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第1章 《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这件事想起来,一点也不远,所有细节都还历历在目,只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 程岭儿只记得那一阵子一到天黑就戒严,规定熄掉灯光,窗帘拉得密密,不让透光,小孩都得提早上床睡觉。 “为什么?”她问大人。 “飞机看到光,要扔炸弹。”“谁家的飞机,谁打我们,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大人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然后在一个早上,他们把岭儿叫出来,嘱她坐下。 岭儿记得很清楚,程太太取过圆圆的香烟罐,打开盖,取出一支姻,点上,吸一口,笑笑说:“岭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岭儿?” 岭儿据实答;“我是领养儿。” 程太太松口气,“是,你并非我亲生,领你回来之后,我才生了大弟小妹两个,见你脚头如此之好,故在领字上头加一山字,名字文雅多了。” 岭儿看着程太太,忐忑不安,知道一定有下文。“两岁半领回来,在我家生活已有十年,现在快要读完小学,你觉得妈妈对你怎么样?”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 “岭儿,我们要离开上海了。”程太太语气无限惆怅。 “啊,去哪里?” 程太太黯然答:“去香港。” 岭儿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去吗,几时动身?” “岭儿,你还有亲戚在杭州。” “是。我舅舅。”“我同他们说过,你若不愿意同我们走呢,可以恢复本姓,跟舅舅舅母生活,否则的话──” 岭儿记得她立刻说:“我跟着爸爸妈妈。” 程太太七分为难,三分宽慰,“那个地方由外国人管辖,我们都不熟悉也许要吃苫,你想清楚没有。” 岭儿恐惧,“我跟爸妈走。” 她对舅父舅母并不陌生,他们一年总来串好几次门,问要钱,拿到钞票,卷起塞在袜筒里,眼睛骨碌碌转,发出绿油油的光,四处贪婪地打量,十二岁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生活。 岭儿走向前,拉住程太太旗袍角,“妈妈,请带我一起走。” 她记得很清楚,程太太那日穿一件雪青色团花缎子旗袍,上海人口中的雪青,即是浅紫色。 程太太握住养女的手,相当为难,“可是,岭儿,你并非我亲生,将来有什么事,只怕你怪我,” 她落下泪来,“妈妈,我不会,请带我一起走。” 程太太叹口气。 这时,背着她们站在窗前的程先生转过头来说:“岭儿一直是个小大人,很懂事,她这样说,心里一定很明白,我们一家五口一起走吧,” 程太太沉思半晌,“也好,我心已乱,已不懂计算,走了再说,” 程太太按熄了香烟,“什么该带,什么不带呢?” 程先生笑道:“性尧先生说,其实无事,庸人自扰,叫我们去一会儿好回来了,只带金子与孩子足够。” “我不会讲广东话。” “慢慢学。” “又得重头给孩子们找学校。” “我有朋友,他们会帮忙。” “唉好端端换啥个朝代,这一阵子我真心惊肉跳。” 程先生看着岭儿,“没你的事了,去。上学吧。” 就这样,程岭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她永远感激养父母给她一个选择。 以致后来,她心甘情愿感恩图报,再大的牺牲在所不计。 从那天开始,程岭儿提心吊胆,非常害怕放学或睡醒之后程家已经人去楼空。 不止一次,半夜做梦,发觉养父母已经弃她而去,家具搬得光光,只剩她睡的一张床,她大声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无人应她,她一个人赤脚站在木板地上,空荡荡的客堂间激起回声,猛地惊醒,一头一脑是冷汗。 动身那日,她才定下神来。 程家将衣物大批赠予佣人厨子。 程先生慷慨地说:“到了香港再买,香港货什么都有。” 新来的江北佣人说:“太太,菜刀斩板留给我。” 程太太大奇,“你要那个干什么,家里原先没有吗?” 佣人讪笑,“太太真是,我们家里有饭吃已经够好,还切鱼切肉呢,平时不过酱菜豆干送饭。” 程太太呆半晌,“你拿去吧。” 就那样,每人带几套随身衣裳,就出发乘船到香港。 站在甲板上看风景,岭儿觉得海阔天空。 她与弟妹一直穿洋装,上海永安公司买的英国货, 程太太特别喜欢水手装:“清爽相,样子书里的小孩统穿这个样式”,样子书是时装杂志。 程岭儿在船上照顾弟妹,十岁的大弟叫程霄,七岁的小妹唤程斐,名字笔划太多,一直写不好,他们都有英文名字,大弟叫却尔斯,妹妹叫薇薇恩,好听得要命。 差点忘了,程太太待岭儿是公平的,她叫她马利,可是岭儿不喜欢它,一直要待很久以后,她才晓得马利是传统美丽的一个英文名,她沿用到老。 船头激起白色海浪,一层一层倒退,岭儿心情畅快荡漾,呵再也看不见那些绿油油的眼光了。 船上吃西式大菜,有电影院与跳舞厅,程先生有许多朋友在同一只船上,时常坐在一起笑谈时事,最要紧的是,到了香港,如何重新投资。 “老程,你是做搪瓷的,应该没问题。” “哪里,周翁,做纺织才发财呢。”“甄先生最好,办出入口,只要眼光准,三下五除二,立刻发财,哈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回到船舱,一样谈笑风生,可见乐观并非强装出来。 岭儿教弟妹:“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要记得,爸爸叫程乃生,妈妈叫阮哲君,我们是浙江省上海人,上海,简称沪。” 船上的三日三夜过得不失愉快,到了码头,有朋友的汽车车夫来接,直驶到旅馆去,程氏夫妇晚上应酬多,往往到半夜才回来,岭儿待弟妹睡了,扭开无线电听,有人絮絮不休地在话盒子里讲英文,说一会儿,放一只唱片,有一首歌叫玫瑰玫瑰我爱你,被翻译成英语唱,又有一首,叫七个寂寞的日子,岭儿特别喜欢。 自夜总会回来,程太太一定带些好东西,有汽球有小喇叭,还有一种外国爆竹,拉会膨一声,彩色纸屑飞出来。 岭儿第一遭看到玻璃丝袜,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还真算乡里乡气,你看这尼龙袜子多好多贴脚。” 过一会儿,岭儿陪笑道:“弟弟说,不知道香港的功课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会讲这样的话。 可是这一说提醒了程太太,“对,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该替他们找学校了。” 程乃生说;“我早已打听过,天主教学校好,不过要送笔礼,男女生分开学校上课,先得雇车夫。” “房子找得如何?”“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较贵,有个地方叫九龙塘,我蛮喜欢,可是飞机就在头顶擦过,吓煞人。” 程太太也谈起观感来,“我从未见过山,香港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过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说:“找想先租后买。” “买了干什么,三两年就要回去的。” “陆某张某都说会涨价。” “陆先生不是说妥去美国吗?” “是,他到旧金山去落脚。” “张先生去台湾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说:“我喜欢香港,近些,避过锋头就可以回去,” “你老是想回去。”“暖,我那几件豹皮同青秋兰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柜里,不回去穿什么?” 岭儿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是升中学?” 程乃生颔首:“那自然,那么高大,自然是个中学生了。” 他带岭儿去见过校长,做了次测验,程度不够,岭儿在发愁,忽然又没有问题了,程乃生捐了笔款子,岭儿同妹妹顺利入学。 家搬到利园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过,家具由房东处顶让过来,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车夫统统来上工,这个家只有比从前的家更有气派。 学校由美国教会主办,一班修女用美国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据说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读小学一年级的她放了学与姐姐一起等车子来接,已会得苦涩地抱怨:“我做梦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岭儿微笑答:“我也是。” “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我通共听不懂老师与同学说些什么,天天都忘了带这个忘记带那个,又不爱背书。” “慢慢会习惯,我来教你。” 程雯气馁,“我一个人回上海去。” 岭儿只得笑。 这大抵也是一种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发炎,喉咙痛,发热,时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课,程先生太太对孩子们功课并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学,佣人阿笑已在车上,吩咐司机到北角一转,说要去买菜,车子驶到一半,铜锣当当响,车子都停下来,岭儿警惕地问:“什么事?” “爆山石。”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闷郁地一声轰隆隆,一个戴着宽边帽子,帽沿上还镶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红旗出来挥动,司机立刻把车子驶走。 第2章 小小程雯问:“为什么爆山石?” 司机解释:“开辟平地盖房子。” 车子经过工地,岭儿看到与先头那个同样打扮的女子用长藤条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么高。 小程雯又问:“那么多石子用来干什么?”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连岭儿都知道了,“盖房子。” 女佣阿笑笑起来。 岭儿想,难怪要戴那种宽边布巾帽,那么毒烈的阳光,会把人晒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带把伞,即使是两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认为白皙即美丽。 阿笑下车,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还背着个婴儿,那幼儿已睡着,胖头两边晃。 只见阿笑谈了两句,交一包东西给其中一人,并无买菜,随即上车。 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楼梯口有个补丝袜档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说:“我也要看补丝袜。” 阿笑无奈,“好好好,快下车。” 岭儿握紧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楼梯入口处一侧都有小小一个店,那简直是一间间小型百货公司,出售货色包括头饰,拖鞋,内衣,袜子,童装……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实业家。 一个女子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别的钩针补尼龙丝袜,手艺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绷起,飞快修补好,阿笑放下袜子,那女子审视过说:“五角”。 阿笑在邻店小食店买浸在大玻璃缸内的木瓜与椰子条给程雯,程雯雀跃,岭儿轻声劝:“妈妈说脏”。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难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逊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会成为小广东。 阿笑又遇上熟人,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说:“细呢个系亲生,大个晤系。”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到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婴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都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 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预备出去,她穿着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是,妈妈。”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岭儿整个人僵住。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着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泪来。“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着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吗?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太太静了下来。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去,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京戏怎么会在学校演出。” “借他们的礼堂呀。” “什么戏?”“白蛇传,饰小青的是一个新进电影明星,一双眼睛十分活泼,叫葛兰。” 程太太说:“名字倒十分俏丽。” 在家里,岭儿犹自苦苦背诵英语课本。 弟妹早就睡了。 过两日,程乃生带岭儿去领身分证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栏,写着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释:“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个字。” 岭儿不住颔首。 第二章 当日放学,与同学结伴走出校门,家里车子还没有来,她们在附近小店 浏览,程岭买了一角钱花生。 同学忽然说;“那是谁,为什么朝我们看?” 抬起头,发觉对面公路车站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穿大圆裙的女子, 撑着把花伞,正看着她们。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车。” 可是公路车停了又开走,她并没有上车。 程岭又说:“也许号数不对。" 程家车子来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车。 第二天,同样时间,程岭自校门出来,自然而然抬头向对面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条马路都知道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 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什么叫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 来。 程岭同妹妹说;“你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程岭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 端的十分艳丽。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第3章 程岭木无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记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 是你生母。”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们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 嘉铭。"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我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 们从头开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 打电话给我。”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转身 跑回对面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 驶回家去。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程岭泪流满面。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 在吃青橄榄。 “你见过生母了?” 程岭点点头。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 个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给我们,她只身到香港来, 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你使她很伤心。” 程岭低下头。 “她现在的丈夫对她不错,在此地工作合约完毕,要回美国去,她不 舍得你,这一去,也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程岭不发一言。 “你生母叫方咏音,人家说她是个舞女,那是不对的,她的确在凤鸣 舞厅工作,不过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岭握紧双手。 “岭儿,你爱留下,我们都很欢迎,只不过,将来你大了,就会明白 人有许多苦衷,不是说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动了一动。 “像我,明知你们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吗,不能够, 我不想念她吗,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头家,我是你们的妈妈,我 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来,我需三思。”程太太双眼润湿。 程岭侧然,“妈妈。” "咏音那时抱着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 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叹口气。 半晌她说:“去睡吧。" 那~日之后,程岭又足足过了一年好日子。 那个叫方咏音的女子不再来骚扰她,功课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妇依 旧疼爱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级,而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学不大相处得来,她比较高,也比她们大了一岁多。 但是老师喜欢这个漂亮用功静默的好学生。 一日上音乐课,修女用钢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这是中国民 谣,你们之间,有谁会唱吗。” 隔了一会儿,程岭才羞怯的举起手。 “马利,请你出来唱给同学听。” 程岭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国语轻轻地唱 出歌词:“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 头留恋地张望——” 程岭在上海灵粮堂小学学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使她想起当年小息时喝豆浆当点心的情形。 她温柔清脆的声音叫修女鼓掌,同学们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来。 程岭觉得她不是不快乐的。 程家同外国人一样过圣诞,程乃生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吃大菜买礼物。 电影叫白色圣诞,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鸡,味 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数。 “岭儿,这是你生母自美国寄回来给你的,” 程岭捧着盒子回房,也不拆开,待假期结束,她特地跑到邮局说: “无此人,请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当礼物那样送人,后来又送礼物给这个送了出去的女 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 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说:“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 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他说;“中了奖,叫你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 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 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 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 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 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 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着房间 听那些罗,呢,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天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 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 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 医生。教师。”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有程 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 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一年多,高了十多 公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 吧,欠了我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 巨。” 程岭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 时时无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 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 损失。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觉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 摔东西。”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说给我听。”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 动都不敢动。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俩两个月未文学费。” “是。” “有什么困难?”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是。” “回去上课吧.” 