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1章 祈祷 4623年。 第三大区,谭伊市南区的塞文山。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二十多个来自圣安妮修道院的孩童,正身着灰色亚麻道袍,跟着一位面色冷峻的修女采摘路边的野菜。 那位修女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斑白,她两颊的皮肤衰老松弛,微微耷下,即便面无表情的时候,也带着令人畏惧的严厉。 整个采摘的队伍被拉得很长,那位修女站在最前头,孩子们零零散散,各自为伍,时不时会拿着菜送到修女面前,询问这东西能不能吃。 在队伍的末尾,一个红色短发的女孩子跟在一个黑发少年身后,她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两颗浸润在溪水中的水晶,此刻,她正有些警惕地看着四面的草丛。 “简,你来!”少年向着她招了招手,表情带着惊喜,“看我发现了什么!” 女孩子靠近,蹲下,见地上长着一个深棕色的蘑菇。这让她迅速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伯衡轻声道,“这不是螯合菌,就是普通的菌菇,可以吃的那种,你看……” 女孩子将信将疑地靠近。 少年取出小刀,将整颗蘑菇从地上撬了起来。 它的伞盖是棕色的,底下的菌根带着一点泥土,少年迅速挥动手中的短刀,将沾了土的根部削掉,又很快吹掉落在上面的尘屑。 蘑菇的伞盖下呈现出乳白的颜色。 “这是牛肚菌,看起来已经在吐孢子了,这种过于成熟的菇子以前很多人都不爱吃——但和普通的菌类比起来,它还是很美味。” 说着,伯衡将手中的牛肚菌颠倒过来。 “你看它伞盖下面这些蓬起的地方……我们现在要把它刮掉,至少把孢子剔掉,它们掉在地上,过段时间就会重新生根发芽。” 女孩子两手抱膝,蹲在旁边看着,“螯合菌也一样?” “既然都是真菌,那应该没差吧。”伯衡说着站起了身,将处理后的牛肚菌装进自己的布袋,“今晚我们加餐。” 两人刚直起腰,前面就响起了一阵紧促的铃铛——那是格尔丁修女的号令,所有听见铃铛声的小朋友,都迅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向着格尔丁小姐所在的方向跑去。 十一岁的赫斯塔还很瘦弱,她被少年牵着往前走,二十多个孩子很快围绕着格尔丁修女站成了一个圈。 “芙拉桑发现了一只可怜的松鼠。”格尔丁修女面色严峻,“芙拉桑,你说说吧。” 一个和赫斯塔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怯怯地捧着一只带血的松鼠。 松鼠还活着,只是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 “我刚刚看见远处有一只秃鹫一直在盘旋,就跟过去看了看,结果看见了这只松鼠。我想它……它一定是被秃鹫被啄伤了眼睛……身上也被啄出了好几个血窟窿,我没能救下它……”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格尔丁修女轻声道,“让我们一起来为这只可怜的小东西祈祷,愿它安息——我前几天已经教过你们如何祷告了,是不是?” “是的,格尔丁小姐。”孩子们齐声答道。 “那么,开始吧。” 所有人放下了手中装菜的布袋或篮筐,大家双手合十,开始柔声细语地念起了祷词。 “简,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头顶传来,让十一岁的赫斯塔骤然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面容沉肃的格尔丁修女正凝望着她,修女戴着白色手套的两手交握在胸前,目光带着几分愠怒。 周围的几个小孩子偷偷睁开眼睛,看向赫斯塔这边。 “其他人都把眼睛闭上。”修女沉声道。 所有跪在地上的孩子都是一阵寒颤,连忙双手交握,恢复了之前祈祷的姿势。 “所有人都在专心祈祷,就你一个人睁着眼睛。”格尔丁修女的声音在山麓的上空回荡,“赫斯塔小姐,你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那只死去的松鼠……格尔丁小姐。”赫斯塔轻声回答。 “是吗,”格尔丁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但祈祷的时候应该闭上眼睛,赫斯塔。” “……我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们要这样将它埋在地里吗?” “是的。”格尔丁用虔诚的口吻回答,“我的肉身归于尘土,但我们的灵魂来自天上,如果我们能虔诚地为死者祈祷,那么当这祷告抵达圣灵的所在,祂降下的仁慈也将涤荡你们的灵魂…… “而一个清澈的灵魂,才不容易被螯合菌寄生,赫斯塔小姐,你明白了吗。” 赫斯塔皱起眉头,没有作声。 格尔丁再次皱起了眉头,“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立刻‘虔诚地’……把它吃掉呢。” 刹那间,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直跪在赫斯塔身边的少年伯衡不禁睁开了眼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格尔丁的脸顿时铁青:“什……什么……” “它是刚刚才死的,现在才午后,还算新鲜,现在去皮腌制的话——” “简·赫斯塔。”格尔丁修女的声音严肃到令人战栗,她带着不可置信的态度轻声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我们不用自己吃,”赫斯塔连忙补充道,“只要这样处理以后,把它挂在外头,等需要的人自取。虽然这点肉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在饿极了的人那里就能救一条命,就这样埋进地里,未免太过浪费——” 话还没有说完,赫斯塔整个人被修女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她被拎到死去的松鼠跟前。 “看看它。”修女命令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哭腔,“看看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赫斯塔小姐——我一向是怎么教你的?” “……不能杀生。”赫斯塔看向修女,“但不是我们杀的它,而且我们也不是自己吃——” “啪——” 一记耳光砸在赫斯塔的头顶。 “伯衡!你现在就带简·赫斯塔去山顶禁闭室……”修女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脑子被恶灵占据了!要关上几天禁闭才能清醒!” …… 深夜,圣安妮修道院的禁闭室里,赫斯塔蜷在铁笼子里。 她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睡得很浅。 “简,简……”一个声音将她唤醒,赫斯塔睁开眼,望见铁笼子外伯衡的脸。 “格尔丁修女睡了,我从厨房拿了点儿东西给你,你出来吃。” 赫斯塔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伯衡移开铁笼子上的重锁。它看起来绕得层层叠叠,好像把笼子锁得严严实实,但实际上这只是个障眼法罢了——锁耷拉在笼子上,根本没有困着笼子。 第2章 未来 赫斯塔咕噜一下从笼子里钻了出来。 伯衡取出一个非常老旧的锡铁饭盒,里面装着已经冷了的土豆,奶酪碎和一些灰褐色的菌片。 对着月光,赫斯塔用勺子把那菌片舀出来细看。 “这就是牛肝菌吗?” 伯衡点头,“我偷了一点黄油炒的。” 赫斯塔饿极了,她大口大口地将食物送进嘴巴,伯衡递过去一个同样老旧的水壶,“慢一点。” 女孩吃饭的时候,伯衡从裤腿里掏出一卷折得很软的报纸。报纸对折处的油墨都已经被蹭掉了一些,露出纸纤维的毛边。 少年小心地将报纸展开,在月光下认真读了起来。 赫斯塔已经习惯了这一幕。 在修道院的这四年,她总是被格尔丁修女关禁闭,而每一次伯衡都会像这样带一点吃的来看她,顺便坐在旁边做剪报。 “你怎么知道牛肝菌能吃呢?”赫斯塔望着正在读报的伯衡,“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吗?” “不是,是以前一个大叔教我的。” “进这里以前?” “对……之前我一直跟着他在荒原生活。” 伯衡一边回答,一边小心地将报纸上的一篇豆腐块文章剪了下来,他随身带着乳白色的医用胶带,动作娴熟地将文章纸片贴在自己的本子上。 这本本子是伯衡的宝贝,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防潮的石棉布,不用的时候就用布包着藏在禁闭室的地板底下。 格尔丁修女对孤儿院中孩子们的读物有非常严格的控制,除了一批经过她亲自审读的神学故事,孩子们日常能够接触到的读物就只有一些故事非常简单的童话绘本——甚至这些绘本中也有缺页,因为格尔丁修女认为这些故事中的一部分内容属于异教徒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会在孩子们纯洁的心灵上蒙上一层阴影,使得他们更容易被鳌合病侵蚀。 整个孤儿院只订阅一份报纸,每天会送去院长和格尔丁修女的办公室,看完后她们会将报纸收到储物间。 而伯衡正是从那里偷偷取阅。 为了避免被修女们发现,他每次只拿三个月以前的旧报,这些报纸往往已经被捆成一匝堆放在角落,每隔半年会有政府的回收人员上门收取。没有人会检查里面的报纸是否缺少了页数。 赫斯塔像从前一样,将伯衡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她意犹未尽地端着伯衡的旧饭盒,有些怅然若失。 “吃饱了吗?”伯衡问道。 “嗯。” “那好,简,”伯衡抬起头,“你听我说,今天这件事,你确实做错了,虽然并不是因为格尔丁小姐说的那种理由。” 赫斯塔歪头。 伯衡温声道:“也许之前你在短鸣巷的时候没有选择,但现在我们既然有条件吃人工饲养的动物肉,最好就不要碰野外的那些动物。” “……但那只松鼠才刚刚死去,还是新鲜的,也不行吗?” “不行。”伯衡用双手比了一个叉,“这些生存在野外的动物非常有可能携带一些致病菌、寄生虫或病毒——这和它们死了多久没有关系。记住了吗?” 赫斯塔若有所思。 伯衡又低下头去做他的剪报,“我感觉芙拉桑应该是看错了,秃鹫是食腐的动物,一般不会主动攻击活着的动物。” 赫斯塔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秃鹫,那松鼠身上的那些窟窿是哪来的?” “也许是其他什么猛禽吧……” 赫斯塔望着伯衡,“这也是从前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大叔教你的吗?” “哦,这个不是,这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伯衡笑着道,“有人曾因为食用生肉感染上螯合病,所以现在所有的人类宜居地都严禁生食。”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我看报纸主要还是为了搜集十四区的信息,每次看到有十四大区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 十四大区。 赫斯塔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她有些好奇地望着伯衡,“你之前偷偷和院长借的那本《暴风雨下的群山》,是不是讲的十四区的故事?” “对,不过那个故事的发生地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十四区很大很大,它是目前世界十六个大区中最大的一处,那里有很多很多块宜居地。” “伯衡为什么想去那里?” “因为那边可能是我的故乡。”伯衡回答,“‘伯衡’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十四区人的名字,衡是名字,伯是一个很古老的姓……也许我的家就在那边,所以我想回那里去看看。” 说到这里,伯衡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简,我前几天看到一个可能和你有关的故事。” 伯衡笑着低头,他哗啦啦地泛起自己的剪报本,直到某一页,他停了下来,将本子推到赫斯塔的面前。 “你知道院长当年,为什么要给你挑选‘赫斯塔’这个姓吗?”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红头发,而且是火一样的红发,而十四区的北部有一支游牧民族,叫赫斯塔族——传说中,赫斯塔族的女人都是和你一样的红发——他们的图腾是鹰,一直在十四区北部荒原游猎为生……你看这个,这篇报道专门讲了赫斯塔族的事情。” 赫斯塔的目光扫过伯衡的剪报,兴致并没有很高,但随即,她就发现了本子的空白处还有许多伯衡的字迹。 “原来你还在这本本子上写日记吗。”赫斯塔喃喃。 “啊,不要看那些!”伯衡有些手忙脚乱地遮挡起那些文字来,“我是让你看上面赫斯塔族的故事——” “那个故事讲得不对,”赫斯塔轻声道,“赫斯塔人的图腾不是鹰,是马。” “马?” “嗯。”赫斯塔点头,“虽然鹰对赫斯塔人而言确实很重要——在赫斯塔人的传说里,他们的祖先是一只神鹰的化身,所以他们认为鹰是守护神。但总有人把这个和图腾弄混,他们的图腾是汗血马——赫斯塔人靠这种马驰骋草原。” 伯衡微怔:“这些故事,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赫斯塔一手抱着自己的小腿,另一只手轻轻挽起耳畔的碎发。 “有一段时间,短鸣巷里有人高价收红头发,尤其是红焰一样的红头发,所以那个时候,大家到处打听赫斯塔人的消息。” 短鸣巷,赫斯塔从前生活的地方。伯衡听人们说起过,那是一个坐落在荒原中的贫民窟,曾生活着一群盗贼、刺客、黑市的商旅,以及一些身份暧昧暂时无法正式入境的浪人。 伯衡迅速拿起笔,将这个细节记了下来。 一时间,禁闭室里只有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赫斯塔将锡铁饭盒重新盖好,放回到伯衡身边,“伯衡去了十四区,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伯衡轻声说,“我应该会先去伯姓人聚集的城镇看看,之后嘛……也不一定就要待在宜居地,十四区那边螯合物出没得不多,我想再回荒原生活一段时间,永远只有荒原上的生活才是自由的……简呢?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有。”赫斯塔点头。 “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 赫斯塔话还没有说完,禁闭室的门猝不及防地从外面被推开,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同时抬头。 惨白的月光顺着门缝落下来,在地面上投一道细长的黑影。 ——那是格尔丁修女。 第3章 异变 “伯衡?你在这里干什么——” 格尔丁修女话才出口,她就已经看见了答案——在伯衡与赫斯塔的身边,放着许多张铺平的旧报纸。 “格尔丁小姐……”伯衡的脸瞬间苍白,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用身体挡住了自己的剪报本,并悄悄将它推给了身后的赫斯塔。 赫斯塔迅速会意,她不动声色地将本子接过,胡乱地用石棉布将本子包盖起来,塞到了铁笼的底下。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乖孩子……”格尔丁修女起得脸色发青,她的胸脯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不断起伏,“你竟敢——你竟敢——” “请不要生气,格尔丁小姐。”伯衡腾地一下站起来,以便吸引修女的目光。 修女随手捡起一张旧报纸,将它甩在了伯衡身上,报纸发出骇人的“哗哗”声,修女震怒道:“我是为什么不让你们看这些东西,记得吗?” 伯衡:“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辨别是非,在这个时候接触外界这些纷纷扰扰的信息,会让我们的思绪变得复杂,从而……更容易走上歧途,也更容易被鳌合病侵蚀。” 赫斯塔也站了起来:“格尔丁小姐,是我饿坏了所以托伯衡给我送一些吃的。加上我一直想听听外面的故事,所以这一次才——” “够了!我再不信你们俩的鬼话。” 格尔丁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眼前一切甚至有些发青,她只得扶着一旁的墙面才不至摔倒,伯衡连忙上前扶着了修女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格尔丁觉得稍稍缓和了一些,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地上的旧报纸,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留心到不少报纸上都有着方块大小的缺口——显然是被裁剪过的痕迹。 格尔丁的眉头皱紧了:“你们在干什么?做剪报?” “我……” “那些你剪下来的东西呢?到哪里去了?” “……抱歉。”伯衡低下头,但完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也不可能主动回答。 格尔丁修女再次发起怒来,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对伯衡吼叫,而是声音颤抖地对着窗外的方向低吟忏悔。 等到忏悔结束,她先是摘下了伯衡脖子上的钥匙,然后一手提起少年的后领,将他推搡着塞进了先前关着赫斯塔的铁笼,毫不留情地扣上了重锁。 “我待会儿再来处理你……”说完这句话,修女的目光冷峻地转向赫斯塔,“赫斯塔,你过来。” 赫斯塔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应该和伯衡一起受罚,格尔丁小姐。”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受罚的事等会儿再说!”格尔丁厉声道,“院长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白天的事,她说要亲自和你谈谈——你现在就跟我去院长的休憩室!” 赫斯塔明显怔了一下,“……现在?这个时候?” “对,就现在。” 赫斯塔看了伯衡一眼——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院长不会像格尔丁修女这样不讲道理。而且,现在去和院长说说伯衡的事,说不定她老人家还能帮忙向格尔丁修女求个情…… “不要磨磨蹭蹭的!” 赫斯塔没有再停留,她跟着格尔丁修女朝院长艾尔玛的休憩室走去。 艾尔玛院长是圣安妮修道院最年长的人,她与格尔丁小姐就像这里的慈母与严母,每当孩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错误被格尔丁小姐下令责罚,艾尔玛院长就会想方设法地减轻孩子们要承受的痛苦。 只是差不多一个月前,老院长在地窖不小心倒摔,把两只手摔骨折了,于是这个月里什么事都是格尔丁小姐来安排。 失去了艾尔玛院长的庇护,所有人都过得战战兢兢。 快到休憩室了,格尔丁小姐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她回头看了赫斯塔一眼,“现在院长还在疗养中,你不准和她提今晚伯衡的事情——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不要让她再为你们忧心!” “……好的,格尔丁小姐。”赫斯塔低声回答,她能觉察出格尔丁小姐压抑着的更咽,还有她泛红的眼睛——修女此刻一定在为院长而难过。 两人都不再说话,直到她们来到了院长休憩室前。 “艾尔玛院长现在需要良好的睡眠,”格尔丁修女再次叮咛,“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也不要在里面待太久,差不多了就赶紧出来。” “好的。”赫斯塔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格尔丁小姐不和她一起进屋,那她就能和院长深谈。 赫斯塔向着格尔丁修女躬身行礼,转身推门踏入了休憩室。 这间休憩室也是院长的办公室,老人既在这儿居住也在这儿办公,赫斯塔对这里很熟悉。 只是今天,才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腥腐气,她快步走到墙边打开窗户透气——以往这里的窗户总是开着的,今晚却紧紧关闭。 休憩室里没有开灯,仍像中古时期那样点着一支暗淡的白色蜡烛。火焰的柔光映照出房间中一切陈设的轮廓。赫斯塔看见靠窗的办公桌上压着一叠文件,有早已干涸的钢笔压在纸面上,笔头和笔身都已经落了灰,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用过了。 赫斯塔将钢笔拿起来,小心地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然后盖上笔盖,重新插入笔筒。 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简?是你吗。” 赫斯塔立刻回头应声,“是我,院长。” 床边的烛火照亮了床榻上的纱帐,纱帐后面,艾尔玛的影子隐隐浮现。 “过来吧。” 赫斯塔立刻小跑着过去了,她望着纱帐后的院长,想起方才老人虚弱的声音,忽地有些鼻酸。 “你又惹祸啦。”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我听芙拉桑说了白天的事,就让格尔丁小姐喊你过来了……你想吃掉那只松鼠吗?” 赫斯塔的脸骤然红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尽管有许多话想说,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纱帐后传来一阵笑声,“没关系的,简。” “我知道这样不对。”赫斯塔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不,不不……简,你是对的。”艾尔玛院长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轻颤,“松鼠……非常美味。” 一时间,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纱帐里伸出一只缠绕着纱布的手,它摊开在赫斯塔的眼前——一只腐烂的血鼠赫然躺在老人的掌心。 顺着被掀起的纱帐一角,赫斯塔终于意识到了房间中那股腥臭味的来源——艾尔玛院长的床上堆满了死去的松鼠皮囊,她正一身血污地坐在这发臭腐烂的肉山之间。 床榻的纱帐下,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老人脸缓缓靠近,她瘦削极了,眼睛却是前所未有地鼓胀。 那张非人的脸就在这时再度露出慈祥的微笑。 “想吃的话,就吃吧,就现在……我看着你吃。” 第4章 鳌合物 赫斯塔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身体向后倾斜,然而那只手与死鼠却紧追呈到她眼前。 艾尔玛院长两只缠绕着绷带的小臂异乎寻常地粗壮,隔着厚厚的纱布,赫斯塔几乎能看见到她手臂上脉搏的起伏震动。 “艾尔玛院长……?”赫斯塔脸色苍白,“您……您到底……” 艾尔玛望着赫斯塔,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下来,她先是发出一声诧异的慨叹,而后慢慢低下头,使得半张脸都沉在了阴影之中。 “不是你说想吃的吗……” 一瞬间,赫斯塔忽然从光影中嗅到些微死亡的预兆,在艾尔玛还沉浸在她的自言自语中没有行动的时候,少女已经迅速起身,试图向着门口冲去。 “格——” 呼救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赫斯塔感到一块腥肉被塞进了自己的口中,两只粗壮的手臂从身后绕过来,钳住了她的脖子和脸。 赫斯塔的双脚慢慢挣扎着离地,她完全被艾尔玛限制在了怀中——老人的身体异乎寻常地热,并且极其有力。 “吃吧,吃吧……我的简,我的好孩子……” 腐臭的肉汁渗进赫斯塔的口腔,她感到眼前的一切正在变得发青,缺氧带来的眩晕感让她的手脚渐渐变得无力,先前似有若无的死亡预感骤然变成一道厚重的幕布降落下来,它密不透风,又重若千钧,在意识近乎模糊的时刻,赫斯塔突然一改先前试图躲避逃离的动作,上下颚向着死鼠和艾尔玛的手臂紧紧咬合。 四颗尖锐的虎牙瞬间咬穿了老人手臂上的绷带,艾尔玛迅速抬起被咬的手,将赫斯塔整个人抡了半圈,甩向了靠墙的衣柜。 一声巨响后,赫斯塔重重地跌在地上,在她身后,被砸得松动的柜门忽然打开——赫斯塔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赤身裸体的芙拉桑已经从衣柜里跌落出来。赫斯塔本能地伸手,接住了昔日的伙伴。 芙拉桑身体冰凉,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赫斯塔看到两条密密麻麻的针口——一对乌鸦的黑色翅膀,被细细地缝在了芙拉桑的背上。 “她是个小恶魔。”艾尔玛笑嘻嘻地指着芙拉桑的尸体,“看……她还有恶魔的黑羽。” 赫斯塔颤抖着抬头,年迈的艾尔玛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她走来,然而比起老人脸上恐怖的微笑,更让赫斯塔战栗的是艾尔玛的手臂——那只被撕开了绷带,显露出真实皮肤表面的手臂,正透着龙虾壳一样的鲜红色。 螯合病…… 赫斯塔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再是昔日温和慈爱的院长,而是一个已经感染了鳌合病,彻底失去了神志的恶魔。 然而迟了。 艾尔玛再次捉住了赫斯塔,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往女孩的嘴里塞什么东西,而是直接用双臂钳住了她的脖子。 “坏孩子。”老人漠然道,“你也学会说谎了?” 赫斯塔眼中淌下热泪,那令人恐惧的窒息感再次降临,她的十指死死抠住了艾尔玛的手臂,可除了撕下艾尔玛手臂上更多的绷带,这挣扎根本毫无用处——直到一声重物的钝击声响起。 一直紧勒她脖子的手终于再度松开。 赫斯塔重重跌在地上,并剧烈地咳嗽喘息。当她再次抬头,她看见格尔丁修女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修女手中举着一把木凳,凳角上沾着艾尔玛后脑勺的血。 格尔丁脸色惨白地望着眼前一幕,手臂因为难以言喻的惊惧而不断发抖。 “格尔丁小姐——”赫斯塔想开口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然而格尔丁修女倒竖了眉毛,迅速用一声大喝打断了她。 “快跑!!简!” 腐臭的气味,零落的松鼠尸体,死去的芙拉桑,正在试图勒死赫斯塔的艾尔玛,还有那双赤红色的粗壮手臂…… ——眼前的种种,根本不用任何人解释,就足以让格尔丁修女明白一切。 修女疯狂地挥舞着椅子,试图在这狭窄的过道中吸引艾尔玛的注意。 “快跑!!快跑!!简!!去报警!!” 在极度的恐惧中,赫斯塔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变得有些不受控制,她手脚并用地站起来,然而,在她眼前,通向正门的方向被艾尔玛和格尔丁小姐堵着,要冲出去难度太大…… 但南边的窗户还开着! 赫斯塔一跃跳上院长的办公桌,半个身子才探出窗,就感到右脚脚踝一阵剧痛。 艾尔玛徒手击碎了木凳,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把匕首——她用自己已经粘连在一起的四指紧紧握住了刀柄,精准地刺中了赫斯塔的脚踝。 赫斯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嘶。 被推倒在地的格尔丁修女吼叫着向着艾尔玛扑了过去,然而她的力量太弱,即便搂抱着艾尔玛的腰,也无法将这只螯合物拖离办公桌。 眼看艾尔玛的刀再一次高高举起,赫斯塔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慢了——在她与艾尔玛之间的空气里,好像突然填满了某种透明的凝胶,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胶质极大地减缓了艾尔玛的速度。 可是在极度的惊恐中,她几乎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格尔丁修女的右手被削去半截——骨与肉的分离在她眼中如此清晰,她甚至看清了喷涌着的热血与血肉的截面,螯合物的匕首,也随即被格尔丁修女打落到不远处的地面。 螯合物懊恼地尖叫了一声,信手取出近旁笔筒中的一支钢笔,朝着格尔丁修女的右肩狠狠捅了下去。 “格尔丁小姐!” 修女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身体倒在桌上。她不断呕血,眼中布满血丝,额头青筋凸起。 “快走……” 格尔丁再度起身,用最后的力气将瘫坐在窗前的赫斯塔推了出去。 下一刻,窗户被紧紧关上,亮着柔光的玻璃窗,霎时喷溅起骇人的热血。 —— 目前已知情报: 「螯合菌」「鳌合病」「螯合物」 鳌合病是一种由螯合菌带来的疾病,染病后有1~2个月的潜伏期。 感染初期,患者会出现心境持续低落、食欲减退,失眠或嗜睡,疏懒无力等症状。在这一阶段,患者如果主动检测、积极就医,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生物治疗手段彻底清除体内致病孢子,恢复健康。 一旦进入发病期,则无法医治,患者将变成彻底的「犯罪人」。他们的速度和力量会在短期内得到大幅度的增强,犯罪手法直接受患者生前职业、性格、爱好、重要人生经历等因素的影响。 发病后,患者通常能够维持1到2周的行动时间,之后迅速死于出血热。 值得指出的是,发病后的患者虽然仍保持着原身的外貌,但本质上已成为傀儡。 对这类极具危害性的生物,人们一律称之为「螯合物」。 第5章 呼救 圣安妮修道院一共有两部电话。 一部在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另一部在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 夜已经很深了,高山上的修道院寂静无声,赫斯塔躲在悬空的走廊地板与山石之间,她紧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眼睛这会儿已经有些生疼,她听见恶魔缓缓地从她头顶经过,又渐渐消失在转角尽头。 这里离孩子们休息的起居室大约有15分钟的路程,离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有10分钟,要命的是这两个地方的方向是相反的。 在通知其他人和报警之间,只能选择一样。 赫斯塔没有犹豫太久——修道院里大部分孩子满14岁以后就会离开这里去社会上谋职,所以这里并没有太多可以冷静主持大局的人。现在跑过去叫醒大家,慌乱之下的结局也许更糟糕。 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报警,通知螯合物猎人。 她和伯衡从前经常出入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伯衡今年14,是修道院里最大的孩子,每当有新人进入修道院,格尔丁修女总是让他来整理和记录新人的材料,后来赫斯塔也被选中进入档案室,她和伯衡因此熟络。 在这些年的生活中,赫斯塔知道有至少三条路通向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最快的一条也许不用10分钟,7分钟足矣。 不。 不……等等。 这些事情,艾尔玛院长也知道。 她是否现在就在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里等候? 一阵恶寒从赫斯塔的胃部升起,她的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赫斯塔缓缓爬出阴影,深蓝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佝偻着背,颤抖着回到地面上。 方才那些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眼中闪现,几乎令她的精神抵达了崩溃的边缘。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然而她每一步仍在往回走,往她刚刚逃出来的院长休憩室飞奔。 恐惧像海啸一样涌来,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任何一种威胁都能轻易将她的勇气击个粉碎,她像是在一条钢丝绳索上狂奔,不能回头,更不能停歇,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恐惧就追不上她。 休憩室的门虚掩着,此刻的时间是如此珍贵,根本容不得丝毫的犹豫,赫斯塔硬着头皮闪身入内。 如果恶魔就在门后等着,那就步格尔丁修女的后尘吧——如果格尔丁小姐就在天上等候,那死亡也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事情…… 推开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后是令人安心的寂静。 院长床头的蜡烛还在安静的燃烧,地面上是血淋淋的格尔丁小姐和芙拉桑。赫斯塔突然觉得手脚都冲入了一股热血,她充满愧疚地望了格尔丁小姐一眼,而后迅速跑向了办公桌旁的立柜,取下了老式电话的听筒。 不需要加拨任何区号,只需要直接按下1和7——但赫斯塔的手一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反复失误,又反复按下电话重拨。 等到成功的那一刻,她突然听见一声“砰——”的重响。 “你竟然敢回来,简……你胆子真大……” 休憩室的门被重重推开,手持利刃的螯合物狞笑着站在那里。 赫斯塔的身体瞬间僵硬。 「嘟——」 听筒里传来一阵夹带着杂音的信号声。 无数画面从赫斯塔心中掠过——那些都是她在圣安妮修道院的这四年中,美好而珍贵的回忆。 「嘟——」 她在格尔丁修女和艾尔玛院长的照拂下长大,两位修女像母亲一样陪伴着她,指引着她。 虽然她们的脾气迥异,但在一件事上,她们是相同的: 在危险骤然降临时,她们会将孩子们的性命,放在远远高于自己的位置上。 「嘟——」 赫斯塔缓缓将听筒放在了一旁的办公桌上。 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顺了。 ……刚才是格尔丁修女,那么现在,轮到她了。 「&%¥#@……您好,这里是ahgas求助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螯合物目光骤然凌厉,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扑向那台老式电话,赫斯塔竟跟上了这节奏,朝着螯合物的方向冲撞过去,在冲击中,黑色的胶圈线骤然拉长,听筒从桌面被扫落,像一只小小的钟摆在空中摇晃。 赫斯塔尖声高喊:“第三区谭伊市圣安妮修道院发现螯合物!! “病变者是——院长谢瓦利尔·艾尔玛——” 话音未落,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疼痛,那把曾经刺进格尔丁修女身体的匕首,也直接刺进了她的心脏。 螯合物嘴角咧开,无声地展开一个胜利的微笑,它推开赫斯塔的身体,伸手去够垂落在空中的电话听筒,然而——赫斯塔并没有倒下。 她胸口插着匕首,散乱的头发挡住了脸,可力量却比刚才还要强劲。赫斯塔两手死死钳制住螯合物的双臂,一时间竟让对方动弹不得。 “第三区谭伊市……圣安妮修道院……发现……螯合物…… “这里还有……二十多个……孩子…… “请你们……快……” …… …… 似乎是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赫斯塔感觉到了痛苦。 先是剧烈的疼痛,再是安宁。 她感到一阵灼热的热浪,好像有沸腾的烈焰在她身旁燃烧,在烈焰之中,她看见一张年轻的,微笑的脸。 周围的环境时而嘈杂,时而安静,赫斯塔偶尔听见有低声的谈话,只是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而朦胧。 她从一个梦跳跃到另一个梦,试图去寻找最初看见的那个人,然而在无限的黑暗里,她好像一片游魂,始终寻不得,也停不下。 梦里,她一头扎进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这里不是短鸣巷,而是圣安妮修道院。 她又一次站在了艾尔玛院长休憩室的门前。 低下头,她见自己赤脚穿着白色布裙,手里还捧着一叠报纸。 一时间,一种熟悉的温情涌上心头,赫斯塔什么都忘了,踮起脚轻轻叩门。 艾尔玛院长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谁呀?” “院长午好,”她声音稚嫩,“格尔丁小姐让我送一份报纸来。” 门后传来几声抽屉开关的声音,“请进。” 赫斯塔推开了门。 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里,永远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这和从前她在短鸣巷里总是闻到的腐臭截然不同——这股松木香味来自休憩室北面的一整墙的书柜,为了防虫,艾尔玛院长挂了很多香木在书柜边上。 赫斯塔双手将报纸递过去,艾尔玛院长也双手接过。 女孩扫了一眼院长的桌子,上头放着一本摘抄本和开着盖子的钢笔,却没有任何摊开的书册,赫斯塔突然明白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笑着绕回了老院长的身边。 “您是不是又在看不能让格尔丁小姐发现的书呢?” 艾尔玛院长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赫斯塔走到老人身边,“我也可以看看吗?” “没有办法,既然被你撞见了……” 老人轻叹着拉开身旁最近的柜子,她将先前藏在抽屉里的书取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后又将赫斯塔抱起,让女孩坐在自己的怀中。 “认得上面的字吗?”艾尔玛问道。 “来自荒野……”赫斯塔艰难地拼读着,“一位……人类学家的手札……?” 第 6 章 天真的人类学家 小姑娘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什么是人类学,院长?” “是一个学科,赫斯塔。”艾尔玛温声道,“关于它,我了解得也很少,只知道他们的研究课题涉及人类文化、社会结构、制度道德等等……在大断电时代以前,这是一个很繁荣的社科分支。” “是吗,”赫斯塔的目光重新回到书本上,“那他们每天都会做些什么呢?” 艾尔玛凝神想了一会儿:“……我猜想,就像封面上说的那样,他们会去荒野。”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是和我们一样,每天都要去采野菜吗?” 艾尔玛院长摇了摇头,“他们会去探寻一些古老的部落,和一些生活在丛林中的人一起居住、交谈,试图了解他们的文化。有时,人类学家也会去到一些原始人居住的洞穴遗址……他们是试图解释人类文明从哪里开始,又向何处终结的人。” 赫斯塔兴致勃勃地翻起眼前的旧书本,“他们有答案了吗?” “嗯……怎么说呢,”艾尔玛笑了笑,“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但格尔丁小姐说,只有谎言才繁琐复杂,真理总是很简洁,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修饰。”赫斯塔再次抬起头,“是吗?” 艾尔玛又咯咯地笑起来,“是的,简……格尔丁小姐当然是对的。” 老人伸出手,很快将书本翻回到这本书末尾的附录,“不过我今早刚刚读到一个答案,也许不那么简洁……你想听听看吗?” “想!”赫斯塔高声回答。 老人再次抱起女孩,以免多动的女孩子从她的大腿上滑下去。她握住了赫斯塔的手指,带着她一点一点朗读书本上的句子。 书上佶屈聱牙的高级词汇让年幼的赫斯塔皱紧了眉头,她的手指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在纸张上移动。 艾尔玛轻声念道:“多年前,曾有人向人类学家米娜·德利德提问,在现今的所有考古发现中,哪一条线索,最能够标志着人类文明的诞生。 “人们期待着她能谈论石器、壁画,或是有过烹饪痕迹的麦谷化石,但是,德利德女士并没有。 “她说,文明的第一个迹象,应当是一块骨折又痊愈的股骨。” 赫斯塔仰起头,“什么是股骨,院长?” “就是大腿骨。”艾尔玛轻轻拍了一下赫斯塔的大腿,“就是这儿。” 赫斯塔又低下头,主动念起了下文:“德利德女士说,在荒野,一只……一只摔断了腿的动物总是会很快死亡……它们要么死于干渴、饥饿,要么会很快成为其他猛兽的盘中餐。而如果它们既要觅食,又要躲避危险,那么……它们股骨的伤就无法愈合。 “然而,我们确实发现了一块曾经断裂、又愈合了的股骨,这就说明……有人花了很长时间……照顾他。 “他们为他止血……为他固定了伤口,带着他来到一处安全的地点,并……分给他食物和水。 “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文明的起点。” “是的,简。”艾尔玛笑着抱紧了怀中赫斯塔,“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赫斯塔感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拥抱环绕着,她也笑了起来。 可是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化——温暖的午后阳光迅速消散,整洁的办公桌转眼蒙尘,日光暗淡下来,一股熟悉的恐惧浮上心头,赫斯塔低下头,看见艾尔玛院长抱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又缠满了绷带。 “……” “吃吧。”熟悉的声音变得阴冷,一只缠着绷带的手突然伸进了赫斯塔的嘴巴,“吃掉它——” 在惊恐的顶峰,一切戛然而止。 她骤然感受到深刻的疼痛,好像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灼烧似的折磨——赫斯塔终于意识到先前的自己沉浸在梦中,在梦里,她回到了几年前与艾尔玛院长一同阅读的那个下午。 慈爱的老人与螯合物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交织……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呢? 她微微调整呼吸,试图起身,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很难——此刻她被蒙着眼睛,尽管看不见东西,赫斯塔仍能感到有白亮的灯光在她的头顶,同时存在着的,还有一些消毒水的气味。 “醒了吗?”一个女声猝不及防地在她耳边响起,“不要动,不要睁眼,你现在在医院,你很安全。” 赫斯塔的身体颤栗起来—— “放松,呼吸。”那个声音又说道,“别怕,这些疼痛都是正常的,那只螯合物的血溅进了你的眼睛,所以我们做了一些处理。你眼睛上的纱布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拆下来。” 赫斯塔想要开口说话,然而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是一段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呢喃,随之而来的还有同样剧烈的咽喉疼痛。 “是想说话吗?想就动动你的手指。” 赫斯塔的十根手指头,都轻微地伸展。 那个女人笑了:“医生说你的嗓子有轻微的酸液腐蚀,可能是因为咬噬过螯合物导致的,他们已经上过药了,大概明天就可以恢复正常。” 赫斯塔安静地听着。 这个女人的声音,和艾尔玛、格尔丁小姐都不同——她的语速很快,语气总是很平淡,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结束得短促而干脆,没有任何拖音或多余的音调变化。 赫斯塔听见身旁传来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女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大概有很多事情想问,等你完全恢复过来,我会来给你解答。现在能否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当然,你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是就不用动,否就动动你的手指,我说清楚了吗。” 赫斯塔没有动。 “好。”那女人笑了笑,“那我们开始……你叫简·赫斯塔?” “你出生在谭伊市以南的荒原,短鸣巷一带?” “你的出生时间是4612年,今年11岁,是格尔丁修女在4620年——也就是你8岁的那一年,进入的圣安妮修道院,是么?” “以及……”千叶忽然停顿了片刻,“你是十四区的赫斯塔人?” 赫斯塔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那女人看了赫斯塔一眼,“你想回答‘不是’还是‘不知道’?不是,就继续动一动手指,不知道,就别动。” 赫斯塔安静下来——“不知道。” 那女人等了好一会儿,见赫斯塔没有动静,她低头笑道:“哈哈,其实这个问题没什么悬念,除了赫斯塔人,谁还会有这样的一头红发呢——不过你既然连自己是不是赫斯塔人都不知道,又是谁给你起的这个姓氏呢?” 赫斯塔无法回答,只有静默。 “那我明白了,我的问题差不多就这些。”女人轻声道,房间里只剩下她笔尖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对了,关于修道院,有些事情我现在可以先告诉你,你想听吗?想听就动动手指。” 第 7 章 水银针 赫斯塔再次竭尽全力地伸手。 “好。”那女人望着她,“在你报警后,过了大概3分钟的时间,我们带人抵达了现场,当时整座修道院已经处在大火之中。我们很快发现并解决了发病的艾尔玛院长,但灭火并不是我们的专长。 “尽管谭伊市的消防队即刻启动赶来,但中间隔着山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救火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在大火吞噬掉整座建筑之前,我和我的同事已经将所有起居室里的孩子都带离了修道院,所以这一次螯合物造成的伤亡不算大。” 赫斯塔的呼吸剧烈起来,她心中抱着强烈的疑虑——那禁闭室中的伯衡呢? 你们发现他、救下他了吗? 然而她无法开口,也无法表达。 “过段时间,我会再来看你。”那个女人的手又伸来摸了摸赫斯塔的头,“我的名字叫千叶,千叶真崎,是螯合物猎杀与防疫组织ahgas下属403小组的组长,很高兴认识你。” …… …… 一个月后,赫斯塔平安出院。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一天,她仍像在圣安妮修道院时那样早早醒来,只是这一次,她不必再迅速穿衣下床,去敲响当日的晨钟。 大部分时间里,她蒙着眼睛,独自一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受着体内渐渐熄灭的疼痛。 赫斯塔回想着从前的种种,某些时刻,她甚至有些模糊的幻觉,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它就是一场噩梦,也许醒来以后,一切还会像从前一样。 直到两周后,千叶第二次来看她,那时赫斯塔仍不能视物,但已能够开口说话。 那天,千叶带来了一封邀请函,邀请赫斯塔加入她的组织。 “螯合物猎人?”赫斯塔狐疑地接过,“我?” 千叶哈哈笑起来,“我都好久没听到有人喊我们‘螯合物猎人’了,不愧是搞苦行那一套的修道院……这都是几个世纪以前才有人用的称呼了吧。” “那怎么称呼你们?”赫斯塔的指尖触碰到邀请函上方的“ahgas”字样,“……这是什么的缩写?” “ahga,”千叶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全称aio(抗同质化媒介),专指人类中间那些能够依靠自身天赋,自主抵抗螯合病侵蚀的个体——因为这个名字过于拗口,其中又恰好含hg,故而在非正式场合,人们大都将我们称为‘水银针’,也许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称吗?” “水银针……”赫斯塔低声重复着。 这个称呼让女孩感到有些熟悉。 千叶望着赫斯塔,接着道:“你可以把这种身份理解成是一种天赋——在这个世界上活着19亿人,但水银针的数量只有4000左右,换言之,成为水银针的概率,差不多在百万分之一。 “在我们杀掉那只螯合物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怀疑圣安妮修道院里可能存在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因为那只螯合物表现出了轻微的中毒迹象——这多半是因为它沾染或食用了水银针的血液导致的。 “虽然你确实伤得很重,但在你体内的鳌合病孢子基本上在第一周就已经全部自我代谢了——换句话说,你也和我们一样,也是个永远都不会染上鳌合病的人,赫斯塔小姐。” 赫斯塔声音平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哈哈哈,不可能搞错的,”千叶搓了搓自己的鼻子,“虽然现在的鳌合病已经不像十几年前那么活跃——但我们还是非常迫切地需要新人……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那时,仍被蒙着眼的赫斯塔皱起眉头,什么也没有回答。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我得给你一些时间想想,是不是?”千叶笑起来,“我们这儿是个高危职业,不过好消息是干到25岁就可以申请退休,虽然大部分情况下——” “千叶小姐?”赫斯塔的脑袋转向千叶所在的方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说。” “圣安妮修道院主教堂后面,有一排老房子,二楼最北边有一间禁闭室,事发当晚,有一个十四岁的黑头发少年被关在那里——请问他平安吗?” “我没什么印象了,等我问问。” 千叶站起身,去外面走廊上打了个电话,等她回来时,赫斯塔立刻转头面向她,“怎么样?” 千叶沉吟了片刻:“两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 赫斯塔脸色苍白,“……坏消息。” “当时负责搜救的几个队员确实考虑过可能会有遗漏,所以圣安妮修道院里的几座建筑,他们挨个进去跑了一趟——连地下室都去过了,但除了你,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 赫斯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忽地一阵鼻酸,鼻尖也开始慢慢变红。 “而好消息则是,”千叶自行说了下去,“根据治安队那边传来的消息,现场除了那只螯合物,发现的遗骸只有两具,分别是一个老人一个儿童——想必你应该知道她们是谁。” 赫斯塔怔了一下——是的,她知道,那是可怜的格尔丁修女与芙拉桑。 “没有发现第三个人?” “对,没有。” “……那另一个坏消息是什么?” 千叶直视着赫斯塔缠绕着纱布的眼睛,“这不能算是一个消息,更像是一个推测——在我们到达修道院的时候,螯合物潜伏在主教堂后面的忏悔室里,那里……离你说的禁闭室很近。” 在千叶的解释下,赫斯塔终于明白了她的所指——在水银针们缺席的那三分钟里,伯衡很有可能已经遇袭。“现场没有尸体”这一点则有很多种解释,最有可能的一种,是他可能在混乱中坠入了圣安妮修道院所在山崖下的激流,那确实很容易尸骨无存。 “不用太绝望,他也许还活着……如果你能提供更多关于这个少年的信息,我们可以帮你在塞文山一带找找。” …… 当时,千叶是这么说的。 而今,距离事发那晚又过去半个多月,赫斯塔再也没有得到过伯衡的消息。大火烧掉了那一晚的大部分痕迹,没人知道伯衡的下落。 在今时今日,赫斯塔的伤已经完全恢复,她换上了千叶给她准备的衣服,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千叶来接她出院。 千叶答应她今天可以带她回事发地看看,她则答应千叶,今天会给到一个答复——关于是否加入水银针的答复。 第 8 章 病理 “哟,眼睛上的绷带拆啦?”那个熟悉的女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赫斯塔侧目,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女人。 这是赫斯塔在拆下眼部的绷带以后,第一次见到千叶真崎。 她穿着男式的卡其色背带裤,上衣是一件简单的灰白棉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是浅黄色的五边形,其后的灰色眼眸看起来气势十分锋利。 千叶一头黑发,扎着高高的短马尾。手臂上搭着一件鼠灰色大衣,脚下蹬着一双黑色长靴, 这是二十岁的千叶真崎。 赫斯塔站起身,“千叶小姐?” “第一次‘见面’,请多指教。”千叶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轻轻握了一下,她感到千叶的手,质地非常特别。 “走吧,我带你去修道院看看。”千叶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刚好我今天提了辆新车。” …… 千叶的新车是一辆酒红色的老式折背车,车内的控制台已经被她改装过,她热爱黄铜拨杆的设计,车窗、空调和电台的操作台都被她换成了拨杆。 车内一股烟草味,在车窗与控制台之间的空隙里,赫斯塔看见一包抽了一半的女士烟。 “您抽烟?” “你介意吗?”千叶启动汽车,“我可以不当着你的面。” “无所谓。”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直到临近塞文山的地界,有一群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拦下了她们。 这些人带着第三区治安队的胸章,在主道路上设置了路障,千叶出示了证件,这些人才放行。 “已经封路了吗?”赫斯塔问道。 “是啊,第三区的宜居地内已经快十年没有出现新的鳌合病病例了,上面很重视这件事,”千叶回答,“以后塞文山这片应该都会被划定为新的隔离区,如非必要,禁止出入。” 赫斯塔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它们从陌生渐渐变得熟悉,赫斯塔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这辆车正带着她奔向那个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那里正注定要陷入荒芜。 “到了。” 车在靠近山顶的位置停了下来,千叶与赫斯塔一起下车。 远远的,赫斯塔就看见了被烧成黑色的教堂石顶。 两人并排走着,千叶主动开口:“修道院里二十多个孩子已经送到了公立保育院,会有人照顾他们的。” 赫斯塔听见了,但没有应声。 她沿着石廊走道,穿过已经坍塌的教堂,向禁闭室的方向走去——那座二层的老房子已经通体漆黑,却依然保持着基本的建筑结构。 再次回到禁闭室,这里的木门早就烧成了灰烬。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墙缝中竟然已经长起了青草。 赫斯塔跨过石头门槛,她看见眼前摆着三四个奇形怪状的铁笼——它们的一道道钢筋已经在大火中融化。 赫斯塔无声地走到当初关着伯衡的那个铁笼子前,她跪在地上,伸手探向铁笼底下。 在一片灰烬中,她摸到了那块包裹着伯衡剪报本的石棉布,它的表面沾着这几日的雨水,仍有些潮湿。 一瞬间,赫斯塔的四肢有些僵硬——如果伯衡是自主逃走的,他没理由不将这本本子带走。 “这是什——”千叶刚想开口问,就看见几滴眼泪接连不断地落在了石棉布上,赫斯塔依旧背对着她,没有转身。 女孩打开石棉布,里面的剪报本还保持着当初的形状,然而整本本子都已经碳化,不论是伯衡当初悉心剪下的十四区新闻,还是他留在里面的字迹,都已经不可辨认。 千叶没有再多问,“……我下去抽根烟。” “等等,千叶小姐,”赫斯塔回过头来,她红着眼眶,“您了解原因吗?关于……这次的感染……” “具体的报告还没有出来,要等下周。”千叶稍稍颦眉,“不过我有个猜测,你听吗?” “嗯。” “我们在塞文山的丛林里检测到了一些鳌合菌的孢子,虽然浓度很低,吸入也不会致病……但这至少说明,在艾尔玛院长染病以前,这一片地区就已经有螯合物活动。你的这位院长,平时和野生动物接触多吗?” 赫斯塔怔了片刻,她低下头,过了很久才答道:“有时候会有一些受伤的动物……像是雏鸟之类,院长如果遇到了……会照顾它们。” “不会是鸟类,螯合病只会发生在哺乳动物身上。”千叶说道,“我猜是松鼠、老鼠之类的东西——这一带还蛮多的呢。” 赫斯塔望着千叶,“如果艾尔玛院长感染了鳌合病,她自己是会有感觉的……对吗?” “是的,是这样没错。” “我不明白……”赫斯塔喃喃,“那她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哈,”千叶抬手挠了挠头,“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这句话落在赫斯塔耳中,一时间竟让她感到某种命运的重叠。 她安静了一会儿,“那千叶小姐愿意和我详细聊聊吗?” “这个……当然。”千叶指了指门外,“不过,我们上车再聊吧,看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 “好。” 从千叶那里,赫斯塔第一次听到了关于鳌合病的来龙去脉。 这种可怕的传染病源自一种生长在深海地区的真菌——多齿配位菌,它生长在陆地上的变种,就是螯合菌。 深海的多齿配位菌状如水母,平时蛰伏在200公尺以下的海域,只在繁殖期上浮至浅海水域活动。 多齿配位菌的菌丝体一般不超过5毫米,体内99.3%都是水,它原本只是海底诸多真菌生物里平平无奇的一种,然而在漆黑且高压的海底世界,它与某些双鞭毛生物开始了漫长的内共生,最终进化出一类寄生性的囊泡虫。 这些囊泡虫无法离开多齿配位菌独活,它的存亡与繁衍完全仰息与这些小小的、如同沙砾一般的真菌。 通过囊泡虫,这些深海真菌突然变得凶猛起来。渐渐地,多齿配位菌开始能够操纵体型比它们庞大几百几千倍的哺乳动物——海中的哺乳动物一旦被感染,他们的身体就彻底沦为多齿配位菌的繁殖场。在这期间,动物们会主动接近自己的的同类,并向他们释放致病孢子。等到动物的内部已经被吞噬殆尽,它们的残骸会像气球一样臌胀并爆炸,最后一次将多齿配位菌送向更远的水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仅仅是令一部分海洋科学家与动保组织们困扰的难题,直到4412年,在长尾洋的库克群岛附近,出现了第一起人类渔民感染的案例。 最初,患病者感到持续性的情绪低落,疏懒,不愿做事并回避社交,同时出现了严重的失眠——这些都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所以在就医之后,这名患者很快拿到了抑郁症的诊断并开始服药,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这种症状持续了大约一个月,患者的情绪突然恢复了正常,不仅如此,他开始变得外向、活泼,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了异常——首先遇害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患者用斧子劈开了亲人们的脑壳,并将他们的尸体藏进了衣柜。 他像是被恶魔附体了一般,开始将魔爪伸向街邻,并在试图强行带走邻居孩子的时候被发现了恶行。 败露之后,患者被愤怒的居民捆绑抓获,人们脱去他的手套,这才发现患病者肘关节以下的手臂变得像大腿一样粗壮,并转为骇人的鲜红色。同时,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与小拇指已经牢牢粘连在了一块,只能通过拇指配合做一些简单抓握的动作——这情景,正像龙虾的钳子。 “螯合病”因此得名。 第 9 章 求助者 在被抓获后的第一周,世界上的第一个螯合病患者因为全身大出血死于当地医院,但螯合病此时已经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急速传播。 鳌合病往往在感染初期就具备极强的感染性。在感染致病孢子后2个小时左右,患者的体液就已经具备了感染他人的能力。致病孢子通过黏膜进入体液循环,并在脑部毛细血管附近富集,在这个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机体中血清素骤降——这也是导致最初的患病症状与抑郁症相似的原因。 而后,孢子内的螯合囊泡虫合子渐渐发育成熟,形成卵囊,卵囊内的核和胞质又反复分裂、增殖,生成成千上万的子孢子,直到卵囊破裂,它们终于倾巢而出,从物理层面直接突破血脑屏障,完成对大脑活动的控制。 血脑屏障被突破的那一刻,也即是患病者彻底失去心智,彻底沦为螯合菌傀儡的时刻——即便这时的患病者还短暂地保有正常社交与生活自理的能力,也已经很难被称之为“人类”。 螯合物们是天生的犯罪者,他们热衷杀戮——尽管这对进一步传播致病孢子几乎没有什么帮助,甚至会因此过早暴露自身患病事实,但螯合物们仍旧乐此不疲。 千叶开着车,带着赫斯塔在塞文山一带最后一次兜风,她缓缓地讲述着关于鳌合病的历史,在某棵参天大树底下,她停下了车,靠窗点燃一支烟,轻声道,“不过这还不是鳌合病最恐怖的地方。” 赫斯塔望着她,静候她的下文。 千叶接着道:“在发病以前,鳌合病病人不会打喷嚏,不会发热,即便内心疲惫无力,也可以在人前伪装出积极向上的态度。人类只有一种方法来验证一个人是否感染——抽取脑脊液。 “换言之,在真正被诊断以前,外人很难依据一些明确的症状判断周围是否存在患者……这一点,大大加剧了人们对鳌合病的恐惧。 “在鳌合病迅速流行的那段时间,没有人敢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疲惫的一面,一旦一个人看起来失去了活力,ta就会被认为是潜在的鳌合病患者,在那个时代,这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 “私刑啊。”千叶轻声道,“世界各地都有自发成立的‘螯合物清道夫’,他们会孜孜不倦地追杀被他们判定为感染了鳌合菌的人——有很多人因此被误杀。除了之前提到的抑郁症患者,还有相当一部分内向、不善言辞的人。 “疑似者尚且如此,被确诊的人日子就更难熬。出于对鳌合病患者的极端恐惧,不少人倒果为因,认为只有内心污秽、肮脏不堪的人才会被螯合菌侵蚀——人们不能接受自己也有犯下那种恶行的可能性,他们宁可相信鳌合病患者原本就是生来邪恶的杀人犯,所以才会被恶魔选中……只是这样一来,即便是那些经过主动治疗后已经的痊愈病人,也无法回到自己原先正常的生活里去了。 “这也是大多数已经明显感受到自身变化的螯合病患者,直到病发前也不肯去就医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来你是在修道院长大的,那些污名化的理由,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吧。” 赫斯塔想起格尔丁修女曾经的叮咛,她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总之,在当时,有很多人都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欺凌。”千叶吐了一口烟,“还有一个有趣的数据——啊哈,也许不能称之为有趣,大概有31%的鳌合病患者,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感染了鳌合病以后,会随身准备一把利器:剪刀、匕首……甚至是斧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是真的感染了,又不敢去验证,所以就准备一把利器,打算在必要的时候自裁——然而,这些东西到最后往往成为了他们发病后作恶的第一工具。” 女孩顿时咬紧了下唇。 “总之,为了遏止螯合病,我们曾经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这几年螯合病在荒原已经开始泛滥,看起来有要抬头的趋势,我们需要同伴,非常、非常需要。”千叶看向赫斯塔,“你怎么想?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赫斯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我带你去谭伊市内的ahga基地,你会在那边接受特训,学习怎么识别螯合物并与它们作战。顺便,我也替你联系了支援计划那边的心理援助,如果你有什么消化不了的东西,可以去和治疗师谈谈,他们会测量你的精神状态,出具你是否适合加入战斗训练的评估意见……我说清楚了吗?” 赫斯塔点头,“千叶小姐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 “嗯哼?” “这本剪报……您可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替我保存?” 千叶扫了一眼赫斯塔的手,“没问题。” 两人重新坐上了车, 赫斯塔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她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真正的艾尔玛院长时,她曾在老人脸上的微笑里看出几分悲戚。 人生的最后一个月,艾尔玛院长是用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惊疑吗,恐惧吗,悔恨吗……也许还混有其他的情感,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那个温柔和蔼的院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为黑暗的共谋,永远被困在了自己和身边人亲手织就的钢铁囚笼之中。 赫斯塔突然想起那个人类学家的提到的大腿骨,想到格尔丁修女与艾尔玛院长总是强调的友爱互助,想起那句「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在面对同类的时候求助也需要巨大的勇气,甚至面对的人越是亲近,一切就越让人难以启齿。 千叶指尖的烟差不多快烧完了,她将烟头插进烟灰缸里,“你还有其他什么问题没有?” 赫斯塔摇了摇头。 “好,”千叶心情很好,汽车发动机躁动起来,“那我们走。” 折背车的后轮卷起土黄色的沙尘,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两人重新上路。 第 10 章 编号 在接下来的几天,赫斯塔填了大概有几十张表格,并接受了非常细致的一套体检。之后,千叶亲自开车,送她去了ahga预备役训练基地。 千叶把车停下以后,领着赫斯塔朝办公楼走去。 报道中心在主楼a栋4层,所有出入这里的人都穿着正装,赫斯塔闻到一些墨水与香水混杂的气味,她不讨厌这些。只是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几乎每个人在认出千叶的时候,都会停下来向她敬礼或者打招呼。在与千叶小姐几声寒暄以后,人们大都会向赫斯塔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 在这个地方,千叶似乎是非常受尊敬的存在。 “……真崎?”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赫斯塔先回过头,看见一个与千叶年纪相仿的褐发姐姐的抱着几本书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惊奇。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只称呼姓氏,而是直接喊了千叶的名字,看起来似乎与千叶非常熟稔。 果然,千叶在回过头以后,也非常高兴地喊了一声“瓦伦蒂”,两人热烈地拥抱在了一块儿。 “这是我的老同学维京。”千叶对赫斯塔说道,“每天都在聊天,不过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赫斯塔像从前在修道院时一样轻轻躬身,“很高兴见到您,维京女士。”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瓦伦蒂·维京紧急瞄了一眼千叶手中拿着的文件包,“呃……赫斯塔小姐。” 千叶哈哈笑了一声,接着介绍道:“瓦伦蒂是水银针预备役人员心理援助计划的负责人,之后如果你在学校遇到了什么问题,找她就是了。” “对。”瓦伦蒂向赫斯塔伸出了手——对待孩子,尤其是像赫斯塔这样十一二岁的孩子,瓦伦蒂非常注意礼节,就她的工作经验而言,将他们当作成人一样对待,有时候是打开他们心门的第一步。 赫斯塔有些不习惯,但还是与瓦伦蒂轻轻握了一下手。 “好了,”千叶笑着将手里的文件包交给赫斯塔,“你带着这些文件去报道中心,等那边帮你处理完了,你再带着回执过来找我。” 赫斯塔接过自己的文件,在向着千叶与那位叫瓦伦蒂的小姐再次鞠躬以后,独自朝着报道中心的办公室走去。 瓦伦蒂有些好奇地看着赫斯塔离开的背影,“这个小女孩是谁?” “我的监护对象,”千叶眯起眼睛笑起来,“在她满二十岁前,我都得好好担负起作为监护人的责任。” 瓦伦蒂愣了一下,“……你也会主动当监护人吗?” “那有什么办法,直接走‘ahga预备役监护令’把她带过来是最快的,不然我担心这两天会被宪兵那边用司法手段抢走……在她真正加入ahgas以前,我不能松懈。” 瓦伦蒂突然反应过来,“啊,这孩子……是不是前段时间圣安妮修道院那个——” “对。”千叶笑道,“不过我好像还是低估了宪兵队那边的拖沓水平。” “真了不起……”瓦伦蒂转头向赫斯塔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她由衷感叹,“听说你们找到那个螯合物的时候,它已经是重伤状态了?” “嗯。” “是那孩子干的吗?” “不知道。”千叶轻声道,“但简的‘二次觉醒’还没有来。” “你确定?” “确定。” 瓦伦蒂沉默了一会儿,“……真是离奇。” 两人就这么靠窗聊着天,直到一阵令人不安的脚步声令这层楼的所有水银针都有些警觉地望向楼梯口,很快,有两个穿着宪兵制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那里,他们由这里的门卫带路,通过层层门禁抵达这里,一见千叶,便立刻快步上前。 “女士。”走在前面的士兵向千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并简略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而后,他们开门见山地询问道,“简·赫斯塔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是她的监护人,有什么事直接找我说就好了。” “咳。”男人取出另一张指令,“是这样,对于几天前圣安妮修道院的案子,还有一些现场证据需要赫斯塔小姐指认,我们要带她回去。” “简今年才11岁,还未成年,前几天的惨剧已经让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强行让她去看相关证据是合适的。”千叶淡定地回答,“等到我们这边评估了她的精神情况以后,会挑选合适的时机带她去警局配合你们的公务,留个电话吧。” 两个年轻士兵彼此看了一眼。 “这是5a级的特别召令,女士——” “这里是ahga的大本营,先生。”千叶慢慢地抬起了手,“我说你们是新人吧……” 两个年轻士兵心中微动——确实,他们俩是同期的新人,今天还是他们工作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上面下发的5a特别召令。 以这个凭证,他们甚至可以出入一部分军方的机要区域进行搜查和问询。然而不知为什么,部门中的几位前辈在了解原委以后都对响应这个召令兴致缺缺,推诿之下就落到了他们俩头上。 还没有品读出千叶这句话的深意,两人就觉得似乎有什么在他们眼前一扫而过,像卷着灰尘的风——下一刻,千叶换了个姿势,她两手叉腰,眉头紧皱,“等等,你们的特别召令呢?” 两人都是一怔,这才发现刚才还捏在一人手里的召令不见了。 “没有召令,就更不能把人给你们了。”千叶冷冷地说。 “千叶小姐。” 千叶回过头,赫斯塔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女孩手中原本被塞得鼓囊囊的文件袋此时已空空如也,她的手里多了一张质地非常坚硬的白卡纸,上面每一条新印制的油墨信息都加了一层钢印。 千叶又看向眼前的两位宪兵,“虽然我很敬佩你们独自过来的勇气,但事情还是要按规章制度来办,你们回去再补补手续吧。” “我来送两位出去。”瓦伦蒂·维京礼貌抬手,示意两人往电梯的方向走,两个士兵的脸上写满了诧异,并很快转为了被戏弄的愤怒,然而千叶已经牵着赫斯塔走到了楼道的另一边,一切争执与她们无关。 千叶接过赫斯塔的信息卡,飞快地扫了一遍女孩的资料。 在照片的下面,她看到赫斯塔的编号:res-03230042403。 望着尾号403,千叶微微一笑:“……我们真是有缘啊。” 目前已知情报: res即reserve(预备役)的缩写,转正后会变为大写字母a。 res-4623030042403编号的含义为:该成员于4623年、在第3大区加入ahgas预备役,是迄今为止被发现的第42403位抗同质化媒介。 以及,千叶的编号是:a-4617140040392。 第 11 章 赫斯塔之鹰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赫斯塔问道。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了,可能会有点儿疼。”千叶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擦了擦自己手腕内侧的位置,“我们会在这个位置,给你植入一个带着编号信息的芯片,不过手术本身不用怕,因为有局部麻醉,所以你不会感觉到——” “不用麻醉。” “啊?” “不用麻醉。”赫斯塔又重复了一遍。 千叶望着赫斯塔,“……确定吗?” “嗯。” …… 在半开放式手术台,赫斯塔端坐在垫起的软座上,她将右手伸去了窗口的后面,那里的机械臂正在精确地切割她薄薄的血肉。 千叶也穿着无菌服,站在离赫斯塔几米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看着赫斯塔——女孩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这显然都是疼痛造成的。 手术结束后,两人坐去另一间无菌室观察。 “为什么不要麻醉?”千叶问道。 “……就是不想。” 千叶看着赫斯塔此刻辛苦而憔悴的脸,暂时停止了问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你听过‘赫斯塔之鹰’的故事吗?” 赫斯塔盯着自己的手腕,“……听过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赫斯塔人……居住在十四区北部,”赫斯塔低声道,“他们,把鹰作为自己的图腾——” “哈哈哈,我就知道,”千叶笑着打断,“这是外界对赫斯塔人一种非常典型的误解,鹰是守护神而不是图腾,他们的图腾是马。” “是吗。”赫斯塔的声音近乎呢喃,“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千叶接着道:“赫斯塔人有一个习俗,每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十二岁,他们就要在孩子的手腕上刺一只鹰,表示这个孩子已经成年……你今年是几岁来着?” “十一。”赫斯塔答道。 “那提前了一年,”千叶笑着道,“我刚看你不愿上麻醉,还以为是因为这个习俗。” 赫斯塔低声道:“格尔丁修女曾经告诫我们,这些直接进入血液中的药剂,会让人的反应……变钝。” “赶紧把那些老修女们教给你的东西都忘记吧。”千叶两手抱怀,“要相信现代科学,简。” 赫斯塔稍稍调整了呼吸,她看向千叶:“您愿意和我讲讲刚才那个‘赫斯塔之鹰’的故事吗?” 千叶没有立刻回答,讲故事本身并不难,不过眼下这种情景里给赫斯塔讲故事,颇有一种母亲照顾女儿、或是姐姐照顾妹妹的氛围。 “不方便吗?”赫斯塔又问。 观察室里空空荡荡,千叶抬头扫了一眼挂在正前方墙上的钟表——距离结束观察还有二十分钟。 “好吧,”她硬着头皮回答,“反正……也没什么事。” “‘赫斯塔之鹰’,是在十四区北部雪原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千叶轻声道,“说很早以前,在北境的雪原上,有一只巨大的鹰,它的鸟喙就像一座山峰那么大,有几千里那么长,整只鸟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都是它的影子。 “这只雄鹰的名字,就叫‘赫斯塔’,它的影子具有某种魔力,天地间所有的生灵,只要停在它的影子下面,就能够获得尘世间至高的幸福。 “赫斯塔的雄鹰会在日出时分,和第一缕晨光一道起飞,从天地的至南飞向至北,所以每一日,大地上新生的生灵都会沐浴一次这雄鹰的影子。 “因而,那时的天地间没有争斗。不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草木藤萝,万物都沉浸在安和与美满之中。 “可是,赫斯塔鹰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消耗。渐渐地,它的喙从群山那么大,变成孤峰那么大,后来变成湖泊那么大……在这期间,它的翅膀也渐渐缩小,直到再也不能将人间的一切都收在羽翼之下。 “可是即便如此,赫斯塔鹰依然会在每个朝阳升起的时刻起飞。 “直到最后一次,它已经衰老到无法再抬起翅膀,于是它落在了北境的雪原中,翅膀变成了手臂,利爪变成了双脚,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于是草原上的羊群与骏马,还有先前受到过照拂的生灵都纷纷赶来,共同哺育了这个孩子。 “在赫斯塔族的神话故事里,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来的。虽然有点荒诞,但大部分神话故事都这样……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很有趣。”赫斯塔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低声附和,“谢谢您。” …… 下午三点左右,千叶离开了预备役训练基地。 在离开前,赫斯塔仰头望着这位将自己从修道院救出,如今已成为她监护人的女士,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千叶蹲下来,两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就到这里了。” 赫斯塔凝视着千叶灰色的瞳仁——在某些时刻,比如现在,当她的眼睛映着明亮的光,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着近乎白银的光泽。 “……您还有什么建议留给我吗?”赫斯塔低声问道。 千叶拧起眉头,显然在非常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摸了摸赫斯塔的小脑袋瓜。 “没什么了,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千叶伸手捏了捏赫斯塔的鼻尖,突然笑了起来,“不要早恋?好好训练吧,我会一直留心你的消息,也许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了,再见,简。” 赫斯塔思量着千叶留下的建议,郑重点头。 “再见,千叶小姐。” 千叶离开后,赫斯塔独自站在四楼的透明窗墙后向下看,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楼道的出口,直到那里出现了千叶的身影。她目送千叶一路走向停车场,看着她打开车门,上车离开。 正在往返送文件的瓦伦蒂很快发现了这边的小姑娘。 “赫斯塔小姐?”她走上前,“你应该拿着你的资料卡去宿舍那边报到了。” “我知道。” 瓦伦蒂顺着赫斯塔凝视的方向向外看去,但只看到地面的几处和远处颇有些空荡的马路,她蹲了下来,在稍矮于赫斯塔的高度看向她,“你在看什么?” “……千叶小姐的车。” 赫斯塔指着那辆曾载着自己到这里的折背车,它刚刚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女孩凝视着车辆消失的地方,一种难言的孤独忽地浮上心头。 第 12 章 子弹时间 她忽然回想起从前在修道院的光景,那时她也经常在教堂的钟楼上,俯瞰远处的公路。 每年的修道院开放日,都会有一些经过艾尔玛与格尔丁两位修女审核的家庭进入修道院,领养他们看中的孩子。那时她和伯衡会一起在钟楼上等着,猜测着今年是哪些孩子被选中,可以跟着他们领养人离开这里。 新的爸爸妈妈意味着新的家和新的生活。这本身是修道院慈善事业的一部分,只不过她和伯衡从来没有进入过领养家庭的视野——伯衡是自愿留在修道院,不愿以这种方式离开,赫斯塔则是因为种种原因,从未被带到人前。 此刻,赫斯塔的注意力不再流于身体上的痛苦,她远眺着道路尽头,千叶小姐那些语速飞快的言语跟随着那辆折背车一并消失在远处……如今她又站在高处,昔日温柔的长辈、善良的朋友全都离她而去,她依旧孑然一身。 “别害怕。” 赫斯塔忽然感觉有一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转过头,看见瓦伦蒂正微笑着望着她。 “我来带你去宿舍,好吗。” …… 预备役们的宿舍楼是一幢非常复古的四层小楼,这栋楼里的一二层分布着休息室、训练室与小型图书借阅室,三四层是真正的宿舍区,男生在三楼,女生四楼,这两层楼的两端分别配有卫生间与公共浴室。 赫斯塔跟在瓦伦蒂的后面,踏着老旧的台阶慢慢往上走——这里甚至连一台电梯都没有。 “整个第三区的现役水银灯共计有二百余位,而在谭伊市的预备役人员则一共有67人,除了少数正在参与实习的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住在这里。”瓦伦蒂笑着说道,“你的房间呢,我看看……在403号,啊。” 瓦伦蒂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她突然笑起来:“你的编号尾号是403,结果你分到的宿舍也是403——你和403这个数字,还真是有缘哎。” 瓦伦蒂的声音温和欢快,她向赫斯塔展示了一楼的两处健身区和公共休息室。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所有人都在另一间教学楼上课,整个宿舍区显得空荡荡的。 据瓦伦蒂说要等到晚上七点以后才能陆陆续续看到回来的人,他们会在健身房与图书室待到十点,然后回三四层的宿舍睡觉,每天都是如此。 然而在经过浴室的时候,两人同时听见了一个隐隐的抽泣声。 瓦伦蒂眼中的笑意几乎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关切而导致的忧虑,她让赫斯塔在原地等等她,她好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赫斯塔还是跟在她的身后随她一起去寻找哭声的源头。 浴室里的抽泣声与水声交叠着,在女更衣室的角落,她们很快看到了一个缩坐在角落的女孩子,她穿着刚换好的短袖蹲坐在靠墙的木质平凳上,把脸埋在手臂间,湿漉漉的棕色头发遮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 瓦伦蒂立刻认出了她,但却没有接近。 “好了,好了,赫斯塔小姐。”瓦伦蒂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里,并很快用自己的手机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同伴,“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回望,“不用管刚才的那个人吗?” “会有人来找她的,但也许她现在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您认识她?” “当然。”瓦伦蒂笑了笑,“我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她叫图兰,也住在403。” 图兰,赫斯塔记住了这个名字。她又想了一会儿,“她为什么哭?” “嗯,”瓦伦蒂斟酌地想了想,“我想是因为她的时间太短,以至于不能加入一线的队伍,直接参与那些对螯合物的作战——她一直很希望成为他们的一员,就像真崎那样。” “她患上重病了吗?” “没有呢,”瓦伦蒂有些奇怪地看了赫斯塔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您刚才说她的时间太短……” “啊……”瓦伦蒂恍然大悟,随即笑了笑,“那不是指她的余生,赫斯塔小姐。图兰小姐很健康,参与各种训练也很勤奋,她一定还能活很久很久……我指的’时间‘,是每个水银针的’子弹时间‘,这直接决定了在对战螯合物的时候,他们能在战场上停留的时长。” 赫斯塔的脚步稍稍放慢,“什么是……子弹时间?” 瓦伦蒂有些意外,“真崎没有和你说过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瓦伦蒂:“从水银针被发掘到真正能够投入战斗,一般要经历两次觉醒。第一次通常发生在初次遭遇螯合物的时候。而子弹时间,则是水银针们在‘二次觉醒’之后都会拥有的一项天赋……你已经亲眼见过螯合物了,是不是?” “嗯。” 瓦伦蒂顿了顿,“在与螯合物正面相对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当时眼前一切降速的古怪景象霎时又涌上心头,“有一点。” “大概有78%的水银针在第一次觉醒的时候会感觉到异样,一般是身体的灼热或是疼痛感。”瓦伦蒂轻声道,“初次觉醒后,水银针们的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这使得他们能够被同类识别。” 赫斯塔脚步微凝,她有些在意地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 瓦伦蒂:“哈哈,你别担心,这种气味普通人是闻不到的,只有一小部分螯合物和某些嗅觉特别灵敏的水银针才能发觉——更何况这气味本身也很淡,并且在你二次觉醒后就会消失。” “是吗……”赫斯塔低声喃喃。 “这些都是小事,不用在意的。”瓦伦蒂接着道,“二次觉醒后,‘子弹时间’的出现才是最受关注的变化——它是指水银针们能够维系自身战斗状态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们的速度、力量、视力、听力……都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 “……变得像子弹那么快?” “也可以这么理解。”瓦伦蒂答道,“在这种状态下的水银针,能够轻易抓住一枚飞行中的子弹。” 第 13 章 真正的家 瓦伦蒂接着道:“所以,也只有处在‘子弹时间’状态中的水银针,才能与螯合物这样的怪物对抗——从数据上看,一个鳌合病患者在发病后的力量会迅速提升到原本的10~60倍,并持续一到两周的时间。 “你想,一个成年人最多能提起100~150斤左右的重物,但对一只螯合物——尤其是一个由健康的成年人转化而成的螯合物来说,他们可以将4吨以内的东西轻松举起;一条一百米的赛道,一个普通需要12~16秒的时间才能通过,但对螯合物,那只是一瞬的光景而已——这样的敌人,普通人如何招架呢? “人类需要水银针,至少这样的双方能够在更接近的水平战斗。”瓦伦蒂温声道,“这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赫斯塔认真想了一会儿,“一位水银针的‘子弹时间’要达到多长,才能满足上战场的限度?” “4个小时。”瓦伦蒂回答,“作战期间会有严格的计时,大家也会不断进行战术轮换,以尽量保证每一位水银针的生命安全。” 赫斯塔终于明白了过来,“那千叶小姐的子弹时间有多长,您知道吗?” “哈哈,当然,她的时长在这里几乎无人不晓。” 赫斯塔有些好奇地望着瓦伦蒂。 “76小时43分钟。”瓦伦蒂答道,“在这件事上,真崎是一个传奇。” 两人正说着话,瓦伦蒂已经领着她停在了403的门前。 瓦伦蒂将一张门卡交到赫斯塔手中,“这就是你的宿舍,自己刷吧。” 赫斯塔将卡片贴近把手旁的识别区,一声如同齿轮咬合的撞击声过后,门向里弹开。赫斯塔推门走近,里头的灰色地板看起来像是某种坚硬的树脂材料,她的胶底鞋面踩在上头,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粘连声。 这个客厅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四五平,正对着门的墙上有一扇大约两米高的大窗,此刻屋外已是夕阳,屋子的南面正沉浸在夕照的阴影中,但窗外的十几棵巨大梧桐正在光影与微风中摇曳着它们刚刚吐芽的树冠,远处再没有高大的建筑,她一眼望见了树林与天空交界的地平线。 客厅的正中间放置着一张非常大的长方形白桌,桌面的边缘则散乱着一些书册、笔筒和赫斯塔不清楚用途的小玩意,一些支在桌角的镜子歪歪斜斜,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坠落地面摔个粉碎。 在经过它们的时候,赫斯塔伸手将镜子往里侧推了推。 窗户的下面有一张长而老旧的布沙发,赫斯塔扶着沙发靠背跪在上面,轻轻推开了窗。 即将入夜的晚风带来一丝寒意,但眼前如同油画的景象短暂地抚平了她的焦虑和哀愁。 她的右手边有一块突出的阳台,那里被改造成了一个开房厨房,一些奶酪、火腿、黄瓜和小番茄也同样散乱地被丢在案板上,一旁水池里还堆着一些沾了酱汁的碗碟。 赫斯塔回过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对,你的基本行李稍后就会有人送来。”瓦伦蒂说道。 赫斯塔收回目光,在她的手边有五扇门,但只有三扇挂着铭牌,其中两道门上还贴着纸质海报,一张是摇滚乐队,另一张则是一位老人在书桌前伏案写作的侧影。 “你的房间是靠窗、西边的那个。” 赫斯塔顺着瓦伦蒂的指引,轻轻推开了自己单间的房门。 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壁柜,以及一扇同样靠南的窗——窗外的风景正是那十几棵成排的梧桐。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写邮件到负责后勤的韦尔先生那儿就行,他会尽量满足你们生活上的需求。” 瓦伦蒂将一张写满了这里居住事项的纸张放在了赫斯塔的床上。 “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把你的基本资料转给了住在你隔壁的弗莱彻小姐——她下半年就要正式转职了,这段时间,她会带你熟悉日常的训练生活。还有什么问题吗,赫斯塔小姐?” “……您可以喊我简。”赫斯塔垂眸说道,“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如果我的子弹时间不超过4小时,我可以去做什么呢?” “哦,能做的事情有很多,”瓦伦蒂笑着指了指自己,“比方说像我这样,在基地内部做文职,或者转做随行队医也可以——不过那都是你14岁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 赫斯塔还想再问细一些,瓦伦蒂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并向着赫斯塔挥了挥手,走出了房间。 金色的夕阳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捡起了瓦伦蒂留下的《居住须知》,稍稍读了一会儿,又丢在了旁边。 黄昏的光景里,小小的单间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她慢慢地坐在柔软的床上,伸手轻轻抚摸着身下的软被。 …… 深夜11点,瓦伦蒂终于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完了本季的数据文档。像她这样的工作时间在第三区并不多见,但比起每天平稳推进一点点,瓦伦蒂更喜欢挑个完整的时间块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搞定。 在打算关机下班的时候,她发现邮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封新邮件,那是负责后勤的韦尔先生发来的——里面写着截止今天为止,所有水银针新人向后勤申请的新物件。 这些信息,后勤都会共享给瓦伦蒂所在的心理援助中心。 通常来说,在刚刚进入训练基地的头半年,新人们很少提物质上的需求。 这一方面是因为ahgas本身提供的生活日用非常细致,基本能覆盖到生活中各个地方的细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孩子们大都刚从各种惨烈的事故中幸存下来,正处在一个极度焦虑不安的状态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只有等到他们慢慢融入这里的生活,并日渐对ahgas机构产生些许信赖,他们才会开口要购置一些除了基础生活用品以外的小玩意——而这个行为,也包括这些物品本身,都是瓦伦蒂与她的同事日常需要留心的信息,它也是用来评估新人们心理状态的一个凭依。 瓦伦蒂像往常一样一行行扫过大家的购物清单,然而,当她将物品表格拉到最下方时,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咦”。 在最后的格子里写着简·赫斯塔的名字——她竟然在今天就提交了想要的东西。 …… 【简·赫斯塔的需求邮件】 韦尔先生您好, 这里是学生公寓的拉维特,由于新人学员简·赫斯塔不懂得如何发送电子邮件,她的第一封后勤申请由我代为撰写。 赫斯塔小姐需要一把小型铸铁椅(最好是墨绿色的),一架原木半圆形边桌(适合靠在窗沿下的那种),一块足够放下边桌与铸铁椅的双面提花地毯(最好是白底并点缀着绿色图案,半圆或方形都可),一些铁丝,红色、绿色和黑色的卡纸,以及一个适合放在边桌上的钟形玻璃罩与木质底座,谢谢您。 拉维特 顺颂时祺 第 14 章 三位姐姐 临近午夜十二点,赫斯塔独自从软床上醒来。 大约这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宿舍当管理员的拉维特太太送来了三个29寸左右的包裹,其中有一个是黑色的行李箱。从洗漱用品到换洗衣物,这里面一应俱全。 拉维特太太四五十岁,看起来像瓦伦蒂一样和蔼可亲,她有着一头浅金色的短发,并帮助赫斯塔发出了她进入基地以后的第一封电子邮件。 在她离开后,赫斯塔完全没有收拾行李,她疲惫地倒在床上,很快睡去,直到方才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突然从客厅传来,赫斯塔骤然清醒。 她缓缓坐起身,望向客厅的方向——看来她下午曾经特意推拢过的那面镜子,到底还是打碎了。 一阵熟悉的啜泣声与安慰的低语从外面的客厅传来,赫斯塔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那哭声让她感到非常熟悉……似乎,就是下午曾在浴室里听到的那一个。 赫斯塔悄然下地,她听见客厅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虽然她不确定眼下是否是一个打招呼的好时机,但手已经捏着门把向下旋转。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打开门的一瞬,斜对面的另一扇门也打开了。 “不好意思?”那扇门后探出一个银发姑娘的头,“明早七点我要起来参加特训,你们动静能小点吗?” 图兰的哭声戛然而止,不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中止,她抽泣的幅度变得更大了。 “谢谢啊。”那扇门很快重新合上,在最后一瞬的缝隙里,赫斯塔的视线与她短暂交汇——那也是一双蓝色的眼眸,赫斯塔看见她左眉的眉骨上有三枚金属骨钉,裸露的肩膀上还有复杂的文身图案。 “砰”地一声响,女孩在阴影里的脸不见了,只有她门上的乐队海报以一种挑衅而戏谑的目光看着客厅里的三人。 一直在图兰身边轻声安慰的姑娘转过身来,“你是今天来的新人吗?”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 “我是莉兹·弗莱彻,”她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要来我房间坐坐吗?” …… 几分钟后,赫斯塔端着一杯热可可坐在了莉兹·弗莱彻的房中,因为怕她冷,莉兹给了她一条薄毯好让她裹住赤裸的小腿和脚。 莉兹有着一头杏棕色的短,颜色比图兰的稍微浅一些。一条淡淡的雀斑带从从她的左颊经过鼻梁一直到右颊,眼眶部分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的护目镜晒印,手腕处也有暗淡的黑白交界线。 莉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包着创可贴,边缘已经稍稍翘起,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更换——赫斯塔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她最近一次任务出勤留下的痕迹。 莉兹给图兰准备的热可可一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图兰一口也没有喝——她整个人蜷成一团,面朝墙壁更咽,莉兹仍轻轻为图兰抚背,安抚着她。 赫斯塔端着甜香与苦涩同样浓郁的热可可,在尝过一口以后,她没有再喝。 她沉默地打量着这间房间——这里放满了高低不同的书架,每一个书架都填得满满当当,可即便如此也还有一大堆书摞在床边、桌角,莉兹自己裁了好几块灰白色栅格床单盖在上面,用来防尘。 在床头的墙面上挂着一副画框,但框中裱的却不是一副画,而是一块用得很久的皮质枪套,它被钉在画框的中心,皮扣垂落在半空中,已经磨损得发白。 床尾对着的地方挂着一架棕色的键钮式手风琴,风箱看起来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可见是经常用的。 不一会儿,赫斯塔放下了马克杯,她顺着手边的书架一层层地看了过去,直到看见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她停了下来。 “你叫简·赫斯塔,对吗?”身后的莉兹突然喊了她一声,赫斯塔回过头去,才发现莉兹和图兰不知什么时候都翻过了身,看向她这一边。 图兰枕在莉兹的大腿上,她整个眼眶和鼻子都是红的,此刻她怀里抱着枕头,棕色的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垂落在莉兹的膝上。 “嗯。”赫斯塔回答,“下午是瓦伦蒂·维京小姐送我过来的。” “我知道。”莉兹笑起来,“瓦伦蒂小姐下午也把你的资料发给我了……从现在开始,直到九月我离开训练基地,我都是你的辅佐官,除了日课与训练时间外,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或者图兰。” “我可帮不上什么忙。”图兰嘟囔了一声。 “哈哈,说什么呢。”莉兹轻轻敲了一下图兰的脑壳。 赫斯塔忽然想起刚才在门缝中看见的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隔壁的那位是?” “她叫黎各,是去年来的。”莉兹答道,“我,图兰,黎各,分别是这里的三年生,两年生和一年生,理论上我们都有义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你提供帮助。不过黎各有些特殊,如果之后生活中她有冒犯到你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介怀——她精神有些不稳定,还在接受治疗。” “不稳定?” “一般是在‘项群训练’结束后,日常生活么都还好。”莉兹笑着回答,“你刚才在看什么?” “《埃德加黑暗故事集》。”赫斯塔指了指书脊,“这本故事集,以前有人给我读过。” “是吗。”莉兹眼睛一亮,“这本书在第一区比较流行,我好不容易才搞到的上下全册……是谁读给你的?” 赫斯塔沉默着没有回答,以至于莉兹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过很快,她忽然开口道:“……不重要了,她给我读的也不是这里面的惊悚故事,而是专门挑了一些……和室内装修有关的片段。” “装修吗?那是行家呀,”莉兹觉得更惊喜了,“我记得埃德加对第三区西部的装修风格非常推崇,他还专门写过一篇《装修的哲学》。” 赫斯塔望向莉兹:“你也喜欢埃德加吗?”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这本书我单纯是因为选过一门哥特式文学的选修课,到现在除了第一篇《黑猫》,往后都没有翻过了……你呢?你最喜欢这里头的哪篇故事?” 赫斯塔将书的下册取了下来,她熟练地翻开书册,在几次随意的翻阅之后,她很快找到了那段自己听过、也看过很多遍的部分。 “弗莱彻小姐想听一听吗?” “请喊我莉兹。”莉兹微笑着望着赫斯塔。 “莉兹。” “那么……劳驾。” 第 15 章 朗读 于是,赫斯塔低声念起书来。 “去年夏天,我在穿越一两个临河县的徒步旅行途中。当日暮黄昏将近时,我发现自己多少有点儿为正在走的那条路而感到不安。 “那天傍晚,我见到了兰多先生。他温文尔雅,诚恳热情。可我当时更感兴趣的是那幢令我如此着迷的住房,而不是主人的举止风采。 “地板上是一块双面提花地毯,白底上点缀着小圆形绿色图案。窗帘是雪白的薄棉布,幅面相当宽大,折褶鲜明平整,全都非常干脆且非常正式地垂直至地板。 “屋子里有许多皮面的书,有华丽的壁纸,地毯,大理石台面的桌子,这里的窗户又高又窄,旁边的边桌上放着玻璃钟形罩,下面立着纸折的玫瑰……”(1) 莉兹凝视着正在朗读的赫斯塔,尽管她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但不知为什么,在聆听中,莉兹却从这声音里感受到了些微深情。 这情感内敛、克制,仿佛是一幅被包裹尘封的油画,只是此刻有什么东西偶然地掀起了那布帷一角,于是旁人才得以在这瞬间,瞥见底下灿烂、汹涌的色彩。 莉兹也几乎立刻明白,不论是谁曾为她读过这本故事集,那人一定对赫斯塔影响深远。 等到赫斯塔读完这部短篇,躺在莉兹怀中的图兰已经沉沉睡去了。 在柔和的灯光中,莉兹托着图兰的脑袋,小心地将她挪到一旁的枕头上。 “你还想聊聊吗?”莉兹看向赫斯塔,小声道,“我们可以出去聊。” 赫斯塔想起刚才那个银发少女,“但黎各那边——” 莉兹指了指门外,“我们去阳台。” …… 凌晨两点左右,深夜的谭伊市正值料峭春寒,赫斯塔披着薄毯,与莉兹一同站在向外凸起的阳台上。在这里,赫斯塔能闻见从身后厨房传来的奶酪和面包的香味,它们与远处夹杂着森林气味的夜风裹挟在一起,美妙不已。 莉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棉背心,她背靠在雕花的铁围栏上,两只胳膊肘撑抵着身后的围栏,赫斯塔一眼望见她背部与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与方才在柔光下如同邻家女孩的温婉不同,此刻的莉兹令人想起原野上健美的羚羊。 “你在第三区还有亲人吗?”莉兹问道。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也是。”莉兹笑着道,“除了图兰,这里的大部分学员都是孤身一人。” 赫斯塔看向莉兹:“她好像对我有点敌意?” “嗯……她对所有陌生人都有一点敌意。”莉兹解释道,“熟悉了以后就好得多,而且图兰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我听维京小姐说起过,她的子弹时间不足以支持她上战场,是吗?” “对。”莉兹点头,“她下个月就14岁了,到时候的14型选拔,肯定通过不了。” “14型……什么?” “14型选拔,”莉兹重复了一遍,“水银针的子弹时间会在14岁和19岁左右各有一次定型——这个你知道吗?只有超过4h才有可能编入战斗队伍。” “那图兰小姐为什么要这么伤心?等到她19岁的时候,不还有一次机会?”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14型选拔后,大盘基本就敲定了,只有少数子弹时间在3h30min以上的水银针,才有可能通过接下来的训练突破4h的关口,她的希望不大……你今年是多少岁?11?” “嗯。” 莉兹感叹了一声,“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11岁,转眼已经三年了,好快啊。” 赫斯塔:“我听瓦伦蒂小姐说,你下半年就要正式专职了?” “对,”莉兹点头,“不过我的战斗渴望没有图兰那么强。” “她为什么那么想正面和螯合物战斗?” “和她的经历有关吧。”莉兹给出一个简洁的答案,而后撑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道,“我不一样……我不太想出外勤,毕竟对活着本身我还有很多眷恋……哈哈。” “感受到了,”赫斯塔低下头,“你有很多藏书。” 莉兹看了一会儿赫斯塔,“如果你也喜欢书,以后可以随时来我房间借阅。” “可以吗?” “当然了,”莉兹向赫斯塔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刚进基地就已经有了和螯合物战斗经验的新人。” 赫斯塔轻轻捏了一下莉兹的手心,表情有些不解,“是说我?我没有啊。” 莉兹微怔,“你不是从塞文山的圣安妮修道院来的吗?” “嗯。” “那应该就是你了……之前基地的内部简报说,在千叶带小组赶到的时候,修道院里的螯合物已经处在了重伤状态——不是你干的吗?” “不是。”赫斯塔回答,“至少我完全没有印象。” 莉兹眨了眨眼睛,“……那可能确实是我什么地方搞错了,但你是千叶真崎亲自送来的,对吗?” “嗯。” 莉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你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赫斯塔稍稍颦眉,“为什么?” “因为,”莉兹笑了笑,“千叶是个非常精明的人。” 赫斯塔轻轻歪头。 莉兹望着赫斯塔:“据我了解,她从来不在无用的事上花时间,过去她在训练基地里因为觉得浪费精力,所以连新人的辅佐官都没有做过,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主动当谁的监护人。” “是吗,”赫斯塔想起千叶之前专程开车带自己去了一趟修道院的事,那几乎花了她们一整天的时间,“……我以为这只是走个形式。” “当然不是了,”莉兹笑道,“‘预备役监护令’手续虽然简单,执行却很严格。即便被监护人进入了寄宿制学校,也要求监护人每个月至少有6小时的非睡眠陪伴时间。 “等到假期,这个要求就会被提到每周21小时以上,也就是每天至少需要在一块儿待上3个小时。而考虑到在通过14型选拔以后,水银针就能正式加入作战……” 说到这里,莉兹顿了顿,“我认为,千叶真崎是想让你在选拔过后直接加入她的作战小组,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她一个总是天南地北到处跑的在职水银针,到底要怎么抽出这么多时间来陪你。” 赫斯塔静静听着莉兹的分析,两人随后聊了许多,从埃德加的文坛地位到许多朴实无华的基地生活建议,快凌晨四点,莉兹打起了呵欠,决定回房间睡觉。临分别前,她回房将那两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拿了出来。 “这两本故事集就送给你好吗?” 赫斯塔有点意外地抬头,“送给我?” “对,送给你。”莉兹笑着道,“一本书如果总是放在书架上不被阅读,那它也会寂寞吧,所以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 赫斯塔稍稍垂眸,她接过书册,轻轻抚摸着黑色漆皮封面上烫金的大字。 “……谢谢。” —— (1)引用改编自爱伦坡《黑暗故事集》中《兰多的房间》 第 16 章 防御 次日中午。 瓦伦蒂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她低头看着手机,两只手的大拇指在按键上飞快敲打。 瓦伦蒂:朋友,你终于肯上线了。 千叶:? 瓦伦蒂:我转你的邮件看了吗? 千叶:简的需求清单吗?看了啊,是要我这边报销?基地不至于穷到这个程度吧。 瓦伦蒂:…… 千叶:姐姐,有话赶紧讲,我马上要上飞机了。 瓦伦蒂:为什么进基地的第一天简就想要这些东西……你有什么头绪吗? 千叶:无。 千叶:你要是想知道,你应该去问她本人啊。 瓦伦蒂:我当然是要去和她谈的,我们今天下午就有第一场对谈……但是为什么你好像完全不担心的样子?她刚刚经历那样的惨剧,这些信息可能很重要。 千叶:哈哈哈哈 瓦伦蒂:? 千叶:她确实是刚经历惨剧不假,但你不要忘了她在进修道院之前是在短·鸣·巷长大的啊。小朋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进基地第一天跟你要了点家具搞装修就把你吓得一惊一乍……保持冷静,瓦伦蒂,我挑中的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瓦伦蒂:……所以你是因为什么选中简的?我今天已经听到好几个人在讨论这个话题了。 千叶:哈,我就是觉得她的气味有些特别 气味? 瓦伦蒂稍稍抬头想了想,就看见赫斯塔端着餐盘,站在自己的正对面,她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抱歉,吓到您了吗?”赫斯塔轻声道。 “啊,没有……”瓦伦蒂回过神来。 今天的赫斯塔穿着她昨天领到的制服,白衬衫外套着一件深蓝色毛衣,下面是灰色皱褶短裙,制服上衣左胸的位置有一块金色的刺绣图案,那是预备役训练基地的徽章,一柄穿透螯钳的长剑,下面有ahgas几个字母。 “我可以坐这儿吗。”赫斯塔问道。 “当然。”瓦伦蒂象征性地将餐盘往自己这边拖了拖,她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新消息,千叶的头像在留下一句“登机了,白白”以后就灰了下去。 “昨天还住得习惯吗?”瓦伦蒂将手机收了起来。 “嗯,昨天和莉兹聊了很久,也见到了图兰和黎各,只是没有深聊。”赫斯塔表情平静地回答,“今天上午我已经接受了两个小时的选课培训,但还是有很多地方听不懂,我打算下午结束了和您的对谈之后,就去机房的选课系统看看。” “挺好的。”瓦伦蒂笑了笑,“看来你已经找到了在这里生活的节奏。” “嗯,多亏了莉兹,她和我说了很多在生活方面的事情。” 两人低头吃饭,等到用餐结束,赫斯塔直接跟着瓦伦蒂前往她的谈话室。 同行路上,瓦伦蒂想着不久前千叶的那句“她的气味有些特别”,不由自主地往赫斯塔身边靠了靠。 她确实能在赫斯塔身上也嗅到一些属于水银针稚子们的气味,但这在新人身上其实很常见。 千叶所谓的特别……又是什么呢? “瓦伦蒂小姐?”赫斯塔的声音再次打断了瓦伦蒂的思路,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对谈室的门前了。 “呀,不好意思……”瓦伦蒂立刻开始取门卡,“我总是会想着一些事出神,结果就忘了眼前的事,请别介意。” “我不介意。”赫斯塔望着瓦伦蒂,“相反,我觉得和您在一起的时间很轻松。” 瓦伦蒂一下被逗笑了,“谢谢……” 对谈室内空无一人,一侧的墙面放着两个并排的灰色金属柜,里面放着许多厚文档夹,靠窗的那边有两个斜斜相对的柠黄色单人沙发,靠近门边放着一张檀木办公桌,瓦伦蒂上前打开了桌上的电脑,并招呼赫斯塔过来先填心理量表。 赫斯塔跟着瓦伦蒂学了一会儿操作,很快上手。 目前基地在使用的是去年新修订并更换了常模的症状自评量表-270,它遵从立克特七点量表法,共设置了270个问题,会从焦虑、抑郁、反社会性等17个互斥维度来考察被试当前的心理状态,信度效度都很高。 这套新修订量表比老版本更出色的地方在于,它新增了「虚荣量表」与「防御量表」两个部分——这部分一共包含了30道问题,专门用于测谎。 一般来说,普通人在这30道问题上的得分会很低,但是,若有人出于「美化自身」或「被动防御」等目的,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转而选择看起来更为美好或正确的答案,那么,他们在这类问题下的对应得分就会变得非常高。 这就意味着,他的这整份问卷都不可信。 这30个测谎问题被分散在原先的240个问题中,极大地方便了如瓦伦蒂这样的心理工作者,她可以轻松地通过这套测谎量表看出哪些人的测量结果不可信,并且一定程度上了解对方说谎的倾向。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赫斯塔提交了量表。 瓦伦蒂已经调整好了一旁的摄像,开始了与赫斯塔的谈话。 今天,她们的话题仅仅止步于过去与未来几日赫斯塔在基地的生活。 赫斯塔经常看向摆放在不远处的镜头,她和所有新人一样,不习惯在镜头下谈话。 “会有人调取这些录像或录音吗。”她轻声问。 “会,但只有极少部分人会有调取的权限。”瓦伦蒂回答道,“加上我,一共只有四个人,哦不,五个——其中还包括千叶。大部分情况下没有人会动它们,所有影像资料仅仅是作为档案保存,如果你将来的发展出现问题,我们会试图通过这些材料寻找原因。” 赫斯塔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摄像机上的红点,“我明白了。” 关于赫斯塔,瓦伦蒂想要了解的其实有很多,比如这个女孩的早年回忆,她的出生地和童年,她在短鸣巷与圣安妮修道院受到的教育,一些日常娱乐,以及重要的生活转折点和选择…… 但瓦伦蒂同样明白,这些问题现在不会有答案——现在还远远不到能够与赫斯塔谈及这些深层话题的时刻。 但她不用着急,因为像今天这样的谈话今后会保持每月一次的频率,之后视情况增加或减少,直到他们成年。 时钟指向下午3:50,赫斯塔从座椅上起身,向瓦伦蒂道别。当她从外面带起了对谈室的门,瓦伦蒂才坐回电脑前,去看赫斯塔的问卷结果。 不出所料,她才刚刚将页面拖拽到结果页面,就看见红色的「无效测量」字样显示在屏幕上,下面还有一行黑色的正文—— “该被试「防御量表」得分过高,本问卷结果不可取信。” 第 17 章 兄弟 4:08,赫斯塔离开了瓦伦蒂所在的办公楼,沿着三楼的一条走廊向选课教室走去。 她感到有人一直跟着自己,从离开瓦伦蒂办公室的时候起这人就一直远远跟随。凭借着几个转角的玻璃窗,她瞥见了那人的影子。 一个男人。 她扫了一眼周围的陈设,大概十几步之外,就有一个手动火灾报警器,而那里刚好也是监控区域。 赫斯塔大步奔跑起来,她迅速击碎了外壳玻璃,按下红色按钮。几秒后,整座大楼都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走廊里原本白亮的照明灯瞬间熄灭,地面和墙壁都出现了红色的闪烁箭头,指向离此最近的逃生出口。 走廊内下起了雨,那是楼内的自动灭火装置,它们随着火灾警报一同触发。 “好家伙……你都干了些什么?” 随着一串迅即的脚步声不断接近,赫斯塔听见一个男声。这声音略显青涩,带着不解,她转过身来——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果然现身了。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卫衣,两手插着腰部口袋,半张脸藏在黑色的兜帽下,只显现出一点脸颊的轮廓,“你为什么要——” “别动!” 赫斯塔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她两手握拳,微微躬身,她眼中燃起憎恨与警惕的火焰,像一只年幼的母狼,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那人闻言,竟真的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往后退了一两步。 在闪烁的警报灯中,他慢慢将自己的帽子往后推,灭火装置洒下的小雨映射出混沌的红光,也将他纯白的短发映染出一层霓虹似的光泽。 这人看起来是个小个子少年,也许十四五岁,也许更小。他的头发应该是漂染的,因为发根处显出与发梢完全不同的深黑色,在他淡淡的眉毛下面,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他看起来仍旧有些慵懒。 “哦,我懂了……”他微笑着道,“因为你发现了我,所以你按下了警报。” 在确认摄像头已经拍下了这人正脸以后,赫斯塔悄然调整自己的重心位置——只要对方稍有动作,她会立刻转身飞奔。 “抱歉,我无意冒犯,”少年仍旧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动作,“我看过你的资料,知道你昨天刚来,就住在楼上403号……没想到事情这么巧,下午我刚好从维京小姐的办公室前路过,就看到了你——” “你是谁?”赫斯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吗?”少年的声音在刺耳的警报声中显得有些单薄,“我叫肖恩·格兰古瓦。” “为什么要跟着我?” 少年笑了起来,他两手向后低垂,交握在脑袋后面,“怎么说呢,赫斯塔小姐……可能是因为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熟悉。” 赫斯塔轻轻皱眉。 肖恩望着她:“刚才维京小姐给你做的问卷,你没有如实填写吧?” 赫斯塔并不回答,但嘴角忍不住微微下沉了些。 肖恩看出了答案。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没什么,我也没有,而且是从来没有过。不过从去年开始我就发现他们在量表里添加了测谎的部分……当然,我已经搞清楚哪些问题会被用于测谎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分享给你——” “不用,”赫斯塔声音低而冷漠,“请你离开。” “好吧。”肖恩往后退了两步,作势要走,赫斯塔刚觉得松了口气,就见他停了下来,看向赫斯塔身后。 “……卡尔?” 随着肖恩的轻唤,赫斯塔背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一时间,赫斯塔的心脏几乎骤停,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她感到一股近乎碾压的力量差——她竟一直没有感觉到周围还有一个人存在。 那人的身高几乎快要触及走廊的天顶,即便是在放松的状态下,这人垂在身侧的手臂也依旧壮硕,赫斯塔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小臂上几条纵横凸起的青筋。 这个男人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赫斯塔身上停留,然后径直朝肖恩走了过去。 就在这短暂的擦身而过中,赫斯塔再度感到一种极重的强压,她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住双膝,不至让整个人倒下。 “你又跟着我?”肖恩问道。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在自找麻烦。”男人伸出手,拎着肖恩的后领将他整个人从地面提了起来,“肖恩,我们回去吧?” 尽管是征询的口吻,但这个男人显然没有给肖恩其他选择,肖恩手舞足蹈地在空中扑腾,只能任由他提溜着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于是,长长的走廊上又只剩下赫斯塔一人。 很快,几个教职工往这边赶来,他们拎着灭火毯,戴着护目镜,莉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靠墙站立的赫斯塔,“简!” 赫斯塔抬起头,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莉兹连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冰凉一片,赫斯塔似乎整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抖,像是被吓坏了。 其他几人看见了碎落在地上的警报器外壳,“是你触发的火警警报?” “嗯。”赫斯塔低声道。 几人都紧张起来:“起火点在哪里?” “没有着火……”赫斯塔回答,“我发现有人跟踪我,所以……触发了警报……” 大家彼此看了一眼,彼此都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火警危险可以暂时解除了。 莉兹将灭火毯盖在赫斯塔的身上,“你没事吧,能走吗?” 赫斯塔还打着牙颤,但她摇了摇头,“……没事。” “不用怕,也不用担心……”莉兹扶住赫斯塔的肩膀,“你看清是谁了吗?” 赫斯塔喉咙微动,想起方才第二个人从阴影中走出的一幕,她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 “他说他叫肖恩·格兰古瓦。” 莉兹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她当然知道肖恩,平常虽然她不怎么和这个人往来,但此人强烈的自恋与自我美化倾向,让他犹如一朵行走的水仙,无论有无必要,他的各类谎言总是信手拈来,也一直令维京小姐备感头疼,莉兹对此早有耳闻。 “来,我们先离开这里,”莉兹轻声开口,她看着赫斯塔被灭火装置淋湿的衣服,“先给你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第 18 章 处罚 两人很快来到附近的教职工休息室。 刚成为新生辅佐官的莉兹也有了出入这里的权限,她为赫斯塔拿来了这里的备用衣物,见女孩一直发抖,她又端来一杯热可可,然而赫斯塔只是将杯子握在手中,依然没有喝。 “你不喜欢热可可吗?” “……不习惯它的味道。”赫斯塔双目低垂。 整栋楼的火灾警报此时才停息下来,赫斯塔看向窗外,她听见楼下有人群聚集的嘈杂声,大概都是在听到警报以后,倾巢而出的众人。 “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吗?”赫斯塔问道。 “没有,你做得很对。”莉兹重新拉开对谈室的窗帘,“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要拘泥于形式,而是想尽办法求救——你刚来就懂得这么做,真是太好了。” 在莉兹的安慰中,赫斯塔渐渐平复下来。 莉兹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有些阴沉的天空,“这几天天气真是不对劲,今天一下就变得这么冷——还挺少见的。” 赫斯塔没有接话,她仍在想着方才的画面,尤其是看到被肖恩称为“卡尔”的人那一瞬,那一阵强烈的压迫感令她惊魂甫定。这种不适感,甚至让她恍然中好像回到了在修道院与螯合物对峙的那个晚上。 莉兹走回到赫斯塔身边,坐了下来。 “是我的错。”莉兹说。 赫斯塔不解,“什么?” “我今天应该陪你一起出来的,你对这里还不熟悉,水银针里怪人很又多……我应该考虑到这一点。”莉兹诚恳道,“我之后会注意的。” “我没有怪你,”赫斯塔摇了摇头,“我都没有往这方面想……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说。” “今天除了肖恩,我还见到了一个叫‘卡尔’的——” “啊,那是他的哥哥迦尔文。”莉兹有些意外,“你今天还见到他哥哥了吗?” “对……” 莉兹回答,“迦尔文是个大块头,但比较安静,也相对沉稳……也是,你今天会遇到他也不奇怪,他们兄弟俩总是一起行动的。” “是指战斗?” “也指生活,”莉兹答道,“因为迦尔文性格沉稳一些,能在肖恩做傻事的时候拦着他,所以基地里会希望迦尔文尽量不要和肖恩分开。” “原来如此……”赫斯塔喃喃。 “他们两兄弟是从赫克拉荒原来的,在第三区西部的一片火山带,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是吗,我以为你会很熟悉呢,赫克拉被外界称为‘地狱之门’,是个和短鸣巷一样充满了杀戮的地方。