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洲的星空下》 第1章 《在亚洲的星空下》 作者:林如是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co网纳克教授答应收她,她这才到维也纳。舒马兹杨她当然是知道的。都是负面的。傲慢,孤僻,脾气大,不好相处,靠家族的庇荫,还有,最重要的,江郎才尽了,靠过去的一点名气骗女人。 所以,静子才会对我那么同情。 流言是不可尽信。我心里还是忐忑三分。 先撇开我这厢单方面的挑剔。当初曼因坦教授会收我,纯粹就靠运气;但舒马兹杨呢?他凭什么收我?倘若他拒绝了,我该怎么办? 瞧他架子这么大。我千里迢迢从维也纳飞来,但他说不见就是不见。 不是我不相信曼因坦教授的影响力,但教授毕竟老了,离开舞台中心很久了。 只是,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我除了厚着脸皮,也不能怎么样了。 我母亲常告诉我说,美丽的女子容易过活。 尤其,除了美丽,还有一点其它什么的话。 所以,不能太用功。鼻梁上若架上眼镜,那就完了。 没有一个音乐家或艺术家会在鼻梁上挂上一付破坏轮廓线条及气质的眼镜的。 可是,穷人家,不用功,鼻上不架上个大近视眼镜,怎么出头? 母亲说的,只是穷人家女儿的座右铭。酸。 但她到底没让我戴上那丑陋的大眼镜;我也没能考取留学奖学金。她只好缩衣节食,一美金一美金的点滴积起来给我,我再把它兑换成马克。 学费贵,生活也贵。大学不收费,但我学的音乐吃钱。母亲说的美丽,并没有让我比较容易过活。而且,我的美是个性,不带妩媚纤柔,在东方人中不讨喜;在一堆高鼻深眼窝的白人女子中,顶顶也只落个稀松平常与普通。 甚至,我连神秘也谈不上。新世纪初,在欧罗巴这块大陆上,太多东方人混迹在这里讨生活。我们这些黑头发黑眼睛、和堕落成恶魔的天使源同一色的族类,充其量只是另一种吉普赛。加上,我没信仰,他们日耳曼的天主或上帝也眷顾不了我。 其实,也不真的是那么凄惨。 别把我想像成那种寒门女,父母含辛茹苦给送了出来,背负着全家的期待而在异乡挣扎奋斗,誓必出人头地。 不。没那么传奇。 其实很普通的。甚至可以说,呃,幸福美满吧。 我母亲大人来自一个小康的家庭。她爸爸倾家荡产让她学钢琴,她有样学样,我还没学会跑,就先学弹琴了。 她是在维也纳认识我爹的。同样学钢琴,同样受业在曼因坦教授门下。因为这样的因缘,三十年后,我才得以侥幸地被曼因坦教授收在门下。 每年从音乐学院出来的,虽不致成千上万,但也没少到让我的父母有机会发亮发光就是。大概人有得志和不得志,我父母算是命运之神不挺眷顾的那一种。 不过,认命一点,也没坏到哪里去。 第2章 回到家乡后,我爹和母亲大人双双在一所专校任教,日子还算过得去,称得上小康。事实上,母亲大人也着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原因无它,我爹宠她。 很多人都羡慕我有那样的父母、那般的家庭。可是,也没让他们羡慕太久就是。 我家的男人浪漫,可是都不长命。 我母亲大人的爸爸在她还没有学成归国的时候,就呜呼哀哉了。我爹的爹也差不多。我爹直到回国,还年年情人节送我母亲大人一束殷红玫瑰花,一直到我十八岁,考入音乐系,浪漫的他还是不改这个习惯,捧着大丛的玫瑰被车撞死掉。 小康之家,就那样慢慢地不小康,就变穷了。 音乐系念了两年多,我母亲心头一狠,或者浪漫的兴味一发,把我送到了维也纳。 也没什么可歌可泣的情节。 同样是人类,孤女寡母的故事不会比较轰轰烈烈。不过火星蒂似的人生,阐说起来不会超过一根菸的时间。 说真的,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打算来欧洲的。我想到温暖一点的地方,加州、佛罗里达,或者夏威夷。欧罗巴没有一处是人待的地方。我要穿毛衣外加厚外套才勉强止住手脚不禁的抖颤;但他们说,那只是凉爽。 日子不太好过。肉体的,加上心理的。 到了欧洲快半年,没有一天我不发乡愁。下雪的日子尤其严重难捱。我总挨靠着窗台,等着灰黑的天空放晴。 日日夜夜,我在欧罗巴这块大陆上,惦望着亚洲的星空。 水滚开,我连忙把面条丢进锅里。 李红走进厨房,对着嗡嗡作响的排油烟机皱眉。看样子,她午觉刚醒来。 “你在家啊。”我打声招呼,算没话找话。 她“唔”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看她倒了一杯水。些微不自在,我搅动面条,屏住气,不再说话。 气氛僵。也许不,可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觉得。李红随时随地——至少在我面前,总是一副酷傲的姿态,很几分高高在上。 跟我说话时,她是不笑的。 我原以为那是她的习惯。毕竟,没有人规定跟人说话时一定要带笑。尴尬的是我,人家没必要陪我干干的傻笑。 开水滚了三分钟。我将面条捞起来。 “对了,你的朋友,他说他姓杜,有电话找你。”李红吞了几粒维他命,仰头喝了几口水。 “谢谢。”李红怕胖,饭都不多吃,身体又需要营养,所以柜子里全是瓶瓶罐罐的各式维他命。 到底也是药。我第一次遇到吃药吃得这么起劲的人。 我加了一些酱油和蒜头,和着面条拌一拌。才吃一口,李红闻到蒜头味,姣美的眉形又扭皱起来。 吃第二口,门铃响了。戏剧性的,李红打结的眉眼往鬓旁飞了起来,踩着光脚跑了出去。 我先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低低含糊的男声。跟着——一声“嗯”,打鼻腔哼出的,像撒娇,更像小狗要宠的叫声,不客气的穿进厨房。 我筷子一叉,一口面条鲠住喉咙噎着了。 就是这样,我才不习惯。 搬来一个星期,我就想搬家了。 “嗨,安德鲁。”男人跟着李红进厨房,我打声招呼。 安德鲁一头灰褐的金发,股票操作员,李红的男朋友。他几乎天天来,有时过夜。每次他来,李红都会发出那种像小狗惹怜的撒娇声,酷傲的表情全都不见,比我见过的任何小女人还要小女人。 一个人在男人面前身后,怎么能差那么多? 所以我不习惯。 当着我的面,安德鲁给李红一个辣辣的法式深吻。 安德鲁还没吃过午饭,李红立刻像个小主妇般忙碌起来。 我悄悄退出去,识趣地把厨房全让给他们。 柏林消费指数高,静子好心介绍我这个住处。我现在住的房间就是她以前待的。到维也纳之前,她和李红一起住了差不多一年。可是,她从没跟我提过李红特殊的习惯及性情。 我不是排斥,只是不习惯。 厨房传出咯咯的笑声,那种抽着气,可以显得出很娇俏的笑法。我曾试着学那种笑的方式,到底学不来。 那其实是很不自然的笑法,自觉性地控制鼻部与喉咙的发音位置,是有意识的、按照某种通路把笑声发出来。那是需要练习的,我学不来。 虽然不习惯,我还是镇定地把一盘面吃光。 这也算是生活的历练。 不,没有那么刻苦辛劳。别把我想成穷苦思乡的悲剧美少女。只不过,我母亲大人说的需要校正——美丽的女子并没有比较容易过活。更何况,我美得不到位。 要像李红那样,我这辈子是达不了那层次。 w 我跟杜介廷说我想搬家。 “不是才刚安定下来,为什么要搬家?”他问。热咖啡的烟雾袅袅弥漫过他的眼畔。镜片后的那双眼亮得有神,丝毫不被雾气遮拦。 我们坐在柏林自由大学附近的咖啡店里。人声鼎沸,热烘烘,也闹烘烘。 不是真正的那种吵得人神经衰弱的“闹”。只是一种“人气”。 “住不惯。”我看看四周。 “怎么会?你那地方我也看过了,虽然稍远了一点,但设备齐全,环境不算差,房租又便宜,为什么不习惯?”杜介廷好纳闷。 难怪他纳闷。换作我,我也纳闷。 我没有那么娇嫩。但我不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只是不习惯。我想看看有没有其它更适合的住处。” 杜介廷不出声地看了我半晌,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真想搬的话,我看干脆就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好了。”他住的公寓有个大客厅和露台,电气、暖气各种设备样样齐全;窗子望出去是绿荫荫的公园和宽宽的天空。对普通的留学生来说,算是很享受。 “别开玩笑了。”我让他抚摸我的脸,没有拒绝。 “我哪跟你开玩笑了?”他揉揉我的头发,倾身越过桌子亲了我一下。“我央求我的女朋友搬来跟我一块住有什么不对了,嗯?” 女朋友—— 是的,没错。我是有男朋友的。 到欧洲之前,我们——杜介廷和我——就相识了。他早我一个月出来,只是他到的是柏林,我去维也纳。 这半年多,我们全靠电子邮件和电话通音讯。他功课忙,每天却总不忘发邮件给我,对我算是有心。好不容易我也来了柏林,他的欢喜可以从他眼里的亲腻看出来。 当然,我是喜欢他的。有这样的男朋友,算是我运气。 杜家是做生意的,家族经营知名的钟表公司,连锁店遍布。杜介廷是家中独子,有个妹妹年纪与我差不多。他条件好,经济情况佳,长得显眼——或者,白话一点,英俊耐看。这样炙手可热,他为什么看上我? 我不是没信心,只是免不了疑惑。 我母亲大人说的,美丽的女子容易过活,是因为身旁多半会有好条件的男子呵护的缘故吗? 我是这么怀疑。但从来没有求证过。 我母亲当然是见过杜介廷的。不过,她没说什么,我也就更无从求证了。 “这样不好,会妨碍你念书。”我低头喝口咖啡,嘴上还残留着他嘴唇的触感。 “一点都不妨碍。你搬过来,什么麻烦都没了,我也可以天天见到你。” 还是不妥。忙碌起来时的那种焦头烂额,一点琐事就可以将人逼疯。杜介廷功课忙又重,我不想成天在他眼前牵牵绊绊的。 “你不相信我?怕我把你吃了?”他开句玩笑。然后稍稍压低声音说:“这半年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可把我想死了!过来跟我一起住,嗯?理儿……”越说越低,声声蛊惑。 我蓦地红脸,被他声音的黏稠沾了一身。 可是,他过来拥我、吻我时,我没有回避。我说过,我是喜欢他的。 没有人侧目。我们和店里其他那些喁喁细语的情侣没有两样。 “让我想想。”我伸手搂住他的腰。 “我就是怕你想。”他叹口气,好像真有那么几分无可奈何。 我瞅着他。他揉揉我头发,眼底尽是泄气;在我嘴唇上啄一下,将我搂进怀里,妥协说:“好吧,你就好好想一想。不过,别让我失望。” 我嗯一声,偎着他。 这样偎在他怀里,感觉十分的温暖,甚至,沉溺在这样的舒适。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有棱有角的侧脸。想想,我何其有幸,这样一个万中选一的男人会是我的男朋友。而且,最重要的,他的心里搁着我。 “介廷……”我忍不住喊他。 “怎么?”他回我一笑。 “没什么。”我摇头,也笑。 他几分亲爱几分呵疼的吻吻我的脸颊,大手包着我,就那样融在初薄的光雾中。 恋爱是甜蜜的。巧克力式侵袭的浓郁的甜。我正在品尝这样的甜蜜。 第2章 我准时走进办公室。当然,不会有人欢迎我。 好不容易耶诞过去了,新年也过去了,舒马兹杨终于回了柏林,拨空施舍给我。姑且不论他是否真的离开过柏林,对于他的“大方施舍”,我是应该感激的。 我走过去,对半个多月前见过的秘书说明身分;她瞄我一眼,手指着一旁的沙发,说:“请你稍坐一下。” 态度算是客气的,但也只是点到即止。 我等着。约莫五分钟,秘书开口叫我:“呃,卢……吕小姐……”搞不通那拗口的中文姓氏。 第3章 “刘。我姓刘。”我带着笑协助她。不怪她,我不是什么要人,没有重要到让她必须确切地明了我的姓(奇*书*网^.^整*理*提*供)氏发音不可。 “刘小姐。”秘书点个头,还是那一号不变的表情。“请跟我来。” 她一直定到最里头,敲了门进去,说:“舒马兹杨先生,刘小姐到了。”这一次总算将我的名字完整不差地拼念出来。 桌子后面的人抬起头,扫了我一眼。 秘书又说:“费曼先生约十点半和你见面。” 十点半?现在是十时过一刻。也就是说,他顶多给我十五分钟。不,可能十分钟都不到。 秘书退出去。我赶紧说:“你好,舒马兹杨先生。我是刘理儿,谢谢你拨空见我。” 舒马兹杨又扫了我一眼。看得出来,不大有兴致。 “你说,是曼因坦教授介绍你过来的?”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语气中的淡相当明显。 “是的。我有曼因坦教授的介绍信。”我赶紧走过去,双手奉上曼因坦教授特地为我写的介绍信,不敢浪费他的时间。 他接过信。那刹间,一股隐约的香味匆忽窜来,暗中偷袭。我一时忘却,脱口说:“好香!” 然后我就知道要糟了。 他抬抬眉,往我望来。 我连忙解释:“我是说你身上的古龙水。” 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说:“谢谢。” 他大概会认为我是轻浮的女孩,第一次碰面的男人竟然就说他“香”。我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怎么会脱口说出那种没脑筋的话?我并不是那种天真无知的十六七八岁的小女孩的。 心头忐忑着。 是的,我承认,我怕舒马兹杨对我印象不好;怕刚刚那脱口不得体的话坏了我的形象。 学音乐也好像做学问一样,只要有老师肯收留,那就没问题了。当初因为曼因坦教授收我到门下,我才得以进入维也纳音乐学院;后来曼因坦教授因为健康缘故,离开音乐学院,将我转介给舒马兹杨,我只好收拾包袱到柏林。 当然,留在音乐学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我一直随曼因坦教授学习,没有人会主动而且太乐意接受别家的门徒;更何况,教授又将我介绍给舒马兹杨。 所以,姑且不论乐坛或舆论对舒马兹杨的评论如何,他是我剩下的希望。 也不是没退路,我可以重新再来。但路途太漫长了,而且,我也没有那种本钱和时间挥霍浪掷。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舒马兹杨看着信,皱着眉。 “刘理儿。”我恭敬回答,一刻都不敢耽误。 舒马兹杨没有浪费力气跟我客套。冷淡、不亲切,这些都符合我对他的印象。 但说他傲慢……思,他的架子是大一点,却倒没有我想像中翻着白眼看人、鼻子朝天的模样。 我不知道曼因坦教授在信里是怎么写的,舒马兹杨的眉头还是皱着,好像曼因坦教授给他带来了什么大麻烦。 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不敢有太多太大的脾性,站在那,等着徒刑宣判似。 “唔……”舒马兹杨终于开口,将目光由信件调回到我脸上。“既然是曼因坦教授介绍过来的人,我不会拒绝。不过,我事情实在忙。这样吧,这里有许多优秀的老师,我将你介绍给他们。” “可是,曼因坦教授介绍舒马兹杨先生你……”我有点矛盾。他没拒绝我,言下之意答应让我进舒马兹音乐学院,可他也不收我。 他不收我,我其实也不觉得失望。可他要将我随便丢给其他人,我可也不愿意。 我有我自己的盘算。舒马兹杨不收我那也是好的,我可以回维也纳求曼因坦教授转介我到莱比锡或科隆,或者,就继续留在维也纳音乐学院那更好了。 但想,柏林有杜介廷,我又舍不得。 “你真的想跟着我学习吗?”舒马兹杨忽然抬头,冷不防追问。眸色里一抹似笑非笑的讥嘲。 我楞一下,有点慌了手脚,一丝的狼狈。硬着头皮说:“当然。所以我特地从维也纳跑来柏林……” “是吗?” 舒马兹杨的表情告诉我,他一点都不相信我的鬼话。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我稍稍打听过了。舒马兹杨不是不收学生的,不过,他收的都是特别的学生。 说“特别”,是说他收的都是些有家底有族望那种特别背景的学生,才不才华的,那倒还在其次。事实上,他门下的多是些技艺平凡、不特别突出的学生。那种,在自家家族聚会上足以露露脸、扬扬眉,但在真正面对大庭广众的舞台上还有待商榷的类型。 舒马兹杨音乐学院优秀的学生多得是,但几乎都不在舒马兹杨的门下。然而,凭着他过去的名气及声势,许多世家子弟还是争相地挤到舒马兹杨的门下。 对他的“沦落”,我觉得有些悲哀。但那又不干我的事,我也没必要太自作多情。 “舒马兹杨先生,我是很诚意——” “你明天再过来一趟。”他打断我,站了起来。我又闻到了那暗袭的古龙水香味。“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要忙。” 就是这样了。他的表情这么说。 我应该识趣的。 所以我没再说话,没再做任何徒然的挣扎。 终究没有我拒绝的余地。但舒马兹杨也没有把我乱塞给别人,卡尔奥尔夫是舒马兹杨音乐学院名声最响的教席。 但一听我的演奏,奥尔夫先生便面有难色。 “你学琴学多久了?”他绷着脸,没笑容的。 “十多年了。”我回答。 他点个头,低头看着我的简历资料。 大概,是在斟酌怎么拒绝我吧。 终于,奥尔夫抬头。“呃,刘小姐,我的事情较忙,恐怕腾不出太多时间指点你。我会跟舒马兹杨先生商量,推荐较适合的老师给你。” “奥尔夫先生,我哪里不行吗?”我的心都沉了。这个奥尔夫是嫌我不够格入他的门下。 “不。你别误会——” “奥尔夫先生!”我没那么迟钝,人家欣不欣赏我,我还看得出来。 卡尔奥尔夫轻轻拧眉,仍不愿回答我。只是说:“这个问题,我会请舒马兹杨先生直接和你谈。刘小姐到底曾受业于曼因坦教授门下,我怕我能力不足。” 说得那么谦虚,不过是拒绝我的推托之辞。 这我当然是明白的。 心里头有点泄气。奥尔夫嫌我不够格大概有他的道理。真有天份才华的人,一早就崭露头角了;再不济,也有个奖项头衔证明什么。别说我什么都没有,都二十一岁了,还没能冒出头,这辈子大概没指望了,只会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学生。 我一直觉得曼因坦教授会收我是运气。看来,唉,好像真的全是运气。 学了十多年的琴,难道全是白学的?! 我心里头这样七转八折,也没在意那个奥尔夫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等一颗心转回来,却见舒马兹杨坐在我面前,正望着我。不怎么开心的神态。 “舒马兹杨先生。”我想笑,但笑不出来。 不消说,他什么都晓得了。 “你弹首曲子我听听。”他朝钢琴挪挪下巴。“你最喜欢擅长的。” 我没多想,照他的命令弹起来。弹了两小节,心里忽然叫糟,手指头也硬起来。 我就是沉不住气。 “对不起,我换一首。”我呐呐地。 “不必了。你再弹一次。”舒马兹杨面无表情。 我有点意外,可也不敢怀疑,照他的意思又重弹了一遍。 这首曲于我从小听到大,熟悉它每个音符的转折、每处情感的流泻。但舒马兹杨要我弹琴的目的可不是在欣赏,他是在考试,考我的程度。 他要我挑一首喜欢擅长的曲子,是有用意的。有些曲子技巧难度高,弹得好,也就代表琴艺有一定的水准高度。但音乐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当然也就不光只是有技巧就可以。技巧是必须的。但每个音符都是窜动的,如何让那些窜动不安于份的音符串成丝,穿过一颗颗战栗的心田,那就是所谓的才华了。 弹着自己喜欢擅长的曲子,能将它发挥诠释到怎样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个琴手可能的极限了。我想,舒马兹杨的用意就是如此吧。 但我不该选这首的。没人听过的曲子,怎么评判作准? 可是,挽不回了。 最后一个音消匿,我硬着头皮等着舒马兹杨的宣判。 舒马兹杨双臂抱着胸膛,拧着眉,久久不说话。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紧张得不得了。 “你真的跟曼因坦教授学习过?”等了半天却是这个疑惑。 “啊?”我不懂,一脸迷惑。有介绍信为证不是吗?他还在怀疑什么? 舒马兹杨跟着又说:“曼因坦教授不会随便收学生,会被他收在门下的,都是被他所认可的。也就是说,”他盯着我,不掩饰那打缠的眉头,“曼因坦教授认可的人多少都有些才华的。你认为你有那种才华吗?” 啊?!我瞪着他,先还是迷惑,忽然之间,完全明白了,也知道那个奥尔夫拒绝我的原因。 曼因坦教授虽然老了,离舞台中心有点远了,但他的名望还是在的。能被他收入门下的,都是被他所认可的;而人家也相信,他收的门生都有一定的水准。 可显然,在那个奥尔夫和舒马兹杨的眼里,我却不到那个水准。奥尔夫拒绝我,因为人家不会怀疑曼因坦教授的眼光;可曼因坦教授的门生转到他门下,却变成了个庸才,自然,多半都是因为他奥尔夫教不好。 第4章 所以,他不肯收我,不肯背那个黑锅。 所以,舒马兹杨才会问我那一句,质疑我真否跟曼因坦教授学习过。 弄通了这些曲折,我的脸蓦然胀红起来,觉得无比的羞辱。几乎口吃,笨拙地辩解,还有点防卫。 “你也看过介绍信了不是吗?从我到维也纳,我就跟着曼因坦教授。如果不是教授身体欠安——”我没往下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如果不是曼因坦教授健康情形不好,我干么到柏林来受你们这班自以为是的家伙侮辱! 舒马兹杨还是那不动如山的姿态表情,口气却十分不客气。 “同样一首曲子,你弹两遍,却一南一北,诠释的主题像各在寒热两带。而且,音准奇差。拍子抓不准不说,同一处的地方,你弹出不同音符的就有六次之多。甚王,到了尾音还变调。别告诉我,你科班出身,学了十多年的琴,还跟着曼因坦教授那样的大师学习过。” 他毫不留情,犀利的批评像锐利一样,凶猛的刺入我心脏,没让我有招架的余地。 我张大眼睛嘴巴瞪着他,看着我自己的心脏淌出血,却不能不诧讶佩服他。这舒马兹杨尽管已经被浪花淘去得退到潮流的老远,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我弹的那首曲子,是我爹为我母亲大人作的,曲名叫“星空下的情人”。他们在维也纳星光灿烂的夜空下相遇订盟约。我从小听到大,但它从来没有外传过。舒马兹杨才听我弹了两遍,就能指出我弹得不相符的地方,甚至结尾时走了调,我不得不佩服他——是真的有些才华的。 他初听这首曲子,当然不知我弹对弹错,但他让我再弹一次,立刻抓出了不相符的地方。甚至,他指出了我最要命的缺点。 他说我“音准奇差”,有一点冤枉我。虽然我不像他一样音准那么好,听过才一遍两遍的曲子,便能准确无误地指出错误的地方;不过,辨音识符,那一点耳力还是有的。 但是,我无法准确地抓住节拍。 抓不准节拍,技巧性的东西就弹不好。其实,没有一首曲子不要求技巧的。技巧是必须的,是基础的,是骨架,是血肉。情感的诠释则是另一层的东西。灵魂吧。 无论如何,没有技巧就等于没有技艺,这是我最要命的缺点。就好像练了十几年功夫的人,马步蹲不稳一样;或者学了十多年芭蕾的人,底盘功夫练不好,跳得再高再出色也是枉然。 曼因坦教授为什么收我?我也疑惑过。但我没敢多问,怕真相总是令人难堪。 但舒马兹杨却是毫不客气留情地地令我难堪。 “我承认,我的技巧,呃,是有些不足,可是——”我胀红着脸,为自己辩护:“音乐不光只是技巧就足够。曼因坦教授说过,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有我自己的灵魂——” “感情?”舒马兹杨嗤一声,忽然凑向我。“任你感情再丰富,缺乏技巧弹出来的也只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退开身子。“依我看,你是成不了什么气候,这辈子若当个钢琴老师就算是最大的成就。” 够毒了。这么直接这么恶毒的话——他要激我哭吗? 我难堪地僵在那里。空气中残滞着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缠绕不去。 如果我还有一点自尊,这时候我就应该收拾东西走人了。 但我没动。不能意气用事。我负担不起。 我只是巴巴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赶人。 我们面对面互相望着,像爱情电影里头的男女主角那般互相凝视着。可当然,不可能那么缠绵。 舒马兹杨地中海似的蓝眼珠里头没有深邃的阳光。 他高,起码有六尺;黑色的微乱参差的发;鼻梁挺,刀削一般;浓眉像剑,聚敛的,不张扬的;表情不带笑,海洋蓝的眼珠也没暖意,有距离的。除了那头黑发和麦褐色的肌肤,看不出他有任何东方的血统。 我发现,大凡白色人种,只要是黑色头发的,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但那黑必须是暗夜的黑,纯粹的黑,东方黎明前的黑,像舒马兹杨那样,不能杂有其它色染。 我有点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能掀起那样高且大的浪潮。虽然是才华的世界,但外表一向是个利器。英俊美丽有魅力的人从来不会吃亏。 呵,我母亲大人说的,可正是这个涵义? 我承认舒马兹杨迷人、有魅力,但我没有看呆。意不乱,情也不迷。我等着宣判。 “我都说得那么白了,你还想跟着我吗?”他终于开尊口,没有太大的动作。 我低下头。“我会很努力学习,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的表情让我说下下去。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放弃,却听舒马兹杨冷淡说: “奥尔夫说了,他没余暇再多收学生;其他的老师我想也大概都很忙。但你是曼因坦教授介绍过来的,我又不能拒绝你。没办法了,只好由我来了。” 我猛抬头。“你是说——” 舒马兹杨蓝眼淡淡,没有再重复的意思。 我想道谢,又觉得不合时宜。微微鞠个躬,准备离开。 “等等,”他叫住我,“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星空下的情人。是我父亲为我母亲作的。” 听我这么说,舒马兹杨微微扯动嘴角,没再说什么。 那不是笑。我看得出来。 但我也不能怎么样。我觉得,我有一半的命运交到他手上了。 忐忑归忐忑,还是得闯一闯。 在厨房温牛奶边切水果边吃时,安鲁德走进来。 我正张开嘴巴,打算把吃到最后一口的蕃茄送进去,手已经举到半空中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若无其事地把蕃茄放进嘴巴里。 他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我没必要在他面前维持形象。 “早。”不早了,都快十点了。 安德鲁穿着睡衣,胸前敞开着,露出浓密的胸毛。 昨天晚上他又跑来,这个周末大抵就这样住下来。 我把温热的牛奶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口。 “你就吃这个?”安德鲁倒了一杯咖啡,指指我的水果。 我“嗯”一声,嘴巴里还有东西。 我鲜少这样跟他说话。平常在这中间,一定都夹有李红。 “听李红说,你是学音乐的?”安德鲁侧靠着流理台,没打算离开。 “嗯。”我又应一声,继续喝我的牛奶,一边咬了一口苹果。 屋子暖气还算强,但我看安德鲁这样坦胸暴露,还是觉得冷飕起来。 “专攻什么?小提琴?钢琴?长笛……” “钢琴。” “在哪儿?”安德鲁好像问出兴味。 “舒马兹音乐学院。” “喔。能进得去,那你一定有点本事了。” 看来“舒马兹音乐学院”在柏林真是小有名气,连安德鲁这样在钱坑里打混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我这样批评安鲁德有失厚道。索性不说话,专心吃我的早餐,打算吃完出门和杜介廷约会。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理儿。”安德鲁眯了眯眼。