那日,姐妹俩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 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 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第4章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 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 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 起睡,那条街,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 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个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 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 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 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 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 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 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 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 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 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 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 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 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奇*书*电&子^书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 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 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 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 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第5章 ’’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 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 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 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 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 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 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 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 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 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 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 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 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 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 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 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 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第三章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第6章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生因羞愧,离家数日。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缝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潮湿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来。"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日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岭只得坐下来。 “程小姐,长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听说过。"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日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你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强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了动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亏,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程岭悄悄拭泪。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见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亲呢?” “母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熟。”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音,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顺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我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禁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脚,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纺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操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上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年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色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书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立刻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程岭张大了嘴。 她从来不晓得可以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支票,一包首饰。 “这里一万元聘金,在铜锣湾填海区可以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你可留着旁身,亦可赠予弟妹,免他们流离失所。” 程岭十分心动,呵自己的家,不会欠租,不会叫房东来赶,多好。 印大先生打开首饰,一边数道:“金子首饰四件,手表一只,钻戒红宝戒子各一枚。” 说罢不再出声,静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学,并无带伞,势必成为落汤鸡,她一定要去接放学。 没有时间了,此事得速战速决。 她若推却,印大先生恐怕立刻要赶第二家。 这个人叫印善佳。 她站起来,握紧拳头,清晰他说:“印先生,我答应你。” 印大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幸不辱命,他成功了。 “你养父不擅理财,由我替你作主,这一万元我替你在百德新衔那头置业,你人在温哥华,该处可免费给你弟妹入住,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岭拼命点头。 印大先生看在眼里,忽然说:“程岭,你是还债儿。” 这时,程乃生开门进来,西装革履尽湿,印大趋向前去,“老程,我们是亲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与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预感程岭会答应这头婚事,这个机伶的女孩子不难看出在这里耽下去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是他一听到她应允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难过,这个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交付命运了。 程乃生没能保护一个幼女,夫复何言。 他低下头,无意掩饰他的羞愧。 程岭轻轻收起桌子上的首饰,把支票交给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门口。 印大转过头来说:“你养父不是坏人。” “我知道。" “他只是不适应这个新世界。” 程岭叹口气,或许,他永远不会习惯。 “他们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释,“你问他们怎么养金鱼那程氏的学问可渊博了,他们不懂生意经。” 程岭微笑,这是真的,她记得养父的金鱼缸统半埋在花园里,取其阴凉,还有,下雨时,鱼缸用芭蕉叶子遮起来,免金鱼生皮肤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学问,另一种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说:“我明天再来。” 回到屋内,程岭儿养父仍在喝啤酒,她取过伞,换过塑胶雨鞋,同他说:“我去接弟弟妹妹。” 这两兄妹果然忘记带伞,正站在学校檐篷下望着豪雨慨叹。 程霄说:“冲出去算了。” 程雯说:“也许三分钟后雨会停。” 正争持,忽然见到姐姐,哗一声欢呼起来,奔过去拥抱她,三个人都溅了一身雨。 第7章 电车里湿漉漉,一股人们的体臭及塑胶雨衣味,头一排有空位,他们三个挤一块坐,程岭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并且说:“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问:“什么?" 等到姐姐解释完毕,她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程雯痛哭起来。 她一直哭,无论如何劝不停,错过了站头下车,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呜呜呜地哭,一直用手擦眼睛,程岭拉开她的手,她转身紧紧抱住姐姐的腰,脸伏在她胸前,号淘大哭.程岭也落下泪来。 最叫她舍不得的是这双弟妹,他们待她如亲姐,从来没有看低她踩她,他们真正友爱。 程岭劝道:“将来你们可以来探访我,我一定会给你们写信,你们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丢脑后就行了。” 程雯仍是哭。 待吃过晚饭才停住眼泪。 程霄比较现实,他困惑地问:“以后,谁做饭呢?” 程岭歉意地看着他。 “我?糟糕!” 程岭笑了。 “我会教你做几个简单的莱式,来,姐姐走之前,有礼物送给你们,这条项链给程霄,不准送人,不准丢失,知道吗,这只红宝戒指给程雯,作为纪念,我一有空回来看你们。” 这时程乃生站在房门口说:“我筹不出嫁妆给你。” 程岭答;“妈妈还有几件旧衣服。” “你带过去穿吧。” 那一夜,程岭悄悄收拾养母的旧衣物,物是人非,无限凄凉,稍微值钱的长大衣都已经十块八块钱那样当掉,只剩些短外套,颜色仍然鲜艳,夹里钉着“造寸”与“黑白”时装店招牌,程岭一件件摺好,预备带过去穿。 她睡不着,少年人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没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带她去办妥了出入境手续,接着去看房子,然后与她吃午饭。 “我替你去置几件衣服。” “我有衣裳。” 印大先生摇摇头,“你养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边,工作繁忙,天气寒冷,听我的不错。” 程岭飞红双颊。 “那边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轻心。” “是。” 印大先生笑了,“你还没问我同老二送你什么礼物。” 程岭连忙答:“够了,什么都不用。” “我俩打算替你置家私和电器。” 印大先生办事能力强,三两天之内已经把工夫做好一大半,回到家,程岭看到养父仍是抱着一蹲啤酒。 她悄悄问程霄;“有没有去上班?” “有,下班才喝,” 程岭点点头,她有许多话要同弟弟说,但是不知从何讲起,终于放弃。 印大先生偕她到电讯局去打长途电话,填好号码,先在外头等,接通了,才到小儿电话室去听。 那边说:"是程岭吗,我是印善佳,欢迎你来温哥华。”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紧张地答:“是,是。” 那边也一阵沉默,一分钟到了,电话里传来嘟嘟嘟声响,那边如释重负,说声再见,把电话挂断。 程岭有点失望,想像中他应该有许多话说,他有无收到她的照片,是否觉得她漂亮,可希望她早些抵涉? 可是当印大先生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很好。” 新居布置妥当,程岭看着弟妹搬进去,心里十分满足。 有两扇窗子看得到海,印大先生对窗笑道:“许多人不看好这一区,说房子造在填海区上将来会往下沉,所以卖得便宜,我相信以后起码会涨上百倍。” 程岭哪里懂这些,只是恭敬地微笑聆听。 这段日子里她已与印大先生培养出深厚的感情。 “房子契约放在王董律师处,你记住。" 然后,飞机票出来了。 程岭此际有点兴奋,要去加拿大呢,崭新的天地,她自己的家,能不能打出一个局面来,就看她的了,终于得到主动的机会,她紧张得为此失眠。 朦胧间回想到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由养母带着去见祖父,那时弟弟妹妹尚未出生,妈妈抱着她,视若亲生一路带进去,在起坐间等,半晌不见人,故问;“老爷子呢?”女仆把手张开,拇指碰一碰嘴唇,作一个抽烟状,程太太会意,坐下来继续等。 程岭长大了,才知道祖父抽的是大烟。 他人出来了,带着一股异香,程岭闻了头晕。 人是好人,对程岭和颜悦色,“呵,领儿,你要带弟弟到程家来呵。” 小小程岭不负所托,弟弟出生后,她只有更加受宠。 现在要离开程家了。 “姐姐。”程雯醒来叫她。 程岭紧紧搂住妹妹。 第四章 在飞机上,程岭还是惦念着弟妹的功课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边,呼喳呼喳入睡。 程岭头一次坐飞机,一切都是新鲜的。 飞机先停日本东京再往东飞,那么大一团铁,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堕,真费疑猜,而且,往西方国家,怎么反而朝东飞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问侍应生要了两条热毛巾,好好擦一把脸,笑道;“怎么样?” 程岭低声说:“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这样开导她:“那并不是你的家。” 程岭叹口气,“妹妹爱吃卤鸡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钱出去,也不要问人借钱,赚一百元,顶多只可用五十元,其余作为节蓄,你看你养父,当年南下,金条藏在木箱中抬下来,转瞬间花个精光,如今多么落魄潦倒,这便是托大之故。” 程岭心惊胆战地称是。 印大闭上双目,“你也睡一觉吧。” 程岭始终没有问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结了婚没有。他有孩子吗。他干什么职业…… 一则,大人的事她不该问,二则,程岭的好奇心始终不强。 瞌上眼,她做梦了。 那还是利园山道,妈妈穿着淡蓝通花麻纱旗袍走到女儿房间里来,拿着一只宝石耳环,笑问“另一只在什么地方”,程雯自洋娃娃头上摘下另一只递过去,妈妈顺手理一理她们头上的大粉红蝴蝶结,“就出发了”,他们是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新娘子穿白纱,结婚蛋糕有人那么高,吃完茶点,可与新娘子握手,程岭说:“她很漂亮”,爸爸说:“今日有点呆板,平日在写字楼还要好看些。” 正评头品足,忽然喇叭里有人讲话,程岭惊醒,面颊阴凉,原来哭了。 印大先生说;“快到了。” 程岭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团团云似优化似飞过去,本来妈妈说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飞机到日本游玩,真没想到好日子那么快就过去,整箱金条一下子就输净。 飞机降落低飞,印大先生说:“那一格一格的全是农地,土地十分肥沃,几乎不用施肥。” 自飞机下来,过五关,斩六将,程岭倒没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后,她处处留意,事事关心,细心聆听印大兴制服人员交涉,他俩出关看到天日之际,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气,“算是顺利,程岭你鸿福齐天,有人到了海关还是给打回头,程岭,现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 程岭抬头一一看,只见天阴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个哆嗦,她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这时印大先生才说:“咦,怎么还没来接我们?我明明千叮万嘱叫他来接。” 程岭低下头。 她原以为一下飞机就可以见到印善佳,没想到他全无踪影。 这样冷淡她是什么意思? 印大先生怒气冲冲,“岭儿,你看住行李,我去打电话。” 程岭旁惶地握住拳头,雨丝打在她脸上,她觉得新的家园仿佛不太欢迎她。 片刻印大回来了,脸上怒气并未平息,拉着程岭说:“我们走,” 他挥手叫了一部计程车,司机下来,把行李背上车放好,然后问:“唐人街?” 印大点点头,“片打东街。” 程岭不得不问:“是往家里去吗?” 印大转向程岭,脸上换了一副表情,他温和而歉意说:“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么鬼。” 程岭觉得印大先生是真为她好。 她又开始发现她这次过埠,恐怕全属印大先生的主意,那个印善佳好像不欢迎她。她低下了头。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再说话。 在车子内往外望,程岭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不由得产生好感,只见街道清洁,处处树木,因是秋日,灌木树叶均转为深深浅浅黄棕红色,衬着四季长春的冬青树,十分诗意,程岭一向爱美,这风景使她着迷。 路两边是整齐的平房,她在外国电影中看见过,程岭倒底年纪轻,她兴奋起来,贪婪地伏在车窗上往外一看。 车子驶进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楼大厦,只不过街道更为宽阔。 然后程岭看到奇景,车子转入另一条街,中文招牌处处都是,不用讲,这一定是唐人街了。 车子终于在一片店门前停下来。 程岭抬起头看招牌:卑诗餐馆,玻璃门关着,上贴一张告示:东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过车资,提起行李,“来,自这边楼梯上。” 原来他们并非住在那些整洁美观的平房里,他们只在店堂楼上占一小小单位。 不过程岭并没有失望,也绝不气馁,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狗窝嘛。 第8章 她跟在印大先生后边,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楼梯。 印大先生摸出锁匙,开门进去。 屋里分明有人。 天阴,没开灯,阁楼十分凌乱,有限家具上搭满衣物及盘碗,大约已有三五个月没收拾打扫过的模样,有一个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烟,程岭只看到那点猩红色的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气地问:“为什么不来接飞机?” 那人轻轻笑一声,“我听错了时间。” 印大先生沉声道:“老三,人已经来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马,从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转个身,程岭仍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叹息一声,“一间破店,一个养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当初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说,怎么样?”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产,只把这破店留给我?” 印大沉声道:“做好了,这店是个金矿。” “是吗,”那人懒洋洋,“那你同老二为什么不要它?” 程岭再笨,也会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转过头来,见程岭仍然呆站门角,有点不忍,对她说:“岭儿,你累了,且去洗把脸。” 程岭便走进浴室,关上门。 奇怪,卫生间倒还干净,可是机伶的程岭一眼便看出瞄头来,洗脸盘上的玻璃架里放着一支唇膏,旋开一看,是鲜艳的玫瑰红。 程岭不动声色,既来之,则安之,唯有见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脸,一边听得印氏兄弟在外头低声开谈判。 卫生间另外有道门,通向卧室,现在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卧室比较光亮,窗户垂着纱帘,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几,衣橱里是空的,只有几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经搬走了。 程岭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头喝问兄弟:“这像是新房吗,叫你装修为什么不动手,为何叫一个女孩难堪?” 程岭听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头发,结一条辫子。 这时印大先生叫她:“程岭,好了没有?” 程岭应着启门出来。 印大对她说:“来见过我们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 程岭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头来。 她这一步刚巧走进客厅一圈亮光之处。 一抬头,那印老三与她一照脸,呆住了。 那是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半满的菱形嘴,一头黑鸦鸦美发,衬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红色的花,对,洋人叫做凯咪莉亚。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这是一个自图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还非常非常年轻,老大自何处物色到这样一个人? 印老三忽然为自己的劣迹觉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声,轻轻站起来,不自觉踏前一步。 程岭此际也看清楚了他。 只见他甘七八岁年纪,一脸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却有一股潇洒之态。 程岭开口:“我叫程岭,山岭的岭。”声音清脆动人。 一朵花,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莹的容貌感动了那个浪荡子,他结巴地自惭形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印大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好气又好笑,骂道:“我同你还有事要办,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册结婚,程岭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却弄出一个狗窝来。” 老三这次不再回嘴。 程岭环顾四周,温暖与否,每个家总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积如山的盘碗,她早有心理准备,印大先生没看错人,这个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轻美丽温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铁皮盒子交给程岭后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鬓发小孩用手托着腮,十分趣致,打开来,里边有零钱及两串门匙。 程岭并没有休息,她打开行李,把仅有的衣物挂好,随即清理起这个小小的家来。 