那儿在第三区很有名,因为很多灰色行业会通过一些中介在那儿雇凶。” “……你真的对这里了解很多。” 莉兹笑了起来,“如果你也在这儿待了三年,那你也会知道这些,他们两兄弟和图兰是同一年来的,都是两年生。我和他们接触得不多,已经算是比较陌生的了。” “他们经常像今天这样主动和其他人接近吗?” “我不了解呢,在迦尔二次觉醒以后,我就很少靠近他们了。” “……为什么?” “因为在迦尔文身边很不自在。”莉兹答道,“他不是很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我对其他水银针的存在又比较敏感,所以每次靠近这个人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胸闷——其他人似乎不会这样,也许是习惯了吧?” 赫斯塔敏锐地抬起头。 “嗯,现在你应该还感觉不到,”莉兹笑着回答,“等你也经历了二次觉醒,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但我今天——” 莉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向赫斯塔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按下了免提。 “您好?” “你好,是弗莱彻小姐吗?”手机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对,是我,”莉兹认出了这个声音,“莫利女士吗?” “是我,赫斯塔小姐现在是否和你待在一起?” “是的。” “她状况怎么样?” “很好,”莉兹看了赫斯塔一眼,“她已经恢复过来了,您需要和她单独通话吗?” “不用,我来通知你们关于这件事的后续处理方案。” 莉兹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的处理会来得这么快。 “好的您说,我和她都在听。”莉兹将手机的话筒侧转向赫斯塔那边,以便她能更清晰地听见莫利的声音。 “那么,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基地的秩序事务官索菲·莫利,赫斯塔小姐。虽然你今天遭遇了这样的意外,但请你相信这类事务在基地中并不常见,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的水银针预备役都像弗莱彻小姐一样,懂得如何爱护后辈。” 她一口气说完这个长句,语速快得和千叶有一拼,但这位事务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漠,赫斯塔几乎能通过这个语调想象出她下沉的嘴角——就像总是板着脸的格尔丁修女那样。 “我们发现,格兰古瓦先生在过去的几天内窃取了你的信息,从今天的各项监控中,我们也确认了他一直在暗中尾随你,这种蓄谋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极其恶劣。 “对于肖恩·格兰古瓦今日的行为,我们在经过充分讨论后作出以下决定,首先,他的信用评级将从c+调整为d,并重修《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 “其次,基地将扣除他从今年5月到明年4月共12个月份70%的生活津贴,这笔钱中的50%,会作为对你的精神赔偿,在下个月月初直接打到你的账户上。 “第三,我们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肖恩·格兰古瓦的行为,在基地内外,他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向你接近、与你交谈,或是对你的日常生活作出任何干涉,否则我们将直接限制他的所有行动。 “考虑到你现在还未成年,这份限制令要持续多久的问题,我们会与你的监护人千叶真崎讨论,目前看应该最少会持续到你二次觉醒以后。 “你对这个处理是否还有其他意见或补充?”电话另一头的女声飞快地说道。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暂时没有。” “好的,赫斯塔小姐。”莫利女士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她停顿了片刻,“请你相信,我们完全有保护你人身安全的意愿与能力。” 目前已知情报: 短鸣巷:第三区荒原,地处谭伊市以南,简·赫斯塔的出生地,无秩序的贫民窟。 阿斯基亚:第三区荒原,地处第三区中北部。莉兹·弗莱彻的故乡,曾是水草丰盛之地。 赫克拉:第三区荒原,地处第三区西部,与第四区边境毗邻,别名“地狱之门”。整片荒原与短鸣巷一样充斥着各类犯罪与交易,中心地带有一块相对和平的“绿洲地”,是格兰古瓦兄弟的故乡。 第 19 章 黄金时代 在说完这些以后,莫利女士干脆了当地挂断了电话。 赫斯塔隐约感到对方在最后的言语有一些刻意,但她不理解原因。 这天下午,在莉兹的陪同下,赫斯塔顺利完成了基地春季课程的注册。 大量陌生的信息像一股洪流向她涌来,她的备忘录上记录了大约四十多个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此外还有大量专业术语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拼写,只能草草在脑海中留个印象。 按照莉兹的建议,她在头一年给自己选择的课程几乎全部与各类生存、急救课程和体能训练相关,这些课程会贯穿接下来整整两个学年。 据说,大部分水银针的“二次觉醒特别训练”都会被安排在第一学年结束以后的假期中。在成功觉醒后,他们会时不时收到外派任务,跟随现役水银针参与实战。 由于身体的基本素质会直接影响子弹时间开启后的能力上限,故而在头一年把时间全都花在体能相关的课程上,是很值得的。而相对的,那些不愿意上战场的学员,也可以通过选课来推迟自己面对战斗的时间,甚至可以从一开始就申请转文职或后备医疗。 在莉兹的指导下,赫斯塔初步拟定了自己的课程表: 快速力量项群训练 速度性项群训练 耐力性项群训练 基本战术学 基本兵器概要 基本射击见习 基本驾驶见习 野外求生概要 应用战术与地形测图 …… “这样就能提交了吗?” “感觉还缺点什么。”莉兹望着屏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哈,你选的全都是必修课呀!” “新学员的选课上限是十二门,”赫斯塔看了一眼旁边的指导手册,“我想我没有精力再去学别的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再让你多学点什么,而是想让你选点儿能休息的课……”莉兹俯身调出了选修课的窗口,上面大概有七八个大类,每个大类下有各自的子列表。 “选一个吧至少,你会喜欢它们的。”莉兹双手抱怀,认真说道,“人人都需要文学,或者音乐。” “……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莉兹说道,“除了埃德加,你以前读其他小说吗?” “读过一些短篇,报纸上的。”赫斯塔回答。 “感觉怎么样?” “……” 赫斯塔感到莉兹似乎在期待她给出怎样的答案,但事实上她完全领会不了莉兹的意思——那些小报上家长里短的短篇故事大都在写男人的艳遇或女子的不贞,她很难说从中能领悟些什么,因而也就不知该如何回答莉兹的提问。 莉兹见赫斯塔一直沉默着,以为她正为这个问题而深思,不由得心中涌上许多感慨。 她轻叹一声,“其实基地里的氛围已经够宽容了,无论你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你都能找到对应的人去寻求解决之法,但是……” “但是?” “但是,有些事,始终是难以被坦然讨论,甚至是难以向其他人开口的。”莉兹轻声道,“在一个文明社会,永远有被压抑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很难对他人说出的实话,而文学——或者音乐——却能够帮我们询问。 “在基地里,有时候你会孤独得发疯,或是为了什么事焦虑得好像被火烧一样——那种时候谁都没法帮到你,但如果,你恰好碰见了一个小说里的倒霉蛋,和你处在相似的境地中,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燥热的夏天淋了一场雨…… “无论你身处何地,面临怎样的困顿,只要你愿意,文学永远能为你留下一处容身之地,让你和这个世界保持一点连接——”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莉兹讲述这些,她看得出此刻莉兹眼中的明亮欢欣,她好像能懂得一些,但又不完全想得明白。 “那你有什么推荐的选修吗,”赫斯塔扫了一眼选修课的列表,“我不太确定什么适合我这样的新人。” “那当然是《黄金时代文学作品赏析》了——这是帕罗斯和辛格两位老师共同执教的课程,他们俩精通密码学,但文学鉴赏的造诣也很高。” “……黄金时代?” 随着这个问题的出现,莉兹的目光似乎被完全点燃,好像她等待这个机会已久。 “这是一个笼统的称呼,简,泛指在工业革命之后、大断电时代以前的人类文明。”莉兹深情地回答,“我只钟爱黄金时代的作品,一切大断电时代之后的复古思潮,全都是对那个时期的拙劣模仿。 “你相信吗?在黄金时代,一个普通人只要有钱,就能坐上巨轮环游世界。一切的交通工具——飞机、轮船、火车都对公民开放,人们可以自由地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在黄金时代,剧院里每个月都在上演新的剧目,你只要花一顿饭钱就能享受一场美妙的歌舞戏剧,人们把各种各样的书摆在商场的陈列架上,书籍的价格便宜得吓人,印刷厂里每时每刻都在印制新的读物。新的诗歌,新的时代评论又或是科普文章源源不断,所有人都在写,所有人都在读…… “那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让人瞠目结舌,人类甚至攀上了星星。火星上遍布着改造后的宜居地,人们将谷神星当作中继站,将载人飞船的足迹推到了冥王星。 “人类在宇宙中的活动半径达到了惊人的4.246光年——深空之中,数不清的光帆飞行器以五分之一光速抵达半人马座α,它们拍到了比邻星b上的海洋和山川,甚至在那里留下了一面象征地球的旗帜…… “但就算是这样,黄金时代的人类仍不会固步自封,他们始终看向更远、更高、更深邃的宇宙,永远计划着新的征程……每当有人开始庆祝文明已抵达鼎盛的时刻,很快就会有人带来新的破晓——这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宗教故事,而是人类真真正正靠自己办到的事。” 莉兹极轻地叹了一声。 “和黄金时代的人类相比,我们这个时代算什么呢?大部分人就像囚鸟一样被困在地上,也不再有人关心星空——或者只关心它能不能在没有工具的夜晚为自己导航。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黄金时代的各种遗产上,企图从中窥探到那个遥远时代的剪影。” 第 20 章 母城 赫斯塔突然回想起曾在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里读到的人类学,想起米娜·德利德和她提到的股骨化石,她突然意识到早在修道院的时候,她就触及过那扇通向大断电时代前的大门,只是她当时把这个关键词漏过去了。 “黄金时代的遗产,是指书吗?”赫斯塔问道。 “远远不止,”莉兹在近旁的桌子上坐了下来,“我们现在的世界一共分为十六大区,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是十六个?” 赫斯塔摇头,于是莉兹娓娓道来。 “在黄金时代的末尾,战争将整个世界都推向了末日,资源匮乏,人口锐减,在大断电时代降临以后,不到百年,所有的公共设施都被损毁殆尽,建筑被焚烧,被炸毁,你再也看不到学校、医院、教堂…… “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行病就能一口气带走一个群落几乎全部的新生儿,孕妇生产的死亡率高达15%,儿童存活率不足40%。 “在失去教育系统以后,识字率在代际更迭中迅速跌落,图书馆里的书渐渐对大部分人都没有了意义,它们一本接一本地被人拿来烧毁取暖,熬过冬天。可一入夏,人们对高温根本无计可施,只要40度的高温持续两周,对群落里70岁以上的老人就是灭顶之灾…… “所有人都相信这个世界要完了,残喘的老人怀念着文明世界的一切,企图呼吁重建秩序,但废墟潮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根本不再关心这些,他们有了自己的丛林逻辑,痴迷于重新划归领地……人类科技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就跌落回农耕水平——直到,世界上第一座母城,出现。” “……母城?” “是的,”莉兹像是提及自己的故土一般,声音里充满温情,“它是一座梦一样的城市,面积34.12平方公里,像是一颗种子从地底钻出来,偌大的城市空无一人,却秩序井然。 “它是旧日文明的遗珠,核能与太阳能共同维系着它的运行,约两千个机器人时刻负责着整座城市的检修。从母城保存完好的建筑之中,人们终于意识到黄金时代的传说并非梦幻——它实实在在地存在过,并像奇迹一样突然降临在我们中间。 “在那之后,世界各地在一年之内依次出现了十六座母城,依靠城中的图书馆、研究所和自动化工厂,虽然母城中的许多技术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仍是黑箱,我们只懂得如何操作,却不知其中的原理,更不要说复刻……但人类毕竟重拾了文明的火焰。 “依托着这十六座母城,我们才走到今天。从第一区到第十四区,正是按照母城浮现的顺序进行的排列命名。十五区与十六区比较特别,人类至今没有发现能够无损进入这两座母城的方法,所以就暂且搁置了。” 莉兹看向赫斯塔,“大断电时代从3812年‘摄星之夜’事件开始,到4001年春天第一座母城降临结束,这是人类历史上一段短暂又漫长的至暗时刻——现在每一个大区都在紧锣密鼓地破译着属于他们的母城科技,不过他们聚焦重点永远是能源和军工,文学只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点缀罢了……” 莉兹的介绍以一声充满惋惜的长叹结束,她带着赫斯塔去到一副世界地图前。 赫斯塔最先看见的是第三区,毕竟它在地图上做了凸起效果,她伸手轻轻触摸代表山峦的凸起,而后视线慢慢向近旁偏移。 “蓝色的区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它这么大?” 莉兹发出一阵笑声,“是海,简。” 她望着地图,“我们这儿离海边不远,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只是申请出行许可的程序太复杂了,如果之后有外派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而后,莉兹一一指出地图上不同的区域,赫斯塔一言不发地聆听,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 她看见第三区的占地幅员辽阔,共计1147万平方公里,是地球上占地面积次大的区域,然而这里的宜居地却只有区区64万平方公里而已——剩下的全是待开发的“荒原”。 按照莉兹的说法,第三区的人员分布非常极端,谭伊是第三区的第四大城市,却居住着该区大约1/3的人口。 而十四区——在赫斯塔的想象中,十四区与第三区之间应当隔着十个大区,然而不——十四区与第三区直接毗邻。 只是十四区也很大,如果要计算当下这里与十四区的绝对距离,那依旧非常遥远。它的总面积达到了惊人的2473万平方公里,几乎覆盖了所在大陆板块由南到北的全部土地,它的宜居地面积有186万平方公里,几乎是第三区宜居地的三倍。 她看见了十四区北部的茫茫雪原,在那片经年不化的冻土上,几乎没有任何代表着城镇或道路的符号。 世界地图只是静静地挂在墙上,然而站在地图前的赫斯塔却仿佛被一道洪流重重冲刷。 一开始,她试图在地图上寻找短鸣巷或者圣安妮修道院,莉兹告诉她这些地点都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在世界地图上找到。 于是她转而开始寻找塞文山,却看见一道漫长的塞文山脉,它从第三区北部的海边慢慢起势,向着内陆缓慢延展,长到令人咋舌。 莉兹又笑,说塞文山只是恰好和塞文山脉同名,谭伊市城外塞文山的占地面积仍旧太小,不足以在这幅地图中被标记出来。如果她非要看地图上的塞文山,可以一会儿去电子地图上找。 赫斯塔怔住了。先前莉兹说起文学的功用时她懵懵懂懂,谈起黄金时代的宇宙探索时她也反应平平,可是此刻,当她沉默地面对着地图上的陆地与大海,她分明感到自己对这世界的某种觉知被击碎了。 她想起自己旧日生活的地方,想起修道院外一条条高耸的山脊和忘不见尽头的群峦。 塞文山,还小吗? 那这个世界……有多大? 赫斯塔仰着头。 她凝视着世界的版图,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第 21 章 直觉 傍晚,格兰古瓦兄弟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搬进了d类学员考察区。 考察区的家具简单质朴,比起公寓更像是牢房——这里是为所有信用评级在d及d以下学员准备的居所,落进这个评级通常意味着不适合过集体生活。 迦尔文将行李放下,轻轻摸了一下床头柜的表面,一层厚灰。 “你不该去找那个女孩子的麻烦。”迦尔文低声道。 “我没打算找她麻烦,”肖恩看起来心情不错,他丢开行李,一个箭步扑上自己的床,“本来只是想跟着看看她在干什么,结果被她发现了……你看到她当时的表情了吗——哦,你看不到,你一直站在她后面。” 迦尔文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肖恩。 “你不信我?”肖恩眨了眨眼,“我这次真没说谎,我本来没打算露面的,是她逃跑在先,还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出了个大动静。” “第三区联合政府最近正在和ahgas争抢简·赫斯塔今后的抚养权,你知道吗?” “知道啊,我昨天就查到了。”肖恩半垂了眼眸,仍是笑嘻嘻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收敛的。” 迦尔文看了肖恩一眼。 “你最好是。” …… 入夜,赫斯塔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做着手工。她开着窗,夜晚的凉风不断吹动她的短发,带来远处树林的清香。 整个房间的布局已经被她重新调整,原本靠窗的床被移到房间的另一端,拉维特太太送来的木质边桌与地毯被放在窗户的正下方,如果有人坐在那把绿色的铸铁椅上,他会发现这里是整个房间的最佳观景视野。 为了给这个半圆形边桌留出空间,赫斯塔将自己的书桌放在了墙角,此刻,她的桌面散落着卡纸的碎屑和一些工具,一朵以铁丝为茎的纸叠玫瑰已初步成型。 她的神情是如此专注,仿佛此刻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最伟大的事业。 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莉兹推门进来。 她刚刚洗过澡,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半湿不湿的头发一直在滴水。 “在做什么?”莉兹好奇地打量着赫斯塔的房间,她先是看见了窗下的边桌,看见那块双面提花、白底上点缀着小圆形绿色图案的地毯,而后又看见书桌上的玻璃钟形罩与纸折玫瑰。 莉兹骤然回想起昨夜赫斯塔曾为自己念过的片段,不由得轻轻吸了口气。 “……天哪,你是真的很爱埃德加。” 赫斯塔没有吭声,脸上表情有一点局促。她起身挡在玻璃罩前,低声问道:“我们要走了吗?” “是的,我就是过来和你说一声我洗好了。”莉兹笑着道,“你可以准备一下,等我回去换件衣服,我就可以带你去楼下的健身房。” “好的。”赫斯塔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我要准备些什么?” “哈哈哈,带上你自己就可以了。”莉兹答道,“你今天什么也不用做,就是去看看,顺便玩一玩。” 十分钟后,两人出现在二楼的健身房。 赫斯塔原以为这个时间这里会有很多人,可到了才发现只有她们两个。莉兹带着赫斯塔逛了一圈力量区,依次示范了器械的用法并让赫斯塔上手尝试。 在试过了几次自重1/2的卧推以后,赫斯塔有些脱力,她起身在健身房里走动休息,两手当扇给自己降温,“这里总是这么空吗?” “不,一般这个时候人是最多的。”莉兹递过去一瓶水,“今天是一年生们‘二觉特训’开始的日子,所以很多人都申请去训练场参加后续实战了。” 赫斯塔突然想起昨晚黎各曾经突然开门要她们小声点儿的事。 “黎各昨天说的特训,就是指这个?” “对。” “我能去看看吗?” “你还不行。”莉兹笑着回答,“只有一年生及以上的学员有资格去。” “特训要持续多久?” “看学员情况,短的只需要几个小时,长的……大概熬上了七天。” “之后就可以自由使用‘子弹时间’了吗?”赫斯塔问道,“有没有限制?” “有……”莉兹望着赫斯塔,“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赫斯塔稍稍皱眉,“……我觉得肖恩还会来找我麻烦。” “你不用怕,”莉兹认真道,“如果他再违背限制令来找你的麻烦,他会直接面临监禁,基地说到做到。” 见赫斯塔没有应声,莉兹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这些承诺我用语言来表达非常苍白——” “是巧合吗?”赫斯塔突然问,“在我触发警报后不久,你就立刻赶到了。” “是,也不是。”莉兹回答,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我们手臂里的这枚芯片,能确定我们在宜居地内的地理坐标和一些基本信息,因为我是你的辅佐官,所以当你在非训练期出现反常的高心率时,我就会收到警报——刚好下午那段时间我就在附近,听到火警警报以后就立刻赶到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大可以相信基地可以保障你的安全,当你陷入惊恐不安的境况,其他人总是在赶向你的路上。”莉兹扬起手臂秀出肌肉,“而且我了解肖恩的水平,他主要优势在情报采集和数据分析上,凭他近战水平,我一个可以打十个。” 话到这里,莉兹终于把赫斯塔逗笑了,然而她也分明能够感觉到赫斯塔眼中的阴霾并没有消散。 莉兹有些不解,起身坐到赫斯塔身旁,“你好像还是在忧虑。” “嗯。”赫斯塔点头。 “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试图组织语言,却不知该如何说起。不知何故,肖恩对她问卷填写的洞察让她感到非常不适,尤其在莉兹告诉她,肖恩来自与短鸣巷相似的荒原赫克拉之后。 肖恩像一面镜子,骤然映照出她在短鸣巷的童年。在那个被死亡、劫掠和腐朽气息笼罩的地方,对外界持续的警惕与惊惧是一种日常。在她进入圣安妮修道院以后,这些阴影曾短暂地消弭,而这种深入骨髓的生存本能几乎随着肖恩的出现而被彻底唤醒。 正如肖恩一眼认出赫斯塔,赫斯塔也一眼认出了他。她熟悉这种问候和跟踪,熟悉像肖恩这样的人,她深信这些条条框框的规则困不住他,这个人一定会再度出现,只要他想。 来自阿斯基亚的莉兹不能理解这种直觉,否则,她不会问出为什么还在忧虑的问题。 第 22 章 凝视 莉兹的电话又一次响起,她接起来听了几句,很快挂断。 “抱歉,我得临时出去一趟,你今晚还有别的事吗?”莉兹问。 “没有。” “那和我去一趟基地医院吧。”莉兹笑笑,“黎各的特训结束了,我要去医院给她送点东西。” 出乎赫斯塔的预料,基地的医院并不在地面的任何一栋建筑内。 莉兹带着她搭乘一座电梯向地下而去。金属轿箱一路向下不知沉落了多久,当门再度开启,出现在赫斯塔眼前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它与地面上老旧的建筑完全不同,地面与墙体都是白色的,走廊上灯光明亮,让人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据莉兹介绍,此刻她们在大约110米深的地下,这里的建筑均由钢筋钢板焊接而成,这些建筑的地基并不是普通的荷载土层,而是由近2000个重达4.9吨的弹簧拼接而成——这种防震措施足以抵御大部分剧烈爆炸。 这样的地下大楼,基地内共有十几栋,作用不一,只是目前赫斯塔有进入权限的地方只有医院而已。 两人经过三重消杀区并穿上了无菌服,莉兹带来了黎各的cd和耳机,不过这些东西都被放在了外面的寄存室——明天一早,换班的护士会对它们进行全面消毒,再转交给黎各。 在和护士进行初步沟通之后,两人得知,黎各只在晚上九点左右短暂地醒来,她的意识维持了大约六分钟。在得知自己接下来一个多月都要住院之后,她反反复复和近旁护士强调,让她们一定要联系403的莉兹·弗莱彻,让她帮忙把几张cd还有耳机带过来。 莉兹听罢缘由,稍稍松了口气。 “黎各的辅佐官去年已经转职了,所以不怎么回基地……有时候我会帮帮她的忙。”莉兹向赫斯塔笑了笑,“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是不是?” “她受了很重的伤?” “不用担心,第一次觉醒‘子弹时间’都会这样。这样大家才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极限?” 莉兹没有再回答,赫斯塔也就不问了,她就隐约感到这或许也是一个“暂时不方便回答”的问题。 而这样的问题,这里可能还有许许多多个——包括刚才在健身房里,与“子弹时间的限制”有关的话题。 …… 接下来的时光,一切风平浪静。 最让赫斯塔感到意外的是,事情真如莉兹所言,肖恩真的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 这段时间的夜晚,赫斯塔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完成了自己的玫瑰花。 在封上玻璃罩以后,女孩将它摆在了靠窗的边桌上。在晴朗的夜晚,当太阳西沉的时候,天边的灿烂晚霞会在玻璃上投下黄昏的微光,它们经过反射,映照在没有开灯的卧室中。 赫斯塔仰卧在床榻上,看着天花板的光影出神,她什么也不去想,周围的一切也与她无关,直到夜课的时间临近,她才起身开始为出门做准备。 基地里的人很少,但气氛似乎非常友好。每当她与莉兹一同出门,并在走廊遇见陌生人时,无论这人她见没见过,对方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说一声“你好”或是“晚上好”,这一点让赫斯塔尤为不习惯。 赫斯塔已经开始上课。在经过初步的评测以后,她能立刻开始参与的课程就只有最基础的体能训练。不仅如此,她也缺乏必要的电子设备操作常识。 负责课程设计的助教表示,她必须先完成大约120小时的基础生活技能培训和初级文法教学,才能开始后续的课程。考虑到基础训练已经占用了她一天接近6小时的时间,课程中心为她将这类技能培训安排在夜里。 教学楼是公共区域,到处都是摄像头,而在摄像头未能覆盖的其他地方,莉兹从来都没有让赫斯塔落单,她一直坚持接送赫斯塔上下课——这是她抚平赫斯塔恐惧的方式。 赫斯塔学得很快,也很投入,在老师的正式教学结束以后,她往往还会带着一堆问题持续询问和讨论,而莉兹总是毫无怨言地在外等着,直到赫斯塔出来。 如此大概过了半个多月,赫斯塔终于主动提出自己可以一个人上下课,莉兹很快将这个消息同步给了莫利和瓦伦蒂——这多少说明,赫斯塔对基地提供的保障建立起了一些信任。 临近五月,天气渐渐转热,太阳落下的时间明显推迟了许多,赫斯塔也随即延长了自己的自习时间,她正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从修道院生活到训练基地预备役的身份转变。 又是一天入夜,随着窗外晚霞的消逝,教室内的灯自行亮了起来。 桌面上的手机稍稍震动,是莉兹的消息。 “你在哪里?” 赫斯塔很快回复:“文法课教室。” “不要离开,在那儿等我,我马上就到了。” 赫斯塔望着这条简讯,从这些文字里,她隐隐感到莉兹似乎有一些着急。 她望着窗外,不久前还是橙红色的天空此刻已经转为了淡蓝,夜中的孤星变得更为明显。赫斯塔收起手机,一种避祸的本能让她决定去隔壁找找助教老师。 在莉兹到达之前,尽量不要落单才好。 然而,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机械旋扭声,教室里的灯光突然熄灭——除了赫斯塔头顶的那一盏。 整个教室瞬间暗淡了下来,赫斯塔在窗面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白色的光照亮了她的头发,也让她的脸沉在阴影之中。 她回过头,很快意识到刚才听到的声音来自教室后方的监控摄像头。 原本对着教室中间的镜头,在几番调转之后,缓缓转向赫斯塔所在的地方。 赫斯塔眉头紧蹙,她从教室的前方慢慢向后走。每一步,她身后的灯随之熄灭,头顶的灯猝然亮起,仿佛一架用冷光铸造的囚笼,永远聚焦在她的身上。 摄像头跟着她的步伐缓慢移动,赫斯塔走到了镜头跟前。 她有些怀疑地盯着镜头。 “……肖恩?” 镜头突然抖动起来,它的金属关节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一串诡异的笑声。 第 23 章 礼物 赫斯塔推门而出,然而就在她出门的一瞬,整条走廊都暗了下来,只有她头顶的那盏灯保持着光亮。 走廊两端的监控镜头不约而同地转向赫斯塔,与之前同样的旋扭声再次出现——那是镜头对焦的声音。 一想到监控后可能是肖恩的眼睛,赫斯塔整个人再次紧绷,恐惧裹挟着愤怒让她握紧了拳头,但脸上却毫无表情。 她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惊恐或无能狂怒的样子,在稍稍调整呼吸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去敲助教的门。 然而,无人响应。 “简——?”莉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时间,赫斯塔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我在这儿。” 随着这一问一答,她头顶的那盏灯迅速熄灭。 在纯粹的黑暗中,赫斯塔听见莉兹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直到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莉兹气喘吁吁,“你还好吗?这儿怎么停电了……” 寂静中,赫斯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们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卫生间传来拍门声,“有人在外面吗?” 赫斯塔很快反应过来:“……是助教的声音。” “有人吗?有人吗?我好像被自动门困在厕所里了。” “您等等——”莉兹开始伸手掏自己的公共钥匙,“这就来了。” …… 回公寓的路上,赫斯塔说起今晚的遭遇,并问及莉兹为什么要发那条消息。 莉兹的表情有些复杂,“两周前,莫利女士曾经说,要和千叶真崎一起讨论关于肖恩的行为限制令……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嗯,记得。” “今天下午,莫利女士接到反馈,千叶那边直接否决了这个建议——她要求,解除现有的一切针对肖恩的限制令和惩罚,她认为这只是学员之间正常的口角摩擦,根本用不着这么上纲上线。” “……是吗。” “莫利女士非常恼火,下午和千叶有过了视频通话,两人不欢而散。现在的结果是,关于调整肖恩评级和津贴赔偿那几条处理,属于基地内部纪律处分,千叶无权过问,莫利女士一定会坚持,至于如何限制肖恩的行动,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明白了。” “……简?”莉兹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你看起来好像很疲惫。” “没什么,”赫斯塔伸手轻轻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是今天新学的东西,对我来说太难了。” 一路上,赫斯塔默默咀嚼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显然,这必然是肖恩的杰作,恐怕在她以为风平浪静的这半个月里,肖恩的视线根本没有真正消失过。他一直在某块屏幕后面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只不过直到今天,他才以一种过于戏剧性的手段现身。 而他之所以选择今天,恐怕也和限制令未能生效的消息有关——莉兹之前说得确实不错,肖恩对基地的惩罚的确怀有忌惮之心,只是,这种惩罚对他的威慑,仅仅存在于他的恶行会被发现的前提之下。 在短暂的颤栗过后,赫斯塔心中一块重石骤然落地。 是的,她的判断没有错,她认出了风暴。 莉兹在一旁分析道,“今晚的停电很有可能也和肖恩有关,他之前也有过远程操控老建筑楼里一些智能家具的行为。 “等回去以后,我会把今晚事情报告给莫利女士。到时,即便我们暂时不能给这些建筑里的设施全做一遍固件升级,我们也可以把你的日常课程调整到地下,在那里,肖恩的那点伎俩就再也——” “莉兹。”赫斯塔轻声打断了莉兹,“我……脑子有一点乱,这些事可以明天再说吗。” “好的……”莉兹带着关切望着赫斯塔,“抱歉。” 赫斯塔摇头——无论如何,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两人推开公寓的门,先后踏入了公寓大厅,拉维特太太突然拉开窗户,微笑着向赫斯塔招手,“弗莱彻小姐,赫斯塔小姐,你们一起回来了?” 赫斯塔停下脚步,“晚上好,拉维特太太。” 拉维特太太温声道:“有一个寄给你的包裹,过来签收一下吧。” “给我的?”赫斯塔有些意外,“谁寄的?” “唔,我看看……”拉维特拿起她的手持式金丝眼镜,眯起眼睛看了看手边的大纸盒子。 “千叶真崎。” …… 回到房间以后,赫斯塔将包裹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 她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包裹上千叶真崎的名字,这个名字让她心情有点复杂。 片刻的犹豫之后,赫斯塔还是拿起剪刀,开始拆包。 这是个40cm见方的纸箱,她用剪刀划开了纸箱上层的带线胶布,没想到大箱子里面装着一个小箱子,小箱子上还有一张手写的明信片,上面是千叶的笔迹: “听说我的被监护人赫斯塔小姐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我考虑再三,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我不知道你会在怎样的场合下拆开这个包裹,请尽量保持独自一人,即便身边有人,也请注意控制表情,不要让自己显得太惊讶。 “能做到吗?如果准备好了,就打开包裹吧。 “解决之道,就在其中。” 赫斯塔将信将疑地将明信片放去了一旁,用刀划开了小纸箱的封口——打开纸盖子,里面堆了满满一箱手指粗的白色塑料泡沫轴。 赫斯塔将手探进纸箱,试图去找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在指尖几乎快要碰到箱底的时候,她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在摸到箱底的东西时,她的呼吸还是稍稍凝滞。 赫斯塔缓缓抬手,一把贝雷塔92手枪赫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这时,她突然发现在翻动的白色泡沫堆里,似乎还夹着另一张明信片,赫斯塔立刻捡起它,只见上面用同样的笔迹写着几行字: “如果你不认可这种解决方法,只需要把这个纸箱重新封好,退回原处即可。 “如果你感兴趣,明天去找索菲·莫利,向她预约我这周四的时间,我们面谈。” 明信片的右下角,是千叶颇为狂野的签名和一个露齿笑的自画像。 第 24 章 对峙 次日清晨,肖恩像往常一样醒来,他打了个呵欠,余光看见对面的床上坐着一个大块头,吓得当场清醒。 等看清是迦尔文的时候,他有些虚脱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怎么大清早在这儿干坐着,今天不晨练吗?” 迦尔文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肖恩索性也坐起身,“……还真是很少看到你逃早训啊。” “从今天开始我尽量每时每刻都看着你。”迦尔文突然说。 “哈?” “昨晚莫利女士嘱咐我的。” 肖恩稍稍挑眉,“……那个老太婆怎么老找我的麻烦。” 迦尔文望着肖恩:“你昨晚做了什么吗,肖恩?” “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一直待在房间里。”肖恩跳下床,朝不远处的咖啡机走过去。他穿着一件白背心和深蓝色的宽松短裤,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每一步都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 不一会儿,咖啡机开始工作,肖恩两手撑着桌面,回头继续和迦尔聊天,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方桌,突然觉察到一些不同,“……我电脑呢?” “我收起来了。” “你收哪儿去了?”肖恩皱起眉头,“……你收我电脑干什么?” “一会儿弗莱彻会过来一趟,”迦尔文望着肖恩,“她会把你的电脑送去基地秩序司检查,他们怀疑你昨晚又干坏事儿了。” 肖恩笑了一声:“那就查去吧,这次要还能查到就算我输。” “……你又去招惹那个赫斯塔了是吗?” “弗莱彻跟你说了?” “没有,我猜的。”迦尔文轻轻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肖恩,我提醒过你,离她远一点。” “请你相信我真的充分地考虑了你的意见,兄弟,我这段时间离她已经够远了。” “那为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肖恩侧目,一边回答“来了”,一边磨磨蹭蹭去开门。 莉兹·弗莱彻脸色冰冷地站在外面。 “早上好,弗莱彻小姐。”肖恩向着莉兹微微鞠躬,“您看起来不太高兴啊,昨晚没睡好吗?” “让开。” 莉兹大步走了进来,迦尔文起身,从床边提起一个深灰色金属箱,“肖恩的电脑、手机和日常使用的几个备用硬盘都在这里。” 莉兹清点了一遍,“你是什么时候收的?” “按莫利女士的要求,我是在昨晚肖恩睡着以后,将这些东西突击收起的。”迦尔回答,“我没有事先与他知会,所以电脑、手机、硬盘里的东西都还保持着昨晚他睡前的状态。” “好的。”莉兹接过箱子,“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查出了问题,你的支援会在一定程度上视为肖恩的自首——” 肖恩双手抱怀,懒懒散散地靠着墙,“那如果没有问题,我可以告你们侵犯学员隐私吗?” 莉兹提着箱子,两步走到肖恩面前,一手揪住他背心的上沿,将他狠狠推在墙上,“我调过你的档案了……我知道是你。” “那可要讲证据,弗莱彻小姐都是马上要转职的人了,这么欺负后辈可不像话。” “我会把你揪出来的。”莉兹微微眯起眼睛,“你最好祈祷不要落在我手里。” 肖恩摊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然后被莉兹狠狠推向一旁,他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门口传来一声“砰”的关门声。 肖恩笑了笑,低头拉了拉自己被莉兹扯变形的背心。 “我不明白,肖恩。”迦尔文站在原地,看着有些狼狈的兄弟,“你为什么对那个女孩子那么关注?” “我也不明白。” 迦尔文的眉头皱紧了,“……什么?” “我是说你。”肖恩望着他,“还有这基地里的所有人——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来了没多久就完全信任基地里的这些训练官呢。她们看管着我们,掌握着我们的训练数据,甚至还要测量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些东西可能会变成针对我们的利器?” “两年了,不是没多久。”迦尔文回答,“在大多数时候,莫利女士都是公正的。” “那你相信她会真心为你,为我们?” 迦尔文停顿了片刻,“我从来不对其他人抱有这种奢求。但基地里的很多人,瓦伦蒂、莫利、拉维特、韦尔……甚至包括弗莱彻,他们都和赫克拉的人不一样,你不能总是以旧眼光看新人。” 肖恩啧啧摇头,“……你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的兄弟。你越是这样放松警惕,我就越不能懈怠,毕竟我答应过妈妈要好好照顾你。” 迦尔文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 “随便你怎么说吧……总之,我绝不会再让你胡作非为。” …… “你想约千叶小姐这周见面?” 莫利女士的办公室内,莫利的年轻秘书有些意外地望着赫斯塔。 “是的。”赫斯塔点头,“可以的话,我想约在这周四。” “抱歉……我暂时没有这个权限,虽然千叶小姐是你的监护人,但她也是一位限制级的联络人,平时我们也不能随时联系上她——” “可以帮我把这个要求转告给莫利女士吗?”赫斯塔轻声问道,“她应该有办法。” 年轻秘书怔了一下,“哦,当然可以……你要在这里等她回来吗?莫利女士上午有一个会,估计这会儿已经快结束了。” “不用,我接下来还有课。”赫斯塔回答之后,并没有立刻转身,她有些犹豫地看着地板,“……我还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现在方便吗?” “当然” “我是否……可以申请在基地内持枪?” 年轻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赫斯塔又重复了一遍,秘书听得当场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赫斯塔小姐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但是不行,谭伊市是禁枪区,普通公民没有持枪权,基地内非战斗序列成员也不能持枪。” “但我曾经在莉兹的房间里看见用旧的皮质枪套?”赫斯塔小声询问。 “莉兹小姐参与过几次对螯合物的实战,她确实有枪,但也是临时持有。”年轻秘书望着赫斯塔,“我……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请不要走极端,这样不仅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会让你陷入更大的麻烦中。” 赫斯塔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谢谢。” 第25章 赫克拉 再次见到千叶的时候,已经是这周四的傍晚。 千叶本来提出想带赫斯塔出去兜兜风,被莫利直接拒绝了。 “我抗议,莫利,”千叶皱起眉头,“我作为监护人为什么不能带赫斯塔出去逛逛?难道我履行我应尽的义务,基地也要横插一脚?” 莫利淡淡道:“如果你真的有你口头上这么在乎你应尽的义务,那你就应该提前了解基地的规章制度:要带学员离开基地,至少需要提前一天做预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随便便跑来就要把人带走。” 千叶又磨了一会儿,见莫利坚决不肯开这个后门,也只好作罢。 “没办法了。”千叶轻轻耸肩,看向赫斯塔,“那我们在基地里走走吧。” 赫斯塔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千叶身后离开。 两人走到操场附近,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夕阳下结伴跑步,在金色的夕阳中,赫斯塔突然看见千叶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的文身——上一次见面时它被毛衣的领子遮挡,此刻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串由字母组成的文句,每个字母被拉得又细又高,像一排密集的黑色栅栏。 这些字母组成的语句,并非是赫斯塔熟悉的语言。 千叶拿出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喏,拿着。” 钥匙落在赫斯塔掌心,女孩有些不解地望着她,“这是什么?” “那本剪报。”千叶回答,“我把它存在了灰度银行,用你的名字。之后如果你需要取走它,带着你的证件和这把钥匙去就可以了。” 赫斯塔一怔,目光稍稍黯淡下来,“……谢谢。” “感觉怎么样,这段时间?” “嗯?” “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千叶笑了一声,“不会是被那个混小子给吓的吧。” 赫斯塔抬头望向千叶:“千叶小姐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取消对肖恩的限制令?” “因为那玩意没用。”千叶看了赫斯塔一眼,“有用吗?” 赫斯塔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她轻声讲述教学楼突然停电那晚的遭遇,以及这半个多月来肖恩可能一直在利用教学楼内的监控系统观察自己的事。 “我说了吧。”千叶打了个响指,“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系统上,指望它能用各种复杂的规则无死角地保护你,最终的结果就是给那些作恶者更强烈的动力去绕开规则。他们会在暗处做准备,直到他们认为新的时机已经成熟……那个时候,你只会面临更大的麻烦。” “可千叶小姐的那个‘小礼物’又有什么用?”赫斯塔询问道,“肖恩已经二次觉醒了。” “二次觉醒了又怎么样?” “如果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和螯合物抗衡,那我持不持枪就没有区别,”赫斯塔仰起头,但刻意压低了声音,“一旦进入子弹时间,他可以轻易抓住我射出的子弹,甚至把枪夺走,用来威胁我。” 千叶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害怕子弹时间,你有没有试着去了解过它的限制?” 赫斯塔顿了一下,“……我问过莉兹,但她没有告诉我。” 千叶望着前方,“莉兹一向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她没有告诉你实属正常……其他渠道呢?你还通过其他什么渠道打听过这个问题?” “我去了档案馆,但我的权限太低,很多和水银针研究有关的参考资料不对我开放,紧接着我检索了一遍基地的官方新闻,试图去找与战斗伤亡有关的记录,但新闻里没什么细节,所以我又换了个思路,我去图书馆找了所有我能找到的,与从感染区幸存下来的人写的回忆录,拉了一个书单——” “这可能也没什么用处,”千叶打断道,“出版物在出版前都是需要审核的,所有关于水银针的敏感描写都会删除。” “好吧……那我省了很多时间。”赫斯塔答道,“因为这些书我还没有来得及看。” “挺好的,简。”千叶的声音稍稍平和了一些,“越是害怕的东西,人就越应该去主动了解。” “所以……千叶小姐的答案是?” 千叶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而询问,“那对肖恩这个人呢,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向基地申请调取他的资料,他一定会知道……我现在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这是不是太悲观了?” “……怎么说呢?” 千叶轻轻挑眉,“即便现在是肖恩处于优势地位,可只要他没有完全战胜你,他就不得不担心你的反制。他已经单方面地宣布了战斗开始,你却觉得这只是一场胡闹,甚至不屑于去了解你的敌人,这合理吗?” “明明是千叶小姐说这只是一场‘学员之间普通的口角摩擦’——” “战略上,这当然只是一次普通的摩擦,”千叶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但这不妨碍我们为它制定一个严密的还击战术——用你的小脑袋瓜好好想想,你想给对方制定的是怎样的规则?” ……规则。 赫斯塔思索着这个词,再次望向千叶。 “肖恩用他的手段入侵了你的生活,这是一种暴力行为,简,暴力是没有边界的,它的界限只取决于双方的反应。” “就好比说,他打了你一拳,”千叶攥起拳头,做了一个拳击的预备动作,“你没有还手,只是跑开企图躲得更远,那你就是在告诉他‘我没有还手的本事,快来打我第二拳’;又或者你拉几个朋友和你一在一起,企图躲在她们身后,那就是在告诉他’正面突破是没辙了,快来找找其他漏洞‘。 “你越是想靠躲在什么东西后面,就越是暴露自己的短板,再这样下去,最后你要么整天哭哭啼啼,抓着莫利或者弗莱彻的袖子说肖恩欺负我,要么终日胆战心惊。到时候,你的好日子只取决于他什么时候忙些别的,或者彻底对你失去兴趣——你想过这种日子么,简?” “嗯……不想。” 千叶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就得去了解你的敌人。肖恩这个人其实蛮有意思的。他和迦尔文刚从赫克拉被接来的时候就闹了好几个大新闻,篇篇上报纸头版头条的程度。” “……是吗?”赫斯塔有些不解,“我之前借莉兹的电脑检索了被基地归档过的报刊,但没有查到他们的消息。” “你用的什么关键词?” “肖恩,迦尔文,格兰古瓦……都试过。” “你应该用‘赫克拉’。”千叶回答,“大部分水银针对外使用的都是作战代号而不是姓名,预备役成员在转职以前连代号都没有。外界称呼他们俩为‘赫克拉兄弟’,你用名字当然找不到了。” 第 26 章 Numquam obliviscar “说回刚才的话题,”千叶接着道,“他们俩第一次上社会新闻,是因为杀了一头幼鹿,在谭伊市的广场上。” “……鹿?” “这边的人喜欢鹿,好像是几十年前城市的开拓者在附近的山林迷了路,最后被鹿群带回了正道吧,总之谭伊的市民广场上因此一直有散养的梅花鹿,政府出资专人喂养,市民和鹿的关系也不错。 “肖恩和迦尔文刚来的时候基地的手续出了点问题,带他们回来的水银针就在广场附近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晚,结果这两兄弟当晚就宰杀了两头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幼鹿,在广场角落架火烤了。两个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什么问题,连地面的血迹还有鹿头都没有清理,直到第二天,人们发现鹿群围在一块儿哀嚎,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这样的事之后还发生过好几起,”千叶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两兄弟,有点缺乏在文明世界生活的‘常识’。” 赫斯塔愣了愣。这个评价对她而言又何其熟悉。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同意莫利的处理办法——我看基地内制定的、所有用来保护新人的规则永远都有漏洞,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想接近你,你不正面击退,就永无宁日,明白了吗。” 赫斯塔深深呼吸,“大概……明白了。” “今天是我失策了,忘记了带你出去要先预约——具体的办法,只有等我这周六带你出去了再细谈,你要是怕,明天就别出门了。” 千叶看了看表,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邮箱和私人电话,必要的话可以联系我,但重要的事情永远记得当面说,记住了吗?” 赫斯塔接过纸片,她有些欲言又止,良久才道:“千叶小姐真的认为,我能凭一把枪对付肖恩?” 千叶笑了笑。 “你听着,简,”千叶轻声道,“一般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做到藐视大部分规则,又让人难以对付的,有三种人——贵族,怪才,和狂徒。” 赫斯塔若有所思。 “贵族们家里有矿、权势熏天,怪才们才能出挑、天赋异禀,狂徒呢,则一无所有、失无可失……肖恩是这三种人之一吗?” 千叶望着她:“你是吗?”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吹风,她不断回想着黄昏时与千叶的谈话,那把银色的钥匙被她紧紧握在手中。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赫斯塔回头,见图兰推门而入。四目相对的一刻,图兰向她这边望了一眼并微微点头,还未等赫斯塔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莉兹也回来了。 她和图兰一样戴着一顶军绿色大檐帽,脸上身上都沾满了灰尘,她很快去冲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 “你们今天去了哪里?”赫斯塔问道。 “野外急救训练。”莉兹回答。 “所有人都去了吗?” “嗯。”莉兹点头,“等你通过了十五公里越野跑的考核,之后就也能和大部队一起训练了,对新人来说……一般都要先单独磨半年吧。” “肖恩也在?” “在。”莉兹回答,“我一整天都盯着他和迦尔文……你今天过得还好吗?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赫斯塔摇了摇头。 莉兹满意地笑了笑,起身将先前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丢进脏衣篓,“你今天和千叶老师见过面了吗?” “嗯。” “她怎么说?为什么要执意取消针对肖恩的限制令?” 赫斯塔思忖了一会儿,“她的意思……大概是要我学会独自去面对和解决一些困难。” “什么?”莉兹的表情显得有些愕然,“她让你现在一个人解决这种问题?” 赫斯塔点了点头。 莉兹接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赫斯塔,两个人像第一次夜谈时那样,一人背倚围栏对着客厅,一人面对着远处夜景。 “千叶老师是不是不太了解情况?你告诉她肖恩是一个已经二次觉醒过的两年生了吗?” “嗯。” “我不明白……” “说起来……”赫斯塔突然想起什么,“莉兹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见赫斯塔递过来一张纸片,莉兹低下头细看,只见上面写着:fortinihildiffiumquamobliviscar。 “你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 “是千叶小姐脖子上的文身。”赫斯塔轻声道,“也许几个字母我记错了,但大致是这样的。” “看起来像是古典语……我来查查。” 两人去到莉兹的房间,莉兹取下一本厚厚的古典语辞典,在一番查阅之后,莉兹很快译出了这句话的大意: 力克万难,绝不遗忘。 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疑问低叹。 “真是神秘啊,千叶真崎。”莉兹轻声喃喃,“她有和你讲过她过去的事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莉兹听过吗?” 莉兹也摇头,“我只知道她是好几年前从十四区那边调过来的,是少数可以单兵作战的水银针,非常勇猛。我的辅佐官罗戈任曾经有幸亲眼见过她战斗,我记得她说,千叶对敌时的姿态,常常让人觉得她不是要战胜对手,而是打算跟对方同归于尽。” 两人趴在床上,望着那句“力克万难,绝不遗忘”,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莉兹看向赫斯塔,“也许正是因为千叶老师自身过于强大,所以她无法真正设身处地地理解弱小者的困境。” 赫斯塔翻了个身,望着房间天花板上的顶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声,“谢谢你。” “嗯?”莉兹有些意外,“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在我身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赫斯塔轻声道,“这件事确实拖得太长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莉兹回答,“现在基地的技术部门在认真检查肖恩的日常设备,我们等结果吧。” “如果在检查之后,仍旧没有证据呢?” “那就继续找。”莉兹低声道,“他必须为他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第27章 安心 “也许有其他办法可以终止这件事?” “嗯?什么呢?”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也许某一天,我趁他不备,把他拖出来揍一顿,告诉他再敢靠近,我就打爆他的头。” 莉兹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 “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吧。”赫斯塔轻声道,“说不定明年就可以了。” 莉兹揉了揉眼睛,连连点头,她扶着床坐起来,“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应该趁你二次觉醒以前把这件事解决掉了,简。” “……为什么?” “因为柔弱者就该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对的,我讨厌那样的世界。”莉兹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我也不希望让你有那样的想法,像是‘现在之所以陷入肖恩的骚扰是因为我还没有力量……’之类的,在阿斯基亚,如果有谁仗着自己有对硬拳头就横行乡里,他永远会被狠狠教训,恃强凌弱者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像我小时候,家对门住着一个药师,她力气很小,连一袋装满了谷子的粮食都扛不起,但她却认得各种各样的药材,知道林子里什么样的草和果子能吃,什么样的有毒,每次大家开垦了新的荒地,发现了新的草植,大家都要靠她来辨别东西是否可以食用。 “还有我祖母,她个子很小,却懂得如何找水源,她年轻的时候带着我父亲还有几个姑姑长途跋涉,一去就是几个月,总能带回好消息……她的博学,她留下的经验,她勇往无前的气概,是任何比她更强壮的人都无法比拟的。 “我祖母也好,那位药师也好,如果其他人任由她们遭受欺凌,任由她们担惊受怕,还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去研究如何自保,那她们就不可能发挥出自己原本的价值——说到底人是相互依存的动物,是智慧和勇气带领我们不断向上走,而不是蛮力。在一方面弱小的人,也许在另一方面足以成为巨人,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存在一个安和的秩序。 “如果有人因为自己擅长某种才能,就肆无忌惮地用它侵犯旁人的利益,那无疑是对这种秩序的践踏——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周围。” 卧室里的柔光映在莉兹的眼中,让她严肃的眉眼焕发着英气,“你迟早可以把肖恩这家伙打趴下。但我相信,一定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 “……值得吗?”赫斯塔低声喃喃,“让你花这么多力气在这件事上?” 莉兹忽然绽开了一个微笑。 “以前我父亲也抱怨过祖母喜欢多管闲事,”她看向赫斯塔,“但我祖母说,人总是会把一些公序良俗当成理所当然的东西,好像‘好人得到奖赏,坏人得到报应’就该是铁律,一旦出现好人失势坏人得意的事,他们就气急败坏起来——但实际上,如果没有人去奖赏好人,没有人去惩罚坏人,这种秩序就根本不会存在。 “我很喜欢基地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这里推崇的理念和阿斯基亚很像。在阿斯基亚,正义从不迟到,如果她迟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为她铺路。” 莉兹侧目望向赫斯塔,“所以你不用抱有愧疚,简,我也在捍卫我自己的规则。” 赫斯塔忽然有些感动,一股莫名的勇气从她心底升腾。 莉兹接着道,“现在之所以拿肖恩没有办法,一是因为他的行为没有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我们又暂时没抓到新的证据,二是千叶老师执意要取消对肖恩的限制要求,我们不能强制要求他远离。 “但是,如果他执迷不悟,继续搞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也不排除用暴力手段让他得些教训——不过这都不该是你应该焦虑的事,不要害怕,简。” “嗯,我不怕。” 赫斯塔把手轻轻放在心口,她感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整砰砰直跳,好像一股温热的潮汐漫溢上来。 “就算现在,肖恩带着他的哥哥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发抖了。” …… 周六,千叶如期而至。 她又开着那辆熟悉的酒红色折背车来了,赫斯塔像前几次一样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千叶打开车窗,带着赫斯塔驶向谭伊的市区。 这是赫斯塔第一次见到文明世界的建筑群,这里的每一座房子都像圣安妮修道院一样漂亮,人们在临街的花园种满了蔷薇和鸢尾,它们在初夏时分已经接连绽放。 “基地里的生活还习惯吗?”千叶问道。 “嗯。” “和在修道院当修女比,更喜欢哪个?” “我不是修女,我没有发过‘誓愿’。” 千叶往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什么誓愿?” “永远贫穷,永远贞洁,永远顺从。”