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红就进来了,披了件薄毛长外套,里头穿的是黑色透明的薄纱睡衣。 一月下雪天,穿这样睡觉,算是服了她, 李红一进厨房就腻着安德鲁,也不去梳洗,虎视耽耽的,不会太形于色,但足够让人看清她的“主权”就是。 我很明白,一点都不会嗤之以鼻。换作是杜介廷,我也不放心他跟李红单独相处超过十分钟。 “你起来了?我正跟理儿在聊天呢。”安德鲁一手环住李红的腰,亲了亲她。 “聊什么?”李红将他还在喝的咖啡拿过去喝了起来。 “聊音乐。”没了咖啡在手,安德鲁两只手干脆全环住李红,低俯吻她的脖子。“我刚刚才知道理儿是‘舒马兹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了不起!” 他的态度尽管戏谑,但也不讽刺就是。李红说:“你真的进去了?跟谁学习?” 显然李红并不看好我。也难怪,我自己也不看好我自己。 “舒马兹杨。”回答得也就无所谓。 “他?”李红的反应令我意外。她像是一呆,眼底竟有一缕艳羡。 安德鲁倒可惜般叫起来:“怎么是他!他已经过气了。好歹也要跟着卡尔奥尔夫或者施莱尔才有前途。” 说得中肯,而且确实,百分之百的政治正确。 柏林乐坛上,甚至整个德国及欧陆,奥尔夫和施莱尔都算是一号人物,更重要的是,那声势是现在进行式。 安德鲁的反应我一点都不意外,扯嘴笑一下,应付过去。 “什么时候开始上课?”李红倒像感兴趣,兴致勃勃的问我。 “下星期。”她好奇,我反倒奇怪。 “没想到舒马兹杨会亲自收你。他一般是不收背景普通的学生的。我看你也没什么特出的地方……”李红上上下打量我,嘴角的弧度是下弯的,吐出来的口气就有那么点酸了:“当然哪,舒马兹杨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 其实没那么夸张,交一两个女朋友,甚三四五个女朋友,在现代这个社会又算得上什么。 “你别吓理儿,害她不敢去上课了,我的小红子。”安德鲁哈哈大笑,搂紧了李红吻她的脖子,一双大手在她的身上搓揉。 他们不避讳,通常我也不大惊小怪。继续吃我的水果。 心底却不得不想:人真的是有磁场的差别。 “我没吓她,我是好心提醒她。”李红撇嘴说:“你没见过舒马兹杨吧? 第5章 总也听过那件事。” “听过一些。不过,我对那些搞艺术的和音乐家的事没多大兴趣。” “哪件事?”我好奇了。 李红撇了一半的脸过来,下巴抬向我,那目光居高临下睨着我。“那件事那么轰动你居然不知道!拜托你,小姐,你也稍稍打听一下好吗?!” “我这会儿不就在打听?”我总觉得李红的和我的磁场里的游离子正负极数差太多。火花是有的,麻烦的是老有些突如其来、教人措手不及的小爆炸。 “你们聊,我去冲个澡。”安德鲁当真没兴趣,放开李红走出去。还不忘回头朝我们挤挤眼。 安德鲁条件不差,该露的也都露了,奇怪,我的心就是不会跳。李红杞人忧天,而且,担心得很起劲。 应该让她见见杜介廷。真要担心,反过来应该变成我才对。 想到杜介廷,记起和他的约会,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光。 李红用中文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件事?” 我摇头。 “那你就这样跑来,还找了舒马兹杨?!”她跳起来,“刘理儿,你到底是学钢琴的,舒马兹杨在乐坛上多少也算是个传奇,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没人跟我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咬了一大口苹果,随便嚼两下便吞进肚子里去。 我特地来柏林找舒马兹杨的,当然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大事记”我多少能背一些。不过,李红搞神秘,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舒马兹杨曾经十分风光,独领乐坛风骚多年,然后突然消声匿迹?”李红说。 我点头。这一点我晓得。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又不是在说故事,李红偏偏来一手故弄玄虚。 “为什么?”我很耐心地配合。 “当然是为了女人!” 李红的表情、语气、态度,全是一副理所当然。 “你知道舒马兹杨有日本血统吧?”李红又说:“好像是为了一个日本女人,搞得声名恶臭,所以才被乐坛放逐。” 好像?这么说,这个故事也是作不准的。 “既然是‘好像’那表示根本没有人搞得清是怎么回事,对吧?”我连啃了几口苹果,把残核丢进垃圾桶,顺手以手背抹了嘴巴一把。 “可大家都这么说,不会错。” 大家都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也得跟着这么说。但我没有对李红这么说。 “你怎么对舒马兹杨的消息那么灵通?”我半开玩笑。李红学的是商,应该更关心股市的指数才对。 “我在国内学过几年琴,出来才改学商的。” 啊?!我望着李红。 我知道她来德国许多年了。在大城市生长,家乡经济开发早,商业活动蓬勃,生活水准消费指数都不亚于一些国际城市。李红看得多,识见也广,懂得选择对自己前途较有利的方面,倒让我佩服她的决断了。 “我还在国内音乐学校的时候,舒马兹杨还是国际乐坛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谁知道没多久就——”她又撇撇嘴。 “听说他那时迷恋上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年纪又比他大,跟他好像还有血缘关系。总之,乱七八糟的。反正他就此一蹶不振,再也创作不出好作品。他音准好,才华惊人,外界一致看好他朝作曲指挥之路发展,原来要接替卡拉杨,接受他的地位也不是难事。偏偏搞出那种丑事,结果伯林爱乐的指挥位置就教义大利的阿巴多给抢了去。他呢,落魄到搞一家音乐学院。” “舒马兹杨没那么差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替舒马兹杨说话。 这种情节太老套、没新意,像煞三流小说的故事。可是听李红这样说,我对舒马兹杨的印象反倒没开始那么偏颇了。 理由很简单。大凡会为情伤为情愁的男人,都坏不到哪里去。 我是这么认为啦。看看我家的男人,浪漫得!我只遗憾怎么没有遇上那么一个。 啊,我是有杜介廷的。这小小的不知足实在不应该。 “总之,你最好防一点。”李红警告我。 我只是笑。我可没忘她一开始眼底那抹艳羡。 “如果是你,你防他吗?”我冷不防问她。 李红楞一下,眼神复杂。到底老实说:“不防。” 我又笑一下。 李红这个人不差,敢爱敢争取,又不怕人说话。虽然谈不上崇拜欣赏,但我还是挺佩服的。 不过,我还是想搬家的。 我想对自己老实一点。不习惯就是不习惯,我不想勉强自己习惯。 第3章 八点五十九分,我走进琴室。舒马兹杨已经在里头等我。 一星期三次,舒马兹杨亲自指导我。他有许多学生,事务缠身,忙,对时间要求严格。迟到过三次,这个学生他便不要,没得商量。 不是开玩笑。这是有过例子的。 上完课,他要求我每天至少练习两小时。每天。包括礼拜六礼拜天及任何例假日,没有例外。“舒马兹杨音乐学院”不是补习学校,是领有正式文凭的学院,除了钢琴,我还得修习音乐理论。 那是枯燥得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出来前,我早已念过;不过,现在是用德文念。 非常的辛苦。也因此,我已经两整个礼拜没见到杜介廷。 我放下背包。注意到钢琴上摆的东西。 “那是什么?”让我傻眼。 “你不认识?”舒马兹杨斜过脸庞。 不。我当然认识,再熟悉不过了。我从小就看到大。 但到底他放一个节拍器要做什么? “从今天开始,你停止一切乐曲的演奏练习,重新做最基础的练习,直到把拍子确切地抓准了再说。” “啊!”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说的你都听清楚了?” 他的表情凝着,他的眼睛里没有笑,他的嘴唇抿得紧出残酷的线条——他是正经的,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 “舒马兹杨先生,这……”我吞吞吐吐。不是“羞辱”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这好像叫一个习武十几年、功夫还不错的人重新去蹲马步一样;也像一个研究院大学生,回头去做幼稚园的习题一样。不只是屈辱,是一种自尊的扫荡。 “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次。好了,开始练习了。”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气吗?非常。 我不是那种不顺意便轻易要个性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可是,舒马兹杨实在,呃,太过分了一点。 我呆呆坐着。表面无动,可心里头挣扎得天翻地覆。 “你在发什么呆?!”舒马兹杨不悦地合掌拍了一下。 我震了一下,看看他。咬紧着牙,跟着节拍器,从最基础开始。 听着节拍器单调的嗒嗒声,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学钢琴的那光景。想着想着岔了神,手背忽然轻轻吃痛。 “专心一点!”舒马兹杨拿着指挥棒,当我出错时,毫不留情便打过来。 心中那种耻辱更难说明了。 “我不是小孩子,舒马兹杨先生。”我忍不住。 “我没当你是。” “可是——”我望着他手中的指挥棒。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这辈子最多当个钢琴老师就已经很不错,可是你硬是不肯死心。碍于曼因坦教授的关系,我不得不收你。如果你对我不满,尽管请便:如果你想跟着我,就照我的规矩来。” 我的心激烈的跳,两旁太阳穴充着血。这个人这样的恶毒傲慢,我一点都不同情他受的那些乐评家恶意的批评了。 但想想,这原是我最要命的缺点,舒马兹杨的不留情面于我自尊有损,但也有他的道理吧。 我不需要替他找理由的。但不这样,我怕我会失控;到最后,连到柏林来的理由都模糊了。 也只有咬着牙忍耐了。 天天这样咬着牙关练习,结果很快我就觉得牙根酸痛得不得了。 所以下课后我没回家,跑到自由大学找杜介廷。我想见他,寻找一点安慰。我想他抱着我温暖我,给我轻轻的吻。 这时候,他多半会在他惯常去的咖啡馆。果不其然,我在上回我们去的那家咖啡馆找到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和一个女孩面对面坐在一起,正在互相对着彼此笑。笑容很好,好似天和地中间就只剩下他们这两个。 我抽口气。当然没有像言情片的女主角那样掉头走掉。 我走过去,拍拍杜介廷的肩膀。笑容就勾起来。 “理儿!”杜介廷好不惊喜,一下就揽住我。“怎么突然来了?!”想起他对面的同伴,柔声说:“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大学的学妹,章芷蕙。芷蕙,这是理儿。” “你好。”我看着章芷蕙乌黑滑溜的长发,长睫毛娃娃似的大眼睛,圆润的两颊及红嫩饱满的嘴巴。 东方人喜欢这种柔情似水型的;就是西方男子也会恋恋那妩媚温柔的女人味。 我属于个性的美,只落显出棱角。 发现自己下意识在比较,我的心往下沉一公分。 这意味着我在意。在意什么?模模糊糊的。 那滋味不好。我不想去探究。 “你好。老是听学长提起他美丽的女朋友,久仰大名了,今天总算见到庐山真面目。”章芷蕙抿抿嘴笑。 她的眼眸盈水,会闪光,里头那一抹究竟是犀利或者奚落,可真有点难辨。 杜介廷只是笑,目光落向我,也不否认。 我讪讪地。 第6章 想表现得大方一些,却大方不起来。 章芷蕙收拾东西说:“学长,你女朋友来了,那我就不当电灯泡了。”红唇微微咧开,挥个手走了。 多半的人总以为长得柔柔似水的女孩,个性就一定也是温柔娴静得像水一样。 其实完全没有那回事。章芷蕙长得非常女人,可那两句话就可以看出她性格的“跃动”。长相和个性是无关的。 如果我敏感一点,我现在应该闻到一点烟硝的味道。 我不迟钝的。 “怎么突然来了?”杜介廷让我挨着他坐,亲腻的吻吻我。 “想看你,就来了。” 我已经快三个礼拜没见着他了。电话是不够的。都在同一个城市,怎么感觉离得比我在维也纳时还要远? 杜介廷像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感叹说:“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想我。”将脸埋进我的颈子后。 这样的亲腻! 我的心酸起来。“你呢?为什么都不来找我?” 我本来不想提的,不愿显得小家子气。 “对下起,我最近比较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啊,我实在想死你了。”轻描淡写就这么带过。 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打转,静静感受他带给我的温暖。这段期间,我真的累惨了。 “理儿,”杜介廷的唇在我鬓旁磨蹭着,“搬来和我一起住吧,嗯?” 寻常人这时候不管怎地都不该再矜持了,何况,又在见着了章芷蕙那样的女孩以后,我应该赶紧把杜介廷抓得牢牢的。毕竟,像他这样的条件又对我好的男人不好找,我不应该太放心或太不经心的。 “我……”我来找他,有一半原也是想寻求这慰藉的。“对不起,介廷,我找到了一处公寓,跟对方说好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脱口说出这些话,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以前我最讨厌小说电影里头的主角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或误会而生出一堆纠葛,但现在我在制造这样的麻烦。 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对那个章芷蕙敏了感。 可多半的女孩应该都会警惕起来,牢罕抓住她的男朋友的。我也想这么做的,怎么张开了嘴却完全违背我心里想的。 “理儿!”杜介廷眼神痛起来,好不失望,放开了手。 “对不起。”我心虚了,伸手去抱他。“我跟对方说好半年。就半年,我再搬过去,好吗?” “真的?”杜介廷往我瞅来。脸色好了一些。 “真的。”我保证。 “今晚到我那儿好吗?我们好些天没见了……”他恋恋地抚着我背脊,眼神热呼呼的。 我迟疑了一下,轻轻地点头。 柏林太冷了,冰寒的夜晚尤其难捱。我也想有个炽热的身体温暖我。 杜介廷渴望我,我也是渴望他的。 他双手环紧我,目光低低看我。 我喜欢被他这样看着。因为那表示,他是爱恋着我的。 没多想,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也不管是人声鼎沸的咖啡馆里,他勾住我的腰,就那么亲吻起来。 他卷着我的舌。搂在我腰间的手,瞬间烫起来。 食衣住行,生活中最困难的最磨蹭的,大概就是住这一项了。吃可以随便就打发,衣可以随便一件牛仔裤衬衫作数,行在大城市中地铁巴士方便得,就是这个住——要找个遮风蔽雨的地方难度实在高。 洪堡大学附近这幢旧公寓三楼临街的房间,我横看竖看,都合意极了,房租也合理,水电暖气分摊,实在可以了。 室友姓王,巧合她名叫净,让我想起静子。不过她的净是干净的净;人就像她名宇,长得干干净净的。 她也说国语。我这么说,她看着我,慢吞吞的、软软的语调,说:“我们叫它‘普通话’。人家这里说的国语是德国话。” 我笑起来。王净那软软的腔调煞是好听。 她和李红很不一样。李红是精钻型;她像珍珠,光蕴内敛,不抢眼,却够吸引人。 我只在意一件事,就怕又不习惯。老实问了。还好,她的男朋友在法兰克福。 “哈!”王净倒笑了。“你在意这种事,恐怕找不到住的地方。” 我不是在意,我只是不习惯。 “有什么不一样?”王净反问。 其实我不是别扭。我不习惯的是李红那个人。 说好周末搬家,我便走了。 这儿离大学近,离“舒马兹杨音乐学院”倒有几站的距离。不过无妨,一切合宜又合理。 我跟李红提了要搬,她没多说什么。倒是静子,电话中我也不好谈太明白。可静子了解,说搬了也好。 走到了大街,我等着红灯。马路对面从朋驰车中走下来的一对男女攫去了我的注意力。 他们正走向餐馆,女的是随处可见的日耳曼美女,男的我眼熟,似曾相识……啊,的确是认识的。舒马兹杨。 柏林这么大,怎么会在这里撞见! 我知道,这叫偶然。机率这回事,就是越期然就不期然。不期然,却倒就那样撞见了。 舒马兹杨当然没有看到我。揽着他的女伴走进餐馆,即使他看到了我也不会怎么样。我不会带着那种小说性质的陶醉,也不会胡乱幻想。 舒马兹杨待我一点都不留情。每次每次,我都快被节拍器单调的声音搞疯了,可是他的蓝眼珠冰冷的,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蓝眼珠像夏天的地中海,但是冬天的温度。 我想念太平洋。想念那嵌着美丽传说、艳亮星光的亚细亚的星空。 柏林的冬天太萧瑟。 我呵着手,呵出一团白雾。看了舒马兹杨和他女伴的背影一眼,不等他们的身影消失进餐馆门后,就收回了目光。 绿灯亮了,旁边穿西装的德国男人礼貌地对我比个手势让行,我没客气,大步跨过了街口。 不争气地,我想起杜介廷温暖的拥抱,想念他炽热的体温。 我到底是不是做了件蠢事?我应该搬进他公寓的。 现在还不迟,我马上回头还来得及。可是—— 说杜介廷体贴?他到底也没坚持。 就维持这样吧。 说好是周末搬,王净临时通知我,她周末帮人代工,希望我赶前或压后搬。重新敲定时间,她礼拜五中午以后在公寓等我。 天黑得快,我希望在天光隐去之前把烦人的事情解决掉,想想只有早退,折掉练习的时间。 舒马兹杨规定我每天练琴的时间最低限度两小时,但想要出头,两小时是不够的。我自己供奉不起钢琴,能练琴的地方只有学院里,所以我每天都耗到很晚的时间。 这舒马兹杨当然也知道。当然他不会感动,那只是我必须的功课而已。 在他眼中,我何止没天份;可能,连“勤能补拙”都被当成多此一举。 若说这不伤人、不打击我,是骗人的。但我宁愿相信曼因坦教授说的,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我的音乐有属于它自己的灵魂。 许多人的音乐都有灵魂。我不是唯一的。但曼因坦教授说,可惜他们音乐的灵魂都附着了原作曲家的灵魂,都受了禁约。可是我的音乐不羁,因为我的灵魂不羁。 曼因坦教授说的“不羁”,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抓不准节拍的关系,所以我的音乐常常会“出格”(奇*书*网^.^整*理*提*供)。教授说这是好的,但当然他也要我注意。可舒马兹杨一点都不留情,把我弹的钢琴批评得体无完肤。 我是有点怕他——也不是怕,很无力就是。 像现在,不得已要到他办公室,我的脚步有千斤重,比蜗牛带壳爬行还艰难。 门掩着,没关全。我不敢贸然就推开,在边上先敲了敲。 等了一会没人应,我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回答。但我听到一种似乎蒙了布被传出的声音。 我想舒马兹杨大概在忙。明天再说也一样。但当天要早退当天再说——嗨嗨,我不敢想像舒马兹杨那带寒刺的冰冷眼光。 我推开门,里头没灯光。 “舒马兹杨先生?”定定神,适应那幽暗。游目四望。 临窗旁的角落,两个影子贴在墙上,几乎黏在一起,看得出是男跟女,吻得很专心,很火辣,很缠绵,也很陶醉,好像电影里的艳情角色。 “呃,对不起!”我立即惊觉自己打扰了。 那被压在墙上的女郎半仰着脸,双目闭着,陶醉投入的神色,丝毫没察觉我的闯入。舒马兹杨呢?他的动作没停,一点都没耽搁,神态清醒得,注视着自己身体下的女人。 我小心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悄退了出去。 应该没有被发觉。 我站在外头,犹豫着该不该等候。突然觉得自己蠢得不得了。 人家在亲热,我守在这里做什么? 正想走开,门倏地大开,吓得我赶紧闪到一旁。出来的女郎脸上带着红晕。不是上回撞见那一个。 她没看见我——应该说是没注意我。我松了一口气:心跳平缓了许多。 才刚又举步,门突然又打开,舒马兹杨无表情的蓝眼冷凝望着我。 “进来吧!”对我下命令。 我咋一跳。想到自己偷窥了什么似,忽然轻松不起来。 “还不进来?!”声音透着不耐烦。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原来他早就发觉,什么都知道。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说吧!”舒马兹杨点了一根菸。 “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第7章 “你应该不是特地跑来看我跟女人亲热才对吧?有什么事快说!”令人脸红的事,从舒马兹杨口中吐出来像吃饭拉撒那样随便无所谓,语气还更加的不耐烦。 他吐口烟,粗鲁的把香菸拧熄掉。 “呃,我——”我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他被看的人都一副无所谓,我也没必要害臊。冷静的说出来意:“舒马兹杨先生,明天下午我有重要的事,所以课后练习我想早退,先来跟你报备一声。” “早退?随便你。只要把我规定的功课都完成就行。”舒马兹杨没追问。他们外国人就是这样,说有事就是有事,是个人的隐私,他们重视这个,没必要绝不会多问。 “是,我明白。”我算恭敬的回一声。 “还有什么事?”舒马兹杨抬头。 没了。我退出去。 跟舒马兹杨上课这段时间,我从没见他笑过。当然,在我没看到他的时候,他如何跟人寒喧、微笑打招呼,我自然是不知道。又不是人人欠他一百万,他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冷绷着一张脸。我也不是说他对我冷绷着一张脸,但是,不亲切就是了。 难怪人家会说得那么毒。我是说那些乐评家。落拓江湖都这副轻慢侮人的德性了;在他遮住欧陆半边天的那时候,可想而知芒刺更多。 想想,我的脸皮算是厚了。跟着一个不得他心的老师学习,可以想像那情况多为难多令人尴尬。 舒马兹杨大概以为我是自找的。而我,的确是自找的。 “等等,刘理儿——”我已经走到走廊了,没想到舒马兹杨追了出来。 “还有什么事吗?舒马兹杨先生?” “你过来,”他示意我进去。 还是命令的口吻,让人很不舒服。 “这个,”他指指办公桌底下旁的纸箱。箱子中堆满了包装精美未拆开的应该是礼物的东西。“你要离开对吧?顺便帮我拿到停车场。” 耶?我没听错吧? 我为什么要替他做这些?“舒马兹音乐学院”贵得要死,可我学费照缴,弹琴费照付,他可一块马克都没少收,跟他那些家境好家底厚家世强的公主哥儿门生没两样。凭什么,我要替他做这些杂事? 音乐家的手是很宝贵的。从小,我母亲大人都不会让我干稍微粗重一点的活。我干么要当他的苦力?! “舒马兹杨先生,我并不往停车场,不顺路的。”若说我在欧罗巴这些浪浪荡荡的日子学到了什么做人处世的道理,大概就是敢于拒绝,不怕说不了。 如果不多爱自己一点、对自己好一点,也是没有人会来爱你、疼你的。 “我可以送你到车站。”舒马兹杨提了个交易。我帮他把箱子拿到停车场,他有车可以送我到车站。 这样我也不吃亏。我戴上手套,搬起了箱子。 堆满了东西,箱子比我想像的重。这时我才发现舒马兹杨手上也扛了一大箱子,一样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 我抽口气。“什么日子?收这么多礼物?” 舒马兹杨看我一眼。一副“没你的事”的表情。 我只好闭上嘴巴,一路闷不吭声跟着他走到停车场。 一路多有积雪,空气冷冰冰的,讨人厌的天气。 才走到他车子旁,他的手机响了。 他皱着眉,一句话也没说的听完。收了线,转向我说:“临时有事,不能送你到车站了。” 转身打开车门把箱子丢进去,自己也坐了进去。 “嘿——”怎么这样!我叫了一声。 舒马兹杨按下车窗。“那箱东西就给你吧,算是交换。你自己走到车站吧。”然后丢下我,喷了我一脸废气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有十秒钟才回过神来。 怎么可以这样!这个舒马兹杨,冰天雪地的叫我扛着这箱东西走到地铁站?! 真的是太过分了。那好,他既然说东西全要给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是我应得的。如果跟他客气,那我刘理儿就是天字第一号超级大笨蛋。 第4章 搬家当天,杜介廷有个讨论会不能来。我一个人,加上王净四只手,并共八只脚,忙上忙下,等一切整理妥当,我已经累垮了。话也没法多说,地上一躺就睡了过去。 当个周末,王净代工回来,特地煮了两菜一汤算是欢迎我。一道炒青菜,一道青葱炒蛋,其实很简单,我却简直狼吞虎咽,眼泪都快流出来。 “慢点吃,小心噎着了。”对我的没形象,王净见怪不怪。 她的吃相其实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一口一口的咽,她一口一口的吞,算是半斤八两。 “人家都说德国的香肠啤酒好,我怎么都不习惯。”我还是喜欢白米饭。 “你自己不开伙吗?” “偶尔。”我想起李红那光洁明亮的厨房和她的维他命。 李红已经非常的西化,饮食方面差不多快“不食人间烟火”。每次我炊煮,闻到那味道,她总会皱眉。 “在外头不比家里,什么都得自己张罗。”王净说。 我笑笑,终究没告诉王净我其实不怎么沾油锅。母亲大人不让我碰,她自己也不碰——浪漫的爹当然不会让她碰。 钢琴家的手是他的生命。所以再怎么不小康,母亲大人还是把家事委人办。所以我在厨房顶多也只是下下面、水煮青菜。偶尔炒个什么东西,李红漂亮的眉毛就会打起结,我也就更少沾油烟了。 幸好,大学学生餐厅经济且实惠。中餐我多半那样打发,再就吃大量的水果和牛奶。一日过一日,我觉得我慢慢地,也越来越“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不勤快,所以吃得随便。”边说边喝口汤。 “也难怪。”王净抓起我的手。“你是弹琴的,这双手不适合用来做家务。” 我反抓了她的手,她的手细小滑嫩。“我看小姐你也不是惯做家事的人。” “那倒是。”王净笑眯眯的。“不过,我对烹饪有兴趣。” 王净和静子一样单眼皮,笑起来眼睛眯眯。不过,静子是日本人,王净则从上海来的。 “你有男朋友吧?理儿。”王净问。王净像静子,温温的,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得好熟。 “欸。”我没否认。 “也在柏林?” 我又点头。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跟他住在一起,要自己住在外头?” 对这个问题我只能笑。 王净水漾漾的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不是我说,理儿,女孩子有时候实在不能太矜持,喜欢对方就要老实——” “别老谈我,这个呢?”我把话题从我身上岔开,指指电视柜上的照片。照片中是一个个子雄伟的男人。王净笑吟吟的依偎在他的胸膛。“你跟他离那么远,不担心?” “远?”