,正式给她一个名份,作为她辛苦一场的报酬。这事我也早跟她说了,她也同意了。可今天一早她便不见了,我便想着,只怕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找你做说客来了。” 我依旧感到恶心,却有些可怜起眼前这个男人来,终于只是叹道:“美人计啊,你用的这是美人计!可你以为,你会成功么?”他所忠于的魏王后来并没有当皇帝,这是我早已确定的。那么,苏勖的努力,吟容的牺牲,岂不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勖蓦地挺直身子,道:“我不试,怎知成不成功?” 我脱口道:“可我告诉你,你不会成功。不论太子够不够格当皇帝,魏王是当不了皇帝的。” 苏勖冷笑道:“书儿,我倒不知你竟会这般了解官场之事。那么请教容姑娘,魏王当不了皇帝,谁能当皇帝?” 第二十七章狭路 我一滞,要从苏勖和朝中所有大臣目前的角度看来,未来的皇帝之选,只可能在嫡长子李承乾,和最受宠爱的魏王李泰中产生,绝不可能有意外。 可历史中的意外,原是太多了。我许久才能虚弱地回答:“晋王李治,吴王李恪,不都是皇子中的人才么?”> 苏勖扬眉道:“如果这是清遥教给你的观点,那么证明清遥也不具备识人之明。晋王虽是嫡子,可庸懦无能,慈软有余而威凛不足,在朝中毫无威信,谁会支持于他?吴王李恪,我承认他是个有才的。可惜他的母亲是杨妃娘娘。” 我低声道:“杨妃娘娘是皇上最宠的妃子,爱屋及乌,皇上对吴王的感情,必非寻常。”我虽如此说,其实已料到苏勖下面要说什么了。李世民轶事看得多了,谁不知杨妃是隋朝的亡国公主? 果然,苏勖道:“杨妃娘娘的娘家身世,便注定了吴王不可能胜出。除非臣子们疯了,才会同意皇上立隋朝的皇家血脉为太子。” 第23章 我无法再说什么。 苏勖的头脑正和所有被功利之心蒙住双眼的人一样,正在疯狂的火热着。 我是历史的过客,从来不想去改变历史。 那么,就让历史,还按它的轨迹,该怎样运行,就怎样运行吧。 只是突然之间有些好奇。 如果我没有出现过,如今的吟容,当日的泣红,在那日的酒楼里会有怎样的遭遇?那时的苏勖,还会订下一个什么样的计策来? 我有些迷茫,终于也只是叹息一声,也不告辞,便拂一拂衣袖,起身离去。 我已劝过了,就够了。吟容的命运,就让她跟着命运之神走吧,我只是一个流落大唐的游魂,何必期望那许多事? 苏勖,苏勖!我心里慢慢念叨着,鼻子微微酸着。 清遥便够了,再和一个古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牵扯,着实有些过分了。 我慢慢走出竹林,墨绿的枝叶,翻涌得如同波浪一般,深深浅浅,晃得人头晕。我秋香色的素裳给风吹起,飘飞在小小的石径上,多半也有几分落寞冷清吧。 因此,当苏勖的眼光突然如烈火般灼热起来,灼烫我的后背时,我居然能感觉出,感觉出他如星子的眼中,那分明的无奈和伤痛,还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我的身形顿了一顿,继续稳稳地走我的路。 石径的尽头,身着沉重锦裳和头饰的吟容,紧紧抓揉着她的袖角,正不安地踱来踱去。她的袖角已给揉出许多凌乱的褶皱来,与别处整齐软滑的质地很不般配。 我不想看她充满焦虑和希冀的目光,淡淡道了一声:“我已经尽力了!” 她那华丽的衣袖,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继续迈着我的步伐。 但心头,忽然明白了,现代医生在挽救垂危病人没有成功时,说着那句“我们已经尽力”时,那种有心无力的悲哀。 吟容还是按着礼数,慢慢跟在我的身后,将我送上了马车。 上车的一刹,我回眸一瞥,分明见她眼角的泪滴,晶晶莹莹闪着光泽。 又一阵风吹过,沙尘扬起,我的眼前有些模糊,忙逃也似钻入了车厢。 马车缓缓行着,车轱儿吱呀呀响着,伴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晃晃悠悠,叫我头晕得很。 来时还没晕车,回去时反晕起车来了。 我苦笑,又将车帘子打开,让沙尘夹着干涩的风,和街道行人的嘈杂声,一起窜入车厢。 我压住心头的烦乱,尽力把注意力放到街头的景物人情上。多了解些唐朝的风情,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可就是个真正的唐代史学专家了。我心里这样自我解嘲着。 这时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忽然飘入眼角,一个面有刀疤,一个身形肥胖,正是从纥干承基处逃出那夜遇到的那两个恶人。 想到那日受到的凌辱,一股恨怒,蛇一样从我心底蓦地钻了出来。 我挪到车厢外,一拍车夫的肩膀,道:“跟着那两个人,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和那个胖子。” 车夫原是东方家的侍仆,犹豫一下道:“三小姐,天色已经不早,只怕公子已经回去了,我们久不回家,公子会悬心的。” 我怒道:“我叫你们跟着就跟着,哪里来的这许多话?” 我的身份,却是东方家未来的女主人,而且清遥对我的宠爱,下人自是早知道的。见我发怒,那车夫犹豫片刻,到底听了我的话,掉转车头,不前不后远远跟在二人之后。 那二人再没想到会有人跟踪,正一路说话,一路转入一个小巷子,很是狭窄,看来两侧俱是平民聚居地。 车夫道:“三小姐,这个小巷子,马车进去不大方便啊。” 我远远看着那二人,正迟疑际,却见二人进了一个院子。 我默默记认住这个地方,道:“那么,我们就回去吧。” 车夫长长松了口气,怕我后悔似的急急拨了马头,飞快往来路赶去。 我闭起眼睛,靠在软软的锦垫上,盘算着怎样让清遥找人帮我出气。想来清遥虽是怕事,但我受了欺负,却也不会轻易就算了的。 正瞑想之际,忽觉脖颈间一股热气正喷过来,睁眼一瞧,惊得差点跳起来。 竟是纥干承基,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横抱着剑,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到了身畔,冲着我笑,闲闲的,却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之意。 “你,你怎么进来的?”我震惊得有些口吃了。 纥干承基有些得意的笑:“我是剑客,你不是早知道了么?别说小小马车,便是皇宫深院,也是来去由我!” 我头痛无语。 外面车夫听得车厢中突然有人讲话,忙忙问道:“三小姐,什么事?” 纥干承基撩开车帘,微笑道:“我是你们三小姐的朋友,来叙叙旧。” 车夫大惊,忙看向我道:“三小姐,他,他……” 我无奈道:“你赶你的车吧,我没事。” 纥干承基继续挂着可恶的微笑:“车夫,方向错了,往东拐!” 车夫道:“我们家,在南面!” 纥干承基道:“可我要把你家小姐约出去叙叙旧啊!” 车夫和我同时惊叫。 我道:“纥干承基,我想不出有什么旧可以与你叙的。” 纥干承基道:“只要我觉得有旧可叙就行啊!” 他自始至终流露在脸上的闲闲笑容,分明有丝邪意涌动,我只想狠狠打一巴掌过去,终究却是不敢。 车夫却已立起身来,不管正行着的马,就要来揪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没见如何做势,雪亮冰凉的剑刃懒散地搁在了我的脖子上,道:“不错哦,挺忠实的嘛。” 车夫怔住。 给纥干承基的剑架住脖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料想纥干承基绝不会想杀我,倒是这车夫,绝不会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客的对手,惹毛了他无非枉送一条性命,忙道:“你听他的话,好好赶车。纥干公子,只是和我开开玩笑,不会伤我的。” 车夫慢慢坐下,果然听话将车往东赶去。估计他也不会信纥干承基是在开玩笑,但我既落在纥干承基手中,他找不出机会来救我,也只得乖乖从命了。 纥干承基的剑迅疾移去,他拍了拍我的肩,慢悠悠坐了下来,又把我拉在身畔坐下,奇道:“容书儿,你跟着那两个人做什么?” 他此时的口吻,却真的像是在问一个多年的知交好友。 我狠狠瞪他,道:“你呢?你又跟踪我多久了?” 纥干承基道:“我么,却是没空去跟踪你的。不过苏大人没事就派人到太子府门前逛悠,我自然也会常常到苏家门前去看看。看到容书儿姑娘,倒觉得很是稀奇,无论如何也要跟着来瞧瞧了。不想姑娘却做起捕头来,对两个小混混上了心。 第二十八章剑客的情 我心里一动,道:“你认识他们?” 纥干承基懒懒笑道:“长安城里有些名号的混混,我都有些脸熟。”> 他抬头看我,道:“我倒是极少看见你这么认真地发怒。他们惹你了?” 我愤怒地冷冷道:“他们比你还恶心。” 纥干承基笑道:“我很恶心么?” 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一个很坏的人。他劫持我,羞辱我,强吻我,又和清遥苏勖一直作着对,但那夜最终却还是放了我。 要说叫我恶心的,还是那两个险些污辱了我的混蛋。 纥干承基留意看着我的表情,终于道:“莫非,你们曾欺负过你?” 我冷笑道:“还不是托你的福?那夜把我放了,却在半路上遇上这两个人。我一直在想着,他们是不是你特地找来羞辱我的。” 我当然知道这两人绝不是纥干承基派来的,但很乐意看到纥干承基给我冤枉一下的表情。 纥干承基的表情果然有趣,恨怒怜惜之色在瞬间幻了幻,便不见踪影,可还是迟迟疑疑道:“你后来没事吧!” 我一低头,道:“是李络络救了我。” 纥干承基想了想,道:“就是江夏王那小妮子?” 我道:“什么小妮子,你真的是野人,一点规矩都不懂么?络络是江夏王的女儿,早晚会受封郡主,你敢这么不客气?” 纥干承基淡然道:“除了太子,我犯不着对任何人客气。” 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而纥干承基正指挥着车夫,从哪边往哪边行走。眼看着人烟越来越少,竟是出了城,到了城郊了。 我无奈道:“你究竟把我带哪里去?” 纥干承基笑道:“太子在前面有间别院,一向不去住,只有我们和太子几个朋友有时在那里歇宿。现在那里的早荷开得正好哩,我们便到那里歇息几天吧,正好赏花,清净得很哩。” 我实在不想理会这人,瞪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来了。 果然,不久便在一个精致的大院前停下,纥干承基伸手扶我下车,我忙甩开他,自己跳了下来。门口坚硬的石板路,硌得脚底疼。 纥干承基向那车夫摆摆手,道:“你去跟你家主子说,容书儿在我这里做客,等过得几时她玩得倦了,我再将她送回去。” 车夫极是焦灼,不安地看向我。 我料想他也是无法可施的,故作镇定地笑了笑,道:“你便这么跟公子说吧。就说我说的,脚在我自己脚上,我想回去自然就回去了,凭谁也拦不住。” 车夫犹犹豫豫,慢慢转了车头,往城中去了。 纥干承基很是欢喜的模样,拉住我手跑进了院子。 第24章 这座院落显然是新建的,没有太古老的树木,树龄大些的,可以一眼看出是从别处移栽而来。最招人眼的果然是荷花,白的红的,或素妍或娇媚。新开挖的池子极大,水亦极清,如大块透明柔软的琉璃,清晰地透出每支碧绿的叶径,和成群游荡的鱼儿。沿着池边小径走过,果然极是清爽怡人,东方家的书苑里的小小池子,却是万万不能比了——如果不是想到身旁跟着个满脸笑容的坏小子,我倒是乐意在这里好好盘桓一番。 可能李承乾的确很少在这里居住,大院里的婢仆并不多,一路竟没碰上几个人。 直到转到荷花深处的一处水榭,才有两个丫环迎出,一面恭恭敬敬叫着“纥干公子”,一面忙忙去备茶和点心。 在我面前一脸坏笑的纥干承基,在丫环们的笑容里却显得有些冷淡,冰冰凉凉看她们将茶和点心放好,很漠然地吩咐他们:“我有事,你们离远点。” 丫环们显然有些怕他,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纥干承基见人都走了,才又有些笑意,将水榭的纱窗开了,正对着满池的盈盈荷花;又将茶水和点心都移到临窗的几上,道:“容书儿,到这里来,正好可以看荷花哩。”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很喜欢连名带姓唤我,我却听得有些不自在。我皱眉道:“荷花么,我在东方家也能看到,犯不着给你关到这里来看。” 纥干承基怔了怔,道:“我没关你。” 我道:“难道是我自己愿意来的?” 纥干承基又显出了委屈,道:“我在苏府看到你,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就想着你一定喜欢荷花,特特把你带来,倒又成我欺负你一般。” 我气不打一处来,道:“硬把我劫到这里来,还说不是欺负我么?” 纥干承基怔了怔,道:“如果东方清遥在路上把你带回家,你也说他劫你么?” 我怒道:“你怎么跟他比?他带我回家,怎会是劫我?” 纥干承基道:“我跟他又有什么不同?你又没嫁他,凭什么他能带你回家,我不能带你回家?” 我给这个不知道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的男人,气得头都晕了,满池的荷花,看来倒像是满天的星斗,晃悠悠乱转。 纥干承基看我立不大住模样,忙来扶我。 我一把甩过他手,自己扶了头坐下。 纥干承基看我烦恼模样,居然沉默了许久,才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跟你说说话,真没想气你。” 我哼了一声,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欢来,硬逼着我来了,还想着我会很高兴么?” 纥干承基嘿嘿一笑,道:“那就当我坏蛋好了。我想试试你心上人到底武艺够不够强,喜欢你够不够多,胆子够不够大,会不会来救你。” “清遥自然会来救我。”我把点心抓了一个,揉碎,丢到窗下的池子里喂鱼。 那鱼并不惧人,争先恐后游来,很快聚集成一大群,在窗下吐着成串成串的水泡。 纥干承基把一只手搭上我肩膀,温暖结实的身子也靠了过来。 我忙退后,不让他碰我。 纥干承基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干嘛见我像见了个鬼似的?” 我怒道:“你以为你比鬼好多少?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我才懒得理你!” 纥干承基笑容终于敛去,羞怒似的瞪着我,修长好看的指骨抠着茶杯,一用力,青瓷花纹的杯子立时裂开,滚烫的茶水全倾在他的手和衣袖上,细碎的瓷片刺入手中,竟有殷红的血冒了出来。 我见他面色不对,心里也害怕起来。对于纥干承基这个少年,我虽知他的剑法深不可测,人品也不是什么好的,可我毕竟救过他,他也曾放过我,又知他与于志宁的那段秘事,料他还不致是丧尽天良之徒,因此即便被他带来这里,也只是惊而非惧,大约就是笃定他不会拿我怎么样吧。 但此刻,他恼羞成怒的模样却着实有些可怕。想了一想,我慢慢走过去,不经意般道:“怎么把杯子弄碎了?流血很好玩么?” 我取了个丝帕来,握起他的手,轻轻为他包扎。 纥干承基的怒意果然立即消散了。那眸子,又如当日我为他吸毒时那般纯净温和,却少了几分倔强骄傲。 雪白的丝帕,很快系在他的手上,手背上结了个很大的蝴蝶结。 纥干承基出神地看着那个蝴蝶结,忽然冒出了一句:“上次你帮我包扎的背上毒伤,养得很好,几天就好了,就是多一个宝剑挖出的疤。我常常照着镜子瞧瞧那块疤,想着你一个姑娘家当时怎么敢下的手。” 我不想招惹他,强笑了笑,慢慢跪坐到几前,啜着我的茶。 纥干承基却极认真地慢慢到我身侧坐下,伸出手来,将我拥住。 我呼吸停滞了片刻,开始挣扎,用拳使劲砸他。 纥干承基的胸脯和臂膀坚实得像铁,我砸得手疼,他却没感觉一般,反把我扣得更紧了,紧得近乎窒息。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这时纥干承基却说话了,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低沉,像一个初解人事的邻家男孩:“让我抱一抱吧,容书儿。我只抱一抱你,一定不做别的!” 在那样铁的手腕里,再多的挣扎只是徒劳。我无奈地抬头看向纥干承基,又恨又怒。 纥干承基却只是闭着眼,什么也不说,只有一颗心,正在我胸前砰砰跳动着,连躯体,也随着心跳微微颤抖着。 我忽然间就明白了。 这个骄傲倔强的少年剑客,只怕,只怕是对我动了情了。 第二十九章汉王 把我捉了来,这么着气我逗我。这人喜欢人的方式,也够特别的。 觉出他没有恶意来,我微微松了口气,不再挣扎,由他紧抱着。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我淘气的表弟在逗我玩儿,又打什么紧?这样想着,倒也不很难受了,连滚到眼眶里的泪花也缩了回去,默默筹谋着脱身之法。> 纥干承基果然没做别的,只是一味抱着我,轻嗅着我发际味道,便似已心满意足一般,连呼吸都慢慢低匀起来。 可一直这么拥抱着,对我来说时间却流得太慢了些。我慢慢挪动着步子,想趁他心神渐渐松懈时推开他的手。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咳嗽,伴着一丝压在鼻中的笑意。 我和纥干承基俱是一惊,纥干承基更是身体震了一震,放开了我,脸上露出羞恼之色。 这个不知趣的人,只怕要倒霉了。 我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那慢慢挪过来的一堆肥肉。 真的是一堆肥肉呀,本不算很高的身躯,被周身的赘肉一包,更显出腰如水桶了!哦,那人的腰,如果换了现代的水桶,可以抵得上三四个了! 至于面容,也许蛮富态的,可惜这么一肥,除了胖得像猪,我再形容不出他的特色了。 我以为纥干承基会愤怒地一脚踢向那堆肥肉;而纥干承基最初的眼神,的确像是想一脚踢过去或一剑飞过去。 但他看清来人时,火烧的目光竟如水浇一般恢复沉静,沉静得近乎无情,嘴角也微微翘起,露出嘲讽似的骄傲的笑,掩藏着一股看不出的杀气。 “汉王爷!”纥干承基近前,躬身施礼,冷淡而不失恭敬。 原来这就是那个想占有泣红的那个汉王,有名的好色王爷李元昌。可惜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比起远亲的宗室王爷江夏王来,更要威风许多,居然极少有人敢指摘他的不是。 这肥猪般的汉王正哈哈笑道:“承基,什么时候,也喜欢起女人来了?” 纥干承基微笑道:“我不是一直喜欢女人么?” 汉王笑得有些诡异,道:“我记得,你要过的女人虽多,但事后你总是把用过的女人和你的弟兄们一起分享。这个女人,似乎是个例外哦?你居然一个人悄悄把她带到这里来,看来是打算独占了。” 我的额上沁出汗来,不觉往纥干承基身后闪去。 纥干承基也有意无意移了一步,将我掩到他身后,才道:“王爷说笑了。这个女子,却是我故识,于我有些渊源,自是不能将她与其他女子相比了。” “渊源?”汉王身体虽是肥胖,却不笨重,居然很快挪到我身畔来,细细看我的脸,道:“哦,长得倒也一般,不过,不过倒是有股子书香气。这样的女子睡起来是很有味道的。” 他口中的热气,带着难闻的异味,直喷到我脸上,手也向我脸上摸来,眼里的贪婪之兽欲,丝毫不加掩饰。 我头皮发炸,突然觉得纥干承基这样的人,实在算是个好人。 而纥干承基却只是定定站在那里,有些犹豫和茫然的模样。 我咬咬牙,继续向纥干承基身后躲去,指尖无意触着纥干承基的手,我立刻握住,握得紧紧的。 纥干承基的手有些凉,可我的手更凉,冰凉中带着丝颤抖。 纥干承基的手似乎也抖了一下,然后突然地反握住我的手,几乎将我整个的手都包住,紧紧地包住。 然后纥干承基扬脸笑道:“王爷阅人无数,想来是不屑与承基争这么个小小女子吧。” 汉王大约没想到纥干承基公然承认我是他的女人,怔了一怔,才笑道:“原来,你小子真的动心了。哈哈,可女人只是衣服一般,有又什么好宝贝的?” 纥干承基笑了笑,道:“可这个女人,曾救过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看成衣服的。”隐隐有一丝温度,开始从他掌心传来。 第25章 也许馍镆是争起来香,女人也是争起来美吧,汉王看我的眼神,反而更是灼热了。他捻着漆黑的胡子,吞着口水,道:“承基,看来把她当成你的禁脔了。这就不义气了。” 史载太子李承乾一党,行事荒诞,常派人从民间偷来马羊,又东宫之中,搭起帐蓬来,着突厥衣,仿突厥人,大口吃酒,大块吃肉,甚至找来许多女子,在帐蓬之中集体淫乐。纥干承基作为太子的心腹剑客之一,这些荒淫活动,自然也是少不了他的。 纥干承基低头辩道:“她不是罪人家的女儿,也不是烟花女子,自是不能像以前的那些女子一样对待。” 汉王似在权衡着什么,好久才哈哈笑道:“这里的风景着实不错,等苏勖把花月楼那个女人送来,我也带她来赏花。那个女人,也是个尤物呢!不过在妓院混了那么久,只怕也不是个黄花闺女了,没你手里这个女子有味道。” 他研判地看着我道:“这个女子,你大概还没得过手吧!” 纥干承基有些脸红,不安地看了看我,低声道:“王爷,请放过她!” 他的手把我握得更紧了。对于这个骄傲的剑客来说,求人大概是件很困难的事。可我的心,还是有些冰。也许苏勖是对的,这样的王爷,这样的太子,当权后真的会成为百姓之灾。如果我不是知道了太子必然失败,只怕也要忍不住去帮苏勖,设法扳倒这位东宫储君了。 汉王哈哈笑道:“好,就让你不义气一次。可只此一回哦!” 纥干承基仿佛松了口气。 可汉王的眼睛,还有毒蛇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那淫秽的眼神,仿佛我没穿着衣服一般。 这时有丫环奔了过来,待进不进的。 汉王皱眉道:“什么事?” 丫环道:“外面有位东方公子,说是来接他的未婚妻子容三小姐的。” 汉王和纥干承基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时,我已甩开纥干承基的手,飞快跑出水榭,跑向院门。 耳边传来汉王的大笑:“原来,原来你只是空欢喜一场啊,这女子,看来只喜欢她的未婚夫,并不乐意和你一起哦……” 仓皇中回头看了一眼,纥干承基保持着被我甩出手的姿势,定定站着,有些窘迫,有些愤怒,似乎还有些……伤心? 我什么也顾不得了。 现在我只要找清遥。 这么远而古的时代,能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东方清遥,一个是李络络。 我跑得飞快,不过总算也没有人追我。 汉王那个肥样,跑起来未必跑得过我;而纥干承基,多半也是盼着我逃走的吧。这个骄傲的剑客,其实也只是个仰人鼻息的门客而已,对我虽有几分意思,却连这个猪样的汉王也不敢得罪,枉负了一身好武功了。 我自己动手,拉开沉重的大门。 东方清遥正不安地负手立在门外,焦灼向门内凝望。忽见我出来,忙迎上前来,一把将我抱住,大喜过望。 我埋头到他温暖柔软的怀里,又是委屈,又是激动,呜呜咽咽哭起来。 东方清遥可能预备了对方不放人,要打上一架了,所以带了许多侍从来,此时都在身后立着,看我投在清遥怀里哭着。 东方清遥忙扶住我,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因为是预备打架而来,他并未备着马车,只是温柔地将我抱上马鞍,才自己跃上去,带起缰绳,轻轻拥住我,领头驰去。 这时我忍不住又回头看看那让我惊心动魄了一番的太子别院。 纥干承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门来,默默立在门口,夕阳落在他身上,居然有些凄凉。 第三十章避难 那晚我一回房便卧床歇着,连晚饭都不曾吃。 东方清遥知我受了惊,整夜守我身边,生怕我夜间会做起恶梦来。> 半夜的时候,我睡得够了,抬头看清遥,正移了盏灯到床边来,坐着看书。忽见我醒来,忙微笑道:“要吃什么?我叫丫环们把晚饭热一热拿来?” 我摇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 初夏的凉风习习从半敞的窗棂里透入,凉意丝丝缕缕钻入单衣,居然让我打了个寒噤。 古代的夏日,居然比现在凉爽许多。没有了空调,却多了几分自然和清逸。 如果景谦也能来到唐朝,我们一起就在这里渡上一世,倒也不错。 我不觉望向东方清遥,如果我终究不能回去了,这个男子,会伴我一世么? 东方清遥微笑看着我,道:“想着什么呢?一天到晚,我就是猜不透你的心思。去帮吟容,去见苏勖,去跟踪两个小混混,都是些大家闺秀不会做的事。可你做起来居然还是一番大家闺秀的风度,倒也有趣。” 我低头道:“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奇怪的?” 东方清遥迟疑一会儿,道:“奇怪?有点儿吧。可每个人必然有每个人的个性。你从小吃的苦多,性情便是古怪些也是不希奇。何况你只是喜欢一个人想心思动脑筋而已,又不是什么缺点,(奇*书*网*.*整*理*提*供)只是凡事最好跟我商议商议,相信我,我一定帮你的。” 清遥的眼神好生真挚,真挚得我心里阵阵发慌。 这时丫环把一直炖着的银耳桂圆粥端来,清遥细细吹了,端到我面前。 我就着小瓷勺吃了一口,很是香甜。误落大唐,能遇到这么个知心可意的人,也算是我的幸运了。 一时将粥吃光了,心神已宁妥许多,舒了口气,慢慢起身来,望向窗外一轮明月。 东方清遥从背后慢慢拥住我,我亦半靠在他身上,让他的温暖,慢慢将我包围。 东方清遥在我耳边轻轻问道:“纥干承基,有没有对你怎样?” 我轻轻道:“对我怎样又如何?不对我怎样又如何?” 东方清遥身躯僵硬片刻,把我抱得紧了紧,低低道:“又能如何?我们明日便回洛阳去,见容世伯,请他即刻让我们完婚。从此我们便好好在家呆着,哪里也不去。” 我回头面对着东方清遥,他那专注纯净的眸中,有种沉醉的迷离。 忽然好生负疚。我到现在已经不能分辨,我对他,到底是真的动了心,还是只把他当作了景谦的替代品。但东方清遥,却显然是陷进去了。 不管我想什么,不管我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我是真傻还是假傻,他都决心娶我为妻,而且踏踏实实和我过一辈子了。 但,我真的愿意为他留在大唐吗? 心头忽然如刀割般痛。 我生活着的那美好幸福的二十一世纪,就这么远离我了么? 不,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我忍不住低低说道。 东方清遥一怔,道:“你不愿意和我尽快完婚么?” 我轻轻推开他的臂腕,看着那轮亘古清幽含情的明月,慢慢道:“我,想在京城再玩玩。” 东方清遥茫然。但很快道:“好,你爱怎样,便怎样。只是那纥干承基武功高强,我们以后要小心了。” 可对我最有威胁的,绝对不是纥干承基。 我心头闪过汉王那闪着兽性光泽的双眼,浑身如有毛毛虫爬过。 “汉王,是不是真的很可怕?”我问。 东方清遥有些窒息,道:“你遇到这个人了?” 我点点头,道:“在太子的别院里。” 东方清遥霍然立起,在房中踱了片刻,才道:“他必然对你起了邪心了。” 我苦笑道:“是纥干承基护了我。他比纥干承基还坏许多。” “纥干承基,为什么护你?”东方清遥语中有些试探之意。 “他不能算是太坏的人。而我正好比较了解他的本性。”我简单地回答。 “本性,比如,放过于志宁的事?说真的,书儿,我一直很好奇你一个不出闺阁的女孩,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东方清遥有些苦恼地看着我。 我扬脸笑道:“因为我会算命啊!” 东方清遥显然并不满意我的回答。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满意我这临时找出来的籍口。 但东方清遥的好处是,他无论如何都是个君子,如果发现我不愿意说,即便再好奇,也不会来追问我,而且还会相信着我——也许是等待着有一天,我会自己告诉他所有的事吧。 所以东方清遥只是叹道:“好。我只要护着你平安就好。我足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去知道你的事,你的心。” 心弦颤了颤,我低了头,居然不敢回望他温柔的眼。 “但是,如果得罪的是汉王,我们还是回洛阳的好。”东方清遥思忖道:“汉王的手很长,手下的高手也多,到寻常民居绑走个女人,只怕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愁道:“可我不想回洛阳。就不明白,这汉王,身边美女如云,为什么还这般好色?打了泣红的主意便罢了,居然连容家的女儿也敢动心思。” 东方清遥低头叹道:“官是官,民是民,即便是容世伯,与当今皇弟比起来,毕竟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我沉默。 回洛阳去? 开玩笑!我要去吐蕃,回现代! 络络,络络现在是我去吐蕃的希望,络络在长安! 真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温馨而小巧的卧室里,伸着懒腰,应着母亲唤我的声音。 而大唐,大唐只是我所做过的一个简朴而繁华的梦。 “你的眼睛里,为什么那么遥远,遥远得叫人看不懂?” 第26章 清遥搂着我,喃喃地问。 我没有回答。 清遥也没指望我回答。他只是紧紧搂着我,仿佛一松手,我便会飞了一般。 我的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我要到宫里去!我要到皇宫里去!”我几乎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东方清遥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我拂着鬓角的乱发,微笑道:“我说,我要到皇宫里去,和络络做伴儿。汉王的手再长,敢到皇宫里抓人,我就算他本事了。” “到皇宫去?”可怜的清遥怎么也想不通我的奇怪想法。 “我不要回洛阳,不要回容家。那个地方,我没什么好感。我想再在长安玩一阵。” 说不愿回洛阳容家,倒还是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东方清遥总是猜测我在容家过的日子定然很惨,也不愿意我回容家去,却希望我尽快嫁到东方家去。 可惜他的劝说无效。终于他也只得依从我的办法,决定明日便让络络找个借口,把我接皇宫里去。 如果他能猜得到我的真实想法,会不会把我给掐死,让我永远成为一个飘荡在异时代的游魂? 真的觉得自己很卑鄙。清遥的信赖和怜爱,永远只被我当作了回家的阶梯。 第二天,我让剪碧通过江夏王府的人去联系络络,转去了我的一封信。 第三天一大早,我还在想着络络有没有看到我的信时,便听说宫里来人了。 我忙去前厅看时,却是个满面笑容的宫廷内侍太监,说是带来了淑妃杨娘娘口谕。东方清遥正殷殷接待,又塞了一大包元宝到那内侍袖中,也看不出是黄是白,口中更是笑说道:“大热天的,曹公公走一趟怪不容易。且拿买茶吃。” 曹内侍白白胖胖的脸更是笑得欢了,转眼见我来了,眯起又眼道:“容姑娘果是气度不凡,天下少有啊!怪不得娘娘都听说了洛阳的名门闺秀容三小姐,是才貌双全、贞贤淑德的女子,务要宣入宫中一见哩!” 我便知必是杨淑妃宫里的内侍,忙盈盈道谢。 曹内侍笑道:“咱家还得回去侍奉娘娘,不能久呆。容姑娘便请早做准备,下午便有车马前来相接。” 第三十一章入宫 我们送走了曹内侍,东方清遥却收了笑容,一派失望之色。 我道:“怎么了?”> 东方清遥叹道:“我原以为入宫必是件很困难的事,至少可以拖个十天半个月,你多半便会丢了这念头,跟我回洛阳去。” 我心中歉疚,忙笑道:“我只不过去宫里住几天。如果杨妃娘娘看我不顺眼,只怕今晚便让我回来了。” 东方清遥点头,微笑道:“是啊,我实在是多心了。出宫也不是难事,并不用分开多久的,我居然满心里不舒服,倒叫你笑我小心眼了。” 我一笑低头。清遥并不多心,反是我注定对不起眼前这个优秀善良的男子了。 这时东方清遥忽然“呀”了一声,道:“给曹公公来一搅和,我差点忘了。” 他走到桌边,边去解一只锦锻包着的木匣子,边道:“一早便有人送了这个匣子来,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道:“不会是你跟哪家老板订的货吧。” 东方清遥边打开匣子,边道:“不像啊,我近来似乎没订什么货……啊!” 他忽然惊叫,脸色刷地白了,阵阵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忙上前看时,东方清遥忙推我道:“不是你能看的东西。” 可惜我已经看到了。两个头颅端端正正立在匣里,一个胖胖的,一个面上有清晰的刀疤。脸上居然看不见什么血迹,但脖上平滑的断口处还是一片鲜红。 我一阵头晕。 东方清遥忙扶我道:“我早说了,叫你别看了。奇了,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近来我不曾得罪人啊。” 我却已认出了这两人是谁,也知是谁干的了。 一场惊吓之后,我早把跟踪那两个恶人之事丢到脑后,更不曾将此事跟东方清遥提起。东方清遥虽知我那日行踪奇怪,但心疼我尚来不及,暂时便顾不得问我别的了。 知道这两人曾对我欲行不轨的,除了络络,便只有纥干承基了。那日一出苏勖府,他便在马车后一路跟着我,自是也知道了那两人的落脚处。 这个纥干承基,帮我杀了这两个人,到底算向我示好,还是示威? 我抬头向东方清遥苦笑:“我是不是一个很会惹祸的人?” 东方清遥疑惑道:“你是说,是说这两个人,跟你有关?” 我不想什么都瞒这个一直对我真心实意的男人,如实道:“那个纥干承基,对我很奇怪,上次你们救我时,便是他放走了我;这次汉王来了,也是他在帮我;至于这两个人,是曾经想欺负过我的人。” 东方清遥也苦笑了:“看来我夫人的魅力不小。” 我算是他夫人吗?我也不知道,只得报以一个微笑,随即起身,去收拾一应的入宫随身之物。 想来东方清遥心里,对我入宫实在心不甘情不愿。可惜他是清遥。一个很少会对人,尤其是很少会对我说不的人。 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不能与他共渡一生,会不会也成为一种怅然? 我分辨不出我的情绪。 事实上,清遥几乎整个上午都腻在我身边,除了亲热,便是罗里罗嗦说着宫里的礼节,和各种的注意事项。 从没觉得男子会这么罗嗦过。 正有些不耐烦时,清遥忽然说了一句,叫我半天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书儿,一定要记得,如果见到皇上,离他远点。” 我奇怪道:“皇上很可怕么?他可是千古难得一见的贤君。” 东方清遥道:“再贤明的君主也是男人,而且是后宫里说一不二的男人。” 他的眼里,竟明显有种醋意和担忧。 我笑道:“我没那么好吧,况且皇上年纪也不轻了吧,难道还担心我会成他的妃子或什么妾室?” 东方清遥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道:“是有些担心。你我虽是定过亲的,可皇上一旦喜欢上哪位,也是顾不得人伦的。”他压低声音道:“宫里除了位杨淑妃,还有位淑妃的堂妹,人称小杨妃,没有封号,却受着妃子一般的待遇,听说原是当年齐王李元吉的遗孀。齐王乃是皇上的胞弟,也是死于玄武门之变。” 说到玄武门,东方清遥面色更沉了,居然安静地在一旁发了阵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吃罢午饭,已不能如往常一般小憩半小时辰了,有些坐立不安的在庭院里徘徊。 剪碧道:“姑娘今日似很不一样呢。” 我扭头道:“怎么了?” 剪碧嘻嘻笑道:“以往姑娘很沉静温柔的,今日却浮躁。是不是要见淑妃娘娘,心里紧张?” 紧张?我紧张什么?所谓荣华富贵,名誉地位,于我而言,全然如过往云烟一般。 不是因为我超脱,而是因为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荣华富贵。 我在这个时代所能留下的感情,和这个时代对我所能留下的感情,根本是一场空,风一般地虚无。 皇上也罢,杨妃也罢,甚至清遥也罢,苏勖也罢,都将会成为我最遥远的记忆。记忆而已。 既然早知是记忆,我又岂肯花上太多心思,去将记忆细细烙进心中? 不必太投入。相信我这所谓的穿越,只是一场奢华的游戏。一场奢华得把自己灵魂搭进去的游戏。 入宫的车马终于来了。 除了外表华丽些,车厢内的装饰,甚至未必比得上清遥为我备的马车。 驶不多久,前方已见青色的城墙高耸,和无数间楼阁亭台的翘檐,在阳光下闪着朝气蓬勃的灿烂光彩。 皇宫共有十门,马车由北驶入,却未走大名鼎鼎的玄武门,而是走了北方的另一宫门安礼门。过了安礼门,沿着石板精细铺就的大道,一路向前驶了一段,又有人接上来,将车马换作了一乘碧青小轿,由前去接我的内侍引着,从一处侧门直抬了进去。 远远,已闻得一阵女孩儿的格格笑声,其中的一个,分明是络络的声音。 我忙掀开轿帘,四处看时,却只见那柳烟荫荫,丝若垂金,隐隐掩了一池圆荷,亭亭荷叶,盈盈莲花,在风中招摇摆动,却瞧不出那笑声从何而来。 知是必近杨淑妃住处了,我也不敢大意,捺下好奇心,在闷热的轿中端坐着,让轿夫一步步走向杨妃娘娘所住的风华院。 果然,不久,轿子便打住。有女子在问:“是容姑娘到了吗?” 引我来的内侍道:“可不是么。娘娘可曾醒了?” 女子道:“醒了有一会儿了,正念着见见容姑娘哩。” 内侍恭谨将轿帘拉开,一个长相秀气的宫女微笑着见了礼,伸手扶我下车,道:“容姑娘,请这边来。” 我应了,缓缓起身,随了宫女前行。 入了院子,又引进了一间极清华的屋子,香炉里不知熏了什么香,气味芬芳,又带了些薄荷的清气,并不使人困顿。淡淡的香雾自顾在萦绕着,围着一个懒懒梳着长发的贵妇人,把她本就端丽的容貌幻得更是贵气超俗,一头乌发,在香雾里透着亮泽。 我忙上前行礼。 实在该谢谢在江夏王府那些教导络络的老师,把我本来学不来的唐朝礼仪,特别是宫廷礼仪,教得极是仔细。我的礼数无可挑剔,看起来俨然是个进退有据,举止端雅的大家闺秀了。 杨淑妃很惊喜地看着我,道:“怪不得络络那丫头整天念你的好,果然是个好孩子。 第27章 远远看着,竟像个仙女似的。” 第三十二章戏莲 我看着杨淑妃的面庞,虽已不再年轻,眼角处甚至有着细细的皱纹,面色也甚是苍白瘦怯,但眉宇清丽,一双蛾眉似蹙非蹙,即便含笑之际,也有丝淡淡愁意,叫人不由不心生怜惜。所以我微笑道:“娘娘才是丽质天生,我见犹怜哩,再看不出是两位成年殿下的母亲。” 杨淑妃轻轻挽住我的手,让坐到她身边,目光更是温暖,道:“好,我瞧你的模样,倒与我年轻时有几分相像,近日便和络络她们一起,在我这里住着吧。”> 杨淑妃回头问宫女道:“络络她们呢?” 那边宫女微笑回道:“还在莲花池子里玩哩。络络姑娘声音好大,在院门外都可以听得见她大呼小叫了。” 杨淑妃点头,疲倦地叹息道:“络络是那样的孩子,恋花却太嫩生了点。两人性情匀一匀,络络学着点女孩儿的羞怯,恋花多一点络络的开朗,只怕就更好了。”恋花想来就是那个被长孙皇后认作了干女儿的那位宗亲小姐了。 坐了片刻,盏茶将尽,杨淑妃的精神似好些了,眼睛清亮清亮的。 “你跟那两个女孩年纪相若,也去玩玩吧。”杨淑妃笑着冲我道。 我微笑道:“娘娘,你何妨也出去走走,只怕精神会好许多。” 杨淑妃想了一想,慢慢扶住宫女的手站起,道:“罢,一起去瞧瞧那些孩子吧。” 我随了杨淑妃身后,一路分花拂柳,慢慢走向莲池。到了阁外,才觉有些夏日的闹意,连午后的风吹在人身上都觉得有些头晕。知了的叫声开始在这里那里响起,有几个小太监拿了竹杆儿,只在风华院周边赶着,看来是特地安排来驱赶知了,以免蝉声惊扰了杨妃娘娘休息。 立到柳荫之下,果然看到络络了,正和几名女子在两条小舟上耍闹,大半个身子都掩映在粉红嫩白的莲花和碧绿欲滴的莲叶之中,更衬得脸似满月,晕若灿霞。 我欢喜叫道:“络络!” 络络一听我的声音,立马站了起来,站到舟头往我们所在的柳荫下张望。一时看到我了,兴奋地叫着:“书儿,”已一脚向前踏出。 没等我惊叫出声,只闻扑通一声,络络已一头栽到水里。 一旁舟上的女子们纷纷大叫,忙靠近去救时,络络已将头浮了出来,吃力向岸边游来。 杨淑妃急急道:“这个孩子,胆也忒大,居然不上舟去!她的泳技很高明么?” 络络的泳技是不是高明我看不出来,但络络浑身浸在水里我却是看得到的。 担心之下,我忙忙踏入水中,直到没膝处,才站住,立在水中将手伸向络络。 络络终于回到了岸上,一边呼呼喘气拧着衣角的水,一边道:“早想下去游个畅快了,可巧得了这个机会!” 我的鞋和裤角自然也全湿了,哭笑不得看着络络兴奋的脸。 杨淑妃敲了敲络络的头,道:“快回去换衣服去。不亲眼见到,真不信咱们皇家还有那么淘气的丫头。” 这时两只载满荷花的舟儿也靠了岸,几个女子也下了舟,其中三位是由人扶着的,显然是主子了。 三个女子年纪仿佛,都是十五六岁模样,当先一位气质高雅,眉宇之间一股儿书卷气,但鼻梁挺直,又透着丝倔强;第二位容貌美丽之极,眼睛媚人夺目,嘴唇粉嘟嘟的,甚是机灵可爱;第三位慢慢走在最后,一副羞怯怯模样,却也异常清秀。 但见这三名女子一字排开,齐齐向杨淑妃行礼。 杨淑妃微笑道:“徐才人,武才人,你们不必多礼,爱哪里玩哪里玩去。恋花,你正好来见见这位容姑娘。便是络络一再提起的容家三小姐容书儿了。” 恋花便是最后那个羞怯怯的小姑娘了,她腼腆地冲我笑了笑,拉着我手道:“络络提了你好多次了,说你学问好,琵琶也弹得好。” 第一位那气质高雅的徐才人淡淡笑道:“可不是,刚刚才跟我们夸你来着。人们都说钦佩一个人是五体投地,但容姑娘叫她一声,却成了五体投水了,自然比五体投地更了不起了。” 众人哄然大笑,连杨淑妃都笑了起来,但即便杨妃大笑之际,她的眉间流露的,仍有股忧伤的气息,蝶翼般深重的睫毛下,若有情,若无情,说不出的妩媚。 络络撅起了嘴巴,道:“有什么好笑的?不过游水而已!” 那看来机灵可爱的美貌女子,一手拉起络络,一手拉住我,道:“两位妹妹还是快去换身衣服吧。这么个热天,姑娘家很容易着凉的。” 络络笑道:“还是武才人最好,人厚道。” 我听到武才人三个字,忽然打了一个机伶。 武才人,可实在太熟悉了。武则天最初在宫里的册封,可不正是才人!这位至尊红颜,不知给拍过多少次的电视电影了。我真是想不知道也难。 不过,那个心机深沉,手腕了得的则天皇帝,会是眼前这个机灵善良的小女孩么? 武才人见我看她,冲着我一笑,纯洁的黑眸子弯作了月牙的模样,好生可爱。 我不由一笑。真是不枉穿越这一次了,连武则天都能见到真人,只怕下面该见到唐太宗李世民了吧。 正这么想着,已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这里好生热闹!只怕络络那丫头又在闹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众人均是一惊,忙忙下拜,齐道:“参见皇上!” 我尚未及看到皇上,忙勉强随了众人拜倒,只是裙角绣鞋早湿了,未免不自在。 而络络衣衫湿透,沾在身上,更是狼狈,拜倒之际自是万分尴尬。 李世民显然看到了络络,道:“那,那络络怎么了?是谁不小心服侍,居然把络络掉到了水里?” 络络红着脸道:“嗯,嗯,络络采荷花给皇上瞧哩,却掉水里了。” 李世民道:“啊,倒是朕的错了?” 络络道:“络络为皇上采荷花,掉在水里,总不成是络络的错吧!” 李世民朗笑道:“哦,那就算是朕错好了。快起身来,到淑妃房里换身衣裳吧。咦,那个女孩子,是谁?” 杨淑妃道:“是络络的朋友,络络一定要我找了她做伴,也是个好姑娘呢。” 李世民笑道:“哦,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我忙又行礼道:“民女参见皇上。” 这时我也抬起头来,看向李世民。 这个千古称道的贤君,长得果然甚是英武,年纪虽是大了,依旧俊逸开朗,举止大度,自有一番帝王气象。他的身后,除了宫女太监,另紧随了一名少女,也与我们年纪相若,容貌不俗,只是看向我们之际,眼神一派冷冽,似极高傲不屑一般。 李世民看了我一眼,“咦”了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女儿?我怎么瞧着在哪见过?” 我微笑答道:“民女容书儿,家父洛阳容锦城。” 李世民显然一怔,喃喃道:“锦城?他现在还好么?”他的目光悠远,显然对容锦城记忆深刻,且情谊不浅。 我道:“悠闲田园里,自在陶朱公。” 李世民哈哈笑道:“悠闲田园里,自在陶朱公!说得好!他果然是趁了愿了,生了这么个千娇百媚冰雪聪明的女儿!只怕,你的母亲,必是当年的洛阳名媛梅大小姐了。” 我嫣然笑道:“那正是先母。” 李世民似有些惊叹道:“这么个皎然如月的女子,与络络这孩子在一起,倒也相映成趣。” 杨淑妃道:“且先让她们换过衣衫吧,虽是天热,湿衣服在身上捂得久了,总是不好。” 李世民微笑,道:“好,我也正要去你那里走走。” 李世民挽了杨淑妃,带了我们起身便去。徐才人、武才人忙跪送不迭。 络络却不忘了从舟里抓了十余枝荷花来,递给宫人持着,道:“我们带风华院里插去。” 入了风华院,我和络络俱将衣衫换了,重新梳了妆。出来时,风华院几个大白瓷瓶里,果然插上了荷花,素白的,粉红的,朱红的,淡紫的,盈盈衬在屋里,娇滴滴地随风摆着,传递着丝丝的夏日清凉。 李世民与杨淑妃对面坐在榻上,榻上琉璃盘里放着冰水镇过的西瓜,二人正边说笑着,边用竹签穿了西瓜来吃。下面另设了二榻,亦放着西瓜。那随着皇上来的少女,以及在莲池和络络等一齐玩耍的恋花,却分别各据了一榻坐着。 第三十三章暗谏 我们缓缓上前拜见了皇上与杨妃娘娘,李世民笑道:“没有别的人,不必拘礼,过去坐吧。” 恋花远远见了络络,怯怯的眼睛便亮了,此时更把手掖在袖中,悄悄地招手。> 络络笑一笑,正要走过去,忽然凑我耳边道:“你去跟恋花坐吧,那个平阳郡主,架子不小,我去和她坐。” 我才知那随了李世民来的少女,便是那个准备当吐蕃王后的平阳郡主,看她的气派,倒是挺有王后架子的。想来恋花便是那位李世民瞧着喜欢留下来的另一个宗室女子了。 络络果然走向了平阳郡主,笑道:“郡主,我们坐一块儿吧。” 平阳郡主用眼扫了络络一眼,才往一边挪了挪,慢慢用竹签挑住瓜儿,小口小口尝着。 络络向我做了个鬼脸,捏起竹签挑那大块儿的往口中送。 我一笑,坐到恋花身旁。 恋花似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浮起笑容,取了一块很大的瓜瓤,递给我道:“容姐姐,吃西瓜哦。” 第28章 我谢了,提起瓜来慢慢吃着。回头看平阳郡主,正微带厌恶地看着络络。 络络风卷残云,已将西瓜吃得差不多了。 杨淑妃一抬头,也见到空空的西瓜盘了,不由笑道:“络络,这么喜欢吃西瓜?” 络络道:“哦,我只是渴得厉害。在舟上时便渴了,只顾玩,也想不起来要喝水。” 杨淑妃回头吩咐道:“再去取瓜来。” 李世民道:“取两盘给这两孩子吧。络络别争平阳的,等她去了吐蕃,再吃不着西瓜了。” 络络奇道:“吐蕃没有西瓜么?” 李世民沉吟道:“吐蕃那里,大概是不产西瓜的。” 我心里却是沉了一沉。叫络络别争平阳的?平阳要去吐蕃? 我故作不解地问:“平阳郡主,去吐蕃做什么?” 我问得虽是唐突,但李世民看我的目光却很是慈爱,多半还想着当年“父亲”容锦城的相助之德吧。他叹息般道:“吐蕃的赞普,也就是吐蕃的王,已经臣服我朝,特派了他们的大相来向大唐公主求婚。这事,却不好不答应。“ 平阳郡主面色微变。 杨淑妃忙道:“虽是嫁得远了点,可毕竟是一国之母,将来必是极尊贵的。” 我微笑道:“是啊。平阳郡主雍容华贵,有松竹之节,必能胜任一国之母。” 平阳郡主端起茶盏来,露出淡淡笑意,看我的眼光居然有了一丝暖意。 络络很有些不屑地模样继续吃瓜。 李世民却微一沉吟。 可见得平阳郡主虽是高傲,却未必有才。松竹之节,虽是清高挺拔,但宁折不弯,又何以统率后宫,母仪天下?我虽未见过长孙皇后,但想来一个能留下三十卷《女则》用以教人的女人,一个能在成群皇宫女人中安之若素稳居后宫的女人,一个能让一代天骄的李世民铸高台日日对着昭陵痛哭的女人,绝不会是个孤芳自赏倨傲任性之人。我隐约的挑拨之意,这位自负的郡主居然全未听出。 倒是杨淑妃慢慢端起茶来,啜了一口,道:“好茶,入口回味绵长,提神得很。” 我继续道:“何况汉王爷与太子素来交厚,汉王的金枝玉叶入了吐蕃,对太子日后兴盛大唐,必是大有助益。” 李世民蓦地目光灼灼,对我射出凌厉光芒,全然不同方才的慈爱温和。 我的这话其实更是挑拨得厉害。 我就赌一赌,赌史上所载是真的,李世民虽立承乾为太子,心中却偏爱魏王李泰,对太子极是不满。 如果他有废嫡之心,他又岂肯让太子的羽翼在纷扰了多年的边疆留下一个心腹大患? 李世民显然有反应了,但他突然现出的天子霸气着实让我吃惊,连杨淑妃看我的眼神都有些担忧。 我的心砰砰直跳,却尽力装作不知道一般,也端着茶杯饮着,一面又欣赏着瓷杯。——其实这个白瓷杯又有什么好欣赏的?唐代制瓷业并不发达,所能制的瓷器,无非青瓷和白瓷,再加上低温烧制的唐三彩,跟现代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瓷器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而且这些瓷器通常都是很贵很贵的,只有官宦富贵之家能用得起。至于普通人家,只能用陶制品作为日常用具。 李世民凌厉的眼神在我脸上转来转去,终于道:“容锦城的女儿,果然不同一般啊,只怕和你父亲一般的聪明。” 我惊诧道:“皇上,您说书儿聪明么?书儿不敢!” 我慌忙伏到地上,磕头道:“书儿年轻,是不是说错话了?” 络络不吃西瓜了,忙道:“书儿说什么了?” 李世民瞪了我半晌,才转过脸色来,笑道:“没什么,我只说书儿聪明,快坐下吧。” 络络忙拉了我坐下,道:“书儿很懂规矩的,又比我聪明十倍。” 李世民叹道:“是啊,聪明的孩子。” 他拂了拂袖子,道:“朕且去书房,淑妃,这几个孩子你就多费心。尤其平阳,她每日的功课,绝不能少。” 杨淑妃起身送道:“皇上放心,平阳的老师,都是本朝最好的。平阳进步也很快的,连吐蕃话也能听懂一半了。” 李世民道:“吐蕃话会不会倒也不急,到那里时日久了,自然便会了。倒是忠君节义,还要多教教,朕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李世民说最后一句话时,已经走到了门外,又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在地上跪送的我。 我的背上不由冷汗涔涔。 小小心计用到大唐皇帝身上,而且是英明神武的唐太宗身上,我是不是活腻了? 可我只是想络络能代替平阳去吐蕃而已。 平阳郡主如果去吐蕃才是错误。我要把历史扭回它该走的方向。 但我从来不曾干预过历史,为什么文成公主入藏的史实,会变成平阳郡主入藏? 百思不得其解,也便不去求解了。 且和络络、恋花一起吃西瓜。 至于平阳郡主,她虽身份高贵目无下尘,我却也懒得理她。 不仅是因为态度,更因为想到她去吐蕃,会打乱我所有的计划,便有些天生的敌意了。 无论如何,络络才该是文成公主,才该是去吐蕃的那个人。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不能去,那么,我便想些法子,一定把络络和我一起送到西藏去。 那日起我便和络络、恋花一起在风华院住着。平阳虽是傲些,不太理睬我们,但我们三人一起,已是十分热闹,便不在乎她的冷淡了。何况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怎样做一个吐蕃国母,能闲下来的时间少之又少。 络络很庆幸似的道:“幸亏没选我去联姻,不然天天给这么逼着,还得给逼死呢。” 我怔了怔,道:“络络,你不愿去吐蕃当王后么?” 一直温柔怯怯的恋花笑道:“做王后虽是风光,可从今后再不能见父母家乡,未免太冷清孤凄了。我才不愿意去哩。” 我问络络:“你不是很想做一番事业么?以大唐公主的名义去做吐蕃的王后,很威风的。” 络络道:“做王后是威风……只不过做吐蕃王后却离家太远了。从此不见到父母家人,难受得很哩!何况,我只要一想着得像平阳郡主一样,不得不学这学那,甚至还天天板着个脸,端起公主的架子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道:“谁说王后一定要学这学那?只在宽厚待人,与人为善,能服人心,便是够了。” 络络嘻嘻道:“书儿好象什么都知道……如果书儿肯跟我一起到吐蕃做伴,去做个王后倒也是不错的。” 我笑道:“那我便随你一道去吐蕃。” 第三十四章定计 络络哈哈笑道:“我们说得有来有去,好象这吐蕃王后就在我们囊中一般,要去便去,说不去便不去,如果叫平阳听到,只怕早就笑话死了。” 恋花也微笑道:“是啊,我们也是没事尽在胡思乱想了。”> 络络点头道:“想想倒也是不妨的。” 我哼了一声,道:“只要我们想去,吐蕃,我们一定能去的。” 络络嗳呀叫道:“书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上人在吐蕃,一定要到那连西瓜都没有的地方去?那你的清遥哥哥不是哭死了?” 我伸手扭她脸。 络络边躲边乐得拍手道:“可不是我说中了?我告诉东方清遥去!” 恋花笑得脸儿红红如苹果一般,道:“书儿姐姐,你可万万不能去吐蕃,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没什么比这幸福了。” 我歪头看向这个小小清秀女子,笑道:“看来谁若能娶到恋花这样的女子,才是最幸福的。” 络络道:“我性情粗糙了些,恋花却太怯弱了,都不如书儿气度清灵,聪慧不羁,咱们的这个美人儿,这里再没人能比得上。” 恋花也看着我,居然一样的羡慕之色。 我哭笑不得,道:“我有这么好么?” 恋花和络络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我真的有些飘飘然了。 是哦,我是二十一世纪落入唐朝的灵魂,便是从进化论来看,也应该比他们多进化了一千三百多年,何况我对唐朝的历史虽不十分了解,但大致的历史走向还是相当清楚的。倚仗这些知识,玩转大唐并非不可能哦! 我不由微笑。 络络会成为文成公主,便如我一定会回到二十一世纪那样。 如果络络不能成为文成公主,那么,就让我助她一臂之力吧。 自此,我每日跟着恋花、络络在宫中游荡,宫中上下人等,大多混熟。我收的礼物虽没有络络和恋花的多,却也不少。 我对礼物不感兴趣,只是趁了杨淑妃高兴时,把剪碧也弄进宫里来,却是让她有机会时帮我联系东方清遥。 我要清遥查清吐蕃使者、大相禄东赞的住处,并设法结识一些禄东赞身畔的人物。 东方清遥不解,我只简单回答一句:我正为自己一个姐妹的前途打算,请他务必帮忙。 东方清遥自然想到络络身上。他与络络并不熟悉,必然以为络络想做吐蕃王后。既然是我执意要帮忙,他自然一力成全。以他皇商家庭的出身和精明,很快告诉我,他已和禄东赞所在的使馆的礼部官员打好了关系,叫那官员在禄东赞面前盛赞皇室女子李络络风华高贵,气度超群,已列入三位吐蕃公主的侯选名单之中。 让禄东赞知道了络络这么个女子口碑极好,是我行动的第一步。有了这一步,只要让禄东赞同时见到了络络她们三人,相信那传说中智谋超群的禄东赞一定会选择络络——恋花不必提,太羞怯柔弱了一些,很难让人和一国之母联系在一起;而平阳郡主,太过目无下尘的骄傲的大唐公主,大约吐蕃也消受不起。 第29章 何况汉王在朝廷上的声誉不佳,未必不会连累到人们对他女儿的不信任。 让禄东赞知道汉王的劣行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我的第二步,就让清遥找了个村妇来,算好禄东赞的行踪,很凑巧地在禄东赞到来之时于路上哭闹,骂着汉王抢占民女,打伤老人,当然顺便不忘提到一句:汉王的女儿就要成为吐蕃王后了,以后汉王的气焰更是没人制止得住了。 即便禄东赞对汉王的行径不感兴趣,但提及到他们国家的王后,绝对不可能不注意,也绝对不可能不去打听打听这父女的为人了。 这两步都安排妥当了,我才舒了口气。 下面,便是找机会让禄东赞见见络络了。 这个机会,找起来可真不容易。我思忖了许久,都未曾想到什么机会,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听外面风声,离正式册封入藏公主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不觉有些焦躁。 好在禄东赞得了些风声,多半也在重新考虑他们的未来王后人选,居然也不曾催过大唐皇帝。 络络和恋花见我有些闷闷不乐,大是不解。 这日我正坐在紫薇花下发呆,两个女孩子已飞跑过来,道:“皇上叫我们哩。” 这些日子住在李世民最宠爱的杨淑妃那里,和李世民照面次数已是不少,听得李世民要见我们,也不吃惊,站起来便跟络络、恋花一起去。 这次李世民却没在风华院里,而是和御花园一处凉亭里与一个青年下棋。 那青年身形丰伟,面貌英挺,嘴角含笑,玉带蟒袍,紫金头冠,甚是卓逸高贵。 李世民的心神一半在下棋,另一半却在打量着青年,目光里有忍不住的欣赏满意。扭头见我们来了,笑道:“不要多礼了,一旁坐下。泰儿听说你们几个妹子在,执意要见一见,便唤了你们来。” 我才知这青年便是魏王李泰,太子李承乾的亲弟弟,也是东宫储位的最大觊觎者。他要见我们做什么? 李泰正拈了一粒黑子,待下不下,见我们来了,忽地掷子于案,笑道:“父皇棋艺,国手无双,泰儿万不能及。这一局,却又是输了。” 络络笑道:“早听说四哥哥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原来下起棋来还是敌不过皇上。” 李泰指着络络道:“那是自然。这位一定是江夏王家的络络妹妹吧,果然人比花娇,气度不凡。想来江夏王叔叔身为礼部尚书,从小必对络络妹妹教导有方,才让妹妹如此慷慨有度,风流大气,见之忘俗。” 皇家子孙众多,络络长居江夏王府,因此这远房的一对堂兄妹,竟不曾相见过。 我见李泰盛赞络络,心下疑惑。老早就有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李泰与络络素未谋面,没事大拍马屁,却不知为了什么。 络络却在乐得格格大笑,道:“我素来行事任性,哪比得上平阳姐姐那般高贵绝俗?” 李泰笑道:“世间可人意的,却多半是妹妹这般善解人意,行事大度之人。” 我蓦地明白了李泰的想法。 李泰,念念不忘的,当然是他大哥的太子之位。 我能看得到平阳郡主与吐蕃联姻对太子的益处,他又怎会看不到? 如果能有机会不让平阳郡主去吐蕃,他自然也要尽力阻止她去的。 既然要阻止平阳郡主,就要另选一个合适的去吐蕃的人选了。 恋花那般娇怯,自是不合适;络络出身皇家,是谨小慎微不干预任何立储大事的江夏王之女,为人侠义大度,还会些武功,要说入吐蕃,应该还是合适的。 至于她性情是否冲动急躁,行事是否进退有据,倒是其次的考虑。 我眼睛亮了。 谁当太子我不关心。但谁能让络络去吐蕃,无疑便是我的盟友。 这时李泰又将眼睛投向我和恋花,笑道:“这两位妹妹也漂亮得紧。怪不得淑妃娘娘这般喜欢。” 我们忙见礼道谢。 李泰的目标不在我们身上,和我们略一寒暄,便又去与络络说话,却是尽挑着络络的好处问,比如谈络络父亲谨小慎微的个性,络络本人对平民的同情,敢打抱不平的侠义,处事的大度和不拘小节。 我打赌这个李泰一定细细调查过络络的性情,才能将她的好处一一说出,看似在赞扬络络,实际上多半是说给在一旁喝茶赏景的李世民听。 这时有小太监来了,面色有些惶急。 一时拜倒在地,李世民忙问道:“你不是徐才人那里的?什么事情这般慌张?” 小太监答道:“徐才人方才突然心口绞痛,痛得把午饭全吐出来了,这会子还是在疼呢。” 李世民啊了一声,忙起身便走。 李泰已急急道:“还不去请太医!” 小太监道:“已经去请了。” 第三十五章出游 李泰点头道:“好,你们且去看着,有什么事赶快通知我。” 络络道:“徐才人病了么?那我们也得去瞧瞧。”> 我拉住她,道:“现在一定正忙乱,我们且等等消息再说吧!” 李泰不去,显然一来为了避嫌,二来也为不想添乱着想。 见他正往李世民走的方向眺望,我走过去,微笑道:“魏王殿下很关心皇上啊。” 这自然是句废话。即便李泰关心的只有皇位,他现在也只得先关心皇上。 李泰看了看我,笑道:“为人子者,焉能不为父皇分忧?” 络络道:“我却也想我父亲了,在皇宫住的日子够久了,什么时候我还是跟淑妃娘娘说说,还是回家去的好。” 李泰怔了怔,道:“才入宫几时,倒倦了。” 恋花道:“我也有些闷呢,一直窝在宫里。”她虽是皇室宗亲,可父母俱无,在叔叔婶婶身边长大,想来日子绝不舒服,如果不是因着皇后当年另眼看待过,只怕更是难受,所以她只是觉得闷,并无想家之念。 我笑道:“其实何必一定回家去?完全可以偷偷出宫去逛上一逛,再偷偷回来便是。” 络络一听出宫,乐道:“好主意。咱们偷偷儿出宫去,玩上一圈再回来。“ 李泰在一旁听着,眼睛忽然亮了,他瞧着我笑道:“你们原不是宫里的,出去又有何难?你们换上宫女的衣裳,拿了我的令牌出去,就说是我府里的,自然就畅通无阻了。” 我故意在李泰面前说出宫,原本想点醒李泰,让他趁机抓机会让禄东赞见见络络的,突见他如此积极,心中纳闷,莫非他已经猜出我的用意,打算帮我实施不成?可他又怎会知道我打着络络去吐蕃的主意?难道东方清遥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这个李泰,也未免太聪明了。 只听李泰道:“听说明日东城的菩提庙大佛开光,届时一定很热闹,我也打算去看一看哩。” 络络拍手道:“真的?”眼睛里顿时光彩夺目。这个小祖宗,提到玩乐,没人比她更开心了。 李泰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居然直接递给了我。 我怔了怔。为什么给我,而不给和他关系亲厚得多的络络? 不过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出去就成。 想把禄东赞引去看看大唐公主,他们的未来王后,想来绝非难事。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我不由笑了。 晚上便打听到徐才人已无大碍,但皇上并不放心,那日便留宿在徐才人处。这徐才人闺名一个惠字,估计就是李世民在长孙皇后去世之后一直宠爱着的那个徐充容。徐充容身体不佳,在李世民病重时开始拒绝医治,李世民死后没两天便郁郁而终,唐高宗后来追封她为贤妃,也是唐宫城比较贤德的女子。 可惜长孙皇后明月在前,大唐的后宫风光,都叫她一人占尽了,徐才人再好,也是万万比不了,能为唐朝正史记载,已属难得了。 料想明日皇上多半还会在徐才人处,不至于会来风华院。我们出宫,倒是机会极好。 我和络络、恋花计较了半天,一致决定明日出宫去。络络本是活跃,早想了几百个想去玩的地方;恋花却只微微笑着,看她在一旁比划,却没甚主意,等着络络和我拿主意;我料想李泰叫我们去东城的菩提庙,一定是有他的主意,至少于目前看来,他与我是友非敌,所以我提议去东城的菩提庙。 “听说庙会很热闹,那个大佛又极大的,我们便去那里吧。”我说。 一个有几百个主意,另一个完全没主意,所以最后当然是听了我的。 晚上,我们便叫贴身侍女备了更换的衣裳,偷偷藏在掖庭宫中。 我却多做了件事,就是叫剪碧帮我送了封信给清遥,叫他设法通知禄东赞,皇家三位公主,明天会微服出游;又叫他暗备了一辆马车在掖庭宫外。 我在二十一世纪坐车是坐惯了的,实在不习惯到哪里都用两条腿走的。何况络络倒也罢了,恋花那娇滴滴的模样,能经得起走多远的路?马车虽是又慢又颠,却比两条腿走路要好太多了。 第二日,果然打听到李世民一下朝便去徐才人处。 杨淑妃闻报,有些失落地叹口气。 想当年,她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可岁月不饶人,现在要她跟那花朵似的徐才人武才人比,却是万万比不过那种新鲜妍丽了。李世民能到现在还时时来伴着她,已算是个有情的了。 我们便跟杨妃说,要去看看徐才人,再四处走走,杨淑妃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 我们退了回去,一溜烟跑向掖庭宫,换了宫女服色,直奔西门。 第30章 西门是皇宫十大门中唯一没有正式命名过的,处于最没地位的掖庭宫的西端,守位相对许多。我们拿了魏王李泰的令牌出去,居然毫无阻碍步出了宫门,连个盘问都没有。 我疑心这多半与魏王李泰目前的得宠有关。想来平常他和他的下人来去皇宫也是极频繁极自由的。 循规蹈矩地慢慢出了宫,一离守城官兵的视线范围,我们便跳了起来,三个女孩抱作一团,又跳又笑。倒有些似小时候偶尔逃学,跟着学兄们抓螃蟹那般刺激开心。 在我和东方清遥约定的地方,果然有辆马车歇着,车夫持着马鞭,脸上盖了斗笠,看来等了许久,在打瞌睡了。 我敲了敲车辕,问道:“这是东方家的马车吗?” 那人答道:“是容三小姐的马车。” 这声音却好生熟悉。 我心头疑惑,一把扯开那人斗笠,果是清遥挂着暖暖的笑,温柔地看着我。想来听说我出来,宁愿扮一回马夫,也不肯放过和我相处的机会了。 “你作弄我!”我顺手捶了他两拳。 络络哈哈大笑。 恋花藏在络络身后,问道:“这位便是姐夫?” 东方清遥听到恋花叫他姐夫,大是快慰,道:“是啊,你是恋花小姐吧,等我什么时候,帮你做个媒,也说个大官家的公子。” 恋花羞得抬不起头来,喃喃道:“我才不要什么大官家的呢。那些公子哥儿脾气大得很。” 东方清遥见她满脸通红,笑了一笑,也不跟她开玩笑了,把我拉上了车,我也忙将络络和恋花拉了上来,舒服地坐到软软的皮垫子上。 “三位大小姐,你们要到哪里去?小人在等着小姐们的吩咐哩!”东方清遥很忠实地扮演着车夫的角色。也好,有这么个车夫,我的心头宁妥了许多。 “东城的菩提庙。快一点儿!”我催道。东方清遥自然早知道我们的去处,只是这事却不能让络络她们知道,否则就不灵了。 东方清遥虽是贵介公子,但到底练过武功,骑惯了马,赶起马车来居然甚是快捷平稳。我们三人缩在车中,换了平民的装束,笑着闹了不久,便听得东方清遥道:“菩提庙已经快到啦!只是前面马车却进不去。” 我忙拉开帘子时,却见前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类小贩早摆出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玩意儿,肆意吆喝着;更多的是游人和信男信女,大多穿着朴素,可也有不少穿着精致的贵族男女,在家人婢仆伴同下指点说笑;甚至也有穿异族服装的,装束看来好生古怪,但长安早有胡民聚居,胡人见得多了,长安平民也不觉得奇怪,照样乐自己的。 只不知那些胡人之中,有没有禄东赞在。 想来,东方清遥既已叫人隐约其辞说了公主出游,李泰那边,多半也会透些吃口风出去,禄东赞应该没有不来的理由吧! 正思忖间,络络已经将恋花拉下车来,又冲我大叫:“书儿,快下来呀!” 我问清遥:“你呢?和不和我们一起去?” 东方清遥笑道:“大唐公主身后多一个车夫陪着,不太像吧,你们还是自己去吧。” 我点点头,忙跟了络络、恋花跑向前去。 走了一段,一回头,车上的东方清遥早不见了人影。多半是不放心,悄悄跟在我们后面暗中保护了。他若刻意隐藏,这么多的游人,想把他从人群中找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三十六章碎琴 路边卖小玩意儿的小贩虽多,但大多东西连我都看不上眼,更别说络络和恋花了。只走到一处卖陶土制品的地方,见到许多捏成形后烧制而成的陶土人儿和动物,上了色,甚觉可爱。络络买了一只陶土的鹰,我和恋花却一齐伸手,抓向一对携手并立的老夫老妻。老头胡子雪白,一直拖到腹下,老太太的头发却还有几丝黑的,咧着没牙的嘴笑着,额上眼角的皱纹多得有点夸张,偏生又有几分娇媚似的,看来极是可爱。 最重要的是,这相依相伴的两个人儿,看来居然是那么般配,无时无刻在传递着白头偕老的幸福信息。> 我和恋花看到对方都伸向了那对陶人,忙各自缩了手,向着对方微笑。 络络道:“这个老头老太很漂亮么?你们都喜欢?老板,我们买两个。” 小贩笑道:“已经卖光了,是最后一个。若想要时,隔几日再来拿吧,我叫人烧去。” 络络失望道:“谁有空天天来啊?” 我看着那对陶制的老夫老妻,心里忽然一阵苦涩。白头谐老,我和谁白头谐老去?异时空的清遥?千年外的景谦? 我把那陶土人儿抢了过来,一把塞到恋花怀里,道:“不是我想要啊,我也是想买了送给妹妹来着。” 恋花抱着那陶土夫妻,红了脸,喃喃道:“姐姐人真好。” 我付了钱,心里叹气。恋花真是个极温柔的好女子,将来不知谁有福气娶到她哩!也不知我能不能见到她幸福的成亲,快乐的生活呢! 正想着到隔壁买上几炷香,忽听得对面的茶棚里一阵嘈杂。 一回头,几个彪形大汉围绕之中,竟是那绝世美貌的称心公子,又将一个女子捏在手里,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明媚,却淫秽无比。 正恨怒时,忽觉称心身旁,有道眼光如刀般向我射来。 我一惊,忙注目时,那隐在大汉们身后端坐着的,竟是吟容! 此时地是很清爽的宫装打扮,肩背俱是外露,显出雪一样的肌肤来,用一层极透的粉纱轻轻罩住。此时发现我看她,眼中的凌厉锋芒立时隐去,很温柔地向我一笑。 那也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瞬间的凌厉锋芒,恐怕只是幻觉吧。 忽然就又觉出了冷。 刺骨砭人的气息,正在前方兴奋萦绕着,似乎是某种异物,正带着冰寒的笑容,欲择人而噬。那是,是散落世间的游魂! 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了。 入了唐朝以来,我的魂魄反似牢固了许多,那些在二十一世纪常出现的欲把我引作同类的鬼魂们再未在我身周出现过。而我上一次见到,还是第一次遇到纥干承基的时候。 我所能肯定的一点,当这些游魂出现时,必然会有人死。 这些异物对于死亡之神的召唤和敏感,根本就在世人的想象之外。 那面目姣好的女子,正在称心公子的手中苦苦挣扎,泪流满面,又向着吟容求援:“泣红姐姐,请念在当日的情分,帮我求个情吧!” 吟容凄怆一笑道:“琴心妹妹,认了吧。我当日在花月楼的地位,不是也和你在飘香楼的地位一般?现在不也是跟了公子?得富贵时且富贵,得开心时且开心,又何须计较太多?”她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隐约的泪光一闪而逝。 我有些气滞。吟容,跟了称心?苏勖不是把她送给汉王了吗?难道汉王又把她转送给称心了? 络络找早耐不住,道:“喂,你那小子,快放开这姑娘!” 我因觉出情形不对,多半会闹出人命来,并不想管这件闲事了,忙去拉扯络络,想劝她不要冲动时,络络已经冲了出去。恋花也踏前一步,秀气的小脸涨得通红,恨恨地握紧了拳头。 茶棚里本来茶客甚多,自称心捉了那女子,胆小的便开始向外溜去,此时更是走得差不多,跑堂的也不敢留,躲到角落用汗巾子不断地擦着汗。只有临街的几个异族茶客,仍自顾自往窗外看着,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谈笑着,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莫非这些异族人,在他们的家乡,早对这些血腥暴力司空见惯,所以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根本就无所谓了? 称心见到我们,大是讶异,笑道:“如果是你们几个来陪我一晚,我倒是可以放了这个琴心!” 络络一指称心,厉声道:“你别以为是太子府上的人,就可以胡作非为,欺压良善!须知太子还没有当皇帝,当今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 称心怔了怔,筹夺良久,才道:“丫头,你走你的路,惹了小爷,天皇老子我也不管!” 他肯让我们走,估计心头还是有些惧怕的。这里毕竟不是酒楼里的包厢,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他多少还要有些顾忌的。何况络络住在皇宫里的事,他多半也有所耳闻,知道轻易惹她不得。 我一拉络络,道:“咱们还是先走吧,这里情形不对,我们控制不了。” 络络猛地甩开我手,道:“那位姑娘不愿意,我得把她一起带走!” 称心脸上泛出怒意,绝美的面容嫣红一片,冷冷道:“姑娘,不要欺人太甚!” 络络哈哈大笑道:“你居然也敢说什么欺人太甚!为何我只看到你欺人,看不到人欺你?快放了他,不然,皇上明天就会处置你!” 称心冷笑道:“你不要拿皇上来吓我!我也不是吓大的……” 他上前一步,还要继续说时,被他手下执在手中的琴心忽然叫道:“王郎!” 一个青年男子已飞快跑了进来,直冲向琴心,道:“琴心妹妹!” 大汉们忙不迭拦住那男子,雪白的刀锋晃着冰冷的夺目光彩,映住男子苍白清秀的面容。 称心怒道:“你又是什么人?敢跟小爷抢女人!” 男子叫道:“我是她的夫婿,她是我的女人!” 称心哈哈大笑道:“谁不知琴心是飘香楼的红妓,居然有夫婿么?” 青年男子和琴心的声音同时清脆响起:“我是她的夫婿!”“他是我的夫婿!” 第31章 琴心含泪道:“公子,请放过我们吧。你便是占了我的人,也占不了我的心。我跟王郎,早已定情,结下鸳盟,只等王郎凑够我的赎身之费,便能厮守一生了。” 称心恶狠狠地看着琴心,道:“厮守一生?那也容易,我不要你和我厮守一生,只须伴我一个月,你的赎身银子,我来替你出。到时你和谁厮守一生都请便。” 青年男子叫道:“你做梦!” 他提起张凳子来,便向称心砸去。 称心的随从又岂肯让他伤着称心?刀锋过处,凳子已一劈两断,同时刀势不减,斜斜一刀,狠狠劈在青年男子胸口,鲜血伴着惨叫,汹涌而出。 琴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猛地挣脱开来,扑到男子身上,大声唤道:“王郎,王郎!” 男子努力睁开眼来,苦笑道:“我们到底没能做得了夫妻啊!” 琴心道:“胡说,我们是夫妻,是夫妻!谁也休想把我们分开!” 男子也不知信还是不信,露出个无限凄凉的笑容,然后那笑容渐渐凝固,消散,只有两眼还定定看着,眼珠儿映着琴心满眼泪光的面容,却已没了焦距。 络络咬牙切齿道:“可,可恶!天下竟有这等可恶之人,简直猪狗不如!” 琴心流着泪,喃喃道:“我们是夫妻,我们是夫妻!”她伸出沾满爱人鲜血的手,轻轻阖上爱人双眼。然后站起,盯着称心。 称心只怔了怔,笑道:“他是自己动了杀心,才被我随从自卫杀死,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吧!” 他的随从自是纷纷应和。 琴心冷冷一笑,道:“我们是夫妻,谁也休想分开我们!” 这话好生决绝,我觉出不对时,只见琴心已冲出了茶棚,冲向对面的石碑。 石碑上,刻了四个极大的红字:“阿弥陀佛”。 琴心便狠狠地撞上了那个石碑。 鲜血如朱亦如注。日久褪色的四字佛家真言顿时给映得失去了颜色。 琴心满是鲜血的面容正对着我们,脸上是淡漠的冷笑,似还在说:“我们是夫妻,谁也休想分开我们!” 第三十七章一石二鸟 我手足冰冷,一阵阵眩晕,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恋花浑身颤抖,成串成串的泪水直往下挂。> 络络咬紧牙关,忽然也提起一把凳子来,叫道:“我也想杀你们,有种你们连我也杀了!称心,你这个不是男人的畜生!不要脸的猪狗不如的畜生!” 称心忙向后闪道:“你敢羞辱本公子,也算是你找死!杀了她!” 一个太子的男宠,到底受宠到何等地步,才能大胆到连诸侯王的千金也敢杀!难道他不知道,真杀了络络,太子也保不了他!这人到底是太蠢,还是太浅薄? 但我现在也没法子了。 络络的行为和称心一样不智而浅薄,这种不智已把她推到极其危险的地步之中。 所以我只好和她一样浅薄一回了。 我拎起茶壶,连同滚烫的茶水,齐向那群扑向络络的大汉扔去。 恋花回过神来,却从角落里找到个扫把,狠狠冲向对方。 有几个人身上被水溅到了,骂着娘,挥舞着刀向我们冲来。 我心里暗暗叫苦,也不知清遥现在在哪里,如果他在,多少能帮着我们一点,如果不在,今天我们真算是羊入虎口,肉在砧板了。 对着那劈面而来的刀光,我们正惊惧间,忽然便了救兵。 比中原的刀略窄而弯的刀,几把一齐出手,挡住了已悬在我们头上的刀。 一抬头,原先安坐在一边的异族人,已经尽数动了手,只有一个年纪略大些的,显然是领头的,慢慢站起身来,负手看一群人打斗。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目光炯炯,极富神采。 称心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管我们闲事?” 那领头的异族人一笑,居然吐出了清晰的汉语:“我们是吐蕃使者,自然要保护我们的未来王后了。” 称心也想不出我们哪位会是他们的王后,他多半是知道汉王的女儿平阳郡主才是王后之选,但此时又如何分辩得清? 我却大是欢喜,知道那人一定便是吐蕃使者、大相禄东赞了。 我透露出的消息,是大唐可能入藏的三位公主要去,算是把我充作了平阳郡主,正好够三位。禄东赞本就一个没见过,如今见到我们正好三人,自然认定我们便是那三位王后侯选人了。 当然,其实真正的公主只会有一人,那是在入藏前才会正式册封的。诸候王之女也连郡主的正式封号也未必有。如果皇上觉得亲近够格,才会提前分封,否则多半在成亲前才会封为县主或郡主。平阳郡主是因为他父亲为太宗亲弟的缘故,才提前当上了郡主;络络虽是江夏王的女儿,但江夏王的血亲稍远了一点,所以至今连郡主也不是。 好在这些封号,吐蕃人也未必能分辨得极清楚,只要有皇室女子嫁过去,便算是大唐的公主,吐蕃的皇后了。 吐蕃人一帮忙,我和恋花便退了下来,闪到禄东赞身侧。 但络络却还不要命地往称心的方向冲。 我忙叫道:“络络,络络,快过来,你斗不过他们!” 络络只是恶狠狠地叫:“不行,我一定要打死那个畜生!” 我急得直跺脚。 禄东赞微笑问道:“那一位,便是江夏王府的公主?” 我忙道:“是啊,先生,请帮忙救救她。” 禄东赞注目在我身上,道:“小姐是平阳郡主?” 坏了,我的表现也不错,若他把我认作平阳郡主,不是平白让平阳郡主占了个大便宜!想来也难怪,络络的个性在那里,人家打听了之后一看便能认出;恋花柔得白云一般,自然也易辨出;那人家就不难想象,剩下的一位是平阳郡主了。 我忙道:“我姓容,只是络络小姐的朋友。平阳郡主高贵脱俗,又岂肯到这些地方来?” 禄东赞微笑点头,又用异族语言吆喝了几句,那几名打斗中的吐蕃人顿时都向络络靠拢,挡到她面前,竟将她挤出了战圈。 我忙冲过去,一把把络络拉到自己身边。 络络瞪了我一眼,把手上的凳子狠狠砸了出去,犹不解气地哼了一声。 我故意叹气道:“可惜今天平阳郡主没来。她的父亲汉王倒是这称心公子的朋友,如果今天平阳郡主来了,称心公子多半不会跟我们动手了!” 络络冷笑道:“书儿,你给打糊涂了不是?汉王算是什么东西!称心又是什么货色!我们今天如果跟平阳郡主出来,只怕连我们的脸都丢光了!” 我心里大赞,口中却道:“那汉王,却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络络你别乱说话了。” 络络怒道:“便是皇上的亲哥哥,亲老子,跟这样的人做朋友都是丢人!幸亏我没那样的父亲!” 估计络络说的话禄东赞也听得差不多了,我一笑,见好便收道:“嗯,那些事,原不是我们该管的。” 恋花在一旁急道:“怎么办呢?他们还在打,好几个人流血了!” 这时门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竟是一队官兵,冲了进来,将正打斗的一群团团围住。 吐蕃人当然不想和官兵动手,而称心这方刚刚逼死两条人命,尸体还在这里未免气怯,一时也住了手。 这时两名官员踱了进来,其中后面的那位,竟是苏勖!远远在一边站着的吟容,眼中已放出如钻石般的光彩来。 当前那名官员道:“把这些人的器械,统统缴了!” 称心这时却似极是平静,道:“你是什么人?够格缴我们的兵械么?” 那官员怒道:“你是什么话?本官忝居长安令一职,长安地方,事无大小,均在本官管辖范围之内,这里发生人命案,本官岂能不闻不问?凭你是谁,且到我官衙说话!” 原来是长安令跑来了。 我看着苏勖,心里却又冷了冷。 想来,称心的到来,多半是吟容的功劳;琴心和她郎君,只怕也是魏王一派暗暗安排引来的;我们根本就是李泰提供的机会,才得以方便出宫;至于禄东赞,却是在我和魏王两人的设计之中。 一方面,我辛苦想要禄东赞认可络络为王后人选,这一点与李泰——多半更与他的智囊苏勖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也算是给他们利用了一回;另一方面,他们显然是想趁机扳倒称心以及称心后面的东宫势力。一旦把吐蕃使者涉及其中,普通官员包括太子,都不敢轻慢相待,便是到了李世民那里,考虑到两地邦交,以及天朝影响,也不得不慎重从事了。 几方面的恩怨纠葛,居然设计得这么周密仔细,既烘托出了络络,又按定了称心的罪名。 一石二鸟! 好厉害的李泰! 好厉害的苏勖! 称心这次,已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势必在劫难逃。 称心也看到了苏勖。 他低头沉吟了片刻,道:“哦,你是魏王府的司马大人。唉,长安令抓我,原不够格,魏王,嘻嘻,我就想着,就他配杀我!” 他没事居然在盘算着谁能杀他么? 络络厌憎地看着他,道:“这样的畜生,人人杀得!” 称心没有一丝惧意,哈哈笑道:“既然人人杀得,为什么我至今活得好好的?” 我微笑道:“因为有能力收拾你的人,今天才出现。” 称心哈哈大笑,笑得有些粗鲁,但绝美的面容却丝毫没受影响,依然流光溢彩,风华出众,动人心魄。 第32章 他盯着我,话语却有些冷淡:“是么?” 他有些鄙夷地看了看苏勖,道:“就是他?” 又回头看了看吟容,道:“还是那个蠢丫头?” 第三十八章卿本佳人 吟容的脸色顿时白了。 称心叹气道:“你别怕,我不会拿你怎样。从你引我见到琴心,到引我来此处,大约再就计划好的吧!我也早料到了。”> 吟容喃喃道:“你既已料到,为何还来?” 称心道:“正因为我料到,所以必来。” 这话却说得蹊跷。我疑惑,难道这人是求死来的么? 苏勖却微笑,那双我熟悉的眸子,依旧闪亮如星子。 “那么,称心公子,你这次可以放心,太子殿下一定保不了你。” 苏勖向长安令点了点头,长安令微微颔首,挥了挥手,官兵们立时冲向前去,将已缴械的称心公子一群尽情捆了起来。 其余人还在作困兽之斗,称心却极平静,伸出手来,极配合地让人将他紧紧捆住。 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他脸上不挂着那刻意的淫邪笑容时,眸光居然很干净,干净得近乎纯朴,有着不染尘埃的清洁,和无可奈何的哀伤。 这人,作为太子的男宠,富贵双全,却名誉扫地,大概也有些不为人知的苦衷吧。 我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络络也在一旁嘀咕道:“这人长得倒不像坏人,怎么尽做缺德事儿?” 苏勖正在向长安令道:“大人,下官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长安令对这魏王身畔的红人,显然大是敬畏,陪笑道:“苏大人有话只管说。” 苏勖道:“这些吐蕃人,只是路见杀人凶事,欲助天朝辑凶,并非有意寻衅滋事,就不必带回衙门了吧。” 长安令笑道:“那是自然。下官不眼拙的话,这位大人,便是吐蕃大相禄东赞大人了。大人为我朝平民出头,实在辛苦了。” 禄东赞微笑向前见礼,道:“连这三位小姐都不肯袖手旁观,何况是我们?自然要帮忙的。” 苏勖这时似乎方才见到我们似的,“啊呀”叫了一声,道:“原来是你们三位小姐,怎不呆在皇宫里,走出来做什么?” 络络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转头拿眼看我。 