赫斯塔轻声道,“只有在修会学习过,发过誓愿,才能成为修女。” 千叶在一旁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幸好你没有。” 汽车转了个弯,千叶递了一顶帽子过来,里面还装着一副墨镜,“戴上它。” 赫斯塔照着做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千叶这么做的原因——在某个街角的报刊亭挂满了当日报纸和新期刊杂志的铁丝栏上,她看见自己的照片被刊登得到处都是。 照片上的她有着亚麻色的长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带着深深的怀疑和不信任凝视着镜头。 汽车风一阵地驶过,赫斯塔的目光仍然紧追着身后的那个报刊亭,直到千叶又一次转弯。 赫斯塔回过头来:“……那些都是什么?” “你的照片,宪兵队在修道院的市政存档里找到的。”千叶平静地回答,“你头发颜色怎么回事,为什么照片上不是红的?” “当时院长和格尔丁小姐觉得我的红头发太容易引来非议,所以在拍照的时候给我拿了顶假发。”赫斯塔忍不住又回头向街角看了一眼,尽管现在那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应该是三年前的照片了,我刚进修道院不久的时候拍的——但宪兵队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印得到处都是?” “基地里的人可能没有告诉你,现在联合政府正在和ahgas抢你的抚养权。”千叶回答道,“每个大区的联合政府都想有一支受自己控制的抗击螯合物小队,但现在的水银针新人,基本都是我们在远离宜居地的荒原发现的。从带回到入职,联合政府基本没有什么能插手的地方。” “好不容易在宜居地里发现一个苗子,他们当然得抢了。” 第 28 章 让她自由 又一个路口,千叶下车买了几份印着赫斯塔头像的报纸和杂志,然后上车交给了她。 赫斯塔一页页翻看过去——在这些报刊杂志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个令她无比陌生的“简·赫斯塔”。 这个女孩不仅与她同名同姓,同时进入修道院,而且是个温柔、虔诚,生来就有一番圣母般的心肠。 文章充斥着大量细节,将修道院的生活描绘得非常鲜活真实,想来记者应该是采访了圣安妮修道院幸存的孩子们,然而,所有与赫斯塔有关的事都出现了大量张冠李戴——比如芙拉桑曾在事发当天发现一只身带血窟窿的松鼠,在文章中就变成了赫斯塔第一个发现,不仅如此,一向温良恭俭让的赫斯塔,还主动在修女不在场的情况下,组织其他孩子们为死去的小动物进行了祈祷。 赫斯塔并不理解,“他们怎么在乱写?” 千叶的车就在这时经过了市民广场,不远处骤起的喧嚣让赫斯塔不由得扭头看去。 在一座高耸的纪念碑前,数不清的人站在那里,人们手中挥舞着旗帜,或抱着自制的瓦楞纸牌,在角度的变化中,赫斯塔看见许多人捧着她的画像或照片——正是今日无数杂志封面刊登的那一张。 在飘扬的旗帜和纸牌上,人们用红色或黑色的油漆写着笔画浓厚的:让她自由! 纪念碑下,有人正作着激昂的演讲,只是因为离得太远,赫斯塔有些听不出那人在说什么,她看见离人群不远的地方,有许多警察默默抱怀,遥望着示威的人群。 或许是因为演讲快要结束,站在高处的人忽然开始振臂高呼,广场上的人群瞬间爆发出撼天动力的声浪:“让她自由——”“让她自由——”“让她——自由!!!” 赫斯塔看向千叶,“他们在做什么?” “在要求联合政府出面,和ahgas交涉。” “交涉……什么?” “他们希望ahgas放过你,让你回到宜居地像普通人一样生活,避免将来成为对抗螯合物的战斗工具。”千叶一边回答,一边直起身看了看前面的路况,见远处似乎有拥堵,她开始找机会转弯掉头。 赫斯塔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指的‘他们’是谁?” “……广场上的那些人。”赫斯塔轻声道,“那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哈,”千叶意味深长地答道,“那当然是因为,‘有人’想让‘他们’这么做。”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联合政府吗?” “嗯哼。”千叶应了一声“虽然ahgas是完全自主的独立机构,但我们的资金来源里,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区域联合政府的财政拨款和民间募捐……地区的公众形象,会直接影响到我们来年的预算。谁利用好这一点,谁就能向我们施压。” 隔着车窗,赫斯塔再次回望广场上的人群,远处的人群正不断爆发出更加激烈的高喊。这些声音随着千叶不断加快的车速,变得越来越小,道路的两侧进入了短暂的宁静。 进入老城区以后,市区的一切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赫斯塔看见接连不断的酒馆、面包房、小型超市和展示着新衣服的橱窗。临街的空地上摆着棕色或深蓝色的桌椅,巨大的遮阳伞下面,人们围坐着聊天,他们的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杯子和小食,并不时发出欢笑。 碍于老城区内的严格限速,千叶的车速变得很慢,这给了赫斯塔更多机会来观察这座美丽的老城。与先前童话般鲜艳的联排住宅不同,这里的建筑更加庄严,色调也更趋素雅。 街头巷尾到处可见青铜雕像,古铜色的底座上刻着他们的名字与生卒年月。在雨水与风的侵蚀下,雕像的表面斑斑驳驳,显出一种历经岁月的幽暗与冷艳。 千叶在一间面包坊前停了下来,她解开安全带,“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我早上在基地已经吃过了——” “我还没有。”千叶说着已经下了车,“基地里的东西好吃就有鬼了。” 赫斯塔跟着千叶下了车,她抬起头,看见头顶的木质招牌上刻着“白轮船”几个字,旁边还有一串赫斯塔不认得的字符——想来应该是店名另一种语言的译名。 才推门,赫斯塔就闻见黄油甜香的气息,这气味是如此浓郁,还混杂着咖啡的馨香,让人恍然间让人以为自己置身天堂。 她沉默地跟在千叶身后,看着玻璃展柜里玲琅满目的面包和蛋糕,在浅黄色的灯带下,凝固的奶油和糖霜显得格外迷人,她忍不住稍稍抬起墨镜靠近细看,直到呼吸在玻璃上蒙上一层水汽。 在要了三只牛角面包和一杯咖啡以后,千叶回过头来,“你想吃什么?” 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有些手忙脚乱。她抬着手指犹豫了很久,最终指着摆在最上层一块既有草莓又有覆盆子的小蛋糕,“这……这个。” 千叶转回过身,对营业小姐道,“一个草莓水果塔,再加两个卡娜蕾。” 两人很快在店内靠墙的位置落座,这里一面是石墙,一面临街,临街的那面嵌着一块巨大的彩绘毛玻璃,透过玻璃窗,街道上的每个人都变成了一道影影幢幢的模糊印子。 很快,赫斯塔的水果塔和千叶的咖啡先端了上来。 “吃吧。不用等我。”千叶说道。 赫斯塔屏住呼吸拿起了一旁的刀叉,她的刀两次从蛋糕的圆心切入,划出了一个大约六十度的三角形小块。 “你的刀叉是谁教你的?” 赫斯塔顿了一下,“圣安妮修道院的格尔丁修女。” “不错嘛。”千叶撑着侧脸看赫斯塔进食,“我来这儿五年多了,现在还用不惯刀叉。” 正说着,服务员端着一个白色的大圆盘子过来,上面摆着千叶的三个牛角面包。她从旁边的木夹子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垫着,直接把面包拿了起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 外面开始下雨,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赫斯塔手边的彩色玻璃墙上。 面包房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对母女推门进来,在点餐台短暂停留以后,她们也很快坐到这边。 母亲牵着女儿的手,将一个漆黑的琴盒小心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第 29 章 向往 两人刚一坐下,母亲就拿出自己的手帕去给女孩擦脸——女孩的刘海全湿了,湿答答地粘在脑门上。那个女孩子也要了一个水果塔,不过是蓝莓口味的。 两人从进门以后就在聊天,只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女儿在说话。小姑娘看起来很不高兴,一直在抱怨自己的小提琴老师过于严厉,年迈又迂腐。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朋友的名字,说她们最近都请了另一位音乐家教,样貌英俊又风趣幽默,她也想加入其中。 母亲不置可否,只是一直笑着听女儿说完,然后列出了一连串的奖项,询问女儿朋友们请的那位音乐家教是否也有同样的成就,女儿幽怨地瞪着母亲,并不回答。 就在这时,服务员又端着一个杯子与一个小碟走了过来。 “您好,两位的卡娜蕾,还有一杯赠送的热可可。” 因为千叶那边已经放了咖啡,所以服务员直接将热可可放在了赫斯塔的手边。她刚想说自己不用,旁边的千叶已经答了“谢谢”。 千叶将装着两个卡娜蕾的小碟子推到赫斯塔面前,然后赤手捏走一个囫囵丢进口中:“这家的卡娜蕾不让外送,只提供堂食,你试试。” 赫斯塔没有拒绝,仍是像先前一样将小小的卡娜蕾切成两半,然后用叉子进食。 她的大部分注意力还在一旁的母女对话上,她听见小姑娘已经开始和妈妈讨价还价,说希望今年年底能和父亲一起去剧院看一次音乐剧,去年父亲明明答应了她,结果到最后又说没有争取到名额,她一直遗憾到现在。 于是母亲作出了一番承诺。 突然间,卡娜蕾的焦香在她口腔中弥散,赫斯塔短暂地从他人的谈话中醒来,她抬起头,“……这个味道,好特别。” 千叶笑着道,“好吃么,我每次过老城区都会专门过来一趟。” 赫斯塔点头,她顺手拿起近旁装着热可可的杯子饮了一口,却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千叶见赫斯塔表情不对劲,“是不是太甜了?” 赫斯塔摇头,“味道和基地里的不太一样……它,不苦。” 千叶哈哈笑起来,“外面的热可可都是用便宜的代可可脂加糖兑的,又不像基地里都是货真价实的黑巧克力和可可粉,当然不苦了。” 赫斯塔将卡娜蕾也放在了一边,专心端着热可可的杯子,强烈的甜蜜萦绕在她的口齿之间,让她一时间什么也忘却了。 望着已经被制糖工业完全俘获的赫斯塔,千叶突然笑了笑,又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她们与旁边的那对母女同时起身离开,在踏出面包房的大门以后,那位母亲撑开了一把伞,带着女儿走进了朦胧的雨幕中。 “走这边。”千叶抬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我们不回车上吗?” “不了,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这附近,步行五分钟就到了,连伞都不用。” 沿着道边凸起的屋檐,赫斯塔跟在千叶身后默默地走,在转向地下通道的时候,赫斯塔突然开口道:“水银针……有可能过上普通的生活吗?” 千叶没有回头:“要多普通?” “就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赫斯塔答道。 “理论上来说退休了就可以。” “实际上呢?” “那当然就各有各的难处了,”千叶回答,“要是真的决定离开ahgas,水银针们一般都会选择被联合政府返聘——还是免不了要和螯合物打交道。” “那返聘要多久才能退休呢?” “都反聘了当然就没有退休了,一直干到死。” “可以不接受返聘吗?” 千叶终于觉察到一点不寻常,她回过头,望着已经被雨水稍稍沾湿了头发的赫斯塔:“那不太可能。” “我不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需要水银针的人会追你追到天涯海角,不论你在宜居地或是荒原,他们不会给你其他选择。”千叶轻声道,“真到了那个境地,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离开ahgas,或者干脆去联合政府,但这些事离你还太远了。” “……没有其他选择?” 千叶笑了笑。 “我们就像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利刃,简。”她轻声说道,“利刃的命运,就是被锤炼、打磨、上阵……如此往复,直到折断。” …… 千叶带着赫斯塔来到一处无人的仓库,进门之后还有一段坡度很缓的长楼梯,楼梯是金属材质,刷着暗红色的漆,只是许多地方都已经脱落,显得非常斑驳。 在经过几扇包裹着带孔皮革的厚实大门以后,赫斯塔听见了微弱的枪声。 走过最后一扇门,她看见入口的墙面上挂着一架不亮的霓虹灯,弯曲的白色灯管上落着一点灰,它曲曲折折,拼出“砰砰俱乐部”字样。 这是一处地下射击场。 在戴上护目镜和耳罩以后,她跟着千叶来到一个空旷的分场地,千叶随便挑了一处枪道,回头看向赫斯塔,“用过枪吗?” “嗯。”赫斯塔点头。 千叶将枪交给赫斯塔,“打几发我看看。” 赫斯塔从三米靶开始射击,五发子弹全部落在九环以内,而后五米,七米,十二米,十五米,十七米……二十五米,除了几次稍稍的偏移,她几乎没有九环以外的命中。 这不是赫斯塔第一次持枪,在短鸣巷的时候她就有过使用枪械的经验,千叶似乎从一开始就理解了这一点,对赫斯塔的快速上手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她眼中的惊喜依旧溢于言表。 “这都是谁教你的?教得这么好。” “……一个朋友。” “短鸣巷里的?” “嗯。” “你那么小,他们就敢让你也参加火并?” “……不是火并。” 千叶也没有多问,她上前在25米的距离下示范了15发,结果都在10.3到10.9之间,赫斯塔也是一怔。 之后,千叶非常严格地纠正了赫斯塔一些不正确的习惯,从呼吸、姿势、瞄准视野到扣动扳机……这些细节上的偏差会严重降射击准度和持枪时间。 在练习的间歇,两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千叶和赫斯塔讲起了这座地下射击场的来历,并提到最近这段时间,她会争取做到每周都赶回谭伊带赫斯塔过来练习,不过在实物训练之外,赫斯塔自己在基地内也可以练习瞄准和出枪动作。 “你之前一直怀疑,靠手枪能不能和水银针抗衡,”千叶放下枪,“我的回答是看人,如果你的对手是莉兹·弗莱彻,你就不太可能靠手枪得手;但如果换了肖恩,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千叶抬起三根手指:“要回答这个问题,你先得理解三个概念:子弹时间,制约时间,还有阿刻戎时刻。” 第 30 章 子弹、制约与阿刻戎时刻 “子弹时间,指水银针能够进入高唤醒作战状态的时间,每个水银针能维系的作战时常各有区别……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是吧?” 赫斯塔点头。 “好,”千叶接着道,“进入子弹时间以后,水银针们也不能完全闲着。我们需要让自己保持这种状态——就像你和别人打架的时候,要握紧拳头。” 随着千叶的示范,赫斯塔也将两只手握成了拳,然而刹那间,千叶突然再次拔枪,朝着远处的枪靶再次射击。 此刻子弹冲出枪膛的巨响震得赫斯塔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伸手捂耳朵——虽然已经迟了。 千叶笑起来,“但是,总有很多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人忘记‘握拳’,就像你现在的反应。维系子弹时间这件事也是一样,只是对水银针来说,一旦我们忘记维系自己的状态,就会迅速从子弹时间中跌落,进入制约时间。” “制约时间……”赫斯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就好比说一辆车,在启动以后,你可以随时踩油门加速或者用方向盘转向,但一旦它中途熄火,你就不得不花时间重新启动。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车不再是一个灵巧的驾驶工具,除非发动机重启,否则你几乎不能用它做任何事——水银针的身体也是一样。 “进入制约时间以后,水银针会变得虚弱、无力,在这期间,不要说是作战,就连独自站立都费劲。 “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有一位水银针,他的子弹时间大约是10小时左右,在某一场作战中,他在连续作业不超过5小时的情况下选择了暂时休息,那么接下来,他通常会经历10到20分钟不等的虚弱期。 “在这期间,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当这段制约时间结束,他才能重新进入子弹时间——我们把这类情况称为‘不完全制约时间’。” 赫斯塔若有所思,“还有‘完全制约时间’?” “对,”千叶笑着道,“还用刚才那个例子来说,如果那位水银针连续作业超过了5个小时,那么当他再停下来的时候,就会直接进入‘完全制约时间’。 “完全制约时间一般是子弹时间的一半,无论这位水银针是连续工作了6小时、7小时还是10小时,当他再次停下来的时候,他都得老老实实躺上5个钟头,才能开始活动。” 赫斯塔颦眉深思,“原来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子弹时间的长度是怎么确定的?” 赫斯塔稍稍歪头,“通过一些……极限测试?” “哈哈,差不多,”千叶笑着道,“所谓二次特训,就是在可控场所内,由在职水银针负责,向尚未‘二觉’的新人投放螯合物。在面对螯合物的战斗中,新人水银针的‘子弹时间’会自然而然地觉醒。而其他人就负责在旁边计时。” “……直到‘子弹时间’失效?” “不止是失效那么简单,”千叶轻声道,“在接近自身极限的时候,水银针的能力会出现一段极其强烈的爆发,在原先子弹时间的基础上继续增强20到150倍。但这通常只能维持几十秒到几分钟,以自毁为代价——在结束以后,当事人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大出血和全身脏器衰竭,就像螯合物自然死亡时那样。 “最后的这段爆发期,就是阿刻戎时刻。”千叶轻声道,“而子弹时间的计算,就是你从进入‘作战状态’开始,到‘阿刻戎时刻’降临结束。” 赫斯塔忽然开口:“这是不是……就是基地规定‘子弹时间必须高于4小时才能参与作战’的原因……?” “嗯哼。”千叶轻声道,“剔除一些极端数值,一支5人左右的水银针小队猎杀一只螯合物的平均用时是57分钟,低于4小时的子弹时间在战场上太危险了。先不提阿刻戎时刻,但凡进入了制约时间,不要说是螯合物,就算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能轻而易举地拿刀抹了你的脖子。” 直到此刻,赫斯塔忽然明白了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情——譬如黎各参加特训的那天夜里,她就因为重伤进入了基地的地下医院。 想到这里,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什么,“……但螯合物的存活时间通常只有两周到一个月,基地要怎么确保特训的时候有足量的螯合物可以投入使用呢?现抓?” “啊哈,那就是保密等级更高的内容了。”千叶笑眯眯的,“你要是愿意琢磨可以自己想想,但所有今天我告诉你的消息,都不要让第三人知道——能做到吗?” 赫斯塔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再说回肖恩,你听着,”千叶接着道,“他的子弹时间是4小时55分钟,间歇制约时间是22分钟,换句话说,如果他进入了子弹时间又被你打断,那么,你至少有22分钟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 “但我要怎么——” “一般来说,子弹时间的稳定性和当事人的战斗意志有关,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的问题吗?” 赫斯塔陷入深思。 千叶接着道,“至于说,具体要怎么做,你自己来想。” “……明白了。” 千叶轻轻呼了口气,侧身望向远处的靶子,“今天还想再练几轮吗?再过一小时,我就得把你送回去了。” “千叶小姐下午还有别的事吗?” “倒是没有,不过莫利只批了我半天的时间。”千叶摊手,“你也看到了,现在是特殊时期,外面到处都是你的照片,就这样让你跟着我出来晃荡一整天,确实不太方便。” 赫斯塔沉眸想了想,“那今天可以先练着吗?莫利女士那边,我可以去解释。” “好啊。”千叶笑了笑,“那我再去拿几盒子弹。” …… 基地内,索菲·莫利的办公室里,莉兹表情震惊地望着对面的莫利女士,她整个人站了起来,声音显得有些激动,“为什么要现在中止对肖恩的调查?” “这件事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莫利冷静地望着眼前的莉兹,“但我们确实没有在他的设备里发现证据,不是吗?” “明明您也认为文法教室那次停电和监控录像缺失是肖恩的所为——” “是的。”莫利沉声道,“但现在继续调查,只会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第 31 章 解脱之道 “做什么文章?” “弗莱彻小姐,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请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再找其他托辞。”莉兹的眼睛几乎冒出了火光,“您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莫利的表情显现出些许疲惫,她轻叹一声,摘下自己的细框眼镜,身体稍稍往后靠了些,“或许你知道,这几天谭伊市的市区内有一些游行。” 莉兹怔了怔,“……什么游行?” “市民要求第三区联合政府向我们提出交涉,交出简·赫斯塔,让她回到平民中生活。” 说着,莫利将一份报纸推到了莉兹面前。 莉兹才一展开,就对着头版上的人像皱起了眉头,她抬头看莫利,“这是……简?” 莫利点了点头。 报纸的标题用极重的油墨印着「让她自由——拯救她吧,被厄运环伺的少女」。 莉兹一言不发地将整个版面的报道读完,然后默默将报纸放回了桌上。 “永远不要低估公众对一个小女孩的同情心。”莫利低声道,“尤其她还那么英勇地在紧要关头与螯合物对峙,以自己重伤为代价,救下了整个修道院的孩子,谁还忍心让她的后半生继续活在危险之中呢——今天过后,大概整个第三区都要关注起她的去向。” 莉兹的眉头稍稍舒展,“……原来您是担心这个。” “这件事不能再闹大了。”莫利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传出去一定会被认为,基地无法为赫斯塔提供保护……这只会让民意变得更加汹涌。” 莉兹望着报纸上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低声道:“可如果您要为了这点事暂停对肖恩的调查,不是正说明了,我们确实无法为简提供保护吗?” “暂停调查,不是停止调查。”莫利纠正道,“虽然没有正式文件,我们依然可以限制肖恩的行为。” “……那还不如就按照大家的提议,放她离开。”莉兹望着莫利,“反正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离开基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也挺好的。” 莫利笑了笑,对莉兹的这番话,她似乎并不生气,“……之前开会讨论应对办法的时候,也有人这么提过,但被千叶否定了。” “千叶?”莉兹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我以为她只会放手不管呢。” “她何止是不会放手,”莫利的视线重新移向报纸,低声道,“赫斯塔现在能待在基地,都是千叶真崎前期反应迅速的功劳。如果不是她抢在宪兵队核查完修道院孩童名册之前,就直接走领养程序办下了这孩子的身份,我们不太可能合法将她带进基地里来。 “毕竟,从法理上讲,既然赫斯塔已经在圣安妮修道院登记了身份信息,那她就是第三区谭伊市的合法公民之一,市政厅那边有优先收容的权利。” “那千叶老师怎么看这次游行的事?” 莫利接着开口:“以往民间组织游行,从申请报批到正式上街,最少也要经过两周的审核筹备期,而这一次,从提交申请到正式游行,三天都不到就开始了。如果背后没有人专门大开绿灯,他们不可能办到。再者,即便放赫斯塔离开基地,等着她的也不会是所谓的‘普通人生活’,无非是变成为联合政府卖命罢了。 “千叶的意见是,为了留下简·赫斯塔,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原话。”莫利说道。 莉兹深深地吸了口气。 “莉兹,”莫利的口吻稍稍缓和,“虽然这么说可能显得有些冷漠,但也许,你在这件事里投入的精力和情感,都有些过多了。” 莉兹先是开口,但并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她只是轻声道:“……我是简的辅佐官。” 莫利两手交握,“基地惩罚肖恩的初衷,是为了告诫他这么做是错的,但现在我们也需要了解原因——为什么他会对新来的赫斯塔表现出这么不寻常关注的原因。” 莫利望着莉兹:“过度执着于惩罚本身,有时也并不意味着正义被伸张,你觉得呢?” 莉兹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帽子戴上。 “……我会好好想想的。” 莫利微微一笑:“我记得,今天上午瓦伦蒂说她打算约迦尔文一个短访,或许你可以找个机会去和她聊聊,她那边应该会有一些对你和赫斯塔都有价值的信息。” …… 傍晚,千叶开着车送赫斯塔回到基地,虽然今天曾短暂地下了一场雨,但此刻云销雨霁。 远天的夕照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色,千叶停稳了车。 “回去别忘了把你的课表发我一份,我好知道你平时什么时候有空,先把探望时间都约上——你做好准备,我随时可能会过来接你。” “好的。” “我们得尽快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千叶轻轻搓着方向盘上的硬皮纹路,“夜长梦多,最好不要拖太久——这些都看你的射击进度。” 赫斯塔原本在解安全带的手忽然慢了一下,千叶几乎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变化,“怎么了?” “我在想,也许会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赫斯塔望着前方,声音里带着一些不确定,“我想把这个办法当成一个压箱底的王牌,如果基地始终不能解决我的问题,而肖恩那边又有进一步行动,那时候——” 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听见千叶那边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她侧目望去:“千叶小姐在笑什么?” 千叶望着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抱有这种幻想的?” “我问过莫利女士的秘书,谭伊市禁枪,基地内未经批准也不得持枪,如果我真的铤而走险,也许会和肖恩一样面临处罚。” “基地的处罚限制住肖恩的行动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要被这种东西限制住?” 赫斯塔一时语塞,前天晚上,莉兹那番关于“弱小者就应当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对的”“当有人用汗水与血为正义铺路”的的话在赫斯塔脑中浮现,但此刻她并不能顺畅地将这些话灵活地复述出来。 她稍稍颦眉:“但这样以暴制暴,只会……呃,把每个人都推向更极端的方向。” “别想这种问题,这是莫利她们该考虑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你能控制的部分。”千叶轻声道,“是肖恩先选择了你,” “莫利她们总是希望能够从根源上解决所有问题——我们的基地里出现了针对新人的霸凌行为,这必然事出有因:作恶者自身存在的问题、制度上的漏洞、文化或亚文化中流行因素的推波助澜……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站在加害人视角,去理解他为什么要作恶,进而思考让他停止作恶的办法,这是其他人要考虑的事,你不需要。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暴力是没有边界的,它的界限只取决于双方的反应。” 千叶低头取烟,火光在她眼前亮起。 “对弱小者而言,复仇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第 32 章 伏尔瓦 赫斯塔回到403宿舍的时候,刚好碰上莉兹从自己的房间出来。 “回来了?” “嗯。” 两人一打照面,心中顿时都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她们对彼此忽然都有了一种微妙的背叛感,因而不约而同地错开了对方的目光。 赫斯塔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开门的时候,莉兹突然喊住了她。 “你的个人电脑刚刚申请下来,”莉兹轻声道,“你想什么拿?今晚或者明天白天都行。” 赫斯塔想了想,“那就……今晚?” “好啊,我带你去。” 一路上,莉兹一直想着如何向赫斯塔提及基地暂停对肖恩调查的事,然而直到她们再次回来,莉兹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切入口,只能目送赫斯塔抱着自己的电脑回房间。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下午她按照莫利的建议去找了瓦伦蒂,瓦伦蒂却让她过几天再来。她想起前天晚上自己信誓旦旦向赫斯塔许诺一定会保护好她,而今却因为市民游行的关系,不得不接受暂停调查的事实。 莉兹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另一处房间里,赫斯塔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在拿到电脑以后,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黑色方块本吸引了。不一会儿,她就利用这半个多月以来学到的基础操作找到了相关检索页面,并用二指禅的方式,输入了“赫克拉荒原”几个字。 除了对赫拉克的基本介绍,剩下的大多数搜索结果都围绕“赫克拉惨剧”展开——两年前,也就是格兰古瓦兄弟到基地的那一年,赫拉克荒原出现了大面积的鳌合菌感染。 随着螯合物的不断涌现,荒原的风就像死神的呼吸,带来了接连不断的杀戮。 也是在赫克拉惨剧中,水银针们第一次观测到螯合物之间存在合作行为,虽然只是非常不成熟的诱饵+埋伏组合,但这种行为在以往的观测史上绝无仅有。 同时,也是在赫克拉荒原,水银针们观测到了一只存活时间长达40天的螯合物——此前的螯合物生存时间最长不超过28天。 这些都表明,螯合物或许存在进化行为,但触发条件人们尚不了解。 赫斯塔关掉这些页面,重新键入“赫克拉兄弟”几个字。 果然,一切如千叶所说,页面上立刻出现了与格兰古瓦兄弟有关的新闻,她一一浏览,很快看到了千叶曾经和她提过的猎鹿行为。 争论持续了足足两个多月,这一行为在当时的谭伊激起了极大的争议,很多人开始质疑,如果组成水银针队伍的,都是这样灭绝人性、生性残忍的荒原幸存者,那么水银针要如何保证自身队伍的可靠和纯粹? 也有许多意见领袖都站出来公开呼吁,不要以宜居地内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刚刚离开人间地狱的孩子,这是一种“文明的傲慢”。 最后,ahgas医疗部与谭伊市第一医院共同作出诊断,认为“赫克拉兄弟”因为经历了荒原上的惨剧,出现了急性ptsd症状,所以才做出了如此荒唐的事情。 如此,这段围绕猎鹿行为的大讨论才真正告一段落。 在所有的报道中,只有一张由谭伊市民随手拍摄的模糊照片里出现了格兰古瓦兄弟的身影,赫斯塔由此才真正确信基地对新人学员的保护所言非虚——即便在言论最为沸腾的时刻,他们也没有向社会公开赫克拉兄弟的姓名与样貌。 第一次使用搜索引擎,让赫斯塔感到大为震撼,她仿佛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比起在卷帙浩繁的图书室里检索文献和报刊,引擎的便捷是超乎想象的。 出于好奇,赫斯塔又搜了一下前天莉兹曾和她提到过的家乡,阿斯基亚。 与赫克拉相似,在第一条针对阿斯基亚基本信息条目以后,剩下的大多数搜索结果都是关于“阿斯基亚惨剧”。 随后,她又键入了“第四区卡特拉城”(图兰的故乡)和索尔荒原(黎各的故乡)。大家的遭遇是如此相似——在城市或荒原的基本介绍之后,都跟着“某某惨剧”的条目。 在上面的几个地区中,只有卡特拉城因为本来就是宜居地,所以在第一起鳌合病出现后,水银针介入非常及时,除了二十几个不幸被螯合物直接杀害的罹难者,全城十一万人口都平安无事。 如今的卡特拉城已经被调整为隔离区两年,原住民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后,已经全部迁入了另几处宜居地,重新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至于阿斯基亚与赫克拉两所荒原,则几乎都是全灭式的结局。 ahgas似乎一直在为荒原地带的居民也建立报警系统而努力,但看起来收效甚微,每当他们发现一处荒原被螯合病侵袭时,往往已经到了鳌合病患者集体发作的阶段,水银针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从这些人间地狱里寻找一些尚且幸存的人,然后把他们带回宜居地。 这也是大部分水银针新人的来源。 一整晚,赫斯塔徜徉在关于这个世界的细节里,直到她忽然想起一个名字,她抱着怀疑,在搜索框里输入“伏尔瓦”三个字,然后点击搜索。 她的表情从紧张期待慢慢变得平静——引擎上的检索结果,全都是关于一部十四区爱情故事《匕首与鞘》的女主人公。 赫斯塔垂下眼眸,这时才感到有些疲倦,侧目扫了眼钟表,惊觉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 她起身去洗漱,而后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直到睡去。 …… 周日清晨,d类学员考察区。 迦尔文醒来的时候,发现肖恩竟然久违地早起了——他正歪歪斜斜地坐在观察室内的小桌子前,不时有翻书的声音传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迦尔文心里想着,他起身和肖恩打了个招呼,然后往卫生间走去。 “卡尔,你电脑一会儿借我用用吧。”肖恩突然说。 “不行。”迦尔干脆利落地答道。 “也行,我不用,你帮我搜个东西,”肖恩懒懒散散地转过头,“这总行了?” 迦尔文望着他,“你要搜什么?” “搜个名字,”肖恩望着他,“‘伏尔瓦’。” 第 33 章 观察者 隔着一个身位,肖恩看着迦尔文操作着鼠标键盘,在网页上输入“伏尔瓦”几个字,他们一连点进去看了好几个网页,全都是关于《匕首与鞘》公演相关的报道。 肖恩皱起眉头:“你能去ahgas的居民数据库里查查吗?” “你指黑进去?”迦尔文眯起眼睛。 “……呃,”肖恩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迦尔文都没有这方面的数据权限,“那算了。” “还有其他要查的吗?” “你再试试‘伏尔瓦短鸣巷’呢?” 迦尔文刚要动手,突然意识到什么,“这又是和赫斯塔相关的东西?” “啊哈,怎么会呢。”肖恩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就是好奇这人是谁。” “等弗莱彻把你的电脑还回来,你再自己查吧。”迦尔合上电脑,“我要准备自习了。” 肖恩没有应声,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处,发呆似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思索着方才的搜索结果。 今早清晨,他照例趁着迦尔文睡着的时候打开了他的电脑,轻车熟路地开始分析起昨晚抓包来的数据。 早在一年前,他就在迦尔文电脑的某个文件夹深处埋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木马。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自行编写的病毒程序,肖恩将它命名为“阿萨辛”。 它容量小,系统消耗低,不留使用痕迹,唯一的作用就是连接并操纵学生公寓负责人拉维特太太的电脑——那里是真正被肖恩掌控的傀儡机。 拉维特太太一向对信息技术不太感兴趣,尽管她工作上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但对进一步理解计算机工作原理毫无热情。在某次电脑故障之后,肖恩“好心”地替拉维特太太清理了一遍她的工作电脑,从此,肖恩有了第一只、也是最隐蔽的一只肉鸡。 为了尽量让自己的行为不被发现,肖恩会在暗中定期为拉维特太太维护她的电脑,以免她因为程序运行速度过慢,而将电脑送去检修。 而拉维特太太则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通过拉维特这个节点,肖恩抓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其中他最喜欢翻阅的就是大家的搜索与浏览数据——每个人的搜索、浏览行为,都深刻而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近期生活。 譬如拉维特,她经常在网上搜索园艺与厨艺,她对这两样东西的热爱是所有人都了解的。然而,曾经有一次,肖恩发现她在周日的深夜搜“被带铁锈的钉子扎伤了手臂怎么办”。他原以为是拉维特太太不小心受了伤,结果第二天却发现,拉维特太太毫发无伤,反而是韦尔先生没有来上班。 等到再出现的时候,韦尔先生的小臂上多了一块棉胶布,肖恩主动上前关心,才知道韦尔先生上午专门去基地医院打了一针破伤风。 这让肖恩意识到——这两个已婚多年的中年人,可能在上个周日一起过了夜。 类似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肖恩在暗处默默观察着整个学生公寓里人们的活动,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迦尔文。 他不断在基地内扩展自己新的据点,这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只要选择那些像拉维特太太一样,对技术没有热情的普通人下手就行,除了半个月前因为相对激进地盗用了几个教职工账号来获取赫斯塔信息,导致很快被莫利发现,他几乎没有翻过车。 唯二的那次,是在他发现基地在地下也有建筑后不久。那时他诧异于地下建筑的精密与超前,仿佛和地上世界根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于是他开始琢磨如何伪造线上世界的身份认证取得访问授权。 但是,肖恩很快发现,不仅仅是建筑本身,地下通信所采用的技术也让他陌生,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仅仅是输入了一个试图访问的命令,就被抓获了。 也是那一次,他的信用评级直接从a掉到了c。 尽管如此,对周遭所有人的观察还是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乐趣,在数据化的世界,他看到了这里许多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闪烁而稠密的信息流,缓缓浸润所有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类,肖恩在其中看见了令人颤栗的情色、恐惧、嫉恨……或者怀念。 在这方面,谭伊市与赫克拉荒原根本没有区别。 原本在进入基地的第二年,学生们就要开始修习计算机技术,但是,或许因为大部分与螯合物的战斗只需要懂得如何使用工具,而不需要理解工具的工作原理,所以很多预备役成员都不太看重这门学科,应付完考试就不再深究,这给了肖恩辽阔的游走空间。 但也有一些个例——比如莉兹·弗莱彻,她在完成第三年信息安全的相关课程后,就主动给自己的网络通信做了升级的加密处理,很快,403的另外两个女生也完成了同样的事,肖恩不确定这是不是莉兹帮她们做的,但这让他对莉兹悄然退避。 今天早上,他发现学生公寓里的设备多了一台,虽然没有名字,但他很快推断出这必然是新领了电脑的赫斯塔。 肖恩扫了一眼赫斯塔搜索记录,只见前三条分别是:“赫克拉荒原”“赫克拉兄弟”“赫克拉惨剧”。 他先是一怔,进而挑眉。 呵…… 你也想了解我吗,赫斯塔。 如果不是顾虑着可能会吵醒沉睡的迦尔文,肖恩真想发出一声大笑,他竭力隐忍了自己的心潮,一条条地往下看,虽然之后赫斯塔又检索了阿斯基亚、卡特拉城和索尔荒原,但这并不影响他心中那份稍显微妙的波澜。 而这种心情,在看到最后一条检索记录的时候,短暂地被好奇替代了。 伏尔瓦。 首先,这肯定不是基地内的人,看名字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赫斯塔既然检索了这个名字,说明它一定有些分量。 原本肖恩打算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下去,但是窗外的一阵鸟鸣像闹铃一样将他从沉浸中惊醒——天已经大亮,这意味着迦尔文就快醒了。 他迅速抹除了自己的痕迹,然后坐去了桌前,果然,在那之后没过几分钟,迦尔文就醒了。 “你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图书馆。” 迦尔文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肖恩的沉思。 “哈?”肖恩单眉微挑,“你自习我为什么也要去?”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迦尔文答道,“换衣服,跟我走。” 肖恩只得骂骂咧咧地起身准备。 …… 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迦尔文感到肖恩的沉默似乎有一些不寻常——他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事实上,肖恩确实一直在琢磨“伏尔瓦”的事,赫斯塔的搜索之旅在这个名字之后戛然而止,甚至没有点开页面详情,可见搜索页给出的结果,全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那么,《匕首与鞘》的相关内容,就都可以先暂时排除了。 第 34 章 真正的人 忽然,迦尔文的脚步停了下来。 肖恩往前走了几步,意识到迦尔文没有跟上之后,他回过头,“怎么不走了?” 迦尔文的目光越过肖恩,看向远处的草坪——此刻他们站在图书馆三楼的半开放廊桥上,远处的绿茵在他们眼中一览无余。 肖恩隐约听见了一点手风琴的声音,他也顺着迦尔文的方向望去,几个女孩子正围坐在绿地上。 人群中间抱着手风琴的人是莉兹,但肖恩也一眼看见了红头发的赫斯塔,她两手空空抱膝,静静地坐在莉兹旁边。余下的几人他虽然一下没认出来,但可以肯定不是403的另外两个女孩子。 莉兹在教她们唱水银针的战歌。 肖恩嘴角微扬,两肘靠在走廊边的围墙上听了一会儿,“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用手风琴一合,就一股阿斯基亚的味儿……真冲。” 迦尔文没有说话,他也听着从风中飘来的女子合声,望着她们。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迦尔文突然开口:“为什么是赫斯塔?” 肖恩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那天早上我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但当时莉兹冲进来了,”迦尔文的目光从远处转向肖恩,“为什么从赫斯塔进基地开始,你就一直在为难她?你喜欢她?” 肖恩缩起脖子,挤出一层双下巴。 迦尔文歪头,“不是?“ “我喜欢这样的,”肖恩在胸前比了两个球,“她是么?” “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肖恩撑着脸,又看回远处的女孩子们,“19年那会儿,有人往赫克拉放过消息,说宜居地里有人高价收赫斯塔族女人的红头发。” 迦尔文的眉头皱起来,“有这回事吗?” 肖恩摇头:“你这个记性也是没谁了……你当时留的也是长发,有天我搞来染发剂,说咱们试试能不能染出他们想要的那种红发。结果不小心把你头发漂成了桔红色的……想起来了吗?” “哦,好像是。” 肖恩笑了笑:“我当时就在想,天生长着火焰一样红发的女人,什么样?” “所以你前段时间才窃取了她的资料?” “对,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肖恩望着远处,“但看到她的基本资料以后我更好奇了——从4612出生,到4620进入圣安妮修道院,她在短鸣巷过了整整八年……这怎么办到的?她说在进入修道院以前,她一直一个人生活,你信?” 远处传来了一阵女孩子们的笑声,迦尔文没有作声。 “而且,你看最近的报道没?外面的。”肖恩问。 “看了一点。” “不觉得讽刺吗,”肖恩温声道,“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赫斯塔吹上天,我看就差直接说她是圣母再临了——为了抢走一个水银针预备役,这些人宁可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圣人。” “你怎么知道那是编造?” “这不和当初咱们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吗?”肖恩反问,“反正只要谁觉得一个人是坏的,那他就肯定烂到了根子里,要觉得一个人好,那他就方方面面趋于完美——当初那些报纸造了咱们多少谣?短鸣巷和赫克拉根本没差,从我们这种地方出来的人,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人和人不一样。” “只是看起来不一样而已。”肖恩笑了一声,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卡尔,本质上,任何人都差不多——只要你看得足够多,足够深。” 迦尔文侧目望着肖恩,他已经不止一次有这种感觉: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恩仿佛退到了一处任何人都无法触达的壳壁后面。 他就站在那个地方静静看着所有人,既将人们挡在外面,也将自己隔绝其中。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迦尔文淡淡开口。 “也没什么,就觉得挺好玩的,这个人。”肖恩撑了个懒腰,“等着吧,我一定把赫斯塔最真实的那一面揭开……” 肖恩侧过身来,表情戏谑:“你说那时候,外面那些市民会是什么反应?” 远处的莉兹再次开始歌唱,她的声音悠扬婉转,唱的却是让肖恩和迦尔文都感到陌生的语言,肖恩听了两句,认出这是阿斯基亚语。 “走吧,站累了。”肖恩打了个呵欠,转身往前走,“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我得补一觉。” “肖恩。” “嗯?”肖恩转过头,见迦尔文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肖恩忽然觉得今天兄弟的状态有点不对,“你是怎么了?” “如果你继续这么胡作非为,最后可能会被剥夺作战资格,”迦尔文皱起了眉头,“这样也无所谓吗?” 肖恩笑了笑,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不在乎,卡尔,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上阵。” 迦尔文怔住了,继而捏紧了拳头,“什么?” “我最近也在想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事实上,等我们在这儿把该学的东西学完了,就没必要为他们卖命了。” “……这才多久,”迦尔文隐有怒意,“你已经忘记赫克拉发生的一切了。” “不,卡尔,我没有忘。”肖恩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永远都——。” “那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好吧,我这么说吧,卡尔。”肖恩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了想,接着道,“我只是不想为ahgas卖命,但我们仍然可以利用这些能力做些别的——只是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我们应当为自己而活。” 迦尔文的声音抬高了些:“像个懦夫?” “不,像一个人。”肖恩打断了迦尔文的话,“一个真正的人。” “我不想听你这些借口——” “你必须听!”肖恩的声音也忍不住高昂起来,但他随即冷静,并前后看了看——还好,在周日的上午,没有什么人会经过这里。 “卡尔,卡尔……”肖恩深深呼吸,他调整情绪,向着迦尔文走近几步,“我也许是个懦夫,是个混蛋,是个鬼话连篇的骗子,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 这句话才说出口,肖恩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立刻找补了一句,“我是说,至少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我对你永远是坦诚的。” 第 35 章 被弃置的人 迦尔文的怒火稍稍平息,但目光仍然锐利得像一把剑,直透肖恩的后背。 “那你为什么想逃?” 肖恩喉咙动了动,他两手紧紧抓住迦尔文的胳膊,就这么直望着他。 “这不是逃,这恰恰不是逃,”肖恩压低了声音,却显得更加用力,“在赫克拉的时候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像臭虫,像老鼠,总之不像个人,为了果腹我们什么都肯做,也必须做,除了妈妈没人在乎我们死活,所有人都忙着在今天活下去,根本没有人有力气去想过明天怎么过。 “还记得我们刚到谭伊的时候吗,这里的人过的又什么日子?他们街上有蛋糕店,橱窗里摆着漂亮衣服,每天晚上都有人在街上喝酒,连流浪汉都吃得像头肥猪,懒懒散散躺在角落里…… “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们俩发誓,以后绝对要在谭伊买座大宅子,它得有两层楼那么高,还要带个六百平的后院和一个大地窖,我们要在院子里养三条大狗,要在地窖里存上一桶一桶的好酒……只要咱们在这儿工作到25岁——” “前提是这里不被鳌合物攻陷。”迦尔文声音低沉。 “对,这不正好是我们的使命吗,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肖恩笑了一声,“直到我查到了水银针的性别战损比,知道是多少吗?16:1……卡尔,你不觉得这荒唐吗?” 迦尔文没有说话。 肖恩接着道:“我不理解,即便耐力上男性稍微逊色些,但我们在力量和爆发上显然更强,所以我试图去找了男性水银针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一开始,我猜想是不是有孕育下一代的因素在,所以女性总是被保护得更好。但我很快发现,单靠生育来获得新水银针的效率太低了——男性水银针的天赋几乎不遗传,女性水银针生下有天赋的孩子概率只有1/30左右。 “你就是把所有女性水银针都聚集到一起,让她们不停地怀孕、生产,也不可能赶上直接去荒原寻找新人的效率,再说这群女人也是囚不住的。 “然后,我想可能是任务分配的原因,也许那些远离宜居地的高危任务会全都派给男性来做,所以我比对了近百年来41场损失惨重的高危歼灭任务,最后发现,问题根本不在分配,而是出在失血对子弹时间的影响上。 “在短时间内失血达到10%的状态下,能够继续维持子弹时间的男女百分比分别是93%和97%;到达30%的时候,这个数据分别跌到了46%和89%;而在失血超过40%以后,男性面临休克或直接死亡,而女性中能够继续维持子弹时间的还剩43%。 “至于女性水银针,她们只有在失血超过50%的时候才会彻底失去战斗力——女性在对抗失血上,有几乎压倒性的天赋优势。” 尽管肖恩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他仍旧非常激动。 “这就是男性战损率高的根本原因——越是危险和困难的战斗,持续的时间就越长,而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对我们来说就越不利!” “所以呢?” 肖恩望着他,“卡尔,你有没有想过,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宜居地里生来就注定是工具?” “……呵。” “你还记得上学期的博物学概论吗?”肖恩低声开口:“在任何一个有性繁殖的种群里,大部分雄性都是可以被弃置的,因为只有雌性的数量才牢牢垄断着一个种群的繁衍,只要一小撮雄性幸存,就可以完成整个种群的播种。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杂碎,是天生不被保护、注定要被推上去送死的牺牲者,不管在赫克拉还是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肖恩深深地望着迦尔文。 “我已经想清楚了,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别想从我身上吸血。我只是我自己,也只按照我个人的意志来过完我的一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我们的幸存,只有这样妈妈在天上才会高兴——” 迦尔文有些厌恶地甩开了肖恩的胳膊。 “卡尔!”见迦尔文转身要走,肖恩连着几步追了上去,“你还听不懂我吗?不要想着上阵,这里没有谁是真正为我们考虑的,水银针根本就是在拿我们当耗材,我们应该想办法退到后勤里去,甚至是退到宜居地的政府军里去——只有去那些地方,我们才能摆脱这种被随便弃置的惯性,才能向上走,向更高处走,甚至——” “滚开!” 迦尔文一声怒喝,把肖恩整个人推向一旁。 肖恩一下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坐在了地上,他从来没有看到迦尔文这样暴怒,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迦尔文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反方向走,肖恩忽然觉得有些慌张,正当他犹豫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迦尔文停了下来。 “卡尔……?”肖恩小声地喊了一句,“卡尔,我们——” “失去了土地,我们什么也不是。” 丢下这句话,迦尔文迈步离开。他听见肖恩在后面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但他仍旧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随后,他把手伸进口袋,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键。 …… 傍晚,迦尔文独自来到瓦伦蒂的办公室前,轻轻敲了下门。 “请进。”瓦伦蒂回过头,见迦尔文一脸沉郁地推开了门,她有些意外——前几天她提出要和迦尔文谈谈肖恩的时候,他拒绝了,说需要一些时间。 现在迦尔文主动找来,或许意味着这件事有转机。 瓦伦蒂微笑着示意迦尔文坐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我想聊聊肖恩。”迦尔文低声道,“关于,他和赫斯塔的事。” “嗯。” “昨天莫利女士建议我在和肖恩谈话的时候录音,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还原当时的情况,”迦尔文皱起了眉头,“但是——” “还有这样的事?”瓦伦蒂一惊,“这不合理。” 迦尔文抬眸看了瓦伦蒂一眼,“您也觉得这样不合理?” “是的,这不合理,”瓦伦蒂的神情严肃起来,“我会去和莫利好好谈谈的,这种手段不应该出现在对你们的要求中。” “……我原本准备好了录音笔,”迦尔文低声道,“但在和肖恩聊到这些话题的时候,忘记开了,所以也没录上。但如果您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可以现在和您讲讲。” 第 36 章 监听 莫利的办公室里,千叶和莫利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她们一人一只耳机,正聚精会神地聆听——耳机里播放的正是方才迦尔文和肖恩在走廊上的谈话。 在上次送赫斯塔回来之后,千叶就专门来找了一趟莫利,她调取了格兰古瓦兄弟在基地内的行踪,并很快发现,虽然和肖恩在一起时两人的轨迹比较混乱,似乎哪儿都会去,但当迦尔文一人独自行动时,他的行踪非常简单:学生公寓、食堂、教学楼或训练场,如此而已。 一方面,千叶让莫利叮嘱迦尔文,近期和肖恩的谈话最好能留下录音,另一方面,她感到既然如今肖恩评级被降,他们不能回到学生公寓,也不能再利用公寓内部的图书室,那么迦尔文就必然会去基地内的图书馆。 因此,她在这一路留了二十几个监听装置,尤其是在这段没有监控的走廊上,以此作为监听的第二层保险。 ——千叶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在两人现在的居住地安装秘密监控,然而,已经违背过一次原则的莫利,十分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千叶也只好作罢。 “肖恩挺上道的嘛。”千叶放下耳机,“要是新人都知道把力气花在自己擅长的方向上,瓦伦蒂那边就不用天到晚琢磨怎么缓解他们的压力了。” 莫利面色铁青,她冷眼看了看千叶,半天才蹦出一句哼笑。 千叶若有所思地将手伸到了后脑勺后面,轻声道,“我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那些数据肖恩都是从哪里搞到的?听起来有点像是我们前两年拿去糊弄联合政府的文件……应该还没过保密期吧?” “都在查。”莫利低声道,“目前在基地里,至少已经有六个教职工人员的电脑被他侵入过,不过都是相对外围的员工,不太能接触到机密文件。肖恩应该是拿到了一些外面的社工库,撞库入侵了联合政府那边一些要员的帐号,进而得到的材料。” “那当然了,”千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要是肖恩侵入的是核心职工,那他现在不是进了监狱,就是直接转正了好吗?” 莫利瞪着千叶,根本不觉得哪里好笑。 “不过呢,等事情解决以后,你还是要找个机会和他把这件事澄清一下,”千叶摸了摸下巴,“女性水银针的稳定性之所以好,是因为她们体内的雌激素能减缓失血带来的影响——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了ee-13注射剂以后,我们的性别战损比远不会那么糟糕。” “这是重点吗?” “还有什么呢?”千叶轻声道,“反正我听完以后是更放心了。” “放心?” 千叶向后微仰,把椅子的前脚翘在半空中,悠悠地前后摇摆。 “肖恩既然惦记着以后去做后勤,就不可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退一万步,他就是想脱离基地去向联合政府谋职,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档案能承受得多大的污点。” 莫利冷笑了一声,“也许我应该考虑向总部提交一份报告,把你的这些言行都递上去,好让上面看看你是否真的有履行监护责任的能力。” “我当然有了,”千叶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点,“你看这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就抽空回基地带赫斯塔出去转转——现役的所有水银针里,哪里还会有比我更负责的监护人?” “你都带她出去干了什么?” “吃甜点,在老城区里到处转转……”千叶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细数她与赫斯塔出行的往事,“还有看看风景,体验生活什么的……就这些。” 莫利眼睛微眯,并没有回应。 “你不信?”千叶三指朝天,“莫利,我对你也是半句假话都没有的,不管大事小事。” 莫利根本没心情陪千叶在这里抬杠,这几日外面的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原本只是谭伊市内的集会游行,在一众媒体的煽风点火之下,已经慢慢蔓延到了其他宜居地。 第三区境内,至少有十几家与ahgas保持密切联系的基金会都不同程度地向他们提出了警告和问询函,要求基地尽快对外界的质疑作出回应。 她两手交握——这种姿势通常意味着莫利想要结束一场谈话或是下最后通牒。 “关于赫斯塔抚养权的争端,你到底打算怎么解决?” 千叶仍是一贯蜻蜓点水的态度,“计划么,都在稳步推进中。” “还要等多久?” “看联合政府的效率,现在的游行基本都发生在谭伊市内,规模太小了,我们要给第三区的其他宜居地一点反应时间。”千叶笑眯眯的,“要让这股风潮烧到第三区的核心城内,至少还得再等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吧。” “你还嫌现在的情形不够乱吗,”莫利的下颌因为震惊而稍稍发抖,“还要等这阵风烧到核心城——” “保持冷静,”千叶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莫利深深呼吸,“……那现在大致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运气好,那计划就已经推到了40%。” “运气?”