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情人(校园NP)》 第一章、好雨知时节 十五岁,懵懂青涩与成熟稳重交织的年纪。郝知雨,自认为已经褪去孩童的幼稚,迈向成人的老练。 其实在十五岁之前,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当郝知雨如竹一般拔节长高,渐有与一直高她一头的谢思阳趋平之势时,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步入成熟了。 谢思阳的“冷嘲热讽”,她开始撅起小嘴冷面回应,不再与他争个高下,“是,对”“你说的有道理”式的敷衍信手拈来;同学间的打闹嬉戏,她也开始不自觉地用俯瞰的视角看待。 然有一点她看来看去,仍没看个明白——关于爱情。 “初中生也会有爱情吗?”十五岁的郝知雨心中常常想到。一起回家的路上,她曾认真地问过谢思阳这个问题,但那家伙却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没有正面回答,不多时又故作轻松似的快步向前,把郝知雨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大概世事波上舟,没等郝知雨自己想出答案,她便要匆匆作别这所已经相处八年的母校。第二届新星计划招生,因为学科联赛成绩优异,她成为本校今年唯一被提前招入高中就读的榜样人物,中考的压力顿时卸下。 半只脚迈入高中生活的郝知雨又不禁发问:“高中生会有爱情吗?”而这个问题,她目前无法咨询谢思阳,只好带着它一起进入8月的夏令营体验活动。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郝知雨疑惑的只是爱情会不会降临到她身上,从只言片语中,她了解到母校老同学们竟然不少在初叁谈恋爱,真的不怕影响中考吗?在陌生的新班级中,她又讶异于前桌的男女同学已经光明正大地牵手,到底是如何在短短几天内产生爱情的啊? 郝知雨的少女情怀无处安放,既然没有产生爱情的对象,那就一心扑向学习。即使中考压力解除,但选入提前班也意味着四年后的高考压力更重了。 爱情与学业?自然是学业更重要了——郝知雨如此毫不犹豫地回答。 夏令营持续七天,从偏远小地方考过来的郝知雨,没有同伴。看着班上不少同学已经是旧熟识的样子,抵触和失落在所难免。 天气燥热,她的心也闷闷的。 一定是因为蝉鸣太吵了。她暗自腹诽。 面对陌生的环境和同学,不安感像缠绕的藤蔓,藏起积攒的自信,郝知雨决定安安静静做一只鸵鸟。 每天放学早早离开——因为她不必再等谢思阳了。回到歇脚暂住的宾馆标间,爸爸在安顿好住宿后就愧疚地表示要回去工作,夏令营结束后来接她,还是一如既往脚不沾地的忙碌啊。 于是郝知雨一个人入眠。 “一点点难过,”郝知雨莫名叹了叹,揉揉头发,把脸埋进过分柔软的枕头里,白皙的脚丫在空中上下晃动后又重重垂下,“为什么谢思阳不理我呢?我也不要理他了。” 看吧,郝知雨其实还是个幼稚的小孩。 但好在事情不算太糟,前排名叫杨舒的女生开朗活泼又自来熟,主动与郝知雨交谈,她们已经迅速发展为可以互相揉脸的关系了,虽然动手的一般是杨舒;同桌是男生,但为人温和可亲,还有着林嘉禾这样好听的名字,模样也好看;班级氛围和谐融洽,老师负责认真…… 一切都在向好,郝知雨安抚自己。 夏令营闭幕仪式在一阵雷雨中举行,流程无聊而冗长,校长致辞、各项活动颁奖、老师代表发言……郝知雨身在阶梯教室,心却早早被外面的雨音雷鸣勾去,单手托着脸,颊边一侧微微鼓起一点柔软,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叹气,只能偷偷在心中祈盼仪式快点结束。 突然郝知雨的手臂被人戳了戳,耳畔响起杨舒压低声音的八卦讯息, “你知道上一届的贺绥学长吗?你们是不是曾经同校啊?”郝知雨小鸡啄米般点点头,灯光下,长而柔顺的马尾随之轻轻晃动出一点弧度与光泽。 郝知雨漫不经心地向台上一瞥来假装自己没有发呆,却不想与台上发言同学意外对视。 两束目光交汇,她迟眉钝眼,甚至想打个哈欠,而他目光炯炯,隔着叁四排的距离,郝知雨却觉得被人深深看进了眼眸里。 被抓包的羞耻感莫名上涌,郝知雨当即撇过头,匆忙移开了视线。 她听到他清亮的声音:“大家好,我是徐静衍,很荣幸代表全体同学在此发言……” 静衍,静衍——郝知雨无言咀嚼这个名字,还真是有点惊艳啊。 记不清他发言的具体内容,郝知雨微微侧着小脑袋思考:学生代表,听杨舒说应该是联赛总分第一吧?好像是我们班的吧?早知道就好好认认脸了——原来真的有样貌与才华兼长并美的人啊。 回味先前的对视,内心不禁有些别样的情感在怦动,很新鲜的感觉。 就像这场雷雨一般突如其来,令人措手不及,大雨洗刷完八月的尾巴,就是秋天了呀。 第二章、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九月,蝉鸣渐歇,等它们唱完最后一曲平平仄仄平,郝知雨正式入学。带着初中生的身份,迈进高中的校园,这感觉说不出的奇特。 走进熟悉的班级,迎接她的是一个拥抱。 “亲爱的小郝同学,好久不见,想不想我?不许说不想哦……”落座后,杨舒紧贴着郝知雨,“喋喋不休”地分享她的见闻。 “想的,想你的。”郝知雨小声道,那娇羞小媳妇般的憨态让杨舒想狠狠蹂躏一把,于是她也这么做了,两手捧着郝知雨的小圆脸揉捏。 然两人腻歪没多久,杨舒便重重叹了一口气:“听说了么,我们要和高一新生一起军训。” 军训啊,那还得买防晒霜?需要住校吗?要训几天呀?如果下雨就好了。如果和高一生一起,会不会碰到贺绥呢?他还记得我吗……郝知雨迷失在她的万千思绪中。 猛然回神,杨舒还在感慨, “唉,刚入初叁就要军训,这也太惨了。不过,说不定有奇遇呢。或许清纯学生和严厉教官……”打断杨舒的是班主任李老师的进门。 李老师简要说明了开学事宜,缴费、军训、座位调整、班干安排……琐碎繁杂的事务在上午搞定,下午自由活动,自主准备明天开始的军训。让郝知雨惊讶的是,她的同桌没有变动,林嘉禾朝她小幅度地挥手,笑了笑,表示问候。 好耀眼的笑容——郝知雨愣了愣,心中如此评价道。 时光真如水,君临一切。本以为艰苦万分的军训一瞬而过,本以为繁杂的转学租房事宜也完美收尾。短短两星期,郝知雨觉得自己又成熟了一点——不只是因为她剪短了头发。 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唯一困扰郝知雨的是她的成绩。在小学校称王称霸的她,来到高手如云的提前班,只堪堪处于中游水平,巨大的落差让郝知雨心中郁结。 “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可以向徐静衍取取经?他拿了很多次第一诶……” 郝知雨反复比对近一个多月周考排名表,圈出总是名列前茅的徐静衍的名字,之前惊鸿一瞥的悸动在此刻化作浓烈的探究欲 ——她想知道徐静衍是如何保持优异成绩的,非常非常想。 在这个平平无奇的秋夜,暑热还未完全褪去,秋风秋雨姗姗来迟,郝知雨伴着这一点闷热沉沉睡去,整个人变成呼吸起伏的一团,被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蹬掉,睡裙向上微微掀起,白嫩光洁的腿就那样袒露着。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还是学生,徐静衍却成了老师。她穿着蓝白色的宽大校服,愁眉苦脸;他一身职业装,教鞭在手。 “徐老师,这个电路图我还是没看明白……” “徐老师,我是不是方程开错了?” “徐老师可以解释一下这首诗的大意吗?” “徐老师……” 而徐静衍始终一脸凝重地看着她,仿佛无声的嘲讽,丝毫没有替她解答的意思。 “坏老师……”这是郝知雨最后的梦中呓语。 可惜郝知雨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羞羞涩涩,扭扭捏捏。别说向徐静衍取经,两人的对话甚至仅限于作业情况的汇报。一个月来,交流约莫不超过七八句话…… 郝知雨只能向杨舒请教:“舒舒,你觉得,徐静衍是个乐于助人的同学吗?” 看着郝知雨一脸期待,双颊微红的样子,杨舒的八卦之魂按耐不住,狐疑地回复说:“干嘛突然问这个?” “这个……你看,徐静衍是班长,班级事务那么繁杂,他的成绩却不受影响。你不好奇吗?”郝知雨正色严肃道。 “就因为这个?”杨舒不太相信,顿了顿,说,“我之前和徐静衍就是同班,他成绩一直挺好的。大概有点天赋在的吧。我等凡人难以望其项背啊……” 那可不只是“挺好的”,几乎次次第一呢——郝知雨默默道。 “至于乐于助人这个品质嘛,不好说。你不觉得徐班长人比较冷么?距离感啊。不过说他冷漠无情倒应该也不至于……”杨舒补充说。 听完杨舒的描述,郝知雨就软绵绵地耷拉下来——看来,向徐静衍取经的路行不通啊!还是靠自己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攥紧小拳头,向前冲锋!! 看着郝知雨一阵沮丧后又立刻重振旗鼓的样子,杨舒摸不着头脑,这娃儿怕不是学傻了吧? 此时此刻的徐静衍人在操场,长跑仍在继续,他却莫名打了个喷嚏,究竟是谁在想他呢? 第三章、视线游戏 徐静衍最近感觉有些奇怪,时不时觉得有一道火热的视线正注视着自己,弄得他心中像被轻轻挠了一下似的,痒痒的。 稍微有点在意啊。 于是他也默默观察着,有时是微侧着脸,有时是不经意转个头,无数次,看到那个扎着低马尾的脑袋急匆匆地低下去,被注视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找到了。 原来是她么,闭营仪式上发着呆与他对望的女生,头发好像剪短了。而且每天的头饰都不一样?蕾丝蝴蝶结、向日葵、白色绒球、红樱桃、缎带……还挺好看的。徐静衍心中这样想到。可是她为什么要盯着自己呢?徐静衍想不通,便干脆不去想,他投入学习的海洋。 所以为什么冷淡的徐班长把人家每天的头饰都记得那么清楚呢? 大概少年人的心思谁也说不清吧。 这样的视线躲猫猫游戏持续了一个多月,徐静衍从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渐渐习惯,甚至有些乐在其中了。每每郝知雨的视线聚焦于他时,他就等待一会儿,故意向她的方向瞥一眼,看见她蓬软的发顶,看见她各式各样的漂亮发饰,看见她低着头躲闪的娇态。 好可爱。 徐静衍意识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时,稍微有些震惊,一定是学习不够刻苦才会胡思乱想——他如此判断。 然而这个视线游戏最终被郝知雨单方面结束了。自从她和杨舒的畅谈之后,意识到向徐班长求助取经可能行不通时,她收回了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视线。 同桌林嘉禾成绩也很好啊,人又温和,何必舍近求远呢? 虽说林嘉禾为“近”,但郝知雨也扭捏了很久,不擅长拜托他人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向林嘉禾提议两人可以组成学习小组,而林嘉禾笑着接受了她的提议, “当然可以啊,是个很好的想法。”他毫不犹豫地同意。 真是个好人啊。完全不让人觉得求助他人是可耻的事情呢——郝知雨发自内心赞美道。 之后,二人约定好放课后在学校多留35分钟,彼此解难答疑,实在搞不太懂的题目,在林嘉禾的陪伴下,郝知雨也有了进出办公室的勇气。 不至于废寝忘食,焚膏继晷般消耗年轻的身体,但也是朝前夕惕,奋起直追。每天多付出一点点,每天更努力一点点,时间沉淀出最甜美的果实。到10月末,她的周考排名已经突飞猛进,成为当之无愧的进步之星。 还不够,郝知雨不满足于当前的进步,75、61、58、27,这是她这段时间的排名,她都好好记录下来,为下一次飞跃奠基。 当然,她还与林嘉禾分享了她的喜悦——郑重地写了一封感谢信,一字一句都洋溢着欢欣与谢意,还委婉地询问学习小组可不可以“续约”。 此外,她也向谢思阳传递了她的好消息,只是那家伙仍旧不回她,更准确一些,是从她参加夏令营后就不再主动联系她,是在生什么闷气呢?郝知雨不解,但她不愿深思,她选择浸泡在书山题海里。 还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秋夜,酣睡中的郝知雨又做了一个梦。 她还是学生,徐静衍还是老师。熟悉的配置,不过这一次,徐静衍的脸上虽然仍旧没有表情,却为她递上了奖状和花环,道了一句“恭喜”,台下坐着的林嘉禾和谢思阳也为她热烈鼓掌。 噗嗤。郝知雨在梦中笑出了声。 “徐老师,我厉害吧?”郝知雨梦语。 这边的徐静衍却更加疑惑不解了,熟悉的视线不再看向他,而他的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郝知雨身上。他注意到她体育课折返跑的绝不松懈,即使老师离开也不会停下偷懒;他关注到她放学后的刻苦,还有茅塞顿开后亮晶晶的双眼;他也见证了她成绩的进步,一尾力争上游的鱼,徐静衍的心中闪过这个绝佳的比喻。 “早上好,徐老……啊不,班长。” “早上好。” 又一个秋晨,天公做巧,徐静衍和郝知雨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而来。准备踏进学校的西大门,两人碰了个正着。郝知雨礼貌性地打过招呼后就急急地转身步入校园,留给徐静衍一个圆润的后脑勺,银杏状的塑料发卡在浓郁乌丝闪出一点微黄的光泽。 徐静衍一面唾弃自己过分在意的目光,一面凝视着远去的背影和校门口已经叶黄的银杏树。 她也知道银杏叶泛黄了么? 鬼使神差一般,徐静衍捡了一片银杏叶放进宽大的口袋,嘴角微弯。 金黄色,扇叶一簇一簇挨挨挤挤的,交织出一处秋日独特的盛景。 秋晨微凉,秋风渐起。吹落的银杏叶如蝴蝶在半空飘飞,有的飞到了微黄的草丛上,有的飘到了马路边,而郝知雨头上的那片银杏似乎静静降落在了徐静衍心里。 第四章、文化周 时值深秋,趁着气温还未骤降,学校决定将11月的第二个星期作为文化周。七天无课,前叁天运动会,两天艺术节,一天四十周年校庆,一天放假。当然,七日安排是针对高叁一下年级,当高叁生叹息只能享受叁天的运动会其余四天自习时,初叁生郝知雨还在迷茫自己该参加什么。 虽然老师明确表示不强制参与,但明里暗里还是表示一个意思——尽量人人参与。毕竟今年活动时间比往年更长,所需人手也更多。 等老师宣布完后,教室里便如煮开的沸水一般。大家叁言两语,四方教室里到处叽里咕噜地冒泡。 班长徐静衍自觉主持大局,站上讲台,声音清透而宏亮:“请大家先安静下来。可以理解同学们的激动心情,但还要先规划好一切,文化周才能有序进行。” 待大家都静下来,他继续道:“下面会留30分钟讨论时间给大家选择各自喜爱的活动,原则上鼓励人人参与。体育项目由体育委员李君言负责登记组织,文艺节目由文娱委员杨舒负责登记安排。特殊情况请向我报备。报名截止时间是明天上午。” 一切交代完毕,同学们重新“炸了锅”。 “舒舒,你觉得请五天病假可行么?” 原因无他,郝知雨自认为不适合这类大型活动——体育不突出,50米跑摔过跤、铅球扔偏了轨道、跳高最低杆也会碰掉……过往运动会的种种糗事历历在目,谢思阳的嘲讽仿佛近在耳边。郝知雨再也不想创新黑历史。 艺术,更是与她无缘了。站在台上她僵硬的姿态和紧绷的神情,大概只能演好一棵树吧? 郝知雨总觉得自己不是台上闪闪发亮的星,她适合坐在黑暗处,仰望别人的闪耀,并为他们鼓掌。 “别担心了,不想参加就不参加嘛,请什么病假?这太假了。而且谁能强迫你不成?”杨舒捏捏郝知雨的脸,无奈道。 “可是,如果只有我不参与,会不合群吧?” “作为班级集体的一员,我却想着回避……” “会不会太没有集体荣誉感了?” …… 郝知雨有太多的顾虑,她总是这样,担心太多,做一件事情前,预设好千百种极端后果。好听一点,叫澄思渺虑;难听一点,就是杞人忧天。 同桌林嘉禾见她眉头紧蹙,双臂耷拉,趴在课桌上一脸愁绪的苦相,不知道的估计还要以为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吧。 他轻轻拍拍郝知雨的脑袋,靠近她道: “不如这样,运动会不报项目,志愿做广播稿撰写员。