我微笑道:“都是我们不好,昨天无意听说这里的大佛开光,很是热闹,便偷偷跑出来凑凑热闹了。等我们回去了,自然向皇上请罪去。”便是请罪,也是无妨的。李世民又非暴君,唐代于男女礼法一道,也远不如宋以后严谨死板,便是大家小姐,也常有在外走动的。一旦自己去请了罪,想来李世民顶多责怪一回,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禄东赞突然踏前一步,向着苏勖微笑道:“大人,这三位小姐,是不是就是我国王后的待定人选?” 苏勖倒也一怔,道:“这位络络小姐和恋花小姐,俱是皇家血亲,是否是贵国王后待定人选,却非小臣所能妄议的了。” 禄东赞点头道:“原来这样。可外臣怎生听说,这位络络小姐,已经内定是我国王后,近日便会册封?” 不愧是吐蕃大相,居然将平阳郡主的事硬按到络络头上,其实便是曲折告诉苏勖,他们心目中的人选,正是李络络。此事让皇上知道后,自然不得不考虑一下吐蕃人的想法了。 苏勖何等人物,自是顺他语意道:“哦?大相大人认为络络小姐,是贵国王后人选?” 禄东赞道:“络络小姐正直善良,嫉恶如仇,敢作敢为,正是咱们吐蕃的民风所向啊!能得这样的王后,必是吐蕃之幸!” 络络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我却微笑。 苏勖脸上颇有些惊讶之色,不解似的看向长安令;可是,这个布局者又怎会不了然一切?料想他的心里,已经在偷笑了。 如果让络络成为吐蕃王后,不仅是我的胜利,也是他苏勖政治生涯的一抹亮色。 长安令抹了把汗,掉转话头道:“这件凶案,大相大人是目击者,到时候可能要请大相大人作个证的。” 禄东赞道:“那是自然。可以协助上国办案,正是敝国的荣幸啊。” 长安令和苏勖忙道了谢。 禄东赞微笑道:“那么,我们也告辞了!” 长安令自是极是客气,礼数周道地让出了路。 禄东赞一时却未走,只将络络打量了又打量,笑了笑道:“络络小姐,我们来日再见!” 络络懵然不知其意,喃喃道:“好哦,大相大人,等我出了宫,请你到我家坐客去。” 禄东赞便带了吐蕃一行侍从先行而去,剩下个傻络络居然跟我说道:“姐姐,你说这个禄东赞,怎么这么笨啊,连平阳郡主才是吐蕃王后这件早就定了的事都不知道。这事长安城里应该传遍了吧,他到底长不长耳朵?” 我一笑。禄东赞何止长了耳朵,而且耳朵还很长。 苏勖也泛起笑意,道:“三位小姐,我们派人送三位回宫如何?” 我忙道:“我们有车过来,自行回去便了。”有官兵在一旁护送,简直像坐牢一般。 苏勖微笑道:“那也由得你们。想来络络姑娘文武双全,等闲人物,也是近身不得的。” 络络笑道:“苏勖,几日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但眉宇之际,却有丝淡淡不悦。 苏勖,大约可算是她当日的梦中情人了吧,但此时苏勖的客套,无疑是将二人本已生疏的感情,更冷淡了几分。 一时长安令和苏勖把一众人等俱带走了,茶棚里又恢复寂静。 茶棚里已是一片凌乱,连张整桌子都难找。 我顾不得其他,看向了在零落的桌椅碎盏之间的吟容。太子府一大群男人全给带走了,这个小女子,并不曾参与过打斗,便有意无意地被忽略了。 吟容那细媚柔美的双眼,正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一如以往一般,无辜而伤痛。 “书儿姐姐,络络姐姐!”她慢慢走向我们,声音里带着呜咽。 琴心必然是她引来的,可她与琴心无怨无仇,如不是被逼得无法,想来也不会那样做的,便是她引琴心来之际,大约也不会想到结局会如此惨烈。 说到底,她也是受害者。 我轻叹口气,微笑道:“吟容妹妹,你还好么?” 吟容一笑,无限悲凉。 “我么?原是下贱之人,有什么好与不好?” 络络却不知苏勖将她送与汉王之事,纳闷道:“我看到后一直就奇怪,苏勖不是赎了你出来么?” “苏公子,早把我送给汉王了。”吟容又用手用力绞着她的袖角,但她现在的衣裳质地又非寻常,居然绞不出痕迹来。 络络怔了一怔,脸色紫涨起来,道:“什么?” 她猛地回过头来,向我问道:“姐姐,这事,你在外面知道么?” 我点了点头。 络络怒道:“你为什么不拦住苏勖?哪怕我们再向他把吟容要出来也好啊!” 我叹道:“络络,你不懂!” 络络叫道:“我才不需要懂!我只知道吟容居然被送给了汉王!汉王那人,比猪好得了多少么?书儿,你没帮吟容,你做错了。” 络络素来对我极是尊重亲密,竟不曾如此大声跟我说话。我一时怔住,说不上话来。 吟容忙道:“这个不怪书儿姐姐,她有劝过苏公子,只是,只是公子有她的打算,执意不肯听书儿姐姐的。” 络络怒道:“苏勖这人,还是不是人呢?” 我叹口气,道:“吟容,你既入了汉王府,怎又会在称心公子身边?” 第三十九章求佛(下)[已解禁]我暗暗叹息,道:“也好。但你记住,见了苏勖一面后,便先找地儿避一避。——不然你可以找东方清遥,在他那里住一阵子。隔几天,我自然也要回去住的。那时,我再帮你筹划将来之事。” 事情总不会那么简单。苏勖的心思深密,谁知道他下一步的棋是什么?吟容此时留在他身边,只怕依旧会成为一枚棋子。只是这话却不好对吟容说,连对络络也解释不清。 相对他们而言,我是不是太复杂了? 我幽幽叹气,望向窗外,却见车夫打扮的东方清遥正沉默地在窗外看我,目光里居然有丝担忧。 我慢慢走出去,微笑道:“清遥,你刚才哪去了?” 东方清遥凝视我半晌,道:“我么,看到苏勖带了一群官兵藏在附近林中,又看那群异族人帮你,便知道不必我出手,所以就坐在一旁看看热闹。” 络络走了出来,恨恨道:“便是不理我们,也得担心一下会不会误伤到书儿啊。你也够黑心的。” 东方清遥轻轻叹息道:“书儿,看来很会保护自己的。” 我一怔,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而来。 东方清遥转身向前走去,风中若有若无地飘着几句话:“你的眼神,为什么这么悠远?悠远得让我觉得你都好遥远。又太过了然,了然得让我觉得心慌。有些事情八五八书房,不是我们该沾惹的吧!” 我顿了顿脚步。他,认为我在凭着自己的聪慧搀合进了政治? 我只是想文成公主入藏而已。 我叹了口气,还是没法子跟他解释。 一回现代,我和清遥,相隔千年。什么样的感情,可以在千年之外延续? 从此再看不到这个男子,我也会想他吧?我的鼻子忽然酸酸的,怅然一片。 第33章 吟容正拭泪和我们告辞,恋花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吟容向她点头作别,又送出了几步,方才松开。 这个恋花,心肠真是柔软善良。不知道什么样的贵家公子,会娶着这么个惹人怜爱的小娇娘。 有了这么一段事情出来,我们心情自然再也好不起来。络络和恋花见了那贴金的大佛还惊叹一番,可比起二十一世纪那些凌架于半山,由现代机械铸就的青铜镀金巨佛来,这所大庙里的大佛只是小儿科。我匆匆看了几眼,丝毫没觉出什么特别来,——只觉得那佛身上镀的真金,似乎比现代的大佛要亮许多。莫非那时用以佛身装金的黄金,要比现代纯净许多? 但磕头下去时,我还是很诚心地向那金身的佛祖祈求,祈求能让络络顺利当上文成公主,让我顺利回到我的时代。 佛祖咧着嘴笑着,慈悲而欢喜的模样,却不知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络络只是跪下磕了几个头,也没听她有没有求过什么话,便站了起来,围着大佛看了一会儿,就跑到一旁去,两眼水汪汪的,脸上恨恨般不知在想些什么。多半与受苦的吟容和枉死的琴心有关了。 恋花却很虔诚地跪在一旁,垂着秀雅的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默默祈祷了好久。直到我站起来好一会儿,她才睁开了眼,眸光更是纯净明澈,如藏在大海深处的绝世明珠,令人见而忘忧,怜而生爱。 她的鼻翼微微皱着,漾着春水温和澄透的微笑,道:“我求了佛祖,让那位琴心姑娘能在天上和她的情郎相聚,让吟容能和苏勖团圆,让姐姐和东方公子早成眷属,让络络早日找到她的如意郎君!” 络络笑道:“我才不要找如意郎君,我只要和你们两个伴着,快快乐乐地过着一辈子。这个如意郎君,就留给你自己吧!” 恋花的脸顿时红了,嫣然如玫瑰一般。 这两个女孩儿真是好。有我的帮助,络络一定会成为吐蕃的王后,史载她的婚姻虽不是很长远,却极得吐蕃人的爱戴,算得是名垂青史了;而恋花呢?这个开始并不起眼的女子,却有着越来越引人注目的纯真和善良,如山间幽兰般吐着洁净的芳香。 不知,最后是什么样的蝴蝶,会恋上这最娇美的兰花一枝? 旁边亦有人求签起课的。而我自入唐后再算不准自己的命运,故而久不用八字推算自己或他人的命运了。 只怕算的好了,将来不能实现,白白空欢喜了一场;算的不好,若不准时,又白白操心了一场。 第四十章后宫(上)[已解禁] 因出宫久了,又惹了些事来,我们也不敢多耽搁,略参观了一回,便动身返宫。东方清遥虽是恋恋,却也只得又戴了斗笠,送了我们回宫。 宫门口,东方清遥有些抑郁神色才淡了许多,微微笑着道:“书儿,你很快就会出宫了,是不是?” 我点头道:“那是自然。” 东方清遥唇角扬过一丝笑意,赶了车扭头而去。不知怎的,我觉得他的笑容里,多少有些苦涩之意。他只是很疼我,什么也不忍心违拗我,却不是不聪明。我做的事情,早超出了一个普通女子所能企及的范围了。 忽然有些冲动地想拉住他,告诉他,我只是想回家。 但络络正拉我的手,带着些暧昧的笑意,道:“他走啦!姐姐是不是跟了他去?” 我有些羞恼地拧她胳膊,络络却跑得飞快,一路格格笑着;恋花在身后气喘吁吁道:“等等我哦,书儿、络络!” 我们换过衣衫回到风华院时,早已过了正午。 剪碧和络络的丫环正在院外的柳荫下徘徊,不时伸出头来探望。一时见我们三人跑过来,低低欢呼一声,已围了上来。 只见两人脸上俱是红扑扑的,额上鼻尖,渗了许多细密的汗珠。 “书儿小姐,络络小姐,娘娘问过你们几次了,又到徐才人那里探过,知道你们没去,很有些生气呢!”剪碧瞧来很是担心的模样。 恋花惊呼道:“啊,淑妃娘娘知道了?完了,这次一定会骂死我们了。” 络络用帕子擦着汗,道:“骂就骂呗,反正已经出去玩过了,给骂一顿也不亏了。” 我微笑道:“娘娘不会怎样狠骂我们的。皇上把我们给了她照管,我们出宫之事如果闹得大了,给皇上知道,她也有不是。自然多半会帮我们隐瞒下去的。“ 我回头问剪碧:“皇上没来过吧!” 剪碧道:“刚吃了饭就过来了,没说两句,长安令有急事求见,立时去了,倒还没顾得上问起三位姑娘哩。” 我一怔。这个长安令,倒也性急。 再一想,迟则生变,长安令既肯公然帮助苏勖拿人,自是忠心不二的魏王一党,抓到了太子心腹的把柄,自然要尽快将事情上达天听。若不及时上报,太子一插手,或是有了其他准备,只怕就晚了。 不知李世民会如何处置此事。但我估料,这一局,魏王是赢定了。那一位相貌绝美的少年,只怕已经黄泉路近了。 我们三人蹑着脚步,缓缓步进风华院,一眼瞥见杨淑妃正以手支头,歪在窗下榻前,阖着双目,似已睡着了。宫女们甚少,只一个拿了拂尘立在杨淑妃身后赶虫子,另一个跪在地上给杨淑妃锤着腿,却有气无力的,细看去,分明正打着瞌睡。 正要悄悄绕过去,杨淑妃呻吟般地吐了口气,道:“三位姑娘,这边来。” 杨淑妃并未睁开眼睛,但这里能让杨淑妃称作姑娘的却只有我们三个了。如果不是她吐字散漫却极清晰,我几乎以为她是在说梦话了。 面面相觑片刻,我们只能慢慢挪了进去。 香炉里依旧是清新的香料,香烟缭绕,萦画着如丝如缕的淡烟,一圈一圈向上卷着,然后化作细细的芳香,消逝。但在这令人困顿的夏日午后,这细微的芳香所能起的作用,却极是有限了。 杨淑妃有些无奈似地叹了口气,问道:“外面很好玩么?” 络络咕哝道:“当然比宫里好玩多了!“ 我忙道:“听说庙中大佛极是灵验,所以我们也去求了几签,淑妃娘娘身子弱,也给淑妃娘娘多磕了许多头。” 杨淑妃道:“只是求了求佛么?” 杨淑妃能在宫中立足这么多年,又生有吴王李恪那样英明神武颇肖李世民的皇三子,自然有她的根基与班底。国破家亡,委身新朝之君,她的城府与智慧,也绝不会如她外表那般柔弱。何况李世民匆匆而去,杨淑妃不遣人去打听底细才怪。算来她应该早知我们与称心冲突之事了。 我低头道:“我们无意遇到了太子府的一个少年,闹了些不愉快。” 杨淑妃的那似蹙非蹙的细细眉儿挑了一挑,眼中漫漫涌过茫然般的雾气。 “哦,太子,是未来的国君。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一点。”杨淑妃立起身,用手绢隔了,轻轻揭开香炉的青铜盖儿。 宫女们忙将香料盘儿递了上去。 杨淑妃用她依旧光滑如玉般的纤纤手指拈起两块,置入香炉之中,又用火拨儿拨了一拨。氤氲的烟气腾腾蒸起,掩得杨淑妃的面容都看不真切。 袅袅烟气中,杨淑妃的声音也有些缥缈,如叹息一般:“我的恪儿,也该回来了。” 第四十章后宫(下)[已解禁]也许是因为提到了太子,杨淑妃终于忍不住提起自己的儿子了。 皇三子吴王李恪,声名甚佳,也深得唐皇欢心。此时正奉旨巡边,探查着大唐朝日益稳固的大好河山。 这又是一个传奇一般的皇子。后世的许多人都说,如果是李恪当上了皇帝,武则天之事,是万万不会发生的。 可惜,李恪,是隋炀帝的外孙。 杨淑妃柔弱的面容终于在烟静火熄之后显露出来,带着一丝温柔笑意,道:“到时候,你们就可以看到他了。” 她的眼睛从我们脸上转过,如丝缎般安静柔滑。转到我时,微微顿了一顿,低头一笑,柔媚自生,我见犹怜,再看不出是个将近四十年的中年妇人。 这种眼神,显然有所意味,我却迷惑了好久,也解不过她的意思来。 杨淑妃却回了头,道:“我却乏得很了,回卧室去躺躺。你们且预备着,见了皇上,有什么便说什么,皇上甚是纵爱你们,想来也不至责怪。” 宫女们忙为她掀开帘儿,让她懒懒踱了进去。 丝质的绸裳垂在地上,拂着淡翠的轻软宫绦,飘浮摇曳在朱红的地毯上,映得那绝色的迟暮美人,更是飘逸生姿。 她叫我们有什么便说什么,却是出乎我的意料。杨淑妃显然是打算必要时让我们出面指证称心公子的恶行了。 我思考片刻,便已明白了。她的恪儿快回来了。 有着这般母亲,和李世民那般父亲的吴王李恪,想来也必是俊美聪明的吧!对于俊美聪明的儿子,母亲想来也寄予相当的期望吧!这个幽雅美丽的女子,终于也不能免俗,卷入了夺嫡之战。 可惜,再俊伟非凡的孩子,也抵不过亡国后裔的悲惨命运。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吴王,我不觉得有些同情。 可惜,我只能在一旁看着,看着一切悲剧的发生,做一个历史的旁观者。 第34章 忽然就悲伤起来,继续在大唐呆着,目睹一切美好的事物毁灭,分明也是种折磨。那种悲伤,把络络向吐蕃王后靠近了一步的喜悦都冲淡了许多。至于称心,在我见到他那突然出现纯朴干净的眼神之后,往日对他的恨怒厌恶居然消散了,以至他被抓后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欣喜了。 回到房间,早已饥肠辘辘,三人没顾得上大家闺秀的形象,将宫女端上来的饭菜一扫而空,才长舒一口气,相视大笑。 然后恋花低声问道:“两位姐姐,你们说,这次皇上会怎么处置那个称心公子?” 络络道:“能怎样处置?太子必然会出面保他。顶多给打几下板子,再把动手杀人的那个给砍了,最后还不是放了?” 恋花有些不平地哼了一声,道:“那个琴心,看来好生可怜。哦,他们恩恩爱爱的两个人,就这么着都没了。” 宫女已将盘碗撤了。恋花把在庙会里买的那对陶土老人取了出来,趴在桌上,抚摸着老太太额上菊花般的皱纹。 络络也少有的安静地叹气:“唉,他们能活到这陶人这么老就好啦!” 我微笑道:“是啊,但愿,到我们老的时候,还能有个相依相伴的人儿,相依相持,一起看夕阳落日,月上高楼。” 我哼起了一支现代的老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 络络和恋花悠然神往。 恋花的眼中,已闪出晶莹澄透之色,不知是伤怀,还是感动。 恋花喃喃道:“这是哪里的歌,好好听!一起变老,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不知我有没有福气遇到那样相伴一生的人呢!”一时说完,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说着什么,羞红了脸,自己笑着伏在桌上。 络络道:“哦,我只要跟你们一起玩到老就行了。” 正在胡扯之际,便有宫人匆匆走来,道:“三位小姐,皇上口谕,速到武德殿见驾!” 第四十一章武德殿(上)[已解禁] 恋花听了,低低惊呼了一声,姣好的面容上闪过畏怯之色。 络络却“嗨”了一声,道:“去便去,有什么可怕的?” 我因听了杨淑妃的话,料定必是魏王一党,多半也有杨妃和吴王的人,将我们推到前台去了。夺储之战的前台。 我不想卷入政治,但政治终于把我卷入。 无奈,但必须应对。 我忙叫了络络和恋花,各各梳了妆,换上新裳,在太监的带领下,直驱武德殿。 关于历史上的武德殿,我没有太深印象,只是记得,当年隋文帝,就是在武德殿宣诏,废太子杨勇为庶人,立后来的隋炀帝杨广为太子,把自己辛苦创就的基业一手推向灭亡,成为秦以后第二个二世而亡的朝代。 今天的武德殿,将发生的,又是什么样的事? 我心里居然也澎湃如潮,手心里捏出汗来。穿越历史,和参与历史,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历史上的称心,是被唐太宗处死的,但我从没想过称心的处死,会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称心,便是由于我们的指证才被杀的?至少,会与我们的指证有关? 入了武德殿,便见李世民高坐龙椅之上,双唇紧抿,两眼尽是慑人光芒,盯着下方跪的两人,全然不似寻常时候的亲近和蔼。 一个是长安令,额上正点点滴滴掉下大颗的汗珠来; 另一个却是称心,他未带枷锁,只是被缚了双手,面色有些苍白,发丝也甚是凌乱,有几缕飘散下来,更衬得那殊色夺目,姿容如嫡仙一般。 如果他是女人,只怕亦是个倾国倾城绝色天香的美人了。 一旁坐着数人,其中那挂着温和笑容的青年公子,正是魏王李泰。 他正柔声劝道:“父王息怒。想来这少年不过是大哥府上一名优伶,如此草菅人命,大哥必不知晓。一切等大哥来了,再作分晓吧。” 李世民缓缓道:“一名普通优伶,也能带了一大群护卫,招摇过市,公然劫色杀人?” 我们已经入了殿,遂比肩跪下,行了参拜大礼。 李世民见我们有些怯怯的,恋花更是双肩微微颤抖,面色略缓,但口吻依然凌厉:“你们,早上也出宫去了?” 我忙道:“禀皇上,因我们听说菩提庙的大佛甚是灵验,近日淑妃娘娘与徐才人身体又俱是不佳,便斗胆私自跑出宫去,为两位娘娘祈福祷告。” 络络和恋花心神略定,自是随声附和。 李世民待信不信地哼了一声,道:“那么,太子府之人杀伤人命之事,你们也曾目睹了?” 络络忽地站起来,道:“皇上,这称心不是杀伤人命,而是杀死人命!络络亲眼见到他令人杀了王姓的男子,逼死了琴心!” 李世民尚未及答,殿外忽然一人喝道:“丫头,你少信口开河!” 我们俱是一惊,忙回头时,见一身材微胖略有些跛的男子冲了进来,走到称心前面,匆匆参见了皇帝,便向着称心道:“你怎样了?” 称心面色更见苍白了,笑容冷冷的,道:“我能怎样?终不过要到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去了。” 那男子的脸色顿时变得比称心还白,本来还算端正的容貌,竟激动得有几分扭曲。而我也知道了,这人,便是太子李承乾,有着足疾和断袖之癖的李承乾。 李世民的面色更沉。想来,魏王必然早已密报过李承乾和称心之间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现在李承乾和称心的表现,无疑在昭示众人,两人的关系,决非寻常。 李承乾驱前一步,道:“父皇,此事儿臣已经查明,只是府下一名侍卫失手误伤人命,与称心无干!请父皇务必查明此事,还称心一个清白!” 李世民蓦地击案而喝:“此人姓尹,不过你府上一乐童,你口口声声所说称心,是指何人?” 第四十一章武德殿(下)[已解禁]李承乾一怔,情急之下,他早忘了称心只是他对面前这个男人的爱称,称心的本姓,的确姓尹。 称心的嘴角却弯过一道弧线,似在笑着,却寒冷如冰,连那美好清晰的轮廓,也显出难以掩抑的寂寞和无奈的伤痛。 魏王李泰正笑着,慢慢站起来,道:“父皇息怒。大哥只是一时失口,想来,大哥平日和这乐童闹惯了,才一时改不过口来。既然大哥求情,还请父皇从轻发落才是!三位姑娘年轻不解事,禄东赞是外邦之人,其证词,不宜采信为好。” 求情?这李泰是在求情么?如果李世民是昏愦无能之极的昏君,也许还会信以为真。 可李世民即便不是千古一帝,也是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那么,李世民略动一下他的大脑,李泰的这些求情之语,分明是火上浇油,更成就了称心催命符的诞生。 果然,李世民脸上的怒意更是明显,他盯着称心,道:“你自己怎么说?” 李承乾更为着急,称心反是平静,雪白的面容,居然绽出如花的笑容。 称心,这个公认的太子心腹,只怕跟李承乾,也非一条心吧! 他,他竟似在求死! 他慢慢抬起头,缓缓道:“小民当日一家穷病,沦落街头,若非太子救助,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又烦劳太子安顿了我父母,让他们得以多活了这几年,小民心里万分感激。可小民出身下贱,不知礼法,今日犯下大罪,自是罪当一死!” 李承乾怒道:“这许多年,你,你难道只为了父母快乐才在我府上?那许多年,我们,你,你都忘了!” 李世民缓缓立起身来,道:“宣旨,太子府优伶尹氏,当街纵仆杀人,淫人妻女,着斩立决。所从仆奴,一并腰斩!” 李承乾叫道:“不行,不能杀他,绝不能杀!” 李世民恍若未觉,一言不发,径自退出武德殿。 李承乾仆倒在地,向着李世民消失的方向,嘶哑道:“他不过是我一个乐童而已,为何你们就不能放过他?父皇!父皇……” 称心的嘴角牵动,一抹极遥远极温柔的笑容慢慢弥散在美好的面容之上,喃喃念着几句话:“慕儿,慕儿,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李承乾身形一震,慢慢转过了头,苦笑道:“称心,称心,你一直在外胡作非为,就是,就是有意求死?” 称心仰起头来,道:“太子,我谢你救了父母,可却恨你,恨你给我那样见不得人的身份!更恨你为独占我,竟逼死了慕儿!好恨你!现在我父母都归了天,我早就想不出,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我牵挂的了。” 李承乾更似立不住了,软倒在地,道:“这么久了,这么久了,你居然还只是恨我?难道,那无数个日夜的风花雪月,只是幻影?” 称心叹道:“我很遗憾,我太子男宠的身份,闯下那么大祸来,居然没能动摇你的太子之位!” 李承乾泪珠直在眼眶里打晃,眼看着称心被侍卫押走,只是喃喃唤道:“称心! 第35章 称心!” 称心都说了,他有意闯祸,根本就是打算连他的太子之位一并动摇,可李承乾的口吻里,居然没有恨意。 称心被押着,从我身边走过。我清晰地听到他在轻吟:“慕儿,慕儿总叫我小尹。我是小尹,不是称心,不是,从来不是称心!” 这个连被缚着的背影都俊逸不凡的男子,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不知怎的,我的鼻子微微发酸。 我们从来只看到他浪荡荒淫的一面,却原来,连这么个人,也是有故事的。 恋花在轻叹:“这样的人,像是已经悔悟了,我们要不要去为他求个情呢?” 络络转头问我:“我们为他求情,会有用吗?” 我苦笑道:“没有用,不必了。” 历史早已记载,那颗绝美的头颅终会掉下。参与历史也便罢了,改变历史的事,我是不做的。何况还是冒了忤逆龙鳞的危险,得罪魏王和杨淑妃的危险,逆天而行? 我容书儿,可不是那个真正的容三小姐。我并不是白痴。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在这个一千三百多年的唐代,我,一个知晓历史的现代游魂,自保还是有余的。 我自信地拉起络络和书儿,退出了武德殿。 [番外]慕卿长相思(称心公子)[已解禁]壹 大唐贞观盛世,渭水之畔。 风凛冽,铅色的云冰冷地压在天空之中。 尹秋从未想到,在这一天,他还能遇到慕儿,还在那样的情形之下。 他当时正席地坐在一块磐石旁饮酒。发丝被吹乱,不时飘拂着掩住他半个脸,却掩不住他完美无瑕的精致面容。他仿若未觉那乱发夹着风沙的干涩,让酒壶从拂在脸上的乌黑发际穿过,把一壶酒一口一口灌进去。 几个随从竭力将一架屏风树到上风处,好让击到尹秋的风沙能少一些,以免损伤了尹秋洁白的肌肤,憔悴了尹秋晶莹的面容,黯淡了尹秋如星的双眸。 屏风外,一个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愤怒和无奈的哀泣:“我不想给你家公子吹笛子!天晚了,我母亲在等我回家呢!你快放开我!” 尹秋僵住,然后猛地站了起来,正对慕儿清好的面孔,和含愁的剪水双瞳。 慕儿也突然地闭上了嘴,不再在两个壮汉手臂下挣扎。 尹秋一掷酒壶,掷在放着小菜的岩石上,“啪”地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琥珀色的酒浆在岩石上瓢泼开来,是秋季落叶昏黄的颜色。 蓦地,尹秋一笑,不知是悲惨,还是惊喜,天地间漫卷的风沙,也于瞬间沾染了那说不出的黯愁和明媚。 然后尹秋回头,发足狂奔,也不知打算奔到哪里去。 跟着他的十余名随从,和那正扭着少女的壮汉,尽数叫了一声,紧紧追了上去。 被抛下的慕儿无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被拧痛的手腕,忽然如梦初醒般叫了一声:“尹秋!等等我!” 贰 丝丝缕缕的记忆,正被撕扯开来,流云样流散在尹秋和慕儿的眼前。 葡萄架下,两个小小的人影正在月光里吃葡萄。 小女孩说:“尹秋,你听到有人在说话么?” 小男孩说:“慕儿,我听到了,好像有人在月亮上说话?” 小女孩说:“尹秋,你吃葡萄的声音太大,我听不清。” 小男孩说:“哦,我不吃了,你细听听,月亮上的人,在说什么?” 一时安静了,果然有人在说话。 “妹妹,昨儿听见,我的尹秋,你的慕儿,正在一处吹箫奏笛,一曲《长相思》,浑然天成,有如天籁。看来两个孩子的基本功都挺扎实了。” “姐姐,你的尹秋,我的慕儿,整天腻在一处,这次我们进京,这两孩子分开,一定舍不得。不知什么时候,才再听得他们的笛箫相和哩。” “妹妹,你不嫌我的尹秋拙笨,不如就成全了他们,让他们下半辈子,都能笛箫相和吧。” “姐姐,你不嫌我的慕儿傻气,我又能说什么?” 两个女子格格而笑,声音惊动了对岸的雀儿,鸣了一声,倏地飞起。 葡萄荫下,两个小小的身影紧靠在一起,四目相对时,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绯红的脸,在月光下闪烁着光彩。 他们面前,是一大汪的水池,池里开满了睡莲,粉红色的,有着玉的润泽,和锦的柔美,一盏一盏,像盛着少年心事的灯笼。 许久,箫音和笛音,一起在月光里扬起,流水般浮动在静静的夜空。 叁 尹秋终于跑得累了,坐倒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 柳树早不见了春日的依依,焦黄的树枝,无力的低垂,没有丝毫曾经的如烟缠绵。 随从们看他坐定了,方才松了口气。 尹秋抬起无力的眸子,只看向了远方蹒跚而来的少女。 冰寒的冬天里,慕儿满头是汗,满眼是泪,气喘吁吁走到尹秋面前道:“尹秋,我是慕儿!” 尹秋眸子好冷,但看着慕儿的泪水一串一串掉下来,终于也有了酸楚之色。 他用手一指道:“你们全给我走远一点!” 随从们迟疑,后退,但却只退了几步,退到了慕儿的身后。 尹秋拉起慕儿,继续向前奔去,丢了冷冷一句话在风里:“你们不许跟来。我晚上自会回府!” 随从们面面相觑,而尹秋和慕儿的身影,却越走越远。 那天下的不是雪,是冰雹。 大颗大颗的冰雹,狠狠砸到脸上,带着冰凉的疼痛。但在奔跑的路上,那种疼痛,却化作幸福的刺激,蜿蜒在一路之上,一直蜿蜒到城外送别的十里长亭。 长亭内,两人都是泪光,但四目相对时,又是忍不住的相视一笑。 没有人听到长亭内的笛箫相和。 没有人知道那相和的是一曲《长相思》。 冰雹击在屋檐和地面的声音,掩住了一切声响。 但亭中相和的两个,却只听到了那曲《长相思》,在对方的乐器下回旋倾诉。 那一天的冰雹下了很久,地上堆起来一层细碎的水晶,在月下反射出澄澈甚至艳彩的光芒,踏在上面,有着冰粒摩擦时兴奋的吱嘎声。 肆 尹秋是太子李承乾府上的乐童。 慕儿随母亲入京后,尹秋的父亲病了,他的手一直抖着,别说弹奏乐器,便是筷子也抓不住,尹秋的母亲便带了尹父到京城治病。但一路奔波到京城,连尹母也重病。 在街间孤凄卖艺的尹秋,被太子一眼看到,带回了东宫,成了东宫最有名的乐童,哦,应该说是最年轻有为最受赏识的乐师。太子说好的音乐,谁能说不好? 不久,尹父尹母都有了自己的大屋子,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治病的医生,居然来自皇宫。 慕儿知道了太子很宠尹秋,但想不通一名乐师,怎么会走一步都有一群的随从,而且吃穿比长安城里一品大员的公子还讲究。 但好在她找到了尹秋,尹秋也越来越长的逗留在她和母亲落脚的客栈。 慕儿的母亲已经老了,无法再在原来的大官家当差,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再去高门贵族的府第去挟媚献艺。因母女俩的生活甚是窘迫,慕儿才不得不去城中卖艺,却碰着了那两个汉子。他们奉了尹秋之命,找会吹箫的女子过去给他解闷。 慕儿看出尹秋有心事,常常不开心,但尹秋不说,她便不问,两个人静静倚在客栈后的小河畔,吹着笛,奏着箫,看那绿头的野鸭子一家在水草间游来游去。 那日两人正相偎时,河的对岸忽然出现了一个青年男子,八宝珠冠,紫衣玉带,带着一丝寒意,向尹秋凝望。 尹秋像被蛇咬了一般,忽然推开了慕儿,奔向那男子。 那男子却愤怒一般拂袖而去。他的腿似乎不方便,走的时候微微跛着。 慕儿听见尹秋一边追,一边唤道:“太子!太子殿下!” 伍 慕儿心里很不安。 再一次见到尹秋时,慕儿道:“你既在太子府中当差,以后便少来吧!” 尹秋,自此果然来得少了。每次来时都是一个人,有些惊慌的模样。 慕儿母亲说:“慕儿,我们搬了吧,尹秋再来,恐怕不是好事。” 慕儿隐隐也觉得不对,尹秋分明是瞒了太子,偷偷来会她的。但她不愿意搬。她怕搬了,她再找不着尹秋,也怕尹秋再找不着她。 这天忽然有个人来,拿了尹秋的箫,说尹秋约她出去。 慕儿认识尹秋的箫。他箫上的饰品时常更换,一直嵌着各种最名贵的珍珠宝玉。但箫却没换过,是尹秋从小就用的那支,磨得晶亮润泽。 所以慕儿就去了。 慕儿去了,就再没回来。 等尹秋来找慕儿时,慕儿母亲知道慕儿一定出事了。 “你能救她!”慕儿母亲含泪握着尹秋的手,“你一定知道慕儿为什么会出事。” 尹秋的箫正握在尹秋手里。他当然知道什么人才能拿了他的箫,又悄无声息地还给他。 第36章 陆 尹秋直挺挺跪在太子面前,跪了整整一天,说着同一句话:“把慕儿还给我。” 太子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几次走到尹秋面前,挥起了手,却终于没能打下去。案上的笔砚书墨,瓷器玉饰,却被他尽数掀翻在地。 太子问:“如果她死了,你也要她吗?” 尹秋脸色刷白,嘴唇在凌乱的发丝下颤抖着,却咬着牙回答:“我要。” 太子问:“如果你死了,你也要她吗?” 太子冰冷的剑锋,静静搁在尹秋优美的颈上,雪白的肌肤,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尹秋的身躯亦开始颤抖,但舌头艰难地转动着两个字:“我要。” 太子的剑啷当落地,太子的面容,也转成了青白之色。太子紧掐住尹秋的肩膀,一直掐入尹秋的肉中,硌着他的肩胛骨,狠狠道:“如果你死了,我也要你!如果我死了,我也要你!” 太子离去,微跛的腿,走得踉跄而无奈。 而慕儿,终于被抬到了尹秋面前。衣不蔽体,满身伤痕,奄奄一息。 慕儿睁开眼,看到了尹秋,笑容如天际最远的一朵云,幽幽说道:“可惜,我不能干干净净见你一面,更不能干干净净做尹秋的妻子了。” 尹秋泪流满面,轻轻低吟:“慕儿,是我不能,干干净净做慕儿的夫婿。” 慕儿微微喘着,喃喃地吐着每一个字:“不,慕儿,只做尹秋的妻子,就如尹秋,只做慕儿的丈夫,而不是太子的称心。” 尹秋哽咽,将头埋在慕儿被蹂躏得一片狼籍的胸脯之上,哭泣:“原来,你已知道了。” 慕儿再也不能回答他一个字,嘴角噙着笑,眼中含着泪,却没有了焦距。 太子不爱女色,却有断袖之癖,宠幸一名尹姓乐童,赐号称心。长安城中,尽人皆知。 柒 是年,魏王李泰谋夺太子之位,东宫不稳。 尹秋照例每日城中游逛,行事日益荒唐,欺男霸女,无所不为。太子每每喝阻,却不忍严惩。 太子问:“你是不是找死?” 尹秋答:“我想你和我一起死。” 太子无语。 尹秋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叫泣红。太子已不敢再阻止,睁眼闭眼,佯作不见。 泣红很热心地为尹秋引荐了一位名妓,但在与这名妓相见之时,名妓的心上人出现。 尹秋笑了,这泣红,原是魏王的圈套,他怎会不知?可这圈套,套的不只尹秋,还有太子。那么,就让魏王称心吧。 名妓的心上人,被尹秋下令一刀毙命。名妓随即撞碑而死。 长安令立即出现,收捕尹秋。 太子闻讯时,尹秋已被押金殿;太子为尹秋的求情,更激起了唐太宗李世民对尹秋的愤怒。 尹秋被判斩立决。 血雨缤纷中,尹秋抬起头,微笑。 慕儿正持笛立于前方,笑颜如花,等着他吹箫而来,笛箫相和。 奏一曲长相思。 尾音 尹秋死后,太子李承乾数月不曾朝见太宗,画尹秋之像,起冢苑中,赠官树碑,朝夕相伴。 唐太宗李世民见太子荒唐,更起废立之心。 太子怀恨,暗中蓄养刺客,意图夺宫,于贞观十七年被人告发,废去太子之位,徙黔州;两年后郁郁而终。 第四十二章解忧(上)[已解禁]第二天傍晚,便有内侍悄悄来禀报,说称心和他的几名奴仆,已于午间斩于闹市口。 我的心神恍惚了一下,似看到那纯朴干净的黑眸,在血光中浮出的淡淡寂寞和哀伤。称心那样的行事,固然叫人痛恨;可那样无辜伤痛的眸子,qi书-奇书-齐书却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络络嘟囔了一下,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恋花的眼圈却有点红了。 杨淑妃正在喂雀儿,听说之后,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继续喂那红嘴绿鹦哥,连捏着饲料的手指都不曾颤抖一下。 她原是大隋公主,连她的父亲都是被一条白绫勒死的,宫中其他血腥,想来更是见识得不可胜数了。何况隋唐交替时的乱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再怎么柔弱的小女人,经历了那许多的事,神经也早该给锻炼得堪比钢筋铁骨,柔韧异常了。别说是不相干的人,便是现在有人告诉她徐才人死了,只怕她的手也不会抖一下。 我们正百无聊赖地要回屋里去,杨淑妃忽然道:“皇上这几日心情不佳,你们也想想法子,逗逗皇上开心吧。” 她回眸笑道:“一时皇上欢喜了,即刻帮你们指门好婚事也说不准。” 络络嘻嘻笑道:“我才不要什么好婚事,我只要能天天有吃有玩有事干,就一世开心了。” 杨淑妃微笑道:“便是你不想成亲,难不成书儿和恋花也跟着胡闹一世?书儿更是好品貌,如果能指给我做儿媳妇,我就不愁恪儿没有臂膀了。” 我一怔,方才明白杨淑妃每每对我似特别关注的意味。 络络已然叫道:“淑妃娘娘,三皇兄不是已经成亲了么?” 杨淑妃微笑道:“虽是娶了亲,再娶几位侧妃,也是不妨的。何况侧妃,未必就不能成为正妃了。” 这话却又似在向我保证什么了。 我苦笑,终于庆幸起自己是曾订过亲的容书儿了。我款款拜道:“书儿谢淑妃娘娘错爱。只是书儿自幼便与东方家订有亲事,是无福侍奉吴王了。” 杨淑妃淡淡一笑,道:“这话远,却先不提。晚上我请了皇上赏荷,你们先去准备准备吧。” 我订亲之事,她居然不以为意?我微有惊诧。 转而想,李世民连弟妹都能娶,何况吴王找一个订了亲却未成亲的女子?看来容家对李世民的影响力,连杨淑妃都关注到了。 便觉得这个如仙子般的人物也有些俗气了。 但赏荷却的确是个好主意。 月光如水,水光潋滟,荷叶青青如盖,荷花亭亭如盏,摇曳在风里,素静却不失娇媚,映着柳如烟,人如玉,好生恬淡的画中景色。 水旁的六角亭,设了案几,除了茶水,便是整洁的鲜果,排放在玛瑙盘中,带着夜晚的凉意,清香诱人。 李世民一直紧皱的眉终于微微舒展,冲着侍坐一旁的淑妃,道:“爱妃,也难为你想得出。” 杨淑妃微笑道:“我便记得,当年在太原,我们府第的东面,也有个这么的池子,皇上那时极喜欢去。” 李世民面色更是缓和,看向杨淑妃的目光居然极是温柔。英武如李世民,当然也年轻过,年轻时的侠骨柔情,想来也极是浪漫的吧。 这时琵琶声悠悠响起,伴着洞箫的和鸣,如荷叶上莹润的露珠一般,慢慢渗入人的心田,比春日的花得更沁人肺腑,比夏夜的凉风更甘甜沉醉。 音乐声中,窄袖短襦的李络络舞剑而出,剑华如练,冷而不寒,正如那含笑的络络,媚而不妖,俊美大气,舞来柔里带刚,刚中含娇,翩然动人。 那月下弹琵琶的,自然便是我;叫我意外的是,恋花的洞箫居然用得极纯熟。琵琶声嘈嘈切切,虽是优美动人,并不如古琴弹来清爽,恋花将洞箫声丝丝入扣溶入琵琶声里,居然使琵琶声也有了流水般的质感。看来她的音乐才华,绝不在我之下,素日我还算将她小瞧了。 第四十二章解忧(下)[已解禁]李世民的嘴角牵起,慢慢展露一丝笑意。 他点着头,正要说话时,已听得柳荫下传来清脆的拍掌声。 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俊眉朗目,颇似李世民,凝眸转处,又有几分杨淑妃的清逸不群。他正拍着掌,徐徐走了过来,举止更是不脱皇家血统的高贵安祥。 他的身后,居然跟了一个异族人,竟然是禄东赞! 青年已拜倒在地,道:“儿臣参见父王,母妃!” 杨淑妃已抑不住欢喜,站了起来,道:“恪儿,你回来了?” 原来,这便是历史上那个才识容貌都酷肖李世民的吴王李恪,举止果然不凡。 因是家宴,李世民显然也不拘礼,拉过李恪坐到身旁,道:“几时到京来?也不曾说一声。” 李恪道:“跟了一大群人,怎么也走不快,所以我丢开他们单人单骑进了京,也没叫人帮我通知父皇母妃,想给父皇母妃一点惊喜哩。” 李世民点头,又看向禄东赞。 禄东赞的目光正专注在络络身上。 琵琶声和箫声都停了。只有络络,意犹未尽地将宝剑劈削划刺,俏然腾挪,浑然不觉已成为众人的关注焦点。 李恪微笑道:“我来皇宫的路上,却遇上了禄东赞大相,他知我来拜见母妃,执意也要相随来拜望一回。” 禄东赞想见杨淑妃未必是真,想见见暂住杨妃宫里的未来吐蕃王后却必是真的。已入夜却至皇宫拜见后宫妃子,于礼数当然不合。只是禄东赞是吐蕃人,于中原礼数未必尽晓,提出这样请求,倒也不十分唐突。 奇怪的是李恪为什么会同意禄东赞这样的请求。 越来越好玩了。我坐在一旁的案几上,以手支颐,不觉微笑。 第37章 事情正朝我预计的方向顺利发展。 果然,李世民见了禄东赞神情,微微讶异;李恪却轻咳了一声。 禄东赞如梦初醒,忙伏到地上,道:“外臣冒昧,外臣失礼了。只是见了这位圣母,不由失了神。” 李世民讶然道:“圣母?” 他抬头看向那一脸俏皮之色的络络。络络也听到了,收了剑,蹦跳着走来,道:“谁是圣母?” 禄东赞向络络弯腰行礼道:“自昨日在菩提庙见了公主,便觉公主好生面善。回至馆中方才想想,公主的面貌神情,宛然是我们供奉的雪山圣母啊!” 络络问道:“雪山圣母?是什么样的人?” 禄东赞道:“是我们吐蕃万民的神母,护佑着我们吐蕃世世代代繁荣昌盛,幸福绵长!很多年前,有见过圣母的画师,将圣母画了下来,供奉在我们的国庙之中,臣有幸,多次入庙祭祀列位先王,见到了这位圣母画像,居然与络络公主十分相像。” 杨淑妃微笑道:“啊呀,有这种事,真是太巧了。” 李恪笑道:“那好,你们就把络络妹妹接回去,做你们的圣母好了。” 络络哈哈笑道:“我又不是真的神仙,做什么圣母?” 李世民用手轻轻敲击着案几,沉吟着,慢慢道:“如果是一国之母,一样能护吐蕃世世昌盛,幸福绵长。” 禄东赞忙拜伏在地,道:“外臣谢皇上隆恩!” 又面向络络拜倒,道:“臣禄东赞,拜见王后娘娘!” 络络的宝剑“咣当”落在地上,张大嘴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脸愕然。 李世民也是微微怔了怔,旋而笑道:“原来,你们早就相中了你们的王后了!罢了,络络原是当的起这位置,只是性情毛燥了一些。” 杨淑妃道:“络络何曾毛燥了,性情爽朗大度,凡事不讲究细枝末节倒是有的。” 作为王后,讲究太多细枝末节,反会后宫不安,人心惶惶。又是一句似贬实褒的话。 这禄东赞,是我意料之内的聪明,而李恪,却是我意料之外的精明。 刚到宫里,就将禄东赞引入,使络络入吐蕃这事水到渠成。 皇上已经默认,我当然得再加强一下皇上对于此事的认可。 我一把拉起恋花,跪到李世民面前,笑道:“恭喜皇上,今日终于找到了唐之解忧。” 李世民颇感兴趣道:“哦,书儿你也认为,络络可比汉代的解忧公主?” 我微笑道:“当日汉朝和亲乌孙,细君公主性情柔婉,五年即夭逝;解忧公主心胸开阔,以国为重,为民分忧,在乌孙绵延子孙,使两国交好百年之久,千载传颂。书儿不才,却也看得出络络的性情,正与解忧公主相似。” 第四十三章后位之争(上)[已解禁] 李世民凝视我半晌,道:“可惜你不是我们皇家女儿。不然,最合适的人,一定不是络络。” 我一凛。可能我表现得太出色了。过犹不及,我的尺寸,看来并未掌握得很好。 我忙低头,惶恐道:“书儿惭愧!书儿原是妇人之见,只想着络络为人极好,堪当王后之任,才觉得皇上所见万分有理!” 李世民长叹道:“吐蕃的王后,也许早就注定是络络了。” 他立起身来,居然不再说话,挥袖而去。 看得出,他并不开心,方才赏乐鉴舞的情怀,早就荡然无存了。对于李世民来说,不论是平阳郡主,还是李络络,谁去都是一样。关键是,李世民由吐蕃王后的事,不能不想到太子的储位,和他自己的身后之事了。太子荒唐,与太子亲近的汉王之女再去吐蕃,一旦太子之位动摇,可能会在边境造成极大麻烦。 这位人中之龙,生出的儿子却非个个是龙。他为子头疼,已是意料中事了。 众人立起身来,送走李世民,方才定下心神。 络络首先说话:“哦,方才,方才出了什么事?” 禄东赞微笑行礼道:“公主,臣先行告退,改日再来侍奉!” 禄东赞又向吴王李恪、杨妃娘娘屈向告退道:“今日时辰已然不早,外臣告退了!” 杨淑妃微笑着点了点头,李恪站了起来,亲自送了几步,又叫内侍为禄东赞前面打着灯笼,好生送出宫去。 我注意到禄东赞对络络自称臣,却不是自称外臣,看来已把络络当作他们吐蕃的自家人了。 络络却满脸灰扑扑的模样,愁道:“到底是怎么了?这个禄东赞,为什么认为我是他们的圣母?吐蕃的王后,不是早定了是平阳郡主么?” 杨淑妃温婉而笑:“络络,平阳郡主只是待定的人选之一。但你既是吐蕃人心里的王后,便是真正的吐蕃王后,大唐的公主了。” 络络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一直到回到房中,络络还是神思不属,梦游一般痴痴的。 恋花虽诧异,却道:“络络和气大方,比平阳强了许多。多半那禄东赞听了平阳的坏话,才要远我们络络的。这不奇怪。只是络络若去了吐蕃,我们却再也见不着她了。” 恋花水汪汪的眼圈又红了。 络络摸着通红的面颊,道:“可我怎么觉得,我是给人设计了?是有人在变着法子要我当吐蕃的王后?” 这丫头倒也不笨。我叹息,手指点了一点她撅起的嘴唇,道:“当吐蕃王后,不好么?你会是吐蕃最高贵最受尊敬的女人哦!” 络络深黑秀长的眉儿蹙了蹙,有些苍白的唇一扁,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我怀里,叫道:“我才不去吐蕃。我要跟你们一起,跟我爹爹在一起,春天去郊游,夏天吃西瓜,秋天看枫叶,冬天堆雪人儿。” 我给哭得茫然无措,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得有些倦了,才解劝道:“你不是说,你迟早会做出些男儿也做不到的事来么?现在不是个好机会?” 络络道:“到那么个人生地不熟的边野地方去,嫁一个语言不通的异族男人,算是什么机会?” 我微笑道:“嫁作一国之母,造福百姓,千古流芳,不是强过嫁个纨绔子弟,老死深闺,一世默默无闻么?” 络络慢慢止住哭泣,由着恋花含泪替她擦着脸,怔了半晌,问道:“我便是成了吐蕃王后,也只是吐蕃国王许多女人中的一个,怎么去造福百姓?又怎么去千古流芳?完美如长孙皇后,皇上那般爱她,也只能算是个难得的贤后,成为后宫的榜样。我这么个性情,只怕连王后都做不像?又怎么统率后宫?” 络络能想得那么远,也算难得。我笑道:“你放心,女人有许多种。长孙皇后只是其中一种,你却是另一种,到时做大事立大业的空间大得很,一定比长孙皇后更有能耐。” 络络思忖道:“我比长孙皇后有能耐?长孙皇后是哪一种的女人?我又是哪一种女人?” 我向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长孙皇后,是女人中的女人,而我们络络,却是女人中的男人。忘了么?你还说过,如果你是男人,就会娶我哩!” 第四十三章后位之争(下)[已解禁]络络破泣为笑,道:“我若是男人,还轮得着东方清遥?” 她这一笑,我们都松了口气。 我随即道:“你放心,你去吐蕃,我也一定会跟着去的,如果你在那里过得不舒服了,我带了你偷偷回长安来。” 这话说来却像儿戏了,却是我的真心话。 络络一个字也不信,却笑道:“好啊,有你伴着,到哪里也是不妨的。” 这夜我伴着络络睡,只觉得她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时方才发出均匀的鼾声。 而我却至那时也不曾睡着。络络终于可以去吐蕃了,我可以笃定她未来的日子,未必十分幸福,但必是十分满足。以大唐公主的名义下嫁吐蕃,她的地位,显然会极为尊崇,加上她自己的爽朗豪情,得到百姓君臣爱戴将是意料中事。 下一步,便是找个理由跟她一起去吐蕃了。想来,她心底也是一定愿意有个知心的朋友在她身旁帮她,却不会舍得我丢了自己的爱人和幸福跟着去吐蕃。——她又怎知,我的幸福,根本不在唐朝,而在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时空? 我心里叹息,抱着络络柔软温香的身躯,慢慢沉入梦乡。 早上却是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声音尖锐高昂,似极是愤怒,连案上的茶几都有微震的嗡嗡声。 这在平静安谧的风华院里,简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络络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而我刚睡着不久,甚是疲乏无力,因受了惊,一时起得猛了,一阵晕眩,差点没又倒在枕上。 络络忙拉住我,道:“书儿,你没事吧?这个平阳郡主,一大早又在发什么神经?” 络络正打着呵欠,满脸的不以为然。 此时我也听出那尖锐的声线,居然来自那位高傲美丽目无下尘的平阳郡主。而络络,她不会一觉醒来,就把昨天自己已成为吐蕃王后人选,替代了平阳郡主之位的事给忘了吧? 我看着这个小迷糊,苦笑道:“我们暂时还是别出去的好。” 第38章 络络终于想起来了,哼了一声,道:“我还没叫哩,她叫什么?她要当皇后,她当去,谁和她争来着?” 我只作没听见,打开了门,叫宫女去打洗脸水来,剪碧和络络的侍女自走来给我们梳妆。恋花房里也静悄悄的,想来听着外面吵闹,再不肯伸头惹事。 待得我们梳妆完毕,那尖锐声线居然没有低下去的意思,如钢丝般越拔越高,连细语软侬的杨妃娘娘声音亦扬了起来,虽不急躁,却也略有些怒意了。 门外人影一闪,一个娇俏的脑袋探了进来,见到我们,立刻露出舒怀一般的微笑,却是恋花。 她飞快闪进门来,又将门轻轻掩上,道:“书儿,络络,你们听见了么?平阳正和淑妃娘娘闹得厉害。” 络络纳闷道:“这可奇了,便是她当不了王后,又关淑妃娘娘什么事?” 恋花道:“你们离得远,一定没听真。我的房间却只在她们吵架的厅堂对面,听得可清楚哩。平阳认为是淑妃娘娘让吴王带来禄东赞,指使禄东赞认络络做他们的王后。” 络络道:“吴王李恪指使禄东赞认我做王后?这能说得通么?恪哥哥昨天方才回来,只怕之前从未见过禄东赞,更别提指使他做什么事了。” 这个络络,对于什么是政治并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迟钝。我只愿吐蕃人的脑子能简单一点,少些政治纠纷,不然络络日后铁定要吃亏。 恋花兀自在解释道:“听平阳说,淑妃娘娘有私心,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削弱汉王的力量。汉王不是皇上的弟弟么?能耐够大了,还要怎么样啊?一定要女儿当上吐蕃王后,才算是风光门户,为父亲挣到面子了么?” 我忍不住叹道:“傻丫头,你难道看不出,汉王在外虽是威风,皇上却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在外跋扈,皇上已经申饬过好几次了。” 络络道:“他既然跋扈,自然皇上会申饬,难道就为了他女儿成了吐蕃王后,从此便由他横行京中?” 我悠然道:“皇上千古贤君,自是不会由他胡作非为。但如果太子成了皇上呢?” 第四十四章琵琶女(上)[已解禁]恋花已冲上来,忙忙捂住我的嘴。 络络总算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道:“汉王和太子一路,平阳郡主如果能去吐蕃,从此吐蕃也算是太子的人,于太子的未来大有好处。而汉王如能拥立太子成功,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算是明白了,我这一当吐蕃王后不要紧,却挡着人家的道儿了。” 恋花和络络都有几分惊心之色,相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我。 我强笑道:“看我做什么?”但我心里却知她们多少有些了疑心。毕竟,我入宫之初,便曾说起汉王与太子交厚,平阳郡主入吐蕃对太子日后大有助益的话,去点醒李世民三思而行;又在李世民有意改选络络为王后之后,表现得十分积极踊跃,去加强李世民的信念。络络大大咧咧了一些,却也是极聪明的,知我从来不肯多事多话,冒然出面,必然事出有因,多半是早有此念了。 我正心虚时,络络呵了口气,已伸手往我胳肢窝里挠来,道:“书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早想着让我代替平阳去当那劳什子吐蕃王后?” 我却最怕挠痒痒,忙躲闪时,恋花也从旁助着络络,把我按倒在床上,挠得我笑得透不过气来,连连求饶。 剪碧忙来拉道:“小姐们,别闹啦,外面正吵,听见你们笑,不知以为你们在怎么着幸灾乐祸呢。” 络络忙住了手,指着我道:“快说,你在打什么主意?”她的模样虽有些恶狠狠的,可明亮如宝珠般的眼里却还蕴着一丝笑意,可见并不真的生我气。 我只能苦着脸道:“我能打什么主意?禄东赞要你做王后,难不成也是我引去的?这话一传,那更好了,平阳郡主还不立刻把我吃了呢!” 络络将信将疑,终于叹道:“其实政治与我们,实在是没什么关系的。书儿只是太聪明了,什么事都似能预先料着一般。” 恋花也愁道:“现在怎么办呢?她们闹得那么凶,我们还出不出去了?” 络络嘀咕道:“我们还没吃早饭哩,难不成一直缩在屋子里?自然是要出去的。” 这时屋子外却出奇地静了起来。 我侧耳听了听,道:“奇了,没动静了。” 络络叫道:“走,我们出去瞧瞧。” 走出房门,还没到院子,便听得齐刷刷的众人声音:“奴婢参见皇上!”“臣妾参见皇上!” 原来是李世民突然来了,平阳郡主再愤怒,也不敢再放肆无礼了。 我们想要退回房中时,李世民已经一眼看向了我们,我们不好躲闪,只得走出,恭谨施礼。 李世民的一袭家常锦衫在风中被吹得衣角翻飞,面却沉凝异常,微有薄怒,反比金殿之上更具王者之威。他只对我们点了点头,闲闲道:“大清早的,风华院里就挺热闹了。” 平阳郡主早已哭得两眼红肿,鬓钗散乱,此时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哽咽道:“平阳自知鲁钝,不足为一国之母,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兢兢业业,勤奋修习,自觉并未有何过错,何以无故以络络取代我入吐蕃,甚至连个解释也不曾有?” 李世民沉着脸,道:“你要解释么?倒也有!你自己且去照一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模样,可有一国之母的端庄沉静?” 平阳郡主想来也是高傲惯了,居然不理李世民语中凌厉之意,仰起头来,道:“臣女自知失仪!可难道络络比我更有一国之母风范?” 她败得本不甘心,可只怕更不甘心的是,居然败在一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李络络手里。以她的眼光看来,络络出身虽是高贵,可举止粗疏,言笑无忌,连起码的淑女风范也没有,又能做什么王后?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一国之母的风范,难道就在外表的端庄沉静之上?文德皇后的十篇《女则》,你可有细看?不论为后,为妃,亦或为夫人,内在的修养和真正的知书达礼才是最重要的。否则纵有金玉其表,又有何用?” 李世民含怒拂袖,袖角甚至挥舞到了平阳郡主脸上。 平阳郡主脸上发白,终于不敢说话了。 杨淑妃忙上前微笑道:“皇上,且不要生气,这一大早的,还没用早膳吧,臣妾这里新熬了薏苡仁粥,还有几样新巧点心,先用了早膳再说。” 李世民怒犹未歇,哼了一声,才转身由杨淑妃挽着,步入厅中。 平阳郡主的脸色由白转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掉下,只那泪水后乌黑深邃的眸子,寒冰般瞪在络络身上,恨怒惊气,俱在其中。 见平阳给骂得惨了,络络居然有些愧疚似的,迟迟疑疑道:“你瞧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要去吐蕃的。” 我拍了拍络络的手,道:“我们也进去吃点东西吧。从此你也得学些东西了。未必要学礼仪谈吐,只须多学学修身立德,也就是了。” 平阳郡主站了起来,冲向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什么叫修身立德?我何处失德了?” 眼看她攥起的拳头就要磕到我鼻子上来,恋花惊叫一声,络络已踏步过来,伸手挡住平阳郡主,道:“书儿只叫我修身修德,又不曾说你立德,你便敢如此无礼么?” 我因讨厌汉王,本就不喜欢平阳郡主,此时见她居然动起手来,不觉冷笑道:“书儿本是一介平民丫头,原不配指责郡主的不是。可皇上刚不是说了,女子之道,最重修养,要知书识礼,若不能做到,便是失德。郡主都挥起拳头来了,能算是有修养么?” 第四十四章琵琶女(下)[已解禁]平阳郡主怒道:“对一个贱民,也用讲修养么?” 我高声道:“郡主,不论你在大唐,还是在吐蕃,你要面对的,要尊重的,都应当是天下草民!自古万民为重,民乃立国之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么浅显的道理,郡主学了这么久,居然也不懂得么?” 平阳郡主一怔,屋中已传来李世民沉声下旨道:“传,即刻令汉王李元昌进宫,领回平阳郡主!” 平阳郡主泪珠终于蔌蔌掉下来,那恨毒之极的眼神,已不仅对着络络了。如果可能,只怕她真会跳起来,拿把刀子来,把我们两人一齐砍死。 络络皱眉。我却淡淡笑道:“我们且去吃早饭去。我早饿了。”平阳郡主再恨再毒,可络络会去吐蕃,她不会有机会报复到络络。至于我,我离我的二十一世纪越来越近了,才不担心这女子会赶到千年之外去伤我分毫。 算来平阳郡主虽是嚣张了一些,原先倒也不曾得罪过我。可我这个人,对我不喜欢的人实在不那么厚道。从贱民扯到君民关系,以及御下之道,我的确是在刻意挑动李世民对她的不满。 用了早膳,李世民又跟来拜见母亲的吴王李恪,到风华院左近的一处亭子里喝着茶谈论起什么来。 我们身子虽是倦了些,但皇帝既然在,倒也不敢便到房里歇息去,只在左近跟着,只恐一时有事召唤。 果然,不久,随侍李世民身畔的杨淑妃又向我们招手,忙去问时,却是李世民想起昨日我的琵琶和恋花的箫,见今日天气甚是凉爽,便叫我们再去弹上一曲。 第39章 我估料着李世民多半心情不佳,要散散心来着。便叫了恋花,一起奏了一曲《秋水》,很是绵邈悠远,宁神静气的。 李世民的神色果然日趋平静,慢慢立起身来,微笑着看向太极殿那高耸的翘檐,在慢慢从云层透出的日光里,渐渐闪出金色的光芒。 可惜一曲未终,汉王来了。 拜倒在李世民跟前,李元昌的身形更显痴肥,真怀疑唐史是否记错了。“有勇力,善骑射”,会是形容这头猪的么?但这头猪偏还具备着豺狼般的恶毒贪淫,实在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 虽然知道在皇宫里李元昌绝不可能拿我怎样,可想起那日在太子别院的遭遇,我还是下意识地悄悄用琵琶尽量挡住自己面容,怕给他认出来。 可李元昌在立起身的一霎,偏又看见了我,居然不顾李世民在前,贪婪地向我直直盯来。 我心里头仿佛有毛毛虫爬过,抱紧琵琶的手忽然就沁出了许多汗来,一种很不妙的预感,蓦地冒了出来。 而且新唐史列传上的关于李元昌的另一个记载,也窜到了我的脑中。 李元昌对支持太子所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帝侧有宫人善琵琶,“事成幸赐我”。 而我,现在正坐在李世民身侧,怀抱琵琶,面对着李元昌豺狼般的眼睛! 我看了一下,我的订阅读者居然比收藏读者多了许多。请没收藏的亲亲读者宝贝,随手点下目录里的“放入藏书夹”或“我要收藏”,把本书放到个人管理中心的收藏夹里吧,找起来会比较方便。 再次感谢读者宝贝们的支持,没有你们,皎皎写作之路走不到今天! 第四十五章凌霄花(上)[已解禁] 李世民也注意到了李元昌的目光,轻咳了一声,道:“皇弟,听说你府上的美人极多,色字头上一把刀,皇弟为自己身体计,还是多多保重为好。” 李元昌忙收回目光,笑道:“皇兄,自从上次给皇兄训戒之后,臣弟一直闭门反思,绝不敢在外惹事,也不曾再纳姬娶妾。女人虽多,却都是原来的那些。皇兄若是觉得多了,臣弟赶走她们便是。” 李世民叹道:“那倒也不必。人家既然跟了你,你只好好待她们便是了。寻常没事时,多教教子女们,让他们多读些圣贤之书,多解些为人之道,才算尽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李元昌无奈似的道:“是不是平阳那丫头做了逾矩之事?她既在杨妃娘娘身边,便得请杨妃娘娘多多费心,不好时,尽可打得骂得。” 李世民看着自己异母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道:“平阳的性子素来骄傲,这朕也知道,可惜朕却不知她是教训不得的。你且将她带回去,好好教导教导吧。” 李元昌迟疑道:“那册封吐蕃王后之事……” 李世民断然道:“平阳性情太傲,远嫁异地于她未必合适。吐蕃使者已自己选了江夏王之女为他们的国母,即日朕会下旨,定下此事。” 李元昌肥硕的脑袋上滴下汗来,强笑道:“既然此事已订,臣弟即刻将那不肖女带回府中,好生教训。” 李世民面色略和,道:“这些日子平阳吃苦不少,朕也知道了。改日便给她指个好夫婿,多多赏些嫁妆,便胜过到那异族受累了。” 李元昌忙叩谢皇恩,见李世端起茶来,忙道:“臣弟这便去领回小女。”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去吧。” 一时李元昌离去,走了老远,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贪婪里,居然有丝凶狠的神色,似乎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 我心头一跳,只怕汉王真的是对我动了邪念了。 只是想不通,我明明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异世之人,又怎会是史上记载的那个李元昌看上的琵琶宫人? 也许,李元昌也会看上别的弹琵琶的宫人吧。毕竟,皇宫里最多的,就是有才有貌的女人。 平阳郡主离开时,我和络络、恋花都有意回避了开去。 我不想面对平阳郡主恨毒的眼神;而络络却觉得对不住人家。 平阳郡主册封之事,拖了足有数月之久;而络络在平阳郡主离宫的第二日,便接到旨意,册封为文成公主,赐婚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并于当月十八,正式在武德殿接受了册封仪式。 足可见英明的唐太宗李世民,本就对平阳郡主入藏之事心有犹豫,而络络意外被吐蕃人看中,正好给了他推翻自己原来想法的绝好借口。 有我在一旁撺掇,络络可能还没辨明自己的真实想法,便如在梦中一般接受了这一切;她的父亲江夏王李道宗,本就是柔懦谨慎之人,就是心里不愿意爱女远嫁,也绝不会公然反对。 只有恋花非常不解,悄悄问我:“书儿,你为什么这么放心让络络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她过得不快乐怎么办?” 我想着络络的善良侠义,又想着历史上那个为民分忧深得百姓受戴的文成公主,两个形象渐渐重合。我微笑,捏着恋花细致柔白的耳垂,道:“络络是一个到那里都会茁壮成长的野花;但到了吐蕃,她会成为一位万民景仰的花神,独自撑成一片绝美的风景。她会幸福。” 恋花似懂非懂,叹着气道:“可我还是不放心。那么人生地不熟,叫络络怎么去适应?你看到了么?她连吐蕃话都不肯学。” 我笑道:“学语言么,有什么难的?不论是谁,只要不聋不哑,扔到全是说某种语言的异国环境,不下三月,一定能听能说,不用操心。便是不懂,也是不妨的,反正我会跟她一起去。她适应不了,我便一直陪着她!” 恋花张大了嘴巴,精致小巧的脸上全然是不可思议。她喃喃道:“书儿,你不会说真的吧!你真跟她到吐蕃去?那东方大哥呢?” 东方清遥的确快成为我的一块心病了。本以为他只是景谦的一个替代,可这些日子以来,午夜梦回,不知怎的,我想清遥的时候,居然比想景谦的时候还多。 所以我只得苦笑,苦笑着把话叉开了去。 不管东方清遥在我心里的位置究竟有多重,我,终究要回到我的世界去。这里不属于我。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敷衍着和恋花谈笑晏晏,心里却越来越沉痛,痛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东方清遥! 难道,就在许多不经意的温柔亲呢中,我竟也陷进去了?陷进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深情款款的眸光之中? 离吐蕃预定迎回国母的日子已没多长时间了,李世民找人来教络络关于吐蕃的风土人情和风俗礼仪,络络草草学了,居然回答老师一句:“我有什么不懂不会的,自然可以问吐蕃人,还怕他们不告诉我?吐蕃那么远,你这时教了我许多,不怕到时候我全忘光了?” 然后便是天天磨缠着杨淑妃,想要回家去再住一阵子,再享受一段时间的天伦之乐。 我也想东方清遥了。得快乐时且快乐,纵有一天我们终将无缘,可既然现在能在一起,那便抓住机会吧,也算是稍稍补偿一下他的深情。 恋花倒是不想家,和我们在一起,她才不去想她那个没有父母没有温暖的冰冰冷的家。可她见不得我们难过,便也帮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杨淑妃给我们三人缠得是不是很难受,但最终她还是答应了帮我们求一求皇上。 但私底下,杨淑妃却趁我独自一人时,挽了我的手,漫步在开遍凌霄花的竹架旁,看那火花金黄的凌霄花,如烈日般灿烂地明媚着,然后问我:“这花儿,是不是很美?” 我不解其意,顺其话音道:“自然很美,天生百花,各有各的好处。凌霄虽不如牡丹艳丽,不如芙蓉娇美,也不如秋菊高洁,不如冬梅清雅,却也自有一番秀媚气度,又能做药用。医书上不是说,凌霄能行血去瘀,凉血祛风呢!” 杨淑妃点头道:“不错,只要有所攀援,凌霄花可以爬得很高,开得很美,连香味都可以传得很远。你看这竹架并不甚高,这花再漂亮,也便只得如此了。如果是棵参天大树,你猜,这花得攀到多高?” 我猛然悟了过来,微笑道:“那么,就可能攀到娘娘这么高了。” 杨淑妃也微笑着,雪白的肌肤灿过淡淡的红霞,道:“皇上的确是一棵参天大树。可想要攀住他,就必须趁那树尚未长成之时。一旦真到至高至顶处,就未必容得一株小小的凌霄花去攀援了。” 我看着这美丽却始终贯穿着忧伤气质的女人,没来由地同情起她来,居然很冲地答了一句:“便是随他到了至高至顶处又如何?终究是寄生于他物。如果是我,我宁愿做木槿,哪怕花好无几时,哪怕朝开暮落,却终究自己灿烂过。” 我说这句话时,杨淑妃正用手去采一串凌霄,金黄的凌霄在傍晚的日光下有着璀璨可爱的光泽,娇媚而惹人怜爱。 杨淑妃听着我的话,默默看着手中的花朵儿,许久才道:“你认为,自己能够不做凌霄?” 如果我是真正的容书儿,作为一个在绝对的男权社会成长的大家闺秀,我自然不得不做一株凌霄;可惜我不是。我依旧保有着我云溪月的灵魂。我要做木槿,灿烂地开着属于我的花,哪怕朝开,暮落。 第40章 我仰起头,笑容皎洁得连杨淑妃都有些嫉妒之色。我道:“如果我是凌霄,那我就要找一样的凌霄为伴,终生缠绕,至死方休;如果我是树,我也要找和我一样的树,每日并着头,等日出,看日落。” 四十六章离情(上)[已解禁] 杨淑妃没有再说什么,悄悄走开了。 那串金黄妩媚的凌霄,已被她揉作一团,弃在脚下,绣鞋踏过,已零落成泥。 李世民是她的参天大树,吴王李恪自然是她心目里未来的参天大树。杨淑妃是指望着我成为攀援李恪的那株凌霄,为她的恪儿增添属于我的秀妍光彩。 我叹气,看着日影西斜,凌霄的花色渐渐黯淡,才想着该回风华院了。 一抬头,吴王李恪,正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避之已是不及,我索性大大方方走过去,淡淡行了一礼,问了好,正要走开时,李恪突然叫住我。 “我的母妃娘娘,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他的面容年轻俊美,眸子漆黑,带着点杨淑妃的那种隐约忧伤,如深井一般,想来必有过不少女子为之沉醉。 我微笑道:“杨妃娘娘,只是拉我欣赏欣赏凌霄花,并没有说什么。” 李恪嘴角也泛出微笑,却颇有些自负的神气,悠然道:“母亲么,很喜欢凌霄花。可给凌霄花攀着的滋味也不好过。如果是我,我喜欢自在的向阳长着,不要任何束缚和牵累。” 我笑了。看来不是每棵树都喜欢被攀援的感觉,不管是不是参天巨木。 但我还是忍不住逗逗这个小号的李世民:“你难道不喜欢凌霄花的美丽,给你增添的光彩么?” 李恪大笑道:“树自有树的光彩,刚劲有力,威风凛凛,又要那些妖妖娆娆的花儿做什么?反坏了自己形象。” 我点点头,在那蒙昧不明的暮光里,真诚说道:“吴王爷,书儿希望,你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袅袅转身,分花拂柳,在幽婉的花香里从容离去。 可没人知道,我的鼻子,却好生酸涩。 这个自信活跃的生命,终究没能撑起大唐的一片天,真不知是吴王个人的不幸,还是大唐王朝的不幸。 第二日,李世民果然传下口谕,让文成公主回府备嫁,待择吉日起程,远赴吐蕃。 络络一走,我和恋花自然不用再留着了,遂收拾了东西,别了杨淑妃,各自回家。 三人一同行至宫门外,已有各家派来的车轿等着。东方清遥因有事在身,未曾亲身来接,也只叫了两个侍从,护了辆马车过来。 临上车轿时,自有一番依依惜别。好在都住京城,联系起来也是方便。只是想再如这段日子般同吃同住同玩同乐,只怕已没有机会了。 恋花心肠最软,没等坐上她家来接她的小轿,便已泪落潸潸,我和络络本不落泪的,也给她弄得心肝都碎了,直送她轿子走远了,才擦了眼泪,相视一眼,忍不住苦笑。 络络首先道:“啊,才只出宫分开住,她便这般伤心了,等我去吐蕃,也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哩!” 我执住络络手道:“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吐蕃。” 络络俊目蕴着泪,却道:“罢了,书儿,我知道你心里只盼我好,多半也觉得我太爱惹事,不放心我吧。你别担心,我既去了异国他乡,自然会收了原先的玩乐性子。书儿不是说么?我是要成大事,立大业的。我李络络,自然绝不会让书儿失望!” 我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轻轻叹道:“络络,我是说真的。我没什么成大事立大业的愿望,只盼能去看看吐蕃的雪山。” 络络茫然道:“吐蕃的雪山?现在是夏天,雪必早化了,哪会有什么雪山?” 我默默凝视西方的天边,声音缥缈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在梦里了:“有雪山的。吐蕃的山,很高,高得超越云海;很远,远得如在天际;高山的顶上,终年积雪,冰寒刺骨。” 第四十六章离情(下)[已解禁]络络眼中有了担忧之色,她紧紧攥住了我的手,道:“天下,会有这样的地方?书儿,你没事吗?” 我拭去泪水,强笑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总之那是我的一个梦。” 络络迟疑道:“一个梦!一个梦!” 她心中必然有着更深的疑惑,甚至更会怀疑我是否有意将她推向吐蕃王后之位。但她终究什么也没问,低头沉吟了半晌,道:“罢了,离我去吐蕃还有好些时日,书儿你到时再做决定吧。” 我哪有什么决定,吐蕃根本就是我不能不去的一个梦。但此时我也只得点头。 江夏王府上派来的马车等了好一会儿了。络络上了车,又掀开帘儿叫住我。 “有空去瞧瞧吟容吧。我不大放心呢!要自己去,只怕不如以前那般行动自由了。” 我心中暗愧,差点又将那可怜的女孩给忘了。络络原本家规就严,不如清遥总纵着我,此时又成了即将远嫁的文成公主,更是不方便随意出门了。 所以我忙点头,道:“放心,我自然会去找苏勖,务要护那吟容周全。” 络络微笑,方才放下帘子,缓缓吩咐道:“走吧。” 目送络络也离去了,只听背后有人懒懒道:“书儿,你也该回去了吧!” 一回头,东方清遥正站在东方府的马车旁,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讶然道:“不是说,你今天没空来接我么?”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了,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要去吐蕃的话。如果听到了,想说服他让我去吐蕃,倒也绝非易事。 东方清遥却若无其事道:“书儿出宫,与我夫妻团聚,我却找不出比这更大的事来了。” 原来他根本不曾有甚么事,只是躲在车中,想给我个惊喜罢了。但三人的离情,和我说要去吐蕃的话语,多半也让他没了情绪再跟我玩笑了,方才站了出来,与我相见。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释,默默钻入车中,靠在软垫上养神。东方清遥坐到我身边来,却似也有一肚子的心思,只是轻轻拥着我的肩,居然一路不曾与我说话。 回到书苑,园中景物依旧,只多了几分盛夏的繁茂热闹;而我房中却过于干净整洁了,反有几分萧索。 我用手轻轻触摸着帐幔上蝶恋花的图案,忍不住微微噫叹,说不出是喜悦还是伤感。栩栩如生的花枝晃动着,蝶儿直欲飞起,扑到人的怀中一般。 而东方清遥,也发出一声如呻吟般的叹息,从背后拥住我,紧紧拥住。 我的心顿时跳得厉害,就如每一个陷入热恋的情人一般,转身抱住自己的爱人,感觉着自己剧烈的心跳,连呼吸都变得浓重。两人唇瓣轻轻相触相合,相缠相绕时,我的身体变得疲倦而酥软,而一缕魂儿去飘飘而起,轻盈欲飞。 迷茫时,东方清遥含混呢喃道:“书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去吐蕃么?你竟敢说去吐蕃!” 我的心跳慢慢缓了下来,却转成了剧烈的颤抖。 雪山。 远远的云。洁净的雪。 景谦温柔的眼。母亲慈爱的脸。 似幻似真,似远似近,奔涌在我的面前,让我的脑中,渐渐呈现纯粹的白,空白。那空白撕扯着我灵魂的每一个部位,召唤着我,呼喊着我。 我不知道什么能填补那片空白,阵阵酸楚,化作了成串的泪珠,滴滴垂落,滚在东方清遥的面颊和脖颈上。 东方清遥猛地惊觉,显然被我满眼的泪吓到了。 他放开我,开始手忙脚乱为我拭泪。 “如果你真要去,给我一个理由,我陪你去。”东方清遥的声音,也变得酸涩无奈。如果劝服不了我,他会选择顺从我,但一定不会丢下我。哪怕是去吐蕃,去雪山。 可惜他不知道,我要去的,是一个他全然陌生的世界。那里只属于我,而不属于他。 我没有办法跟他说明这一切。所以我只是呜咽,紧紧往他怀里钻着,汲取着让我在这个世界得以坚强的温暖和力量。 第四十七章访吟容(上)[已解禁]许久,我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清遥已经知道了一些我的想法,不给他一个解释,他绝不会罢休。为了怕我离去,只恐他从此会日日叫人守着我,叫我一步不得自由也说不准。 我遂慢慢从清遥怀里坐起时,理着凌乱的云鬓,擦着通红的双眼,勉强笑道:“我说过,那是一个梦,梦里有一种指引,要我到那里去。我能从混沌的痴傻女,变成现在的容书儿,就是因为那个梦。” 东方清遥全然的一片茫然。 而我给他看得也有些茫然了。终究我居然也骗他,说起胡话来了:“梦里有个神人说,我该到吐蕃去,去谢那雪山上的神灵,因为是他们,赋予了我完整的灵魂。如果不去,只怕会遭天之妒,命不长远。” 东方清遥张大嘴巴,似信非信。如果在现代,我说这样的话,只怕早给人了脚踢到精神病院去了。可现在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古代,牛鬼蛇神,普通为人所信。东方清遥有些疑心,就算他是聪明的了。 我故意叹道:“我原也不敢想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既然大唐有人去,我才想着顺便一块去的。 第41章 如果你不愿意我去,那我便不去了。反正你东方家有钱,多多在庙宇布施些,只怕我也不会有事。” 东方清遥不是小气人,听我这话倒是立刻点头,道:“好。我也想着,哪里的神灵不是神灵,巴巴跑吐蕃去做什么?” 正想着已把东方清遥糊弄过去了,东方清遥忽又道:“你想法儿帮着络络当吐蕃王后,只怕就是为了方便和她一道去吧。” 我一滞,强笑道:“我只是看不惯汉王父女那骄横样儿,就要借络络压压他们的威风。” 汉王好生欺负过我,这话倒也说得过去。所以东方清遥立刻皱眉道:“啊,自古来民不与官斗,我们少招惹他们为妙。别忘了,你入宫,本就是为了避避汉王那个瘟神。这么久过去,汉王应该不会再打你主意了吧?” 我想到汉王那豺狼样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噤。汉王没放弃打我的主意,可我已经没办法再到宫里去躲避了,想要我在此时回洛阳去,我也是不愿。所以我只得道:“我虽出了宫来,可皇上对容家和我都甚是眷顾,杨妃娘娘更是待我甚好,汉王不会不知道,料想轻易不敢动我的。不过我们多多派人防备,总是没错。” 东方清遥站起来,眉头越皱越深。然后道:“好,我多多找些护卫来,将我们书苑护得牢牢得便是。现在络络快要远嫁,你自是舍不得她;我们便在送她离去后再回洛阳,你说可好?” 我怎么说不好?忙不迭点头。 东方清遥原是谨慎人,想到便去做了,即刻便起身,安排高手护卫之事。 我心下叫声愧,却庆幸终于把东方清遥一时蒙过去了。只不知到时该怎么和络络联系,偷偷随她去吐蕃了。——如果让东方清遥知道了,不是把我拉回洛阳,便是一定如尾巴般跟我去吐蕃了。 只是心下有另一件事,去吐蕃之事尚不急,便暂时搁一搁了。 那便是吟容之事。 那日庙会分手时,她说,她会去找苏勖。她去找了吗?苏勖接纳她了吗? 别说络络悬心,我也是心中忐忑。 盘算良久,我决定去拜访一下苏勖。 这事我本不想跟清遥说,但见他果找了许多高手来,将书苑护得如铁桶一般,并且看我的眼神,也如看着掌中珍宝,呵护备至,想在他眼皮底下到苏勖府上去,只怕是不太可能。 所以第二日一早,两人在园中漫步,嗅着清晨的花香和青草的气息,见东方清遥心情甚好,我便提出此事。 ----------------------------- 终于又能解禁了。偶的天哪!真不容易! 第四十七章访吟容(下)[已解禁]东方清遥不出意料地又是皱眉,问我:“你能不能不管闲事?” 我媚笑道:“你能不能不管我事?” 东方清遥叫道:“你是我未婚的夫人,又怎能跟那素不相识的外人比啊?” 我叹道:“你看她是外人,我却瞧着如同我妹妹一般。上次没阻止苏勖把她送给汉王,我心中已经很是过意不去了。好好一个女孩,就这么给送来送去,当成个禽兽似的,天理何在?” 东方清遥忍不住叹道:“书儿,我现在宁愿你是个傻子了。聪明的女人,和倔强的女人,没一个好惹的;而我的书儿,居然二者兼备,也不知是我的幸,亦或是我的不幸了。算了,我陪你走一趟吧。” 我早知他最后必然妥协,微微笑着,道:“那丛芍药,开得真是漂亮。簪一个来戴,必定漂亮。” 芍药花价值不菲,东方家素来大富,不但园里种了许多,还请了专人来护理照料,开的花儿娇艳欲滴,却又明媚大方。东方清遥但听得我说一声好,忙去摘了来,亲手为我簪上。 名花美人,相映倾城。东方清遥与我相视一笑时,必然立刻忘了我是个又倔强又聪明的女人了。 这一次我们去得很巧,老苍头说,苏勖刚刚从魏王府回来,也不通禀,径直带了我们去见苏勖。 苏勖刚刚宽了官服,只穿一件棉布的短襦,在厅中自己为自己斟着茶。 东方清遥叫一声苏兄时,苏勖一回头,茶壶一歪,茶水已泼溢出来,溅到了手上,忙将茶壶弃到一边,抚手苦笑。 东方清遥笑道:“苏兄,数月不见,行事却不如原来细致了。” 苏勖道:“可东方兄却更比原来超逸出群了。容三小姐更是貌美如花,更胜往昔了。” 从入京路上我受伤之后,苏勖一直便唤了书儿,现在却又改口叫我容三小姐了。我也不知该为这我和他都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到高兴,还是悲哀,心里便也是说不出的感觉,酸涩苦辣,五味杂陈。 而东方清遥面色倒还从容,把苏勖的手提起来,瞧了一回,道:“好在不是滚水,没烫伤。” 我微笑道:“清遥,你又多事了,苏勖的手疼不疼,自有他的吟容为他操心,你发什么慈悲心啊?” 苏勖的脸上连淡淡的苦笑也没有了。 他端起茶来,慢慢喝了一口,道:“下人们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你们来了,也不知道来倒茶。” 他这厢说了,便有当日见过的苏府的小丫头急忙走过来,小心翼翼倒了茶,立刻又低眉顺眼退了下去。 我见苏勖不提吟容,反叉了开去,更无心思喝茶了。我努力保持着我的笑容,道:“吟容妹妹呢?这许久没见,我着实牵挂哩。叫你府上丫环带我去会一会吧,我带了副极好的镯子来,正想送她呢。你们俩自谈你们男人家的事,我们也去聊我们的。” 苏勖又端起了茶,安静地喝了一口,却不答我的话。 东方清遥已不耐烦,道:“苏兄,吟容姑娘不会给你藏起来了吧!好歹我们不是外人,便是金屋藏娇,也不须瞒我们吧!” 苏勖叹道:“我何曾有金屋藏娇?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吟容,把她送给了汉王,后来又落到了称心手上。称心被斩后,我却再没见过她了。” 我蓦地站起,道:“你是说,你后来没见过吟容?” 苏勖道:“我若见到了,自然会将她带回府中,好生相待。但庙会分手后,我实在不曾再见过她。也曾托人找过,却还是没有下落,也不知是不是给太子府的人带回去了。” 这可能吗?我心念电转。如果苏勖说他若见到吟容,会将她好好藏起来,等风声过后再好生相待,我倒还可以相信。他会主动将吟容带回府中?他会主动寻找吟容下落?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就不是那个叫苏勖的政客。 --------------------------------------- 继续解禁,哈哈! 第四十八章与君绝(上)[已解禁] 我慢慢站了起来,一字一字问道:“苏勖,我再问你一次,你有见过吟容吗?” 我的眼神想必也是少有的凌厉,苏勖有些狼狈之色,居然不敢抬头看我,只是抬眼,看着窗外黄莺飞过,留下扑扑的扇翅声,很久才道:“容三小姐,吟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能在花月楼那样的地方待那么久,又能在汉王和称心之间游刃有余周旋那么久,足见得绝不简单。容三小姐出身大家,未必知道其中险恶,所以我劝三小姐,还是别管吟容的事了吧。管得多了,只怕会惹祸上身。” 我气往上冲,道:“你既知她不简单,还招惹她做甚?骗她为你做牛做马,丧身毁誉,就是落得你对她这样的一个评论!不简单!苏勖,我瞧来,唯一不简单的人,只是你!” 东方清遥见我面色甚是可怕,忙拉我道:“算了,既然吟容不在苏府,我们别处打听去。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她下落打听出来,不叫你为她挂心便是。” 天知道我现在多么感激我的未婚夫婿是东方清遥,而不是苏勖那样的政客。我噙着泪,紧握住东方清遥的手,身子已经承受不住地往他身上靠去。 东方清遥半拥住我,柔声道:“我们回家去,回到家,我们再商议这事。” 我点点头,狠命不让泪珠掉下来,也不跟苏勖道别,径扶了东方清遥出了大厅。 苏勖也不来送,只是木然地立在原处,拳头攥得极紧,青筋突突地跳动着。 倒是那奉茶的小丫头,垂了手在前,恭谨地领我们出去。 我们沿着夹道的花木,转过一道弯,已经不见了苏勖的影子。 这时那小丫头忽然叫道:“容三小姐!” 我定一定神,看着苏府这个乖巧听话的丫头,问道:“哦,你有什么事?” 小丫头道:“容三小姐,吟容姑娘回来过的。” 我一怔,忙问道:“吟容姑娘回来过?什么时候?现在在哪里?” 小丫头道:“那个称心公子被抓的那天夜里,吟容姑娘就回来过,径直找我们公子。公子把她带到房里,谈了许久的话,吟容姑娘才出来,两眼肿得跟桃子似的。接着就悄悄从侧门走了。她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还听得公子悄悄吩咐,叫跟着吟容姑娘,看她是不是进了太子府。” 我一抬头,古木参天下,无数烈日的光圈透过树缝在闪烁着。树下的轻风,再遮不住了烈日带来的火烧火燎的感觉,让我目眩得头晕。 第42章 一种深沉的悲痛,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让我原来的哽咽,变成了喷涌而出的愤怒和痛恨。 小丫头垂泪道:“我叫小喜,从吟容姑娘来到府上,便一直侍侯她,她待我极好,我也不忍见她受苦。称心死了,太子多半还会把她送给汉王。听说,那汉王,根本不能算是人。落到他手中的女人,很少能不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容三小姐,求求你,想想法子,救救吟容姑娘吧!” 小喜跪了下来,额头磕在青石的小道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泪水一串串落在被日光蒸得滚烫的石板上,又被石板无声地吸干,无影无踪。