莫利为听到这样不严谨的用词而深感震惊,“……要是你运气不好呢?” “要是运气不好,那就已经推到了90%。” 莫利听得匪夷所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永远有更加可靠的nb,虽然可能会更显粗暴一点。” 千叶向莫利绽开一个十分开朗的微笑。 “如果事情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永远会优先考虑一些更文明,更道德的做法……所以请好好配合我吧,莫利女士。” 莫利稍稍垂眸,脸色并不好看。 “不会再有下次了。” …… “大概,就是这样。” 瓦伦蒂的办公室里,迦尔文已经将肖恩关于赫斯塔的想法转述得差不多了。在谈话中,他对肖恩关于未来的那些规划只字未提。 有时他觉得肖恩的说法不无道理,譬如先前他提到应该对自己的某些信息有所保留,而不该完全向基地敞开自我;但有时,他又觉得这家伙简直固执得有些不可理喻。 胡思乱想中,迦尔文听见对面瓦伦蒂轻轻叹了口气,他心中一沉,开始担心肖恩的处境,正当他搜肠刮肚地思索现在说些什么能扭转一些肖恩的印象,却听见瓦伦蒂突然说了一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什么?”迦尔文有些意外地抬头。 “真是辛苦你了,在肖恩那边出事的时候总是麻烦你。”瓦伦蒂温声道,“这原本不是你应该忧心的事。” “这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迦尔文立刻摇了摇头,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也许不应该现在提……您知道我们下个月第一次外出实战的事吗?” 第 37 章 锚 瓦伦蒂点了点头,“听说了。” “我想,肖恩可能,不太适合一线作战。”迦尔文开口道,因为一直斟酌着用词,他的话显得有些断续,“不论是他的性格,还是能力,都还有些——” “基地当然会考虑这些,”瓦伦蒂笑了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肖恩也许确实还没到能出任务的时机。但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预备役成员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贸然面对危险,再者说,原本也不是每一个水银针都应该冲上一线,分工配合永远是重要的。” 听到这里,迦尔文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捶了几下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有些如释重负,但又是难言的隐忧和郁结。 …… 傍晚,赫斯塔和莉兹都回到了学生公寓中。 回房以后,她直接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直到晚上八点多才醒来,这个点基地的食堂应该是关了,她决定在外面的厨房里自己做点吃的,但这个念头只是脑子里的,她想了很久,还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还是有一点光投进了屋内,也许是路灯,也许是别的什么,有时她听见外面窸窣的聊天声,但有些分不清它们是来自楼底,还是公寓底的某个窗户。 赫斯塔又有一种朦胧的幻梦感,她想起今天听莉兹唱过的歌,所谓的水银针战歌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偏偏对那首听不懂歌词的阿斯基亚吟唱印象颇深。 莉兹今天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基地内的成员认识。赫斯塔觉得,这多半是因为在进入基地的这些天,除了403里的室友和这里的几个老师,她几乎没有再接触别的新人。 莉兹创造这样的机会,既为了在周日带她出公寓走走,也为了能让她稍稍拓展一点社交。 想来,莉兹原来在家里一定是个姐姐,不然她对自己的种种照顾不会这样自然又妥帖。 赫斯塔轻叹了一声,不论是在短鸣巷还是在圣安妮修道院,似乎她与周遭世界的关系都不够深,但在这些地方,又总会有一个锚点似的人物紧紧抓着她,让她不至于成为总是游离在边缘的浮影。 在这里是莉兹,在修道院的时候是伯衡,在短鸣巷的时候……是妈妈。 赫斯塔有时候不大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能够有那么多的愿望和力气,永远对未来怀有憧憬,就像一把永远燃烧的火炬。 想起过去的日子,赫斯塔忽然觉得有些孤独,她赤脚下床,走到窗前那个小边桌的旁边。 她在铸铁椅上坐了下来,脚底是绒绒的地毯。 她轻轻晃着脚,让地毯摩挲着自己的脚面。 赫斯塔将侧脸贴在了桌上,两手的指尖扣住桌子的边沿,就这么趴了下来。 月光洒落,照在边桌的玻璃钟罩上。她望着里面立着的纸玫瑰,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变得沉静。 只是单这样还不够,这时候远处还应当站着一个人。 似乎还应当有一只手,轻轻来拍抚她的头发。 赫斯塔的目光慢慢转向玫瑰下的银钥匙——那是千叶前几天交给她的,她把它和纸玫瑰一起收在了玻璃钟罩的里面。 她凝视着钥匙,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抬起钟罩,把它取了出来。 她起身打开房间里的灯,并找了条绳子,将钥匙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不过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赫斯塔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傻气,也太显眼,于是她重新把绳子剪断,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缠在了腕子上。 这样放下长袖,就什么也看不到。 这样折腾了十几分钟,方才一点不愿动的惰意已经完全退去,她觉得更饿了,于是起身朝外面走。 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看见莉兹正横卧在客厅窗户下面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两人无言地打了个招呼,赫斯塔走到厨房旁边的一个储物的角落,从那里取了一瓶纯净水,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 她没注意到自己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莉兹的光,但莉兹也没有说,只是顺势把书放在了旁边,“刚在是在房里睡觉吗?” “嗯。”赫斯塔点点头,“有点饿了,出来弄点东西吃。” 莉兹就躺在那儿看着赫斯塔做事——她所谓的弄点东西吃,就是用白水煮两个鸡蛋。看得出赫斯塔似乎还是对电磁炉有些陌生,直到看见黑色的炉面烧成了红色,确信这玩意是真的热了,她才拿起旁边的雪平锅盛水放了上去。 这景象看得莉兹有点儿发笑。 也许赫斯塔自己没有意识到,当她不笑的时候,表情会显得有点凶——这大概是让大多数人没有来主动和她打招呼的原因。每次她去文法课教室,坐下去就给人一种嗖嗖冒冷气的感觉,那张带着警惕的脸上分明写着“生人勿近”。 这会儿赫斯塔看起来也还是有点凶巴巴的,但因为她笨拙的动作,所以显得有些好笑。 莉兹没有过去帮忙,不过在赫斯塔东张西望找东西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盖子在底下柜子里。” 赫斯塔闻言蹲下,很快找到了锅盖。 初步搞定这一切后,赫斯塔把沾水的手随便在身上擦了擦。 她转过头去,莉兹已经恢复了刚才看书的姿势。 “图兰还没有回来吗?”赫斯塔随口问道,这些天里她几乎都没怎么看到另外两位室友,她知道黎各现在应该还在地下医院里治疗,但一直见不到图兰也确实有些奇怪。 “嗯,感觉她最近给自己加训加得有点魔怔了,”莉兹稍稍翻身,“不过支援中心那边说最好不要横加干涉,让她有个宣泄口也是好的。” 赫斯塔走到客厅的大桌子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昨天搜了一下卡特拉城。” 莉兹再次放下书,转而望向赫斯塔,“嗯?” 赫斯塔接着道:“那儿好像是第四区的一处宜居地,事发时,因为水银针介入及时,所以并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是吗?” “嗯。” “那是……有什么隐情吗,让她这么执着于作战。” “嗯……怎么说呢。” 莉兹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道:“一般来说,宜居地里出现的螯合物大都来自荒原地带,它们通过某种手段或是漏洞绕过了隔离带、并突破宜居地外围的基本防御工事,才进入城市。所以对受害者而言,这些螯合物都是从天而降的怪物——我们称之为‘继发性螯合物’。 “而像你之前在修道院遇到的,身边的人发生感染,最后发病的情况,叫‘原发性螯合物’。” 莉兹伸手挠了挠脑袋,又重新看向手里的书。 “相比之下,继发性螯合物的受害者们,对螯合物会的恨意会更深,更纯粹,战斗渴望也更加强烈。”莉兹顿了顿,“也是……人之常情吧。” 第 38 章 威胁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从来源地入手,方便作战的分类方式罢了,”莉兹接着说,“继发性螯合物因为是外来物入侵,所以通常对当地人事、地形都比较陌生,歼灭相对容易;而原发性螯合物由于在事发地生活了很久,对当地了解较深,所以隐秘性更强,更加狡猾,作战难度也更高。” 赫斯塔明白过来,“荒原上也是这样吗?” 莉兹一怔,而后摇了摇头。 “荒原上的情况……怎么说呢,不太一样。 “荒原上出现的螯合物不必分什么原发性继发性,即便区分也没有意义。因为对大部分荒原来说,等到有人觉察到螯合病已然入侵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一些人会想办法出逃,另一些就原地等待,直到大家先后发病。 “但如果通知及时,水银针和联合政府的队伍能在整体发病前赶到,就能提供医治和迁移——但维系这个联络的成本很高,因为荒原上没有电力,一切都靠马和人。 “一个荒原整体发病的情况,叫做螯合物潮。”莉兹轻声道,“不过,在远离城镇的地方对螯合物的猎杀,常常不像在宜居地里那么束手束脚,所以应对起来会更容易一些。” 赫斯塔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一点不合时宜,这个有些残酷的回答多少是莉兹自身的映射。她无端勾起了人家的回忆和痛苦。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啪嗒一下把书合上,随手放去了一边,“把你电脑拿出来吧。” “……要做什么?” “我先帮你做一下加密处理,本来昨天就该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下没想起来……” 见赫斯塔一脸不解,莉兹和她稍微解释了其中的道理。 “也就是说,肖恩有可能可以看到我的网络操作?”赫斯塔问。 “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两天基地禁用了肖恩的所有设备,他应该没有工具。” 赫斯塔略一沉吟,“……好的,等我一下。” …… …… 一连几天,肖恩没能用上迦尔文的电脑——迦尔文直接把自己的电脑放在基地的图书馆里了。 而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战这么长时间。好几次,肖恩想借一些生活上的由头重新搭话,都在快要开口的时候被迦尔文避开。 接连试探无果,肖恩放弃了——他终于意识到,除非自己准备好和迦尔文来一场长谈,否则他休想假装那场谈话没有发生过。 他心里有些怨怼,但又无处发作。迦尔文已经开始为下个月他们的第一次外出实战开始准备,但这一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拉着他一起训练。肖恩索性不断用各种的病假、事假的借口来逃脱各类短线模拟战,令他诧异的是,基地竟然也通通批准了。 突然之间,他有了大把的时间。 约莫一周以后,基地突然重新提升了他的信用评级,从d上升为c-,尽管秩序官莫利亲自找了他谈话,警告他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但不管怎么样,提升了评级就意味着,他和迦尔文都可以重新回学生公寓居住了。 这一切曾激起肖恩短暂的警惕,离开考察区以后,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去找过赫斯塔的麻烦。 但很快,肖恩咂摸出了这其中的原委——从这周开始,基地外开始聚集起大批的平民,他们高喊着“让她自由”的口号,将亚麻色头发的赫斯塔头像高高举起,而无所事事的肖恩就看戏似的站在离正门不远的主楼俯瞰这一切。 他从自己的遭遇里嗅出了一点“息事宁人”的味道。想必莫利乃至基地的更高领导者,都不想、甚至是害怕在这个时候闹出一件有人在基地内部霸凌赫斯塔的新闻。 但他可不怕。 在肖恩以“弥漫性头痛”搬回学生公寓“修养”后不久,他就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潜入拉维特太太一楼的值班室:韦尔先生料想她这段时间一定被那些示威者烦得不得了,所以约她在某天下午一起开车去城里逛逛,他们一点出发,赶在五点前回来就行。 只是在邮件中,韦尔先生并没有明确具体是哪一天——这要依照他本周的剩余工作量来决定。 不过这难不倒肖恩,他每天一过十二点,就搬一张椅子坐在走廊窗户下面看书。公寓门口那条l型的小路在午间基本没人,每当有人影从楼下经过,他就抬手看一眼。 很快,他就逮到了盛装出行的拉维特太太。她穿着淡黄色单色大衣和碎花洋裙,头顶的礼帽上用草绿色的薄纱扎着绢花,脚下一双棕色低跟鞋,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大的黑色小提包。 肖恩目送拉维特太太消失在路尽头,然后对着表开始估算时间,他想象着拉维特太太慢慢穿过整个基地,走到西面的地下停车场,她会在那里与威尔先生汇合,两个人坐在车里,随着引擎的启动离这里越来越远。 当他预想中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会产生“我落下了什么东西在公寓我得回去一趟”念头的范围,肖恩合上书,佯作不经意地下楼,来到拉维特太太的门前,用事先备好的万用卡刷开了电子锁。 拉维特太太的电脑密码非常简单:lovett4576_ 这大概是她能够构想出的最完美的密码,它至少同时包含了大小写字母、数字和特殊符号。唯一的问题出在:拉维特太太的电脑账号名就叫lovett4576。 但往好处想,至少她绝不会遇上因为忘记密码而把自己拦在系统之外的困境。 肖恩熟练地调取出自己需要的窗口,很快,他眉毛微扬——赫斯塔的有效检索数据停留在上上周的周日晚九点左右。 看来莉兹已经帮她做过升级了。 肖恩饶有兴致地键入新的命令,以查看赫斯塔仅有的几条检索记录,这大概是最近这一周里唯一能勾起他一点兴趣的事情,以至于这会儿他的嘴角已经微微上扬。 然而,这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很快就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尽管赫斯塔打开了非常多的页面,但是她输入的检索主题都非常简洁: 如何买到适合藏匿的小型刀具? 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 未满十二岁故意杀人,如若被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刑罚? 第 39 章 训练 一时间,肖恩心中百味杂陈,他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从震惊、恼火再到不屑。 肖恩又想起第一次与赫斯塔遭遇的走廊,他还是比较喜欢赫斯塔当时的样子——明明害怕得要命,还要强撑着不敢轻举妄动,那种弱小但倔强的情态着实令他觉得有趣。 他不能理解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傲慢到这种地步。 是外面那些呼声震天的谭伊市民给了她勇气?还是她自恃有莉兹·弗莱彻撑腰,恰好这一周自己又没什么动作,所以给了她可以骑在自己脖子上的错觉? 肖恩已经没有再翻其他人信息的兴致,在消除自己的登录痕迹以后,他早早离开了拉维特太太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宿舍。 简·赫斯塔。 一路上,肖恩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几条检索记录像是来自赫斯塔的战书,激起了他久违的胜负心。 我要怎么给你点教训好呢。 …… 此刻的操场上,正在长跑的赫斯塔突然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和膝盖同时擦伤,她立刻感到一片热辣的痛感。 远处几乎立刻响起了哨声,那是出发点的教官在催促她赶快起来,接着跑。 赫斯塔也没有检查身上的伤口,继续向前。 120小时的基本生活培训已经结束,她原以为自己的体能训练课程也会随之变化,没想到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有无休止的长跑。 赫斯塔从莉兹那里了解到,基地里的其他成员平均一周有三趟5公里负重越野,一个月有一次全装备20公里急行,余下的时间分散进行格斗、射击等训练和战术指导。 然而从现在的评估结果看,赫斯塔1.31的身高和24kg的体重还远远达不到能开始参加集训的程度。 因为长期的素食和苦行,她的身形非常单薄,训练官经常调侃她属于“挨一记重拳就得骨折”的身板。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赫斯塔就被告知,趁早放下加入集训的念头,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长高和增重,以及把心肺练起来。 “心肺功能就相当于锅炉,”训练官这样说,“这跟烧炉子一样,要火旺,起码氧先供上。” 奔跑中的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肺管子像烧起来了一样,然而不知怎的,肖恩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又闯进了赫斯塔的脑海,让她骤然又有了许多力气。 远处的哨声又响了,“保持匀速!谁让你变速跑了!快快慢慢地跑只会更累!” 她艰难地调整着速度。 虽然之前在修道院的时候,赫斯塔也需要和其他人一起干活和徒步,但那时走走歇歇,并不觉得痛苦。 等终于冲过终点线的时候,训练官阿诺德跟了上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今天的节奏这么差?” 赫斯塔说不出话,她摇了摇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即便已经停下,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她感到阿诺德似乎在随时准备着拉住她的胳膊,以免她像第一天那样跑完就摔倒。 阿诺德是个已经六十五的老人,但赫斯塔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只有四十出头但长相显老的中年男人,毕竟他的头发已经差不多全白了。 阿诺德的身型和迦尔文很像,但个头稍矮,当他站在什么地方不动时,他非常喜欢保持双手抱怀的动作,这种防御的姿态让他看起来非常健壮,那双和脑袋一样粗的上臂总是把他的短袖袖口撑得严严实实的。 赫斯塔曾经问过他,自己是否也能通过长期训练获得这样的肌肉,如果能,要多久。 阿诺德听罢,先是哈哈大笑,然后问她现在每天都吃些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在开始体能训练之后,她的部分饮食已经从先前的职工自助变成了定向供给。 每天早晨,她的固定早餐有15g乳清蛋白粉加35g麦片,同时配有5个蛋白与一个蛋黄。在头几天,她并不能总是把这些东西都吃完,但现在已经可以了。 每天的第一场体能训练通常在早餐后半小时到一小时内开始,结束之后她会摄入大量碳水,基地不刻意控制分量,赫斯塔的选择一般是土豆泥、荞麦面或者黑面包,配上盐煎碎肉牛肉饼或是鸡胸肉。 晚餐相对自由一些,她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选择自助,不过这半个月来赫斯塔一直盯着一种叫“北方沙拉”的沙拉,那里头有鸡胗、土豆、鸡胸肉碎、大叶生菜和苦菊,味道意外地好吃。 阿诺德听得频频点头,称只要赫斯塔坚持这样的饮食并按照既定节奏训练,总有一天她能超过他——然而,也说不上为什么,赫斯塔总觉得他在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仿佛带着一种玩笑似的口吻。 此刻,赫斯塔沿着操场最外侧的跑道慢慢步行,训练官站在她的右后方一路紧随。 阿诺德望着她:“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赫斯塔。” 赫斯塔侧目,“您为什么这么问?” “这段时间,你经常在训练的时候分心,这不是什么好征兆。”阿诺德答道,“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尽管找我谈谈。”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不习惯,在这里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好,教官。” “那你今天跑步的时候都在想什么?”阿诺德问道。 一个最近总在找我麻烦的人。赫斯塔在心里回答。 但开口以前,她先问了一句:“您是水银针吗,教官?” 阿诺德眉毛微扬,“我不是。” “那我不能回答您,事项可能涉密。”赫斯塔答道,“我确实分了心没有做好,明天我会注意,请您原谅。” 阿诺德带着些许轻蔑笑了一声。 “我不是什么水银针,赫斯塔,但我是联合政府的退役陆军,”阿诺德掷地有声地开口,他的声音沉着有力,“在我的服役生涯中,配合过几十次针对螯合物的猎杀行动,与很多英勇杀敌的水银针都有过非常愉快的合作。” 第 40 章 承认 赫斯塔一怔:“您配合什么呢?” “在宜居地内,我负责火力支援,在荒原上,我能做的事情就更多。”阿诺德答道,“荒原作战没有疏散人员和保护财产的要求,用炮弹远程对敌远比比近战要合算。所以这些行动中,我们也同样可以是战斗主力,只有当螯合物潮越过最终保护线的时候,才需要一部分水银针们上阵,以免出现意外。” “……最终保护线?” “你会学到的,”阿诺德也故意卖起了关子,“最远交火线,火力限制线,最终保护线……等到你将来开始学习基本战术的时候,都会学到的。” 赫斯塔笑了笑,“明白。” 几个来这边跑步健身的基地职工与他们擦身而过,那几人向阿诺德打了个招呼,阿诺德点头致意。赫斯塔发现这里的许多人似乎都与阿诺德相熟——他已经在基地里任教很久了。 “我还有个问题,教官,”赫斯塔问道,“基地里的几位老师总是为学员们提供一对一特训吗?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其他新人学员,他们一般在什么时候训练?” 阿诺德笑了几声,“原本我们今年可以休假的。” “……本来?” “按照第三区的纳新节奏,一般来说是每隔三年,轮空一年。如果不是千叶把你带过来,今年,这里应该没有新生。” 赫斯塔一时意外。 看来,并不是她没有遇上其他新人,而是今年的新人,真的只有她一个。 …… 夜里七八点钟,赫斯塔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她已经处理了下午的擦伤,只是伤口在浸水以后变得格外敏感,每踏一层台阶,她就能感觉到膝盖上的皮肤因为形变而产生了一阵绵密的疼痛。 “很悠闲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赫斯塔不用回头就听出了这人是谁。 她转过身,看向站在五六级台阶下的肖恩。 四目相对,肖恩确实感受到了这段时间以来赫斯塔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她此刻穿着基地墨绿色的新式体能服和一条黑色中裤,和那天在走廊上的装束相比更加中性。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初见时战战兢兢的警觉从她身上消失了。 赫斯塔:“你今天不用去集训么?”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去参加那种劳神又劳力的训练,”肖恩两手交叠,置于后颈,他脸上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们有蛮力,而我有头脑。” 赫斯塔没有应声。 肖恩倚着墙,一只脚斜斜地站着,另一只脚别在自己的小腿肚子后面。 “有没有人夸过你头发很好看?”肖恩突然说。 “什么?”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怪以前有人要出重金来买赫斯塔人的头发,不过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女孩子都应该留长头发,尤其是有一头漂亮红发的女孩子,”肖恩站直了些,向着台阶迈出了一步,“我能摸摸吗——” “不能。”赫斯塔冷声道,“你再靠近一步,我要喊人了。” 肖恩停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地势的关系,从赫斯塔居高临下的目光中,肖恩仿佛觉察到一种攻守易势的变化——这让肖恩觉得有些好笑。 “你要喊谁?拉维特太太吗?”肖恩两手叉腰,笑道,“你的莉兹现在可赶不回来。” “是的,她今晚不在,”赫斯塔点头,“所以有些话只能现在说了。” “嗯?我没听错吧……你有话要和我讲?” “对。我希望你接下来不要再找我的麻烦。”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身上有任何地方让你感到不快,我们一定能找到其他方式来解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我愿意和你谈谈。” “那真的再好不过,因为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交个朋友,”肖恩扶在墙壁上的手指颇有一些节奏地敲击着墙面,“不过,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为什么不呢?” “如果你把我偷偷约到一个地方,再趁我不备袭击我,我怎么办?” 赫斯塔稍稍歪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昨天不是还在搜‘如何伪装不在场证明’吗?” “我没有。”赫斯塔否认得云淡风轻。 “8:32分,如何买到适合藏匿的小型刀具?8:45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9:12未满十二岁故意杀人,如若被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刑罚?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你打开了不下五十个网页……”肖恩语调平静地拉出了清单,“请问赫斯塔小姐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开始搜这些东西?” 赫斯塔表情有些微妙。 肖恩看见她刚才还垂落身侧的手已经紧紧攥了起来,嘴巴也稍稍抿起。 “……你从哪儿知道的?”赫斯塔的声音小了些。 “我看见的。”肖恩抬起手,“用我这双眼睛。” “所以,你确实窃取了我的浏览记录。” 肖恩只是微笑。 “你怎么敢……”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肖恩的声音很平静,“一点爱好罢了。” “好吧。”赫斯塔看向别处,“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肖恩。” “我吗?我不想得到什么,我就想知道,赫斯塔姑娘都像你这么恬静吗?” 赫斯塔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肖恩摊开手,“以前我总听人把女孩子比作花,但不管是赫克拉还是在这儿,女人们不是像索菲莫利那样的老处女,就是像莉兹这样的钢铁怪物,反正从她们身上我看不到一点花的娇美。” “是吗,”赫斯塔的语气已经带了一点不耐烦,“我倒觉得那样很好。” “无所谓,赫斯塔,”肖恩也没有反驳,他又开口,“总之,和我做朋友吧。你拿到电脑的第一时间就检索了赫克拉荒原,可见你对我感兴趣,就像我也对你感兴趣一样。你可以和我聊聊你的过去,比如伏——。” “我拒绝。”赫斯塔立刻打断了他,“朋友不会在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朋友是彼此尊重的。” 肖恩感到有些扫兴,“你说这话的样子好像被莉兹附体了,别这样……你就非要和我撕破脸吗?没有第二条路?我刚才的话明明都是在赞美你。” “那我想我们没什么别的好谈。”赫斯塔低声道,“我也没有从你的话里感受到任何赞美。” 第 41 章 你真行 肖恩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这种由微笑转向轻蔑的变化是如此迅速,如此自然,仿佛一瞬间他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冰冷。 “那我换一种说法吧,赫斯塔,你可能觉得这里是宜居地,还是一个人人充满正义的地方,不过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法则,而有些法则是超越地域的,在赫克拉,在短鸣巷,在基地,都是一样。” 听到他提起“短鸣巷”,赫斯塔也稍稍凝神:“……你去过短鸣巷?” “没有,”肖恩坦然道,“但总归和赫克拉不会相差太多,我相信,你懂我在说什么。” “我不懂。”赫斯塔稍稍低下了头,“请你再说明白些。” “我也算攥着你的把柄呢,赫斯塔。”肖恩声音很轻,“想想看,如果莫利女士知道你私下的密谋,你还指望她像之前一样维护你吗?莉兹呢,也会对你大失所望——她是个程序正义狂魔,心眼和陈年僵尸一样死得不能再死。她们都关心秩序胜于关心你,但我不一样。在某些事情上,你会发现我比莉兹可靠得多。” 赫斯塔笑了笑,“……哪方面呢?” “我理解你,太理解了,你不过是把在短鸣巷的习气带进基地了而已,我们都很熟悉这种做法,是这里的人不懂,他们在蜜罐子泡得太久了。” 肖恩笑眯眯的。 “哈哈,我知道这么说你不会喜欢——是个人就不会喜欢,但这就是真实,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你。” 赫斯塔表情厌弃地吐了一口气。 她伸手扶住额头,低声道:“图兰小姐,请出来吧。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刹那间,肖恩的表情凝固起来——在他下方的楼道转角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动,他一直没有发现那边还藏着一个人。 一阵电子杂音过后,他听见一串熟悉的对话: “有没有人夸过你头发很好看?……什么?……难怪以前有人要出重金来买赫斯塔人的头发,不过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女孩子都应该留长头发……” 这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穿着同款短袖的图兰顺着台阶出现在两人眼中。 “还行,虽然没录全……但关键部分都录上了。”图兰把手机揣回口袋,她眯着眼睛,朝肖恩竖起大拇指,“你真行啊,肖恩,你真行。” “你们……你们合起伙儿来设局骗我?” “这怎么能叫骗,我和赫斯塔一起下楼洗澡,她先出来,我跟在后面,”图兰冷声道,“这叫恰好,正巧,偏偏就遇上了。” “呵,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录的录音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要什么法律效力,”图兰笑了一声,“等莉兹回来听了这段录音,你就知道她是不是程序正义狂魔了。我劝你先去基地医院预约床位,到时候她会把你揍得连你哥都不认识。” 肖恩皱起了眉头,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又恢复了些许镇定。 “你以为基地里的人真的会因为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严惩我吗?”他嘲讽地望着赫斯塔,“本质上我们都是非常罕见的工具,在属于我们自身以前,先属于ahgas。宜居地里的这种平衡太牢固了——只要我没有犯下重罪,没有人会真的拿我怎么样,你们的莉兹不能,莫利女士也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但我劝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赫斯塔轻声道,“你和图兰都是二次觉醒后的水银针,真要在这里动手,对你没有好处。” 肖恩喉咙微动:“……你们想干什么?” “录音不一定会放出去,只要你肯就此打住,别再找我麻烦。”赫斯塔望着他,“当然,如果你真的来找了,我也有后手……我说到做到,肖恩。” “别呀,最好现在就动手,”图兰笑了一声,“大部队离开基地的夜晚,两个预备役水银针在宿舍区开启子弹时间斗殴——想想都刺激。我倒真的很好奇,凭我短暂的子弹时间,能不能直接打得你满地找牙?” 肖恩的目光扫了两人一眼,他什么也没有说,转头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了。 站在原地的图兰忍不住大笑,她对着肖恩离开的背影高喊:“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会喜欢,是个人就不会喜欢,但——这就是真实,毕竟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不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你:回屋玩蛋去吧肖恩——” 赫斯塔目视着肖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她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你。” 图兰挥了挥手,语调轻快,“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肯定会来找你麻烦?” 赫斯塔稍稍歪头,“……感觉?” 图兰向着赫斯塔比起大拇指,两人相视而笑,一起上楼回了房间。很快,图兰将录音拷了一份,然后去敲了赫斯塔的门。 “请进,门没有锁。” 图兰推开了门,但并没有进屋,她望着在书桌前的赫斯塔,“在写日记?” “嗯。” “我把今晚的录音带来了,我自己也存了一份,这个给你。” 图兰伸出左手,将一支新的录音笔朝着赫斯塔抛了过去,赫斯塔毫无防备,但还是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日常装在口袋里就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自己取证。” 这是一支银色的录音笔,只有普通钢笔那么大,它的侧面有一小块电子屏,旁边就是按钮。 “谢谢……有说明书吗?” “没有,那种东西我早就丢了,”图兰回答,“你自己摸索一下吧,这个东西不难。” “……好。” “话说,”图兰两手交叉在身前,“你真的不打算把今晚的事告诉莉兹或者莫利吗?” “不用,有些证据捏在手里比放出来管用。” “……你不相信莉兹能帮你讨回公道?” 赫斯塔将录音笔收了起来,她站起身。 “不是不信。”赫斯塔望着图兰,“但我觉得肖恩说得也对,基地不会真的难为他。罚款、降评级这些操作应该已经到顶了——说到底,这不是莉兹可以控制的事。” 图兰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在我来这里之前,千叶小姐曾经和我说,世界上的在役水银针只有四千多个。”赫斯塔轻声回答,“而第三区内的水银针数量尤其稀少——两百多个,差不多只占总数的5%。那就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预备役都非常珍贵。我想基地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不要说是像肖恩这种小打小闹,即便他真的犯下了什么重罪,恐怕也会有其价值。” 图兰稍稍皱眉——好像,有道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反正,你不要听肖恩的,莉兹不是那种关心秩序胜于同伴的人,我想她是因为第一次当辅佐官,所以很多事情做起来束手束脚,她一直都是很可靠的伙伴。” 第 42 章 断肢 “嗯,我知道。”赫斯塔点了点头, “那我没别的事了。”图兰往后退了一步,“你早点休息吧。” “对了,图兰小姐为什么今晚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去训练呢?”赫斯塔突然开口,“……是因为要照顾我吗?” “哈哈,那倒不是。”图兰回头笑了笑,“他们的那种体能训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想提高子弹时间……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赫斯塔不明所指,只是轻声道:“祝你顺利。” “希望如此吧。”图兰笑着向赫斯塔比了个拳头,然后快步流星地朝自己房间走去了。 赫斯塔目送图兰离去,她在今晚真正认识了这个棕发绿眸的卡特拉姑娘。 …… 之后的几天,即便莉兹不在,肖恩也没有再来找麻烦。 第一次主动出击就取得了不错的战果,这着实让赫斯塔有些高兴。她原本想着尽快将这个变化当面告诉给千叶,但奇怪的是,千叶一连几天都没有露面。 这几天,来接赫斯塔去市区中心进行射击练习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他总是在赫斯塔没有课的间隙出现,带她出基地参与射击练习。 老人的头发和胡子都是银色的,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梳理得非常工整,雪白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马夹,最外头是一身十分合体黑色的长裤与晨礼服。 他眼睛很细,不笑的时候尚且像一位绅士,可一旦笑起来,两只眯成缝的眼睛,就很难令人不联想起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莫利似乎认识这个人,因为当她看到这人代替千叶来接人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两人打招呼的时候,赫斯塔听见莫利称呼他为“埃卢先生”。 赫斯塔听见他们聊天,莫利询问千叶身体是否恢复了,而老人淡淡地回答“已经差不多了”。 “千叶小姐生病了吗?”赫斯塔问道。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她。 又过了一周,千叶终于露面了,不过这一次她坐着轮椅。 千叶的左半张脸上缠着绷带,整只左眼都被蒙住了,埃卢在后头推着千叶,像之前一样沉默。 在上车的时候,赫斯塔才留意到千叶的右腿裤管与左手袖子都空空荡荡。直到此刻,赫斯塔才终于明白之前莫利问的那句“身体是否恢复了”是什么意思——看来千叶受了很重的伤,严重到截去了她的两肢。 上车以后,千叶对自己的变化只字不提,赫斯塔几次侧目,发现千叶正闭着眼睛休息。 今天她确实比往常安静,只是一进射击场,那个神采奕奕的千叶又回来了。她给赫斯塔准备了特别的靶子——25米外的环形靶被换成了人像,每一副都是一个被挟持的人质与歹徒。 “歹徒”只露出一只胳膊和半个脑袋,身体则完全躲在了“人质”后面。 在训练时,赫斯塔的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身后,千叶小姐正单手撑着一只拐杖,金鸡独立地站在那里。 半个下午的时间里,赫斯塔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实在有些拿不准,在宜居地里,当另一方并不主动提及的情况下,直接问“你的手和脚怎么没了”是否会显得有些不礼貌。 正当她为此纠结不已,千叶的拐杖已经猝不及防地打在了赫斯塔的背上。 “不要驼背!” 细长的拐杖像鞭子,抽在身上的感觉是滚烫的,赫斯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把子弹打在了“人质”身上。 千叶叹了口气。 赫斯塔看了千叶一眼,“抱歉。” 千叶突然笑了,“你这……也是个思路。” 赫斯塔听出千叶话里有点讥诮的味道,但又没明白。 千叶单手执拐,往前蹦了一步:“等将来真的遇上了劫匪,你就直接喊话说,‘里面的匪徒听着,人质现在已经被我打死了,你们赶快出来投降’……哪个坏蛋不束手就擒?” 赫斯塔的脸刷一下涨红了。 她深呼吸,“……我再来一次。” 千叶不置可否,她望着眼前新竖起的人像靶陷入沉思——她确实能感觉到今天赫斯塔有点心事,但她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赫斯塔的射击水平会下降得这么快。 “集中注意力,”千叶正色道,“不管之前发生了多少让你分心的事,握着枪的时候,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你的射击目标上——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埃卢老先生全程都戴着耳罩,身体笔直地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专业和善的微笑。 回程途中,他们又一起去了那家“白轮船”,这一次千叶只要了两颗卡娜蕾,赫斯塔换了一种新的水果塔,店家照例送来一杯热可可,她一饮而尽。 当天夜里,莉兹在洗澡时发现了赫斯塔背后多了一道棍痕,她立刻询问是否基地里哪位训练官违背操作准则对赫斯塔进行了体罚。 赫斯塔试图转移话题,然而莉兹却是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见糊弄不过去,赫斯塔只好临场发挥,说下午和千叶出门时在路上见义勇为击倒了一个劫匪,不巧挨了那人两棍子。 莉兹正在头发上搓泡泡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千叶就放着你一个人见义勇为?” “她也帮忙了,主要还是靠她,”赫斯塔开始找补,“只是我先冲了出去,所以……” 莉兹叹了口气,“我今天去看黎各的时候,发现千叶这周在基地约了一个手术……她病了吗?”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受伤了吧。” 莉兹在水雾中发出了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吟,最后轻声道,“反正这些现役水银针回预备役基地预约手术,还挺少见的。” “为什么?” “虽然我们这儿的地下医院也很先进,但和核心城相比总还是略逊一筹,毕竟母城都在核心城的内部,而有些设备不方便远程运输。”莉兹轻声道,“我听说这次要给千叶做手术的医生,就是临时从核心城派过来的。” 赫斯塔想起今天见到的千叶,“这样啊。” …… 当晚,瓦伦蒂结束了工作,立刻换了衣服往基地的地下医院赶去。 时钟指向夜晚九点,距离千叶结束手术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这个点已经远远超出了探视时间,但千叶的病房永远是例外。不论何时,所有的来访人员会由护士进病房通报给千叶,再由她本人决定是否要见面。 瓦伦蒂只在外面等了一小会儿,护士就出来告诉她可以进去了。 白色的病房里,千叶也没有睡。 她戴着另一副备用眼镜坐在那里,千叶少见地披散着长发。她中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一只红色水笔,正随着手指的起伏有节奏地晃动着。 整张病床上都散乱着各种纸质文件,有些纸张上写着简短的红色批注,一旁埃卢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床头柜上的旧稿。 第 43 章 安娜 “真崎。” 千叶抬头,微笑着向瓦伦蒂打了声招呼,“你怎么来了?” “我刚听说你在基地预约了今天的手术,就来看看。” “先别过来。”千叶低声道。 瓦伦蒂十分配合地在原地站住了,直到埃卢将所有病床上的文件都收拾起来了,她才慢慢走到千叶身边,坐了下来。 “这个两个月不是说了要好好休假吗?”瓦伦蒂稍稍颦眉,“又接任务了?” 千叶向着埃卢轻轻挥手,示意他出去。埃卢向着千叶与瓦伦蒂躬身行礼,然后从外面带上的房门。 “第五区的一个荒原上出现了新的螯合物潮,”千叶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感觉有点蹊跷,刚好那边也提出了求援信号,我就过去看看。” “那解决了吗?” “嗯,都解决了。”千叶望着她,“你来得正好,明天帮我去和赫斯塔说一声,后天不出去了,让她到我病房里来待着。” “你要她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待在我身边。”千叶回答,“不然这个月我陪伴她的时间指标就完不成了。” 瓦伦蒂表情严肃,“……你到底知不知道休假是用来干什么的?” “休息。”千叶立刻回答。 她明白瓦伦蒂想说什么,但两个人只是彼此望了一会儿,千叶伸手抓了一把头发,“能再帮我个忙吗?” “干什么?” “我的外套应该在外面,护士长她们收起来了,”千叶压低了声音,“我上衣内侧的口袋应该还有半包烟——” 瓦伦蒂皱起眉头,“你觉得我会帮你吗。” “好吧。”千叶往后仰靠,伸手握住了床头的铁围栏,“但我很好,瓦伦蒂,这些只是正常的负伤,我很快就可以出院——” “再保持这样的作战频率,你可能都活不过三十五岁——这还是几年前我爸爸给出的诊断。”瓦伦蒂歪着头,“千叶,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千叶没有回答,她两脚伸得笔直,整个上半身也彻底松懈下来,长长的头发也随之汇积在胸口。 这种场合没有一支烟,总让千叶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在床边轻轻敲击床单。 千叶虚望着前方,“那也还是太久了。” 瓦伦蒂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什么意思?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慢性自杀吗?” 千叶怔了一下,旋即笑了出来,她朝着瓦伦蒂摆了摆手,“死是不可避免的,瓦伦蒂,但我不会主动朝它走过去……我永远不会做这种事。” 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提问过于唐突,瓦伦蒂稍稍有些脸红,她站起身去整理起一旁桌上的新鲜花束,以避开千叶的目光。 “我爸爸前几天还和我谈起你,他说在他接触过的所有病人里,没有人的求生意志比你更强烈。” “没错,”千叶靠在床榻上,“我只是不凑巧,有几个杀伤性稍微大一点的习惯,你不用太担心……维京医生最近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瓦伦蒂轻声道,“他最近应该是和联合军一起去南边几个荒原巡查了,按现在这个速度,可能两周后会来谭伊。” “令尊真是位勇敢的人。” “那到时候要见一面吗?” 千叶在心里稍微算了一下时间,低声道:“到时候看情况吧。”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临走时,瓦伦蒂才走出房门就立刻转了回来,“对了,安娜女士的手稿……我差点就忘记给你了,好厚一打呢……” 说着,瓦伦蒂从自己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叠四指厚的稿子,里头全是用打字机敲出来的长短句,密密麻麻,但又十分工整。 从听到“安娜”这个名字开始,千叶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我爸爸现在是安娜女士的主治大夫了。”瓦伦蒂轻声道,“以后再拿安娜女士的手稿,我们不用再像以前那么费事,他现在每个月都可以去看她。” 千叶默不作声地接过了手稿,手稿的封面是额外加上去的,瓦伦蒂的父亲用花体字在上面写下《森林吟唱之时·下》。 “她还在写这些没用的东西啊。”千叶喃喃道,“根本没有人会看的。” “我就看过了啊,”瓦伦蒂微笑着争辩,“看完感觉很有启发,我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把森林的科普写得像她这么有趣。” “她身体怎么样,现在?” “短期还好,长期不太乐观,”瓦伦蒂低声道,“上个月她膝盖做了个小手术,如果修养得当,以后是可以站起来的。我爸爸向联合政府那边提过好多次了,安娜女士未来需要的不是持续静养,而是尽快恢复正常生活,总是把她囚在一个地方,就算那儿是皇宫也无济于事。好在她现在还能写作,至少在书写的时候她是自由的。” 千叶没有回应,她看回了手稿,“这个东西……还是交给上次十四区的那个编辑吗?” “对,这里头有两份稿子,一份交给编辑,另一份,安娜女士希望你能替她保管,她担心如果把底稿留在她自己手上,下次联合政府来突击检查的时候还是会被直接抢走。” “好。”千叶已经迅速地找到了这沓手稿中分界的那一页,“我知道了。” “你有什么东西想转交给她吗?像是——” “没有。” “无所谓,反正我爸也要再等两周才到,你可以再想想。”瓦伦蒂再次站了起来,“等我爸来了谭伊,下一站就是回核心城了,他不会在这儿停留太久。” “好的。”千叶抬头看向瓦伦蒂,“辛苦你了。” “没什么。”瓦伦蒂也望着她,“我听爸爸说,安娜现在的生活非常孤独,如果有人能给她写一封信的话,应该能带去极大的鼓舞。” “……你可以写一封啊,”千叶道,“之前安娜给我们上博物学概论的时候,你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问各种问题——她对你印象一定很深。” “我已经写好了。”瓦伦蒂笑着道,“不过已经快四年没见了,我能写的东西不多。你知道基地里的生活就是又规律又单调的,我再怎么写也写不出花来,不过,如果是你——” “我也写不出花儿来,”千叶答道,“我做的很多事本来也不方便开口,万一信中途被截了还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别劝我了。” 瓦伦蒂轻轻叹了口气,但她很快又再次笑起来,“也是,我只是提个建议,你不要觉得为难。” 瓦伦蒂走后,埃卢重新走进了病房,见千叶正单手整理着手稿,埃卢问起缘由,千叶如实相告。 “您是否需要帮忙呢?”埃卢问道,“我明天可以帮您寄出去。” “不用了,刚好下个月我还要去一趟十四区。”千叶垂着眼眸,“我亲自来吧。” 第 44 章 达里娅太太 几日后,当赫斯塔再次被带离基地的时候,埃卢先生没有出现。千叶独自一人,像往常一样开着车在停车场等候。 当赫斯塔走近,驾驶位上的千叶若无其事地向她挥手打招呼,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眼睛瞪得浑圆—— 上一次见面时,千叶空空荡荡的左袖管,如今又长出了实在的手臂。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只曾经断去的左臂并非是钢铁或木质的假肢,赫斯塔看见千叶动作灵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然后又半握着拳挡在打火机前,为火苗挡风……这根本就像普通人的五指一样。 “愣在那儿干嘛,上车啊。”千叶又喊了一声。 赫斯塔缓过神来,上前打开车门,坐下时,她目光扫向千叶的右腿——好家伙,右腿也长出来了。 赫斯塔喉咙微动,“千叶……小姐。” “嗯?” “我能……摸一摸你的手吗?” 千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右手递了出去。 “不是,左手。” 千叶换了手,赫斯塔皱着眉,轻轻握住了这只活灵活现的左手。 而今再看,虽然这只手也有着微白的骨骼和稍稍凸起的青色血管,好像和寻常人一样,但只要仔细端详,觉察到它与真实血肉的差别并不难。 往事突然在赫斯塔脑海中回闪,其实早在第一次见到千叶并与之握手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千叶的手质地非常特别。 只是当时接触的时间很短,她也没有细想。 千叶抽回了手,“以前的用坏了,所以就换了个新的。” 赫斯塔无法形容她的震惊,这一幕对她而言不下于一场神迹,她相信如果格尔丁修女在场,一定也会发出惊呼,并愤怒地指出这是在渎神。 然而,千叶的语气就像在说一把伞、一块钟表或是一副眼镜——也许在千叶小姐眼中,人的身体也和这些器物没什么太大区别。 赫斯塔眉心颦蹙:“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千叶叼着烟,手握方向盘,动作熟练地倒了车,“古代科技。” “……千叶小姐是说黄金时代?” “嗯哼。” 汽车飞快地驶向市中心。 今天是周日,整个城市格外的寂静,大部分商铺都关了门,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教堂的门开着,偶尔能看到有人出入。 赫斯塔望着窗外,“今天没有游行。” “周末很少有游行,周末是用来休息的。”千叶轻声道,“除非是抗议他们自己的薪资待遇,否则你别想在星期天拉上一群人上街。” 像往常一样,千叶还是把车停在了“白轮船”所在的那条街上。 除了“白轮船”,这条街上没有一家门店营业,带着铁锈的卷帘门把那些花花绿绿的木头玻璃门都遮了起来,不过这些铁皮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涂鸦喷绘,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延展的画墙。 “我最喜欢‘白轮船’的一点——周日照常营业。”千叶解开安全带,“走吧,去吃点东西。” 两人推门而入,赫斯塔很快发现今天站在收银台前的是个她从没见过的胖女人,她个头不高,身材很丰腴,年纪可能与拉维特太太不相上下。 “千叶?”胖女人一眼认出了来人,“你回来了?” “上个月就回来了,”千叶回答,“我都来你这儿好几次了,只是每次你都不在。” 对方发出一串底气雄浑的笑声,“我打算在南边的亚斯克新城开一家分店,最近在那边看合适的店面,都很少往这边来。” 胖女人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条绿白色格子花裙,头上绑着一条淡绿色的纱巾,及腰的黑色长发编成了一股粗壮的麻花辫盘在脑后,看起来非常干练。 最初的那一眼,胖女人的黑发褐眸让赫斯塔一下想起了伯衡,她不禁猜测起这个女人是否也来自十四区。 但她说话的口音,又和莉兹有几分相似。 胖女人与千叶叙了两句旧,三人说着话,又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千叶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绕过脑袋,玩着自己的马尾:“你信我吧,现在不是个开分店的好时机。” 胖女人皱起眉头:“我什么都准备好啦,为什么不是了?” “总之你最好先缓缓。”千叶显然不想解释更多,她转向赫斯塔,“这位是达里娅太太,白轮船的老板娘。” 紧接着,她又指着赫斯塔向达里娅说道:“这是埃卢的远方亲戚。最近两个月住在我那里,叫——”千叶略一停顿,“爱丽丝。” “你好,爱丽丝。”达里娅太太朝着赫斯塔伸出了手,“你的头发真漂亮,简直像象牙白的绸缎。” 在意识到千叶给出了假名以后,赫斯塔有些紧张。她不自觉地朝远离达里娅太太的方向挪了挪,以防止对方因为靠得太近而发现自己头上正戴着假发。 “谢谢。”赫斯塔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很高兴认识您,达里娅太太。” “你从哪儿来呢小姑娘?也和埃卢先生一样么?” “嗯。” 赫斯塔并不知道埃卢先生的故乡在哪儿,但这会儿除了点头,她也没有更好的反应。 达里娅笑起来:“那离我们那儿很近,你去过维柳钦斯基没有?” “哪儿?” “维柳钦斯基荒原,”达里娅太太道,“我以前就住那儿,自从来了谭伊,这十几年都没回去过啦——实在太远了,回去也不方便。” 赫斯塔不知如何回答,她看向千叶——千叶看起来没打算替她接过话茬。 于是赫斯塔想了想,“以前很少有机会往外走,外面不安全。” 这个回答似乎让达里娅太太很信服,她望着赫斯塔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怜爱,“也是的,住在荒原毕竟不保险,你说往前推几年,谁能想到阿斯基亚也会出事呢?那么繁华的地方……我差点就在那儿落脚了。” 赫斯塔仰起头,“您去过阿斯基亚?” “当然去过了,最早一批到维柳钦斯基的荒原住民,大部分都是从阿斯基亚迁过来的呢。” 达里娅太太非常健谈,她絮絮叨叨地讲起这十几年在谭伊的生活,感慨最多的是谭伊的人懒到了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刚来的时候,住在我对面的一对老夫妻是开酒馆的,我以为他们周日肯定是最忙的时候——谁知道有一天周日早晨起来,他们俩在一起给院子除草!我当时惊呆了,等到了中午,我看他们还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就忍不住上前问,‘好街坊,你们怎么现在还在家里头呢?’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我是在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教堂,有些难为情,等知道我指的是他们酒馆里的生意,这两个人哈哈大笑,和我说‘周日是神定的休息日,可没有工作的道理!’。 “我可真是奇了怪了,如果周日的酒馆不开门,那谭伊的酒鬼们什么时候出来买醉?你猜他们怎么答的我?” “怎么回答的呢。” 达里娅太太学着她那位友邻的腔调,慢条斯理道:“‘从礼拜一到礼拜六,每天晚上都能来啊!’” 说罢,达里娅太太一掌拍在大腿上。 “亏他们想得出来,谁要是在礼拜一的晚上喝个烂醉,那他礼拜二天岂不是只能带着昏昏涨涨的脑子去干活儿?从前我在维柳钦斯基的时候,就觉得那儿的人已经够懒了,哪想到谭伊比我们那儿还不如。” 听到这里,千叶已经笑出了声。 “我知道,维柳钦斯基的女人不会沾染上第三区的懒病和放浪习气,”她举起手里的茶杯,轻轻碰了达里娅太太的杯子,“你们永远勤劳!” 第 45 章 白轮船 这一天,等千叶和赫斯塔离开“白轮船”,进入“砰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赫斯塔留心到这边的墙上也有一副简略的世界地图,趁着千叶登记信息,她开始在地图上检索“维柳钦斯基”的位置。 最初她在阿斯基亚荒原附近看了一圈,没有收获,于是赫斯塔继而将范围放大至整个第三区,仍寻不见。 最后,她只得从地图的左端开始,一点一点看过来,最后,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在十四区的最东边,有一块像尖长鸟喙一样向下延伸出海面的陆地,鸟喙的中端用文字标记着“维柳钦斯基”。 阿斯基亚与维柳钦斯基之间,隔着一整个十四区加半个第三区——这近千公里的距离,已经快占到整幅地图的三分之一。 难怪达里娅太太说她十几年都未能回去一趟…… 这真的太远了。 …… 入夜,千叶把赫斯塔重新送回基地,路上,赫斯塔将前几天自己与肖恩的对峙讲给了千叶听。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千叶似乎并没有为她感到高兴。 “千叶小姐觉得这样的处理方式怎么样?” 千叶努了努嘴,“……挺好。” “我想,我可以先这么拖着。”赫斯塔轻声道,“接下来我打算去和迦尔文谈谈,他看起来没有肖恩那么不讲道理,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我相信事情会变好的。” “他能帮到你什么呢?”千叶淡淡地问。 “给我一些预警?”赫斯塔回答,“既然他们兄弟总是形影不离,他肯定是对肖恩状态最熟悉的人,如果我身边既有莉兹,又有熟悉肖恩的迦尔文,总归是更好的?” 灯光晦暗的路面,迎面驶来另一辆车,车灯的光影照亮千叶的脸,又很快暗淡下去。 赫斯塔看见千叶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什么难解的问题。 “是有什么地方,我还考虑得不够周到吗?” “没有,”千叶缓缓开口,“就是……让事情变复杂了。” 回到公寓,赫斯塔推开403的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图兰和莉兹这会儿都不在。 赫斯塔猜想她们可能是在二楼的健身房或者图书室,她将从白轮船带回来的甜点放进了冰箱。 冰箱里的橘黄色暖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望着水果塔上的草莓尖尖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此刻,她也没有想明白千叶所指的“复杂”具体是什么——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她选择的都是解决成本更低的做法。 或许千叶小姐是觉得,直接给肖恩一个教训会更好? 但要谋划一个精巧的计划并恰到好处地用枪支打断他的子弹时间,复杂程度只会更高。 赫斯塔关上冰箱门。 也许……千叶小姐就是这样的个性。 