年轻力壮的她似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来,她也诧异:怎么总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还有时候做一个炒饭,泡一壶茶,她扭开无线电,坐在一张近窗的摇椅上观景。 整条街上来往的净是华人,程岭觉得趣怪之至,这根本不像外国,她在香港中环见过更多的洋人。 对面是一间杂货店,邻居是银行,再过去是理发店,然后是肉食铺…整条唐人街似座独立小镇,什么都应有尽有。 程岭取过锁匙,走到楼下店堂,打开玻璃门,推进去。 这个年轻的老板娘大吃一惊,什么小食店!根本封了尘不止二两个奇*书*电&子^书月了,椅子全搁在桌面上,灶头冷清清,招牌下标着食物清单及价目表:春卷、蛋芙蓉,杂碎、炒面。炒饭…… 柜抬上放一着大玻璃瓶,里边载着半瓶幸运饼,程岭打开盖子,取出一只,拗开来,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你美貌善良,但太轻易信人”,程岭忽然之间哈哈哈笑起来。 空旷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这个店,她起码需要两个阿笑那样的帮手。 她关上店门,回到楼上,发觉印氏兄弟已经回来了。 他们在喝茶吃炒饭。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这个家与这个浪子,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转了一回,已经理过发刮了胡髯,以及换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门角堆着大包,小包,袋上写着“伊顿”,“海湾”,程岭知道这大概是大百货公司名称,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罗一样。 据印大先生说,那是新买的床铺被褥毛巾等物。 接着,他取出一部分帐单与数据,与程岭上起课来。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补牢,他竟在这个时候油漆起厨房来。 印大先生给程岭讲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个大厨房,只设外卖,暂时不做堂食,夫妻俩负全责,若果请伙计,怕没有赚头,此刻政府规定最低工资每小时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劳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笔大支出。” 程岭专心聆听。 “一早起来,把食物准备妥当,十一时半开店,顾客进来,先收钱,后兑货,我会教你如何算数找钱,一定要当面连发票交给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学问,工多艺熟,每天只卖六种食物,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厨具."听到这里,程岭已知是对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战。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嗤一声冷笑。 是印善佳。 程岭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新衣外罩一张厨师用的围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头脸已沾了油漆,可是还不忘冷笑。 印大没好气问:“笑什么?” 程岭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谁会不辞劳苦不见天日躲在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矿工。” 印大斥责道:“你想不做?” 谁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俩一齐看着程岭的俏脸。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这张脸看了都使人欢喜,俗语中的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点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对程岭说:“凡事有我呢。” 世间多不公平,懒弟自有勤兄来辅助。 再伏到床上之际,头尾已有三天两夜末曾好好睡过,程岭熟睡了。 梦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声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天没有亮她就起来了,轻轻做早点。 印大与印三打地铺睡在另一间房内。 厨房经过粉刷,特别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随即起床,洗过脸,便把他所懂的传授程岭。 自学习打理一间小食店,程岭学会了当地经济、风俗,买卖,雇佣法例,税制、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数目字与细则都记下来。 印大又一次感动,他从末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他两个兄弟,老二老实,老三顽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着程岭的小脸半晌,他忽然问:“你真愿意留下来?” 程岭一怔。 印大轻轻说:“稍后才去注册,你还来得及。” 程岭讶异,“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后悔。”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缩。” 印大内疚了,转过头去,“有许多事,我末曾对你说。” “不要紧,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叹口气,搔搔头皮。 “我们说到——” “是,买莱,莱市场在晚上七八时会把若干卖不掉的鱼肉蔬果贱价推出,今晚我带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来了,“这些事,留给我办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说:“别在程岭面前者讲我坏话,” 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没有。” 老三嘀咕,“是吗,那我为什么有个绰号叫不成才老三?” 程岭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脸:为什么这样高兴?离乡别井,举目无亲,怎么笑得出来?真没心肝。 她连忙低下头。 稍后,程岭换上养母生前最喜欢的玫瑰红色旗袍套装与鞋子,刚刚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红,随印氏兄弟出发去婚姻注册处。 第9章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文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不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洋妇为之气结。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他吃瘪了。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区有屠宰场,直接订货、当可便宜些。” 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 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骇笑,“好吃吗?” “不比柴皮难吃。” 程岭笑弯了腰。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带我去!” 印三高兴他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没有猜错。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过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程岭送他到楼下。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驾车离去。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两人未有对话。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倒底几岁?” “十五岁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你是养女?”” 程岭点点头。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逼于无奈。”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他说:“妹妹太小了。” “你喜欢孩子吧。” 程岭点点头。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当然罗。” 印三不出声。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也发不了财。”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咦,你想怎么样?”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事事要替我着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骗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会啦。” 程岭放心了。 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 等到熄灯之际,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呼噜呼噜扯着鼻鼾。 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看看钟,是半夜三点多,她坐在床沿,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回子呆。 终于又再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九点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 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 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摸蛤,到农地摘粟米,在市区看电影,又吃广东茶,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她欢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买下来。 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许就没有了,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 她叫他教她开车,又问在何处读英文,暗暗盘算,就算少做点生意,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绍说:“我妻子”,人家一脸诧异,他不知多么高兴。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需要去买,还有一大堆衬衫,因拿到洗衣铺洗,他们大力洗刷领子,很容易破损,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新的一样。 印三说;“扔掉再买新的好了。” “不,”程岭劝道:“不要浪费,尽量节省。” 印大先生来吃饭,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初到贵境,感觉如何?” 第10章 程岭好奇道:“街上华人妇孺不多,何故?” “已经好多了,”印大感叹;“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华人娶妻,不过新娘抵涉三十天内必定要注册结婚,申请父母者双亲年龄需逾六十五岁,还有,欲与子女团聚,孩子不得超过十八岁。” “这么多规则!”程岭讶异,“我以为歧视华侨是上一世纪建铁路时之不公平现象。"印大表情忽然轻化,“程岭,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事故?” 程岭腼腆,“我出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几本书。” 印大感叹,老三有她一半长进他已无憾。 程岭问:“后来,是谁替华人争取权益的呢?” “是两位华裔医生,看见华人寂寞孤单——” 印三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也无,插嘴道:“袜子补好没有,先给我一双。” 印大改变话题,“程岭,我给你弄一部一手缝纫机,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可是程岭仍然追问:“孩子们也遭歧视吗?” “大战前同日本人一齐上学。” “不同白人一起?” “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议:“过去的事还说来作甚。” 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 程岭有点受惊,“我没想到会这样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证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视华人与犹太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处变不惊,壮敬自强,惹人妒忌。” 程岭忽然想起来,“你们是怎么到加拿大来的呢?”已经是一家人了,这样问,不算冒昧吧。 印大讪讪地不出声。 印三忍不住,“我们冒认远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头税进来的。” 程岭吓一跳,连忙低头补袜子。 第二天他们三个人便开始为卑诗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现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冻肉食都由他抬与杠,最脏最油腻的锅由他来洗。 程岭负责收支。 印大找来帮佣,清理店堂,他摊开笔墨纸砚,写出莱式及标价。 一边教程岭:“食物成本约占售价百分之十五—— 你会分数吗?” “我学过。” “好极了,超过百分之十五便会亏本,毛利约为销售价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纯利,毛利还末打税。” 程岭有顿悟,笑道:“这是会计吧。” 印大搔搔头皮,“这是无师自通的算帐法。” “胜在外国人什么都有书可查。” 这时当地一声,铁锅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动作。 程岭与印大相视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气。 第二天小店就要开业。 程岭紧张得一夜不寐,万一没生意,怎么办呢?食物隔夜统要倒掉,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术。 印三可是天塌下来也不管,自顾自扯鼻鼾。 程岭觉得那样有那样好,不然两人一齐愁得头发白也于事无补。 印大一早就来了,安慰程岭:“凡事有我。” 程岭总算挤出一丝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视他为靠山。 从此之后,这个食店将是他们夫妻的营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岭掌厨,煮熟的食物放大铝盒内用温水暖着,不敢多做,每种三十客。 印老三笑问:“这是沪莱抑或粤莱?” 程岭没好气,“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气:“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纸盒子,盒内垫一张油纸,防漏。 程岭若有所思,“有人发明一种轻身保暖不漏的纸盒就好了,” 店在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营业,程岭转入柜抬,此际她已一头油腻一身汗。 客人不挤,可是陆续有来,以莱心牛肉饭最为吃香,忙至下午两时半,拉上店门暂时休息程岭低头一看,只见脚背肿起,红且痛。 印老三说:“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脚搁起,我替你揉揉。” 程岭咕咕笑,“记得洗手,莫叫顾客看见。” 印大见他们这样恩爱,十分高兴。 程岭手背手腕上都是滚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药水,一边抱怨:“这何用这样出死力。”忽然伤心,把脸埋在妻子手心里。 印大看在眼内,心想:这店还会蚀本吗,不会啦,他若找到一个这样好伙伴,当不致孤掌难鸣,不过,各有前因莫羡人。 印老大也想过回乡娶妻,可是自问已经老大,四十余岁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对不起人家,将来他寿终正寝,留下年轻寡妇及稚龄孩童,又是何苦。 这样便磋跄到今日。 一边程岭在咋舌,天天这样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刚不坏之身。 下午,她兴奋得停不下来,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处派发。 一个星期下来,与印大一起点数,除出灯油火腊,两人的薪金,居然还剩六十七元。 程岭满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却冷笑,“别忘记店铺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这点赚头。"程岭揉揉酸轻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时印大说:“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点来吃粥。” “程岭,我要到多伦多去办些事。” 程岭一时不舍得,泪盈于睫。 “你俩不是应付得很好吗,我已叮嘱过林记肉食等人,折头一定照给。” “不,不是……”程岭呜咽。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较勇于表达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爱惜她,她有地位。 “我给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说:“老大你真罗嗦婆妈,走就走好了。” 印大问程岭:“弟妹有信吗?” “还没有。” “一定是功课忙。” 那一个晚上,程岭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这样的好人生活怎么会这佯飘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胜过许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儿女债。” 卑诗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后才算上了轨道。 两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时,凌晨两点才睡,早上七时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节日假期,均与他们无关。 印三有时非常不耐烦,扔下刀,趁无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闷。 程岭真想看部戏,读本书,奈何只是抽不出空来,下午休息,她总是忙于盘算哪只菜蔬合时又廉宜之类,又为着米价一点点折扣费尽唇舌。 她这样精明,各类批发商见她上门都有点怕,但她是个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计又笑嘻嘻搔头皮说不出话来,岭姑长岭姑短那样招呼她。 她已考到驾驶执照,勇于这里去那里去。 听人说维多利唐人街诸物廉宜,蠢蠢欲动。 印三直劝:“水路来往很费时间,闲时我同你去旅行还差不多。” 他们一星期七天营业,印三吃不消,曾经建议礼拜天休息,被程岭挡回去:“整条街就你关着门,多难看,这是唐人铺,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 这样拼命挣,时常把百元钞票夹在信里给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总是特别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气似加倍,信放在围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读一遍。 读得会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该来信时不来,她会憔悴地问:“怎么没有信?” 印三一日说:“他们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这是事实。 半晌程岭分辩:“他们与我友爱。” “你处处为他们,我看不出他们为你做过些什么。” 程岭温柔他说:“兄弟姐妹不是这样算的。” “等他们自学堂出来,也就得忘记我们这一对老华侨了,” “老华侨。”程岭笑起来,“我连身分证都还没拿到,哪里有资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过早上起得来上班,我们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这个学期排第三:派成绩表时老师虽然没有读出名次,但是顺序,各同学心中有数,我十分开心,钱收到,我们会买鞋子穿及吃大菜,谢谢,可惜姐姐现在只为姐夫做菜了。” 开门做生意的烦恼当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门来讨钱,程岭不胜其扰,略拒绝一两趟,清早店门外必留一堆秽物。 程岭写信给印大讨救兵。 印三知道后不满,“有事自我了断,不必烦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报告骑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会引来变本加厉报复,” 印三不耐烦,“那我侍候在侧,谁来捣蛋,便揍他一顿。” “万一受伤,又怎么办?” 印三赌气:“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岭白他一眼,“神经病,” 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维多利康和街华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说是我介绍来的。” 印三说:“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个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岭坐下来,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着头皮叹口气,无话可说。 第五章 那早程岭把头上油腻洗尽,换上一件夹旗袍,预备出门。 印三一看,“这样不好。” 第11章 “此话何来?”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计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时刻。 印三送她到码头,“五点钟我来接你,若不见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别紧张,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卖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气。 上了船,程岭反而觉得自在,上次坐渡轮,还是在香港的天星码头,她一向欣赏海风,坐甲板上,买一客冰淇淋缓缓吃,丝毫不觉紧张,只当是放假。 三四月天气正是春季,程岭走出小食店才发觉风光明媚,渡轮要驶两三个小时,乘客在船上玩朴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岭在一旁静静看。 邻座本来有一洋妇带看孩子坐,程岭朝她笑一笑,洋妇反而立刻避开。 程岭无奈,对面一位黄皮肤老先生却搭讪地坐过来,程岭一看他手上提着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厌恶,她也相应站起来走到前头去。 噫,天下大同,谈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国与国,人与人之间,太多恩怨。 船泊了码头,程岭到公路车总站问明了路,上了车,数着站头,在第七个站康和街角落下车。 那处有一幢四层高砖屋,墙外挂一块中文字招牌,写着华仁堂三个大字。 程岭走上去,只见二楼两扇大门开着,里面是间办公室,五六张写字台上都坐着人,有人打算盘,有人打字,电话铃此起彼落,忙得不亦乐乎。 程岭完全放心。 原来华任堂是一间写字楼,她还以为是黑社会总堂。 这时有人出来诧异问:“这位小姐请问找谁?”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请坐,待我去通报。” 