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躯,然后回身,飞跑,在东方清遥的呼唤声中,已跑回到了苏勖面前。 苏勖还呆呆站在厅中,看我回来,星子般闪亮的光彩,又开始绽放,瞬间又蒙上了一层不解,迷茫如雾的不解。 不管他觉得不解,还是无辜,我还是坚持了我心里想做的事。 我抬起手来,狠狠一巴掌,端端正正甩在苏勖的脸颊上。 苏勖脸上,飞快浮起五道手指印,而苏勖,只是无意识地抚摸住被打的面颊,那对闪亮的眸子终于变得黯淡,闪烁着无以言喻的痛苦和无奈,却不见怒恨之意。 我却依旧怒不可遏,如果不是东方清遥拉住我,我几乎还想上去再打他两下耳光。 我狠命控制着拼命往下掉落的泪珠,道:“苏勖,我开始还把你当成一个清逸脱俗的高人,后来才发现你根本就是个俗人;到今天,我才知道,你,苏勖,网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苏勖如被人当胸擂了一拳,面色刹那变作青白之色,“腾腾腾”踉跄连退了几步,方才用颤抖的右手指住了我,眼神变幻,也看不出是惭愧,还是委屈,瞬间脱色的嘴唇蠕动着,蠕动着,终究却一个字也没说,垂下了头,慢慢放下了指住我的手,扶着桌椅,迈开腿,慢慢退出了厅。那模样,却似一下子憔悴衰老了十岁。 我还是狠狠瞪着他离去的背影,想着当日那月下才子曾给我带来的淡淡留连,和那曾经的留连在今日给我带来的彻底殒灭之痛,想着吟容的悲戚和无助,和她那双细媚无辜的含泪的眼。 月下那闪亮的星眸,在今日彻底化为幻影,甚至比天际的流云,雪山的雪尘,更加虚幻遥远了。 我的头一阵阵发晕,幸亏有着东方清遥一路陪伴,不然我都不知道几乎该怎么回到书苑了。 直到回到房中,我还是一阵阵的晕眩,不断冒着冷汗。 东方清遥很不放心,找了医者来,把了脉,才知我有些中暑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给气的还是热的,但不舒适却是真的。唐代并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发达的医疗技术,一次高烧就有可能要人一条小命。我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只得躺着静养,心里却始终烦闷得难受。 东方清遥叫人备了绿豆汤,将西瓜切成一薄片一薄片,亲手将瓜籽一一剔了,喂到我嘴边。我吃了两片,只倦得想睡。遂含了几粒人丹,迷糊睡去。 睡得却不安稳。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浓雾般涌着,挤兑得头都炸开来。 第四十八章与君绝(下)[已解禁]有时,是景谦,一双温柔的眼,却焦急异常,无措地在漫天的雪地里奔跑,口中一直到叫唤着什么。但我始终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只从口形上猜,他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奔到他面前,叫他,他却似乎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急了,伸手拉他,却扑了个空,我的身子,如不存在一般,飘飘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是魂么?我又回到现代了么?仿佛有泪,滚烫落了下来。 “书儿,书儿!”有人低低呼唤。 勉强睁眼,看到了东方清遥。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但面部的肌肉都似麻木的一般,想来牵扯得很是难看了。 东方清遥将我额上的毛巾取下,重又换了一块用冰水镇过的,才从丫环手中接过扇子,轻轻为我摇着。 丝丝凉意,慢慢从额上传来时,我又仿佛回到那个晚上,月夜下的蔷薇,蔷薇下的秋千,秋千下的青年,明如星子的眼睛,专注在秋千上的白衣少女。 明月有知,四目相对时,有两根情弦正微微拨动。 可那情弦,却只是误会,永远的误会。如琵琶上的两根奏着不同风格乐曲的弦,始终不能和谐。 一个接一个的计策,一个接一个的圈套,那明如星子的眼眸,那清雅过人的面容,早已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的灰暗。 有些想醉。 口中便有了水,却没有酒味,甜丝丝,凉沁沁。 抬眼,又是东方清遥,怜惜地捧着我的脸,用小勺喂我西瓜汁吃。 “你在做梦么?一直在做梦?梦里一直在哭!书儿!”清遥深深注视着我,向来温柔明澈的眼睛,也有了秋水的深沉和忧郁。 我尽力坐起来,靠到他怀里。 他的胸怀很宽,靠着时很踏实。有甜腻的汗味,和着安稳的男子气息阵阵冲到鼻中,传到脑里。 抱着那温厚的躯体,我心中慢慢安静下来,宁和妥贴的感觉,伴着丝丝倦意,慢慢袭上心来。我终于睡着了,不再有梦,无论是好梦,还是恶梦。 再醒来时,但见烛影摇红,映着东方清遥的脸,却见他双目阖着,似快睡着了,双臂却仍紧抱着我,竟和我睡前一样的姿势。我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东方清遥立刻睁开了眼,“啊”地叫了一声,道:“我竟睡着了么?” 我微笑道:“我觉得好许多了。”便慢慢从他怀中滑出,倚到床上。 东方清遥帮我把凉枕垫高脖子,扶我坐稳了,方才走到一边,使劲地甩着手。 这么长时间僵着不动,早该麻木了吧! 我责怪道:“你么,只把我放床上睡着便是,怎么便这么傻,一直让我靠着,不累么?” 东方清遥笑得两眼弯弯的,如月牙儿一般,道:“谁知你到床上睡,会不会再做噩梦?” 他也坐到床上来,和我并头靠着枕头,慢慢揉着自己肩膀,道:“其实,我也很喜欢你睡在我怀里的样子。跟个婴儿似的,还会有轻轻的鼾声。” 我大窘,道:“我打鼾么?” 东方清遥微笑道:“你不睡在我怀里,也听不出那鼾声来。我听鼾声很均匀,心里很高兴呢,知道你睡得很香。” 我把头靠在东方清遥肩上,神智依旧有些昏沉,身子依旧虚软得很,可慢慢却有一圈圈涟漪在胸怀间萦荡。那圈涟漪如春风和日,吹走夏日的炎烈,带去冬日的冰凛,熨温着我异世的冰凉灵魂,让我猛然悟到,原来,那是丝丝的幸福。 又有泪水在眼眶里温热着,我尽力没让它掉出来,扶抱着东方清遥的一只肩膀,绽开一朵祥和安乐的笑。 东方清遥轻拥着我,紧握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面容居然也是说不出的平静安谧。 烛影摇红。 摇着并头而倚的两个人,那有些梦幻般的绯红面容,如同永生于天际的两棵树,并着头,等日出,看日落。 第四十九章佳人夜访(上)[已解禁] 络络第二日便知道我中暑之事,很是着急,因她已是公主的身份,江夏王李道宗管教得甚严,不方便出来,只是遣了人送来冰片等解暑之物,又细问缘由——料定东方清遥并不舍得让我做甚苦差,中暑一定另有原因。 我并不想打扰络络已为数不多的几日一家团聚,更不想她再为我和吟容之事烦心,嘱了清遥不要说出去,只说我身子弱,偶尔中暑便罢了。 谁知我却忘了剪碧这丫头原是络络身边出来的了,她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为人玲珑,也能猜个大概了。那厢络络派来的心腹丫头才走了我房门,这厢剪碧已在外等着,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虽然大多是猜的,却也八九不离十。 所以到了晚上时,门外就说有容三小姐故交来访,东方清遥去了片刻,即将那人带到了我房中。 那人身着黑色斗篷,裹住玲珑的身段,连白玉般的面颊都一大半被垂下的黑色风帽掩住。我正凝神看时,只听“扑嗤”一笑,声音熟悉异常。 待得她将帽子褪下,更见她修眉大眼,宽颐挺鼻,俊俏异常,不是络络,却是哪个? 络络吟吟笑着,捏了捏我的面颊,道:“才两天,怎么成个病鬼也似的了?” 我虽不愿扰她,但见了她自然也是欢喜异常,忙振足精神,坐起来道:“你这时候出来,也不怕王爷知道?” 络络笑得神秘兮兮,道:“没事,络络我自有妙计。” 我苦笑道:“你不会假装肚子疼,说要早些睡,然后叫个丫环扮了你睡在床上,自己却悄悄换了妆出来吧。” 络络大是惊讶,指着我胸口道:“呵,我可真想把你的心给掏出来,看看有没有七个窍呢。真正的七窍玲珑心!” 这其实又算什么呢?电视剧看得多了,这些最起码的小儿科骗人把戏还没学会的话,我也枉自算是多进化了十三个世纪的人了。 我知道她一定为不放心我和吟容而来,遂道:“络络,你放心做你的公主去,别再伸张你的侠义之心了。 第43章 至于吟容,等我身子好一些,自然想办法把她搭救出来。” 络络皱起乌黑的黛眉,道:“你一个人,怎么去救人?苏勖那人虽不好,却未必是坏人,你得罪他还有限;可那太子和汉王,都是一手遮天的人物,轻易不要去招惹得好。我便是听说了吟容入了太子府,怕你一着急,自己找上门去,正好送羊入虎口。吟容之事,的确可以从长计议的。毕竟是她自己回了太子府,怎么在太子府周旋,她心里多少应该是有些数的。” 我微笑道:“我在你心里,是那么莽撞的人么?没事得罪太子汉王,真是嫌命长呢。” 络络点头,道:“如果换了以前的我,只怕自己便会那样做了。但跟你日子久了,似乎也多长了一些心眼了。” 我笑道:“我有那么好么?” 络络搂住我的头,嘻嘻笑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人,但要我能变成个男人,一定早拐了你去做老婆,才轮不着东方清遥!” 东方清遥笑一笑,道:“你们聊,我去瞧瞧有什么夜宵的。”这实在是个极难得又善解人意的好男人。 我捏着络络挺直洁白的鼻子,道:“你哦,也不怕人笑话,快嫁人了,又是一名公主,又是一位王后,还说这些孩子话,也不怕羞!” 络络哈哈笑道:“我是什么身份都一样,我只是李络络!何况,”她清澈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彩,道:“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是书儿你想我去吐蕃。如果不是书儿你的心愿,我才不要做什么公主、王后呢!” 我也知她早有疑心了,轻叹了口气,道:“你相信书儿不?” 第四十九章佳人夜访(下)[已解禁]络络道:“我信书儿。恋花也悄悄跟我说了,说你认定我会在吐蕃做出一番大事来,才有意推波助澜,顺势推了我入吐蕃的。我信书儿!” 她说了两次信我。我心下感慨,道:“你既信我,不如再多做一些准备吧。打听打听哪些是我们天朝有,而吐蕃没有的物品,比如我们中原的蔬菜种子,绫罗丝绸,多多备些带过去;再打听一下还有哪些吐蕃至今未能掌握的百工手艺,也可以带一批工匠过去,听说吐蕃那边的纺织技艺,远不如我们大唐哦。行动处有不方便的,也大可向皇上请旨,以显我们大国风范。想来皇上一心想两国百年修好,这些于两国有益的事,答应得必是爽快。” 络络点头沉思道:“啊,说的是。我竟从没想到过。” 我又何曾想到过?只是史上曾记载过文成公主入藏时曾带了大量蔬菜种子、手工艺品和纺织技术过去,就随口说出来了。络络听了我的话,到底算是历史影响了我,还是我改变着历史? 我微笑道:“你从此就好好想着这些事吧。吟容的事情,我早已打算好了,绝对不去和太子汉王硬碰,只叫清遥打听好了吟容下落,想法把她接出来,藏起来就行了。” 络络沉思道:“那倒是可行。但吟容自己会愿意么?” 我想到苏勖将她当作个物品似的送来送去,将她一片心全然践踏在地上,只觉气往上冲,握紧拳头道:“我么,自然会尽力说服她。苏勖根本不能算作什么良人,实在不足赖以托付终身。” 络络轻叹,然后沉默,面颊上泛着一丝伤感和苦涩。 对苏勖,苏勖这个男人!不只是我曾有过那月下的微微心动,还曾牵系着络络的少女情怀。他的无情卑鄙,已让我万分伤怀,又怎会对络络毫无影响? 我忙强笑道:“当然,吟容和苏勖,对我的话大概还肯听几分的,我容书儿出面,绝不会有解决不了的事。” 络络振作起来,哈哈道:“书儿这口吻,却像是我说话的口气呢。我以为只我一人会吹牛。” 我弄着雪白的帐幔角儿,道:“你放心好了,我心中自然有数。” 这时东方清遥已叫人将莲子羹端了来,亲自来喂我。我身子既轻快些,忙伸手接了,自己一口一口吃了。 络络在一旁看我吃完了,方才松了口气,道:“其实我就是不放心你来着。既见你没事,心里才觉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吟容的事,你且不要理会,等你好了,我们商议了再决定怎么做吧。” 这时外街上传来隐隐的梆子声,却已是三更了。 我忙点头道:“我知道了。今日天色已不早了,你一个人悄悄出来,给发现了可不得了,快些回去吧。” 络络点头道:“我来你这里不方便,你隔天好了,再陪我几天去。” 敢情她并不认为或者并不愿意我跟了她一起去吐蕃。可这不重要,等我好些,自有法子劝服她偷偷走了我走。 所以我也点头,道:“你快走吧。一路上小心一些。” 络络一笑,又将斗篷披起,带了风帽,遮了大半个脸。正要走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叫道:“络络!” 络络顿下,回头道:“书儿什么事?” 我心里动了一动,话到口边,又道:“没什么事,只记得拿个灯笼好好照着路。” 络络道:“我的灯是从府里带出来的琉璃类,不怕风的,又亮,你放心好了。”她说罢,又明媚地冲我一笑,才转身匆匆而去。 我其实本来想让她再带些佛经和佛像过去的。依稀记得文成公主入藏时曾带了一尊很大的金佛过去。但我忽然想,如果我不叫络络带佛像过去奇书网,络络会带上个佛像去吗? 对于我熟悉的历史,我忽然充满了好奇。所以我终于没提佛像佛经之事,想看看历史是怎样演绎着它自己的故事的。 眼见络络背影消失,我问清遥:“你有叫人暗中保护她回家么?” 东方清遥凤眼弯弯,盛满了温柔笑意,道:“你以为就你细心么?” 我一笑,含了几粒仁丹在口中,闭着眼睛养神。 吃了些东西,头晕是好许多了,可身体还很软,只怕得好生将养些日子了。 第五十章惊梦(上)[已解禁] 络络虽说过等我好了,再同她一起商议吟容之事,但我心里实在搁不下。第二日便逼着东方清遥叫人打听吟容的现况,东方清遥注定了永远也拗不过我,只得托了人找太子府的下人打听去。 好在东方清遥及容家原就在官场之中混迹过,熟人不少,东方清遥居然找着了一个认识东宫内侍的熟人去帮打听。 隔二日,果然有了消息。结果并不出我的意料。吟容被太子留在了身边,成为太子许多无名姬妾中的一个。太子自称心公子死后脾气极大,也不去朝见他的父皇,终日在府中和汉王等人厮混取乐。 据说,太子甚至在自己府中设起了突厥的穹庐来,铺起突厥的毡毯,搬入其中居住。同时,他和手下们也换上突厥服装,改梳突厥发髻,仿起突厥的生活起居,大鼎烹肉,大炉喝酒。有时又和汉王把各自的手下分成两队,相互搏击,以演示军容,甚至有打斗至死的。若是赢者,便随手将手下姬妾指给胜者享用。真想不出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太子,也想不出那娇怯怯的吟容在那样的情况下该怎么活下去。 这些事连东方清遥都能通过内线打听出来,更别提魏王李泰,吴王李恪了。想来这太子已是做不长了。 可惜他现在还是太子。 我披了衣裳,细细筹谋着救人之策。 东方清遥劝道:“你还是先休养好自己身子吧,还没全好,别操这些心。我去想办法把她带出来。” 我随口漫应了,依旧想着我的主意。 东方清遥忽然叹了一声,道:“书儿,我忽然觉得,我情愿你还是个傻子书儿。” 我一时没解过来,茫然道:“清遥,你说什么?” 东方清遥浓黑而清秀的眉毛挑动着,无奈地咂了咂嘴,道:“如果你是个傻子,我就不用老去猜你心里在想什么了。而且必然我说什么,你便依我做什么,不会那许多鬼灵精怪的主意。” 我第一次听人用鬼灵精怪来形容我,有些哭笑不得,道:“哦,那好,等我救了了吟容,我便从此装成傻子样,只听你的话,好不好?” 东方清遥皱眉,揉着他的好看的鼻梁,笑道:“真那样,你不怕我又嫌你傻里傻气的?” 他慢慢拥住我,让他身上清新温暖的气息包围着我,温柔道:“我其实只盼着,我们能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回到家去,成了亲,生出一堆的宝宝来,然后一生一世守着你和宝宝。” 紧紧回拥着这个男子,我心中最柔软的某处似已溶化。我的柔情,正在为眼前这个男子慢慢涌出,温泉一般潺潺着。 眼前这个男子是清遥,东方清遥,绝不再是当日的景谦。 可是,我会回去,回到我的时代,去和母亲景谦团聚。心里又莫名酸涩起来,喉中亦是哽咽,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 我更紧地抱住东方清遥,几乎是用全力地想把自己贴近他,再贴近他,最好能全然地溶化在他身上,与他合为一体。我环着他的腰的手,指节已抠得雪白,几乎要陷入他的肌肤之中。 东方清遥温柔地轻啄我的唇,我的面颊,和我的脖颈,喃喃道:“书儿,答应我哦,我们永远在一起,在远离朝廷是非的地方,活到老,活到死。” 第44章 我静静地听着自己砰砰如鼓的心跳,也呢喃回应:“到我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你还得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东方清遥眼神变得迷离,轻叹道:“哦,那个时候,我们的儿子,大概都生下一堆孙子了吧!” 第五十章惊梦(下)[已解禁]跟东方清遥生出一堆儿孙来,在远离朝廷的地方,在呼吸着清新空气的古代,幸福地生活着。这个主意,听来真的不错。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记得,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天清晨,我和那个叫东方清遥的男子,痴痴相拥,忘了朝廷纷争,忘了二十一世纪,忘了雪山与穿越,奇qisuu.书心心念念记挂着能相偕而老,共度余生。 清淡的日光从窗棂透进来时,屋外的紫薇正绚烂地开着,紫红的花朵一串串向天而迎,艳美夺目,高高地在枝头浮沉,绽放着夏日热烈的光华。 如果我愿意,如果我不回到我的时代去,那样的幸福,我似乎已唾手可得。 我在东方清遥的眼眸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被幸福包围的小女人,痴迷地抱紧了心上人,散发着如珠似玉的美丽光泽。 我真的犹豫了。 如果留下,我舍得我的母亲和祖母,还有景谦么? 如果离开,我舍得东方清遥么?还有,被我一手送到吐蕃的络络。 我微微叹息着,觉得自己的心都纠结在一起,好生疼痛。这种心痛,让我不再想未来,只是紧紧抱着清遥,紧紧的。 我似乎已经笃定了我的未来,只可能有两种选择,一是回到现代,回归属于我的人生轨道;二是留在唐代,过我和清遥的幸福生活。 我从没想过会有第三种选择,我也从没想到过,一场意外,会突如其来的降落到我的头上。我以为我熟知历史,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后来才知,原来我什么都不能掌控,当不幸真的降临时,我只是一个被历史耍弄的现代游魂。 吃罢午饭,东方清遥被他一个朋友约出去了,我身子还有些软软的,遂自顾去小憩片刻。将近处暑,天已不甚热,剪碧又在床边帮我慢慢摇着扇子,我放松了精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梦中,依稀还是清遥,又似乎是景谦,温柔地看着我,满眼是笑。我心安神定,慢慢感觉着那份温馨幸福和说不出的熨妥安宁。 正在香甜梦中时,忽听得剪碧叫我,声音低沉却急促,伴着隐隐的哭泣之声。 我睁开眼时,却见剪碧有些焦急地弯腰看着我。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正垂泪的小丫头,长得清清秀秀,甚是面熟。 小丫头见我醒了,不待我说话,便已“扑通”跪倒在地上,哭着向我磕头道:“容三小姐,容三小姐,请您一定救救我家吟容姑娘!” 我残余的睡意已给赶得一丝俱无,坐起身来,才记起这丫头便是那日在苏勖府上告诉我吟容下落的那个小喜,忙叫剪碧去搀扶她起来。 小喜却伏在地上,怎么不肯起来,只口口声声叫道:“三小姐,一定要救我们吟容姑娘!” 我一阵紧张,忙道:“你说,吟容姑娘到底怎么了?” 小喜瑟缩着肩,清秀的面庞全是泪痕,抽抽泣泣道:“吟容姑娘今日一早从太子府里逃出来了,悄悄约了我去见面。她……好生可怜的,全身都是伤痕,说是昨天被赏给了一位勇士,折腾了一夜,我瞧她模样,似乎快要死了一样。” 我想着吟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细媚含情的眼睛,心里阵阵抽紧,忙道:“她,她现在在哪里?” 小喜道:“我把她先藏在我的一个姐妹那里。那姐妹也是在官宦人家当差,她主人的官似乎做得还挺大,我想着太子不见了她,多半会四处搜查,躲在官宦人家应该会安全些吧。” 我脱口道:“那叫她赶快到我这里来吧,我再想办法把她送别的安全地方去。” 小喜哭道:“吟容姑娘心地好,生怕连累人,绝不肯轻易来扰姑娘的。而姑娘却受伤好重的,我连扶带抱,好容易才将她带到我姐妹那里呢,没个知心的人好好照料,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夏天呢!” 我想起吟容的所受的苦楚,也禁不住鼻子阵阵发酸,忙道:“没事,我亲自去接她一趟,不怕她不来。” 第五十一章陷井(上)[已解禁] 剪碧也在一旁垂泪,但见我说要去,忙拦道:“姑娘,你身子未全好呢。此时去,不大妥当吧?不如等公子回来,再作计较吧。” 我一迟疑,小喜又磕头道:“吟容姑娘现在暂藏在彼处下人房中,连门都不敢出,更别提求医问药了。拖得时间长了,身上那些创伤,说不准会化脓溃烂呢。” 我“啊”了一声,道:“是啊,天正热着,处理不好,伤口很容易恶化。我横竖在家没事,马车亦是现成的,你们快去给我备一下,我这就去吧。” 剪碧无奈,只得伺侯我梳洗更衣。而小喜的面容上,已浮起一丝笑容,笑容里居然有丝狡黠,想来是极高兴劝动了我去接吟容了。这小喜也真不愧是苏勖府上的,容貌且不论,气度聪慧,却颇似他们那权欲熏心偏生气质端雅异常的苏勖了。 梳洗了,换了件不招眼的朴素衣裳,又吃了半碗莲子汤,我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方才起身出门。 剪碧将我送至马车之中,细细叮嘱了车夫一回,方才目送马车载了我和小喜驰出大门。因我是去悄悄接人,难免要掩人耳目,因此一个随从也不曾带,料想吟容性情柔婉,必是听我话的,将她带回来不会花太长时间。 小喜极是可人,远不是她第一次看起来的那般生怯,一路说着话儿,尽讲着她家吟容姑娘如何如何,又似对苏勖的薄情颇有微辞,我心里早有些感慨,倒也听得下去。只是碍于身份,不肯插口多说什么。 小喜一路絮絮说着,一路指点着车夫路途。也不觉走了多久,已听到小喜道:“好了,我那个姐妹,就在这家。” 小喜跳下车来,小心地扶我了下车。 我抬头看时,却是一带白墙青瓦,掩不住墙内的巍峨建筑,楼宇整肃,显然是个大官府邸。此处却只有一个小门,看来是个小小的侧门。正在想着怎么进去时,小喜已走到侧门口,轻轻敲门。 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开了门,探出了头,小喜微笑着说了句什么,又将一小锭银子塞到家丁手中。那家丁立刻满面笑容,把门打开了,便自顾离去。 我正要迈步过去,只听见车夫在叫道:“三小姐!” 我回头问道:“什么事?” 车夫迟疑道:“这里像是一位朝廷大员的府邸,三小姐最好莫要进去。” 小喜已一脸的无邪笑容,在门旁招着手,道:“容三小姐快来,我早跟他们说好了,一路过去,不会遇到什么人。” 我忙对车夫道了声:“没事!”便在他担忧的目光中,扭头匆匆奔入小门。 当时车夫的口吻,分明已经发现了这是谁家的府邸,可我当时竟然愚蠢地没有细问下去。每每后来忆到此事,我都想着,莫非,上天早已注定,我难逃此劫? 沿着青砖铺的小径,走了挺远,才转到一道回廊之上。这时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马嘶。我听得出那声音是从侧门外传来的,暗暗纳闷,东方家的马匹素来都是良驹,怎么停在府外,也会发出嘶鸣? 这人家高宅深第,树木葱茏茂盛,假山异石林立,间有各式花草点缀,风景着实不错的。但我此时是暗暗遁入旁人家中,自是无心细看。前面一道圆形拱门,拱门后便是个小院。 小喜兴奋地拉着我手道:“小姐,到了!” 我走进去,便见一个身着淡黄绣雀隐暗花纹衫的女子,失神般在院落里站着。她的面前,是一大片的蜀葵,节节盘高,招摇炫目,挺直的主干上,摞着大朵大朵艳丽的花,浅紫深红,素白鹅黄,蔚为一片。 我不喜欢这种招摇夺目的草花,这种一年生的草本花,只知一味的拔高自己,却耐不过秋日的一场寒霜,立刻零落成枯枝黄叶,不成形状在风里飘摇,颓败丧气,徒惹人厌。 但我不能不关心这正失神看着如锦繁花的落拓女子。我轻轻走过去,拍了拍女子的肩膀,柔声唤道:“吟容妹妹!” 吟容如梦初醒般看向我,虽不见明显外伤,却是满眼满脸的泪,看得我心里阵阵发酸了,竟忽略了她泪下的惊慌和隐约愧疚。 第五十一章陷井(下)[已解禁]我用帕子拭着她的泪水,怜惜道:“随我先到东方家暂避一时吧!” 这时小喜在屋内唤道:“容三小姐,吟容姑娘,先进来喝杯茶吧!” 吟容忙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书儿姐姐,先进去喝口水再说吧。” 我略一迟疑,吟容已牵过我的手,拉了我进去。 这屋宇虽小,但陈设得居然甚是精致,连小喜端来的茶水,都蕴着异样的茶香,一闻便知是绝好的铁观音。 我的身体原也未曾恢复,一路行来的确有几分疲乏口渴,遂坐了下来,啜了两口,方才问道:“这里是什么人住的?怎没撞见什么主人奴仆?” 小喜微笑道:“这里么,原是这户人家的一个偏房出的小姐住的。 第45章 两个月前那小姐嫁人,这屋子就空下来了,只我那个姐妹和两个老婆子在这里看屋子,所以人少。这会子连我那姐妹都走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噢”了一声,继续喝了两口水,道:“吟容,你现在觉得怎样?如果随我做马车,会不会觉得累?” 吟容眼圈一直红着,自语似的喃喃道:“书儿,你很关心我么?真的很关心我么?” 我不觉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来的?当日没从苏勖身边硬把你带走,原是我的不是,才累得你吃了那么多苦。今日你跟我走了,我一定再不让人欺负着你。” 吟容眼眶更红,忽然掩面道:“书儿姑娘,我对不住你,这辈子,我是对不住你了!” 我讶异,突然也生出了不妙的预感。我立起身来,道:“吟容,你说什么呢?这会子没人,你先跟我走了吧,有什么事,回到我家去再说。” 我自然而然地说着让吟容跟我回家,可能不在经意间,东方家的书苑,已被我当成在千年之外的大唐的家了。 这时有人忽然笑道:“既然来了,书儿姑娘,就多住一阵子吧。” 我的心里,如有一桶冷水蓦地浇了过来。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肥猪般的身躯,铁塔般出现在门口,遮住了大半的日光,只有豺狼般的眼睛,在背光的黑暗里幽然闪着火光,欲望的火光。 汉王李元昌! 我猛地站起,推开了椅子,惊怒地屏住了呼吸,看向小喜和吟容。 小喜已笑吟吟地走过去,深深福下,媚声道:“王爷,小喜幸不辱命哦!” 汉王摸了摸小喜的脸蛋,淫笑道:“好,本王开心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小喜只是嘻嘻笑着,对汉王的那双脏手并不躲闪。 这是一个圈套! 这是一个陷井! 可等我体悟到时,已经太晚了。 早在小喜去找我时,我该对这个出自苏勖门下的丫头多留点心,多问上几句;至少,我该等到东方清遥回来,跟他商议了再作计较,不该信了她的撩拨,立刻便孤身前来; 早在车夫觉得不对时,我就该问清楚这是哪户人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多半该是皇亲之家。 早在那一向驯服的马儿发出嘶叫时,我就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为了灭口,那名车夫,只怕已枉送了小命了。 这里是,汉王府! 我的声音已完全变了调,我指向吟容的手指颤抖得看不出明确的方向,手背上每一根青筋都在蔌蔌跳动着:“你们,你们有意引我来的?” 小喜轻叹道:“容三小姐,不能怪别人,只怪你太招惹人。汉王见你第一面后,可是思量到今天了!” 吟容只是低着头,泪水涟涟而下,凄凄楚楚道:“书儿,至少你比我幸运,苏公子和东方公子,心里都疼着你呢。不比我,就是死了,也没人理会。” 我哑着嗓子道:“我一心为你,你又怎忍这般对我?” 第五十二章悲花落(上)[已解禁] 吟容泪水如雨倾下,却笑得如疯子一般,道:“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当初,你本可以硬把我从苏勖手里带走,你发起怒来,苏勖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拦你的勇气。可你却没有!你只告诉我,你尽力了!你真的尽力了吗?我向你求救,你不痛不痒地跟苏勖交涉了几句,就算完了?” 我的脑中轰轰的响,身子一点点地发软发虚,连眼睛都似给震惊成模糊一片了。只觉着涔涔冷汗下来,胸口越憋闷,一跤跌倒在椅子中,说不出话来。 那厢吟容向汉王垂泪道:“容三小姐身子弱,比不得贱妾们蒲柳之躯,请王爷怜惜些则个!” 李元昌哈哈笑着,一把将她推开,喝道:“怎样怜惜女人,难道还要你教我?” 吟容忙与小喜退了出去,她那只苍白的手,居然没有忘记将门反手掩上。 面对着如大山般压来的李元昌,我的周身都被一阵阵恐惧浸蚀着,冰冷的手,触着了尚是滚烫的茶。我提了过来,狠狠扔向这头畜生,竭尽全力叫道:“我是皇上故人之女,你敢拿我怎样?” 李元昌肥胖的身躯却甚是灵巧,居然很快闪开了我无力的一击,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向客厅里间,道:“如果你不是容锦城的女儿,只怕没那么有味道哩!当年那个梅络络,我和李道宗都瞧上了,却便宜了容锦城那老儿!也罢,想那梅络络,也没你这般鲜嫩吧!” 我怀疑我方才吃的茶之中,已然动过手脚,我被李元昌如猫狗一样拖在地上时,居然没有一丝力气挣扎,而手腕,已经给他捏得快要断了。 我已顾不得想汉王和梅络络也有什么旧年陈帐,努力地仰起我的头,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汉王手上。 李元昌吃痛,叫了一声,松开了手,我趁机连滚带爬,葡伏着踉跄着向屋外抢去。 这时头皮一紧,剧痛从万缕青丝的根处疯狂传来。我惨叫着,被李元昌狠拽住一头乌发,眼看着珠花宝钗伴着掉下的青丝零落一地,被一路拖到床边,如同一样待宰的羊羔一般扔在床上。 李元昌面色狰狞,一手捏住我的下巴,一手已如蒲扇般罩了下来,清脆狠厉的两个耳光啪啪打在我脸上。我的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嘴角已有一串咸咸的液体流下,带着发苦的血腥气。 来不及等我发出惨叫,李元昌已经撕扯开我的衣裳,野猪般拱了上来。 开始,我还能听到自己在痛哭,在哀嚎,在求救,在呼唤:“清遥,清遥,快救我,清遥,络络!” 随着我的身体被撕裂开来,更深重的痛苦如锤子般狠砸在我的小腹深处,冲击着我的全身,让我脑中的每一个细胞都炸裂了开来,碎成丝丝缕缕的痛楚和羞辱,只恨不能就此死去。 我再没有一丝气力可以挣扎,再没有一丝气力可以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甚至没有力气去感觉那一波波的剧烈疼痛与不适。 后来,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整个灵魂飘了起来,飘了起来,飘在半空之中,冷冷看着那肥白硕大的禽兽,如山如塔般压将我那娇弱纤巧的瘦小身躯压在身底,搓捏着,蹂躏着,践踏着。那具原来雪白无瑕的躯体已经满是青紫的伤痕,那张原本清灵的脸已全然是痴呆般的木然,嘴角挂着血,眼睛瞪得极大,却空洞而茫然,不知道痛,不知道叫,不知道恨。 终于那个禽兽吐了一口气,软了下来,才看着被自己强暴得失去人形遍体狼藉的美人,发出一声得意而满足的笑,又捏了一把美人的脸蛋,道:“小美人,舒服了吧!下一次,本王会让你更舒服!”他伸了个懒腰,起身披衣而去。 那具容书儿的躯体,已经不再洁净不再美丽不再无瑕,可我那逸出的一缕幽魂,居然还是慢慢又飘回了那具身体,全然不由我做主。也许,除了容书儿的身体,我这个异世的灵魂,已无从寄居。 第五十二章悲花落(下)[已解禁]我还是木然,木然瞪着眼睛,看着那有些发黄的帐幔,觉不出痛,觉不出恨,甚至觉不出有人来到我身边。 吟容端了一盆热水,流着泪走进来,一边替我擦洗着身子,一边说着话。 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有些愧疚,又有些说不出的嫉妒,她的嘴一张一合,显然是说着什么给我听。 我也很想听听她对于自己的恩将仇报有什么解释,可我竭力竖起耳朵,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试图挪动一下自己的身躯,倒也微微动了一下,可感觉已经全然的麻木,仿佛那身体已不属于我自己。 那吟容帮我洗了身子,换了衣裳,又开始叫我。 她的口形,分明应该是在叫我书儿姐姐,可我就是听不见,我竭力去听,把眼睛越睁越大,可我还是听不见。我的世界,已经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一般。 吟容立起身来,呆呆看着我,使劲咬着嘴唇,强忍着什么,却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跑了出去。 她临走时的那声啼哭,我倒隐隐约约听到了,仿佛心里还叹了口气,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再说不出是晕是累还是乏,已经慢慢失去了意识。 这一觉似乎很长,做了许许多多的梦,甚至比我入大唐以来所有的梦加起来还多。 先是三夫人和容画儿,这两个人我入京后都快忘了,可在梦中,她们分明就在我身边,计议着怎样对付我;容画儿笑容可掬地走过来,伸手一推,我便掉在水里; 水里一片雪白,而且冰冷,冰冷地掩住了我的鼻和眼;我使劲挣扎,挣扎,终于探出了头,透了一口气。 但抬眼时,却白茫茫的一片,全然是雪地。母亲、祖母和景谦正围在一堆篝火旁,谈着什么事,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谈我,谈我在哪里,谈我过得怎样,所以我挣扎也叫唤他们。 可他们却不理我,还在谈着,谈着,满面愁容;他们的旁边,一大片的雪浪从山顶汹涌而下,直扑而来;我要想跑开,身子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又是一大片的雪白,将我淹没。 我窒息着,正想着我死了算了,可一回头,已身在我书苑的屋子里,蝶恋花的帐幔微晃着,清遥的眸子温柔如水,喃喃跟我说:“书儿,等到成亲那天,我就要了你……洞房花烛后,老夫人是要验红的。” 第46章 不,不,我想逃开,我不想再在那个如水的眸子里沉醉。 另一双眼睛浮了上来,月光下,星子般闪亮,却是苏勖。他清雅地拂着石青的袍子,悠悠道:“容三小姐,何必自苦如此?” 我抬头向月,月光如水,千年依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月影徘徊里,当年的伊人何在? 听得身后有人叹息,一回头,络络正用她娇小柔软的身子凑过来,格格笑着抱住我,道:“书儿,如果我是男人,我娶了你,才轮不着别人哩。” “书儿,书儿!” 一直有人在叫,叫我么?我没死么?我还活着么?我是云溪月?还是容书儿? 我竭力睁开眼睛,只觉出正在一人怀抱之中,温暖柔软,却在颤抖着。 东方清遥?是清遥么?他终于找来了? 我伸出手,竭力去摸那人的脸。脸上很光滑,却湿漉漉的。是泪?还是汗? 我张开嘴,叫着清遥的名字。 那人却听不见我的话,焦急地问:“容书儿,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容书儿?你醒来,容书儿!” 我猛地记起这人是谁了。 只有一个人,永远连名带姓地叫我。那个有着钢铁般的手腕和钢铁般的肌肉的剑客,纥干承基。 不是我的东方清遥。我垂下了手。 只是很奇怪,纥干承基的胸怀,什么时候也能变得那么柔软温暖? ------------------------------- 不想吊人胃口,连传两章。看完后有空的亲亲读者在文后留下一点意见吧! 这几章,皎皎曾事先给给一个熟识的读者看过,那位读者骂我变态,野人,咒我喝水呛死,吃饭噎死,骑车给汽车撞,走夜路给强奸...... 我倒觉得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容书儿已经太过自信,失去了她应有的警觉,早晚得吃亏,前文也已有过一些铺垫。如果有读者喜欢书儿的完美无缺,因为她的这个遭遇而不愿意继续看下去,希望也能在文后通知一声,让我知道一下亲们的想法。 皎皎汗~~逃了! 第五十三章夜风寒(上)[已解禁] 我被那个变得柔软而温暖的胸怀贴身搂着,身子飘了起来。一阵阵冰凉的风,慢慢灌进了我的耳朵。我终于有了感觉,冰冷的感觉。 勉强睁开眼,两侧的房屋树木正飞快向后退去,黑暗中,那棱角不甚分明的各种黑影,在稀淡的月光下排出近乎妖异的奇形怪状来,似上古的怪兽一般,随时欲择人而噬。 只有那星子很闪亮,满天的星斗,晃得人眼晕。真想不出,为什么连星星都可以这么闪亮?甚至亮得比夏日的阳光还耀眼。 我想说话,却说不出一句来,有温热的泪水流出,滴下,滴在怀抱着我的少年的手腕之上。 纥干承基顿了顿身形,很小心地轻唤着:“容书儿!” 我喉咙哽着,舌头也转不了,无法回答他一句。我的沾满泪水的面颊,正被夜风吹过,冰凉一片,又很快风干。 “容书儿!”那少年又在呼唤,带了一种说不出的痛心和焦急,有些粗糙的手抚摸在我的脸上,居然微微颤抖着。 我嘴唇也在颤抖着,终于还是答不出一个字来。 纥干承基将他的外袍解开,尽量掩住我冰凉的身子,将我抱得更紧。而耳边的呼呼声,也更大了。这还是夏末的风么?刮在身上,居然也是冰寒的,薄薄的夏衣,再掩不住那刺骨的凛冽夜风。 忍不了满天的星斗乱晃,我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呼吸着。呼吸出的鼻息,却是滚烫的,一下一下地烧灼着口鼻,而唇边,也越来越干燥了。 我不知道我最终被带到了哪里,我只是安静地躺在我被放下的地方,一动不动。这应该是张床,简陋的床。我身下的床铺很硬,盖在身上的被褥很粗糙,有些像记忆中祖母偶尔会翻出来晾晒的那些被子,据说是解放前和祖父成亲时盖过的。 祖母和母亲慈爱的脸,就在那一瞬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溪月!溪月!”那叫着我前世名字的遥远声音,穿越了千年的岁月,千年的沧桑,千年的梦幻,一声声温柔呼唤。 如果我死了,我到底能不能回到我的时代?还是依旧徘徊在千年之外,做那无依无靠甚至连清遥的温暖都已接触不到的异世幽魂? 有人在焦急的说话:“大夫,大夫,你快瞧瞧,这姑娘是怎么了?” “好,好……”近乎卑微带着恐惧的声音应着,一只抖抖索索的手搭上了我的脉。 “快说,她怎么样?快说!”那个焦急的声音由低转高,我听出来了,这是纥干承基。 “公子,公子,这姑娘可能感染了风寒……”我脉门上的手移开,手的主人正拖着颤抖的哭腔。 “感染风寒会烧成这样?你看看她,她跟死了一样!快去救她,不然,你休想活着出这个门!”纥干承基的声音更是凌厉,凌厉中却带着恐惧般的愤怒。 那人不说话了,有水滴滴落地上的声音。 我竭力睁开眼睛,才算明白了原因。 简陋的屋子里,纥干承基的剑光烁着冰凉明亮的光华,正指着那老年的大夫。 那可怜的大夫,已经吓得裤管都尿湿了,瑟缩着不敢说话。我听到的水声,正是他尿水滴落的声音。 烛光很暗,纸糊的窗棂外一片漆黑,有夜风透过窗棂吹进来,将烛光吹得更是昏暗不定。 只怕早是子夜过后了,这个大夫,多半是纥干承基用他的宝剑请来的吧。 我伸出我的手,想指向纥干承基,却无力地耷拉在冰冷的床沿。 第五十三章夜风寒(下)[已解禁]纥干承基发现我有了动静,丢了剑,猛地扑过来,问道:“容书儿,容书儿,你觉得怎样?你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好生柔软,仿佛他面对的,只是个梦幻般易碎的泡沫,轻轻一吹,便消失不见。简直无法相信,他那样的一个人,居然会有那么轻软如春的一面。他的手正使劲揉搓我的手,想让我的手温暖一些。我的手是冰凉的,身子却已经滚烫。 我尽力卷动舌头,道:“不要为难人家了,我死了,也只是命,不要连累他人。” 纥干承基原本看来是那么个如钢铁般的少年,此刻紧握着我的手,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容书儿,是我不好,汉王和吟容鬼鬼祟祟的,我应该想到他们在算计你。可我居然没想到,居然还让他们把你算计了去。容书儿,是我不好,你不要死!” 他的流着泪的面颊,此时全然是孩子般的天真纯洁,全然不像方才持剑而立的冰冷剑客。也许,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我眼眶烧灼得厉害,连流下的泪都是滚烫的。我叹息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活着,本就是个异数了。”云溪月在二十一世纪早就死了,我在大唐度过的这些岁月,本来就都是赚的,我又何必再怨怼什么? 从贞操被汉王夺去的一刻,我就知道,这个千年之外的世界,我不需要再去留恋什么。连曾经兴起的与清遥相守一生的梦想,也已破碎成秋天的落叶,失去了鲜活的色彩。美丽的大唐,盛世的大唐,开明的大唐,一样有着难以忍受的污秽,而那污秽,已深深印记入我的身体,让我痛不欲生。 如果我真要死了,那便死吧。便是灵魂流落异世非我所愿,也只能认命了。 纥干承基只是把我更紧更紧地搂住,生怕将我一放开,我便会如玻璃般碎裂开来一般——而我,我的周身的痛感开始恢复,神思也开始飘忽,总觉得自己快要散成一团破碎的工艺品。他瞪着大夫的目光凛冽得近乎疯狂,高叫道:“你这个大夫,快再来细诊!我绝对不允许她死!绝对不许!” “是,是的,是……”大夫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着,身子止不住颤如筛糠。 这个少年的手腕刚硬,但胸怀却好生柔软,我可以听得到那激烈的砰砰心跳声,甚至比清遥跳得还剧烈。我依稀笑了一下,苦涩咸腥的味道继续在口中蔓延,压迫得我越来越弱,越来越晕,终于失去了知觉。 我不曾再有过灵魂离体的幻觉,甚至不曾再做过梦,只是觉得夜很深,夜很沉,夜很长。我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沉寂着,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光亮,看不到未来,甚至看不到希望。 微微有意识时,觉得有苦的涩的咸的甜的液体滑在口中,只得无力地吞落。 这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居然一直有个人在叫唤着:“容书儿,容书儿?” 我迷糊地回答:“我是溪月,云溪月。” 那声音顿了顿,又坚定地叫唤:“容书儿,你是容书儿,快点醒来!” 云溪月真的死了吗?我痴痴地在黑暗中流泪。 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到底把我沉浸了多久? 我慢慢有些恐惧了。我不想再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我怕黑。谁来拉我一把?谁来拉我一把? 我的手指,触着了温热的谁的手掌。 带我离开这个黑暗么?我的手指颤抖着。 那手掌顿了一顿,忽然将我的手全然地包围,包得紧紧的。 第47章 有人呜咽似地在叫:“容书儿,醒来!” 抬起沉重的眼睑,不再黑暗,却是白茫茫一片,隔了厚厚的雾层一般。 我尽力聚集起焦点,终于看到一个男子,头发凌乱,满脸短髭,眼窝深陷,面色青白地凝视着我,似乎一眨眼,我便会如幻影般消失。 我辨认很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依然是纥干承基。 这个年轻傲慢常常带着嘲讽笑容的少年剑客,变成了一个看来好生憔悴苍老的成熟男子。 我苦笑,慢慢抬起手。我的手好瘦,苍白中更映出根根青筋无力地纠缠在手背,安静如死;原来如青玉般的指甲,变作纯然的苍白。 当这只干枯苍白的手抚摸到这少年剑客的面颊时,那布满血丝的黑眸波澜涌动。纥干承基紧握住我的手,竟然如孩子般嚎啕起来。 第五十四章病缠绵(上)[已解禁] 我的病并不是纯粹的风寒,病暑原就不曾恢复,又受刺激过度,再加上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摧残,我居然病得差点死去。 当我躺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纥干承基喂的小米粥时,纥干承基已完全不见了他剑客的傲慢风采,如同絮絮叨叨的邻居男孩,倾诉着他守我三天三夜所受的苦楚。 他原是铁打的身子,自然不会怕累。可他怕我死,他不断呼唤我,连名带姓地呼唤我,跟阎罗王争夺着我的小命。 小屋依旧陈旧而简陋,但我睡的床上,已经换了极好的被褥,软软的,带着太阳和清新的棉花味道。 纥干承基自己已经邋遢得直逼大街上的乞丐,但我的手和脸都是干干净净的,连干枯的头发都是很整齐地披散着。很难相信,这么个握惯了剑的剑客,会每天定时为我擦洗着脸和手,甚至会用梳子细细梳我的头发。——他梳的时候,必是极轻柔的,我的头皮的一大片,因被汉王用力拉扯过,依旧一碰着就疼。可我并未觉出疼痛来。 纥干承基每天三次端来很苦的药,我自然是不乐意吃的。纥干承基必然先吹上一吹,然后喝上一口,展颜一笑,道:“容书儿,这药不苦,你吃一口试试看,只吃一口,好不好?” 那话语声,轻柔软侬,却接近哀求了,叫人心碎心痛的哀求。 我抵不住那份心痛,每每便端起来喝上几口,然后皱眉,用力按住自己胸口,不让药汗在肠胃翻涌中吐出。 每当此时,纥干承基必然紧握住我的手臂,有时甚至把我揽到怀中,轻抚我的背部。而此时,我已无力再推开一个如此温暖的怀抱了。 我看着他诚挚清澈的双眼,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救我?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纥干承基默然,然后垂下药碗,低头道:“我不想见你哭,不想见你死,不想见你不快乐。”连满脸的短髭都掩饰不去他那份少年的真挚温柔。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子,轻轻又带着些嘲讽地问道:“我?值得么?”我简薄的单衫下,被李元昌蹂躏过的伤痕根本掩饰不住。我已经不是个纯粹意义上的好女孩了。即便在二十一世纪,大多数男人都或多或少有着处女情结,何况现在是大唐?任何一个清白的门第,都不会要一个失过身的女人吧。 即便,即便东方清遥。他说过,新婚之夜,他家的老夫人,甚至会验一验新娘子的落红,以确认新娘的贞洁。我曾经以为,万一我回不了二十一世纪,东方清遥会是我另一个幸福的等待。终于,这个梦,也已被蹂躏得完全破灭。 失去贞操并不是我的错,最痛苦的阶段过去后,我也不再为此有求死之念。但我不能改变旁人的观点,也不能改变自己心头对于自己这具身体的憎恶——只要想起那可怕的下午,那猪一样压上来的庞大身体,那可怕的疼痛和凌辱。从此我的所有自尊,都已被践踏在沟渠的污泥之中,无法拔起。强烈的自卑和伤痛,蚂蚁般撕扯着我的心,我,我污浊不堪的永远无法洁净的躯体,还值得任何男人的付出么? 但纥干承基却只是摇头,道:“容书儿,你放心,你还是原来那个最完美的容三小姐。我会帮你,帮你回到你原来的幸福生活。” 我原来的幸福生活?我茫然。 纥干承基生怕我不懂似地补充道:“我把你好好地送回到东方清遥身边,他自己一个男人家,没能保护好你,想来也不会拿你的,你那个……事去怪你。他一定还会娶你,好好待你。”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如刀割般疼痛起来。 东方清遥当然不会怪我,当然还会娶我,我便是那个痴呆的容书儿,他也会娶我。只是,此事以后,二人之间原有的默契和柔情,还会有吗?他看我的眼神,还会是那不搀杂任何杂质的纯净爱惜吗? 我何必留在异世,来成就这一段不会美满不会纯粹的爱情? 纥干承基一定将我的痛苦全然看到了眼里,焦急地保证道:“你放心,他若敢对你不好,我绝对饶不过他。” 我抬起头,虚弱地问道:“如果我不想回到他身边呢?” 第五十四章病缠绵(下)[已解禁]纥干承基眼中闪过星星点点的希望和悲伤,恍恍惚惚,叫人看不到他的内心。然后他道:“那么,你想去哪里?” 我吐着气,竭力绽开一个微笑,但面部的僵硬,依然让我的笑容异常苦涩。我抬起头,抬起微笑的泪眼,向着剑客急切的目光,慢慢道:“我起去文成公主那里,我要跟她入吐蕃。” 纥干承基如给鞭子抽了一般,身子搐动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睑,不让我见到他目光里的失望,然后捻着他的剑柄,道:“为什么,要去吐蕃?那里很远。据说气侯也不好,时冷时热的。” 我竭力忍住眼泪,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微笑道:“我想到远些的地方去,换一换心情。” 纥干承基道:“那里么?也太远了。你的老家不是洛阳吗?那里离长安也挺远的,环境也好,可以好好静养。” 我摇了摇头。洛阳?那里给我的感觉,还不如长安。除了容锦城,只怕容家上下,还没有把我当成人的。何况,在哪里都一样,确定连清遥也只是我曾经的幸福的梦后,大唐的每一寸土地,给我的感觉,都是离家好远,好远,远得让我感觉不到熟悉的气息,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一堵陌生的墙,狠狠堵在我面前,出不去,进不得。 纥干承基仍在绞着脑汁般想着:“那么,我送你我的家乡去休养一段时间,那里很僻静,民风淳朴好客,你去了,一定把你当仙女般看待着。” 仙女?一个被畜生糟蹋过的仙女?我突然间就激动起来,把枕头狠狠砸到纥干承基身上,叫道:“我不去,除了吐蕃,我哪里也不去!我只想去那里!” 纥干承基没躲,由着枕头砸着了他,方才站起来,看着我,又是心痛,又是茫然,端正的面庞上,似要露出些委屈之色,却又不敢,只别过脸,望了望窗外,自嘲般笑道:“哦,好,你说什么都好。容书儿,你既要去李络络那里,我自然会送你去。不过,你先把身子养养好吧。” “不,”我疲惫地摇头,道:“我现在就想见到络络。”我闭上眼睛,慢慢靠在冷硬的床沿,泪水,又不争气地滑落面颊。 纥干承基把枕头拣起,塞到我的身后,轻轻拭我的泪。 他握惯了剑的手指好生粗糙,但触着我肌肤时,他极是小心,生怕力道大了,就会把我的肌肤划破一般。他的眸光也好生纯净,纯净得如无云的晴天,蔚蓝一片,却深沉如水。水中晃动的,分明有种说不出的情愫。 抚过我的脸颊,穿过我的头发,纥干承基将他的手揽过我的脖子,慢慢把我揽在怀里。 虽然夏日未曾结束,可我的身体,这几日总是冰凉的。当被那团温暖的充满生命气息的怀抱围绕时,暖意,终于又丝丝缕缕漫到体内。我在那团温暖无声地哭泣,然后是低声的抽泣,最后是放声大哭。 哭到尽情时,纥干承基的胸口温热潮湿一片,起伏得好生厉害。那个曾经的铁打的少年,居然哽咽着说:“容书儿……容书儿,你别哭了。我给你哭得……心都碎了!” 我不知道纥干承基在太子府里究竟处于怎样的地位。但显然他也是太子的心腹之一。为救我,他几乎连着数日夜守在我身边;我醒来后,他也只在我睡着的时候才会离开;看来行动是相当自由的,并不随时在太子面前听侯差遣。——也许,是因为不放心我的缘故,才这般玩忽职守吧。 我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了一生以来最难熬也最痛苦的半个月。他全然不见了当日的傲慢和野蛮,除了偶然的安慰式的拥抱,他也半点不曾非礼于我,居然颇有君子之风。 第五十五章断君情(上)[已解禁]我精神稍好时,纥干承基会坐在我的床前,絮絮说着他的一些事。 比如,他出身鲜卑贵族,因家道中落,流落在长安。一度穷困无聊时,也曾和街头的地痞们混在一起,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后来得罪了太子府的一位总管,太子派了大量高手围攻于他,终于把他擒住,却没有杀他,反把他留在了身边,好吃好喝供着。千里马有了伯乐赏识,这伯乐还是贵为储君的东宫太子,纥干承基自然是竭力效忠。 第48章 太子这间小屋,便是他当年未入太子府时的栖身之所。在把我带来之前,他已经很少回来了。太子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居所,最好的美食,最好的女人,最好的杀人的剑。只要他帮太子做太子想做的事。 我听说过太子许多荒诞行径,忍不住问他:“太子伤害过许多人,许多无辜的人,你知道么?” 纥干承基居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怔住。 纥干承基辩解似的道:“我从没想过对与错,我只是想着要快活地过一生。”他垂下头,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因为这次受伤害的人是你,容书儿。” 我苦笑。霸道骄傲的绝世剑客,原来只是假象。他只是个没人管教的任性孩子,偏有着绝世武功,又怎会不给人利用? 我低头叹道:“那么,下次你每次要伤害别人的时候,你就想着,这人,是容书儿,看自己还能不能下得了手去。” 纥干承基垂下头,不再说话,我看着他柔顺垂落的黑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纥干承基摸了摸被我拍过的地方,很有些郁闷的样子,道:“我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果然,不待我问,纥干承基自己解释道:“尤其是你,拍着我的感觉,仿佛我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叹一口气,返过身来,瞑目休息,不再理会他。 纥干承基赌气似的道:“容书儿,就算我原来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我也已经长大了。我不会伤害别人,更不会再让别人伤害到你。” 我幽幽道:“如果你现在把我送到络络那里去,不惊动一个人,我就算你是个男子汉。” 自从那日在他怀中大哭一场,纥干承基虽答应送我到络络那里去,却始终没动身送我去的迹象。看他的意思,虽不曾明说,但对我已颇有几分情意了,压根儿就不愿我离开他的屋子,他的保护,他的视线。其实若论到休养的条件,我若入了江夏王府,李道宗和络络自然是会派人极好照料我的。而我受到怎样的照顾且不提,至少我自己会放下心,因为我不用担心络络什么时候走了,留下我去不了吐蕃,回不了家。 纥干承基显然有些沮丧,自语般喃喃道:“你就这么想去和络络做伴?这么想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吐蕃?” 我不答话。 纥干承基沉默了一会儿,果然放弃似的道:“好,我去打探一下江夏王府的动静,今晚就送你去见你那个络络便了。” 纥干承基转身便走,我想起另一件一直挂在心上的事,忙又叫道:“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立刻转过头来,面有喜色,道:“不去江夏王府了么?” 我叹气道:“不是。我想请你帮我另一个忙。” 纥干承基有些失望,还是道:“好,你说。” 我咬着牙,慢慢道:“你想办法造一个假象,让东方清遥以为我已经死了吧。”我说完这话时,才略略放开的心又揪了起来,揪得好生疼痛,叫我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心头。 纥干承基回身坐到我的床边,急急道:“容书儿!你喜欢他是不是?你一直喜欢那东方清遥是不是?” 我唇边掠过冰冷的笑意,道:“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第五十五章断君情(下)[已解禁]纥干承基握住我的手,握得极紧,瞪着我道:“如果你喜欢他,我就送你回到他身边去。你不用担心什么,有我在,他敢对你不好!” 是这少年想得太简单?还是我想得太复杂?我对着他诚挚的黑眸子,有些凄凉,又有些嘲讽地轻轻一笑,道:“你救了我,又要保护我?为什么?” 纥干承基的脸一下子红了,吃吃道:“不必为什么,你也救过我。” 我救了他之后,他就曾想轻薄我,还强吻过我。如果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心意,那我就真是个白痴了。可是,叫东方清遥为我伤心也就够了,又何必再多扯上一个人?所以我淡然道:“可这次你也救了我。如果我还在汉王府,只怕早给践踏致死了。我们两人,算是扯平了。” 纥干承基焦躁地道:“既然我救下了你,自然指望你过得好一些,谁要你把自己放逐到吐蕃那么远的地方?那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 原来他认为我想去吐蕃是自我放逐。可我只是想回家而已。罢了,有些念头,我来帮这个少年断了吧。所以我抬起头,向他笑了一笑,道:“纥干承基,其实你喜欢我,是不是?” 纥干承基蓦地跳了起来,道:“没有。” 我冷眼看他,一言不发。 他的面色苍白了一下,终于又转成了通红,长吸了一口气,走到我身边,低声道:“我有。我喜欢你,容书儿。如果你怕东方清遥介意那件事,会对你不好,那么,你……你跟了我好不好?我会一直守着你,对你好,不让人欺负你。” 他似是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然后忐忑地看着我,说不出的希冀,掩不住的疼惜。 我不去看他的眼,瞪着那漂了许多灰尘的帐顶,慢慢道:“你不介意么?” 纥干承基捉住我的手来,在唇边亲了一下,道:“我不介意。只要你是容书儿,我就对你好,一生只对你一个女人好。” 我冷笑,抽出了我的手,字字如刀锋般从口中逸出:“可我介意。你不介意,是因为你自己也是汉王太子的帮凶,污辱过许多女人的清白,自然不在意自己的女人还是不是完璧之身。我介意,是因为你既然和汉王是一流的人,跟了你,和跟汉王,又有什么区别?都是在被一个禽兽糟踏而已!” “你!”纥干承基跳了起来,面色白得发青,眼睛里冒出的恨怒的火花,直欲灼化了我。他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又缩了回去,捏成了拳头,慢慢退后,忽然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 砰然一声,木屑纷飞。破旧的桌子禁不住那巨大的力道,已给砸出一个大洞。 纥干承基转身冲出了门。 门外,传来少年狼一样绝望痛苦的嚎叫,愈来愈远。 我无力靠住枕头,泪水涟涟而落。这下,这少年该死心了吧!他对我一片真心,我却把他的真心连同他的自尊,一起踩在脚底,狠狠辗碎。 这骄傲的剑客,给我逼得不得不表白了感情,却给我这般践踏羞辱,以后想起,只怕恨也恨死我了。 我只希望他对我的残余的爱意,能让他发慈悲将我送到络络那里。我的身体孱弱,又身无分文,想瞒了众人眼线见到络络,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天黑了,纥干承基居然还没有来。我的肚子却饿了。 纥干承基这屋子里没有炉灶,吃的药物,是在屋外用土方叠的临时小灶上熬的,食物却一向都是他从外面酒楼带回来的。他既然不来,我就吃不上东西了。 我拖着病弱的身子起来,四处翻找一番,却连米都不曾找到一粒。只在角落的一个坛子里,找到些豆子。 纥干承基不买米,却买了豆子回来做什么?我将手插进豆里,摸到一匝东西。提上来看时,却是一匝信件。我匆匆翻了两封,却是一署为赞的人写给纥干承基的,大量涉及朝廷纷争,并提及到了长史薛大鼎,权万纪等人,有重金请纥干承基为他报仇之意。 我慢慢转动近来有些迟钝的头脑,恍惚记得那日初遇纥干承基,他背上的人头,苏勖曾认出是齐王府的长史薛大鼎。齐王,名佑,他的字,莫非就是赞? 又是这些权势之争!我一阵反胃,忙将信件收拾好,依旧塞入豆中。 眼见再无食物,见一旁有上午剩的一些粥未曾倒掉,虽已不新鲜,却已无奈,只得取了筷来,正要吃时,忽然一只大手狠狠拂来,粥已打翻在地。 第五十六章伤情(上)[已解禁]纥干承基提了个食盒,愤怒地站在我面前,叫道:“这粥又冷又馊,能吃吗?你想找死啊?” 他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煮得很烂的米饭和一碗炖得浓浓的鱼汤,排出两样小炒,道:“趁热,快吃吧。” 鱼汤正冒着热气,屋子里弥漫了鲜美的鱼香味。纥干承基将勺递到我手中,语气好生平淡:“快吃!”他似若无其事般扭过脸,但目光却不肯与我相对。但我不去看他时,他却又偷偷拿眼来瞟我,偶尔被我发现了,触着了我的目光,顿时如火烫了一般缩了回去,轻轻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窗外。 我举起勺来,将米饭和着鱼汤,舀了一大口,连同心头哽动着颤抖着的一团,狠狠咽下。 屋外,不知何处的夜鸟惊起,发出一声哀鸣,扑楞楞飞向远方。 “我找到了你遗落在汉王府的衣裙,套在一个刚死的女人身上,毁了她容,把她扔在河里了。”待我吃得差不多,纥干承基忽然说道:“你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了,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我自然吃不下去了。默默坐回床沿,才问道:“汉王府的人,知道是你救了我么?” 纥干承基冷笑道:“我么,原和汉王一丘之貉,坏事干得只比他多,不比他少,自然不会有人疑心到我头上。” 我无法辩解,只将头轻轻靠在床头,无力闭上眼睛。 第49章 纥干承基走过来,摸了摸我额头,慢慢道:“嗯,并没有发烧。我白天已经见到络络了,把你的事跟她说了,她正等着你搬过去。你是今晚过去,还是在这里再多休养几天?” 再休养下去,我还狠得下心把曾伤害过这少年的话再重复一遍么?我立即道:“我自然今天就去。” 纥干承基嘴角欠动,欠动了几次,才掠开一个凄然的苦笑,道:“容书儿,你的心里,真的就认定我是和汉王一样的人么?” 他当然不是。虽然做过许多坏事,可他依旧具备着一个人之初最闪亮的纯朴和天真。尤其是对我,这些天来他对我尽心照顾所花费的精力,只怕远比他刺杀一百个对手还吃力。他的手,持剑杀人比用勺喂药要顺手多了。 我说他是和汉王一样的人,可他这些日子,对我全然是小心翼翼的怜惜爱护。这么个狂傲不羁的少年,必然从不曾这么对待过一个女子吧。现在想来,当日救他毒伤之后被他当众强吻,多半也是为了保护我了。如果那些杀手不是认为我是纥干承基的女人,只怕早就生了觊觎之心了。 但我,一个不属于大唐的女人,又怎可再给这少年一丝的机会?长痛不如短痛,这缕情丝,我为他斩!所以我头也不抬,依旧闭着眼睛,轻描淡写反问了一句:“难道不是?” 纥干承基的呼吸变得浓重,鼻中温热的气息喷到我脸上。他几乎从牙缝里逼出字来:“不错,我是坏人。我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成为我的女人。我没安过好心。” 他忽然将我按倒在床上,将我压在身下。 我一惊。难道,我到底看错他了?还是,激怒他过了头? 但事已至此,有些苦果,我得自己吞下去。何况,再大的苦果已经不得不咽下去,又何必在乎其他? 所以我没有挣扎,只是看着纥干承基,平静而清澈对着纥干承基的眼。 纥干承基的唇慢慢接近我,眸子里跳动的火焰,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但跟我四目相对后,渐渐却转成了压抑不住的沮丧。 “容书儿!”纥干承基凑到我的耳边,道:“我真想把你捏死!” 他立起身来,吼道:“不是要去江夏王府?起来,我送你去!” 我本是穿了件单衫给救回来的,后来纥干承基找来两套衣衫来给我更换,却不合身,也便没什么可以收拾的。 我站起身来,纥干承基紧绷着脸,把他的外袍披到我身上,才将我背到背上,沉声道:“你扶好我!” 耳边风起。这个少年已如大鹏般飞上屋顶,飞跃而行,竟比骏马还迅速许多。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传说中的轻功,梦幻一样在这清凉的初秋之夜展开。 第五十六章伤情(下)[已解禁]他实在是个神奇的人物,就如金庸小说笔下的剑客一样神奇。但这神奇人物的心,只怕已被我伤得千疮百孔了。我心里叹息,但愿,我走之后,他莫要再走邪路,可以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子,为他守望,为他骄傲,为他幸福。 不久,江夏王府已近在咫尺。它的围墙虽高,但纥干承基只轻轻一飘便已掠过,江夏王府内熟悉的景物在月光下浮动。 那些清新古朴的树木建筑,现在看来温馨而熟悉,风铃响处,我与络络住过的那幢小楼,灯火依旧亮着,将一个秀丽的倩影投在窗棂上。那披散垂下的长发,随着主人不断的来回走动有些焦躁地飘起。 纥干承基放下我,轻轻扣门。 那道倩影蓦地飘了过来,迅速拉开了门。 灯光下,络络的脸上泛着潮红,黑水晶般的眸子晃动着,晃动着,大颗的泪珠慢慢润湿了睫毛,在眼眶里转动着。 我喉咙里哽着的一团,已经把我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是呜咽一声,已和络络拥作一团。 “书儿!” “络络……” 络络的身体和以往一般温软,可手臂也如男子一般有力道,紧紧的抱着我,和我脸贴着脸,泪水流在一起,再分不出是谁的泪水了。 纥干承基揉着自己的鼻子,好久才叹气道:“莫要哭了,容书儿。你的身体远未恢复,自己哭坏了不要紧,白费我这许多天熬的药了。” 络络忙止了哭,擦了泪,将我扶了坐到软榻之上。 我哭得久了,身子果然软了,也坐不住,慢慢躺倒在软榻之上。 络络忙为我泪,捏着我手问道:“哪里不舒服了?” 纥干承基轻咳一声,点漆的眸子里少有的认真,沉吟似的慢慢道:“络络公主,容书儿,我就交给你了。她说要跟你去吐蕃。你是公主,到那里自然位份不会低,可千万要护着她,别让她给人欺负了。” 络络站了起来,也认真地直视着纥干承基的眼睛,道:“你放心。我就是自己受苦,也绝不让书儿受一丝委屈。我会护着她,一直护着她,到老,到死。” 纥干承基苦笑道:“我不要你护她到老,到死,我只想你能让她快乐活着。如果她有了喜欢的人,别让她给欺负着了。”他说最后一句时,却有微微的哽声。 我抬起眼,正看到他无奈伤感的黑眸正凝望我,见我看他,又别过脸去,道:“容书儿,如果有一天,你心里放开了,还想找东方清遥,就叫络络送你去见他吧。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瞧不起你……”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连吐了几口气出来,张了几次唇,最终却只道:“容书儿,我走了。你……你一定要过得好一点。” 看着他有些孤单有些萧索的背影,我的泪水又禁不住流下来,沁在耳边慢慢冷了,冰凉凉的。 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傲世剑客,我却把他变成一个为情所伤的忧郁少年了。 除了清遥,我又欠了另一个人的情了,只怕欠得比清遥还多…… 络络显然已经从纥干承基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不多问,只是叫来丫环,将我移到她的房间里,和她一处睡着,夜间我每翻身一次,她便轻轻拍着我肩,道:“书儿,书儿,不要怕。络络在这里哩!”语气轻柔得像在哄着一个不解事的娇弱婴儿。 这里的床比纥干承基小屋里的床更软更暖和,而且有着让我安心的熟悉和温馨。夜间虽是惊了几次,但却比在纥干承基小屋里睡沉多了。 第五十七章隐居(上)[已解禁]后来,我才从络络口中慢慢知道一些我出事后的情况。 我突然失踪后,东方清遥快疯了,找了许多地方,也来找过络络。络络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当听说是苏勖府上的丫环把我引出去后,又不顾身份,微服出府,和东方清遥联袂去见苏勖。 谁知苏勖知道后比他们还震惊,他府上的丫环小喜,那天也不见了,他也正在找。这个一惯端雅的青年,为掩饰自己的惊慌,提盏喝茶时,竟将茶水全泼在自己袖上。如果苏勖知晓此事,心中有了准备,绝对不会如此失态。何况苏勖对我的若无若无牵扯着的感情,东方清遥和络络也略有了解,便估料他的确不知我的下落了。 东方清遥继续追查,终于查到我乘过的马车曾在汉王府的后门出现过,怀疑我落到了汉王手中,但汉王府何等府第,东方家虽是大富,却也无法进去细探,只得找了许多与汉王府相熟的朋友,重金相许,打探我的下落。 但这许多日子,居然毫无线索。马车,车夫,和那自信美丽的容书儿,一夕之间便失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络络因我之事,也是茶饭不思,午间正头疼之际,纥干承基却突然跳了进来,跟她将我的事全说了,络络虽是为我难过,但见我还活在世上,又自庆幸不已。 络络执着我手,道:“你知道么?只要你活着,就有希望,你什么都别怕。我只要听到你平安二字,就什么也不想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想东方清遥也是这样想的。我前日派人去问你的事,他瘦了好多,很是憔悴。” 我心里一阵绞痛,许久才慢慢道:“我不想再和东方清遥有什么瓜葛了。长痛不如短痛,就此断了吧。” 络络迟疑道:“我不明白。我想,东方清遥是不会太介意那件事的。他会加倍怜惜你的。” 我叹道:“你是不明白。一个男人哪怕自己跟几百个女人睡过,他也希望自己的夫人跟自己是第一次。这种处女情结,几千年也不会改变。” 络络茫然道:“几千年不会改变?” 我苦笑。我该怎么告诉她,即便是一千多年之后,还有因妻子被强奸后抛弃妻子的,更别说是未婚夫妻了。这个大唐,唯一能让我留恋的就是这段看来会完美的婚事。可是,被烙上了如此浓重的污点,我该怎么期望,我还能幸福地拥有一段完美爱情? 我现在只希望我的穿越只是一个梦,梦醒时分,我依旧是那个明眸皓齿活在亲人爱人呵护下的娇娇女,纯洁得如香巴拉山上的雪。 我承认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没有勇气再在大唐呆下去,冒险去守侯一段可能不如意的爱情。所以,负了清遥,便负了清遥吧。以他的家势,他伤心一段时间,自然会找到更好的女人。 我握着络络的手疲倦道:“络络,如果你真为我好,就带我去吐蕃吧。 第50章 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回我的幸福。” 络络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慢慢在榻上闭上眼睛,道:“等到了吐蕃,我告诉你原因。” 络络是个小傻子,看到我一脸的伤感,居然点了点头,道:“好,清遥就随他去了,我只顾着你就好。我有空就跟父亲说去,一定带了你去。” 江夏王连着几日公务繁忙,不曾到小楼来过,尚不知我已经来到了他的王府。 但这日傍晚,我才吃了药,叫人把软榻搬到窗口,铺了一层薄被,静静躺着看窗外的络络舞剑,这时听到了江夏王李道宗的声音。 第五十七章隐居(下)[已解禁]李道宗悠远地叹息道:“络络,书儿的事,听说了么?” 络络住了剑,往我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道:“怎么了?” 李道宗犹豫道:“听说,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她,东方公子,已经把她认回去了。” 东方清遥,现在一定以为我死了?我应该欢喜才是,我终于达到了我的目的。可我为何却笑不出来,眼眶却又热了起来?而我的心,又为何突然空空落落? 络络沉默,然后道:“爹爹,书儿没死。只是遭遇了很大的不幸,不想再呆在大唐了。” 李道宗失声道:“你说什么?” 络络指着窗口,道:“书儿,就在屋子里。” 李道宗一言不发,直冲进屋来。 我忙挣扎着爬起来,李道宗已经到了我面前,按着我手道:“书儿,你,你怎生瘦成这个样子?你,你还好么?” 我柔声道:“我快好了。只要王爷肯成全,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李道宗怔了怔。 络络已道:“爹爹,书儿不想再在大唐呆了,她要和我一起去吐蕃。” 李道宗讶然道:“为什么?” 我紧盯着李道宗紧皱的眉,很快回答:“因为在大唐,我自己的生活信念已经失去,留下来,我会死的。” 李道宗茫然,络络更是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惜她也是茫然,根本帮不上腔,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慢慢吟道: “渊冰厚三尺, 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 君情复何如?” 李道宗如受重锤,噔噔噔连退几步,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把脖子上挂了许多日子,和我一起饱经摧残的螭玉取下,道:“这个,还有那首题诗帕子,是我母亲最珍爱的东西。但她最终却把这两样东西深藏起来,然后,死去。我留在大唐,和她嫁入容家,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她终于死了,王爷,想来您不会再眼看我死去吧!” 李道宗接过玉,深深看着,虽是咫尺之间,可那眸光迷蒙,如罩了层雾一般,除了隐隐疼痛和怅惘,再看不出别的。 我强站起来,却立足不稳,络络扶住我,拍着我肩膀,罕见地流露着女儿家的温柔。我泪光盈然,撑着跪倒在地,道:“王爷,书儿求你了!” 络络忍不住掉下泪来,道:“爹爹,我去吐蕃,自会带去成群婢仆杂役,也不在乎多带一个人吧。” 李道宗抚着螭玉,恍惚地“噢”了一声,又怔了一会儿,突然间如梦初醒般一般拉起我,道:“快起来,不就是去吐蕃么?只要你想去,有什么不能去的?只是你先得把身子养好。” 我心中大石放下,慢慢绽出一个安静的笑容,道:“我自然会养好身子,我一定要去吐蕃。” 此事从此就算定局了。络络已是公主身份,我一直住在她的房中,自是不便,见小楼不远处有处佛堂,甚是僻静,便跟络络说了,想住过去。络络虽觉静得太过,却也拗不过我,只得让我搬了进去。 佛堂里的金佛,已经蒙了层灰,我让丫环们打扫了,露出佛祖微笑的面庞,低眉顺眼,慈悲地看着苍生,看着我,也看着我的伤悲。 我慢慢跪倒在佛前,默默祈求,祈求着,我愿做一个无欲无求无仇无恨的平凡女子,只求让我回去,回到属于我的世界,找回属于我的清洁和幸福。 佛祖只是笑着,笑着听我的祈求,笑着看我在佛下徘徊的时间越来越长,看着我素衣布袍,荆钗挽发,在佛下阅着古书,抄着经书,慢慢消磨着我这一世的时间。 络络每天抽空来看我,开始会提及清遥,说他喜欢上了喝酒,特别喜欢到他以为的书儿坟墓前去喝酒。她清朗俊秀的眉目,沾染了点点的忧郁和不忍,似想劝说我什么,却终于什么也不敢劝。 我只是一味的安静,静得叫络络心慌,心慌得不敢再触及那许多或快乐或伤痛的往事。 佛堂前,秋风起了,桂花开了,落叶层层叠叠铺开,又被北风吹去,覆上皑皑白雪,纯净无瑕得如同那日的香巴拉雪山。 我的泪水悄悄滴落在雪中,无声无息在渗入,只留下几点雪白的小坑,呈着泪滴的形状。 春天来到的时候,我和络络,就会远赴吐蕃了。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 出版名改成了《繁花落定》,但不知啥时能上市,晕乎乎。。。。 下部: 第一章入蕃[已解禁] 贞观十五年正月半刚过,文成公主李络络从长安起程,由江夏王李道宗为送亲使,下嫁吐蕃赞普松赞干布。 随行的除了大量婢仆侍从,还有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孤魂,渴望着从吐蕃的香巴拉山回到自己的家乡,那就是我,唐朝的容书儿,现代的云溪月。 我本来是混在络络众多的侍婢之中,和她们挤着一辆马车出长安的,可甫出长安,络络就把我拉到她的车上,坐在软软的兽皮垫子上,在她宽大的车厢里烤着火,捧着热茶,沿路相伴相依。 一路晓行夜宿,沿途经过了凤翔、秦州、鄯州等地,经日月山拜别了故土家乡,在吐谷浑略作几日休整,又走了许多天的荒野之地,前方渐渐有了许多绿色,并有水声潺潺流过。我们站在车上眺望,立刻见到了一个极大的湖泊,南北走向,澄清近蓝,如宝葫芦一般静静卧着。 我有些麻木的头恼猛然跳动起来,几乎失声大叫道:“是鄂陵湖啊,这是黄河的源头湖泊呢,我们到吐蕃了!” 络络羡慕地看我,道:“书儿,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什么湖呢!” 我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我怎么告诉络络,当日我和母亲、祖母还有景谦入藏祈福时,他们为给我散心,特地带我到这黄河的源头来过!从这里过去,还有个扎陵湖,一个东西向,水色纯白,形如贝壳,正是和鄂陵湖并称为“黄河源头姊妹湖”的扎陵湖。 一千三百年的岁月,原只在弹指之间!那湖水,依然该绿的绿,该白的白;那黄河,还在从天际的巴颜喀拉山,流过星宿海和孔雀河,流过扎陵湖和鄂陵湖,一路东行,灌溉抚育着中原万千亩的土地和万千年来的生民。 沿着扎陵湖,一路绿草茵茵,大片的草地上,珍珠般散落着无数黑色的蚝牛和白色的绵羊。 牧人持着鞭儿,乘着马,信步慢慢骑着,牛儿羊儿缓缓挪着,一些稀稀落落的帐蓬,覆着黑色牦牛毡毯,四周用牛毛绳牵引着,安静地座落在湖边。 而极目远眺处,山顶上积雪皑皑,经春不化;而到,山下炎热异常,山顶照样冰寒刺骨,这就是西藏,就是吐蕃,就是雪域高原,神奇的雪域高原! 络络也头探出车厢,有些着迷地看着这美丽的绿洲,忽然道:“这地方倒是挺美的。只不知这个赞普,年纪大不大,如果他长了胡子,等他睡着,我一定帮他剪光。想起跟一个满脸是胡子的老头睡觉,我都觉得恶心。” 我本来已坐定下来,正按捺下心头的激动,随手翻着一册唐传奇,听她这么一说,笑得连书都掉到了地上,倒把这大半年的抑郁冲淡了许多。她一向大大咧咧,嫁赞普,当王后,对她而言可能还只是个模糊的政治概念,根本没和她的终身大事扯在一起联想过。难得她居然想到提起松赞干布的样子,倒是有些意外。我笑道:“你放心,那个松赞干布,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禄东赞大相也说了,他们的赞普年轻英俊,神武极了。就是留胡子,也一定只是为了增加威仪,绝不会是个老头子。” 络络道:“禄东赞是吐蕃大相,自然什么都帮着他们赞普说话。听口气这个松赞干布蛮利害的,在自己国内平定了好几次叛乱,又跟大唐,跟吐谷浑打过几次仗,一定是个蛮汉子。听来有些怕人。” 我细细回忆着关于松赞干布的历史,道:“这个赞普,十三岁父亲去世,刚继任王位,就逢着贵族叛乱,不知历过几许艰险,才保全了王位,还赢得举国上下对他如天神般的敬重,想来一定是个雄才伟略的出色人物。他击败吐谷浑,挑战大唐,也只是气不过大唐对吐谷浑许嫁了公主,才用了些手段。这也没什么不好,正证明了他对大唐公主的看重啊。你嫁过去,一定很得他的尊重。” 络络有些失望道:“我又要他的尊重做什么? 第51章 我只想着能骑着马,天天奔跑在草地上,然后一回头,就看到你在一旁守着我,对我笑。” 我不由乐了,笑道:“也不怕人笑话,给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同性恋呢?” 络络瞪大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奇怪道:“同性恋?是什么啊?” 完了,不小心把二十一世纪的话跟她说了。我再跟她说不清,忙嚷着头痛,躺到软垫上装睡。 络络叹一口气,绻着身子跟我头对着头躺下睡觉。但她的精神素来比我好,却哪里睡得着。偷偷瞟她时,却见她正瞪了绣着宝相花纹的车厢顶发呆,一向澄澈灵动的黑眼睛居然有些晶莹梦幻的色彩,也不知在想她的未来夫婿,还是想让我守着她,天天看她骑马。 一连乘了三个多月的马车,无聊透了。我打着呵欠,慢慢眼皮沉重下来。 正朦胧之际,前方一阵骚动,车队停了下来。 络络一咕碌爬了起来,挂起水晶帘,撩开描金牡丹的绣帘,探身向前方望去,讶然道:“前面是什么人来了?莫不是盗贼?” 我忙也步出车厢,向前看去。只见黄尘滚滚,风沙漫天,一队人马飞一般从天边卷来,一直卷到最前面的西夏王李道宗的车驾前方才顿住,一众人等一齐下马,井然有序驱向前来,向着李道宗行礼。 络络好奇,正要跑过去询问时,李道宗那厢已经叫人来通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带人亲自来迎接公主,请公主到柏海行宫歇息。 络络脸一红,将头伸了一伸,却只看到为首之人一角淡黄的衣裾在风里摆动,想来必是那松赞干布正和李道宗叙礼。面目却被车轿挡了,再也看不出来。 那前来报信的下人想来已经得过吩咐,又悄悄道:“王爷请公主入轿中安坐,并请容三姑娘看顾些。” 我便知李道宗是怕络络行事过于随便,失了大唐公主的尊贵身份了,忙将络络拉进车中,坐到我身边来。络络两颊通红,我伸手一摸,却是滚烫,微笑道:“小妮子春心动也!” 络络大是不好意思,伸手来捏我嘴巴子。我忙笑着躲闪,两人在车中闹成一团,不知不觉,已将我困在心头半年的阴霾冲淡了不少。 是的,我也该走出来了。到了吐蕃,我很快能回到家了。回到我自己的家,唐朝的一切,都只会是一个梦。无论是东方清遥,纥干承基,还是李元昌,苏勖,吟容。我现在最挂心的是络络,是我一手将她推到了吐蕃,如果她不能幸福,就是我的罪过了。 好一会儿,车队才又开始向前移动,有前方的仆妇跑来,悄悄告诉我们,那吐蕃赞普年纪轻轻,生得很是不错,也有礼貌,是按子婿之礼拜见的江夏王,献了洁白的哈达,江夏王很是喜欢呢。 络络听了,眼睛亮晶晶的,道:“他好不好么,等我看了才能算!” 我一笑,闭着眼睛养神,不去理会她。 未至傍晚,位于柏海的行宫便到了。虽然不是太大,却也可以让整个车队舒舒服服住进去。庭院树木,一概都是新的,只有旁侧有几间屋子,看来是原来的旧屋新粉刷的。这行宫,多半是在那些旧建筑的原址上新建的了,看来吐蕃赞普对大唐公主的到来,还是充满期望的。 