她之前不声不响地寄了把手枪来,再见面的时候也没有直说究竟要怎么做,直到自己跟着她荷枪实弹地在射击场第一次打靶过后,她才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在千叶小姐那里,大概有一条“能沟通”与“不能沟通”的界限,只有当她觉得对方跨入了“能沟通”的范畴,才会开口讲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等下去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莉兹和图兰一前一后进了门。 两人几乎立刻就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奶油香味,图兰一眼看见冰箱旁边放着的陌生纸袋。 赫斯塔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我从市中心带了几块点心,你们吃吗?” …… 客厅的桌子上,三人围着那张大白方桌坐成一排,莉兹坐在中间,她小心地拆下纸盒上的红色缎带,里面是四块拼在一起的方形小蛋糕。 图兰和莉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自从来到基地,她们已经快忘记了奶油蛋糕的味道。 两人大快朵颐,等吃到还剩最后一点点,又有些不舍。 “之前几次出任务,都是直接去的目的地,他们根本不给时间让我们这些预备役闲逛,”莉兹说道,“我到现在也只去过市中心一次——还是坐在车里隔着深灰色玻璃看的。” “我也好想出去看看。”图兰咬着金属叉,轻叹了一声,“我都快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赫斯塔着实没想到两人竟在基地里一直待了两年。 “本质上,基地并不属于谭伊市,也不属于第三区,你踏出基地一步,就相当于从一个行政区走到另一个行政区——这么说你能明白吗?”莉兹解释道, “转正的水银针享有一定程度的区域自由,所以他们可以在部分大区随意来去,但如果我们预备役要出去,就得有合理的事由,”图兰在一旁补充,“像是实习任务、探亲——” “不说这些了……羡慕你啊。”莉兹望着赫斯塔,“你下次出去是什么时候,我得掐着算算。” “这个不看我,看千叶小姐的时间,”赫斯塔回答,“可能是周一早晨,周三上午,周四下午,周五早晨,还有周六周日全天中的任何一个时段。” 图兰趴在桌子上,意犹未尽地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蛋糕盒,“这家店叫什么名字?下次有机会我也要去看看。” “白轮船。”赫斯塔回答。 莉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她轻声重复这个词,神情如同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切好友,“老板是哪里人?” “维柳钦斯基荒原,十四区那边的。”赫斯塔答道,“老板娘叫达里娅太太,她也和我说起过阿斯基亚。” 莉兹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这声叹息里全是惊喜和满足,莉兹脸上浮起微笑,命运带来的巧合犹如一件并未期许过的礼物,突然落在她的头顶。 “你们认识?” 莉兹摇头,“应该不认识。” 图兰望着莉兹变幻的神情,不由得好奇:“白轮船……是什么典故吗?” “是那首歌呀。” 莉兹轻轻哼唱起来——赫斯塔很快认出,这正是几周前,莉兹带着她学习水银针战歌时曾唱过的一首阿斯基亚小调。 那天莉兹弹着手风琴,在上午柔和的阳光下,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语言轻轻吟唱: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1) —— (1)引自《白轮船》卷首诗。艾涅塞,意即“母亲河”。 第 46 章 往日 三人收好了桌上的餐盘和垃圾,又像上次一样去到莉兹的房间里,莉兹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陈旧但保存完好的地图。 她小心地将地图铺在床上,展示给赫斯塔和图兰两人看。 这是阿斯基亚荒原的地图,它号称是第三区最大的荒原,有三个谭伊那么大——土地面积究竟是不是最大的还有待考证,但它确实曾经是一处极繁华的城邦,鼎盛时甚至可以媲美一些远离核心城的宜居地。 阿斯基亚落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上,虽然交通极为便利,却无险可守。 整个阿斯基亚有五个区域,莉兹的家坐落在东城某条人工河的转角。离那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公园,周末的时候很多养狗的居民会在那儿和宠物一起玩飞盘。 莉兹熟悉那附近的每一条街道,她甚至能凭着印象依次说出某条街上的店家和它们店主的名字。 “荒原上的区域限制没有那么严格,”莉兹轻声道,“就比方说阿斯基亚和维柳钦斯基,虽然一个在第三区中北部,一个在十四区最东边,但如果有人愿意,还是可以迁移过去——最早去维柳钦斯基的那批人里好像也有我家的长辈,但时间隔得实在太远了,两边早就断了联系。” 图兰在脑海中稍微估算了一下两者之间的距离。 “好远……好危险。” “一片土地能养活的人始终是有限的,想活下去,总得有人做开拓者。”莉兹轻声道,“而且,这一路往东,也不都是无人区,往往隔一段路就会遇到不同的城镇,只是大家对陌生人的防备心都很强,轻易不放外乡人进入。” “那想落脚怎么办?” “大一些的荒原一般都有自己专门的联络站和隔离地带,大都是水银针牵头建的。一般流程是先提出申请,递交材料,等审核通过以后,再抽取脑脊液检测,并在特殊的隔离所里待上三个月……总之很麻烦。 “小一些的荒原就不太严格,怎么做的都有。毕竟在阿斯基亚爆发螯合物潮之前,大家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螯合物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所有人自觉遵循一套麻烦至极的规则,几乎不可能。” 这一点,赫斯塔也曾听阿诺德提及过。4620年的阿斯基亚、4621年的赫克拉是近年来第三区内唯二的两次螯合物潮发生地,基地里的这67个预备役大都来自这两个荒原周边的村落。莉兹和格兰古瓦兄弟作为生活在爆发点中心的居民,能幸存几乎是一种奇迹。 莉兹望着地图,“两次螯合物潮,算是给宜居地和其他荒原的人都敲了遍警钟吧。” “不好说,如果真能敲上警钟,卡特拉城里也就不会溜进两只螯合物了。”图兰侧卧着,“之前市政在城外的工事就修得敷衍了事,治安部也没有贯彻好每夜在隔离带巡回放哨的职责,大家都觉得赫克拉荒原离卡特拉城远着呢,即便出事也暂时轮不到我们这儿……不真的看到血,谁能记得住教训?” 三人趴在床上,各自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莉兹忽然侧目,“简,短鸣巷是怎样的地方?” 赫斯塔没有料想到这话题的突然转向,一时只能发出一声轻而缓慢的“嗯……”。 “真的到处都是罪犯吗?”图兰问道。 “大概……是的吧?但也没有那么可怕,”赫斯塔回忆着,“毕竟要找到足够的食物、干净的水、必需的药品……就得在一块儿做交易。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大家会主动避免一些无意义的争端,很多人只把短鸣巷当成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最终还是要想办法去别的地方安家。” 莉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起来和赫克拉那边的情况确实有点类似。” “哪里像?” “在赫克拉荒原的中心位置有一块大概四十多平方公里的小镇,叫绿洲地,你听说过吗?” 赫斯塔摇头。 莉兹接着道:“那里有地下交易站、医院、药店和一些采购点……除了会贩卖人口、军火和毒品,那里和别的荒原没什么两样。 “绿洲地是所有赫克拉人都约定的‘停战地’,因为当地人也需要一个能救命和收集情报的地方。所以不论是什么纠纷,但凡进入了绿洲地,双方都要暂时放下争端。” 赫斯塔歪着头,“好像教堂里的庇护所。” “是吗?”莉兹眨了眨眼睛。 “嗯,以前有位修女告诉我,在大断电时代以前,教会有‘庇护权’。不论是谁,不论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只要他踏入了教堂,敲响忏悔钟,那么他将立刻得到保护。” “……警察也不能进去抓?” 赫斯塔点头,“对,主教、神甫或是领班修女会根据情况给予他们半个月到四十天不等的庇护期,之后他们要么被永久驱逐出境,要么接受世俗法庭的审判——也不算逍遥法外。” 图兰忽地一怔:“卡特拉也有这种地方。离教堂比较近的地方都会有一个避难所——就是用来干这些事的。” “可能这片土地上的一些习惯,就是从黄金时代延续下来的?虽然它们可能换了一种面貌……” 图兰笑了一声。 “那这么说,虽然隔了八百多年,我们也还是黄金时代的遗民。” 三人之中,唯有莉兹的表情忽然变得复杂。 她起身下地,走到墙边取下了自己的巴扬手风琴。 “《白轮船》就是一首从黄金时代传下的民歌,是我祖母教我的,”莉兹的声音非常轻柔,“她还教过我另一首歌,你们想听吗?” ……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歌曲,此刻也正回荡在千叶的办公室里。 她摆在窗台下的指针唱片机正在旋转,带着金属镀层的唱针正源源不断地读出一段一段陌生的语言。 千叶哼唱着这首歌的旋律,她曾拿着这张唱片的壳子,向白轮船的达里娅太太请教过它的歌名。 那些由斑驳字符拼成的短句,意为: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第 47 章 在年轻时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既无爱恋,也无忧虑,如金色的星辰陨落,如不谢的花朵升起 “我希望被长久敌意所苦恼的人和我一起,在我的墓碑上找到欢愉 “请把我安葬在那远离喧嚣大路的地方,那里垂柳弯腰,撩弄水波,未收割的无叶豆泛着金黄 “愿睡意朦胧的罂粟盛开,愿风吹过我的头顶 “我不回顾走过的道路,不回顾逝去的疯狂岁月,当唱完最后一首赞歌,我会无忧无虑地睡去 “但请别让火焰彻底熄灭,请别把那个女人忘记,她曾唤醒每个人的心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1) 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随着千叶的应声,埃卢推门而入。 “千叶小姐,您找我?” 千叶将唱片机的声音调小,转身伸手将两张她已经签字盖章过的文件递给埃卢。 “嗯,你去趟核心城,今晚就走。” 埃卢接过看了看,着实有些惊讶,“……您要把之前持有的谭伊市城市债券全部抛售?” “对,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超过半个月,套现的资金先存进灰度银行里别动,等等消息。” “请允许我问问原因,”埃卢轻轻皱眉,“两年前您说过这批债券最少要持有十年以上,因为谭伊是整个第三区最适合中产养老的城市,这两年也不断有人从核心城迁出,在谭伊置业,可见您当初的判断是没错的。现在就抛售,我们的收益只能达到预期的16%……不,可能还不到10%。” “那当然是因为情况有变,”千叶摘下眼镜,“抢在前面至少还能卖出价,再等下去就得亏钱了。” 埃卢不解:“什么让您改主意了呢?” “这里适合养老,是因为ahgas的新人基地在这里。”千叶答得不急不缓,“所有人都相信,整个第三区除了核心城,没有哪个地方比这儿更安全。” 埃卢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那么,这里将要变得不安全了吗?” “那谁知道呢,”千叶捏了捏脖子,“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这有时候并不取决于事实如何。” 埃卢将文件收起。 “明白了,我今晚就动身。” …… 或许是因为今晚回忆了太多从前的事,这天夜里,赫斯塔又一次梦见了短鸣巷的一切。 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母亲围着一条竖条纹围裙,正在尝新煮的羹汤。 这么多年过去,她又一次见到了妈妈。 那时的妈妈非常年轻。 年轻,清瘦。 她的样子仍停留在与赫斯塔分别前的样子,一条墨绿色的绒缎将她及肩的软发绑成一束,沿着细长的脖子垂在右肩。 她的肩膀,单薄得像一只鸟。 母亲的头发此刻是深褐色的——赫斯塔的也是。这些是后天染上的发色,发根处仍能看见些火焰般明亮的微红。毕竟,想要平平安安地藏于人海,就得做一些必要的伪装,不论在什么地方,像她们这样的红发都太过扎眼。 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绿色的小木凳子上。她记得,这是自己从短鸣巷附近的16号垃圾场捡回来的,老查理帮她修了一条被雨水泡烂了的凳子腿,还找来了小半桶油漆。 她自己亲手把小木凳漆成了绿色的,然后才送给了母亲。 家里的桌子是一个空酒桶加一块半圆形的木板,她们用锤子和钉子把它们固定在一起,母亲在上面铺了一层桌布,叫它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小茶几。 茶几的下头,垫着好一层已经踩得有点毛糙的绒布地毯,妈妈特意将十几块不同材质的浅绿色布块逢在一起——它们来自床单、旧大衣、帆布包或长短裙,材料自身的花纹在这种拼接下呈现出一种碰撞的活力。 桌面上,一朵用铁丝和卡纸叠成的纸花插在海绵垫子上,与伯衡有关的那把银色小钥匙就放在旁边,旁边是一本已经被翻烂的《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这一定是梦。 赫斯塔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拜托了,先不要醒。 她伸手轻轻触碰母亲亲手做的海绵花台。 还好,重要的东西都在。 在短鸣巷,赫斯塔常常听妈妈说起她以前在十四区的生活。妈妈对过去的一切都很怀念——虽然十四区北部的气候远不如这里的宜人。 听说,那里的冬天十分漫长,从当年十月到次年四月,大雪几乎不化,然而,冬天却是围炉聊天和读书的日子,所以生活并不孤独。 妈妈经常说起她小时候有一间完全按照埃德加小说描述来布置的房间:木质的茶几,墨绿色的铸铁椅,绿色波点地毯,白色的、垂直于地面的窗帘…… 而妈妈的妈妈则常常会在冬日的午后,坐在同一张茶几边上和她一起读书。 这些昔日的光景就像是妈妈的“锚”,它们牢牢抓住着她,让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可惜短鸣巷几乎搞不到什么纸质书,在闲暇时候,母女俩只能坐在茶几边上读旧报纸——直到有一天,真就出现了那么件凑巧的事,她们从老查理那里得到了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妈妈用她两个月的微薄薪水向老查理换来这本书,老查理也爽快答应。 这本《黑暗故事集》是十四区的译本,上面的文字方方正正,与短鸣巷里能见到的文字截然不同。 很多个日夜,母亲和她围坐在小茶几旁,用这本书当赫斯塔的识字启蒙,她有时听着母亲读故事,解释词汇,有时抄写被重点划线的优美文句。 …… 梦里,赫斯塔又一次低下头,把侧脸贴在了桌面上。 她两手扣住桌子的边沿——每当她这样趴下来的时候,视线总是能刚好落在灶台前面。 炉灶上蒸腾的水汽氤氲着。 妈妈哼着歌。 赫斯塔晃着脚,在她的脚底下,母亲亲手缝制的拼接地毯正摩挲着她暖和的脚掌。 最好还是要有一个玻璃钟罩,赫斯塔想,不然总还是差了点东西。 —— (1)引自米拉·罗赫维茨卡娅的诗《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第 48 章 补给日 想到这儿,赫斯塔一下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推门就要往外走。 “要去哪儿?马上要吃饭了喔。”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去找老查理,妈妈,”赫斯塔答道,“今天是‘补给日’,我去他那儿看看有没有新玩意。” 年轻的母亲笑了一声,“先吃饭吧?” “不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赫斯塔说着,已经跑了出去。 她的家就在老查理商店的后院。穿过仓库,前面就是老查理的店面。果然,老查理叼着烟斗,正在用一块干净的白棉布擦他的火器步枪。 老查理个头很矮,佝偻着背,他一只眼睛瞎了,据说是年轻时猎鸟,不慎被走火的霰弹枪伤到的。 老人一见赫斯塔,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没胆子来。” “我有!” “哈哈哈哈哈,你有个屁!”老查理大笑着从自己乱糟糟的铺子上抽出一本书,“拿了这个赶紧回家,别耽误我干正事。” 赫斯塔接了书一看——正是《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下》。 “可我要的是一个玻璃钟罩!”赫斯塔大声说。 “去他妈的玻璃钟罩,这地方哪有这么金贵的东西,扒拉一下就碎个稀巴烂。” “可你之前说有办法——” “喏。”老查理把手里的步枪推到赫斯塔面前,“你要真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去打,晓得吗?” “那走,”赫斯塔抱着枪看了看,“我们现在就去。” 在短鸣巷,每个月都有至少一天的“补给日”。 从前赫斯塔并不明白什么是“补给日”,她只知道,每隔十几二十天,老查理就会早早出发,一个人带着枪,牵着马,往南走十几里路。 等到入夜,他会连人带马,驼一大批物资回来。 他不能保证每次驼回的东西都是眼下必需的,但这些东西总是很少见,而且及其有用。 稍微大一些以后,赫斯塔才知道所谓的“补给”并不是谁悄悄送给老查理,而是他想办法截获的。 每个月,外面都有些来历不明的飞机往短鸣巷附近的荒野投放物资,有些是枪械,有些是罐头。 这些飞机会在临近投放地点的时候将物资连同降落伞一同抛下,如果能提前知晓投放地点,那么老查理就能在附近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通常是某处山顶上——做好埋伏。 当被投放的物资箱带着初始速度开始呈抛物线滑翔降落,他就立刻用子弹打断降落伞的绳索。 在高空失去平衡的物资箱大都会飞快坠落,老查理在山顶大致记下它们的位置,等确认安全之后,就去捡漏。 虽然这种办法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奏效,有时是因为打不中,有时是因为对方循着枪声摸了过来。 但大部分情况下,他都能顺利得手,因为投放地点为了隐蔽总是选择短鸣巷附近的密林,拿货的人并不总是敢于深入林间——就为了那么一两箱状况外的物资,冒这种险不值当。 “每种枪的弹夹都不一样,你得自己观察。” 老查理把赫斯塔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她放枪。 “像这种,你得握着弹夹,从前头卡进去,不能直上直下。 “上膛的时候,很多人老习惯用自己的优势手——也就是板机手,来拉这个栓,这是不对的。” 老查理抓着赫斯塔的左手,将它从枪的下方绕到步枪右侧,来了个左手上膛。 “不管什么时候,你的板机指都不能离扳机太远。懂吗?这样你才能一直维持有效的攻击姿势。” 赫斯塔沉默点头。 “那现在,把你的手指放在扳机外侧,枪托顶着肩,身体重心要稍微往前靠一点——做好迎接后坐力。” 老查理抓住赫斯塔的脑袋,往枪托上按,“脸,紧紧贴在枪托上。然后,找到准星。” “……看哪个?”赫斯塔问道。 “看前瞄,永远用前瞄对准靶子,后瞄是给你当参照的,看你有没有把枪端平。” 说着,老查理突然拍了赫斯塔的肩膀一下。 “我刚说什么了,枪托牢牢顶着肩!不然按下扳机,你的肩膀非被撞断不可!” 赫斯塔立刻照做了。 远处的天空隐隐传来飞机的声响,赫斯塔已经能看见黑色的小点慢慢朝自己的方向靠近。 “最后一点,你一定要记着。”老人声音沙哑,“一定、一定要记着。” “嗯?” “绝对不要在危险的地方开抢,” “那遇到危险的时候……怎么做?” “跑,跑得远远的,让那些跑得比你慢的人替你送死,”老查理拉着脸,“绝不能让自己落到只能独自对敌的境地,懂吗?” 老查理的声音变得朦胧起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沉重,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闪电,骤然落下的雷雨打在她的脸上——她和老查理又回到了商铺的后院。 老查理一把拎着她的后领,正奋力趟过已经没过膝盖的雨水,要带她离开。 天地又变回了深蓝色的,只有在闪电的瞬间才突然变得一片白亮。 磅礴的大雨被风拍在身上几乎是痛的,赫斯塔意识到了什么,想要竭力挣开老查理的手。 “你要——你要带我去哪儿!” “离开这儿!” “不!妈妈……妈妈还没有回来——” 老查理的声音和惊雷同时响起,“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们……她的脑子是彻底锈住了,这辈子都记不住教训——小崽子,你听着,她不要你了!你也给我滚出短鸣巷——” 老查理把赫斯塔绑在了马上。 雨夜,他带着赫斯塔一路向北狂奔,马蹄一夜未停,拂晓时,老人把赫斯塔扔在路边,他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丢给她一包罐头。 “下次我再看到你,就宰了你——” 老查理坐在马上,调转了马头。 “想活命就往北走……一直往北,去塞文山,永远都别再回来!” …… 赫斯塔骤然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静谧而平和,月光透过窗,洒落在她床前的地板上。 赫斯塔深深呼吸,牙关微颤,她单手撑着床坐起身。 枕头已经被浸湿,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第 49 章 微笑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因为要提前递交转职材料,莉兹难得一次没有跟大部队出行,请事假留在了基地。 午饭时,图兰问莉兹:“你有没有觉得,基地最近的安保好像比之前更松散了?” “有一点,不过地面上的安保本来也不是基地的主体力量,”莉兹边吃边答,“松散或者严密,应该都不太重要吧。” “还是挺讨厌的,”图兰皱着眉头,“今天有两个人不知道从哪边溜进了基地,在瓦伦蒂小姐她们的办公楼前面用扩音器要求我们放人,吵死人了。” 莉兹突然想起莫利女士提起的事——联合政府与ahgas争夺赫斯塔抚养权,这正是基地不能在明面上继续调查并处置肖恩的原因。 可是这段时间下来,外面的声浪并没有停息,反而好像比之前还要闹腾。 ……不知道莫利女士她们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说好的“解决问题”呢? “你上午看到简了吗?”莉兹突然问。 “没,她有课吧?”图兰回答,“怎么了,你找她有事?”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昨天半夜简的情绪有过一次非常剧烈的波动,但因为被系统判定为噩梦,所以当时没有作为紧急情况提示,她是今早照例查看信息时看见的。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这会儿午饭呢,怎么没见到她人——” 话音未落,莉兹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脉冲提示音,她迅速拿起查看。 图兰也凑过来:“出什么事了?” “是简……” 莉兹皱起眉头,她打开新收到的提示简讯,和上次赫斯塔按下火警警报一样,这次的简讯是紧急情况下自动触发的提示信息。 然而,看完了这一次的提示内容以后,莉兹一度震惊。 她在和人……斗殴? 莉兹来不及解释,她丢下餐具,飞快地冲向了事发地点。 …… 学生公寓的一楼走廊里,整个过道都回荡着拉维特太太的尖叫。 “打人……打人啦——啊啊,天哪……住手吧孩子们——呜呜呜……来人啊——” 她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远远看着,一边不停往公寓入口处看。 该打的电话拉维特太太已经全都打过了,然而就在这不到半分钟的工夫里,那边扭打在一块的两个人已经从过道中间打到了走廊尽头。 伤痕累累的肖恩退无可退,他的左眼已经成了青紫色,微微肿胀起来,止不住的鼻血一路往下流,场面血腥。 这些温热的血液也沾在赫斯塔的拳头上,她的拳头像雨一样落在肖恩的额头、脸颊、下颌、胸腹。 肖恩抬手抹了一把脸,撑着墙试图站起,五个鲜红的血手印摁在墙上,还没来得及着力,就被赫斯塔一脚踢翻。 “我的钥匙呢,”赫斯塔发出低沉的咆哮,“还给我。” 赫斯塔的脸映在肖恩的眸子中——她的脸颊满是溅起的血点,愤怒从她蓝色的眼眸里喷涌,血丝爬满了她的眼白。她的脸因为愤怒和憎恶而变得狰狞,与昔日沉默冷淡的少女判若两人。 肖恩望着眼前陷入疯狂的赫斯塔,嘲讽地笑了起来。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赫斯塔……怎样?你还……真想杀了我吗?” 肖恩完全没有还手,他把满嘴的血往身旁啐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把头昂了昂,露出自己的脖子,“拉维特太太看着呢。” 赫斯塔揪着肖恩的衣领,把少年从地上拽起。 她的头稍稍低了下去,额前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 “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把我的钥匙,藏到哪里去了?” 肖恩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喃喃开口。 “大点声。”赫斯塔冷声道。 肖恩向着赫斯塔轻轻招手,示意她靠到自己身边,等到赫斯塔靠近,他带着颤抖的笑意开了口。 “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赫斯塔的瞳孔骤然缩小,她松开手,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呼吸再一次变得沉静而平稳。 一时间,一直在看戏的肖恩竟真的感到了些微寒意,对敌的本能使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变化,他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人。 “……赫斯塔?” 赫斯塔微微抬头,在走廊并不明亮的光照里,她的半张脸沉在阴影中。 然而,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一切不解、屈辱、憎恨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笑。 微笑…… 肖恩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的眼睛仍带着灼人的炽热目光,但下半张脸确实是在笑。 赫斯塔上唇与下唇轻碰,吐出几个无声的字,肖恩已经无心再想她说了什么,他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像一只离弦之箭一样向着近旁的窗户冲逃过去。 在起跳的一瞬,肖恩感到有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脚踝,他直觉感觉那是赫斯塔的手。 但不可能,她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抓得住自己—— 下一瞬,他整个人已经失了平衡,被重重摔在地上。 他忽然反应过来方才赫斯塔在说什么。 「如你所愿。」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肖恩甚至还未来得及细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死亡的气息就已经逼近,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恐惧。 “简!” 莉兹的声音突然穿入耳中。 肖恩回过头,莉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赫斯塔的背后,从身后牢牢抱住了的她的身体。 一切像是慢动作,赫斯塔的额发飘起又落下,像一个浮上水面的溺水者。 远处的拉维特太太已经吓哭了,她两手捂着嘴,满脸泪痕地望着这边看起来似乎终于告一段落的预备役冲突。 赫斯塔整个人倒在了莉兹的怀中,一动不动。 “……简?”莉兹松开了手,声音有些颤抖,“简?” 赫斯塔表情痛苦,她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很快,她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一口血喷了出来。 公寓外,基地内收到警报的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他们冲进走廊,“这里都发生什么了——” 莉兹回过头,她手臂上都是赫斯塔刚吐的血。 “快……快救人。” 第 50 章 缘由 莫利的办公室里,莫利面对着肖恩、莉兹和图兰三人。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她二次觉醒了,她肯定是二次觉醒了——” “格兰古瓦!” 莫利喝止了情绪激动的肖恩,与此同时,办公室桌面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莫利接起电话:“你好,秩序官办公室。” 她听着电话另一头,接连“嗯”了好几声,最后叹了一声,“那真是太好了。” 莉兹热切地望着莫利——虽然不确定对方现在究竟是在和谁打电话,但她觉得十有八九是地下医院打来的。 “好的,我再多问一句,”莫利的目光朝肖恩那边扫了一眼,“赫斯塔现在的觉醒状态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的,我明白了。”莫利放下电话,对肖恩道,“赫斯塔并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是受了伤,昏厥过去了。” 莉兹听得当场站了起来,对着肖恩厉声道:“你对赫斯塔做了什么——” “你们休想再诬赖我!我除了挨她的打,别的什么都没做!” “弗莱彻,你也坐下!”莫利也严厉道,“赫斯塔的伤确实不是因为肖恩。” 办公室又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一旁肖恩冷笑了一声,“我说了吧。” “把你们的脾气都收一收,”莫利冷冷扫了他一眼,“不论如何,你作为一个已经二次觉醒的预备役水银针,在赫斯塔主动寻衅的时候你总有办法逃走——为什么要故意停在那里和她纠缠?” 肖恩眯起他被赫斯塔打肿了的眼睛,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戏剧性的荒诞。 “真是匪夷所思,莫利女士……”他摊开手,“你都说了是赫斯塔‘主动挑衅’啊,那你现在是在怪我吗?你是觉得我作为一个受害者,在面对加害者的时候还表现得不够完美?” 莫利丝毫不为所动,“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在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肖恩据理力争,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就是因为知道她那点力气也伤不了我的筋骨,所以我才强忍着痛,试图和她澄清——” 莉兹恼火地打断,“你肯定又做了什么招惹她的事。” “证据呢?”肖恩侧目,“我刚刚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今天上午我只是在走廊上意外碰见了赫斯塔,不小心撞到了她一下,她就疯了似的追过来揍我——我已经保持了作为一个绅士最大的克制和容忍,我一下都没有还手,看看!” 肖恩撸起自己的衣袖,向莉兹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痕。 “赫斯塔不会无缘无故找你的麻烦——” “她今天就是无缘无故找我的麻烦!” “都住口!”莫利皱起眉头,她的邮箱里刚刚收到了中午的监控片段与拉维特太太的证词——拉维特太太因为惊吓过度,现在也已经躺在了地下医院里。 莫利打开页面,一言不发地看完了整场监控。 12:36:14两个人在走廊上相遇,擦肩而过,肖恩撞了赫斯塔一下 12:36:38肖恩抬起手,似乎是在对赫斯塔说对不起 12:36:43赫斯塔没有理会,两人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 12:37:21赫斯塔突然原地站住了,她背对着监控,撸起了自己的袖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12:37:27赫斯塔转身,向着肖恩的方向飞奔,并很快和他扭打在一块儿 肖恩确实没有说谎——他从头到尾都在挨揍,压根没有还手,哪怕一次。 再看拉维特太太的供词……莫利眯起了眼睛。 “赫斯塔一直在向你问她的钥匙?”莫利看向肖恩,“你拿了她的什么钥匙吗?” “我一直在问的就是这个啊,基地哪有什么钥匙?我们不都是用门卡的吗——退一万步,我又不和她住一起,我怎么知道她钥匙在哪里,她丢了钥匙就能随随便便把我揍一顿?” “你们知道吗?”莫利看向莉兹和图兰,“是对赫斯塔很重要的什么东西吗?” 莉兹和图兰都有些茫然地摇头,图兰突然想起什么,“之前洗澡的时候好像看到过她手臂上绑了把钥匙。” “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肖恩站起身,“我是否可以离开了,莫利女士?” “可以了。”莫利答道,“但在赫斯塔醒来以前,请你留在公寓内,不要去任何地方。” “理解。”肖恩往前一步,走到莫利跟前,“我再多问一句,莫利女士,赫斯塔趁着公寓没人,公然对我施加暴力——基地对她的处理,应该会一视同仁的吧?” “当然。”莫利的眉毛微微抬起,她望向肖恩,“基地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那就好,我可就拭目以待了。”说罢,他转过身,看向莉兹,“弗莱彻小姐,我希望你永远记住,是你一开始的纵容导致了她现在的过激行为——有时候对一方的极端保护,就是对另一方的极端不公。” 肖恩面对着眼前几人,摘下空气帽礼,“几位慢聊,我要回去养伤了。” 肖恩走后,莫利看向莉兹。 “赫斯塔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她的肱骨、肩胛骨、肋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骨折,莉兹。” 莉兹先是一怔,继而立刻起身往外冲,“肖恩这小子——” “这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你!”莫利沉声道,“你在开启着子弹时间的情况下抱住了她——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在子弹时间内用全力去抱一个普通人?” 莉兹的动作再次僵住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是因为,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可能会直接把她整个上半身勒成三截?”莫利严厉道,“到底是为什么?” 莉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在当时的那一瞬,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不开启子弹时间,她可能拦不住赫斯塔。 但这说不通……赫斯塔又没有二次觉醒,自己怎么可能会拦不住呢。 莉兹抬手,将五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用力往后捋。 “……我不知道,莫利女士,可能……我判断失误了。” “你也回去好好反思,”莫利道,“或许当初让你来做赫斯塔的辅佐官,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 离开了办公楼,肖恩一个人哼着歌在路上走。 今日天气很好,他的心情更好,在无人的过道上,他不自觉地踏起了舞步。 经过一处喷泉的时候,他身姿轻巧地旋转,顺手将一样东西丢入了水池。 一道极轻的水花过后,一把银色钥匙渐渐沉入水底。 第 51 章 我的钥匙,我的愤怒 傍晚,莫利突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即便不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莫利!”千叶单手倚在门框上,“我就一天没来,又出大新闻了嘛。” 莫利没有理会,千叶径直踏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醒了吗?” “没有。” “什么时候醒?”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和她谈谈啊。”千叶撑着莫利的办公桌,“不然呢?” “我职业生涯到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你介入了基地事务。”莫利摘下了眼镜,“别再来搅浑水了,千叶。” 千叶笑了笑,“你现在是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以ahgas第三区基地秩序官的——” “四个大区,莫利。”千叶声音缓慢,“我现在在做的事,已经波及到四个大区,如果后续出现了偏差,你担得起责任吗?” “你在威胁我?” “这怎么是威胁,”千叶稍稍歪头,“你要干涉,就要对干涉的后果负责。” “那么反过来也是一样。”莫利毫不退缩,“你在以干涉基地日常管理的方式胡作非为……我看不到这其中有任何对整个ahgas的益处。” “你不是预备役基地的秩序官吗,你怎么对整个ahgas负责?”千叶往后退了一步,“你现在就可以往上面写邮件,举报我在基地作恶,我绝对承担我的后果。” “你要去哪儿!” 走到门口的千叶停了下来,她稍稍转身,“你好像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情……我总是来征询你的同意,是因为我尊重你的意见,既然你是这种态度,那我就要行使我原本的权力了。” “你——” “别这么严肃,莫利,”千叶微微一笑,“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永远会优先考虑一些更文明,更道德的做法——只要事情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千叶伸手抓住门把。 “等等——”莫利身体微微前倾,“今天别去,下午赫斯塔刚做完手术,现在需要休息,你最好不要现在去打扰她。” “好,那什么时候来方便?” “看情况,明天总局会派独立调查小组过来,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过去。”莫利轻轻捏了捏鼻梁,“两个预备役水银针在没有正当事由的情况下,同时启动了子弹时间……你真当这是小事吗?” “那辛苦你了,”千叶伸出两指轻点额头,“你一定还有很多报告要写,不打扰了,拜。” “千叶!”莫利咬牙望着她,“这件事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不好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本来以为事情在向糟糕的方向走……”千叶笑道,“但幸运女神这次,好像还是站在我这边。” 说完,门“砰”地一声从外面带上了。 …… 次日下午,赫斯塔坐在病床上,接受了调查小组的询问。 对面先是拿出了当日的监控录像,向赫斯塔询问画面上一直在施暴的人是不是她本人,赫斯塔点头。 但当他们进一步询问原因,赫斯塔的目光就失焦了。 她带着氧气面罩,水雾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渐显渐消,不论其他人问什么,她只是望着床尾,一言不发。 “赫斯塔小姐,我重申一遍,”来人的声音稍稍带了些威胁,“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次为自己申辩的机会,要放弃吗?” 赫斯塔依旧没有回答。 千叶双手抱怀,一直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 问询陷入僵局,调查小组也只能暂时离开。临行前他们向千叶抬手行礼,千叶点头致意。 “那个,”千叶突然想到什么,喊住了这行人,“你们的那台设备,能借我一下吗?” “是指这块平板?” “对。”千叶点头,“我一会儿就还给你们。” 几人面面相觑,“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一会儿千叶小姐需要补个文件,我们会写清楚你借这样东西的时间和地点,需要您签字,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群散去,千叶抱着平板坐到赫斯塔身边。 她重新点开无声的监控录像,画面从肖恩与赫斯塔在走廊相遇开始,碰撞,擦身,赫斯塔折返,开始施暴。 赫斯塔稍稍颦眉,她将目光移向另一侧,以躲开接下来的画面。 “为什么不看了?”千叶开口。 “不喜欢。”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我自己。” 赫斯塔的呼吸稍稍加快了些,她的目光再次滑过屏幕,整个过程的后半部分已经到了监控的盲区,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播放——画面中,她野蛮地揪起了肖恩的头发,将他推在墙上。 “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赫斯塔凝视着画面,喃喃。 “是吗,但我觉得很有力量,”千叶也把头伸来瞄了眼屏幕,“你在愤怒。” 千叶看了一会儿,又抬头,“你在为什么愤怒,简?” 赫斯塔的眉心轻轻抽动,她仍旧望着监控画面里完全失控的自己,眼眶慢慢变红,呼吸也开始颤抖。 她几次张开了口,却很久都没有给出回答。 赫斯塔竭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但有些情绪越是遏制、越是汹涌,更咽的气息冲上咽喉,几乎让她有些窒息, “他……他抢走了……”赫斯塔艰难地说。 她强行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试图将这股剧烈而尖锐的痛苦咽下。 然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泪水,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手背上,整个肺部和眼睛都是灼热的,赫斯塔的手再一次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抢走了……我的……钥匙。” 赫斯塔皱紧了眉头,声音接近嘶哑。 朦胧的泪水间,她忽然想起许多人的脸。有伯衡,有格尔丁修女与艾尔玛院长,有老查理,还有妈妈。 她想起塞文山的薄雾和晨钟,想起主显日的午夜,她和修女们一起点亮教堂所剩无多的白蜡烛,想起每一个补给日,她被老查理包在那件又脏又旧的羊毛夹克里,在天不亮的时候就一起骑马去事前踩好点的地方准备狩猎,想起妈妈…… 想起妈妈的一切。 命运总是在给予时锱铢必较,在收回时野蛮豪横。 过去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而当下,命运的钟摆仍在往复,好像永无止境。 第 52 章 我当握好我的矛 泪水像是暴雨洗去她的心火。在熄灭的余烬中,赫斯塔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上的重枷。 这些重如巨石的枷锁压在她的背上,日日夜夜,她却浑然不觉。 因为眼前永远有新的事情要做,身边不断有新的人出现又离开,在一段段相遇和离别后,命运总是留下更多纠结、尖锐的心核等她消解。 她浑浑噩噩照单全收。 如今千叶给了这种感受一个名字,她试图理解,可是眼泪越来越多,心中的困顿越来越重,哭到最后,赫斯塔甚至变有点恍惚,她不记得也不在乎自己正为什么而哭,只觉得每一滴眼泪都扎扎实实地浸满了痛苦。 千叶什么也没有说,她站在一旁,既不阻止,也不安慰。 许久之后,赫斯塔最后的一点力气也用尽了,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虚弱得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千叶走近,“哭完了?有感觉好一点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皱眉看向千叶:“千叶小姐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千叶抬起右手,一个银色的钥匙圈在她指尖轻轻旋转,像一个魔术。 “锵锵。” 钥匙圈上挂着一把小钥匙,和被肖恩抢走的那把一模一样。 刹那间,赫斯塔觉得自己的眼睛又热了起来。 “一把钥匙而已,不用在意。”千叶平静地说,“只要人还在,钥匙要多少有多少。” 她将钥匙放在了赫斯塔的手边,“今天我来,是专门来告诉你,愤怒很重要。 “愤怒很重要,因为它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矛。且正因为它粗暴,锋利,所以当你陷入威胁,变得虚弱,感到屈辱的时候,它才不会理会什么世俗的礼仪规则,它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保护你,叫你反抗……每个人都应当握好自己的矛。” 赫斯塔调整着呼吸,她望着天花板,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我应当……握好我的矛。 “知道为什么我要来特地跟你强调这个吗?”千叶歪头问道。 赫斯塔更咽摇头。 “你所处的境地越是弱势,你就越容易被剥夺愤怒的权力——因为这种情绪丑陋,不够优雅,又带着相当的破坏力,其他人很容易因为你的愤怒而更加排斥你。基地是个极度强调秩序的地方,别被这里的氛围哄骗。尤其不要因为自己的愤怒而自我厌恶。” 千叶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你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你最有力量的时候——要学会驾驭它。” 赫斯塔全神贯注地聆听,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干了,她忍受着上肢的疼痛,细细思索着千叶的每一句话,风暴在她心中涌起,仿佛山雨欲来。 “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你差不多一两周就能出院。”千叶双手抱怀,“想好出去以后怎么办了吗?”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说说看?” 千叶向赫斯塔俯身,在听了一会儿以后,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在两人的讨论中,探视的时间倏然而过。 这日临别前,千叶取下自己挂在衣架上的薄风衣。 “好好休息,简。”她拿着平板站在床尾,笑着向不得动弹的女孩子挥了挥手,“别让我失望。” …… 入夜,图兰站在莉兹的房间门口。 “莉兹,莉兹,能开一下门吗?” 门内没有人响应。 图兰将头抵在了门板上,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莉兹,和我说说话好吗?别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拜托了。” 门内,屋子里的灯暗着。 莉兹躺在地板上,她侧卧着,蜷着膝。 在她的手边放着一个木质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黑白全家福,莉兹闭着眼睛,指尖轻轻触在相框的玻璃表面上。 门外图兰等了许久,里面许久未应,她走到客厅一角,用座机给瓦伦蒂打了个电话。 虽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但瓦伦蒂办公室的电话还是一拨就通了。 “喂?”瓦伦蒂接起电话,“图兰是吗,嗯,你说……嗯,嗯,我明白,嗯。是的,是的……别担心……你今晚早些休息吧,莉兹她也需要一些时间独自消化,明天我会去找她谈谈,嗯,不客气,再见~” 办公室门口,千叶靠着门,“简她们宿舍的?” “嗯,莉兹今晚状态有点低落,所以图兰打电话来说了一下。”瓦伦蒂背起自己的包,“我现在可以走了。” 两人并排下楼,很快沿着电梯进入基地的地下部分。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莫利女士这样的指令……”瓦伦蒂一边输入密码,一边说,“按从前,她是从来不可能让我带任何人直接进入基地新人的档案室的。” “我可不是‘任何人’。”千叶站在瓦伦蒂身后,笑着说道,“再说莫利女士一向很支持我工作,很通情达理的——” 瓦伦蒂翻了个白眼,她回过头,“……你认真的?” 千叶挑眉,指了指瓦伦蒂前方突然明亮的一块光板,“要扫你虹膜了。” 瓦伦蒂笑了一声,将自己的眼睛对准了对应区域。 很快,在千叶也留下了自己的生物信息之后,两人正式进入地下基地的档案室。 这是一间层高9米左右的地下仓库,随着两人的进入,顶层与档案架上数以千计的冷光灯渐次亮起,如同一道向远处延展的光浪。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向f序列的档案区走去,千叶两手插在口袋里,目光顺着一列列陈列架上悬挂的字符向前。 千叶步伐飞快,瓦伦蒂小跑着跟在后面:“这次你要找谁的档案,格兰古瓦兄弟的吗?” “不,我找莉兹·弗莱彻。” “莉兹……?”瓦伦蒂目光不解,“她的个人数据,我上次应该和肖恩的一起都给到你了。” “不用战斗数据,”千叶回答,“我要看看她更多的个人背景。” “为什么?”瓦伦蒂好奇心大起,“除了简,你又对基地的其他人感兴趣啦?” “我当然感兴趣。”千叶皱着眉头回答,“我今天下午见了简,问她要不要跟肖恩来点真格的,她说不要,因为‘动了真格,莉兹会伤心’。 千叶的表情有些烦躁,“简进入基地两个月不到吧?这莉兹什么来路,这么快就把人带沟里去了?” 瓦伦蒂当场站住了——千叶嘴里的“真格”和普通语境里的“真格”绝不可同日而语。 “你先说清楚,什么真格的?你想教唆简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千叶也站住了,她转过身,“我的小女孩被欺负了,还不让我教她怎么还手?” 第 53 章 莉莉娅 “之……之前的事暂时不表,但昨天打人的是简,挨揍的是肖恩啊。” “那算什么挨揍,他除了鼻梁骨折还有其他什么大伤吗?等简出院,以莫利的性格,必然要按基地的规章度降她的评级——啊,我找到了。” 千叶终于看到了f序列,她快步朝着目标进发。 瓦伦蒂追了上去,“千叶,不管怎么样,你作为一个成年人,都不应该直接插手到他们之间——” “我没直接插手啊,你看我找肖恩了吗?我来基地这么多次,连肖恩的面我都没见过。”千叶站上陈列架上的移动双人梯,回过头对瓦伦蒂道,“上来吗?” 瓦伦蒂咬住了下唇,抓着千叶伸来的手,踏上了移动梯。 千叶在检索界面输入了莉兹·弗莱彻的名字,移动梯开始平稳上升,在第四层的位置停下,开始向左滑行。 “我也在这个基地待过,我太清楚莫利所谓的‘秩序’是个怎么回事了。她为人确实非常公正,但说真的,在基地这种完全封闭的地方,这种一厢情愿的公正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没用啊?” “对某些水银针来说,在预备役基地的生活,要远远比他们转职独立以后的生活艰难得多,甚至残酷得多。”千叶看向瓦伦蒂,“你知道为什么吗?” 瓦伦蒂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千叶的所指,在离开预备役以后,年轻的水银针们就要真正面对无止境的螯合物战斗,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基地内的生活都更像是一个美好的茧,一个暂时风平浪静的避风港。 千叶没有等瓦伦蒂给出答案,就已经说了下去,“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预备役基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丛林的地方。” 瓦伦蒂眨了眨眼睛,“我们这儿……丛林吗?” “丛林啊,”千叶说道,“人只有在没长大的时候才最喜欢扮演‘成年人’,他们能通过贯彻各种‘法则’,来感受自定义的‘大人’是什么滋味,在这一点伤,肖恩,简,莉兹都是一样的。” 千叶一边说着,一边从档案架上找到了写着莉兹·弗莱彻名字的档案袋。 过了一会儿,她直接把一排文件全部取下,抱在怀里,而后一本一本看上面的文字批注。 “可这时候他们又没有长大,不知道真正的现实是什么样子,所以就只能想象出一套世界运行的法则,什么物竞天择了,弱肉强食了…… “刚好,他们这个阶段又生活在基地、学校这类相对封闭的地方。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单一,不存在什么实际利益上的冲突,所以,这些年轻人才能将他们想象出的那套规则执行得格外彻底。 “你说要在普通学校,谁做得过分了谁就退学,再不济,受害者转学也行,你在基地有退学转学这种选项吗?”千叶反问道,“基地就是世界上最丛林的地方——被针对的人除了正面击破,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瓦伦蒂微微眯起眼睛,“这次引起的链式反应确实是有点过,但以往我们也不是没有处理过这种冲突,比如——” “我知道你们的处理方式,”千叶回答,“不就是我没回复莫利邮件的那段‘和平期’吗?肖恩还是在背地里捣鬼,只不过碍于基地的惩罚,所以他没有让赫斯塔觉察到——沉在水面以下的恶行并不造成实际伤害,所以就懒得追就了,是吧。” “当然不是!”瓦伦蒂严厉地回答,“如果我们当时知道肖恩背地里还在干坏事,我们肯定会追究的——” “你们的追究,永远是在伤害造成以后去追责,所以你们永远晚一步。”千叶望着她,“而且追责的威慑力如何显然也打一个问号。” 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啊,千叶,你不记得了吗,你刚到第三区的时候,我也遇到过这种事,当时基地里有几个男生一直找我的麻烦,是当时在岗的艾达小姐全程负责了这件事,最后他们都改邪归正,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千叶没有抬眸,只是笑了一声,她低头从不同的档案袋里抽出自己感兴趣的文件,在电梯的铁板上铺平。 “你看着我的眼睛!”瓦伦蒂身体前倾,“我说得不对吗?” 千叶微笑,“你真信他们是因为受到艾达小姐的感化才改正的吗?” “……什么意思?” 千叶没有回答。 瓦伦蒂愣了愣,回想起当年的种种,她终于领悟出千叶的些许弦外之音。 “你当初……是为我做了什么了吗?” “都过去了,”千叶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反正我的方法已经验证了无数次,你要是觉得莫利那套也有用,证明给我看。” 瓦伦蒂还想再说什么,千叶向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千叶已经找到了当初将莉兹带回基地的水银针的采访,以及在那之后由基地咨询师整理的几次重要咨询记录。 莉兹·弗莱彻,本名莉莉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奥克佳布里斯卡娅。 她出生于4609年的阿斯基亚荒原东城,家在船夫街12号的一栋小公寓里,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药剂师。 她家中与她平辈的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哥哥已经成家,也住在船夫街12号附近。 惨剧发生时,莉兹家的公寓内共住着八口人,分别是莉兹、她的祖母、父母、哥哥、两个妹妹和她怀孕待产的嫂子——在离预产期不到两个月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哥嫂二人重新搬回了莉兹的家。 像这样的家庭结构在阿斯基亚非常常见,他们一向有几代人住在一处的传统。由于传承完整,阿斯基亚一度是荒原上防范螯合病的典范,再加上它是少数对宜居地非常友好的荒原地,ahgas甚至曾考虑过专门募集一批资金,用于在阿斯基亚设立一处ahgas工作点。 这样一来,水银真就可以以阿斯基亚为中心,将日常保障的覆盖范围向外辐射两百公里,甚至将阿斯基亚从荒原转化为新的宜居地。 这个提案已经在内部开始评估可行性,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作为第三区最为繁华的荒原,阿斯基亚所发生的惨剧是一个巨大的巧合——它由若干个意外环环相扣,最终引发雪崩式的灾难。 第 54 章 千叶的直觉 “你看吗?”千叶将剩下几个档案袋推向瓦伦蒂那边,可瓦伦蒂很快将它们推了回来。 “负责莉兹的咨询师不是我。”瓦伦蒂答道,“如果她发现我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她会觉得我刺探了她的秘密,我会很容易失去她的信任。” 千叶有些感慨地抬头看了一眼瓦伦蒂,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情。 瓦伦蒂颦眉:“看我……干嘛。” “就是感叹一下,”千叶索性坐了下来,“有你这样的人在,那这个世界,应该还算事有救的吧?” 这个赞美来得措手不及,让瓦伦蒂一下笑了起来,她两手环膝,轻声道,“像我这样一直窝在宜居地里的人,真的遇到螯合物什么忙都帮不上……得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才好。” 千叶自嘲地笑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假设所带来的后果有个更加糟糕的预测。 瓦伦蒂的表情一时有些不解,她不明白千叶的这个笑,但对方已经进入了读材料的工作状态,瓦伦蒂还是暂时住了口,没有打扰。 整个地下档案馆一片寂静,一时间只有千叶翻动纸页的声音。 瓦伦蒂发了会儿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扣装档案的纸壳子,“真崎,这里面有单独的、关于阿斯基亚的介绍吗?” “没。你想看阿斯基亚的介绍直接上网搜不就好了?就是一个荒原,和别的荒原也没什么不一样。” “是吗?”瓦伦蒂有些意外,她挽了挽耳边的长发,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吟,“我总感觉,阿斯基亚应该是个特别有正义感,有黄金时代余温的地方。” 千叶稍稍抬眉,“要真那么好,阿斯基亚的居民为什么也都削尖了脑袋申请迁入宜居地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 “莉兹那里。”瓦伦蒂撑着脸颊,“和莉兹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 “人对自己的故乡永远有滤镜,更何况是一个永远消失了的故乡。”千叶短暂地放下了手里的文档,“整个阿斯基亚犯罪率和人均粮食占有量,你知道是多少么?” “……多少?” “截至4619——也就是惨剧发生前一年的年末,阿斯基亚共有居民1,448,277人,全年共发生252,630起违法犯罪行为,人均遭遇犯罪率为26.24%。 “再说粮食,现在粮食安全的共识线是年人均粮食占有量390kg。这个数字,第三区的宜居地这几年一直维持在900kg左右。至于阿斯基亚,4619那年恰好是他们的丰年,当年的年人均粮食供给量是多少呢——177kg。” 瓦伦蒂目光发直,“这么……少?” 千叶单手撑着脸颊,目光微垂,“你还觉得它是‘余温’吗?” 瓦伦蒂无言以对。 “荒原上的死亡率一直很高,宜居地里没人关心罢了。”千叶哗啦啦地翻页,“但莉兹也没有说谎。因为阿斯基亚一共有东南西北中五个城区,刚才说的犯罪率还有粮食产量都是刨开东城以后的数据——而阿斯基亚的繁华,说到底是东城的繁华,莉兹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东城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啊,它们那儿数据一向不对外公布,估计一公布,第三区就会中止对阿斯基亚的经济援助吧。”千叶答道,“整个阿斯基亚荒原的行政机构都聚集在东城,所以警力也集中在那,‘小宜居地’的称号不白叫……能在那里出生,莉兹也算中子宫彩票了。” 瓦伦蒂刚想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些什么,却见拿着材料的千叶突然颦眉沉默,表情也变得严肃——想来是材料里出现了什么令她在意的细节。 “……莉兹是下半年就转职了吗?”千叶问道。 “嗯,听说她的作战能力很优秀,所以转职后会先去核心城实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具体去哪里驻扎。”瓦伦蒂说道,“怎么了吗?” “我觉得……她不适合作战。”千叶突然说。 瓦伦蒂有些诧异,“……很少听你给出这样的建议,你能说说原因吗?” “不能,这只是我的私人建议,她在非战斗岗位应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你可以劝劝她,她听就听,不听拉倒——” “别啊,说话说一半算怎么回事,就算我去劝,我也没法就直接丢下一句话说‘喂,你别去战斗岗了’吧……到底为什么,你哪怕简单讲讲呢?” 千叶试图把手从瓦伦蒂那儿抽开,无奈瓦伦蒂的手像章鱼似的,就是死缠着不放。 千叶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千叶思索着开口,“她就是天然适合在后方做事的人,她有同情心,有想法,善良,热情,有一点理想主义,有感染力……这不就是我们最想要的那种水银针形象吗? “更重要的一点,阿斯基亚东城本来也和宜居地差不多,她懂得怎么和文明世界打交道,这是非常稀缺的能力。”