王莹噗一声笑出来。“这还算近了呢!柏林到法兰克福只要搭几小时的火车。想当初,我们想见个面,还得从上海飞到黑龙江,你说那远不远?” 我知道王净没跟我开玩笑。海岛台湾,即使南北再怎么相隔,也抵不上她相思的距离。不过,四面部是海,个中有个中的寂寥;寂寞的方式不一样。 “你们多久见一次面?”我指指照片。 “不一定,看情况。不过,他天天发电子邮件,一两天就打电话给我就是。” 那是不够的。我有这种预感。 但想,我和杜介廷现下离这么近了,又跟我在维也纳时有什么两样。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跟他走到今天。我在上海出生长大,前途都计画安排好了。他从黑龙江那种遥迢的地方来,怎么想也兜不在一块。没想到……哎!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 “缘分?”陈腔滥调的东西。 “你不相信?”王净嗔我一眼。 “不,我信。”我咯咯笑。 “我是说真的,你别不信。就拿你跟你男朋友来说吧,你们是怎么走在一块的?” 这我倒没有仔细想过。 “其实,如果他也能来柏林就好了。”王净说出真心话。而后,突然感叹起来:“老实说,我也不是不担心。这世界真是大呢!” “怎么了?” 王净笑一笑。“以前在上海的时候,看的、经历的比别人多,老是以为自己最进步,上海以外的都是乡下人。出来以后,才发现世界真是大,那么多的人!” 我会心笑起来。“别泄气。上海大都会,上千万的人,不比柏林逊色。” “哪一天你来上海,我带你四处看看。” “有机会的话。” “机会制造就有。对了,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挤。”我想想,只有这一个字得形容。 “我走访过国内各大城市,就是没去过你们那isuu書网里。以前,我老以为你们都可怜地吃香蕉皮——” 我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王净说:“彼此彼此。我们还想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你们!” 王净也大笑起来。这一笑,不可收拾,到未了两个人都捧着肚子弯着腰不能自己。 到欧罗巴这么久,我第一次这么大笑。笑一笑,也就累了,和王净一起滚在地上。 w 半夜口渴起来喝水的时候,踢到了东西,险险摔倒。我打开灯,发现床脚边躺着的,是舒马兹杨那日丢下的箱子。 好几天了,都忘了它的存在。 纸箱被我踢倒,里头包装精美的礼物散跌出来。 第8章 我倒杯水,坐在地上盯着那些东西瞧。 管它的! 我放下水杯,动起手。 我一个一个的拆,拆出了一堆领带、袖扣、男性古龙水、钢笔、水晶纸镇,甚至还有手套、围巾。多半都附有一张喷着香水的卡片,上头说生日快乐。 原来这些都是给舒马兹杨的生日礼物。 我看看卡片,一封封签的都是女姓的署名。 我拎起一条斜纹领带。吓!名家设计。光那一条,就可以抵我一个月房租。 这些东西我根本没有用。我把领带丢下,关掉灯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一看时间,吃了一大惊。已经八点半了,铁定迟到。 我连早饭都没吃,匆匆刷牙洗把脸便冲出去。一路上不断地祈祷,帽子忘了戴,围巾、手套也都忘了。 不知该说我运气还是祈祷生效,舒马兹杨居然破天荒的迟到,比我晚了一步进教室。 我暗暗说声侥幸。 舒马兹杨的脸色不太好看。一进来,一句话也不吭。我也不敢多说,今天的他有些阴阳怪气。 我们之间只有节拍器单调的嗒嗒声在响着。 这六十分钟,过得比任何时候还要长。舒马兹杨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 我收拾好,等着。 他抬起眼皮。“同样的地方,你老是犯相同的错误,忽略了休止符,尾音也时常掉了半拍。还有,右手的力道过重,和左手不协调。”他停一下,“刘理儿,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弹这种幼稚园生在练习的东西?” 我又脸红了。那是羞怒在翻搅,却只能强自抑耐。 “对不起,我会更加努力练习。” 但是,他也不必如此冷嘲热讽。我见过他指导一个叫凡妮莎的学生,对方能力其实也不怎么样,可他从头到尾都没给他脸色看。 相差何其多。我只能说那是他对我的偏见。 “你道歉也无济于事。从今天开始,练习时间延长一小时。” “是。”除了服从,我也不能怎么样。 只是,如此一来,我更没时间和杜介廷见面了。他可还记得我长得什么模样? 我转身,舒马兹杨忽然叫住我。 “等等,”把我召了回去。“玛琳送的东西应该在你那儿吧?” 我怔了怔。他这样没头没脑,我哪知道他在说什么。 舒马兹杨没耐烦跟我磨菇,粗声说:“你应该把那些东西都拆了看才对吧。玛琳送的东西应该在里头。”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但一点也不觉得过意不去。是他自己说东西要给我的,是交换。 “我没留意。大概吧。”我不确定。 “把它找出来。”舒马兹杨下命令:“现在马上去,我马上就要。一定要找出来,我在这里等你。” 这根本是强人所难。 别说这一来回要耗掉我多少时间,在这大冬天这样奔波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再说,我想利用时间和杜介廷见面,根本没那时间;再说,没道理他一个命令我就要像领圣旨一样恭受不悖。而且,我还得上课练琴。 “舒马兹杨先生,今天我有重要的事……能不能明天……明天我一定会把东西还给你——” 有个性的女孩,这时大概就会头发一甩,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桀骛不驯的掉头而去吧?然后她美丽的个性和倩影自此留在男主角的眼底心里,成就一桩美丽的恋情。 小说都是这样结尾的。 当然,事实完全是不一样的。 我“没个性”,也不能得罪舒马兹杨,所以我的态度是极其软弱委屈的。 “你有事?”舒马兹杨英俊的脸一直没有好看的颜色。 “我有重要的约会。”软弱归软弱,该说“不”的时候还是得拒绝。“这样一来一往要耗掉很多时间,而且我也累了——”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不智?我“拜师学艺”,大半的前途都在这个人手上,也许应该更恭顺一点。 “约会?”舒马兹杨嘴角扯了一个像讥嘲的浅纹。太浅了,所以飘忽,变得不确然。“可是我不能等,今天一定得把东西找出来。” 既然这样,那你就别随便把东西丢给我!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过,我没有。我只是抿着唇,倔强地坚持着。 我想见杜介廷。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这想法越发的强烈。 “好吧。”舒马兹杨蓝眼冷冽盯着我,不和悦地决定说:“我今天非得拿回东西不可,你又非赴那个约不可,既然如此,我就跟你回去跑一趟。拿了东西,我再送你到约会的地点,这样算扯平,我也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你上完课和练习结束后几点?” 我没听错吧,他要跟我回去? “舒马兹杨先生,那位玛琳小姐送的东西不一定在我那儿——” “我找过了,没在我那儿,所以,一定在你那里。”舒马兹杨打断我的话,不容许有任何打折的坚硬态度。“好了,到底几点?” 我吸口气。“三点。” “很好。你练完琴后直接过来找我,我会在办公室等你。” 语尾是强势的休止,表示话到此为止,一切就这样决定,没有任何余地。 就是这样。我从没见过一个温柔亲切的舒马兹杨,总是如此的冷漠强势,如此的可厌不讲理。 xxxxxx 我把门打开,让舒马兹杨进了公寓。 大冷天,我自然不能将他关在门外,而舒马兹杨也没有在车上干耗的意思。那不是他的作风。出身好家庭,加上得志早,他性格中有种予取予求的专制。有这样性格的人,不任性也傲慢,所以舒马兹杨不是一个可爱的男人。但是,他的态度也是因人而异吧?不然,舒马兹杨音乐学院的业务不会蒸蒸日上。 不过,人都是盲目的。多半的人进舒马兹音乐学院多是冲着他的名气及过往的辉煌——我不是说泰半的人盲从,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好吧,我承认,我对舒马兹杨有偏见,因为他对我不好,使我太难堪。 他在厅中等。我进房间把那一箱子东西扛了出来。 还好王净不在,不然光解释就麻烦。 “哪,都在这里了。”我把箱子重放在他跟前。拆了装的东西,包装纸及那些香喷的卡片,全被我一古脑儿的丢在纸箱中,小山也似的叠成一准垃圾。 舒马兹杨剑似的眉动了一下。 我又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气。 “是你自己说东西归我,自然任我处置。”我有些心虚,听起来就强词夺理。 舒马兹杨没说什么,拿起卡片一张张的检视,多半只是看一眼,便丢在一旁。 我知道他在找玛琳的。默默跟着检视卡片。 翻到一张蓝底粉彩,一男一女并肩坐在窗台上望着月亮的图画似的美景,沾着和舒马兹杨身上类似的味道,不过,比较具侵略性。 我好奇,多看两眼。看它大意写着:送给吾爱我的香,我染有你你染有我的味道什么的。 大概是这样。我刚瞄到“玛琳”那字眼,舒马兹杨“咻”地一把将卡片抽过去。他只看一眼,面无表情在那堆叠的古龙水中翻出了一瓶全身银亮的拿在手中。 我看看那些男性香水,“夏绿蒂一八八一”、“永恒”、“逃避”等等五花八门,全是有牌有价的。我不懂,那些女人怎么舍得花那些钱买那种东西给一个根本无动于衷的男人。 要我,我是舍不得的。 但想,那些女人送的那些,听名字都是有暗示的。 “那是什么?”我拿起“逃避”,看向舒马兹杨手里的香纸。 话才出口我就想要碰钉子了。 “憎恨。”舒马兹杨意外地回答了。却比不答还糟。 我没听过香水名有叫“憎恨”的,我不解地看他,他看我的蓝眼漠然中有奚落。 但这时我看到他手上香水瓶的瓶身了。是卡文克莱的obsession。这玛琳小姐是在藉香名暗示她对他的情思缠绕。 我困惑他的回答,想来我眼神也泄露。但我当然没再多问自讨没趣。舒马兹杨拿了他想要的,不多废话站起来。 “舒马兹杨先生,你还是把东西都带走吧,这些对我没用。”我指着那堆小山也似的垃圾。“倘若你稍后又需找些什么,也省得麻烦。” “你可以把东西丢掉,”舒马兹杨没多废话,转身往外走。“走吧!”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留。 “等等——”我喊住他。“总得让我上个化妆室吧。” 他有些不耐烦,倚在门边等着。 我匆匆抹把脸,整了凌乱的头发,涂上为杜介廷颜丽的胭脂。想到就要见到他,我对着镜子心动地笑了。 舒马兹杨面无表情看着整妆后的我。我倒不羞赧。没理由。我又不是为他妆扮。 路滑,车子开不快。舒马兹杨还是一脸不好看的神色。我找不到话说,他的脸色也让我退避三舍;舒马兹杨更无意开尊口。一路上,就这么死寂沉默。 虽然我不是太活泼的人,也差点被那满车的沉默淹溺窒死,只能一路看着窗外,不断看着窗外。 到了上回那家咖啡店附近,我就那么看到了。 数学上,这种同地同时同样人物相撞的机率实在很小,甚至渺茫;但现实上,总是戏剧的很巧合。 不偏不倚,不早不晚,我就那么看见杜介廷和一个长发女孩并肩走进咖啡店。 她不是谁。她是章芷蕙。 我没误会;我只是突然僵了那么一下而已。 顺着我的目光,舒马兹杨也看到我看到的。 第9章 他不是圣诞老人,没那闲情当好人散播慈爱;他只是偏头望着我,意思在说“你还不下车”。 我知道他在瞪我,还是多坐了三秒才下车。走了两步才想起来,我忘了跟他道谢。 不过他也不在乎。我回头时车子已经开走。他没那心肠。 推门进咖啡店,果然看到我想像的景况。杜介廷背对着门,倾过身向着章芷蕙,说暧昧,不如说你侬我侬。 不过,不是那样的。 章芷蕙点点他手臂,下巴朝我挪了挪。杜介廷回过身,看见我,怔愣立刻化为喜色。起身大步走来,将我拉了过去。 “你最近怎么老是给我这样的惊喜!嗯?理儿。”毫不避讳地,立刻搂住我。 那方桌上,摊了厚厚一大本书。他们正在讨论功课。 “想看你啊。”我笑笑地。 章芷蕙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算是招呼。 “吃过了吗?”杜介廷问。 我摇头。 “饿不饿?”他伸手来抚弄我的头发。 我没动。避了就显得敏感。他跟章芷蕙,只是讨论功课。 这一晚,我喝了两杯黑咖啡,吃了香肠三明治。杜介廷要留我,嘴唇热烫地在我耳畔摩挲着,我明天要早起,带着他的吻离开。 在地铁上,我反手紧抱着自己的胳臂。天气太冷,胸怀中的温暖全死光。 回了公寓,漫天的黑暗盖天扑地压来。 “王净?”我喊一声。客厅地上仍散置着凌乱丢成一堆的垃圾山,一如我先前离开时的模样。 我以为王净还没回来。从她房里却传出些微声响。 她坐在电脑前,一动也不动。久久才回头望了我一眼。 “他已经两天没有发邮件给我了。我写了好几封,可是他——”王净摇摇头,白净的小脸显得木然。 “他也许忙。”我说。 王净又摇头。“再忙他也会捎封短信的。一定有什么不对。电话总是没人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不要胡思乱想。”我打断她,“快去洗把脸,然后上床睡觉。” 我也想哭,可是没名目。 她不听我的话,我硬将她拖到浴室。 洗把脸,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们已不是能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岁。 天气太冷了。光掉泪,凝在脸上,那冰凉的滋味就不好受。睡一觉,天大的事丢到明天再去想。我都是这样捱过的。当然也有捱不过的时候。 那也不能怎么样了。面对,不然当只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 舒马兹杨说我可以把东西全部丢掉,我就真的准备全部丢掉。王净看了直嚷着可惜,出主意说我可以把东西好价卖了。 她对着电脑蓬头垢面了三天,然后知道再下能那样下去,就又活了过来。 我照她的主意,不过把东西便宜卖了,竟赚了一仟多马克。当晚我们在中国餐厅大吃了一顿,王净神经兮兮地一直笑。然后我买了一瓶香奈儿十九号,王净则拎了一瓶红酒。 赤脚坐在客厅里,她把红酒当水喝,一口接一口。 “你这样会醉。”我只是劝,但没阻止。 “不会的。不必担心。”她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我想一想,点头。 有点甜。唇沾着玻璃杯口,触到那流动的玫瑰花色红的酒液,感觉好像吸血鬼在喝血。 “我决定了,”她宣布说:“情人节时我要到法兰克福一趟。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有打电话来吗?”我问。 “打了。”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就功课忙。” 听了就知道是借口。我喝口红酒,咽了下去,把话也咽下去。 “你不说点什么?”王净反问。 “你真的要去?交通费不便宜——”我什么都不好提,竟说了这最不合时宜的。 王净错愕住,睁大眼睛,蓦然“噗地”一声笑出来。 “我说刘理儿,”她边笑边喘气,“有你在,我就算想自怜自艾自暴自弃也不是太容易。” 没那么夸张。不过,的确比愁眉苦脸的好。 “对了,”她帮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瓶红酒已经快见底。“你那个舒马兹杨是怎么样一个人?”她知道我跟在他门下。 “小姐,你说话也说得清楚一点,什么叫‘我那个舒马兹杨’?”我不想谈他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王净咯咯笑,一点少女的神经质。“你知道他多少?” “不多,就公开那些。”我知道的都是人家早知道、媒体已经报导到烂的。 “那你对这个大概会有兴趣。”王净掩嘴又笑起来。 她对乐坛认识不多,就台面上那些。这很正常,因为那不是她的专业。就好像问我商界有哪些大家,我也是一问三不知,一片雾煞煞。 我没兴趣,但她抱着红酒瓶,兴致勃勃又说:“我特地打听了一些,翻了很多资料。你知道吗?原来你那个老师还真有些来头,不简单哦!” “他以前很出名过,我知道。” “我不是说那个。”王净啜了口酒润喉。“我没见过他,不过看照片,他长得挺精采,有摄人魂魄的魅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是“有迷人的魅力”。说舒马兹杨英俊,那太伧俗。 “你天天跟他打照面,有什么感觉没有?”她突然岔开题。 “天天跟他打照面的,何止我一个。”我避重就轻。王净不知道,舒马兹杨其实是个不亲切的人。 “就是这样!天天盯着宝石看的人,都不会知道宝石的名贵。”王净的比喻差点教我岔气。她用握着酒杯的手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有东方的血统,你知道吧?他父亲是美日混血儿,母亲出自巴伐利亚望族舒马兹家族。他们欧陆这些所谓的望族,不指的是家业而已,最主要的还是血统,他们就迷信这个。就好像我们古代封建制所谓的王侯贵族。我查了一下,舒马兹家族在哈布斯堡王室鲁道夫一世在位时,大大显赫过;他们也是那时侯建立他们的权望的。现在虽然没落了,关起门来还是可以斜眼看人骄傲一下。” “你是说舒马兹家族没落了?” “现在的新贵何其多,他们有的只是过去的辉煌。当然,家业还是有一点,也还维持有它一定的名望地位。你别看这些欧洲人喊什么自由民主,骨子里那种阶级意识和身分血统要求其实最强烈,势利得很。若不是出身名望之家,你以为舒马兹杨凭什么那么快就窜起来?” “可是,他还是有才华的。”说舒马兹杨光凭家势,有欠公允。 “那是自然的,可是有才华的何止他一个。出身还是很重要的。” “既然如此,既然他们那么重视身分传统的,舒马兹杨的母亲怎么会和——嗯,他父亲联姻?” “我本来也奇怪,后来就不奇怪了。”红酒已经见底了,王净抱着酒瓶酒杯干过瘾。说她醉也不是,条理清晰的:说她清醒,两只眼瞳迷蒙的渗出水。 “怎么不奇怪?”我问。忍不住。 我是同意王净的话的。欧罗巴这些白人喊什么自由民主,日子侥幸的好过几百年,可是骨子里真的是势利得紧,其实跟中国封建制度那一套没多大差别,就迷信出身血统那回事。进入后资本主义时代,财富决定了新阶级,有钱的富人成了新贵,还是脱不了身分和阶级那一套。 舒马兹家族就算没落了一些,家底还算不少,想不出理由找不到好阶级的门户之家。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王净说:“资本主义最大的贡献就是社会阶级重新洗牌,推翻以身分血统为主的金字塔结构权力阶层,而改代以金钱财富为本位。也就是,财势决定了一切。” 我拍手鼓掌起来,脸颊热热的有点燠燥。 王净得意地笑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的父亲来头其实也不小。美籍的父亲那边是物理博士,麻省理工的教授;母亲家族那边和日本某财团有关,家大业大,不比舒马兹家族差。” 原来。我点点头。上流社会的故事听起来算戏剧小说。 “不过,他父母的婚姻不太长命,好像在他初出乐坛不久就离婚了。”可想而知,舒马兹杨是跟母亲这边的。 这样的结局一点都不伤感,甚至令人习以为常,似乎本来就应该这样。否则,集财富地位于一身,又加上幸福快乐,实在太让云层下的众生心理不平衡。 我暗诧起来,对自己荒谬的念头失笑起来。 不能怪我心眼这么不良善,实在是舒马兹杨那个人太不使人愉快。我觉得我的心慢慢在扭曲。我跟着他学习,投在他门下,私心里却这般非议他——唉唉! “就这些了。你参考参考。”王净摆摆手。 “你特地为我打听这些的?谢啦!” “不客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多知道一些,心里好多斟酌一些。” 说得好像要争斗打战,我笑。 “你别笑,认真的!我每天看你垂头丧气的,好像不怎么顺利。我听说舒马兹杨那个人好像不太好相处。有些乐评家对他的评语很差,说他江郎才尽了——你怎么会从维也纳跑来跟他?” 王净说话有省略尾词语句的坏毛病,好好的说得我好像千里跑来跟舒马兹杨私奔。我也懒得纠正。 “一言难尽。”我比个“故事很长”的手势。 “那么长?”她睁大眼。放弃说:“我今天没力气听了,累了。” 第10章 我莞尔。我其实也没力气说了。 她摆个手,进房睡觉去。我拿出方才买的香奈儿十九号朝空中喷了几下,顿时,冷清的香向我落罩下来。 比起舒马兹杨身上的味道,此刻笼罩我的冷香感觉还要温暖一些。我又多喷了几下,直到鼻子因闻多了那香气而麻木。 第5章 十多年的练功到底不是白费的。经过三个礼拜的垂死挣扎,我终于摆脱被节拍器控制的耻辱,在舒马兹杨的许可或者说命令下,开始了萧邦的练习曲。 他只准我弹练习曲。 一切从头来。我像成人从头学走路。练习曲训练弹奏的技巧,就如在打地基,是必要的必要。 作品一共十二首的练习曲,舒马兹杨要我一首一首的来。 这些练习曲,我弹过一遍又一遍的。我偏爱第三首的e大调练习曲。虽然它太流行,电影配乐用它,流行曲剽窃它,人家说庸俗。但萧邦写得简简单单,没有太繁复的枝枝叶叶,素面就足以撩动人。 可是今天我怎么也弹不好。 明天是情人的日子,想着杜介廷,我的嘴角藏着笑,心情左右浮动,沉淀不下来。 “刘小姐,”我准备要放弃了,舒马兹杨的秘书敲门探进头来。“舒马兹杨先生临时有事,改在下午上课。” 我点头。秘书礼貌修养过人,从不直呼学生的名字,总是称呼我们“先生”“小姐”。她现在能准确的念出我的姓氏发音,倒让我受宠若惊。 不管舒马兹杨有什么事,都不干我的事,我只能乖乖的练琴。但我的心情浮动(奇*书*网^.^整*理*提*供),其他的人不知道是否也一样的浮动沉不住气?总之,不断有人从琴室外走过,有一股骚乱的气氛在宁静中蠢蠢欲动。 我耐不住,出去喘口气。 走廊那头围了一些人,后续有人正聚集过去。我看有些人跟我一样,表情茫茫的,不明所以的看望彼此,都在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跟着凑热闹。 终于,事情来了。 一大半的人,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盲流似的跟着潮水前进。我跟在盲流丛中,终于被堵住,然后看见舒马兹杨雍容尽职的秘书板着脸阻止盲流再窜进,几名西装笔挺的技务人员赶着大家离开。 结果,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明所以聚来的盲流,也不明所以的散开。我站在后端,盲流潮从我身旁两边退开的时候,我迟钝的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之间,下午五时退潮似的,沙滩上光秃秃的就只剩下两三个人,包括了我。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有事吗?”秘书仍一副处变不惊。 然后,我就听到了。 声音不大,捣着嘴巴闷吼似,听得出那发出怒气的人极力维持的教养及百般控制的礼仪态度。 然后,一声频调低、不顾后果的男声窜起,刺穿先前那还闷闷作响的吼声,成了争执。 “请别在这里逗留!”秘书瞪眼赶人。 我瞄了那紧掩的门扇一眼。关不住的声浪持续溢窜出来,听不出在说些什么,但感觉得出那对峙的火气。 我动作慢,后知后觉。当我意识到什么,警觉的想拔腿走开时,碰一声,那紧闭的门猛然破开,舒马兹杨脸色铁青、杀气腾腾的冲了出来。 我躲避不及,被舒马兹杨刮起的飓风扫到墙壁。秘书追喊了舒马兹杨一声,顺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等我回过魂,门里走出一个高姚的金发贵妇。她穿着合宜的半色套装,乍看四十多岁,但保养得宜,我知道她最少有五十了。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两层间维持着她雍容的身段,但眉尾处有着一股冷淡。 我没等到她看到我,就赶快识趣地离开。 心中忐忑,我或许是目击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想着,不禁笑出来。又不是杀人分尸案,什么目击!这么就抛到脑后,施施然走到餐听,买了一杯咖啡。 “黑森林”蛋糕甜中带酸,沁着浓烈的酒香。我不喜欢甜也不喜欢苦的东西,却在这里缀着咖啡和蛋糕。 一杯咖啡还没喝到一半,邻桌来一对女孩,窃窃说: “看到舒马兹杨夫人没有?” “看到了。还是那么雍容华贵。我要有她的一半就好了。” “听说她和舒马兹杨先生狠狠吵了一架。” “真的?” “嗯。就在舒马兹杨先生的办公室。” “怎么回事?” “哦……”女孩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好像是舒马兹杨先生将玛琳夫人送的礼物退回,拒绝她赞助他演奏会的提议——” “舒马兹杨先生生要再公开演奏了?!”另一个女孩惊呼起来。 “不。这好像是舒马兹夫人的意思。舒马兹杨先生不答应,这才发生争执。他回绝了慕尼黑国家剧院的邀请,又拒绝玛琳夫人为他筹备赞助的复出演奏会,这才引得舒马兹夫人亲自出来。结果,就是那场骚动争执了。” “唉!舒马兹杨先生还是……”语气有说不出的失望。 我已经将咖啡喝完,把蛋糕吃光。 阳光底下不会有新鲜的事。我想也是。 舒马兹杨到底是遮蔽过乐坛半边天的人,他有这样的条件落拓颓唐。连沦落,都是那样优美得教旁人叹息心痛的姿态。 这或许也因为他长得好看吧。有魅力又有才华的人的沦落,才会特别教人感到惋惜和失落。 我这样想,不平衡又刻薄。 母亲大人说,美丽的女孩要有美丽的心。 我也许应该厚道一点。 冷冷冷 原以为下午的课该会取消,也这么预期,所以当舒马兹杨出现时,我中等程度的讶异一番。 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不只是不好看,简直难看。平常他就没有给过我温良和悦的脸色,因此这时他铁青的表情也没让我一百分的紧张。 只是,这时我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有些女人总自虐地迷恋那种冷漠傲慢的男人,像舒马兹杨这样。他越对她们不两不客气,她们越是疯狂。 常常,我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爱情其实是要两情相悦才好。单相思、暗恋、一厢情愿、自己一头热的喜欢只是自寻苦恼。 但对美丽英俊有才华的人,人们都无限度的包容。舒马兹杨令人不愉快的性格也就那样被美化成“才情”的一部份。 当然,我是以我的观点角度看他。他对我的态度差劲,可他不是对其他人都这么差劲。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他似乎是不情愿收我的——呃,不是“似乎”,是“根本”,但他却勉强了自己。因为那个勉强的情绪,所以总不给我好脸色。 消极时,我就这样胡思乱想。其实我不该把每个人都和亲切和蔼的曼因坦教授比拟。唉唉!我真怀念温暖可依可靠的教授,怀念维也纳那富丽堂皇的歌剧院—— “发什么呆?!专心一点!”舒马兹杨大声叱暍。 “对不起。”我连忙收心。 今天练习的还是萧邦练习曲。作品编号十第十二首,c小调,俗称的革命练习曲。三分钟不到的乐曲,我怎么就是表现不来左手的澎湃及右手的呼喊悲愤。 完全没办法。