车队停下,江夏王先行下车来,和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并排立着,共同迎侯文成公主下车。 我虽面目憔悴了些,但气质依旧清灵,生怕会夺了络络光芒,便推了头疼,让侍女先扶了络络下车去,然后从帘后细细看两人情形。 只见络络身着粉底隐大朵红花的云锦短襦,垂着与红花同色的云锦百摺裙,外罩一层月白蝉翼轻纱开衫,金镶玉的鸾凤金步摇将乌发挽起,略插了几只红珊瑚的珠花,靓丽却不招摇,更显得身材高挑窈窕,面如满月,气质俊雅。而眼角的一丝笑意,更加整个人衬得神采奕奕,眉目动人。 松赞干布穿了淡黄的宽大袍子,长袖大襟,袖口襟口都镶着皮毛滚边,显得这传说中的青年英雄英武豪气而不失贵族的沉静典雅。容貌虽不如清遥那般俊秀可亲,却也眉眼端正,气质高贵,堪配得过俊美大气的络络了。 下部: 第二章一见钟情[已解禁] 络络并不回避松赞干布尊敬而又略有意外的眼神,高高昂着头,缓缓地一路走着,一路微笑着,看向松赞干布。 走到松赞干布面前时,松赞干布俯首为礼,用汉语生硬问侯道:“公主一路辛苦!” 络络还了一礼,却瞟着松赞干布身侧从人手中牵的马儿,用吐蕃话道:“好马儿!赞普什么时候送我一匹吧。”一路无聊时,络络常把禄东赞找来,跟他说着吐蕃话拉家常,三个多月下来,络络和我的吐蕃话倒也像模像样了。 松赞干布浓眉挑了几挑,疾速道:“公主会骑马?”这回用的却也是吐蕃话,声音浑厚低沉,自有一番威仪,但看着络络的眼神,却有几分惊愕,更似有几分惊喜。 络络骄傲道:“不但会骑,还骑得很好呢!” 松赞干布立刻道:“那我这匹马就送了公主了,公主何不骑来试试?” 李道宗才见络络行止甚是高贵端庄,忽听得松赞干布如此提议,正要阻止时,络络已然牵过马儿,纵身而上,在众人惊呼之中,箭射而出。 松赞干布眉眼俱开,似是大喜过望,立刻牵过另一匹马来,一跃而上,紧紧追去。 李道宗大急,正要派人追时,禄东赞已经走来,笑道:“王爷放心!我们赞普五岁练刀,七岁骑马,十岁上战场,十三岁继承汗位,东征西讨,久经沙场,这一追去,自会照顾好公主!” 我忙下了车来,道:“公主骑术高明,原也不用太过担心。王爷,您就叫几名侍卫远远跟着他们便了。” 李道宗忙安排人跟着时,络络和松赞干布的去路上,只剩两道黄色烟尘,滚滚漫上天去。 行宫内自有吐蕃其他官员前来接待,大厅里已将饭菜整整齐齐排好,请西夏王和其他有品阶的随行官员入宴。我和几名络络的贴身侍女一起,在侧殿用膳,见除了几样用中原方法烹调的米饭和肉类,已增加了西藏的许多食品,我认识的,有糌粑面、牛羊肉生切片、烤肉、酥油茶,甚至还有青稞酒。 我尝了一口青稞酒,酒味虽浓,却另有一种酸甜的滋味。正在品鉴时,一旁侍奉的吐蕃侍女已走了过来,将我碗中酒满上。我怔了怔,恍惚记得吃青稞酒是有什么规矩来着,遂不动声色,又喝了一口,果然侍女又来满上,直满了三次,那侍女便笑着退下,不再添酒。 这酒味道不错,木碗也漂亮,看来像是桦木的,精工细作,厚薄匀称,用加鱼草汁涂成桔黄色,色泽鲜艳,形状美观,即便到了现代,也是很出色的工艺品。 想到现代,我又苦笑,那酸酸甜甜又带着些说不出涩意的青稞酒,居然平白多了几分魅力。我权当成米酒,连喝了两碗,只觉周身热乎乎的,手脚也软了起来,飘飘忽忽,只看见母亲慈爱的脸,景谦怜爱的笑——是景谦,还是清遥?太相似的笑,离我都太远了点,我辨不出了。 我听到自己呻吟似的笑,泪水却爬满了脸。 旁边络络的贴身侍女知道我是络络至交,不比别人,忙先将我扶到房中歇息,我昏昏沉沉躺在柔软的毡毯上,才想起自己可能有些醉了。 那就睡吧,已经到了吐蕃了。总有一个笑容,会离我越来越近。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灯光晃我的眼。 我勉强睁开眼,却见络络亲自掌了灯,照我面容。见我睁开眼,络络立时笑道:“书儿,你居然会喝酒?还喝醉了,这才好玩呢!” 我想到她和松赞干布两匹疾冲出去的两匹马儿,忙坐了起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才回来啊?” 络络在灯下卸下簪环,满脸潮红,闪着说不出的光泽,目光也是晶莹闪亮,口中却有些吃吃道:“啊,我很早就回来了,先来瞧了你。你睡得可好了,所以没吵你,吃了晚饭又和父亲说了好一会话才回来睡呢。” 我微笑问她:“那位年轻的赞普,你中意吧!” 络络敛着手,低头格格笑着走来,反问道:“你说呢?”声音轻轻的,难得地带了似羞似喜的温柔,属于小女人的温柔。 我蓦地觉出,她那脸上流动的光泽,原来是幸福。 一切不出我的意料,也许也是不出那位禄东赞大相的意料。英明沉静的松赞干布,有着山一样宽广的怀抱和胸襟,终于能与同样胸襟豪放却活跃开朗的李络络,一见钟情。 我牵着络络的手,叹道:“我知道你会幸福。你幸福,我就放心了。” 络络思忖般道:“嗯,我现在想,大概我会幸福的。书儿,所以你也要幸福。即便你跟我留在吐蕃,我也要让你幸福。” 我淡然一笑,侧过身子睡觉。 剩了络络,显然是神不守舍了,理着自己长长的黑发,在床头凝坐,一忽儿面带微笑,一忽儿又微带愁意,有时看看屋外的雪山,有时又瞧瞧床上的我。 这丫头,今天可不容易安稳睡觉了。 我微笑,睡得却安稳多了。 有了第一次的相随出行,第二次就方便多了。 第52章 第二天吐蕃的年轻赞普亲来招待王爷和公主用了早膳后,提出带公主去见识见识附近风光时,江夏王李道宗只是苦笑,然后点头。 自然,赞普英明神武,武艺高超,与公主出游是不需要带侍从的。罩着一身火红披风的李络络,与一身异族黄袍的松赞干布,并排立着居然也能显得十分协调。松赞干布的眸子黑亮,唇角有着淡淡的抿痕,看来是个相当坚毅不苟言笑的人物。在我印象里,松赞干布显然应该是这样一个人,那才像一个心志坚定刚毅过人的有为君主。可他现在看着络络,嘴角扬起温和安静的弧线,笑容温馨开怀。 大约他原来必定以为娶回来的是一朵温室中的花朵,只能呵护远观,不可轻亵狎玩,永远相敬如宾,却永远隔着一堵墙。那堵墙,叫政治。 政治联姻,本来是不用感情的。如果有了感情,那就是幸运。 当两人再次并辔而出时,当两人眼睛在空中缠绵作一处时,当两骑黄尘并作一处时,我就知道,松赞干布是个幸运者,络络同样是个幸运者。 我呢?我悲哀地笑。我八字命薄,本该死了,却活了下来,活在异世,算是幸运,还不幸? 我拉扯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发,默默咬着嘴唇,慢慢退回行宫之中。 络络日日与松赞干布一起,或出外游览,或接受百姓朝拜,或看他处理政事,倒也没忘了我,每每也叫我和他们一起出入,但我又岂肯做那么个电灯泡?只推着不会骑马,身子倦怠,总在行宫里呆着。 这日络络被松赞干布送回到屋子里来,已是玩得满头满脸的汗,忙忙叫人给她打水洗脸。我正笑着看她忙乎时,松赞干布踱到我身边来,微笑道:“容三小姐,你总一个人呆着,也不和我们一处,不寂寞么?何况总是一个人孤单单守在屋子里,络络一天到晚担心你会闷坏了身子。” 我看着松赞干布,眸子虽深,却极和善,还带了一丝说不出的怜悯,我立时便知络络一定已将我的事跟他说了。他多半是和络络一样的猜测,以为我受污辱后厌倦了大唐的一切,包括感情,所以躲到无人认识我的吐蕃避世散心来了。 我却受不了那怜悯的眼神,淡淡笑道:“我早习惯了,一个人好得很。” 松赞干布叹道:“可络络和我一起时,总是挂心着你呢,担心你一直不出门,又没人陪的,会憋出病来。我给她念叨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的叹息有些意味深长,倒似怪我让他们二人玩得不能尽兴一般。我只得苦笑道:“那么,我以后多出去走走吧。” 松赞干布立刻道:“好啊,这里风光虽不如大唐,倒也另有一番风味。不过你若一个人出去,我们也不放心,我叫格列跟着你。” 他回头叫格列,立时有个随行的年轻武官跑出来,向松赞干布行礼。 松赞干布指着我道:“从今以后,你就跟着容三小姐,保护容三小姐,没事多带她出去走走,学学骑马什么的,也好让她身子骨好些。” 格列连声应诺,回身又向我行礼。 我受了礼,正要婉言谢绝,络络又冲了出来,向着松赞干布道:“赞普,大相方才不是说找你么,你怎么还不去?” 松赞干布如梦初醒一般,“啊”了一声,转身飞快离去,连络络也跟着跑了。 只剩下那个格列,笑嘻嘻看着我,道:“容三小姐,你和公主这般要好,性情却差得好远呢。” 格列,在藏语中是善,吉祥的意思。而这个格列的侍卫个子很高,古铜色的面庞甚是英挺,看我时一直挂着憨憨笑容,看来确实是个温厚可亲之人。 我叹一口气,这人不像会惹我心烦的人,守着我也好,至少可以叫络络放心了。 部: 第三章公主殿(上)[已解禁]自此格列就恪守职责,步步紧跟着我了,连我在卧室,也会守在我的院中。 不但如此,只要见我在屋中闷做,他就开始整天在我耳边絮叨着,要我出去逛逛,又说是赞普的意思,要我学学骑马,锻练身体。我已经到了吐蕃,又见络络开心,心情好了许多。虽还有些懒懒的,却怕络络为我担心,又拂不过那格列的一片心意,遂强打起精神来学学骑马,也算是打发日子。 格列是个好老师,没几天我就能骑着马在路边漫步了,居然不曾摔过一次。 格列大是高兴,我骑在马上,却想起当日被纥干承基捉去,与他共乘一骑时的颠簸。那倔强深情的少年剑客,把我救出却被我刺得满心伤痕的剑客,不知此时还会不会想着我?还是又和汉王混在一起,拿了许多无辜女子取乐? 还有东方清遥,他还在为容书儿的死痛苦哀悼么? 我回到我的时代,算是和他们永远地一刀两断了。可是,我心灵的某处,是不是依然会为他们心痛?就如他们心中的某处,会依然为我心痛?抬头望天,天空有鸟飞过,不曾留下半丝痕迹,便如历史上从不曾有过容书儿和东方清遥的半点记载一样。但事实上有些痕迹,却已永远留住,不在历史,而在人心。 我手下慢慢绞紧了僵绳。马儿一声长嘶,蓦地如离弦之箭射出。 但觉耳边呼呼风声,我神智顿时清醒,才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我回忆着格列教我的骑马要诀,惊慌中将尽力身子后仰,使劲勒那僵绳,但那马显然受了惊,竟不受控制,越勒跑得越快,疯了般向前冲去。 我听到格列用吐蕃话在后面呼喊着什么,却听不清楚,一颗心在马上颠簸着,慌得似要跳出来,腿肚子也在剧烈颤抖着,终于手脚一软,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正以为要给摔个鼻青脸肿呢,被却一个臂膀一手捞住,一回头,已安稳被抓到了格列的马上。格列的脸上满是汗水,惊慌不已,连连问我:“怎么样?有伤到哪里么?”。 唉,我又欠了一个异世人的人情了。但是这人身手好生敏捷利落,如果有他护送我去香巴拉雪山,倒也不错。 半个月后,江夏王带了送亲侍从,返回唐朝。返回的理由是:吐蕃赞普为人高洁有担当,不必再为公主的前路担忧。随侍官员离乡日久,思乡情切,早日回归故土为佳。 络络虽是大大咧咧,但对父亲感情深厚,此一别远隔千山万水,更不知何年才能再见,一时也不由眼泪汪汪。此时松赞干布已经不甚避忌,大大方方携了络络手去送江夏王,眼见江夏王走了,见络络伤心流泪,叹了一口气,将络络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满眼爱怜。 江夏王心里想也来也不好受,他不但舍不得络络,只怕心里还有些舍不下我,好多次悄悄跟我说,要我心胸放宽一点,自然会开心许多,看来极不放心我。 我却只是怅惘。怅惘地看着送我们来到吐蕃的一行人,沿着我们的来路,越行越远,越行越远。 第二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亲自领着他的大唐新娘和新娘的陪嫁婢仆百工,加上三百精骑护卫,浩浩荡荡,直奔逻些城。 有吐蕃之主领路,一路的礼遇,自是不必说。不几日,便已到了逻些,入了城,人马在一座宫殿门前停了下来。 我见那宫门敞大,颇有王者之风,而建筑房屋却是全新的,飞檐高耸,雕梁画栋,居然仿得大唐宫殿的样式,色调却以金黄和正红为主,非常艳丽,透出些异域风情来。我心下正疑惑间,只听络络问道:“赞普,这里便是你的王宫么?” 松赞干布微笑道:“这里不是王宫,而是公主殿。” 络络奇道:“公主殿?你姐妹住的么?” 松赞干布哈哈大笑道:“是文成公主的宫殿,小傻子!” “啊!”络络叫了一声,从车上飞奔下来,冲了进去。 松赞干布稳坐马上,呵呵而笑。 果然,不一会儿,络络又冲了出来,冲着我们,——其实主要是冲着松赞干布喊道:“你太坏了,居然不告诉我!” 但她朝霞般的面孔,正在告诉所有人,她好开心,开心得把所有的幸福,全写在脸上,恨不得全世界跟她分享。 数日后,赞普大婚。 继续把一章分两次上传,我的一章大部分都超过三千字,不分成两次传,白白多花了读者的钱钱...... 下部: 第三章公主殿(下)[已解禁]而禄东赞的思想工作做得显然是好,吐蕃人几乎都知道了赞普所娶的大唐公主,是雪山圣母绿度母转世,将为吐蕃带来幸福好运。因此成亲那日,吐蕃上下不论尊卑,一概盛装而出,载歌载舞,甚至到晚上,也在四处遍点酥油灯,如星星般洒满每一处人烟聚集处。男男女女们围着篝火,吃着酸奶酪、饮着青稞酒,继续白日的歌舞聊天,一连闹了三日,方才安静一些。 我立在灯火阑栅处,默默看我在异世唯一的好友正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幸福。 我该放心了。放心地继续走完我在唐朝的最后一段旅程。 一个阳光很柔和空气很清新的早晨,我向着我屋子中的偌大金佛,深深叩首祈祷,祈祷络络的幸福,和我的未来。那金佛,是络络从大唐带来的,甚至她还带了三百六十卷佛经来,排在金佛的脚下。 金佛,也是她的嫁妆之一。 第53章 她的嫁妆里,除了为数众多的金珠珍宝,绫罗绸缎,和我提及过的诗书典籍,蔬菜种子,居然真的有一尊我有意不曾提及的金佛。 我问过络络,怎么会想到带尊金佛来? 络络反而很奇怪地看着我,反问我:“你不是一直都喜欢礼敬佛祖么?假如吐蕃没有佛堂寺庙,建一个就是,可吐蕃的工匠,一定不知道中土佛祖长什么样。我看你只有在佛前显得特别宁静安谧,所以无论如何要把佛祖佛经带到吐蕃去了。” 原来,金佛来到吐蕃,居然也是因为有我。这尊金佛,分明正印证着历史的准确无讹,却让我再次迷惘。历史上,本就不该有我。可是,如果历史上不曾有过我这个容书儿,史书上记载的那个被汉王看上的琵琶美人又是谁?把文成公主一手送入吐蕃的又是谁?金佛的出现,又是因为谁? 我不能掩饰我心头的不安,因为着这不安,我更想尽早回到我的世界去。 我来到络络的新房。她正坐在绣金锦垫之上,对着镜子,细细梳理自己的乌黑柔亮的发髻。她的面颊,是娇嫩的玫瑰色,依稀有种沉醉的爱意,在眸光流转处闪动。 “络络,我要走了!”我帮络络用剔透的碧玉簪绾起满头青丝来,慢慢跟络络道。 络络一惊,正准备插到头上的绿玳瑁珠花从手中滚落下来,掉在地上。她顾不得拣,握住我的手,问道:“你去哪里?回大唐么?” 我蹙起了眉,道:“我好容易来到吐蕃,又怎会回去?” 络络慢慢想起了一些事情,站起身来,郑重道:“哦,书儿,你当时一定要到吐蕃来,说以后告诉我原因。我却只顾着自己开心,把你忘了,是我对你不住。现在,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了?” 我推开窗棂,指着远处的雪山,道:“有一座雪山,很高,很冷的,叫香巴拉雪山,是吐蕃的圣地之一,你知道么?” 络络茫然摇头。我也知道她多半没听说过。从入吐蕃以来,我向许多人打听过香巴拉山,那座山,确实存在着,却人烟杳少,更无人知晓,那里有一个洞彻天地能耐非凡的有道高僧。想那天修大法师的祖师爷,一定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方才不为人所知吧。好在我是认识那座山的,那座将我前世的身体留下,灵魂抛入异世的神奇的香巴拉山。 “那座山上,有一个法师,他能将我送回到我来的地方。”我慢悠悠说道。 我的眼睛里,此时必然闪动着异样热切的光芒,以致络络紧握住我的手,很担心地看着我,许久才道:“书儿,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容家的三小姐么?” 我已不想再隐瞒什么,也不管她能不能接受,直接说道:“我的身体,的确是容家的三小姐,可我的灵魂,却来自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香巴拉山神庙的法师能带我回去。真正的容书儿是个白痴,早就死了。” 络络眉头挑了几挑,嘴巴张了几下,终于冒出了一句:“借尸还魂?” 我哭笑不得,细想一想,这句话也没错,遂道:“没错,只是这个魂,没打算一直占着这个身体。我要回到我自己的家乡去了。” 络络嘴巴张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叹口气,松开和她紧握的手,转身离开。 如果是我,突然有人告诉我,我朝夕相处的朋友是个鬼魂,我也不能接受。 早就跟格列说过,今日要去一处雪山游览,可能要去到好几天。格列虽是意外,但眼见我亲自去找络络辞别,也不疑有他,备好爬山的一应用具,捆几大包,全在他自己的马背上。至于我的马上,却只有马鞍,想来对我的骑术,还是十分不放心的缘故。 我穿了套水绿色的便装,将头发尽数绾起,用水绿的锦帕包了,骑上马背,正要离开时,忽听得络络在后面大声叫唤。 她叫唤的却是格列。 格列忙跳下马来,静侯络络的吩咐。 络络眼睛通红,指着格列道:“格列,你听好了,你怎样把书儿带出去,还得怎样把她带回来!” 格列一惊,立刻道:“公主放心,有格列在,就有容三小姐在。” 我苦笑道:“络络,你又何必为难格列?”> 络络狠狠瞪着我,道:“书儿,你也听好了,我不论你是人还是魂,反正你就是我一直认识的容书儿。你回得了你的家乡便罢了,如果回不去,有我络络的地方,就有你的家。” 我心里有些暖和,却又似乎咯噔了一下。我从来没想过回不去的问题,也许,是不愿去想? 天修大法师说过,他所在的庙宇,唐朝便有了。可是,到底是初唐时间就有了,还是末唐时期才有的,却未曾说明白。 可是,香巴拉山,带我回家的大法师,早已成了我心中的信念,是我落在唐朝以来一直的生活目标,甚至比东方清遥,李络络,还有纥干承基加起来还重要许多,我又怎能放弃? 我一提缰绳,马儿“的的”前行。 络络旁边站着的一个老年吐蕃女人的话,正游丝般飘荡在空气之中:“公主,香巴拉山上,没有庙宇,没有法师。” 心里似有针尖细细扎过,我用力甩着头,甩着那挥之不去的惊慌,用力抽了一下马鞭。马儿扬蹄,耳边便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却吹不去心头的不安。 我几乎是一路沉默地前行着,格列也不多话,只是紧随着我,周周到到安排着露营住宿和每餐饮食,不时微笑着指点周围景色。我心不在焉,顶多敷衍两声,从来不曾认真瞧过周遭景色。格列想来也是知道的,却不曾流露出一丝不悦,依旧挂着憨憨的笑容。 行了好几日,转过几处山湾,香巴拉山终于在望。 山下草长莺飞,乱花迷眼,林木森森,山腰以上却缭绕在白云蒸腾之中,看不见山头是否有着白雪皑皑。 现在我倒是很感谢松赞干布安排我学骑马,如果不是借助马匹,想到达香巴拉山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香巴拉山越来越陡峭,越往上去,越不见人烟。行了大半日,马匹也爬不上去了,遂在山腰搭上帐蓬,宿了一舍,第二日我们弃了马,披上狐裘,徒步行上山去。 格列却又将许多东西打了包,背在背上,才和我一同上山。 我微笑道:“我们只到山上去见一个人,见了你就可以回去了,不会多耽搁。山路难走得很,还是轻装上山的好。” 格列常常挂着笑容的嘴角欠了欠,终于没笑,只道:“容三小姐放心,格列气力大得很,不在乎那么点东西。” 他跟我后面的日子已经颇长,我也知他倔的时候也够倔的,只得由他。 傍晚的时候,山顶终于到了,如此高的海拔,如此远的陡峭山路,我胸口已憋闷得如同塞满了乱絮,脑中也似混沌一片,如果不是格列一旁扶持,早就倒在半路了。从山腰看起来很近的山顶,我们竟整整爬了一天。 漫山的雪,白银般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那光泽映到我的眼里,却如针一般刺目。 雪山之颠,记忆里曾有的庙宇,到底在哪里? 这银妆素裹的美丽世界,是纯然的一片白,如婴儿的眼睛一般纯洁,似亘古以来就不曾有人踩踏过,却摇晃着我心里全部的梦想。 “格列!格列!”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道:“快帮我四处找一找,这山顶上,应该有一处庙宇。帮我找到它。” 格列应了一声,茫然四处查看着。 我努力直起身来,道:“原来就在这个位置,是有一座很大的庙宇的,现在么,多半还是个小庙吧,我们就在这山头细找找,一定能找到。” 格列脸上向来挂着的和善笑容终于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担忧和不解。他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一怔,再细一想,自己的话原是不通。他怎会知道我的原来,不是指唐以前的年代,而是指一千三百多年之后? 我振足起精神,勉强笑道:“没事,你只帮我找找便是。如果没有庙宇,那也必然有个修行的僧人在。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可以了。” 格列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般顿了顿,然后垂下眼睑,道:“好。我去找,小姐就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我早已疲累交加,加上另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心头,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也知道自己快支撑不下去了。点头应了,却不安心,依旧在山头挪着笨重的身子,寻找找记忆中的些微痕迹。 似曾相识的嶙峋石块,似曾相识的云飘雾缈,似曾相识蜿蜒山峰,清晰地提醒着我,这就是当年天修大法师庙宇所在的香巴拉山顶。 格列一路照应我,也已经倦得很了,却不放心我一个人四处寻找,只在可以见到我的范围之内细细搜寻着。 而天,竟然已经黑了下来。 吐蕃的日照,素来比别处长。这山顶之上,天黑得更晚。此时只怕已经近子时,也是就快到现代的十一点了吧? 我的心,一点点的沉下去,冷下去,沉得像周围漫漫浸过来的黑暗,冷得像无处不在的割骨寒风。 轻暖的狐裘,已经不足以抵挡山顶的冰寒,我的身子,开始哆嗦,哆嗦得我站都站不住,倚着一个石块,慢慢软倒下来。 “小姐!”格列冲了过来,摸着我冰冷的手,叫道:“怎么了,是不是冻伤了,还是饿坏了?” 第54章 我看着这人焦急的脸,又看了看深蓝的天,一阵阵的晕眩,挣扎着坐起来,苦笑道:“格列,你把我放在这里吧,你……你可以下山了。” 格列焦躁道:“天都黑了,怎么下山呢?小姐,你别着急,也别说傻话,我早就备着了,吃的,睡的,我都带了。我们先休息了,明天,到明天再找你的那个庙宇,好吗?” 格列的声音越来越温柔,倒似在哄着小孩子一般。他这般惊慌,莫不是我现在的脸色十分难看?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胸中块垒越来越堵,连喉中也被什么完全堵住了。满天的星斗,满山的白雪,都晃动起来,清遥模糊的脸,景谦清晰的笑,汉王豺狼的身子,承基受伤的愤怒,云雾般地袭来,似真,似幻,一波波袭向了我,我只觉头越来越疼,忍不住扯下包头的锦帕,狠狠拽着自己的满头青丝,似要用皮肉的剧烈疼痛,去压过心脑之中不可抵挡的痛楚。 我听到自己发出压抑着的惨痛哭叫,似失了群的受伤孤雁,在猎人枪下的哀鸣,又听到格列的惊呼,冲来掰着我不听使唤的手。 一瞬之间,心头的一口气,突然就提不上来;手里的力道,突然也全部失去;只有无边的黑暗,疯了一般压来。 我晕了过去。 我以为在那样的情况下失去知觉,多半会死去。事实上,我真的宁愿自己死去。 看到山顶那干干净净从不曾给人踩踏过的雪,我就知道这里多半无人居住。可我不肯相信,我就是不肯相信,那个属于我的二十一世纪,已经真的离我而去,离得如此彻底,让我猝不及防,就像一失脚,猛地摔入了无底的深渊,痛苦而黑暗的深渊。 但我到底没死。我醒过来时,周身都被温暖包围着,连脸都闷在软软的毡毯里,烧得火烫火烫。 我动了一下身子,立刻听到有人低低唤道:“小姐?” 在我身上卷作一团的毡毯被揭开了一部分,露出格列如释重负的脸。 第五章生与死 毡毯之所以如此暖和,是因为这团毡毯,连同毡毯里的人,都给深深地环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我拨开毡毯,推开那个温暖的怀抱,摇摇晃晃立起了身子,抬起头。> 东方已有微微的晨煦,映着那云雾之中的层峦叠嶂,山脉绵延,如泼墨画一样,深沉悲伤,却蕴着新一天的生机。 “小姐!”可怜的格列,平日可亲的笑脸,已是一脸的憔悴。 我听到自己轻轻叹着气,说道:“格列,有吃的吗?我饿了。” 格列松了口气,忙道:“有!” 格列用雪水搓了搓自己的手,擦干了,才从腰间束的糌粑口袋里掏出糌粑面,倾在随身带的木碗中,又从怀里摸出水袋,倒了水,搅匀,捏成了团,才送到我手中。 我来吐蕃虽有些时日,因和大唐公主一起生活,吃的东西,向来还是以唐食为主,糌粑的味道,一直不甚喜欢。但出门在外,糌粑倒是最方便的饮食之一,一路上来已经吃了不少。此时拿了来,也只顾往嘴中塞着,是什么味道,却再也尝不出来。 格列自己也拿了糌粑面出来,干的就往嘴里塞,又从一旁抓起一把雪来,和着糌粑吃。 我看他吃了好几口雪,才迟钝地反应出来他在做什么,问道:“为什么不喝水?” 格列笑道:“怀中的水,已经温得有点热了,自然留给小姐吃。” “雪很冷。”我又往口中塞了一团糌粑面,舌尖上终于感觉出一丝糌粑面的清香。 格列看着我,黑瞳明澈如泉。他认真道:“公主说,怎样把小姐带出来的,还得怎样把小姐带回去。” 络络!在唐代,至少还有络络关心着我。虽然身子已给沾染了洗不去的污浊,可我并非一无所有。 我仿佛笑了一笑,弃了木碗,拖着软绵绵的身子,慢慢走向东方。东方的初阳,已经露出了通红的半边,虽没有温度,却已映亮了大半的天空。 山中的云雾,已显出它的洁白来,高处与雪光相接,雾浓之时,竟不能分辨哪里是雪,哪里是云。 正凝着泪光,缓缓向前走时,忽听着格列大叫道:“小姐,别往前走了。” 我一惊,脚下一软一滑,身体已向前倾倒,直往山下悬崖掉去。 这时我才知道格列为什么叫我。我所站的位置,看来距山顶边缘还有数尺之遥,但我却忘了山顶全是雪!山顶的边缘地带,可能是坚硬的岩石,也可能是松软的雪尘! 若换了平时,我是万不会走到如此危险的地带,可此时我正心思恍惚,如同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幽魂,更不知恐惧为何物! 格列已冲上前来,横腰将我抱住。但前冲之力不减,加上一个人的重量,正好将他送下悬崖! 总算他反应敏捷,翻下山崖之际,一只手已经紧紧抠住了山崖边缘的石块。 我一低头,云雾飘缈,正在我的脚下,最近的可供立足之处,至少在下方六七丈以外。我的身体不由颤抖起来,微微一动,发觉格列的身子也在晃动。 格列的面色苍白,一手把我紧抱在胸前,一手搭在岩石边上,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早已青筋高涨,指骨也似在颤动着。 我立时意识到,他这样抱着我,根本上不去。除非将我放下,他用两只手的力道,才能有望自救。 我又看了一眼东方的朝阳,吸了口气,轻轻道:“格列,将我放下。”本来已经想着,也许还有些希望,也许自己可以活下去。但对我来说,我的生与死,远不如其他人的生与死来得重要,又何必再拖累他人? 格列却惊讶地哼了一声,从牙缝中挤出字来道:“小姐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一定把你扔上去……只是小姐万万不要再想不开,一定要活着走下山去。” 我只觉心头某处闸门突然打开,一直似给冻住的泪水,如雨倾下。 “为什么?”我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却抑不了泪水纷纷。我抬头看向那我从不曾正眼细看过的忠仆,问道:“为什么拼死也要护着我?我死了,又干你们什么事了?我原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格列叫道:“小姐,你别哭了。格列只想看见小姐笑。” 我怔了怔。笑?我多久不曾好好笑过了?这大半年来,我自我封闭着,自我压抑着,哪里还懂得什么是笑? 格列却继续道:“我跟赞普说,容三小姐笑起来很好看。赞普却只说你可怜,叫我以后就跟着小姐,多哄哄小姐开心。小姐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可惜格列却太笨了,这么久了,还不能让小姐笑上一笑……偶然笑的时候,也似很凄凉一般。” 我完全呆住了。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一向对我憨憨笑着的侍从,竟有着那样的心思和渴望。忽然两人的身子又沉了沉,格列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抱着我腰的手腕紧了一紧,脸被紧紧贴在了他的胸脯之上。 之所以抱得更紧,只怕是能撑下去的把握更小了吧! “格列……你知道我的事么?”我哽咽着道:“我早该死了,你放下我吧!” “你闭嘴!”格列忽然吼道:“小姐你记住!我不要你死!我要把你扔回到悬崖上去,只是……担心扔不准,担心会摔伤你,担心你不能活着走下山去!你一定要向我保证,你会活下去,笑着活下去!” 是多长时间之前,也有人曾这么跟我说,要我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我忍不住又呜呜哭了起来,泪水湿透了格列的前襟。 透过点点泪光,分明看到格列晶莹的眸子,含着澄净的笑意,咬着牙道:“如果我死了,我宁愿带了小姐的笑走,也不愿带了小姐的泪走!” “不,格列别这样说,我以后会笑,可我们都不要死。我也不想死!格列!”我哭着,却不敢放声嚎啕,只怕动弹多一点,会两人一齐掉下去。只是好生奇怪,为什么这次遭遇生死劫难,我竟一点预兆也没有?难道受辱之后,灵魂已沾上了太多唐朝的污浊,再无法去感应那些不属于尘世的异物? “容书儿……容书儿……” 我又有幻觉了么?这杳无人烟的山崖上,会有谁在叫我? 但格列的眼睛却亮了,亮得出奇。他嘶声吼道:“在这里!” “容书儿!”声音更近,居然不是幻觉?而且那声音,好熟悉! 格列眼睛更亮了,可他够着悬崖的手,却在他松了口气时猛然滑落。 我的身子,正要往下坠时,只听着格列喝道:“接着她!” 我被举起来,狠狠抛上山顶。而送我上去的推力,却将格列的坠下之势,催得更疾速了。 我听到格列还在空中叫道:“小姐,你的命里,有我一半,要替我好好活着!” 声音还在山中回荡时,我已被一个人稳稳地接到了手腕里。 可我已经顾不得是谁的手腕了,我挣脱下来,连爬带滚,趴在山崖边哭叫道:“格列!格列!” 格列的影子早已不见,云蔼茫茫下,是无数青灰色的岩石,再看不出格列掉在了哪里。 “格列!格列!”我痛哭着直往崖下爬去,却被一个强健的手腕拉住,拖离了悬崖边缘。 “容书儿!容书儿!”那人也有些哽咽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哭了?” 穿过哭得红肿迷蒙的眼睛,我终于看清楚了来人。 原来竟是纥干承基! 一个要我笑着活下去的人,已经永远睡在冰寒的冻岩之中;另一个要我幸福活下去的人,正紧紧拉住我,拽在他的身边。 第55章 我倒住纥干承基身上,再没法保留一点矜持,疯了一般哭倒在他的怀里,悲痛凄厉而又无助地哀嚎着,像受尽伤害的离群野兽。 那个我从没正眼细看过的格列,只被我当成忠仆一流看待的格列,永远对我憨笑着的格列,竟无怨无悔地为我葬送了自己一条年轻性命。 而我这个小姐,又值得他这么拼了命相救么? 一直以为我命如芥土,一直以为我只是异世游魂,一直以为唐朝一切与我无关,原来,我的命脉里,已经深深植入了那许多还不起的唐朝情,还不了的唐朝债! 纥干承基只是用他一贯的拥抱,环着我,怜惜却茫然地轻拍着我的肩背。 第六章重生 我忘了自己是给纥干承基抱下去还是背下去的。但我醒来时的确是在纥干承基背上。他的青色衣袍,背上糊湿了一片。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流了多少泪了。 我在纥干承基背上动弹时,纥干承基停了下来,很小心地问:“书儿,你还好吗?”> 我呻吟了一声,道:“我很好。我们下了山了么?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纥干承基摇了摇头,道:“我背着你,走得反而快。” 他继续走着,果然是健步如飞,我抬起麻肿的眼睑,才注意到周围已经没有雪了。我们居然已经走到了半山腰,接近了我和格列搭帐蓬的地方,甚至已听见有马嘶声从林中传出。 高手毕竟是高手,只不过半天工夫,他背着一个人竟轻易便走下了最难走的那段山路。 纥干承基转身走入林中,找到我和格列的马,轻轻把我放了上去。 格列的马有些不安地蹬着蹄子,打着响鼻,向着林外张望,似在寻找着主人的踪影。 纥干承基拍了拍马头,道:“我觉得上山时马走得不如我走得快,所以我把马丢在山下了。你这马却要带下去,是匹好马呢,驼了我们两人回逻些城应该没问题。”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马就不能驮两个人回逻些,但此时也懒得问了。见纥干承基牵了我的马就慢慢下山去,忙问道:“格列的马,为什么不带回去?” 纥干承基一怔,看了看犹犹豫豫跟在我们身后的马,低低道:“那个人,叫格列?真是个好汉子!” 我抬头,日光正明晃晃照在山头,映得雪峰眩目美丽,干净无邪,似从不曾夺去过那么执着鲜活的一个生命。 纥干承基走到格列的马前,将那匹马也牵在手中,柔声道:“你放心。我将他的马也好好地带回去。” 骑马下山似比上山更加困难。虽然一匹是空骑,一匹也只驼了病弱的我,可到逼仄陡峭处,它们居然犹豫着不敢向前,叫纥干承基大是不耐。但偶尔瞥到的我神色,立刻收了恼色,安静地在前牵引着马匹。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极是虚弱,上半身几乎全趴在马背上,让马儿身上的温度,慢慢温润着自己的冰冷的身躯。头上的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凌乱的发丝,无力地从马脖处垂落下来。想来我的脸色,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可惜了纥干承基这个霸道自傲的剑客,遇到我,也算是吃足苦头了。 山路略平时,纥干承基也上了马,和我合乘了一匹,加快了下山的速度。我被他扶起,轻轻靠在他胸口,感觉着他温暖的胸膛和男性的气息,慢慢问道:“纥干承基,你怎么会来这里?”我的理智渐渐恢复,当然不能不问到这个问题了。 纥干承基默默看着前方,许久才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我到吐谷浑有一点事,顺道就来吐蕃瞧瞧文成公主。” 这个顺道,只怕也绕得太远了一些了。我叹息道:“公主,在逻些城里。” 纥干承基又沉默了许久,才道:“公主不放心你,让我跟过来瞧瞧。” 我苦笑道:“你来的,还真是时候。” 纥干承基嘴角欠动了一会儿,忽然说了不相干的另外一件事:“容书儿,那位格列说,你的命里,有他一半,要你替他好好活着!你记得吗?” 我没有答话,那酸涩的眼睛里,居然又有泪花涌出,浸渍得红肿的眼角阵阵咸痛。我知道他正在暗示着我,我自己放纵轻贱着的生命,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没有资格结束它。他怕我死,却不知道我本就该是个死人。 纥干承基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有些口吃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放心你。特别这些日子,我总做着噩梦,所以有了机会,我就到吐蕃来了。” 我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对我的情意。可我的心,此时已如沙漠般荒凉枯燥,木然地想不出什么是爱人,什么是被爱了。 到得山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但却有火把在前方晃动,隐约听见有人在劝说什么,又忽然听到有人欢呼:“啊,有人下来了,是容三小姐,一定是容三小姐。” 我们已走到近前,我清晰地看到络络正牵着匹马似要准备出发,而几名吐蕃侍卫正满脸焦急地拦着她。 我撑起身子,冲着络络笑了一笑。 络络瞪着我,也是笑了一笑,却有成串的泪珠滚落下来。她飞奔到我身边,小心扶了我下马,流泪笑问:“书儿,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微笑道:“书儿,我病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似的围着我和纥干承基。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声:“格列呢?” 我简单地说道:“他死了,但我活过来了。”我这句话,用的是汉语,却是对络络说的。 络络一时有些发怔,众人也巴眨着眼睛看我。 纥干承基吐了口气,道:“书儿不小心掉下了山崖,格列舍了自己性命,救下了她。” 他嘴里说我不小心,心里只怕早已认定是我自己求死了。连络络也震惊似的看住我,然后揉着我的肩背,道:“我早说了,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你回家的路,有络络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我疲倦地看着满天繁星点点,心头也如夜幕般沉落。“那里该有座庙的,络络。那里一定有一座庙宇的……”我的眼皮渐渐沉重,睡梦般轻轻噫叹着。 侍卫们早知今夜必得露宿在外,早已把帐蓬支好。络络见我回来,自是不会再上山,小心地扶我进了帐蓬,好生睡下。 迷蒙间,只觉纥干承基也跟了进来,默默看着我。 络络哽咽着道:“纥干公子,谢谢你救了书儿。” 纥干承基扬脸看她,口角绽开的笑容,又似有了讥讽之意。他不屑似的道:“容书儿在这世上只你一个亲人,所以容书儿不谢我,得你来帮她谢我?” 那不咸不淡的口吻,自是将络络塞得一时说不出话。隔一会儿方才道:“书儿是我的姐妹,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救了她,我都得谢你把书儿完整无缺带回我身边。孰亲孰疏,原也无关紧要。” 纥干承基的目光闪烁,似很激动,但声调却极平静冷淡:“我原就知道,对于书儿,我只是一个外人。你犯不着一再提醒我!” 络络最是受不得讥讽,叫了起来:“我何曾说过你是外人?你为了书儿星夜赶来,把马都给累死了,我自然知道你对书儿好!只是书儿一直在我身边,跟我原比任何人都亲!你,还有东方清遥,跟她再亲,却也比不得我!除非你们当中有一个人成了书儿的夫婿,否则,你们就算不得她的亲人!” 帐中蓦地闪过冰凉之气,空气也似凝固。我心一沉,忙睁开眼,但见纥干承基搭着剑柄,双目喷火,恶狠狠瞪着络络,属于杀手的凛冽邪恶气息,冷冷缠绕在帐蓬之中;偏生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络络,腰挺得笔直,居然同样一脸的恶狠狠,回瞪着那发怒的剑客。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横眉冷对的两个人,有些感动,又有些心酸,道:“别争了,你们一个是我姐妹,一个是我兄弟,都是我的亲人!” 帐内杀气瞬间云散。络络扶了我道:“是我不好,大声说话,吵着你了。” 纥干承基黑眸里没有了杀气,也没有了邻家男孩那般的纯净,却有了几分深沉,那是属于成熟男人的深沉。他放开了剑柄,又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帐蓬。 那临走看我的一眼,却让我心里没来由的一痛。虽然我说了他是我的兄弟,可他的那一眼,在深沉之中,还是有着分明的受伤和怅恨,连那背影,都显得好生忧伤。 我休养了两日,到第三天,精神才有些恢复,络络遂和一众侍从带了我匆匆返回逻些。 原来她自我走了,打听又打听,确信香巴拉山上并没庙宇和僧人,又惊又急,正好纥干承基突然来找我,听说我行踪怪异,立时变了脸色,骑马来寻;络络因有赞普拦着,一时未能就来,等松赞干布一不留神,又自悄悄带了几名侍卫上了路。此行却是瞒着松赞干布的,因此一路上那些侍从都是提心吊胆。——此时的吐蕃,尚是奴隶制社会,松赞干布对络络虽是极好,但御下极严,严刑峻法,是历代赞普中最厉害的。如果不是络络再三保证不会让赞普惩罚他们,又知赞普极宠络络,只怕那些侍卫一个也不敢跟着。 纥干承基自从那日和络络吵了,总不出现;直到我们拔营而去,才看到他骑了格列的马,慢慢儿跟在后面。只是再也不像下山时待我那般柔和亲近,一直仰着的脸,分明又显出首次相见的那种骄傲孤独,不屑与人为伍的模样。 我到底是欠了这个人的了。他第一次从汉王魔爪下救出我,可以说是还了我的救命之恩,但这次救我,却真成了我永远的债。 第56章 我还有机会还这笔债么? 也许会有机会吧。因为我必是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了,可能还会活得很久,很久。我的生命,有格列的一半,也有着络络他们的一半,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不继续活下去,不管未来会不会精彩。 第七章神庙 甫出雪山区,便见一队人马飞奔而来,为首那人黑着脸,眼底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正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ffice"border="0">ffice"/>>> 众侍从纷纷下马,叩见赞普,我也慢慢下了马。> 络络怔了怔,立时驱马上前,格格笑道:“赞普,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你哩,天气这么好,和你一起并马出游,实在是再妙不过了!” 松赞干布住了马,跟络络马头对着马头,却只瞪着络络,也不说话。两人的座骑却是一起出行惯了的,极是熟悉,一时见了,顿时各向前走了一步,亲呢地在彼此身上磨蹭。 络络斜着脑袋,无邪似的直视着松赞干布,突然“啊呀”叫了一声,道:“赞普,你一定走得急了吧,脸上全是灰呢!” 络络微笑着,抬起衣袖来,轻轻去拭松赞干布脸上的灰尘。 这个络络,撒起娇来的那种俏丽无辜,就叫人根本无法责难,更别说是一心为她而来的爱人了。 松赞干布无奈似的叹了口气,收回了在络络身上的眼睛,转身喝问众侍从:“是谁逗引公主出来的?” 这下可好,有罪的成了众侍从,络络成了最无辜的。众侍从的脸色顿时变了。 络络忙道:“这事可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要出来的。” 我也忙走上前去,行了礼,垂着眼睑道:“赞普,千错万错,是书儿的错,是书儿任性,让公主和赞普劳心了。书儿愿意领罚。” 松赞干布犀利的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扫,居然也闪过一丝悲悯之色,缓声道:“罚自然是要罚的,且等你回去养好了身子再罚吧。几日不见,怎生弄成这副模样?” 我弄成了什么模样?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着的是络络带出来更换的衣裳,簇新的,只是络络身材原比我丰满些,这几日我又瘦了许多,因此那衣裳挂在身上,显得空空落落,过于肥大。满头青丝虽在出发前梳理过,但雪山上走了一遭,不知怎的就萎黄毛糙了许多。再摸摸自己面颊,原来就是很清灵瘦巧的瓜子脸,现在更是面颊凹陷,缺乏质感,想来一定极是苍白可怕了。 罚人之事就此打住。明明眼看着松赞干布绷了一张脸带了络络先行跑开,至傍晚我们扎营时,二人已经手拉手谈笑晏晏了。 我正松一口气时,微笑看着他们之际,只觉一阵风从后面卷来,纥干承基已经冲到我面前勒住了马,有些冷冷地看着我,淡淡说道:“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和公主。见到你们好,我也要走了。谢谢你把我当兄弟。” 他拨转马头,往着另一个方向奔去,隐隐还听到他木然把几个字飘散在风里,几不可闻:“虽然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我把他当兄弟。我苦笑,目送着他有些清冷有些落寞的高挑身形越去越远。 络络过来拉我的手,道:“算了,别理那怪人。我们去吃烤肉和酥油茶。” 对,我还得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不管还有没有希望回到我的来处。 我牵着络络温暖的手,向着雪域高原湖蓝的天,吐了一口气。即便在古代,我也并不孤独。 自此,我恢复了我原先的安静生活:我依旧住在公主殿里,过着我离群索居的日子,身体略有恢复,每日便只在佛前抄抄经文,看看书,弄弄花草。——可惜吐蕃属高寒地段,虽有许多从大唐带来的花种,却一大半不能成活。倒是一种大萝卜,生得绿叶繁茂,挖出的萝卜更是硕大肥白,松赞干布见了,特地将种子要了去,分给吐蕃居民播种。 但络络却是精神旺盛,没事在宫里炫耀她的琵琶技艺,结果被惊为天人仙乐;她又发现吐蕃居然没有自己的文字,遂去教吐蕃人认汉字。但汉字对吐蕃人来讲只怕比天书还天书,络络只得罢了,却在松赞干布面前嘀咕,觉得吐蕃人无法记录自己的历史太过可惜。听说松赞干布倒是上了心,特地找了一群有才干的吐蕃人,开始创造起吐蕃自己的文字来。 络络见有人理会这事了,又常常出了宫去,四处游览观光,也算是体察民情,只是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连我也几天见不到她的人影。 正有些纳闷时,络络却又回到宫里来,满脸笑容问我:“书儿,你还去不去香巴拉山了?” 我心里发苦,道:“我还去那里做什么?” 格列的命都送在那里了,我又何必再为我不可能的希望任性下去? 络络神秘兮兮道:“去一次吧,那里似乎有一个庙了。” 我的心跳在一瞬间加速了数倍,然后又缓了下来,有些着恼道:“丫头,骗我呢?” 络络哈哈笑道:“不信你自己瞧去!我跟你一起去瞧!” 奇怪的是,这次赞普却没有阻止,笑嘻嘻地送我们出了逻些城。 依旧是骑马,道路却似平坦了许多,一路都有人设了营帐照应;到了香巴拉山,更觉山路好走了许多。细看上去,原先狭窄逼仄之处,都有着开凿修补痕迹,竟成了一条相当顺眼的山路了。 山顶之上,积雪扫尽,端端正正立着一座眼熟的庙宇,四四方方的吐蕃风格,以明黄和大红为主色调,梁柱雕了极瑰丽的金色花纹,却挂了中原庙宇才有的钟,居然还有个和尚在有一声没一声地敲着! 我差点晕倒!这真的是我在二十一世纪见过的庙宇!虽然历经千年的历史,当日见到的那座古老的建筑,分明保有着最初的轮廓;而这轮廓,居然在一千三年后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指着这庙宇,有些呆呆地看着络络,问道:“这个庙,从哪里的?” 络络得意地笑了笑,道:“你不是说这里应该有个庙么?我就叫人在这里建了一个庙!” 我立在雪山顶上,吹着猎猎的冷风,却吹不去心头越来越浓烈的荒唐感。 是先有了书儿才有了这庙?还是先有了这庙才有了穿越而来的容书儿?这问题荒唐得就像在问,是先有蛋再有鸡,还是先有鸡再有蛋? 我从来不是笨人,可我现在完全迷糊了。历史,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这一刻,我似乎听到了老天作弄的笑声? 络络还在安慰我:“我知道你要找的是庙里的人,而不是庙。但我们有了庙,还怕没人去住么?赞普对咱们中土的佛教甚是礼敬,已经派人到天竺去,看有没有高僧能到我们吐蕃来弘扬佛法。” 吐蕃的佛教兴盛,吐蕃的得道高僧! 我向天无语。 我现在终于相信,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历史的确在按照它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并无丝毫改变,我容书儿,包括我的穿越,都只不过是它无数齿轮中的一颗。 络络见我面色异样,忙道:“书儿,你不相信我么?” 我慢慢克制下心头的激动,看着络络澄澈如蓝天般的眼睛,握住了络络的手,道:“络络,我相信你。我更相信,络络胸怀旷达,急人危难,是真正的吐蕃国母!” 络络有些不自在地掩嘴笑道:“书儿你也打趣我?” 我微笑道:“我不打趣你。一国之母,应该如络络这般,旷达而善良,处处为人着想,不辞劳苦。如果络络能把对书儿的善良用心,转移到吐蕃老百姓身上,则吐蕃幸甚,大唐幸甚!” 络络脸上潮红一片,眼睛却更澄澈明净。她站在山顶的至高处,望着逻些的方向,道:“我可以做赞普称职的妻子,吐蕃称职的国母,大唐称职的公主,是不是?” 我坚定地看着络络,道:“公主本来就是称职的!而且书儿相信,公主必将深受吐蕃人的爱戴,名垂青史!” 我很自然地叫着“公主“,没有再呼唤络络的闺名。 而络络胸膛起伏,却似未听出来,出神地看着脚下山岚涌动,山峦如画,面容闪着晶亮的光泽,微笑道:“吐蕃百姓都是赞普的子民,我自然会尽力辅助赞普,让他成为吐蕃最伟大的首领!” 她回头看我,神采奕奕问道:“书儿,你愿意帮我么?”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面前一砖一石堆积起来的神庙,心里突然说不出的宁静。我指着这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建起的庙,朗声道:“公主,书儿会伴在公主身边,直到这座庙的主人出现,把我带回到我的家乡!” 第八章惊变 虽然我对络络说,我还要等那座神庙的主人出现,让把我送回我的世界,但我心里已对此不抱太大希望。我所能办到的是:陪伴在大唐文成公主的身侧,辅助她成为吐蕃最受敬重的国母,于国于己有利,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吐蕃虽不如天朝地域广大,人口稠密,但一般地有着党派林立,勾心斗角,松赞干布手腕强硬,精明过人,却也不得不四处奔走操心,常常许多天也不能来见络络一面。> 络络不懂那许多复杂的权力纠葛,也便不去理会。只在闲暇之时就悄悄带了我和几名侍卫深入民间,四处行走,说是为了散心,其实却在散心之中悄悄了解百姓的衣食住行,生活疾苦。 不得不承认,李络络对吐蕃老百姓的确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她年轻美貌,身份高贵,却活跃善良,待人亲切,百姓任何困难,都会设法帮助解决。 第57章 当她与生俱来的侠义之心用到百姓身上时,便成了上位者最值得尊敬的贤良怜下。时间长了,吐蕃人对她膜拜得五体投地,爱戴有加。她的口碑与威信,居然不在松赞干布之下,连我这个常跟她出去走动的也沾了光。老百姓远远见了我,也如见了公主一般远远行礼,倒叫我有些惭愧。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雪域高原的时间,居然同样过得飞快,到贞观十六年的冬天,我依然没有等到能将我送回现代的高人出现。但大唐的长安,却来人了。 除了随从,大唐使者还带了许多手艺人来,纺织的、造纸的、制陶的等等,都是些中土有而吐蕃还没有掌握的生产技术。这些人,正是在我的参谋下,由络络上表向唐太宗要来的。要造福吐蕃,当然要把大唐的最好的技术带到吐蕃来,让吐蕃百姓的子子孙孙,都能享受到这些成果。除此之外,络络还要来大量的医书、历算等许多有用的书籍,看到大唐使者安排人把那些东西搬下车,一箱箱送入宫中来,络络兴奋的两眼放光。 一时使者来拜见公主,络络久不见家乡之人,甚觉亲切,让他坐下来细聊。使者却是不敢,只是笑嘻嘻递上了李世民的亲笔信函。络络拆开,我也在一旁看了,无非是叙寒温问好歹的客套话,但作为一国之君,不下圣旨却送家书,也够叫人感动了。李世民笼络人心的手段,也由此可见一斑。 告别家国近两年,络络抚摸着那一个个熟悉的汉字,终于也泪光莹然。然后问道:“皇上和杨妃娘娘,他们都还好么?” 使者笑道:“皇上御体安康,杨妃娘娘前些日子有些玉体违和,到臣出都门时,倒是听说好些了。” 在异域呆得久了,大唐的人与事,已隔了烟雾般飘缈,似乎也是前世发生的事了。但我还记着那娇媚柔弱攀援着的凌霄花,和杨淑妃忧伤清丽的容貌,一阵恍惚之后,忙问道:“杨妃娘娘怎么了?” 使者略有些犹豫,络络已然叫道:“我好久没得到她的消息了,心里也怪牵挂的,你有什么就快和我们说吧。” 我微笑道:“是哦,大唐那里有什么新鲜事儿,快和我们讲一讲哦。这里是吐蕃,我们又是不理政事的,还怕我们多嘴干预不成?” 使者显然也是个话多的,咂了两下嘴,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有些事情,京城之中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 我望着络络笑道:“必然是大事了。” 使者笑道:“可不是么?听说是魏王与吴王,都在私造军械,给人告发了。幸好后来查出吴王与此事无关,那个私营军械的家族,只和魏王有些牵扯。但杨妃娘娘素来体弱,给此事惊吓了一回,便有些微恙,好在皇上爱惜,特地把吴王召进宫去陪伴母亲,才慢慢好起来。” 吴王,魏王,现在离我已经很遥远了,倒是那个差点整死我的汉王和汉王背后的太子更让我好多次午夜梦回,冷汗涔涔,泪透锦衾。 我不以为意站到窗口,看着在雪地里觅食的雀儿,将一钵青稞端起,抓了一把,扔了窗外。那早习惯了我的施舍的雀儿立刻扑来,喳喳叫着,兴奋地在雪地里跳跃啄食。唐朝,就让它远去吧。这样与世间无争,与自然为伍,与好友为伴,一生平淡安祥地度过,又有何不好? 我又撒了一把青稞到窗外,心里宁静得如同屋顶的雪,安谧平和,干净澄澈。 这时络络依然在追问:“哦,那魏王要不要紧?他人不错呢!” 魏王心机深沉,又有苏勖、赵节等一批谋士相辅,能出什么事呢?我心里盘算,魏王如果只求脱身撇清自己,大概不会太困难的。不过如果李世民心存疑窦,他想谋太子之位,只怕会比较困难了。——不过那好似也与我无干。 我正想着,那使者已经答道:“皇上一向宠爱魏王,倒也不信魏王有谋逆之心。只不过这制造军械的东方清遥,和魏王府的司马苏勖,一向走得极近,魏王想完全脱了干系,却不容易。” “咣当”一声,我手中的木钵掉落地上,青稞粒儿四处撒落,落在血红的毡毯上,滴溜溜转着,晃得我眼晕。屋外的冷风骤然扑了过来,夹着冷雪的寒意,直冲心怀。 东方清遥!苏勖!我多久没听到这两个名字了?以为已经远隔关山万里,今生再不会音讯相通,络络为我不再伤心,也刻意绝口不提起这两个人了。可是,可是我现在居然又听到了这两个名字!而且,为人谨慎从不肯干涉政治的东方清遥,竟与私造军械沾上了边! 那是什么罪?满门抄斩,还是流放发配?东方清遥,现在又在哪里? 我踩过麦粒,心下浮浮沉沉,找不到着落的地方;脚下也软绵绵的,不留神,已在青稞上滑了一下,扑倒在地。 络络正听得面色发白,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一见我摔倒,忙抢上前来,扶起我来,手忙脚乱地拉我坐下,急急问道:“书儿,你没事吧?” 我深吸一口气,用还在发颤的手紧握住椅柄,抑制住它的颤抖,才看着使者讶异的面容,尽力怡然地笑道:“正喂那雀儿呢,偏有只不知趣的鸟儿从旁飞来,扑我了一脸灰,倒把我吓了一跳,叫大人见笑了。” 使者释怀笑道:“下官以为只有人类才会恩将仇报呢!” 这话倒有意思。我苦笑,忙又掩抑住,不经意般道:“东方清遥,是不是就是当年辅助过隐太子的东方世家后人?他们家,不是早就不问政事了么?” 隐太子,就是李世民的大哥李建成。李世民弑兄夺位,心下无论如何也是不很安宁的。登基后不久,即追封李建成为息王,谥号为隐,以礼安葬,后人便称李建成为隐太子,倒也没什么顾忌。 使者点头道:“可不就是他们家呢,玄武门一役,男丁就死得差不多了,本来便已经人丁单薄,这下连最后的血脉都要断送了。” 高原生活了近两年,我居然还觉得氧气不够用似的,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狠命掐着我的脖子,我很艰难地问着:“哦,那个东方清遥,死了?” 使者沉吟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估计暂时不会吧。下官出都门时,就听得飞云庄的容家,已经开始为他活动了。那庄主容锦城,是东方清遥的岳父,当年对皇上有辅助之德,皇上多半要卖他几分面子的。只是此事牵扯太大,如果有人一意要追究下去,只怕那个东方清遥绝对保不住小命。” 这使者的话真多,如此重要敏感的事,他居然也敢在我们面前加以评论。但我也谢谢他了。不然,我又怎么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 我再没有气力和使者周旋,默默在心里盘算着。络络看着我的神色,也是心不在焉,使者见状,自是不好多呆,匆匆告辞出去,自有官员在后面侯着,对唐使妥加接待。 一时络络屏去众人,蛾眉蹙作一团,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小心翼翼问道:“书儿,你没事吧?” 我手脚发软,脑子里乱成一团,听得她问,茫然地答了声:“没事。”忽然间一个机伶,紧紧揪住了络络的前襟,叫道:“络络,你听见没?东方清遥出事了!” 络络漆黑的眼珠里闪动海样的包容和悲哀,小心地回答:“不是说,容伯伯已经去搭救了,你别太担心了!” 我冷笑道:“从来历史上的政治纷争最是可怕,不知多少人卷进去,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容家参与进去又怎样?一个不小心,别说东方家在劫难逃,就是连容家也要跟着遭殃了。 第九章辞别 我悲哀地抬头看着一望无垠的如洗碧空,数千年来是一样的碧蓝干净,从来映不出地上曾发生过鲜血淋漓的历史。而与历史紧密相联的政治,千百年来,到底吞噬了多少有辜或无辜的生命? 络络握住我手,轻叹道:“书儿,你别急,使者不是还在这里么?我这就写封信去给我父亲,让他设法营救东方公子。”> 我慢慢冷静下来,狠狠地握紧拳头,克制着心头的汹涌和疼痛,缓缓道:“不用了,王爷为人虽是极好,却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参与朝廷党争,不能去为难他。横竖我要回大唐去的,真到没法子时,我亲身去求王爷,王爷必也是肯援手的。” 络络吓了一跳,道:“你回去?你回去做什么呢?” 我的泪水已经迸到眼眶里,好容易才忍住大哭的冲动,道:“我能不回去么?我才不信,东方清遥会无故卷到那几个皇子的夺位之争中。他一向是个好人,老好人,对政治纷争避之唯恐不及,哪会重蹈他父辈的覆辙?” 络络应道:“对啊,东方公子一定是被人冤枉的,说不准是有人栽赃陷害呢。我叫父亲细查查,一定能查出来。” 络络的眼睛,仍和数年前一样清澈无邪,水晶般透明。而我呢?几度风雨历过,失去了多少我原该有的天真和纯净?我有些羡慕地看着络络,幽然一叹:“络络,我希望事实会是你想的那样。不然,只怕我的罪过,就大了。” 络络不解地“啊”了一声,迷惑地瞪着我。 我吐了一口气,出神地望着雪域高原慢慢笼下来的夜幕,和夜幕里镶嵌的比别处亮了许多的星辰,在明灭着碎钻的光彩,好久才问:“东方清遥以为我死了,开始常在我墓上饮酒买醉,后来呢?后来东方清遥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没听你提起过。” 络络迟疑了一下,笑道:“他?他回洛阳去了吧。”她将茶盏端起,一小口一小口啜起茶来。 第58章 我盯住络络,问道:“他没有设法追查‘我’的死因么?” 络络沉吟道:“查,自然是查了,东方家也不是一般的富户,在朝廷里自有他的背景,想来必然也会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不过我一直呆在王府之中,只知他曾派人调查此事,却不知他查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我的胸口沉闷得如给砸过一锤,喃喃道:“他在汉王府,本来就有自己的眼线,刻意要查,又怎会查不出我在哪里出事的?早知,就该让他以为我只是失踪了,他一定只会设法查我下落,不会怀恨动其他的心思了。” 络络惊愕地站起来,失声道:“他,他是想为你报仇?他知道太子和汉王陷害了你,所以才改变不问政治的初衷,联手魏王,欲扳倒太子一党为你报仇?” 吐蕃的冬夜本就很冷,今夜更是冷得出奇。 无数的冰棱挂在檐下,月光里折射着水晶般透明而妖异的光泽,冷冷地灼着心。我自以为已如止水的心,似给剜开了无数的伤疤,再次皮开肉绽,淋淋漓漓滴着血,传递着碎裂样的疼痛。 络络含着泪,慢慢从身后抱住我,用她温热的躯体,暖和着我浑身的冰冷。 “所以你打算回大唐去,与东方公子同甘苦,共患难?”络络慢慢道:“那我和你一直回去吧。我父亲一定会帮忙,我们还可以去求求皇上和杨妃娘娘,。他们一向疼惜你,只怕就肯网开一面了!” 江夏王对我的感情里,夹杂了对我母亲梅络络的深深欠疚,求了他,他虽是胆小为难,多半还是肯答应的,可惜未必做得了主,顶多敲敲边鼓而已。求皇上?皇上欣赏我,却未必喜欢我;在他眼里,我的心机只怕太过深沉了些。杨妃更是自身难保,儿子险些被卷进去,此时正在心惊肉跳,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再趟浑水? 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吸着冰冷澈骨的寒气,让那些寒气渗入我的五脏六腑,更渗入我凌乱烦燥地脑中。 “书儿,书儿!” 络络在一旁担心地拉我,用手搓揉着我冷得麻木的手,叫道:“我们回房间里去,那里暖和,一样可以想想办法的。你放心,我和你一起回大唐,一定把东方清遥救出来!” 我慢慢回身,络络焦急无措地面容映在眼底。文成公主入藏和亲,是担着历史使命而来,哪里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引起大唐和吐蕃王朝的磨擦来,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心里仿佛冻得抽搐,但我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了。 我挽住络络的手,轻叹道:“络络,你不用回大唐。吐蕃比大唐更需要你。” 络络立即答道:“书儿比吐蕃更需要我!” 她的澄澈眼睛,执着而坚毅,却为我而疼痛着,再掩不住对我前路的担忧。 我忍不住自己的感动,低声道:“络络,放心。我一个人,也会好好保护我自己的。” 络络抽着鼻子,道:“我放心你?才怪呢!这么弱不禁风的,十个也打不过我一个。” 我微笑道:“我又不是要和人打架,只是想设法救出东方清遥而已。” 络络摇头道:“若有平民卷到那些党争中去,很少能全身而退的。书儿,你虽然冰雪聪明,可这些事,又岂是你能干预得了的?” 我微笑,然后问道:“络络,如果现在叫你骑马走出逻些城,一段路也不走错,你能不能做到?” 络络再不知我是何用意,惘然道:“当然能。” 我继续问:“为什么你能做到?” 络络奇怪道:“为什么我不能做到?逻些城虽然大,可我生活了那么久,路早熟了,我怎么会走错路?” 我走到烛火起,拿根银簪子将灯芯挑了一挑,道:“那么,我就也能全身而退。我知道前面的路往哪里走。” 络络的眼神飘忽,道:“我不懂。” 我盯住烛火,慢慢道:“你也知道我的来历并不简单,但我从没告诉过你,其实我可以预知许多事情。包括你会成为文成公主,你会成为最受欢迎的吐蕃国母,也包括当日称心公子的死。虽然我不知道细节,但我知道历史会往哪里走,就像风会往哪里吹。顺风而走,总会比逆风而行顺利得多。我会全身而退的,络络。” 络络有些震惊地看着我,道:“啊,我一直就觉得你是有意将我送到吐蕃来,并且暗中花过不少心思。原来,原来你果然知道。” 我微笑道:“你不奇怪?” 络络看我的眼神里居然有丝景仰,道:“不奇怪。我从见你第一面起,就觉出你是与众不同的。我就没见过一个女子有你这么聪明的。” 我嫣然笑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提起脚来,往我自己的房间走去。络络只怔怔站在厅中,许久才听她叹道:“可我还是担心。” 前路茫茫,我又何尝能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不但为自己担心,我甚至还担心着一直在我辅佐下的络络哩!虽然知道她未来会更受吐蕃人的敬重,可留她一人在吐蕃,我照样放心不下。 横竖都不会放心,又何必纠缠不休?罢了罢了,快刀斩乱麻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已将包袱打好,穿一身简易轻便的骑马装束,叫丫头送来奶茶和酥油饼,匆匆吃了。可能想着以后少有机会再吃这些藏族食物了,居然甚觉香甜。 一抬头,却见络络站在门前,眼中泪光闪烁,说不出的留恋伤感。 “络络!”我的眼睛也湿润了。那么清冷的异世,独有络络跟我如姐妹一般,不论贵贱贫富,一直不离不弃,带来了多少温暖在怀。 络络垂下头,走了进来,取了封信,放在桌上,道:“这是我给父亲的家书,提了你的事。你回长安后,我们的江夏王府,也就是你的家了。” 我并不想连累江夏王,却不好拂络络的心思,只得接过信,哽住。 “我已经命了四名吐蕃高手跟你去,不然,我再不放心。”络络拥住我,忽然如小孩般伏在我的肩头大哭起来,道:“书儿,不论救不救得人,你总得给我好好的回来!” 我想起当日去香巴拉山前她说的话,强抑住痛苦,笑道:“对,有络络的地方,就是我容书儿的家。我不会轻生,我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活着回来见我的好络络!” 络络破泣为笑,道:“我不要你一定回吐蕃来。我其实最盼你可以留在大唐,和你心爱的人开心地好好活着。只是到时一定记得写封信告诉我,你很幸福。” 她在笑了,可我听得她这句话时,眼睛又是滚热,泪珠直往下掉。忙悄悄擦了,笑道:“对啊,我容书儿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怕没男人喜欢?自然会幸福过上我的好日子。” 第十章返唐 络络一直将我送到逻些城外,方才顿住。 我从袖中取出一封缄了口的信,递给络络,道:“这封信,你等唐使走了以后再拆,按信里说的帮我做一件事,以后说不准能派上大用场。”> 此时人多眼杂,络络只是嗯了一声,将信件小心掖在怀中,又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我微笑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络络迟疑着,目光闪烁,却好久都不说话。 我心头疑惑,笑道:“如果没什么事,我这就走了。有白玛陪着,又有次仁、贡布、顿珠三人护送,一路自会平安。公主放心好了。“ 白玛是名宫廷女侍卫,身手不错,一向在络络身畔贴身守卫,其余三人亦是吐蕃侍卫中的皎皎者,不管是在路途之上还是回到大唐,我都不必太过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我正拨着马头,欲要走时,络络忽然又近前一步,道:“书儿,有件事儿,我昨天就想告诉你了。” 我就在等着她这句话。我想不通一向爽直的络络,为什么也会这么吞吐起来。 我看着络络。络络的慢慢涨红起来,然后低声道:“我没有入蕃时,的确是听说东方清遥回洛阳去了。从一些传言上看,东方清遥回洛阳,可能与他的婚事有关。听说容伯伯知道你出事后,有意把你姐姐嫁给他,再续两家姻亲之好。” 我心里沉了一沉,却不肯显出一点震惊或愤怒来,只是淡淡笑道:“我知道了。经历那么多风雨,我又还有什么看不穿的?你放心!” 我拍了拍络络的手,然后,策马,扬鞭。 前路远遥漫漫,但是,不管风,不管雨,我会走到尽头! 来时车马成群,从吐蕃到长安,足足拖拉了好几个月;但回去时,一路的颠簸在我一路的思忖之中缓缓而迅疾地淌过,不到一个月,我们一行五人,已经来到了长安城中。 已是傍晚时分,冬日的斜阳金灿灿地撒在长安大街上,撒在曾经很熟悉的屋宇店铺上。古代的时间,流逝得似乎十分缓慢。两年过去,两侧景物居然不曾有过太大变化。我眼眶又有些发热,身体晃了一晃,差点栽下马来。白玛叫声“小姐”,急急将我扶住。 虽然这两年常和络络骑马外出,而且吐蕃那特有的地理位置极适合磨炼人的耐性,可这么长的路走下来,我还是如散了架般全身疼痛,如果不是救人的念头压过了一切,我一定没法子撑下来。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叹口气道:“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三名吐蕃男侍卫中,小个子的顿珠最是精瘦能干,又曾跟从禄东赞来过中土,两地的语言交流不成问题,立刻请缨道:“我去找客栈。” 其实也不用找,旁边就有一家全福客栈,看起来甚是抢眼,顿珠进去片刻,就出来回道:“我已经订了两间最好的房间,小姐是否现在就住进去?” 第59章 细论起来,容家和东方家都在长安久居过,必然留有房屋在这里。可我一直在东方家的书苑住着,并没去过容家的房子,因此也不知那屋子位于何处;何况我是大家认定早已死去的人,经历那么多年,我再出现,也未必认得出我了。 至于东方家那为我而改名成书苑的别院,那洒落着点点滴滴这一世温情和柔情的别院,现在,应该换了女主人了吧? 哦,我一直只是容三小姐而已,又何曾成为过东方家的女主人? 我草草吃了点饭菜,便叫顿珠出去打探东方家和苏勖目前的境况,自己却乏得不行。近一月的急奔,已将我身体折腾得严重透支,既已到了长安,摸透情况之前倒也不能轻举妄动,还是赶紧将身体恢复过来要紧。 白玛自不用说,素来和我共着一间房;此时见我睡下,便掩上门在一旁静坐练功。次仁、贡布却轮着在门外值守,一则怕我有什么闪失无法对络络公主交待,二则自经格列之事后,我心怀愧疚,对身畔侍卫极是优待,他们多半受过我恩,对我便也心服口服。一路而来,他们除了奔波受累,还要小心照应着我的安全和生活起居,想来比我更累,却从不曾抱怨过一个字。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日天大明,睁眼便见窗外一片闪亮,心头一惊,忙坐了起来,紧张匆促得似乎还在路途之上,随时准备出发赶路般慌忙。 白玛早已醒了,一面将我的衣物取来,一面道:“小姐,若是累得慌,不妨再睡上一两个时辰。既已到了长安,便不必急于一时了。” 我想起昨日叫顿珠去打探消息,只觉背上寒意直冒,忙问道:“顿珠呢?” 屋外已传来顿珠恭谨的声音:“小姐,我在外面侯着呢。” 我也顾不得梳洗,披了衣裳道:“进来说话。” 此时正是大唐初年,男女之防不如像宋以后那般如洪水猛兽,顿珠他们来自吐蕃,礼教更松,又是一直相熟的,更不加避讳,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但顿珠的头却垂得很低,似不太敢抬头看我一般,不像以往相处那样自在。 我胸口怦怦跳得剧烈起来,面上却强自从容笑道:“打听到了什么?难不成,我们日夜赶路,还是来得晚了?” 顿珠忙抬头道:“没晚没晚,小姐。东方公子目前还押在刑部大牢,虽是拿了现赃,坐实了罪名,倒也没受太多罪,据说容庄主还在为他活动,另外可能另有高人在暗中相助,(奇*书*网*.*整*理*提*供)所以案子一直迁延着没有判下来。” 那另外的高人,他不说我也猜得出是谁。苏勖早就想拉他一起辅助魏王了,虽是成功,终究却害了他,无论如何也会设法相救的。我遂点点头,取过桌边檀香木的梳子,轻轻梳着胸前的长发,慢慢问道:“那么,东方家,想必有了什么意外之事了?” 顿珠精瘦的脸上闪过不忍的焦灼,偷偷瞥了我一眼,方才道:“听说,东方公子早已成亲了,娶有一妻一妾。他妻子,是容家的二小姐。” 已在意料之中,心头还是窒了一窒,有种生生的疼痛,由胸口缓缓漫了开去。只怕被人看出,我忙笑道:“原来他娶了我二姐。那敢情好,我二姐容画儿喜欢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怜的顿珠,他们临出发前络络必然将我的事大致告诉他们了,知道东方清遥娶妻我会伤心,居然不大敢告诉我。却不知我的心早就疲倦得忘了什么叫伤心了,东方清遥娶妻,又干我什么事?我何尝想过和他再在一起? 手上似乎用力过了一点,几根发丝被梳子拽了下来,慢慢零落在雪白的裙裾上,一根根乌黑卷曲,无力而憔悴地躺着。 忽又想到另外一事,问道:“那个妾室,又是什么人家的女儿?” 顿珠的一只手紧攥着刀柄,另一只手也有些紧张地握着,绽着道道粗凸的青筋,看得到血脉流动时的跳跃。他有些艰难地回答道:“嗯,那个女子,听说是小姐的贴身丫环。” 我一时没解过意来,问道:“哦,是容画儿的陪嫁丫环么?” 顿珠忙道:“不是,是小姐您的,据说原来是江夏王府,后来给小姐带到东方家的。小姐佯死失踪,那丫头哭了很久,一直守着您原来的屋子,不知怎的就给东方清遥收到屋里了。” 剪碧!那个眼睛大大鼻梁高高细致俏丽的丫头!我为了自己能安逸地避世而居,不让络络将我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对我忠心耿耿的剪碧。想来我真是个狠心人,为了我终究没能实现的回家梦,不知害了多少人辗转难眠,为我伤心痛流泪了。 只是她又怎么会成为东方清遥的小妾?难道我想错了?东方清遥并不是为给我报仇,才改变心志,辅助魏王,与太子为敌? 还是,我想得错了,一个古代的男人,喜欢着一个人,照样可以娶别人?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如? 当年我看到李道宗写在锦帕上的那首题诗时,曾经想着,一个另娶了妻室的男子,居然也敢说心如松柏么? 难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代的男子,爱情的坚贞,只体现在心灵之上? 第十一章归来 我心里倒了五味瓶,低着头,弄着梳子。也没觉自己在做了些什么,只听“格”的一声,木梳居然断了。 我一惊,才醒过神;而顿珠更是慌忙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将梳子扔到一边,笑道:“这檀香梳子,漂亮是漂亮,就是不结实。白玛,呆会到市集上帮我买把好的来。” 白玛应声“是”,狠狠瞪了顿珠一眼。 顿珠尴尬地搓起手,精明的眼睛里也满是愧疚,仿佛是他给我带来了坏消息,对不住我一样。他嗫嚅道:“其实,那位东方公子,该是一直喜欢小姐的,听说他娶容二小姐和剪碧,都是为了小姐的缘故呢。小姐在东方府里的屋子,他从不许人去动一分一毫,为此容二小姐还和他闹过几次呢……” 容画儿自是不容他心里有我,可惜不因为我,东方清遥未必肯娶她。我冷笑,打断了顿珠的话,道:“我父亲容庄主,和苏勖那里的情况如何?” 顿珠道:“容庄主么,小人无能,还未及探出住址来。只听说现在东方家的书苑,自东方公子出事后,已无人居住,全给容家接走了。苏公子这两年升过官,当过刑部侍郎,因为与东方公子走得近,暂给免职了,不过还是兼着魏王府的司马,深得魏王信重呢。” 深得魏王信重,又有何用?我叹息,心里斟酌了一回,道:“你们且去准备准备,换身汉服吧。呆会咱们拜会司马苏大人去。” 许久不曾见故人了。特别是我这身遭凌践借死远遁之人,再次出现,对人,对己,都是一个意外吧。 已是年冬岁末,天气正是严寒,但我在吐蕃呆得久了,这点寒意,却也不放心上,只在素白的石榴裙上罩雪貂里的白襦短衣,依旧显着袅娜身段。短襦长裙原是随去吐蕃的大唐工匠缝制的,倒也不见异域风情,看来甚是大方得体,且是暖和。又将明镜移来,照了一照,但见那人儿清丽依旧,只是原本清明如水的眸子,虽是一般的漆黑,却多了种洞澈世事的疲倦与冷静;一路奔波下来,两颊的高原红已然退去,换作苍凉的雪白,无甚血色的双唇抿出深深的弧线,说不尽的萧索和无奈。 镜中人,也算是难得的美人了,只是若去见客,却过于沧桑憔悴了些。我并不愿意让人以为我过得有多不开心。正迟疑间,白玛笑着递过来一个白玉雕花的盒子,道:“公主让我带身上,说小姐一定用得着呢。” 那盒子里却是我闲时给络络调的胭脂。我在吐蕃过着半隐居的日子,并不着意打扮,却希望络络能一直好看着,永远吸引住松赞干布的目光,所以采了许多花来,加上蜂蜜和了,调了不少的胭脂,只给络络用。如今我到了大唐来,既打算卷入朝廷纷争,以挽救清遥性命,自是要恢复我世俗的生活了,难为络络想着,连这个也为我备了。 点上胭脂,又将一支四蝶长银钗斜插在鬓间,垂下海珠串成的两排流苏,镜中人果然生动起来,我笑了一笑,镜中人亦是嫣然,只是眼中还有丝挥不去的寂寞伤感。 只能这样了。我披上银狐轻裘披风,用面纱将大半面容掩住,才扶着白玛的手,道:“走吧!” 顿珠他们找来的马车算是长安城里较好的,但坐来总没有容家和东方家自备的马车舒服。 “的儿的儿”的马蹄声有节奏地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我闭上眼睛,恍惚回到那初出洛阳的青涩时光:春阳正好,东方清遥和苏勖在前方骑着马,一路春风拂面,有惊有喜,有悲有怒,也有着最初的朦胧爱恋。又似乎听到当日和络络、恋花偷偷出宫时三人挤作一团欢笑的声音,清脆地萦绕着,久久不绝。 那样的时光,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清遥在狱中,且有了自己的家;苏勖呢,那么久,他还是沉溺于他重振家风的梦想之中,不愿醒来么?络络只怕今生也不会再回中土了,而恋花,这个可人儿却不知怎样了,有时间倒要去探探。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白玛低头道:“小姐,到地儿了。”她拉开了车帘。 我一眼瞄到了一幕情景,忙挪开她手,依旧放下帘子,只从帘缝里静静向外看着。 苏府的门外,一个青年公子正彬彬有礼地将一女子引了出来,那如星的眸子,闪着温柔多情的笑意,不是苏勖,却是哪个? 第60章 那女子容貌甚美,红唇含笑,白皙的双颊有一抹嫣然的红,就如每个初入情网的少女。头上饰品虽不多,但凤头钗上衔的那颗夜明珠,足有蚕豆大小,绝对是宝物。她的衣裳,则是极好的蜀锦,虽是不起眼的银灰色,却流着波光潋滟般的水色,衬得整个人光彩夺目,绝非普通富家女子穿戴得起的。这是哪家的贵族小姐? 苏勖只穿一身青色的家常衣裳,却是崭新的,耀着金属般亮滑的光泽,更映得面如冠玉,神采端雅,看来亦是精心准备过的。 有两名侍女跟在那贵族少女后面,另有一婆子赶到一辆马车前,放下踏脚,将车帘掀开。那车子一眼看来十分眼熟,略略一想,便记起原来那是皇家的宫车!当日杨淑妃派人接我入宫的车,便与此车相似。 这少女来自宫里,且是未婚打扮,会是什么身份? 苏勖亲将少女送到车边,少女搭着苏勖的手上了车,垂下帘子之前,不忘冲着苏勖恋恋一笑,卷翘的睫毛掩不住眼底的幸福和羞涩,就如当初与景谦初堕情网的我。 突然之间心更倦了。什么时候,我已经失去了那少女的快乐和青涩,天真和无忧?我幽幽地叹气。 正浅笑着目送宫车远去的苏勖似听到了我的叹息,身躯微微一怔,将头扭向我,带着丝不相信的惊骇。 隔了那么久,他还记得我的声音么? 我向白玛点点头,白玛掀开帘子,我缓缓步下车,走到了苏勖面前,揭下面纱,淡淡笑道:“久违了,苏公子!” 那一贯镇静如恒处变不惊的苏勖,惊喜而慌乱地向前走了一步,叫道:“书儿?”他的手伸出来,似想摸一摸我,到底是真实的书儿,还是一个虚幻的梦影,终究又缩了回去,只有那悲喜交集的惊讶,久久滞在面容之上,显得好生痴钝。 唯有在他那失态之中,我还能感觉出他对我残留的一丝感情,不管这感情,到底是哪种感情,也不管这感情,对我是不是越来越陌生。我抬手抚了一下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嫣然一笑,道:“不请我到府里坐坐么?” 苏勖如梦初醒,忙道:“快进来坐!” 苏府一如当初那般古朴宏峻,穿走在那森森林木之下,寒意反更甚了。我将银狐披风紧了一紧,随着苏勖默默前行着。白玛、贡布、顿珠亦紧随我后面,只留了仁次在外守卫等候。 恢宏的屋宇新近粉饰过,雪白整洁得很是耀眼。但原来那有些开裂变色的“诗书传家”牌匾还高高悬着,衬着古肃的环境,优雅却带着丝破落的凄凉。以苏勖的地位,想必绝不致更换不起一个牌匾吧,只是他恐怕打算永远把这个牌匾传下去了。 坐定之后,便有丫环过来倒水,也是训练有素,低眉顺眼的模样,我看着那瘦巧的手慢慢将澄黄的茶水注满,却打了个寒噤,抚着那光洁的茶盅,狰狞的汉王嘴脸,邪气的小喜笑容,嫉妒的吟容眼神,交错冲到眼前。 “小喜,你后来找到了么?”我冷淡淡问。原以为自己已经放开了,但一旦回到这个世俗之中,我最计较的,居然还是我的受辱。我竟然没有问东方清遥的情况,直接问起了那害我落到汉王手中的小喜。 “她,可能在太子府吧!”苏勖却似不奇怪我会问这个问题,很快地回答,却局促地将眼光转向别处。 “吟容呢?”提到这个名字,我的声音里居然一点感情都没有。对这个女子,恨和爱,都太过奢侈了吧。小喜一定是太子安插在苏勖身畔的密探,这点是勿庸置疑的。可吟容呢?我承认我救她救得不够彻底,但当我想彻底地维护她时,却被她狠狠一击打倒,几乎至今也未能爬起来。所有曾寄予希望的唐朝的欢乐,瞬间化为泡影。 提到吟容,苏勖更是苦涩,嘴角牵了牵,有些艰难地回答:“她,现在是汉王的侧妃。” 真是看不出,这么柔弱无力的吟容,居然能在那残暴血腥的汉王身边混出头来。人不可貌相啊,我也苦笑了 第十二章访旧 苏勖望着守在厅外的贡布和顿珠,以及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白玛,很迟疑地慢慢问道:“你呢?这两年多来,你去了哪里?可知道清遥找你,快找疯了?” “我?我两年多前死了,现在又活了过来。因为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东方清遥死!”我吐着气,凌厉地盯着苏勖,冷笑道:“东方清遥的事,大概没人比你更清楚吧?”> “我没有让他给我们制造军械!”苏勖脱口说道,说完才警觉地看向白玛。他早料到会提到东方之事,丫环倒完茶,立刻给支走了,剩下的白玛是跟着我来的,他自是不好赶。 我转着手中的茶盅,讥讽道:“我有说你是共犯么?你何必这般小心,就是东方一家给抄斩了,也碰不了你一根汗毛。” “他是为了你!书儿!他说要杀了汉王,杀了太子,为你报仇!”苏勖摇了摇着,痛苦地吸一口气,道:“是我疏忽大意,让太子的人混到了我的府中,才害了你!是那个小喜,把你引入了汉王府?”他向我求证,声音颤抖着,一向端重的面容有些扭曲,额间隐有了浅浅的皱纹。 我冷笑,又含着凄凉,徐徐道:“自然,少不了那被你害了的吟容姑娘!” 苏勖却未想到吟容居然也有参与,滞了一滞,道:“吟容她,也有份害你?” 我闭上了眼睛,将心头的悲哀压了又压,才道:“我以为你早想到了。” 