她坐下来,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这时程岭已出了一头汗,刚欲用手帕去拭,有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人向她走来。 她忙不迭抬起头笑,那人与她一照脸,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为她是个穿深色唐装衫裤的中年阿姆,谁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上唇还沾着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吗?” “我正是郭海珊,请到我办公室谈。” 只是程岭才拭干了汗。 “老印已来信同我说过你的问题,哎,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为人诟病之处,不过不要紧,我会关照人吩咐下去,从此不得打扰你们。” 程岭唯唯诺诺,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认我表叔做义父。” 机灵的程岭立刻想起印氏兄弟当年入籍的故事,呵,原来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们的担保人,看来有势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说:“印太太既然来了,可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货仓?我们专做海味。” 事情既然这样爽快解决,程岭心情大好,便点头,“郭先生,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这年轻女子面目姣好,谈吐斯文,怎么会嫁给印老三,华埠有几个人他们郭家全晓得,那人据说是个草包,又穷,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谁欠了谁,必须今生偿还。 他亲自领她到三楼参观,事后又送她四色礼盒,吩咐司机送她到码头。 程岭这样说:“郭先生,本应有我备礼物来,可是一时慌忙,竟空手就上门,已经够失礼,怎么好意思带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强,只是笑。 送到门口,程岭刚欲上车,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大车,程岭自然抬头看,只见郭海珊立刻迎上去,与车里人说了几句话。 程岭只觉车里有人注视她,只得微笑,一时间郭海珊回来,向程岭道别。 他忽然改了称呼:“程小姐,好走。” 程岭深觉纳罕。 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 这是故意的吧,程岭莞尔,白人老是用黄人做家童,现在黄人有身分了,照样雇用白人。 车子到了码头,司机说:“请等等。” 在车尾箱取出适才那四盒礼物交给程岭。 真客气,把上门去求他们的人当上宾,才是真正大脚色。 程岭赏他两块钱。 回程上程岭靠着椅背睡着了。 她幸不辱命,满载而归。 印三在码头等她。 看到程岭咪咪笑,知道一切顺利。 程岭说:“不待我开口,那位郭先生已经答应帮忙。” 印三这时才说:“其实,我也认识维多利华仁堂郭家。” “为什么不早说?”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程岭顾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说:“求人总得付出代价,照样是欠人一笔债。” “看样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么人?” “郭氏各人均绝顶聪明,自上海出来,几乎直接到温哥华,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开放,批准华人置地,他们头一个买进不少物业,在桑那斯区有间华厦,夹在白人住宅当中,不知多神气,有了钱,面子跟着而来,要摆平唐人街三两个地痞,自然不难。” “真能干。”程岭赞叹。 “大哥跟他们跑过一阵子。” “后来为什么分手?” “据老大说,他们在一件事上意见分歧。” 程岭嗯一声,“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对,今日生意如何?” “还算不错。” 印三没说的是,十个有九个客人进来,不见老板娘,即问:“岭姑呢,不是不舒服吧”,关怀备至。 程岭又问;“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 “开钱庄,有三家联号,换句话说,是合法高利贷,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营米。木材、盐等货物,专同犹太商人往来,彼时上海证券交易所由英国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经纪。” 程岭不住点头。 印三说:“若非政权移交,那真是万世的基业,唉,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实,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说了,我至讨厌老大讲往事,没想到此刻步他后尘。” 夫妻俩回到店内,马不停蹄,准备下一档买卖。 客人最多的时候,程岭忽然一阵晕眩,连忙用手撑住墙壁,闭上双目喘息,她只觉胸口一阵捣乱,直欲呕吐,连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么样?” 程岭勉强笑道:“以前上学也是这样,空着肚子一忙会头昏,医生说是贫血。” 印三说:“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铺,又觉无事,程岭便不放在心上。 临睡前犹自闲谈:“华仁堂这三个字多有威严,暖,几时我们也改个名字。” 印三笑问:“叫什么?” “香港有间店叫皇上皇。” “那我们改作太上皇。” 程岭又笑弯腰。 这样胼手诋足的生活,她不以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呕吐过一次。 白天照样地忙,只泡了壶白菊花茶喝。 一连数晚,她都觉得不适,起来过,经过折腾,脸容憔悴。 这时,年轻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钱,她亲眼目睹养母一日一日那样消逝,最终皮包着骨,枯槁如骷髅。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医生。 那天晚上三点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闷乱,起床,发觉印三不在房内。 她抬起头。 外头有声响。 程岭听觉十分灵敏,立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 她轻轻走出睡房,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缝子,有灯光透进来,门外走廊处人影幢幢。 程岭走近,听得印三压低了声音说:“我叫你不要再来缠住我。”他讲的是英语。 程岭的心一凛。 有一个女人答:“我要钱用。” 印三说:“我也没有钱。” 女子哼一声,“谁相信,都说你现在做老板,收入好。” “当初已经付一大笔给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门来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发我一点。” “这是我所有。”像在数钱。 “我不是乞丐,零钱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开大门,印三拼命挡驾,挣扎间程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容。 只见她是一个洋女,黄色油腻头发,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脸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是谁,为何上门来。 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脚步踉跄。 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不知事情已经败露,还在争执。 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付给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那女子满意了,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 她来过几次?以前程岭睡得沉,不发觉,最近身体不适,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 只见印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轻轻走回房间去。 这时,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 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 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第12章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阴沟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奇qisuu.書)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床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把幼女交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程岭不语。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程岭低下了头。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莉莉是谁?”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那小孩几岁?” “五六岁。” 程岭不再言语。 “你出走以后,我们非常担心,好几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给老三一次机会,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岭说:“大哥,你对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岭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对他。” 这时印大叹口气,“程岭,那时他还没有认识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存在,所以与那外国女子同居过一阵子,现在都改过来了,正正当当与你一夫一妻,你别钻牛角尖。” “他为什么不跟我坦白说他有前妻有女儿。” 印大忽然笑了,“程岭,你一向不计较,今日是怎么了。” 程岭说:“我不计较,不见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对你好。” 程岭不语,她不愿就这样跟印大回去。 印大说:“我叫他自己来请你。” 程岭抬起头来。 印大说:“你答应大哥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 程岭当然发觉,紧张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恳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岭的,从头到尾都是印大。 程岭答:“我不往什么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这是程岭唯一没有送他的一次。 义务工作人员是位女士,搭汕地过来说:“来求你回去吗?” 程岭只是笑笑。 那义工劝曰:“如果他没有过分,还是回去的好,一个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过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着想。” 那女士这么说,可见印大适才说的话,她全听见了。 “别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个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后对你好,从前的事不要计较,可是这样?” 程岭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诧异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随人搓圆捏扁的人,一点脾气也无,所以才得养父母及弟妹欢心,可是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愤怒,惩罚印三食言,他答应过他不会骗她,他睁着眼睛说谎。 “你仔细想想。” “谢谢你关心,我会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说:“外国人总是教人自立更生,脱离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给人领养,女人出来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们中国人讲的却是恒久忍耐,你说可是?” 程岭有点感动,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扰你了。”她站起来离去。 程岭苍白地垂着头。 再有人进来拢她的时候,她满以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线条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丝领带,他是郭海珊,他怎么会找到她? 他低声嚷:“程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程岭流落在外已有好几天,自觉头发油腻,衣衫褴褛,忽然看见陌生人,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郭海珊无比诚恳地说:“程小姐,这种地方不宜久留。” 程岭走投无路,有点点赌气,忽然笑了,“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郭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程小姐,你跟我来,你既然出来了,我会替你准备一个地方。” 程岭看着他好一会儿,“为什么?” 郭海珊笑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郭海珊并不是真要程岭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骗她。 “何处?” “在温哥华市西边格兰湖区一所小洋房,相当舒适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务,程小姐,我马上可以带你去看。” “我需要想一想。”事情实在太突然了。 “我在门外车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虑好了,走出来,我一定看得见你。”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印大自多伦多赶回来,四处找你,我家听到传闻,知道你出来了。” 过一会儿程岭问:“是你要找我?” 郭海珊踌躇片刻,“不,不是我。” “谁?” “那日你到华仁行来,临走出门上车,不是有一辆车子驶进来吗?” 程岭想起来,是有这么一部黑色大房车。 “车里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见了你。” 程岭不出声。 “程小姐,我在外头等你。” 第13章 程岭点点头。 她一个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从头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动也没动,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间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么久,仿佛没能请得动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为人家未必会等她。 她刚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进来一个人。 这人她认识。 那就是印三那个女人。 程岭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或者姓名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今日,她穿着一套从前约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只藤篮,里边大概装着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灯下,程岭终于看清楚了她,这个女子原来染有毒瘾。 白色衣服也许由人施舍,穿在她身上有点讽刺,不过不要紧,衣服与她面孔一样,早已蒙着一阵霉气。 这都不能再叫程岭惊异,可是接着她还是颤抖了。 原来那外国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只得五六岁摸样,黄头发脏得打结,小小黄面孔,惶恐浅色大眼睛,小手小脚瘦瘦,扯紧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蹒跚地跟进来。 程岭张大了嘴。 那孩子还以为母亲会得保护她。 程岭落下泪来,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呵,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此刻她冷眼看她们母女,其实地同她们一点分别也没有,同样沦落在慈善机关等待施舍。 程岭怔征地看着那个孩子。 那小孩发觉有人注视她,居然挤出一丝笑。 程岭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带到程家,也大约这么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养活她,她记得要笑,笑才能讨好别人。 她一见到程氏夫妇,也马上就笑了。 记得程太太一直说:“唷,我们有缘分,这孩子一直笑。” 只听得那女子轻轻对女儿说:“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别处去。” 对,此处只收留华女。 “有人会给你吃,给你洗澡,我明日来领回你。” 她擦擦鼻涕,打个呵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瘾上来了。 那小孩瑟缩着。 程岭站起来,摸出一张钞票,递给她。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点呆,连忙收起钱。 程岭问:“孩子是你的吧。” 女子点点头。 “她父亲呢?” 女子黯然答:“父亲是中国人,不要她,同别人结婚,把我们撵出来。” “那是几时的事?” “去年八月。” “你们流浪至今?” “我找不到工作,有时在酒吧递酒,不能带孩子……” “孩子要上学。” “我知道,这次来,是把她交给政府,我不能养下。” 程岭轻轻问:“她父亲完全不理吗?” “厌了,当我们像垃圾一样。”那女子麻木地说。 程岭不语。 “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说:“你也是中国人,你愿意领养这个孩子吗?” 程岭讪笑,没想到会与陌生人攀谈起来,“我自己也没有家。” “可是你年轻你漂亮,你会有办法的,呵,我也曾年轻貌美过……”她低下了头。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岭。 到这个时候,程岭已经完全知道她该怎么做。 那女子脚步踉跄地离去。 她讪笑一会儿,也站起来走到门口。 满以为郭海珊已经走了,可是没有,他坐在车头,在喝纸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程岭十分佩服。 他见她走近,立刻下车来。 “程小姐有什么吩咐。” “郭先生,我有话想说。” “程小姐切匆见外,我还有些担待,你有话尽管对我说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程岭咳嗽一声。 “程小姐上车来,车里比较静。” 程岭整理一下思绪,开口说:“假如我不回去了,不会有麻烦吧。” 郭海珊立刻说:“法律上所有细节我们一定摆得平。” 程岭有点为难:“当初,我收过他们一些聘金,我想……归还他们。” 郭海珊忽然笑了,“这一年来你不是已经履行了你的义务吗?” 这是真的。 郭海珊轻描淡写地说:“你并不欠谁什么,以前种种,一笔勾销。” “我在香港,还有弟弟妹妹。” 郭海珊更加意外,“我听说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没想到他的语气同印三会是一模一样。 程岭说:“我们十分友爱。” “你想接他们过来?” 程岭点点头。 “没有问题,前来升学也好,会替他们尽快办理手续,你放心。” 程岭欲言还止。 “还有什么事程小姐?” 程岭摇摇头,“没事了,我想看医生。” “明天一早替你准备,程小姐我陪你进去拿行李。” 程岭只得一只布袋,身无长物,同那个有毒瘾的洋女没有分别。 那小女孩仍然倦缩在一角。 程岭对郭海珊说;“你看她多可怜。” 郭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儿。” “父母都不要她了。” 郭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类此个案是极多的,母亲通常是乌克兰人,移民到此,只能在酒吧间工作,容易接触到华工,十多年前,此地只得几十个华人家庭,其余统是独身汉,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寻慰藉,可是言语风俗不通,又不愿同她们结婚。” “这孩子的前程会怎么样呢?” 过一会郭海珊回答:“大约也回到酒吧去。” “可怜。” 郭海珊不语。 程岭说:“也许我可以帮助她。” 郭海珊笑,“程小姐,养得一个,养不了十个、百个,这样的孩子,在温哥华是极多的,我们走吧。” 程岭点点头,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门去。 在门口,她抬起头看,“今日月色真好。” 郭海珊讶异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赏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见她仰起精致的面孔,肤色仍然晶莹校洁,在唐人街腌脏地生活了一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他耐心地等她赏月。 其实程岭希望印大会在最后一分钟赶到。 她想同他说最后几句话。 但是印大始终没有出现,程岭没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车子。 第六章 印大是叫什么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岭?说穿了,其实最简单不过。 有人不想他们两兄弟再见到程岭。 印大找到程岭之后,忽忙赶回庸人街,到了家,抢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开兄长,“我做错了什么,要向她陪罪。” 印大劝道:“见了面再说。”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紧张,一听她不在,急得团团转。” 印大叹口气,“你别嘴硬,你何尝不急。” 这时印三亦挣扎着起来,取过外套,“来,我们当面去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他若不关心她,也不会借酒浇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车子一驶离唐人街,就与一辆小货车对碰,撞凹了车尾。 印大觉得那辆货车简直是追上来撞他们的,双方都没有受伤,可是那意大利司机坚持报警,警察一来,先闻到印三身上酒昧,认定是醉酒驾驶,一起带到派出所。 这时印大动弹不得,一味于着急,没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来与意大利汉子讲了几句话,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承认是他的失误,愿意赔钱。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晓溪,只是狐疑。 他们又急又饿又渴,自派出所出来,连忙召计程车去接程岭,可是到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问起来,那里的义工还笑嘻嘻说:“她丈夫来接了她走,咦,你们又是谁?” 印大颓然,印三则呆若木鸡。 他也没见到他的女儿,那个孩子被保母带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确是他的女儿,却与生父缘怪一面。 有留下地址吗?没有,这个慈善机关每日往来的贫弱妇女何止一百数十,换句话说,程岭已全无踪迹。 程岭那时正坐在郭海珊的车上向格兰湖区驶去。 郭海珊一句也没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内根本没有这个人,都说最看不起一个人,是当那个人不存在,果然。 郭海珊并无批评印三是个粗人,也没说跟着他,再过三十年,最好不过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里做外卖生意,往坏处想,此人吃喝膘赌,店可以输掉,妻女可以不要。