千叶认真道,“这种事你让很多水银针学一辈子他们都学不会,莉兹生下来就会了,这是第一点。” “嗯。”瓦伦蒂赞同地点了点头。 千叶轻声道,“第二点是我瞎猜的,真要面对螯合物作战,莉兹可能会比其他人面临更高的风险——道德上的风险,这一点是致命的。我们是缺人,但没必要把兰花种进防沙林里。” 瓦伦蒂仍想追问,但千叶已经开始就新的资料做笔记了。 两人在地下档案馆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离开前,瓦伦蒂望向千叶,“先前你说的‘道德上的风险’具体是指什么呢?更容易患ptsd之类的创伤?还是她会适应不了残酷的作战环境,对敌人下不了手?” “都不是。”千叶否认得很干脆,但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就是个直觉。” “那你愿意约个时间和莉兹聊聊吗?把你刚才说的这些,直接和她——” “打住。”千叶两臂置于胸前比了个叉,“像这种麻烦的人……我认识你一个就够了。” 瓦伦蒂只能叹息——在这些事情上,她从来勉强不了千叶,谁也勉强不了千叶,千叶不想说的事,谁来了也撬不开她的嘴。 瓦伦蒂两手交握在背后,侧目望向一旁的千叶,“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什么答案?” “关于‘莉兹是如何把简带沟里’的答案?你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哈,大概……有的吧。”千叶两手合掌,撑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也还行,不算太坑。” 瓦伦蒂又笑了起来,“莉兹在她们中确实很有感染力,不止是对简,对图兰、黎各也是一样。我觉得就是真心换真心吧……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不都是这样的吗。” 第 55 章 投射 一周之后,赫斯塔已经可以靠自己下床走路。 在周围没有护士的时候,她曾偷偷跑去卫生间检查自己的身体,看看医院有没有给自己“换个新的部件”——就像千叶小姐那样。 还好,看起来似乎没有。 每天午饭过后,如果是晴天,护士会推着轮椅带赫斯塔回地面散歩。赫斯塔原以为只是上去透透气,但年轻的护士总是不辞辛劳地推着她去基地西边的树林里走走,一晃就是一个多小时。 雨天,大家就推着她绕着地下医院的走廊转转。有一次碰上了黎各,当时她正一个人扶着一辆助步车做步行复健。 两人不算很熟,彼此点了下头,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不过黎各身上的文身还是给赫斯塔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初见时匆匆一面,赫斯塔没来得及细看,现在她看清了:那是一只黑羽的渡鸦,它的翅膀在黎各的后背与左臂张开。鸟颈沿着左肩绕到前面,喙伸向黎各的心脏。 渡鸦的眼睛是鲜艳的赤红色,如果只从前面看,很容易被当成某种妖怪的魔眼。 分别后,赫斯塔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现在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当时植入芯片的时候留下的。 等到明年,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也许她也可以在谭伊找到一位文身师,文一只鹰上去。 ……不过,她实在是有点不记得母亲手腕上的鹰是什么样子的了。 每天下午4:00到6:00是这里的探望时间,不过没什么人来。大部分时候赫斯塔在读书或者听广播,有时也练习拔枪射击——护士严厉禁止她现在做过于激烈的动作,赫斯塔只能关起门偷偷地练。 “简——”门突然从外面推开,莉兹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赫斯塔一个激灵但还是没来得及把枪收起来,莉兹已经愣在门口,“你拿着什么?” “啊……这个是……” 赫斯塔还没解释,莉兹已经迅速把门关了起来,以免外面走廊上经过的人看见房里的一幕。 她快步走来,把抢从赫斯塔手中夺过。 “是玩具啦。”赫斯塔笑着解释。 试图拆卸枪管的莉兹也很快发现这只是一个塑料模型,她长吁一口气,在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表情如释重负。 “我还以为……” “我之前看了一些射击的教学视频,就想练练,”赫斯塔解释,“在这里待得挺无聊的,我就让千叶小姐帮我买了一把玩具枪……你怎么来了。” 莉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来道歉,你会受伤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掌握好分寸——” “别在意这些小事,这件事是我冲动了不该当场打人。”赫斯塔重新把枪放回自己的枕头下面,“……肖恩他人还好吗?” “他能有什么事……” 赫斯塔心平气和地笑了,“那就好。” 莉兹余光看见叠在墙边的轮椅,“我推你出去走走?” “好啊。” 今日午后下了些雨,但又很快停了。地面此刻还是潮湿的,却没有什么积水,赫斯塔蜷在轮椅里,一直仰头看着不时从枝头飞过的鸟雀。 在某个转角的路口,隐隐能看见远处教堂的尖顶。 “我还有一件事,想来和你商量。”莉兹轻声道。 “什么呢?” “你的辅佐官这个职位……也许我确实不是最好的人选。” 赫斯塔几乎立刻回过头来,“为什么?莫利她们找你麻烦了吗?” 莉兹立刻摇了摇头,赫斯塔望着她的眼神让她忽然有点心碎。 莉兹连忙看向别处,“不是,没有人找我麻烦,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其实很早以前莫利女士就和我提过这方面的事……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也许她是对的。” “她到底说什么了?”赫斯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升高了,“她不能光凭这么一件事就——” “不是莫利的问题,是我的问题,简。”莉兹抬手,扶住了自己的前额,“也许现在的我,根本就当不好一个辅佐官。” 赫斯塔眉头紧皱,她干脆扶着轮椅站了起来,回身走到莉兹身边。 “……你说什么呢,莉兹,这两个多月,你倾听我,照顾我,教我怎么在这里生活,送我书,帮我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你特别合适啊,谁说你不合适?” 莉兹欲言又止,她转过身,再次伸手捋了捋头发。 两人走到林间小道旁的长椅上坐下,赫斯塔面朝莉兹,等她开口。 “这个想法,其实是我和瓦伦蒂小姐商量以后,才决定的。”莉兹轻声道,“我可能……把一些我自己的问题,投射在了你身上。” 赫斯塔疑惑地追问,“……什么意思?” “很早以前,莫利女士曾经质疑,我是不是在你的事上投入了过多的精力,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点意识到问题所在……虽然看起来,可能是我在维护你,但这样其实……对你并不好,就……” 莉兹的手在半空中做着划圈的手势,后半句话却过了很久才说出来。 “我以前……我以前家里,也有个妹妹。”她小声道,“在阿斯基亚。” “我猜到了。”赫斯塔轻声说,“因为你看起来就像个姐姐。” 莉兹一下笑了出来。 “有什么不好呢?”赫斯塔问。 莉兹慢慢红了眼睛,她望着赫斯塔,“有些事,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替我保密吗?” 赫斯塔郑重点头,“我能。” 莉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她两手交握,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 “阿斯基亚惨剧的起因……我不记得有没有和你说过了,是一对老夫妇。 “他们本来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住在荒原附近的一个小镇里,那个镇子上只有十几户人,很偏僻,但很安静。 “有一天,这对老人的孙子和孙女意外坠河死了。一家人开始以为是两个孩子贪玩,不慎落水,但捞上尸体的时候,他们发现,两个孩子身上,都有被殴打的痕迹。 “这对老夫妇,还有孩子的父母,都试图搞清楚真相,于是他们在阿斯基亚的每一个城区,还有附近的小镇里,都贴上了悬赏海报……寻找可能的证人。 “这件事,当时在东城引起过轩然大波,因为,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指向阿斯基亚东城里,一个官员的儿子。” 第 56 章 覆灭 “我为什么记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呢,因为当时大家都在谴责这件事,要求市政厅给个说法。” 莉兹仰起头,望着树梢与树梢间的一线天,这道明亮的光线投在她的眼睛里。 “……然后呢?” “两个孩子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几次昏厥,不得不送回家中休养。考虑到这对老夫妇年轻时都在东城工作过,他们对阿斯基亚非常熟悉,所以,他们留在城中的小公寓里继续走司法程序。而他们的儿子就送妻子回家,筹办孩子们的葬礼,并暂时清休一段时间。 “几周后,这对老夫妇在小镇上的家意外起火,整个院子都付之一炬,老人的儿媳死在了里面,儿子活着,但被坠落的门栏砸断了腿。” “谁干的?”赫斯塔问道。 “有很多说法,但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赫斯塔稍稍颦眉,“然后呢?” “你很难想象当时整个东城是如何沸腾,因为这件事已经残酷到令人发指,所有人都走上街头,要求还老人一家公道,在所有传闻中,流传最广的一种是那位官员的儿子策划了这一切,目的是给这家人留个教训。但是,两位老人家却真的在这时候撤诉了。” “这又是为什么,他们真的怕了?” “当时大家并不理解。不过,案子已经提起了公诉,就算老人撤诉也会继续审理下去。我记得有天晚上爸爸在饭桌上和我们谈论过这个话题,他说这件事到最后一定会水落石出,只是需要时间。 “如果这是在宜居地,主要道路上都有监控,那么求证从一开始就会很容易——可是荒原上没有电力,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从孩子们的指甲中取出皮肤组织,派人骑快马送去宜居地,拿它和嫌疑人的进行对比。 “那一个多月,大家都在等宜居地那边传来的消息,谁也没有去打扰那对闭门不出的老夫妇,毕竟他们遇到这样的悲剧,陷入极度的灰心和哀伤之中,不愿出门,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后来,消息从宜居地传来,核验的结果是一致的——杀害两个小孩子的凶手就是那个官员的儿子。于是老人委托中间人送信,他们不要任何赔偿,只要立即执行死刑,但那个时候,阿斯基亚政府却犹豫了。” “为什么?” “因为,阿斯基亚一直想加入第三区宜居地,但第三区联合政府对治下的所有宜居地有一项铁律:不能对任何罪行执行死刑。在那之前,阿斯基亚虽然在法律中保留着死刑的条目,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真正执行过了……如果这次执行了死刑,那么就对将来加入宜居地……非常不利。 “审理还在继续进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巨额罚款,加上几百年的刑期,禁止减刑。 “大家都对这件事感到愤怒,市政厅前围满了前去抗议的居民,但人群很快就被驱散了——因为阿斯基亚又出现了新的怪事,每天都有人突然失踪,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在阿斯基亚还是前所未有过的……人们顿时忧心忡忡,不再有人敢贸然出门了。 “但其实,这些人全都被关进了那对老夫妇的公寓地窖里。” “那对老夫妇……是不是感染了?”赫斯塔猜测道。 莉兹点了点头。 “他们之前撤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太太的手再那时就已经开始螯钳化,本来也撑不了多久了。”莉兹轻声道,“这对夫妇几乎是同时发病成为螯合物的,我猜想他们原本是为了复仇,但他们不知道,人在发病以后不仅会放下自己的所爱,也会放下所有的仇恨……除了作恶取乐,再没有别的目的。 “阿斯基亚在五十多年前有过一次针对螯合病防疫作出的全面翻修,当时,为了能够在紧急状况下与宜居地取得联系,阿斯基亚准备了三套方案。其中前两套都是通过无线电联络,一种是通过蓄电池发电,一种是通过柴油发电。每年夏天,宜居地会派专人来更换电池,检查发电机、柴油储备和通讯设备。 “而第三套方案尤其耗费精力——他们拉了一道非常隐秘的地下通讯线路,即便所有发电设施在紧急状况下失效,这条有线通讯依旧能保证让宜居地第一时间知道阿斯基亚发生了险情。 “这三套方案在规划时都做了严格的保密,因为每一个螯合物都会保留生前的大部分知识、技能和习惯。所以水银针也好,联合政府也好,大家在科普螯合病的时候,都会把重点放在疾病的预防和自我识别上,很少提及这些更高层面的防御措施,以免一些原发性螯合物根据这些公开信息,对抗疫设施进行针对性的破坏。” 莉兹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对夫妇作为城市规划师,全程参与了那次工程。” “所有通讯设施……都被破坏了吗?” “对……”莉兹点头,“原本,两边都应该很快觉察到不对,因为按照规定,阿斯基亚和宜居地每天都应当在清晨和傍晚检查一次有线通讯是否保持正常——这个习惯虽然单调,但已经保持了几十年,可是很不巧,被老人家掳去地下室监禁的人里,有两个都是负责通讯工作的专员。 “那个时候,整个阿斯基亚都像一团沸腾的岩浆,市政厅自己就乱了阵脚,因为内部保密做得太好,临时派到通讯岗位上的人并没有被告知存在地下通讯的事。而第三区联合政府那边的负责人尸位素餐,严重渎职——在阿斯基亚连日失联的情况下,他竟然没有向上报告,而是像之前一样照常打卡。 “直到螯合物潮爆发前夕,水银针那边才先反应了过来……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水银针……是怎么觉察到不对的?” “在当年翻修的时候,参与工程的水银针小队留了一道最后防线——他们在城外安装了四个螯合物诱捕装置,诱饵是一种特殊的信息素,它和初次觉醒的水银针气味相似,但只有一小撮身体素质绝佳的螯合物才能嗅到。 “当这些螯合物沿着气息找来,并破坏了整个装置的时候,最近的ahgas工作点就会收到警报。 “这些装置,从研发、设计到生产、安装,全部由ahgas独立完成,他们没有知会过任何人,所以这些设施……保留到了最后。” 第 57 章 友谊的证明 “那对老夫妇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把那几十个人囚到发病,再一起放出——但地下室里惊人的臭味提前引起了邻人的警觉,治安警察很快发现了这个地方,那个时候,那对老夫妇已经在公寓中奄奄一息,他们已经走到了身为螯合物的尽头,无力抵抗了。 “直到那时,当局才意识到螯合病已经在阿斯基亚悄然散开,阿斯基亚政府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防御备案,也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和宜居地失联。于是他们派出了骑兵,用最快的速度赶向邻近的荒原和宜居地——既去告知这里的险情,也去寻求救援。 “与此同时,整个阿斯基亚——五座城区,全部封禁。 “家家户户都拿出了备用的防疫喷剂,往人和家具上喷——这批喷剂是ahgas留下的,他们说这种浓烈的香味,能在一定程度上引起螯合物的厌恶。” “……真的可以吗?”赫斯塔问道。 莉兹摇了摇头,“其实不行,螯合物的嗅觉确实非常灵敏,但他们对香臭并没有什么好恶——这些喷剂真正的用途,是保护人群中尚未被发现的水银针。 “你还记得刚才和你说过的诱捕器吗?在正面遭遇螯合物后,大多数水银针都会一次觉醒,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因为自身的特殊气味而被部分螯合物锁定,成为最早的牺牲者。所以水银针才会假借‘喷剂能够引起螯合物厌恶’为借口,让人们在发现螯合病苗头的时候,主动采取这些干扰措施。 “我们当时按照螯合病应对手册做好了所有工作。起初,我们在门口挂上了白丝带,表示家中还没有人感到有疾病的征兆; “过了几天,我们换上了黄丝带,表示家里有成员出现怠惰、低迷的情绪,可能是螯合病疑似患者; “等半个月后,我们又换上了黑丝带,表示我们家中已有成员手臂出现螯钳化的征兆。” 莉兹表情平静地讲述着她的过去,好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在阿斯基亚最后的时光里,她和她的家人静静地等待着水银针的救援。 然而,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所有派出通风报信的马匹与骑兵,都在南下途中被螯合物截杀——那些在封城前仓皇逃出的感染者此时已经发病,早已在四野游荡多时。 整个阿斯基亚在等候中慢慢死去。随着发病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城市变成了可怖的地狱,螯合物不仅以猎杀平民为乐,且他们彼此之间也展开了极为激烈的恶斗。 莉兹一家早早搬进了自家的暗窖,她们常常能听见地面上传来微弱而沉闷的撞击声,那是螯合物们在城中游乐。 虽然暗窖里储备着食物和水,但鳌合病的侵蚀却是她们挡不住的。 首先出现肢体变异的人是祖母。她一直平静地指挥着所有人应对这场灾难,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招之后,她立刻对自己进行了隔离,但忧郁和绝望早就降在了所有人的头顶,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祖母告诉他们,在发现有人出现螯钳以后,不可手软——要么让那人自裁,要么其他人一起动手解决掉威胁,大家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熬到最后。 只要熬得够久,熬到水银针赶来,一切就结束了。 之后,祖母用一把镰刀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在许多的眼泪过后,父亲和哥哥一起将祖母的尸体拖去了暗窖的一处储藏室,一个远离通风口的地方。 随后出现螯钳的是莉兹的妈妈,在一场她永生难忘的告别过后,她也步祖母的后尘而去。 接下来,厄运再度降临……在极度的绝望中,莉兹躲开了众人,将自己关进了祖母所在的储藏室。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她依偎着祖母腐臭的尸体,一起又待了三天。 等到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暗窖里所有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踪影——它们全都被搬出了地面,并集中掩埋。 整个阿斯基亚已是一座死城。 “一切和我祖母说的一样,”莉兹轻声说,“水银针赶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赫斯塔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莉兹的冰凉的手背。 “刚来基地的时候我常常做噩梦,现在已经不会了。但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那一年,有人一直看护着那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如果大家能多分一些注意力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又或者,阿斯基亚没有顾及到第三区的死刑禁令,而是坚持我们自己的法例……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莉兹交握的双手渐渐握紧了,弯曲的指节骨骼发白。 “是不是……整个阿斯基亚,也可以避免那种惨烈的结局。 “毕竟,在阿斯基亚以前也出现过意外感染,大家早早上报,安排病人去往宜居地医治,排查隔离所有密接……都挺过去了。” 树林的风吹过她们的身体,将两人的头发吹乱,林海阵阵摩挲声,像真正的海浪波涛。 莉兹看向赫斯塔:“之前莫利女士说我对惩罚本身过于执着,可能确实有一点。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是难免带入我个人的情绪……所以我才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个辅佐官。尤其……” 莉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怕我会再伤到你,就像这次……我失了分寸。” “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不希望你走极端,也不全是这个缘故。”莉兹调整了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她低声道,“肖恩是个比预想中更狡猾的对手,你现在就直接和他硬碰硬实在容易吃亏。必要的话,等我卸下‘辅佐官’的职位以后,我也可以帮你——” 莉兹还未说完,赫斯塔已经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这样的话?‘所谓复仇,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我自己不受惩罚。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那就不能算是报仇雪恨。若是复仇者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那同样也不能算是报仇雪恨。’” “……这是谁说的?” “埃德加,”赫斯塔坐在长椅上,悠悠地晃动她的两只脚,“是他在《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里写的。” 听到埃德加这个名字,莉兹又笑了起来——她早该猜到的。 “这么说来……你已经有自己的计划了。”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可能做不到这么极致,但,必须是我亲自来。” “那……祝你顺利。” 赫斯塔犹豫了片刻,“如果将来,你不再是我的辅佐官了……我们也还可以是朋友,是吗?” 莉兹轻轻笑了起来。 “我祖母以前说,给予,接受,告诉秘密,问问题,一起吃饭——这是友谊的五个证明。”莉兹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她向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望着她,用力地握住了。 第 58 章 交涉 这天下午,莉兹推着赫斯塔回到病房,在离开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下午图兰是不是来过了?” “没有。”赫斯塔摇头,“你在这儿看到她了吗?” “是的……我下午过来的时候在地下电梯那儿碰到她了,她说是过来看你来着。”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可能她没找对病房?” 莉兹表情意外——不至于吧。 “但她今天确实没有来过我这儿,”赫斯塔说道,“你去黎各那边问问呢?” “我正打算现在去呢,”莉兹笑了笑,“黎各最近状态变好了,说不定,你们俩能一起出院。” …… 阴沉的天空下,千叶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谭伊市的市政厅,才一抬头就发现已经有人在远处等她——那是市政秘书处的副秘书长。 “阿朗先生!”千叶摇下车窗,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还亲自来接我么,太荣幸了。” 对面的中年人有些拘谨,此前他一直有些紧张地捏着自己手腕上袖扣。 在千叶搭话之后,他轻咳一声,礼貌回应道:“我们也是没想到千叶小姐会亲自送材料过来,不然我们应当派车去接您。” “就跑一趟的事儿,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 汽车熄火,发出两声啾啾的鸣叫,千叶抱着一包文件下车,快步走到阿朗的跟前。 阿朗的目光不禁随着千叶手中的文件袋而动,他侧身向千叶示意,“您这边走。” 两人穿过市政厅高而宽阔的长廊,在经过一道道灰白色的岩柱之后,两人进入建筑内部。 议事厅的地板陈旧暗淡,千叶与阿朗的鞋跟踢在上面发出硬邦邦的撞击声。 “听说您前不久去了趟第五区?”阿朗问道。 “嗯。” “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听说又是一起螯合物潮……” “是啊,”千叶漫不经心地回答,“但对第五区的宜居地没什么影响,现存螯合物也已经都清零了,您不用担心。” 两人的声音都很轻,但在幽暗封闭的走廊里还是激起了回声。 阿朗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但也可能是我太关心这方面的新闻……最近几个月,鳌合病似乎在各区荒原都有所回暖。” 千叶笑了笑,“那确实。” 两人在一道沉且厚实的木门前停下,阿朗推开门,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四个人。会议室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椭圆形的巨型圆桌,天花板的正中间垂落一盏水晶吊灯,那四个人就并排坐在椭圆桌靠窗的一侧。 见到千叶,四人中的三人立刻站了起来。 眼前的这四张面孔,有些千叶认识,有些不认识。 “各位好。”她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四人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落座之后,空气像是凝固的冰块,谁也没有先开口。 “就开门见山地说吧,”千叶先打破沉默,将手里的档案袋直接丢在对面桌上,“这里是赫斯塔的个人档案,移交流程什么时候开始,只取决于市政厅什么时候给基地发移送函。到时,我们会全力配合。换句话说……恭喜各位,你们赢了。” 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反而有些拘束,坐在中间的人咳了一声:“局面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很遗憾,毕竟让赫斯塔离开水银针组织,回归宜居地平稳生活,是市民们的心愿。” 千叶两手交握,面带微笑,“当然了,一切取决于人民的意志,我们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才作出了让步,选择让赫斯塔回到市民中间。” 听闻此言,对面的人才开始迅速地拆文档袋——里面的文件厚厚一叠,包含了赫斯塔的个人信息、体检结果和当初进入基地时办下的各种手续。 几个官员的严肃表情顿时有所缓和,他们很快将文件放回纸袋中,并抬手交给坐在最旁边的阿朗,“夜长梦多,务必今天下午就将移送函发到基地——” “还是别这么着急吧。”千叶笑着道。 手拿文件的男人动作顿了顿,他望向千叶:“是基地这边还有什么条件么?” “没有什么条件,只是赫斯塔现在还在基地医院疗养,你们今天把文件递过去了我们也不好立刻开始准备移交,一切还要看赫斯塔的恢复情况。” “受伤?”几个官员十分惊讶,“怎么会受伤呢,严重吗?” “不严重,她和基地的另一个预备役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打骨折了,自己也受了点伤,”千叶笑着道,“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年龄的孩子多少都有一点叛逆心。” “……要多久恢复?” “两三天吧。”千叶答得漫不经心。 “那我们今天就把文件送过去也是没问题的,”另一位官员对千叶道,“这样也可以给你们留出更多的准备时间。” 千叶耸了耸肩,听到对面滴水不漏的解释,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也行,我反正是提醒过了。” 于是阿朗取了文件,离席而去。 整个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千叶稍稍往后靠了靠,“接下来聊聊更重要的事吧,你们决定怎么收拾现在的局面?” “明天,我们会召开发布会。”最左边的官员答道,“赫斯塔回归宜居地的消息会通过多方渠道,在第三区进行全区公布——想必千叶小姐也知道,事情闹到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在过去的两周时间内,第三区的47处宜居地里有超过半数的地区爆发了游行……” 说到这里,官员特地顿了顿,语调一转,颇为乐观地望向千叶:“但是,我们相信,贵方这一次的让步,一定能够平息这场无妄之灾。” “更实际的举措呢?这些游行带来的后续影响,已经严重影响了基地的正常运作。既然现在你们都已经安排上了发布会,不知会一下我们,说不过去吧?”千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流程呢?” 坐在对面一直未曾开口的老人突然抬起了头,“当然,即便你不问,我们也会尽快联系你们。” 千叶看向他:“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那老人身边的官员连忙道:“这位是市政厅秘书长罗贝尔先生,是负责此次事件的最高长官——” “很高兴认识您。”千叶躬身向前,对着老人伸出了手,“千叶真崎。” 罗贝尔却在这时摘下了眼镜,他目光低垂,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着镜片,如此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千叶伸来的手。 第 59 章 纳新 千叶单眉微扬,从容地收手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罗贝尔随即戴上了眼镜。 就着发布会的话题,罗贝尔开始滔滔不绝,千叶一边听,一边翻看着对面递来的预备发言稿, 千叶很清楚这个发布会的意义——如果基地坚持不交人,那么这个发布会就用来拱火;如果基地交了人,那么这个发布会就用来给联合政府的人道主义行为贴金。 突然,她目光一动。 “等等,”千叶将发言稿横在几位官员面前,“麻烦解释一下,什么叫——‘我们相信,同样的幸运也能降落在更多的孩子身上’?” 对面的人轻轻搓了下鼻子。 “怎么说呢,这也是公众的一种愿望,”罗贝尔语调平静,“我无意冒犯,但ahgas的大部分行事准则都太残酷了。” “比如说?” “比如强迫水银针离开宜居地,去与荒原上螯合物战斗。” 千叶缩了缩脖子,挤出一个双下巴,“您知道水银针的新人都是从哪儿发现的吗?” “这不重要。”罗贝尔平淡地回答,“重要的是,水银针也是人,应当得到保护和爱惜。荒原上的危险远远胜过宜居地,保护的难度、付出的代价都极高,然而,每一次打捞行动只能换来不到五十个预备役——第三区幅员辽阔,可到目前为止只有区区200余个现役水银针,这合理吗?” “这很合理,”千叶答道,“各区分布的水银针数量,与当地爆发的鳌合病情况紧密相关,鳌合病爆发最频繁的地方拥有的水银针数量就越多。第三区除了近几年阿斯基亚与赫克拉的两次螯合物潮,哪里还有其他鳌合病大规模爆发的情况?” “没错,我要说的正是阿斯基亚与赫克拉,”罗贝尔反唇相讥,“它们已经敲响了螯合病抬头的警钟,虽然目前这股邪风还没有刮进宜居地,但也已经不远——圣安妮修道院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事情关乎到整个第三区的安全,但……ahgas真的值得我们信任吗?” “为什么不呢?” “直到现在,你们都不肯共享自己的核心科技。”罗贝尔慢条斯理,“联合政府不能将安防这么重要的事完全交付给一个外邦的机构,我们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水银针队伍是迟早的事,贵方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那这就有的聊了秘书长先生,ahgas与第一区、第五区、第四区、第九区、第十四区都存在深度的合作——也即是你提到的,共享核心科技,但是,第三区的母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对我们开放过。合作的诚意,秘书长先生,您觉得这个东西它有没有可能是需要双方共同展示,而不是单方面的呢?” 罗贝尔不为所动,“你在从第五区回来之后曾预约过一场手术,是吗?” “对。” “手术的大夫与设备,都是从第三区的母城内调取的——这算不算诚意?” 对峙的几人再次安静下来。 席间的突然沉默令罗贝尔感觉自己大概是捅到了千叶的软肋,然而,千叶双手交叠,置于脑后,她嘴角微沉,望着罗贝尔,似乎思忖着什么。 这情景叫罗贝尔略微得意。 “我冒昧问一句……”千叶忽然说,“您是不是连那场手术涉及的技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细节。”罗贝尔的表情稍稍阴沉,“很遗憾,千叶女士,看来我们不能说服彼此。” 千叶已经明白过来,罗贝尔显然不知道,方才他提及的那项技术——仿生科技,恰恰是由ahgas先共享给第四区,在第三区与第四区签订‘卡特拉互助协议’之后,再由第四区有条件地分享到了第三区核心城。 它被规定,仅能用于治疗在螯合物对抗事件中负伤的水银针,且需要经过当地ahgas总部的批准。 “确实,”千叶单手撑着下巴,“恕我再问一个问题,我实在是有些好奇……” “嗯?” “您只是谭伊市的市政官,但谈起鳌合病,您似乎又是站在整个第三区的立场来考虑的,这是您个人的责任感使然,还是……” “我无可奉告。”罗贝尔淡淡答道。 “那换个角度,就算一切都如您所言,”千叶紧接着问道,“今后我们遵循第三区的人道主义精神,将宜居地外的若干荒原全部弃之不顾,只关注宜居地内的安防——那水银针们的纳新,究竟该如何解决呢? “毕竟我们的大部分新人都是从荒原上发现的,就算你们把整个预备役基地的新人都挖过去,整个第三大区的水银针数量也到不了三百人。” “有很多种方法,”罗贝尔脸上浮起一个公事公办的微笑,“比如说,招纳其他十三大区内25岁及以上的水银针——只要我们开出足够高的条件。” “呵……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千叶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五年后我差不多也要考虑退休的事了,到时候,是不是也能来找秘书长先生聊一聊?” 罗贝尔略微地惊讶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当然。我们非常、非常欢迎像您这样的资深人士。” “那你们给阿维纳什开了什么条件?也许我能拿他的标准来做个参考。” 一时间,除了罗贝尔,其他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些微迷茫的神色。 阿维纳什…… 听起来像是一个第十一区的名字。 罗贝尔的脸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等阁下过了25岁我们再谈吧,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好吧,”千叶站起身,拉开身后的椅子,“那就祝愿您的仕途能够坚持到我退休的那一天,几位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吗?” 其他几人都看向罗贝尔,没有说话。 罗贝尔抬眼望向千叶。 “没有别的了,千叶女士,”老人的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也祝您能平安存活到那一天,我一定为您留下最丰厚的报价。” 千叶抿了抿唇,如同叹息一般地笑出了声。 “请务必记住您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她望着罗贝尔,“这就是‘原因’。” 第 60 章 一个人的命运 一刻钟以后,罗贝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像往常一样踏进了门,两只脚在门口地毯上轻踩几步,然后停了下来——他的位置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下午好,秘书长先生。”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这是典型的青年人声线,他的音域偏高,偶尔低声说话的时候会带上略微压抑的鼻音。 “阿维纳什?”罗贝尔低声喊出这个名字。 软椅吱扭一下转了过来,椅子上的年轻人向罗贝尔挥了挥手。 从血统上,阿维纳什属于十一区。他有着十一区人常见的棕色的皮肤和稍显卷曲的黑发。他眼窝深邃,目光明亮,那双葡萄石一样的浅绿色眼眸,就像他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温润、清澈。 对此刻见到阿维纳什本人,罗贝尔并不奇怪,是他昨晚亲自给这个年轻人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天六点以前再不露面,那么此前他与第三区联合政府私下签订的入职协议就直接作废。 “明天下午,这里会有一场发布会。”罗贝尔开门见山,“我们需要你出席并发言——作为谭伊市第一支水银针特遣队的代表,是时候公布我们的计划了。” “恕难从命,”阿维纳什声音平静,“之前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您什么时候把那个新人带来,我什么时候接手特遣队……我不喜欢和媒体打交道。”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与阿维纳什交谈,但对方直白到不近人情的态度,依旧激起了罗贝尔的暗恼,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如果我非要你出席不可呢?” “那我需要第三区议事会的全体亲笔信,”阿维纳什抬起头,“虽然特遣队明面上归属于谭伊……但您还是按章程来办事比较好。” 罗贝尔沿着办公室的边沿在这间宽阔的屋子里慢慢踱步,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椅子上的阿维纳什。 “千叶真崎今天来过。”罗贝尔忽然说,“她还提起了你。” “我知道,我看到她的车了……她都提起了我什么?” “她问第三区给你开的条件,”罗贝尔顿了顿,目光显得有些怀疑,“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阿维纳什?” 阿维纳什轻轻摇头,笑了笑,“说真的,秘书长先生,您要么是低估了ahgas的情报系统,要么是低估了千叶在ahgas内部的影响力……”他抬眸望向罗贝尔,“她知道这些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难道,不是我们之中的某人透露给她的吗?” 阿维纳什的脑袋朝肩侧稍稍倾斜,“你怀疑我?” 罗贝尔板着脸,没有回答。阿维纳什此刻有些轻浮的微笑已然激怒了他,但他克制着,只是嘲讽地昂起了下颌。 “我只想知道,你屡次推阻特遣队的任务,究竟是不是和千叶有关?” “是的。”阿维纳什答道。 “是你主动的,还是她协迫你的?” “很难回答,秘书长先生,”阿维纳什说道,他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下眼睛半睁半闭。沉默间,他拿起罗贝尔桌上的一支羽毛笔,面无表情地捋着上头松散柔和的羽毛,“您相信命运吗?” “什么意思?” “如果您是为了那个修道院来的小姑娘,大可不用如此大动肝火——只要你们真的将她带出了基地,我立刻开始接手特遣队事宜。” 罗贝尔恼火极了,他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一字一顿地开口,“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们能把人带出来——你这种态度,我们到底要怎么合作?” “一切合作都要建立在分工的基础上,您完成了您的部分,我就会完成我的。”阿维纳什说着,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我今天就是来提醒您,注意边界。”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随后阿维纳什躬身致意,朝着大门走去。 “等等!”罗贝尔向着阿维纳什的背影大喊,“你刚才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 “一个经验之谈罢了。”阿维纳什笑着说,“千叶真崎的命运,就是把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拖向不幸,不管是她的朋友,她的爱人,还是她的仇敌。” “这是我送给您的忠告,不要和这样的人为友,但更不要和她为敌。”阿维纳什没有停下,他拉开门,回过头,“您保重。” 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罗贝尔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忽然感到一阵颤栗。 …… …… 出院的最后一天清晨,赫斯塔像往常一样静静坐在床上等候护士来查房。 她的伤已经完全康复,以一种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速度。 从几天前开始,她的床头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大部分花束中都夹带着写着祝福的小卡片,落款的名字赫斯塔一个都不认得。 这些花束接连不断,每天傍晚护士会忙帮清掉一批,第二天又有新的花送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赫斯塔放下书,望着门口。 “简?”医生与护士一起推门进来,“今天感觉还好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 护士微笑着将一叠大小不一的卡片放在赫斯塔的床头,从卡片的材质与花纹来看,它们应该也是夹在花朵中的祝福卡。 “今天寄来的花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收不过来。”护士笑着将卡片整理对齐,“恭喜你,明天就要离开基地了。” “您是说出院?” 医生与护士面面相觑,“……千叶小姐没有和你说吗?基地已经同意了市政厅的要求,会让你回到市民中间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前几天发布会都开过了,就等你这边康复出院。” 赫斯塔轻轻“哦”了一声,千叶确实没有和她讲过。 不过既然千叶小姐没有讲,那就说明这件事情不重要。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接受了医生的问询和检查,而后安静地坐在床上等待着。 时钟的指针慢慢从七指向九,病房外终于再一次传来叩门声。 赫斯塔抬起头,“请进。” 年轻的护士探进半个身子,“赫斯塔,你有个朋友来找你,他说是你要他这个时候来……有这回事吗?” “有的。”赫斯塔点头。 护士嘴角微沉,“现在可不是医院的探访时间哦,下不为例,好吗?” 赫斯塔微笑,“谢谢您。” 护士也笑了,“他在护士台。” 护士离开后,赫斯塔换了身衣服——那是千叶留给她的一件麂皮夹克,衣服的后摆宽松垂落,挡住了赫斯塔别在后腰的两支手枪。 她向护士台走去,道路尽头,肖恩已经等在了那里。 第 61 章 怪才与狂徒 肖恩穿着一件老旧且不合身的黑色皮衣,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他脚上穿着一双灰灰的老球鞋,鞋带绑得松松垮垮。 半个多月没见,肖恩把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短发蓬松微卷。这样的肖恩看起来比之前清爽得多,甚至透着一点乖巧。 然而,当他看见赫斯塔,肖恩脸上的神情再次变得轻佻——这正是令赫斯塔感到无比熟悉也无比厌恶的表情。 “嘿。”肖恩走上前,向赫斯塔打了个招呼,“真没想到你还会给我写信……莫利跟我说你想当面来向我道歉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在诈我。” 赫斯塔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和肖恩保持着距离。 赫斯塔望着肖恩的脸,靠近看的时候,她才发现他脸上的伤还没有消,眼眶、颧骨和嘴角边全是自己之前打下的淤青。 “你还好吗?”赫斯塔问,“方便的话,我今天有好几个问题,想当面和你聊聊。” “好,好得很。我刚好也有一堆问题想问你……”肖恩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发现旁边护士站里的几个护士来来去去,还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瞟一眼,他压低声音,“你是打算就在这儿和我说话?” “这里不合适,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你们俩先等等,”一直听着两人谈话的护士长,此刻终于打断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她俏皮地笑着,向肖恩和赫斯塔递去一块夹着登记单的木板,“先来签个字,你们要出去多久?” 肖恩拿起笔,看向赫斯塔,“多久?” “半个小时?”赫斯塔望着肖恩的笔尖,“半个小时,应该够了吧。” “行。”肖恩低头填表。 肖恩·格兰古瓦 简·赫斯塔 当日出入名单上,这两个名字挨在一块儿。 护士长收起登记单,笑着向两人挥挥手,“不要出去太久,说完了你们的悄悄话就赶紧回来,知道吗?” 悄悄话…… 赫斯塔在心里无声重复着这个词——从几位护士的目光里,她看出她们的误会。 在这几位善良的护士小姐眼中,自己和肖恩是什么关系? 赫斯塔又恍惚想起第一次搭千叶小姐的车去市中心时,遭遇的游行人群, 在那些善良的市民眼中,自己和预备役基地又是什么关系?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在赫斯塔有限的人生里,她第一次意识到,他者与自我之间的鸿沟,有时竟会有这样的天差地别。 “我们去哪儿?”肖恩的声音非常快活,连走路的步子都显得轻快,“回地面?” “非探视时间我不能离开地下医院,我们可以去连接处。”赫斯塔轻声回答,“那里一般没有人。” 连接处是基地十几栋地下建筑之间的通道,现在这个时候确实没什么人。 肖恩耸了耸肩,“行。” 两人沉默同行,肖恩渐渐感到一些不安。 这条路他从前未必走过,但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为了方便抢救,基地的地下医院与二次觉醒的训练场几乎是连着的,而医院的每一层装修的差不多,此刻的道路,让他骤然想起去年他二次觉醒时的光景。 那是他离开赫克拉以后第二次正面遭遇螯合物,当时他被单独带向训练场,身边没有任何伙伴,一个在役水银针送他过来,并粗暴地将他推进囚室内,他声称有一个站在二楼的安全员会保证肖恩的安全,然后就退了出去。 紧接着,两只螯合物被放了进来。 …… 肖恩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赫斯塔也随之停了下来,她有些意外地回过头,见肖恩吐了一口气。 “我看到这里就够了吧,”肖恩说,“不用再往前走了。” 赫斯塔凝视着肖恩的脸。“你在……害怕什么?” “什么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肖恩笑起来,“你今天非要把我约到这里见面,不全是为了道歉吧?” “确实。”赫斯塔平静地答道,“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 肖恩眨了眨眼睛,“嗯?” 赫斯塔没有解释更多,只是背对着肖恩朝回走。 一。 二。 三。 四…… 赫斯塔走了十五米之远,当她再次回过头,身后的肖恩手里已经多了一架随身dv。 肖恩的目光透过黑洞洞的镜头,落在赫斯塔身上。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问。 “没什么,就记录一下。”肖恩轻描淡写地回答,“毕竟被这招阴过,我也得有点防范意识,免得再掉进什么坑里……你走那么远干什么?”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赫斯塔轻声说,“在这个距离开口,比较合适。” “嗯哼。” “第一个问题,是莉兹问我的。”赫斯塔两手背在身后,目光越过肖恩,看向更远处的顶灯,“她说,在我被送进医院的那天,你们被莫利女士带进了她的办公室。莫利问你为什么不逃走,而是要挨我的打,你提出,这是在要求你成为一个‘完美受害者’。” 肖恩笑一声,“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赫斯塔的头稍稍倾斜,她的目光由远及近,慢慢落回肖恩的身上。 “莉兹问我,‘为什么我们帮受害者松绑的理由,总是被加害者拿去当脱罪的借口’,你有什么头绪吗?” “那要看情况了,赫斯塔。首要问题是,谁来定义‘受害者’?”肖恩淡淡答道,“谁拥有定义的权力,谁就拥有一切。下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千叶小姐问我的,”赫斯塔缓缓呼吸,“她说世上可以无所顾忌的人有三种,一是贵族,二是怪才,三是狂徒。贵族权势熏天,怪才天赋异禀,狂徒失无可失,所以他们都能藐视规则,让其他人觉得难以对付。 “你是哪一种,肖恩?” 肖恩稍稍拧眉,他着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非要选一个,怪才吧。”肖恩抬起头,“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那……第三个问题。” 赫斯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肖恩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他低着头扭动dv的旋钮,给赫斯塔此刻的表情拉了个特写——只见她反复深呼吸,仿佛接下来要开口的问询,需要极大的决心。 小屏幕里,赫斯塔突然看了镜头。 “……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第 62 章 奉还 “砰。” 在一声毫无征兆的枪响降临之后,肖恩感到右手传来一阵强力的拉扯,一直稳稳拿在手中的dv被击飞,机器的碎片向四周迸发,嵌扎进他的皮肤。 远处赫斯塔手持双枪,一支枪的枪口已经泛起青烟,那是未燃尽的火药、枪油、金属屑与烟灰共同组成的硝烟。 当他意识到危险,第二声枪响已然响起—— “砰。” 肖恩终于开始进入子弹时间,这刹那间的变化在他的视角中变得无比漫长—— 前一枚子弹的弹壳撞地反弹,落在了赫斯塔的脚边,第二枚空弹壳正从枪膛的后上方斜飞而出。 而那颗高速喷射出的暗金色子弹,已经抵达了肖恩胸口的正前方,他甚至看见子弹头正将他的皮衣压下一个浅浅的坑…… 完了。 来不及了…… 垂死的恐惧摄住了肖恩的心魄,到头来他的子弹时间只能用来拉长这个死亡的瞬间。 这个瞬间如此迅即,又如此难熬。 心口传来剧烈的疼痛,肖恩整个人向后仰跌。 一声沉闷的撞击过后,肖恩倒在地上。他望着头顶惨白的灯光,五官因为剧烈的疼痛拧在了一起,一阵强烈的虚弱感席卷四肢百骸。 这就是……死亡吗。 肖恩听见了清晰的脚步声靠近,那是赫斯塔的软皮鞋跟踩在基地的石面地板上。 她在肖恩身边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的脸,像看一只蝼蚁。 “难怪千叶小姐之前说我把事情搞复杂了,”赫斯塔从容收起了枪,“原来这件事这么容易……” 肖恩又惊又恨,他徒劳地向赫斯塔伸出了手,恨不得将她捏碎。 然而,这毕竟是办不到了。 这就是我……死前的最后一刻吗。 肖恩死死盯着眼前人的眼睛,满心的不甘与怨怼。 很快,半分钟过去了。 肖恩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瞪着赫斯塔的目光渐渐从憎恨转向惊疑——子弹都射穿心口这么久了,我怎么还没死…… 肖恩想去看自己胸前的伤口,然而他太虚弱了,虚弱到连抬头都做不到。 赫斯塔突然抬起脚,一脚踩在了肖恩的脸上。 她低着头,面无表情。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肖恩。” “你……你都……干了什么……”肖恩的声音完全哑了下去,他断断续续地开口,“为什么……” “打在dv上的,是19毫米的帕拉贝鲁姆弹。但打在你身上的,是橡胶弹。” 赫斯塔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枚黑色弹壳,将它拿到了肖恩眼前。 “想用它杀你,威力是有点不够,不过让你跌出子弹时间,足够了。” 说着,赫斯塔随手将弹壳丢开,它跌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向墙边。 肖恩震惊地望着这枚弹壳,额上青筋凸起。 赫斯塔轻声道:“说真的,我也觉得你是怪才,人在有了一技之长以后总是特别容易依赖它,我懂这种感觉……但这种依赖,很危险,因为说不上什么时候,它就会叫你膨胀得忘记了自己的弱点,成为你的障碍,是不是?” 已经进入制约时间的肖恩仍在挣扎,但他费劲力气,也只能仰面扭动。 他的脸还被赫斯塔死死踩着——赫斯塔在来真的,他的脑袋硌在地板上,已经疼得快裂开了。 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肖恩已经想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赫斯塔假意将他约到这里,第一枪射穿他的dv,促使他进入子弹时间,与此同时,第二颗子弹射向他的心口,目的就是利用对死亡的恐惧来瓦解他抵抗的意志,从而彻底跌出子弹时间。 ——她成功了。 但,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精确到这一步…… 她的射击时什么时候练出来的? ……不对,她哪来的枪? “你……你完了……”肖恩竭力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脸,“等……等其他人来……” “先别说话,听。” 静默中,远处的走廊传来接连不断的金属撞击声。 肖恩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因为诧异而瞪得浑圆——他太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那是所有基地地下建筑里都装有的隔断装置。 考虑到一切极端情况:外部武装力量入侵、内部螯合物外逃、间谍或其他危险人员意外进入基地活动……这里每一处交汇的路口都装有备用隔断门,门板全是厚达七十公分的钢板,平时它们收在墙内,当检测到基地内部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入侵活动,隔断装置会依照预定算法,各自启动。 而“有人持枪闯入了基地的地下医院”,显然属于“极其严重”的那一档。 “其他人来也需要时间,你不用着急。” 在赫斯塔的目光中,肖恩打了个寒战,彻底安静了下来。 女孩蹲下来,她抓起肖恩的头发,将他的头颅从地面托起。 四目相对,赫斯塔神情冷极了。 “记得吗,你之前说我像花。我后来想了想,说不定真是这样。在短鸣巷,在圣安妮修道院,包括在基地,我总是能遇上一些真心待我的人,她们就像待一朵花一样用心待我。 “在我生病时,有人寸步不离地照料我,有人为我守夜,为我祷告,求神减轻我的痛苦;有人教我识字,教我唱歌。为了我的幸福,她们甘愿冒险,甚至在危机时刻,她们之中有人甘心用自己的死来换我的生……总是有人,把我看得比她们的性命还要重。” 赫斯塔看向肖恩,“你被人这样爱过吗,肖恩?有人为你做过这些事吗?” 不等肖恩回答,赫斯塔已经浮起一个轻蔑的微笑。 “怎么可能有呢,你配吗?你不配。”她轻声道,“一个像臭虫、像老鼠、总之不像个人的东西,没人会在乎。因为像你这样的懦夫、混蛋、鬼话连篇的骗子,注定一辈子都是被人踩在脚底的杂碎……还妄想着向上走吗?你只配活在臭水沟里。” 肖恩说不出话来——这些话里的一些词汇,是他曾经对迦尔文说过的,他不知道赫斯塔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但此刻肖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下颌微微颤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因为愤怒而充血,鼓胀的青筋从他的脖子一直撑到他的太阳穴。 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赫斯塔的方向。 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他。 第 63 章 盔甲与内核 赫斯塔无声凝视着肖恩愤怒的脸。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不久前,有人和我说,愤怒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矛,因为它粗暴,丑陋,锋利,所以当你陷入威胁、变得虚弱、感到屈辱的时候,它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叫你反抗。 “想反抗吗,肖恩?” 赫斯塔抓着肖恩的头,重重撞在了墙上。 “我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咀嚼这种心情,每天。” 肖恩的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喘,他的嘴角再一次淌出鲜血,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艰难地侧过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赫斯塔的眼睛,一刻也不肯放松。 “你……你等着……” 赫斯塔笑了一声。 “据说人在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他最有力量的时候,你觉得是吗?” 赫斯塔声音淡漠,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期待肖恩的答案,在片刻的沉思之后,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可我后来想想,当一个人最愤怒的时候,好像也是他最恐惧的时候。就像你抢走一个饥民最后的口粮——他靠这东西活下去,如果这份凭依被随便抢走,他怎么活? “所以,他要用最大的愤怒,去告诫每一个掠夺者,‘休想靠近我,因为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它’。 “愤怒是盔甲,恐惧是内核,你说是不是?” 赫斯塔微微昂起下颌,笑了。 “告诉我,肖恩,当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在愤怒什么?恐惧什么?为什么你会盯上我,刁难我……在我身上,你看见了什么?” 肖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拧紧了眉,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赫斯塔的目光、神情、话语,都像锋利的手术刀,精确地捅向了他的心脏,它们搅动着,让他混乱,又痛彻心扉。 肖恩觉得脑子一片混沌,他剧烈地喘息,可面对着赫斯塔的追问,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之中,赫斯塔表情忽然微凝,她朝着肖恩的脸伸出手。 “呵……哭了吗?” 她轻轻刮去肖恩脸颊上的泪水——这些新鲜的眼泪甚至是温热的。 肖恩一怔,更加羞愤地转过了头。 赫斯塔嗤了一声,把眼泪和血一起甩在了地面上,她站起身,一脚踢翻了斜靠在墙边的肖恩,他翻滚了半圈,趴在了地上。 “恶心。”赫斯塔冷声说。 肖恩金色的眸子慢慢转向一旁赫斯塔的脚踝。 “你不如……现在就开枪……” “少在这对我指手画脚。”赫斯塔低声道,“我和你不一样,肖恩,我的手上从来没有沾过人命,知道为什么吗?这些肮脏又危险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舍得让我来做。如果我杀了你,莉兹会伤心——为我伤心,你懂吗?” 赫斯塔踩住了肖恩的后颈,将他整个人再次碾在了地上。 肖恩不可抑制地呜咽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他不想哭,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当着赫斯塔的面掉眼泪。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距离肖恩跌出子弹时间,刚刚过去7分53秒。 “记不记得我上次警告过你,我让你别再来找我麻烦,结果你不听。”赫斯塔冷声道,“我等着你再放马过来,肖恩,对付你,我有的是办法。” 赫斯塔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砸在了肖恩的脸上。 “慢慢反刍吧。” ……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隔断门已经放下,医院本部是暂时回不去了,她需要去一趟本层的紧急避险处。 