苏勖如星子的眼光越发黯淡,苦笑道:“你出事后,我们在护城河里捞到一具女尸,穿的衣服,嗯,应该很像你的。反正找疯了的清遥一看到那已经给泡得不成模样的尸体就哭了,后来安葬也是按东方家正室夫人的待遇礼葬的。我无论如何没想到,没想到你还在世上!” 苏勖在我和白玛身上扫来扫去,大概在猜测着我和这几个侍从目前的身份。我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提盏来喝了口水,忍着心里火烧火燎的伤痛,竭力平静说道:“我么,的确死过一回了。但我现在既然活过来,就还会活下去,你放心,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很好。东方清遥因为失去我一时很难过,我也能想像得出,然后呢?你趁机拉拢他帮助魏王,让他重走上他父辈的道路?” 苏勖犹豫地看着白玛,没有说话。 我讨厌他吞吐的表情,讥讽道:“放心,你身边有小喜,我身边不会有。有话只管说。” 苏勖松了口气,道:“清遥,是自己找到我,说助我们一臂之力的。条件就是有朝一日魏王登基,能处置汉王,为你报仇。那时你出事有近半年了,他瘦了许多,神思也老是恍惚,我本不愿再拖他卷这个漩涡里来。不过想着,他能专心做些别的事,至少可以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不至于每天因为失去你而痛苦得不可自拔;而且以东方家的势力,如能辅助魏王成功,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我微笑道:“嗯,苏家看来离光宗耀祖不远了。便是魏王不能成功,苏公子成了皇家附马,也足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苏勖的脸红了一红,苦笑道:“书儿,原来,你的性情还和原来一般,聪明至极,又半点不肯饶人。” 我叹息道:“可惜了,东方清遥,现在却在牢狱之中光宗耀祖!” 苏勖摇头道:“书儿,你放心,东方兄是好样的,一直只招承所运军械是自家护院用的,丝毫不肯涉及魏王。我们都甚是感激,绝不会害他,魏王也正在想办法救他呢。” 我无语,却冷笑。魏王,魏王救得了东方清遥么?不错,历史上的魏王,是扳倒了太子,可惜他也只是个失败者而已!我能指望一个失败者,去救回我曾经的亲密爱人? 苏勖这里,也探不出什么来了。他所说的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轻轻咬了咬唇边,道:“能帮我一个忙么?” 苏勖怔了怔,道:“你说。” 我道:“我想见清遥一面。”我必须见清遥一面,确认一下他现在的情况,才好下一步的部署。 苏勖沉吟道:“哦,清遥的罪名不轻,一般是不许探监的。” 我淡淡笑道:“连让我见他一面,都做不到么?” 我眼底冷冷的讽嘲,让苏勖又显出丝狼狈和难堪来。如果他连让我见清遥一面都不能做到,又谈何救人?岂不完全成了大言不惭,信口开河? “好,我安排你见他。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准备妥当后通知你。”苏勖垂下眼睛,飞快回答着。 “我住在客栈里。东大街的京华客栈。” “啊!”苏勖惊呼一声,道:“为什么不去东方家的书苑,或你父亲那里?你父亲带了家人,就住在东大街后面弄堂的梅园里。” 我喃喃道:“梅园?”为纪念梅络络吗?倒和现代的一处古迹名称一致,可惜地点全然不同。 苏勖瞳光一闪,道:“对了,你最好别去才是。容三夫人,容二小姐都在那里。容二小姐,现在已经是东方夫人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依约有些惋惜。在他看来,如果我不出事,那么容三小姐才是名正言顺的东方夫人。而我自己也忍不住在问我自己,如果不遇到汉王那件事,我会舍得放弃清遥,远赴吐蕃,寻找我那无法实现的梦想吗? 苏家这老屋子在这冬日之中显得格外的冷。我叹气,道:“二姐是东方夫人,那又如何了?我,不是去东方家,而是去我自己的家,还怕了谁?” 历练那么久,我不会再是那个必须装疯骂傻的容书儿了。 第61章 我可以有一百个理由告诉容锦城,我不再是傻子。 何况容锦城一定早从东方清遥那里了解到我已经神智清晰了。 苏勖点头,道:“罢了,回去也好,你身边有自己的心腹之人,并不孤单,我很放心。” 我站起来,微笑道:“那么,就请苏公子安排妥当后通知我一声。我一定要见到东方清遥!” 从东方府出来,日头已挂的高了。 我将旁侧的车窗帘子挂起,默默看着一幕幕街景闪过。比之初入唐时的心境,多了几分亲切熟悉,少了几分探古访幽的好奇。那时,总以为我可以回去的。确定了自己再回不去,心里好沉,却也将自己慢慢化在这古老繁华的时代里。 我只是个寻常的女子,遭遇到这样莫名的天意,又能如何呢?能够救出东方清遥,这辈子就算是没有遗憾了。 前面就是花月楼了人来人往,衣香鬓影,百媚千娇,笑语如珠,依旧繁华热闹。当初我和清遥为救吟容就曾进去逛过,一晃,已经那么久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连书苑里的荷花,也换过几回新颜了吧! 正感慨际,花月楼里又有人出来,只听得有人隐约再叫道:“纥干公子,下回记得再来啊!” 我一惊,心跳猛得厉害了许多。纥干本是鲜卑族的姓,京城里虽是胡汉杂居,但纥干姓的,只怕还不多,急忙放下帘子,从侧旁悄悄往外看去。 果然,只见纥干承基从花月楼中大步走了出来,手中拿了壶酒,边走边饮,对两旁腻过来讨好的女子不管不顾,径上了仆人牵来的马,扬长而去。 他的面容和在吐蕃分别时并无甚差别,只是阴郁了许多,更显得骄傲冷淡,连原来常挂在脸上的讥嘲笑容也不见了。 看着他背影远远离去,马蹄在地上蹬起淡淡轻尘,我心里没来由又痛了一下。 这个少年,只怕被我伤得不轻吧。 而我,会不会继续去伤他? 白玛见我出神,俯下身来问道:“小姐,我们是回客栈,还是去容家的那个梅园?” 我懒懒道:“你说呢?” 白玛道:“小姐既然有家,自然住在家中自在。” 我将个锦帕在手里绞着,道:“如果家里有人对我不好呢?” 白玛也微笑了:“白玛不相信谁敢对小姐不好。贡布、仁次、顿珠更不相信。” 我亦笑了,道:“那等什么?我们去梅园啊!我也很想念我的父亲了。” 第十三章梅园 除了清遥和络络,还有那我下意识里一直想保持距离的纥干承基,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应该就是容锦城了。 虽然我一直在他面前以傻子的形象出现,可我感觉得出他对我的深切感情。> 既然我终于不得不留下来了,那么,他就真是我的父亲了。 女儿倦了,回来找父亲,没有错吧! 我微笑,又有些哽咽。 我的前世,没有父亲,能够幸福地活着;这一世,没有母亲,我会幸福吗? 不管如何,我还有一个父亲在,他叫:容锦城。 转过一条弄堂,没等马车停下,我便知道梅园到了。 阵阵扑面寒香,馥郁沁脾,连白玛、顿珠等都深吸一口气,露出欣喜的笑容。 园内固可见得老干疏影,斜欹而出,点点粉花,缀于枝头,朵朵如冰玉;园外亦是梅花,大门两侧各有一颗,俱是枝干繁茂,青梅如豆,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疏疏淡淡,风华优雅清逸。 白玛跳下车去,先拣那枝形俊秀的,折了两枝下来,送到我手边。 顿珠则跑到园门口,轻叩大门。 门开了,一个小厮迷蒙着眼睛探出头来,才道了声:“谁啊?”一转头看到我正拿了青梅,嗅着清香,猛地叫道:“啊呀,你这女子是什么人呢?竟敢折我家梅花!” 贡布、仁次脸色俱是一沉,各各踏前一步,腰刀已然握紧。 我温柔道:“贡布,仁次,你们退开。” 小厮见贡布等面色不对,头一缩,已待关门逃进去,我已清脆扬声:“回去通知庄主,二小姐容书儿,回来了!” 小厮惊讶地又将门拉了开来。 我将面纱拂开,微微一笑。 小厮呆住,然后大叫一声,窜入门内,已不知跑哪里去了。 白玛和顿珠等俱看向我。 我微笑道:“门不是开着么?本是我的家,我回来难道还要通报么?” 我带了四人,徐徐踏入了梅园之中。 梅园,果是梅的天地。 红梅,青梅,黄梅,白梅,开遍园中,俱是数十年的老梅,孤瘦而清冷地缀着无数繁花;空气里无处不香,无时不香,清气直透肺腑,五脏俱是妥帖。 最是白梅居多,古人咏梅说: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此时才觉真意。 可惜此时未曾下雪,若是踏雪赏梅,更有一番韵味。 沿着白石铺就的平整路面,我一步一步坚实地踏步向前行着。 前方云蒸霞蔚一般的花海里,静静掩着一排屋子,飞檐翠栊,略带些古旧安静的气息。但此时,古旧之中,分明有阵阵的暄闹汹涌而来,连附近的花枝都给惊动,点点花瓣,如雨飞下。 白的如雪,红的似胭脂,更有几片落到我襟袖上,暗香浮动,招展着血泪般的颜色。 我尚不及拂下,前方已奔来一大群男男女女,其中领先的那中年男子,好生亲切熟悉,分明就是我的生身父亲一般,我目注在他身上,眼眶渐渐温热,背脊有些僵直,鼻中也因吸入太多的冰凉空气而酸涩难当。 容锦城,我这一世的父亲,他匆忙近乎慌乱的步伐,明灭不定的眼睛,颤抖的嘴唇和下巴,正分明诉说着内心的狂喜和不安。 我紧赶几步上前,盈盈拜倒:“父亲!不孝女容书儿,回来了!” 语未了,泪先流,而身子,已被毫不犹豫拥在一个垂老却依旧结实的肩膀之中,那么温暖,那么信赖的怀抱! “书儿,真是我的书儿么?为父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我的书儿!”容锦城也算是一代豪雄,但此时,居然也是泪流簌簌,甚至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颈之上,慢慢冷却,冰凉,却润泽着我,慢慢沉溺在这异世的温暖亲情之中。 正满怀的悲喜交集,一旁已有人淡淡冷语:“咱们三小姐,不是个傻子么?而且这位姑娘是三小姐,那东方家坟墓里埋的那位容三小姐,又是什么人?” 容锦城皱眉,望向那敷着厚厚脂粉的中年美妇,道:“三娘,不可胡说,难道我连自己女儿也不认得?” 三夫人想必出来得匆忙,大冷天的,也未披个斗篷披风什么的,只穿了一身正红绣金丝牡丹云锦长裳,正抚着梳得油光水滑的鬓发,和鬓发间珊瑚流珠长钗子,一步步缓缓踏上前来,笑盈盈道:“老爷认识固然就好。可我瞧着姑娘,与我印象中的书儿,怎么似有天地之悬?何况来得也太匆促了一些。” 容锦城迟疑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不到两年,他额上的皱眉,已如刀刻般深沉着,原来只是少许的白发,现在却已花白一片。老得也够快了。与我失踪有关么?他一见我,毫不犹豫认定我便是书儿,是不是他的内心,其实根本不曾接受过女儿已死的事实? 镶在领际的雪白风毛柔柔地拂在脸上,有些酥痒,有些和暖,温存得如婴儿的小手,在肌肤上温柔地挠着,带着阳光的温暖味道。我慢慢平伏着我的心境,冲着容锦城婉然一笑,道:“父亲,你忘了,苏勖和东方清遥带我入京是怎么说的?” 容锦城苦笑道:“我自然记得。苏勖说,不出半年,他能还我一个姿容绝世的才女。其实我也没有当真,我只希望你能慢慢明理,不再那么傻。但与见到一坯黄土相较,我又宁愿要一个痴傻的女儿,叫我养一世,又有何妨?” 虽是意料之中,可由不得心头又是一阵震动。我展颜而笑,尽力掩去泣痕,道:“其实么,我自从被人推入水后神智就已慢慢恢复,可能死了一回,原本不全的魂魄,又被从地府里引了回来了吧。只是我总模糊记得是有人推了我一把,才让我掉下水,一直疑心有人要害我,便不敢声张,依旧装着傻,生怕给人识破了会遭毒手。苏公子和东方公子便是发觉我情形不对,才借口给我治病,把我带出了洛阳。” 言犹未了,只听两人一齐呼喝道:“谁要害你?”其中女声还补了一句:“这个妖女,居然妖言惑众!” 男的自然是容锦城,听说家中居然有人要害他的女儿,只怕没人比他更愤怒惊痛了;说我妖言惑众的是三夫人,我却不去理会她,她越辩驳,只见得她越心虚,我才不信容锦城会听她的。 果然,容锦城怒喝道:“你住嘴!” 他扭过头来,双目凛凛,不怒自威,道:“你说,是谁要害你?说出来,一切有我做主。” 我并吃不准当年容书儿的落水是不是三夫人母女亲自动的手,抑或是遣亲信所为,遂笑道:“我落水后,才慢慢有了自己的思维能力。那之前,什么事情回忆起来都似蒙上了层烟尘一般,记不大清了。但有人从背后推我一把,我却有一丝印象,不过也许是幻觉吧。” 容锦城冷笑道:“自然不是幻觉。你以前虽然痴傻,却有婆子丫环服侍着,从小就交待了千百次,万万不可近水。如果不是你相信的亲人引了你,你又怎会自己跑水边去。只是后来你既然魂魄俱全,神智恢复,就该告诉了我才是,我自然会来处置。” 第62章 我苦笑道:“魂魄虽全,可初初醒转之际,智识才如八九岁孩童,只知一味惊惧,哪敢多走一步?流芳斋失火一事,如非苏勖相援,只怕早成枉死鬼了!” 容锦城失声道:“那次火难、火难,也是有人害你?” 我截口道:“此事我身在局中,也不宜多说,恐平白冤枉了好人。但父亲若去问问苏公子,一切自有分晓!也便是因为此事,使苏勖起了侠义心肠,一意带了我出庄去。” 容锦城目光如焚,扫过三夫人。三夫人吸着气,竭力保持着镇定,道:“老爷看妾身做什么?那么多年妾身尽心服侍老爷,老爷不知妾身的赤胆忠心么?”她呜呜咽咽,已自哭了起来,却掩不住眼底肌肉因惊恐引起的收缩。 我微笑,忙道:“三夫人,我并未说是您害我啊。苏公子曾抓到那纵火之人,原来是一个姓金的管家,却与夫人无涉。” 三夫人的哭声滞了滞,然后放声嚎啕大哭,道:“谁不知金管家是我陪嫁来的?你居然一心攀污于我?何苦来,谁都知道你是正室的千金,容家的嫡女,要想逐走我们,独霸这方家产,只说一声就完了,我自然收拾了铺盖,让了路给姑娘!” 第十四章立威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个便是古代女人的常用把戏吧。这回是边哭边闹了。 但我历练这许久,又有什么看不破的?所以我只是疲倦笑笑道:“如果我不怕麻烦,执意要争家产,早就回来了,何苦在京中滞留那么久,躲避这些是非?何况后来我受了人的暗算,心灰意冷,已打算在佛前了此一生了。再不想清遥居然出了事,想袖手旁观,实在是于心不忍,这才回来,想求助父亲,相救清遥,如此而已。三夫人,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暗算!佛前了此一生!”容锦城执住我的手,声音好生颤抖:“怪不得,我们一直找不到你,还把一具无名女尸认作了你!你也忒傻,咱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怕的?何况清遥,原也是老实人!你呀你,有什么好执迷的?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他!” 我失声而哭,跪倒在那冰冷的石板地上,道:“所以,父亲,我回来了,请父亲救救清遥!救救他!” 容锦城忙着拉我,道:“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好生寒冷,冻坏了怎生是好!何况清遥,清遥已是……已是……” 我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那厢三夫人已哭叫道:“清遥是你二姐的夫婿,我家自然要救她,要你多什么口?” 容锦城也自不安,道:“这事,这事原也怨我,居然冒失相信你死了,才错定这桩姻缘。” 我心头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撕扯咬啮着,几乎可以感觉到那淋漓的伤口,正一滴滴往外渗着血迹。但我咬着牙慢慢吐着字:“清遥是我夫婿也好,是二姐夫婿也好,总是容家的亲戚没错吧!何况在京中,如果没有他的悉心照拂,我也不会那么快就恢复得和正常人一般。所以他还是我的恩人,他出了事,我必定要援手的。” 容锦城唏嘘道:“书儿,你果然和你母亲一般的冰雪聪明,有情有义。我就知道,你一旦恢复过来,定要比寻常人聪慧许多。” 难为他,母亲自婚后都不曾对他笑过一笑,他居然还认定母亲是冰雪聪明,有情有义的。但他既然提到母亲我倒也不可放过机会,为我死去的母亲再争一争理。所以我扬起脸,向容锦城道:“父亲,我母亲,是你的正室妻子,是不是?” 容锦城点点头,道:“自然是。” 我凄然一笑道:“母亲死去了那么多年,父亲却到最近才将三夫人扶正,也可见得父亲的情意了。” 容锦城讶然失声道:“我何时曾将三娘扶正?自始至终,我只你母亲一位原配夫人,也只你一个嫡女,此话从何听来?” 我故意惊诧地看了看三夫人,同样讶然地回答:“可三夫人身着的衣裳,明明是正红颜色,这是正室夫人才能穿的啊!何况如果三夫人是妾室,说到底也只是个高等奴婢而已,为何我与父亲说话,她处处插口,针锋相对,毫无卑下礼节?” 园里一时静默得怕人。连他们身后跟的许多奴婢下人,都屏住了呼吸,惊呆似的看着我,看着三夫人。 容家的正室夫人梅络络,从嫁进府来就不曾管过事,何况死得也早;二夫人是个截口的闷葫芦,大约早前也曾和三夫人吵过几次,却远不是她对手,遂寄心佛堂,再不与她争执。既无正室,又甚得老爷宠爱,三夫人行事张扬嚣张,自是不在话下,日子久了,虽是不曾扶正,所言所行,早端起主母架势了,素来无人敢撄其锋,更别说指摘她的不是了。 但她是妾室,再怎么着也是出身卑贱的妾室。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士族庶族门第等级森严,甚至士族从不肯与庶族之人通婚,恐混淆了血统,低了自己身份;朝廷录用官员,也必有士族,庶族几乎没有机会得居高位;隋唐以后,几经战伐,一些以军功取得功名的庶族势力开始上升,朝廷为选拔人才又用了不分门第的开科取士制度,这种森严的等级才略略放松一些。略略放松一些而已,名门望族的人家,还是决计不会让平头百姓的女儿当自己的正室夫人的。 我自然没有那么严重的门第观点。但此时,我却用得着。心底带着一抹冷笑,我看着三夫人在寒风中有些瑟缩的身子,发白的脸。 容锦城沉着脸,许久才开口,话语却冷得如冬天的风:“你,立刻滚回去,换掉这身衣裳!在容家,只有梅络络才配穿这样的颜色!” 三夫人嘴唇动了动,但给容锦城犀利冰凉的目光逼视着,终究没敢说什么,只恨毒地瞪我一眼,低了头,很委屈似的掩着面,呜咽而去。 我倒盼着她再争执一番,引出容锦城更大的不满来,谁知这三夫人倒还没笨到家。心头暗叫可惜,但给我这般当众羞辱一回,容家上下,必不敢有人再敢小瞧于我,而三夫人,也注定要给我踩下一头了。 容锦城也不去瞧她,只牵着我手,温和道:“罢了,在风口里站了这许久,瞧你手凉的,这身骨子也瘦成这样……我们且回屋里去好好叙叙。” 众人簇拥之下,我已被容锦城领回屋子里。这间起居用的厅堂,四周俱用窗纸糊得极严实,又有四只暖炉在角落里熊熊烧着,我一进去,早有小丫环将暖炉里又添了许多银霜炭,把我让到了其中一只暖炉旁的座位上。 方才坐定,立时便有人笑脸迎来,将一个黄铜雕蝙蝠纹的脚炉塞在我的脚下,又有人将一只刻了双鱼戏水的小巧手炉塞我怀里,热茶更不消说,早沏上了酽酽的一盏。屋子里轻微的炭气,加上梅花的无处不在不绝如缕的清芬,暖暖郁郁的茶香,混合成了一屋子的温馨和芳香。 容锦城犹是不足,紧紧盯着我看着,生怕一霎眼我便又会消失不见了一般;又一叠声地吩咐,叫赶快为我准备卧室,又问着晚餐何时能好,要为我好好接风。 一时都吩咐完了,又嫌了众婢仆闹,不能让我们父女尽情说话,全都命了退去。只有白玛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睁大眼睛瞪着他;至于贡布等三人并不进屋,只在屋外守着。 容锦城见这四人是我随身带的,知是信得过的,遂细问我别后情形。 我知道他也必知我被汉王掳走之事,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给汉王掳走后会有何等遭遇,自是不消我说明。遂从纥干承基救我说起,说到在络络府里灰心沉寂,说到随文成公主入藏遁世,说到在吐蕃出游渐渐放宽心胸,说到清遥出事心痛如绞,说到回到大唐誓救清遥的决心。当然我绝不会再说我当时只想去吐蕃回我的时代去,毕竟我终于留在了唐朝,而留在唐朝,容锦城就是我的父亲,我会对他尽一个女儿的孝心。有我这样的女儿,总比原来那个叫他伤心的傻子强啊。 何况万般只是命,当年那块将我带到唐朝来的螭玉,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意,谁也说不清。焉知不是我这个自幼失父的人,注定了只能在唐朝收获这份难得的父女亲情? 容锦城一路听我讲着,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待我讲完了,脸上泛着说不出的痛楚怜惜,长叹道:“你这傻孩子,又是何苦!便是……便是被人欺侮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怕什么呢?爹爹照样可以给你寻一头称心如意的好亲事。” 我无言以对。的确,唐朝风气开化,女子贞操远不如宋以后那般看重。我悲痛欲绝可以理解,但若为此远遁就显得气性太大了些。 我不说话,容锦城却叹着气说出了他的看法:“你气性这样大,倒是和你娘一般了。可如若因此我失去了女儿,我宁愿你是没气性的好。” 他捏着我瘦弱的肩胛骨,深沉的注视着我,说不出的慈蔼怜惜。那种怜惜让我忍不住心头的酸楚委屈,又要掉下泪来。 这时屋外有人禀着:“晚餐已经备好了!” 容锦城正答应时,只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是三妹回来了么?二姐迎迟了!” 一身绯红衣衫的容画儿卷了进来,满脸笑容,灿若朝霞,仿若根本不知道我刚与她母亲有过争执一般。 我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叫了一声:“二姐。”待她在东侧坐下,方才又坐下来。 容画儿的身后,跟着一个瘦怯怯的女子,容长脸儿,眼睛因清瘦的缘故显得极大,却无甚精神,但望向我时却闪出了如湖水般清亮的光泽,我正疑惑着怎么看起来甚是面熟,那女子已经叫道:“小姐!” 第63章 一下子扑到我面前,抱住我的双腿,啼哭起来。 这声熟悉的“小姐”叫我猛地忆起了她是谁,忍不住失声道:“剪碧!你是剪碧?怎生瘦成这副模样?”剪碧也是大眼睛高鼻梁,却是圆圆的脸儿,两年不到,竟清瘦若斯? 剪碧有些惊惶地看了看容画儿,不敢说话。 第十五章剪碧 容画儿玫瑰色的嘴唇可爱地张了一张,露出个俊俏笑容,道:“可不是么?侍奉我们家公子才半年,倒也有了身孕,看来是个有福气的。只不知害喜为何害得那般严重,这些日子差不多是粒米不进呢。等公子出来,见到他的心肝宝贝瘦成这副模样,也不知要怎样心疼,怪我不知恤下呢。” 我低头看剪碧,果然小腹微鼓,看来颇有几月身孕。但剪碧看向我的凄惶无助和隐隐闪动的热切,已叫我不必思量便料到必定是容画儿让她吃了许多苦头。当日我是东方清遥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容画儿尚且对我恶语相加甚至杀机暗动,如今她是正室妻子,平白多个侍妾,岂不更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故意漠然地叹口气,道:“东方清遥倒也有趣儿,剪碧是我的人,他居然不声不响便弄去了做妾,以为这是她东方家的丫头么?” 容画儿笑道:“那也怪不得公子,他又怎会知道三妹没死呢?” 我沉下脸,道:“那么他现在总该知道了?你去跟他说,想要我容书儿的侍女,叫他自己来讨!否则,剪碧依旧跟在我后面服侍我,与东方家无涉。” 容画儿猝不及防,惊道:“你说什么?可现在这丫头怀了我们东方家的骨肉,我是东方家的主母,安顿照顾她自是份内之事。” 我哑然笑道:“你把别人的珠钗子借了去,加上了粒小珠子上去,就成了你的么?这个理,我可不认。你也可以去找江夏王府的人,问问他们将这丫头送给了我,还是送给了东方家!” 容画儿张了张嘴,唇边依旧是涂抹上去的鲜艳玫瑰红色,但已经笑不出来了。 我继续笑道:“而且二姐别老是在我面前提你是东方家主母什么的,你到东方清遥给我立的墓碑上瞧瞧去,写的可是东方门主母容氏之墓!如今东方家冒出两个主母来,等东方清遥出来,我可要好好问问他该如何处置!” 我很满意地看到容画儿的脸色已经变作铁青,愤怒地叫道:“你……你……” 容锦城已经笑道:“姐妹共侍一夫,共同主事,不分大小,也是个好主意。” 容画儿“哼”了一声,却不敢顶撞父亲,只道:“我先去吃饭。” 我勉强维持着笑容,看着容画儿恨恨离去,胃里的酸苦翻江倒海般涌着,心头似有把刀,狠狠刮着,生冷地疼痛着。叫我和人共侍一夫?笑话!我就是不嫁人,也不能容忍那样的羞辱,那是对一个现代灵魂的刮骨羞辱。 剪碧似松了口气,见我扶她,忙顺势站起,乖巧地立在白玛旁边。白玛见她瘦弱,很好奇地看着她,然后端了张椅子来,给她坐下。 剪碧见我点了头,方敢落坐,依旧一副小心翼翼惊弓之鸟的模样。我勃然大怒。这个侍女原来好生开朗来着,也不知容画儿怎么折腾过她,竟弄成这样。 容锦城自我和剪碧、容画儿说话以来便很少开口,直到此时,才轻叹一口气,道:“书儿,你其实比你母亲能干。” 我怔了怔。容锦城眼里,他心爱的不惜用任何手段得到的梅络络永远该是最好的啊? 容锦城垂下头,道:“我老了,这容家的江山,迟早要有人来顶,我本来一直担心着无人承继,现在,总算有人了。” 我迷惑地握住老父的手:“父亲,你怎么了?为什么有这些感慨来?” 容锦城轻轻拍着我的手,一笑,有些凄凉,更有些宽慰,道:“我跟你说了这许多时候的话,早知道你很聪明了。刚才你应对你姐姐,分明又有一副杀伐决断的神气,看来你的谋略,也极是超群,三娘和你姐姐虽是厉害,却不会是你对手。你远从吐蕃而来,只怕,对如何相救清遥,也已经有所计划了吧?” 我略略一滞,垂下眼睑,低低道:“我有一些想法,但想实现,却未必容易。” 容锦城苦笑道:“当然不容易。前面面对的,是目前东宫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啊,我来京城两个月,已经设尽办法,我自己也暗地里去见过皇上,他只答应我等案子完全明朗后再作判决;我又叫了你大姐请求你大姐夫到太子处去求情,其余能拜托的人也都拜托了,都不曾有用过。” 大姐容诗儿,倒是个和二夫人差不多的宽厚之人,嫁的是洋州刺史赵节,也是太子的心腹之一。只是女色在赵节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却无法摸透。但想来应该不如太子许诺的未来吧! 我捏紧了拳头,像对自己,又像对容锦城,一字一顿说道:“我一定要救出清遥!不管前面拦的是太子,还是汉王!太子会是未来的皇帝,无非因为他是太子罢了!如果他当不成太子呢?” 容锦城忙掩我嘴,低声道:“别乱说话。我们只管救人就好,谁当太子,还不一样?何况太子地位,又岂是我们所以撼动得了的?汉王,侯君集,杜如晦的儿子杜荷,长广公主的儿子、你的大姐夫赵节,包括皇上最欣赏的直臣魏征,都是太子支持者;魏王因东方清遥一事,反被皇上疑心,目前也不敢轻举妄动。咱们势单力薄,能不卷入这场是非,还是少卷入得好。” 我自己也有些窒息。我,真的决定了吗?历史,这一千多年前的历史,我真的要去干预了吗? 我的面色一定也很不好看,容锦城哄着我一般柔声道:“咱们先吃饭去。” 我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真被他视同拱璧了。 饭菜极是丰盛,都是我许久不曾尝过的中土菜式,这也是我近两年来吃得最香的一次。当然,如果容画儿能够不把虚伪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我会吃得更舒坦。而三夫人却托言身体不适,未曾前来,我也不放在心上。 饭罢,容锦城亲将我送到卧室,仔细看了起居应用之物有无缺失,方才离去。 卧室之旁的房间,已经辟出来给顿珠他们住。白玛一路俱是和我睡作一处,此时卧室中也另设了一床,本来是给她睡的。但剪碧此时有了身孕,我并不放心叫她睡到别处去,跟我睡一床又怕晚上碰着她的肚子,扰了她的小宝宝,遂叫她单独睡了一床,让白玛依旧和我睡一起。好在房间极是畅朗,帏幄之前虽用檀香木雕四季花木的大屏风隔开,地方依旧敞大。 一时净了面,卸了妆,剪碧如以前一般,腆着肚子,来为我收拾簪环,整理头发。我忙拉住她,道:“好丫头,你只坐着就好了,都是这么重的身子了!你以为我真要了你来服侍人的么?” 剪碧掩了嘴,呜咽两声,扑通跪倒在我面前,道:“小姐,幸亏你回来了!不然我可死定了!” 我将面前边缘嵌着牡丹花枝纹理的铜镜正了一正,慢慢拔着头上的珠花发钗,道:“容画儿,欺负你么?” 剪碧解开外裳,将两只袖子翻了开来,伸到我面前,道:“小姐,容画儿,我们那夫人,便是这般待的我!”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臂!青一块,紫一块,更有锐物扎伤的痕迹,新伤叠旧伤,惨不忍睹。 我默默将剪碧拉起,推到对面坐下,苦笑道:“这容画儿,还真下得了手!我只奇怪,清遥居然不管么?” 剪碧一大汪的眼泪在眼圈里滚来滚去,道:“公子在时,容画儿自然不敢动手,顶多背后使些坏,当公子面,却是和和气气的,一副贤惠的模样。自公子出事后,她就明着说,八五八书房是我使狐媚子勾引了公子,是我和小姐一起,一起害死了公子。只要听说一次公子难救,便回来好生收拾我。我的背上,腿上,也全是伤,上月被她一顿鞭子,打得差点爬不起来。如果不是小姐回来了,只怕我死了也没人知道!” 剪碧又伤又痛,又伏倒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白玛最是面冷心热之人,虽不能完全明白剪碧在说什么,也轻轻拍着剪碧肩膀,指着我用生涩的汉语道:“不怕,不怕,转世的绿度母,会护佑我们!” 常和文成公主在一起,倒也得到了吐蕃人神母般的敬仰。 我苦笑,更觉肩上好生沉甸甸。 剪碧蓦地抬起头,道:“小姐,剪碧其实并不怕痛怕苦,只是担心我这个没用的娘亲,保不住肚子里这点东方家的骨血,黄泉之下也没脸见公子!公子只怕是救不得了,我不明白夫人为何这般心狠,难道要绝了东方家最后一点血脉么?” 东方清遥救不得?我冷笑着看着铜镜里那张清绝冷冽的脸,冰寒寒道:“谁说他救不得?我偏要救!不然我又回来做什么?” 第十六章落梅风 剪碧眸子里闪过蓝色闪电般的光彩,突然又跪下,抹干眼泪道:“如果公子能给救出来,那剪碧便是这时候便死了,也无甚遗憾了!小姐,你救他,一定救他!” 我慢慢垂下眼睑,又是一阵酸涩泛上心头,道:“剪碧,你喜欢东方清遥?”> 剪碧一窒,瞬间僵直的脸上闪过一阵慌乱的笑容,道:“剪碧原是个下贱之人,哪配喜欢公子?只是公子既然纳了我,他便是我的夫,我的天,我便是死了,也不能动摇到我的天哪!” 我吞下满心满口的苦水,展颜笑道:“我知道了。” 剪碧却是神思不属,有些惘然地喘了口气儿,忽然又道:“小姐你别误会。 第64章 剪碧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公子其实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二小姐。公子的心里,一直只念着小姐。娶二小姐,也只为她是你姐姐来着;他纳我,则是我……我勾引了他。他常常不理夫人,只在你以前的屋子里徘徊,许多时候会喝酒,然后就睡在那里。有一次我实在不忍见他痛苦的样子,上前安慰他,他却把我当成了你……” “你别说了!”我忽然高声喝道,握紧在手中的四蝶长银钗被我狠狠掷到铜镜里我自己那张冰冷的脸上。四只招展的蝶顿时破碎开来,剩了单独的翼四散掉落,这片片折断的翅膀,像煞了我不成片断的梦,和丝丝缕缕的伤,——狠插在心间。 剪碧惊呆了,连哽咽声都不敢发出。 白玛也从不曾见我这个与世无尤的人生过气,一时也怔怔看着我,连劝都不敢劝。 我解下外衣,慢慢道:“我累了,你们也早点睡吧。” 剪碧回过神来,忙来帮我解衣;白玛铺好床,将我扶了上去,才去吹熄了那铜盘里的蜡烛。 我躺下了,冰凉的泪水,才在黑暗里徐徐淌落,慢慢洇湿绣花的软枕。 外面有寒风凛冽,呼号不已,打得窗纸扑扑作响。那枝头无数繁花,经了这般冰寒北风,一定花残粉谢,零落大半了。到清晨起来,地间必是铺了一层云锦了。 容家的被衾铺盖,自是最好不过的,轻软暖和,但这一夜我却睡得很不踏实,直到下半夜时,还听得剪碧在对面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不知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因为心里有事。直到风歇了,眼见霜空破晓,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等醒来时,白玛已经穿戴整齐,回头看剪碧睡得正香,遂也不去扰她,悄悄到外屋去梳了妆,那厢已有人侯着,请我去前厅用早餐了。白玛帮我披了件深蓝的斗篷,戴上风帽,才陪了我前去。 冰冷的冻土之上,果然已是锦绣一片,那冷香瓣瓣,零落尘埃,依旧绽着入骨的沁香,令人神智清明之际,不由对那落梅生出几分怜意。石板的路上,亦是飘拂着朵朵清瓣,半透明如同七彩水晶一般,令人不忍踩踏下去。 但一阵脚步声,却毫不犹疑地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而来,践踏着落花,很快走到了我的面前。 “三妹,早啊!”容画儿摘了一朵嫩蕾,将那红宝石一样的颜色,凑到鼻边闻了一闻,笑道:“好香!可惜一夜风过,最招人眼的花儿全给吹落了!” 我微笑道:“吹落又如何?这落梅不也是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韵致么?何况便是零落成泥了,也不掩这满园的清香呀。” 三夫人已经神色如常,丝毫不见昨日的羞恼之色。她安安稳稳地踱着步,笑道:“三小姐的眼光倒也别致。这残花败落,居然也能与枝头开得正盛的花苞相比,真是奇了。” 她语句中的讥讽羞辱之意,傻子也听得出来。我虽则恨怒,却也不肯由她去,冷冷笑道:“我还打算包上几包残花,晾干了,做起花囊来,让它骨子里的香透个百八十年呢。枝上的花儿正茂又如何?没个知心的人欣赏,再漂亮也是白搭。” 容画儿脸有些发白,道:“你又怎知没人欣赏?我和东方哥哥卿卿我我,可好着呢!” 我笑道:“所以你眼看他快要死了,还将脸颊嘴唇描画得花枝招展,打算相随于地下,让他在黄泉路上好好欣赏?” 容画儿终于笑不出了。她红着眼圈冷笑道:“原来你这般盼他死,若他知道你这番心意,必然高兴得很。” 三夫人见容画儿说话毫无道理,急急道:“你这丫头倒是能嘴巧舌。画儿只是想着有朝一日清遥出来,能漂漂亮亮见他而已。你竟然这般咒他?” 我淡薄一笑,道:“东方清遥犯的是什么罪,你们只怕比我清楚,是不是咒他,你们自己心里也该明白吧?这时候,不打算着后路,还将他一点骨血往死里逼,清遥便是死了,只怕也不会放过你们!” 容画儿怒道:“我就知道,你的丫头,自然和你一样坏,尽会装可怜,背地里撒谎诬陷人!” “谁诬陷人了?”容锦城浑厚的声音突然在身后扬起,惊动得梅花簌簌而动,又掉下了几瓣来。 容画儿自是不敢多说,原来的剪碧无人为她做主,方才由她欺凌;现在有我在,又是她一身的伤痕为铁证,是不是诬陷一验便知。 我微笑上前,行礼道:“父亲,二姐在说,清遥必是给人诬陷了,说要尽快把他救出来呢。” 容锦城沉下了脸,没有作声。 那厢三夫人又在掉泪道:“老爷,清遥的事,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咱们家画儿,年纪还轻呢!” 容锦城不耐烦道:“知道了,这事我会和书儿商议。” 三夫人听得说要和我商议,惊得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巴,看着容锦城大步流星远去,说不出话来。 容画儿直勾勾盯着我,似要将我脸上的肉挖出一块来,恨然道:“我竟不知道三妹妹有这等本事!如果三妹妹能救出东方哥哥来,我三步一叩首把你迎回东方家大门,让你做东方家的正室,我居偏房,如何?” 三夫人冷笑道:“什么本事,不过是和她母亲一样的狐媚子而已!” 我大怒,这人也太过不识好歹,损我便罢了,连梅络络都损了起来,难不成这与世无争的薄命美人也得罪了她不成? 我也不愿再多理睬这等人,遂化怒为笑道:“三夫人,我与母亲当然是不如您长得端正。只是三夫人下次打算耍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时,最好不要搽粉,不然给泪水汗水一冲,一张脸活似地狱里的白无常!你惊了下人没事,等我的剪碧生出东方家的儿子来,给你惊了小宝宝,只怕东方清遥也不愿认你做岳母了!” 三夫人大怒,伸手便想往我的脸上掴过来,口中犹自喝道:“老爷宠你又如何,我今日便教训教训你这个眼里没长辈的!看老爷还真休了我?” 我的身子原比她瘦弱许多,论打架只怕万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我只微笑着向后退了一步;而这时白玛这里却向前进了一步,抬手捏住三夫人的手腕。她见有人欲向我动手,平素和善可亲的脸已经黑如锅底,手下的力道只怕也不小。 三夫人立时发出杀猪般的吼叫。 我忙拉过白玛,微笑道:“我这几个从人,都是从异域带来的,下手狠毒,而且不懂礼数,三夫人可千万莫怪。哦,对了,是如夫人!” 我冷冷一笑,看着已不敢声张的母女二人,扬长而去。 我不会去欺负别人,但历过这么多风雨,别人想欺到我头上来,却也只是做梦。 落梅正给晨风吹着,散着香气,在空气中转着圈儿。多少妩媚,多少风流,俱在这落梅风中悠悠飘卷,恨不得,爱不得,只是凝睇望,又有泪欲流。 早餐未毕,外面已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开始是零落的雪点,后来细细斜斜的轻雪,至巳时之后,已是满天的鹅毛乱飞,铺天盖地笼将下来。 这样的天,是怎么着也无法出去了。 而容锦城却兴致很高,唤了我同去他的书房。 这梅园本是容家的别院,以园为主,相对飞云庄来讲,那二十来间的屋宇住下了容家上下主仆那许多人,还是非常逼仄的。但就在这般逼仄的屋宇里,居然还有一间极大的书房。 书房的一侧有两排宽大而结实的落地柚木大书架上,堆满了书籍,有纸本,有帛书,甚至还有许多竹简,泛着陈旧的灰黄之色,暗淡无光,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书了。另一侧的壁上,挂了许多乐器,琴瑟笛箫,收拾得整整洁洁,一看便是必非凡品,和那古书相较,算是光彩夺目,极是诱人了,连我都禁不住走了过去,轻抚那韧细的弦儿,听它发出古老沉着的“嗡”声。 容锦城却志不在此,他径走到面南的花梨木大书案前,指着案着数十本帐本道:“清遥后来跟我提起时,说你曾在江夏王府呆过挺长时间,那里老师多,你也颇认得了几个字,就不知道帐本能不能看懂了。” 第十七章弄火人 我一怔,跪坐到书案前,道:“父亲要我学着看帐本?” 容锦城朗声笑道:“你若真是个傻子,我自然不叫你看帐本。可你现在这般冰雪聪明,不好好教会了你,待我百年之后,还真将这偌大家产带地下去?不然留给你那处心积虑设计你的二姐?”> 我惊讶地抬头看我的父亲,不由感动着他的信任。我既已决定永远做我的容书儿,那么容家三小姐所必须尽的责任和义务,我都会尽到。但现在叫我管理家务事,我却做不到。 对着那双殷切的目光,我微笑道:“父亲,我懂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学着管理家事,不负您的期望。但现在么,可能没什么比救出东方清遥更重要了。” 容锦城眸子里的晶亮光芒顿时黯了下来,他坐到我身畔,声音好生低沉:“你还真打算和太子斗?” 我敛着手,慢慢道:“我不要跟谁斗,我只是想救人。” 容锦城深黑浓眉皱得如小刀镌刻一般,叹道:“救人么,我也想救。这些日子我为清遥不知求过多少人,送出去多少金银珠宝了!但是他的罪名委实不小。我不想一个没救出来,再把另一个搭进去。孩子,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政治么?” 我的唇边,缓缓漾起无奈决绝的笑:“我知道,那是一个与家破人亡和荣华富贵距离相等的边缘地带。我不想参与,但清遥为我卷了进去,我若视若未睹,一生都会不安痛苦。” 第65章 容锦城苦笑道:“看来你对他,陷得也是深了。”他一下一下用力抚着自己的胡子,有几根应手而落,居然是花白的。 我伸手去,抓住老人的手,深深看着这属于父亲的慈爱眼睛,安静而温和地说:“父亲,跟我与他的感情无关,我只是一定不能让人为我而死!” 容锦城回握住我的手,道:“不能得罪太子。东方清遥虽然一直不肯招承是为谁制造的军械,但他素与苏勖交厚,皇上早有了疑心,只因此事,近日对魏王也存了几分戒备。加上这个月郑国公魏征病重,皇上去探他时,他又特特地禀告了皇上,欲安天下,万不可废长立幼,乱了尊卑。皇上触动,对太子颇是关爱呢。太子的根基已稳,看来是动摇不得了。” 太子根基已稳?我咬住牙缝间挤出的冷笑,垂下眼睑掩饰自己的愤怒。那个联手汉王害了我的太子,居然真能当皇帝?便是为我自己报仇,我也要阻止这件事! 我抬起眼,望着窗外蒙昧混沌的一片雪白,笑道:“父亲,我不去得罪太子,我只想父亲能利用我容家的势力,帮我打听几个人现在的情况。” 容锦城松了口气,道:“那个容易,你说。” 我取过鸡血石的砚台,呵了口暖气,磨了几滴墨,取过笔来,移开白玉狮子的镇纸,在线笺上写下几个名字: “李佑,李恪,魏征,苏勖,纥干承基”。 最后四个字好生扎眼睛,我甚至有一种将纸抓过扯碎的冲动。但我终究只是放下笑,优雅地笑道:“就是这几个人。” 容锦城咪起了眼睛,站了起来,道:“齐王李佑?吴王李恪?书儿,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抬着,嫣然的笑道:“我要烧一把火,把清遥身上的火引到别处去。” 容锦城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推开了窗,让滚滚的寒气伴着扑面的雪花打到自己脸上,许久才道:“你不担心会烧到自己身上?” 我走到容锦城身畔,与他一同面对着冰雪,微笑道:“我是扇火的,自然不会让火卷到我身上来。” 容锦城沉默了许久,慢慢说道:“你的身后,是容家。”他背过身,长长地叹息。 风雪在前,我的脸上依旧绽着笑容,却给冻得有些僵涩。 我的身后,是容家。容家的前方,将是容书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漫漫的鹅毛大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我虽心忧东方清遥之事,却无法采取行动。 而容锦城却渐渐归于平静,把该吩咐的事情吩咐下去后,开始在书房里用大红的宣纸写着福字和春联。他写字时手很稳,不见一丝颤抖,写出来的字也是阔朗大气,且不失疏淡清雅,自成一家。 我对着鲜红的宣纸发了好一会愣,才想起还有两天就是春节了。 贞观十七年,就要在这鹅毛大雪中来临了。而东方清遥,也将不得不在冰寒阴暗的大牢里度过他的除夕和春节,这让我想来就心痛如绞。 终于雪晴,一园的香雪清绝,更显出老梅姿形遒劲,傲雪凌霜。几个丫环正取了坛子,细心收集着梅花上的积雪,预备着来年泡茶喝。 我无心这些雅事,急召顿珠:“你和咱们家的人去打听纥干承基的去向,有消息了么?” 顿珠有些迟疑,道:“纥干公子么,倒也不难找。他大部分时侯都窝在太子府,跟在太子身畔,不过有空也常常外出喝酒玩乐。” “最近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这个纥干承基,过得倒还和以前一样荒唐么? 顿珠更是犹豫,待说不说的。 我恼道:“你有什么便说什么,别磨磨蹭蹭的。” 顿珠小心地看了看我的脸色,才道:“这位纥干公子,最近迷上了花月楼的名妓桃夭姑娘,隔几日便会去上一次。听说今晚又约了,桃夭姑娘已把晚上的应酬都推了。” “桃夭?”我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好生奇怪。 顿珠道:“听说,这女子唱的一首好歌成名,歌名就叫《桃夭》。人家喊得顺口,就把这女子名字也唤作桃夭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之中,是有这首。一个想着“宜其室家”的妓女,多少也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吧。 我微微笑了一下,道:“那么,我们今天也去一次花月楼吧。” 顿珠倒吸一口冷气,道:“小姐说甚么?” 我看他一脸的惊诧表情,禁不住好笑起来,道:“别担心,我会带了白玛和贡布去。” 顿珠急道:“那个地方,小姐可去不得!一来那地方脏,二来小姐此次回来,本就是要从太子虎口里救人。这纥干公子,当初对小姐虽是不错,可说到底是太子的人,身手又极好,谁知道他会不会翻脸对小姐下手?便是要去,也得我们四人一齐陪了小姐去。” 我微笑道:“纥干承基剑法绝世,不但是太子门下第一剑客,就是放眼京城,只怕也难找出第二个来。真要动手,你们四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不过此事我自有分寸,那位纥干公子是决计不会对我下手的。你和仁次,还是去帮我做另一件事吧。” “帮小姐做什么事?” “到一处民居去,取一样东西给我。” 花月楼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但当我换上男装出现在老鸨面前时,老鸨早不记得我是谁了,只是叫着“公子”,满脸堆笑地把我往里让。 我冲同样一身男装的白玛点了点头,白玛立刻塞了两锭东西过去。 老鸨初时尚不放在心上,等见得那两锭东西居然是金黄灿烂时,笑得眼角敷的粉簌簌而落,露出褶皱处暗黄的皮肤原色来。 我笑道:“有方便说话的地方么?“ 老鸨一叠声地应着有,颠儿颠儿地将我们领到一间小暖厅里,亲奉上一盏热茶。 “公子要见哪位姑娘?” 老鸨的笑容近乎阿谀谄媚,叫我瞧得好生恶心,忙扭过头不去看她,只低声道:“我么,倒不是要见哪位姑娘。我只想见见纥干公子。” 老鸨的笑容有些僵,道:“公子要见纥干公子做什么呢?我们这里的姑娘,才是最值得见上一面的呢。” 第十八章桃夭 我微笑着问道:“纥干公子在这里呆一夜给你们多少银两?” 老鸨陪笑道:“跟他老人家又提什么银子不银子,看上咱们家桃夭,那是桃夭的荣幸。”> 我瞧这老鸨笑得却有些苦意。纥干承基银子不会少付,但跟许多贵介公子相比,只怕又算是穷酸的了。她对纥干承基殷殷勤勤,一则因为他是太子跟前的红人,二则多半是怕了他手中的利剑了。 我一笑,道:“那么看来,妈妈似乎认为,纥干公子还是不来的好?” 老鸨叹气道:“实话说,我自然盼着纥干公子天天来。有他老人家在,这条街上三教九流的,没一个敢来沾惹我们。就是那些贵家公子来了,多半也瞧了太子的面子,不会来找我们麻烦。咱们这楼里,最欢迎的,除了汉王爷,就是纥干公子他们一群人了。只是盼着纥干公子来时,莫要尽缠着桃夭,别的漂亮姑娘多哩,这样桃夭亦可接待别的客人,岂不两全齐美?” 我便知太子一党之人,都常到此地留连。当下也不在意,只笑道:“妈妈,我倒有个两全齐美的办法,你若听我一句,这样的金子,我再送十锭给你。” 老鸨咽口口水,道:“公子请说。” 我一笑,将头巾取下,露出一头秀发,道:“这个纥干公子,我来接待,你自叫你家的桃夭接见别的客人去。” 老鸨瞪着我,忽而笑道:“原来公子却是位姑娘。幸亏姑娘不是我们这行的,不然我得带了这楼里的姑娘讨饭去了。真真是怎么长的,这么个美人儿!桃夭算是漂亮的了,眉眼跟姑娘也很相似呢,可惜终输了姑娘几分神韵!” 我心里一动,道:“把桃夭姑娘请来我瞧瞧。” 老鸨忙应了,到门口吩咐一声,不久只闻环佩丁当,一名红衣女子怀抱琵琶,半含羞涩般踩了小碎步进来。待得看到主座居然是名披发女子时,一脸的惊诧比我更甚。 我惊,惊在这女子果然眉眼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年纪极轻,才不过十五六岁,虽是风尘中人,却有着小鹿般娇怯活泼的神情,强抱了个琵琶在手上,倒似有些故作深沉了。 而这桃夭,眼睛巴霎巴霎看了我许久,忽然问道:“姑娘可姓容?” 我慢慢抚摸着我的长长黑发,克制住心头的巨跳,道:“桃夭姑娘怎生知道?” 桃夭听我承认了,目光居然很是欣喜,道:“纥干公子说过,我很像他的一个故人。那位故人,隐居在很远的地方,姓容。他还说,也许有一天,这位姑娘还会找他呢。不过,他似乎只是随口说说,说完了又喝酒,根本不相信姑娘会来找他一般。原来姑娘竟真的来了。” 我喉中微哽,老鸨却笑了起来:“原来姑娘竟是纥干公子心坎上的。这敢情好,姑娘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叫人把桃夭的房间收拾了,换上新被褥,暖上好酒好菜,让姑娘先住进去等着。” 桃夭居然也惊喜似的道:“现在我没有客人呢,也陪着姑娘去。” 老鸨忙跟桃夭使着眼色,道:“外面怎会没有客人,都在等着我们的桃夭姑娘哩。这位姑娘与纥干公子必是许久不见了,自然有许多话说,你夹在这里算什么呢?” 桃夭应了,依旧笑吟吟看着我,并不挪步。 第66章 她的眼睛形状很是像我,甚至眸子也和我一般通透,黑水银般晶亮,却比我年轻许多,瞳光如泉水般悠悠流转,美好活跃得像任何一个稚气未脱调皮可爱的中学女生。 我蓦地似见到少年的自己每日迎着晨煦上学时的朝气蓬勃,少男少女的青春飞扬直冲心扉,几乎脱口说道:“就让她陪着我吧。我也正要话问她。” 老鸨居然装出一副为难心痛的模样来,苦着脸道:“那些慕名来见桃夭姑娘的客人,可是排着队在等哪!” 我大是不耐烦,又冲白玛点了下头。 白玛又扔过一锭金子去,伴了一记狠狠怒目。我淡淡道:“就算本姑娘今夜包了桃夭姑娘好了。你也不必在这里罗嗦,快去接待别的客人要紧。” 老鸨忙将金子袖到怀中,乐乐呵呵道:“姑娘玩好,玩好,老身呆会就为姑娘备上饭菜酒水,让姑娘玩个尽兴!” 桃夭的房间居然没有寻常风尘女子令人发腻的胭脂香,罗帐被衾虽是软好,却不浮华,一色以淡粉为主,很是清爽。只妆台略显凌乱,有几样廉价首饰散落镜前,看来是主人新换下未及收拾的。 桃夭忙匆匆将首饰全都扫入屉中,笑道:“我这屋子,素来乱惯了,妈妈不知训了我多少次,说我不会收拾呢。” 我的头发刚放下头巾来,尚未梳头。白玛早备好了我的衣物首饰,先让我换了女装,淡紫的绫罗短襦、深紫的荷叶长裙上,披一袭深紫镶风毛开衫,束了淡紫的阔边绣百蝶衣带,衬着我比当初更柔细几分的纤腰,更是袅娜娇弱。 白玛将铜镜正了一正,正要帮我梳头,桃夭笑道:“我来替小姐梳头!” 那笑颜明媚得似初绽的桃花,娇美可爱。我不禁微笑道:“好,帮梳个反绾髻吧。” 桃夭一边帮我梳头,一边笑道:“小姐果然是仙女一流的人物呢。不怪纥干哥哥总记挂着你。” 我轻轻叹息道:“我和他么,也快两年没见了吧,以为他早忘了我了。难道常和你提我?” 桃夭笑道:“不用他提,我也知道。人只道他贪上我美色,所以总在此处留连。但我却知道纥干哥哥不是这样人。他来见我,只是和我喝喝酒,说说话,听我弹弹琵琶,看我跳跳舞,便走了。只有醉了时才在我这里睡下,却从不动我,说我是他的小妹妹呢!” 她把一绺头发慢慢挽上我的头顶,圈成好看的圆形簪好,微笑道:“他有一次醉了,就告诉我,说我像他的故人。我问他,是不是哥哥的心上人?他只笑笑,不肯说话。” 桃夭弯下她笑嘻嘻的脸,道:“你是不是我纥干哥哥的心上人呢?” 她的问题居然这么直白的问出来,丝毫没有顾忌。这一刻,这个红妓的眼眸居然纯净无尘,娇俏小脸写满了恳切天真。 这个少女,其实真的还是个孩子呢。 我叹口气,拍了拍她的小脸,问道:“你入这一行几年了?” 桃夭眸子里的清亮倏地退去,慢慢红了脸,道:“我从小就在这里了,原本是服侍姑娘们梳头更衣的。两年多前我们这里最有名的泣红姑娘给人赎走了,妈妈才把我扶了上来,教我习乐跳舞,陪酒接客。”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啊!纥干哥哥总说我小,其实我已经不小了。” 十五岁,两年前才十三岁,就开始接客?我怜惜地看着这无忧的少女:“你这辈子,就在这里呆着了么?” 桃夭垂下了头,一面弄着梳子,一面道:“能怎么着呢?我早早就接过客,不是干净身子,最是叫人瞧不起,能给人赎出去好好过日子,便是辛苦些,也是心满意足了。纥干哥哥是有心的,很想帮我,可他素来手散,攒不住钱。得等他趁太子高兴时,跟太子借一笔钱出来,才好赎我。只不知他几时能将赎我的银子筹出来呢。以前的泣红姑娘却是清倌人,人们才瞧得起她,今天都做了汉王爷的侧妃了。” 泣红,这是多久之前的名字了?我将玳瑁流苏嵌宝金步摇深深穿过发际,道:“泣红,大约已成了风尘女子中的榜样了。不知道她自己还记不记得自己青楼里的那段过去?” 桃夭见我语气有些冰冷,犹豫道:“小姐不喜欢泣红姑娘?” 我回望檐头积雪,无限萧索地自问道:“我不喜欢她?呵,这个女子,用得着谁去喜欢?” 她和我,都不必谁来喜欢了,爱已很奢侈。于她,已是遥远的一场梦;于我,也已如梦一样遥远。 “你若真想离了这里时,我叫人来赎了你,也很方便。只是你以后便得跟了我,就没现在这般自在快乐了。”我将白玛从外面剪来的一枝红梅簪在鬓角,又将苍白的唇点成和梅花一样的宝石红,整个人顿时生动妩媚起来。 桃夭的眼睛里都似打满了惊叹号,灼着异样的明亮光彩,道:“小姐说真的么?” 她忽然爬到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那桃夭情愿一生一世服侍着小姐!” 我悲凉地笑道:“好哦,那你就一直伴着我吧。我也很怕一个人孤寂寂地 第十九章醉翁意 我默然。受了辱的容书儿,娶了妻妾的东方清遥,已经越隔越远。而纥干承基,两度救我,我岂不知道他的心?可桃夭啊桃夭,你又怎会知道,当一个人心已灰时,爱早就死了。 桃夭偷偷瞥着我的脸色,道:“如果你孤寂寂的,纥干哥哥也会孤寂寂的。我瞧纥干哥哥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呢。他大约……”> 我凌厉地瞪了桃夭一眼,桃夭一个寒噤,终于她那闭上了叫我痛苦不已的嘴巴。纥干承基!我说不出心中的爱恨羞愧,阴着脸,看着镜子里雕塑般的美人,正狠狠地咬着嘴唇,定定地瞪着自己,眼深如井,黝深得看不到底。 门外传来敲门声,连叩三下。 桃夭没去开门,小脸却已满是欣喜之色。 三下叩门声后,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冷风夹缠着一个男子的身形,劈头盖脸袭了过来。 “纥干哥哥!”桃夭年轻愉悦的声音,在冷风里也似缥缈了。 “嗯,那是……”纥干承基应了一声,声音突然顿住,有重物咣当落地的声音,爆出清脆的碎裂声。是他手中的酒坛子碎了,浓烈的酒气,夹杂着冷风中,直送入五脏六腑。 我凝神微笑,缓缓站起,柔声道:“纥干承基,久违了!” 纥干承基向紧走了几步,惊讶喜悦已在他的面容上绽开一丝纯净笑容,但瞬即不见,脚步也顿了下来,平静得有些冷漠,甚至几分不屑和骄傲,慢慢走到桌边,道:“容三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我将已备好的茶水奉了一杯到他面前,欠了欠嘴角,道:“容三小姐?认识那么久,我怎生不记得你有过这么客气的时候?” 纥干承基冷淡地笑了一笑,道:“我们么?原本不就是外人?” 我向白玛使了个眼色。白玛忙拉了正竖起耳朵惊讶看着我们的桃夭,快手快脚将酒坛子碎片清理了,立即走了出去,轻轻阖上门。 屋子里终于只剩了我和他。容书儿和纥干承基。 四目相对,又各各别了过去。隐隐有水雾在前方迷蒙着。 “那位桃夭姑娘,很漂亮,很可爱呢。”我喃喃说道。 纥干承基神色阴晴不定,终于长叹一口气,无力地说道:“你为什么又回来呢?我现在过得,的确很好。容书儿,没有你的存在,我会更快乐。” 他这般说着,我却不生气。他的冷漠和疏离,已在他对我的无力指责中烟消云散。那个温柔敏感的邻家大男孩,那个曾在我最痛不欲生时两度救回我的邻家大男孩,又回来了。 我微笑道:“我为什么回来,只怕你不会不知道吧?” 纥干承基“哼”了一声,道:“是哪个大嘴巴告诉了你东方清遥出事了吗?我也就想着,只有他,能让你回到长安来了。如果当年是东方清遥在香巴拉救了你,哄上你几句,只怕你立马就乖乖随他回来了。” 他心里最计较的,只怕还是当日我对他的冷淡了。 “他现在是我的姐夫了。”我悠悠说道:“我不想我二姐那么早守寡,也不想她指责我害死了她丈夫,所以我想救出清遥。” 纥干承基冷笑道:“现在才这么想!当初我怎么劝你的?叫你嫁他,你偏不肯。早跟了他,他便是多娶几个小妾,也万不敢对你不好,更不会沦落到在大牢等死的地步。” 他无奈似地摇头道:“容书儿,是你自己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自苦,亦苦人!” 我不觉恼火,怒道:“我怎么害人了?我受尽屈辱,只想隐居避世,也算是害人?那太子算是什么东西?汉王又是什么禽兽?还有你,纥干承基,你欺负过多少女人,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纥干承基给责骂得脸色由白变红,由红转青,忽然站起来,一掌击在桌子上,叫道:“容书儿,你想隐居避世,自居清高,又何必一再贬低我?这两年多,这两年多你几时听说过我欺负女人了?” 纥干承基脾气虽不小,但都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和我相处,我的脾气比他要大许多,不然就是颓丧得恨不得死去,所以多半的时候,都是他在哄着我,指望我能少流些眼泪。记忆之中,就我那次骗他表白了心迹,又反讽他是和汉王一样的禽兽,狠狠伤了他时,他曾气得一掌把桌子都击碎。这桌子却是花梨木的,轻易碎不了。但他的反应还是让我吓了一跳,难道我冤枉他了? 第67章 我有些犹豫,纥干承基却依旧脊梁挺直,两眼喷火瞪着我。那怒火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委屈? 空气有些沉凝,我也好生懊丧。在我眼里,他一向是个强者,背后是离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手中是万人莫敌所向披糜的绝世宝剑,所以斥责起他的不是来,也是毫不犹豫。一个强者,经受点风雨又算什么?万不料惹他动了气,倒与我此行目的大相径庭。 “小姐,纥干哥哥,我给你们送酒菜来啦!”房门开了,那色若春花的桃夭暖洋洋笑着,手里的赤色菊纹托盘已端了进来,白玛紧随其后,也是满满一托盘的酒菜。 只怕是屋里的吵闹声惊动了她们,才会借着送酒菜前来瞧瞧吧。 白玛未必有这玲珑的心思,看来这桃夭还真是善解人意。 我忙帮接着酒菜,笑道:“我原也饿了,大家先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吧。” 桃夭帮我斟着酒,盈盈笑道:“这酒是刚烫的,不烈,而且香醇。姑娘喝上一点,也可以暖和暖和。姑娘的手很冷,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纥干承基皱眉道:“那你还不去把你那个暖炉里加些炭?我瞧着都快熄灭了吧。” 桃夭连声应着,亲到暖炉旁去忙乎。我瞅瞅纥干承基,纥干承基若无其事道:“这屋子还真冷,就是我那个小屋子,只怕也比这里暖和一些。” 我心头一跳,忙端起酒了喝上一口,但觉一阵热气从胃中悠悠荡开,果然舒泰许多,遂斟酌着字眼道:“嗯,那个屋子,是好。不过太子府里那么舒服,只怕你不大回去住吧。” 纥干承基道:“你觉得那屋子又小又旧,瞧不上是不是?可我偏爱住那里。府里没有事时,我天天住回去呢。” 我一笑,不再说话,夹着小菜,就着酒,静静吃喝着。 桃夭见我们各自缄默,大是着急,悄悄指着我,用脚踢着纥干承基,自然是想他来逗我说话。纥干承基却恍若未觉,只是趁我不注意时会瞪上桃夭一眼。我虽垂着眼睑,但桌畔的细微动静都未能逃过我的眼去。桃夭,大概不会是第二个泣红了吧! 桃夭无奈,笑道:“我吃得差不多了,来弹首曲子大家听着取乐,行不?” 不待人回答,她已拿到琵琶,略一理弦,即扬手而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诗弹来极是流丽华美,桃夭的嗓音又是清脆活泼,更显得喜气洋洋,纯朴可爱,听来心旷神怡,心情大松,无怪桃夭自己这般喜欢唱,连那些流连烟花之地的风流子弟,这般喜欢听了。——一个向往爱情和家室的少女,与别的妓女比起来,总是会显得新鲜纯朴许多,十分与众不同吧。 纥干承基默默喝酒,目光少有的深沉郁结。似乎这歌人家听得欢喜,他听得反而伤怀一般。 白玛笑道:“这姑娘琵琶,弹的真是好听。小姐,你是不是也弹一个?” 纥干承基唇角掠出一道讥嘲般的弧形,颇感兴趣似的道:“容书儿也会弹琵琶?不知到了吐蕃去,能有谁来赏姑娘的琵琶?” 我叹息道:“恨无知音赏,弦断谁人听?我许久不曾弹了。如果你想听,我倒是愿奏上一曲,就不知你愿不愿欣赏了!” 我抱过琵琶,转轴拨弦,一支相思曲,幽幽流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一曲《草虫》,犹未弹罢,纥干承基的脸已经越拉越黑,忽然拂袖站起,大叫道:“够了!我就知道,你找我,一定是为他!你想我救他,是不是?” 我住了手,缓缓立起,无力垂下手中琵琶,靠在桌上,低低叹息道:“纥干承基,我不想他死。你不能帮我么?” 纥干承基握着剑柄的手青筋跳动,胸口起伏不定,愤懑和痛苦也压抑不住地涌出来,冰冷冷道:“我救不了他。我也不认为救了他于你又有何用。他都娶了你二姐了,难不成你嫁他做小妾?他不配!” 屋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了。 我默默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遂道:“你既不愿帮忙,那便算了。没有你,我照样会想办法救他!” 第二十章密信 我披上斗篷,白玛将灯笼点了,提在手中引路,步出了桃夭的房间。 桃夭大是着急,眼泪汪汪拦我,低声道:“小姐,你就这般走了么?”> 我拍了拍桃夭的手,微笑道:“我最亲近的人,因为我的缘故快被处死了。我来这里,本想看看纥干承基能不能帮我救救他,既然他不愿意,我自是不会勉强。” 桃夭急急又去拉纥干承基,撒娇般道:“纥干哥哥,小姐快走了。你快说你肯帮她救人,把她留下啊。不然她以后一定再也不理你了!” 纥干承基狠狠将酒盅砸到地上,叫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么?我不是不愿意救东方清遥,而是救不了他!” 我回首笑道:“这么说,如果有机会,你是愿意帮忙救人的?” 纥干承基茫然片刻,低低说了声“是”,立刻别过头去,看着风将窗纸吹得哗哗作响,似在强忍着悲哀和委屈,不肯显露出来。 而他的这一声“是”也骤然搅得我心湖一阵混乱,连勉强的一丝微笑都很难维持。暗夜中虽有着灯笼在前照路,我的脚步还是不断在雪地里踉跄着。 纥干承基,我认识他时间也不短了。我太知道他原来是多少骄傲不羁的一个人,虽说我是以求他救人的名义来的,但我心头根本没相信过他肯救东方清遥,既是政敌,又是情敌,除非他疯了,才会去救人。 可他竟然答应了,虽然不情不愿,但剑客的话,有谁敢不信? 天上星辰无数,也疯了般在眨着眼睛,水钻般晶莹着,配着满世界未溶化的积雪,俨然是个夜晚的琉璃世界。 而我的心呢?心还如以前那么善良晶莹么?还是白白遁世读经那么久,一入红尘,立刻尘埃遍布,和我的身子一样污浊不堪? 桃夭,虽是妓女,只怕还比我纯洁些。 梅园到了,顿珠早等在书房里,将一大叠信函交给我。 那是纥干承基的小屋里秘密收藏的信函,记录着纥干承基和齐王李佑所有见得人见不得人的交易。我给纥干承基救起后曾在纥干承基屋子里见过的那些信函,是足以将齐王李佑和纥干承基一齐送入地狱的密信! 我沉着地接过信函,问道:“有人发现么?” 顿珠道:“没有。贡布一直在外望风,很谨慎的。这些信也不是在姑娘所说的那个豆坛子里,而是在梁上一处很隐蔽的角落里,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哩。因听他那些邻居们议论,说他这两年常回来住,害我找这些信时还很有些担心,万一他突然回来就完了。” 纥干承基会换藏信的地点也不奇怪。两年多前他很少回去,便是有仇人找他,多半也想不到回他的破屋子里找;后来他经常回去,自然就担心这处屋子会引人注意,才将信函转移到更隐蔽的角落里。 顿珠盗信时他当然也不会突然回来。跟桃夭在一起可能会有意外状况,但我在花月楼露了面,想拖他几个时辰却是轻而易举。 我握着那卷要命的书信向天苦笑,忽然觉得自己愧对满园的清绝梅花。我已不是一个高洁的女子,我将为了东方清遥,成为一个令人恶心的女政客。 天色黯沉,星光冰冷,静悄悄笼着满地的雪光,泛着幽幽的惨白。 这一夜睡得又不踏实。 刚闭眼,便见那深不见底的牢狱底部,东方清遥满脸忧伤牵挂的面容在不断晃动着,身上全是淋漓的鲜血;又夹缠着纥干承基不断地冷笑,冰凉直糁入人的心里撞击着,漆黑如墨玉的眼,说不出的讥嘲不屑,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问着:“你瞧不起我是杀手,我是禽兽么?那你是什么?你是什么?”我在深夜的雪地绻缩着,绻缩着,急得浑身冷汗,却辩驳不出一句,更不敢抬头看他,只在心里说,我只是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那牢底深处的那个温和男子…… 又一片铺天盖地的阴影罩上我娇小的身形,一抬头,竟是汉王,他解着衣袖,狞狰地笑着:“我想要你,你又怎逃得了?从了我,也给你个侧妃当!” 纥干承基只是笑着,笑着看我被汉王欺侮,冷冷说着:“你居然敢算计我!你偷我的东西,以为我不知道?” 清遥则在远远我看不到的地方呼唤着:“书儿!书儿……” 而汉王肥白硕大的身子又疯狂压上来…… 我听到自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颤抖不已。 勉强睁眼,才觉周围万籁俱寂,窗外一片漆黑,几上一盏小小的荧烛兀自亮着,摇曳着没有温度的如豆灯火,明灭不定。我的背上已经全濡湿了,额间亦是涔涔的冷汗,唇边极干燥,想起身倒杯茶来喝,身子却酥软如绵,再也立不起来。 一时白玛惊醒了,忙倒了茶来,我吃了,才有了几分气力,但滚烫粘湿的身子给被外的冷气一激,连打了几个哆嗦,头开始疼了起来。 第68章 我想我是个笨蛋。所有的行动,才展开了第一部而已,为何便犹豫,便不忍? 白玛见我神情,知道不妙,未到天明便叫人去请大夫,先开了一贴去风寒的药煎来吃了,直至午时才觉好些,而容锦城已经亲身过来探望好几回了。 勉强吃了点午餐,想起后日便是除夕,而那桃夭尚在花月楼中,便悄悄跟容锦城说,请他派人将桃夭赎出来。 容锦城很是惊讶,问道:“书儿,为什么赎那个女子出来?出身青楼的女子,多半有些轻佻,赎了回来怎生安顿?” 我微笑道:“这个丫头,还是个孩子,跟我很是投缘,实在不想看她这一生便毁在那风尘之地。父亲就当是帮我买个丫环好了。” 容锦城犹豫片刻,即唤顿珠叫帐房去领银子赎人。好在容家巨富,纵然桃夭身价再高,对于容锦城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并不放在心上。 我见容锦城答应,心才放下来,又问齐王李佑、吴王李恪等人的动静。 容锦城拍着我的肩膀,沉思一会儿,低声道:“齐王隔得远,暂时没什么消息过来。这齐王一向贪逸玩乐,又好骑射,伴了昝君谟、梁猛虎这几个骑射高手,终日游猎无度,行事也是荒唐。不过齐王府的长史权万纪却也是个了得人物,对齐王管束得很严,一有过错,立刻会禀知皇上,因此这阵子齐王也收敛许多,辖区也太平得很哪!” 我用绵软的枕头高高地垫起头来,让自己倚坐得更舒服,沉吟道:“嗯,齐王收敛了性子?那吴王呢?吴王应该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呢!” “吴王倒是在京师,他的文治武功,倒是不凡,很得皇上欢心。如果是长孙皇后生的,只怕会是东宫之位的不二人选了,偏生是杨妃生的,可惜啦!这两人,一个正给管束得无暇他顾,另一个才识过人却不惹事,我看不出有什么把柄可以让你引火啊!”容锦城意味深长地说着,目光的忧虑显而易见。 “书儿,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了,不要去强求什么了。清遥这孩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容锦城的叹息悠长悠长。 “听天命?天命在哪里?”我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也许,天命就是人事,人事就是天命。自古成王败寇,成者自称是天命,败者亦称是天命,可天命,难道不是无数的人事组合交错汇出的?” “总之……你小心!父亲年纪大了,不过……一定全力会支持你!”容锦城略有犹豫,但看我的眼神静谧怜惜,带着春阳的温暖。 那温暖亦如阳光般映到我心头,随着血脉的流动贯注着全身。我笑一笑,靠在父亲的肩上,慢慢阖上沉重疲乏的眼睑。 迷蒙之际,只觉一片阴影投上前来,心下一惊,抬眼时,容锦城已经离去,顿珠和白玛站在床前,欲言又止,一脸焦急。 我忙坐起,揉着太阳穴问道:“怎么了?顿珠不是去赎桃夭去了么?人呢?” 顿珠恨恨在地板上跺了一脚,道:“我么,竟去晚了!桃夭上午就给汉王府的人带走了,说是侍宴!也不知会不会再放她出来!” 又是汉王!那日的折磨,那日的痛苦,以及那日之后的避世别离,那日之后的寂寞悲苦,挟了铺头盖脸的羞辱和疼痛,疯了般将我裹住,困得我透不过气来。那狠狠窜上的愤怒和仇恨,从每一处的神经末梢,直逼脑门,把我的心里激得快呕出血来。 汉王,这衣冠禽兽的汉王,历史上,他不是应该在太子下台后被赐死的么?可现在太子的地位更稳固了,汉王更是意气风发,恣意放纵寻欢,居然看不出一丝死到临头的迹象! 白玛搓着双手,紧张道:“怎么办呢?那桃夭姑娘看来好小,虽是那个地方出来的,也娇小可爱,禁不住叫人打心眼里怜惜。如果落到汉王手里,只怕很难逃出生天!” 桃夭出身青楼,对贞操礼教观念相对淡薄,以身事人虽不快乐,却也没有出身清白的良家女子误堕风尘的那般痛苦;恩客们怜她幼小稚嫩,未必舍得辣手摧花,故而很难得地在青楼之中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连白玛见她一面都生了怜惜之意,方才那话,倒有几分想求我出手相救的意思。 但我如何相救? 容家虽是大户,又如何跟皇弟之尊的汉王相比!便是硬去抢人,容家的侍卫也比不上汉王府的高手啊,除非,除非是太子身边那纥干承基、赵师政一类的高手! 纥干承基! 第二十一章顿悟 我心头一亮,祸福两相倚!> 于桃夭,可能会吃些苦头;但于我,却未必不是好事。 纥干承基,当日在太子别院,你肯为我公然与汉王僵持;今日,你会为了那口口声声叫你哥哥的女孩出头么?汉王宴客,只怕不会少掉你一份吧! 我听得见自己鼻中哼出的冷笑,争吧,闹吧,最好能反目成仇,也省了我一番手脚!反正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纥干承基和汉王太子这类禽兽走得那么近! 我向顿珠招了招手,顿珠不安走近,我低声吩咐:“注意监视纥干承基的动静!” 顿珠点头道:“知道。我们一直有派人暗中监视,不过都只远远跟着。这人的身手,似乎真的很可怕呢。” 顿珠他们刚把我要的密信给了我,心里自是不安,故而也关注着纥干承基的动静,只怕他猜疑到我身上,对我不利。 我怔怔想了想,忙道:“就今天注意着就些好了,平时别老叫人跟着他,只在他的旧屋子和太子府附近查探查探就行。让他发觉有人跟踪,更是容易疑心。” 顿珠忙应了,正要去时,忽然侍女过来回禀道:“三小姐,园外有人找您,我们回了您身子不适,那人还是执意要见您,说是三小姐的朋友呢,三小姐见是不见?” 朋友?我疑惑着,在长安,我有什么朋友呢? 除了东方清遥和李络络,还有久不晤面的恋花,还有谁能称得上我的朋友?只怕连苏勖也生份了,称不得是我的朋友。 我问那来通传的侍女:“那人姓什么?是男是女?多大年岁?” 侍女迟疑道:“那人不肯说呢,应该是个年轻男子,却带了黑斗笠,看不真面孔呢!不知为什么,门口的下人都不大敢近这人身,觉得他有些邪气。不过身后跟了个小姑娘,倒是很俊俏,眉眼儿倒与小姐有几分相似呢。” 我猛悟出是谁,又惊又喜,“啊”了一声,道:“快请他到书房里去。一路悄悄的,尽量少惊动人。” 侍女见我慎重,忙忙应了,退了出去。 我穿了衣裳,简单梳了个髻,将狐裘紧紧裹了身子,抱了暖炉,匆匆往书房里去。 才到书房门口,果听得里面熟悉的声音在问道:“纥干哥哥,这里便是容姑娘的家么?果然漂亮极了。我从没见过哪里有这么多的梅花,开得这般漂亮。” 我徐徐踏进去,轻笑道:“梅花虽美,可赏梅的时节必是天寒地冻的,未免就煞风景了!” 披了一袭雪白披风的俏人儿风一样卷了过来,欢喜笑道:“容姑娘,又见到你了,真好!”这个桃夭,看来很是快乐,居然不似刚从汉王府逃出命来。 那一身黑袍的男子慢慢将斗笠摘下,露出清朗的年轻面容,却有些苍白。果然是纥干承基! 他一双黑瞳深深凝注着我,冷峻里带着些无奈烦乱,慢慢问道:“你又怎么了?气色这么差!昨晚不是还好好的么?” 我怎么告诉他,我刚做了一件可能会将把他推向绝路的事,心中不安,才会着凉?我轻咬着自己白得略略发青的唇,努力抿出点血色来,掩着自己的慌乱和不安,笑道:“没有什么,不过天凉,贪睡了一点,头就有些疼了。呆会走一走,自然就好了。” 我转而嫣然笑道:“你们怎么来了?不会是听说我不舒服,特来探病的?” 桃夭脸色变了变,有种心有余悸的惊慌透过僵直的笑容浮上面孔。看来她纵然没吃大亏,多半也好生受了番惊吓了。 纥干承基吸了口气,慢慢走向前来,低声道:“没有,不过桃夭出了点事,不太方便回花月楼了。” 我早知汉王府必然闹过一场好戏,当下也是故作不知,惊诧地握住桃夭的手,道:“又出了什么事?我却不知呢。刚曾叫父亲派人去赎桃夭呢,听得说她出去赴宴了,打算明天再叫人去呢。谁知这会子你们就来了。” 桃夭感激地紧紧抱住我胳膊,甜甜笑道:“我从见到容姑娘第一眼,就知道容姑娘最好!不然,又怎会叫纥干哥哥那么日思夜想?” 我差点掩饰不住自己的失色,强笑道:“小丫头,你懂得干什么?” 纥干承基并无不悦之色,只是略有尴尬地轻咳一声,道:“桃夭得罪汉王了,我把她带了出来,但再去花月楼,已是不妥。容书儿,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必然是肯收容桃夭,让她在你这里避一避的。” 汉王!两年多来一直魇住我的恶梦! 逼人的恶心直涌心头,似乎听了这个名字,便足以叫我回到那段近乎崩溃的时光。我无力再掩饰自己的苍白,咬紧牙关挤出字来,艰难道:“汉王?又是汉王?” 纥干承基垂下头,道:“是,是汉王,你和东方清遥恨不能生食其肉的汉王!” 我“咯”地失声狂笑,道:“生食其肉?那样的禽兽,肉也是臭的!我便是吃猫肉狗肉,也不会吃汉王的肉!我会恶心得一世吃不下饭!” 纥干承基和桃夭俱是相对沉默,面色青白。 第69章 “容姑娘,容姑娘!”桃夭显然并不知道我和汉王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的近乎疯狂的失态已让她极是不安,惊惶地摇着我的手,道:“容姑娘,你不要紧吧?” 纥干承基的嘴角慢慢挽过凄凉而好看的弧线,道:“我知道了。汉王的肉是臭的,吃他的肉,嗯,是脏了你,也脏了东方清遥。你从此远远离了他,也离了任何跟他有接触的人好了。我只想把桃夭托付给你,你只说愿不愿帮忙?” 我收敛住自己的愤恨,竭力淡然地说道:“我救过你一次,你去救过我两次,算到底,是我欠了你的。你说将桃夭托付给我,我又怎会不愿帮忙?” 纥干承基点点头,道:“你愿帮我就好。我这个和汉王一样的脏东西,也不在姑娘的府上久站了,告辞便是!” 桃夭冲上去拦到纥干承基面前,惊讶道:“你这就走么?不和容姑娘说说话么?不再陪我坐一会儿么?” 纥干承基冷笑一声,倔强地高昂起头,向外踏去。 望着他向外步去的挺直背影,望着他的孤高倔强,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委屈,愤慨,激怒,痛恨,悲伤,万般涌汇成冲着他的高喊:“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顿住身子,并不回头。 我冲着那个背影,冲着满园的冰雪寒梅,迸出滚烫的热泪来,嘶声喊叫道:“我不要吃汉王的肉!我只是他的人头!我容书儿发誓,我一定要用那禽兽的人头,来祭奠我的失去!我一定要用那畜生的鲜血,来洗涮我的耻辱!” 纥干承基的背影有明显的震颤,而我只是冷笑,冷笑盯着他,无力地坐倒在地上,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继续吐着恶毒的字眼:“谁挡在我的路上,谁就该死!谁阻止我救清遥,谁也该死!不管是不是你,纥干承基!” 我虚脱地抱住书案的一角,支撑着自己因愤怒而即将倒下的身子,看不见纥干承基的面容,只看到他顿了许久,慢慢迈开步子,沿着石径的小道,缓缓走过园子,走向园门。 缤纷乱梅飞过,伴着冰凉刺骨的风,晕迷着人眼,再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白玛来扶我,桃夭也来扶我。 而我,我忽然不由自已地大哭起来,多少年来,于无人处的低泣,不知为何在这少年走后突然爆发,爆发得如山崩地裂,江海横流。我哭得天昏地暗,不辨人形,连容锦城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把我搂到怀里大声慰抚都不知道。 稍清醒一点时已经给送回到卧室之中。白玛、剪碧、桃夭俱在一旁守着,三双亮晶晶的泪眸里,俱是满含担忧悲切。 尤其是桃夭,那尚有几分稚拙的凝脂面容之上,尽是泪水,眼睛红得跟桃子一般。眸子里那点点晶莹的真挚同情,竟如窗外的梅花一般纯净无邪。 白玛不解地捏着我手,声声唤道:“小姐,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刚才三夫人他们都说你又疯了,可我知道不是,小姐从不是疯子。可小姐怎么了?” 是啊,我究竟是怎么了? 长期以来,因为那莫名的穿越,因为受到的非人折辱,我好恨,我好怨,可我所有的羞愤归集于一点,只是寄望着历史,寄望着历史对恶人的惩罚。所以我一直在忍,在逃,先想着逃回我现代的家,再想着在那佛前逃避我不肯面对的感情,在那遥远的吐蕃逃避大唐的繁华和痛苦! 可我也是人,我是一个不小心栽入大唐的活生生的女人! 我怎么忍受,过了那么久,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还只是个传说,那恶人依然好好活着,甚至活得比任何时候还滋润,滋润得让我看不到历史会在什么时候举起它正义的屠刀,却看得到更多弱小的幽魂在魔爪下的挣扎。 第二十二章信仰 从受辱后最后一次灵魂离体起,我再也没见过不属于人世的那些游魂,即便在香巴拉山生命悬于一线时,我都没见到任何异像。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可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人世间的恶人,远比恶鬼可怕百倍,乃至被恶人沾染过的人,连恶鬼都避得远远的! 那一刻,就在我冲着纥干承基嚎叫的一刻,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突然就在某个瞬间,骨子里一直压抑着朦胧着蠢动着的倔强蓦地抬头,掺和着所有对感情的渴望和生命的执着如波澜乍起,风雨倏至。> 愤恨!愤恨!已经逃避不了的愤恨! 不屈!不屈!永远无法屈服的心灵! 我身在历史的转盘之中,被它可笑地戏耍了一回,让我成为文成公主入藏的有力支持者,让我成为唐史中记载的那个琵琶美人,让我险些堕入不可知的命运轮回。 可我为何总是一味沉寂,沉寂地等待历史的安排?我是人,我不是神,但我知道未来的大致历史方向,会往哪里走,就像知道风会往哪里吹! 我并不完全信任我们自幼所熟识的历史。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无非是史学家的文字记录,可能是历史的事实,可更可能是史学家的政治观点和统治者的政治需要。历史的真实面目,谁也没有亲见。假如历史没有按照史书的记载走,太子会不会真的登基为皇帝?汉王会不会成为最荒淫的王爷?清遥会不会注定要死? 我打了个寒噤,不能再等待,再犹豫了。我这个留在异世的人,说不准早就已注定了与史实的牵扯。那么,这命运的转轮,我何妨去拨弄一回? 不愁没有机会,机会原来就是自己创造的。 什么正义,什么邪恶,什么良心,都且去一边吧。 我要报仇。这个我一直压抑着从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的念头,居然在一瞬间涌出并高昂,执着得如同我要救人的信念。 清遥,清遥,你不是要为我报仇么?你失败了,可我回来了!一个重新审视自己和大唐的容书儿,一个重新抬起头来做人的容书儿,一个将有着最深沉心计和智慧的容书儿! 原本我只是要救你,但现在我还要报仇,并且不顾一切代价。不管是不是可能会牺牲无辜者,譬如纥干承基。 何况纥干承基又何尝称得上好人?如果不是对我有心,肯一而再地探我救我?我又何必总记挂着他的好,放不开手段来?甚至会为这个恶人愧疚一夜,把自己弄得病怏怏的? 从此再不会有这些无谓的善良感情了。在许多的邪恶面前,那点可怜的善良之情,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要进行下去,把我犹犹豫豫尚未及展开的行动进行下去,救人,报仇! 我在这一刻突然也明白了苏勖的一直以来的用心。他明明喜欢我,月下突如其来的相遇,或明或暗的隐隐表白,暧昧温暖的眼神,却在入京后渐渐归于沉寂。因为,当某种信念执着得近乎疯狂时,所有的感情都会让步,为理智和政治的权重让步。他心中的痛苦和沉重,只能靠追求着政治的成功来弥补。 这时候的信念,已经成了信仰。 我现在也有信仰,我信仰我能凭了自己的计谋和对于未来的掌握,拨转着无数人命定的转轮,笑傲大唐! 容锦城再来看我时,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平静得如同风和日静时的大海,婉柔碧蓝,看不出百丈以下的波涛汹涌,暗流相激。 我将众人遣走,瞅着容锦城渐渐苍老的忧郁面容,竭力展着璀璨的笑容,婉声道:“父亲,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伤心!从此我不会再哭了。我会笑着,听那些恶人哭!” 容锦城深深凝视着我,低微地叹息:“书儿,你真的知道了自己要什么吗?” 我点头,吸着梅花的冷香和银炭轻微的炭香,徐徐道:“我原来只有模糊的救人概念,但我现在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所有害我的人,害清遥的人,我要亲手要他们付出代价!” 不想再等历史,也来不及再去等待那些可能遥遥无期的历史对恶人的惩罚。说不准历史注定就在我的手中。我能推动文成公主的入蕃,为什么不能推动太子的失败,汉王的灭亡,和晋王的堀起? 抬头向窗外,白雪漫漫,清光流彩,竟如白昼一般,只有那冰寒,那夜晚的冰寒透过那单薄的窗纸,透过银霜火炉,刀锋般肆意袭入心扉,漫沉沉浸透了一颗曾温暖跳动的心。 容锦城举起手指,轻轻穿过我披散的头发,慢慢抚至发梢,温柔地叹息着:“书儿,你可比你娘坚强多了。” 他那般一个四平八稳行事谨慎的商人,此时看我的眼神,无奈,却隐着……激赏? 他欣赏我的一意孤行么?与大唐最有权势的人相明争暗斗,他居然敢欣赏?