艺术节就跟着杨舒在后台工作,比如场景布置之类的,必要时跑个几秒的龙套。这样就都有参与了,而且你也不会太苦恼,对吧?” 林嘉禾的建议真如春风化雨一般,郝知雨转过脑袋,两眼突然变得亮亮的,为他竖起大拇指,无声道谢。 时光总是走得很快,滴滴嗒嗒,转眼就是文化周。 天气是很给面子的大晴天,万里无云,澄澈的蓝色绵延不绝。郝知雨坐在观赛台阶,认真负责地写稿。跳高跳远,就预祝更高更远;各项跑步,就赞美矫健的身姿与铿锵的步伐。 流水线作业似的,郝知雨来不及观摩比赛的精彩,手中翻阅着比赛时间安排,笔下行云流水,一篇篇广播稿被她摞好收齐,定时送向广播站。 当她的第一份为男子50米加油的广播稿被念出时,郝知雨有些脸红,原因不在于广播稿的内容,而在于念稿的人——贺绥。声音深沉、有力、稳重、浑厚,有海的宽广博大,也有山的虚怀若谷。完完全全是郝知雨所想象的,成熟的模样,她的阿绥哥哥。 其实在送稿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贺绥了,凌厉的脸部线条,一双剑眉微微突出上挑,这样冷峻的样貌,可太好辨认了。 贺绥刚看见郝知雨时还有些惊愕的神色,不过没多久那份讶异就变成对待邻家妹妹一贯的“和蔼慈祥”了。 “阿绥哥哥好,好巧啊。” 怎么莫名就有些结巴了呢? 贺绥接过她的稿子,拜托另外一名女生先替他去广播后,与郝知雨一同走出播音室。 新环境还适应吗? 学习上有没有遇到困难? 和同学相处还好吗? 有问题一定随时来找哥哥。 …… 诸如这样的关切的话语,情真意切,但也掩盖不了它们是贺绥与郝知雨之间的陈词滥调。郝知雨低头死死盯着自己白色的运动鞋,发现了在塑料草坪粘上的绿丝,却不敢抬头看贺绥。深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递,复杂的情感在内心陈酿。 她很想问问阿绥哥哥有没有觉得她变得更成熟了,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十几分钟过去,他们挥手道别。 贺绥伫立了一会,看着近一年未见的郝知雨向操场方向而快步而去——长高了些,头发剪短了,好像不那么粘他了……不禁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此时此刻,郝知雨听着自己大同小异,稍显流水账的加油稿被郑重地念出来,怎么能不觉得羞耻呢?早知道就多用些修辞手法装饰一下了…… 第五章、长跑 午后的操场,石阶被晒得发烫。 或把校服外套铺在台阶上,或垫几本书,或打着伞撑出一片阴凉——总之没有人会直接坐在那被炙烤的高温的台阶上。 但不巧,郝知雨只带了一只黑水笔,几张写稿用的横线纸,又不想弄脏校服,犹犹豫豫之间,长长的台阶上已经围满了人——看来连挤出去都很难了。 11月,太阳已经直射在南半球,但南城的日头依旧有些毒辣。郝知雨最终选择直接坐在台阶上——还好校服裤有夹层的,有点烫,但不至于灼热。不敢站起来,怕挡住后排同学的视线,郝知雨右手挡在额头,微微眯起眼睛,向操场观望。 这一望,便惊喜地发现1500米男子组入场。 准备写稿!我们班林嘉禾和徐静衍好像都报了1500m吧,真是勇士呀!班长似乎每天都会晨跑,跑步应该很厉害吧?不过前段时间林嘉禾在看《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他应该也挺喜欢跑步的吧?到了高叁的跑操,我又该怎么办呢…… 郝知雨心中又开始浮想联翩。 她的思维总是这样,跳跃,再跳跃,从一个点发散到无数个点,思绪万千,但真正说出来的又很少。不过思潮起伏之余,她也笔下不停,不多时,两篇加油稿出炉。 “知雨!”有熟悉的声音喊她。 郝知雨寻觅那声音的来源,是从入场口处的林嘉禾正冲她招手。再偏移一点视线,他身边是徐静衍,手臂上挂着件蓝白相间的秋季外套——大概是觉得热暂时脱下的吧。 郝知雨看着他们愈走愈近,又同时在郝知雨落座处站定。 “是不是太晒了?怎么没有带伞?”看着郝知雨白皙的脸上晒出的一抹微红,林嘉禾关切地问道。 “不小心忘记了,现在人太多,暂时出不去。”郝知雨细声回答,大概因为太久没喝水,声音有点干哑。 双颊泛红,嗓音微哑,细密的汗珠自颈侧滑落,绕过一点黑痣,划出暧昧的曲线,这样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拿我的外套遮一下阳光。”徐静衍突然开口。 郝知雨愣了愣,呆呆地看向徐静衍。 “洗过的,还没穿。本来以为下午是阴天,所以才会带过来的。”徐静衍连忙补充说。 他在意的点居然是有没有洗过吗? 郝知雨接过外套,软声道了一句“谢谢”。 那声音很小,但徐静衍听到了。他轻咳一声,表示不用谢。相对无言,沉默中又有点暗流涌动,林嘉禾当即拉着徐静衍入场,阻断了这暗流。郝知雨看着徐静衍留下的一道背影,却看不清还有飞上耳廓的一抹红。 郝知雨把宽大的校服撑开,两手捏着袖子,挡住了头顶上方炙热的光线。坐在台阶上的屁股还是有点烫烫的,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她的心也有点热热的呢? 明明都把太阳遮住了啊。 不过真正奇怪的难道不是——少女穿着自己的外套,却还接受了用少年的外套遮阳么。明明是可以借此拒绝的吧? 大概是阳光太燥热,人的心也变得繁乱了。 不过郝知雨最终没有看完这场耐力的比拼。男子组赛前热身的中途,穿着志愿者服装的学生把徐静衍叫走了。 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比赛怎么办呢? 郝知雨这样想着,眼睛追随着徐静衍。看方向,应该是去西大门吧? 十几分钟过去,初叁男子组1500m的开赛枪声已响,但徐静衍还没回来。 是不是遇到麻烦了呢? 郝知雨心中有些不安。 嘴上软声说着“同学不好意思,借过一下”,穿过熙熙攘攘的观众,郝知雨成功挤了出来,她快步向西大门走去。经过一排排碧绿的樟树,郝知雨看见了徐静衍。 他就站在那棵银杏树旁,低着头,有些疲累的样子。身边还有李老师,而校门外保安竭力拦着几个中年男人。 “欠债还钱”“父债子偿”“拿钱了事”之类的字眼被那几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吼出来,隔着远远的距离,还是清晰地传到郝知雨的耳边。 “老子也不想和小屁孩闹事。” “你的窝囊老爹不还钱,我们有什么办法?” “老子话摆在这里,他不还,你就得替他还!” “对,天经地义!” …… 为首的男人盛气凌人,指着校门里的徐静衍怒喊,仿佛和徐静衍有深仇大怨一般,目眦尽裂。后头几个男人狐假虎威,顺声附和。 徐静衍会不会害怕啊?那样震耳欲聋的催促声,那样凶狠恶煞的样子…… 郝知雨紧紧攥着徐静衍的校服外套,手心出了点汗。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上前——徐静衍应该很不喜欢这样混乱的场景吧?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学习,默默地承受,不应该被这样打扰的。 校服的话,下次再还给他吧。 不再去听那些夹杂着谩骂的话语,郝知雨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没有回去看比赛,她一个人回到教室。 空无一人。 她默默望着徐静衍的座位,出神。 窗外,是阴天。 第六章、柚子树 之后的运动会上,郝知雨没再看到徐静衍的身影。大概是请假去处理家事了吧。 郝知雨心里有些闷闷的。为什么小孩子也要承受这么多呢?十五岁的我们就要认清社会,背上重负,之后的人生我们又该怎么轻松度过呢?明明不是我们的错…… 文化周第四天,郝知雨再次见到了徐静衍。不过先见到的是印着他和他家人的传单。 早晨七点二十叁分,还是那几个中年男人,站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公交站台。这次郝知雨看清了他们的长相,一个大腹便便、一个尖嘴猴腮……不过他们不吵不闹,只是手里拿着一沓纸,向来校的学生分发。郝知雨也被强行塞了一张 ——徐静衍父亲欠债四十万拒绝归还。 加粗的宋体字,“欠债四十万”特地标红,格外醒目,足够摧毁一个少年人的自尊。 无赖之徒。 郝知雨忿忿地撕掉了传单,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当然,她不敢直接去抢那群无赖手里剩下的传单,毕竟力量对比悬殊,寡不敌众。郝知雨快步走向保安亭,向保安叔叔说明情况。 “保安叔叔,就是那群人,在北路公交站台向学生肆意发传单。”郝知雨向北指了指。她看着保安叔叔抢回没来得及发出去的传单,看着那群催债如催命的男人被警告遣散后才抬脚转身准备离开。 这是她做的最勇敢的事情之一了吧。 那群无赖会不会看清了她的长相,之后找她的麻烦? 不过他们的行为犯法了吧?非法印制传递他人隐私信息,骚扰学生…… 又开始了,郝知雨的联想万千,顾虑重重。 谁知道胆小扭捏如她,当时的勇气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吧。 “郝知雨!”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是徐静衍叫住了她。 “刚才,谢谢你。”徐静衍垂着头,认真道谢。一双尾部微微上翘的眼睛注视着郝知雨,只是那眸子有些混浊,似乎夹杂了许多情感,郝知雨看不懂。 他都看见了啊。 会不会伤心? 会不会难堪? 两天不见而已,人也会沧桑这么多吗?倒不是皱纹多了,头发白了,而是一种感觉与气态变了——昂扬向上的少年不会脊背微弯,因为他们的肩上还没有生活的重担。 郝知雨面前的徐静衍更像被雨淋湿的狗狗,单薄、落寞、我见犹怜。 可惜她不是他的主人,不能摸摸他的头,温柔和善地说:“没关系。” “没事的,班长,举手之劳而已。”郝知雨迅速组织好得体的回答。 之后两人便陷入沉默。 深秋的早晨气温有点低,郝知雨有些尴尬地揉搓自己的双手,紧了紧灌风的外套。 徐静衍有时张望周围,而余光一直在关注身侧的郝知雨——今天还是低马尾,头发长长了一些,配了黄色桂花的发卡,鼻尖微红,嘴唇莹润。 ——还是很可爱。徐静衍心中赞美道。 今天的郝知雨发现冷淡的徐班长居然会像一只招人疼爱的小狗,但是她没有发现的是毛茸茸的尾巴也因为她而翘起摇晃,更没有察觉到借此表达出来的开心与欣喜。 从校门到班级,本来短短的一段路,二人同行,却显得分外漫长。 近了,近了。 “今天艺术节结束后,你可以在后台等我吗?”徐静衍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可以啊。” 郝知雨没有询问原因,她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只想快点逃离这奇怪的氛围。 今天太特别。郝知雨发自内心这样认为。 持续两天的艺术节,白天由学生自由发挥,每个班可以支摊设点,一日鬼屋、甜点展、动漫同好会……郝知雨跟随着杨舒,逛着眼花缭乱的摊点。然而半天下来,小跟班率先表示太累走不动,于是两人在2号楼道口分别。 杨舒继续风风火火“走街串巷”,而郝知雨停下暂时休息。 ——重点中学原来玩得也很花哨。 果然刻板印象不能有啊,谁说成绩好的都是戴着厚重眼镜的书呆子呢? 市二中校园环境很好,教学楼之间的花坛旁都设了长椅。郝知雨不仅歇歇脚,还顺便开始整理今天的心情。 绿地中鹅卵石被泛黄的秋草埋没,隐隐约约蔓延出一条小径,通向几棵柚子树。 是有人会去摘果么? 硬质的蜡叶蜷曲内卷,金黄色的柚子就那么挂在枝头,是不是太沉重了些?地上都已经掉落了几个果,果皮皱巴巴的。 看来伟岸如树也有不可承担之重啊。 郝知雨用镜头拍下这几棵柚子树,分享给谢思阳。 ——记得他就曾经摘过校园里的柚子。 他的描述是:“果粒巨小一个,又涩又干,还好你没吃,不然一定后悔。” 想到这里,郝知雨又笑了。 他替她尝过苦涩了,她就可以不用尝了。 第七章、月月桂 黄昏时分,艺术节汇演开场。 彩排时的人头攒动随着观众的逐渐落座而安静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座”,阶梯教室容纳不了叁个年级的学生,于是操场的绿茵地自然而然成为观众席,前排席地而坐,后排自带小凳子,前方正中央是舞台,配有巨大的显示屏、彩灯、无人机。 郝知雨位置靠前。视野清晰无阻挡,但音响震耳欲聋,震得她的心也一颤一颤的。 据说演出会网络实时直播——郝知雨告诉了谢思阳,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呢? 谢思阳当然看了,而且看得很仔细,连在给观众席的几秒镜头中都捕捉到了郝知雨:她双臂抱膝,下巴窝在臂弯里,露出一个蓬软的头顶,头顶上的桂花发卡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光——是他送的。他也凭这个成功认出了郝知雨。 主持人由学生担任,一共六名,叁男叁女。初叁、高一、高二分别选两人,很巧的是徐静衍和贺绥都被选为了主持人。不过除了开场的六人同台,中间报幕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 贺绥和徐静衍没有同台,但他们俩的声音都很好听呀,如果组合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呢? ——郝知雨内心惋惜道。 台上异彩纷呈,台下雷动掌声。郝知雨选准时机挤出了人群,提前去后台等待徐静衍。 为什么每次都是挤出人群去见他呢? 他要和我说什么呢? 不会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吧? …… 郝知雨适时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小雨?怎么站在这里?” 没想到先碰到的是贺绥。 “阿绥哥哥,我在等人。等徐静衍。” 说曹操曹操就到——徐静衍从侧边下台,一眼就看见了郝知雨和贺绥。 “抱歉,让你等很久了吗?我已经结束了。这边太嘈杂,我们去那边谈可以吗?”徐静衍语气带着歉意,还有些……慌张? “好。”郝知雨随声回道。 徐静衍鼓起勇气,轻轻去拉郝知雨的手腕,带着她就要离开。 ——可那边是哪边呢? 被牵着走的郝知雨默默思考着。 “那阿绥哥哥我先走了,阿绥哥哥再见。”趁走太远前,郝知雨没忘向贺绥道别。 贺绥又一次目送郝知雨远去,看着两人牵着的手,贺绥心中百感交集。 牵着小手的两人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排月月桂前停下。原来“那边”就是食堂边的小桂亭。 二人缄默。静谧的夜晚,树杈上不只缀着星星点点的桂花,还挂着一轮月亮,笼着一层月的轻纱。在幽昧的氛围中,视觉上是模模糊糊的,而嗅觉却因此更灵敏,于是本就浓重的桂花香更加馥郁芬芳,粘在了人的鼻子上似的,香得掸不掉。 徐静衍借着黑夜的眼睛,垂眸盯着郝知雨,她的头发也会开花。距离比以往都近,他似乎甚至闻到了,少女的香气——或许是单纯的体香,或许是杂着洗发水味,又或许是沾染了桂花香。总之,是清新好闻的气息。 “好香。”徐静衍脱口而出。 嘴巴快过脑子,说出口后他自己都怔住了,单手捂脸,忙侧过头,暂时不敢去看郝知雨,飞红一抹,可惜掩在了朦胧夜色里看不清。 ——多么糟糕的变态发言啊。 “确实呢,桂花,很香。” “……” “班长找我是什么事呢?”僵持与破局之间,郝知雨坚定地选择了单刀直入。 “是因为,我有一件很在意的事情……开学后的那个月,为什么你……你会经常瞥向我的方向呢?” 没有用“盯着看”“聚焦”这样绝对的字眼,而是“瞥向我的方向”。徐静衍觉得那样太自以为是了,他怕是自己弄错了。 这次换成郝知雨低眉垂眼,面红耳赤。 原来他都发现了吗?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居然还以为隐藏得很好? 好羞耻…… …… “因为……因为你的成绩很好。”郝知雨实话实话。 “我本来想向你取取经的,所以一直观察你的学习方法,打算找个时机和你交流学习一下。真的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打扰到你了,真的很抱歉!” 那为什么之后不看了呢?是因为有林嘉禾的帮助了吗?这些话徐静衍没问出口。 “那为什么要帮我解决传单的事情呢?你不怕被他们找麻烦吗?” ——为什么要关注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会让我,误会的啊…… “那个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有点像……我觉得你看到传单会,伤心。但那又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承担那些成年人的恶意。”郝知雨一字一句,神情认真。 徐静衍整个人隐在暗处,目光始终追着郝知雨,注视着她从桂树前走到路灯下,沐浴在暖黄色的灯光里——她是拥有和这灯光还有银杏与桂花的一样颜色的,温暖的女孩。 借着光,徐静衍也看清她眼中的哀怜。 “只是,很想帮帮你。” “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吗?”徐静衍近乎乞求。 可这样就更像一只小狗了。 不是“少来探究我” 不是“别再盯着我看” 而是“别用那种眼神”,所以还是希望我看着你,但不希望带有可怜的意味吗? ——郝知雨是这样理解的。 突然觉得很想抱抱可怜的小狗狗。 郝知雨向黑暗处走几步,凑近徐静衍,微微踮起脚尖,双手绕过他的手臂,下巴顺势靠在他的肩膀,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很轻,很柔。 “像断线的风筝,伤心和难堪都会飞走,因为我们马上就会长大了。” 最后一根稻草可以压死骆驼,同样,温暖的一盏灯火可以拯救迷惘的旅人。 “拥抱是最好的安慰。”谢思阳曾经对郝知雨说过。 徐静衍一面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而心潮起伏,忸怩无措,一面又感觉到自己的疲惫舒缓下来,不绝于耳的讨债与辱骂声被温和的安抚声替代。所有喧嚣都安定了下来。 困倦的旅人找到了休息处。 可他不敢回抱,他担心惊扰了借宿的主人。 于是愣愣地等着几秒后郝知雨的松手。 第八章、永恒的银杏(微微H的梦) 爱情是什么? 这个熟悉的问题重新浮现脑海。 当郝知雨松开拥抱徐静衍的手,她的心也在怦怦跳动,甚至要比之前被音响震的还要剧烈些。很奇怪,明明是她主动拥抱他,为什么她也会产生这样羞涩的感觉呢? 直到踏进没有亮灯的家里,郝知雨把自己掩藏在黑暗里,身体躺在有实感的一片柔软里,心却还是轻飘飘的。 忍不住作出美好的假设—— 如果这就是心动的感觉 如果徐静衍喜欢我 如果徐静衍向我告白 如果…… 不过才认识叁个月零两周,真的会有爱情的萌动吗?郝知雨深深怀疑。 另一侧,徐静衍惯常回到争吵不休的家里。徐父回来了,前几天他被催得紧,逼得他跑到狐朋狗友家去躲债。没想到他今天回来了。 徐母双眼泛红,流着泪指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小衍又被那些催命鬼叁番五次地骚扰。他还是个学生啊!你有没有良心。” 徐父吞云吐雾地同时故作无奈地摊摊手,“这不是前段时间输了点嘛,而且今天他们不是说可以宽限几天么,我马上赚了就能还上。”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我没有钱拿给你去赌,我们离婚!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听到“离婚”两个字,仿佛触动了什么一级警报,徐父立马丢了烟,跪下,手拉着徐母,乞求着不要离婚,一套动作十分熟练。伴着一顿好话可怜话,徐母耳根子软,就又不再追究了。 每次都是这样。 像一场可笑的闹剧,徐静衍作为观众,见证了它的无数次上演,每一个情节都已谙熟于心。一开始他还会试着劝徐母离婚,可每一次她给他的回复都是“小衍,让妈妈再想想吧,离婚可是大事啊!”徐静衍厌恶赌徒父亲,也失望于母亲一次次的软弱与妥协。 家庭的裂缝凭借着一纸结婚证就能弥合么? 这一次,徐静衍径直越过他们的纠缠不清,走进自己的房间。家庭并不美满,他庆幸自己的心还是暖的、完整的、鲜活跳动着。 拥抱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认可、安抚、亲昵、怜爱、喜欢……郝知雨的拥抱是哪一种呢? 徐静衍的梦暴露了他的期待。 梦里,他们还是站在小桂亭。 不同的是,当郝知雨伸出双手拥抱徐静衍时,他也立刻环抱住她。小小的一团,被他紧紧锁在自己的怀里。耳际是她柔声的安慰,徐静衍用脸去蹭郝知雨的颈侧,张开许多肺叶来深呼吸,少女的气息。 “你身上好香。” 他一脸餍足。 极近的距离,温热的呼吸也仿佛有了形,拍打着郝知雨的皮肤。 “痒。”她细声细语,想要拒绝。 “不是要‘安慰’我么,一个拥抱可不够。”徐静衍无视她的拒绝。惩罚似的咬了她一口。 “嗯……别咬。” ——声音好可爱。 徐静衍抚弄她柔顺的头发。 ——头发可爱。 他甚至伸出舌头舔过她颈侧的痣,那个下午第一次看见时就想这么做了。 ——脖颈敏感,很可爱。 放出一只手抬起郝知雨的下巴,他一一吻过她颜色偏棕的眉毛、双瞳剪水的眼、在冷空气中粉粉的鼻尖、最后在唇瓣蜻蜓点水般轻触。 ——果然哪里都很可爱。 他黏着她,二人的喘息也缠绕起来,彼此紧贴,无限亲密,如果有尾巴的话,一定在大幅度地左右摇晃吧? 没有尾巴,但火热的下身也硬硬地顶着郝知雨时,原本安慰性质的拥抱又突然多了些情色的意味。 郝知雨被他舔弄得语出嘤咛,人又被困在怀里逃不开,只能乖巧地承受他的欲望。 她的可爱情态他都一一收下,巨细靡遗。 天光大亮,徐静衍从暧昧的梦中醒来,人还有些迷迷糊糊,看一眼下身,又羞得无地自容。 他居然那样肖想她。 罪恶感,可还是忍不住回味。带着一点失落 ——虽然是个少年,但也有男人的劣根性啊。 文化周最后一天,高叁以下年级的学生们都享受着最后的假期。可也有例外,徐静衍和郝知雨分别从一南一北而来,在校门口相遇。 “早上好。”他酝酿已久的问候。 “班长早安!”她语调轻快。 郝知雨心情愉悦,因为昨晚的约定。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和你成立学习小组。”徐静衍主动提议。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而且我下午已经和林嘉禾约好了呀。 “不会的,你……你之前不是说想和我交流学习吗?就当作是我的报答。而且学习交流是双向的,相信我们都会受益。”徐静衍倒很坚定。 “可是,时间的安排怎么办呢?放课后我已经和林嘉禾约定了……” “早上可以吗?6.45到7.15,早读前30分钟,如果碰到值周就先搁置。”徐静衍说出自己规划已久的想法。 郝知雨思考了会儿——平时6.55到校,提前10分钟,不算太早,而且白赚一个学霸辅导,不亏不亏! “嗯,好!一言为定。”她答应了。 于是,已经没有中考压力的郝知雨与他的学习小组成员们,在上课前与放课后额外付出。成绩是由硬实力支撑起来的,郝知雨从来不相信运气,只相信自己的努力。 但6.35在校门口是个意外碰面。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提早了一些。 郝知雨手中提着一个袋子,装着徐静衍的校服外套。她仔仔细细地清洗,其实原本就非常干净了,但她还是搓洗了很久。 ——究竟是想洗掉些什么呢? 徐静衍书包里也有一个小盒子,暖黄色,函装精美。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手链和一片书签。 两人又一次并肩而行。郝知雨先递出了手中的袋子,手与手一瞬间触碰。烫手似的,郝知雨慌忙松手。好在徐静衍接住了。 而当徐静衍还在纠结怎么送出自己的礼物时,他们已经到了班级门口。 “我们开始吧!”郝知雨落座,整理好书包与课桌,拿出数学练习册和物理课本,准备向徐静衍讨教。 ——更找不到机会送出去了啊。 最后,趁着郝知雨出教室的片刻,徐静衍眼疾手快地把东西“藏”进了郝知雨的课桌里。没有文字,也没有署名。 一天下来,郝知雨在学习的世界里忙忙碌碌,无意间才摸到这个小盒子。拆开,有些惊喜又有些奇怪。一条桂花手链,红色和黄色的细绳交缠互绕,两颗玉珠点缀在花结两侧;一片银杏叶书签,叶片金黄,叶扇完整,看上去是手制的。 她问过林嘉禾知不知道是谁送的,但林嘉禾摇摇头表示他不清楚。 那会是谁送的呢?不会是送错了吧? 但她很喜欢。 银杏花语:永恒的爱情。 悄悄说:为什么自己写暧昧那么奇怪啊π_π竭力想要营造色色的氛围,但好像…… 第九章、秋雨 又一个十二月,一年接近尾声。郝知雨的年记事簿已经满满当当,上半部分还是关于母校,下半部分就是市二中了。 每一天,早晨30分钟,和徐静衍交流学习,他负责数物化,郝知雨负责语英地,轮流当“小老师”,讲解已经学过的重点——以优带劣,成效显着。而放学后35分钟,林嘉禾与郝知雨互相答疑解难,圈圈画画,错题整理成集,积攒一定量就去询问老师,突破难点与盲区,不留漏洞。 两面兼顾之下,郝知雨的成绩更上一层楼,一直令她头疼的数学进步最为明显,虽然称不上拔尖,但也挤进优秀的行列。看着自己的名字进入年级前十的红榜,郝知雨很感谢徐静衍与林嘉禾的帮助,但最庆幸的还是自己是个有进取心的人。初来乍到时的自卑与烦躁,在时光的层层堆迭下,已经渐渐销声匿迹。 接受改变,不忘向前,一切都会是最好的安排。 “今年,是个转折。 我有了许多新的奇遇。” 郝知雨庄重地给这一年收尾。 对于徐静衍而言,今年是特别的一年。 他遇到了喜欢的人。 十五年来第一次知道心动的信号。 他突然着急着快些长大,以成熟的样子,自信地站在喜欢的女孩面前,传递自己的心意。可惜他不能,他违逆不了时间的流逝,不能倒退也不能加速。他也暂时摆脱不了家庭的阴霾,但他觉得乌云已经足够厚重了,为什么还不直接下一场大雨呢。 最纯洁的雨,会洗净一切吧? 十二月中旬,迟到的绵绵秋雨赶在冬天的脚步之前莅临人间。半个月,似乎要补上前两个月的雨量似的,日日不停。 这一个月,郝知雨不是没有想过那份礼物可能是徐静衍送的,但猜测永远只是猜测。她想,如果徐静衍亲口告诉她,她也要准备一份回礼。如果他恰好有点喜欢她,她也会好好考虑两人的关系。虽然年岁尚小,但郝知雨一直都想了解“爱情”,这是个好机会,是通向成熟的路径。 当然,一切建立在徐静衍有点喜欢她的基础上。但这个前提也只是她的假设。 这一天,因为不巧林嘉禾家中有事,放学后的学习小组活动取消,郝知雨收拾书包准备直接回家。 徐静衍也跟着她走出了教室。他没有说“我陪你一起”或“我送你回家”之类的话,只是默默站在了郝知雨的身边。 一同踏入雨幕,撑开的伞隔出一段微妙的距离,既近又远。 徐静衍的眼里——今天她又戴了那个银杏叶状的塑料发卡,一贯的低马尾,蓝白色校服穿得依旧十分齐整。熟悉的妆束,不同的是多了一条手链。 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他送的桂花手链,每每看见,徐静衍都觉得那红绳的另一端一定紧紧系在了自己的心里,是个死结。 一到下雨天,放学的校门口便蔚为“壮观”。 “还好我是走读。”郝知雨感慨。 杨舒常常向她抱怨道路太窄、车子太多、行人不讲交通规则——她是雨天中汽车接送的“受害者”之一。 汽车堵在校门附近的马路,首尾相接,活像一条蠕动的长蛇。鸣笛不断,人声嘈杂,有些混乱。前来接孩子的父母打着伞向校园里张望,喊一句“崽崽,妈妈/爸爸在这”,没带伞的孩子就奔向那温馨的伞下。 郝知雨就从来不会忘记带伞,没有人会来接她,她也不需要别人的接送。 银杏树在风雨的摧残下早已叶落凋零,光秃秃的一棵直直地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生命力,无比萧索。 自然界中的花也大多不开了,但人们撑起了花花绿绿的雨伞,暂且能看作无数长了脚的蘑菇与花朵吧,补给萧瑟的秋天一点斑斓色彩。 郝知雨每天都注视着周边的花花草草,看它们岁岁荣枯。据她的观察,她觉得这棵银杏是一夜飘零。 “好可惜,一片叶子都没有留下。”郝知雨叹息。 “但来年开春还会长出新的绿叶。而且银杏的树龄很长,它有很多季新生。”徐静衍顺着郝知雨的视线,微微抬起伞沿去看于秋风秋雨深处矗立的银杏。 不过,今年的银杏,准确来说是郝知雨曾经戴过的那一片,已经被徐静衍在心里好好收藏了。 “可是今年没有了呀。今年是今年,明年是明年。今年已经看不到金黄色的盛景了,不是吗?”郝知雨不喜欢期待未来,她活在现在。 毕竟未来再美好也没有真正到来。 “那你还会等待明年的秋天吗?” 会等待我吗? “四季流转,秋天不需要我等待呀,它自然会来。班长不是这么觉得的吗?” 徐静衍再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 岁月从来不会为谁搁浅。 “郝知雨。”徐静衍突然称呼她的全名。 “怎么了?”郝知雨呼吸一窒,突然有些紧张,不会是要坦白了吧?她这几天都特意带着那条手链呢,那片书签也用得频繁。 可等来等去,没等到她期待的答案。 “没什么,你能不能明早把新买的数学月月练带过来?我想,看看新题……” ——已经口不择言了。 “啊?月月练?好……我记得了。” “还有……”徐静衍声音弱下去 “什么?” “没什么。回家一路小心,注意脚下,不要溅到污水……明天见。”真正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好,明天见。班长再见。”郝知雨单手托着伞,另一只手冲他挥了挥,转身离开。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郝知雨顿时羞赧万分。 十五岁的少年少女羞于谈爱,也不敢谈爱,大多把喜欢藏在心底,时不时自己拿出来看一看,看它又多了一分,又厚了一层,又重了一点。直到沉甸甸得拿不出来为止,深厚的爱恋最终也只有自己才能知道了。 一场连绵不绝的秋雨下完,就是冬天。 第十章、番外1 1.小徐老师 课桌上平摊着一张数学试卷。 “为什么我就想不到这么做辅助线呢?”郝知雨无奈叹气,眉头微皱。 “其实无非那几条线。等边等腰做中线,高线也常用。多做题就会发现的。思路都是总结出来的,靠考场上灵光乍现……不太可能。”徐静衍总结。 “看来还是我刷题不够。” “其实也不用沉浸在题山题海里,每种类型知道一个典型例题就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自己整理的借你。”徐静衍边说边伸手去拿他的书包,翻出一本黑色笔记本递给郝知雨。 外表如此朴实,但内容却如此丰富。 “那就谢谢小徐老师啦!”郝知雨因为这份意外收获而格外开心雀跃,连称呼也忘了在意距离。 ——小徐老师? 徐静衍有点喜欢这个称呼。 郝知雨不喜欢白占人便宜,她也拿出自己的语文积累本,字迹工工整整,新鲜素材、优美语句、哲理故事,应有尽有。 “这个,给你。我们互相换着看。” “好。”徐静衍看着她明媚的笑容,想到一个成语——秀色可餐。 2.发饰 以下是据徐静衍观察的不完全统计: 樱桃。夏令营的闭幕仪式 蕾丝蝴蝶结。开学典礼 向日葵。月考颁奖班会 绿色缎带。社会实践日 小珍珠。一周之星发言 银杏发卡。早晨校门口第一次碰面 兔子和绒球。运动会 桂花发饰。艺术节 一些不特殊的日子里还有格纹发圈、水钻一字夹、白花小抓夹、蝴蝶发箍…… 如数家珍。 什么时间什么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徐静衍:…… 3.相似 两个同病相怜的小孩。 郝知雨六岁时,奶奶生了一场大病。“高血压”“糖尿病”“肝脏退化”之类专业的医学词汇,当时的小知雨听不懂。她只知道奶奶病得很重,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也没有回家。 爸爸妈妈工厂和医院两头跑,很少回家。大人在外奔波劳碌,于是小知雨被拜托给邻家暂时照顾一段时间。 