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从头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这个人。 程岭当然做不到。 一年下来,她已看清楚她不过是印大引渡过来的一只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个代价,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岭双目有点呆,看着窗外不语。 弟妹不知有无信到,他们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务来,十只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们。 郭海珊看了程岭一眼,觉得她十分镇定,于是开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程岭表面仍然十分沉着。 “我们两家的父亲是表兄弟,早已分家,只不过业务上有往来,表叔其实已经半退休。” 程岭低下头。 “他身体有点不太好,除看护外,想找个人陪,碰巧那日见到了你。” 第14章 车子在静寂的马路上疾驶,那美丽的异乡之日一直跟着他们。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 程岭抬头一看,心中哎呀一声,这才是想像中外国住宅区的花园洋房。 碧绿的草地刚修剪过,有一股芬芳气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种的全是玫瑰花。 大门前的灯一亮,已有人开门出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仆,笑容十分可亲,程岭听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粤人。 程岭跟郭海珊走进室内,只见全屋铺奶白色羊毛地毯,家具光洁精致,摆设考究,像电影布景一样。 客厅长窗外可以看到游泳池,水光滟滟,映着月色。 郭海珊笑问:“会游泳吗?” 程岭摇摇头。 “可以学。” 阿茜斟出硼啡。 郭海珊说:“你带程小姐到楼上看看卧室。” 阿茜连忙答应。 程岭跟着上楼,雪白的房门一推开,是一个小小偏厅,走过一套白色的沙发,再打开一道门,才是寝室。 那阿茜说:“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来。” 程岭心想:这与唐人街小店阁楼的光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用手压了压床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来,她疲乏到极点,这一年来她根本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天天起早落夜,浑身油腻气味像是怎么都洗刷不清,现在终于可以都丢在脑后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再算。 她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 阿茜棒着咖啡上来,发觉一点声音都没有,“程小姐?”她轻唤一声。 找到房里去,发觉程岭已经熟睡,她替她关了灯,拉上窗帘,轻轻退出。 回到楼下,郭海珊诧异问:“人呢?” “已经睡了。” 郭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阿茜答:“我晓得。” 郭海珊走到门口,又想起来,“卢医生明早来。” 阿茜点点头,在他去后锁上大门。 天转瞬间就亮了。 程岭醒来的时候发觉一边肩膀被自己的身体压得酸麻不堪,原来一整晚都没有转过姿势。 她缓缓起床,发觉窗户打开了一点,她听到鸟语,亦闻到花香。 雪白的寝室光线柔和,她打量四周,见有一部唱机,便开了它,唱片转动,播出一首悠扬的“天堂里陌生人”,程岭怔怔地问:这是形容她吗,这间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换衣裳,一拉开橱门,发觉里边密密麻麻接着新衣,许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号。 他们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会来。 程岭已经走到这个田地,根本觉得无所谓,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缸里差点又睡着,梳洗完毕,焕然一新,她挑一袭合意的裙子换上,那条深蓝色裙子有一条白色的水手领。 阿茜笑着捧早点上来,“程小姐,早。” 程岭连忙说:“谢谢你,早。” “程小姐,医生已经来了,我请她上来可好?” 卢医生是位中年妇女,替程岭仔细诊断。 她很有深意地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我已怀孕。” “嗯,你要好好休养。” “医生,我不想要它。” 卢医生笑一笑,“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个国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万人口,每个来到这世界的小国民都弥足珍贵。” 程岭惨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与打结的头发。 “有孩子多好,可与你作伴。” 程岭悲凉地说:“医生,你不明白——” “我很了解你的情况,我会与郭先生商议,”医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岭不语。 卢医生离去,她直接到主雇处汇报。 “没有病,她身体健康,只不过怀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劝劝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本。” “年轻人才不会那样想。” “我没有子女,愿意收养那个孩子。” “我会同她说。” “就这么多。” 卢医生站起来,离开大宅。 下午,卢医生陪程岭喝下午条。 “你不喜欢孩子?” “不不,我很喜欢。” “那多好,这个国家是儿童天堂。” 程岭笑了,卢医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没有看到这社会的另一面。 “有个孩子作伴也是好事,”卢医生感慨地讲起她的故事来,“我年轻时因努力出人头地,发誓不要输给白人同胞,故选医科来读,实习时又夙夜匪懈,错过无数成家机会,至今了然一人,有时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话,恐怕只好领养。” 程岭欠欠身,“哪个孩子要是能够到你家来,那真是幸事。” 卢医生笑笑,“郭先生愿意收养你的孩子。” 程岭一怔,终于她缓缓地说:“世上不幸的人已经太多。” 卢医生说:“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挣扎,也许他会享受生活,你也有快乐的时刻吧。” 程岭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谢谢你医生。” 这时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轻轻坐下,问程岭:“舒服吗,需要什么尽管出声。” 程岭正想回答,只见阿茜把电话拿出来,插上插头,递给郭海珊。 郭海珊有点讶异,他去接听,只见他表情越来越纳罕,“是,是我的车牌号码,什么,她记得,怎么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说。” 他放下电话。 卢医生识趣地站起来含笑告辞,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无益。 医生一定,郭海珊便说:“程小姐,你可记得东方之家那个小女孩?” 记得,怎么会忘记,“她叫莉莉。” “她找上门来了。” 程岭错愕,“怎么会。” “那孩子偷偷走到门口,记住了我的车牌号码,同负责人说,我们愿意收养她。” 程岭发呆,这个小小孩儿的求生本领认真超卓,她几时跟出来,两个大人竟懂然不觉。 “她母亲呢?” “把她丢到东方之家后一直没再出现,负责人凭车牌在交通部印证了我的地址,打到华仁堂找我。” 程岭问:“那该怎么办?” “那是一宗误会,”郭海珊笑,“我会同他们解释,孩子的母亲迟早会回去把她领走。” 程岭本想说什么,终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说:“这一两天我会留在维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饭,有一只菜是百叶结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这样的菜了,幼时在上海来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饭,那时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会吃,她有自卑,从此扒饭总是轻轻地。 程岭落下泪来。 郭海珊劝道:“这个时候,你更加要开怀,吃多点睡多点,高高兴兴。” 她的事,他们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怀,不知为何如此大方。 “从此这是你的家了,我已着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获答覆。” 程岭低头捧着饭碗,眼泪大滴落下来。 郭仕宏要过了三天才出现,那是一个下午。 那时,程岭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饱满,情绪也比较稳定。 见到郭仕宏,已能大方应对。 郭氏比真实年龄较为年轻,不过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西装,衬衫袖口上绣着英文姓名字母缩写,袖口纽是一对小小高尔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来。”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他发牌给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郭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郭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你很早来温哥华?”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你付过人头税吗?” 第15章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当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发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对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郭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运。”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心分作两份,程岭吃蛋糕,给郭氏的却是一碗油豆腐粉丝汤。 程岭十分眼红。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给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来。” 郭仕宏却道:“我不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这种汤水淋漓的点心,怕吃相难看,使程岭生厌,何必呢,吃毕,又得剔牙,更有碍观瞻。 不,他不是想讨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会获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钱大爷的嘴脸,那么,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这时阿茜过来说有电话找程岭。 程岭十分讶异,“谁?”跑去听。 郭仕宏喝口茶,笑问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叹口气,“第一次看见她,我还以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来找我们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语。 郭仕宏低下头,“我太过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泪盈于睫,几十个寒暑经已过去,他的悲痛丝毫未减。 这时程岭听完电话回来,握着拳头,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连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来与我相聚,郭先生,谢谢你们,据弟弟说,全靠你们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发不出证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这样。” 程岭本来还在笑,忽然笑不动了,眼泪直流下来,她也有顾忌,郭仕宏头一次来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泪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说:“令弟来刚好报读第十班,这孩子早读书,十七岁好进大学了。” 程岭忙不迭点头。 郭仕宏没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须担心出路。 他听了一会音乐便告辞了。 那一晚,程岭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梦中看到弟妹已经一板高大,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她乐得合不拢嘴来。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来安装电视机,一扭开,荧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岭看到一个外国阿飞在台上扭着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争着尖叫涌向前。 程岭感慨,已经这样开放了吗,程雯来了,可得好好与她谈发这风气问题。 稍后郭海珊来问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说:“看看新闻节目倒是不错,其余的我接受不来。” 程岭叹口气,“许久没看电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戏。” 阿茜很难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欢李丽华,哪里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岭去看戏。 外国戏院向不对号,随便坐。 程岭与阿茵刚坐下,隔壁两个洋妇便起身离去。 程岭知道她们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华人有坐下来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阿茜却忍不住冷笑,她说:“最好不要进来,这家奥迪安戏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业。” 程岭记得很清楚,她们看的戏,叫郎心如铁。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双大眼睛充满灵魂,男主角为了她,谋杀了糟糠之妻。 离完场时程岭发觉腹痛。 她一向对无论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额角上布满亮晶晶汗珠。 散场,灯一亮,程岭没能立即站起来。 阿茜发觉不要,低声问:“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岭即时被送往医院。 程岭没想到医院的气氛这样好,医生看护笑脸迎人,有问必答。 她记得陪养母看病时医生态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赶到,对程岭道:“你好好休养,表叔一向不到医院探访,他不来了。 可是送来一大盘桅子花。 做完手术,程岭还不十分苏醒,朦胧间觉得郭仕宏就在身边,他什么也投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第二天,医生来同程岭说话。 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声,“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会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术之后,你将失去怀孕机能。”医生语气十分惋惜。 程岭没出声。 她一直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将会是好长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过。 程岭仍然不发一言,脸色却更为苍白。 医生知道华人妇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说毕离开病房。 才十七岁,她短短的生命已经好比他人一生或是两生。 她倦极入睡。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点声色不露。 她不说,也无人会提,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隔了大半个月,程岭才闲闲提起:“手术很凶险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宫外孕,内部大量出血,再迟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岭呆半晌,“可见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说得很对。” 经过此事,她整个人沉着了,比往日更不动声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来一只小玳瑁猫。 阿茜笑说:“程小姐替它取一个名字。” 程岭侧着头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过数日,她闲闲同郭海珊说:“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你尽管吩咐。” “你可记得那个流落在东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么样了。” “我去问。” 程岭笑笑,“任何生命来到这世上,原来都不容易。”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发,连忙称是。 程岭吁出一口气。 下午消息就来了。 郭海珊郑重坐下,与程岭谈到细节。 “原来那小孩的母亲一直没有把她领回去。” 程岭一怔,寒毛竖了起来,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爱女儿,不然不会多艰苦都把她带在身边。 “她怎么了?” “她死了。” 程岭张大嘴。 郭海珊不欲多谈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东方之家。约数周前由教会交一个家庭寄养,我们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岭半晌才问:“她怎么会去世?” 郭海珊无奈,“注射过量毒品,送到医院已返魂无术。”他没有说她受到虐待,体无完肤,是宗惨剧。 程岭受到极大震荡,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领养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说?” 程岭颔首。 “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呢?”郭海珊实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间人,他拒绝了,比较不那么伤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说话。” “你说的对,我的意见是,那样血统出生的一个孩子,恐怕不好养,不如另找一个初生婴儿。” 程岭不语,过一会反问:“你可记得那小女孩的样子?” 郭海珊点点头,“大眼睛,小面孔,一半华人血统。” “我也不能忘记,如果只能帮一个,我情愿帮她。” “我去办。” “海珊——” 他笑着回头,“什么事?” “一切都靠你了。” 郭海珊点点头。 晚上,在大宅的书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炉火处。 他说:“今年没下雪。” 郭海珊答:“是。” 郭仕宏又说:“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灵渴望有个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领养牵涉到财产承继问题,不知她有无考虑清楚。” “我猜她不会考虑到那么远。” 郭仕宏笑,“年轻就是这点好,过一天算一天,随心所欲。” 郭海珊唯唯诺诺。 郭仕宏问:“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讲?” 郭海珊把程岭意思说一遍。 郭仕宏定点头,“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我们慢慢再作商量。” 第16章 “是。”郭海珊总算松口气。 他自小跟在这位叔父身边,有个原因,他生母失宠,他也被父亲打人冷宫,连吃年夜饭也不唤他,郭仕宏看不过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边当差,才有今日重见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帮郭仕宏打点这种琐事。 第七章 过两日那小孩被带出来了。程岭问:“人呢?” “在儿童医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说程岭根本不认得她。 那孩子瘦了许多,脸上有癣癞,头发被剪短,左眼肿起,手臂上有明显化脓伤口。 医生说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但是小孩神情还镇定,见到程岭十分高兴。 程岭温柔问她:“你记得我吗?” 小莉莉点点头,“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程岭叹口气,“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颔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问:“我的母亲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轻轻说:“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是不是?” 程岭点点头。 莉莉不语,也不哭,低下了头承认这是事实。 连郭海珊都觉得不忍,别转了头。 莉莉稍后问:“太太,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程岭答:“你叫我妈妈。” 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抱住程岭,头埋在她怀中, “妈妈。” 是,妈妈。 程岭发誓会做一个最好的养母,(奇qisuu.書)正像她的养母一样。 自医院出来,郭海珊轻轻说她:“那孩子有传染病。” 程岭陪笑,“你看我,欢喜得浑忘细菌。” 郭海珊不语,看样子她的热忱不是三两天会得减退。 程岭忙碌起来,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准备房间,整日兴奋地打点这个处理那个,黄昏仍与郭仕宏玩扑克,老是输。 她叹气,“牌听你的话。”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欢看到程岭这样开心。 程岭要到这个时候才胖出来,脸上也有了艳光,因感英语不足,找到老师补习,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她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那种极端的努力感动了郭仕宏。 莉莉自医院领回来的时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肤外伤痊愈,换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龄孩子乖巧,叫妈妈后一动不动坐着。 郭仕宏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国人,总得有中国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岭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问:“念芳,芳是谁?” 郭仕宏也不隐瞒,“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 程岭笑问:“她人呢,她在此地吗?” 郭仕宏说:“不,她十九岁那年已经去世。” “呵,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问:“你可听过辛亥革命?” “当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岭不出声。