我垂下头,忍不住低低问道:“父亲,你怕不怕我会牵累容家?” 容锦城微笑道:“容家?容家无非还有你和你二姐罢了。你在外漂泊这许多年,性子自是比寻常女子坚韧许多,既已决意如此,我又岂能拦你?而且救不回清遥,你和画儿岂不……” 他紧皱着眉叹道:“其实,你这姐姐么,她母亲未免太纵了她,才让她的性子如此骄横。而我最不该,最不该听了你三娘的劝,要清遥答应娶她,误了清遥和你,只怕也误了她了。清遥那孩子,除了你,眼里哪里还有别人?我直到前日亲眼见到了我们神智清明的女儿,才算明白清遥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了。原来我的女儿,真是世上最出色的女孩呢!” 我眼圈又要红起来,忙笑道:“也没什么,他既娶了我二姐,便是我姐夫,我救了他出来,自然把他当姐夫看待。” “那你呢,书儿?” 望着父亲眼中的担忧,我淡定地笑:“父亲,你既知道女儿出色,还怕寻不着如意夫婿么? 第70章 何况父亲也说了,凭咱们的家世,原不愁找不着好亲事。”嘴里说着,指甲却深深掐入手掌的肌肉,好生疼痛,却远不如心头如零割般的碎痛。清遥,清遥,你只会是我姐夫,不是么?我永远不会和别的女人分享我的丈夫,不是么?可我心头的碎痛到底是从何而来? 容锦城看着我掩不住的凄怆,沉吟道:“嗯,上次你也说了,叫我打听苏勖的事。那孩子,原来倒是不错的,可惜名利心太重了一些。清遥如果不是和他走得近,未必会想到和魏王去联手。近来跟南昌公主走得很近呢!” 我点点头。原来那日在苏府门口遇到的那个贵族少女是南昌公主,却不知是哪宫娘娘生的,在宫中居住时居然不曾见到过。 而容锦城怔怔望住雪后的零落残阳,道:“如果苏勖秉性有清遥一半淡泊,倒还配得过你。” 这时我才明白他突然提到苏勖之意,面色微一红,立时又苍白,相爱,成亲,生儿育女,这些寻常人咫尺之间的幸福,距我究竟有多远?心口闷闷地痛,似给塞了一大团棉絮,棉絮里包着块大石头,狠狠向下坠着。但我却不想再流泪了,绝不想流泪。 这时外面又有敲门声,却是三夫人和容画儿也来看我。我和三夫人彼此已撕破了脸,她眼里便颇有些不加掩饰的鄙薄和幸灾乐祸之意;容画儿却还笑容怡人。 三夫人着了杏黄的的袄子,搓着双手道:“这么个大冷天的,三小姐是不是着了凉,发烧发得脑子不清呢?方才三小姐在叫什么?要汉王的人头?我没听错吗?不知道容家有几个家可以给抄,容三小姐就有几颗人头够砍的?” 我淡淡道:“此刻我便是跟皇上这般说了,只怕他也未必会砍我的头。三夫人还是多多操心自己容貌衣着吧。面色本就萎黄,映着这么身黄衫子,看来怎生这么憔悴苍老?父亲向来爱惜三夫人容貌,三夫人自己也当好好珍惜才是。” 三夫人见我简简单单把话头引到她最注重的衣着上来,又是意外,又是惊诧,一抬头,见容锦城很是不满地瞪着自己,更是惶惑,低头细看自己衣着是否地真如我说的那么不妥当。 容画儿却过来亲亲热热握住我的手,笑出娇嫩脸颊一对深深梨涡来,甜甜道:“我就知道三妹不是那等没轻没重的人呢。果然是皇宫里呆过的,看来很知道皇上心思呢。” 我料得她没那么简单只来这么几句似捧实讽的话语,浅笑着看了她不说话。 果然容画儿跟我说了两句,继而向容锦城嗲道:“父亲啊,你看三妹妹这身子,弱成这样,必要多叫几个侍女来好生服侍才好啊。” 容锦城听这话倒也有些喜意,道:“嗯,我也想着再找些人来服侍书儿。难为你想着,也算是做姐姐的心了。” 容画儿娇笑道:“我就想着,我房里还有两丫环不错,就给了妹妹吧。妹妹现今茬弱,剪碧笨重身子,自是服侍不好,只怕反叫妹妹费心,不如还跟了我去吧。” 第二十三章密室 来了。我袖起手,软软靠在枕上,微笑道:“我以前在长安,一直由剪碧服侍着,每夜若不是她服侍,还真睡不好呢。劳剪碧拖着笨身子服侍,自然辛苦些,所以我今儿叫熟人带了个灵巧的侍女进来,和剪碧一道服侍我呢!”我高声叫道:“小夭!” 桃夭极是机灵,应了一声早跑了过来。她来时便已换下了过于艳丽的衫,看来甚是朴素,除非了过于俏丽一些,说是个丫环,也无不妥之处。> 我微笑看着容画儿,笑道:“二姐看,这丫头不错吧!不过,二姐对我和剪碧一片真心,我也算收到啦!” 容画儿玫瑰般的嘴唇抖了几抖,道:“果然伶俐样儿。只是这般标致,不知会不会服侍人呢?” 桃夭笑道:“二小姐放心,小夭从八岁就学着侍侯小姐们了,一定把三小姐照顾得好好的!” 容画儿还待说话,容锦城看了看远远畏怯站着的剪碧,皱眉道:“好了,画儿,书儿才好一点,你先不要扰了她的好。” 她们母女给说了,一时站不住,只得告辞而去。 容锦城回头问我:“这丫头,就是你想赎的那位桃夭姑娘?” 桃夭立刻跪到容锦城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道:“早听容姑娘说她父亲是个老神仙一样的人物,果然不假。小夭谢过老爷搭救之恩啦!” 容锦城还没说要收留她,桃夭便先说上一堆好话,谢他的救命之恩,容锦城又如何说得出赶她的话?只苦笑问道:“你怎么从汉王府逃出来的?” 桃夭笑道:“我有个纥干承基哥哥,剑法好得很。汉王要留我下来,纥干哥哥把案几都劈成了两半,把我拉了就跑。汉王府那么多人呢,都不敢拦他,把汉王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好玩极了!” 她说得好生轻松,眼里却也有惊怖闪过。料想汉王对桃夭的态度必然相当恶劣,而纥干承基和汉王的冲突也是剑拔弩张,异常紧张;纥干承基带她出来立刻给她换了衣衫,自己也带了斗笠掩面才来见我,说明纥干承基自己也是知道和汉王的冲突闹得大了,怕连累到容家,故而不愿让人识破他和桃夭的真面目。 容锦城“噢”了一声,拿眼看我。 我只点头道:“桃夭,你且在我这里以侍女的名义避一阵子再作计较。但记住了别跟人说你和纥干承基的真实身份,知道吗?” 桃夭嘻嘻笑道:“我知道。纥干哥哥一路就吩咐了我,说容三小姐身子弱,叫我什么都听小姐的,要天天哄小姐开心,万万不能惹小姐生气。说如果我能让小姐每天笑上三十次,等我成亲时,他认我作干妹妹呢!” 她天真无邪只顾说着,全然不知禁忌,我和容锦城对视一眼,不由莞尔。 桃夭拍手道:“看到啦,小姐已经笑了一次了!笑得好好看!” 从此桃夭便也和白玛、剪碧一般地叫我小姐了,那么个伶俐的女孩在身边,倒也颇不寂寞。 唯一让我烦恼的事,她几乎从没有过一个时辰不曾提过她的纥干哥哥!不敢多说别的,只是一味说纥干哥哥对她怎么怎么好,又怎么怎么吩咐她服侍小姐。 亏得她嘴不疼,我心里却听得揪起来,好容易狠下的心,给她粉嘟嘟的嘴巴念了无数遍,居然还会冒出丝丝的罪恶感来。 我不想再拖泥带水,决定迈出让我自己无法回头的一步。 第二日一早,积雪消融大半,我打听得苏勖在府中,让人备了马车,带了白玛等人,径去苏府。 苏勖见我来,已不如前次意外,只是有些慌忙地将我迎入府中。 我紧跟在他后面,轻问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叙叙吧!” 安静,有时候也是秘密的代名词。 苏勖略一犹豫,带我转过萧萧竹林,将我引入一间极大的书房。 我叫白玛、顿珠等在外守着,紧随苏勖踏入书房。 苏勖微笑道:“书儿,有急事?” 我淡然笑道:“不是急事。大事而已!” 我将纥干承基和齐王李佑的密信交给了苏勖。 苏勖疑惑地打开一封,不过看了两行,立刻脸色大变,眼睛里星芒闪亮,说不出的光彩,竟与初遇那夜他的动人眼神有异曲同工之妙。政治与爱情,在他看来只怕还是前者更动人一些呢。 苏勖看了两封,吐了口气,走到墙边,推转过一道书架,露出一道暗门来,轻声道:“进来谈!” 苏家几代从政,我也料他家必有秘室,也不讶异,径随了他进去。 里面陈设很简单,只几张案几,几张坐垫,方便议事而已。暗门对面的有窗棂,却给密密藤罗缠绕,只有些微的光线透进来,勉强视物而已;而从外向内看,这幽隐密林深处的小窗,大概是很难发现得了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苏勖声音颤抖,连点烛的手也在颤抖着,只有如星的眸子更加闪亮,有种珍珠的异彩动人。 “从哪里来,很重要么?”我怅然道:“只要于你有用,于我有用,也就够了。” “这封信,对齐王很不利,不过与太子却关系不大。而现在我们最主要的目标,只怕不是齐王吧。”苏勖缓缓道。 我笑道:“苏勖,你不是傻子,我也不是。现在皇上因为清遥的事,对魏王也起了疑心,要想皇上消除魏王的疑心,最简单不过的方法,就是让皇上知道,清遥的军械,不是为魏王准备的。” 苏勖缓缓点头,含着笑意道:“我们早就知道齐王对皇上和皇上派给他的太史权万纪十分不满了,只是一直没有证据而已。这信里居然请纥干承基出手暗杀太史之意!哈哈,如果利用得好,齐王不但会杀权万纪,甚至连起军造反也是大有可能了。” 我接口道:“纥干承基作为太子心腹,和齐王一直有牵扯,齐王造反,太子也干净不了!” 苏勖不屑道:“太子本来就不干净!李元昌、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这些人早就结成朋党,暗中招兵买马,贿赂朝臣,远非一日!只不过自称心死后,太子谨慎了许多,一时抓不着他把柄而已!” 我同样不屑冷笑:“全心参与政事之人,权欲熏心之人,有几个是干净的?你干净不了,我也干净不了!我们所做的大事,无非是为满足我们个人私欲而已,谁也不用嘲笑谁!” 苏勖一窒,敛去笑容,走到窗口,远远望着藤罗盘绕下的一星蓝天,叹道:“你早就讨厌我了,是不是?” 我回忆起月下那恍惚如轻梦的心动,感慨道:“人生不若初相见!” 第71章 苏勖重复了一遍:“人生不若初相见?哈哈,倒也是。那时我多少还有些算是性情中人吧,你更完全是个世外仙子。一转眼,我们都俗了。” 我咬着唇,道:“是,都俗了。我们都是俗人。”我曾幻想在佛前逃避一切,终究还是被俗事把两年多的清修冲得一溃到底。堕落就堕落吧,至少我要把最肮脏的人除去。 苏勖研判似的看着我,道:“我是独子,我身负着家族的使命,不得不俗。而书儿,其实你可以保持你的清洁的。夺嫡之争这样的浊流,你不该参与啊。” 我冷笑着呻吟:“我?我怎么干净?我早不是当初那个月下的纯洁少女,而清遥,现在正为我身陷囹圄,如果我在家坐着,你能帮我救出他来?” 苏勖迟疑,没有回答,却提起了另外的问题:“清遥虽是性情温软,却自幼读那圣贤之书,一定轻易不肯攀污于人。如若他不肯改口陷害齐王,却又如何是好?” 我叹道:“你也是读圣贤书的,怎么会想起逼反齐王这样计策的?不过看各人心志里是什么最重而已!” 苏勖苦笑:“在你心里,清遥自是最重,所以你肯为他踏到这团浊流里来;清遥卷入此事,亦是因为你被害,可见你在他心头亦是最重。” 我挑起眉,扬脸道:“你不是说,可以安排我见清遥一面么?你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做到。” 苏勖即刻道:“你想什么时候去?” “明天,明天是除夕,监狱里的看守会很松,人也会很少,我正好在除夕那天陪陪清遥。”我早就盘算好了。 “没问题,我呆会去找太子,晚上便可将刑部大牢的通行令牌和刑部的手谕送到了你的手上。”果然是政客。感情只能让他犹豫了一下,却迟迟不付诸行动;而涉及集团利益,行动却是雷厉风行。 我盯着墙角黯淡的烛火,一滴滴掉落烛泪,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信交到皇上手里? 第二十四章令牌 “自然越快越好。” “过了正月吧。”我笃定地跟苏勖讲道:“正月之后,太子会失去一个最有力的臂助,也会是皇上最无心朝政的时候,这时把太子扯入混水,效果最好。”> 苏勖似信非信,眸子里闪着近乎蓝色的凌厉光芒:“臂助?是谁?” 我横了横心,决定孤掷一注,说道:“司空,号文贞!” 苏勖惊讶又纳闷得无以复加,失声道:“朝里哪有司空大人号文贞的?” 我微笑道:“你再等一等,就知道了。” 如果历史会如我所知的发展,贞观十七年正月,最为唐太宗李世民倚重,同时嫡长子最坚决的拥护者魏征病世,太宗为之辍朝五日,追封司空,谥号文贞。 当今日我所说的话成为现实,苏勖必会对我预见力信心百倍,到时叫他别再跟着注定失败的魏王,或者为我所用,只怕并不是难事。 政客的眼里,原本只是利益,没有感情。就像我现在看着苏勖的眼神。 我继续说着,“这几封信,我不方便自己收着,所以才先放在你们这里,我倒希望你们能留着对付太子时用。至于齐王,给太史本就逼得极是不满,京城再有人诬陷于他,必会立起反心。怎样把他的反心变成行动,就要看太子和苏公子的手段了。” 我说最后一句话时,明显有着讥讽之意,而苏勖这般聪明的人,居然已经听不出来,只是专注地点头思考着,然后说道:“书儿,等魏王登了基,你也到宫中,做个为他出谋画策的女官吧。魏王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了数声,忽然心里轻松了一些。 因为我参与政事不是为了当官。也许因此我就不能算是女政客了吧! 苏勖给我笑得发窘,道:“当然,可能你更喜欢自由自在吧。实话说,我实在怀疑你当初装疯到底是不是有别的目的?我绝对不相信,以你的聪慧会斗不过想害你的姐姐。”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也没必要回答了。不过是利益交易而已。一个与感情无关的人,何必和他说许多? 我将领口的裘衣紧了一紧,道:“今天晚上,我就在梅园等你的令牌和手谕了。” 苏勖怔了怔,道:“你要走了?” 我微笑道:“还有什么事么?” 苏勖这时才显出一些失落和恍惚来,道:“没什么。我突然觉得,清遥为你付出那么多,完全值得。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聪明果断的奇女子。” 我意味深长一笑,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若对南昌公主给予了对等的感情,我相信你也能得到对等的回报。有些感情,原本该与政治无关的。” 提起南昌公主,苏勖窒了一窒,唇边抿过一道微涩的弧线,道:“是么?我会对她好的。” 我点点头,道:“其实魏王不能保你一世功名富贵,南昌公主也不能保你一世平安,有些东西,并不是刻意想要把握,便能把握得住的。” 我缓缓走了出去,背上的眼神不再火辣辣,却充满了揣夺和猜测。 两年多前,他那曾经很有棱角闪着光华的感情,已经如黑夜中的迅捷流星,倏地滑过,再不见痕迹。 回至家中,身子阵阵发倦,遂吃了药,小睡了一会儿,才起身一边和桃夭白玛等说笑,一边等着苏勖的东西。 果然,才入夜,便有人禀,说门外有人要面见容三小姐。 我忙叫请入书房相见。 来者也戴了斗笠,连将手谕和令牌交付给我时也不曾脱下斗笠。 我见那令牌纯是乌木所制,连花纹文字也是寻常,看来十分普通,道:“这个,就是探监的令牌?” 来人道:“是,姑娘只要找到当值守的官员,告诉他你要见东方清遥,自然有人引了你去。” 窗外咯吱一声,似是梅花枝断的声音。 来人立刻冲了出去,然后传来了容画儿的惨叫。 这叫声不要紧,还不得把园子上下都给惊动! 我忙喝道:“你闭口!” 然后对来人道:“这里没你的事了,立刻离开!” 那人见容画儿穿戴不俗,也知不是下人,忙行了礼,匆匆跑了出去。 容画儿捏了捏被那人抓痛的肩膀,向我伸出手来,道:“拿来!” 我又气又好笑,道:“你要什么?” 容画儿怒道:“你拿到了探监的令牌!可你根本不能算我夫君的亲人,这个令牌,自然应该由我去使用。” 这时已有许多下人围了上来,我恼火道:“我没有什么你要的令牌,你若要想探监,自己去想法子好了。” 我甩开容画儿,匆忙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不想容书儿居然不依不饶,紧跟进来。欲待让人将她拦在门外,又怕她闹得人人皆知,只得由她进来,横竖我屋子里的白玛、剪碧、桃夭,俱可算是心腹,屋外又有顿珠等人守着,闲杂人近不了屋子,不怕她闹去。 “不是探监令牌,刚才那人给你的是什么?”容画儿居然要到我身上来扯。 我一面冲剪碧使个眼色,叫她去找容锦城来,一面挣扎开她,道:“二姐,他给我的是什么,与二姐相关么?便是探监令牌,也是我设法取来有用的,又为何要给你?” 容画儿再没有原来嘻笑闲适的自若风度,低吼道:“我已经三个月没见清遥了!他是我的夫君!我一定要知道他好不好!我一定要见他!” 白玛略听得懂几句,把我拉到身后,道:“那你自去见他,别来吵我们。” 容画儿道:“没有那个令牌,我怎么进去?我已经叫父亲想了三个月的法子,结果就他自己进去见了两次,我一次也没见着!我……我快疯了!” 容画儿抱着头,突然蹲了下去,呜呜痛哭。原先鲜红如玫瑰的唇苍白得如飘零的落瓣,精致的五官,伤痛得几乎扭到了一块儿去。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我走到她身畔,去扶她。 而这时她却抱住了我,失声哭道:“三妹,我知道我平常对不住你,还有我母亲,有时候我们行事实在是太刻薄了。好三妹,你别计较好不好?就看我们姐妹一场份上,把见清遥一面的机会让给我吧!我真快疯了!我想他,想他,想他啊……” 心中酸楚倒流。容画儿也许不是一个真诚的人,甚至不能算一个好人,可她此时的失态,甚至以前的恶毒,不正是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她对清遥的感情吗? 清遥娶她,也有两年了吧。两年,她对清遥感情如斯之深,那清遥对她呢? 哈哈,清遥都已经娶了容画儿,我又何必再去揣夺那许多?红线已断,不过有缘无份而已!有缘无份! 我生生不让泪水流出,轻拍着容画儿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清遥不会有事。我保证,我会救他出来,一定救他出来!” 容画儿拼命摇着头,哭得满眼是泪,如同带雨雪色梨花,疯狂般叫道:“可能吗?可能救出来吗?为了你,他犯的是什么弥天大罪,难道你不知道?我真的好恨你啊,三妹,我好恨你!是你害了他,你害了他!” 我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此时,我倒是希望,容画儿依旧是那个尖酸虚伪的容画儿,鲜红的唇边挂着虚伪的笑,说些言不由衷的刻薄话,那我至少可以还击,可以不理,可以视若无睹。 可现在呢? 一片黑影被烛光映了下来。 一抬头,容锦城已经走过来,扶起容画儿,柔声道:“画儿,别这样,书儿正在想法子救人,你现在闹了,如果害得书儿救人之事泄露出去,那就一点指望也没了。” 第72章 容画儿顿时止了哭泣,站了起来,泪汪汪瞪着我,道:“你真能救清遥?” 我迟疑一下,点头道:“我能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东方清遥。我今天去探监,就是为了救他 第二十五章昔情 我忽然有些窒息。这话,是从向来嚣张的容画儿口中说出的吗?而且说得这么真诚无悔? 容画儿恐我不相信,又提高声音道:“父亲在这里呢,我不说谎!我绝对说到做到!”> 我无力地点头,道:“是,是,我相信你,二姐。” 发誓不再流泪,可鼻中又酸涩起来。我咽下胸口氤氲上来的气团,艰难而同样坚决地说道:“而且,二姐放心,妹妹我不会和你争清遥。” 容画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不解看我。 我继续解释:“因为,我不会去抢别人的丈夫,尤其是我姐姐的丈夫。只要你们好好的活着,开心地活着,对剪碧和她的孩子好些,便算不枉我辛苦一场了。” 容画儿瞪着我,我并不回避她的眼光,澄澈安静与她对视着,让她直视入我的眼,我的心,我的情。确定我不是骗她之后,容画儿向后退了一步,竟冲了我连磕三个头网,我忙不迭将她拉起。 容画儿道:“这三个头,是为我们母女以前对不住你的地方磕头。如果清遥救出来,我不但再磕你三个头,还帮你刻上长生牌位天天烧香!” 我无语,但心中的伤痛却越来越甚。 容锦城叹道:“画儿,既是手足姐妹,何必计较这许多?但要以后好好相处,一家和睦,也就是了。也不早了,来,送二小姐回屋去休息。” 他亲自扶了容画儿出去,又回来看我,轻轻拍我的肩。 我竭力在僵直的脸上挤出丝笑容来,冲着父亲道:“今天忙了一天,真有些倦了,我先睡了。” 倦是真的,睡却未必想睡。下午睡过颇长时间,哪里还睡得着? 只听了一夜梅花轻轻落地的飘拂声,间断着一声紧一声的梆子响。 待睡得迷迷糊糊时,天已经亮了。 不想东方清遥看到自己眼圈深深睡眠不足的憔悴样,又迫着自己睡了半天,至近午时才起来洗漱用餐。 待要起程时,只见容画儿脸儿黄黄,也不施妆,默默站在园门口看我。 我走过去,问道:“二姐,站这风口干什么?” 容画儿脸上泛了一丝笑意,道:“你要去看我的夫君了,我送送你。离你近一些,离我的夫君,也就近一些了。“ 我默默拍了拍她的手,带了白玛,转身上车。 满园落梅,如轻绸,如乱蝶,在冬日的微风里扬扬飞过,几瓣吸附在脸上,凉冰冰,有泪的感觉。 行了好久,终于到了刑部,顿珠沿路帮我塞银子,才给带到了刑部大牢的当值官员处。那位官员将令牌和手谕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才叫狱卒带我进去。白玛和顿珠等人却都给拦在了牢外。 我是第一次见识古代的牢,还是刑部的大牢。 感觉跟电视里所见到的差不多,只是更阴森,墙壁斑驳地看不出本色质地。 四处是呻吟,甚至是垂死挣扎般的嚎叫,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腐臭的味道,掺和在一起,形成浓浓的死亡气息,浓雾一样罩在整座幽暗监狱里,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狱卒一路带我向前,一直到最里面的一间单独牢房前停了下来,打开门,目无表情地说:“进去吧!半个时辰后我来放你出来。” 我忙应了,已被狱卒推进门,咣啷一声落了锁。 单独的这间牢房比外面更阴暗,我一眼望去,居然没发现有人,独立于牢中,只觉自己好像也给关进了这座监狱了,一时恐慌,惊惧,死亡,都攫住自己的喉咙,我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冰冷的空气中起了层栗粒样的鸡皮疙瘩。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掉入个陷井,也给关进来了。 这时身后有人轻轻呢喃:“书儿,我又看到你了。哦,我为什么老做这样的梦?梦醒了,连你的衣角都看不见呢。” 我屏住呼吸,慢慢回头。 身后的墙角处,一个微凸的某物,没有生机地躺在干草上,也辨不出颜色来,看来已和那了无生命的干草混成一色。 “清遥?”我轻轻呼唤,声音也如在梦中般的不真实。 当年,那温暖的卧室里,是谁,这样在我耳边呢喃:“书儿,答应我哦,我们永远在一起,在远离朝廷是非的地方,活到老,活到死。” 我们温柔地亲吻,那声音说:“从今之后,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幸福着,快乐着。” 烛影摇红时,那床边并头而倚的两个人,如同永生于天际的两棵树,并着头,等日出,看日落。 我瞪着墙角,眼睛越睁越大,呼吸越来越艰难,心头似有钢刀闪过。 墙角的物什终于动了。 却是不敢相信般的巨大喘息。 那是我的清遥的喘息! 无数次在耳边厮磨相守,无数次如梦低诉,无数次温柔轻笑,醉里梦里,多少次的相逢! 我认得,我认得,我认得啊! “清遥!清遥!清遥!”我失声大叫,和身扑了上去。 “我在做梦,是吗?我在做梦,是吗?”很有力的手腕紧紧拥住我,但触手处,骨瘦如柴! “书儿,我又梦到你了,真好!”男子在我耳边说道,温热带着些异味的口气喷到我的脖颈上,我只觉肝肠节节寸断,痛彻肺腑,软软倒在那个怀抱里,如哑巴般嘶嚎着,却发不出声响。 “清遥,不是梦哦,不是梦!”我竭尽全力喊着,却只是压抑在喉咙下,感觉到声带的颤抖,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和胸前乃至全身的深深起伏,传递着我的伤恸。 东方清遥含糊“唔”了一声,用他枯瘦苍白的手用力揉搓着我的肩,我的背,我的骨骼,头也深深埋到我的乌发中,贪婪地呼吸着。 终于他身体顿了顿,然后颤了一颤,迟疑似的低道:“不是梦么?书儿?我不是做梦,莫不是我已经死了?也好啊,我早想着,如果死了,也许就能和你一块儿了。书儿,我们终于又能在一起了么?” 我们会在一起,到老,到死…… 当初的誓言,风一样刮过,凌迟着我的心,我忘记了么?我忘记了么? 我以为我能忘记,可我怎能忘记! 那并头看着烛影摇红的一双璧人,多少次浮动在暗夜的梦中? 我埋首在东方清遥的怀里,终于哭出了声音,“东方清遥!我是书儿,我没有死!” 东方清遥似被一盆清水倾过,浑身肌肤瞬间冰冷,然后将我从怀中扶起,小心地看我。 我亦抬头看他,泪眼朦胧,泣不成声。 东方清遥黯淡的眸子,慢慢晶亮,泛出秋水潋滟的光泽,却更映出那消瘦的面庞,苍白如雪,连唇边也看不出一丝红润来。 他原本挺拔的身躯,衰弱得已抚不出一块结实的肌肉来,连血脉的跳动都缓慢许多一般。他的怀里,充斥了腐败和血腥的异味,夹杂着很久无法洗澡的酸臭。他一定受过大刑,又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呆了三个月,到底经历了多少痛苦? “你没有死吗?我的书儿?”声音好生缥缈无力。 我哽咽着抚上东方清遥的脸:“清遥,是我不好,我给人救出去了,可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清白的书儿了,所以我灰心,我不想再在长安呆着,跟着李络络去了吐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那么傻啊?那些政事,你以前是从不参与的!” “书儿!”东方清遥恍惚如梦般亦将手抚上我的脸,不可置信地温柔摩娑着,苍白的面容,又泛出了那温润如玉的安静,和说不出的悲伤。 两滴冰冷的泪水,从他迷离的眼中滴落,我抬手慢慢为他拭去,尽力向他展开一个最璀璨的微笑,展示我的健康和美好。 东方清遥从他的脸上抓住我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已经有了温度,而我的手,却是掩不住的冰凉。 “是真的?原来是真的?那么,你是傻子,你真是傻子,我也是,我也是啊!”东方清遥一把又把我拖入怀中,紧紧拥了片刻,忽然又将我推开,苦笑道:“书儿,你,离我远一些。我身上脏得很。” 我拭着泪,微笑道:“我当初是个傻子,更脏,你有嫌弃我么?” 第二十六章引火 东方清遥惨然笑道:“你既知道我不会嫌你,连你是个傻子也不会嫌你,你为什么还装死?那个……那个尸体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你的!你是有意让我以为你死了?” 我无语。我当时只想逃,逃开汉王,逃开清遥,逃开大唐,逃开我自以为的一场梦。如果我早知道我回不去了,我还会逃开吗?> “我对不起你,清遥!”我垂下头,披散的头发掩覆下来,盖住我的面容。 东方清遥伸出手指,抚着我的下颔托起,轻轻说道:“别低下头,让我看着你。能在死前再这么好好看你一回,我也没什么好怨的。” 他望了望遍是灰尘和蛛网的牢顶,叹道:“从被抓进来那一刻,我心里一直都在恨着,恨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帮你报仇。我也好恨你,恨你每次到我梦里来时,都和我站得远远的,每次去拉你时,你就走得远远的,连句话也不和我说。原来你居然还好好活着,活生生站到我面前,我还恨什么呢?” “清遥!”我跪坐在那堆洇着潮气的干草上,用力抿住嘴唇,字字吐出:“我会救你出去。” 第73章 东方清遥摇了摇头,黯然道:“书儿,我一向知道你能干,你甚至可以算是我见过的女人之中最聪明的了。可是,你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吗?” 我的手和他的手,紧紧纠缠牵握在一起,慢慢都有了暖意。我将唇靠向他的耳,低低却坚决地慢慢说:“我能找到这里来,又岂会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但我既然已经决定,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会把你救出去!一定会!” 东方清遥晶莹的目光担忧而焦急,低低吼道:“不要!我是自己走上的这条路,原也怨不得别人。你好容易又回到长安,就该回到你父亲那里去,好好为我活着,不要再为我冒险。不然……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心安!” “你不能死!我的二姐在等着你,剪碧在等着你,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在等着你!”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冲着他低喊。 东方清遥几乎是猝不及防地低下了头,悲哀而失落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起,我不该再娶他人。只是……” “只是你以为我死了,你又不能让东方家绝后,总还是要娶的。”我摇着头,同样的悲哀。这是遥远的唐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清遥这般重情的,只怕已经不我了。我喃喃地落泪道:“我知道的,我没怨你,也早没资格怨你了。” “书儿!”东方清遥痛苦地呻吟道:“你别这样说。岳父不忍我一直颓丧下去,要我娶画儿,我想着她当初虽对你不算好,可毕竟是你姐姐,见到她,也就权当见到你了,所以就娶了。我,我原是该再等你几年。” “可你毕竟已经娶了她们了。”我别过脸,想到容画儿在风中凝泪的面庞,道:“别让她们痛苦。你听我的,我和苏勖正在安排,一定可以把你救出去。” 东方清遥苦笑道:“你居然也和苏勖联手了?别疯了,白白再把自己和容家搭进来。我,虽然也想活着离开这里,可我更想你能好好活下去。至于画儿他们,有岳父和你,想必是不至会吃大苦头吧!” 即使到了现在,他的心里,竟也是只盼我们好好活下去,不肯让我们冒险。清遥哦! “可我要你活下去!”我伏在他身上,感觉他硌人的嶙峋瘦骨,吼道:“你听我的话,就一定能活着出去!” 东方清遥黯淡一笑,道:“人证物证俱在,我本就是有罪,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我还怎么活下去?” 我冷冷一笑,低声道:“别将魏王扯进去,你只说,你是为齐王造的兵器,昝君谟、梁猛虎这些齐王心腹,都曾与你联系过!” 东方清遥挺直脊梁,汗毛都似根根竖起来,道:“你说什么?” 我一字一顿说道:“过了正月十五,你立刻出首,是齐王要谋反!你的兵刃,是齐王逼你铸造的,至于原因,你可以说是齐王抓了我,以我来威逼你为他所用!最近我逃出来了,你才敢出首举报!皇上得知此事,必会找我确认,我也会一口咬定齐王属下贪我美色抓了我!过了元霄节,我也能安排好其他的证据,把这个谎言安排得天衣无缝!” 东方清遥声音冰凉:“你这是诬陷!” “不是诬陷!齐王早有反心,这一两个月就会动手!你提前出首,必立大功,足抵大过!你也可以扯上纥干承基,这人和齐王一直有牵扯,手中有与许多齐王谋反相关的信件,已经落在苏勖手中了!” 我提到纥干承基时,心里又似给针扎了一下,正扎在绵软的心窝某处,顿时冒出鲜红的血来,沥沥滴着。 不计代价,不计牺牲。纥干承基,对不住了。我终究还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坏女人。 东方清遥看着我,双手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肩,似挡不了狱中刺骨的寒气。 我将轻裘披风解下,披到东方清遥身上,柔声道:“你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你会死的。” 提到死字,我眼中又是晶莹一片,而东方清遥凝视着我,眼神渐渐温暖,又有温热的泪花闪动,滑过面颊,然后他张开了双臂,紧紧抱住我,轻轻问着:“书儿,如果我出去了,你还肯再和我在一起吗?” 我们还能在一起么?我又是心头巨痛,努力地在脸上挤出笑意来,温柔道:“那么,就看你以后的表现了!”我答应过容画儿,不会去争她的丈夫,但我此时必须给予东方清遥最大的希望。 门外传来闷闷的脚步声,一声声踩在心头般沉重,接着传来了锁链碰击的金属声。 时间过得好快,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可我与清遥紧扣着彼此的手,感觉着对方的温暖,四目俱是不忍和伤痛,哪里舍得分开? “出来,这里是大牢重地,不能再呆了!”狱卒低声向内叫着。 我慢慢张开自己的五指,从清遥手中滑脱。当我站起身缓缓步向牢门时,心头似有万千蚂蚁咬过,疼,痒,痛,伴着中毒般的晕眩。 “书儿!”东方清遥忽又唤道。 我忙顿住身形,对上阴暗中闪着光芒的如水眸子。 “你,要活下去!”东方清遥盯着我许久,只说了这几个字。他的意思好生明了,不管能不能救到他,我先要保我自己,不能白白搭上自己的小命。 我唇角扬起一道似是笑容的弧线,还他同样的字眼:“你,也要活下去。” 狱卒又在催:“快出来,我要锁门了!” 我踏出狱门,看着巨锁利索地啪嗒一声落下,握紧了拳头,高声向着门内叫道:“如果你死了,那么,我绝不罢手,直到玉石俱焚!” 我无法再看到门内的清遥会是怎样的反应,但我也不再犹疑,一步一步有力地踏向狱外。 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一定要将清遥从这里救出来。 如果不能,那么,我也会报仇,就像清遥为我报仇一样,不惜一切,没有原则,哪怕从万人的鲜血上踏过。 当再见到刑部大牢外的蓝天时,我长长舒了口气,嘴角掠过笑容,竟也是冷的。 白玛、顿珠等四人见我面色不善,各自噤声,只是快快扶了我上车,递过一盏热茶来,白玛又将暖炉塞在我怀中,趁机摸了摸我手上的温度。离开东方清遥之后,我的手指,又已如雪一样寒冷苍白。 车厢中的暖炉一直未灭,熏了那许久,空气中早是十分暖和干燥了;坐垫是十分柔软的兽皮所制,亦是温软舒适。可我的心头,却还是全然的一片冰凉。哭过之后的酸涩粘在眼皮上,十分沉重疲倦。不是说从此后不哭了么?不是以为,自己终究能放下清遥么?可一见清遥,却为什么还这般伤痛难忍! 白玛亦看出我曾哭过,拿了热布巾来给我擦脸。 我不想回家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用布巾将眼睛好生捂了一会儿,又重洗了脸,找些粉来轻轻扑了,才觉自己略精神些,遂闭上眼睛,静静靠在靠背上养神。 马车一路行着,有节奏地晃悠着,我将手炉捧在胸口,默默感觉并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力。 “吁!”马车突然一跳,传来车夫紧急喝止的勒马车。 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马车之畔嘎然而止,伴着奔马吃痛时的嘶叫。 “什么人?”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在窗外飘过,顿珠已奔到前方大声呼喝。他们三人,必是发觉有些异常,急急从马车后赶上前来。 能有什么事呢?我倦得不想抬头。以顿珠他们的身手,有不长眼的挡路,轻易就能给打发掉。 “容书儿在这车里面?”熟悉,却带着异常陌生的杀气和凛冽,寒风般吹过车厢。 我猛地挺直了腰背。 “纥干公子?你有何贵干?”顿珠认出来人,惊异警戒地叫着。 “丁”的一声,似是长剑出鞘的声音,然后天地之间,满是肃杀之意,这危险可怕的气息,让车中的白玛都打了个寒噤,一言不发拔出腰刀冲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爱恨间 纥干承基既然出剑,摆明了要对我不利,我四名吐蕃侍卫哪肯容得他们伤我?但闻兵刃声响,丁丁不绝,而已有仁次的痛叫刺破我的耳膜! 纥干承基,大唐最有名的剑客,谁可匹敌?> 我猛地冲了出去,喝道:“住手!” 此时,白玛已惊叫一声,被纥干承基一脚踢飞,正撞在车轴之上,又摔了下来,痛得面色青白,几乎爬不起来。 我还未及去扶,寒光一闪,冰凉的长剑,已经直直刺到我的胸前。 肩上流血无法持刀的仁次,正以吐蕃身法和身扑来的顿珠和贡布,都顿下身形,惊呆般看住我们。 纥干承基紧握着宝剑,愤怒中含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冷冷问道:“是你派人监视我?” 我暗自长叹。已经吩咐了顿珠,只叫人暗中监视即可,却还是叫他发现,一定还是在他发现密信被盗之后发现的,所以才会如此怒不可遏。 “没有。”我垂下眼睑,道:“我只想救人,派人监视你做什么?” “因为你心虚!”纥干承基唇角掠起的笑意好生嘲讽,但这次不似是嘲讽敌人,更似是嘲讽他自己,嘲讽他自己有眼无珠,几番救回一条美女蛇。 “我心虚什么呢?”我淡然地笑。他与齐王暗通款曲,本就见不得光,又怎可明言? 纥干承基一咬牙,坚铁一样的手腕,已一把捏住我的手,反扭到背后,喝道:“跟我走!我有话问你!” 我疼得冒出冷汗来,却忍着没哼,只淡淡冲着顿珠等道:“你们先回去,告诉父亲,我有事耽搁了,留在朋友家,呆会就回来。 第74章 白玛先别回去,找地儿住下,就说是留在我身边服侍我好了,免得父亲担心。” 顿珠等面面相觑。 纥干承基嘲讽地瞪着我,道:“你就这么有把握,我呆会儿会放你回去?” 我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蹙眉,轻轻叹道:“你弄疼我的手了,承基。” 纥干承基愣了一愣,已将扭住我的手松了开来。 我揉着被捏疼的手腕,嫣然一笑,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纥干承基眼中闪过难言的复杂情绪,神情却又像透了那受了委屈的邻家男孩,恨恨道:“先到我的马上去。” 我向顿珠等示意了一个不用担心的眼色,慢慢跨上纥干承基的马。 顿珠等初时极担心,但纥干承基与我之间的纠缠不清他们都略有知晓,此时纥干承基的情绪变化又落在他们眼中,便也略松了一口气。 纥干承基回身瞪了顿珠等一眼,也跃了上来,坐在我的身后,驾马便行。 白玛在后喊道:“纥干公子,慢些骑,小姐没穿披风,会冷的!” 纥干承基在我耳后咒骂:“该死,以为我把你请去喝茶游玩么?” 我没说话,但从暖烘烘的车厢里一下子来到冷风扑面的快马之上,说不冷也是假的。眼看着马匹出了城,夕阳已渐渐沉了下去,换了漫天的晚霞幻紫流金,连空气都开始阴冷,马上的呼呼寒风,更是凛冽如刮骨钢刀了。 我的身子开始颤抖。 起初纥干承基并不理会,只将我身子向后拉了一拉,更暖和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脯之上。后来见我颤抖得更厉害,终于将马匹放慢了下来。又将自己的大氅卸下,裹在我身上,口中兀自恶狠狠道:“呆会和你算帐。” 他的目的地终于也到了,却也很熟悉,正是初次遇到汉王的那个太子别院。 我忍住格格的牙响,道:“带我来这里做甚?莫非汉王在这里,你打算把我送给他邀功?” 纥干承基瞪着我,“今天是除夕,他和太子,绝对不会来。我只想找个安静地方问你事!” 纥干承基显然也不愿惊动别人,用钥匙开了侧门,悄悄把马牵了进去,带我来到一间小小的厢房之中。 厢房里陈设很是简单,不过是寻常可见的雕花大床,花梨木的案几,几件箱柜。床头的衣架上,挂着男子衣衫,却是纥干承基穿过的,看来这是他在这座别院的卧室。 厢房里比外面要暖和许多,但我裹着纥干承基的大氅,席地坐在案边,还只是瑟瑟发抖。 纥干承基紧闭了门,点了烛,又将暖炉生上,眼看银炭吐出红红的火苗,才移到我身边,问道:“暖和些了没?” 我点头微笑道:“好多了。” 纥干承基“嗯”了一声,道:“好,那你就把从我那里拿走的东西还给我吧。那个不好玩,不是你们女人可以动的。” 我抿着唇不答话,只将雪白的手凑到暖炉前烘着,活动着清瘦小巧的十指。青白的指甲修得尖尖亮亮,在火光中闪着玉样的光泽。 纥干承基冷冷看了片刻我跳跃的手指,漆黑安静的眼眸渐渐烦燥,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把我的手抓住,道:“别老晃你的手,把我晃得眼晕。” 我柔声一笑,道:“那你别看好了。” 纥干承基黑眸尖锐起来,寒声道:“容书儿,你是不是认定,我喜欢你,所以绝不会伤你?我劝你收敛一点,快把我的东西还我,不然……不然你休想走出这房间一步!” 也许是我看他发火的次数太多了,也许我的内心深处,对这个忧郁和暴燥的少年,内心深处始终有着一份莫名的信任,更也许,我盼着他能发一通火,为我即将对他犯下的罪过找到更多的借口,所以我对于他的愤怒并不以为意。我安谧而挑衅地看着他,淡然地笑着:“我拿了你什么东西?容家虽然不是甚么官宦之家,但只要是我要的东西,除非是天上的星星,我父亲都有本事弄来给我呢。不知道你藏了什么好宝贝,值得我拿的?” “你不用抵赖了!”纥干承基立起身来,在房间里飞快来回踱着,道:“除了你,我没领过第二个人到我那破屋子里去过!也只有你,曾长期在我那屋子里呆过,能发现到我的秘密!何况,自从那些……那些信件丢失后,我身后多出来的几双鬼鬼祟祟的眼睛,正是你容家的人!别告诉我此事与你无关!” “哦?”我叹了口气,慢慢立起身来,道:“原来是那些信。没错,是我拿的。” 纥干承基几乎跳了起来,冲到我面前,一把搭在我的肩上,捏住我的胳膊,铁钳一样的臂力,顿时把我疼得脸色苍白,轻哼一声,额角已冒出细密的汗珠。 纥干承基眼底分明又有不忍闪过,他别开脸,手上略略放松,道:“信件现在在哪里?” 我垂下头,绽开一个凄凉的笑容,道:“在它该在的地方。” “哪里?”纥干承基眯起眼,黑瞳里迸射的火花,灼得我脸上阵阵疼痛,连心头都牵扯得痛了起来。 “魏王府!”我咬着唇,慢慢闭上眼睛。长而微卷的睫毛,浓重如蝶翅一般,覆住我的眼睑。 紧捏我的铁腕猛地将我一个甩推,巨大的力道袭来,我再也立足不住,连连向后踉跄,额边猛撞到雕花大床的床柱之上,只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阵的晕眩。温热的液体,已经从右边额角挂了下来。 我伸手一摸,纤白的五指,一片鲜红淋漓。长长的乌发,正好从眼角垂下,也粘上了腥咸的血。我淡淡苦笑,却遏不住眼中越来越汹涌的泪,不知是委屈,还是轻松。 纥干承基,我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如果让我受伤能让你好过些,那么,你爱打便打,爱伤便伤吧,我愿意赎罪,只要你留我一条命,让我去救回清遥! 我不知道一个美丽的女子,额角流着鲜血,滑下凄凉而苍白的面颊,又用绝望和疲倦交织,伤痛和希望纠缠的蕴泪黑眸紧盯着人时,会是怎样的一副惊心动魄。但纥干承基眼中的震怒,却随着我的鲜血流下而瞬间流逝。 仿佛那流下的不是鲜血,而是数九寒冬的一盆雪水,倾头泼过,霎那将火头扑灭,只剩了些落魄的余烬,悲哀地闪着数点火星。 纥干承基乌黑的眉皱得极紧,连年轻的面庞,都扭曲成一种说不出的憔悴和悲伤。他突然冲到一边,飞快取来布巾和药水,坐在床边来为我清洁伤口,他一边擦拭着血迹,一边咒骂道:“从来没看到过你这么娇气又蠢笨的女人!不过轻轻推了一下,也能伤成这样!你难道不会避上一避吗?” 我一句话不说,只是淡淡地微笑,眼里却是一片模糊,朦胧的泪光,在睫毛上凝了一大片,却不想在他眼前掉下来。 很清凉的粉末被敷在伤处。我身体抖动了一下,纥干承基迟疑地问我:“疼吗?” 见我依旧不答,才继续用一段白绫将额上伤口包住。 一时包扎停当,纥干承基疲乏似的坐倒在床沿,用两只手抱住头,深深埋了下去,好久都不说话,只是胸口起伏得厉害。 第二十八章除夕夜 “给我一个理由吧!”不知过了多久,似乎炉子里的炭已经烧光了,屋子开始变冷时,纥干承基瞥着我的苍白面容,终于又开了口,努力用平淡的口吻压抑着烦恨不安,无奈地说道:“给我一个你害我的理由。因为我曾经与你和清遥作过对?因为我是太子的人?还是因为我和汉王有交往?你说,你说出来!只要你,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我就放你走!” 我眼里蕴的泪,已经慢慢风干,似倒缩了回去,继续在心头哽着。抬眼看着那双急切而悲哀的深深黑眸,我蠕动了好几次唇,终于慢慢吐出了字:“我想救清遥!”> 纥干承基眸子里波澜翻涌,但他还极力克制着,从喉咙着逼出字来:“你救清遥,又与我何干?” “你自己也说了,你是太子的人,你和汉王有交往!害清遥的人,都该死!”我扬着脸,咬牙切齿道:“我不会放过任何扳倒太子和汉王的机会!” “你、要、救、清、遥!”纥干承基冷笑,再压不住眼中如火一般的愤怒和疼痛,那疼痛,居然透过他的眼睛,一直穿到我的心中,让我心中也禁不住地疼痛,绞得我分不清我是为清遥伤心,还是为眼前这个男子愧痛。 “你要救清遥,那我呢?”纥干承基对我吼叫着,“嗷……”地发出一声痛吼,一拳狠狠向我头上砸来。 我惊叫一声,抱着头向后倾去,只闻“砰”的一声,那一拳却只砸在我身畔的棉被之上。失去重心的纥干承基也倾下身子,保持着一拳落在被子上的姿势,将我压在身下,那对无可言喻的痛苦眸子,不加掩饰地出现在我眼前,与我的眼睛尚不足半尺。 “那我呢?”那痛苦的眸,痛楚得在黑出泛出红来,似要滴出血来。 我听得到他不规则的心跳,听得到他受尽冷落的委屈,听得到带着哽咽的喘息。我沙哑地哽咽:“对不起,承基!” “在你的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你说,我就和你的兄弟一般,可你,你会想着怎样把自己的兄弟置于死地吗?”纥干承基冷笑着,却说不出的苦楚。 “对不起!”我珠泪盈盈,摇头道:“我知道我对你不公,是我错了!” “不公!那你该如何还我公道?”纥干承基一把将我手握住,按到锦被之上,忽然呻吟一声,身子已压了下来,他微薄的唇,堵在了我的唇上,冰冰凉凉,带了雪花的寒意。 第75章 我打了个寒噤,挣扎着用力将他向外推去。 但纥干承基手如铁箍,箍得我好紧,好紧,憋得我透不过气来。唇那么霸道决然地与我相触,沉重的呼吸扑到我的面庞,舌已侵入我口中,与我的相缠相绕,我感觉到他那舌尖充盈的爱恨交加,和他那叫我惊惧的激昂情绪。 “承基,你,呜……你不能这样……”我挣扎着,努力别脸躲闪着他的袭击,双手胡乱拍打着他的胸腹,纥干承基恍若未觉,一边亲吻我的唇,我的额,我的面颊和脖子,一边抚摸我的身体。 “放开我!”我大叫,却挣挫不起,身体在他温柔有力的抚摸下开始颤抖滚烫,不由又惊又怕,泪水已忍不住涌了上来。纥干承基,你真舍得这样伤害我么?我难道看错了?我一直以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护我惜我怜我疼我,绝不会伤害我。我是太信自己还是还太信你? “你恨我么?你一直把我当成汉王一流的人么?那么你就恨我到底吧!”纥干承基似知道我在想着什么,微微放松了他的唇,却依旧紧紧按住我身体,面颊直直与我相对,黑眸子深沉如井,却不难看到井底的爱恨翻涌。 汉王!我似又看到了那日汉王魔鬼般扑向我的情形,一时头痛欲裂,很想吐出来。 纥干承基只深深冷冷地看我,腾出一只手来解开我的衣带,微带凉意的手指穿过衣衫滑到我胸前,激得我浑身僵直,肌肤耸起无数的栗粒。 “不要,承基!”我含糊呜咽着。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我给予他的,除了无望的爱情,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那种无止境的伤害,让他在爱恨间升腾地起熊熊怒火,根本不想再控制他年轻的欲望。是我错在先,是我先要将他置于死地,我也许没资格去拒绝他,可是,即便纥干承基比汉王温柔了不知多少倍,我也不想再一次被人霸王硬上弓!那种撕心裂肺的惨痛,在我心头梦中萦绕了那么多年,依旧鲜血淋漓,似乎永远挥之不去。 肌肤相触时,我仿又看到汉王那肥硕炫白的躯体,面目狰狞地向我压来。纥干承基那渐渐温暖的抚摸亦不能带给我丝毫快感,只有深重更深重的恐怖一波波袭来。我努力伸出手去够一切可以让我护住自己的东西,忽指尖触着冰凉的物事,忙一把握住,“丁”地一声抽出,正是纥干承基仿若秋水的宝剑。 纥干承基感觉到自己佩剑的冰冷之气,有些心悸地放开我,轻退了一步,冷眼看我,讥笑道:“你,想杀我么?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我告诉你,就是十个二十个容书儿也伤不了我一根汗毛!” 我持剑戒备的姿势显然激怒了他,他的黑眸好生深幽,愤怒中带了说不出的隐痛和伤恨,无视了我的宝剑,又逼上前来。 我挥起宝剑,并不指向纥干承基,却挥向我自己的脖颈! 纥干承基,你忍心逼我至死么?你忍心么? 我打赌,你不忍心! 宝剑一松,我的手已被纥干承基轻巧挟住,狠狠裹住,宝剑已悄然回到他的手中。 “容书儿!你,是我见到的最心狠的女人!”纥干承基已冷静下来,慢慢向后退着,直到腰间抵到桌沿,方才顿住,惨然地一笑,面色居然比我还苍白。 我心头那汉王那虚幻的魔影消失了,我只见到了那个伤透心的少年,那个被我激得怒气冲冲失去理智的痴情剑客,敛了剑,垂了头,黑漆漆的发丝无力垂落额间,透出种叫人心疼的黯然,方才焚焚如烈的欲望已杳然无踪。 我立起身来,胡乱掩着自己的衣衫,道“是,我是天下最狠心的女人,你可以恨我,可以打我,可以杀我,我不会怨你。我知道是我亏欠你太多了,我愿意补偿!可是,求你给我时间,不要逼我!” “亏欠?”纥干承基哑着嗓子努力发出哈哈的笑声,却哽在喉间,涩然道:“你并没有亏欠我。你亏欠最多的人,是你自己。你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狠心。容书儿,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惘然道:“我,我又怎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救清遥,我想报仇,目标单一而明确,够我好好为之奋斗一番了。 纥干承基只是用他突突闪动着火焰的眸盯着我,冷冷而笑:“你知道,你知道自己想救人,想报仇。可救人之后呢?报仇之后呢?” 之后,之后怎么了?如果我成功了,清遥就会给救出来,继续活着。我如果还有命在,就应该继续活着,活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忽然无限萧索。生存居然变成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想来的确是可怕。不知道这个看来冷漠无情的剑客,怎会想得如此深远? 可我,早已失去了简单快乐生活下去的欲望,何必想得太多? 我咬着牙,轻轻而笑:“报仇之后,我就快乐了!” “快乐?”纥干承基唇边抿出冰冷的笑纹,一字一字道:“好,我且放过你,希望你,能等到你的快乐!” 他的手一指屋外,寒声道:“屋外有马,你自己离去吧。从此,从此你不欠我,我也绝不欠你。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终究再不会牵扯到一处!” 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终究再不会牵扯到一处!这是决绝的分别么? 心里仿佛被砍了一刀,辣生生的裂疼。有泪水瞬间不听控制往上涌,狠命咽着,却终于咽不下去,一滴,两滴,落在地面上,溅着悲伤的花朵儿。 他已背过身去,拿了根小木棍拨着暖炉的火儿,然后立起,背影对着我,好生的僵直,而声音亦越发得冷而无情了:“还不走么?等我后悔了,你可走不了了!” 我无声拭去泪水,猛地拉开了房门。扑面的寒气夹着冰冷的朔风呼在直贯胸臆,吹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却又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我不但心狠,而且是个坏女人。我本不该得到幸福,只活该属于这冰冷的冬天。 回头将门尽量轻盈地关起时,只听到轻微的“格”地一声,纥干承基的肩背微向耸动,似在无助而凄凉地颤抖。有物从他的手中掉下,闭上门的一瞬间,我看到是那段拨火的棒儿,已折作两半,掉在地上。 仿佛是谁的心突然掉下,摔作了两瓣,泠泠流出血来,鲜红,冒着温热的烟气。 突然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爬上马往梅园赶时,我已经感觉不出周遭的寒冷,只是伏在马背上颤抖着,不停地颤抖着。 满天星斗闪烁,竟也像无数的眼睛,流泪的眼,讥笑的眼,伤心的眼,流泪的眼,似清遥,似承基,似苏勖,似容画儿,细看却再辨不出究竟是属于谁的。 莫非,我们都是伤心人? 富贵人家正燃放着爆竹,一声接一声,有谁家欢乐的笑语不时飘来,清脆而喜悦,却离我极遥远,听来竟像是远不可及的一个梦境。 第二十九章过年 纥干承基,这个少年,我不是一直不曾看入眼中的么?可今夜,他的每一句言辞,竟能如钢针一样扎过我的心。 我到底万分对不住他。历史上的纥干承基,入狱并非是因为东方清遥的诬告,我却轻轻改动着历史,会不会直接导致纥干承基的灭顶之灾?> 东方清遥,正经历着劫难,运数未知。 纥干承基,正面临着劫难,前途难卜。 俱是我一手造成。 我的心又在滴血一般,似乎他们哪个出事,都可以叫我痛不欲生,都是我的错。 但我的路还要走下去的,是不是? 我骑在马背上,凄婉地笑着,漆黑的长发在深夜的北风里飞扬,状如疯子。 我不知道我这样衣冠不整面色青白回到梅园会有何后果,也想不起来要去担忧这些事。我牙齿格格的抖,身子早就麻木了,连握着缰绳的手,也僵得伸展不了,失去了知觉。 也亏得这时家家都在吃着团圆饭,路上不见半个行人。 也亏得我有顿珠他们。 我才到通往梅园的那条路,就见顿珠和白玛站在路口等着。 我迟疑得勒不住马,还是顿珠帮我拉到了一边。 “小姐,小姐!”白玛半扶半抱,将我搀下马来,惊惶地看着我的面孔和我受伤的额,叫道:“你怎么了?你的额受伤了?那个,那个纥干公子欺负你了?” 我疲倦地摇头,身子沉重得几乎站不起来。轻轻靠在白玛身上,我喃喃道:“他没欺负我,是我,是我太欺负他了。” 白玛见我神智有些昏乱,忙扶着我,帮我打理了一下,抹一点脂粉,看起来好精神些。额角的伤口已经凝结,白玛又将一条抹额扣在额角伤处,放下流海,掩了那伤处,不细看,也便看不出了。只是眉宇间的萎靡和忧伤,已是驱之不去,却也无可奈何了。 容锦城见我深夜未归,正在不安,连年夜饭都不曾好生吃得。直到听说我回来了,方才欢喜来接着。 我微笑道:“父亲,我遇到前儿在宫中认识的恋花姑娘,在她家叙了一回旧,因此晚了。” 容锦城见我无恙,遂放下心来,只道了一声道:“罢了,你一向主意大。只是今儿除夕,无论如何也当早点回家才是。” 这时容画儿已经进来,眼光好生仓皇,有些幽幽问道:“三妹妹,清遥,他怎样了?” 我勉强笑道:“还好,只是瘦了一些,若出来了,得好生休养些日子。” 容画儿低了头,自语道:“只是瘦了一些?那个地方,岂是他该呆的?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吧?” 我轻轻噫叹:“你放心,我已经有了主意了,一两个月间,必定有好消息。” 第76章 容画儿眼中溢出光芒来:“妹妹真的有把握?” 把握?不知为何,总是眼前总是灼着纥干承基含恨的目光,道是无情,却有波澜汹涌。我扶住自己的头,忍住如炸开般的疼痛,微笑道:“有把握。我有把握一定救出清遥,不论任何代价!” “不论任何代价!”我喃喃地把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嘴角掠开笑意,冰冷如割。代价已经开始付出,伤害着别人,也伤害着自己。 但所有的伤害,都不会白白忍受。至少我要救出清遥,至少我还要为自己复仇。 容锦城一手挽住我,一手挽住容画儿,爽朗一笑,道:“罢了,今天可是除夕,明天就过年啦,大家须得开开心心地过,才有一年的好兆头。谁也不许提扫兴事,万事过了元霄节再说!” 是啊,过年了。回房勉强睡了半夜不眠的觉,就听得睻闹的笑声,和着清亮的日光,透窗而入。 虽是身子倦困疲乏,头亦沉重,却不敢在这样的日子睡懒觉,忙叫白玛匆匆为我梳洗了,起身看时,对联早就贴在门上,红艳艳地映着亮闪闪的阳光,和满园的梅花qi书-奇书-齐书,很是喜气;另外有刻着神荼、郁垒这两个门神的桃符分别镇守在大门的两侧,却显得有些黯淡。 那厢桃夭已经在叫唤:“三小姐,快来吃饺子啦!” 其实不只饺子,各色果子点心极是丰富。各色的汤圆便有八碟,有江米面的,有粘高梁面的,有黄米面,馅则有桂花白糖的,山渣白糖的,什锦的,豆沙的,枣泥的,一个个团团圆圆的堆在盘里。另有春饼、年糕,配了八宝米粥,满满放了一桌子。 我自昨日起便不曾好好吃过,早已饿乏之极,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和二夫人、三夫人见了礼,慢慢吃着水饺。 唐时的水饺,却和现代的水饺式样没什么差别,吃来也差不多,倒叫我回忆起母亲的手艺来,可惜我是再也吃不着她亲手做的饭菜了。 看着自己苍白瘦弱得露出淡淡青筋的手,我狠一狠心,什么也不想,一口一口,努力吃着水饺,夹着春饼和汤圆。 门外,爆竹声正响着,却远不如现代的鞭炮那般热闹。堆在柴火来,将断好的竹子放进火内燃烧,由于竹内空气受热膨胀,便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就算是爆竹了。这便是爆竹的由来,汉代就开始用来避邪驱鬼,祈盼来年吉祥幸福的。 可我与吉祥幸福之间的距离,是不是也已经有了千百年那么远? 吃罢饭,依习俗本该要到本家的长辈前问安的,但此处不是洛阳老家,容氏一族并无至亲长辈在京中需要请安;而访亲拜友是大年初二以后的事,所以初一这天,容家竟与平时一般的安静,只丫环下人们分到了散下的赏钱,又都赏了新衣,个个笑逐颜开,凭添了几分节日的气氛。二夫人吃过早饭,不过说了一会儿话,赏了片刻花,便已离去,自去佛堂修行,竟比我当初隐居时还沉寂三分;三夫人见到我犹自有气,带了侍女早早离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容画儿却不离开,眼巴巴瞧着我,欲想找机会再细问东方清遥情形,却碍着当了众人的面,又是新春的大好日子,不好开口。 我亦是不想提及,能拖便一直拖着。那阴暗的牢房,不成人形的男子,痛入心肺的感情,只在我的心头钝痛,也便够了,何必再去招惹她伤心? 而有些感情和感觉,又岂是能说得分明的! 勉强和容锦城等人聚在一起说笑半天,我却撑不住了,只觉头重脚轻,步履虚浮,看来是着了凉。容锦城瞧着我面色不对劲,也不顾大年初一的忌讳,立刻派人请了大夫来。大夫来了,也说是着凉,有些发烧,只能吃些药静静养着,倒正好给了我借口不去长安的亲友处走动,独在园中盘算着以后的计划。 元霄之前,这些大案重案一般并不审理,我也乐得先调理好身子,并暗中叫人留意着各方面的动静。 齐王李佑那里,只听说长史权万纪在年前又在御前告了一状,结果李世民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连元霄前来京城请安都免了。 吴王李恪,只是按兵不动,新春前后一直留连在京中时,日日向父皇母妃请安,很得李世民欣赏。 魏王李泰,却在专心修书,据说自请编撰的《括地志》已经进入了最后校对阶段,为了不出错,李泰饮食睡眠,俱搬到文学馆去了。李世民虽未说什么,却在岁末时连赏赐了两次珍奇异宝,可见这招韬光养晦,还是效果显著的。 相对而言,太子就大意许多。因东方清遥之事,魏王受了打击,多半自觉自己根基稳固许多,常与汉王、侯君集、赵节等人相聚,说是研讨国事,背后却是饮酒作乐,生活靡烂得不堪。 纥干承基作为太子最倚重的心腹手下,自然常与他们混作一处。但近日来这剑客却常在外留连,夜夜长眠于秦楼楚馆,笙歌艳舞之中。 我听得这个消息时,心里却是打翻了的五味瓶,说不出的酸涩难忍。 这两年来,他虽也常在青楼游荡,但如桃夭所说,他甚至连桃夭都不曾碰过,不过听听歌,取取乐罢了。到了深夜,他有时还会回到他那简陋之极的小屋中去睡觉。他是去感觉两年多前的那两颗心,那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两颗心的温存么? 现在,其中一个颗心,甚至有了取他性命的心思,一定让他彻底绝望了吧!想起他那日近乎疯狂的举动,我慢慢苦笑,心头隐约的钝痛和伤怀,让自己好生迷惘。 眼见过了元宵节,我的身体日渐平复。这日正对着满园香梅出着神,想着东方清遥也该有所举动时,忽然有人来报,西宁王家的小姐,前来拜访容三小姐。 我一怔,西宁王?我认识这个人么? 待见到那一身红衣的窈窕少女,冲我绽开有些羞涩般的温柔甜笑时,我也笑了。 原来竟是恋花,李恋花。他的父亲原是西宁王,青年早夭,并无子嗣,只恋花一女,皇上念着往日情谊,让他弟弟袭了王位,恋花便是在她叔婶照顾下长大,却大不受宠,算来总是自小没了父母的苦。 因她从不提及自己府中之事,我竟忘了这位当年朝夕相处了好多天的闺中好友,原是西宁王府的小姐了。 第三十章风云动 恋花笑意盈盈,却又有泪光盈盈,娇嗔地拍着我的手,道:“书儿,你怎生到哪去也不说一声?这两年多,可知我为你掉了多少眼泪?最可笑那东方清遥,怎么就认为你死了呢?真真好笑!” 我想着当日和恋花、络络三人在宫中的快乐生活时,亦是百感交集,跟她手挽手坐下,微笑问她:“这两年过得还好?”> 恋花一笑,道:“我很好,只是想起你和络络来,一个远嫁,一个,又没了踪影,好生难过,就怕从此再也见不着你。昨日忽听得叔叔他们提到容伯伯,又提及容家的三小姐已经回来了,心想着必是你,好生高兴,今日便来瞧你。” 恋花上下地打量着我,叹道:“书儿,你和以往一般美丽呢,只是瘦得很,这一向,到底吃了多少苦呢?” 她的眼圈红了,澄澈如泉的眸,漾着薄雾,若愁若怜。 “我又吃什么苦了?”我心一酸,却不肯让她担心,缓缓立起身,让长长的紫缎披风拖曳在地毯上,掩着我过于单薄的身子,淡淡笑道:“左不过是我自己看不穿,方才自己苦了自己。以后再不会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恋花点点头,道:“是啊,我一直就想着,我们三人中,就你最聪明不过,可算是当世的奇女子,又怎么会出事呢?便是有事,你也必有法子解决呢。” 她抬起头向我,眸光又如蓝天般明净无瑕,带着纯然的信任和无邪。 我最聪明?难道我天生就该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我隐住心里泛出的苦意,悄然转移话题:“恋花,你却不是和以往一样美丽呢?” 恋花眸光顿了顿,有些黯然道:“我是不是变老变丑了?当日你在宫里时,教了我许多养颜的法子,我却都没用呢。家里……事原很多。” 她言语吞吐,想来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怜惜地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嘻笑道:“你不是和以往一样美丽,却是比以往更美丽呢,小傻子!” “啊!”恋花不想我打她趣儿,惊呼了一声,转又格格笑道:“书儿,你笑了啊,这可好了。我刚看你,总觉得眼睛太安静了一些,安静得像冬天的雪一般,叫我好担心呢,又不敢明说。原来你还是会笑的啊!” 我微怔,寻常在家,亲近如容锦城,亲密如白玛、桃夭等贴身侍女,对待我虽是万般体贴照顾,却时刻如履薄冰,做一件事说一句话都是小心翼翼,似怕伤害了我一样,原来却是为我眼底不寻常的安静。 我以为我已把我的内心掩藏得很好,可这种硬压着万千波澜的安静,却连恋花也瞒不过,更别说容锦城他们了。 不想我的不快影响到恋花,我继续微笑,瞧着她眉宇间的神采,问道:“你这丫头!就会乱想。我瞧你却是容光焕发。快告诉我,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快成亲了么?你也不小了!” 恋花面容如苹果般浮着淡红,又带了未成熟般的青涩可爱,嫣然笑道:“这也瞒不过姐姐啊!” 我想起那日在庙会上恋花和我同时看上的那对白头偕老的陶人儿,轻轻噫叹:“不知哪家的公子,却能叫我们恋花丫头这样心动神萦?” 恋花眼神完全迷离了,带着说不出的娇羞和快活,却不隐瞒,半喜半怯道:“他么,叫李曦云,……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了,只待这次他从夏州回来,皇上便会给我们完婚呢……” “李曦云?” 第77章 我喃喃念着,看着恋花眸中的神采,突然好生羡慕而又好生欣慰。简单而平淡的快乐,我不能享得的,我的两个朋友,终于能够完满。 这是不是从另一个方面,弥补了我今生的不足? 当没有了爱时,生命便如白纸般毫无光彩,不具备存在的意义。 而我的生命虽如白纸惨淡,可我的朋友,却能够幸福。 只希望清遥和书儿,未来也能幸福。 我笑了,含着泪水。 正听恋花喃喃叨着家常时,却见得顿珠在外探头了几次,便知必有事端。但这些事万万不能沾惹到恋花身上,所以我只若无其事,陪着恋花吃了饭,好生叙了阵子别情,又约了再见之期,奇qisuu.书将她送了出去,方才回身来找顿珠。 顿珠屏息向我禀道:“郑国公病危!听说皇上已经亲到他府上去,见他最后一面了!” 郑国公兼太子太师魏征病危! 一切俱如我所料,我沉着地点头,慢慢坐到几前,提起茶盅来喝了一口,才问道:“有没有听说,朝廷之中有个叫李曦云的人?” “李曦云?”顿珠茫然了良久,忽然叫道:“想起来了,莫非是李世绩大将军的义子李公子?听说也是个了得人物。不过李将军却不在小姐下令注意的名单之列。” 我淡淡而笑。李世绩本是玲珑人,他的立场也分明得很:他忠于皇帝,现在的皇帝,和未来的皇帝。他聪明得不会参与这些无谓的斗争,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往往能在党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李曦云,李世绩的义子兼爱将,应该和他的义父一般聪明吧。 我们的恋花,原也需要那样细心妥贴的公子照顾,也不负她年幼时所历的坎坷人生。 心下沉吟着,我的唇角不觉微微绽开微笑。 顿珠欢喜道:“小姐今天很高兴么?居然笑了?” 对,我很开心,为我朋友的爱情和幸福。 有爱的人生才是意义,而我没有。我笑容渐渐苍白,慢慢抬头看那浩缈的天空。 第二日,果然传来郑国公魏征的死讯,李世民亲往致祭,哭之甚哀。 而关于魏征的身后事,除了辍朝五日,更有例行追封。追赠司空,谥号文贞。 圣旨下的第二天,我独在书练着字,一笔一划,将曹操的《短歌行》写在纸上,看着那浓墨直透纸背,然后向那未干的墨汁轻轻吹着气。 门口似有阴影挡过。一抬头,顿珠已将一人带到面前,身材颀长,相貌端雅,目光深沉凌厉,却闪现不出那曾经梦幻般的如星光芒。 “苏公子,你来了?” 我嫣然一笑,放下笔来,将那幅字提起,向苏勖道:“我的字,是不是比以前更端正有力了?” 苏勖的眸光在字上停留片刻,又转到我的脸上,叹道:“你的字,我倒还看得懂;可你的人,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我佯作不觉,轻笑道:“何以如此说?” 苏勖苦笑道:“即便有算命的,能算出魏征何地何地死,我也不会觉得希奇,毕竟这世间的奇人异士多得很;可追赠司空,谥文贞,半个多月前,只怕连皇上都不曾想到过。而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默默走到窗口,隔着窗棂,看那开始零落的花瓣,答非所问:“东方清遥那里,你有关注过么?” 苏勖沉吟一会儿,道:“他,从见你一面后精神好多了。我自己不方便去,曾叫一个心腹悄悄去探过他,他只带回一句话,说会按你说的办。” 他轻轻道:“等皇上五日后重新临朝时,东方清遥的出首书,会和权万纪关于齐王罪过的奏书,会一起放在皇上案头。” 我点头,微笑道:“我这两年,被齐王部下羁留的事,皇上必也会知晓吧。” 苏勖淡淡道:“那是自然。如果容庄主上一封密奏给皇上,效果更好。只不过从此姑娘的清誉,未免受损。” 一个美丽的女子,被人软禁两年多,会发生什么事凭谁也猜得出来。不过,清誉?我不由冷笑着:“我还能有什么清誉?浊者自浊,凭他万顷西江水,也洗不干净了!” “书儿!”苏勖目光突然柔和,怜惜里,如星星闪耀光芒,他低低呐喊道:“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我疲惫吐了口气,跌坐席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淡淡道:“其实你也是多虑了。皇上圣明,又岂不知女儿家声名的重要?知道了也自然会帮着遮掩。” 苏勖叹一口气,无奈道:“那也好。此事涉及到容家,涉及到容家女儿的声誉,皇上必不会想到我们欺君,到时想不信也难!” 对,到时齐王跳入黄河了洗不清。我冷笑,嘴角却有些冷僵。齐王不肖是事实,但由我来设计陷害,逼他造反,我是不是也是坏得透了? 苏勖仿佛自语般继续说道:“何况,现在,我不信你也难!” 他将声音压到极低,问道:“容三小姐,魏王,最终能当上太子,是不是?” 我抬头,他双眼煜煜,渴求而热切,那双被名利浮尘所挡的星眸啊!我掠过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如果我说他不能呢?你信吗?” 苏勖惘然道:“不可能啊,绝不可能。除了魏王,谁够格当太子?” 我懒懒道:“那么,我们擦亮眼睛等着看吧!” 苏勖一直到走的时候,都有些不安,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在他看来,除了魏王,根本无人有资格问鼎太子之位。 让他猜夺去吧,我只不过在未来的争斗之中谋求救人,顺便将历史推动一把而已。 说服容锦城密奏朝廷诬告齐王,并非难事,毕竟困住的,是他视如亲子的爱婿,而求他的,则是历尽沧桑的爱女。 事关重大,一向谨慎行事的容锦城,在密信封好后已是满头冷汗。 第三十一章深宫 他抬起他不再年轻的脸,眉宇间的疲倦伴着皱纹,如刀般深深镌刻着,忧虑道:“书儿,其实,我并不明白,你要做什么。你真的那么有把握,齐王一定会造反么?” 我温柔地抚着父亲眉宇间的纹理,尽力自信地笑道:“苏勖那里得来的消息,自然很可靠,我也派人去验证过了,又有魏王暗中的安排,绝不会出错。”> 容锦城叹道:“容家上下的几十条性命,已经交在你的手上了。” 容锦城沉重离去的步伐,重重踏在我的心上,我欠起嘴,努力想上弯起一个笑的弧度来,居然做不到。 屋外天已黑了,初春的风吹过,树梢发出呼呼的啸声,咆哮得不像冬天已过。 一夜过去,梅花又要落下不少了吧。等梅花落尽时,那新绽的叶,也会如孩童的笑脸一样慢慢展开吧。 五日之后,唐太宗临朝,权万纪的奏书,东方清遥的出首书,容锦城的陈情书,已整整齐齐摞在李世民的龙案上。 第二日,诏下:刑部尚书刘德威即日启程,前往齐州彻查此事。 再次日,杨淑妃口谕,宣我入宫。 当日曾把我从书苑接入皇宫的辚辚宫车,再度摇摇晃晃将我接入安礼门,穿过长长的巷子,无数的宫殿,送到风华院。 风华院前已没了络络清脆的笑声,曾经开满荷花的池子连残叶也不见一片,碧汪汪安静地微晃着。成排的柳荫如烟,也只是当日的旧梦了,此刻尽是枯败的长梗,了无生息地垂着,说不尽的颓丧之气,也不知几时才能冒出点新绿来。 风华院依旧风华高贵,清逸在独立于园中一角,与人无争,与世无尤。 杨淑妃端坐在厅前,见我来了,恭敬行了礼,微微笑了一笑,抬手示意宫女扶我坐到一畔,然后细细打量我。 “书儿,你可瘦了许多了。这两年,似吃了不少苦头?”杨淑妃一手端着茶盏,一手用好看的姿势提着茶盏盖子,轻轻吹拂着盏中的茶叶,说不出的清华高贵。 只是细看去,她眼角的微微细纹,又密密增了许多。如不是天生的肌肤雪白耐看,掩住了许多瑕疵,亦已红颜尽褪了。 我心头暗叹这不饶人的岁月,温文尔雅地回答:“我还好,毕竟已经回到了家,有父亲家人的照顾,比什么都强。娘娘,似乎也清减了?”吴王险些也陷入了东方清遥私铸军械的漩涡中,杨淑妃为此病了一场,不知对于儿子那曾经的帝王梦清醒一点没有。 杨淑妃似蹙非蹙的眉微微挑了一挑,将茶盏放下,示意众宫女内侍退下,带上门,才冲我笑了一笑,扯出唇边优美高雅却带着深深褶皱的笑纹,道:“是齐王派人把你带去齐州,软禁了两年多?” 我知必是李世民不好明着派人审问于我,所以才叫杨淑妃问我相关情形,遂垂下头,让长长的乌发披住面颊,只露出卷卷的眼睫,霎着轻巧的泪花。 杨淑妃不忍般叹道:“当初,我便有意让你留在恪儿身边,可惜,你却不愿。齐王待你还好不?” 我哽咽道:“齐王带了我去,无非因为东方家在前朝以铸造军械闻名,想胁迫东方清遥为他私铸兵器罢了,我作为人质,也就无所谓好不好了。” 杨淑妃神思有些恍惚,道:“嗯,当初你们三个在我这里住时,我就听说你配了东方家的孩子,原来就是他。真可惜了,听说他后来娶了你姐姐?” 我凄凉一笑,道:“是。他虽于我有情,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我姐姐,总比娶他人要念旧得多了。” 杨淑妃流转的明眸清光浮现,走过来用柔软的帕子轻轻拭去我的泪水,微带哽声道:“你啊,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第78章 她的袖子里散着幽幽的香味,似兰似麝,又淡雅清爽许多,闻之头脑一清。她素常用这香,想来必是迫着自己时刻保持最大限度的清醒了。 杨淑妃专注地看着我,眼见我泪痕渐干,才又问我在齐州住哪里,接触些什么人。我早叫人调查清楚了,又和苏勖通过消息,自是对答如流,燕弘亮、昝君谟、梁猛虎等人的脾气性格一一道来,绝无讹误。想着自己的遭遇,心酸处掉下几滴泪水,却也是轻而易举,更显得真情实意。若我回到二十一世纪,若去演戏,大约也是够格的。 齐王对于杨淑妃的李恪,未必不是一个对手。有了这样的主观因素,只要我的回答没有明显破绽,杨妃必是十分相信。听我诉到最后,杨淑妃的神情更是柔和慈爱,用她葱葱玉手轻轻抚着我的黑发,温柔地叹息道:“那么,先在皇宫里住上几日,陪我说说话,等过了正月,再回去吧。” 我忙点头称是。 自此接连数日,我都住在风华院中当年住过的屋子里,暇来与杨淑妃下下棋,品品茶,赏赏花,用以消磨着漫漫长日。只是没了恋花和络络为伴,再悠闲的日子也无聊至极。 何况我心中有事,并不悠闲。 我入宫只带了白玛在身边,宫中服侍之闲人虽是不少,但我探起消息来,却很是不便了。我所能知道的是,东方清遥已经被从刑部的死牢中提出来,换住到另一间普通牢房中,待遇大大好转,只是还是不许家人探望。 但此时的不许家人探监,我却可以理解为李世民不想将齐王李佑谋反之事散布出去,以免打草惊蛇。 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去齐州查讯齐王之事,尚未有消息传来。但齐王又岂能逃得过那早已注定的命运转轮?我所要做的,无非是等待而已。 这日算来已是正月末了,我披了件淡紫的披风,在曾经开满凌霄花的石径上漫步。凌霄花已抽出嫩芯,冒出点点如米的新叶,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嫩绿得可爱。想来到花开满园时,只要它依畔的树木支架不倒,一样是可以是一番华丽绚目的茂盛景象。我不关心凌霄花的美丽,但却很想知道,到了来年的冬日,这撑着凌霄的支架,还能有几根不曾给风雨蚀透? 我边走着,边盘算着明日是否可以告辞杨妃搬回梅园去住,眼看已到了小径尽头,一个白净净的华袍少年莽莽撞撞从一旁的路边冲过,我避之不及,竟撞了个满怀,差点跌倒地上。亏得那少年身手倒还敏捷,百忙之中拉了我一把,才算没摔下,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少年忙道:“你没事么?是哪个宫里的?我送你回去吧?” 能在皇宫中出入的年轻男子,如果不是太监,就必是皇帝的血脉至亲。这人衣饰华丽不俗,面貌清秀柔和,一双大眼睛清清澈澈,犹带了丝未脱去的稚气,映着初春新鲜的景色,虽不如李世民的气度雍容棱角分明,却有自有一番端雅出尘。 我当然不敢得罪皇室中人,忙轻笑行礼,道:“是我冲撞了公子了!我没有事,公子请便!” 少年点点头,“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后回头看了一眼,颇有恋恋之意。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是一张娇美如花的面容,微微含愁,正向少年凝眸。 这女子我却认识,正是赐号媚娘的武才人。时隔两年多,当日那机灵可爱的弄莲少女,更加亭亭玉立,娇妍媚人了。 少年见我看到了武才人,脸一红,提起袍子来,飞快跑开了。 武才人亦已认出了我,犹豫片刻,也不再躲闪,盈盈笑着走过来,声音清脆得如珠落玉盘:“容三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忙上前见礼,又笑道:“武才人,可比以前越发美貌动人了,怪不得这一向皇上疼惜,荣宠不衰呢。” 武才人的笑意,却有些风露清愁的味道,她颇失落般叹道:“皇上哦,对我也算是好了,一两个月间,总能见着一回。毕竟媚娘粗俗,不如徐婕妤那般满腹才华,风骨高贵,总能赢得皇上敬重爱惜,时时相伴。” 徐婕妤,一定是徐惠,也就是当日气质高雅,总透着一股子清新书卷气的徐才人了。李世民的众妃嫔中,独她和长孙皇后一起,被史学家郑重立传,得以流传史册。据说亦是个性格刚强的才女,贤惠聪明,颇有长孙之风。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最敬重的后宫女子,便是这位徐惠,职份虽不高,但只要宫里妃嫔之位一有空缺,立刻会让她补上去,此时已经升至婕妤了。 此时听武才人之口吻,竟有些微嫉妒之意。她却不知,在唐太宗死后,那重病的徐惠不肯继续服药,结果在二十出头的大好韶华便悄然夭逝,比起她的后福无穷,不知薄命了多少倍。 当下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沉静笑道:“武才人秀美端庄,日后定是大福之人呢。武才人原是达人,又何必计较眼前得失?” 武才人惊异般看我一眼,旋而笑道:“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但有一二知己可常相往来,便是幸运的了。” 此时的武才人,恰如初见时那般清新可人,甚至也不见甚么深沉城府,并没有猜测中应有的王者气度。也许气质真是环境造就的,如果有一天,她当了皇后,当了皇帝,自然会从骨子里渗出女性的霸气吧。 我想起那匆匆离去的少年,心里忽然一动,故意迟疑问道:“方才那位公子,书儿却不曾见过哦,武才人认识?” 第三十二章画梦何处 武才人坦然笑道:“那是晋王殿下。因知我近来爱看书,方才特地送了几本书来给我。” 徐惠气质清华,是以书香熏就,武才人有感于自身不足,看来也在埋头苦读了。楚王好细腰,朝中多饿人;而世民爱才女,宫中也就多了许多书香气了,甚至连武才人也不能免俗。> 而皇九子晋王李治,我却不料他们在此时便已相识,看方才情形,李治分明已对这位父亲的宠姬存了心;而武才人一直颇受李世民冷落,心中空寂,于晋王也未必无意,只是不好表露出来罢了。 我闲闲笑着,道:“哦,这晋王殿下倒是有名的仁孝,日后若能登上大宝,必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武才人脸色一肃,冷声道:“容三小姐,你说什么呢?这些天大之事,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我“啊呀”一声,忙慌乱笑道:“可不是呢,我从民间来,只听得说魏王和太子口碑不怎样,心想着晋王倒好,又是长孙皇后的嫡子,就随口混说了,却忘了皇家的规矩。死罪,死罪啊!” 武才人盯着那抽着新绿的凌霄花枝,沉吟道:“嗯,魏王和太子口碑不好?我怎生没听说?” 我笑道:“无非民间的一些传言罢了,原不足以采信。武才人不必放在心上。” 武才人点点头,忽而笑道:“容三小姐,如果晋王得继大统,也许真是天下的福祉呢!” 她清清眸子,此时才泛出一道说不出的凌厉光芒,一闪而逝,又转回了纯净无邪之态,咬着帕子,冲我一笑,才扭起细腰,款款而去。 我也感慨一笑。聪明人,原也不必多说。晋王与她年纪相若,又倾心于她,若晋王得登大宝,对她这个濒于失宠边缘的小小才人,将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要她看清了这一点,若是有机会,这个聪明女子不会不帮晋王,那么,她就不会不推太子一把,好让出太子的宝座。 已是初春的时节,按理天气已经暖和许多了。可不知为何,我还是怕冷得很,只觉这路口风好大,吹在身上好生寒浸浸的,忙抱了抱肩,且回风华院里添衣服去。 白玛一面帮我加上狐狸皮里子的夹袍,一面嘀咕道:“小姐年前受了寒,身子更弱了。记得吐蕃比这里冷许多,小姐素来也只穿这么些衣服呢!” 我点头道:“嗯,可能宫里地方大,所以特别冷吧。我跟杨妃娘娘说说,隔一天,咱们还搬回梅园里去。” 回到梅园,我就自由了,许多消息,立刻会变得很灵通,也许可以设法再去看看东方清遥,也许,也许还可以去看看纥干承基…… 我无声地打了个寒噤。纥干承基,纥干承基,这些日子,我居然老是浮现他骄傲冷淡的面容,恨恨说着:“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终究再不会牵扯到一处!” 他心中恨我,是么?他也不会只是恨我偷了他信件,会害了他性命。如果那么单纯,那么他只消一剑下来,刺穿我的胸,立刻万恨俱消了。那么他更耿耿于怀的,便一定是我的凉薄无情了。 从我受辱之后的日日相守相护,到不远千万里探我平安,再说我不懂他的情,只能是自欺欺人了。知道了他的情意,居然还得对他下得了如此无情的狠手,他如果不恨,才真是木头了,——只怕是木头,也会恨得流血! 我抚摸着额角留下的淡淡疤痕,忽然也恨得想杀了自己。我痛苦么?只怕纥干承基的痛苦,更胜我十倍。只为他是无情的剑客,是冷血的杀手,更是罕见的高手,我便把他当作了石头人了。如果东方清遥和纥干承基之间注定要牺牲一个,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牺牲纥干承基! 我可以恨他,如同恨汉王么?我黯然瞪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似乎看得见指间流下的鲜血,纥干承基的鲜血。我有什么资格恨他? 二月二日,黄道吉日。我向杨淑妃辞行。 杨妃正在梳头,将水晶的簪子挑起一缕发,一路盘旋着向上绾着,水晶透亮莹润的色泽,更映得那翠发乌黑油亮,光可鉴人。 第79章 她听得我要走,略略挽留几句,也便随我而去,只道:“替本宫向令尊问好罢!改日还要叫恪儿去容家拜会拜会哩,听说容庄主的才学人品,连皇上也是极钦佩的。” 她想拉拢容家,我自是知道,忙连声答应。现在吴王李恪若有夺嫡之心,亦是再好不过。齐王之事,我细节处答得略有模糊,她也不详加追问,自然是有她的私心,并非一意怜我受害;太子如果闹出些事端来,落井下石的,绝不会只有魏王一个。武才人、杨淑妃也必定虎视眈眈,在娇声媚语中悄然向李世民贯注自己的观点。 水滴石穿,纵然再是圣明,李世民会一点不受触动?除非他不是人! 回到梅园,容锦城见我无恙,自是高兴,但容画儿眼睛却有些红肿。见得无人时,便拉过我来,轻问我:“三妹,不是说,正想办法救清遥么?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嫁祸齐王之事,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我原只和容锦城说了,在容画儿看来,东方清遥目前,只是从死牢里搬到另一个牢房而已,待遇并未好转,心下自然不放心。 