小知雨很懂事地呆在邻居家,没问过什么时候才能回自己的家——她知道爸爸妈妈很辛苦。 但命运总爱捉弄人。普通的一个午后,郝知雨在堂外玩耍时,看见自己家的门被一群陌生人强硬撬开。他们一哄而上,径直走进去,一边翻箱倒柜,努力找出一些值钱的东西,一边还叫嚷着难听的谩骂侮辱。一通洗劫,强盗们最后在大门上喷上“欠债还钱”的大字。 红色的颜料,那么醒目。 郝知雨突然好想回自己的家。 但邻居阿姨紧紧抱着她,不让她上前。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们?那是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奶奶的家啊。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在? 后来她才知道爸爸妈妈为了给奶奶治病想尽办法借了很多钱,但金钱却没有换来健康,奶奶最后还是去世了。 被人催债的生活过了叁年,穷困潦倒、处处拮据、节衣缩食,有时甚至有家难回。郝父郝母夙兴夜寐,一个人几份工,东拼西凑,才先还清了那些恶徒的钱。 大概是穷怕了。自那以后,郝父郝母更加繁忙,一心投入工作,披星戴月,劳碌无休。 只希望生活不再被金钱掣肘。 4.游子 徐静衍习惯一个人。 有个法律意义上的“家庭”,但徐静衍仍觉得自己是个游子。不是远走天涯,思念家乡,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过温馨的家,不曾睡在温柔乡,他只是个游荡漂泊没有归宿的旅人。 他小学二年级时,父母又因为金钱问题大吵一架。本来以为会像之前那样隔夜就“和好如初”,但母亲发现父亲渐渐夜不归宿,起了疑心。一旦怀疑,一切伪装都变得无可藏匿。在她的逼问之下,徐父承认了自己的出轨。 徐母终于怒不可遏,徐父叁番五次的金钱豪赌没有彻底激怒她,酗酒后的恶言与暴力没有让她看清事实,但感情变质却是她可笑的“底线”。徐静衍就这样被暂时带回娘家。 母亲准备和父亲离婚。 意识到这个事实,徐静衍一点也不失落,内心甚至诡异地期待。他从来都不理解母亲对婚姻的坚持,好在,终于他们要离婚了。 虽然外婆家离学校很远,自己要转好几站公交、虽然他的家庭从此不再完整、虽然母亲并没有因此解脱反而日日哭泣、虽然他被别的小孩嘲讽是没人要的可怜虫,但是就像暴雨前的阴云总是更加厚重,雨过就会天晴了。徐静衍天真地这样认为。 徐父却不想简简单单地离婚。几次上门,或乞求,或威胁,有时发誓自己已经和小叁断了联系,保证以后都一心一意,有时又恐吓如果离婚就毁了徐母名声,让她也别想再嫁。关于徐静衍的抚养问题亦彼此推让,徐父两手准备,不离婚就继续养着,离婚了别想让他出一分钱;娘家人也不想带着徐静衍,半大的孩子就是拖油瓶,再嫁很难,拿的彩礼钱也会大打折扣。 像个皮球,被两方踢来踢去。 最后,婚还是没离。雨终于落下来,徐父“退”了一步,做戏一般跪在大雨里,深情地回忆他们的初遇与相恋,徐母本就不够坚定,加上先前的纠葛不清,她又一次退缩了。 “妈妈,别去……”徐静衍去拉她的手。 可是母亲没被他拉住,还是走向了父亲。 徐静衍看着母亲哭着让父亲起身——他们又“和好”了,纠缠了四个月,又一次回到原点。看着互诉“真情”的父母,他突然觉得好恶心。 重新被接回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徐静衍没有看见雨后天晴。 5.一点小话 本来徐静衍代表的秋天,冷落凄清,草木凋零。 但郝知雨遇见的秋天,有银杏泛黄、桂花飘香、秋月朦胧、柚子沉甸甸挂在枝头,是暖黄色的明亮的秋天。 四季情人第一季就差不多写完了,努力描绘暖色调,希望两个小孩都被温暖环抱。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第十一章、回忆的年历 时光总是走在人的前面,我们老得太快,又明白得太晚。于是才会有“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慨吧。 郝知雨还来不及思考她和徐静衍之间的关系时,贺绥又频繁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赶着这一年的尾巴,新星计划提前班初叁、高一两个年级在圣诞节那天合办英语歌唱大赛,阶级教室集合。圣诞没有放假,但歌唱大赛对于郝知雨而言,相当于放松与调剂了。因为她绝对不会参与,她会好好做个听众,欣赏大家美妙的演唱,并适时送上掌声。 ——坐在台下,掩藏在人群里,哪会有人关注她有没有发呆呢?实在是个神思漫游的绝佳机会呀。 文娱委员杨舒又忙起来,顺便提前告知了郝知雨一个“惊天噩耗”。 “Ms.Zhang明确表示我们班有团体歌唱活动哦,要求,全-班-参-与。”杨舒故意停顿。 “知道啦!大不了我主动请缨到最后一排去嘛。”郝知雨默默为自己筹算。 但天不如人意,站位按照身高排,不能任意选择,郝知雨不幸地站在了第二排的中央位置。又出于让大家都露露脸的考虑,每个人都插空站。一通安排下来,郝知雨隐藏自己的计划彻底泡汤。 郝知雨不喜欢上台表演,甚至有些恐惧,怕他人的注目,怕自己出丑——即使这么想有点自大,你怎么知道别人就在看你呢?你怎么知道别人就会刻意记住你出洋相的一幕呢? 但郝知雨依旧不喜欢“抛头露面”。一是内秀的性格使然,二是她真的出过糗,不只一次。叁年级,班级舞蹈,她和谢思阳搭档,表演服装太大不合身,她落脚时不小心踩掉了他本就松松垮垮的裤子,两个小娃娃都惊愕地停下舞步,全场哄堂大笑;四年级,诗歌朗诵大赛,话筒出错,声音延迟反复,郝知雨没有意识到,一字不落念完了杜牧的《山行》,直到现在,谢思阳还会打趣她“魔音贯耳”“余音绕梁叁日不绝”…… 不过这次,谢思阳不在她身边,只是简单唱唱歌,应该不会有问题,而且就算出丑他也不知道!郝知雨在心中勉励和安慰自己道。 排练如火如荼,圣诞节悄然而至。 郝知雨的班级合唱两首歌,一首《Jingle bells》作为开幕音乐,一首《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作结。戴上统一的麋鹿小头箍,他们这群“小鹿”在台下排好队列,听着主持人冗长的介绍,时刻准备上台。郝知雨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她观察四周,想看看别人是什么样的神情,小鹿角也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却没想到与徐静衍的目光不期而遇。而下一瞬,徐静衍撇过了头。 ——奇怪。以前是她躲着他的视线,现在,好像反过来了? “下面有请初叁二班为我们带来《Jingle bells》,大家掌声欢迎。” 低头看台阶,上台。抬头看观众席,郝知雨又有了新的讶异。贺绥端正地坐在第一排评委席。仿佛一眼就看见了郝知雨,贺绥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绽放一抹笑容。 郝知雨内心泛起一点羞涩,但头却没有低下去,背也反而挺得更直了,看上去自信昂扬的样子,但只有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僵硬。歌声还可以假唱来滥竽充数,但转圈,跳跃,踢腿的幼稚舞步却必须自己完成。 为什么每次在阿绥哥哥面前,她都像个不成熟的幼稚园小孩? 一分半的表演结束,郝知雨鞠躬后就飞速“溜”下台。因为贡献了特别团体表演,郝知雨的班级被特地安排在前排最佳欣赏席位。好巧不巧,郝知雨坐在了第二排,贺绥的右后方。 身旁的林嘉禾看出的郝知雨如坐针毡,贴近她的耳侧,用气音问道:“怎么了吗?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温热的呼吸太近,郝知雨打了个机灵。 “谢谢你的关心啦,但没有不舒服,只是……碰到了以前的熟人。”郝知雨小声回复,用手指了指左前方脊背挺直的贺绥。 林嘉禾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比了个ok的手势后就不再追问,继续欣赏歌声。 而郝知雨做不到心如止水。她的阿绥哥哥从来不像谢思阳那个臭屁小孩一样笑话她的糗事,他总安慰“小雨已经做的很好了”“哥哥心里的小雨才不是那样”。郝知雨每每泪眼问他:“真的?”,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回答:“真的,哥哥发誓。” 他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在小知雨的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哥哥。但也正因他的成熟早慧,无限包容,郝知雨更加不想在他面前展现自己的稚嫩与青涩——她想跟上他的脚步,而不是永远在他身后。 尽管声音很小,但一半注意力在歌唱活动,剩下一半都放在郝知雨身上的贺绥,还是听清了两人的谈话,毕竟位置也这么近。 ——不过,只是“以前的熟人”?一年不见而已,自己在小雨的心里已经从“哥哥”降级为“熟人”了么?莫名地刺耳呢…… 心情都写在脸上,贺绥本就冷峻的面庞更显淡漠,没控制好的锋利视线与某位参赛者对上,正唱着抒情歌曲的选手内心不禁怀疑:为什么那样看我啊?完了,我是不是唱的很差劲…… 两个小时的活动结束得很快,郝知雨再次鼓起勇气上台,完成最后的班级合唱《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唱罢“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音乐渐渐弱下去,歌唱大赛正式落幕。郝知雨“飞”到自己的座位,准备收拾收拾就跑路,却没想到还有小彩蛋。 “节日最后的狂欢,圣诞老人来送礼物咯!小朋友们快接好。”是几位英语老师,穿着红色的圣诞老人装,戴着茂密的白胡子,手里各拿着一个塑料袋,一掏一抛,霎时漫天都是五颜六色的糖果。 郝知雨被好几颗糖果砸到脑袋,但却一颗都没有接到——要么掉进了座位的缝隙里捡不起来,要么借着她的小脑袋弹到了其他同学那里。 有点失落。 “哥哥的都给你。” 贺绥转过身,手掌心托着糖果递给郝知雨。 就像以前一样。 郝知雨无比熟练地接过,数一数,六颗,两个草莓,一个牛奶,叁颗菠萝,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开心! 第十二章、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 “谢谢阿绥…贺绥哥哥。”身边坐着同班同学,郝知雨不太好意思叫得那么亲密。 “有什么好谢的,哥哥的就是小雨的。”贺绥不解郝知雨的突然害羞。 “学长好,我是知雨的同桌,林嘉禾。记得贺绥学长是广播站的吧?不知道这一届什么时候招新呢?”林嘉禾见状亲昵地打了个招呼。他向来待人温和,没有距离感,简言之,比较“自来熟”,不论什么话题、和什么人都能聊几句——这也是郝知雨与他迅速熟络起来的重要原因。 “招新在下学期开学初,到时候会有宣传海报,如果有意向可以来面试。”九点二十叁分,圣诞老人的糖果发完,活动正式结束了,在老师的指挥下同学们纷纷从左至右依次离开。郝知雨他们在前排,自然是最先一批离场的。短暂的对话因此中断。 “小雨和哥哥一起走吗?天有些晚了,不安全。”贺绥主动提议。他们两人都租在学校附近的同一个老旧小区,碍于高一要上晚自习,放学时间不同,两人还没有同行过。 “好。”郝知雨低声回答,眼睛又粘在了自己的鞋尖上。又有什么不安全的呢?不过十分钟的步行路程,灯火通明,高一生也正好下晚自习了,路上应该很多学生。 “既然这样,亲爱的知雨小姐已经有了贺绥学长的护送,我只好默默退场了,明天再见咯。”林嘉禾言语中有些打趣式的惋惜,郝知雨笑着和他道别。 不过真正惋惜而没有说的人是谁呢? ——徐静衍坐在第四排,看着叁人谈笑风生,心中酸涩不已。 或许“风水轮流转”吧,上一次在演出后台,贺绥目送徐静衍牵着郝知雨离开,这一次在楼道口,徐静衍凝望贺绥陪伴郝知雨回家。 不过,少年,你回家方向和郝知雨完全相反吧?一南一北呢。 大概沉浸在暗恋氛围中的少年会自动忽略这些小细节吧? 夜空灰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迎面风在呼啸,天上云在舒卷,第一个和阿绥哥哥同行回家的夜晚,一点也不诗情画意。郝知雨感知周围环境后做出判断。 “小雨最近在学习上……” 又开始了,老父亲式的关切。 “阿绥哥哥,我最近学习上真的没有什么困难。我和同学成立了学习小组,一个是刚才和你说话的林嘉禾,还有一个是我的班长,徐…徐静衍。”不知为何,在贺绥面前提起她的小徐老师,郝知雨有些舌头打结,贺绥并不戳破她的怪异,耐心听她说完。 “他们都很厉害,当然我也不差…小徐…不是,徐静衍,他早上帮我补数学物理,我帮他语文地理,林嘉禾会和我组团问老师问题。我们互帮互助!” 郝知雨抢在贺绥问完之前,先一步搬出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标准答案”。除了提到徐静衍的卡顿导致未能一气呵成,但也算长篇大论。 “哥哥不是要问这个。小雨最近学习上进步很大,哥哥在年级红榜上看到了,‘年级第七-郝知雨’,是吧?很棒,哥哥很欣慰,所以想夸奖一下。”贺绥伸手摸了摸郝知雨的头,似乎是被她的提前抢答逗乐了,轻笑了声。 为什么这次不按套路出牌?!发丝被人轻柔地抚摸,明明只差了一岁,但在他面前,她总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郝知雨尴尬不已,低头企图掩饰红彤彤的脸颊。 一时静默。 “提前班分科比较早,大概高一上学期末,小雨心中有意向吗?”其实这个问题对于连高中课本都没有的郝知雨来说太早了些,但贺绥自知无趣,苦于找不到其他话题,只好把他正面临抉择的事情拉出来说一说,没话找话。 提前班,学校里特殊的存在。类似“自治区”,教学规划、进度、考试安排都有极大自主权,高二下学期前年级排名都不与本部相通。提前班每个年级120人,新星计划办了两年,所以目前只有两届,高一与初叁。相当于“试水”,贺绥和郝知雨都是学校教育改革的“小白鼠”罢了。以是郝知雨身在初叁,但下学期会逐步开始学习高中内容。没有中考复习任务,毕竟学校信誓旦旦地保证:“不论中考多少分,提前班的同学们已经进了市二中的门”,不过自身就是层层选拔出来的尖优生了,本来也就不必担心中考考不上。 “还有一年,现在都没学呢。到时候再看吧。”郝知雨嘟囔着糊弄过去,纠纠结结的事情,郝知雨不打算提前思考。 “阿绥哥哥呢?阿绥哥哥马上就要分班了吧?”话题转向贺绥。 “理科吧。”贺绥回答道,语气坚定。 她崇拜歆羡的阿绥哥哥选了理科,相应地,郝知雨心中的天平,理科一侧的砝码也悄悄加了几个。 郝知雨所在省份还没有高考改革,是传统的文理分科。选择更少,但纠结也更少,要么文要么理。若是走班制,自由选择,郝知雨断定她这个选择恐惧症加困难症一定会迟疑踌躇很久很久。 两人边说边走,走出人满为患的校门口,路过学生络绎不绝的快餐和奶茶店,贺绥有意缩小步幅,郝知雨努力迈大步子,从踩着他的影子到并肩同行,二人的步调就这样达到奇妙的一致。 一个高视阔步,光风霁月。 一个颔首垂眸,心慌意乱。 当两人一齐向左拐弯,视线盲区却冲出一辆小电瓶。这拐角是个事故高发地——临近学校,放学时人流量大,加之拐进去就是一个长长的坡道,还没有专门的人行道,人车混行,自然常有碰撞。事出突然,贺绥匆忙揽过站在右侧的郝知雨的肩膀,半拥着她往里侧带,身边擦过一阵风。 “你走里侧。” 郝知雨心有余悸,突然回忆起小时候她不慎溺水,被他急忙从水里举起来的事情。 除了一点心惊,郝知雨还有些特别的心情——她看到了,在贺绥揽着她的一两秒里,他们地上的影子交迭在一起了,她仿佛融入了他的身体似的,看上去十分亲昵。 “小雨有没有被擦伤?”贺绥有些急切地问道。 “没有,哥哥,我没事,它离我还有点距离的…”郝知雨看着贺绥影子转了头,从久违的悸动中抽离。 “这个坡道不太安全,小雨一个人走的时候不要一直低头,一定要注意前方,特别是……”贺绥的殷切叮嘱在郝知雨耳畔呢喃,低沉而清晰的话语却因为她心情的起伏而模糊了。 