我融不进那个心情。 想着要见杜介廷,想着情人节和他携手漫游柏林街头,我的心情是缠绵的,激荡不出革命的悲情高亢。 反覆的一遍又一逼,我始终弹不出那激昂。舒马兹杨不好看的脸色青白交替,越来越加的难看。 “不必再弹了!”他爆发了,暴吼一声,抓起一旁的活页笔记夹用力泄恨的朝我掷丢过来。 我来不及吃惊意外,反射地伸手挡住脸,活页笔记夹尖利的角缘顺势砸在我头上,在我右手背上划下一道尖锐的伤口。 我看着血冒出来,没意识到疼痛,只是不敢置信地瞪着舒马兹杨。 那一刻其实也没太久。大概不到十秒钟。我只是脑门突然一阵躁热,再也忍受不下去,抓了背包、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冲了出去。 直到上了地铁,我才开始感到痛。手背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成了一条狰狞的爪痕,一路蜿蜒进手肘内,染脏了我的衣袖。 舒马兹杨当然没有追出来。我可以去告发他的,甚至把事情闹大。但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怕我也没有那等出锋头的脸皮。 心情这么恶劣,我需要杜介廷的安慰。 他若知道了我的委屈,一定会将我围在怀里,轻轻呵吻着我,给我温暖问慰。 但他将手机关了,惯常去的几家咖啡馆也没找到人。我站在街上,呼出的热气结出白霜。 我下死心,又回到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找了一遍。里头高朋满座,街声和人声连成了一气,就是没有我熟悉的身影。我失望地推门出去。然后—— 然后。 就在咖啡馆外的转角,我看到了。 不是外星人。我只是看到我想找的人。 只是,很遗憾的,一个之外又多了一个。 她伏在他胸膛上,娇弱的双肩无声颤动着;抬起脸,白净如花办的脸颊上淌着两滴泪,梨花一支春带雨。他握了她的手,先是去拭她的委屈,然后吻掉她的泪。 我看得几乎要心折,几乎要诧笑起来。 一次巧合,两次偶然,三次就是必然了。三次都是同一个女孩,同一个对象,钦,我的后知后觉也许是活该。 我没有掉头跑开。歪头想一下,走了过去。 “嗨。”走到一半,他们就发现我了。 第11章 我居然笑了。 “理儿。”杜介廷也没惊慌。 也对。慌什么?又没做杀头的事。 我不想看章芷蕙,可是还是转头看了。她的长睫毛还沾着残剩的泪滴,绝对性的楚楚可怜。 我下意识把右手藏起来。它又在痛了。 “怎么来了?”杜介廷努力挤出一丝笑。 “想看你。”我还是那句老话。 然后,我才发现,我们这时位置的不平衡。我们不是三人呈三角的,而是——章芷蕙还依偎着杜介廷。他们两个是一国的。我自己在银河这一边。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请我喝咖啡慢慢说吗?”我盯着杜介廷。我真该赶快回去消毒我手背的伤口的。它开始不安分了,我可以感到一阵一阵的抽痛。 杜介廷望了章芷蕙一眼,低低在她耳边呢喃。章芷蕙依依不拾地放开手,不放心地看我一眼,走进咖啡馆。 我抽口气,心头凉起来。他连咖啡都不打算请我喝一杯,要在这雪地寒天中就这么解决。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理儿。”杜介廷将双手插在衣袋里,没有来拥我。 “你知道我怎么想?”我问。 他瞅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以为她是你的学妹。” “本来是这样没错。现在也是。” 本来?那么,是变质了。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是来索取他的安慰的。 “我只要你告诉我,明天,你是不是还是跟我在一块?”我想我的嘴唇冻得发抖了。 杜介廷眼神复杂起来。他低下头,答非所问:“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开始我们是互相讨论功课,一起喝杯咖啡聊天。但是,它就那么发生了。芷蕙她跟我很合得来,我又不能常见到你——” 听到这里,我的心头更凉了。 “如果……介廷,如果我现在搬到你那儿,会不会太迟了?”我小心地,怕惊碎掉什么。 “理儿……”杜介廷为难的别开脸,不看我。“对不起,芷蕙她……她准备搬进来……” 啊,果然太迟了。 我点个头,表示明白。再不知道要说什么,便掉头走开。 “理儿!”杜介廷追上来,抓住我的手,将我扳身过去。 他大概以为我在哭吧。 我没有掉眼泪。脸颊干干的,眼眶也干干的。 “我要回去了。”我这么对他说。 杜介廷这才放心。 “我送你到车站。”也许有一点担心。 “不用。”我推开他,用的是左手。 他一直没发现我藏起来的右手。 后来我怎么回到家的,我记得很清楚。我转了两趟地铁,一趟巴士。巴士因为太空,我没注意,还坐过了站。 公寓空荡荡的。王净去了法兰克福。 我忘了消毒我右手伤口。大衣脱了,把暖气开到最强,就那么睡了。 冷冷冷 就算失恋一百次,就算当事人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地球也不会因此停止自转,仍然会绕着太阳公转,日落月升也依旧照常。 所以我的作息及日常生活的一切还是照常。 手背的伤口肿了起来,还有化脓的迹象。用得过力会痛,让我龇牙咧嘴。 我连抹药都懒。 地铁上还是人叠人。情人的日子没什么不一样,没有我想像的喜气洋洋。 我直接到了琴室。昨天老弹不好的练习曲,今天我弹得激昂澎湃又轰轰烈烈的。可是右手一用力就痛,原该是一连串撕裂了鼓动的心的呐喊,走调成嘎嘎的呜咽。 “好了!”一双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愕然抬头,接触到一双颦蹙的眉眼。 舒马兹杨在我练习时进来。我没注意。 他立刻发现我手背的伤口,蹙紧的眉头反而拉平。 “你没有好好处理伤口?”没有一个学琴的人会这样躇蹋自己的手。 他没有道歉。 我缩回手。如果他良心发现跟我道歉,我想我或许会接受。 但也没有。他只是走出去,又走进来,手上拿了一个医药箱,一句话也不吭,坐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细细省察着。 那么近,我又闻到他身上的淡古龙水香味。 “还好,伤口不深,只是些皮外伤。”说得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禁瞪着他,瞪得很用力。 他帮我把伤口处理干净,消炎、上药,包扎了起来。 我静静看着。这算什么?忏悔吗? “舒马兹杨先生,”终于,我开口,“你认为我的资质如何?请你老实说。” 我要一句老实话。倘若他认为我不堪造就,碍着曼因坦教授收我而不甘不愿的,再跟着他学习也没意思。 舒马兹杨抬头,说:“伤口记着别碰水。还有,最好去找个医生——” “舒马兹杨先生,”我打断他,“请你老实告诉我。你并不情愿,可你为什么要收我?” 他凝着没动,把我看了有十秒钟。说:“因为我欠曼因坦教授一个人情。” 我吸口气。“那么你、你认为我——” 换他打断我的话。“我既然收你,就会负责到底。但如果你想离开,尽管请便。” “可是你——”可是他到底不甘愿,我心里也有疙瘩。 他不理会我。说:“曼因坦教授不是会随便收学生的人。老要别人肯定,不如自己先肯定自己。” 我不需要他的心理建设。僵着脸,别开头。 舒马兹杨单手弹了几个音。我认出来,是作品编号十e大调练习曲开头的几个音。 “别只把它当僵硬的练习曲,石头也有石头的灵魂。等你把萧邦作品编号十和二十五的练习曲都弹通了,我们再谈。” 我忍不住。“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我觉得像一个大人如小孩重新学走路。” “基础稳一点,没什么不好。”舒马兹杨无动于衷。 “音乐这回事,不是勤劳就能补拙——” “那你还努力做什么?”舒马兹杨毫不温情的泼我一盆大冷水。“技巧是必须的。你老老实实的练习就是。” “你不相信‘才华’这种事?” “才华!”他冷哼一声。 他的反应让我意外。多少人把他捧上了天,钦羡他的才华——然后我想到乐评家说的“江郎才尽”。 “你上回弹的那首曲子——”舒马兹杨忽然又开口,“叫‘星空下的情人’是吧?再弹一遍。” 我有些讶异,照他的话弹起来。 这首曲子是我爹邂逅了我母亲大人后,夜夜辗转,相思而不能成眠,为我母亲大人而作的。只为我母亲大人一个人弹,从不曾公开发表。 很浪漫对吧? 听过这故事的人都很感动。尤其是女人。我家的男人,浪漫得…… 弹到中途,舒马兹杨忽然加入,与我四手联弹。我不禁转头看他。我们并坐着,他的腿轻碰到我的腿,我们的肩膀微微碰触着。 我蓦然想及杜介廷,骤然停了下来。 我爹是个浪漫的男人,“星空下的情人”太缠绵。我听过我母亲大人弹它一遍又一遍。现下这一刻我没心情。 “今天就到此为止。”舒马兹杨说:“你要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一口回绝。 “你今天心情很不稳定。”琴音就听得出来。 “没有。”我不承认。 “一起去吃饭吧。”他站起来。等着。 “弄伤我的手的补偿吗?”我的心地坏起来。 舒马兹杨脸色变了一下。“你可以去投诉我。” 我只能恶狠狠的瞪他。他始终没道歉。 “一起吃午饭不会有事。午饭是应酬,晚餐才是约会。”他说。 “我不担心这个。”我不想跟他吃饭。“也不要应酬。” 我连补偿都不想要。起身走出去。 真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坐在舒马兹杨的车子里,就在他身旁。街对面,是昨日杜介廷和我分手的街角。 “你还要跟着来吗?你应该有约会吧?”他没道歉,我也不道谢。 “约会是晚上才约的。现在这时候,是应酬。”舒马兹杨没让我的刻薄占便宜。 我意识到我受了伤的手。吓!他弄伤了我的手,所以当一趟免费司机应我的酬。 我一点都不会领情。 推门进咖啡馆。我也没有把握杜介廷和章芷蕙会不会在里头。 我想和杜介廷再谈谈。只要他肯跟我谈,也许能挽回什么。 我要了一杯咖啡。有人跟在我之后进来。是舒马兹杨。 他走向吧台。 许多人认出他,引起了一阵小骚动。舒马兹杨在乐坛的浪头就算已淘过,余波仍然在荡漾。尤其当时,是他自己嘎然主动斩断一切,原因不明,就变了传说。 一杯咖啡我喝了半小时,没让我白等,第二个半小时,杜介廷拥着章芷蕙推门进来。 看见我,杜介廷楞了一下,走了过来。章芷蕙跟着过来,看仇人一样看着我。 “理儿……”杜介廷的声音听起来倒有几分过意不去。 “你想怎么样?”章芷蕙目光发狠,不退让又理直气壮。 谈起恋爱,好似女人总是比较奋不顾身,比较张牙舞爪。 我看看杜介廷。什么都不必再谈了。 母亲大人在维也纳浪漫地邂逅我爹,我到底没有我母亲大人的运气。 剩下半杯的咖啡我没喝完。我不要了。 结果跟杜介廷一句话也没说到,我哑了口,推门出去。 第12章 舒马兹杨跟着出来,我也不吃惊。我想他有点闲。 我没有哭。伤心是有一点,难过也有许多,偏偏眼泪就是挤不出来。根据一些心理学的理论,如果我能嚎啕大哭,对身体或许比较好,对情绪也有帮助,或者闷在心口,抑郁成疾,也许会得内伤。 我没说过,我不太喜欢弗洛依德或容格心理分析那一套。日耳曼是个太实事求是的民族,不怎么讨人喜欢。 “喂——”舒马兹杨抓住我。他不是一个亲切的人,但连他也以为我大概迎风在掉泪。 “干嘛?”我皱眉。干干燥燥的眼眶和脸庞倒教他意外。 他示意我跟着他。上了车,我说:“你不去约会吗?时间不早了,下回去准备来不及。” 他点了根菸,吸了一口,看我一眼。“如果你想哭,我不会介意。” 这个人以为他是什么?神父?等我告解? “是不是你还要慷慨的借出你的胸膛,让我俯在上头哭?”我讽刺。我不怕他了。没所求就不怕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 舒马兹杨一本正经,却教我恨了。 他全看到了。聪明的他以此类推,大概全部都了然。 “情绪渲泄出来会比较好。这里没有别人——” “你就是别人。”我打断他。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我不想说话了。撇开脸。 “刘理儿,你这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你一定要我哭吗?!” “我看你压抑得很辛苦。既然那么在意,就不必装得毫不在乎——” “别说得你什么都知道似!你自己呢?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对他大吼。“别人苦不得有机会站上舞台,你偏要装模作样拒绝慕尼黑国家剧院的邀请和玛琳夫人的赞助。你想表示什么?不屑吗?你舒马兹杨是天才没错——但你的辉煌过去了,江郎才尽罢了!”说到最后口不择言。 哦,我不是有个性,我只是恼羞成怒。 “你——”舒马兹杨的蓝眼珠窄起来,脸色铁青得吓人。 他扬起手臂。我以为他会打我,但没有。他忽然发动车子,没有示警,一下子就飞冲出去。我的胸膛狠狠撞了车座前缘,又弹了回去。 车子疯了。超过速限,疯狂地四处飞撞。下过雪,路滑,很容易失控。 “舒马兹杨……”我受不住。全身被撞得发痛。 他没理我,继续横冲直撞。突然,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子里,煞车不及地冲撞上一堆摆放整齐的垃圾桶。 我下意识闭上眼睛,身体侧弓,紧紧抓住椅背。 直到天地都安静了,舒马兹杨冷冰冰的赶我下车。 “出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是狠的。 “冰天雪地的,你要我自己走回去?”我全身都在痛。 “那不关我的事。”舒马兹杨身上流的血不是温的。 “可是关我的事!”我叫起来。我连身处在哪里都不知道。“你至少要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 “我没那个义务。” “你有!” “笑话!凭什么?”舒马兹杨居然冷笑起来。 我压下气。“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就有义务将我带回去。” “我可没有绑住你手脚押你过来。” “舒马兹杨,你绅士一点。”我瞪着他,一点都不怀疑他奇书网会将我丢在零下一度的雪天里。 “我本来就不是绅士。出去!”他的语气更冷。 我不动,和他冷刺的目光僵持着。 “你不出去是不是?好!”他打开车门,丢下我,头也不回就那么走掉。 “舒马兹杨!”我早知道会这样。一定会被他丢下的。 车子陪着我也无济于事,我不会开车。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心情太恶劣的缘故,我不想跟任何人类说话。折腾到了快晚上十点,终于才到家。 又冷又累的关系,我抑不住的颤抖。胸前锁骨下青了一块,手臂也有多处瘀伤,就连胸侧也青紫一片。 我呆呆望着,手脚冰冷。怀念离开已久那亚热带的岛屿、太平洋湛蓝的海。太平洋连到地中海,我就又看到舒马兹杨地中海蓝的冰冷眼眸。 第6章 右手背的伤让我休息了一个礼拜。我已经不愿去想后果,做了只把头埋在沙坑的鸵鸟。 我打电话给曼因坦教授。只是问候,打扰他的清修。 “是不是有什么事?”教授毕竟活得久、看得多,一半成了精。 “没有。”我忙不迭否认,却又画蛇添足的加一句:“呃,教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将我介绍给舒马兹杨先生?” 曼因坦教授呵呵笑两声,笑声一副“来了”的架势。 “他对你不好吗?”问得匪夷所思。 我以为曼因坦教授应该问的是“学习习不习惯”、“跟得上步调吗”、“练习得如何”等等什么都好,而不是这一句“好不好”。 这扯上私人的关系感,不纯粹。 “我特别拜托他照顾你的。”教授又说。 我想不出话,又问一句。“教授,我……呃,你觉得我有那个素质吗?我——” 曼因坦教授哈哈大笑起来,之宏亮,没人会相信他身体欠安需要安静休养。 “怎么了?理儿。怎么突然怀疑起自己?” 不是突然,是一直。我没信心。 “教授,请你老实告诉我,我的资质如何?你后悔过收我吗?” 曼因坦教授又笑。“你也是这么跟阿萨斯说的吗?理儿,难怪他跟我抱怨我丢了一个麻烦给他。” “他联络过你了?”我心一惊。 “你别担心。”曼因坦教授没有直接回答。“阿萨斯的脾气就是那样。好好跟着他,他会引导你的。” 说来说去,我关心疑惑的,曼因坦教授还是没有给我答案。我没跟他说舒马兹杨把我的手弄伤,我已经休息了好几天了。 不管如何,电话是两天前的事了。我甚至打电话给我母亲大人,试探回去的可能性。母亲大人疑了心。 “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第六感永远比其它五感强。我们家的女人,是用“感觉”过活的。 “没有。我只是……”我吞吐一会,“妈,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资质吗?你真的认为我有那种才华吗?” “你在说什么啊?理儿。怎么突然问这种丧气话。你是爸跟妈的女儿,当然有那个才华。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可是……”这就是我的母亲大人。我有说过她也很浪漫吗?倾家荡产的送我到欧罗巴,相信她的女儿是一颗不世出的明珠。我却觉得自己只是一粒裹了沙的蚌珠。“妈,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放弃这里的学业,回去的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老实告诉我,理儿。你实在不太对劲。” “没事,你别担心。我只是想,要花那么多钱,如果我回去把剩下的学分修完,可以教教小朋友钢琴,或到外头钢琴教室兼课,那样的生活也是很好——” “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母亲大人说:“你真的不对劲,理儿,说这种泄气的话!” 可是,母亲大人可能没有想过,能站上舞台,被聚光灯投照的到底没几个。最后,很可能——而这个“可能”将近百分之百,我也只能如其他千千百百的人一样平凡无显的过这一生,像舒马兹杨说的,捞个教职,教教doremifa,就是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你别再胡思乱想。钱够不够?过两天我会汇钱给你。” 母亲大人在维也纳度过她美丽的青春。可是,柏林不只有风花雪月而已。 马克又升值了。多吃一只鸡蛋,我都觉得像在吃新台币。 看,我是这么的不浪漫。母亲大人说美丽的女于容易过活,因为她们不管柴米油盐吧。买瓶牛奶,我都要算一下汇率。我很惶恐又抱歉的戳破那些对美丽女子的幻想。不过,我说过,在一大堆高鼻深眼窝的白人女子中,我的美也只落个平凡无奇,而且我还缺乏东方女子特有的婉约。那才是西方人认为的东方美,东方男于爱的纤柔美。 我有太多的自我怀疑,一切都不到位。要不,杜介廷选了章芷蕙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把窗打开。扑进来的冷气冰得能让人心脏麻痹。柏林的冷,是很切确的。 “别这样开暖气又开窗的,费电。”王净进了门,“啪”地一下就把窗子关起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我看看时问,才七点,她在餐馆打工,一星期有一半要晚归的。 情人节的隔天,她从法兰克福回来,圆润的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骷髅架,以前水灵灵的眼睛则成了两个大黑洞,表情是死了。我看她那样,不必问也知道怎么回事。 那一天半夜,她伏在我肩膀哭泣,一直问为什么。 从上海到黑龙江,距离那么远,感情都没有死,怎么到了异乡,柏林到法兰克福也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距离拉近了,两情反而夭折了。 其实不必太痴。要不然眼睛哭肿,实在很麻烦。 王净哭了三天,然后就到餐馆上工了。课业那么重,她要伤心也没时间。她不要我安慰或同情。她说,美丽的女子应该是被宠爱的,而不是用来安慰或同情。 我有说过吗?王净长得甜美,和章芷蕙的婉约古典不一样。对美丽的女子来说,同情她就像“嗟来食”,忍无可忍。 我笑。果然生物还是有很强的自愈本能。 第13章 我不想杜介廷,结果,也是活得好好的。 就是这样。我们两个都存活了下来。 只不过,我的右手背多了一道浅浅的疤。有点丑。它实在是碍眼。看到了它,我就想起舒马兹杨。想起恶魔给人的印记。 我知道我简直胡思又乱想。我也为自己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而苦笑。偏偏停不了。 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最后,我干脆用贴布将疤痕遮起来。 眼不见为净。把头埋进沙坑里,就什么也看不到。 星期四下午王净没课,也不打工,她说要包水饺,所以我也不练琴,跟着她包水饺。事实上,我已经有十多天没到学校也没练琴了。 我陷在某种僵持当中。偶尔想起我母亲大人,我会有小小的心酸,有种对她不住,但我需要培养某种勇气以能够低头去乞求舒马兹杨。 当我满手面粉,头发、脸庞、鼻头上以及衣服上都沾了那团团的雪白,有人在扣门。 我继续揉面团。王净开的门。 “理儿,有人找你。”王净在门口大声叫喊。 我原是迷惑,跟着心一动。在柏林,我认识的,会来找我的人大概只有……但我也没有感动。我都没有因他哭,这会儿心也不会为他跳。 因为两手沾满面粉,我两手半举在半空中,姿态鲁钝。一身白扑扑,不住想到蓬首垢面的黄脸婆。 我对家庭生活其实没有恐惧的;我母亲大人从来没有过这种糟糕相。但柴米油盐的生活大概是这样…… 走到门口,看见来的人,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来的是我意料外——不,根本是不曾去想的,舒马兹杨。 虽然没有真的愣住,但我的表情一定不自在。 舒马兹杨见我那一身油烟相,哼了一声。 “你真会给我惊奇。”他那声“哼”绝不会是在赞美。 我连忙拍手拍头拍衣服,结果是上下沾了更多粉白。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我自己觉得气馁。我在在意什么啊? “你——有事?”我迟疑一下。王净在后头看着我跟舒马兹杨。我没想到要说明解释;我自己也疑惑。 “你这些天都没去上课?”他不回答我的话。 这种小事不劳他亲自登门。我想起他那天发怒疯狂的模样。 他没等我回话的意思,说:“你到底还要不要上课?要就马上跟我走。” “现在?”我心里是九十七个愿意,三个不愿意的。一来我可以不必向舒马兹杨求情,二来这胶着状态可以结束。可是一想到要继续和阴晴不定的他相处,心情就变得沉重。 舒马兹杨冷冽的目光对我射来。我以为他会说“我没时间跟你磨菇”之类什么的,但他却连嘴皮也不动一下说: “你去梳洗一下,我等你。” 这种不应该的亲切教我更不自在。我摇头。“我可不可以明天——” 他没让我把话说完。那不友善、凌厉的目光一下让我的话夭折。 跟着他下楼时,好几次我都有种冲动,想伸手将他推下楼。但也只是想。那种高度摔不死人,我怕他反过来掐死我。 车子换了,变成一辆朋驰。 “你原来的车呢?”想起被他丢在窄巷里的宝马。 他扫我一眼,吐说:“丢了。” 的确,不丢了才怪。 “你……那天很生气吗?” 他又扫我一眼。“气疯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舒马兹杨冷笑一声。“你跟曼因坦教授说了什么?” 啊,原来是因为教授—— “我才没有。你自己才跟教授说了什么吧。” 我不是那种有个性的美少女,这纯粹只是心里不平的反应。我总是不愿惹怒舒马兹杨的,姿态一直低。就是现在,我也不想惹他。但我不要个性,并不表示我没自己的脾性。我只是不能不顾一切——虽然上回惹怒舒马兹杨时,我简直不顾一切。 舒马兹杨没应我的话,叼了一根菸。 “你为什么过来?”我问。 我真痛恨自己多嘴。什么都不知道,大可心安理得捱混过去,偏要多举一此。 我希望舒马兹杨不要回答。他抽口菸,却说:“我说过我欠曼因坦教授一个人情。” “所以教授拜托你给可怜的我一个机会?”说到最后,我觉得我的嘴唇都在颤抖。 舒马兹杨拧掉菸,突然抓了我的手,撕掉手背上的贴布,仔细看了几眼。“看样子已经好多了。” 我用力抽回手。“对!所以你不必良心不安了!” “良心不安?”舒马兹杨打鼻子喷口气,像听到什么笑话,射出的目光也讽刺。 所以我就知道我说错话。 “你跟那个男的事情解决了吧?”他突然转过脸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身上的刺立刻贲张起来。 “我不想浪费时间在一个时时心不在焉、不能专心上课的人身上。” 我咬住唇。嘴唇发白。 “都十多天了,要哭也应该哭够了。” “你——”我想,连我的脸都发白了。 “还是,你都没哭吗?”他突然凑向我。 这个人欺人太甚。我忍不住了! “你不要太过分!舒马兹杨——”我在发抖,但还存有理性。“就算你再有才华,曼因坦教授再推崇你,我也不一定要跟着你!你不满意我,可以拒绝我,不必这样躇蹋人!” “除了我,你以为还有人愿意收你吗?若不是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 “既然不愿意,那你就拒绝!不必拿欠教授人情当借口!”啊,我的理性飞了。一向没个性、不要个性的我,还是犯了“冲动”这个愚蠢的错误。 “你真的要我拒绝吗?”舒马兹杨口气阴阴的,冷静的睨着我。 吞吐了三十秒,我还是无法回答。这只狡猾的狐狸,根本知道我回答不出来。 “我说过,要跟在我门下,就照我的规矩来。”他的姿态高高在上。“你如果跟那男的拖拖拉拉,情况好没差,情形不好时,要再像这样一沮丧就十多天不练琴,只是浪费我的时间。” “你——”我闷哼一声。我休息是因为手背被他弄伤,是因为他冰雪天地把我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欺人太甚,可是他说得什么都是我的错。 “你跟他的事到底解决了没有?” “你为什么要如此强人所难?!你自己就没问题吗?你为什么不再作曲?不再公开演奏?”不,我根本从来没听他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为什么?如果有人一直这样追问你,请问你做何感想?!” 吓!我是不要命了,跟他们日耳曼的上帝天主借了胆。 我等着舒马兹杨的蓝眼珠冰死我,等着他的咆哮轰死我——但没有。 他是铁青着脸没错,一双蓝冰冰的眼冒着焰火要把我烧了。可是,他却吐着冷气在我脸上,说: “你不是都说了,我江郎才尽,早已过气了。没本事,怎么作曲、上台演奏?” “我不……”我那是口不择言。他这样将我一军,明明是他的不是,却要我内疚。 舒马兹杨冷哼一声。“反正我也不在乎你们这些人说什么。” 这句话刺耳极了。我脱口讽刺:“你当然不必在乎。以你的家世你的背景要在乎什么?随便不就有什么夫人要赞助你的演奏会?你的情人节约会还愉快吧?又是哪家名门闺秀,能帮你在乐坛开路?” “你——”舒马兹杨猛然煞车,恶狠狠地瞪着我。 他的目光要把我撕了。我知道自己太过分,而且越界了,自惭的,脸色白起来。 他的眼神十分的轻贱,对我鄙夷,而不只是发怒而已。 我知道完了。 果然,舒马兹杨说:“你跟着我学习,大概也isuu書网觉得很委屈。我会将你转介给知名的大师,对曼因坦教授会有个交代。” “不必了。”