我拍着容画儿手,道:“放心,二姐,这个月,应该便有结果了。” 容画儿眼圈红红的,道:“不知怎的,我近来噩梦更多了,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是很黑很黑夜晚,你正和清遥说着话,忽然有人一箭射来,本来是射向你的,不知为何突然射到了清遥的胸上,清遥,清遥便不动了……然后便是你伏在他身上哭。我……我好难过。” 我有些啼笑皆非,容画儿也算是会做梦的了。清遥为我而入狱,她索性就做梦说清遥是为我而死了,只怕是夜有所思,夜有所梦了。——但我居然很少梦到清遥的处境,莫非,容画儿爱他,原比我爱他深得多了? 但容画儿自从我提了可以相救清遥后,对我的态度全然改变,甚至有几分卑躬屈膝的模样,似把所有的希望,都已寄托到我身上一般,让我肩上更是沉甸甸了。 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温言劝慰,又再次地跟她保证:“清遥,他已经是你的了,我便不会再干扰你们。只盼着以后你们以后夫妻和睦,你也能对剪碧好些,让她们母子顺顺当当活过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容画儿点头,然后殷殷看我,忐忑不安道:“一直以来,清遥对我并不热心,连对剪碧都比对我好。所以我才生气,又知道清遥是因为给你报仇才入的狱,更加恨了,所以才对剪碧不好。未见你时,清遥心心念念,只你一个。等他出得狱来,他,他一定……” 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忙笑着打断她的话头,道:“你放心,等清遥出来,我自会和他讲清楚,我跟他,已经是不可能了。” 容画儿眼睛一亮,忽然凑到我耳边来,低低问道:“三妹,你在外在流落了那么久,莫非,已经另有了心上人?” 心头不期然浮上纥干承基的面孔,和他恨恨决绝的话语。我苦涩道:“嗯,也算是吧。” 想到清遥,心里还是好生疼痛。 当日并头相靠,对着那烛影摇红的美好时光,已如大梦一场,遥远得恰似我的前世,和我前世的恋情。 景谦,东方清遥,远了,远了,更远了…… 而承基,我一再地拒绝他,伤害他,可为什么想到是我那么彻底地伤了他心时,心中某处破裂的口子,会给刮进呼呼的冷风,凛凛如割般吹着? 我向天仰望,让眼中的泪倒流入腹中。天色碧蓝,琉璃玉般清明着,更将那轮暖阳,衬得灿烂耀眼,耀眼得让我甚至无法面对暖阳烘托下的纯净天空。 走回卧室时,却看见桃夭也红着眼睛。 我纳闷道:“小夭,莫不是我不在家,谁欺负你了?” 桃夭忙用力揉揉眼睛,道:“啊,老爷和顿珠他们对我好得很,谁敢欺负我呢?不过是刚在外看梅花,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 我叹口气,指着园子问道:“哪里还有梅花?” 不过半个月多的工夫,梅花已经落尽了,四处是小小的尖叶,从微泛绿意的枝头点点绽出。梅花,再傲霜凌雪,也有着风华落尽的时候。 没有了梅花,梅园只有正抽芽的梅树了,又有什么好看的? 桃夭垂着眼睑,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向我跪下,道:“小姐,有空,去劝劝纥干哥哥吧!他一向最听你的!” 我心里一沉,陡地寒气从脚上升起,话语也不连贯了:“纥干承基,他,怎么了?”莫非,已经给抓走了?如有鞭子抽在心头正灌入冷风的裂口上,皮开肉绽地疼痛着。 第三十三章悔约 “他!他最近总在青楼里住着,天天喝酒,狎妓,醉生梦死,把自己整得快不像活人了!”桃夭一脸的气恨焦急,风尘中结识的异姓哥哥,在她心目中只怕已当成亲哥哥了。 我松了口气。这事我原也知道,可那又怎样呢。我淡淡道:“可那样的日子,不是很快乐么?”> 桃夭叫起来:“他怎会快乐?我去看他时,他的眼睛,冷得好可怕,可以把人给冻死!就是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好可怕!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可,可那种可怕背后,我看得出他的痛苦,那是一种绝望到顶点的痛苦!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问他,他根本不理我,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绞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心也抽紧了,话语中已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丝恐慌:“他打你?他一向对你不是极好么?” 桃夭那和我一样清明的眸子里,薄雾蒸腾,道:“我不怪他,他打了我,又后悔,摸着我被他打过的脸,跟我说,‘你回容书儿那里去,她不是简单人物,会保护好你的。便是我,你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也一样被她玩弄于掌心!你好好听她的话,将来定会有出头之日。’他说着又叹气,说,‘我辈子,算是完了!’他那副模样,叫我好害怕好害怕,似乎明天就会和他生离死别一般。” 我如木头般坐在榻上,怔怔听着,手足冰冷,心如刀割。 而桃夭何等玲珑,早已猜度出此事必与我有关,伏在我膝上泣道:“我知道小姐事多,心里未必把纥干哥哥放在心上,本也不想烦小姐。可我不忍,不忍纥干哥哥这样下去啊!” “我知道了!”我硬生生挤出几个平板的字眼来,胸口血气翻腾,唇边是凉凉甜甜的腥味。 我的面色,想必也是极难看了。白玛已经有了着急之色,半拽半哄,将桃夭拉开,低声责怪道:“小姐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先让小姐好好休息,又拿那些事来折腾她做什么?” 但白玛抬头看我的眼神,一般也是迷惑。可我又如何解释得清,我和纥干承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似有种想奔出去找到纥干承基大哭大吵的冲动,可终究我还只是懒懒卧在榻上,连端来的饭菜也懈怠吃。 呵,难道我这算是失恋了? 第二日一早,齐州方面终于有了消息,刑部尚书刘德威,回报朝廷,权万纪所奏齐王种种不法之举已确认属实,也搜出了大大超过齐王府所属兵力配备的军械。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魏王和苏勖他们一直没有将纥干承基与齐王的密信交出,自然在齐州已经有所安排,有足够的把握让朝廷认定齐王的罪状。 李世民震怒,下旨权万纪即刻带齐王回京领罪听讯。 派下的使者尚未到达齐州,齐王已派人将权万纪一箭射死,并将其肢解,尸身大卸八块,可见平日积怨之深;然后齐王招募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入伍,自设小朝廷,设置的左右上柱国、光禄大夫、三司等各级官衔,形式悉同朝廷,算是正式同朝廷分庭抗礼了;同时斥库赀大行封赏,征调老百姓修筑城池,修缮甲兵。 使者到达齐州时,齐州城门之上,已经高悬权万纪的首级。使者见况不妙,即刻飞报朝廷。 李世民已知齐王李佑有谋反之意,暗中早有布置。齐王才起兵,兵部尚书李世绩,刑部尚书刘德威已经带兵赶往齐州。 消息传来时,我正和容锦城在园里避风处晒着太阳。 容锦城叹息道:“书儿,你竟成功了!逼反齐王,你居然做到了?” 我卧在铺了棉垫的榻上,拿一张新绽的荷叶盖住脸,呼吸着那冰凉清爽的气息,嗅着淡淡荷叶清香,没有说话。我并没有逼反齐王。我只是预知了齐王会谋反,因利势导试图让东方清遥借此脱身而已。 东方清遥提前出首了齐王谋反之事,让李世民有了及时的准备,功过,应该可以相抵了吧! 只要齐王确已谋反,东方清遥所述是否有疑点,已不会有人再追究了。有功,就是有功。 李世民因着齐王事,正感慨着“往吾子,今国仇,我上惭皇天,下愧后土”,等他感慨完了,东方清遥将顺其自然得以脱身。 东方清遥脱身,也就够了,我还要继续么? 那匝密信! 那匝足以叫纥干承基万劫不复的密信! 我身上突然冒出冷汗,在片刻之间便已濡湿我的内衣。我叫苏勖在适当时候交出的密信,用来对付齐王的密信,苏勖并没有交出。因为他要在最合适的时候,也就是李世民最愤怒最混乱的时候,将太子牵连进去! 事实上,报复太子和汉王,也是我盗走那些信的原因之一。 可是,报复太子和汉王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要把纥干承基送入地狱吗? 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最重要? 纥干承基说:“你并没有亏欠我。 第80章 你亏欠最多的人,是你自己。” 纥干承基说:“容书儿,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纥干承基说:“你知道,你知道自己想救人,想报仇。可救人之后呢?报仇之后呢?” 我心里突然疼痛得近乎禁挛,剧烈地抽搐着。 汉王的血,真的就能洗去我的耻辱么? 汉王的失败,还能还我幸福么? 我只想像恋花一样简单而幸福地生活着哦,承基! 何必再为了无谓的仇恨,再伤害更多的人? 我居然一直看不穿,看不穿! “帮我备马车,快,快一点!”我突然迸出泪来,大叫着。 齐王已反,李世绩等已经出发,此时正是李世民最咆哮大怒的时候。如果是我,一定在这时候再将密信呈上去! 纥干承基!我不想他死!绝对不想! 汉王得意,太子得意,吟容得意,就让他们得意去吧。 容锦城有些惊慌地跳起来,高问道:“什么事?” 我噙着泪,冲着容锦城叫道:“我只想救人,不想害人哪!”有些恨容锦城对我的纵容,他虽知我正兵行险着,却从没有过问我所做的每件事的细节,因为他相信我,他相信他的女儿,聪明而有分寸,会处理好自己的事。可却不知道他的女儿,还是太冲动了。 我一路催着车夫往苏勖府中赶。我必须找到苏勖,设法把那些信要回来。 太子魏王要争,让他们争去,我不要纥干承基濒临绝境,就像不要东方清遥死一样。 “苏勖!那些信呢?”我一到苏府,便跳下马车,直冲向苏勖。 “信?什么信?”苏勖见我一脸的仓皇失措,也不由惊住,慌张中居然悟不出我在说什么。 我咬咬牙,问道:“我给你的那些密信,现在在哪里?” 苏勖怔了怔,道:“我早给魏王殿下了。” 我挤了一个黯淡的笑容,轻轻问道:“我,可以向你要回来么?东方清遥既然很快就能得救,我不想再牵涉无辜。” 苏勖眸里星光顿时散去,有些凌厉地看我,淡然道:“什么是无辜?难道那些不是事实?纥干承基不是和齐王有来往么?纥干承基不是太子的心腹臂助么?把此事告知皇上,于公于私,为国为民,都是件好事。” 好个于公于私!好个为国为民!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要救人,我要报仇可以用的借口。魏王扳倒太子可以用的借口。 我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冷静问道:“如果我一定要要回那些信呢?” 苏勖拂袖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些信,对我们很重要。” “对太子很重要,对魏王很重要,但对你,只是些废纸!”我打断苏勖的话头,脸上滚烫,一定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挣得满脸通红了。 “魏王殿下会是我未来的主上!”苏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吼道。 我冷笑,同样低吼回去:“注定失败的主上!” 苏勖瞳孔蓦地收缩。 我冷冷盯着他曾经清雅迷人,如今却和我一样惨白的面孔,字字如针刺出:“你早知道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了。一个疯子,不可能会排八字!更不可能会预知齐王谋反,甚至预知一个大臣的未来谥号封赠!” “那么,会是谁?”苏勖双眼近乎赤红,紧紧盯着我。 我尽力笑道:“你把密信拿来,我就告诉你!” 苏勖迟疑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来不及了。这会子,魏王殿下应该已经拿了那些信入宫了!只怕这时候,皇上已经看到那些信,正派人收捕纥干承基呢。” 我似全身筋骨在一瞬给抽去,无力地扑倒在锦衾之中,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用手掩住了眼睛。 夕阳西下,漫天的晚霞流金幻紫,将窗纸映着通红如血光,并不眩目,却是伤心般的淡淡光华。 从苏府出来,我坐回马车之上,放下车帘,让自己沉浸那车厢中的那片黑暗之中,茫然地瞪着前方的黑暗,只看见纥干承基那落寞孤凄的背影在眼前飘忽。 我为什么就可以那么狠心地待他? 他只是一个年轻倔强的剑客而已,冷淡,却不冷血,狷狂,却不失性情,骄傲,却自有柔情。 如果有一天,他不是一个为人所用的剑客,而我也只是个没有心计的寻常女人,两人并头坐在院子里,我缝着孩子的衣衫,他剥着秋天的菱角,看着我们的孩子,在金黄的稻谷前奔跑,偶尔相视而笑时,两人的眼眸,都纯净得如同碧蓝天空,那幅景象,不亦是许多人翘首企盼的幸福? 轿子四周的帘幕,都低低垂着,我独自一人,坐在轿中静静想着,忽觉脸上冰凉一片,拂拭时,全是斑斑水渍。 第三十四章落雁楼 “小姐!”随在轿侧步行的白玛见我好久没有动静,反而担心,掀开帘子,轻轻问道:“小姐,倦吗?要不要歇一歇?” 我忍泪摇头道:“我没事,没事!”> 白玛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找着话跟我说道:“这里是东华大街了,拐了弯,就是长安最有名的烟花巷,一排二三十家院落,全是名妓所居,好热闹的。” 我心里动了一动,问道:“我们从那条巷子走么?” 白玛道:“那倒不必,我们可以从后面的小巷穿过去,路更近呢。” 我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问道:“纥干承基,最近就在这条巷子里的两家青楼里厮混么?” 白玛吸了口气,似奈不住这春寒料峭,打了一个寒噤,才道:“是。这两天,都在落雁楼。” 我又沉默,然后问道:“落雁,嗯,那里是不是有个漂亮的当家花魁叫落雁?” 白玛怔了怔,小心翼翼道:“听说是。不过我却没见过这姑娘。但想来总不会胜过小姐。小姐是除了公主之外天下最漂亮的女子,凭谁也比不上。” 络络极受爱戴,在吐蕃人心里真如天上神女一般,所以她自然是最美的,我虽是不错,也只能排在她的后面屈居第二,多半还是因为我是络络好友的缘故。 我默默沉吟,然后道:“白玛,我们到落雁楼去看看吧,看看那位落雁姑娘。” 白玛惊叫道:“小姐,今天你没穿男装,身子也弱,去了只怕不合适吧!” “去吧,就这样去吧!”我喃喃道:“也未必,还能见到他几次了。” 想见见他,真的好想。 白玛自然知道我想看的,绝不会是落雁,好生无奈地看着我,朴实的面容满是焦急担忧。 我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将泪痕尽力拭得不见,微笑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 白玛迟疑一下,跑到车后与骑马缓缓随着的顿珠等三人跟前商议。但我决定的事,又是他们所阻挡得了的? 马车,在落雁楼前缓缓停下。 我整一整衣衫,拂了拂有些凌乱的发丝,虽知自己必然憔悴得很,却也顾不得了,在白玛的搀扶下慢慢下了轿。 早有鸨母过来迎接,但见得前面是个素色衣衫的病弱女子时,却怔在那里,欲待喝问,但我衣着佩饰俱是不俗,而身后顿珠等人俱是带兵器的,一看就是会武的,哪里敢轻易招惹,只是拦在门口陪笑细声问:“姑娘,您来找人么?” 我微笑道:“落雁现在在哪里?” 鸨母陪笑道:“可不巧了,今儿她给工部的张大人接府上侍宴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我瞧了顿珠一眼。 顿珠立刻取了一块金子,扔给鸨母,冷冷说道:“妈妈,听我们小姐的话,有你的好处,如若不然,信不信咱们今儿拆了你这破屋子?” 我只淡淡笑道:“妈妈,放心,我只是痴爱琴艺,闻得落雁姑娘琴艺高明,来听听琴而已。妈妈只要照常安排接客便好,又管来客是男是女?” 鸨母看看金子,又看看我们,嘴角的笑容有些扭曲:“其实,寻常若来见落雁,倒也不难,这么些金子,就是买她十夜也是够了。只是这两日却有个煞星在,凭他是谁,也不敢招惹他呢。姑娘真要见落雁,隔上几天,等这煞星不在了,再来瞧她好不好?” 我继续微笑道:“是么?有这么煞星?这么样厉害?” 鸨母四下瞧了瞧,指着门内道:“咱们这样的小户妓家,原不抵花月楼那样的官家妓院人数众多花团锦簇,不过一两个出色些的撑着台面罢了。这煞星一来,但要有来与他与争竞的,都给他打走了。你且瞧瞧去,把这院子里冷清的!连原来找小雁她们几个丫头的恩客都不敢来了!” 她神秘兮兮凑到我耳边,道:“是有名的杀人魔王纥干承基呢!他杀过的人,只怕状元楼厨师杀过的鸡还多!” 我举步往内便走,道:“我么,倒还真好奇了,很想见见这煞星哩!” 鸨母大急,见我进去了,又要来拉,却搁不住顿珠又将黄澄澄的一块金子塞在她怀里,跺着脚道:“姑娘,是你自己要进去的,吃了亏,需怨不得我。” 我恍若未闻,已来到屋中,四下打量。 果然冷清得很,一个客人也不见,只两个小丫头,见了鬼似的看着我。 四面晃着几盏如豆的油灯,将阴暗而华丽的屋中陈设阴影幽幽倒映在黯淡的青砖地面上,我雪白的面孔衬在这里,只怕我也真的像个正找着替死鬼的女鬼了。 楼上,有间屋子却特别明亮,透过半掩的门扉,看得见儿臂粗的红烛高烧着,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不论是男人女人的话语,还是据说极精妙的琴音。 第81章 这样的死寂,和死寂中带着阴冷的气息,不该属于繁华著称的妓院,不管这是不是一家独门独户的小小青楼。 我向鸨母苦笑:“这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鸨母指指楼上,悄声道:“都给他赶走啦!前儿有位吴公子来,不过多说了两句,他一剑挥去,就帮人家剃了个光头,连尿都给吓出来了!” “他真疯了!”有种说不出的愤恨和怒气夹着说不出的凄凉涌到心头,那红烛高照下,纥干承基正和那落雁做着什么好事? 我走到旁边的青玉案前,提起案上偌大的青花瓶,细细赏玩。 鸨母只是忐忑看着我,紧握着金子。 我冲她笑了一笑,将青花瓶高高举起,狠狠砸下,砸在青砖铺就的地上。 清脆的破裂声,如新春的一声巨雷,炸响在死寂的落雁楼,鸨母大叫一声,惊得面孔发白,指着我,又指向楼上那一处的明亮,说不出话来。 那高烧的红烛仿佛晃动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有一道阴影在门内闪过,伴着冷冷怒喝:“谁在吵?” 寒光闪过,年轻的剑客只穿了贴身小衣,凌乱着头发,披了件黑色丝质外袍,提剑出现在楼梯口,狠狠望向我,然后惊愕地呆住,不自觉地将袍子紧了一紧,掩了掩胸口暴露的肌肉。 一声娇慵的叹息,一个披发的美人,扣着衣带,倦倦走到纥干承基旁边,扶住他瞬间变得僵硬的肩,向我凝眸而望。 那是怎样的一对眸子!妩媚,却清冷,带着洞彻世事的疲倦,和繁华落尽后的萧索,似有情,若无情,透了淡淡的悲哀,微微的无奈,看来好生熟悉! 熟悉得就像镜子里倒映着的我自己的瞳孔。 “早说了路归路,桥归桥,你还来干什么?”给那女子扶住肩,纥干承基似乎神智清醒了许多,嘲讽地看着我,道:“莫不是嫌寂寞,找不着男人了奇书网,所以也想投身到青楼来?” 顿珠喝道:“纥干承基,你敢这样侮辱我们小姐?” 纥干承基收了剑,不知从哪里摸了一葫芦酒来,狂笑道:“她是你们的小姐,可不是我的小姐,给我骂了,也只好白给骂了!” 那身畔的女子,——必是落雁了,轻轻握住纥干承基的手,媚笑道:“少喝一些哦,纥干公子,呆会,还要继续……” 她格格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可惜她笑起来时太过谄媚俗艳,反破坏了那份自然的清冷气质。 纥干承基却大笑拥住落雁,道:“放心,别说是你一个,就是再加上下面这个自认高贵的名门闺秀,我也可以让你们舒坦到天亮!” 他嘴角的讥讽更浓,笑对落雁道:“你知道么?这个女子,可是洛阳最有名的飞云庄三小姐,可是,”他狂笑道:“她和你又有什么区别!她甚至远不如你这般温柔可人,心地善良!她是个带了美丽面具的魔鬼,你信不信?” 落雁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轻笑,带了一抹得意,幸灾乐祸的得意。只在这时,才可见得这青楼女子的轻薄,与眸光里的清明不相匹配的轻薄。 我咬住唇边,只看着这个男子,悲哀无尽地看着这个一度爱我护我如掌中宝般的男子。有咸甜的腥味,从牙缝向上延伸,凝在舌上,刺入肺腑,又从唇边慢慢溢下,却是自己的唇边给咬得破了。 初见时那夕阳余辉下如邻家男孩般的倔强孤独; 把我带回小屋后衣不解带的温柔守护; 香巴拉山做梦般的千里相救; 厉言疾色与我决绝时手中断裂的小木棒…… 我咧开嘴,有些神经质地笑了一笑,泪水却爬了一脸。 纥干承基却只淡淡瞥我一眼,目无表情地拥了落雁,回身欲走。 但我身后却传来了怒吼,和兵刃出鞘的声音。 没等我醒悟过来,顿珠、仁次、贡布已经冲上了楼,雪亮的腰刀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凌厉而仇恨的光芒。 然后是白玛,她把我拖到一边,在鸨母和落雁的惊叫声中,也冲了上去。 他们都与纥干承基交过手,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可纥干承基侮辱了我,就是侮辱了他们心中的绿度母。 那是吐蕃武士宁可死也不愿意承受的侮辱。 第三十五章罗网误 纥干承基面沉如铁,迅速扣好衣带,“噔”的一声,宝剑光华四射,直将四人腰刀光彩全然压去。 我定定神,叫道:“白玛,你们下来,不用理他!”> 纥干承基大笑道:“容书儿,恭喜你有一群如此忠心的侍从!我们打个赌如何?我赌过了今晚,你将又是孤伶伶的一个!” 剑华大展,雪练般耀眼夺目。一身黑袍的纥干承基,飞舞在栏杆之畔,轻挑慢刺,不经意般的出手,如暖阳下的春花漫舞,潇洒迅捷,却将四人迫得一齐退后,在剑光中躲闪回避,虽是努力设法还击,但在那如电般的出手之中,血光如雨洒下,但见白玛、贡布身上俱被伤到,甚至被迫得掉下楼来。 我忙高叫道:“纥干承基,手下留情!” 纥干承基长笑道:“也行!今天你就和落雁一齐侍奉我一夜,侍奉好了,明早我不为难你们!” 白玛、贡布闻言,两眼尽赤,一跃从地上爬起,不顾淋漓洒上的鲜血,又往楼上冲去。 我大急,匆匆赶上楼去,叫道:“快停手!” 纥干承基得意地在刀丛中向我挑衅:“你答应了么?” 我恨恨道:“纥干承基,你明明不是畜生,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变成畜生?” 纥干承基面色一变,道:“你还嘴硬么?那可怪不得我了!” 他的剑势一变,屋子里陡然冷到冰点,森森寒气,带着肃杀的死亡之气,幽幽笼住屋子。 他动杀心了! 我虽然不再有当年对于游魂的敏锐感觉,但我觉得出那种杀气,那种从纥干承基身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我一阵阵眩晕,甚至听不到屋外传来的阵阵暄闹。 而纥干承基和贡布、顿珠等却听到了,他们住了手,看着成群的官兵全副武装持着亮晃晃的刀冲上来,又有十余位个禁卫服色的人夹杂其中,看来是特地调来的内廷高手。这些人迅速将所有人团团围住,行动极是敏捷,显然训练有素。 而屋外,同样是暄闹不断之声,只怕来的官兵少说也有百来个。百余把冷冷举起的刀锋,映着稀薄的月光,凝着可怕的光泽。 “内廷侍卫?”纥干承基嘲讽地看着围上来的一群,冲我道:“你带来的?” 我身形摇摇欲坠,倒是落雁正在我身边,眼明手快扶住了我。我擦着鼻上的冷汗,勉强道:“他们不是我带来的。可是,是我害了你,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似有触动,有些黯然笑道:“你倒还算老实。看在这一点上,我不为难你,你走远一点,刀枪无眼,不然给误伤了,那可怪不得我!” 我心里一寒,道:“你要拒捕?” 纥干承基哈哈大笑,指住几乎将落雁楼挤满的侍卫,道:“你们那么多人过来,大概也没打算善了吧!” 众侍卫之后,一名绯衣官服的中年官员正在数名武将护卫下挥手道:“纥干承基,放下剑来,跟咱们回去,有些事情,只是请你老人家解释一下!” 绯衣,在唐朝只能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得,而且此人腰佩金鱼袋,必是朝廷大员了。 纥干承基笑道:“原来却是大理寺卿亲自来了!纥干承基好大天面,居然惊动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亲自领兵来抓人!如果我不放下剑呢?” 大理寺卿脸一沉,道:“下官奉命行事,自然还是要将公子带回去!只是公子本来尚有生机,务要抗官拒捕,必然罪加一等,便是当场格杀,想来太子殿下也无甚异议!” 纥干承基冷哼一声,笑意中讽刺意味更深,高声道:“可惜了,我纥干承基,自来不懂什么是放下宝剑!” 大理寺卿也不多话,挥了挥手。 十余把刀剑,一齐向纥干承基身上招呼。 纥干承基一声长啸,如大鹏飞掠而起,剑光如长虹闪过,冰冷如雪光灼目,闪电般在空中游走飞驰;但闻惊叫声不绝于耳,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当先几名官兵已然受伤,急急退后。 后面的官兵见他神勇,鼓噪着又冲向前,只不敢就动手。 我的耳边,却飞快旋着方才大理寺卿说过的话:“公子本来尚有生机,务要抗官拒捕,必然罪加一等,便是当场格杀,想来太子殿下也无甚异议!” 纥干承基再是神勇,想把这百余名官兵和内廷高手全部诛杀,也绝不可能。便是侥幸逃脱了,后面会有多少追兵在他后面盯着? 而若是他在伤害了许多官兵后寡不敌众败下阵去,面临的,可能是当场诛杀! 他知道我盗的信给了魏王之后,一直都不曾逃去,是否等待的,也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直到像一个剑客一样,痛快地死于刀枪之下? 我心念意转,忽然冲了出去,冲到了纥干承基面前,抱住了他结实如铁打般的身子,抱住了他握剑的有力胳膊。 纥干承基身体颤抖了一下,继而哼了一声,就要推开我。 我执着地不让他推开,轻轻在他耳边说道:“承基,我喜欢你。” 纥干承基瞳孔蓦地收缩,激烈的心跳和喘气,清晰传入我的耳中。眼底那一直强装的坚硬,开始如冰块搬溶化。 他还是喜欢着我!只是骄傲得不肯承认,甚至用对我的折辱来掩盖自己的感情罢了! 第82章 我将他搂得更紧,继续道:“我真的好喜欢你,别硬拼了,给自己一点活下去的机会吧,也给我一个机会!” 我握紧纥干承基拿剑的手。 纥干承基并没有放下剑,却低下头,迷惑而认真地看向我,看着我凝泪相视,苍白憔悴的模样,有隐隐的怜惜和犹豫在轮廓分明的面容闪动。 而在我握着他的手时,另一柄宝剑如毒蛇般蜿蜒而来,恰恰刺入纥干承基的脉门! 纥干承基如梦初醒,痛楚地失声惊叫,宝剑“当”地落地,一串血从腕间汹涌喷出,将我素色的衣衫,淋满鲜红夺目的血花。 剑客失了剑,便不再是剑客,亦不再可怕如召唤死亡的魔鬼。伺机而动的无数刀剑,立刻瞬间指住了纥干承基的全身要害。 我瞪着眼前溅开的血花,有一瞬思维不能转动,只是下意识地慢慢松开抱住纥干承基的手,在纥干承基惊痛的眼神里发怔。正迟疑恍惚之际,已被一个人拽到了一边,正是方才刺了纥干承基一剑的侍卫。 这人穿了一身宫廷侍卫服装,面容好生熟悉,正是跟我告别没多久的苏勖! 纥干承基的骄傲倔强在见到我和苏勖站在一起后全然化去,如同被抽去所有骨髓一般颓落失落,无限愤怒和绝望地瞪着我:“容书儿,你又骗我!” 他认定了,我故意用手段拖住他,好让苏勖暗算他得手? 我努力牵动嘴唇,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脸,却止不住眼中的泪水和面部肌肉的僵硬;他那绝望的面容,忿恨的黑瞳,直刺到我的心里,撕扯我得五脏六腑俱在扭曲疼痛,胃里又在阵阵泛着酸水,又吐,又吐不出,那几盏如豆的灯火,渐渐弥散成无数乱晃的星星,在漆黑的夜里铺满,铺满… 第三十六章恨伤 醒来时已经躺在梅园我自己的卧室里,绣着缠枝牡丹的松软被子,柔柔覆在身上,怀里还掖着只暖炉。可为什么还这么冷啊!浓重的寒意,不从外面来,却在身体里由内而外透了出去,冻得我一阵阵的哆嗦。 白玛正在铜盆里拧着一块面巾,哗哗的水声,在寂寞的夜里,轻挑着每一根灵敏的神经,慢慢叫我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桃夭跟在白玛后面,小脸涨得通红,泪珠在长长卷睫下滚来滚去,直磨蹭着白玛低问:“纥干哥哥真的被抓走了?他犯了什么事?该怎么救他?怎么救他?我的纥干哥哥是好人啊!” 白玛想来给缠得久了,颇不耐烦道:“纥干承基也是自己找的。你没看他把小姐给气的?” 她取了面巾走来给我擦脸,一眼对上我疲乏无力的眼睛。 “小姐!”白玛慌忙拭着我肿痛的脸,干涩的眼,温柔道:“觉得好些么?正叫人温了些清淡的桂圆莲子粥,端来你吃好不好?” 我摇摇头,问道:“不吃了,没胃口。现在什么时候了?” 白玛道:“只怕快天亮了。苏公子把你送回来时,夜就深了。你这模样,可把老爷给吓坏了。好在大夫来过,只说受了惊吓,休息几日便好,老爷才略略放心回去睡觉呢。” 我“哦”了一声,却在慢慢回忆着晕倒前的情形。 纥干承基,他的腕间流了那么多血,受伤必是不轻,这一被押去大牢,便是今日不审,明日也必是要暗审的,他又岂是肯随便招承罪过之人?到时不知会受些什么罪哩! 一个如此桀骜不驯之人,把他陷在不见天地的牢笼之中,受那些他素来看不上眼的下等皂率的侮辱鞭笞,再加上他认定我冷血无情,在最后的关头,还在利用他的感情欺骗于他,心中不知在受着怎样的折磨! 不断泛起晕倒之前所见的他的绝望忿恨,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甚至比听说东方清遥出事更不堪忍受。 我告诉他,我喜欢他,当真只是为了用一个谎言骗过他,让他俯首就擒,好为他自己留下一点生的希望么? 我用被子掩住脸,不愿再想下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才从窗格中柔软地照耀到我的床头,容锦城已经步了进来,坐到我床边,抚着我的脸,温和道:“感觉好一点了没?” “父亲!”我撑起身子来,低低唤了一声,看着他这些日子又多出的许多斑斑白发,和眼睛周围发青的眼圈,哽咽难言。 容锦城将我搂过,小心地呵护在怀中,轻叹道:“慢慢养着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昨天下午我已经打点好了,上了保书,清遥今天就可以出来。接出他来后,我就给你们把事情办了,清遥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我在父亲那温暖的怀中摇着头,却无法告诉父亲,甚至无法告诉我自己,我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可我却清晰地知道,我不想再和清遥在一起! 就是没有容画儿,我也没办法在牺牲一个最爱我的人后,还心安理得地过我的幸福小日子。 容锦城却还在盘算道:“我们不必再做什么事了,只要清遥平安,朝廷里,爱处怎么闹,就怎么闹去,谁当皇帝都一样。我们回洛阳去,过我们的安乐日子,好不好?” 我想点头,头却有千斤重,纥干承基一对悲伤的漆黑眼睛,似正高悬在空中,含恨看着我,冷冷笑着。 容锦城把我又扶回被窝,微笑道:“总之,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现在只管歇着,剩下的事,我去打点。” 他挥手向桃夭、白玛道:“过来好好照顾三小姐,我先去刑部把东方公子接出来。” 容锦城扭头走了,等他再回来时,东方清遥也该一并回来了。 我却无法为之喜悦,甚至不知道他回来以后该怎生对待他。 我眼睁睁看着纥干承基走上绝路,还能为我这样卑鄙的成功欢呼雀跃么? 我咬着牙,捏紧了拳头。我绝对不能这样做。 我起身问白玛:“你和贡布的伤,重不重?” 白玛道:“嗯,纥干承基似乎下手时留了几分力,都只伤了皮肉,上了药,两三天就能恢复。” 这时,一直服侍在一旁的桃夭似再也忍不住,含泪道:“纥干哥哥素来不过嘴上狠毒些罢了,其实哪里舍得伤了小姐和小姐身边的人?便是偶尔欺负了小姐,想必也不是有意的。” 她忽然“扑通”跪倒在我脚边,抽抽噎噎哭道:“小姐,小姐,纵然纥干哥哥有得罪你的地方,就看到他那么几年一直牵挂小姐的份上,原谅他,救救他吧!” 她哭得如带雨梨花一般,我却只能苦笑:“救他,我有这个能力吗?” 桃夭道:“小姐既有办法救出东方公子,又怎会没办法救纥干哥哥?” 我默默沉吟许久,回头叫桃夭:“桃夭,帮我梳妆吧;剪碧,去帮我取件可以出门的衣裳来,别太素了。白玛,你伤不重的话,就去帮我通知顿珠他们,给我备顶舒服些的小轿,准备出门吧。” 白玛犹豫道:“小姐,你不休养两日,又准备去哪里?” 我淡淡道:“准备救人。” 桃夭顿时狂喜,忙替我拿镜子,取首饰脂粉。 白玛知我倔强,一旦决定了,必不肯更改,只得匆匆去了。 本来我比较偏爱淡色的衣衫,所以剪碧拿来的衣衫,亦多是素色。 我瞧镜中自己的面色本就苍白如鬼了,再搁不住素衣衫的映衬。何况东方清遥回来的日子,总不能显得太丧气。遂选了件这个时代并不时兴的霞绯色织锦花鸟宽襟广袖的外衫,罩在隐着水色花纹的绯裙之上,掩了我过于单薄的身段;又用赤金点翠的簪子,挽起高高的云髻,以玳瑁珍珠碧玉制的各类珠花细细点缀了,才淡抹胭脂,轻敷花钿,巧点绛唇,镜中人方才有些动人神采,清逸而不觉流俗,雅丽而不显招摇;只是曾经明若秋水的眼睛,深沉得如千尺玄潭,沉静得已经看不出任何内容。 白玛扶我上轿时,才低声问:“小姐,去哪里?” 我还能去哪里?我皱眉道:“先去苏勖那里吧。” 太子一党,现在必想着救纥干承基之策,但纵然他们与我目的一致,我又怎敢自投罗网,与虎谋皮? 苏勖世代在朝廷为官,又深得皇上和魏王信用,自有他在朝廷的势力,他至少可以告诉我目前纥干承基的状况。 因身体好生不适,我只乘了顶四人的小轿,慢悠悠向前走着,大约一个时辰后才到苏府。可惜苏勖并不在府中。据近侍说,苏勖不知去刑部,还是去大理寺了。 刑部,目前东方清遥正要出来,而纥干承基正被下在大理寺受审,这两件事,只怕都是苏勖关心的。我赶早过来,倒显得考虑太不周详了。 但既然来了,我也不能就这么走了。等苏勖回来,正好可以细问问二人现在的情形。 不知喝了第几杯茶,苏勖终于回来了。 这时已经是正午过后,我甚至已经饥肠辘辘,颇识大体的苏府家已经为我们设了虽不丰盛却很精致的午餐来,等我们去用餐。 苏勖看到我时大是意外,但还是急忙过来,问道:“书儿,你身子这么弱,又跑来做什么?有事叫人跟我说一声,我去探你,也是一样的。” 我微笑道:“我来有什么事,苏公子如此聪明,不会猜不到吧!” 苏勖沉默一会儿,道:“我本以为至少你今天会在梅园。你父亲接走了他,说是东方家的书苑冷清,先接回梅园,调理好身子再带他一块回洛阳呢。这会子,东方清遥只怕已经回到梅园了。” 我也料到了,既然确定了东方清遥没事,我也就放下一半心,转而又问:“纥干承基呢?” 第83章 第三十七章营救 苏勖沉默一会儿,笑道:“我们先吃了午饭再说吧。我饿得很了。” 我虽是着急,但苏勖已经步入后厅,直奔午餐而去,也只得随了过去。何况我虽没胃口,白玛他们,却早该饿了。> 我只吃了几筷清淡小菜,草草吃了两口白饭,便算饱了,静等苏勖说话。 苏勖也不自在,只在指点着哪样菜清爽可口,哪样菜太过肥腻,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我听他东扯西扯,独不提纥干承基之事,心知不妙,沉了脸只坐着,也不答话。 苏勖情知瞒不过我,叹了口气,带我去了书房。 依旧是那逼仄幽暗的书房密室,因着春日草木繁茂,暗窗全被那些藤罗的叶子盖满了,虽见得窗外绿意盈盈,屋内反而比上次见时更加阴暗。 “他到底怎样了?”一进密室,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苏勖只盯着窗外透出的一两星亮点,许久才道:“他承认了和齐王有来往,不过,你是知道的,李世绩已经发兵齐州,齐王已毁定了。现在我们并不是要找齐王造反的证据。” 我早料到了,心里寒得如数九隆冬,被朔风刮过。我没有感情地吐着字:“你们要找的,是太子谋反的证据!” 苏勖垂下头,略显凌乱的发丝飘落额边,眸光黯淡,沉声道:“毕竟,他是太子的人。而且你给我们密信的目的,不就是报复太子和汉王么?现在回不了头了,继续我们的计划吧。” 我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尽量平淡地问道:“用刑了么?” 苏勖回过头,小心地观望我的神色,觉不出太大异样来,才道:“用了。不过他身子骨硬,经受得住。” 我心里还是收缩了一下,苦笑道:“他那么倔强的一个人,一定不肯招了?下面,你们打算继续用严刑逼供?” 苏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息。 我盯着窗外隐隐的亮光,冷笑道:“苏勖,魏王可以派人严刑逼供,而你,最好别再参与了。扳倒太子,魏王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 苏勖蓦地抬头,眼中精光闪现,凌厉得与方才那种黯淡判若两人。我说的话,莫不是关系了他的身家性命?苏勖啊苏勖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功名权位,真就那么重要么? 心里不满而悲哀,但我还是回瞪着苏勖,冷静地不霎一下眼。 “你确信?”苏勖终于收回目光,犹疑问着。 “我确信。如果你肯帮我,我会告诉你,下一任的真命天子是谁。”我嘴角飘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以一个女政客精明和无情与曾经的生死朋友讨价还价。 这是一种悲哀,不论对于苏勖,还对于我。 苏勖惊讶地凝望我。黑暗之中,我的面容,应与他的一般,阴暗而蒙昧不清。 “怎么帮你?”吐一口气,苏勖将宽袖轻拂,拂去案上淡淡灰尘,跪坐到席边,安详地发问。 我坐到他的对面,微笑道:“我要纥干承基活着走出刑部大牢,就如东方清遥活着走出刑部大牢一样。” “这不可能!”苏勖立刻摇头道:“纥干承基与齐王相勾结,铁证如山!” “如果他出首太子谋反,就如东方清遥出首齐王谋反呢?”我双手按在几上,半个身子立起来。 苏勖呼吸微滞,继而摇头道:“不可能。这般严刑拷打,纥干承基尚不肯提半句太子的不是,何况要他出首?” 我冷笑道:“天下有不可能的事么?如果太子疑忌他,认为他知道得太多,想杀他灭口,他还会一心护着太子么?” 苏勖倒吸一口凉气,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书儿,你居然能想得到这一层?你到底是天才,还是……” 他终于没把下半截话说出来,我咬唇道:“我不是天才,我是恶魔!我救出了东方清遥,却害了纥干承基!” 苏勖的浓眉挑了几挑,紧紧皱了起来,若有所思道:“我以为,你喜欢的人,是东方清遥。东方清遥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看来,我们都猜错了。” 我嘴里说不出的苦涩,道:“哦?你认为我喜欢纥干承基?” “一个女人,不是为了自己心爱的男子,又岂肯轻易把自己变成恶魔?何况,……你这么个好女子,当日那清新如莲不愿沾惹俗尘的女子!” “没有!”我叫道:“我只是不想欠纥干承基太多!他救了我两次,我却把他推入地狱!我只是过意不去!”我的胸脯起伏得厉害,克制不住自己带着惊惶的激动,喉咙口一阵阵发紧,泪水如潮泛起。纥干承基,我喜欢纥干承基么?昨晚我跟纥干承基说,我喜欢他,是真的么? 苏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烦燥地扯着满头乌发,再也坐不下去,站起身来,道:“太子那边,有消息么?他们应该也会设法营救才是。” 苏勖却依旧坐着,有条不紊道:“纥干承基是太子的心腹剑客,太子的事,绝少有他不知道的。我们可以有两个假设,一个,就是太子从未有过反心,一直乖乖等着皇上百年之后传位给他;如果是这种情况,纥干承基出事,太子可能会营救,但更可能舍车保帅,甚至倒打一耙,向皇上请罪,自责治下不严,请求从重治罪,以撇清自己。” 我不耐烦道:“没有这个可能。太子早有反心,汉王、侯君集他们几个便是臂助,早就歃血为盟的。纥干承基也是参与者之一,知道得很清楚。” 苏勖的拳头低低砸了一下案几,声音不大,却极是有力,我甚至听到苏勖的呼吸有强行克制住的浓重和激动。“你,怎么知道这么隐秘的事?莫非纥干承基告诉你的?” 我怔了怔,才想起我所说的,正是史书上曾记载过的。 唐史载,汉王李元昌、吏部尚书侯君集、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洋州刺使赵节、驸马都尉杜荷等曾与太子歃血为盟,约定在适当时候发动政变。齐王反后,太子甚至跟纥干承基提过,齐王远隔千百里,而东宫却与李世民居的大内近在咫尺,政变当会易如反掌。 这都是我在史书上读过的,而且在营救东方清遥时,我曾细细回忆过太宗诸子为争大位采取过的种种行动,并在心中细细梳理过,几乎可以确信这些事一定发生过,或者说将会发生,所以苏勖提及太子有无反心,我不假思索立刻说出了自己了解的情况。 我知道自己的话语略显唐突,但此时我已经不去计较苏勖会怎样猜测于我了,我甚至需要苏勖对我产生更强的信心。所以我索性挑明道:“你既知道我会测算八字,就该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对于这些事,我有着绝对的预知力。不信你等着看吧,我甚至可以告诉你,齐王会像你猜的那样必败无疑,而且会被生擒来京,赐死于内侍省。” 苏勖盯了我半天,才用怪异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道:“那么,太子就不会毫无动作。他会想方设法营救纥干承基,为他开脱。如果开脱不了,才可能会放弃,或者……真如你所说,会杀他灭口。这便要视太子对他的信任程度而定。不过据说太子还是很信任纥干承基的,而纥干承基今天上午的表现,也对得起太子的信任。” 这话说得好优雅!纥干承基要经受多少道的折磨,才能赢得这么一句优雅的话:对得起太子的信任! “纥干承基……”我一字字咬出:“是不是伤得非常严重?你昨天刺他的那一剑,只怕也不轻。” 苏勖沉吟半响,道:“依我说,谁给他的伤害,都不如你给他的伤害大。他从昨日入牢开始,就独坐在墙角边发呆,不曾说过一句话,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粒米。今天凭他受怎样的折磨,只承认书信是真的,别的什么也不肯讲,看神情倒似有求死之意。” 又浮起他绝望悲伤的面容,心头说不出的火烧火燎。“帮我,暗中照顾他一下吧,别让他死!我会再想办法。”我捏紧拳头。 苏勖微笑着站起来,道:“不是‘我会想办法’,而是我们,我们会想办法,你还有我,书儿。“ 我抬头望向苏勖,苏勖伸出手来,笑道:“我会帮你的。” 我一笑,握住他的手,道:“对,你帮我,我帮你,其实都在帮我们自己。” 我会是苏勖的眼睛,带他看清前方的路,哪条会最悠远,最宽广。 十指相握时,我们没有爱情,只有合作。却不知道在这关乎切身利益的合作里,夹杂着多少仅余的友情?那将是我所力图珍惜和维护的。 第三十八章错过 “我会设法把纥干承基的事拖一拖,劝魏王殿下等齐王被擒后再细审纥干承基,这样至少暂时纥干承基不会有危险了。然后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比如,派个人去刺杀纥干承基,让他以为是太子灭口,说不准他一气之下就招了。”苏勖已经在为我打算了。 我“嗯”了一声,道:“纥干承基与太子府上下俱熟,如果不是他认识的太子府内高手,只怕他是不会相信是太子要杀他的。这件事,我来解决吧,一定想出法儿来,尽量让太子疑忌纥干承基,真的派人对付他。只是到时你们也得加强警备,别让人真将他给害了。”> 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特别到了最后一句,吐字的声调,是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柔情和担忧。 苏勖默默打量着我,道:“好!”又喃喃道:“纥干承基,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呢?” 我无法回答,我只知道我可能已经错过了我生命中最富贵的东西,这种失去,和死亡的可怕相差无几,而我,发现得却太晚了一些。 第84章 我站起身来,悄悄推了暗门出去。 走出微微散着霉味和沉闷气息的书房,老园里古朴森森的林木,带着浓绿的翠意扑面而来,才让人心头松快许多。 春天了,又一年的春天挟着温暖和花香活泼泼飘撒而来,用五彩缤纷的世界,掩去一冬的萧索和寂寞。 终究却掩不去我满怀的萧索和寂寞。 就如清遥回来,幸福也只是他们的。 梅园的大门口,尚有着辟除邪气的火盆,留着些燃烧后的余烬;又有燃过的爆竹被清扫在一边,未及移去。 满园的梅花树,绿得葱茏欲滴,椭圆的梅实,零落地挂在枝头,再不见冬日的清绝香艳。 青葱的背后,当日那温润如玉的男子,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现在,他还是东方清遥,可已经是我的二姐夫了。 似有些难过,但又似心中放开了什么一般。 他到底平安回来了。 平安地回来,回到等着他的容画儿和剪碧身边,是不是从此与我身在咫尺,却心隔天涯? 白玛轻轻问:“小姐,我们去看东方公子么?” 我低头看自己霞绯色明艳装束,本是为东方清遥得脱牢笼而穿的,此时却反将我的心情衬得更是萎靡。不知为何想起当日吟容向我求援时穿的大红衣裳来,突然觉得很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思。是不是人颓丧时,反容易穿着许多艳彩的衣裳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疲乏地一笑,我对着白玛道:“此时他身边嘘寒问暖的人岂会少得了?我们不必去凑那个热闹,悄悄儿回房去罢。” 白玛抬头望了望容画儿的房间,果见不时有丫头下人来回穿梭其间,透过偶尔开关门的片刻,可见得屋子里亦是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甚至有着依稀的笑声传了过来。她一低头,道:“嗯,小姐,我们回房去。” 天渐渐黑下来,满园的梅树也暗了,在溶溶的月色下闪着静默的黯淡光泽。虽非十五,今日的月光却好得很。 可这月下徘徊的伊人,多少恨,多少爱,多少愁,多少伤,谁人能见? 孤鸿缥缈,何人省恨?且看那天涯远,婵娟共,落得几回魂梦,萦情蕴愁! 忽然很想念吐蕃略带酸甜的青稞酒,一杯下肚后那似醉非醉的暖暖感觉,很适合今夜。 可惜现在没有酒,只有深重更深重的春寒料峭。 有人将件貂皮的大斗篷披在我肩,我一回头,却是桃夭。 她见我转过头来时,脸上的担忧变成了惊怕,慌忙用手绢来擦我的脸,急匆匆道:“小姐,你哭了?为什么哭呢?” 我又哭了么?怪不得脸上这么冰凉。 我别过脸,问道:“剪碧呢?今儿是不是回二小姐他们的屋子住了?” 桃夭点头道:“大约不回来了吧。她守着东方公子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看得我好心酸。对了,东方公子问起小姐好几次,我们都只当小姐出门没回来呢!原来却一个人在这里伤神,也不怕冻坏了身子啊!” 是啊,我可不能冻坏了自己。 我叫桃夭关了窗,将因天气转热熄了几日的炭炉重又点起来,将屋子里烘得暖暖的,让那绵绵的温暖包围着自己,伴着龙涎香的芬芳,将自己的身心浸透,温暖地浸入梦乡。 这夜的温暖里却梦到了许多不曾梦过的景谦,依旧清爽温和的模样,冲我静静笑着,说着想我,要来找我,陪着我。我凝立在雪地里,整个的僵住,不知是惊,还是喜,也不知该不该如以往受了委屈一般,抱住他哀哀地哭。 但喉咙口确实已经哽住了,正哽得说不出话时,白玛摇醒了我,问着:“小姐,是不是魇住了?”。 我定定神,摇摇头,道:“只是做了个好梦。” 白玛放了心,侧身又睡。 我却再睡不着了,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挨到天亮。我自回中土后一向身子不是太好,又有容锦城疼爱,素来也无人来责我晨昏定省之事,遂也偷着懒,就在床上洗了脸,吃了一点东西,便窝在暖暖的锦衾里看书休养。 近午时,剪碧拖着笨重的身子挪了过来,有些怯怯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皱眉道:“怎么了?快坐下来说话。”有了六七个月身孕,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我瞧那娇怯不胜的模样,心下倍感怜惜。 剪碧小心道:“三小姐,你怎么不去瞧瞧公子?他,他可念着你好几回了。” 我微笑道:“我昨天出去又着了风,病怏怏的,这回子还乏着呢,改天再看他去。他的身子还好么?” 剪碧眼圈一红,道:“嗯,休息几天,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现在却好瘦,身上好多的痂,新的旧的,都是受刑落下的,一直不曾好好治过,能逃出命来,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我“哦”了一声,道:“那你叫人好好照顾他吧,自己就不要太操劳了,养好身子,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才是最重要的。” 剪碧颊上飞红,喃喃道:“嗯,看到他回来,我的心总算放下了。” 打发走剪碧,我也起了身,叫顿珠派人去打听齐王、太子等人的动静,顺便查一查吟容目前的行止。 吟容,我都不知该是鄙视她还是可怜她。为了自己,却害了我一生,她的心中,不知可曾有过一丝内疚? 汉王侧妃,好耀眼的光环!只不知这个光环之下,她能否昂首挺胸心无顾忌地享受着她的志得意满? 不久顿珠打听来消息,太子果然在竭力保着纥干承基,直指纥干承基是为人所陷害,甚至有谣言在坊间流传,说纥干承基的那些密信,系是魏王一党伪造,用来陷害纥干承基。侯君集等人亦在四处活动,直指魏王企图借纥干承基之事动摇太子根基,有不臣不轨之心。 两党各有势力,各自为主造势,乃至酒楼画舫,亦不时有二党之人针尖对麦芒相持相争,甚至有彼此殴杀之事。一时闹得凶了,京城之中人心惶惶,流言纷纷,甚嚣尘上。大理寺无法决断,几方压力逼迫下,终究亦如东方清遥之案一般,将案卷移交刑部,等待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纥干承基虽在狱中,但深知太子势力非同小可,他自己又被从魏王势力笼罩下的大理寺转往被渗入太子势力的刑部,并连着换了几处牢房,自然必有耳目将消息源源不断传到他耳中。以他刚强个性,想他在这个情形下供出太子谋反之事,已是绝无可能。 我默想纥干承基身受之困境,一时也是一筹莫展,只在自己房中叹息。 这日阳光正好,我倚坐在窗边,看一对黄莺儿在梅下的野花丛中翻飞嘻斗,身后有熟悉的气息悄悄传来。 一回头,东方清遥正温和微笑着,站在身畔。他着一身月白的长袍,并未束腰带,松松自然下垂着,随风清摆;头发乌黑,亦未束冠,只用一块淡色的头巾轻系着,全然一副居家休养的装束。面色依旧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在牢中常年不见得阳光的缘故,但唇边已有了血色,削瘦的面颊亦因着笑的弧度而甚觉生动,往日温润如玉的风采,瞧来已经恢复大半了。 我心里动了一动,却也没有过份的狂喜。他回来这许多天我都不曾去看他一眼,算着他也该要来瞧我了。 淡淡浮上一个笑容,我叫桃夭:“快挪张软榻来,给二姑爷坐呢!” 东方清遥听我叫声二姑爷,笑容不由止了。一时在我身侧坐了,也看那野花开得绚烂,莺儿斗得可喜,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问道:“书儿,病得重么?这么久也不见你到园里走走。” 我垂下头,道:“也没什么,不过着些凉。” “自我回来,也好些日子了,还没好些?”东方清遥小心看我脸色。 我没有回答,静静趴在桌上,让窗外那生机昂然的浓绿,倒映在眼帘中,掩盖心底不知哪里浮上来的一层沉沉死灰色。 “书儿?”东方清遥凝视着我,好久,又轻轻唤我,却已夹杂了说不出的心痛。 心里揪了一下,似又有热热的血往外流淌着。 第三十九章情天远 “二姐夫,我实在累得很,想去躺一躺了,我叫桃夭送二姐夫回二姐那里去?”我强笑着艰难说着,然后扭过头,不去看他。我们是曾经并头看那烛影摇红的一对亲密爱人哪!无法想象这声二姐夫和方才的二姑爷,会将二人的距离拉到多远! “书儿!”东方清遥霍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苍白的手绽出根根青筋,幽深幽深的眸子说不出的绝望伤心。他黯然道:“你怪我?你怪我娶了你二姐么?”> 他眼底那抹冰冷刺痛直侵到窗外,连那两只黄莺儿也似受了惊,一张翅膀,一前一后扑簌簌飞去,留下满园芳草寂寞摇曳。 “你别辜负她,还有我的剪碧。”我刻意忽略去他眼底那抹伤心至极的刺痛,立起身来回我里间的卧室。 卧室和外间,用深深的菊花暗纹帏幕隔开,那菊花招展,却流着水一样的冷冷光泽,映着帏前帏后的两个人,彼此观望着,再看不到对方的脸,对方的心。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但他的人影消失时我似乎松了口气,却又说不出的伤心,悄然伏到了床上,压抑着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不知是不是太过抑郁,抵抗力反而远不如在吐蕃的那些年,这些日子身子一直很是病弱乏力,这天一时伤心过了,又觉头疼鼻塞,浑身乏力,慌得白玛急急叫人去请大夫。 却不知有种病大夫是不会医的,那便是心病了。 第85章 纥干承基,你可知道,现在你竟成我的心病了。 第二日一早,容画儿便来看我,开口便问:“三妹着凉可曾好些了?” 我只得强撑病体笑道:“左不过这样。自回了梅园,倒有大半的时候病着,叫二姐见笑了!” 容画儿帮我掖着被子,道:“是啊,你这次回来,人虽是清醒了,身子却远不如以往扎实,这些日子我只顾照看清遥,也不曾常来探你,真是愧煞!我去之后,你可一定得好好调理调理。” 我微怔道:“二姐要去哪里?” 容画儿抿着玫瑰色的唇,微笑道:“傻妹妹,我早就嫁给东方家了,容家只是我娘家。现在清遥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们自然要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书苑?”我扯开一个茫然的笑容,书苑院里的曲荷幽香,书苑屋里的旖旎缠绵,一幕幕直冲脑门,海浪般冲得我头晕,连近在咫尺的容画儿面容都模糊不清起来。 容画儿正点着头,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欢喜道:“我也想通了,只要他好,我也不该再求别的了。剪碧也会和我们一起回去,我一定善待她,以后她生的孩子我也视同己出,悉心抚养。” 我定定神,强笑道:“好啊,如果这样,我也放心了。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子,应该能得到自己的幸福。” 容画儿微微笑了一下,美丽的面容更显得精致动人,她深深看住我,道:“三妹放心,姐姐我不会忘了妹妹救清遥的情,也不会忘了妹妹今日的情。” 今日的情?今日,我冷落了清遥,甚至拒绝了他的问侯,对我,对清遥,也许是劫,对容画儿,却是情?是不是就算我实践了我的诺言,不去和她争清遥,不去抢她的夫婿? 神思只是恍惚,连容画儿再说了些什么都听不太真,只是迷迷糊糊敷衍着,最后看着她窈窕的身影袅袅离开,桃夭礼貌地笑着送她出去。 忽觉膝上有些沉重,似有人趴在我腿上。 我揉揉眼睛,才辨出是白玛。这个身材高大丰满性情刚直的异族女子,正趴在我膝上哀哀地哭,边哭边抱怨着:“小姐,人人都幸福了,你怎么办?小姐,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苦笑。 前路茫茫,千重万重的雾蔼如我眼前帏幕一般,遮住前路,也遮住了我。 我看不到前方的路,那是一片皑皑的白,不知道会是康庄大道,还是悬崖绝壁;别人亦看不到我,我的身形,我的泪水,和我的心,都深深掩在那重重的白雾之中,快与那片雪白融为一体。 第二日,容画儿果然带了东方清遥和一些原来东方家的下人离去,三夫人不放心爱女娇婿,也一并随了去照顾。 容锦城亲带了人送行,连素来不大露面的二夫人也出了佛堂,殷殷道别。东方清遥为人亲切温和,容家上下,只怕没有不喜欢他的吧? 而东方清遥却略显神思不属,一面保持着有礼貌的微笑,一面只朝我所在的方向张望,最后终于离去时,他眼底的怅恨和痛楚无法掩抑地浮在面容之上,连笑容也变得苦涩起来。 而我,我正紧闭了窗,隔了糊着霞影纱的窗棂,默默注视着一切,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几乎掐出血来。 但自此心头似又松了口气,仿佛少了件牵挂一般。从此了了,是不是?了了!便如一页涂抹满字迹的书笺,被扯成一团烧了,显出下面新的一页空白来,从此由我涂写填画。 听说,因为太子一党的力争,刑部决定将案件押后再审,等待齐王那里进一步的取证。 延至贞观十七年三月,齐王兵败,齐王李佑连同一干部下被李世绩等押解入京,为各求性命,未等用刑,便李佑心腹之人将李佑种种不法之事一一供出,其中就有纥干承基与李佑暗通款曲之事。 真相既明,太子一党再无法公然保着纥干承基了,一时安静许多。 三月底,齐王李佑被他的父亲李世民,赐死于内侍省。其部下亲信被牵连问斩的共四十余人。 而此时纥干承基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了。 下一个落下的刀,可能砍的正是他的脖子! 我不能不行动了,不管有没有用。休养几日,自承基被擒后一直绵软的身子终于略好了一些,让我有精力应对下面的事。我一边在书房里核对着家中的帐目,一边叫来了顿珠。 顿珠低声回道:“小姐是要问那位汉王侧妃的动静么?” 我点头道:“你们调查来的信息说,她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到九天玄女观里上香礼拜。明天,就是初一了吧?” 顿珠道:“没错,如果没有意外,她明天一定会去。” 我微笑道:“哦,那我该会会故人了!” 顿珠皱眉道:“可小姐的身子……” 我慢慢将手中的容家帐册一页一页翻过去,用笔蘸了墨做着记号,淡淡道:“我只要想起明天便会见到我的好姐妹,心里便高兴得很。身子么,自然也会是好好的。你去安排一下,我们准备出门吧!” 顿珠目中精光闪过,一行礼,转身离去。 我看着门外高远碧蓝的天,流云悠悠飘过,手下慢慢捏紧,只听格的一声,毛笔断了,笔尖的墨汁飞溅出来,在我银白的衣衫前襟上旋了一溜漆黑的墨汁,慢慢洇染开来,开着朵朵墨花,映着衣襟的雪白,触目惊心。 吟容,吟容,我们又要再见了,那么多年不见,梦里可有曾想起过我? 第四十章玄女观 第二日,我起了一个大早,乘了顶不起眼的朱盖小轿,带了白玛、顿珠、贡布、仁次悄悄向九天玄女观而去。 一路见那窗外,桃花梨花俱落尽了,青色的小果不起眼地挂在枝头,偶见几株樱花,倒还有几片残零的粉色,而树脚已全然是粉色的落寞花瓣,眼看一夜风雨袭来,便碎香成泥了。> 这一向病着,也没有欣赏春光的心情,足在房中窝了一个春天,竟把韶华最好的春光给辜负了。心里便有些遗憾容锦城为什么永远只肯在梅园里种梅,却不种些桃杏,至少亦有一时的风流可看。 但暮春时的和暖,和空气里散落的温馨,却还是我喜欢的,所以叫白玛将轿帘拉开,一路看着外面的风光,心情慢慢放宽了一些。 白玛却还怕我寂寞,跟顿珠说了什么,不久便递来一丛牡丹,给我赏玩,也不知是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那牡丹却是粉红的,千重万瓣,层层叠叠,透着纤薄的娇媚,散出沁人的芬芳,竟如绝色少女的轻盈笑容,动人心魄。 因出门早,到了九天玄女观,却才不过辰时。 我料想吟容如今贵为汉王侧妃,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必然不会这么早过来,到了观门口时便下了轿,道:“我们且入观里去四处走走,顺便等等我们那位王妃娘娘吧!” 这郊外的山区却比别处冷许多,白玛见我打个寒噤,已将搭在她袖上的紫色云锦披风披到我身上。 我点点头,遂先去了大殿,果然空荡荡的,只几个洒扫的女道在,见人来便稽首为礼。大殿正前方,便是那慈悲的九天玄女绫罗飞舞,却端庄凝立,略带些清愁之意。莫非九天玄女亦知人间悲苦,染了几许人世的喜怒哀乐? 带些感慨,我上了香,才觉前面已有人先行上过,而且香已快燃到尽头了。 这么早,可能便是这些女道上的吧。 我也不以为意,见时候尚早,遂径出了大殿,到殿后游览。 甫出大殿,便听得琵琶清越之声遥遥传来,伴着有些耳熟的吟唱: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我慢慢走过去,心跳却越来越激烈。 抬眼处,一株樱花树下,那锦衣玉袍的女子,肌肤如雪,双眼细媚,转弦拨柱之时,俯仰着说不出的妩媚和风情,这曾叫我怜惜的娇弱女子,不就是吟容么? 我且不过去,负手站在一树琼花之后,看那如盘如盏的雪白琼花,轻轻在风下跳跃,似在应和吟容那凄婉动人的歌声与琵琶声: “忆郎郎不至,仰头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曲南朝民歌《西洲曲》,终于结束了。吟容的心里,还在念着谁?莫非三年过去,她的心里,仍撇不开一个苏勖? 但她的音乐,真比她的人品好许多。我在琼花树下清脆地拍着掌。 吟容放了琵琶,正拿帕子拭着泪水,忽听得我的掌声,惊得差点跳起来,叫道:“是谁?” 我从琼花下走出,微笑道:“泣红妹妹,一别快三年了,妹妹身份今非昔比,却不知还记不记得当日的布衣之交了!” 吟容细媚的眼睛蓦地睁大,手中琵琶掉到地上,发出凌乱的嗡声。她颤抖着指着我,道:“你,你是书儿姐姐?你不是,不是……” 我叹道:“我原该死了,却还活着,是不是?” 吟容猛地扑了上来,白玛忙挡到我面前,生怕她伤了我;而吟容却直挺挺跪倒在我面前,痛哭流泣道:“姐姐,你不该死,是我该死!我不该只为怕着王爷淫威,把姐姐引了来给他受用,害了姐姐啊。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第86章 我弯下腰,扶起吟容,悠悠道:“错么?对么?我早忘了。我只盼着我以后能过得开开心心,便知足了!” 吟容擦着眼睛,打量着我,和我身后远远跟的侍从,拖着哭音笑道:“姐姐现在过得应该还好吧!那我可就放心了!” 我点头道:“嗯,原来妹妹也一直不放心我啊?”我衣饰穿着甚好,首饰虽不多,却样样名贵,又跟着好几个从人,她是识货的,自然认定我现在必然过得很好。 吟容很是激动,细媚的眼中闪着晶莹夺目的光彩,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道:“自从姐姐突然不见了,我一直猜想姐姐是不是给人救走了,后来突然听说东方家在护城河里找到了姐姐的尸体,哭了好几天。只猜着姐姐那般聪明,未必便是姐姐,从此天天给老天上香,只愿姐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活着,我便知足了!” 她忽指住前殿道:“前年汉王青眼,将我立了侧妃,我才有了些自由,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一大早到这最灵验的九天玄女观上香求拜,从来都是为了求姐姐平安哦!原来竟真的有用,从此更要诚心礼拜才好!” 她拉着我的手,又哭又笑道:“姐姐,走,我们一起再去拜一拜玄女娘娘,她如此灵验,我必求过王爷,多多赏这观里银钱,让他们重塑金身,光大门户!” “妹妹!”我抽回手,凄楚望着吟容,慢慢屈下了膝:“妹妹,妹妹若想求姐姐平安,还需帮姐姐一个忙才好!” 吟容整个呆住了,一面扯我起来,一面道:“姐姐,你怎么了?快起来!“ 我失声痛哭道:“若妹妹不答应,我可就不起来了!” 吟容咬住唇,忍着眼眶中待要滚下的泪,道:“姐姐,我们姐妹一场,有什么你只管说,我不是没良心的,便是死了,也是要帮你的!” 我这才起来,和她并肩坐到一侧的石凳上,抽抽噎噎道:“妹妹,你可知道当初是谁从汉王府救了我?” 吟容摇头道:“这个却不知。姐姐告诉了我,我好好谢他。” 我忍泪道:“是纥干承基,太子身边的一名剑客。他一直喜欢我,这些年来,亦常在暗中照顾我。” 我红了脸,道:“你也知道,我原的心中,原本只有一个东方清遥,因为出了那事,觉得没脸见清遥,所以躲到异乡去,一个人孤零零活着,后来东方清遥变了心,反娶了一直我那与我不和的二姐,我恨得差点死去。却也亏了纥干承基,是他,一直在安慰我。” 我垂了头,有些怔怔地看着鞋尖金丝细细绣就的双蝶扑花图案。 吟容点头道:“嗯,姐姐……姐姐后来喜欢这位纥干公子了?” 我轻叹道:“我原不是好女子了,难为他知道后还能这么一心一意待我,我一个弱女子,又……又能如何呢?” 吟容笑道:“那敢情好啊,从此姐姐的幸福,算是有了着落了!” 我抬起头,泪珠在眼睛里蕴着,道:“可惜,我的幸福,就要断送了!” 吟容怔怔道:“那又为何呢?姐姐你说出来,这个纥干公子既是太子身边的人,我去求求王爷,便是他对姐姐有了异心,汉王在太子面前说上两句,也必是可以为你做主的。” 我摇头道:“纥干承基对我极好,原是我太倔了。前些日子,他醉了,突然就告诉我,太子和汉王、侯君集、杜节等几个大人已经歃血为盟,近期便要逼宫,迫皇上退位,让位于太子。我听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心里害怕,就劝他离了太子,跟我悄悄隐居去。” 吟容屏住了呼吸,细媚的眼中有厉芒一闪而过,瞬间又笑得明媚如春天般道:“那敢情好,纥干公子那般喜欢你,大概会同意吧。” 第四十一章离间计 我掩住了脸,道:“他也不是不同意,只是很犹豫,依旧天天去太子府里。我一气之下,悄悄回了娘家,不再理他。只说过一阵子,等他想通了,自然会来找我。谁知,谁知……”> 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吟容忙拿了手绢,和白玛一起抱住我,帮我擦脸,柔声劝慰我,又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妹妹保证帮你想办法!“ 我感激地看着她,忍泪道:“他藏在他老屋子里的和齐王来往的书信给人偷走,牵涉进齐王谋反的案子里,给关进刑部大牢了!” 吟容“啊”地惊叫一声,道:“给移送到刑部了?那可麻烦了!” 我紧捏住吟容的手,道:“所以我听说妹妹常到九天玄女观时,才特地赶来求妹妹的,求妹妹务必帮我求一求汉王,让他多在太子面前说些好话,务要将承基救出来才好!” 吟容毫不迟疑点头道:“既是姐姐的心上人,我自然竭力帮忙,姐姐放心好了!” 我抬眼有些狠厉地瞪着吟容道:“请妹妹务必帮帮我,救出我的承基来。如若他们不肯相救,我必叫承基供出太子他们企图逼宫的谋反之事,便如东方清遥出首齐王得以脱身一般,纥干承基如果出首太子,自然也能将功折罪,……我也不怕太子他们的报复,纥干承基的身手,保护我远走高飞还是绰绰有余的。” 吟容打了个寒颤,勉强笑道:“姐姐放心,纥干公子既然深得太子信重,太子自然不会束手不理。我现在就回府去,劝汉王去见太子,设法相救纥干公子。” 我紧紧抓住吟容的衣襟,道:“好,一切就拜托妹妹了!” 吟容点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琵琶,抱在怀里,遮住大半的面容,匆匆而去。 那厢早行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一个小丫环正等着扶她上车去。 眼看着吟容的马车离开,我松了口气,吟容,吟容,你真的肯帮我么?不管你的内心是不是肯帮我,你最终的行动,也会在帮我。 一回头,只见白玛正瞪着我,眼中满是泪水,又是怜惜,又是悲哀,说不出的复杂。 我理了理衣衫,微笑道:“怎么了?我刚才表现得像个快疯掉的怨妇么?” 白玛摇头道:“小姐,你都不像你了。” 我怔了怔,道:“我不像我?” 白玛道:“小姐,一直聪明善良,与世无争,是我们吐蕃最受人敬重的女子,现在却,却……” 我淡然道:“我不想动心机耍阴谋。可我要救人。” 白玛垂了头,很有些惘然无措的模样。 而顿珠却上前一步,眼神略有些闪躲,迟迟疑疑道:“小姐,你在用计?你想借这女子的口告诉太子他们,纥干承基并不可靠,逼他们下手对付纥干承基,以断绝纥干承基对太子的幻想,出首太子?可这女子会上当么?看来,她似乎,似乎真的挺关心小姐的,只怕未必会提这事,反而会真的去求汉王救人呢。” 顿珠倒是灵巧,我的心思,居然瞒不过他。我冷笑道:“如果她答应得没有那么爽快,我也许还想着她是不是真的帮我。” 我咬着唇,愤恨地扯下一盏琼花,狠狠揉碎,弃在地上道:“你看她说的好听,可她哪是在为我祈求平安?她只不过以为害死了我,心里愧疚,才会日日上香礼拜,好让自己宁静些。现在见我好端端的,只怕恨还恨不及,还会帮我?” 我仰天看一队鸿雁在碧蓝的天空高高飞过,忽而笑道:“罢了,我且等着看,她用什么样的好心来回报我当年的相救之恩吧!我见识过一次,很快就可以见识到第二次了。希望,她别让我对人心失望透顶!” 顿珠、白玛、贡布等俱看着我,眼神说不出是敬佩,还是惊讶,也许还夹杂了一些不相熟识的陌生。 我吐了口气,既然开始行动,那就将行动进行到底吧。 纥干承基,我已在尽量救你,能不能得救,就要看天数了! 主意既定,我也不迟疑,笑道:“再去拜一拜玄女娘娘,我们便回去吧。差不多回去就可以吃午饭了,下午大家好好休息一会儿,晚上还有事呢。” 几人点头应是,我遂当先往前殿走去,一步一步迈得甚是坚实。 一旦下定的决定迈出了第一步,向后走起来一切似乎都极是自然了。因为,我已没有了回头路。 回到梅园,果然正好赶上午餐,我的胃口居然甚好,比以往任何时候吃得都多。 容锦城见我精神如此好,反有疑惑之色。见我一吃罢又要离去,忙叫住我,将我拉出门,细问道:“书儿,听说你上午是去了九天玄女观?可我记得,你素来信的是佛教呀?” 我笑了一笑道:“佛道本一家。九天玄女既是神女,我多拜上两拜,自然不会有错。” 容锦城摇了摇头,深邃的眸子深注我,道:“书儿,你有事,可得告诉为父一声!你该知道,不管什么时候,父亲毕竟还是父亲,永远会站在你一边的!” 我沉默,然后看住容锦城鬓边的斑白,幽幽叹一口气,道:“父亲,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要救出纥干承基,虽然很险,可我还是要做。” 容锦城轻吸一口气,苦笑道:“我如果现在拦你,你自然是不会听的?” 我想起吟容匆匆离去的步履,冷厉道:“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我已兵行险着,没了后路。再不行动,只怕立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容锦城也沉默了,额上交错的皱眉更如刀刻的印记一般,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许久,他淡淡道:“要我帮你什么吗?” 我心里动了一动,脱口道:“帮我多召集些会武的高手来,护住我们梅园!”我已让太子知道,他谋反之事,不仅纥干承基,连我也知道了。 第87章 他想彻底除掉后患,除了杀纥干承基,也必须除掉我! 我背后有隐隐的冷汗冒出,我只顾救纥干承基,竟连这点也忘了。当年为了护我,东方清遥原是特地招募过一些高手,后来东方清遥出事,走了大半,却还有几个一直跟着容画儿在梅园里,现在这几人也跟着东方清遥回书苑去了,梅园里虽有几个护院,可身手连我身边几名侍从都不如,更别说应对太子可能派来的杀手了。 容锦城眉头皱得更紧,轻轻道了一声:“好!”扭头便走了,居然没问我更多的话。 这样的父亲,实在叫我好生惭愧,亦好生温暖。这便是家,这便是亲情,不是么?不管外面多少的冰霜雪剑,回到这里,依旧有一个温暖的羽翼,无怨无悔,无私无求地荫护着我。只不知道容锦城在短时间里能帮我找到多少高手来帮忙了。 午觉我竭力想睡好,以便能有精力应付晚上之事,但在床上翻卷了很久,看那窗口的阳光由灿烂的金色化作依稀的淡红,还是不曾睡着,只得起身询问顿珠的行踪。 一直在旁服侍的桃夭忙去找顿珠,白玛却不在,不知到哪里去了。问桃夭里,说是出去走走。 我想想甚是愧疚。我这一向不大出去走动,连带白玛这个豪爽如男子般的人物也天天陪我窝在房中,料也闷得厉害了。当下也不去理会,叫了桃夭帮我梳发。 一时顿珠来了,我叫桃夭出去帮我弄几样茶点,把她支开,自己梳着长长的发问顿珠:“苏勖那里,联系得怎样?” 顿珠道:“苏公子说,纥干承基那里现在看着的眼睛比当日的东方公子还多,明着去探望十分不方便。” 我轻笑道:“明着探望不方便,暗中探望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顿珠微笑道:“小姐聪明。苏公子说了,晚上狱卒交替班时应该有机会偷梁换柱,把小姐塞进去。只是要委屈小姐换上狱卒的服色了!” 我怔了怔,玉篦轻转,已将头发挽起,用根长长的银簪束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那铜镜之中,便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清俊男子了,只是太过清瘦,亦太过苍白了。 顿珠在身后轻轻叹息,似有种说不出的惋惜。 我回头看向顿珠,顿珠却不说什么,只是疾速低下了头,不让我发现他眼底的难过和同情。 我怔了怔,同情?我应该被同情么? 我站起了身,雪白的袍子曳在地上,流淌着婉转优美的线条,无风而动。 “放心,顿珠,我以后,会过得很开心的。”我慢慢说,不知是对顿珠,还是对我自己。 顿珠弯腰向我行了一礼,低声道:“顿珠相信。顿珠这就去准备晚上的事。” 顿珠回身出了屋子,身影在门口顿了一顿,一句如梦呓般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几不可闻:“我们的小姐,生来便该是被人宠爱,被人照顾的啊!……这么着寻不着归宿,太苦了……” 我笑了一笑,轻淡得如阳光照耀下晃动的蛛丝,微微的一抹,不知道是坚韧,还是柔弱。 戌时,刑部大牢左近的一条小弄里,我穿着狱卒服色,从轿中走了下来。 苏勖正带了几个穿着同样服色的狱卒等侯在那里,略有焦躁之色,见我来了,忙迎上来,开口第一句话便道:“书儿,你若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我镇静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苏勖皱眉道:“是,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可今儿牢里气氛有些异常,我怀疑太子知道真情后很震惊,开始在牢中安插高手,多半这一两日便会采取行动了。” 我也是一阵紧张,但我紧握住拳头,挺直自己的肩背,不让别人看到我的颤抖和惊惧,竭力平淡道:“不必怕。我会小心的。” 顿珠、白玛等却更紧张,白玛拉住我道:“小姐,不然我代小姐进去一次好了,一定把小姐的心意转告给纥干公子,让他自求出路!” 我忆及当日在落雁楼最后见到纥干承基时他绝望伤痛的面容,凄楚一笑,道:“你以为他会听信你的话?” 苏勖皱眉道:“书儿,他也未必会听信你的话。也怪我,趁了你拖住他时擒了他,他一直以为你和我在联手用计对付他。” 白玛更是着急,道:“不然,苏公子你让我也换上狱卒服色一起去吧。小姐一人犯险,我……我实在不放心!” 顿珠等纷纷上前,叫道:“我也去!”“我也去!” 苏勖喝道:“胡闹,夹带一个人进去就不容易了,这么多人去,只怕立刻会给了看破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不用去。如果真有事,便是你们全去了,又能在几百上千的官兵之中救出我来么网?我一个人进去,给发现的机率还少些呢!” 顿珠、贡布、仁次等面面相觑,而白玛已经泪光盈然。 第四十二章探监 我抬起头,天际的星星颗颗明亮,镶在无边的黑绒上,竟有种慑人心魄的愧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花香,不知是牡丹,还是兰花,幽淡缥缈,似远似近,飘忽在这暗夜的冷风中。 风很冷,可我的心不能冷。> 如果我的心都冷了,谁又去温暖狱中那颗绝望冰冷的心? 苏勖向侯在一旁的狱卒们招了招手,等他们近前来,才道:“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 为首那位看来是牢头,有些谄媚笑道:“苏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把这姑娘带进去,再好好带出来。” 苏勖点了点头,我便杂着这些狱卒之中,一步步迈向靠近纥干承基的地方。 而顿珠等,依旧伫立在弄堂之中,凝成了座座雕塑。 快到大牢门口时,牢头便和同行的狱卒大声说笑着,看来极是自在模样,守牢兵卒笑道:“张大哥?换班来了?” 张牢头大刺刺应了一声,道:“兄弟们辛苦啦,怎么还不走?你们接班的也该来了吧!” 守牢兵卒“嗨”了一声,道:“林侍郎有了命令下来,说齐王之事才出了,叫我们安份些,一定要等下班人来全了才许走哩!” 张牢头摇了摇头,道:“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想图个安稳混饭吃,只得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他一厢说着,一厢已带了一众狱卒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丝毫不露破绽。 一时到了一间休息房中,地上堆了好些木枷,墙壁上亦挂着许多铁链,隐见有斑驳污渍,淡淡的血腥味和潮湿的霉臭味直熏鼻孔,让我阵阵恶心。 几名狱卒正或躺或坐在几张榻上,见人来了,都跳了起来,道:“你们可来了!却来得晚了,该罚,该罚!” 张牢头哈哈一笑,掷出一锭银子,道:“今儿可巧了,我和众位兄弟赌了一把,进帐不少呢!这锭银子,就算是我给大家的彩头啦!刚从彩云坊过来,那里的姑娘还有不少闲着呢,你们不去喝几口花酒!” 那几名狱卒立刻鼓噪起来,叫道:“快走,快走,这回可要玩个够,不玩白不玩呢!” 几人一哄出了门,只最后走的那位一瞥眼看到我,“咦”了一声,道:“这位小哥有点面生哦。” 张牢头笑道:“就你会管闲事!小赵家里有事,和这才来的弟兄换的班,使不得么?” 那狱卒连连道:“使得,使得!” 外面又有人在催快走,那狱卒答应着,飞快跑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低低问那张牢头道:“现在我可以去见纥干承基了吧。” 张牢头迟疑一下,唤了另一人来附耳说了几句,那人便道:“姑娘,我们这便去吧。” 随了那领路的狱卒,我们一路往大牢深处而去。 此时入夜已深,便虽是隔几步便有哨岗,却大多垂着头在打瞌睡。而张牢头所带的这队狱卒显然是巡牢的官兵,因此我们在昏黄的壁上油灯摇曳中一路走过,竟不曾引起过半点注意。 大牢的最深处,曾经关过东方清遥的那间牢房,又被这狱卒打开了。纥干承基和东方清遥竟然住到了一间牢房,这种巧合,实在有点可怕,似清晰地提醒着我,是我,用纥干承基的被困,换来了东方清遥的被释。 那狱卒低声道:“姑娘,你且进去。我们两人一齐出巡的,现在我一人离去,并不合适,所以我会在东面那间空牢房里暂避,等你们说完话,我再来带你一起走。” 我忙低声道了谢,狱卒向我手里塞了两样东西,将我轻轻推和牢房,小心下了锁。 隐约的油灯光芒被关到了门外,我的身子,已全然被黑暗吞噬,一时竟有片刻的茫然和恐惧。 “你来做什么?”黑暗中,有人冷冷喝道。 我从明处来,看不到纥干承基,他却看得到我,居然还一眼认出了我。 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中反而安妥了些,捏了捏手中之物,才觉出那人给我的,原来是火折子和一截蜡烛。 我不敢乱走,小心吹燃火折子,将蜡烛点着,慢慢举高。 纥干承基盘坐在墙角的干草上,正冷冷盯着我,漆黑如玉的眸子里看不见任何内容。他的衣衫,依旧是那日在落雁楼穿过的黑袍,质地虽好,但却和他的躯体一般受尽折磨,破成一片一片,凌乱地被血渍胶粘着,狼狈地贴在身上;只有他端正有力盘坐的姿势,悄无声息地昭示着:眼前的这人,虽已遍体鳞伤,落拓不堪,依旧是个倔强不屈的剑客。 可这不屈的剑客,肢体却很僵硬,分明保持某种警戒的姿势。 第88章 那是针对我的吗? 我心一酸,又要掉下泪来,慢慢走近他。 纥干承基喝道:“站住!” 我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将蜡烛放到地上,倚着墙靠在他身畔坐下。 纥干承基有些愤怒地一直盯着我,但终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沉默地又将头扭向前方,不来看我。 离他近了,那血腥味更浓了,这个少年,这些日子以来,到底受过多少折磨,流了多少血? 我颤抖的手慢慢伸过去,欲去抚摸那曾如钢铁一般将我牢牢箍在手中的臂膀。 手指才要触到他的衣物,只闻咣当一声,纥干承基带着镣铐的手猛地挥来,拂开我的手。他本是绝顶高手,这一拂虽不曾用上多大力道,可余力依旧把我推到一边,扑倒在地上。 我伏于冰冷潮湿的地面,丝丝凉意从每处与地面接触的肌肤传到身上,冰得一阵颤抖,禁不住心头愧疚伤痛,哽咽着轻轻道:“对不起。” “我不想再见到你,容书儿。”纥干承基终于回应我的话了,声音空空落落:“我很快就会死,不会再吵你烦你,你也放过我吧!” 那声“放过”,却说得好生疲倦好生伤感,那种被伤透心的悲怆,叫我忍不住委屈,委屈地握住他的手,含泪道:“纥干承基,你真的以为,我那日是联手苏勖有意害你的么?” “你弄痛我了!”纥干承基盯着被我握住的手,吸着冷气,咬牙道。 我一低头,才见我双手握住的,正是纥干承基当日给苏勖刺过一剑的那只手,时隔那么久,那伤口居然还在流血,向外翻卷着新鲜的肌肉。 我屏住了呼吸,道:“他们折磨你,不断割裂你的旧伤?” 纥干承基低声道:“哦,他们倒已经半个月没提审我了,没人弄伤我。” “那……那这个伤口……” “我自己弄伤的。每次伤快结疤时,我就设法把它撕裂,让自己痛。”纥干承基的声音冰凉平淡:“这种痛可以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曾经那么喜欢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会那么痛了。”