爬上长长的坡,路灯投下冷冷的光,暧昧交织的不只是路灯与车灯的光线,还有人与人的影子。重重迭迭的,影子被拉长、变形,深浅不一,郝知雨悄悄靠近了一点,身体并不接触,利用光成影与视错觉。 光芒暗淡的路灯下,粗糙不平的地面上,她和他的影子依偎在一起,牵手回家。 第十三章、苏铁 “阿绥哥哥再见。” “嗯,上去吧。最近降温,一定要穿暖和些,不要着凉了。小雨明天见。” “我知道的。”所以可不可以别把我当小孩子看了…… 夜的黑纱会蒙住人的眼睛,贺绥看不见郝知雨脸上的嗔羞,郝知雨也没注意贺绥眼里的感伤。 道别。贺绥继续往巷子深处走,郝知雨转身没入黑洞洞的楼房。踩着一阶一阶的楼梯,不灵敏的声控灯需要人拍掌才会勉为其难地发出闪烁的亮光,郝知雨有些害怕踩空,但她不愿去抓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 是呼啸的寒风在作怪吧。为什么心中倍感凄凉呢? 伸手去拿冰冷的钥匙,一直捂在口袋里的双手骤然接触冷空气,寒意蔓延。插入、转动、开锁,光线争先恐后地赶出来迎接她,郝知雨踏着暖黄色的灯光进门,不由得怔愣——今天妈妈回家出奇得早。 “妈妈工作辛苦了。妈妈吃饭了吗?现在饿吗?餐厨柜里有我周末买的面包。” 郝母坐在沙发上,更准确些,是无力地靠着沙发背。眼睛微微眯起,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照她疲惫的脸庞,小视频循环播放的声音嘈杂,一遍又一遍,填充了这个空荡的家。 “崽崽回来了?快去洗漱一下吧,等会儿又水压不够了。天冷了。”努力撑起困倦的眼皮,郝母嘱咐后就起身回了卧室。 没有家人之间温馨的夜谈。 她太累了。每一天都是。累到失去与女儿相处欢谈的时间。 郝知雨已经不会失落了,她习惯了独自踏进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的家里。今天妈妈相较之前的早早下班已经让她十分惊喜,她不奢求与她促膝长谈。 她希望他们能好好休息,她告诉自己不能自私地剥夺他们所剩无几的闲暇时光。 但谁来心疼她的乖巧呢? 冬天真的已经来临了。 脱下毛衣发出噼啪的静电声音、打开浴室暖灯与空气中的寒意对抗、紧闭门窗防止冷风渗入、手拿花洒隔开距离去调整水温,以免被过冷或太烫溅到。 温热的水流淋湿身体,沐浴露均匀涂抹开,抚过鼓起小包的胸乳,白腻而富有肉感的大腿,再仔细清洗过下体——暖灯下的她白得发光。 “好想咬自己一口啊。”捏着自己的软肉,郝知雨发出感叹。 六年级到初一那段时间,由于生理发育,郝知雨滋生了极强烈的羞耻感,包括但不限于卫生巾务必好好藏在书包夹层、走路含胸垂背、与异性的相处也变得尴尬而无所适从。几年过去,羞耻悄然变为对自己身体的好奇与探索。或许是一种自我审视,又或许是一场自我欣赏。 ——因为暴露在阳光中的程度不同,手臂比脸白,腿比手白,但同样被衣物遮盖,胸乳又要比小腹白嫩;两胸也并非如复制粘贴一般完美无缺的对称;小腿和膝盖总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淤青…… 一个澡,就这样,洗得久了一些。 郝知雨晕晕乎乎地走出浴室,有些眩目,钻进冷冰冰的被窝,感受棉花“重重”压在身上,才多了点安全感,就这样迷迷糊糊入眠。 …… 冬天比秋天更单调些。 该落叶的已经落完了,常青的依旧盎然绿意,除去上班上学的,人们都减少了非必要外出,宁愿窝在家里,并不与冬天打交道。 徐静衍也委婉地问过郝知雨。 “现在天气变冷了…” “嗯!日出也比较晚。毕竟冬至早就过去了啊。”郝知雨立刻回答。 “很多同学都抱怨不想摸黑来上早读,想让我通融一下迟到……你,你会不会也觉得早起太麻烦了?如果你不想……” 这是在问她愿不愿意继续早晨的学习小组? “一日之计在于晨呀,虽然冬天早起是个折磨,但我们披星戴月地学习,也别有获得感吧。” 徐静衍唇角微扬。 “我们” 他喜欢这样模糊两人界限的代称。 最近,林嘉禾课桌上多了一本厚厚的书。他的桌子,除了上课的时候,绝不会堆起高高的课本作业练习册,永远在左上角平平整整地放着一本正在读的书。 郝知雨也喜欢阅读,但比之林嘉禾的阅读量,她自愧不如。两人自然而然成为同好书友,郝知雨偏好诗歌散文随记,而林嘉禾阅读范围更广,无所不读。都说“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读过的书”,书香墨气才能滋养出温润如玉的品性吧。 借着与林嘉禾的阅读交流,郝知雨也算搭着便车进行一场场有情怀的精神旅行,年龄尚小的他们,透过文字一起探知世界的广袤与深邃。 大课间。 “怎么最近在看植物图鉴呢?上次不是说要开启推理小说之路吗?”郝知雨不太理解。而且单纯介绍植物不会太过学术而让人觉得无聊吗? ——因为发现了某个人十分关注周围的花花草草啊。 “嗯,可以增长知识。必要时提供简单科普,顺便展示一下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不好吗?” 郝知雨看他笑意盈盈的样子,知道他又在开玩笑。 “那你现在展示展示?”郝知雨顺着他说。 “咳咳,那就请知雨同学抬眼窗外,看花坛里栽的景观植被。” 郝知雨乖乖转过头去看,草地青黄相杂,稀稀疏疏,只剩几丛“菠萝叶”——原谅她不知道那植物的学名。从四楼看不清它的具体形态,但据她之前的观察,它革质而坚硬的叶片从茎的顶部生出,斜上伸展,针状的小叶子簇拥在一起构成一个大叶片,类似羽毛。 “虽然花都早早凋谢了,但还留下了四季常青的苏铁,俗称‘铁树’。它起源悠久,生长缓慢,寿命可达两百年,十到二十年开花一次,所以才有‘见事难成,则云须铁树开花’的说法。顺带一提,它的花语是坚贞不屈。” 郝知雨侧耳倾听,心中咀嚼着“铁树开花”几个字。叮铃铃的上课铃响起,课间闲谈结束,郝知雨低声道了句谢谢。 铁树开花,焦急和惊叹的永远都是看花人。 比起四季常青的苏铁,是不是那等待十几年的看花人更坚定不移呢? 第十四章、没有距离的冬天 贺绥最近内心的感觉难以言喻。 他突然理解了“时过境迁”的忧郁,《兰亭集序》中“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悲慨也有了实感。一年,四季,十二个月,365天,说短又长,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人与人关系。 一年半之前,他通过考试选拔,成为提前班第一届学生,和父亲一起来到这个偌大的城市。贺父早有离开桑海镇的想法,借着儿子入读市二中的机遇,辞掉了原来的餐馆工作,又凭自己掌勺多年的经验在学校周边的饭店应聘当了厨师。本来就身似飞蓬,这下算是真正失去了在桑海的根。 搬家的速度很快。贺父委托熟人用货车托运了几样还能使用的老家具和彩电后,父子俩便没有什么要带的了,一个行李箱,两个背包就轻松带走了他们十年的过去。大概也只有在离开之时,才会惊觉这里原来也没有太多生活的痕迹。 “小绥还有什么要带的吗?”贺父问。 “没有了。”贺绥清点了一下他的书包,课本、文具、画册、相片、还有一罐玻璃糖纸。 最后望一眼空荡荡的“家”,父子俩就乘车上路,如絮般飘向了南城。没有特地通知谁离开的时间,没有送别的苦情,仿佛这样可以欺骗自己也没有惜别的不舍。 但开启新生活大都不会一帆风顺。 再谦虚的人也会保有一点傲气,再自矜的人也会存有自卑,身处于钢筋混凝土的森林,贺绥觉得有些压抑。倒不是因为担忧成绩带来的不满,而是“不习惯”生发出的苦闷。 他不习惯陌生的邻里关系、不习惯车水马龙的街道、最不习惯周围没有郝知雨——他最亲近的妹妹,他的同伴。行囊轻轻,想带走的带不走,像个忠诚小跟班的妹妹,被他落下了。没有血缘的天然纽带,但十年朝夕与共的岁月早已把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 稳重如他,内敛如她。 一个在南城,一个在桑海。 小小的手机屏幕可以浓缩几十千米的空间距离,但俩人的聊天框依然仅有寥寥数语。 各种节日快乐的祝福之外,就是诸如 [在吗?] [最近学习还顺利吗?] [学科联赛一届试题.doc] [遇到问题一定找我。] [等你。] …… 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别人或许很难分辨是关系疏远的敷衍,还是不善言辞的真情。 贺绥自认为心思缜密,深思熟虑,但此刻他却苦于自己太过敏感。是什么时候发现两人的关系逐渐疏远的呢? ——在碰巧遇见的广播站,艺术节后台,歌唱大赛的阶梯教室,第一次同行的坡道,她总是低着头,间或看看周围,看枯败的花花草草,看穿梭的不息人流,目光不再流连于他;而他,陈词滥调翻来覆去,一次次目送她远去。 人们总是在分离之后变成怀旧主义者。 但重逢之后,怀念并没有减少。 变化的是郝知雨,而他留在原地。从含羞待放的花苞,到盛放的旖旎风姿,葳蕤的枝叶伸展舒放,牵绊了多少不知名的过路人的久久驻足,他不是唯一的护花赏花人。 她是朝气蓬勃的娇颜,会不会嫌弃他是棵老气横秋的枯木? 呆板、无趣、一潭死水。 明明只是一岁之差,过分老成的性格让贺绥无比自然接过了哥哥的角色,但现在,似乎她不想继续维持哥哥妹妹的戏码了? 他不禁怀念过去没有距离的冬天。 初到桑海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的大。开始只是冰霰雪籽,后来飘飞成鹅毛大雪。当时郝知雨年仅五岁,又是南方人,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兴奋过度的小团子与谢思阳一伙人在雪地里“鏖战”,一会儿打雪仗,一会堆雪人,一会儿滚雪球,鼻尖红红,手也冻得僵硬。直到被郝母一把抱回了家,她才娇娇地叫唤“妈妈,好冷”。 “妈妈,我能不能去阿绥哥哥家烤火?”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让人难以拒绝。 郝母刚放下她,郝知雨就一溜烟跑去邻家敲门。大门甫开,毛茸茸的团子就粘上了闻声应门的贺绥。 “哥哥,我来找你玩啦!” 摸到她冰凉的双手,贺绥半拖半抱地带郝知雨在小太阳烤火器边上坐下。 一人一个小板凳,围坐在温暖边。挨得极近,厚厚的冬衣都被压得扁下去一点。 “哥哥怎么不出去玩呢?” “外面的雪好大哦,谢思阳砸我的雪球比汤圆还大!” “他们还欺负我,故意冰我的脸!” 贺绥耐心听她分享,嘴上不说话,只是顺手摘下她被融化的雪水浸湿的帽子,拿纸巾帮她擤鼻涕,捉住她比划不停的飞舞的小手在小太阳上“烘烤”,不一会儿就热起来。 “阿绥哥哥,这个能烤红薯吗?我想吃。”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焦味,郝知雨好奇地问。 “不能。” “烤芋头!奶奶最喜欢吃芋头啦。” “也不能。” “哥哥,那我们会不会被烤熟?” “不会。” “阿绥哥哥,云溪有过这么大的雪吗?” “之前没有,或许今年有吧。”贺绥是云溪人,随父母找工搬到了桑海。 “那哥哥要回去看吗?我可以一起去吗?云溪在是在白云边还是在小溪上?我不会飞,也不会水怎么办呢……” 小知雨有无数奇奇怪怪的问题。 外面是寒风凛冽,白茫茫的天地,里头是一角温馨,暖洋洋的亲密。 “郝知雨!你不打算出来玩了吗?我们下次不带你一起了!!”谢思阳在外面喊,奶声奶气地指责郝知雨的“叛逃”。但不一会儿,他们一群玩得疯的也被各自家长接回了家里,雪地小队被迫遣散了。 郝知雨没应谢思阳的话,她窝在贺绥身边,伴随着面前拂过的一阵一阵的热气,睡着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尽管春天很美丽 可有时候 我还是想回到从前去 回到那白雪飘飘的日子里 捧那晶莹的雪 吸那清凉的空气 在寒风凛冽的时候 就围在暖洋洋的炉火旁 烤着红薯 忆往昔 人在冬天 总是没有距离 ——汪国真 第十五章、初雪 寒风敲动窗户,哐当作响,乍一听像有人在叩门。 郝知雨窝在温暖的被子里,不太情愿起床。一分钟心理斗争后,她掀开被子,与冷空气撞个满怀。裸露的脚最先蔓延凉意,郝知雨立马穿上了毛绒的兔子棉拖,起身去洗手间。简单洗漱完毕,保暖裤、毛衣、羽绒服一件件穿好,再戴上毛绒手套和帽子,冬季出门装束准备完毕。 她喜欢在冬天变成一个毛茸茸的人。天气严寒,但身体都包裹在温暖中,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出门前不忘带一把伞——昨天天气预报说会下雪。郝知雨有些隐隐的期待。她喜欢漫天飘雪的场景,硬朗的树干上堆起白色的花、叶子上凝结着形状各异的冰、道路也变厚了一层,人们踩在松软的雪地上,不论平底还是高跟,发出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和谐悦耳。 可惜南方的雪总是不能让她如意,或杂着雨,或太小,或时间太短,来不及堆出纯白色的厚度,就已经在路面融化,被过往的人流车辆踩成脏兮兮的雪水。 可走着走着,真的下起雪来。 雪并不大,温柔地落在星星零零的行人身上。周日的清晨,路上行人稀少,店铺也尚未开张,除了早餐店冒出蒸腾的热气,一片冷清。但郝知雨并不觉得萧索,她欣喜于成为第一批发现新年初雪的人。 再大些,再大些。 下一整天。 郝欣雨内心如此期待,脚步也放慢了些。 她甚至停在了坡道下方的拐角。回头朝坡道上看,纷纷扬扬的白色精灵附在残存的树叶上,粘在矮矮的灌木丛中,落在凝了一层薄霜的路面——纯白与枯朽相拥。 走走停停,十分钟的路程就这样拉长。 远远地,郝知雨望见了站在校门口的林嘉禾。 林嘉禾没撑伞,孤零零伫立在漫天飘雪中,黑青色大衣上粘着莹白的雪花,甚至眼睫上也缀了雪,天然有种脆弱又洁净的美感,让人不禁产生想要轻轻触碰抚摸的冲动。 ——糟糕。是不是来晚了? 叁步并作两步忙不迭地奔过去,喘息都变作白气,在空中渐渐消散。 “这个给你。”郝知雨伸手把手抄报递给他。 这次出门的唯一目的就是传递这份手抄报——绘制春节和防止校园霸凌主题的手抄报,一个匆忙的小组任务。不巧碰到休息日,但老师严格要求每个小组成员都必须参与。于是郝知雨的组长决定采用接力棒模式,两张手抄报都分成起稿、上色、文字叁部分。六个人正正好,每个人完成一部分后传给下一个人。 郝知雨负责春节手抄报的“第一棒”,所以昨晚就画完了底稿,趁早交给林嘉禾。 “你没有等很久吧?”郝知雨追问,却不等他的回答。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没有解释原因,而是承认错误。 “没有,只比你早到了一些,不用介意。现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分钟,不是吗?” ——两个人其实都提早了时间,虽然一个人路上耽搁了,但仍然能如约碰面。 林嘉禾笑着答复郝知雨的歉意。他没接过手抄报,而是推高袖口,露出手腕,向她展示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大概是因为太久没离开温暖的包裹,镜面骤然遇冷起了点雾,郝知雨没看清银色表针指示的时间,她只突然想到冬天戴铁制腕表会有点冷,还想问他不看表是如何推断出还剩一分钟的。 可她没说,没问。 而他微微弯下身,自然地用手撩动郝知雨跑乱的散发,轻轻把发丝别到耳后用帽子压住。 ——她一手拿着手抄报,一手擎着伞,再没有空出来的了。所以略微凌乱的头发就由他代劳整理吧。 郝知雨倏地有些僵硬,还觉得有点痒,但她清楚那不是被冻的。急促奔跑后的潮红还未褪,此刻又更加红润了些。 他总令人如沐春风,寒冬腊月里别人都皱着眉头抱怨太冷了时,他也能笑着向郝知雨分享独属冬季的景致。一双美的眼眸,看什么不是春暖花开?明明并不知道确切时间,却坦然骗她说还有一分钟。不管实际到底是几点,他都会说成这样吧? “那,那我就先走了。”接力已经完成,郝知雨不自然地扯弄了一下帽子,转身准备离开。 “下雪天,路有点滑,不要跑太快。”可惜关切的话语被少女远远抛在了后面。 雪大了一些。 思绪乱了一些。 回到家里,空气中氤氲的依然是寒意,室内和室外一样冷。这是南方冬天的常态。 但某处“烧”着一团火。 