我突然觉得没力气,“请你送我回去。” 舒马兹杨一言不发将车子掉头。 我望着窗外,窗璃反射舒马兹杨模糊的侧影。舒马兹杨冷淡说:“我说话会算话。你想跟哪个名家学习就开口,机会不利用白不利用——” “我说不必就不必!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自小养尊处优,一帆风顺,受一点挫折就可以任性封笔不再创作,不再上台,丢弃如日中天的声誉。甚至连自我放逐都可以轻易到别人千想万想而不可得的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这不是很讽刺吗?你以为自己的伤最疼最痛,别人就都是狗屎。凭什么你就比较尊贵?因为你出身世家,才情不凡吗引你其实是最自私、最不体恤别人的冷血动物!” 啊,真的完了。尽管满腔怒潮还在汹涌,脑叶里存在的理智告诉我,这次真的完了。 “你——”舒马兹杨额头的青筋暴凸起来,双手抓拧起我的领子,比刀还利的目光刺着我,一刀又一刀的。“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重重将我甩下,我的后脑撞到另一侧的门把。 他回身开门下车,踩着残雪大步走开,又那样将我丢在陌生的街头。 我顾不得得痛,钻了出去,大声喊说:“舒马兹杨,回来!你又要这样丢下我了!” 我原要说的是“车子”,结果到嘴边却变成“我”。 给我心理分析,我知道这叫该死的preudianslip。但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说溜了嘴泄露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就是讲错了而已。去他的弗洛伊德! 舒马兹杨蓦然停住,回头,大步走回来。 第14章 表情是奇异的色彩。 “你叫我回来,我就回来?”舒马兹杨的口气,我听不出是不是疑问。但他的目光是嘲讽,所以那语尾应该是问号。 这是很重要的。是问号,表示他对我的鄙视;是句号,就成了暧昧。那不是舒马兹杨会说的。而且他的脸色也不好看。 我冻得发僵,牙齿喀喀在打颤。“你车子不要了?” 他望望全新的朋驰。我已经冻得快说不出话。 “舒马兹杨,拜托你绅士一点。”他肯回头,表示我完蛋的还不彻底。 他弯身坐进车里,我也赶紧回到车上,心头一松,然后禁不住哗啦啦,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不顺就这么流下来。 我痛恨在舒马兹杨面前流泪。被杜介廷甩了我都没有哭,这会儿为什么要不争气的哭起来! 我不是有个性的美少女,不是温婉纤柔的东方美女,这样的哭泣不会惹人垂怜。 舒马兹杨目视前方,没有开车的意思。 我死咬住唇,不让难听的抽噎声发出来。 “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他突然戳一句。 啊,我真恨这个人! 我扭身开门,但另一只手却已被他扣住。 我瞪他,他瞪我;他和我目目相视。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已经有好些泄洪,跟着就要溃堤。可是我没有俯在陌生男子胸膛哭泣的习惯。 “为什么?”我只有这样的疑问。他对别人还算和颜悦色,对我却不亲切,总是勉强。现下,为何又要照应我? “我说过,让情绪渲泄一下会比较好。”他的声音没温情,可是也没放开手。 也许我应该利用这种时候。我应该有一点手段,改变给舒马兹杨的坏印象。毕竟,我是要跟在他门下。 所以,我就让不晶莹的眼泪失禁的泄下了。舒马兹杨稍微一拉,我顺力就靠入他怀里,枕在他胸膛哭起来。他没有移开身子,微微圈着我,同意了将胸膛借给我。 请不要说我在耍手段。我只是真的关不住那些泪了,而舒马兹杨既然在这里,借了我他的胸膛罢了。 也请别以为我在利用我的美。我说过,在东方人中,我美得不够纤柔;在一堆高挑修长又丰满且轮廓深刻的白人女子中,我也只落得稀松平常。流着泪哭泣的我,也许有一点让人同情可怜,但肿眼红鼻子,绝不会吸引人的。 况且,王净说过,美丽的女子是应该被宠爱的。至于被同情可怜,也只会被同情可怜,不会被爱。 所以,我哭到力气歇了,也就是力气歇了。 冷冷冷 星期日,我练完琴,王净打工回来,我们下了她包的水饺,喝着冷啤酒,一边叫烫一边冻得心口麻凉。 王净看着我“壮观”的吃相,说:“浓情蜜意的时候,连狼吞虎咽都是好看的;一旦不喜欢你以后,这些都成了厌恶的理由。” “别担心,你一直是很文雅的。” “你呢?都这么馋相吗?”王净笑。 我也笑。“我只有偶尔才会这么放纵。肚子饿嘛。”在外头,我是有“教养”的。 “有没有想过打工?” “没有。”母亲大人不会允许。 “想也是。看看你那双手,我看你家事都不太做。”王净拉了我的手,笑咪咪的,没有讽刺的意思。 “那倒是。不过,倒不是因为好命,是我母亲大人的浪漫。” “怎么说?” “因为她说钢琴家的手是用来弹琴的,不是用来洗衣拖地煮饭。” “哈!”王净觉得新鲜,“那你将来嫁人了以后怎么办?” 我眨眨眼,微笑不说话。 我的日子其实过得很省,没能力奢侈。想想,来柏林有些日子了,我连电影都还没看过。我爹的浪漫,给了母亲大人一段风花雪月的好时光;母亲大人有样学样,对我很尽心,我有义务坚持母亲大人的浪漫。 “其实也很简单,叫老公煮饭。”王净自答。 惹得我笑出来。看样子,她应该没事了。 “你有能力,王净。将来成大事业,老公不煮饭,就请人帮你煮饭。” “那倒是。我偶尔下下水饺调剂一下就是。”王净配合我,说得跟真的一样。她在洪堡大学念商科专业,一口德国话呱呱叫,比我还流利十倍。学成了,大概也会比我出息十倍。 水饺冷了,配着凉啤酒更加冷飕飕。我放下啤酒,不敢再喝。 “欵,理儿,”王净突然问:“你知道现实和梦想的差别吗?” 我一本正经回答:“现实是电影里的风花雪月减去百分之七十,小说里的浪漫折掉三分之二,再将戏剧里的偶然拿走八成七。” “说得很好。”王净笑咪咪点头。“那前两天在咱们公寓门口上演的那出法国新浪潮电影的男主角,请问是谁?” “舒马兹杨。”我以为她知道。 “舒马兹杨?他?”知道那是舒马兹杨,王净大大惊讶一番。 “你不是看过他的照片了?”我觉得奇怪。 “是看过。可是还是有差距,而且当时你们两人间的气氛挺凝重的,我也不好插在中间,就避开了。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我休息太久。” 就这样,不会劳动舒马兹杨亲自上门。聪明的王净,眼珠子一转就可知必有缘由,但她没追问下去,她懂得给人空间。 “你跟他学习,好像很辛苦?”转了话题。 “有一点。” “他不好相处吗?” 我没回答。王净自说:“那是一定的。我也是那么听说,乐评家对他的评语也不好。看了他本人,我也觉得他那个人不太好说话。可怜的理儿,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好像论学术做研究,各家有各家的理论成见,各自有各自的门阀派别。跟了哪家,再要更换师门,虽然不是说绝对不可,总是犯忌。所以在投师的时候就要想清楚。 乐坛的情形其实也差不多。我投在曼因坦教授门下,教授因为健康缘故将奇书网我转介,一般也还会接受;就是当初一接触舒马兹杨,发现不妥,曼因坦教授若火速再将我转介,也许也还来得及补救。但现在,我觉得机会渺茫。 其实,那么多世家子弟争着投在舒马兹杨门下,也不能说他不济。但看看他门下那些学生——舒马兹杨音乐学院里真正有本事的,多半是在奥尔夫那两人门下。 我觉得舒马兹杨就像他们欧陆君主封建时代,陪着那些王侯贵族消磨时间取乐的宫廷乐师。 我会这样想,表示我对舒马兹杨的没信心。偏偏曼因坦教授却对他深信不疑,一点都不受乐评家和舆论的影响。 “可怜我之前,先担心你自己吧。被功课压垮了没有?”日耳曼民族做事一板一眼,实事求是,求学问业是混不来,也马虎不得。 也难怪舒马兹杨要我从头再练起。 “已经驼了一半。”王净叹大气,“想想,念这么辛苦不知要干什么,将来毕业也不过赚那几文钱,不如人家天生命好,衔金汤匙出世的。老天就是不公平,有钱的人生就是传奇,我们这些没钱的,活该是列传。” “怎么说?”王净口齿伶俐,有时候会说一些很有意思的事,不成理的也成理。 “有钱的人,因为有钱,可以不事生产,可以四海吟游,做尽一切风花雪月的事,飘飘又浪漫。浪漫,这些是传奇的本质。有钱的人也就容易变传奇。没钱的人哪,做得要死不活只为一口饭,说书的叫那是轰轰烈烈。列传是没钱人的奋斗史,失败居多。” 我哈哈大笑,没有悲剧美少女心有所感所触的颦眉愁。 王净嗔我一眼,嗔我的哈哈笑。她觉得我应该微拧眉,坐望窗前,同叹一声愁。 “你打哪学来这理论?”水饺已经被我们扫光。啤酒早就不再冒泡。 王净刚要开口,电话响起来。她腾手去接电话,才“喂”一声,脸色就僵了。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收了东西避开。 才回到房间,王净就跟进来,赤着脚爬上我的床。床头搁着那瓶香奈儿十九号,她顺手拿着把玩。 “他说他和那个女的分手了,要来找我。”眼睛不看我。 我“哦”一声,拿走她手上的香水,朝空中喷了两下。我不擦香水,拿它来当空气净化器。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王净问。 “到底怎么回事?”我反问。 她停顿一些时候。“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她不用告诉我其实我也知道,把我自己的事拿来翻版就可以。 “王净,这种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我看着地上。 “如果你男朋友回头找你呢?”呵,她也看穿我的狼狈了。 看,同样遭遇的人,身上散发的酸腐味道多么浓。我都没说什么,王净光嗅一嗅就闻出来了。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不知道。” 然后王净说:“我也不知道。” 知道才怪吧。 我想起还在海岛时听过的一句广告词:女性主义就是败在衣服和爱情两件事上。 何止是女性主义。亵渎一点,女人都是爱情的附庸。 我母亲大人说的,美丽的女子比较容易过活。我想,不是因为她美丽,而是因为她遇到了一个浪漫而专一的男人。 到头来,女人的幸福还是维系在男人身上,还是得以色事人,以男人的爱来堆彻她幸福的城堡。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推论正不正确。不过,我想,女人的幸福其实不在男人的爱,而在男人的专。 第15章 情专必深。情深却不一定专。 我笑起来。为自己的好头脑、逻辑观念这样清楚。 但就像找不到一首完美的协奏曲一样,这个地球也找不到会对情情爱爱专心一致的男人。 他们说这是因为受荷尔蒙影响的缘故。 想着我又想笑了。 我想,还是人性的缘故。是性格,是担当,是承诺的深度。 第7章 女人的眼泪,果然算得上是一项武器。舒马兹杨虽然不会没事冲着我笑,但不亲切的态度已经从“很”度的极数随为常度的极数。 如果他能继续保持这种“人性”的态度,我想我倒不介意伏在他胸膛上多哭几次。不过,“眼泪”这种非常性的武器其实不能多用,只有在非常时候才能使用也才能发挥作用。 不管怎样,这就好像破冰时刻,柏林的低温感觉起来不再那么寒飕飕。 现在舒马兹杨要我改弹汉农的练习曲,曲调不美不说,弹得又教人手指发痛。但我就像时钟嘀答嘀答,把节拍抓得一精二准。 舒马兹杨没浪费口舌称赞,我自己也不觉得得意。以前我弹的音乐,就像泼墨;现在的音符,却像精钟表机械,一板一眼,精良十准。 不过,除了练习曲,舒马兹杨也允许我弹一些技巧难度较低的乐曲。底盘功夫不稳,招式学得再多再精准,也只会流于花稍。舒马兹杨这样“磨”我,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多年前我看过舒马兹杨的演奏实况录影。舒马兹杨的音乐干净清历,不拖泥带水。技巧当然是好的,火候十足,但绝不是精钟机械那样一滴一跳。他的音乐像古中国的诗,声韵齐动,却又不拘泥于平仄,时有破格;在谨守格律的跃动下,充满飞扬的诗意。 就是那种在日耳曼民族一板一眼的精确技巧中,蕴含的古中国流动飞扬,甚至哀美绵缠的诗意,使得他一手遮蔽了欧陆、甚至世界乐坛的半边天。 我不是说,属于古中国的一切一定都是好的。但汉文字,字字有它自己独特的境界意涵,诗词所显的意境绝对是独步的。我读英诗,即使浪漫如雪莱之流,也抵不过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哀美。什么情什么爱都没说,但那浓浓的情感满满从字里行间流泻出来。舒马兹杨的音乐带着如此的诗意,使得他的音乐也是独步的。 只是,那都过去了。他要我弹汉浓,不允许我把钢琴弹得像一幅泼墨。 上完课,我忍不住。“我还要弹练习曲弹到什么时候?” 他藐我一眼。“还早。等你把汉浓的弹熟了再说。” “我觉得我已经掌握得很好——” “你‘觉得’没有用,我‘觉得’才算数。”一句话就驳回了我。 我总觉得,他对我有偏见,束缚特多。 “舒马兹杨先生,”我又不知死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本来就不是亲切的人,但你似乎对我特别有偏见。你不喜欢东方人?”我没说他对我的态度差劲,算是懂得修辞了。 “我有必要喜欢吗?”舒马兹杨来一手反诘。 “我没那么说。不过,如果报导没错,舒马兹杨先生,令尊的母亲应该来自东方。” 舒马兹杨眉梢一挑,一副“那又怎么样”。 我识时务,闭上了嘴巴收拾东西。 舒马兹杨突然问:“当初曼因坦教授为什么会收你?” “你又欠了教授什么人情?”我不想回答。 没有道理他问什么我就一定要回什么。 “你这是交换?”他沉下脸。 “一问还一问,这很公平。”不知道别的学生是怎么同他相处的。跟舒马兹杨,我总觉得跟敌人对峙差不多,和跟曼因坦教授时完全不一样。我对曼因坦教授充满崇敬;教授像我父亲祖父一样,我是又敬又爱。 不是说我不尊敬舒马兹杨,我没那么势利。虽然他的辉煌已经过去,虽然跟在他门下我心底是有点不情愿,虽然乐评家对他的褒贬不一,批评他江郎才尽;我是愿意接受的,可是他那个人像刺猬一样,我也就无法由衷的,像崇敬曼因坦教授那样崇敬他。 不用说发表新作,我甚至没听舒马兹杨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习武的人不练功,还算什么大家?不进也退。 所以不能怪我。我对前景充满怀疑。 “不要跟我讲条件。”舒马兹杨口气阴,表情也阴。 想起来,我没看他眉开眼笑过。 “曼因坦教授是我父母的恩师。”我不跟他僵持了。“不过,教授说我的音乐有我自己的灵魂。” 舒马兹杨哼一声。我不知道那声“哼”是不是在说我原来是靠“关系”。我的脸全红了。 “没事的话,我先告退了。”我知道我的脸皮都僵了。一边说,一边已经移动脚步。 “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是因为——”舒马兹杨突然开口,我心中“啊”一下,自然停下脚步回首。他没看我。“我最落魄的时候,教授收留了我。” 心脏不规则的跳动,没想到舒马兹杨真的会说。 我不是说,因为这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而是,想不到。当年舒马兹杨突然沉寂下来,大家都在猜,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然,流言一堆,但全是捕风捉影,当事人完全不曾置一词。 这时,我也有点尴尬。我觉得我好像偷窥了什么,比上回撞见舒马兹杨在办公室和女人亲热拥吻还尴尬。 但听了也就听了。我呐呐地:“嗯,呃,我……先走了。” “不问‘为什么’了?”舒马兹杨竟语带讽刺,鄙夷的目光朝我射来,“你不是一直不情愿跟我这种过气的人物学习?不满足一下心里的疑惑,你平衡得了吗?” “我——我没有!”我胀紫脸。原来他全看在眼里,心里在对我不屑。但就像这样,硬着头皮,死我也不承认。 我真的没有那么势利。但想跟好一点、有名气一点的名家学习是人性,十个有十个会这么期望,苛求我实在没道理。 不过,舒马兹杨也没冤枉我,所以我除了抵赖不承认,不能再多说其它。舒马兹杨目光如刀,一刀一刀在将我凌迟;为了保身,我顾不了后果,甚至有点没廉耻,说: “曼因坦教授很推崇你,说你十分有才华。他要我别理会乐评家对你的那些批评,要我好好跟着你。我相信教授的话,所以我也——嗯,相信你。你是个好老师,我从以前就很崇拜你。嗯,所以我才特地从维也纳来柏林。我会好好努力,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我很荣幸能追随你学习的,舒马兹杨先生——” 我拚命想掩饰,舒马兹杨的表情却除了鄙视就再没有其它。所以我就住了口。 连想讨好他都自取其辱,我还能怎么样。 “你还真敢说,刘理儿。”舒马兹杨毫不顾我的颜面,冷又带刺狠狠给了我一耳光。“崇拜?我看你是走投无路,不得已只好委屈窝在我这种过气的家伙门下。” 我觉得脸颊又热又辣。舒马兹杨那个无形的耳光甩得我肌肉都僵了。 “不是这样的。”我否认到底,对直了他的眼。 不能退缩,这时候绝对不能退缩,也不能把目光栘开。我直直看着他,相对了起码三分钟,就快要熬不过去,准备放弃,舒马兹杨突然说: “算了。”他移开美丽的蓝眼睛,不再理我。 是前帐一笔勾销的意思,我想。 我悄悄松口气,对着舒马兹杨的背说: “也许你不相信我。不过,曼因坦教授真的很推崇你的,舒马兹杨先生。” 皇天在上,这一刻我真的不是存心讨好他,只是就事论事。曼因坦教授的确是对舒马兹杨另眼相看的。 舒马兹杨回头,目光没有流动,没有涟波。 “你如果太闲,就留下来再练琴一小时。”显然,他不想听那些。 我摇头。弹了一上午的汉农,我的手指在发痛。而且,我肚子饿,我想去吃午饭。 我也许不应该再三心二意。给我一首舒马兹杨弹的完整的曲子,也许我就不会再三心二意。 “你为什么不再公演演奏,甚至放弃了演奏?”这样想,我就脱口出来。 舒马兹杨脸色瞬时大变,寒罩了霜。那个变速极为快速,不到一秒的时间,乌云笼天,天地暗了色。 不必看他那青黑的脸色,一脱口我就知道又完了。 这一次我更识时务,不等他咆哮或撵人,夹紧了手臂,匆匆落荒逃掉。 冷冷冷 听说我到柏林这么久还没看过电影,王净兴匆匆的拉了我往电影院报到。 德语发音,看得有些吃力。镜头不等人,我没有要求他们重来一遍的机会。 看完电影,我们跑去吃中国菜。王净点完菜,我便笑说:“这么奢侈,会被上天给惩罚。” 才说完,真的就受处罚。我的目光穿过王净的肩膀落在后方一面墙上,就不能动了。 “怎么了?”王净问。 “没有。”柏林这么大,这样就遇到杜介廷和章芷蕙。 “没有才怪。”王净回头,也看到了。 她并不真正见过杜介廷,也不详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从我的反应,光猜就猜得出来。 章芷蕙当作没看见我,杜介廷倒是走过来了。 “理儿。”杜介廷还是一派高大斯文,宽阔的胸膛曾有我缱绻过的痕迹。 “你也来了。好巧。”我对他笑,比我们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甜。 我简单介绍王净。杜介廷很客气,口气温和的与我寒喧数句,又问我好不好,听我说很好,才恋恋不舍似走开。 第16章 “你未免也太冷静了吧。”王净喝着茶,佩服我的“无动于衷”。 我笑。突然说一句不相干。“我母亲大人说,美丽的女子比较容易过活。” “没这回事。除非你懂得用美色当武器。” “原来。难怪我过得这么颠簸。” “但这也要天时地利人和,还要学习。” 当女人还要学习。我第一次听到。 “别气馁。你长得不比她差。”王净想安慰我。 “我没有她温婉纤柔。”我说。 我们要的炒饭上来了。王净挥筷子说:“这里是欧洲,不需要温婉纤柔。” 我又笑。“王净,你可以改念心理了,改行当心理咨询师。” “不成,回国后没前途。”王净回得一板一眼。 她的炒饭已经“破土”了。我瞪着盘子,一下子没胃口。 墙那边,章芷蕙在喂杜介廷吃一只龙虾;杜介廷笑吟吟的吃龙虾,吃她纤纤的手。 “怎么不吃?”王净抬头。 “没胃口。”我把东西推开,“你慢慢吃,我想先回去。” “可是,你东西都还没吃——” “你吃,吃不完就打包带回家。我要先走了——” “不行。”王净按住我的手。“你现在走的话就输了,会显得很凄惨。至少要再待十五分钟。” “王净——” “还有,最少也要把汤喝掉。” 于是,我把汤喝完,又坐了十五分钟,王净才放我离开。我推开门的时候,杜介廷正拿着面纸替章芷蕙擦拭掉嘴角边的残渣。 闭上眼我也知道,下一步杜介廷的手指会停在她软软的嘴唇上,轻轻划划着,然后探过身在那唇上轻啄一下。 一定是这样不会错。以前我们一起吃饭时,他都是这么对我…… 我忍不住回头。果然,杜介廷修长的手指正划着章芷蕙红红的嘴唇。 心里头是有点酸。我不想回公寓,走了几个街口,冷到发僵了,才上地铁。 去练汉农吧。 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就算天塌下来了,琴还是要练的。我大概就只剩下这个。 地铁里有暖气,我还是觉得冷。都三月多了,柏林的春天还没有来。 冷冷冷 练完琴,天已经黑了。 时间其实还不晚,但残冬,北温带的夜晚总是黑得比较快。 周末黄昏,应该没人在办公。经过舒马兹杨的办公室时,里头的灯火微微亮。 我早学会不要太好奇;就算里头有小偷也不关我的事。再者,上回撞见的浪漫电影镜头不怎么好消化,所以我笔直走过去。 我不是在演浪漫爱情剧,但几番和舒马兹杨这样偶然的交集,未免巧合得可以拿去写传奇。“巧合”是戏剧中最不真实但浪漫必要的元素,我觉得好像被编写在一部小说中似的。 这么想,我脚步就踉跄,闷哼一声,被人扯了又推开脚似,险险跌倒。 我连忙蹲下。“喀喀”两声,被踢翻的垃圾桶翻身倒在我前面,垃圾滚了一地。 办公室的门打开,舒马兹杨有形的脸孔探出来。 “是你。”他没讶异,倚着门框,手上拿了一瓶白兰地。 隔著有点距离,但我似乎闻到他一身酒气。 “进来。”他转身进去,一边仰头喝了一大口白兰地。 我应该没妨碍到他什么才对。这样想,心中一宽,打个招呼应该就可以走人。 “舒马兹杨先生——” “进来。”他不多废话。 我只好进去。舒马兹杨斜坐在高背椅上,两条长腿高高搁在办公桌上,咕噜喝着白兰地。地上已经有好几个空酒瓶,四下散躺着。 但他似乎还没醉。瞪我的眼光还相当清醒。 “你这时候还在这里做什么?” “练琴。” “练琴?汉农?” “除了汉农我还能弹什么?”我反诘。 舒马兹杨嗤一声。“你可以弹萧邦,弹贝多芬,弹巴哈,或者弹我舒马兹杨!” 他每说一句就喝一大口酒,手上的白兰地早已经干了。我看他又抓了一瓶威士忌,忍不住说: “不要再喝了。” 他当然不会听我的,自顾喝他的,反睨我一眼。 我不知道舒马兹杨也有这样的一面。多嘴问:“你心情不好?” 他哼一声。“心情好就不能喝酒?” “心情好喝的是香槟、葡萄酒。”会一个人喝威士忌的多半喝闷酒,心情不会好。 “这是谁规定的?”舒马兹杨讽笑。 “这是常识。够了,不要再喝了。”他那种灌酒的方式,不醉也吐。 “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当然不会。不过你这样会醉。” “醉了关你什么事?” “我不想跟一个酒精中毒的人学习。” 舒马兹杨起身朝我走来。我发现他脚步有些摇晃。 他凑向我看了一会,吐了我一脸酒气。“那么尽管请便。” 他是喝得够多,但讲话还能这么尖刻,显然还有足够的理智意识。不过,再喝下去就不一定了。 “舒马兹杨先生——” 舒马兹杨踉跄一下,我下意识扶他,他甩开我的手。 “我去找警卫来——” “你敢!”他使劲抓住我。 他抓得很用力,整个陷入我皮肉里。十分的痛。 我皱眉想把他的手拿开。我不是来跟他演文艺剧的。 他突然甩下我,抓起外套走出去。 “你要去哪里?舒马兹杨先生——”我错愕一下,反射追出去。 舒马兹杨没理我,摇摇晃晃走往停车场。 我抽口气。喝成这样,他还敢开车! “舒马兹杨先生!”我按住车门口。 “你干什么?”蓝眼珠眼神轻微的涣散,目光还是很冷。 他来抓我的手,想甩开它;我抵在车门前,他转而按上我的肩膀,使力想扳开。 我知道我多管闲事。肩膀的痛立刻使我决定放弃,可是我才刚移动身子,舒马兹杨整个人就朝我仆下来。 不用想我也知道这是个苦差事。 计程车司机看来是东欧移民,德语讲得比我还不灵光。我意思要他帮忙,但我才下车,吃力的站都站不稳,他老大就像怕被抢劫般没命的飞车逃开。 我一手抓住舒马兹杨的手臂,横过肩膀;一手扶住他的背。舒马兹杨高大的身材实在不是在开玩笑,我就好像扛了一座泰山在身上。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向我,我的腰简直弯曲得快歪掉。 “小心!你还能走吧?舒马兹杨先生。”舒马兹杨实在太重了,我的肩膀几乎都垮了。扛着他,走一步,便歪着退两步。想想“泰山压顶”的况境,差不多就是那样。 他唔一声,压着我的力量轻一些,像醒了。 除了刚将他塞上计程车开头的那十秒钟,他算清醒的指示司机一个地址,这全程他都这样沉重得像一颗硬石头。 我原想把他塞进计程车就了事,可是司机不依,怕麻烦,坚持要我跟进去扛舒马兹杨这块石头。我跟计程车司机怎么讲都讲不通,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大门内厅房有个穿制服的管理员,我拍拍门上玻璃,一边提高声音叫喊。 “舒马兹杨先生!”那人上前开门,显然是认识舒马兹杨。 “他喝醉了。”我将舒马兹杨“移交”给他。“麻烦你了。” 摆脱了舒马兹杨,我全身轻松。我想已经没有我的事,却不料舒马兹杨竟抓着我的手不放。 门房说:“请问你是舒马兹杨先生的朋友?这位小姐,还是请你跟我一道上去。” “可是——”可是这不关我的事。 不相干也变相干,被舒马兹杨那样抓着手。 好不容易将舒马兹杨扛进他的公寓后,我已经喘不过气。他喃喃要求,我只好去厨房找水。再出来,门房已经不见人影。 他居然把舒马兹杨丢给我!就不怕我趁机洗劫。 “舒马兹杨先生,你要的水。”端了杯水,还得伺候他喝下。 舒马兹杨的公寓起码有我住的公寓两倍大。光是客厅,就差不多是我们的小厅加上卧房那么大。因为大,光是站在那,空荡的寒气让我起鸡皮疙瘩。 舒马兹杨喝了水就摊在沙发上。他全身黑,看着就像一头昏死了的豹子。 “舒马兹杨先生,”我试着喊他。“你不能睡在这里,会着凉的。”三月天,我睡觉还要开暖气,舒马兹杨若这副德性躺到明天早上,保证一定伤风。 而且,他喝醉了。多少人就这样在醉中冻死的。 当然,舒马兹杨不是路边野汉,我这个比喻纯属杞人忧天。 “舒马兹杨先生——”叫不醒,我干脆推他。 舒马兹杨半睁眼。“是你……”挣扎着似乎想坐起来。 那个咕哝十分含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有稍微清醒。 “舒马兹杨先生……”我又叫他。话声没落,舒马兹杨猛然翻身弯趴向前,我以为怎么了,哗啦哇啦,舒马兹杨猛不防呕吐起来。 我来不及抽身。他吐得唏坜哗啦,一大半吐在我身上,一小半在地毯和矮几上,另一半则陈迹在沙发上。 多半是酒臭。他似乎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舒马兹杨先生!”舒马兹杨像死人一样,身体一半挂在沙发上,一半摊在地毯上。 顾不得他了。 我匆匆将自己清理干净,把矮几和沙发及地毯上的渣渍擦拭掉。很麻烦。起码花了快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才处理妥当;又提了温水,帮舒马兹杨擦脸擦手。 第17章 够周到了。到最后,我几乎都苦笑出来。 就在我以为都差不多时,舒马兹杨又呕吐起来。我赶紧抢垃圾桶过来,简直如临大敌。