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扬扬手,不愿多说,到楼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来吃饭。 屋内十分清静,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说:“那孩子比一只猫还静。” 程岭笑。 “你同她都没有声响。” “妹妹来了就不一样,妹妹大声。” “念芳同你一样,全无正式出生证明,据医生断定,她年约六岁,我会重新替她做有关文件。” 程岭忽然说:“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马吧。” 郭仕宏答:“是,我爱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结果杀身成仁。”郭仕宏无限感慨。 程岭说:“真是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你呢,你最伤心是什么?” 程岭低声说:“永远寄人篱下,养母对我虽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离失所。” 谁知郭仕宏说:“明天海珊带你去签个宇,这幢房子便属于你,有个自己的窝,就不会有那种流离的坏感觉了。”程岭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红心二,当郭仕宏吆喝说:“一对四一对八”的时候,她不动声色覆上牌。 像她那样环境,输与赢已经没多大相干。 郭仕宏的脾气也只有程岭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来开会,自上午九时到两点半还没散,也没吩咐拿食物饮料进书房。 终于阿茜前来报告:“门缝塞了这张条子出来。” 程岭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请叫他吃饭”,字迹属于郭海珊。 程岭嗤一声笑。 她定到书房门前,轻轻叩两下,推开一条缝子。 里边的郭仕宏暴喝一声:“什么人!” 程岭不动声色,也不进去,在门缝外劝说;“好吃饭了,快三点啦。” 郭仕宏听得这把声音,一帖葫,马上轻化,过半晌,他清清喉咙,“就来了。” 救了那班又饿又渴又得听教训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岭处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程岭习惯早起,每朝与女儿在花园剪花插瓶,稍后,莉莉由车夫送到学校去,程岭总觉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这孩子把内心世界隐藏得非常好,独自在房里玩洋娃娃,好几个小时无声无色,程岭推开房门,她才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叫声妈妈。 像煞了程岭幼时,她们都是存心来做人的。 程霄与程雯抵达温埠那日,程岭并没有去接飞机。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说:“今日你陪我到医院,叫海珊早些来。” 程岭称是。 过一会他又想起来,“弟妹可是今天来?” 程岭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声。 他们一个上午都耽在医院里。 这是程岭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声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医生说:“一年多来坏细胞都结集这几个地方,不是扩散,也不会痊愈,手术没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将来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过。” 程岭抬起头来,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医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轻轻回答:“半年、一年。” 程岭低下头。 “我们会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尽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边穿外套边问:“医生可是说我活不久了?” 程岭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钦佩到五体投地,他愿意跟她学习这一份轻描淡写。 回到家,车子还没驶进车房,就见到一个人影箭似射出来。 “姐姐,姐姐!” 程岭笑着下车,与程雯紧紧拥抱,这程雯,长高了一个头不止,手大、脚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来。 程岭只是说:“又笑又哭,多丑。” 这一下子屋里当场热闹起来,阿茜早有先见之明,已到大宅去借来帮工一名。 郭仕宏并不嫌烦,他独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欢聚。 一个人最要紧自得其乐,看程岭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儿统在此,没有一人与她有真正血缘关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兴,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亲情。 不应计较时何用计较。 程岭叫弟妹称郭仕宏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话要说。 程岭也趁机看仔细妹妹,只见一脸倔强之色,皮肤晒得黝黑,十分健康,顿时放下心来。 她问:“郭先生是谁,是姐夫吗?我记得结婚照片里不是他。” 程岭微笑。 “还有,那念芳怎么会是你的女儿?” 听语气,她不喜欢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爱护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个西洋人,可见决非亲生。” 程岭笑着提醒她:“我们都不是亲生的。” 谁知这句话气苦了程雯,她大声哭起来。 程霄探过头来,“什么事?” “妹妹闹情绪。” 那里郭海珊正与程霄细谈他的功课与志向,他啊了一声,继续话题。 程岭走到郭仕宏身边,坐在一张脚踏上,言若有憾,“吵坏人。” 郭仕宏笑,“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西施轻轻走过来,程岭将它抱在怀中。 她把烦恼暂且抛至脑后,命运虽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会得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也就是一名赢家。 这时她听得郭仕宏问:“程岭,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程岭一怔,“我的离婚批准了吗?” 郭仕宏颔首。 她笑笑,“那,随得你好了。” 结婚有保障,婚后他的财产一半自动属于她。 程岭并不贪钱,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钱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过来说:“程霄绝对是一块读书材料,看到这种优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这里有的是好学校,如嫌不足,还可以送到美国去。” 那天晚上,程岭梦见养母。 程太太满面笑容,推醒程岭,“领儿,谢谢你。” 程岭讶异,程太太一点不显老,而且那袭缕空花纱旗袍永远适合潮流。 第17章 “妈妈。”她叫她。“你现在也是妈妈了。” 程岭自床上坐起来笑答:“是的。” “多得你,领儿,弟妹才有出路。” 程岭只是笑。 “有没有见生母?” 程岭摇摇头。 养母诧异,“领儿,你心地那么慈,为什么独独与你生母计较?” 程岭不语。 “她想见你。” 程岭抬起头,养母已经走向门角,她叫:“妈妈,多说几句,妈妈,妈妈。” 她自床上跃起,知是梦,犹不甘心,直推开睡房门,找到偏厅,“妈妈。” 天已一亮了。 以后一段日子,程岭一早起来亲自替大小三个学童准备三文治午餐带返学校吃,忙进忙出。 见到郭仕宏只抬头说声“呵起来啦”,接着又忙。 郭仕宏觉得这样的生活别有风味,冷落了他不要紧,他心甘情愿退到一旁看程岭嘀咕:“这牛肉夹面包够营养,阿茜,拿苹果汁来……” 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一直没享受过家庭温暖,此番如愿以偿。 日常生活的热闹、忙碌、无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在午夜梦回,他才会想起他的病。 程雯与程霄报名在私立学校念书。 一日程岭送程要到学校,下了车,顺便在校门口参观,合该有事,她听得三四个黄头发女孩对程雯指指点点,然后笑,程岭只听到“那中国女孩——”五个字,她忽然发作,跑过去质问那些女孩:“你们说什么?” 程雯拉住姐姐,“没什么啦,姐姐,随得她们去啦。” 程岭脸上罩着严霜,对那几个白种女孩子说:“她同你们一样,均是加国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乌克兰?” 那几个女孩见势头不对,一哄而散。 程岭犹自骂:“这么小已经这么坏!” 程雯啼笑皆非,当下不说什么,黄昏即同郭仕宏诉苦。 郭仕宏一边微笑,一边听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嘀嘀咕咕说些鸡毛蒜皮事情,觉得属于一种享受。 程雯说:“她们有点怕,又有点厌憎我,此刻集体孤立我。” 郭仕宏说:“不怕,我同校长说去。” “哗,”程雯把手乱摇,“那我会更惨,我不要特权,让我做一个普通学生。” 她站起来回房间去。 走廊里碰见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说:“我不是你的阿姨,别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这时,一只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亲,“念芳,你去做功课。” 小孩一走开,程岭便对程雯笑说:“你若爱姐姐,也必须爱姐姐的女儿。” 程雯说:“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间里,又得到你最多钟爱。” 程岭又笑,“程雯你在别的事上何等大方,从头到尾,你对我无比友爱,丝毫不当我是养女,直视我为亲姐,此刻缘何一反常态?” 程雯自觉理亏,“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应爱屋及乌。” 程雯不愿继续讨论:“我去看程霄学车。”蹬蹬蹬走下楼去。 “喂,喂,”追出去,迎面来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问:“找我?” 程岭只得笑,“来,海珊,我们喝杯咖啡。” 厨房里两个工人正在备菜。 郭海珊说:“地方好像不够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欢挤一点。” 他们在书房坐下。 程岭问:“我养父还好吗?”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与那位女士同居,他俩在上海已经认识。” 程岭点点头。 “子女在这里很好,他也总算放心。” 过一会程岭说:“我想寻访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只知道她叫方咏音,上次有人见到她在新加坡出现,她好像是个舞女,又做过歌星。” “我知道了。” “我愿意见她。” 程岭喝一口咖啡。 这时郭海珊说:“对,有一件事。” 程岭见郭海珊语气郑重,抬起头来。 “不知你对片打东街一四零一号这个地址有无记忆。” 程岭一征,那正是卑诗小食店所在,她不动声色,“那处怎么了?”鼻子已经发酸。 “那个铺位被银行封掉现推出贱卖。” 程岭又一怔,然后缓缓说:“郭家对此铺位有兴趣吗?” 郭海珊摇头,“我们从不在唐人街发展,郭家的物业多数在市中心。” “那,为什么有兴趣说到它?” 郭海珊轻轻道:“他说,你或者会有打算。” 他当然是郭仕宏。 程岭笑了,“我身边一个钱都没有,我一无存款二无信用,我没有打算。” “印大现在很不得意。” 程岭听到这个名字,感觉上陌生隔膜到极点,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过她终于说:“是,能帮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干,”郭海珊只当程岭不认得这一家人,“老二上个月在马来亚一宗矿场意外中受了重伤,老大一直在那边照顾他,老三趁此机会把铺位赌输了,还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岭默默聆听。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那铺位是个极其腌脏的地方。” “可是总还可以落脚,人最怕无片瓦遮头。” 程岭犹有余怖,打了一个冷颤,“说的是。” “你对上海无甚印象了吧。” “现在又怎么了?” “搞大鸣大放运动,叫人把心中不满意的话全说出来,政府藉此检讨求进步,绝不秋后算帐。” 程岭微笑,“那么好?我就办不到,谁讲我坏话,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绝交。” “美国人正大肆举报搜捕**,连卓别灵都避到英国去了。” 程岭抬起头,仿佛只有她这间屋内有和平。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得救,并还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问了一句话:“你快乐吗?”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岭。 啊可是程岭并不是骄矜的女子,丝毫不以为件,她侧着头郑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并非快乐,所以得不到快乐,也是应该的,我一直向往生活丰足无忧,现在已经得到,夫复何求。” 这时佣人走过,程岭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进来,依偎身旁,“妈妈,给我吸一口。” “苦涩不好喝,去,叫阿茜给你冰淇淋。”一边纵容地把杯子趋到她嘴边,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郭海珊在一旁微笑,这堪称是最年轻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与头发始终黄黄,像琉璃那样颜色,混血儿特征毕露,这孩子,差点踏进鬼门关,侥幸存活,也注定在阴沟里终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见程岭。 小念芳此刻已浑忘前事,,不过照样听话懂事,一双大眼睛时刻默默注视人与事,绝不多话,讨人喜欢。 性格同程岭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头,绝不纠缠,绝不贪多。 女子以这种性格至为可爱,不过郭海珊对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爱笑爱玩,为全家带来喜乐。 至于程霄,那要等圣保禄学校出信褒奖他优异成绩,家人才知他功力。 这男孩与他母亲在生时判若二人。 当下郭海珊说:“我该告辞了。” 程岭送他到门口,回头问阿茜:“郭先生呢?” “在楼上好些时候了。” 程岭连忙上楼去,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郭任宏伏在她的小书桌上书写,看见她,才住了笔。 她歉意地说:“我竟没问你需要些什么?” “阿茜招呼过我了。” 程岭拉起窗帘,“这么暗,看得见嘛。” 亮光透进来,才发觉郭任宏脸容憔悴,老态毕露。 他皮肤又干皱,衬衫领子显得宽松,写了那么久,似乎有点累,程岭扶他到沙发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两声,轻轻说:“你毋须有太多钱。” 程岭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过她有个好处,她不心急,她专心聆听。 郭任宏说下去:“钱多了麻烦,惹人觊觎,而且,根本无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岭还是不懂,怎么忽然向她说起钱来。 “可是,又不能没有钱,穷人寸步难行,所以我替你准备了一笔款子,放在一个律师处,照顾你以后的生活,那律师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会介绍你们见面。” 程岭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竖起来,郭仕宏在口述遗嘱! 她一时开不了口。 郭仕宏侧头,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还清晰记得当年跟家父到银行学生意的情况。” 在这时他脸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轻起来。 他同程岭说:“家人不住与我说亲,可是我只喜欢小表姐,你看我,终身不娶,就是为着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党,一去不返……” 程岭不语。 “算一算,整整半个世纪快过去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程岭你有无想过时间去了何处呢?你那么年轻,你不会担心这个问题,我有时梦见岱芳,她永远那么年轻漂亮,她不会老,而我却已成为衰翁。” 程岭听着,深感凄酸,泪流满面。 “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有朝一日我俩在另一个国度见面,她怎么辨认我呢?” 第18章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语:“也许,那时不凭**相认,也许,我的灵魂不老,她会认得我。” 程岭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头,“程岭你真像岱芳,少年时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欢按着我手安慰我。” 程岭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过,总得腾出空位给后人吧,前人也是这样退位让贤。” 这时阿茜在门外说:“医生来了。” “请他进来。” 程岭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轻轻落泪。 小念芳不知从何处走来,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程岭与她紧紧拥抱。 稍后,程岭到律师处签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个时候,才拥有银行户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独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这一年根本没有观过光,想看看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机接我返家。” “那么,我去叫程雯出来。” “罢哟,她在上课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头,看到律师行相熟女职员,便说:“吕小姐,你抽得出一两个小时吗?” 那吕小姐知情识趣,“当然可以。”取过手袋,就陪程岭下楼。 郭海珊朝她打一个眼色。 吕小姐会意:“郭太大,我们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货公司喝茶。” 程岭只得接受好意,乘机看一看吕小姐的妆,发觉口红已经不流行鲜红,淡色看上去比较自然,眼睛边沿学古埃及人那样描一条线,轮廓顿时鲜明起来,还有,裙子比以前短,衬衫也较为贴身,领口结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岭在心里嚷:我过时了。 那吕小姐鉴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吕文凯,你想买些什么尽管吩咐。” 程岭抬起头,只见蔚蓝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这一个天却势利地只属于吕文凯那样的女孩子。 程岭问:“你是大学生吗?” “我去年刚自卑诗大学出来。”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觉得外国人有歧视华人吗?” “个别情况啦,倒底与上一个世纪不同,现在华人不是梳猪尾的苦力,”吕文凯微笑,“我们的发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过十来年,华人定可大使拳脚,资本主义讲实力。” “吕小姐在大学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 程雯将来也可以念这个。 可怜的程岭,她不知道吕文凯实际上还要比她大上两三岁,环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显得老气。 程岭替弟妹及女儿买了许多新衣。 轮到她试穿之际,她感慨了,对吕文凯说:“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绷,原来穿衣也讲气质,不能勉强。”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经暗了。 吕文凯已第二次拨电话向郭海珊报告行踪。 程岭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头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语,她去了这几个钟头,使他觉得天长地久。 程岭进屋脱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钱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说华人是否已经抬头?” 郭仕宏想一想,“世纪末吧,世纪末或可与白人争一席之地。” 程岭诧异,“还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视之声。” 程岭气馁。 “三四十年很快过去,届时你正当盛年,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亏这时程雯欢呼着进来领取礼物,每拆开一盒就雀跃大笑,使程岭觉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着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阴暗结郁,郭仕宏开始亲手筹备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亲自挑了照片,而且还一丝不苟地选了照相架子,接着准备寿衣,棺木石碑,联络牧师,还有,让程岭陪着他去挑选墓地。 家里两个少年颇有意见。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简直是只笼中鸟,不见天日,陪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人,他又尽要她陪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说:“那是她的职责。”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话,他又说:“她牺牲了自己,作为踏脚板,你我才可以安然过度,我此生都会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泪。 程霄取过一支牧童笛,问妹妹:“你可记得这首歌?” 他轻轻吹了几个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那个时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着一枝式样古朴印第安土着制的拐杖,已在这个叫昆士兰的墓园逗留了相当久。 那天天阴风劲,郭海珊只觉愁云惨雾,十分不自在,侧头看程岭,她却轻松自在,一如逛百货商场,真亏她的,如此尽忠职守,任劳任怨,难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样的地位。 郭海珊缩了缩肩膊。 郭仕宏说:“昆土兰,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适合中国人概念,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适,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种福气。” 程岭不语,劲风吹得她衣裤飞舞。 “就这里好了。” 程岭对死亡经验充足,不以为意,当下用笔记本子抄下号码。 郭仕宏说:“风大,你上车去等着,我再站一会儿就来。” 程岭缓缓定到郭海珊身边去。 郭海珊有点责怪的意思,“你该劝劝他。” 程岭诧异地抬起头,“海珊,何作此言?华人习惯处理一己之身后事,从前乡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来油漆一次,我们是一个很豁达的民族。” 郭海珊长叹。 “你看,他在默祷,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说,他很快会去与她合会。” 什么都瞒不过程岭。 郭海珊心底想: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假如多读几年书,不知会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与他们会合。 一切都准备妥当,可是随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却并无显着变化。 第八章 郭仕宏想与程岭去纽约度假。 程岭却说:“假使你要办事呢,我一定跟着去,如果净是度假,我们不必在都市里兜兜转转。” 