冬天翩然而至,日历一翻再翻,对于学生而言,来的不只有雪,还有白花花的试卷。又一个学期末,备考的压力不可谓不大。这又不得不提提前班“特立独行”的考试模式了,除去七门科目的试卷普通检验,还有综合素质测评——包括跳绳、仰卧起坐(女)俯卧撑(男)、汉字书写、英文书写、魔方还原,综合总分25分。从夏令营开始就一直沿袭,本来郝知雨无法理解的拧魔方也变得合理起来——培养学生的记忆与反应能力。 可期末考终究不同于课堂验、一日考、周测、月考,新星营提前班“头头”老师明确规定此次考试每一科都会划定合格线,至于不合格会有什么后果,谁又知道呢。难免让学生人人自危。 何以解忧?唯有学习。 郝知雨是不那么担心的那一个。 跳绳两分钟不断,仰卧起坐每天都在体锻时间练习,字迹工整,魔方公式已经烂熟于心,防止拧崩还买了一个备用——本来应该万无一失。 可惜天不遂人意,屋漏偏逢连夜雨。郝知雨生病了,强撑着晕乎乎的脑袋答完了七张试卷,喉咙干涩无比,吞咽都变得疼痛,手脚和意识也已经飘飘然。忙得脚不沾地的郝母终于察觉了女儿的不适,立刻带着郝知雨去了诊所。 就这样,郝知雨“完美”错过了最后一天的综合素质测评。 打着点滴的郝知雨只好苦涩地和综合25分说了再见。 第十六章、生病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发出咔哒一声,偌大又静谧的房子都被这一声牵动。推门声、关门声、脚步声、开门声、杂着塑料袋摩擦的沙沙声,那人径直走进了郝知雨的卧室。郝知雨脑袋晕晕乎乎,一团浆糊,但听觉却不失敏锐。 “妈妈?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工作上突然遇到……”郝知雨下意识以为是刚离开不久的妈妈去而复返。 厚厚的窗帘被拉上,隔绝了外界的光,房间里有些昏暗,郝知雨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不是妈妈,是哥哥。”贺绥回答。 郝知雨心中闪过一丝失望后,又涌起一点惊喜。表情十分复杂。 而在贺绥眼里,暗淡的光线使他错过了这微妙的情绪转变,只觉得郝知雨像一只呆呆的兔子定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唯一暴露的是细密的呼吸声。 “哥哥把床头灯打开?先闭一下眼睛。”低沉的声音,却是极其温柔的语气。 “嗯。”郝知雨点点头,额上冷敷的毛巾随着晃动偏移了位置,绒毛触到眼睛,很不舒服。暖黄的一束灯光虽然柔和,但郝知雨还是被亮得皱了皱眉。 在郝知雨伸手之前,贺绥一手去拿不再方正服帖的毛巾,右手手心下一秒抚上她的额头,温热与温热紧密相贴,确定不烫后又把毛巾迭齐轻轻放在郝知雨的额头。 “已经打过点滴了,医生说,很快就退烧的。”郝知雨整个人都藏在暖绒绒的被窝里,唯独露出一张因为发烧而微红的脸,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柔弱又可爱。 郝知雨本就生得乖巧,生病后更是这般温顺得不像话,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像任人宰割的羔羊。原本只是打退烧针这样一件小事,那可怜情态却让人想摸摸她的头,说“宝贝真乖”“太棒了”之类的夸奖。 “阿绥哥哥怎么会来?是妈妈和你说的吗?我没事的,现在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我。哥哥去忙自己的事吧,期末了应该很……”郝知雨嗓音微哑,有气无力,说短句的时候还发现不了,一长就显现出来了。 “正好在楼下碰见了阿姨,她说你在休息,于是把备用钥匙给了我。哥哥就是专门来探病的,不忙。嗓子难受就不说话了,哥哥问,你点头摇头就好,行不行?” 郝知雨乖乖地点了点头。 借着小灯,郝知雨瞥见了放在床头柜上新增的红色塑料袋——贺绥带来的。 贺绥顺着郝知雨的目光看去,解答她的疑惑:“买了梨和橙子,一会儿炖雪梨吃?” 郝知雨又点头。 仿佛回到了从前。不过身份调换。 贺绥极少生病,而郝知雨却不是。虽不至于说成是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病秧子,奈何体质太弱,换季时、气候突变时,或因为自身,或他人感染,她总是不幸成为罹患者。 经常和感冒发烧等小病“打交道”的她,被妈妈照顾的同时也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知道了如何照顾生病的他人。 生病了。 看医生、打针、吃药、炖雪梨、睡觉休息。 病好了。 这是小知雨总结的经验。 可她不能期盼别人生病,让自己大显身手。但她确实迫不及待想要成为照顾的一方,回报她收获的呵护与关切。 某一天的中午,郝知雨没等到贺绥一起回家,疑惑之时,与从小卖部走出来的谢思阳撞上。他手里攥着一红一绿的零食。 “谢思阳,你妈妈说了不许你吃辣条的。你不怕被念叨了?”郝知雨好心提醒道。 ——前两天才人赃并获被抓个正着,居然还没有悔改。 “我的大小姐,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可你红油浸润的嘴唇,飘着香辣味儿的话语也会让她知道的啊…… 郝知雨不想和他辩驳。 她觉得他顽固不化。 “随你吧。你看见阿绥哥哥了吗?我们约定了今天中午一起去新开的书店的,但他没来。”郝知雨换了个话题。 谢思阳停下和包装袋撕斗却无果的手,漫不经心地回道:“我看见了呀。你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我们做个交易,你不向我妈告状,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又来了,那欠欠的语气。 她觉得谢思阳顽固不化,且幼稚。 “可以。” “贺绥哥请病假了,所以没来。” 郝知雨没追问谢思阳是怎么知道的,她突然满心担忧。 一个极少生病的人生病了。一般来说,会病得更重吧?是不是天气太热了,昨天体操比赛确实在操场上晒了很久,是中暑吗?还是新的病毒来袭…… 谢思阳立刻察觉到了郝知雨的忧愁——眉毛微蹙,眼尾低垂,嘴唇上瓣抿着下瓣,目光有些凝滞。换别人乍看可能以为她只是在发呆,可谢思阳一眼看穿她又在多愁善感胡思乱想。 手指轻点她眉心,“别瞎想了,贺绥哥又不是得了癌症。一天病假而已。喏,吃这个,记得你挺喜欢的吧?”谢思阳忍痛割爱,把玉米棒冰淇淋递给郝知雨。 “你自己吃吧。我先走了。”语调平平,没有雀跃,没有惊喜。 郝知雨没接受他的好意,加快步子离开了,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嘁,不吃就不吃,不识好人心!我自己吃。下次再也不给你了。”谢思阳小声嗔怪。 ——谢思阳对郝知雨有无数个“下次再也不” 下次再也不带你玩了 下次再也不和你组合了 下次再也不给你了 下次…… 嘴上放狠话,行动却是“下次还会”。 就像小朋友挂在嘴边的“绝交”一样。 第十七章、香橙与雪梨 “咚咚” 郝知雨叩响了贺绥家的门。 迎接她的是愣住的身形与惊讶的目光。 “阿绥哥哥,我是来探病的。”郝知雨举起手中的塑料袋,晃了晃,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响起。 “小雨怎么突然来了?”贺绥不解。 “上周叁我们约定了今天去新书店看看的,阿绥哥哥没来,我问了谢思阳才知道你请了病假。所以就不请自来了。哥哥不欢迎我吗……”叁言两语,郝知雨解释清楚了来因,声音里带点委屈。 贺绥被她点醒,晕胀的头脑顿然清明了些——他居然病得稀里糊涂,忘记了和小雨的约定。 “哥哥现在陪你去,好吗?等哥哥一下。”贺绥看了一眼自己松松垮垮的居家服,打算去换件衣服就出门,转身要走,步子有些蹒跚不稳。郝知雨双手抱住他的小臂,撑住他。 “不用不用,书店可以下次再去!阿绥哥哥今天要好好休息才可以。我来监督。”声音细软,却分外坚定。 郝知雨在意的不是贺绥的失约,而是他没告诉自己他生病的事情。是不想让她担心吗?还是觉得她只是个小妹妹而已,做不了什么,所以不必通知? “病人应该躺着休息才对。”郝知雨拉着他走向卧室,不容分说。 贺绥一时失语。平时粘人的小妹妹突然强势起来,俨然是一个负责尽职的小医生,要求她的病人好好休养。贺绥早已习惯了哥哥视角,无微不至,提醒郝知雨天冷天热,叮嘱她衣食住行,关心跟进她的学业……现在却角色调换,一直被他照顾的她反过来照顾他。 别开生面。 “阿绥哥哥躺一会儿,我去炖梨子。” 小医生抛下一句话,拿着黄梨进了厨房。 梨子躺在炖锅里,叽里咕噜冒着泡时,郝知雨回到卧室,又问贺绥吃不吃橙子。贺绥见她忙来忙去,摇头表示不吃,拍拍床边示意她坐下。郝知雨乖巧地走过去。 “橙子很好吃呀!酸酸甜甜,多汁饱满,果味清香,还可以缓解咳嗽……”郝知雨滔滔不绝。 ——可是哥哥并没有咳嗽啊。看上去是小雨比较想吃的样子。 “那哥哥都听小医生的吧。”贺绥不忍拒绝。 其实确实是郝知雨想吃橙子才买的。本来只打算买梨,可橙黄的圆滚滚诱惑她买下了。 ——都是水果,梨子有治愈的功效,橙子怎么就不行啦? 郝知雨理直气壮。 她的病人护理手册从此多了一味料。 不过小医生也有疏漏,担忧着贺绥的郝知雨,并没有空去关心谢思阳同学同时吃辣吃冰导致拉肚子这件事。 而今,贺绥学着郝知雨,也给她买了香橙与雪梨。 难言的感动。 “哥哥,我没考综合素质测评怎么办?不合格,会不会被,咳咳…罚假期体育加练……”郝知雨突然直起上身,忍不住问出了她郁结于心的问题,问得有些急了,竟咳嗽起来。 “没关系,老师会体谅的,哥哥保证。小雨不用担心这个,而且到高一就不会考综合素质了。”贺绥轻轻拍着她的背,耐心安抚。 “如果小雨实在担心,哥哥可以下午到校后跟小雨的班主任解释清楚,‘我们小雨是因为生病没有考试,才不是刻意弃考,老师可不能罚她’。如果老师执意要罚,哥哥就替你驳回去,好不好?” 有这样一种人——既坚强又脆弱,遭遇再大的痛苦和挫折也咬牙坚持,风雨不动,但接受他人的善意与安慰后却忍不住情绪崩溃,所有的难受与苦闷都一齐哭出来。 遇强则刚,遇柔而折。 郝知雨便是这样的人。 贺绥的抚慰轻而易举地穿透她坚硬的盔甲,搅动她柔软的内在。湿漉漉的眼睛蒙上水雾,她无声抽噎。 贺绥并不会劝她“好了,不哭了”这类的话,因为他了解,那只会让她哭得更久。他只是适时拿纸巾抹去她阑干错落的泪水,倾听她的啜泣。作为哥哥也好,被当成情绪垃圾桶也好,他都愿意。 “刘老师好凶的…他,他说有合格线的,那我怎么办,我是大零蛋啊…” “而且英语答题卡都没有,核…对一遍,呜…当时脑袋好晕,万一,万一填错位了怎么办啊…好多分没有了” “妈妈,妈妈也不在。她总是不在,为什么?” “他们总是在忙。我不想这样的,很不想…” 从学校谈到家里,郝知雨边抽泣边倾诉,断断续续的,但贺绥善于从她破碎的话语里捕捉情绪。毕竟十几年的哥哥不是白当的。 “哥哥在,哥哥会一直在。” ——某种意义上来说,贺绥是喜欢郝知雨哭泣的。哭泣,意味着释放,舒畅,毫无保留地向人展示自己柔软脆弱的一面。 贺绥病态地享受着郝知雨对他的依赖。 他们都是惯于压抑自己的人,他最了解那无法排解的憋闷。戴上幸福的假面,佯装坚不可摧,无欲无求,在不同的舞台上演人偶剧,演到最后,自己也可能被骗过去了。 贺绥是出色的演员,擅长用淡漠粉饰感情,郝知雨是个例外。 六岁那年扑进他怀里的雪团一样的小人,被他单方面擅自绑定了一生。 她是他倾注所有,用爱呵护浇灌的花。 而种花人总是爱之太恩,忧之太勤的。 所以,短短一年的分离,明明不是恋人,他却像患上了分离焦虑症。 所以,重逢后的“疏远”让他无所适从,只能苦涩地怀念过去的亲密无间。 所以,会嫉妒外人在他的花园驻足流连。 擦泪的纸换了一张又一张,低声的啜泣渐渐停下来。贺绥起身去倒了杯温水。 “喝完就躺一会儿。哥哥去炖梨汤。” 生病的人大概都嗜睡。 贺绥离开房间准备炖煮,不过五六分钟,郝知雨已经平复心情,浅浅睡去。黯然的卧室里一片寂静,起起伏伏的只有柔软的棉被。 她毛茸茸的睡衣领子被压皱了点,眼尾因为多次揉擦而抹上绯色的,鼻尖微红,面颊也泛着粉。我见犹怜。 贺绥静静立在一旁,默默看她。 看了多久呢? 郝知雨醒来后已是下午叁点,贺绥已经离开。备用钥匙放在桌上,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 “雪梨汁温在砂锅里,还煮了点白粥,橙子切了片,比较凉注意一次不要吃太多。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太多。哥哥先走了,有事一定联系我。” 被照顾的感觉真好啊。 第十八章、寒假 校园里最躁动的时候,莫过于放假前夕。 像一群待出笼的小兽物。 郝知雨只请了两天病假,错过了考后试卷讲评,但成绩单和寒假作业还是得自己领才好。情况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没有补考、没有惩罚、没有加练,李老师还反过来关心她,“学习不能太疲劳,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只要预设一个最坏的结局,无限放低底线,那么不论是什么结果,都不会让人太难过。 虽然综合成绩为0,但年纪排名31。 再接再励。 各科老师接连布置分发寒假作业,一个月的假期被老师们列好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过年那几天,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写作业。基础练习、附加阅读、保温试卷、预习任务,每一科都不能算太多,但七门迭加后…… 但抱怨无济于事。 不过对于郝知雨而言,学习上的忙碌反而让她“轻松”下来,因为没空伤春悲秋了。 作业布置妥当后,班主任让徐静衍安排学期末班级大扫除,清扫结束就可以回家。 高个子被调去擦风扇黑板,一部分人扫地,剩下的扫尾拖地。郝知雨本来是扫地组,但人手太多,而扫把不够。当大家都纷纷开工忙起来,她手上空空如也,有些尴尬。 思忖片刻,郝知雨抽了两张纸巾,决定帮忙去擦玻璃。因为别人都在做事,自己却被动偷懒——莫名的“罪恶感”。 先用浸湿的抹布,再用纸巾擦干,这样就不会留下水渍和纸屑。郝知雨暗自规划好。 推拉窗,玻璃倒是其次,下滑槽才是藏污纳垢最多的地方。郝知雨把两面玻璃推到一侧,露出一半窗槽,俯下身低头去看——银白窗框已经蒙了灰尘,还有几行人为添加的歪歪扭扭的小字,令人哭笑不得。一两句的告白如“xx永远爱xx”,不过名字都是拼音缩写,还有几句青春中二发言如“莪,只是个传说”“青春是太明媚の忧伤”。 前人已走,字迹长存,斑斑驳驳窗子上镌刻了他们一代的青春。 不过可苦了他们这些擦窗户的后辈啊——仿佛融为一体般,字迹根本擦不掉了。 滑动槽里更是“别有洞天”。卡得正正好的笔芯、纸张碎屑、积成小球的灰尘、不知如何飘来的不知名草木种子…… ——真是个大工程。 郝知雨默默叹了口气。 等她直起身时,略略擦去窗户内侧液化的水雾,又有了新发现。 徐静衍正站在窗户另一侧。 郝知雨在教室里,而徐静衍在走廊,仅仅隔着一面玻璃,极近的距离。一个猝不及防的对视,郝知雨甚至看到他眼睛里倒影的自己,明明窗户还没有正式清洁,怎么干净到让她看见了自己的慌张? 虽然有透明玻璃阻隔,挡了声、闻、味、触,但却挡不了视。四感暧昧不明,视觉反而更加敏感,让人无处遁形。 进退两难。 和徐静衍的相处是什么时候变得奇怪的呢?戴上桂花手链之后?除了早上的互助小组时间,其他任何时刻碰到他,郝知雨都觉得“奇怪”。他看她又避着她,她被他感染,也开始躲躲闪闪起来。 两人像是玩了一场没有终结的躲猫猫一样。 ——我发现你了,但我不说。 ——你也假装没有暴露,继续藏匿。 郝知雨撇过脑袋不去看徐静衍,低头开始仔仔细细地擦玻璃,不过她匆匆忙忙拿错了工具,一张纸巾在她的反复揉擦下终究破了,留下更多的纸屑黏在玻璃上。 越擦越脏了。郝知雨有些羞。 徐静衍凭借身高,偷偷用余光俯视。天冷之后,她就鲜少戴繁复的发饰,大概是怕围巾帽子的包裹会把它弄乱吧?今天也只用了一字夹别住碎发呢。而且面色比较红润,病应该差不多好了吧?本来想探… 徐静衍擦拭的手顿了顿。