不过,这一次他多半干呕。这样,我又帮他擦拭一次手脸。 不知道舒马兹杨酒醒后会不会记得这一切?找了我这么多麻烦,他是应该感激我的,虽然我根本不是自愿的。 舒马兹杨太重,我搬不动,所以我任他躺在沙发上,把所有我能找到的毛毯、被子全堆在他身上,又将暖气开到最大。等了半小时,确定他睡着了才离开。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舒马兹杨这样的人物,可算是天之骄子了,但天之骄子也有藉酒浇愁的时候。舒马兹杨喝得那么多,喝到吐,实在令我不懂。日子这么不好过,我有时都觉得我很有资格去醉酒了,也没有烂醉过,舒马兹杨又是为什么? 不过,我不是那种有旺盛的好奇心及求知欲的美少女。我只希望舒马兹杨不要酒精中毒或成为惯性酗酒者。不是我势利,可我实在不得不担心。 这晚上,我脑中充满了舒马兹杨。 第8章 没有等太久,隔天舒马兹杨就找上门。 王净出去了,我正在温牛奶。舒马兹杨一身黑,一脸晦气站在门外。 惊讶是有一点。他来得太快,而且不是时候。 我穿着睡衣,并且正在温牛奶。 “给你五分钟。”他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并不怎么乐意。 烬管如此,五分钟后我还是坐进舒马兹杨的车子,一句话也不多问。 我好像走进戏剧或小说的一个角色中,渐渐脱不了身。 推门进音乐学院附近一家咖啡馆。冬天,舒马兹杨一身黑也没太触目。 “昨天是你送我回去的?”他喝黑咖啡,我要牛奶。 牛奶温我的胃,我感到血液在循环。 “你喝醉了,我刚好经过——” “不必说那么仔细,我记得。”他打断我。 既然都记得,做什么还要问? “那你有什么不记得?”我想我有点悻悻然。 “你怎么进我公寓的?”他问。 “你口袋里有钥匙,”我停一下,见他没打岔,继续说:“你昨天晚上吐得一场糊涂,沙发和地毯都沾到,最好请人清洁一下。” 舒马兹杨抿抿嘴,说:“还有呢?” 照实说,我不晓得他会不会内疚。我想是不会,所以多说也无益。所以我摇头。“没有了。” “我记得……”他表情有点难看,很不情愿。“我有没有吐在你身上?” “有一点。” 他哼一声,又说:“车子是你叫的?钱是你付的?” 我点头。 他掏出皮夹,给了我一百马克。 不用那么多。不过我还是乖乖收下,多的算是劳动服务费。跟舒马兹杨对抗太费力气,不聪明。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舒马兹杨绷着脸。 “我没这么说。” 他又哼一声。 我忍不住。“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不愉快?你什么都有——何苦!” 听起来像在说教。我什么也不懂,才敢说大话。我等舒马兹杨翻白眼,果然,他冷笑。 “你还有什么高见?我洗耳恭听。” 就算有,他那副德性我也不敢多说。 “没有。”我不想再多说了。 他站起来。我心头一动。 “舒马兹杨先生——”叫住了他。 “还有事?”他不耐烦。 “我——”我想我是睡眠不足,神智不清楚了,因为我说:“我想听你弹琴,弹一首完整的曲子。” 舒马兹杨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那阴沉的表情让我觉得我真的是疯了。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点头。 该说是我的好运气,还是我昨晚“牺牲”的报酬?舒马兹杨的演奏——现在我才发现,我的心太大了。我也没想过这要求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出于冲动。 冷冷冷 舒马兹杨让我先练汉农。然后,我退开。看他坐上钢琴椅,我连呼吸都不敢了。 他弹了两小节我就听出来,竟是我爹的那曲“星空下的情人”。除了原本的绪继缠绵和喜悦愉乐,还有一些什么我说不出的。 我半张着嘴,睁大眼睛望着舒马兹杨。没有曲谱,才听过三回的曲子,他怎么能够?居然能够! 然后,听着听着,我觉得有点不一样。 曲子的味道。 当年我爹做这首曲子,沉浸在与我母亲大人邂逅的两情相悦中,基调是甜蜜蜜的。舒马兹杨诠释下,却多有哀美。这曲子我再熟不过。虽然细微,不过我还是发现舒马兹杨稍有编改。曲子还是原来的曲子,风格却变得相异。 最后一个颤音叹息似消翳,我发现我的心脏不是跳动的,而是在颤动的。 “你——”我第一次从不同角度看舒马兹杨。光因为这首曲子,我就可以没出息的原谅他所有的傲慢。“你明明弹得这么好,这么有才情,为什么——”我咬住嘴唇。 都说他沦落,他原竟是自甘沦落! “才情?”谁知舒马兹杨竟是鄙夷地哼一声。“你要问我为什么回绝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的邀请,拒绝玛琳夫人的赞助,放弃舞台不再创作是不是?” 我点头,跟着口水把话吞回去。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奇书网己搞到这个差劲的地步。 “你没听过外面是怎么说的?”又是带着讽刺的语气。 “听过一点。” “哪一点?”舒马兹杨像是在谈论下相干的事一般。 我有些为难。吸口气,还是说了:“据一些小报报导,你因为爱上年纪比你大的情人,又有亲属上的关系,因而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毁前程。” “还有呢?” “还有……嗯,某些评论家说你退隐的理由,是因为,呃……因为……”我支吾一会,终于狠狠抬头一口气说:“他们说你江郎才尽。” 我以为舒马兹杨至少会冷哼一下什么,但他只是挑了挑眉梢。 “江郎才尽,那就是了。” “你知道不是!”我居然烦躁起来。我原也是怀疑的。舒马兹杨对我的态度不好,所以我一直没有以公正的态度评断他,老想着他是被浪潮淘去的人物。哎!我越想越烦躁。 “不然你以为我有什么?”他诘问。 “你有才华。”我不假思索。 “才华?”他冷笑。“拿掉了才华,我不就什么都不是了?舒马兹杨有才华,那么没有才华的舒马兹杨就变成什么?没有才华,我就是不是我了吗?这些人那些人,你们——评论家也好,舆论也罢,我母亲,父亲,你,她——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才华,没有人是因为我这个人在看我;你们看的都是那个所谓有才华的舒马兹杨——” 听到他冷笑中逸过的一个“她”字,我立刻明白当中藏有着的故事。但我更讶异他这些话。 “就因为这原因吗?”我不得不蹙眉。“你所谓的‘你这个人’是指什么?你的‘本我’、‘真我’吗?我不懂,你这么聪明,怎么会有这种幼稚的心结。根本就没有‘纯粹’这回事。我们一成长,社会化以后,根本就不能脱离那些有形无形的成形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所谓的‘我’,都因为那些加诸在其上的东西比如学识、教养、见识或者才华思考,而成为‘我’的。就好比,谁是刘理儿呢?那个学了十多年钢琴,不下厨作饭,不上不下的东方来的‘我’。人家眼里看到的,实际在生活的,就是这样的刘理儿,没有所谓另一个‘纯粹’的刘理儿。这道理是一样的。因为你已经‘修’成了那个模样了;你的气质、个性、态度、本事、才干混淆交错,‘修’成了如今站在这里的‘舒马兹杨’。请你不要自欺欺人,再说什么‘原相’‘原我’了,没有那种纯粹的存在的。” 话一说,成了长篇大论,论成了说教,舒马兹杨拢敛的剑层越蹙越是尖锐。 我硬着头皮又说:“我知道我惹你不高兴。我不是你,不明白你的处境。可是,怎么说?就好像一个穷人进银行,身上没有半毛钱,却看到那些手上抓着几百万的人在唉声叹气。穷人当然是不会懂的。打死他,他也宁愿跟那些有钱人一样,手上抓着几百万,然后在那边嗯哼唉嗨的好像牙齿疼一样的唉哟吐气。” 我没有意思说笑话,偏偏听起来好像在说笑话。舒马兹杨恶狠狠瞪我一眼。英俊的脸是难看的。 “我可以问你——” “不可以。”我话都没说完,他就狠狠地堵死。 他坐在钢琴前,我站在琴倚旁,胸口挨齐他的肩膀。反正他本来就对我不亲切,因此我也不觉得难堪。 “那我就不问。不过,请你不要再喝酒了。” 舒马兹杨倏然转头,眼眶窄起来,蓝眼里冷光逼射向我。“如果我说不呢?” “这样自残,对你又没有好处。” “跟你无关。” 啊,他说到了重点。是跟我无关。 “的确是不干我的事。可是——”此刻的我,实在是非理性的我,不识时务。“你对我的态度那么差劲,但光是因为你刚刚弹的琴,我就可以把之前一切勾销,原谅你的傲慢。你你——”说了两声“你”,我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舒马兹杨瞪着我看,表情像在看外星人一样。 那不是冷淡,恶狠,当然也不是友善、亲切。也不是惯有的讽刺,或者偶尔的鄙夷、嫌恶。 第18章 而是,嗯,一种奇异的,像在看化外来的夷民一样。 舒马兹杨是好看的,白话一点,可以说他英俊,有精采的魅力。但被这样有魅力的脸盯着,我想自我陶醉也陶醉不起来。 请不要说我不识好歹,或者装模作样。大概多半的人在看一只新发现的品种的猴子时,都会露出这种奇异的眼神表情。所以,不要怪猴子自我陶醉不起来。 “拜托你能不能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认为我说错什——好吧,大概,一定,我也许说错了什么。 “你嫌我态度差?”舒马兹杨终于开口,回复他的没表情。 “先生你像只刺猬一样。”外加阴阳怪气。但是我守本份,不该多说的就不说。 舒马兹杨偏过头,仿佛在想什么。我站着脚酸,心想是不是该离开。忽然,没预警的,舒马兹杨发疯的弹奏起钢琴,非常用力激烈,琴室内宛如在刮暴风雨。 我正在暴雨的中心,整个人震荡起来。 短短不过几十秒,暴风雨嘎然停止。舒马兹杨激动的喘息,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小报写得没错,她是长我数岁。我到日本探访我父亲,她是我外祖母那边的远房亲戚,所以真要算,也可以和我扯得上关系。是她接近我,但我对她亦相当有好感,可以说喜欢。奇怪的是,跟她在一起,并没有激发我的创作欲,我反而什么都不想做,觉得平平静静就好。但她希望我能为她作一首曲子。她拿了一首未完全的曲子给我,要我完成它,然后以我的名义发表,献给她。只有几页的琴谱,但看得出来作曲的人是有相当才华的。我没答应。可是——” 舒马兹杨大口喘着气。 “我还是完成了它,那是个很大的诱惑。我母亲先介入。她知道有她,找人调查了她,发现她有过一段非正式的婚姻关系,男方失踪不明,残缺的曲子就是他作的。我母亲背着我和她谈妥条件,当然,用的是钱,非常大数目的一笔钱,买那首曲子和她的离开。所以我父亲这边也介入了。父母的介入让我觉得我是爱她的,必须保护她不可,以我当时的名气,我也有那个能力。所以我打算公开发表那首曲子,并且献给她。” “啊!”我轻呼出来。 舒马兹杨连眼皮都没抬,好似我根本不存在。 “我没来得及那么做。她选择了钱。那是很大一笔数目的钱,她的选择是对的。后来,有名男子找上门,说我剽窃他的曲子,事情当然是被压下来了,严密的没走漏丁点消息。” “曲子不是没有公开发表吗?” “没错。不过我在非正式场合弹奏过,当然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而后,我便将琴谱烧掉。那些乐评家说的没错,我是江郎才尽了。” “他们是公报私仇,挟私人情绪报复。” “不。我是写不出来。” 舒马兹杨转向我,神态认真。 “可是,你能将我父亲的曲子稍事改编便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味道,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只要稍有能力的人都办得到。” “不。”我很固执。“这首曲子我再熟不过,要做到最少的变动,却全然一改那甜蜜蜜的基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以为你是专家吗?”舒马兹杨皱眉轻讽。 “我学了十多年的钢琴,这点见识还有。” “你怎么突然对我那么有信心?你不是一直对我充满怀疑?” 我语塞。“总之,请你不要再喝酒了。”把那样的事告诉我,那样的秘密,我——“刚才你说的一切,你放心,我一句也不会泄露出去。” “你就算说出去我也无所谓。”舒马兹杨冷冰冰的。“反正我早就过气了,顶多小报炒作一阵,很快就会偃息。” 这态度实在伤人,又有种自暴自弃。 “请你别这么说——”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对了,说话的同时,我伸手环住舒马兹杨的肩膀。“舒马兹杨先生,我跟你道歉。我承认,我原是不情愿来柏林的,可是……可是……” “可是”以后就说不下去,因为我发现了我在做什么。 “可是怎么?”舒马兹杨不动,本来已经冷的眸光带电,被冷视的就算不灰土头脸也会内伤。僵得我一时绷住。 “可是……呃……”我讪讪的,嗫嚅起来。厚脸皮否认了一百次的事,我现在却自揭自己的底,搬砖头砸自己的脚。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舒马兹杨仍然没动。 我头一低,目光和他对上。“呃,我好像在抱着你——” 我应该马上松手的,像娇俏可爱的女孩,薄唇微嗔,含蓄害羞的脸红,一边且欲视还遮的偷觊着。可是我却像木头一样。我想到要放手的时候,听舒马兹杨说:“请问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我赶紧放手。“我没有其它的意思,我……嗯,请你别介意……” 我觉得我应该解释,我并不是意图侵犯,或者投怀送抱、使用手段什么的。 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脱离大脑控制的动作是怎么突然蹦出来的,自然也解释不出所以然。 舒马兹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看到我不自在,猛然将我拉过去,像文艺爱情电影那样,我倒坐在他腿上,他搂住我的腰,低身亲吻我,滑润的舌卷住我的舌。 请相信我,我没有想到——甚至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也请相信,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绝对没有过勾引舒马兹杨的念头。 所以,舒马兹杨亲吻我的时候,我是张大著眼睛的。 “我吻了你,怎么办?”舒马兹杨应该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的目光清晰得没有一丝混乱。 “不怎么办。”我也很清醒。“你吻过的女人那么多,难不成要一一用身体偿还?” “你想要我的身体?” “不。”我只是打比方。 “我无所谓。” “我有所谓。”这样半躺坐在他腿上,半倚在他胸膛的姿势很不舒服。我试着拿开他搂在我腰间的手,想站起来。 “别动。”他稍加使力。 “可是,这样……这个姿势……我觉得不太舒服……” 这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姿势。而且,我无法放松,身体的肌肉因此僵硬紧绷,更加不舒服。再且,这么近,我不断闻到舒马兹杨身上的气息,混合著古龙水香的一种男性的味道。 当然,我不会因为这样就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多少次,我曾在杜介廷的胸怀中取求渴望以抵挡柏林的凉寒:多少次,我在杜介廷的怀中寐醒,肌肤印来他身体的热。只是,此刻我躺偎的是舒马兹杨的胸膛,立场上显得怪异。 “你怕我?”舒马兹杨没理会我的话。 “不。” “那么,你是讨厌我?” “不至于。不过,舒马兹杨先生,你也并不喜欢我,你甚至下情愿收我。你的态度并不亲切友善。” “我一向就是如此——” “不。虽然你不会跟人谈笑风生,但对其他学生的态度,算是温和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我微咬唇。“曼因坦教授介绍我来这里——” 舒马兹杨的表情让我说不下去。这些话我重复过一次又一次,他也听过一遍又一遍,实在没什么意义了。 “请你放开我,舒马兹杨先生。”这真不是个说话的好姿势。我觉得身体开始酸痛。 “你在害羞?”舒马兹杨暖暖的气息轻喷在我脖颈上。 他在跟我调情吗?我望着他,流露出这样的怀疑。 他用力一带,使我坐在他腿上,背可以挺直,和他平视,感觉好过多了。 “为什么?”我问。“因为我抱了你,所以你觉得可以这样对我是不是?” “不。” “那么,为什么?” “因为,你说我有才华吧。”他的语气略带不确定。 “说你有才华的不止我一个。” “没错。可是我没有将那些事告诉过他们。” 我震一下!几乎要苦笑。 “还有,你撞上了我醉酒。” 我沉默片刻,站起来。他没有阻拦。 “我保证,我绝不会将我看到、听到的事情说出去;以后,我也不会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所以,我希望能维持旧况。我会努力练习,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达到你的要求。” 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舒马兹杨站起来,说: “你保证,我却不能保证。走吧,我送你回去。” “什么意思?”我困惑。“你不会是要跟我说你喜欢上我吧?”什么征兆都没有,不可能一下子就喜欢上一个人的。 “我没有这么说。” “那你——” “我既然会对你说出那些话,潜意识里,对你的看法也许是不同,你不是原本出身自这个德语生活圈的,又是曼因坦教授介绍来的,我也就对你少了掩饰提防——” “提防?” “你说我的态度不好,我的确是不耐烦。我没兴趣要这个位子。” 我大概明白了。这样下去,他会越说越多,那我便越牵扯越多,所以我闭嘴了。 “走吧。”舒马兹杨揽揽我的腰。 这样肢体的碰触,可以意味是礼节,可以意味是其它。我不想再分析了,随他。 我只希望,他别再半途就将我丢下就好了。 第9章 那一次开始,舒马兹杨就没再中途将我丢下过了。 没错。那只是开始。 第19章 事情开始得有点莫名其妙,我是说我跟舒马兹杨之间,丝毫没有征兆,就这么——也许,也不能说没有征兆,但至少不是爱情的征兆。不过,事情就那样开始了。 练完琴,他会送我回家;偶尔他有事耽搁,我如往常的步调。周末我照常练琴,他会特地过来,我们会一起吃饭或喝咖啡。很多时候,会一起散步。 突然之间,私人性的相处变得密起来。 很多时候,他会揽我、亲吻我,柔情的。 忽然之间,爱情似乎就那样来了。 可是,请不要说我跟舒马兹杨在谈恋爱。没那么简单。 舒马兹杨不避讳,我也觉得没什么好偷偷摸摸,这到底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但很快就有好奇的眼光;很快我就发现,舒马兹杨到底是一时风流过的人物,那光环还是在的。只是,文明人是有文化的,懂得尊重人隐私,有的只是隐性的好奇,投射的注目也会掩在若无其事的平静后。 我又不迟钝,神经还是敏感的。 这天练完琴,我匆匆收拾好东西打算离开。 走到门口,舒马兹杨的秘书叫住我。 “刘小姐,”秘书追上来。“你先别离开。舒马兹杨先生请你在他办公室等他。” “有什么事吗?” 我这样问,秘书眼中忽然闪出一丝瞹昧的光芒。公式的回答:“我不清楚,舒马兹杨先生只是这样交代。请你跟我来。” 舒马兹杨的办公室我不是第一次进去,跟着秘书走进去时却意外的有种怪异感。 “请问你要喝点什么?刘小姐。咖啡好吗?” 听秘书这样问,我讶异的抬头。 “不用了,谢谢。”一杯咖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招待,只是,她没必要将我当客人;其中的客套让人敏感。 “那么,你请坐。舒马兹杨先生马上就会过来。”秘书点个头,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呃,刘小姐,我可以请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我觉得奇怪。 秘书先露个微笑,试探的:“呃,请问……你跟舒马兹杨先生在交往吗?” “啊?”我没提防这个问题,一时楞住。 这时,舒马兹杨恰巧进来。我茫茫地望向他。 “舒马兹杨先生。”秘书招呼一声,“那我出去了。”出去前,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了?”舒马兹杨说:“一脸茫然,眼神呆滞涣散。” 我想也是。刚刚那一刻,我的魂掉了。 “是不是嘉芙莲说了什么?” 嘉芙莲,非常女性化的一个名字。真无法将舒马兹杨的秘书和这个名字连在一起。 “她问我,”我觉得口干舌燥,“我是不是与你在交往。” “哦?”舒马兹杨似乎感兴趣起来。走到我面前。“那你怎么回答?” “你说我该怎么回答?” “所以你就一脸茫然眼神呆滞涣散。”舒马兹杨嘴角隐隐泛起笑意。 “所以你就刚巧进来了。”我没有否认。 “下次她再那么问,你就请她来问我。” 我点头。 舒马兹杨眉毛斜扬,像奇怪。“你不问我要怎么说吗?” 我心脏不规则的跳。“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说?” “当然是……”舒马兹杨嘴角的笑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把话含住,低下脸,晶璨的眸光从双眉一探出来。 他将我拉过去,双手环住我的腰。 “当然是这样。”额头抵住我的额,鼻尖触到我的鼻子。 “可是,舒马兹杨先生——”他难道不困扰? “你能不能别叫得那么生疏?” “那么,你要我怎么称呼你?”我一直是这样喊他的,舒马兹杨,然后加上先生两个字。 “你可以叫我阿萨斯。” 阿萨斯。我在心里喊了一次。 “我不习惯。而且,我不能在大家面前这样叫你。” “为什么?无所谓——” “不。我还是和别人一样那样称呼你比较好。” “这样子不自然。” 的确没错。看,他的双手都环在我腰上,我的手勾搭在他脖子上,我们的身体贴靠着;他的嘴唇在我唇畔摩挲着。而我,还要叫他“舒马兹杨先生”。 “对别人问的问题,你真的不觉得困扰吗?”我忍不住问。 “追求你,与你交往,要困扰什么?”舒马兹杨正面点出我们关系的属性。 所以我也不能再含糊对应了。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想起来。 “我要送你回去。” “就这样?” 我无法清楚说明白我心中翻搅起来的复杂滋味。 “这又何必,舒马兹杨——”我顿一下,略去“先生”的称呼。“你有事情忙,尽管忙你的;我自然会处理自己的事,安排自己的生活。不需要特地送我。” 没必要那样朝朝暮暮。 “话是没错。不过,今天突然的想送你。” “你这个人任性——” “而且傲慢。你说过了。”舒马兹杨挑衅地斜睨我。 “舒马兹杨,”我看着他,说出我的希望:“我平凡惯了,不希望太招摇。” 舒马兹杨嗤一声。“说这种话!你可是希望杨名乐坛,站在舞台中央的人!” 太自相矛盾。 “好吧。我希望低调一点。” “我没有拿着麦克风和扩音器大声宣传。” 我没想过舒马兹杨有这样的幽默。不过,我没笑。 舒马兹杨说:“你可以再骄傲一点,理儿。你没有欠别人什么。” 舒马兹杨是有过世界的人,逻辑自然不同。不过,他说的也没错。我毕竟没有欠任何人什么。 他大手将我脸庞一抬,我伸手去握他抚在我颊上的手,注视着他,眼痕与眼痕交缠缝蜷,感觉有了那么一点缠绵。 冷冷冷 柏林的春天真的来了。我们公寓窗底外,那些枯枝都发了绿芽。 下午三点,我站在窗子前喝牛奶,薄薄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一阵汽车的嘎嘎声,我探头去看。王净一身湖绿色的春装,婀娜多姿的从一辆灰色轿车下来。 她站在门口,朝车子里的人挥挥手,然后才转身上楼。 车子开走,我看到它尾巴的标志。呵,朋驰。 我继续喝着牛奶。 王净进门来,哼着歌,柏林的春天都焕发在她脸上。 “你没出门?天气那么好!”她看到我咧嘴一笑。 “你呢?这么早就回来。春天都来了!”我意有所指,对着王净要笑不笑的。 聪明的王净一听就明白,嗔一声,白我一眼,说:“讨厌!你都看到了?” 王净本来就很有女孩子气,那声“讨厌”说得那样娇,我不是男人,但骨头差点都软了。 然后想,法兰克福的那个是龙江,实在没眼光,不懂得抓紧有的宝,亏得东北还出三宝。 “我也没想看,可你们声色最俱全,比演电影还招摇,我不想看见都不行。” “讨厌!还贫嘴!”王净又嗔一声,佯装要封我的嘴。 “好吧,算我怕你,小姐。”我笑着躲开。“不过,我怎么都没听你提过这个‘朋驰’?” 听我这样称呼那男人,王净噗哧笑出来说:“你这人真是!他叫罗蓝德。罗蓝德·李希特。” “啊?他是德国人?” “怎么?你好像很意外。” “也不是。我以为你会找个同文同种的。” “为什么?” “你要回去的,不是吗?” “是没错。不过,真要碰上了我也没办法。而且,我也没有想那么远。” 柏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我们这种他乡异国游子的青春悲喜曲。多一阙,少一阙,对柏林这“阳关”都没什么影响。 “先别说这个了。”王净将我拉到沙发,喜孜孜。“下个礼拜天你有没有空?他请我们吃饭。” 呵,收人先收心,收到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我点头。听到拙门声。 进来一个穿皮草的贵妇。说贵妇,其实年纪也不大,三十多吧。白人女子早熟,熟得快也老得快。 她要找的是王净。她说她是李希特太太。 “王净……”王净没有我那么讶异,沉着气。 “不好意思,理儿,你能不能到超市买些蛋?”王净用中文|奇-_-书^_^网|说。不要我在场。 或许会有什么难堪的场面,她要自己处理。 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给她一点精神的支持。但王净的眼神相当坚决,她不要我插手。 我抓了外套,蹬蹬下楼。 柏林的春天是来了,可是短,还夹有残冬的严寒。来了这许久,我始终还是不适应它的气候。 我想,亚热带的阔叶植物,偏要将它混种在寒带针叶林中,违拗生物的属性,活该要夭折。 大概就是如此。生物有生物的属性;爱情有爱情的属性。 冷冷冷 然后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一点陈腔滥调,不过,没那么庸俗。 “朋驰”是王净打工餐厅的“偶发性”食客,听王净德语说得好,称赞了几句,然后就那么聊起来,跟着就一发不可收拾,星火燎原烧起来。 不过,王净绝对不是第三者。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搞破坏。“朋驰”自己婚姻不美满,正在办离婚。文明的社会大家都知道要离婚比登陆月球还麻烦,不像古董时代对着空气大叫三声“我跟你离婚了”或丢下一纸休书就万事解决,那么干脆。 第20章 王净压根儿不知道“朋驰”早有了老婆。或许猜疑过,但那是非战之罪,实在不能算在她头上。 那么,“朋驰”的太太干么还找上门来? 多一点筹码,多一点赡养费吧。 “真倒楣。”我们在吃沾大蒜酱油的韭菜猪肉水饺时,王净细声细气的抱怨。“他们要离婚,又不是我搞的破坏,居然找到我头上来。” “没办法,你算是一个讲价的筹码。” “我跟罗蓝德一清二白,能替她加什么价?”王净还是悻悻然,怨气转向我。“我问你,你是不是怀疑我?” “钦,有一点。”我老实承认。