郭仕宏好奇,“依你说,该往何处?” “程霄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与阿拉斯加边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旷野!” “是呀,那样的净土世上已经不多。” 郭仕宏骇笑,“与糜鹿与棕熊为伍?我可吃不消。” “我们去几日即返。” “只怕没有客栈。” 程岭肯定地说:“有矿场探测队宿舍,设备齐众。” “你真想去?” “我喜欢大自然。” “我有何损失?由你打点好了,别告诉海珊,他一定反对。” 程霄开车,程笑打点行李,随行还有一名男护士,一行四人,出发那朝,郭海珊出现,他自程雯处得到消息,也来凑兴,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从未去过塔辛仙尼河。 火车到了终站,纵使是初夏,也得换上厚衣,他们转吉甫车继续上路。 程霄在火车站为当年建筑铁路而奉献生命的华工默哀致敬。 一小时车程之后,他们就看到积雪的崇山峻岭,咆哮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松树林。 郭海珊彻头彻尾是个生意人,哗一声,“这山里必定有金矿与铜矿,华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达探测队营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谈起生意来。 程霄说:“我最爱此地。” 程雯则咕浓:“我不会那样说,纽约也有纽约的好处。” 休息过后,领队带他们步行到附近一个了望站。 郭仕宏问:“要不要上去?” 程岭与他缓缓走到顶部,坐下来,自暖壶里斟出热可可各喝几口。 他俩静静坐了颇长一段时间。 秃鹰就在跟前打转,绿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恒。 程岭轻轻说:“在这里我觉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够,我毋须自卑,我恢复信心,我不必理会谁看不着得起我,或是什么人在我背后说些什么话,大自然不会辜负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对死亡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山同水,已经存活了数百年,人类生命总有尽头。” 程岭温和地问:“你害怕吗?” “每个人都对死亡有恐惧。” “可是你已奉献了光与热,华仁堂已有五十年历史,你也是铺铁路的一分子,我虽然没出去走,也知道华仁堂是温埠华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会记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认为如此?” “当然,没有前人种树,后人焉可纳凉,华仁堂头一个把华人带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们同白人一起力争上游。” 程岭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类。” 他们一老一小相拥而笑。 第二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喝热牛乳。 这次郭仕宏问她:“程岭,你欲结婚呢,还是维持原状?” 程岭看着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结婚吧。” 第19章 “结婚后你的身分是寡妇,你不愿永远做程小姐?” “可是婚后海珊等人对我至少有个称呼,不必含糊其辞。” “好,那回去就结婚吧。” 程岭笑,“弟妹一定很高兴。” “你呢,你可开心。” 程岭想了一想,“结婚当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问下去是极之残忍的一件事,故噤声不语。 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幸亏身边有这个可人儿可慰他寂寥,好几次精神恍饱,他唤她岱芳。 “华仁堂交给海珊,你没有异议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设想周全。” 郭仕宏调侃道:“华仁堂是权力所在,你不羡慕?”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我要是快乐,已足够条件快乐,我要是不快乐,十间华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乐。” 郭仕宏凝视她,“你会快乐的程岭。” 那天下午,他建议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怅的一个。 大家以为他舍不下大自然,谁知他说:“在这里谈生意,全无对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筹备婚礼。 牧师及婚姻注册处人员在书房中替他俩证婚,郭氏一直坐着,程岭站他身旁。 前后三年,程岭已经第二次结婚。 她只穿着普通的见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华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权接管。 郭海珊松口气,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宠,反而在表叔处受到尊重,他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感觉,故泪盈于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现得很坚强,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扑克牌,仍然每次都赢。 程岭输了故意把脸色装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输,要看她底牌,一掀开,果然是瞥脚牌,从此以后,郭氏不再怀疑。 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问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奇$%^書*(网!&*$收集整理晚拿到好牌?” 程岭笑,“有什么瞒得过他,有时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过些日子吧,长大以后你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一日她自学校返来,怪叫着:“荒谬!荒谬!”扔下书包,涨红面孔,“今日我们全班去参观宰鱼场,我发觉宰鱼机器上刻铸着‘铁清人’宇样,那是什么意思?” 彼时郭海珊正与程岭商议事宜,听到程雯愤慨震惊的语气,不禁笑出来。 他解释:“机器未发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华人担当,机器是金属制造,故称铁清人类铁支那人。” 程雯瞪大双眼,“你不觉得是侮辱?” 郭海珊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侮辱。” “你没有异议,你不争取权益?” 程岭劝道:“你先坐下来。” 郭海珊摆摆手,“我一直在争取!” “我看不出来,你如何争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读书的读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争取到应得的地位,发动义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 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 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伙计们照寄不误。” 程岭吁出一口气,“香港能偏安吗?” “香港发展很好,不用担心。” 程岭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婶,你或许愿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岭拾起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怎么样?” “你听了会安慰,她结了婚,丈夫对她不错,住牛车水附近,有两个孩子。” 程岭意外到极点,“又生两个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过三十七岁,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程岭发呆,“我觉得比她还老。” 也难怪,这几年她已经历了别人一辈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个小生意人,姓范,经济情况算是稳定。” “怎么样飞新加坡最快?” “经东京在香港转飞机。” 程岭不想回香港,事实上她一辈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汉城转。” “就汉城吧。” 这个行程又耽搁了一会,待程岭取到护照后才出发。 护照上程岭的年纪是二十三岁,她不介意,甘三是个成熟的好年纪。 那位吕文凯小姐陪着她踏上旅途。 吕文凯并没有应允当程岭的私人秘书,她这样解释:“在大公司任职,我有个履历,将来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虽高,可是对外比较吃亏,郭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周末闲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门来看看郭太太有什么吩咐好不好,如果应付得来,就让我兼这个职。” 讲得合情合理。 刚巧她有假期,便陪着程岭走一次。 在飞机上程岭忽然问:“你看郭海珊怎么样?” 吕文凯一怔,“郭先生?” 程岭笑,“我觉得你们很相配。” 吕文凯不相信双耳,“郭太太,你想与我做媒?” 程岭说:“是呀。” 吕文凯笑出来,“郭太大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做媒的想法?” “做个介绍人总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纪也稍嫌大了一点,你不会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筑的一名运动健将,有机会我叫他来见郭太大。” 程岭不语。 她从来不知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吕文凯有的是条件,故此择偶条件也多多。 程岭羞愧了,她的世界狭小,她目光如”且,她是个最年轻的老太婆。 吕文凯已转了话题:“……幼时我听过洋童唱歌谣……‘清基清基支那人,独自坐栏上,我赚一元你赚五毛’,我认为华人争取权益要采取比较积极方式,我赞成华裔加人参政。” “我支持你。” 吕文凯兴奋,“假使可以得到华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华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响力。” 吕文凯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岭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陈查礼或中国娃娃式中国人,我已参加华人仁爱会,为华侨争取权益。” 程岭觉得吕文凯与她当中好似隔着大半个世纪,不过,她十分欣赏这位小姐。 最后吕文凯说:“我话太多了,你听得累了吧。” “我很爱听。” 她们终于到达新加坡。 吕文凯笑说:“这是世上面积最小的国家之一。” 她们住在酒店里,到第三天程岭才积聚到足够的勇气找上门去。 她带着礼物去按铃。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砖屋,范家住二楼,楼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种着莱莉花吧,香气扑鼻,黄昏落过一场雨,稍微凉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咏音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归宿。 她们按了两次门铃。 一个中年阿姆出来,对陌生人并无半点提防,“有人客,”满脸笑容,“找谁?” “范太太。” 她立刻说:“请进来,”一边转头,“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还雇着帮佣,可见环境不错。 程岭有点后悔,她已经忘记她了吧,这次来,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她与吕文凯进了客厅,只见布置很简单,可是洁净,舒服。 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走出来,穿着小小裙子与一双钉珠拖鞋,程岭朝她点点头。 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会儿,有咳嗽声,一个妇人开房门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幼儿。 也许是午睡刚醒,她头发蓬松,双目惺松,身上穿着巴的布的沙龙,配一双描花的木拖鞋。 程岭一眼认出她是方咏音。 她块头比从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线。 阿姆奉上茶,带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咏音轻轻放下竹帘,坐下来问:“两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记得她是淮了。 吕文凯很大方的自我介绍。 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 第20章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过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情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立刻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如愿以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郭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郭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药一样?” 这下子轮到郭海珊霍一声站起来。 吕文凯气鼓鼓说:“郭太太,我告辞了,我要去报数。” 她走了以后,郭海珊犹自说:“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把话题岔开去,他又兜回来,“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便说:“你要是喜欢她,该趁这机会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程岭一边摇头一边笑。 过一会儿,郭海珊站立不安,终于说:“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岭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驶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在程家门口徘徊。 程岭唤人,“阿茜,那是谁?”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谁。 “是专来等程雯的?” 阿茜点点头。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岭跌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长大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兴。” 程岭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吗?” 阿茜说:“不是,不过,唉。” “也够**的了。”程岭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来。 “那金发碧眼儿是谁?”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爱历逊。” “他是什么人?” “圣保罗十二级学生,已考取麦基尔建筑系,秋季就要离开本省。” “站在门口是什么意思,邻居看了会怎么想,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程霄十分惊喜,“是,姐姐。” “还有,你有无异性朋友?也一并请来家坐。” 程霄笑,“我还没有,姐姐。” 他启门出去唤人。 阿茜问:“太太怎么一下子这样开通。” 程岭叹口气,“你不让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点点头。 那年轻人进来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湿,程岭见他一表人才,倒也欢喜,招呼一声,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第21章 程岭教念芳做功课,笑着同阿茜说:“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没一会程雯回来了,在楼下见到朋友,大吃一惊,弄明白之后,咚咚咚跑到楼上,双目通红,与姐姐拥抱,抹干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说:“妈妈我永远不要男朋友,我永远陪着你。” 程岭笑道:“永不说永不。” 真的。 谁会想到郭海珊与吕文凯翌年就会结婚呢。 婚礼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纱,看上去真像个公主,程岭与小念芳在教堂上前与她握手。 念芳羡慕地说:“妈妈她真漂亮。” “将来你结婚,妈妈也照样替你办嫁妆。” 晚上在酒店开喜筵,吃外国菜,亲友黑压压坐满一堂,省长与市长均到场祝贺,华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后为华工争取福利之际,一定方便得多。 他们跟着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第九章 跟着,程家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美国布朗大学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学。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书,他生病,想见他们三个。 程霄与程雯有点踌躇。 电话打回去,那边的继母吞吞吐吐,只说程乃生在医院里。 程岭终于说:“我们三个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到了香港,举头一望,程岭感慨地说:“不认得了。” 此话并无夸张,香港是一个每三年就变一变的城市。 他们在酒店落脚,放下行李就赶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里。 原来程岭以为赶回来是见最后一面,可是不,事实并非如此。 程乃生红壮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来见面,他的确患血压高,前些时候因喉咙发炎到医院住过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没有危险。 他叫他们回来,是为着一件事:他想到美国去。 他咳嗽一声;“退休嘛,旧金山最好,温哥华雨水太多。” 退休,谁退休?他根本从来没有工作过。 “手上有百来万美金,那就已经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侣站在他身后微笑额首表示赞成。 “领儿,你现在得法了,理应帮我移民到美国。” 领儿,他在提醒她,她是什么个出身。 程岭在心中想,不认得了,养父从前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又不能说他是受人唆摆,他想必也觉得向养女拿一笔钱移民到美国是好主意。 他又说:“你看这地方多脆脏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级市场,我在照片里看到你们的住宅,诺,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涨红了脸,窘地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意思是,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儿孙福了,你们去了好几年,都不想回来,真不像话……” 程岭不知他要说到什么时候,站起来,同弟妹说:“我约了人,先走一步,你们陪父亲多说一会儿。” 程雯追上来,气得双眼红红。 程岭握住她的手摇摇。 司机在楼下等她。 她买了鲜花到养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后她吩咐司机开到利园山道去。 驶到附近,程岭发觉已面目全非,街上已盖了碑林似大厦,那所旧砖屋早巳拆卸。 她发一会呆,又叫司机去清风街。 年轻的司机立刻找地图,“太太,没有那条街。” 程岭凭记忆让他驶往北角,车子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清风街以及那些卖绣花拖鞋假珠链的楼梯档口。 程岭颓然。 “山顶,请往山顶咖啡室。” 那咖啡室还在,可是已经被欧美日本游客挤得水泄不通,程岭远远站着一会儿,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马上开口:“真没想到父亲会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程岭很幽默,“也许他认为一百万美金是个小数目。” 程霄说:“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岭摊摊手,“我怎么理呢,我的事,你们都知道,我手上并无现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财,故此什么都交给华仁堂托管,我就算买一部车子,也还得同海珊一起签支票。” 程霄气苦,“我父真太不争气。” 程岭安慰他:“也许有别人怂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唠叨。” 程雯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烧得透明。 程岭说:“他身体健康,最好不过,我打算明天走,你们多陪他几天。” 程雯讶异,“姐姐你不观光?” “我有点怕这个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时髦,我还是回温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抢着说。 “不,”程岭说:“既来之则安之,多见见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会有能力办到,我觉得压力太大,我不想见他。” “尽力而为,不必有愧。” “他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只不过说说,你不一定要替他办到。” 程岭不愿意再谈这个题目。 “他说,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经涨价十倍,他想卖出去赚一笔。” 程岭讶异,“那并非他的产业。” “他说请你转到他名下。” 程岭很温和地说:“不,”这是她第一次说不,没想到说得那么好那么顺,“那房子将来要还人,那房子属于印氏。” 那两兄妹只得俯首称是。 第二天下午程岭就回去了。 那一个秋季,程霄到美国升学,郭海珊说:“那孩子一直为他父亲的事难堪。” 程岭微笑,“其实他多心了。” “帮他移民,华仁堂也并非办不到。” 程岭用手托着头微笑,“可是,我又不觉得我尚欠他这个人情。” “这是真的,将来程霄可以申请他。” 他们都有将来。 程岭振作起来,“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长越标致,渐渐东方那一分血统比较显现,头发颜色比从前深且亮。 程岭对阿茜说:“家里冷清罗,程雯又老往多伦多去看男朋友。” 程岭爱上园艺,在花圃一蹲好些时候。 其余时间,她用在东方之家。 一次在某弃婴身上感染到一种皮肤病,治了半年才痊愈,郭海珊又不敢劝阻,因吕文凯说:“她总得消磨时间,你看她多寂寞。”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饭,阿茜紧张的进来说:“太太,门外有一流浪汉徘徊,形迹可疑。” 程岭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经取起电话拨到派出所。 程岭忽然发怒:“放下电话!这是我的家,你有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见她发脾气,电话自手中卜一声落下,再看时,程岭已披上外套开门出去。 那所谓流浪汉一见有人出来,连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岭一直追着叫:“大哥,大哥。” 那人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岭儿,你还记得我。” “大哥,”程岭微笑,“请进来喝碗热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点头,“岭儿,我没看错你。” 雪花落在他俩头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头怪冷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为什么不敲门呢?” 