一个绝佳的错位——右手高,放在郝知雨的发顶,左手在软软的脸颊一侧,她乖巧低着头,被他掌托着。仿若爱抚的亲昵动作。 如果没有玻璃的话 如果没有玻璃的话…… 假期正式开始。 郝知雨严格遵守着老师制定的时间表。因为只要有一天破例,就极大可能有第二天、第叁天,所有的规划都会变成无用功。与其开学前一人一夜一笔一奇迹,郝知雨选择安安稳稳。毕竟还有开学考验收——为了同学们每天认真完成任务,老师们也是煞费苦心了。 郝知雨今年在南城过春节。郝知雨最不喜欢走亲访友,半生不熟的姑姨们的评头论足让她无所适从。父母并不逼迫她,留她在南城。 小年至。虽南城不兴祭灶习俗,但扫尘必不可少。郝母小年并不放假,没有专门时间打扫卫生,于是母女每天都收拾一处,房子最终也亮堂整洁。 家里只有郝知雨一个人。 独自吃过小年饭,天已经黑了。 手机叮咚作响,是同学们群发的祝福。谢思阳回复她一句后又不见人影,阿绥哥哥还在参加优选补习……好无聊。 宅了叁四天,郝知雨决定出去走走。 寒风刺骨,郝知雨突然有点后悔了。天地昏暗肃穆,暖色的大概只有路灯了。郝知雨顺着坡道向下走,一间间驻守在寒风里的明亮店铺倒是给了她几分安慰。 街角的杂货店外立着块红色牌子,黄色大字是“年货促销”,牌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连印刷的字仿佛都在颤抖。 郝知雨走进去,暖意扑面而来,杂着各类瓜子糖果的香气。郝知雨抓了一把灶糖——虽没祭灶王爷,灶糖还是要吃的嘛。 继续漫步。 不知不觉步入颜玉书苑——先是惊奇它居然还没闭店,后是庆幸自己没白跑一趟。虽然“出去走走”是临时起意,但也带着目的——买书。语文作业里有一项小说阅读和鉴赏任务,郝知雨常读散文诗集,小说却少有涉猎,需要新买一本。 没想到还有别的不期而遇。 “店长,这几本压皱的怎……” 徐静衍刚巧从书店的木质楼梯上走下来,与郝知雨面对面。他套着浅灰色的围裙,手里拿着几本书,嘴里的话突然中断。 “先放在柜台上吧。小姑娘要买什么书?”店长先回了徐静衍的话,又转头问郝知雨。 “小…说…” 为什么这么巧? “小衍带她过去吧,记得小说区已经分完类了吧?” “好。” 郝知雨被他领上二楼。小年夜客人少,带着郝知雨到小说区后,徐静衍索性没离开。 各类小说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郝知雨对小说了解不多,看到一个书架上写着“名家推荐”,直接取了一本。既然都是名家,不论哪一本都不会太烂吧? 纯黑色的书封,书脊上的白字写着“活着”,作者名却是血红色,让人有种油然而生的压抑。 “你也喜欢余华的小说?”徐静衍问。 “啊?不是……初次拜读。” …… 巧遇或许也是一种默契吧。 郝知雨没问徐静衍为什么小年夜还在书店兼职,徐静衍也没问郝知雨为什么不与家人团聚而来买书。 心照不宣。 结账。推开店门。 徐静衍目送她离开。 却看到远去的人忽然转身,给了他一小袋糖 “小年快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居然还没写到谢思阳出场…… 第十九章、除夕 懒散的日子,显得更漫长。 腊月叁十,月穷岁尽之日,亲友团聚之时。像候鸟一样迁徙的游子们踏上返乡的路程,本来应该是个笑意盈盈的日子的。可郝知雨却觉得今年过分冷清。特殊的节日,美好的一天,正好反衬了她的寂寥。 透过结了霜花的窗子,可以看到雪花。 又下雪了。 今年的冷空气比往年强势。 且不同于前不久初雪,这一天的雪多了一层特殊意味——瑞雪兆丰年。除旧迎雪,贺岁新春,一派吉利祥和。 郝知雨今天起晚了一点,一夜北风,她睡得沉了些。拉开窗帘,看到纯白屋顶的一霎,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的新春佳节。 不过郝母起得更早,清早就冒着寒出去买菜了。郝知雨没和她碰上面。无所事事了一阵,郝知雨回房开始制作贺岁卡片。 做到第十张的时候,郝母回来了。接着锅碗瓢盆一阵响,她开始准备年夜饭了。为什么要这么早呢?因为今天晚上轮到郝母值班,回不了家。昨天她已经“通知”郝知雨了。 临近十二点,年饭准备收尾。 “崽崽出来吃饭。” “好。”郝知雨放下彩笔,简单收拾了一下因为做贺卡而变凌乱的桌面,走出了房间。 妈妈除夕夜不能回来,郝知雨是很失望的。她想任性地问:“可不可以不去?”但看着桌上摆着的,六个迎合她口味的菜肴,她又想落泪——失去了埋怨的资格。 只是工作安排 妈妈肯定也不想这样的 还有爸爸陪我呢 我不能任性 …… 郝知雨竭力劝慰自己。 “妈妈下午就走吗?”落座后,郝知雨忍不住问,期待万分之一可能的另一个答案。 “对,叁点轮班。崽崽知道的,妈妈是两班倒的。除夕,值夜班,回不来…”郝母有些愧疚。 “下午爸爸来了,崽崽就跟妈妈打视频,好不好?妈妈六点有一次晚休。”她只能这么补偿。 “菜都弄好了,晚上如果不够的话可以吃火锅,妈妈也买了配菜。” …… 郝母絮叨了许多。 一顿午饭,母女俩都食不甘味。 最坏的等待是什么感觉?明知道它不会来,却无比渴望它来。 雪,一直下。 郝知雨,也一直等。 从薄薄的一片,到厚厚的一层,路上的积雪大概已经没过脚踝。 从叁点时的敞亮,到六点以后的昏黑,郝知雨看雪、看钟、看手机、看巷子口,迟迟没看到想见的人。 叮咚,一条新闻推送。 郝知雨窝在漆黑的客厅,盖了一床毛绒毯子,手机亮屏的微光有些突兀。 “突降大雪!高速路堵车九公里。司机朋友请注意出行安全与畅通。” 叮咚,两条微信语音。 “崽崽,爸爸在高速路上堵车了。爸爸在临时休息站,崽崽先吃年夜饭,不要等我了。” “看晚点能不能疏通。” 郝知雨听了好几遍语音,却不知道怎么回复。两行清泪模糊了视线,郝知雨抹了抹眼睛,一字一顿地写下 [爸爸,今天太晚了,下雪路又滑,开车不安全。明天早上来也可以的。] 仿佛今天不过是平常的一天。 除夕夜也不过是普通的夜晚。 反正一家人也总是凑不齐的。 郝知雨自己骗自己。 过了一会儿,郝父发来一个名为“给崽崽的压岁钱”的红包,似乎是对她知情达理的补偿。但郝知雨没领也没回复,把聊天框切到了贺绥。 [阿绥哥哥,在吗?] [有点…难过。] [在的。哥哥现在去找你?小雨在家等我一下] 郝知雨很少直接表露自己的负面情绪,即使已经写在脸上,泫然欲泣了,也会嘴硬说“没事”“没关系”。贺绥看着她打下的“难过”两个字,就知道她不是有点,而是非常难过。所以他才不请自来,只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了。 还好两人是一个小区。 还好她在他身边。 ——看吧。他们是不能分开的。 “哥哥不是让你在家等吗?怎么下楼了。”贺绥一眼看见站在北风里瑟瑟发抖的郝知雨。 “想快点见到你。” “不嫌冷。小心着凉又生病了。”贺绥心疼。 老旧的照明灯努力发着光,贺绥看清了郝知雨泛红的鼻尖与微肿的双眼,自然牵过她冰凉的手,两人一起上楼。 热意不断从紧紧相贴的手心传递。已经不冷了,郝知雨甚至觉得可能会冒汗,但贺绥没有松开的意思,郝知雨也就放弃了挣脱。 “天气冷,你又体寒,一定记得外出时戴好手套围巾手套,或者哥哥给你买个叁者一体式的,就不容易忘记……” 被人关心着。 被人爱着。 郝知雨是缺爱的,也缺乏爱人的能力。所以她疑惑着爱情,又好奇着爱情,甚至有一点渴望;所以她想快点成熟,跟上贺绥的步伐,证明给他看——她也可以关心他,爱他,就像他做的一样。 进门。开灯。 两人分别坐在沙发两端。 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阿绥哥哥吃过年夜饭了吗” “吃过了。” “贺叔叔他……” “饭店今天也忙。”言下之意就是他也是一个人过除夕了。孤单的两个人,一同咀嚼寂寞。 “哥哥一个人,不难过吗?”哪怕一丝一毫呢…… “哥哥已经习惯了,就不难过了。” 郝知雨突然羞于说出自己的难过。 她果然追不上他。 “但谁规定了不能难过呢?谁说人一定要习惯这样呢?”小雨当然可以自由表达情绪。 …… 郝知雨没再说话。 又一次无声流泪。 压抑情绪的人,连哭都是隐忍的。 贺绥拿着纸巾,坐在了郝知雨身侧。 柔软的纸巾轻轻擦拭,动作无比娴熟。 郝知雨没说自己怎么难过,为什么难过,贺绥也不追问。有些时候静默比言语更有效。 “哥哥,灯…好刺眼…”眼睛哭得有些干涩。 贺绥起身去关灯,又摸黑坐回她身边,被她紧紧牵住手。 “我们…我们要不要守岁?”还带着哭腔,小猫似的,挠得人有些心痒。 “好。”贺绥答应得很快。 “那哥哥就不回去了?”是怕他离开? “说过的,哥哥会一直在。不相信我?” 昏昏暗暗的客厅,电视里播放着春晚,但不论是歌舞,还是小品,总觉得不像从前那样有趣了。郝知雨看得有些犯困,没等到新年钟声敲响,也没听着《难忘今宵》,就会周公去了。 电视机上闪过“10,9,8,7……”的倒数,主持人喜气洋洋地祝福观众们新年快乐。 贺绥侧头端详郝知雨乖巧的睡颜。准确来说,是从她熟睡后就一直看着了。不时帮她捋一捋碎发,掖一掖毛绒毯子,一点也不无聊的样子。 零点已过。 在她额上悄悄落一个吻。 不敢摩挲,不敢停留,不敢缠绵。 克制的。像对待一件极其名贵又极其喜爱的瓷器,珍藏了很久,不舍得向他人展示,怕一个不小心就碎了。但作为藏主,又实在忍不住而去触碰。 只是蜻蜓点水的轻触。 但他的心上好像也有了一只蜻蜓蹁跹。 “新年快乐。” “哥哥会一直在。那小雨呢?” 他喃喃自语。 可惜是个没有答复的问题。 第二十章、番外2 1.家 暑气蒸腾的盛夏,并不适合搬家。 年尚六岁的贺绥,正坐在放于前后椅子空隙处的行李箱上,公交车本就闷热,狭窄的空间里更甚。车窗帘不知去向,毒辣的阳光直直地射进来,还有车辆行驶带起的滚滚热浪,贺绥被闷得脸红。 妈妈不喜欢他。 妈妈不愿意抱他。 所以他只能坐在行李箱上。 妈妈也不喜欢爸爸。 …… 脑袋渐渐发晕。 贺绥就这样昏睡过去。 爸爸妈妈没有关心他是否中暑。 从云溪到桑海,近百公里。景色不断变换,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一家叁口的奇怪氛围。贺绥深深怀疑过他们到底算不算“家人”。十月怀胎,六年相处,血缘上的联结紧密,感情却依旧淡漠。 不只一次,她对贺绥说 “别叫我妈妈。” 她从不给他爱,反说他不会亲人,爱人,根本不配被爱。而对于母子的淡漠,父亲永远一言不发,不表态,不作为。 不论夫妻、母子、还是父子的关系,都一样的糟糕。 他只是包办婚姻的产物。 是不被人期待的小孩。 妈妈多次离家出走。 而在她“逃跑”之后,爸爸就会带上他去找。 于是不停地搬家。 这次跨市的搬家却不太一样。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妥协。妈妈不再隔叁差五地消失,虽然一家人依旧不亲近,却诡异的和睦。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转瞬即逝。 一家人在桑海平平稳稳住了一年。 小平房,红砖瓦,石台阶,蓊郁的桑树,碧翠的香樟,还有个讨喜的邻居妹妹。贺绥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像牵着线的人偶剧,只要演出幸福就好了——有没有爱应该不重要吧? 而且有被暂托他们家照看的郝知雨陪他。 然而话剧终会落幕。 秋分过后,天气转凉,某个萧瑟的下午。贺绥背着包,手里拿着需要家长签字的试卷,走进逐渐熟悉的“家”。 “阿绥哥哥回来啦!姨姨说要出去一趟。叫我们不要等她吃饭。”郝知雨天真烂漫地说出残忍的事实。 “好,哥哥去热饭。” 家里明显少了些东西。 她又走了。 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去寻她。 2.玻璃糖纸 初到桑海,人生地不熟。 一年级的课程太无趣、同学们半方言的普通话有时让人难以理解、哭哭啼啼和父母撒娇打滚说“不要上学”的场面有些刺眼……只是七岁的孩子,贺绥眼里的世界却是灰扑扑的。 午休时间,小贺绥并不乖乖接受老师的托管,偷偷出了校。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幼儿园的门口。 他向里随意瞥一眼,却意外发现一朵向日葵从滑滑梯的顶部平台慢慢升起——是郝知雨,从另一侧爬到顶部正打算溜下去。而在她在象鼻滑道溜下去的几秒里,向日葵花朵随之不停颤动,晃晃悠悠,仿佛和她一样开心。 两个不午睡的小娃娃碰巧凑到了一起。 “小贺哥哥!”从大象滑滑梯上溜下来的郝知雨发现了站在铁栅栏外的贺绥。她向他招手,脸上的微笑绽放得更大了些。 这时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都在呼呼大睡,园子里空空荡荡,以是郝知雨这声“哥哥”格外响亮。隔着铁栏杆,贺绥比着手指“嘘”了一声。郝知雨乖巧地安静下来,同他小声交流。 “小贺哥哥怎么在这里?” “太无聊,我也不想午休。就……”闲逛到了这里。 “我也觉得!学校太无聊了!”小知雨感同身受,“义愤填膺”地重重点头,而草帽上的向日葵和她的主人心连心一般,又大幅度晃动起来。 “我都大班啦!还要统一中午睡觉,但我就是睡不着嘛!”她撅着嘴抱怨。 ——但就算一年级了,还要午间托管呢。 不过贺绥没揭露这个“残忍”的事实。 “小贺哥哥以后中午也会来吗?我一个人玩滑滑梯也玩腻啦。我们说说话,怎么样?还可以让大象先生的鼻子休息一下呢。”郝知雨满眼期待期待地问。 贺绥没回答。 “给你。” 郝知雨从栏杆空隙里递出一颗糖,试图“贿赂”。贺绥垂头看着手心里躺着的彩色小糖,愣了愣。如果不答应的话,她的小花花是不是都要耷拉下去了? “好吧。” 后来。 小贺哥哥升级为阿绥哥哥。 每天一颗,贺绥最终收集了一罐糖纸。 郝知雨把它叫作千纸鹤糖,而贺绥叫它玻璃糖。他收集了一罐玻璃糖纸——清水洗一洗,尺子刮平,再拿到太阳底下照,世界是红色的,换一张照,世界是绿色的,一切都色泽鲜艳。 或许回忆就是夏日里快要融化的糖果,柔软绵长,即将消逝,空留一缕似有还无的香甜。 但我留了一扇彩色玻璃窗。 世界在窗子以外。 3.那时 小孩子眼里的春节是怎样的呢? 是红对联,是新衣服,是大人们的忙忙碌碌,是鞭炮烟花的绚烂多彩。郝知雨喜欢过年,尤其喜欢雪中的新春。 “阿绥哥哥,我好看吗?” 郝知雨穿着她的新衣,一脸期待地看着贺绥,神色有些紧张,仿佛想极力证明什么。她甚至摘下棉围巾,以便露出紫色小袄的全貌,可爱的娃娃领、衣摆处缀着一圈黑色的蕾丝和许多珍珠、一双镶着亮片的雪地靴,着实是小女孩最喜欢的衣服了。 “好看。” “真的?” 贺绥夸张地点点头。 “就说嘛,谢思阳眼光太差……”郝知雨小声嘟囔了句,又甜甜地笑了。贺绥没听清她模糊的话语,但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疑惑,就被小小的人儿拉住胳膊往外走。 “我们去放烟花!” 外头已经集聚了一帮小伙伴。并没有大型烟花,都是些小玩意,但足够让一群孩子激动。线香型、小型喷花、吐珠、烟雾……各种各样的造型,鲜艳的色彩——春节必不可少的烟花。 郝知雨喜欢烟花,但她怕点火引燃这个步骤。风呼呼地吹,打火机吐出的幽蓝火焰肯定会歪向人的大拇指!所以郝知雨喜欢玩线香——最前段是一段紫红色的纸,正好可以借他人已经点燃的烟花引火。 在大人的帮助下,谢思阳已经在不远处率先点燃了一个小喷花。模模糊糊的夜色里,那亮光仿佛从地面滋涌而出,像个小喷泉。烟火在空气里炸开,嗞啵嗞啵,彻底点燃了孩子们的玩性。 谢思阳向她招手,意欲分享什么,而郝知雨“不屑”地瞪他一眼,并不搭理。她从一捆手持烟花里抽出几根,跑到贺绥跟前站定。是要她的阿绥哥哥先点燃一根的意思了。 贺绥不紧不慢,先帮郝知雨戴好了围巾,才燃了一根线香。火慢慢向上一端蔓延,郝知雨赶忙拿一根烟花去引火。两根线香轻轻相触,火花顿时迸溅,星星点点,定格一瞬,似四处飘飞的蒲公英,又如黑暗中发光发热的小小星球。 但美好一瞬,十几秒就燃尽了。 不过转念一想,烟花又不只这一两根呀。 贺绥点一根,郝知雨引火点一根……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那时,春节的乐趣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 4.愿望 做我的花吧。 