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哽咽道,从怀里抽出条帕子来,小心地替他裹上伤口。我早就发觉了,心上的疼痛,远要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纥干承基默默看我裹好,才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呆下去,陪着我?如果你呆会走了,我还会把这伤口撕得更大。”这话明显有些嘲讽挑衅之意了。 我微微一滞。一直在这里陪他?直到他死了,我呢?也陪着他去死? 我忽然有种解脱的轻松,不去理会他嘲弄的眼神,安然笑了一笑,道:“好主意!” 纥干承基挑着眉,冷冷道:“你喜欢我把因你而起的伤口越撕越大,恨不得我把自己的手腕给剁了,是不是?” 我微笑道:“没有,我想,我一直留在这里陪你,一直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也是种解脱。便是还有再欠你的,我到黄泉之下做你的妻子去。” 我悄悄伏下身子,伏在纥干承基盘坐的膝上,心里居然有丝欢喜之意。 而纥干承基的背去僵直起来。他几乎是在痛苦地低吼道:“容书儿,你究竟要把我耍到怎样的程度?” “承基!”我安静地抱住他,温柔地叹息:“我没有骗你,一个字没有骗你。你的心里,当真,当真就认为我在耍你么?” 纥干承基苦笑:“难道你没有?”他的黑眸在烛光里荧荧闪烁,却是不加掩饰的忧伤和痛楚。 我低了头,轻轻道:“承基,如果我告诉你,我去落雁楼,只是想见见你,你相信么?” 第四十三章诉衷情 纥干承基垂了头,黑眸子给他浓密的睫毛遮住,不见了其中掩藏的内容,我却知他必是不相信,不敢相信。我就这般伤透他心么?心里仿若给寒风涌过,说不出酸涩难当。 我垂首继续道:“那天,我正好去见了苏勖,知道魏王已经把信送到皇上手中了,猜着官兵那几日定会搜捕你,我好担心,也好难过,所以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转了个弯,到落雁楼找你,想再见见你。”> 纥干承基咬牙道:“想见我,所以帮助别人抓我入狱?你觉得你的背叛和疏离,还不够让我绝望,所以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想抓你的人,是大唐朝廷!你本领虽大,纵是当时能逃出生天,又怎能躲得过后继而来的重重追杀?”我静谧地抬起眸,坦然看他渐渐抬起的眼:“我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我和纥干承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时,我的泪水终于成串滚落下来,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绝不要你死!因为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心里突然就轻松许多,仿佛这话想说已经很久了,一直憋在心里被什么挡住,直到今日才能说出口来,顿时如心头的巨石放了下来般轻逸。 纥干承基黯淡的眸子渐渐清亮,继而迷蒙,在我没来得及看清他迷蒙眼光后闪烁的光芒代表了什么意义时,他已猛地将我拥入怀中,哽咽道:“容书儿!你可知道,我的心里,实在是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纥干承基呻吟般说着他的恨,可他温暖的大手已透过我单薄的衣衫抚摸着我,传递着他的热烈,与这热烈相映衬的,是手镣的冰冷和坚硬,狠狠硌着我的肩背。这一冷一热,分明地提醒着我现在纥干承基的境遇,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而纥干承基恍若未觉,轻轻吻着我的耳垂,呢喃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能对我这么狠心!你可知道我喜欢你多久了?这几年来,我晚上没事时就想着,你当年帮我吸毒时,是不是把我的心也吸走了?我日日夜夜牵挂你。你在江夏王府隐居时,我还能不时去瞧上一瞧,看有没有人欺负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可我总见你悲伤地跪在佛前,每次去都是!我瞧得心都快碎了,又不敢去见你,只怕你见了我,会更伤心。后来你跟文成公主去了吐蕃,我整月整月地失魂落魄,才不顾一切又去找你……” 那曾经倔强的剑客,如阳光下的冰块一样完全溶化,温柔的絮语,从我耳中直倾而下,水滴般坠在心头,落在最柔软的一叶心瓣上,晶莹如晨光下的露珠,在心尖巍巍而颤。 江夏王府隐居那么长的时候,我竟一直不知道,有个人一直隐在暗处看护着我,和我一起,送走秋天的落叶飘飘,冬日的白雪皑皑。 我挽住纥干承基的脖子,抬起迷蒙的泪眼,忽然仰起脸,吻住那少年正喃喃而叙的少年的唇。那柔软滚烫的唇颤抖一下,立刻衔住了我的,深深潜下,往我唇舌的更深处温柔探索着,传递着他的柔情和快乐。我亦是温柔回应着,与他轻轻地纠结,痴痴地缠绵。 这一刻,天地一片黑暗,身子亦似飘了起来,悬浮于半空之中,在纯然的黑暗中散发着光明,愉悦地将我们周身包围。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我又还在迟疑什么? 纥干承基,纥干承基,你才该是我一生在守侯的那个良人哦! “我喜欢你,我爱你,纥干承基!”我喃喃说着,看那如豆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合作了一处,安静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的声音虽是低不可闻,但纥干承基又怎会听不到? 他柔和看着我,黑瞳如玉般闪着晶亮的光泽,怜爱的眼神,已不是那少不更事的邻家男孩,而是一个成年男子,一个真正的男人。 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同前来的那狱卒低低在唤着:“姑娘,不早了,该走啦!” 我心里一紧,抬眼看纥干承基,亦是瞳孔有些收缩的模样,但瞥见我紧张,却笑了一笑,道:“这里寒气重,又脏,你早些回去的好。” 我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你好了。” 他温存抱住我,道:“这里哪是你呆的?我的容书儿既然肯真心待我,我便是死了,化了魂,也必要护着你的。只是怕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我的罪名,太大了。” 我心念电转,轻轻笑道:“嗯,也未必没机会,我找到当日被我救过又害了我的吟容,她现在是汉王侧妃,我求她一定让汉王和太子为你求情,她一直对我深感内疚,一定会帮忙的。” 纥干承基惊异瞪着我,心疼地抚过我的脸,道:“吟容那个妓女?汉王?你,你那么恨他们,居然肯为我去求他们?傻子!”他自然知道求汉王和太子肯定是没用的,此时却不肯让我失望,只是似骂似怜婉转地叫我一声“傻子”。 我俏皮一笑,道:“我也不单求他们,我正好从苏勖那里得到些太子意图谋反的线索,故意威胁吟容说,如果他们不帮忙,你就会出首太子谋反之事,到时你可以将功折罪,而太子也要倒霉。” 我的话犹未落,纥干承基已经双手紧攫住我的肩头,失声道:“你真的这么说了?”他的面色,突然就苍白下来,隐约的不安和惊恐在面容之上流动。 我惊讶道:“怎么了?我只是想着,如果他们害怕,必定会想法救你了。我做错了么?” 纥干承基抿了抿嘴唇,脸色慢慢恢复过来,淡淡笑道:“没什么,你没错,很有道理。他们多半会因此帮我了。我一定好端端回到你身边,一心一意只守着你,再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这话却有些像在安慰我了。他何尝不明白,这个狱门哪里是能轻易出得了的? 牢外,那个狱卒又轻敲起门,这次却急促许多,看来有些不耐烦了。 第89章 纥干承基扶住我,送我至牢门口。狱卒急急开了门,我便被纥干承基推出了牢门。 狱卒关上门的瞬间,我清晰看到纥干承基不舍的面容渐渐阴沉,浮起了深深的不安,然后全然地淹没在黑暗之中。 他在太子府中那么多年,自是深知太子脾性,平日虽讲义气,但在此等生死关头,他自己的地位权势,才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太子若知他有意出首,必定会有所举动,最可能的,自然是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从纥干承基的反应来看,他虽我才一出口,他便知此事的后果了,难得他居然绝口不提我是好心办坏事,甚至反过来安慰我,以一个男人的肩膀默默应对未来的艰难。 心里又是阵阵的罪恶感,虽说这是为了救他,可我到底还是对他用了心机,把有意的反间之计,轻轻说成了一个痴心女子弄巧成拙的小聪明。 罢了,罢了,我只在下半辈子加倍对他好,算作弥补好了! 回到张牢头他们的屋里,张牢头并不放心我继续混在牢中,只借口酒喝得多了,到外面吹吹风,扶了我往外便走。大约张牢头平时大咧惯了,人缘亦好,守兵们只是嘲笑一番,也不细查,由我们悄悄出了大牢。 才过了转弯处,便见白玛急急奔过来,抱住我小心张望着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头笑道:“没事!” 这时苏勖、顿珠等亦从暗处走了出来,跟我见礼。 张牢头向着苏勖笑道:“苏大人,小人幸不辱命!” 苏勖轻笑道:“张牢头的这份恩情,苏勖记下了!改日必当补报!” 我以目注顿珠。顿珠忙取过一袋沉甸甸的物事塞入张牢头怀中,道:“大人,多谢对咱家小姐的一路照顾了!” 张牢头知道必是银钱,嘻嘻笑着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已惊喜叫道:“是黄金!” 那袋黄金,足有二三百两,只怕抵他十年俸禄了,我微笑道:“大哥,纥干承基那里,务请大哥多照应些,听说近来甚至有人企图杀他灭口,望大哥平时看守时多留些心,务必保全了他,到时书儿另有重谢!” 张牢头藏了金子,笑道:“姑娘放心!只要纥干公子在这狱里一日,我便可保得他一日平安!” 我点一点头,略放些心。苏勖径送他走了,才对我道:“谈得怎样?” 我嘴角弯过一抹笑意,道:“苏勖,如果纥干承基出了狱,我便嫁了他,你说好不好?” 苏勖怔了怔。 而我本不需要他的回 第四十四章刺客 回到梅园时天已蒙蒙亮了。 我精疲力竭,喝了半碗莲子汤,倒头就睡。白玛生怕我劳碌着了,在我睡着时也在帮我揉捏着腿,倒让我睡得安静。> 这一觉直睡到向暮时份,只有抹清淡的光晕黯淡地飘在窗纱之上。我伸个懒腰,前夜的疲乏已消逝许多。 而白玛正好生欣喜站在床边,手中紧握着封书信,唇角一抹轻淡笑意,道:“小姐,吐蕃遣人送信来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也不由欢喜,一边问道:“是络络的信么?”一边已将书信拿到手中。 果然是络络的信。 整整数页纸,道了离别契阔,相念之情,才淡淡提到一句,说是香巴拉山上的神庙来了位异域神僧,极有神通,已然入住其中。我心中几乎立时雀跃起来。 香巴拉山上的神僧! 我直觉认定那僧人就是天修大法师的祖师爷!那样冰寒高冷之地,如非确是有缘人,怎肯轻易住了进去? 这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回去了?我有种立刻牵马远走吐蕃的冲动。 回到我所在的时代,和我的母亲,还有祖母团聚?还有,还有景谦! 景谦!我的笑容蓦地敛住。跨越那么多年的沧桑,我回到的那个时代,还有原来那美好纯净的爱情吗?我还能怀着一颗热烈的心,去拥抱我当日的恋人吗? 心里突然就空了,空得似心房给摘了去,怎么也填不满。 没救出的纥干承基,殷殷待我的容锦城,还有络络,恋花,白玛,顿珠……我真能狠了心尽数舍下么? 颤抖着手,我将信笺在桌上抚平,再细细看络络的信,竟没有邀请我回吐蕃再赴香巴拉之意。莫非她知道,我留在大唐,虽是山高水远,可终会有相见之期;而再去香巴拉,可能便是永远的诀别? 络络,络络哦! 我将书信小心翼翼叠起,放入怀中,见白玛一脸好奇正瞪着我,轻笑道:“络络想我们了。等此间事了,我们回吐蕃看她去!” 白玛惊喜叫了一声,道:“我们真的快回去了么?” 我瞧她两眼放光的模样,不由微笑。大唐再繁华再风雅,在他们眼里,都不如吐蕃风光绮丽,熟悉可亲。水是故乡甜,月是故乡明,古来人情便是如此。 而我呢?我的故乡,到底在大唐,还是在千载以下的二十一世纪? 我仰起头,想起我和纥干承基说,我喜欢他;想起我向苏勖说,我要嫁给纥干承基。这个念头,是不是该随着这封信的到来而打消? 纥干承基如果知道我改变了主意,会怎样痛心绝望,恨我至死?仿若看到他深幽的眸子,我打了个寒噤,丝丝疼痛从心口窜了出来。 先不想吧,既然已经找到了神庙的主人,不怕他走了,早些日子晚些日子回去原没什么分别。且先将纥干承基救了出来再说。 遂将顿珠叫进来,问纥干承基那里的动静。 顿珠沉吟道:“现在还没听说出什么事。苏大人这几日常去刑部走过,又安插了不少好手过去,估计太子那边就是想下手也很难。且等过了今晚再说。” 我默默点头,听得外面梅树沙沙作响,伴了风雷呼啸之声,推窗看时,却有阵阵狂风扑面,天边有蛇样的闪电哗然划过,在向晚深黑的天幕劈出凌厉怖人的金芒灼灼。 虽是暮春时分,这风扑到身上,却也涌出寒意阵阵。我抱了抱肩,正待叫白玛先将窗户关了,却听到梅林深处传来低低一声叹息,夹杂在风雷之中,不甚分明。 我心头一震,忙喝道:“谁在外面?” 白玛忙跑出去查看,一时又回来,笑道:“哪有什么人,不过只野猫跑过去了。” 我见白玛目光闪烁,心头好生疑惑,“哦”了一声,只静静盯着她,也不说话。 白玛的面孔渐渐紫涨起来,忽然凑到我身边来,轻轻道:“东方公子和二小姐今天下午又搬回来住了。” 我一惊,忙道:“他,他不是已经回书苑去了?怎会想到又搬回来住?” 白玛吃吃说不出话来。 我猛记起昨天下午白玛不见影踪之事,将手往桌上一拍,逼视白玛:“你昨天去找他了?跟他说了什么?” 白玛忙跪倒在地,含泪道:“小姐,我只是将小姐为东方公子所做的事告诉了他。这些事儿,二小姐绝不会跟他讲得明白,就是剪碧也未免有些私心,也未必肯说清楚。唐朝有句话,不能出了灯火钱坐在暗处。小姐为他千里驰援,设尽办法,甚至受了纥干承基那厮的欺负,为什么不告诉东方公子?小姐,你莫要太苦了自己!” 白玛!她定然以为我心中放不下的人,一直便是清遥,才自作聪明到清遥面前去,“倾诉”我的情意!我气得浑身颤抖,伸手将桌上茶盏尽数甩到地上,咬牙道:“白玛,你,你生生要气死我!” 待要再说,扭头看她满脸泪水,瞧向我的眼神尽是担忧之色。她,是怕极了我没有好的归宿啊!我指着她的面孔,到底再发不出声来,哽咽着拂了袖子,径往床边走去,而泪水已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该怎样才和她解释得清楚,我和东方清遥已是不可能,我的未来,不管是系于现代还是大唐,都不会再和清遥有交叉点。如果能是相近的两条平行线,能够永远地彼此观望,了解着对方的幸福,便是一种快乐。 桃夭端来清粥小菜来,我心头烦躁,哪里吃得下?耳听窗外滴滴嗒嗒的雨敲窗棂之声渐次响起,慢慢混和成沙沙一片,夹着风啸雷隆,扑闪到心头,平添了几分茫然凄苦。不知哪里渗进幽幽的冷风来,将烛火吹得明灭不定,更显得那屋外的闪电锋芒毕露,似扯开的大嘴,欲将这满园的青青梅树,连同这夜间徘徊的人影,尽数一口吞噬。 白玛将桃夭遣了别屋睡去,自己将窗户一一检查了,压紧棂条,又将烛火挑了一挑,才到我身边轻轻道:“小姐,先睡觉吧!” 我睡了一个白天,心中又是烦乱,只觉那一声紧似一声的风雨雷鸣,似要将胸口压得炸开一般,哪里还睡得着?因怕白玛担心,也只得躺下,静静养神,那风声雨声,却还是在外阵阵呼啸,刮得人心烦意乱。不知过了多久,眼见那烛火烧得尽了,灯芯软软倒下,浸在浊泪之中,无力地垂落下最后一滴烛泪,悄然殒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在寂寂的黑屋里散着游烟的微呛。 这里风势更大了,只听得窗棂给刮得不断抖动,发出格格的异声来,反将雨声掩去,倒让我渐渐有了丝睡意。正闭着眼似睡非睡时,忽听“咣”地一声响,却是窗户被重重击开的声音,突兀之极,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而对面床上的白玛已经喝了声“谁?”便跃起身来,只穿了小衣,提了枕边的腰刀,奔向窗外。 我撑起身子,撩开床前帏幕,探着情形,道:“许是风吧?” 白玛将窗户推开,四处打量了一下,笑道:“真是风呢。 第90章 也不知今儿的风雨怎生这么大。” 她在窗前的桌上放了刀,腾出手来,去掩那窗户。 这时一道闪电劈过,却将窗外一道泠冷寒光反射到窗棂之上。那是,刀剑锋芒冰凉的反光? 我失声道:“小心!” 一道黑影伴着风雨中的冷潮水气卷了进来,劈面砍向手无寸铁的白玛! 白玛喝了一声,侧身闪过,正要取刀时,来人又是连连数剑,快捷更胜过那窗外闪电。白玛算是身手好的了,但手中无刀,仓皇之际,竟连躲闪不及,不过眨眼之间,便听得她的惊呼,踉跄着飞快向后退,手已捂住了前胸,面如白纸,慢慢扶着墙倒了下去。 白玛,居然在片刻之间便一败涂地,生死不知!这人身手之高,竟不在纥干承基之下! 我回过神来时,那人已弃下倒地不起的白玛,冲我的方向奔来。 白玛!我的白玛!我惊恐地几乎透不过气来,绞紧了帏幕一角,看那人来到近前,狠狠将帏幕拽下,迎头兜向那人,将他的头脸笼住。 我料想他从屋外微明的地方来,初到屋中,多半不能看清我所在的方向,试着用那帏幕罩住他,借以赢得脱身时间,果然一击成功。我见他在黑暗中扯着帏幕,立刻仗着自己对房中地势熟悉,匆匆向房门处奔去,直到拉开门,我才敢放开嗓子叫道:“救命!有刺客!” 可风很大,雨更大,我惊恐变调的声音,究竟能在这暗夜里传出多远? 我边往左近顿珠等的住所跑着,边喊着,冰冷的雨点砸中刚从暖和被窝中逃出的我身上,单薄的小衣根本挡不住那深夜冷雨的肆虐侵袭,立时浑身颤抖起来。 “顿珠,仁次,救命!”我踉跄在泥泞的路面向前奔着,未着寸缕的脚踏在冰凉的泥水中,竟不知道刺冷,只是听着身后迅捷有力的步伐越来越近,剑芒已经映到我面前的泥水之中,在闪电下闪着狰狞的光芒。 我发出一声惊叫,却被随在那道闪电后的惊雷淹没。 剑已高高举起,迎头刺下,而顿珠,他们来不及出来救我了! 漫天飞雨中,我迷蒙着眼对着那迎来的刀,心里却突然放松了一般。这就是我的结局吗?不用再想爱谁,不用再想恨谁,不用再想未来去留何处,快乐地在血光中放飞自己的灵魂! 第四十五章折莲伤画 对着那泠泠剑光,正闭上眼时,突然一丝熟悉的气息,透过风,透过雨,透过湿透的衣衫和颤抖的身子,悄然卷上我的心头。 “丁”,很轻却很激烈的一声碰撞,一抹雪白的剑影,蓦地窜出来,恰在我胸前数寸处挡住了那道致命的剑光。> 我睁开眼,居然是清遥! 东方清遥细长含忧的眸子在我面容上一转,似发觉我并无大恙,才松了口气般,转身又与那人缠斗,口中已在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不答,将长剑一划,飞快袭向东方清遥要害之处! 他虽未说他是什么人,我却已料到了。 现在想取我性命的,只有太子。他是太子府的人! 而太子府中,能与纥干承基旗鼓相当的高手,只有剑客赵师政! 当日东方清遥与苏勖联手,再加上好几名侍卫,也得靠暗器偷袭方才伤得了纥干承基,何况现在只东方清遥一人在对付赵师政? “救命!”我鼓起勇气,弃了岌岌可危的东方清遥,继续向顿珠他们所在的屋子跑去,却冷不防跟暗夜里飞快跑来的一人相撞,两人俱跌倒在大雨下的泥水中。 那人竟是容画儿,她和我一样穿着单薄的小衣,只多披了一件外袍,却给雨水浸得透了,狼狈得不比我好多少。她抬起头,发现是我,惊恐地叫道:“你真的出事了?清遥突然就从床上跳起来,说听到你呼救,居然是真的,他,他居然真能梦到!” 我一时窒息。而容画儿抹了一下面颊,也看不清抹下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然后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向隐约发出刀刃交错声的打斗方向奔去。 我站起身来,尽力去拉她,叫道:“二姐,二姐,别去,那人厉害,我们去叫人来帮忙!” 容画儿一把推开我,将我推得差点滑倒,人已飞快地跑开,只有哽咽的话语在瓢泼大雨如雨水般飘洒过来:“我再不要和他分开!我再不要见到他面临……死亡……” 我心里猛地似给谁揪了一下,闷闷的疼。我,根本不是最爱东方清遥的那一个,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和他生死相伴的勇气和决心! 但我只迟疑了一下,立刻转身继续呼救。快走到顿珠他们屋前,几道人影从房中窜出,正是顿珠、仁次和贡布。他们到底听到了我在风雨咆哮中的呼救。 电光照耀下,他们扶住我,惊惶地打量我有无受伤。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指住正打斗的方向,泪水和雨水糊了一脸,好容易才憋出来几个字:“快……去救清遥!” 顿珠等立刻知道有人入侵,飞快奔了过去。我身子软软的,直欲倒下去。 走到最后的仁次发现了,又折返身来,扶我道:“小姐,我先送你回房去休息。” 我“啪”地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嘶声道:“快去救人!白玛已经给那人杀了!” 仁次的面孔立刻变得可怕,一言不发抽出腰刀,嚎叫着向前奔去。 我看了一眼顿珠他们的隔壁房间,那里住着父亲重金请来的几名护院高手。我向前奔几步,拣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那间窗户。 有人在黑暗中喝问:“谁?” 我声嘶力竭地吼道:“起来,救人哪!” 我说毕,亦飞身往清遥遇险的地方奔去。如果他们不是死人,自然会跑来相救,毕竟父亲重金聘来的,用的就是这一时。 召到了救兵,我似乎有了些底气,脚下奔得居然甚是迅捷。这时突然听到那隐约的刀兵声间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接着是东方清遥的惊呼。 我忙冲过去,狰狞的闪电下,顿珠等三人将赵师政围住,拼死狠斗,却是听说白玛遇害,激发了吐蕃武士天性中的狠厉之气,招招制敌而不顾自保,全然是鱼死网破的拼命打法,纵是身手之高如赵师政,也一时给困得手忙脚乱。 而叫我惊怖的是容画儿,她的素色小衫上一片殷红,却看不出伤在哪里;清遥弃了剑在一旁,满头湿发凌乱地粘在额前颊上。 “画儿!画儿!”东方清遥痛呼着,一声接着一声。 我不由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自然界的风雨寒意,而是因为心头那突然涌起的惨痛的惧意。 又一道电光闪过,我正蹲下身,终于清晰地看到画儿胸前被剑锋划下的长长伤口,从左胸贯至右腹。“清遥!清遥!”随着她一声声挣扎的呼唤,那伤口可怕地对外涌着鲜血,又很快被雨水冲去,漫延了一身的鲜红。 清遥只是紧紧抱着她,流泪道:“画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傻瓜吗?不会武功,也敢来挡刀。” “我怕你出事啊,我怕你再出事啊!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哦……”那凄迷的声音渐渐低落。 清遥惊恐地看着容画儿越来越苍白的面容,叫道:“我不离开你,你振作点,振作点!” 而画儿只将手紧紧拽住清遥的袖子,闭着眼睛喘息,然后手便无力地松开。 “画儿!画儿!”东方清遥痛呼着。 我将手探到她的鼻下,却还感到微弱的温热气息,忙叫道:“快送她到屋里去包扎,快,清遥!” 东方清遥恍然大悟,丢开了正打斗的一团,抱起画儿,先往我的屋子里赶去。 我一回头,只见来路人影交错,分明是那些护卫已然赶来,应可保顿珠等无事,也跟着东方清遥冲进我的房间。 房中黑暗凌乱一团,东方清遥胡乱吼道:“快点灯,快点灯!” 我竭力平静住心气,颤抖着摸着火石,点上蜡烛,只见东方清遥已经将画儿放在我的床上,解开衣衫急救。隔壁睡的桃夭和两名侍女听到了动静,已起了身前来查看,见了屋里一幕,顿时呆住。 我叫道:“快去帮二姑爷救二小姐!”桃夭等应了一声,忙过去帮忙。 我却先顾不得看画儿了,我听到了白玛的呻吟。 “白玛!白玛!”我叫着,冲过去抱住窗前昏暗角落里的白玛,才觉脚下手中,尽是一片粘湿。白玛的鲜血,已在我的房中汪流成河。我的白玛,已经整个人躺在了血泊之中,犹自睁着眼睛,若惊若喜地看着我,声音因无力而显得格外温柔:“小姐,小姐,你没事么?真是太好了!” 我努力擦干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去察看她的伤口。伤在胁下,却已没了多少鲜血涌出。只因那凌厉的宝剑已割破她的某处动脉,延宕了这许久,她的血竟已流干了。 如果在现代,能及时施救,止住血,再进行输血,只怕未必就不活。可,可这里是大唐!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大唐! “白玛!”我尽力捂住她的伤口,只望她的生命能多延迟片刻。 “小姐!你,不生白玛气了?”白玛的面色如白纸般纤薄苍白,更映得那双属于吐蕃武士的眼睛大而亮,不寻常地大而亮,亮得近乎灼人。 我哭道:“白玛,我为什么生你的气?我从没生你的气。” 白玛点点落下泪来,伸手来抚我的脸颊,道:“白玛太愚钝,枉自一直跟着小姐,竟不知道小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约来东方公子,见小姐很不高兴,想了半夜,才想出原来小姐喜欢的,竟然不是东方公子。” 第91章 我摇了摇头,道:“傻白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又何必为我操那么多心?” 白玛惨白的面容慢慢闪过笑意。那种静白温柔的笑容,就如莲花般绽着,让我想起她的名字白玛,正是汉语中莲花的意思。她的声音亦是静好,轻飘飘地如在梦中:“我心疼小姐哦,只怕小姐会一世不开心。何况咱们公主心中也只记挂着小姐,小姐过得不快乐,我们如何对得起她?不过,不过,我以后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只愿,只愿那纥干公子能顺利给小姐救出来,从此一心一意待小姐,唉……” 她说着又轻噫着叹气,尽力抬头看向我的身后。我身后,除了泪落涟涟的桃夭,顿珠等三人亦已经赶来,看来赵师政见我们人多势众,已经被迫撤退了。 顿珠蹲下身来,摸着白玛的肩膀,问道:“白玛,你要说什么?” 白玛握了所握他的手,似在竭力挣扎着吐字:“你们……小姐以后……就靠你们了……劝她……不要总在夜里一个人哭,我,我心疼……” 她那异常明亮的眸子闪了两闪,慢慢阖了下去,身子也沉了下来。 “白玛!白玛!”我跪在白玛的鲜血中,嘶声喊着,托着白玛身体的手却越来越软,越来越无力,透过满是泪光的眼,所有的景象开始重影,似乎整个世界都软倒下来。 迷糊倒下前,我听到顿珠等抱住我呼唤我的声音,也听到了东方清遥的怒吼:“来人,快来人,请大夫救我的画儿啊!” 心里有丝快慰,至少清遥在那一刻,并没有注意到倒下去的我,只想到了他的画儿,并承认了,容画儿是他,东方清遥的画儿。 第四十六章将计就计 我第二天醒来时依旧躺在自己的房中,所有的鲜血打斗痕迹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缠枝百合的博州香炉袅袅点着龙舌香,芬芳怡人。透过窗棂,正午金色的阳光安谧地照射下来,我似乎可以听到白玛边拉开窗帏边笑着对我说:“小姐,该起床来晒晒太阳,一直睡着,对身子可不好。” 想到这时空气里便浮起了淡淡的微腥,似充斥了白玛鲜血的味道。但我舍不得离去,因为这屋子从来都是白玛伴着我一起住的。她若阴灵有知,只怕也是要常到我屋里来探我。我怕我搬走了,白玛找不着我,会寂寞。> 我问桃夭:“你白玛姐姐现在安放在哪里?” 桃夭垂泪道:“已经收拾好了,先搁在后屋临时布置的灵堂里。顿珠他们商议,隔几天挑个好日子,为白玛姐姐火化了,好将尸骨带回吐蕃去。” 我点着头,泪水又开始爬向干涩的面颊,忙强忍着问道:“我二姐呢?” 桃夭道:“还没醒呢。东方公子和老爷找了许多大夫来,说险得很。这会子老爷亲自出去请一位名医去了,说是宫廷里最好的一位医官老爷。” 容锦城只有三个女儿,虽是最疼爱我,但容画儿为东方清遥受了那么重的伤,也由不得他不痛心怜惜。如果画儿自此能改了她性情中偏狭的一面,不但是清遥和容家之福,更是她自己的福份。 正掩着脸沉吟难过时,顿珠悄悄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小姐,感觉好点没?” 我的身子很是沉重,但不想他们担心,振足精神道:“好多了。” 顿珠点点头,张了张嘴,待说不说的。 我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慢慢理着思绪,理智渐渐恢复过来,我问道:“是不是苏勖那里有了什么消息?” 顿珠点头道:“苏大人来了。” 我一惊,忙坐起来披衣道:“快请他进书房。” 旧恨未报,新仇又至,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太子和汉王。走到这一步,开弓没了回头箭,我不但要救出纥干承基,更要将太子和汉王的痴心妄想打成碎片。 桃夭迟疑道:“小姐,你的身体?” 我回头笑道:“小夭,你不想救你纥干哥哥了?我这就得去和苏勖商议,只怕迟了,会误了你哥哥的性命。” 桃夭忙忙点头,迅速帮我穿好衣裳,披了披风,扶我去书房。 苏勖正在书房中负手等着,石青的长衫无风自动,清俊的面容有些黯沉阴霾。 我扶了桃夭走过去,急急问道:“纥干承基那里怎么样?” 苏勖摇了摇头,目注我的面容,道:“和你们这里差不多,也遇刺了。” 我心里一紧,搀扶着桃夭的手猛地捏住,桃夭疼得皱起眉头,却不曾吱一声。我也顾不得她,道:“他现在怎样?” 苏勖打量着我苦笑道:“我还想问你现在怎样呢。你们昨天,吃大亏了吧!” 我摇头道:“我没事。承基他……” 苏勖目光好生复杂,叹息道:“原来你竟真的那么关心他。他,他也没事。他只怕也是早有防备,派去的刺客是化成送饭的士卒进去的,送的是有毒的汤菜。纥干承基识破后抢先动手,生生用手镣将那人缠死了。” 我略感放心,点头道:“那么,他该知道是太子动的手吧,现在他还愿意继续保太子?” 苏勖低下眸子,黯然道:“这个,我去好言提点过他,他沉默片刻,居然回答我说,宁可太子负他,他不负太子。如果他换了太子的立场,也会这样做的。他……他可还真够义气的!” 我气得一时哽住,如果这样都不能让承基出首太子,白玛和画儿,岂不是白白成了我这场计谋的牺牲品? 我沉吟片刻,取了一块素帕来,置到桌上,在桃夭的惊呼声中,已将食指咬破,在帕上写了几个字,又将鲜血用力挤了挤,滴在帕子的周围,才递给苏勖,道:“把这个,给纥干承基吧。” 苏勖低了头,细看那几个字。写的却是“今生缘已尽,愿结来生缘”,最后一个“缘”字,有意写得歪歪扭扭,笔意不畅,显出万分无力的模样来。 “这……这个是……”苏勖有些迷茫,又似有些了解,吃吃问我。 我闭了眼,道:“你告诉纥干承基,就说,容书儿昨晚遇刺,下手的是太子府的赵师政。现在生命垂危,留下了这幅血书给他,再告诉他,容书儿的遗愿,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具体如何说得动情,你自己是能把握的。” 苏勖和桃夭面面相觑,有些傻了的模样。 我轻轻淡淡地浮上悲凉笑意,道:“我们打个赌吧。就赌纥干承基看我性命比他的更重。他不会为自己出首太子,可会为容书儿出首太子。” 苏勖叹道:“原来,原来你们为彼此付出,已经可以到了那样的程度……” 他拿了血帕,悄然退了出去,石青色的寂寥背影,竟似有些失落黯然。他的心里,纵对我无意,也盼着我能在某个角落中留一点给他吧。 可惜,现在,连清遥的一角爱意都被占去了。 被对纥干承基的爱占去。 被对太子汉王的恨占去。 我正出神之际,桃夭正盯着我,似喜又似愁,不知在想什么。 我点了点她的额,道:“打什么主意呢?” 桃夭愁道:“小夭哪来什么主意?小姐的主意才高得很。纥干哥哥那般看重你,听你出事,十有八九会不顾一切设法出来见你,哪怕是出首太子那样违背他行事原则的事。只不过,若他出来后发现受了骗,他会怎样呢?” 他会怎样?我自己也想着。那么孤高倔强的剑客,一旦认定我有意欺骗,只怕会连我跟他在监狱中的表白都会当成骗局的一部分。他会再受伤害,也许还会伤害我。 不过不管怎样,总比让他死在狱中强。 我无论如何都得先把他给救回来,不是么? 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不是么? 我轻轻吐口气。若他肯信我是为了救他才出此下策,或许会谅解我;怕只怕,他认这我把他当成了报仇的工具,从此便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窗外晴空万里,一扫昨日的阴沉风雨云蔼,澄澈无边,而我的心里,却挂上了那卸不去的阴霾。 画儿终于给救了回来。她的伤虽重,但总算救治及时,容家又有的是银子请最好的医生用最的药。大约在三天之后,她醒了过来。 我知道后去探她时,也不知她和清遥谈了些什么,正娇嗔地偎依在东方清遥怀中,呢喃道:“我就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嘛!” 东方清遥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用勺子喂她道:“我自然会和你一直在一起。可你得先喝了这碗药。” 容画儿痴痴看住东方清遥,微微笑着,一口接一口向下吞着药,不见丝毫为难之意,仿佛吃的不是苦口的良药,而是甘甜的蜂蜜。 我不想打扰这一幕,悄悄退出他们的房间,走到前方园中,看那一树梅林摇曳,萧索的风吹过,一片沙沙凌乱之音。 一时见东方清遥浅笑着从房中出来,不知要去为容画儿取什么物事,走到我身畔时,方才注意到我,笑容不觉敛去,回头瞧了瞧容画儿的屋子。 我微笑道:“画儿终于好起来了,我好高兴,但愿从此她能一世地平安快乐活着。” 东方清遥也不抬头看我,只低低叹道:“我原不知道她竟肯为我若斯。那一剑本是冲我来的,我的剑已被打掉,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奇qisuu.书,连躲闪都不容易闪开。但画儿竟有那样的勇气,那么直直地冲过来,挡我面前……我,我终不能辜负她。” 我凝视着他,浅笑道:“是啊,她是我的二姐,你,万万不能辜负她。不然,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东方清遥点一点头,才似松了口气,抬了头看我,勉强笑道:“我为她在厨房亲手炖了人参鸡汤,这会子火侯应该到了,我去盛给她吃。” 第92章 然后又低了头,和我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 回眸间,他淡淡的背影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很平淡。 可无数个岁月,不是正该平平淡淡走过来? 平平淡淡才是真,真的幸福。 当他遇险时,两个女人,一个为他搬救兵,一个与他同生死。 不管他爱的是哪一个,他最终最愿意一世相伴的,必然是那个与他同生共死的。 清遥,清遥,你终于放开了。 也好。也好。 我低头轻笑着,略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放松。略略整理好情绪,我抬起头,走向二姐容画儿的房中,探望于她。 从此,再没什么心结存在于她的心中,我的心中,我们,总该会是一世的好姐妹了吧! 第四十七章倾覆 第二日,顿珠十分欣喜来报,苏勖那边已传来消息,纥干承基终于上表,出首太子谋反事宜。朝廷震怒,已派了长孙长忌、房玄龄、李世绩、萧瑀等朝廷大员调查此事,看来太子倒台,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心中默默筹划,叫桃夭取来笔,分别写了三封信,叫顿珠等人即刻送了出去。> 第一封给苏勖,他帮我不少忙,我也不能眼看他跳入魏王这个无指望的深谭而不理。所以我让他派人去凉州,找一块天降巨石,上面刻了‘治万吉’三字,那,就是未来的天意。以他的聪明,自然不会不知道我是暗示他,晋王李治才是真命天子。而那个巨石,正是我从吐蕃出发前让络络帮我去准备的。经过几个月的风吹雨晒,应该比较神似自然之物了。——便是不像,只要为尊者认为合了心意,就是天意。 第二封给恋花,让她通过李曦云向未来的公公李世绩求情。作为太子案的主审人员,李世绩若肯帮忙,纥干承基更容易从轻发落甚至获得自由。以恋花和我的交情,她自然会一力相助。 第三封却是以容锦城的名义发给于志宁。他以直谏闻名,得罪太子,太子曾遣纥干承基杀他,纥干承基见其家室清贫,尽忠为国,竟不忍动手,罢剑而去。算来这于志宁亦欠了纥干承基一个大情,向他求救,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一切预备妥当,我心中才松了口气。 纥干承基,你终于可以活着走出大牢了。 四月初,消息传来,太子之罪名已经确定,唐太宗李世民下诏,废皇太子李承乾为庶人;汉王李元昌、吏部尚书侯君集等并坐与连谋,伏诛,其妻子家属流放岭南。想吟容身为汉王侧妃,虽是享了几年荣华,却不得不在那僻远之地了此一生了。 另诏:纥干承基出首太子谋反有功,又有李绩和于志宁在旁赞他识大礼,懂大义,因此不但不罚,反封祐川府折衝都尉,爵平棘县公,让人大大惊愕。 听到这消息时,我带了顿珠、仁次、贡布正在云光寺请方丈主持白玛的火化仪式,我默默跟白玛说,安息吧,恶人终于有了恶报,我要救的人也终于自由了。 自由,等于幸福么? 我仰起头,看天空浮云缈缈,轻逸飘过。却不知那浮云会在何处化为雨水,静静洒下? 乘着马车回去时,又如除夕夜一般,被人拦住了马头。 顿珠等人俱已知道了我的心思,见了那人,却已发作不出来。 “出来,容书儿!”纥干承基冷冷喝道,他佩了剑,雕塑般站在车前,手中却抓了一个酒葫芦。 我挑来帘子,微笑道:“承基,上来说话!” 纥干承基的面容在夕阳余辉下被映得轮廓如剪影一般不真实,墨黑的眸子闪着光亮,却是,愤怒和绝望交织成的光亮? 他那么安静地立在我的车前,扑面的酒气直涌到我面门。他喝了许多酒了么?我的心突然揪紧。只怕他已知道我没有受伤,只怕他已猜出那血帕只是我逼他出首太子的计谋,……只怕他已对我失去了信心,再不肯相信我当日说过的爱他的话。 当他认定我那狱中的表白亦只是阴谋的一部分,他的痛苦,会怎样蚕食吞噬他的心?那年轻而骄傲的心哦! 果然,他与我面对着面站了好久,才道:“不用了。”他的声音很疲倦,似乎疲倦得无力去痛,无力去恨,更无力去爱:“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伤重到怎样的地步,要写一封那样的血帕给我!” 我忙跳下车来,道:“承基,听我解释!” 纥干承基退后几步,哈哈笑道:“不必了,我已分不清你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你的谎言,留给东方清遥或其他什么人听吧。我是傻子,永远只是个被你玩弄于掌心的傻子,没有那个福分再去听你什么话了!” 他哈哈笑着,一甩手,一方带了殷红的素帕被他扔起,正是那日我托苏勖带去欺骗他的血帕。但见他挥剑如电,舞出一片白芒。不过瞬时,那帕子已被绞成无数碎片,红的,白的,带着轻微的血腥在空中飞舞。 似断翅的蝶。 似凋萎的花。 似零落的心。 他的心。我的心。 我盯着那无数的碎片,狠狠咽下胸口涌上的巨大气团,沙哑问道:“你不信我么?” 纥干承基凄凉地笑,将葫芦中所剩不多的酒一口喝尽,狠狠砸到地上,碎成了无数瓣,然后纵身飞起,逃也似的从我的身畔飘开。 我身子晃了晃,欲要倒下。顿珠眼疾手快,忙扶住我。我勉强笑道:“我没事。我们走吧。我们……后天带白玛回家。” “回家?”顿珠和仁次、贡布面面相觑,却不懂我说的是什么。 我微笑道:“我们回吐蕃啊。反正等画儿身体养好了,父亲和清遥他们也要回洛阳了,我们再呆在长安也意思,何不回去陪络络公主去?” 顿珠等只瞧着我,却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竟没有一丝返乡的欣喜之意。 我默默坐回马车,摸着装了白玛骨灰的坛子,轻轻道:“白玛,我带你回家了。我,也要回我自己的家了。” 大唐,最值得留恋的已经失去,心中的天平,只能向另一个方面倾斜。我似乎已看到了祖母和母亲温暖慈和的笑容,心里的痛,终于不再那么剧烈。回到我的时代,大唐的一切,应该只是大梦一场吧? 梦醒处,我在大唐曾历过的一切都会湮灭,湮灭于浩翰无涯的历史长河,只留下寥寥几句凝练而枯干的史家之言,简略地记载那一段段蒙尘的历史。 回去后我就到书房和父亲商议,只说我念着络络了,要去探探。 容锦城迟疑了许久,却道:“今日那剑客出来了。你们见着面了?” 我不语。 容锦城拍着我肩,道:“我知道你现在只喜欢那剑客了。而那剑客……性子原忒烈了一些。今儿的事,你虽是好心救了他,但手段却太过伤人心,也难怪……只是书儿,你的性子也倔得很,如果各自和软些,只怕就好了。” 他叹着气慢慢走出去,道:“逃避,哪里就是办法,你这个傻孩子!” 我独在书房中站了好久,只觉夜色渐渐苍溟,那开着的房门卷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寒冷,才回到自己房中,只说要出远门,吩咐桃夭帮我收拾东西。 桃夭却不知我已见过承基,只是一边收拾一边纳闷:“咦,小姐,你们可奇了,纥干哥哥出来了,也不来你见,你更好,在这个时候出远门,纥干哥哥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 我恼起来,道:“你再多话我缝了你的嘴!”这才闭了她那张总叫我痛苦不堪的樱桃小嘴。 第二天顿珠等也开始收拾东西,却都闷闷得不大讲话。 清遥来问我:“为什么又去吐蕃?如果纥干承基欺负了你,你可千万告诉我!” 我微笑道:“咦,他怎么欺负我?我们原是不搭界的两个人啊!我想法救他,不过是为还他情罢了。现在既出来了,我犯得着和这种人再有瓜葛?” 东方清遥还要问,但我们之间发生过那许多事,到底心中诸多顾忌,不好过份参与,只是怔怔的,一时见画儿来叫,应了一声便离去,只是回头时眼神好生担心忧郁。 容锦城倒不着急,盘缠也只少少地给了些。他宣言道:“书儿很快就会回来!我才不信纥干承基舍得那小子离开。只怕一听这事,立时便去把书儿追回来了。” 嘿,他倒对我的魅力信心十足! 到了傍晚时,顿珠又走上来,犹豫了一回儿,吱唔道:“小姐,那个纥干公子,昨天睡在落雁楼了。估计今天还是去那里吧。” 我淡然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桃夭远远听见,冲过来道:“什么?小姐就为这个才气得要离开长安么?小姐别急,我去找他,便是他因为你骗他出首太子的事不高兴,我也会和他说清楚!” 那丫头拂了拂袖子,居然真要出门去。 我忙笑拦道:“不用了。要去也是我自己去。” 桃夭怔了怔,立刻笑道:“好啊。我才不信你们之间还有解释不清的话,他那么爱你!” 还爱我吗?应该还爱吧。可我是那么地伤了他的心,只怕他恨我比爱我更多。我苦笑看着黑夜渐渐降临,默默想着,我也许该去确认一下吧。 第四十八章缠绵 无月的黑绒般的天,浩缈深翰,繁星闪烁,明灭地洒了满天,似无数的泪滴,寂寞忧伤的泪滴。 我换了男装,也不要顿珠他们跟随,又吩咐了他们不得和人提起,才悄悄出了府,骑马直奔落雁楼。> 老鸨却还认识我,本来笑盈盈迎上来,看清我面容就变了神色,有些怔怔地瞧我片刻,方才苦笑道:“姑娘,您有事?” 第93章 我将马匹扔给老鸨,迳自往内走着,口中道:“我要见纥干承基。” 老鸨忙拦我,陪笑道:“纥干公子不在这里。” 我微笑着,脚步不停,目光却灼灼逼人,轻言细语问道:“真的不在么?” 老鸨苦着脸道:“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骗姑娘啊。” 她早知道我的来历不简单,只怕也给那日官兵围捕刀兵相向的模样吓怕了,此时那面孔上强装的笑意直打着颤,看来是强压着惊惧。 我取了一个小小布袋来,扔了给她,道:“那日搜捕纥干承基,贵楼大约损失也是不小,这袋金子,权作我的补偿吧。你放心,今日我只见他一面,并不惹事。” 老鸨掂着那袋金子,又惊又喜又惧,立在那里喃喃说不出话来。 这时楼上忽有人清脆地扬声道:“他真不在这里。” 落雁依旧一副慵懒姿态,缓缓踏着木梯行下楼来,走到我的面前,凝视我片刻,才微笑道:“他昨晚宿在我房里,至晨却去了,并不曾再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那他今晚还会来么?” 落雁迟疑道:“那个,可说不准。……最了解他的人,不该是姑娘么?” 我默默盘算一回,笑道:“罢了,我在你房中等他,如果能等着,是幸运;如果不能等着,那……便算是天意了。” 落雁的眸如深潭,抱了肩静静与我对视片刻,慢慢敛了慵懒的笑意,淡淡道:“跟我来。” 我随落雁上楼,入了她的房间。房中只有一丝荧荧烛光,很是黯淡,映得落雁的容颜甚是憔悴。 她将窗口一盏小烛提起,点燃床前另一盏粗如儿臂的红烛,熊熊烧起来,才将屋中富丽却略嫌艳俗的陈设映得清晰起来。 “他昨天从狱里出来了,第一晚就宿在我这里。”落雁一边将小烛灭了,袅起淡淡烛烟,缭乱如我心头。 我苦笑着轻轻道:“想来,他很看重姑娘。” 落雁没有看我,也是静静看到烛烟缭绕,直至火星一闪,全然地灭了,方才道:“他昨晚喝醉了,待我……好疯狂,却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直在叫,容书儿,容书儿,容书儿……” 我的心猛地揪起来,只看到他忧郁孤独的面容在眼前闪动,只看到他提起酒葫芦时的无奈悲惨,和掷碎它时的那种绝望苦楚。拧作了一处的心,顿时生生地疼。 而落雁继续淡淡道:“清晨他清醒了,我问他,是不是很爱那个容书儿?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好可怕。他瞪着我,狠狠地说,胡说,我恨她,如果再见到她,我,我一定捏死她!捏死她!然后他就笑,笑着冲了出去,再没有回来。” 我掩住心口,坐倒在床边。那高烧的红烛,烛泪蓄得满了,汪成了一团,慢慢滴下,一滴,两滴,三滴……仿若烫着我的心。 落雁没有再说一句话,将床上的合欢花锦被铺好,退出了房,轻轻带上了门,隐隐有丝叹息,从门缝中幽幽传入。 我静默地坐在床边,看着那高烧的红烛跳跃,就像无数个正等待夫君回来的妻子,忧伤而不安,只为不能知晓,那留连章台,或戍边远征的夫君,到底回不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红烛已烧泰半,街道上的更夫,敲着梆子,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渐行渐远。那梆子,敲了三下,竟是三更了。 纥干承基,只怕根本不会来了。我轻声叹息,无缘,到底连最后一面也是无缘一见! 解了衣衫,我吹灭了红烛,先到床上歇下。若论一个大家闺秀留宿在娼妓之家,原也会受那些士大夫之流诟病,但我既不打算再在大唐呆下去,更不会去考虑这些身外之名。既然天色晚了,且住着吧。 正睡意朦胧间,只听“砰”一声门响,似有一道夜风扑到脸上,我一惊,忙坐起身时,浓重的酒气直喷到我的面门,那熟悉却低哑的嗓门在叫道:“落雁,我来了!” 纥干承基! 我又惊又喜,顿时睡意全无,忙坐起身来,却见一道人影已踉踉跄跄扑了进来,扑倒在置了茶具的圆桌上,摸索着茶壶茶盏,却将一只杯盏撞到地上,登时碎了,“啪”地一声脆响。 我知他是渴了,忙趿了鞋,借了窗外隐约的光芒倒了一小盏,递给他,看他一口喝了下去,走过去先把门关好,便起身找火石,欲先将红烛点着。 正在黑暗中擦出两星光芒时,已有人冲过来,从后面将我抱住,夺了我手中的火石,道:“别点烛了,我不喜欢你点烛。” 他远远一扔,只听咕碌碌响,也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我只觉他酒气冲天,温热的气息,直扑到我的颈脖之中。 我无奈地叹息,轻轻道:“承基,我是书儿。容书儿。” 纥干承基的身体明显僵直了一下,旋即笑道:“落雁,别骗我了。容书儿又怎会来这里?她的心里,永远只有她自己,和她的东方清遥。我,我算什么?” 我心下一黯,回身紧紧抱住他,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承基,我错了!” 纥干承基呵呵一笑,道:“你有什么错?我才错了!一片真心待她,却给她践在脚下,视如粪土!我恨自己,怎生就那么贱?一次次为她魂不守舍,一次次由着她骗我!先在桃夭那里拖住我,让她的人去偷那些害死我的密信;又在官兵围捕我时哄我说喜欢我,握住我的手臂让我受擒;最可恨的是,我在狱中,她那么信誓旦旦说爱我!而我居然还敢再相信她!在知道她受伤濒死后,我不惜为她背叛了太子,只为能保护她!” “哈哈,落雁,知道吗?我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容家去找她,却听她的丫环说她去佛寺了,活蹦乱跳地去了佛寺!我气得几乎想吐血!居然又是陷井,容书儿为了报仇设的陷井哪!我想杀她,真的想杀了她!”他将我抱得更紧,却呜呜地哭了起来,受尽委屈的孩子般呜呜大哭着,边哭边道:“可我到底下不了手去。我看她在风中那么憔悴立着,就是下不了手去!我就是杀了我自己,也下不了手去!” “别说了,承基,你别说了。我错了,对不起,承基!”我泪流满面,捧住他湿润的年轻的脸,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唇,他的面颊,他的泪水。 纥干承基的唇微微转侧,找到了我的,立刻衔住,深深与我吻着,两人的面颊相触,温热的泪水滴到彼此的面颊,胡乱在面颊上流着。 不知不觉,身子被纥干承基抱起,轻轻放到床上,他温暖的手解开我单薄的小衣,揉弄着我肌肤,潮湿的唇从面颊滑下,沿着脖颈、锁骨一路吻下,触着我渐渐涨起的胸部,温柔咬住,用粗糙湿润的舌拨弄着,又有湿湿的泪水一下下打在我的皮肤上,叫我痛惜地忍不住抱紧他,由着他在我体内点起簇簇火焰,渐渐燃烧,蔚成灼人的一片,去接受他爱恨难辨的挺入。 所有的思绪都已飘远,汉王,清遥,景谦,所有的人加起来都不足以阻止眼前这人对我的爱抚,以及我对他的爱。 一波波令人目眩神驰的愉悦感冲击着我的身体,我的大脑,不时将我推到云端深处,然后落下,经历下一波的疯狂。 “容书儿!容书儿!”彼此销魂时,我听到他这般呼唤着。 “承基,我是容书儿!我是容书儿!你一定要记住,容书儿来过了,容书儿想说,她爱承基!”我抱紧他,承受他,流着眼泪痴痴看他,看他在暗夜中迷蒙的容颜,迷蒙的眸子,那痛苦地爱着恨着的承基哦! “不,你不是。你不是容书儿,你是落雁,落雁楼的落雁。”他自己呼唤着我,却不肯承认现在与他合为一体的人是容书儿。 “容书儿,是我最恨的人,你不许提她!”说着这话时,他最后的愤怒冲刺让我好生经受不住,差点晕了过去。那种感觉,真说不出是快乐,还是痛苦。 我缓过来时,纥干承基已睡着了。 我重新寻着了火石,点着红烛,细细看他睡梦里安静的面容。清俊好看,却一直蹙着眉,深深的皱痕狠狠刻在他的眉间,我的心头。 他终究,是不肯原谅我了。 抬眼窗外,已经蒙蒙亮了,也不知刚才缠绵了多久。这是,我在大唐的最后,亦是唯一的一次放纵罢! 第四十九章别唐 我收拾好衣饰,俯下身,最后亲吻了一下他的唇。 他轻轻呻吟了一声,侧过身子继续睡着,眉依旧紧皱成山。> 我又凝视他片刻,狠了狠心,起身开门步出了房间。 走到楼下时,出乎意料地看到落雁正在厅中独坐,将三个骰子在一个白瓷的碗中一下一下掷着,在幽暗灯火和黯淡晨光下发出清冷的丁丁声,看到我下来,她也不起身,只将一蛊酒凑到唇边,缓缓喝着。 我走到她身边,安静说道:“我要走了。” 落雁依旧没看我,又喝了一蛊酒,嘲讽般挑了挑眉,道:“你又要扔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裹了裹衣衫,萧索道:“我也是孤零零的。” 落雁霍地站起身来,冷冷看我,尖厉道:“你自找的!他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一直伤害他?” 我没有说话,只将头上的发簪、珠钗、步摇、耳坠,手上的指环、翠玉镯,一一摘下,连同袖中剩余的一些金银钱帛,全推到落雁面前,缓缓道:“不要让他孤零零的,帮我照顾他吧。他离了太子,有时手中未免紧张,这些东西留给你,求你有机会时,多多帮衬他。” 第94章 落雁的瞳孔蓦地收缩,眼光凝成锐利的尖尖一道,似要将我看穿。她已掩不住她声音的惊讶:“你?求我?你知道我是妓女么?最下贱的妓女?” 我深深向她福下一礼,道:“对,我求你。求你帮我照顾纥干承基,还求你不要告诉他今晚我来过。就当陪他的,一直只是你吧。” 既然恨我,就恨到底吧。爱恨纠缠,只怕会更痛苦。 我立起身来,飞奔向系在外面的我的马。 落雁追了出来,裙摆在晨风中飞扬。她高声问我:“你去哪里?” “大唐之外,永远不会再让他痛苦的地方!”我凄厉一笑,跃马飞奔在无人的街道,没有任何挽束的长发肆意飞舞,掩住了我满面的泪水。 今生缘已尽,愿结来生缘! 今生缘已尽,愿结来生缘…… 悄悄回到房中,却见桃夭、顿珠、仁次、贡布都在房中等着我。 他们在等我的结果。 我若无其事地一笑,道:“桃夭,帮我梳妆吧,男装。上路方便些。” “你没见着纥干哥哥么?”桃夭面容霎时惨白,带着心碎的泣音。 我淡淡道:“若无缘时,凭他怎生去争取,亦是无缘。不必说了,帮我梳妆。” 顿珠走上前一步,小心问道:“小姐的簪饰呢?” 我将铜镜前的雾气擦了一擦,道:“留给落雁姑娘了。算是为纥干承基垫些缠头之资吧,也算是还他几分情了。” 桃夭的面色更是惨白,一边帮我挽髻,一边点点往下掉泪。 顿珠他们低了头,开始将行李往马上送去。 送行的人除了容锦城,东方清遥也来了,身后却跟了容画儿,看我时眼神深深,却不见内容,我也当没事人,淡淡和他们夫妇道别,容画儿看我眼神有些依恋,但更多恐怕有些庆幸吧! 快走时,苏勖居然也赶来了,也不知是不是顿珠透露的消息。他的星眸黯然无光,悠悠叹息道:“终究,这里没有能留住你的人么?” 我轻浅一笑,回身上马。 来时匆匆,去时亦是匆匆。 来是心痛,去时却是心碎。 大唐,别了,不管香巴拉山的法师能否将我带回现代,我,将永不回来。 永不回这个碎了纥干承基和容书儿心的地方。 出发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发现我一直贴身挂着的螭纹宝玉不见了,再记不起遗失在哪里。有些担心会因此回不去,但旋而又想,回得去又如何,回不去又如何?总逃不过满脑中的悲怅之意:那个一直爱我的男子,正恨我,深深恨我。 一路无话,餐风露雪虽是辛苦,我却已没了感觉,连吃饭睡觉也成了机械运动。至少吃得饱不饱,睡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如果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容书儿的身体将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死尸;如果不能,容书儿也已经疲倦透了,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想来我的面色也越来越差了吧,顿珠等三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担忧害怕,但却不敢追问。如果是白玛在,大约会抱住在暗夜里流泪的我低低安慰吧! 而现在,我只能抱住白玛的骨灰坛子低低哭泣。 这日,眼看到了吐蕃境内,顿珠等不由面露喜色。毕竟吐蕃有和我至好的络络,自然会宽慰我,而于他们,任务也算是结束了。 可我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容颜,高耸的颧骨,深深的锁骨,却再不敢去见络络。她正快乐,我何必再拿我的不快乐去增她的烦扰?何况我终是要离开的。 罢了,罢了! 到了某个分叉路口,我勒住马,笑道:“你们带了白玛的骨灰从这里直向前走,回逻些去吧。” 顿珠等人全变了脸色,顿珠先道:“小姐,你不回逻些?” 我指着另一条路,道:“我去香巴拉山。那里,公主已经为我找来了我想找的人。” 顿珠急道:“不行,小姐,你先得跟我们去见公主才成。不然,你若出了什么事,叫我们怎生对公主交待?” 我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必交待,络络她,自然知道我想去哪。”络络知道,我最初到吐蕃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神庙中的法师,带我回属于我的世界。我也利用了络络,好在络络很幸福,从来不曾想过恨我。 络络。我叹口气,总算她和恋花幸福地和所爱之人相守相依,我可以放心地离去。 我避过顿珠拦在前面的马,扬鞭前行,驰向我梦中的香巴拉雪山,梦中的故乡。冥冥之中,那个地方,似乎一直在召唤着我。 顿珠、仁次、贡布三人在原地急促地商议片刻,但见顿珠带了白玛的骨灰策马向前奔去,而仁次、贡布却拨转马头,紧紧随我而来。 仁次道:“小姐,香巴拉山甚是险峻,我们还是陪着小姐去吧。” 我笑了一笑,也由得他们。顿珠怕是回去禀告络络去了。络络,有缘,也许会再见。 可只怕,我终究是个无缘之人。 到香巴拉山顶时,我已面无人色。那么长途跋涉的辛苦奔波,加上拼了命一气爬上山来的最后勇气,只为了这里,只为这里可能会带我回现代,那稍能让我感到慰藉的年代。 “你来了?”挂着慈蔼笑容的法师披了法袍正站在庙前迎我。 他早预料了我要来么? 我稽首为礼,恭敬道:“文成公主便是为我请了法师来。” 法师点头,道:“姑娘先到庙中休息一日再说吧。” 我闭上眼睛,轻声祈求:“法师,书儿痛苦!只愿法师现在便送我离去。” “你不悔?” “不悔。我要回到我来时的世界。”我静静回答,那般清冷的雪山之巅,我一身薄衣,居然感觉不出冷来。我担心再挣扎下去,我会死在这个世界。 贡布、仁次相视一眼,急急奔出,道:“小姐,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也不回答,径直走到庙里供奉的金佛前,笔直跪下,清晰地吐字:“法师,请送我回家。” 贡布、仁次见我不答,转头向那法师道:“法师,请慎行!我们已遣人通知公主了。有什么仪式,还是等公主过来主持的好。” 法师略一犹豫,垂目看我。 我再稽首,道:“请法师垂怜!” 法师悠悠叹息,吟道:“该来的,毕竟挡不了;该去的,终须拦不住。来来去去,总道那千年烟云,转眼即逝。梦醒矣,梦醒矣,梦醒欲归何处?” 他的咒语颂起,我听不懂一个字,但心地却越来越清明,清明得似乎这世界只有那好听的颂吟在萦绕着,而且那颂吟声渐渐重叠起来,汇成一片片的语流(奇*书*网*.*整*理*提*供),旋成语音的旋涡,化成可视的白光,把我笼罩。 我的身体渐渐轻盈,轻盈地让我意识到我的灵魂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 我仿若听到自己发出一声解脱般的轻噫,便已与那炫目的白光混作一体,一起奔向某处不可知的甬道,让灵魂失重的甬道。 祖母,母亲,我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这时候,我似乎听到了纥干承基的惨叫,他在那么痛苦地叫着:“容书儿!”还夹杂了络络伤心的惊叫。 幻觉。终不过是幻觉。 醒来时。我果然已经躺在席梦思上。盖着温暖的鸭绒被,西式风格的吊灯洒着柔和舒缓的光线 我强撑坐起身来,努力活动麻木得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手脚,向半开的窗户凝望。 外面海天一色,澄蓝如洗,衬着海边椰林凝翠,风景如画。海风徐徐,连扑进房来的味道带了海洋的咸湿。瞧来我竟住在海边多半还在某个小岛上 正要挣扎起身细看时,却见穿了法袍的母亲正端着香米粥来,笑到“足足睡了五年总算醒来了”。 “妈妈”我哽咽着一把抱住母亲,泪水已倾涌出来。熟悉中,却带了丝陌生。细看处却是鬓前多了许多斑斑白发,额前的细纹也似深了不少,只那慈爱的眼身却是一以贯之 从不曾有古丝毫变化。 母亲温柔抱我,亦是泪花闪动紧抱着我道“溪月不哭!” 熟悉了人们叫我容书儿,蓦的被人称做溪月。竟没来由的有点陌生。花了五年的时间适应了大唐,我又要花多长时间重新适应这个已经有点陌生的现代社会? 眼看我喝下一碗粥,母亲娓娓讲起我离去后的事情 我被香巴拉山的雪崩以外吞没,祖母与母亲虽知是天意,又怎忍眼见我尸骨无存连魂魄不知去向? 尤其是景谦他倾尽所有招募大批救险员四处选找我的身体。足足找了五十六天才很幸运的在雪团中找到了我已完全没有生命气息的我 三人又重上香巴拉山求天修大法师设法将我救回来,天修大法师一口拒绝并声言就是找到了我的灵魂也没有我命着的劫,是天劫。便是强夺回来早晚也会离去 三人并不死心将我用冰棺盛了,开始到世界各地寻访异之人设法救我,直到三年多前他们来到这个翠璃岛。这个岛上汇聚了各地修行的能人异士。而且几乎各种教系门派都有 他们对我这种灵魂出窍流落其他年代的事也是极感兴趣开始和祖母母亲一起研习召唤回我的灵魂的办法 几乎每个月他们都固定的聚在一起围在我的冰棺前,用各自的咒语和心法,召唤着我。时间久可这似乎已成了他们的功课。不管有没有效果一到每月的十五或者其中的 某个人突然想到自觉比较合适的办法都会跑上来试上一试 一个月前他们发现我似乎有一丝魂魄在外游荡,试着加以召唤。 第95章 竟真见那屡残魂进入了我的身体之内 他们欣喜若狂将我移出冰棺,日夜守护施法。果见那残魂越聚越多,眼见我的身体虽不在冰棺内安置,依然不朽不坏,至前天晚上六魂六魄。竟悠悠聚齐, 我停止跳动了五年多的心脏又开始缓慢跳动 算起日子正是我离开纥干承基,离开大唐后渐渐绝望,没有了求生之念。 番外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已经洒到了那合欢花的锦衾上。>> 纥干承基睁开眼,挡住有眼刺目的阳光,扶着头从被窝里坐起来,一眼看到了落雁。 那清冷中带着嘲讽的眸子正静静看向他,然后落雁终于叹一口气,端来一盏茶,道:“纥干公子,昨晚你又醉了,一定不舒服,先喝点水吧。” 纥干承基晃了晃脑袋,依稀想起了前日的事,心里依旧如划了一刀般生生疼着。空寂寂的街道,那夕阳辉映下的容书儿,轮廓虽是美丽,却是那么的不真实!谎言,谎言,什么都是谎言!所谓的爱,不过是逼他出首太子的谋略! 今生缘已尽,愿结来生缘! 容书儿,你好忍心! 我只愿生生世世,再也不要遇到你。从见你第一面起,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 纥干承基默默喝了茶,抬头看落雁。 和容书儿极相似的眸,瞧着他时虽有些冷,却不难看出其中的温柔和关切。 容书儿,你待我,竟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纥干承基低低呻吟一声,下了床,推窗看向窗外。 落雁一边收拾锦被,一边惋惜般轻轻道:“已经正午了。” 正午又如何?纥干承基又想找酒。左不过过一日算一日。太子虽亦曾叫杀手来暗害自己,可想来也是逼于无奈,多半还是容书儿暗中使的计策。这样心机深沉的女子,会“无意”用他们的谋反阴谋去威胁汉王侧妃?分明使的是离间之计。太子待自己素来不薄,可这次终于给自己害得丢了东宫之位。至于汉王,倒也……活该,容书儿给他害得…… 为何又想容书儿?纥干承基烦躁地转过身,扯着自己的头发,提醒着自己,该醒了,该醒了,难道要永远当她的一枚棋子?难道要永远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 想她不想她,似乎都是痛不欲生。酒呢? 纥干承基正要向落雁要酒,那厢整理被子的落雁道:“纥干公子,你的玉佩掉了。” 落雁举起了一枚雪白的玉,刻着细细的螭纹,看来甚是精致,而且价值不菲。 “那不是我的。”纥干承基下意识说着。 落雁神情有一刻恍惚,心不在焉般应了声“噢”,便将那玉塞在自己怀中。 纥干承基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那么名贵的玉,显然不会是落雁随身佩带的。而这两日,落雁知道自己多半要来,并不敢接待其他客人,自然不会是恩客留下的。何必便是白天接了客,每次也必会收拾床褥,怎会没发现那块玉?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觉得那玉好生眼熟? “把那玉给我瞧一瞧!”纥干承基奔向落雁。 落雁有片刻犹豫,终于叹一口气,将玉递给纥干承基,道:“那你看仔细了,可认得这是谁的?” 这是谁的? 细细的螭纹,精致雕就,分明,分明曾在某处的小屋中出现! 那时,被纥干承基带回自己小屋的容书儿,生机全无,要么昏迷,要么缄默,让他心痛得快要死去! 容书儿昏迷之际,他曾解开她的衣衫,为她清洗那该死的汉王流下的创伤。 就在那时,他见过这枚玉,当时,正贴身挂在容书儿脖中! 这是容书儿的玉,而且一定是她相当爱惜的玉! 容书儿的玉,怎会跑在落雁的床上! 纥干承基慢慢摇头,蓦地抬眼问道:“容书儿昨天有来过?” 落雁避过纥干承基锐利的眼,淡淡回答:“哦,我昨天有应酬,也到很晚才回来,不清楚。” 纥干承基咪起了眼,向前扳住落雁的肩,呼吸变得浓重:“昨晚,是你和我睡在一起的,是不是?” 落雁一笑,清清冷冷,有着月华的凄素:“你不知道你昨晚和谁睡在一起么?” 昨晚!昨晚! 昨晚他喝得一定又很醉,现在回忆起来,居然全是黑暗中混沌的影子。 可是,分明还是有些区别的! 他记得怀中的女子一直在说,我是容书儿,我是容书儿,承基。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虽然他喜欢在迷蒙间将落雁叫成容书儿,可落雁似乎从没有顺他的语意承认自己是容书儿,总是清清冷冷说:“纥干公子,我是落雁。”然后闭上眼睛,承受自己和自己的吻,一味地承受,就像完成一个任务。 而昨晚呢?他分明记得两人近乎炽热的亲吻,和怀中女子放纵般的迎合。那所带来的心理和生理的愉悦,绝不是任何敷衍他的女子可以比拟。 那,那会是容书儿? “不,不会!不会那个虚情假意满口谎言的女人!”纥干承基火烫般将那螭玉扔出了老远。容书儿心里真正喜欢的,应该是东方清遥,也有可能是那个苏勖,第一次见到她,这两个男子便如护花使者般守在她身畔,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护。 落雁却急急赶过去,将那玉拣拾了,细细察看了半天,才吁了口气,道:“还好没摔坏。” 纥干承基摇着头,吼道:“别管那玉了,你告诉我,昨天陪我睡的人,是你!” 落雁仰起面孔,凝视他半响,眸里变幻了数种情绪,忽然笑道:“对,容书儿求我,求我告诉你,昨天陪你睡的人,是我,而不是她。我从没想过那么心性高傲的女子,居然会求我,呵,有趣得很。” 纥干承基险些窒息,只指着落雁说不出话来。 落雁似乎下了决心,也不管纥干承基的异样,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帕来,打开,尽是女子的首饰。 “这是……”其中有一些,纥干承基认识,分明是容书儿用过的。 落雁淡淡道:“容书儿一早从你房中出来后,把她所有的首饰金银都摘下给我了。她说,要我照顾你,别让你孤零零的。” “你胡说!你胡说!那女人才不会那么好心!她,她多半又有什么计谋!”纥干承基面色涨得通红,一掌击在桌上,震得茶盏飞起,掉落地上,“啪”地碎了。 落雁叹气道:“一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跑妓院里来等你,甚至以身相许,到底她想达成什么计谋,值得她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 “一定,有计谋!”纥干承基喃喃坚持着,抓起一根金簪,指节一屈,已经折断了,其中的一头深深扎入他的手心,迅速渗出鲜血来。 落雁也不去帮他包扎,冷冷道:“我当初认为容姑娘欺骗你,觉得她受你冷落是活该。但现在,我觉得你才活该。你昨晚一定说了不少伤人心的话,让容姑娘认定你恨她入骨,再不可能原谅她,所以才不愿再多作解释,宁愿你彻底地恨她,也不愿你再为她迟疑痛苦。这样的胸怀和感情,只怕大唐没几个女人及得上。可惜,你到现在还在疑忌她。” “我没有!一切证据都在眼前,她就是在骗我!”纥干承基继续握紧指节,浑然不管正滴滴嗒嗒往下掉的鲜血。 “也许她有苦衷?或者你们有误会?” “那她为什么不解释?” “你给她解释的机会了吗?”落雁的反问好生迅捷。 纥干承基的面色渐渐由通红变得苍白。 夕阳余辉下,那纤薄的女子分明曾下得车来,苦苦地说:“听我解释!” 而昨夜的缠绵里,她那么深情地在唤着他:“承基,承基,对不起!” 自己有细问过她么?有试图听过她一星半点的解释么?从知道她用血帕欺骗自己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对容书儿已经绝望,绝望如坠入了永久的冰窖。那种绝望,真的让他变得偏执么?偏执得甚至不愿再多听她说一句话! 落雁叹息道:“纥干公子,快去找她吧,也许还来得及。” 纥干承基定定神道:“我再想想。再想想。”心里还是茫然,但原先的坚持,已经动摇。 落雁甩手走出房去,道:“那你慢慢想去吧。等你想完,你跟容姑娘大概也该彻底完了。” 纥干承基凌厉瞪她,道:“你这么阴阳怪气说话,什么意思?” 落雁回眸又看了纥干承基一眼,居然有了一丝同情之意。她道:“那位容姑娘说,她今天就离开大唐了。听她的口气,她去的地方,你将永远找不到。” 纥干承基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几乎快要炸开,连心都随之炸碎了一般,立刻冲出了房。 落雁看着他飞奔的背影,倚着墙叹息:“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纥干承基,祝你好运!” 纥干承基奔出落雁楼,正要往容府奔去,只听一旁有人叫道:“纥干哥哥!”忙回头时,却是桃夭,一身简单的素锦夹衫,红通通的面颊不施脂粉,爬满清晰可辨的泪痕。 纥干承基顿住脚步,惊讶问:“桃……桃夭?你怎么来了?” 桃夭一串串掉下泪来,道:“我在等你啊。我原以为你该从外面进来,怎么会从楼中出来啊?小姐说,她昨晚等了你一夜,没等到你。” 纥干承基狠狠握住拳头,低低咬牙道:“这么说,昨晚,真的是她?” 桃夭擦着泪,问:“你说什么?” 纥干承基霍地抬头,急急问:“容书儿现在在哪里?” 第96章 桃夭道:“小姐去吐蕃了,一大早就出发了。她为能救你出来,费尽了心思,连白玛姐姐的性命都陪上了。谁知你出来却对她好生冷淡!不过用个血帕骗了你而已八五八书房,有什么了不得的?如果不这样,你肯招承出太子,保住自己的性命么?她做这一切,都不过为了救你而已,你却这么狼心狗肺……喂,纥干哥哥,你去哪里?纥干哥哥……” 桃夭看着脸色又由白转红的纥干承基突然跳起来,往西方发足奔去,不由挠了挠头,自语般道:“哥哥,会去找小姐么?” “会的,一定会!”不知什么时候,落雁走了出来,目送着纥干承基的背影,一贯清冷的眸子,缓缓流动着某种温暖的光辉。 纥干承基不知道自己换了几匹马,又在怎样的不眠不休往吐蕃赶。他心里一直跳动着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容书儿,亲口问她,究竟,她爱不爱他?只要容书儿肯点一点头,那么天涯海角,只要有容书儿的地方,纥干承基就一定跟着! 容书儿,容书儿,其实,其实,我并不恨你哦,只要你告诉我,你爱我…… 一路飞奔,眼看出了大唐边境,又进了吐谷浑,依旧不见容书儿的身影。 纥干承基放慢了行走速度,开始苦笑。他知道自己多半与容书儿走岔了。容书儿毕竟是个女子,又一行数人,赶了那么久,绝不可能赶她不上奇书网。只怕那么多条通往吐蕃的道路,容书儿的选择路线,和他的选择路线并不相同。 好在,他知道容书儿的目的地。 文成公主李络络,在容书儿的心目中,大约是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吧!她最艰难痛苦的时候,并没有选择回家,而选择了李络络的陪伴。现在,是不是又是她最痛苦的时候?是我,伤了她的心,让她又到络络那里去寻求帮助和安慰么?而我的冷淡,如果真能那般伤她的心,只怕,只怕她喜欢我,也不是一点半点了。更何况,那暗夜中温柔的以身相许,彼此交缠的相偎相依,和交汇流淌在两人面颊的泪水…… 那种潮湿而温热,似乎依旧挂在满是风沙的面庞,一点点浸润温暖纥干承基的心。他扬起鞭来,飞快往吐蕃赶去。 容书儿,容书儿,我在吐蕃等着你。我绝不放开你,我绝不辜负你,我一定会守着你,到天荒,到地老。 公主殿里,络络见到风尘仆仆的纥干承基时,自然是说不出的惊讶。她立地高高的殿堂之上,话语也有些不善:“你来做什么?”在她的心里,与容书儿最般配的,应该是东方清遥,至少该是苏勖那般雅洁的人物。 纥干承基的回答简洁明了:“我来等容书儿。” “书儿?”络络叫道:“书儿在大唐,你跑这里来等她?” 纥干承基望一眼远远的宫外,语气不由温柔:“她比我先出发,已经快到这里了。” “书儿要回来了?”络络喜出望外,走下石阶,道:“她救出东方清遥了?那她没有嫁给东方清遥么?” 纥干承基蓦地抬眼,眸子闪亮,高声道:“她不会嫁给东方清遥。她喜欢的是我,将来一定是我的妻子!” 他的宏亮嗓门,惊起屋檐一群鸟雀,簌簌飞起,逃得无影无踪。 络络也给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他喃喃反问:“是么?书儿喜欢你?” 这一路过来,纥干承基早把这个信念坚定了又坚定,差不多横了心肠不再想其他的可能,所以他肯定地道:“是,她喜欢我。我就住在这里,等着她,做我的妻子。” 络络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她突然发现这小子也蛮可爱的,这么嚣张骄傲的性子,只怕也就冰雪聪明的容书儿能收伏得住了。 “来了!”络络笑着吩咐:“打扫一间客房出来,让远方的客人住吧。” 纥干承基自此就住了公主殿,除了睡觉,便一直在殿门前的塔楼前守望,守望远方是否有熟悉的身影飘来。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将紧挂在脖子上的那块螭纹宝玉取出,温柔凝视,静静摩挲,一遍又一遍。 络络默默观察他几日,见他只是痴痴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也便常和他一处守望,顺便问他容书儿在大唐的情况。纥干承基性情虽是冷漠孤寂,这一路却给相思痛悔煎熬得苦了,见络络相问,也便将容书儿在大唐的事情一一道来,尤其说到狱中的真情表白,和落雁楼的以身相许,不由眸光温柔如水,连声音都轻软许多。 “公主,你那般了解容书儿,你说,容书儿是不是喜欢我?”纥干承基十分希冀地向络络求证。等了五六天了,他需要有人进一步加强他的信心,对书儿的感情的信心。 络络本来正坐在小几边吃着梅子香糕,因听住了,手中抓着咬了一半的糕点一直顿在空中,等听到纥干承基问这话,已将糕点一头扔到纥干承基身上,叫道:“你这混蛋,怎么能这么伤她的心?你木头人哪?” 纥干承基又惊又喜,道:“你是说,你是说书儿她……” 正说之际,忽见络络目光凝住,盯向远方。 一回头,远方奔来一骑,好熟悉。络络熟悉,纥干承基亦是熟悉。 因为来的是顿珠。 只是一个顿珠而已! 容书儿呢? 满面风尘的顿珠正飞马向前冲来,跑到宫门口跳下马,那马满口白沫,长嘶一声,颓然倒地。而顿珠只是从马脖上取下一个圆坛形的包裹抱在手中,也不多看那马匹一眼,转身往宫内冲来。 “顿珠!出了什么事?书儿呢?”络络飞奔下塔楼,迎下顿珠。 顿珠俯伏于地,喘息着叫道:“小姐不听劝阻,执意去了香巴拉山!” 络络的脸顿时白了。 纥干承基心头大感不妙,犹自呆呆道:“书儿,书儿去香巴拉山做什么?” 络络叫道:“她想回去!她想回去!你这个傻子,你把她气跑了!” 纥干承基捏紧拳头,满手冷浸浸的汗水,艰难问道:“她,回哪里去?” “她本来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跟我来吐蕃就是因为香巴拉山能带她回她自己的世界去。” 见纥干承基还是怔怔的,络络气急败坏,吼道:“简单的说,她回去了,就再回不来了!你,和我,都再也见不到她!” 络络一面往外冲,一面一迭声叫道:“备马!备马!快给我备马来!” 马给急急牵来时,络络尚未及跨身上去,已被人一把夺过缰绳,飞快驰去,转眼只剩了一道黄尘滚滚,正是纥干承基。 牵马来的侍从正惊讶间,络络醒悟过来,扭头叫道:“别怔着了,再牵一匹来啊!” 其实也不必牵了,公主要骑马出行,自然要有人随后保护,早有当值侍从将各自马匹牵出待命。络络再顾不得别的,将其中一人推开到一边,上马便行,直奔香巴拉山。 天气明明很好,香巴拉山顶上为何弥漫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似有阵阵尖厉的呼啸,层层叠叠从云层中穿越,回响在香巴拉山顶。 但神庙之中,却是异常安静,连贡布和仁次都呆呆立庙宇中央,低了头,似给骇住了。 纥干承基本来迅捷在前走着,此时脚步却缓了下来,竟似迟疑得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络络也几乎顿下脚,忽然吸一口气,猛地冲向前道:“书儿!” 法师的脚下,安静地卧着一人,半绻着娇娇小小的身子卧着,长发拂面,肤容雪白,连唇边都没有一丝血色。这是书儿!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书儿! 络络颤抖着手,去试了试书儿的鼻息,软软坐倒在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站起来,冲法师叫道:“为什么送她走?没有我的命令,你为什么送她走?” 法师慈目低垂,悠悠道:“不是我要送她走,而是她自己生了去意。”他慢慢将头转向贡布和仁次,道:“这姑娘,神思不属已经好长时间了吧。” 贡布颤声道:“是,小姐从出了长安,就极少说话,面色越来越差,在离开大唐前,我们曾求了她,一定要她找个郎中瞧瞧,结果又没瞧出什么来,就见她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济,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到香巴拉山下时,我们一直担心她能不能支持到山顶,谁知她竟然做到了。” 法师叹道:“这就是了。在另一个不同的时空,那个属于她的世界,有人不断在用神力召唤她,带走她的魂魄。加上她自己有了去意,魂魄离散得更快。这样下去,以这具虚弱的身体,她很快就会死去,剩余的生魂将会成为死魂,未必有灵知去接受那个世界的召唤。这样让她神魂无归,自然不如让我送她回她熟悉的世界去,至少,那个地方,应该是她乐意去的。” 络络煞白着脸,恨恨道:“书儿,你好忍心,你好忍心!”泪水已从俊美的面庞直挂下来。 纥干承基一步一步挪到容书儿身畔,颤抖着手轻轻摸她的面庞,连身体都不断打着寒战,似抵不住那雪山上入骨的冰寒刺骨。 “容书儿!容书儿!你竟想这么逃开么?”纥干承基跪在容书儿身前,木然望着金光绚烂慈爱垂目众生的佛祖,扯开嘴唇,笑着,笑着。 而心里,竟然是空的,空得仿佛可以塞下一整座的香巴拉山。 可,我需要的不是香巴拉山,而是你,容书儿。 纥干承基拔出宝剑,在络络等人的惊呼声中,刺向自己腹中。 没有人能阻止这卓绝剑客的剑。即便贡布、仁次是吐蕃一等一的高手,也不是这剑客的数招之敌。 第97章 但纥干承基的剑居然没能刺下去。 纥干承基的手突然被一道奇异的光芒笼住。这道光芒来自那看来并不起眼的慈蔼法师,他连身上闪着淡淡的金芒。这灵力无限的法师,用自己的法术,制止了纥干承基的剑。 “别拦我!我要去找她!不管几生几世,她休想撇下我!”纥干承基咬牙切齿,几乎是在狞笑。 “你就是自杀了,也找不到她。”法师怜悯看着他,静静说道:“她不是死了,而是回去了,在另一个世界好好活着。” 纥干承基慢慢抬头,问:“那么,我如何能到她那个世界去?” “你不能。这个女子,她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只是个异数。现在她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就和你永远去不了一样。” 纥干承基丢了剑,面色如死灰一般。 “容书儿,容书儿,容书儿……”他跪在冰冷的地面,将容书儿渐渐冰冷的躯体紧紧搂住,一遍遍喊着:“你不许走,不许走……” 那剑客终于忍不住,伏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整个香巴拉山都响彻了他惊天动地的哭喊:“你给我回来,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走……” 不知过了多久,络络垂着泪,拍起纥干承基的肩膀,道:“别再哭了。不如想着,就当她去了大唐,或去了其他我们一时见不到的什么地方,反正她依旧好好的活着呢,我们不用那么伤心吧。先带她下山去,好不好?” 那温婉的口气,却有些在恳求那剑客了。 纥干承基摇着头,从怀中掏出那枚螭纹宝玉,小心为容书儿带上,才轻轻道:“我不下山了,我哪里也不去。这里冷,我就带着她一直留在这里,天天看着她。” 络络知道他的意思。这里天气寒冷,失去灵魂的身体将不会腐败,纥干承基,就是一直守着这没有灵魂的身体,永远看她苍白美丽的面容。 法师轻轻叹着气,似在摇头,又似在感慨。 这时,奇事发生了,那枚螭玉居然闪起了淡淡雪芒!雪芒幽幽地明灭着,竟衬着容书儿的面庞渐渐生动起来。 “魂玉,这是魂玉!”法师忽然惊叫,带了一丝欣喜。 络络立刻问道:“什么是魂玉?” 法师将那玉摘在手中,道:“这玉曾被高人施法,将这姑娘命魂中最重要的一缕魂魄锁入其中,从此这玉便也是这姑娘命魂之一,必须时时刻刻护在这姑娘身边,才能保得她魂魄齐全,安然无恙。我本来就奇怪,另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就这么容易动摇她的魂魄,将她的魂魄渐渐收去,却原来她的魂玉遗失,魂魄根基已经不稳了。” 络络的眼睛忽然一亮,道:“那么说来,书儿最重要的一缕魂魄,依然留在我们这里,她在那个世界的魂魄,一样不稳固!既然那个世界能用法力将她召回去,那我们是不是也能将她召回来?” 法师笑道:“一般说来是这样的。当然其中主要还看那姑娘的心意。如果她有回来之意,我们的召魂,便可能成功。” “她一定会回来的!”纥干承基抱紧容书儿,向着那缈缈碧空,仰起他泪痕渐干的脸,忽然叫道:“我天天守着她,天天唤着她,她一定会知道,一定会感动,一定会回来!” 那剑客的誓言,随风被吹拂在山顶之上,似乎无数个山峰都在应和,都在呼唤: “她一定会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