印大搔头,“自惭形秽。”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大哥爱说笑这习惯不减当年。” 她把他迎人屋内。 印大立刻道出来意,“多谢你把店铺赎还给我。”脱下外套,他的衣着的确有点褴褛,可是单身汉乏人照顾,邋遢难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说:“老二已经不在世上了。” 程岭低下头。 “只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岭笑一笑,“那也得会自得其乐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过是活在苦海里。” “你说得很对。” “大哥吃过饭没有?” “是你做的菜吗?” 程岭笑,“我很久没有下厨了,我们家的厨子不错,你试试。” 程岭在偏厅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来,问印大:“记得这个孩子吗?” 印大见过她,也见过她母亲,但一时不敢相认。 程岭同念芳说:“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礼,她的记性非常好,随即问:“大伯伯,我的父亲在何处?” 印大握着她的手,“啊你就是那个孩子,程岭我得再多谢你。” 念芳看着她,盼望着答案。 印大呆半晌,颓然道“有人在泅水见过他。” 程岭这时同念芳说:“你回房温习吧。” 印大抬起头来,“他是一个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岭笑笑,“他只是什么都不愿动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简直是吃喝嫖赌什么都做,唐人街不少妇女还不是全熬了下来,那间小食店是个不错的营生,有时我想,那日在东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辈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带大,大哥我很感激你从香港把我带到这里来。” 谈起往事,无限唏嘘。 印大终于还是问了:“那日,为什么没有等我来接你?” 程岭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语:因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叹口气,“我明白。” 他站起来,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第22章 像往日一样,她送他到门口。 雪渐渐下得大了,似鹅毛飘下来。 “我会到印尼去找老三,与他会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岭,你趁年纪还轻,找个人,有个伴好得多。” 程岭笑,“感觉上我已经四五十岁了。” “即使是,也该有个伴侣。” “好,我尽管找找看。” “再见程岭。” “珍重。” 程岭一直目送他在转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内阿茜在收拾杯盏,只有偶然轻轻叮地一声。 楼上念芳已经睡着了,小小精致的面孔平躺着只洋娃娃,程岭轻轻抚摸她额角,她醒觉,坐起来紧紧抱住,“妈妈,妈妈”。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来留学读书,不不,也不是为着程雯程霄的缘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炉灶盘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个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腻的店堂里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双粗糙的手,骄傲而辛酸地说:“我靠的全是这双手。” 她并不爱印善佳,更不觉得她欠他一辈子,她也不爱郭仕宏,故此他去后她不甚伤悲。 这时念芳又睡下,嘴里犹自喃喃叫妈妈。 她在叫的究竟是谁呢,是生母还是养母? 在程岭的梦中,连可爱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现了。 她试图寻回生母,可是方咏音的伤口已经愈合,老大的肉疤盘据在心上,已没有程岭的位置,她知难而退。 程岭脱口应道:“妈妈在这里,睡稳些,明日好上学。”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 程岭并没有找到伴侣,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妇。 程霄大学毕业她去参观毕业典礼。 程雯也已是卑诗大学二年生。 那小伙子早巳比姐姐高大半个头。 程岭拥抱他,还顺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发炎乘机赖学嗳?” 程霄笑,“陈皮芝麻事姐姐还记得。” 程岭刚欲进一步挪揄他,忽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子正朝他们微微笑。 程岭心中有数。 那女孩是东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这是我同学张笑韵。” 程岭上前同她握手。 程岭问弟弟:“你打算升学还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该独立了,先作几年事,再读个管理科硕士。” 他没有回家,留在美国。 事后程雯嘀咕:“那张笑韵家住波士顿,看样子他打算入赘张家,一去不回头矣。” 程岭只是笑。 “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重男轻女,你说奇不奇?” 程岭问:“你那位朋友爱历逊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脸拉下来,“什么爱历逊,从来没听过。” 程岭又只是笑。 过片刻程雯说:“我们不再约会了。” 程岭悄悄松口气。 她不喜欢程雯嫁洋人,此事能够不了了之,最好不过。 表面上不动声色,“现在与谁见面多?” “邓永璋。” “呵,那多好。” “你都没有见过他。”程雯扬起一角眉毛。 “由得我挑吗?”程岭调侃她,“只得说好的分罢了。” 门铃一响,郭海珊夫妇来了。 程雯一向与吕文凯投机,连忙迎上去。 郭海珊捧着头,象是头痛,又似牙痛。 “表婶你劝劝她,她要去竞选市议员,我实在吃不消。” 程岭暗暗好笑,“劝,好呀,文凯你听着,嫁进郭家这么多年了,连蛋也没下一个,净赶时髦,不守妇道,你看,害丈夫到长辈面前告状……是不是这样说?” 这回连郭海珊都笑了。 程岭劝道:“你明知文凯有这个野心。” 郭海珊说:“凡事不必自己来,华仁堂在官府不是没有朋友。” 吕文凯摇头:“海珊,这完全是两回事。” 郭海珊叹息:“我不了解你。” 程岭吁出一口气,“相爱就行了,不必了解。” 程雯笑:“这是什么话,姐姐真是塔里的女人。” 程岭不语。 吕文凯推程雯一下,“你怎么批评起姐姐来。” 程岭连忙改变话题:“阿茜下个月退休了。” 郭海珊立刻答:“我另外派个妥当人来。” 门外有人按门铃,程雯去开门,“是邮差,”她扬声,“一封挂号信。” 交予程岭,程岭拆开一看,怔住,随手递给程雯,程雯说:“咦,是张结婚帖子,”看清楚了,气得说不出话。 郭海珊问:“什么事?” 程岭淡淡的说:“程霄同那位张小姐后日结婚。” 程雯问:“这是什么意思,事先为什么不通知我们,怕我们阻止?” 程岭劝道:“你不过想他幸福,既然他开心就好。” “为什么把我们挤在门外?我们是他的姐与妹。” 郭海珊夫妇面面相觑,没想到程霄会这样处理婚礼。 程岭只是说:“最要紧是程霄自己高兴。” “被人牵着鼻子走!” 程岭不出声。 她看着他出生。 小小婴儿,捧着奶瓶喝,她老抱他走来走去,当他是活娃娃,从没想到,他会与她生分。 是故意的吧,故意叫她生气,以后名正言顺不来往,说不定还轻描淡写加一句:“不是亲生的,故不好相处。” 程雯已经炸开来,“这样忘恩负义,早知把他扔在香港,管他是否在汽油站打工。” 程岭不语,眼神黯然。 郭海珊知道她重视这个兄弟,一直希望他能受到高等教育,她嫁入郭家,也是为着有能力为他打好基础,可是等到他结婚,却不过只如普通朋友般收到一张帖子。 程岭清清喉咙,“快别这样说,以后我们把他交给张家了,轮到他们照顾这书呆子,我并不希祈他们替我叩头敬茶,只是,我们送什么贺礼呢?” 郭海珊马上对妻子说:“文凯,近朱者赤,你要好好学习表嫂的气量。” 吕文凯答:“是。” 郭海珊说:“噫,我不知道多久没听到你说这个是字了。” 他们决定送礼金。 程岭同妹妹说:“你做我们代表去观礼。” 程雯气呼呼,“来不及了。” “海珊一定会替你买到飞机票。” 那个晚上,程岭发觉程雯在床上哭泣。 程岭劝说:“兄弟姐妹长大了总是要奇$%^書*(网!&*$收集整理分开各自组织家庭,这有什么好难过,只要他们敢情好,我们就安乐。” 程雯仍然呜咽:“我以为我会是傧相。” “也许他们的婚礼很简单。” 程雯说:“我要一个盛大瑰丽的婚礼。” “一定。” “许多许多嫁妆。” 程岭笑:“骆驼大象,应有尽有。” 被程岭猜中了,程霄只在注册处公证结婚,那日且下雨,只有几个亲友观礼,新娘好似十分独立,她的父母都不在场。 程霄收下礼金支票,居然记得问:“姐姐呢?” 程雯瞪他一眼,“她一时走不开。” 几个朋友在一间小小希腊餐馆吃了晚饭作为庆祝,过了周末,新婚夫妇立刻去上班。 竟那么实事求是。 “姐姐说,只要你快乐。” 程霄微笑:“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家,靠双手努力创造未来。肩膀承担责任,我不会走父亲的老路,生活得好,已经是报答了姐姐。” 程雯突然消了气,怔怔落下泪来。 回到温哥华,程雯陪姐姐去听吕文凯演讲。 郭海珊仍然摇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可是他看着台上的吕文凯,脸上又有光彩。 吕文凯这样说:“我们要求劳工厅制定法令,务使工人安全使用机器,处理危险物料,使用农药时必须穿这保护性衣物,工地之作业情况需符合规格,将工业意外减至最低。” 程雯听罢立刻大力鼓掌。 她同姐姐说:“吕文凯将以无党派身份竞选,声望甚高,成功机会不错。” 程岭微笑:“你是助选团中坚分子?” 程雯笑:“不,郭海珊才是。” 稍后,程雯的新朋友邓永璋来接她。 在程岭眼中,他们统统英俊高大,一表人材。 说也奇怪,在外国人水土里长大,样子也多少有点像洋人,他们浓眉长睫,鼻梁高挺,身穿西服,英语流利,与上一代华侨是有个距离的。 程岭看到他们真正欢喜。 这一次,小邓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 他自我介绍:“我叫李杰来,同邓永璋同系不同班。” 程雯笑:“他是师兄,已在修博士了。” 程岭肃然起敬,她最敬佩功课优异的学子。 那小李说:“你是程雯的姐姐吧,她的名字从水,你的名字从山。” 程岭一怔,只得笑道:“是。”她从没想到过。 他们一起去喝下午茶,车子经过罗布臣街,郭海珊忽然瞪大双眼。 他同其他人说:“看到没有?大街上居然有自动洗衣场,由此可知地价还未算贵,犹有大把发展余地,文凯,把这地址记下来,明天就去打价。” 吕文凯笑:“你这人浑身铜臭。” 郭海珊笑:“我喜欢赚钱。” 程雯也笑:“我喜欢睡觉。” 程岭忽然感慨,“自由国家,自由选择。” 第23章 “真的,”吕文凯说:“不必严刑拷打,光是逼爱睡觉的人去赚钱,已经是苛政。” 大家笑半晌,忽然郭海珊说:“文革结束了。” 几个年轻人对此一无所知,吕文凯的心早已归化,程岭一向对万事都不发表意见,故此竟无人搭腔。 茶会气氛良好,兴高采烈。 程岭真希望每星期都有这样的聚会,让她靠在沙发上,听他们说说笑笑,略倦了轻轻打一个哈欠。 这时她一生以来最好的日子了,她分外珍惜。 程太太在天之灵是晓得的吧,程霄已经出身,程雯正在享受青春。 程太太临终时是何等挂心,明知孩子们会吃苦,现在她看到他们安好,一定放心了吧! 回家途中,程岭听得吕文凯和程雯在为两块钱争执。 程岭问:“什么事?” 程雯答:“唷,市中心甜心夜总会,华人入场券收五元,白人收三元。” 程岭立刻噤声。 吕文凯说:“我不相信今时今日还会有这种歧视现象存在。” 郭海珊怪叫:“女士们,不要为两块钱小题大做好不好?” 程雯说:“这是原则问题。” “我的天。” “现在不去扑灭这星星之火,将来可能变两千两万元,那就真正燎原了。” “相信我,文凯,你过虑了。” “不行,海珊,这件事我是管定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程岭莞尔。 他还不是一样爱她。 每到这种时候,程岭特别寂寞。 过两天,程雯在学堂里,念芳正温习,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是李杰来。 因是程雯的朋友,程岭亲自招呼他。 程岭约莫知道他为何而来。 他带来的礼物也很特别,是一本画册,里面全是色彩悦目的荷花池。 “我替你给程雯。” 小李却说:“不,这是送给你的。” 给她?这大抵也算伯母政策。 程岭微微笑,“你喜欢程雯吧。” “是,她真可爱。” “你与邓永璋真算难得,人人长头发,就你们还肯去理发。” 小李笑起来。 程岭看着他,咦,有什么好笑? “你好似把我们当小孩子。” 这是真的,她一向充当家长,担子背久了,自然口角似老人家,她与他们,从来不是同辈。 程岭于是轻轻劝他:“只得一个程雯,你与邓永璋又是好朋友。” 李杰来欠一欠身子,“什么?” “我是说,大家好同学,切莫伤和气,我看是邓永璋认识程雯在先,你说是不是?” 李杰来一怔,要把程岭的话消化一下,才弄明白了,他笑,“不,我不是来找程雯,你误会了,我是特地来看你的,陪你聊天。” 程岭十分意外,她耳畔嗡的一声,可是心情却有点愉快,她?特地来陪她? 程岭从来不曾与同龄异性来往,也没想过有这个可能。 “程雯说,你只比她大几岁,可是自幼由你辍学来照顾她生活起居,像个小妈妈。” 忽然由一个陌生人谈起甜酸往事,程岭感慨万千。 “这是你说话老气溜秋的原因吧!” 程岭觉得有点热,鼻尖冒出汗来。 新来的工人把暖气开得太足了。 她轻轻说:“程雯把我说得太好了。” “他们两兄妹一直希望你可以回到学校去。” 程岭忽然与陌生人讨论起这个严肃的话题来,“最近这段日子他们不断怂恿我,可是这又不比念大学,八十岁也是一种荣誉,我才念到初中二,难道现在又回去与小孩子排排坐?” 李杰来微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政府现在办的成人学校师资都很好。” “我知道,那里教授的英语只不过想唐人街居民出到市中心不至于迷路。” “可以请家教。” “那么多科目,要劳驾多少个人?” “先读英语,其余的慢慢来。” 程岭遗憾,“始终比不上学校生活,大家争着聚首,一起交功课,弄得不好,又齐齐留堂。” 李杰来笑:“这是真的。” “有时候我也想发愤图强,放下家务,重返校园,一直读一直读,读到博士衔,可是转瞬间又气馁,到底是这样吃吃睡睡日子容易过。” 李杰来见她露出天真的一面,十分高兴。 程岭叹口气:“我早已不做非分之想矣。” “这并非难以达到的目的。” 程岭解嘲的说:“你们读书人总觉得世上除出读书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不是没有,那些路比较起去,不好走。” 程岭吁出一口气,她当然知道。 “你要是愿意,我帮你介绍老师。” “我再想一想。” “改天我们或许可以到图书馆走走。” “不,”程岭下决心,“李先生,你的时候宝贵,不可用在无谓的人与事上。” 李杰来讶异,这是拒绝他的约会? “我习惯耽家里。” “家里是很舒服,但有时也要出去走走。” 程岭只是推搪,“我想清楚再说。” 李杰来是廿多岁小伙子,已经相当了解异性心理,知道不能勉强,他起身告辞。 第十章 他走了以后,程岭独自坐在客厅良久,忽然站起来,走到程雯房里去。 程雯的房间一向零乱,她出门时老抱不定主意该穿哪一件衣服,换了又换,脱下的衣服从不挂好,都堆在一张沙发上,程岭拉开她的衣柜,只见里面密密麻麻挂着衣服,她随便抽出一件,只见颜色一片混浊,是时下最流行的扎染衣料,她吓一跳,又挂好,颓然坐在床沿。 才坐下又跳起来,这是什么,掀开床罩,是一只网球拍子。 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驱近书桌去看程雯的笔记,她知道她念的科目叫管理科学,书本里的理论高深莫测,功课一写一大堆,参考书成箩借回来。 程岭怀念替妹妹补习那段岁月。 程雯幼时学习精神不大集中,廿六个方块字母学了很久很久…… 她在妹妹房里耽了很久,幻想她是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选择。 程岭悄悄的落下泪来。 她走过去看念芳,念芳正抱着西施猫在看电视,程岭只见荧幕上人山人海,挤在一起载歌载舞不知在参加什么盛会。 “这是什么?”她问念芳。 “呵,”小念芳回答:“这叫胡土托音乐节。” “是,”程岭叹口气,“现在他们都打扮得像叫花子。” 猫咪呜声跳到程岭怀中。 “妈妈我想参加学校的夏令营。” “去多久?” “两个星期。” 小念芳终于会有她的社交圈子,同学朋友,正常活动,一定要放她出去。 念芳见程岭沉吟,生怕不获批准,忐忑的加一句:“罗拔获加与伊莲庄生他们都去。” 这两人是程家的邻居。 程岭说:“报名表格拿来我签名。” “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程岭笑:“我也这么想。” 周末李杰来带来一位姓莱斯念教育系的女同学,说愿意为程岭补习。 他一点不放松,程岭却不觉反感,她是需要有人替她安排策划一下。 那个女生要求的薪酬十分合理,她说:“莱斯,是米的意思。” 重新摊开课本,程岭十分唏嘘。 她愿意试一个月看看进展,倘若她的学习能力如一块顽石,那就死了这条心。莱斯新派教学,鼓励学生主动:“程,你要多说多讲。” “你不会笑我?” “我像那样的人吗?” 程岭端详她一番,“不,你不像。” “程你介意告诉我你几岁吗?” “我的真正年龄?” “可以讲吗?” 程岭抬起头,感慨的说:“我二十五岁了。” “呵,我们同年。” “真的?” “李也是二十五。” 程岭问:“李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才不要这种大男人做伴侣。”莱斯嗤之以鼻。 程岭觉得她们之间存在一道鸿沟,莱斯说到异性,仍然面红耳赤,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程岭哪里有这种心情。 课上到一半,忽然之间,客厅玻璃窗当啷一声,碎片四溅,落了一地,幸亏没有人坐在沙发上,否则必然挂彩。 程岭大吃一惊,只见有人窜进汽车,迅速逸去。 这分明是蓄意破坏。 一边莱斯已吓得面无人色,“程,快打电话报警。” 程岭看到玻璃碎片当中有一拳头大石块,用纸包着,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清人回家去。” 程岭心中有数,又与莱斯说:“今日功课到此为止。” 莱斯恳求:“请依法处理此事。” 程岭微笑。 她自然有分数。 不到一会儿郭海珊已经一额大汗赶着前来。 程岭铁青着脸同他说:“这是你贤妻的好介绍吧。” 郭海珊汗颜:“我会教训她。” 程岭冷笑,“她不教训你已经很好了,请她别把程雯拖下水,跟着疯,为了两块钱同白人下三滥争个不休。” “她是过分一点。” “究竟是什么引起白人来寻仇?” “她把夜总会告到官里去,叫夜总会登报道歉,承认种族歧视。” 第24章 程岭问“华仁堂出句声,他们还不服贴?” 郭海珊此际露出一丝微笑,“你我想法相同,可是文凯说,她要秉公办理,要在白人社会中争个公道回来。” 程岭指一指,“拿我客厅来殉葬?” “我马上派人来修理守卫。” “告诉文凯我绝对生气,还有,把程雯叫回来禁足。” 郭海珊从未见过程岭发脾气,名义上她是他的长辈,私底下他也十分敬重她,故立刻说:“是。” 程岭一言不发上楼去。 程雯很快被接回来,站在姐姐面前一动不动。 程岭没有正面看她,呆半晌,忽而落下泪来。 程雯心如刀割,“姐姐,有什么事你骂我好了。” 程岭只是说:“我担心你的安危,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这些年的苦白吃了。” “姐姐,你说什么我都照着做。” “我想你把书读好,替华人争气有许多方式,无需如此强出头。” “可是——” “不必同我讲别的理论,我不懂,也不想听。” 程岭摆摆手,显示了她权威**一面,她确是家长,一家之主,此刻是她运用权力的时间。 “是,姐姐。” “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不,姐姐,我心服口服。” 程岭又流泪,“你放心,我不会管你其他事,学业与恋爱都不伤身,任你去。” “毕业后我想念法科。” “也好,以后多接华人官司,伸张正义。” “一样会结下仇家。” “那怎么一样,那是公事公办,你们此刻是挑衅生事,砸人饭碗。” 程雯不敢再分辨。 程岭忽然微笑:“可记得我接送你们上学的情形?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真不可思议。” 程雯看着姐姐,惊讶莫名,外形那么秀丽年轻的她,正托着腮沉思,打扮容貌同一般廿多岁女子无异,但心态谈吐却如老太婆一样,暮气沉沉,净是想当年。 她已经没有生活,白白看日出日落。她灵魂已死,躯体不住欲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年轻的程雯首次看到如此悲哀现象,震惊之余,她哭了。 程岭看她一眼,误解妹妹心事,“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责备过你。” 程雯蹲下来,“姐姐,如有机会,你还会结婚吧。” 程岭哑然失笑,“一个人要结多少次婚?” 程雯也笑:“多多益善。” “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这是真的,我听天由命,说不定一次都嫁不掉。” “都叫吕文凯带坏了,我迟早同她算账。” 说到曹操,曹操就在楼下偏厅等她。 程岭认真恼怒,出言讽刺,“争取人权,也犯不着牺牲亲友。” “对不起,可是我们已经获得胜利,我得到五百元赔偿。” “恭喜恭喜,这块玻璃有了下落。” “夜总会登报向我们华人道歉。” “那多好,保不定以后唐人可以免费进场跳舞。” “这是原则问题。” “对,原则上不能让步,玉石俱焚,牵连九族,在所不计。” 吕文凯唯唯诺诺,知道程岭在气头上,不与她分辨,起身告辞。 郭海珊在门外等。 吕文凯忽然对丈夫说:“她老了。” 这话只有郭海珊明白。 这个问题程岭本身当然知道。 当李杰来约她看戏的时候,她坦白同他说:“我是一个老人,与我的皮相不符。” 李杰来擦擦鼻子,微笑道:“幼时听长辈说故事,好似是有这样的事,一个百岁精灵,被拘在年轻的躯壳里。” 程岭也笑:“我的道行还未至于那么深湛。” “可是也足够令人迷惑。” “对长辈不宜用这样轻佻字眼。” “对大人自然不会,我省得。” 程岭不语,似乎被冒犯了。 “我令你烦厌?”李杰来坦然问。 又没有。 只是程岭觉得中间仿佛漏脱一大截时光,她像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跟不上节拍,她想回来,又来不及,正想适应新时代,却得不到鼓励,十分徘徨。 “让我帮你。”李杰来凝视她。 “不。”程岭开口拒绝。 李杰来颇为尴尬。 “对不起。” “不要紧,”他仍可维持幽默感,“我从前也被拒绝过。” 可是之后,他识趣的疏远了程岭。 莱斯仍然来替程岭补课。 课余吃茶闲谈,莱斯偶然问:“你的理想对象,要有什么条件?” 程岭似没听懂,“我?” “是呀,你,你已廿五岁,难道从没想过择偶条件?” “我?”程岭忽然笑了。 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下来。 从来只有人挑她,哪里轮到她拣人。 可是莱斯鼓励她,“说来听听。” 程岭用英语缓缓道来:“他需比我大十年八载。” “很好,”莱斯说:“我赞成,那样,他会照顾你。” 程岭说:“强壮,有一副好身体。” “那当然,健康很重要。” “好学问,有智慧,富幽默感,尊重女性,懂生活情趣。” “很会挑呀。” “他无需富有,能养活自己即可,亦不必太多英俊,面目端庄已经合格。” 程岭也猜不到她居然会透露那么多。 莱斯说:“这样的对象,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程岭答:“我知道,我们中国人讲缘分。” “什么是缘分?” “机会率。” 莱斯笑,“你看你现在用词多么科学化。” 程岭腼腆的笑了。 她一直羞红着脸,到第二天还没有褪去。 妙龄女子的皮相下是老妇的心灵,可是在保守的心房中有闪出一丝少女的憧憬,多么矛盾。 翌年夏季,吕文凯成功当选市议员,任期三年。 华仁堂出任助选团,将选举资料翻译成中文,使英文水平较差者有机会明白参加选举的重要性。 开头华人对吕文凯并不看好。 “同白人斗选,输了连带全体华人没面子。” 面子问题是中国人生活中至重要一环。 可是这一次面子被挽回,华仁堂放鞭炮办流水席庆祝。 郭海珊兴奋莫名,深以爱妻为荣。 程岭看在眼中,笑对妹妹说:“看到没有,真爱一个人,就算不赞同她所作所为,也支持到底。” 程雯说:“吕文凯真幸运。” 程岭点头,“将来吕文凯即使当选加国第一届华人总理,她的荣耀还是不如嫁得一个好丈夫。” “姐姐真是古老思想,以归宿为重。” 程岭不再分辨。 程雯此际已有她的社交圈,姐姐要与她说话,几乎要预约,条子传来传去,“雯,明天下午四时请回家商量要事”或“星期六请回来吃饭”等。 程岭与念芳相处的时间比较多。 一日下午,念芳游完泳上来,程岭一看,即说:“泳衣太小了,要买过一件。” 念芳冲口而出:“我想自己挑选。” 程岭一怔,这是必经阶段,她不禁莞尔。 念芳擦干头发,斟咖啡给养母。 她闲闲道:“妈妈,你是见过我生母的呵。” 程岭有点警惕,她怕一不小心伤了念芳的心。 “是,见过数回。” “你认为她怎样?” “你呢,念芳,记忆中你对她的印象又如何?” 念芳坐下来,轻轻说:“她总是很伤心很失望,模样憔悴。” “是,生活对她很残酷。” “我记得她一直把我带在身边。” “是,她没有把你交出去领养。” “她去世之际,是否痛苦?” “我想不,她去得很快。” “她想到年幼的我,一定十分悲哀。” 程岭没有言语。 “你见过我父亲没有?” 程岭颔首,她不欲多讲。 “他为何置我们母女不顾?” “念芳,”程岭温言劝慰,“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你只需生活得好,也就安慰了你母亲在天之灵,我有无告诉过你,我就从不知我亲父是谁?” “我们母女命运是否相似?” “当然不像,你的前途光明,读好书可以做事业,不必学我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 “我和雯姨都认为你应当出去走走。” 程岭哑然失笑,“出去,去何处?” “任何地方,海阔天空。” “可是我觉得家里最好。” “我们都怕你寂寞。” 程岭感慨,“待你出嫁时我真会冷清。” “妈妈,我永远在家侍候你。” “胡说,我要看到你组织家庭,养儿育女。” “不不不,我愿意一生陪着母亲。” 程岭微笑:“一生是个很长很长的岁月。” 可是每个人总会过尽她的一生。 那个秋季雨水特别多,程岭越发不愿外出,她也知道外头的世界已经时髦的不像话,自程雯的打扮谈吐中可以知道,她忙着争取男女平等,有什么人言语举止间若对女性有任何不敬,她真是没完没了,连郭海珊见了她都怕,忙着退避三舍。 程雯再三表示结婚生子统是浪费人生,女子应为事业努力,正如华人在白人社会争取地位一样,女子必须庄敬自强,经济独立,不做任何人的附属品云云。 这也好,这股志气使她的功课名列前茅。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