春日枝头的早樱 盛夏热烈的向日葵 清秋的一簇菊与桂 深冬的一捧雪与梅 我会为你细细修剪枝头, 也会与你一同咏唱四季芳华, 所以, 请做我的花。 5.一点小话 冬天完结~ 秋冬毕竟都是萧瑟的季节呀!所以贺与徐的家庭虽然一笔带过了,但都有些悲剧色彩。??? 下面春的故事里会有我很喜欢的几个校园活动~解锁新场景!! 第二十一章、芳林新叶催旧叶 今年的春节与以往有些不同。 多了些意外。 除夕夜郝知雨早早睡去,没能及时回复谢思阳无一例外的零点准时祝福。初一,郝知雨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时,贺绥已经离开,而爸爸妈妈正在客厅谈新年访亲的安排。开心于家庭团聚之余,郝知雨又有点愁——谢思阳肯定又“生气”了。她八点半补救的新年祝福石沉大海,新年红包也没被领取…… 初四,商家们陆续营业,郝知雨家没接神,却迎来了谢思阳。他坐公交,转了两趟,一个人来了南城。中途一不留神把上门贺礼连带钱包一起丢了,真真正正是孤身一人了。 郝知雨开门看见他的那一刻,震惊得无以言表。你怎么会来?怎么来的?怎么一个人?为什么看起来很落魄?你……无数个问题咕嘟咕嘟冒泡,郝知雨却一个也没问出口。 “我…我来走亲戚了……”谢思阳自己说的都没底,声音渐渐弱下去,如果有尾巴的话,也一定灰溜溜垂下去了。 他们根本不是亲戚这档子事暂且不提,他要来拜访为什么不提前告知她一声呢。相处这么多年,他的行为总是在她意料之外,让她措手不及。 两人一时僵在门口。谢思阳以为她不欢迎他来,语气带了点委屈,可怜兮兮地把他的经历娓娓道来。末了,特地加一句: “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坐一坐吗?” 一坐就是一下午。 谢思阳强调自己本来是打算去南城乐园玩的,只是装着入园票的钱包丢了,才顺便来看看郝知雨。他却没说自己买了两张票。 他还一一列举并严厉“谴责”了郝知雨忽视他的种种行为,说她喜新厌旧。真的不是恶人先告状吗? 昼短夜长。以免谢思阳太晚回家不安全,郝知雨适时中断了他们时隔半年的面对面交谈。不去看他恋恋不舍的神情,郝知雨把公交钱给他,还有她自制的专属贺卡。 “都半大不小啦,出门要保护好自己的财产和安全,这次只是丢了礼品和钱包,那下次呢?在外面要时刻小心周围的人呀……” 郝知雨扮演起姐姐的角色,耐心叮嘱,就像贺绥对她那样。这是叁人之间的奇怪平衡。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 某种意义上,谢思阳和郝知雨很像——都很不愿被重要的人当作幼稚小孩子看待和照顾啊。 终于送走这尊“大佛”。虽然他不承认,但其实就是想见她了吧?而且非常非常想。郝知雨并不直言点破,毕竟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微妙,千变万化着。 由黄转绿,暗暗掌托出春天的一只无形的手,昭告人们冬的离开。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寒假即将过去。开学前一天的晚上,郝知雨整理着作业,一一装进书包。 常规练习之外,最特别的就是她写的《活着》人物形象浅析了。比起无聊的试卷题目,文学鉴赏作业简直如一朵奇葩,因此郝知雨也格外认真地对待。 时光真的不会辜负人的努力。 开学考,语文作文就是寒假阅读的小说的读后感。虽然也能瞎编乱造,但没读、大略读过、细细品读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的。讲评试卷时,语文老师果不其然借着作文提点了几句——什么阅读是语文的基础,什么文字的力量,什么书籍的智慧……除此之外,她还提了个大早,通知了四月读书日那天有读书会活动。具体安排没有定,但她希望同学们多看点书,做个准备。 其实大家不是不爱阅读,只是读的书并非都是老师认可的罢了。每天一节的阅读课,即便命令禁止闲书杂书,也仍有同学把网络小说套上书皮带进阅览室。老师也就见怪不怪了。 郝知雨一直认为书是一点一点读完的,人生的厚度也是一点一点迭加的。但这不适用于她的同桌。林嘉禾读书速度很快,他不求甚解,却不是囫囵吞枣。 令人羡慕的阅读能力。 两个月,天气越来越暖。郝知雨又重新拾起了散文和诗歌,徐志摩、海子、席慕蓉、简媜……每天上午的第五节阅读课,银杏书签标记下她的阅读足迹,与文人们在纸张上相遇,心陶醉在文字构筑的优美意境之中,眼有时看向窗外的梧桐长出的新绿。 无比惬意的时光。 阅读与观察,都是美好生活的注脚。 “见到落叶并不稀奇,但是这是在春天,四月的春天!春天见得最多的应是傲然怒放的鲜花和春风得意的杨柳,而不是这像蝴蝶一般在空中翩翩起舞,萦绕的落叶。” “谁都知道,落叶是秋的使者,在秋天,会有许许多多的落叶像仙女一样飘落下来,但在春天,也会有许多落叶的。” 读到《落叶》,郝知雨十分感同身受。 在南方,其实落叶与春天的联系更紧密。本土植被大都常绿,秋冬甚至也少落叶。而春天转暖,树木从休眠到生长的季节,新叶便就自然代替了老叶。起一阵风,旧叶子就开始纷纷扬扬了,远处看像一阵雨。说不出的唯美。 叶子落在了哪儿呢? 覆盖了地面,甚至“埋藏”了长期停在路边的小车,还有,落在了徐静衍的头发上。一片红绿渐变的小樟树叶,安安静静躺在了发丝之间。 小小纠结了一会儿,郝知雨还是快步赶上了徐静衍,轻轻地戳戳他的手臂。他停下,她垫脚帮他摘下来落叶。 “有叶子,在头发上。” 她握着叶柄朝他展示了一下。 但令人在意的怎么会是头上有落叶这样的小事呢?距离的拉近才是哦。 第二十二章、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 特别的人,总让人在意。 林嘉禾眼中,郝知雨就是那个“特别”的人。 她令人意外,让人忍不住关注。 类似于想在平静无波的潭面窥见偶尔泛起的波澜。如果没有风的话,就人为制造一些因素吧? 夏令营活动时,他们偶然组成同桌。位置是随意选择的,郝知雨来得早先落座。林嘉禾来得也早,不过他先去了趟印刷室,又和老同学聊了几句耽搁了时间,等他踏进班级时几乎已座无虚席。匆匆扫了一眼,他就近坐到郝知雨的身侧。 不过这“就近”并不全然是随机凑巧。 而是他刻意选择的。 教室里人来人往,几个同学正在派发提前上交的暑假作业。但是新班级新同学,有些彼此并不认识,只好喊着名字问。 “赫知雨同学坐……” 没等那个同学说完,郝知雨就飞快“夺”走了自己的作业。第一天,姓氏就被人念错——令人尴尬。而林嘉禾恰好目睹一切。 林嘉禾原是市二中初中部的学生,他的语文老师也将是提前班的语文老师之一,所以参与了学科联赛的评卷。评改结束后,凭着与老师一向很好的关系,林嘉禾帮忙收录语文学科优奖以及张贴优秀作文。刚才去印刷室取来的复印作文还有点温温的热度,第一张便是郝知雨的,作文名为“心远地自偏”。 林嘉禾有私心地大略扫读了老师挑出的几篇考场作文,最喜欢郝知雨的那一篇。文字是略显青涩的优美,诗情画意地表达着自己的心迹。最重要的是,令人动容的真情实感恰好与他共鸣。 “宁静在于心远” 他还不认识她,却因为文字想认识她,甚至从名字开始联想,好雨知时节的美好模样。 于是他主动和她成为了同桌。 在林嘉禾拉出椅子坐下的几秒钟里,他敏锐地察觉到新同桌愣怔了一下,她原本拿着纸巾擦拭着桌面的手停顿下来,背也无意间挺直——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 他很吓人?林嘉禾怀疑了。 “你好啊,我叫林嘉禾。”林嘉禾率先打招呼,唇角弯出合适的弧度,刻意加上语气词更显友善。人际关系太过麻烦,他不想留下个坏印象。 “嗯…你好。”郝知雨回他一个微笑。 可惜笑容有点假呢。 是不喜欢和男生做同桌吧? 如果不是关注到她悄悄把椅子扯得离他更远了一些,还有那紧绷的身姿的话,林嘉禾觉得这应该是个不错的开始。 不过这样也不算坏。 林嘉禾在人际交往方面不同寻常:他并不热衷社交,觉得那既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不如多读两本书。但他却并不抗拒主动社交,与其用冷漠的言语表达“别烦我”,不如和每个人都维持着淡淡的若即若离的关系。 简言之——谁都能聊几句,同时谁也不交心。 毕竟“孤僻”和“张扬”都同样特立独行,引人注目,从而带来不必要的困扰。用笑容回应外界,温柔包装着冷淡才是中庸之道啊。 郝知雨的处世哲学与他不谋而合。 灵魂契合的侣伴,万里挑一。 本以为她只是又一个普通的同桌朋友,但两人相似的待人处事方式让林嘉禾忍不住深入探究他们的不同之处。 这算一见钟“情”吗?不过这“情”源自探索欲。 只是幽微难明的区别,实在让人有点着迷。 他也成功发现了。 他注意到她永远一丝不苟的校服、她漂亮齐整的马尾、白皙的皮肤还有清软的声音——她在他心中的形象越来越具体,鲜明。他构建着,也比较着。 虽然都喜欢阅读,但她偏爱散文诗歌。 虽然都不热衷社交,但他因为温和的外在而有好人缘。而她交友流动性更大,距离远近对于关系亲疏起决定性作用。所以开学后他也特意向李老师阐明了他希望继续和郝知雨同桌的意愿。 虽然都淡然处理人际关系,但她更严谨些,接收的每一份好意都会认真“偿还”。 即便只是借用了一张白纸或一根笔芯这样的小物,即便对方表示“小事,不用在意”,她也会事后拿出崭新的及时归还。 楚河汉界般的距离感。 明明自己也希望用公式化的温柔与人保持距离的,对于郝知雨,林嘉禾却莫名想越界了。她先于他筑起了荆棘高墙,阻挡了外来者,也困住了里面的人。 同样的风轻云淡。林嘉禾仿若一面湖,浩浩渺渺,让人摸不清虚实;而郝知雨是一汪深潭,虽水平如镜,但溯洄却能发现奔涌的瀑布。 浓烈的情感可深千尺,只是那仅给了十分有限的人罢了。据林嘉禾的观察,那包括自来熟的杨舒,还和她相伴已久的贺绥,甚至沉默寡言的徐静衍都有一席之地吧? 林嘉禾自认为是被她拒绝在外的。 不过他希望这是暂时的。 但他也不敢表现得太着急。兔子是会被吓跑的,不是吗?每天的距离都更近一点点,才不会扯坏温柔的面具。 只要郝知雨愿意接受,他就可以一步一步走向她。 有人说,谁先动心,谁就输了。 林嘉禾不在乎输赢,他只关心郝知雨的态度。如果换来她的回应与喜欢,满盘皆输又怎样呢? 组成学习小组、互助答疑解难、一起阅读、分享植物知识——她期待的,喜欢的,想要的,他都想满足。林嘉禾努力让自己也成为她心中的“特别”。 可是,还远远不够。 他嫉妒那被她一直戴着的桂花手链和夹在书页里的银杏书签,他可惜自己和她相识太短,不比贺绥,没有太多的过去值得回忆,他甚至不能和杨舒一样凭借性别优势和她黏腻得形影不离。 所以,他也会忍不住“得寸进尺”一些。 比如,抚过她鬓边微垂的可爱散发。 再近一些 再近一些 什么时候才可以, 描绘她的眼睛,鼻尖,嘴唇…… 第二十三章、清脆鸣响 开学不久,郝知雨所在的一班就接到了校园实践任务。据杨舒打探的消息,其实就是打扫校园,值岗地点包括但不限于学生寝室、食堂、教学楼通道、校门口、操场、体育器材室等等。 “我有理由怀疑我们就是免费劳动力。”杨舒忿忿道。她手拿着老师发下来的实践活动安排表,指尖狠狠地戳了戳时间。 白纸黑字写着“建议早晨6点到达班级集合。” “不过换个角度,我们可以一天不上课呀。”郝知雨看着杨舒撇起的嘴角,顺势接上话。 “好像也是……” “舒舒想去哪个岗位?我们一起好不好?” 杨舒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细致分析道:“器材室最轻松了,但这样的美差谁不想呢?校门口和停车场值岗时间太早、寝室岗要不停爬楼、操场清扫面积又太大、楼侧通道听说要翻垃圾桶……” 滔滔不绝地,杨舒盘点着各个岗位的缺点。 “总之,我们见机行事吧。哎,哪个都挺累人的。”她最好无奈地摊开双手,作出一个夸张的叹气表情。 随着徐静衍和副班长程妍踏入教室,原本嘈杂的讨论声渐渐平息。 “下面由我们组织这次校园实践的岗位安排。我们遵循自愿优先,其余抽签的原则。每个岗位自动成为一小队,设一位队长负责管理。各岗到岗时间不同,但出于公平,早晨到班集合时间统一为6点,请各位同学调整好作息不要迟到。” 清亮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宣布着注意事项。 郝知雨没有表达自己的意愿,她选择听天由命的抽签,以是她在略显冗长的“自愿选择”环节走了神。等到徐静衍拍了拍她肩膀,她才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抖了抖身体。 “器材室缺了一个人,你想不想去?” “啊?”半疑惑半惊讶地,她发出了一个语气词。 “本来要求体委占一个名额的,但李君言和老师主动请缨去推垃圾车了,所以缺了一个。” “不用了不用了,我想和舒舒一起的,谢谢班长!”郝知雨侧过头和他对视,真诚地说出心中所想。 为什么有那么多同学,偏偏先询问我呢? …… 最终,郝知雨和杨舒一起去了女寝岗,巧合的是林嘉禾也值男寝岗。 5点50,郝知雨摸着黑来到校园,寂静得有些可怕。陆陆续续地,同学们也到齐了。程妍一一分发着劳动工具,郝知雨的劳动工具要在寝室领,所以她收拾着书包准备提前出发。 甫地迈出门,她低着头没注意到转角处,实实地撞进了来人的怀里。脑袋被胸膛撞得有些疼,她慌慌张张地退开,但退得太快又脚步不稳,下一秒一只手捞着她的腰把她扶住站定。 那手在腰间停留了几秒。 是林嘉禾。 “怎么走得这么急?”语气里有些调笑的意味。 郝知雨没搭他的话,她尴尬得只想快点跑路。于是她也这么做了,但书包带子被林嘉禾拉住,她转了个圈被迫和他面对面。 “小知雨同学等等我好不好?我们一起去。” 他知道的。 郝知雨最不擅长拒绝。 早春,乍暖还寒时候。清晨的校园小径,两个人、一路的嫩芽新绿、几声鸟鸣。穿过栽着关山樱的前花坛,就是寝室。他们在此分手。临别前,林嘉禾塞给郝知雨几个乳胶手套,反复提醒她不要徒手清洁打扫。 查寝、倒垃圾、洗手间清洁……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得很快,出人意料的是,郝知雨一行人提前完成了值岗任务,宿管阿姨仁慈地放她们休息。 郝知雨坐在木椅上向外看,身体的酸痛尚未到来,无聊感倒先滋生了。她看见徐静衍领着一队人,推着垃圾车经过、还看见草地上蹲着捡拾烟头的同学们…… 每个人都很累呀! 女寝岗四个人齐齐坐在一起,杨舒看看掏出作业本的郝知雨,又瞧瞧在画画的涂晶晶,大声提议道:“不如我们去男寝岗看看吧?” 男女寝两栋楼,但有一条小廊道相连,中间用栅栏铁门隔断。天公作巧,透过栅栏门,杨舒了解到男寝的几人任务也结束了。 “我们八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点什么?” “狼人杀怎么样?我当上帝。” 杨舒自问自答。 “好。” “行。” 一片同意中,根本没玩过狼人杀的郝知雨默了声。杨舒简单介绍完游戏规则后就分配角色。 她熟练地念起台词:“天黑请闭眼。” 廊道里并没有开灯,显得氛围有些幽昧。郝知雨紧紧闭上眼睛,感受到料峭的过堂风。有些冷,她努力压着声音打了个闷闷的喷嚏。 “狼人请睁眼。” 郝知雨缓缓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渐渐变为清晰,本就昏暗的环境不需要太多时间适应。她扫视四周寻找自己的同伴。 终于,透过栅栏门的菱形空隙,她看见一双亮亮的眸子,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那眼睛又弯成月牙,毫无遮掩地表达着主人的欣喜。 秋水无尘多情眼,让人有一瞬的心悸。 幽幽廊内静谧无比,廊外枝头鸟儿却在喳喳鸣叫。实在让人误会,是不是你的双眼灵动到会眨出清脆悦耳的鸣响。 “狼人请杀人。” 林嘉禾指了指,懵懵的郝知雨胡乱地点了头,一切听从他的指挥。 “狼人请闭眼。” 而闭眼之前,林嘉禾一只手伸过廊门的菱形空隙,衣物摩擦带出一点轻微的沙沙声响。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郝知雨的手背,递来几张纸。 柔软的纸巾贴在郝知雨的手心。 有点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