“谁叫你当时神气那么古怪,还将我支开。一般不是都会死拉着朋友壮胆充场面?”倒不是因为对方老婆找上门。 “好啊!刘理儿,我好心不让你被拖累沾上晦气,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居然怀疑起我!”她哇哇叫起来,筷子朝我戳过来。 我闪开,一边夹了一粒水饺,一口吞进去,鼓着腮帮说:“我承认我小人,行了吧?” “如果我真的对人家婚姻搞破坏,你会怎么想?” 这问题要回答真有点费力气。我当然不会对制度承认的一切无条件的俯首膜拜,但真要我对制度外的一切歌功颂德也实在为难。 “不要问我这种假设性的问题。事情真的发生,我自然会有反应。”事情没发生,问了也是白提。 “好吧。那我换个方式。那女的找上门来,你怀疑我抢人家老公时,你是怎么想的?” “那时……”我想一下。“我第一个想法是‘那样出去好吗?该不该留下来给你一点支持’,然后,挺同情你的;再来觉得你们这一段也许没什么希望。” 我说话的时候,王净连连吃了三个水饺,嘴巴嚼着东西,口齿不清说: “危险啊,理儿。你有破坏人家家庭的倾向。你同情第三者,潜意识是站在这一边的。” “这样也能分析?早说你该改行去念心理分析。” “第三者”是东方社会的代名词。西方社会没有“抓奸”这回事。不爱就是不爱了,虽然在上帝面前发过誓,但那婚姻证书没有那么神圣。 “我说了,不成,赚不了钱。”话锋一转,忽然填了一颗核子旦头。“你跟你那个舒马兹杨走在一起了对不对?别骗我,我看过好几次,他送你回公寓。” “算是吧。”我没否认。 “你跟他怎么凑上的?你老是一脸憔悴的模样,好像被折磨得挺惨的样子,怎么突然冒出一个惊叹号?” “我趁他酒醉意识不清时勾引他,他没办法。”我开玩笑。 其实我不是那么有幽默感的人,一时心血来潮,听起来也没什么说服力。 “真的?”王净却信以为真。大概我一脸正经。 其实也不知是真是假了。我先出手抱舒马兹杨的,然后他才吻我,然后才有后来这些二三事。可是,要不是他先喝醉酒,吐了我一身,也不会有“后事”。所以严格说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勾引”谁。 “真的。”所以我也认了。“我先出手抱他。” 王净这下张大嘴巴,眼珠都直了。 “真看不出你会这么大胆,理儿。”她喃喃摇头。 何止她,我自己也看不出来。 “老实说,你怎么喜欢上他的?” 大哉问。 我努力想了又想,最后摇头。“好像突然那种感觉就蹦出来,在意起来。” 我以为感情是非理性的,证诸我和舒马兹杨,的确没有逻辑可言。 只是,不曾互相说过喜欢说过爱的恋爱算是爱吗? 到底,情爱是会落实于行动,还是必得证之于言词? 光说不练固然教人心灰,我想,甜言蜜语还是很重要的。谈恋爱毕竟不是在玩猜心的游戏,口头的保证和承诺还是教人心花怒放。 “我要喜欢一个人,一天在他身边说上一百逼。”王净完全赞成。“你跟舒马兹杨说了没有?” “好像没有。”应该没有。 “拜托!别玩我们老祖宗含蓄那一套。你知道我最恨‘红楼梦’哪一点吗?就是宝、黛两人始终不干脆说一声‘我爱你’!结果可好,一个吐血死了,一个失心疯娶别人,最后还出家。” “我会努力。”相对王净的澎湃,我冷静得可以。 我老忘了王净是打上海来的。上海女人有她的强悍、惊世,还有热情、泼辣,以及大胆叛逆;和她的自信聪明。 我是这么觉得,纯粹主观印象。 “最好是这样。”王净比手划脚,倒像一个“手到擒来”的手势。 我会尽量努力的。不过,这跟我有没有那本事完全是两回事。我连杜介廷都抓不住。 舒马兹杨也许是我这辈子所能碰到的、最好的运气;所以,我也许该使出浑身解数。 我的生活总是在学校与公寓之间打转,在课业和练琴之间摆渡,即使刻意想经营,也风花雪月不起来。 所以,当我走进琴室,见舒马兹杨居然在里头,忍不住有些感动。 这就是浪漫了吧。 “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他该在的时候,他还真是不避讳。 “我专程在等你。”他拉住我,嘴唇就吻落下来。 “别!”我掩住他的口,阻挡这个吻。“我刚吃了一大盘蘸了蒜头酱油的猪肉韭菜饺子。”嘴里的味道臭得薰人。 他没吓到,扳去我的手,不但覆住我的唇,而且吻得深,舌头都放进去,撩拨着。 “的确是有点奇怪的味道。”沾了我的口水,他吞下去。 这举动有肉欲感,我臊热着脸。 “都已经跟你说了,你不听。”连忙退一步。“找我有事?” “不是很重要的事。不过,也不好太马虎。舒马兹夫人想请你吃晚饭,后天晚上。” “舒马兹夫人?”他结婚了? “我母亲。”舒马兹杨笑望我一刹的怔愕。“把你吓到了?” “有一点。”岂止一点。我想我的眼神有些儿埋怨,他将我拉近一些。“你若结婚了,我就惨了。” “我若结婚了,你再跟不跟我?” “你希望我说是,跟你演浪漫爱情戏是不是?” “没错。就算你骗我也无妨,我希望你说。” 我没有那么义无反顾。但他希望我说,我就说。 “你若结婚了,我依然会在心中念着你,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亚洲的星空下,从此一生幽居深谷,到死手上都捏着你的照片,回忆我们相聚过的日子。” 我想是够言情了。舒马兹杨却微笑夹微叹说:“你应该更积极一点,理直气壮一些。” “你鼓励我介入‘你的婚姻’?”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放弃之前,也许还会有其它的可能性。” 舒马兹杨似乎意有所指,我对杜介廷,不是放弃得太干脆? 我轻甩头。问:“你母亲为什么突然想请我吃饭?” “她想见你。” “只有她吗?” “不,还有其他客人。晚宴在家里举行,不过,我母亲是重视雕琢的那种人,所以受邀的客人都会穿着正式的礼服。” 可以想见是一场不轻松的“鸿门宴”。只是,我一点也不惊讶,迟早的。 “我晓得了。” “理儿,”舒马兹杨握住我的双手,语气十分郑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设若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发生或阻碍,答应我,无论如何,绝不要轻易就放弃,请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舒马兹杨这么说,直让我觉得有种文学性的可歌可泣。我反握他的手,第一次想抓紧住什么。 “嗯,我不会轻易就放弃。” 我从不认为,我这一辈子会有那种轰轰烈烈的人生。太史公写史记,纵观人物春秋。我活在细部里,写不进宏观的历史。 这样的我邂逅舒马兹杨。或许比得上我爹在维也纳邂逅我母亲大人的重量,因着舒马兹杨。 “也请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将我背弃。”换我握住他的双手。 “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绝对不会背弃你。”舒马兹杨很庄重的许誓。 我想,就算他骗我也无所谓,坚守不了誓言也无妨。这一刻,他答应了我就是。 我的要求不太多,愿望也不太高。死生契阔什么的,太遥迢了。我想,这样就足够了。 第10章 宴无好宴。那些栽过跟头的人,都好心忠告了,我硬不听,就好像知道山有虎,偏要向虎山行,被吃得尸骨无存,大概也怨不了人。 礼服不是问题。我们这些学音乐的学生,必要或非必要,总要到各剧院朝圣,衣橱里一两件正式的礼服是必备的。我在黑色露肩的晚礼服外搭上湖绿的绒毛长外套,长长的裙摆直曳到地板,衬上了一双黑色细高跟鞋。过肩的发全拢梳了起来。甚至,上了妆。 “你今晚非常的漂亮。”难得的,舒马兹杨眼里露出了明显的贪婪光采。 “谢谢。”我自己也觉得很有些不一样。实在难怪,会有那么多女人,日日肯费那么多时间,在镜前细细的琢磨修饰:花费那么多精神研究各类粉底与彩妆。 “你这样好看,我眼光都舍不得栘开。”说得似着了迷。 “你比我好看十倍。”我想我眼睛里也露出那种贪光。 舒马兹杨惯穿灰衣棕蓝等偏暗色彩调,这时他一身深灰西装,外罩黑长外套,十分突显他冷淡高雅里一点无动于衷的气质。 “我跟你没得比。” 第21章 他不以为然,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不去。“如果,理儿,我希望你时常这样穿着打扮,你会为我妆扮吗?” “这样很麻烦费时间的。”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盛装的打扮。“而且,平常日子里怎么可能做这种打扮。” “可是我喜欢。我喜欢你这样明艳照人。” “舒马兹杨,你原来如此重外表皮相。你该不会就只看上我这层表皮吧?”其实就算那样,我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珍。 舒马兹杨好脾性加兴味的笑,说:“你蓬首垢面、穿t恤牛仔裤我也喜欢。只要是你,不管什么样我都喜欢。” 甜言蜜语我当然是爱听的,何况从舒马兹杨嘴里说出来。我承认我虚荣,爱他眼里流出的赏慕。 “你再多说一点,我爱听。”唉,原来我是这样的女子。 舒马兹杨蓝眸里闪着光,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气。“早知道你爱听这种好听的话,我早早就天天说给你听。” “女人啊,只要多一点甜言蜜语,就算是被骗了也甘愿。”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怎么样?” “天天跟你打照面,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不会撒娇。”舒马兹杨笑的神气意有所指。 如果我能在杜介廷面前,哭得哀怨,哭得缠绵,让两行珠泪珍珠似地断续滴挂在委屈的脸庞,杜介廷大概就不会忍心抛了我、舍下我他顾吧? “可是我可将脸埋在这里哭了。”我指指他的胸膛。 “还不够。你还有更多的‘手段’。” “说来说去你就是看这层表皮。可是我怎么可能天天这么打扮这么穿。” “你们中文不是有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连这个他也知道! “你怎么样,我都爱看。但如果你是特地为我妆扮的,我会更高兴。我爱你这样的风情。” “难怪!”我忍不住笑,自己都觉得眼目变水亮。“那么多女人愿意费那么多时间精神与困脂水粉和衣裳周旋。” “谁叫你让我看见这明艳的一面。平时的你就够吸引我了,现在的你娇美多七分,别恼我要那么贪心。” 没想到舒马兹杨有这样的一面。我挽紧他,突然地变得小女人。甜言和蜜语居然是这样的教人甘心! “你爱看那我就妆扮给你看吧。”我低笑。他捏捏我的手。 然后,一切的甜蜜细语到此为止。 短短的台阶走完了。问题从现在才要开始。 舒马兹杨宅邸在柏林近郊,离得也不远,但全然两个世界。 请看好,是“宅邸”。跟我住的老旧公寓有天渊之别,像幢现代的古堡,大得可以捉迷藏。 受邀的宾客全聚在“宴会厅”里。就像旧时地方领主的府邸那样,说讲究也行,说矫柔造作也无妨,里头一些厅房都有它专用的功用及名称。宴客用的“宴会厅”,跳舞娱乐的“社交厅”,喝下午茶的、日常起居待的、玩牌的,甚至连做日光浴都有它专门的地方。 当舒马兹杨带我走览过那一间间房时,我真不知该是惊讶还是赞叹。光是看我就觉得累,无法想像怎么生活在这样目不暇给的空间里。 受邀晚餐的客人不多。玛琳夫人及她的两个侄女——多丽丝和苏菲小姐;财务顾问史密特先生,以及舒马兹夫人的朋友布林克曼夫人。再来就是舒马兹杨,我,和舒马兹夫人了。 舒马兹杨的母亲——还是称她舒马兹夫人吧,较符合他发散出的信息感;她高挑修长,一头金发挽成髻服贴在脑后,蓝眼珠也许因为年纪有点淡,但不妨碍她修饰的精巧五宫在水晶灯下发光。她穿了长及脚踝的珍珠色礼服,围了一条翠绿的纯丝披肩。她的笑跟她的蓝眼珠一样有点淡,眼神有一点春天的寒峭。 她欢迎我,淡淡的一个拥抱,举止雍容,一派贵妇合宜、恰到好处的从容。对舒马兹杨,也许因为是她的儿子,她的笑容深刻一些,也多了一些热度,那拥抱也密实。 舒马兹杨将我介绍给舒马兹夫人,然后舒马兹夫人再将我介绍给在场的其他人。我努力的微笑,倒也不觉得脸皮僵或嘴巴酸。所谓社交本来就是这样;我慢慢在习惯。 菜肴一道道上来,有佣人在一旁服务。可以想像,舒马兹杨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下长大。除了我,每个人都神态自若;我觉得好像穷人闯进了银行。 “理儿小姐是从亚洲来的?”财务顾问先打开了话题。 “是的。” “日本?” “不。”我笑看一眼舒马兹杨。好似不管走到哪里,对方若善意想表达尊重和亲切似都会问这一句是不是日本来的。 “你德语说得这么好,我还以为你在这儿长大的呢。”财务顾问很会应酬的拍个马屁。 “哪里,你过赞了。”我自然谦虚一下。太过,我也是说实话,比起王净那口漂亮流利的德语,我勉强算得是通顺而已。 “现在来来去去的亚洲人多了,偶尔上街,见到那么多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我都怀疑自己到了东方。”玛琳夫人对着舒马兹夫人,目光当然也是对着她。 舒马兹夫人说:“我不常上街,倒没留意。” “这倒让我想起吉普赛人。”布林克曼夫人接口说:“那些人也是黑发黑眼黄皮肤的。” “据说吉普赛人本来就是来自东方的。”有一个细长脖子的多丽丝进一步加注脚。 她的姊妹苏菲附和说:“我看吉普赛人跟亚洲人长得原本就极相似,这说法我想也是有根据的。” 不会吧!才上了第二道菜而已,我一杯葡萄酒都还没有喝到一半,“鸿门宴”就开始了。 “不管怎么相似,毕竟还是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舒马兹夫人说了句中听的话,改变话题说:“你看起来年纪还相当轻,理儿,这么小就独自一人在异乡学习努力,相当不容易。” 舒马兹夫人看起来亲切又友善,与先前冷淡的印象十分的不一样。我只好笑说: “我不小了,都二十二岁,照顾自己是应该的。”西方社会多的是十六七岁就离家自立的,我连流浪都谈不上。 “二十二岁?”又是布林克曼夫人,“那不比阿萨斯整整小了十二岁?文化不同,背景又差那么多,年龄也有段距离,你跟阿萨斯要如何沟通?”倒好像有几分替我们担忧烦恼。 “我们用嘴巴沟通。”舒马兹杨用餐巾擦擦嘴,若无其事的从容,“这很简单,所以没任何问题。” 舒马兹夫人微微变一下脸色,非常的细微。 “呵呵,舒马兹杨先生还是这么幽默。”财务顾问打圆场似干笑两声。转向我。“理儿小姐从福尔摩沙来的?那是个美丽之岛,就是热了些,很多年前我去过一次,还对那里的生命活力印象深刻。” 我还没回答,便听玛琳夫人的多丽丝侄女说:“有活力是好的,听说那儿天气也好。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好像哪家周刊曾报导过吧,因为地方小人太多了,环境都被破坏了,生活品质不是挺好。报导还用了一个很过分的形容,说是不适合人居住。” 我记得那个形容,说是“猪圈”。 “而且还当街杀蛇杀老虎,贩售一些受保护动物的身体制品,缺乏环保意识。”换苏菲小姐开口。 “啊,”多丽丝看看我,“不好意思,理儿小姐,我们没有任何恶意。我们也觉得那些报导很过分,请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的。”我也只好陪笑。 舒马兹杨的位置被安排与我分开的,所以他也只能投给我支持的一眼。 “那些绿党、环保组织成员一向激进。你们没看,他们甚至还当街对穿皮草的贵妇仕女泼红漆。”财务顾问对我眨眨眼。 我想他是怕我尴尬。其实我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话如坐针毡,只是必须这样安静、乖乖坐在这里,听不怎么欣赏的人高谈阔论,还要挨刺,有些窝囊就是。 “所以那些报导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自己内部问题一大堆,却光会挑别人的不是。”舒马兹杨摆一副就事论事。 其实德意志这个民族实事求是,认真的精神其它国家少有能相比拟的。德国其实是个不得了的国家。舒马兹杨一大半只为护着我说话。 他也知道这个晚宴来意不善,暗潮汹涌。他很克制,没让餐桌上的气氛剑拔弩张。我想这样是好的。兵来将挡,水来上掩,这才是成熟的态度,没必要三两句话就撕破脸翻桌子。何况,对方都算是与他家庭有关系的人。 “别说这种严肃的话题了。”舒马兹夫人优雅的朝向我说:“理儿小姐,你家里还有哪些人?有兄弟姊妹吗?” 我礼貌回答。她又一一询问我的身家背景。感觉,嗯,就像皇太后一一垂询那样,恩威并重。 “阿萨斯不随便收学生的,刘小姐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玛琳夫人虽然这么说,却掩她目光里的疑惑。 “那只是运气。我的才华平平。” “理儿是曼因坦教授介绍来的,”舒马兹杨说:“当然有她过人之处。曼因坦教授的眼光不会错。” 布林克曼夫人说:“曼因坦教授是有名望的人,自是不会看走眼。不过,真正有才华的,是不会被埋没的,早早就发光,不会捱到二十、三十几还在乐坛浮沉。好比你,阿萨斯,可是十多岁就囊括各音乐大赛奖项,扬名全欧甚至世界乐坛。” 布林克曼夫人是舒马兹夫人的好朋友,也是舒马兹家常年来往的朋友。 第22章 玛琳夫人的|奇-_-书^_^网|地位大概也差不多。反正欧洲这些所谓高尚家族,扯来牵去多少都扯得上关系。她真呼舒马兹杨的名字,关系应该不浅。 “理儿才起步,还待琢磨。”舒马兹杨不冷不热回一声。 “那可要多努力。二十多岁是有点迟了,要像你那样扬名也许也很困难。不过,多少还是有希望的。” “音乐和艺术一样,要看才华,不是看努力。没才华,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玛琳夫人说。 这些上流社会的高贵仕女,谈吐举止确实大方高雅,不会孟浪说些不得体的话;即使有任何批评,语气听起来都十分婉转。只不过,在那婉转温和的语调,怎么我老觉得宇里行间嵌着一根根的刺。 “要达到阿萨斯这样的境界,毕竟不容易,不是等闲人可以做到的。”布林克曼夫人说。 舒马兹夫人褪色的蓝眼像水一样流转,添了一些光采,脸上的笑却不透露她内心真正想的。 “哪里。你们是过赞了,阿萨斯还需要多努力。” “是啊!”舒马兹杨接口,“我只是个过气的人物,乐坛上早没有我的地位。”间接维护我,减少我的困窘。 气氛敏感的沉寂下来。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微变脸色。 我看着舒马兹杨。他的神色倒自在,还对我笑了一下。 舒马兹夫人先开口:“只要你肯,全可以重新再来。” “是啊,”布林克曼也殷勤,“谁敢否认你的能力引倒是你自己不肯,硬是拒绝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的邀请;玛琳夫人要赞助你举行个人演奏会你也不接受。阿萨斯,你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要这样放弃吗?那我可第一个不赞成。” “是啊!那太可惜了。舒马兹杨先生,你为什么不接受玛琳姑姑的赞助?”多丽丝和苏菲齐声开口。 玛琳夫人也不甘沉默。“阿萨斯,凭法斯宾德家和舒马兹家的交情,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提供你所需的任何赞助。我可以帮你安排一切,只要你点头就行。” “谢谢夫人。只可惜,我没那个能耐,江郎才尽了。” “阿萨斯,你胡说什么!”舒马兹夫人第一次失了雍容的态度,有些气急败坏。 气氛不太好。财务顾问史密特朝我没话找话说:“我前些时去了上海。不得了的一个城市,大又丰富,很有潜力。理儿小姐,你去过上海吗?” “没有。” “有机会你应该去看一看。我也去过东南亚几个大城,气候好,消费也便宜。哎,亚洲真是个好地方。” “史密特先生,”布林克曼夫人要笑不笑,“听你说得亚洲多好似的,那你怎么还舍得回柏林?” 史密特被她刮得讪讪的,干笑说:“总是要回来嘛。” “亚洲地区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而且人民亲切善良,充满活力,更有两大文明古国,富有文化色彩,自然吸引人。”我忍不住回了话。 布林克曼夫人淡淡瞄我一眼。“可是,到现在还有人吃狗肉,随地吐痰,贩售象牙犀牛角助纣为虐,甚且用手抓饭吃,不是挺教人惊讶?” 呵,我都没说纳粹迫害毒死了几百万的犹太人、吉普赛人和同性恋人,她倒两三句话就存心教人灰头土脸。 “各地的风俗习惯不一样。况且,我听说在欧洲有些人还吃马肉。赛马活动也受保护动物组织不少抗议。” “我们不吃动物内脏。”玛琳夫人缓缓说。 “这样啊。可是,鹅肝酱不知是什么做的?好像有一道名菜还是蜗牛。”我一向不是牙尖嘴利的人,口才也不好,就是忍不住。 我喝了一口红酒,看见舒马兹夫人蛾眉轻皱。舒马兹杨蓝眸闪亮,在对我热热的笑。 “咳咳。”财务顾问连忙干咳两声。果然,宴无好宴。 我借口到洗手间。舒马兹杨随后跟了来,我们避到往后园的走廊。那里没人,安静。 “这顿饭不轻松。”我笑。倒也不是抱怨。 “你应付得很好。”舒马兹杨伸手抹抹我喝了酒的红颊。 “刚开始的时候是吧。不过后来……”我摇摇头,“我忍不住说了些话,会不会使你不好做人?” “不会。你不必担心这些。” “你想,舒马兹夫人——我是说你母亲,她喜欢我吗?”我的神经细胞太纤细,有时且敏感。舒马兹夫人对我微笑又亲切,可我总觉得有什么怪怪的。 “她喜不喜欢你不重要,我喜欢你就可以了。” “她对我有意见是不是?”我直接明白问。 舒马兹杨看着我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所以你知道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 “因为她是我母亲。我一定要将你介绍给我的家人。” “那么,你是不是也计画将我介绍给你父亲?”我随口问。 没想到舒马兹杨点头。“我是这么打算。不过,他现在常年住在日本,必须另外安排时间。” 我吸口气。“如果,他也不喜欢我,那怎么办?” “无妨。我喜欢就可以了。” 舒马兹杨那“自大”“傲慢”“无所谓”的模样,这时看来,不晓得为什么,真教人窝心。 “你先进去吧。我补个妆,马上就过去。”趁着没人看见,我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 走到化妆室,正要推门进去,里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断续的,不是很清楚。我凝神听了,听出是多丽丝和苏菲两姊妹。 我犹豫起来。听见苏菲说:“我真不懂,舒马兹夫人明知道玛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都不喜欢东方人,怎么还邀请我们来,做这种安排?” 啊,原来。我有些明白了。 多丽丝说:“要那女孩知难而退吧。你看玛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那么不客气。” “原来!唉!我不明白,舒马兹杨先生为什么不肯复出,他要是肯重新站上舞台,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他疯狂。他这样自甘沦落,真教人惋惜。更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看上那个东方女孩,那么不起眼……” 我悄悄退开。说真的,我也不懂,也有和她们一样的疑问。 可以说,我对自己缺乏信心。不过,这不是“信心”就可以说明的事。 回到座位,财务顾问史密特先生不断说些他到各地旅游的所见所闻,企图让气氛活泼起来。我也很配合,他有问,我必答,也不再回应布林克曼夫人偶尔抛出的一两根隐形的刺。 项庄舞剑,项伯起舞翼邦。一场“鸿门宴”,到底还是让我全身而退——应该说“几乎”。 吃完饭,客人都离去,舒马兹夫人留舒马兹杨和我过夜。舒马兹杨回绝,舒马兹夫人像也在意料中,望我扫一眼,说: “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吧。你们的事,我不赞成。理儿小姐,你不适合我儿子,你跟他不相配。” “我也没指望你会赞成。晚安,母亲。”舒马兹杨牵了我。 但我没他那么从容。当面被人指陈和舒马兹杨不配,尤其对方又是他的母亲,毕竟是不好过的事。 “你做什么事都要这么任性?当初劝你别跟那个日本女人来往你也不听,消沉了这么久又不肯振作,现在又想重蹈覆辙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如果知道你在做什么,就不会回绝慕尼黑歌剧院的邀请和玛琳夫人的赞助了。” “那是两回事。时间晚了,我们要告辞了,晚安。” “等等,阿萨斯——”舒马兹夫人阻止说:“我还有话要说。你如果真要跟理儿小姐,我也不反对,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舒马兹杨与我对望一眼。沉声问:“什么条件?” “重新创作,回舞台。”舒马兹夫人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很有重量。 “办不到。”舒马兹杨一口回绝。 “就算是为了理儿小姐,你也不肯?”这一招借刀杀人,舒马兹夫人实在太厉空口了。 舒马兹杨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不看我,语气僵硬说:“不管任何理由,我都不会再上舞台。” “听到没有?理儿小姐。”舒马兹夫人转向我,“即使我承诺答应你们的事,只要他重回乐坛,他也不肯。这表示你在我儿子心中一点份量也没有。我很抱歉这么说,不过他心里我想根本没有你。他曾为了一名日本女人作曲,还打算公开献给她,但他显然没打算为你这么做。” 舒马兹夫人不惜泄露这件事,大概想即使逼不回舒马兹杨上舞台,也可将我逼开。 她的打算也没错。这样被比较,尽管我早知道,下意识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我感到舒马兹杨牵着我的手紧了紧。 “晚安了,母亲。”他不多废话,拉了我离开。 冷风迎面扑来,我打个寒颤。 原以为可以全身而退,结果,还是受了内伤。 这天晚上,舒马兹杨送我回家的途中异常的沉默。 他的过去不是不可以碰——他都已经亲口告诉过我了;问题是碰的方式。舒马兹夫人那样赤裸裸的捅一刀,准确无比的刺进要害。 “晚安。好好休息。”舒马兹杨一直送我到门口,轻轻吻我的脸颊。 他是有心的。虽然一路沉默,沉寂的气氛像在拒绝。 “晚安。” 其实,怎么能睡得好。我想睡都睡不着。 王净睡了,我不想吵她,但捱到半夜快三点,我从床的这头换到那头,从床上坐到床下,还是睡不着。 失眠教人难受,那是当然的。 第23章 想想,闭着眼数到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羊的时候,那第二千只羊却任凭你怎么赶怎么哄怎么威吓胁迫也不肯跳过那栅栏,还在那里不断的咩咩叫,已经跳过栅栏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只丰跟着咩咩叫起来,耳鸣加混乱,让人完全束手无策。 所以我放弃了。 我坐在地板上,想了许久,打了电话给静子。 “静于,是我。理儿。”我知道我是有些反常。 “理儿?”在维也纳的静子被我吵醒,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现在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三点。”柏林和维也纳零时差,我的半夜也是静子的半夜。“对不起,吵醒你了,静子。” “没关系。”静子的声音清醒起来。“好久没见了,我很怀念你的声音呢。” “你最近好吗?”静子学的是小提琴,不会比我轻松。 “还顺利。你呢?” “从头来。先前还被要求跟小朋友一样使用节拍器抓节拍,只准弹练习曲和技巧难度低的曲子,现在升入‘中学’了,可以弹一些难度稍高的曲子。”我没打算说这些的,说出来反而缓和一些情绪。 “啊?!怎么会这样?舒马兹杨先生还真是严格!” 听到舒马兹杨的名字,那第二千只不肯安分的羊又咩叫起来,烦得我耳鸣。 “静子,我去维也纳找你好吗?你能不能让我在你那儿待几天?” “当然好啊,欢迎你来。不过,理儿,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我听你的声音有点消沉,好像有什么苦恼。” 静子一向细心,再想我半夜三更莫名其妙的突然打电话过去,真没事也许才奇怪。 “是有点为难的事。” “你不会要跟我说,你爱上舒马兹杨先生,要跟你男朋友分手吧?”静子半开玩笑,嘻嘻笑起来。 “对了一半。我跟杜介廷早已经分手,现在和舒马兹杨在一起。” “不会吧?理儿……”静子吓一跳!“舒马兹杨先生听说有许多女朋友,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原因太冗长,解释起来更大费周章。我解释得不清不楚,静子大概也听得迷迷糊糊。不过,重点说清楚了就是。我和舒马兹杨有了关系;现在我想去维也纳。 静子说:“你随时来,我都欢迎,理儿。可是这样好吗?我觉得你在逃避。老实面对事情比较好吧?问题都会在那里,不会消失,你躲得远远再回去,它还是在那里。一定要解决的。” “可是待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以为来维也纳你就睡得着?” 大哉问。不必说,连过路的都知道答案。 “我该怎么做?静子,” “我是很想给你建议啦,理儿。可是,这种事你最好自己想清楚,自己处理。” “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静子很干脆。“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顺其自然。” 这个“干脆”在我意想外。陷在泥淖里,以为思考就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没有人规定饭吃不下去就不能不要吃;歌唱不下去不能不要唱。“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事情,好像变得意外的简单。 可是,一切都是理论上的。 看看时间,差一刻就四点,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到这一刻,我也不得不放弃。 也谈不上受煎熬。没那么严重夸张。 我不是在意舒马兹杨肯不肯为我作曲,肯不肯为了我而答应他母亲的条件重回乐坛、舞台。我也没想与他恋过的那名女子相比较,没想贪心的希求自己在他心中必是特别的存在。 每个人都会恋爱,虽然比重不一样,可我想没什么“特别”这回事。“特别”一般和“寻常”相比较。可是“特别的存在”和“寻常的存在”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同样都存在。 都这么清楚明白,没出息的我偏就是被舒马兹夫人那些话侵略影响。我到底还是有女子天生的虚荣。 楼底下传来汽车辗动停熄的声响,因为夜深人静,格外的清楚,甚至惊心动魄。 不一会,对讲机响起来。 我跳起来。 门被轻扣。舒马兹杨出现在门外。他还是晚宴那袭装束,两眼和我同样布了血丝。 相对先是无言,等彼此都看清楚了,才发现相思真是折磨人。一夜没睡,两个人面对面,都露出疲惫。 舒马兹杨的蓝眼睛有些黯淡。 那哀愁的眼眸是因为谁? “理儿,”我们坐在房间地毯上,舒马兹杨对着我垂低的眼眸。“你答应过我,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你都会坚持下去,不会轻易放弃。” 半夜三更他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个?煎熬他的折磨我的原来都相同? “我没有反悔的意思。”其实说谎。我差一点想去维也纳。 “你在意我母亲那些话?” 不在意是自欺欺人。骨子里,我原来有的是世间女子的小心眼和虚荣。 “在意。”但明白承认还是难堪。我究竟还是不超脱。 “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比较。我母亲千方百计想说服我重回舞台、作曲、演奏,连你也拖下水。” “其实,我想她真正的用意是要我知难而退。”所以才不惜重提过去。“这一招很厉害,我几乎——不,根本是不断自我怀疑,心眼全变小。”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不怀疑?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你肯吗?” 我没有为难的意思,舒马兹杨苦笑一下。 “诗人写情诗,艺术家为情人作画,音乐家则谱情曲,献给他们的情人。爱情成为他们创作的泉源动力,激发他们的潜能。”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拨开垂挡的发丝。“遇见了你,我的确又有了创作的欲望热情。我真正想为你作一首曲子,只属于你的。可是,我没打算公开发表,也不想重回演奏生涯,你能谅解吗?”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多少人追求梦想的就是这个。如今我会在柏林,为的也是这个。 “累了。成了名又要成为舒马兹家应酬的工具。”舒马兹杨揉了揉太阳穴,靠着床背。“像现在这样的生活平静轻松多了。” “我很想认同你的话,可是你其实并不喜欢你在做的事。别自欺欺人,看你收的学生就能明白。” “理儿……”被我说中,舒马兹杨口气承认:“没错,我是不喜欢。但我更不想重回演奏家的生涯,我不想再上舞台,连指挥也不想。” “那么,你就只剩下作曲了。” “你真的希望我那么做?”舒马兹杨问得迟疑。大概他自己也在犹豫。 “没有。老实说,我喜欢你演奏时的那神采,亮得教人睁不开眼睛。我曾经看过你的演奏会实况录影,看得非常嫉妒而且自怜,不甘愿的承认我永远也无法达到你的成就。那是一种很受伤的感觉,必须承认自己是那样的庸碌。” “你是希望我重回舞台?”舒马兹杨的脸黯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有必要解释。“我只是说我喜欢你弹琴时的丰采。你自己的曲子,在由你自己诠释时,特别有股激荡,我喜欢那样的感觉,如此而已。” “那么,如果我坚决不愿重回舞台,你会不会失望?” “不想回舞台那就不要回舞台。”舒马兹夫人要是知道我这样鼓动舒马兹杨,大概会恨不得将我分尸。 “你这样说,我好像更有勇气了。”舒马兹杨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自己心里早早有了决定,别拖我下水。” 虽然觉得可惜,但那是舒马兹杨的决定,我也只能支持他的决定。不过,打死都不能让他知道我这想法。 舒马兹杨略微动一下,稍倾着头,说:“我想了很久,不再重回舞台公开演奏,或许可以接受录音演奏,一边创作乐曲。你说这样好吗?” “为什么要问我?”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虚荣的我,有种受重视、被放在心上的甜蜜感。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一定站在你这边。”所以就心甘情愿了。 “你说的没错,我是不喜欢现在做的事。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又有了创作的欲望,那么不妨接受录音演奏邀请,可以躲远一点隐居起来。” 我不禁莞尔。“真要出了唱片,你能躲到哪里去?而且,你已经被后浪推开,被浪花淘去了的人物,谁还找你录音啊?”说到后头,我声音已止不住笑。 “说的也是,我已经江郎才尽,没有人会找我。”舒马兹杨也索性开起玩笑。 我们对望着笑,所有的烦恼好像都没了。望着望着,他靠过来我偎过去,手臂缠上他的脖子,他双手拢住了我的腰,顺势一斜,倒在地毯上。 身体跟身体就那么相叠。他的重量压在我的重量之上。 “今天我不回去了。”他说着,亲了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密密且麻麻。 我双臂紧勾着他的脖子,这样被我缠着,他即使想回去也走不了。 “你想回去也走不掉。”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低笑出来,舔着我的耳朵。 暖气变得太强,一切彷佛都融化掉。 第11章 真的,说舒马兹杨过气了,那实在太小看他。所以,尽管他心中是那样的打算,事情总没有那么美好简单。 录音演奏不仅是躲在幕后奏奏弹弹就可以。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以一种形式,暴露现身在公众之前。他当年初成名时,录制的唱片对他的名声绝对有宣传与推波助澜的加乘效应,甚且以极快的速度,用一种无形的方式,将他推介到大众之前。 第24章 如此,与他重新上舞台着实没什么差异。 还有,还要应付乐评家的批评,那更加令他烦厌。 舒马兹杨不是天生亲切友善友爱世人的人,我领教过。重新出发,乐评家不会轻易将他放过。 所以,他迟迟不想行动。 我想他根本不愿意。 “你觉得失望吗?”他问我。我们在餐厅吃饭,四周全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和工作人员。 舒马兹杨不只与我,也和别人这样一起吃过饭。所以,越是公开,越是平常,我们和其他在餐厅里吃饭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没回答,反问。老实说,私心里,我的确是觉得他“人在福中不知福”。他占尽一切有利的条件,却对之嗤之以鼻。就好像出身富贵的富家少爷,不屑自己的家世,口口声声要和平凡人一样。 “你问。”舒马兹杨只是喝着咖啡,似乎没胃口。 “你曾经无数次在舞台上,在无数观众面前展现了音乐的神奇,使人感动,明了音乐可以达到忘我的极致。我相信只要有过那种经验,一定很难忘怀。你难道一点都不怀念留恋那种在舞台上与自己的音乐结合为一体,激越、昂扬、热情的感觉,和乐迷感动热情的欢呼和掌声吗?” 舒马兹杨表情变沉肃,一口一口喝着咖啡。 “我的确是想过。”咖啡喝到尽,舒马兹杨终于承认。 “那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复出?”他说他是累了,这时他的表情如此阴暗,我突然发现似乎触到了不该触的什么。 “我拿什么复出?”神态更阴晦。“理儿,我也不愿承认的,可是,事实是,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舒马兹杨’了。” 啊!这句话像雷击,我震栗一下。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才听了你的演奏,你把我父亲的曲子诠释得那么好!”我不相信他的话。 “那是不够的。”舒马兹杨一直不愿去谈去碰触的,我却残忍的让他拿刀去挖自己伤口的肉。“我自己知道,我顶多只是在原地打转。” “这样就足够了!” “不。”刀子利,挖得深,只怕见骨。“我有我的自尊。如果不能超越以前的我,只是停留在原地,我的姿态只怕会更难看。那些乐评家说我江郎才尽,某个方面来说,的确如此。” 我吃不下饭了。 “对不起,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残忍逼他承认,又说出这一切,我难堪难过的抬不起头。 平凡的我,忘了他的骄傲。像舒马兹杨这般叱咤过的人,感触当然更多,只是他不让他的伤口暴露,不给人看见。 “没关系,你只要不对我失望就好。”他说:“以前我不相信的,但真是神奇,遇上你,我忽然又有创作的力量欲望。可是,这毕竟不是神话传奇,然后我就能一下子才情尽露,更胜从前,重新又扬名世界。”到最后他淡淡笑起来。 “那么,你说可以接受录音演奏是因为我,而与你母亲的妥协?” 舒马兹杨没回答。 沉默就是默认吧。所以我虚荣又一厢情愿的以为如此。我也愿意相信,的确是因为如此。 我承认我肤浅,我爱舒马兹杨这“为了我”的举动,知道自己被他收在心里重视着,天涯海角都愿意追随。 “舒马兹杨。”我唤他。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大概会扑过去。 “你不觉得失望吗?我到底真的过气了。”舒马兹杨很认真,蓝眼珠更晦涩。 “请你不要这么说。”我吸口气,“曼因坦教授将我介绍来这里,表示他相信你,你一定有你的过人之处。不管你回不回舞台,能不能再次立足于乐坛中心,我一定都跟着你。其实,像我这种没天赋的学生才真是累赘;能跟着你学习,其实是我运气。” 我没有意思谄媚、讨好或安慰舒马兹杨。但他眨动眼,蓝眼睛变得温暖柔和。 我想,这种时候,无声胜有声。舒马兹杨只是看着我,伸手过来握我的手,再没有其它太多的言语。 冷冷冷 王净打工回家带了一瓶红酒,冰箱有昨天吃剩的炒面,红酒配炒面,我们就那么吃喝起来。 “这个要庆祝什么?”我举举红酒瓶。 “我领薪水。” “还有呢?” 王净呷一口炒面丝,配饮一口酒。 “他说他要过来柏林,要跟我重新开始。” “他?那个黑龙江?”我大口吞酒,呛到了。“那你怎么说?” “不要。他来我也不见。” 呵,我喜欢她的直截了当和干脆,虽然这样的决绝大概纯粹只是理论上。 “他要求你呢?你狠得下心?” “你再瞧我狠不狠得下心。”王净横我一眼,神态和声音里的那娇狠样我怎么学也学不来。 “最好是这样。”我是甘拜下风。她性格里的精采丰富有时教人艳羡。看王净,偶尔我会有“李世民十八岁出来打天下”的联想。我读长诗,除了那长城玉门关,就想看汉唐盛世的长安。 “你这个人真怪,”王净放下酒打量我。“你在劝我跟他彻底分是不?人家不都是劝和不劝分?” “我什么都不劝,对那种劝慰排解的角色没兴趣。”是的,我一直忘了承认,我其实不是那种纯洁善良的族类。 不过,即便如此,也请不要理当如此的就用类推法将我想成狡猾邪恶的女子。我承认,我的思考里有着世故的污秽,我的性格里也染了一点现实的机巧势利,不尽然的全是风花雪月,但这也只是顺应进化的趋势与因应阶级社会的形势,毕竟,一个人要在欧罗巴这块大陆顺利过活并不容易。 我明白自己是不完美的,有太多的缺陷,我也不想掩饰。我想,我大概也只能这样了,所以心安理得:何况,我并没有要求别人来欣赏喜欢我。 “你跟‘朋驰’的事都解决了吗?”红酒香醇,炒面可口,想想好像没什么好不满足了。 “我跟罗蓝德有什么好解决的?他离婚是他的事,可不关我的事。倒是你跟你那个舒马兹杨的事解决了没有?” 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摇晃酒杯,灯光下,脸庞映上美丽的玫瑰红。笑吟吟说: “解决不了。我也不想解决。” “什么意思?” “就这样下去的意思。” 奇怪,我竟与王净说那么多。但想想,她在我肩膀流鼻水口水哭累过,我的喜怒哀乐情绪在她面前搬演过,心内的事如此好像就比较容易开口说了。 一杯葡萄酒喝到干。有一天,我真怕我会因此酒精中毒或者更不济,上了一种不该的瘾。 冷冷冷 然后,我遇到杜介廷。 很偶然,也不恰巧。这天我有事到了自由大学附近,经过我跟他分手的咖啡馆时,还未来得及触景伤情便那么撞上了。 是杜介廷瞧见我,先喊我的。不用说,我很意外。更意外的是,他身旁居然没有跟着那个章芷蕙。 “好巧,一来就遇见。”我先开口。 杜介廷低下头,两眼看向我。“好久不见了,理儿。你好不好?” 哦,杜介廷问我好不好。 “很好。”我给一个制式的答案。 “理儿!”他衍出以前的习惯伸手抚拨我的头发,旧情绵绵。“要不要进去?我请你喝杯咖啡。” “不了。我还有事。” 他低下脸,鼻息喷到我脸上。“你还在怪我?不原谅我?” 我退后一步,他换上一脸落寞,“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生气是应该的。” “我没有。反正都过去了。” “可是我打电话过去,你也不肯回我。” “我忙。” “你知道的,理儿,”他抬头,两只眼罩着我,“即使和芷蕙交往在一起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过你,心里一直惦记你。” 不,我不知道,压根儿也不知道。我不稀罕他施舍的惦念,因为我早已经不想他了。我不否认,我失魂落魄过一阵,也难过伤心好些时候,不过,档案都关了,而且已经被注销。 “你跟章芷蕙住在一起了,不必再说这些。” “我只想跟你道歉,希望你明白,我一直是关心你的。” 那么,我是应该感谢喽。 可实在不必。那些不必要的关心。 柏林的冬天那么冷,我曾那么怀念他宽阔的胸膛和暖热的体温。但那样的缱绻都死伤破碎光了,我也不想再拼凑那些碎片。 “如果今天没碰到你,我也打算去找你。理儿,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 “我没有时间。”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差点怔愣。 “理儿!”杜介廷出手拉住我。 “我真的有事。”我挣开。 不是我心胸狭窄小家子气对他甩了我的事还耿耿于怀,只是这样拉拉扯扯不成体统,我又不是来这里找他叙旧情。 请不要说你听出什么语病,鸡蛋里挑我骨头,质疑我什么时候讲究在乎过体统。事情就是这样。既然不爱我了,把我像垃圾一样倾倒掉,就不要再碰我。 我不是那个善良美丽的白雪公主:我是那个每天问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女人的后母巫婆。 这一切,我都承认了。那么,就请不要说我没有气度兼加没有心肝。 我的心,被杜介廷倒垃圾倒掉,被舒马兹杨捡到了吃掉。因此,对于旁的人,我|奇-_-书^_^网|再也没有了心肝。 冷冷冷 星期四,舒马兹杨的办公室又上演了一场争执的好戏,一串串盲流搞不清楚状况全又被吸引过去。 第25章 原因无它,伟大的舒马兹夫人又大驾光临了。 嘉芙莲秘书看到我,没什么表情,我也觉得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没有坚持到最后,等着给舒马兹杨也许一点的慰留。 我在,其实也只能跟他相对两瞪眼。我没有舒马兹夫人厉害,她下的咒,我解不了。 半夜,舒马兹杨来了,知道我没睡,轻轻扣着门。 我们和上回一样坐在地板上,肩并着肩,有一种亲偎,下意识里也回避相对的必要。 “你也听说了吧?今天我和我母亲起争执的事?”从舒马兹杨的声音听不出太多表情,他不是情绪化的人。 “那么轰动,不想知道也难。还是为了同样的事?” “她要我选。想跟你在一起就得答应她的条件;不答应的话就得跟你分开。” “那么,你选一还是二?” 舒马兹杨意味深长望我一眼,说:“我母亲想威胁我,但我不是没有其它的路。” “跟自己的父母作对,这样好吗?” “那么跟你分开就好了?” “这好像是最好的法子。”我转头过去,无可避免的,两人还是要面对面。 “一点也不好。”舒马兹杨按住我肩膀,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落在唇上。 就是怕这样的缠绵,结果免不了的缱绻。 “曲子我终于作好了。”夜静声音轻。 “曲子?”我纳闷。 “诗人为情人写诗,艺术家为情人作画,我能作的,就是为你写一首属于你的曲子。” “为我写的……”世间女子多半逃脱不了这种柔情的网,我不会是例外。呐呐的,且惊且喜且不可置信。 “要听吗?”满意于我的反应,舒马兹杨的吻又落下。 “现在?” “现在。” “我没有琴。” “那就到有琴的地方去。”他拉起我。 一刻也没等。我身上还穿着睡衣,外罩着厚厚的长外套。舒马兹杨住的公寓大,暖气虽强,还是过了一会才慢慢暖起来。 他的琴间有隔音设备。我们并坐着,仿佛在取暖。 缓缓,我站起来,退到一旁。 舒马兹杨转首朝我笑一下,手势一挥,钢琴琴键似若扬了起来。 一开始便是冷淡的音符,左右两手的旋律好似不搭轧般,各奏各的调,像两个在闹别扭的人,相当诡异。慢慢,旋律合起来,像齿轮格于辄上,却不时有激越的突发状况,一颗心吊着。再然后,那感情突然爆发,极高处忽然急转直下,竟然变得绵密缱绻起来。接下来的音符越来越挑逗,更煽动,仿佛男女交欢结合的呻吟,余音未断,猛然又是一个转折,左右两手的旋律互相追赶起来,听得人心烦意躁。 暴风终于过去,休止,绵密的柔情又扬起来。声音转为清亮,低音又隐隐,一股暧昧的气氛时现时灭,一抹微光时暗时灿下断的闪烁。 十多分钟的曲子,没有一刻我的心情是平服的,心脏不是自发的跳,而是随着音符在跳跃,怦怦溢出了胸口。 彷佛和弹琴的舒马兹杨谈了一场曲折的恋爱。 “喜欢吗?”曲终,他回过头来问我。 我冲过去,双手紧紧攀住他。这样的舒马兹杨,我不心动也难。这一曲,使我对他再次又爱上。 “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他让我坐在他腿上。我搂得更紧。 “喜欢。曲名是什么?” “在亚洲的星空下。”他的手在我腰间,缩得更紧,蓝眼像钻,闪着美丽的棱光。 “亚细亚这么大,又是哪一方?”我的眼带着笑意,狡黠的睇着他。 “当然在你刘理儿这一方。”舒马兹杨呵呵轻笑,嘴唇在我脖子骚着痒。 我控制不住笑出来。他的吻没停,且更往下触采,很快,轻快的笑声便变了调。 这一晚,在舒马兹杨公寓的琴间里,在人造的温暖的空气中,我偎在舒马兹杨的胸膛上,他醉在我刘理儿的星空下。 冷冷冷 舒马兹杨并没有打算公开发表那首曲子,虚荣的我尽管觉得可惜,但我什么都依。 可是,练习时,我央他弹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也跟着弹奏,极快就惊起别人的注意。 那个奥尔夫先出现。 “舒马兹扬先生,”他十分客气,“我可以请问,那是谁作的曲子?” “我的。”舒马兹杨口气淡。 奥尔夫眼神闪过一丝惊讶。都说舒马兹杨江郎才尽,使他无法不意外。 “相当有魅力的音乐。”奥尔夫称赞。 消息就这样传开。 “怎么办?”一大堆人涌来探消息。舒马兹杨的秘书应接不暇,他们连我都干扰到。不只是我,舒马兹杨的门生坐都没被放过,但他们没人听过完全的曲子,我当然也不会说。 “别理他们就没事。”舒马兹杨眉头却没放松。 他被烦够了。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舒马兹夫人,外加玛琳夫人。 “对不起,都是我惹的祸。如果我不缠着你弹奏,就不会变成这样。” “这跟你没关系,你不必在意。” “你还是骂我一下,我会比较好过。”我不是在说笑,这种暗潮汹涌、脚底下有暗礁似的气氛真让人受不了。 舒马兹杨总算笑出来。“刘理儿,你有被虐待倾向,明明说跟你无关了。” “但再这样被那些人缠下去,真的会疯掉。” “不好意思,反而是我拖累你了。” 舒马兹杨这么说,才真教我不好意思。最好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过,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越希望,越偏偏愿违。反正不晓得是谁在外头推波助澜——我想是舒马兹夫人吧——事情不息反猖狂。 而且越演越糟。 冷冷冷 还有五分钟演奏会就开始。我坐在观众席中,无法抑制心情的紧张。 不算太大的音乐厅坐满了人,座无虚席,除了乐迷、记者,还来了一票乐评家。当然还少不了舒马兹夫人。 这些人那些人,全部都是来听舒马兹杨的演奏。 舒马兹杨当然不情愿,只不过,面对众方的骚扰,这仿佛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他选择音乐学院的中型乐厅,快速决定时间,让舒马兹夫人没机会大肆宣传。演奏会只是应付和交代。 闻风来的人,那些记者、乐评家,把音乐厅塞满。想起初来柏林,我心中对曼因坦教授的安排的质疑,万分庆幸舒马兹杨没有透视的能力。 灯光暗了,嘈杂声静下来。我看见穿着燕尾服的舒马兹杨从舞台旁走出来走到舞台中心。 灯光打在他身上,英俊的脸没有笑容没有表情。我初次会见他时,他就是这个模样。 我低头看临时印制的节目单。曲目不多,只有四首,全是舒马兹杨自己的创作,压轴的就是那曲“在亚洲的星空下”。 第一曲是舒马兹杨多年前的旧作。怎么说?技巧自然不差,情感表达也是,但似乎隔绝着什么,总觉得亲近不了,没能抚慰人的心灵。 第二首曲于奔放起来,火候、力道十足,追平当年。后面一首有点闷,琴音多有抑郁,听得人透不过气。 最后一曲“在亚洲的星空下”就像我当日在他公寓琴间听到的那样。音乐一开始,我看到某些乐评家的眉头蹙起来,但我也看到一些讶然欣赏。 等曲子进行到那个宛如男女交欢呻吟的曲段,我的脸莫名的蓦然胀红起来。这才恍然大悟,这写的根本是我们相会的经过。 舒马兹杨啊……我在心头低低喊,再一次恋爱上。 结束后,有一大半的人热烈到站起来鼓掌,但也有一大半的人在原处坐着不动。再看那些乐评家的表情,明天的评论会怎么样,也许可以猜得到。 就像奥尔夫说的,舒马兹杨的音乐相当、甚至非常有魅力。但魅力这种东西,每个人的解释不一样,主观又吊诡,你的蜜糖我的毒药,反应可以两极,毁誉可以参半。 魅力是没有绝对的。 我走到后台,瞧瞧舒马兹夫人不在才进去。 “怎么样?”舒马兹杨抬起头,额头微微出汗。 “棒极了!”我是真心的。 “你的耳力太差了。”他微微一笑。大概也是满意。 “你会担心他们怎么评论吗?” “担心也没用。”没正面回答。顿一下,接着说:“而且,也是明天的事。” 我想他自己心里应该有底。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说过,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舒马兹杨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应答,只能坐在他身旁。他的神情看起来不像后悔懊恼,也没有沮丧消沉,也没有失望担忧,相对的,也没有得意自满。 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明天评论会怎么写,此刻我们都不知道,因为那是明天的事。 人潮流来了。我立刻看到舒马兹夫人。我对舒马兹杨眨个眼,他拉住我的手,塞了一串钥匙进我手里,压低声说: “先到车子里等我,我马上就会赶出去。” 我还来不及回话,就被一堆人挤开,只得隔着人头回他一眼无奈。舒马兹杨嘴角拢起笑,隔空朝我摆摆手,然后,我们彼此对望的视线就被阻断再掩没。 我走出休息室。没有人知道舒马兹杨那首曲子是写给我的;在激昂的音乐中,我们身与心是那样的交欢。 我想我该跟舒马兹杨打个商量,明天开始,不再练那让人手指痛的汉农练习曲。 《全书完》 附注:德国于二00二年,通用货币改为“欧元”。 第26章 故事中仍沿用“马克”,谨此说明。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