千叶说她要来过来一趟,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说。 赫斯塔低头给千叶发了一条消息,“我这边结束了。” 直到这时,赫斯塔的脚步才慢了下来,她的双手微微发抖。 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焰正恣意燃烧,它们以一种残酷暴虐的气势,像是活生生的精灵,一口气荡平了这些天里沉积在她心底的阴霾。 在进入基地以后,她有过好几次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与经历,但哪一次都没有今日的遭遇令她印象深刻。 所有她曾预想过的心情,在此刻的心境面前都显得苍白干瘪——复仇的甜美和快意,任何未曾经历的人都无法想象。 赫斯塔的呼吸变得深而缓慢,她感到自己的眼眶也再度发热。 真是奇怪啊,世界上的一切情感,不论是快乐、悲伤、羞愧、愤怒……到极致的时候似乎都是落泪,但直到此刻,这些眼泪才真正让她感到轻盈。 她在今天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一种坚固、锋利且磅礴的力量。它们在她心底奔涌,好像在呐喊着说——只要握紧了拳头,你是可以活下去的。 你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赫斯塔的脚步渐快,她沿着来时路奔跑起来,像只轻快的燕子。 然而,在快要靠近紧急避险处的时候,赫斯塔突然听见些微奇怪的声响,似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赫斯塔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走廊上,避险处就在道路尽头,靠右边的房间。它的门似乎开着。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从里面向外爬 赫斯塔颦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先是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探了出来,然后是脑袋和肩膀…… 赫斯塔认出了眼前人,她心中错愕,快步上前,“图兰?你怎么——” “不要过来!” 在认出来人是赫斯塔以后,图兰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更咽的状态让她说话有些吃力,她哆哆嗦嗦地说了几句无声的对不起,用最后的力气,向赫斯塔哭喊。 “快逃……快逃……简……” 避险室里传来脚步声,图兰整个人突然被向后拖拽,她绝望地拉住了门框,啜泣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呢喃。 然而下一瞬她还是被拖进了房间,地上只剩一道血印,图兰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当赫斯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看见了一对粗如螯钳的赤红色双手从门内伸出。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的囚衣的男人出现。 他手中拿着一条松开了镣铐的铁链,衣服上溅满深色的血迹。 在踏上走廊地面的瞬间,整条走廊的灯光瞬间转为暗红色,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它以每秒3次的频率警告所有人—— 地下基地内,发现螯合物。 第 64 章 追逐者 赫斯塔浑身的肌肉再一次绷紧,每当遭遇到强弱差距过于悬殊的对手,她的身体就会不可控制地僵硬——在修道院最后的夜晚,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螯合物斩去格尔丁修女的右手;而第一次与格兰古瓦兄弟遭遇时,迦尔文身上的压迫感亦让她动弹不得。 赫斯塔骤然咬紧了牙齿,因自身无能而生产的怒火瞬间燃起。 为什么…… 为什么动不了? 暗红色的灯光下,对面螯合物没有表现出喜悦或是兴奋的神情,它看起来像一个非常消瘦的成年男性,目光带着一种厌世的散漫。 与赫斯塔四目相对的一刻,这只螯合物发出了一声疑惑的低吟。 它闭上眼睛,认真嗅了嗅走廊上的空气,然后有些费解地挠了几下头。 “……你闻起来和她不一样,为什么?” 螯合物的声音毫无感情,甚至听起来很是虚弱,但赫斯塔分明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哦,我知道了,”螯合物的两只螯钳对撞了一下,“你还没有二次觉醒,是吗?” 女孩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你都……做了什么。” 螯合物发出一声很轻的嬉笑,这种笑容看起来甚至有些腼腆。 “我能对水银针做什么……”螯合物侧目望向避险室,从他的角度,还能看见仰面躺着的图兰。女孩子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螯合物收回目光,神情一时迷离,好像陷入回忆。 “她主动找上我说要提高她的子弹时间,我感觉这种事可能挺有趣的吧,就配合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很快就厌倦了。”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而后走到赫斯塔的身边,熟练地从她口袋里取出了手机,一折两断。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原因,自从手变成了这样,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做什么都没趣味……” 螯合物面无表情,尽管赫斯塔什么都没问,但它一股脑说了很多。一些生活日常,一些训练细节,还有一些抱怨,声音平淡,带着点怨气。 然而很快,它的这些喃喃低语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这只螯合物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它垂眸望着眼前这个比图兰更加瘦小的女孩子。 “你……为什么不跑?” 赫斯塔解释不了这个问题,她像是被囚在了一处看不见的冰室中,僵硬的手脚被牢牢固定着,她不知道如何从这个囚笼中脱身。 螯合物绕着赫斯塔转了一圈。 “你也厌倦了追逐的游戏吗,”螯合物颦眉低语,又很快摇头,“不,你可不能厌倦啊……这已经是,我唯一的乐趣了。” 它退回到避险室的门口,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你看,我多给你十秒钟。你跑,我追,好不好?” 它背过身。 “十,九,八……” 赫斯塔整块背都汗湿了,冷汗从她的额头划过半张脸,砸在地面上。 “七,六,五……” 她的心脏在狂跳,激烈到几乎要让她有些头昏眼花。 眼前的画面从红色变为跃动的深紫色,螯合物的轮廓变成了重叠的剪影。 “四,三,二……” 在极致的恐惧中,赫斯塔的手忽然动了动,一切好像正渐渐缓和,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探向腰后的枪,毕竟这两把枪在几分钟前刚刚让她体验过什么是绝对的控制与力量。 这一瞬,赫斯塔的脑海闪过了许多人的脸,他们之中有好有坏。所有的过去都轻飘飘的,像一条抓不住的河流,只有老查理的话如同惊雷—— 「你一定要记着,一定、一定要记着。」 「绝对不要在危险的地方开抢。」 「跑,跑得远远的,让哪些跑得比你慢的人替你送死。」 「绝不能让自己落到只能独自对敌的地步,懂吗?」 “一。” 螯合物转过身来,它眼中的不解慢慢转向恼火。 “你在耍我吗……”螯合物的声音陡然抬高,变为骇人的咆哮,“我叫你跑啊,没听到吗?” 螯合物骤然暴起,朝着赫斯塔扑了过来,它的速度极其迅猛,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然而赫斯塔又再一次感到,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慢了。 这一幕再次令她感到熟悉——在修道院的那个夜晚,当艾尔玛的匕首在她面前高高举起,她也曾感到周遭的时空在那一刻凝滞。 原本已是残影的螯合物在这一刻变得轮廓清晰,赫斯塔看见它坚硬的螯钳正捅向自己的心口。 她紧紧盯着利刃的轨迹,向墙一侧后仰闪身—— 扑空的螯合物几个踉跄,在赫斯塔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车。 这一切行云流水,不远处的螯合物再次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吟,它回过头。 赫斯塔看了看自己的手脚。 刚才是…… 闪开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接连不断的汗水已经淌进了赫斯塔的眼睛,蜇得很疼,但她不敢放松警惕,仍是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她感到先前激烈跳动的心脏正在趋于平和,呼吸的节奏也正在恢复——这种体验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但直到此刻,直到她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躲开了一只螯合物的蓄力一击,她才真正觉察到这种平静下的不寻常。 螯合物再次向她猛攻过来,赫斯塔又一次闪避,这次她没有再逗留,而是一路向前,狂奔而去。 螯合物怔了片刻,旋即发出兴奋的大笑,如愿以偿地开始了追逐。 大部分伸向功能区的道路已经封死,留给赫斯塔的只有一条主干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大喊:“螯合物——螯合物在我这儿!”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肖恩跌出子弹时间刚刚过去19分57秒。 肖恩的制约时间是…… 22分6秒。 赫斯塔皱紧眉头,不再叫喊,她明白,即便喊了也没有意义。 很快,她看见了前方道路上正在扶墙慢走的肖恩——肖恩明白警报的含义,也听见了赫斯塔的呼喊,只是他能做的实在不多。 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通向哪里,是否有生机,但他了解螯合物的凶残,他了解此刻的自己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肖恩两腿发软颤抖,每两三步就会因为过于心急而跌在地上,他没时间去想这如同蜗牛的逃生是否徒劳,他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只螯合物能死死盯着赫斯塔,只要它能被赫斯塔引开,不要留心到路边的自己,那就暂时安全了…… 所以,当赫斯塔像一阵风从他身边跑过,肖恩的整颗心提了起来。 十几秒过去了,没有人追过去。 肖恩的脸在等待中慢慢被恐惧变得扭曲,他不敢回头,但一道影子已经投在了他近旁的地面上。 肖恩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无声地痛哭着,只有喉咙深处挤出的一点气流。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卡尔……卡尔…… “妈妈……” 第 65 章 回返者 当肖恩被螯合物提着后领,悬在半空中的时候,他只觉得一切非常荒唐——地下基地怎么会出现螯合物? 这里不是荒原,是宜居地,而且应该是最宜居地内最安全、最不可能出现螯合物的地方。 他费劲心思为自己规划了一个遍地鲜花的将来,在那个时候,水银针们的伤亡情况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数字,他会在每天早晨的时候匆匆在报纸上看一眼,然后忘记这一切,安心享用自己的牛角面包和咖啡。 远处的哭声与他无关,因为他将彻底跳出被牺牲的命运,像任何一个宜居地内的普通人一样,在安全的后方,过上衣食无忧的平凡生活…… “别哭,站好。”螯合物声音单薄,它将肖恩扶在墙边,“看看我?” 肖恩脑海中的最后一根理性之弦已经崩断,他顺从地听从了螯合物的指令,只是眼神完全地空洞了下来。 螯合物反而皱起了眉头,它原想看看少年垂死挣扎时的丑态,这对它而言有莫大的乐趣。然而这个年轻人似乎是被吓魔怔了,没有半点反抗和求生的意思,像一个坏掉的玩具。 “呼吸。” 螯合物抬起手,示意肖恩跟着自己手臂的节奏吸气、呼气。 死亡带来的崩溃在一呼一吸之间短暂退潮,肖恩一个寒战,终于从臆病般的谵妄中苏醒。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看清了眼前的螯合物,整个人再次滑坐在地上,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螯合物轻轻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人现在的表情还是比之前生动了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肖恩……肖恩·格兰古瓦。”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肖恩?”螯合物平静的问道,“重要的朋友?老师?我不知道……平时谁在照顾你?” 肖恩颤颤巍巍地答了,只是声音太小,螯合物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听到。 “喔,你哥哥。”螯合物露出一个悲伤的笑脸,“好了,知道了……你走吧。” 肖恩不懂,“去……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离开这儿,这里不安全,”螯合物往来路看了一眼,“今天逃出来的螯合物不止我一个……想保命,就快走。” 肖恩怔了怔,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螯合物,“为什么,为什么你,你要……” “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哥哥,肖恩。但他死在了荒原上,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螯合物望着肖恩,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情,它甚至伸出了自己的螯钳为肖恩拨了拨前额的头发。 “我多羡慕你,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别耽误了,快逃吧。” 肖恩的眼中渐渐燃起微光,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有点冲昏了头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正在回温,制约时间似乎就快要结束了。 肖恩撑着墙,慢慢站起身,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望着身后的螯合物,目光仍带着一点不确定。 螯合物向他挥了挥手,像是在告别。 肖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制约时间结束了,一瞬间,他的求生本能再次像熔岩一样喷涌。 要活着…… 要活下去! 起跑的时刻,肖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试图再次进入子弹时间,他摆臂狂奔,感到熟悉的力量正在身体中回复,像一点火星溅射在满是干燥柴草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自己的右手飞去了身前。 喷溅的热血染红了近旁的墙面、地面,仍在惯性中的肖恩还没有感到疼痛,就看见自己的左臂也飞了出去。 在一阵撕裂的剧痛下,肖恩再度失去了平衡,冲跌在地上。 不远处,他的断肢在地上落下又弹起,滚了几圈,不动了。 在浓雾般的绝望中,肖恩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跌出了子弹时间。 没有机会了…… 肖恩听见螯合物在身后狂笑,也听见了对方迅速接近的步伐——他终于还是成了一块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块,成为无数螯合物手下亡魂中籍籍无名的一个。 “救救我……我不想……我不想死……” 他的哭声像一段乐音的前奏,这份对生的强烈渴求如同骤起的风暴,令螯合物顿时陷入狂喜—— “砰。” “砰。砰。” 突如其来的枪响打断了螯合物的进攻,它闪过第一枪,并用坚硬的螯钳挡过了随后两枪。 肖恩再一次怔住,他方才的求救也许是喊向虚空中的某个救世主,喊向一个飘渺的奇迹,甚至仅仅只是最后一刻毫无意义的内心剖白……他并未真的奢望哪一个具体的对象能在这最后关头出现。 他茫然抬头,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随着那人不断靠近,肖恩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是赫斯塔。 赫斯塔持枪穿过硝烟,再次进入了这条死亡走廊。 螯合物的身影倒映在赫斯塔的眼眸中,在它深蓝色的囚衣之下有若干柄锋利的手术刀,这些金属利刃在螯合物的大力投掷之下威力不能小觑——肖恩就是例子。 但是,如果之前在避险处的时候,她已经能闪开这只螯合物的进攻……是否说明,她是有可能正面突破的呢? “你又回来了?”螯合物同样不可置信,他看了看地上的肖恩,“你是来救他的?”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让开,我要过去。” 螯合物两手合十,它掌根贴合,飞快拍手,“好感人……好感人啊。” 双方对峙之时,地上的肖恩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朝着赫斯塔大喊:“破坏……破坏它的前额叶——” 赫斯塔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东西? 肖恩立刻又翻译了一遍:“用枪打它眼睛!” 就在这时,螯合物开始了它的高速冲刺,它跃至半空,左臂抬起挡住了上半张脸,只有右眼从螯钳的缝隙中凝视着赫斯塔的一举一动。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她的猜测没有错,在避险处前发生的一幕并非偶然:在她的视野中,螯合物仿佛进入了慢动作。 赫斯塔颦眉握拳,虽然在慢速以后的螯合物依然迅猛,但是—— 这个速度,我跟得上。 第 66 章 失血者 在肖恩的眼中,赫斯塔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边打边退,慢慢将螯合物带向道路的更深处,直到消失在他的视野。 肖恩趴在地上,默默数着赫斯塔的枪声。 赫斯塔带着两把手枪,一把是基地用的练习抢,装配15枚橡胶子弹,杀伤力一般;另一把可堪使用的是贝雷塔92式,看弹匣大小应该是15发或17发的容量。 赫斯塔手里没有别的武器,一旦子弹耗尽,她就只能陷入被动防御的境地。 在十一声枪响过后,枪击声短暂地停了片刻,但搏击声仍在继续。 肖恩的心沉了下去——赫斯塔的贝雷塔92式,已经耗尽子弹了。 她另一把练习抢里应该还剩14枚橡胶弹,但这种子弹在相距十五米左右的距离下,连他的血肉之躯都打不穿,指望这种东西来对抗螯合物,是痴心妄想…… 果然,当枪声再响起时,已经不再有先前那般震耳欲聋的轰鸣。 肖恩感到一阵寒冷,大量的失血带来了困意,他真正陷入了一种平静之中——不再是因为过度惊吓而导致的断片,也不是因为对一切了若指掌而产生的笃定,这种虚无的感觉如同醉酒,让他感到超脱,感到自由。 肖恩轻叹一声,毫不抵抗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死去也不错,至少不会受到更多的恐吓了…… 脑海中,迦尔文的脸忽然浮现,肖恩眉心颦蹙,又有些难过起来——到头来,还是只能留你一个人在世界上…… 迷蒙中,肖恩感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正向自己张开,他知道这是死亡的羽翼。身体的疼痛正在变得麻木,死亡的镰刀在收割他的性命时,也在平息他的痛苦。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肖恩只感到吵闹,直到他觉得身边似乎有什么人在拖动他的身体,他才勉强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赫斯塔的脸。 肖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两臂的疼痛骤然间又变得尖锐,他低下头,发现赫斯塔拆了自己的鞋带,正在帮他把两只断臂的末端紧紧绑住。 远处的巨响仍在继续,好像有什么人在轰隆隆地用巨锤抡打战鼓。 “……螯合物呢?” “那边有个手动触发的隔断门,”赫斯塔飞速答道,“我引它过去以后暂时把它关在那头了,虽然不知道能撑多久……” 肖恩明白过来——这一声声巨大的撞击,是螯合物在用它的巨力与钢铁般的双手,冲击隔断门。 “你……你二次觉醒了?” “别说话了。” 赫斯塔打断了肖恩的询问,她背起肖恩,快步朝避险室的方向奔跑。 背上多了一个人,狂奔的赫斯塔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肺管开始烧了起来,但断了两条胳膊的肖恩已经轻了将近二十斤,她勉强能撑住。 肖恩虚弱地趴在赫斯塔背上,“你的速度,怎么又……这么慢了?” 赫斯塔冷笑一声,“你怎么不再断两条腿?那我肯定能跑得更快一点。” 肖恩讪讪地闭了嘴,但他仍感到疑惑。 这会儿的赫斯塔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在走廊上普通地奔跑,与方才高速战斗中的她……判若两人。 肖恩独自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赫斯塔应该是没有二次觉醒的,不然就她刚才用鞋带给自己止血的力度,肯定会把他的残臂再勒断一截。 如何在子弹时间中学会控制自身力度,对所有水银针新人来说都是一项极有挑战性的技能,没有长期的刻意练习,很少有新人能掌握得了它,即便初步掌握了,也很有可能因为各种因素而失控——就像上次莉兹在子弹时间下把赫斯塔给抱骨折了一样。 肖恩喘息着,意识又再次陷入了混沌,他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了。 避险室已经近在咫尺。 “图兰!”赫斯塔呼喊着。 当她终于踏进那扇门,她立刻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图兰。 血泊中的图兰蜷卧着,表情痛苦,但她仍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在听到赫斯塔的声音时她,难以相信地朝着大门处仰起了头。 “简……?”图兰喃喃。 赫斯塔将肖恩放在了墙角,而后迅速转身关上了避险室的门。 在反锁了大门以后,赫斯塔来到图兰身边,“图兰,你怎么样?” “别……别碰我!”图兰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而虚弱。 赫斯塔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图兰的腹部几乎被横着切开了一半,许多腹内的脏器已经顺着伤口流了出来,仍有一些纤细而的血管附着其上。 图兰望着赫斯塔,她的眼睛仍是宝石一样的碧绿,但眸子周围多了一圈银边——那是水银针进入子弹时间的标志。 “我没事,”图兰虚弱地说,“别怕,我挺得住。” 不远处,被赫斯塔放在墙边的肖恩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进入休克,整个人沿着墙慢慢滑倒。 这动静引起了图兰的注意,她看见肖恩的断肢,立刻明白了他与赫斯塔两人的遭遇。 “简……那边……那边的柜子,第二列,”图兰断断续续地开口,“你去……打开。” 赫斯塔立刻站起来,去到了图兰指定的位置——但柜门被锁住了,根本拉不开。 “是这个吗?” “对……”图兰低声道,“输入你的……id。” 赫斯塔这时才留意到这个深色的金属柜子中央有一块数字键盘,她飞快地键入4623030042403,刚刚输完最后一个数字,这块数字键盘消失了,它变成了块实时的屏幕,映着赫斯塔的人像。 红色的定格方块牢牢框住了赫斯塔脸部的轮廓,几秒后,红色转蓝,赫斯塔听见有齿轮咬合旋转的声音,门随之弹开。 “这是战地输血装置……你把它,推到肖恩身边,他看起来……快不行了。” “不用先给你吗?” 图兰摇了摇头,“我……我不适合用这个了……它只会……加快我的出血……” 在图兰的指导下,赫斯塔将输血装置推到肖恩身边,她从装置中抽出几条无菌管,并将末端的圆罩固定在了肖恩的断臂上。装置开启之后,她解开了绑在肖恩上肢的鞋带。 在一段女性合成音的说明之后,装置内的微型机械手开始了清创处理,不久后,乳白色的通用血液通过透明的输液管,流入肖恩的身体。 赫斯塔很快回到图兰身边,眼前的惨状令她目不忍视,“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图兰?” 图兰笑了一声,“我没事,只要还在子弹时间内,我……就撑得住。” “你的子弹时间有多长?” “1小时03分……够的,肯定够的。”图兰的脸惨白如纸,她微微一笑,“你……你来了真好……简,我,我好困啊……和我……和我说说话吧……” 第 67 章 猎杀时刻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图兰低声询问,“那只……螯合物呢?” “它现在被关在走廊上,另一头。”赫斯塔轻声回答,“那道隔离门应该能撑一段时间,千叶小姐和我约好在这里见面,她很快就会过来。” “千叶会来啊……”图兰的呼吸颤抖着,“那真的……太好了……” 图兰的声音有些微弱,赫斯塔竭力思索着话题,看着远处的肖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什么是‘前额叶’?” “前额叶……哦,前额叶是,大脑最前端的……一个脑区。”听到这个问题,图兰已经明白了赫斯塔的提问意图,她接着道,“捣毁它,是杀死一只螯合物……最直接、最彻底的办法……” 赫斯塔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 “如果能用热武器……在大范围内,密集使用燃烧弹,就能批量地……毁灭螯合物,因为,高温能让蛋白质……变性。 “但,如果是在……宜居地,或是有待解救平民的……荒原,就需要水银针们,近战。” 图兰轻轻哆嗦了一下。 赫斯塔关切道,“你还有力气说吗?” “有,”图兰望着她,“这个问题很重要,你……听我……说完。” 赫斯塔无声点头。 “在发病以后,螯合物们的骨骼,和……大部分非关节处的皮肤……都会得到强化,普通的子弹和冷兵器,很难击穿它们的防御……除了,眼球……和鼻腔。” 眼球。 鼻腔。 赫斯塔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之前和螯合物战斗的时候,她试着按肖恩的建议专门攻击螯合物的眼睛,每当子弹有可能对眼周部位产生杀伤时,螯合物就会停止进攻,转向防御。 原来,这就是弱点吗? “但……仅仅伤害这些部位,是……不够的。”图兰接着道,“要将攻击聚焦在眼球和……鼻腔,是因为,通过这些弱点,我们才有可能……用武器捣毁螯合物的大脑,尤其是……前额叶。 “前额叶,是管理认知、情绪和行为相关的脑叶,也是它主导了螯合物的……杀戮行为,捣毁了它,螯合物就会变得无害……或者死亡……” “原来如此。” 图兰长长地吁了口气,“……简。” “我在呢。” “千叶……什么时候来?”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基地,过来应该很快的。”赫斯塔低声道,“最多三分钟,她一定会到——她是个急性子,从来不会拖延。” “好……好……”图兰喘息着,“三分钟,我……我可以的。”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听见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口传来输入十三位数字编号的键盘音——有人在门口输入水银针id。 图兰和赫斯塔的目光同时望着紧闭的大门,“千叶小姐!” 然而,大门并没有打开,一个毫无感情的合成女声机械地响起: 「id与生物信息匹配失败,你的行为已构成非法入侵,请立刻离开。」 图兰霎时陷入绝望——门外的人不会是千叶,多半是那只螯合物在尝试输入她的id。 果然,门外,螯合物撇了撇嘴。 避险室的门和走廊上的隔离门一样,都是十分坚固、难以破坏的材料,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门锤不破,那就把这道门所嵌的墙体一并砸碎如何?无非花的时间再多一些而已。 螯合物抡起拳头,每一拳砸下去,这里的地面都会为止震颤。 避险室内,肖恩已经昏厥过去,只有图兰和赫斯塔正忍受着这难熬的每分每秒。 图兰抬头看向赫斯塔,“躲起来,简,你先自己找地方躲起来……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不对,你先……你先去拿防疫喷剂,不然它一进来就能闻到你在哪儿……快……快快!” 赫斯塔没有动,她望着眼前震动的墙与门,忽然想起修道院休憩室的那扇门。 她曾无数次推开那扇门,并在那扇门后收获老人的拥抱和亲吻。 她想起了一个遥远的下午,想起一位人类学家,想起一本厚厚的书册,和艾尔玛缓慢而温和的读书声—— “简!”图兰厉声呵斥,“你听到没有,快——躲起来!” 赫斯塔回过神来。 过去与现在重叠,一切仿佛重蹈覆辙,正摧枯拉朽地走向毁灭。 砸门声持续了十几次,随着最后的一声巨响,螯合物终于将整个避险室的门都拆了下来。 弥散的灰尘散去,螯合物闻到一阵浓烈到近乎刺鼻的香味——防疫喷剂几乎遮盖了屋子里任何其他气味。 它先看见了勉强昂起头颅的图兰,在她身后不远,那个黑发小子正倒在墙边输血。 “你竟然还没有死……?”螯合物着实愕然,它皱眉挡住了鼻子,左右看了看,“那个红头发的呢?” “不要过来……”图兰声音低沉,发出一声苍白的威胁,“其他水银针……马上就要来了。” 螯合物笑了一声,它缓步走到图兰跟前,蹲下。 “我从未想过活着离开这里,图兰……我太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了,我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如果不是基地每天给我注射的延长剂,我都活不过上礼拜。当螯合物的日子到底有多无聊,你根本想像不到……不过,我真应该谢谢你,让我在临死前有这么一次愉快的游戏体验。” 它微笑着。 “我之前不该不检查尸体就走……是我的错,让你在这儿白白吃了这么久的苦头,别怕,别担心,很快就不痛了。” 螯合物的手托起图兰的下巴,慢慢掐住了她的咽喉。 “再见,来自卡特拉的小姑娘,我会……记住你的。” 一滴汗水。 一滴汗水像雨滴一样落下。 它轻轻地,砸在了螯合物的手臂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这只螯合物突然感到一阵凛冽的杀意,这杀意是如此充沛,瞬间搅乱了它的心神。 一瞬间,螯合物抬起了头—— 在天花板的吊灯上,红发的赫斯塔倒悬在天顶。 但此刻,她已经像一只离弦之箭向下飞来。 螯合物立刻侧移闪身,可赫斯塔已经向它伸出了手,她像死神的燕子,落向它的肩头。 少女一手抱着螯合物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把练习用枪,毫不留情地将它怼向了螯合物的眼睛—— 爆裂的眼球像烟花一样炸开,飞速出膛的子弹瞬间射穿了螯合的大脑,炽热的子弹搅动豆腐似的脑花,腥热的血与脑浆顺着空洞的眼眶向外喷射,与若干弹壳一同被抛掷空中。 尽管从第一颗子弹出膛后,螯合物就已经不再挣扎,但赫斯塔始终紧勒着螯合物的脖子。 弹匣里仅剩的六发橡胶子弹,被她一发不剩地……全部射进了螯合物的左眼。 第 68 章 听证 当千叶与救援队先后冲入避险室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救护人员很快抬走了肖恩,在对图兰腹部的伤口进行简单处理后,他们立刻将她送进了同层的抢救室。 只有赫斯塔仍有些出神地坐在原地,她浑身是血,两只手还紧紧抱着那只螯合物的头。 千叶在她面前蹲下,轻轻喊她的名字。 赫斯塔抬头望向千叶——千叶的眼眸周围,也像图兰一样有着一圈银白的边沿。 赫斯塔喉咙微动,过了很久,她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我……杀了一只螯合物,千叶小姐。” 赫斯塔低下头,将手枪从螯合物的眼眶中缓缓拔出,并轻轻擦去上面残留的血肉组织。 “用……您给我的这把枪。” …… …… 当天夜里,基地的某处会议室内,共有六人一同参加了ahgas的线上会议。千叶的位置一直空着,她没有请假,也没有出席。 这是针对第三区预备役基地的内部听证会,在莫利的任期间,第三区预备役基地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故,ahgas总部不能不过问。 听证会由五位其他大区预备役基地的秩序官共同组成,莫利需要向他们解释事故原因,事故处理进展和今后的预防措施,并接受质询。 仅仅过去了半天,调查已经进行得初具雏形——自今年二次觉醒的惯例训练开始以后,图兰就一直在申请与螯合物进行实战,基地内的训练老师几乎都了解图兰的战斗渴望,尽管没有人提,但许多人内心都为她子弹时间的短暂而感到可惜,作为对她的安抚,她申请的实战训练基本都被通过了。 但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是,图兰因为一直在领基地的勤工俭学补助,她在日常生活中会承担一部分的基地事务。 在今年,考虑到她是有经验的二年生,且进入基地的两年内表现一直很优秀,所以她被分配到地下基地的训练场,监督训练用螯合物的药剂配给。 原本这份工作仅仅坐在监管室内就能可以完成,但图兰却因此有了能够巡视螯合物囚室的权限。 “文件的第二附录,是图兰的完整供词。”莫利的声音着实有些疲倦,“概括来说,“这次涉事螯合物生前曾在第四区军区研究所任职,所以对螯合病的发生机理、水银针觉醒的生理机制都有一定了解。 “在一次实战训练中,它对图兰说,如果一名水银针能够在子弹时间结束前,通过控制自己精神状态的方式强行推迟阿刻戎时刻降临,那么,水银针的作战时间,就能够得到永久延长。 “之后,图兰查阅材料,确实找到了一些语焉不详的相关记录。于是她利用职务便利,私下与螯合物有了更深的接触。期间,螯合物非常克制地配合了图兰的所有要求——也正是这段经历,让图兰产生了能够与螯合物合作的错觉。 “由于基地会对所有预备役水银针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进行记录和甄别,图兰不可能在训练场内进行这项尝试——安全员会在她子弹时间的末尾强制提醒她退出场地,该螯合物提出,它熟悉地下基地的技术,知道怎么在无伤的情况下,将预备役体内芯片进行短暂屏蔽,只是这一切需要图兰带着工具到它的囚室里,它可以亲自操作。 “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整个会议室内一片漆黑,也一片沉寂。 其他五个位置的桌面上浮现着其他与会人员的半身投影,每个人的影像都呈现出轻微的淡蓝,虽然身处不同空间,但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各自桌前的报告文件上。 “道理都懂,莫利女士。”其中一人抬起头来,“但为什么那个时刻赫斯塔会带着肖恩出现在现场?而且她还带着枪?” 莫利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鼻梁,“不知道。” “不知道?”另外几人都有些意外,“除了避险室内附近的监控,她之前应该还和螯合物在靠近连接处的地方发生了枪战吧,那段的监控呢?” “这些部分的内容都属于暂不公开的秘密。” “……对我们也是秘密吗?” “对,”莫利淡淡答道,“如果各位对这个原因实在好奇,可以直接向总部提交权限申请。” “它的保密等级是……?” “‘绝密’,”莫利答道,“保密期9年。” 五名秩序官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表情玩味。 其中一人突然咳了一声,“其实,莫利,我们都理解你近来的压力,最近在第三区爆发的游行我们也都在关注——” “两码事,”莫利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理,包括免职和——” “那不至于,莫利。以往这类听证会都是公开的,这次单独转为了非公开会议,想必你也能感觉到总部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说罢,他看向另外几位与会者,“我个人没有其他什么想问的问题了,你们呢?” “我也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了。” 那人又道,“那,我们这次听证会,应该就可以结束了?” 众人目光交汇,再一次默契地微笑。 身处莫利左侧的一位中年女性望向莫利,“也许我们应该恭喜你,莫利?我看了这次事故的部分监控……这应该是那个叫赫斯塔的预备役女孩在二次觉醒以后初次对敌吧?第一次进入子弹时间就能表现得如此出色,她会是个未来可期的好苗子……” 听着对方语气轻松的祝贺,莫利心情心如止水。 她摘下眼镜,慢慢靠在身后的软椅上。在第三区基地工作的这几十年里,她很少展现出这样倦怠的一面。 其他人并不知晓详情,莫利也不准备辩解,赫斯塔并没有二次觉醒。 基地已经检查过赫斯塔的眼睛,那儿确实没有任何产生过‘虹膜反应’的迹象。 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在没有二次觉醒的情况下,以媲美水银针的作战素质,对螯合物进行了猎杀。 第 69 章 分析 同样漆黑的房间,千叶独自坐在基地指挥室的曲面屏前,反复观看赫斯塔这场的战斗。 从她逃离避险室开始,到俯冲射杀螯合物结束,整个过程只有11分52秒。在关键部分,千叶几乎是一帧一帧地定格、翻阅。 赫斯塔没有二次觉醒,这毋庸置疑,但她确确实实躲过了许多次螯合物的进攻……以一种笨拙但有效的方式。 赫斯塔从来没有接受过正式的近战训练,她能侥幸求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次被图兰放出来的螯合物生前是第四区的研究员——它身材虚瘦,也没有任何格斗基础。 但凡对方在力量或技巧上略胜一筹,就不会是现在的结局。 虽然基地现在还无法解释赫斯塔为什么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跟上螯合物的速度,但有一点千叶非常确定——赫斯塔的高速作战,只发生在与螯合物近战的时刻。 当螯合物与她在走廊上竞逐,她能跑出其他水银针在子弹时间下的速度; 当她持枪与螯合物对峙,她能捕捉到敌方的行动轨迹,在战斗中持续精准射击; 但是,当螯合物被关在走廊另一头,她背着肖恩向避险室移动的时候,她跑得非常吃力,速度也迅速回落到她的常态水平。 观看着影像的千叶突然感到一阵悚然。 如果赫斯塔真的被罗贝尔之流带走,她的特殊体质几乎完全契合联合政府的需求——面对螯合物,她能表现出一个水银针的作战素质;面对普通人,一个稍显强壮的成年人就能轻易将她制服。 她的力量不会带来任何威胁,控制起来也轻而易举……换言之,这是一个前所未有,完全无害的水银针。 难道罗贝尔已经知道了赫斯塔的特别之处,所以才如此大费周章地与基地抢人? 千叶咬紧牙关——如果真是这样,她就大大低估了对方在这件事上的决心,也就进一步低估了联合政府愿意付出的代价。 但很快,千叶又摇了摇头。 不。 这不太可能。 那个瞬间冒出的想法几乎立刻被千叶自己否定——如果联合政府真的一早就知道赫斯塔是这样的角色,那么当初赫斯塔刚刚离开修道院的时候,他们就该开足马力过来抢人,而不是她这边已经带赫斯塔来办手续了,两个治安队新人才姗姗来迟地跑来周旋。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联合政府从其他地方取得了新的情报,意识到赫斯塔有抢夺的价值? 千叶陷入沉思。 虽然,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概率极低。 被隔绝在外的联合政府不太可能在第一时间拿到与赫斯塔有关的数据,他们这一次会将目标锁定赫斯塔,多半还是因为她既有在宜居地生活的身份,又有拯救修道院孩子们的经历,所以比较适合用来激发民众的同情心。 如果是这样,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在联合政府意识到赫斯塔的价值以前,彻底断了他们抢人的念头。 千叶几乎立刻起身,走向近旁的电脑。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但千叶没有理会。 不一会儿,莫利直接推开了门。 走廊上的白光顺着门缝,在指挥室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楔形的光影。莫利站在门口,望着似乎正在工作的千叶。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因为这场所谓的听证会,不要说是追责,那些听证官对她连一句口头的批评都没有。 一场如此严重的事故,竟就如此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这非但没有让莫利轻松,反而令她感到一种莫大的侮辱——那些被她视如铁律的规则,就这样轻易地被千叶搅碎。 “听证会结束了,”莫利冷声说道,“千叶,你是不是——” “出去。”千叶甚至没有抬头,“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我现在没空。” 莫利的怒气值瞬间蓄满,她重重地合上门,离开了。 指挥室内又恢复了先前的黑暗——除了千叶正对着的那块屏幕。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屏幕的冷光映照在她的镜片上,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锋利。 …… 周日的清晨,日光和煦。 盛夏已至,但天气并不算热。罗贝尔早早醒了,他像往常一样先吻了吻熟睡的妻子,然后悄无声息地穿着棉拖鞋朝衣帽间去了。 管家已经将他今天要换的衣服全都准备好,因为他答应孙子和孙女今天上午要带他们俩出去钓鱼,他不必再像从前一样西装革履——他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定做了一条华达呢的工装裤,然而这半年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直到今天,他才有了第一个可以自由出行的周日。 他下了楼,看见两个小家伙已经围坐在桌边,吃着已经准备好的早餐。 小孙女先发现了罗贝尔的身影,她跳下椅子,快活地张开双臂,跑向罗贝尔。 “爷爷——” “喔哟……”罗贝尔把孩子抱起,笑着走回餐桌,管家默默帮罗贝尔拉开了他的椅子,在小女孩被重新放回座位以后,罗贝尔也坐在了自己的主位上。 “您要看看今天的报纸吗?”管家问道。 罗贝尔瞥了一眼不远处叠放在编织筐里的晨报——每天早晨他都会在早餐的时候看报,管家会先将当天的新闻全部通读一遍,并把罗贝尔可能感兴趣的内容全部标记出来,以便节约他的时间。 不过今天他好不容易才能抽出时间陪陪孩子们,于是罗贝尔摇头,“不用了,” 他看向孙子孙女,“爷爷今天不工作,只陪乖孩子们一起玩,好不好?” 两个孩子高兴地应声答好,餐桌上,罗贝尔问了问两个孩子最近在学校的情况,小娃娃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彼此告状,并兴奋地将假期里发生的趣事报告给爷爷。 电话在这时响了一声,不远处的管家立刻接起了。 他听了一会儿,放下话筒,走到罗贝尔身边,“先生,找您的。” “我已经和秘书办说过了,今天一天,我是自由的,”罗贝尔低声道,“如果是工作上的事,让他们去找阿朗吧。” “好的。” 管家刚要移步,罗贝尔又习惯性地问了一句,“谁打来的电话?” “阿维纳什。”管家答道。 第 70 章 碎裂的肖像 罗贝尔稍稍颦眉,不一会儿,他还是亲自起身接起了这个电话。 “喂?” “早上好,秘书长先生。”电话另一头传来阿维纳什熟悉的声音,“您起得真早。” “什么事?” “您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不屈报》的头版头条。” 罗贝尔侧目,伸手示意管家帮自己把报纸拿过来。 阿维纳什接着道,“如果没看的话,我建议您看一看,我没别的事了,再见。”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忙音,阿维纳什已经挂断了电话。 管家拿来了对折的报纸,在展开的瞬间,罗贝尔的血压随之升高。 报纸的头版是赫斯塔的人像——女孩正盯着镜头,她的目光穿透纸面,像一把刀子扎了过来。 这瞬间的冲击让罗贝尔一时甚至有些站不稳,一旁的管家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臂。 赫斯塔的脸颊上有些微残存的血点,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带着冷漠、尖利,仿佛一只气势凶戾的野兽,最富有冲击力的是她火红的短发,它们像是恶魔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罗贝尔扶住了一旁的壁炉,低声道,“拿……拿我的眼镜来。” 管家立刻照做了。 罗贝尔再次展开报纸,他眯起眼睛看向硕大的标题—— 《操纵!愚弄!撕下伪装,看一个天生的恶魔如何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备车……备车!”罗贝尔已经有些慌神,他高声道,“我要立刻去一趟办公室!” 谭伊的市政大楼此刻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记者围在门口,罗贝尔一眼就看见了这些扛着摄像机与收音话筒的好事者,在他眼中,这些记者就像循血腥而来的猎鲨,自己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撕下更大的伤口。 他立刻让司机换路,直接去市政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有记者认出了罗贝尔的车,但这边已经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一番周旋过后,罗贝尔终于悄无声息地踏进了大楼,阿朗已经等候多时。 “秘书长先生!” 罗贝尔健步如飞,阿朗立刻跟了上来。 罗贝尔声音低沉:“《不屈报》今天的报道是怎么回事?” “是他们的一个实习调查记者干的,一个去年刚从伦邦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叫斯黛拉·维京。” 阿朗说着抬起了手,斯黛拉·维京的全息半身像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罗贝尔皱起眉——这是一个年轻姑娘,有着一头棕红色的卷曲长发,微笑中带着鲜明的侵略性。 罗贝尔停下了脚步,他在走廊上开始滑动空气屏,浏览这个年轻人的背景。 斯黛拉·维京,21岁,5岁时被第三区医生约翰·维京收养,16岁前往核心城伦邦大学接受初阶教育。去年回到谭伊,进入《不屈报》成为见习调查记者。 罗贝尔厌恶地挥手关闭这个悬浮窗口——“红发女性”这个特质已经令他感到一阵不适。 “在上次我们关于赫斯塔的报道发表以后,维京就开始了她的调查,她伪装身份进入福利院做了半个月的清洁工,重新暗访了一遍修道院的孩子。赫斯塔从前在修道院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美好…… “她性格孤僻,在修道院里一直显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除了艾尔玛院长和一个十四区来的小男孩,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和她在一起,格尔丁修女更是隔三差五就被她惹得暴跳如雷,三天两头关她进禁闭室反省。 “还有之前我们提到的那只松鼠,其实松鼠是另一个叫芙拉桑的女孩子发现的,赫斯塔非但没有配合祈祷,还提出要吃了它——” “这些我都看过了!你不用再复述一遍!”罗贝尔不耐烦地回答。 今早那一整版的文字报道罗贝尔已经再来这儿的车上通读了一遍,报道中,斯黛拉把之前那个“天使般的赫斯塔”完全击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赫克拉兄弟般残忍、冷漠、甚至缺乏基本道德观念的荒原野人。 早些时候,为了避免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市政厅特意派发了文件,禁止所有媒体以采访之名前去打扰这些幸存孩童的生活——不知道底下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在招工的时候连基本的背景调查都不做,就这么放了一个调查记者进来。 “撤稿!”罗贝尔怒不可遏,“让他们立刻撤稿!” “我们已经派人去回收、销毁今天的报纸了,包括这篇文章的线上版本,现在已经从《不屈报》的网站上下架——但ahgas在今早就转载了全文,还放在了他们的网站首页,目前已经同步翻译、转推到了第一、第四、第五、十一、十四区,剩下的几个大区也先公布了通用语版本,翻译成本土文字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罗贝尔不愿再听下去,“……还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斯黛拉·维京还在十分钟前刚刚发布了一条新消息,”阿朗脸色非常难看,“她……她还发现,赫斯塔根本不是宜居地的弃婴或流浪儿。两名修女出于善心,在档案中刻意隐瞒了这一点——在被圣安妮修道院收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短鸣巷。” 短鸣巷。 臭名昭著的短鸣巷。 罗贝尔一时又听得气血上头。 完了……怎么会是短鸣巷? 在宜居地,短鸣巷是个比赫克拉还要出名的地方,谁都知道里面住满了强盗、妓女、亡命之徒……对雇佣者而言,短鸣巷的杀手们不仅要价比赫克拉更低廉,手段也更为残暴无情,只不过这些人的行为不大受控制,如非必要,大家还是喜欢更懂江湖规矩的赫克拉打手。 “这个斯黛拉·维京现在人在哪里!”罗贝尔怒斥道,“她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目的,谁指使她写的,她背后是谁——去查!查清楚!” “她现在……应该是在预备役基地,”阿朗的声音很轻,“因为她十分钟前的那条消息……定位就在那边。” 罗贝尔一巴掌挥在了近旁的墙面上——他就知道。 一定是千叶真崎,一定是她搞的鬼! “另外,”阿朗喉咙动了动,“ahgas转载的报道版本里,还有一些……更新的内容,是直接针对我们的。” “是什么?” “有点长……”阿朗默默重新打开刚才的悬浮窗口,调出了斯黛拉更新后的文章,“我不太好口述,您直接看吧。” 第 71 章 职业操守 “在过去的半个月内,基地内的研究人员共同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霸凌——他们的私人邮箱、住所、甚至是他们曾经所在的学校院系,都收到了海量的警告信与诅咒,仿佛一夜之间,这些一直奋战在抗击螯合病一线的研究者,成为了恶魔的爪牙。 “所有人,包括他们身边最亲近、最熟悉的人也在不断质问,为什么ahgas不肯释放赫斯塔?为什么基地内的工会没有组织罢工和示威?他们个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怎样的?但出于保密条例,他们无法作出解释——当真正的阴谋家挑起舆论,试图利用市民的同情击溃水银针的防线,他们只能沉默。 “据可靠消息来源,第十一区退役水银针阿维纳什·拉科蒂亚日前已经抵达谭伊,他将领导第三区联合政府的第一支水银针特遣队,而整个针对赫斯塔的争夺与舆论煽动正是特遣队‘纳新计划’的一部分,所谓‘让她自由’只是一层糖衣,即便赫斯塔真的是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等待她的也只是另一重布满荆棘的道路。 “如今,迫于疯狂的舆论压力,世界范围内已有27所基金会向第三区预备役基地作出了书面警告或暂时中断资金支持的决定,与此同时,不断有愤怒的市民冲进这里的办公楼,对水银针的冷血和官僚表示抗议,但大多数市民不了解的是,在这里的工作人员中,有2/3是和笔者一样的普通人,在多重压力下,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就在本月14日,位于谭伊市的水银针地下基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只研究用螯合物冲出囚笼,袭击了三名预备役水银针,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不过14岁,最小的只有11岁,两人重伤,一人轻微伤,正在基地医院接受救治。 “截至目前,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但是,一些问题已经摆在了我们每一个人面前:要合作,还是对抗?是彻底醒来,还是继续忍受蒙蔽?要厘清偏见,在合力中走向生存,还是在阴谋中,走向双输局面—— “到底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最后这一句,甚至进行了加粗处理。 罗贝尔看得一口血涌上心头。 “他们水银针内部螯合物跑出来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记者这么春秋笔法,她基本的职业操守呢?她的良心呢?!” 阿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神情担忧地望着上级。 罗贝尔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在极度的愤怒中,他忽然想起阿维纳什当初关于千叶的忠告——不要和这样的人为友,但更不要和她为敌。 急火攻心之间,罗贝尔竟又一次觉得有几分头晕目眩。 阿朗在一旁小声问道:“已经有很多媒体联系过来,想问我们对这篇报道的回应……我们要现在开个会,先内部勾兑一下话术吗?” …… 地下医院,手术后的图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陌生的病房,整个房间是明亮的,但她自己好像漂浮在一个透明的棺椁里。 图兰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此刻是她灵魂的自由时刻,就像许多濒死体验里提到的那样,她即将漂浮着离开自己的肉身,前往天堂。 直到她看见莉兹正坐离她不远的地方翻书,表情很是平静,图兰有些疑惑,再侧目,她身体的另一侧放着心电图监视器,屏幕上的折线规律地跳动着。 还活着啊。 莉兹这时也发现图兰醒了,她立刻放下了书,将凳子往图兰的床边拖了拖。 “你睡了好久。”莉兹低声道,“要是再过两个小时还没动静,我又得去喊医生了。” 图兰的嘴角向上微提,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两人虽然离得很近,但中间仍旧隔着一层透明幕墙,幕墙内是3立方米的无菌室,图兰就躺在里面。 现在,以图兰的个人视野,她看不见自己的下半身——她腰部以下的原生血肉已经因为失血而严重坏死,此刻,数不清的输液管与协助循环装置从她开放的腹腔中延伸,维系着她的生命。 基地前几天已经为图兰提交了定制义体的申请,在制作并运送到谭伊之前,图兰只能暂时生活在这间无菌支持舱。 “那天……还有……其他伤亡吗?”图兰问道。 “没有了,”莉兹立刻答道,“原本还有其他几只螯合物跟着一起逃了出来,在地下基地分别逃窜。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螯合物抵达边界之地前,通向普通工作区的隔断门就已经落下了——所以,受到这次事故波及的人,除了你只有简和肖恩。” 图兰轻轻松了口气,“简……还好?” “她很好,几乎没怎么受伤,不过这几天我没怎么见到她,她被基地安排开始特训了。” “……二次觉醒?” “对。” 图兰有一点点惊讶,“不是说……联合政府那边在要人吗,她……她能留下了?” 莉兹笑了笑,顺手拿起了一旁的报纸,“你看这是什么。” 图兰微微眯起眼睛——在报纸的封面上印着赫斯塔的人像特写,这正是今晨刊印的首批《不屈报》。 图兰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封面上万分凶戾的赫斯塔,让她骤然回想起最后的猎杀时刻。 在那个赫斯塔从吊灯向下纵身一跃的瞬间,她的锋芒足以令所有旁观者、甚至是盟友也心生颤栗。 图兰记得,那把枪当时不仅对着螯合物的眼睛,也几乎对着赫斯塔的心口。如今回想起来,她甚至分不清,那时的赫斯塔究竟是在专心猎敌,还是打算和螯合物同归于尽。 在那一刻的赫斯塔……是完全陌生的。 “有消息说已经有人开始组织新的示威活动了,”莉兹轻声道,“这一届谭伊市政的内部,有人用非常卑劣的手段挑起了争端,很快核心城那边会有调查专组过来彻查事情的来龙去脉……” 莉兹望着图兰,笑着道,“所以,简暂时不会走了……至少现在,外面已经没有人在喊要放她出去了。” 第 72 章 训练 同一日,地下基地的二次觉醒训练室,赫斯塔已经精疲力竭。 她赤手空拳地面对着两只螯合物,汗水又一次渗进了眼睛,她再次被逼入绝境。 这次的两只螯合物和上次意外碰上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个身型极为健硕、力量巨大,另一个矮小但灵活,且手持利刃,赫斯塔的脸颊已经被刀锋划出几道浅浅的血口。 她独自拖延了将近半个小时,根本伤不到对手分毫。 赫斯塔一次次按下了墙边的救援按钮——安全员曾经说过,到了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按下这个按钮就会有水银针出现。 赫斯塔感觉自己已经撑到了极限,甚至早就超过了极限。 但是,根本没有人来。 “有……有人吗……”赫斯塔喘息着,她重重地哈着气,“救……救命……” 二楼的单向玻璃后,千叶和几位安全员共同注视着这一幕。 虽然直到今天人们也没有搞清楚二次觉醒的机制,但在这些年的摸索中,他们对如何激发水印真的觉醒状态亦有所得。 首先,应当保持水银针与螯合物发生近距离接触,其次,水银针能够明确意识到自身生命已遭到严重威胁并在主观上认为自己已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第三,以上状态保持四分钟及以上。 当年轻的水银针们放弃一切幻想,认定所谓的“安全员”根本不存在,进而将所有的力量都押注在他们自己身上时,二次觉醒的时刻就会到来。 这个过程往往伴随着严重的外伤,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除了极少部分人是在与螯合物遭遇的初回就连续经历了一二次觉醒,绝大部分在役水银针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开启的子弹时间。 “我觉得不用试了。”千叶望着赫斯塔狼狈的样子,有些看不下去了,“如果这种老办法对赫斯塔有用,她在避险室的时候就该二次觉醒了。停下吧,停下。” 另外几位分析师也看出了赫斯塔的勉强,他们拿起话筒,对在一楼暗处待命的安全员下达了救人的命令,于是赫斯塔终于从这命悬一刻的危机中解脱,她整个人脱力倒在地上,又很快被安全员扶起。 安全员们摘下贴在赫斯塔身上的监测设备,带着她去向外面的恢复室休息。 二楼的观察间,分析师们开始统合整理赫斯塔的战斗数据。 尽管在这一次的对战力,赫斯塔基几乎全程处于逃窜的状态,但她表现出的数据水平依旧不俗,尤其是在反应时间和运动速度上。 倘若能将她在身高和体重上的劣势补齐,结果一定会更好。 观察间内,分析师们“太了不起了”的感叹声接连不断,所有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赫斯塔身上的这种特殊体质,意味着一旦进入猎杀行动,她将完全摆脱水银针们以往在作战中的桎梏——她几乎拥有近乎无限的子弹时间。 未能二次觉醒的赫斯塔既不用考虑制约时间,也不用担心阿刻戎时刻。疲惫的时候她可以随时休息,一旦觉察到身边危险,她也能随时再次投入战斗。 她将全程维持一个平滑的战斗状态,在这过程中,唯一的限制就是她个人的体能。 ……这是何等惊人的天赋。 观察间内电话响起,一位分析师接起电话,而后望向千叶,“安全员询问,等赫斯塔恢复以后,是否可以让她先去吃晚饭了?” “可以,今天就到这里吧。”千叶回答。 “哎?”分析师对千叶的用词有些意外,“难道明天,您还要让赫斯塔继续过来训练吗?” “当然要来。”千叶答道,“二觉的特训就不用再搞了,但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激发赫斯塔进入作战状态?螯合物的气味?呼吸?声音?视觉影像?螯合物能够激发她作战能力的最远距离是多少?有没有其他限制——” 说到这里,千叶突然陷入沉默,一段不久前的回忆突然闯进她的脑海。 据说,肖恩在公寓走廊被赫斯塔暴揍的那一天,他曾非常激动地向莫利声称赫斯塔一定已经二次觉醒了,因为当时赫斯塔在他进入子弹时间以后,直接抓住了他腾空的脚踝。 “说到底,真的需要有螯合物这么个东西吗,如果她只是……单纯地陷入了危险、或是被激怒了呢?” 分析师们面面相觑,“……我们明白您的意思了,但这很难明天就立刻开始,我们也需要一些时间来筹备。” “你们要多长时间?” “很难现在就给您答复,”分析师认真答到,“您刚才提到的这些,本质上是针对赫斯塔个人的极限测试。像她这样的情况在水银针中尚属首例,我们需要先花时间确定整体待测试的框架——就像您刚才提到的,激发指标、临界距离等等……只有先确认了测试需求,我们才能预估整个测试计划可能要准备多久。” “好,”千叶点头,“你们确认需求要多长时间?” 分析师想了片刻,“一般需要三四天左右,最长不会超过一周。” “那我等你们消息,”千叶取下自己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这期间,你们所有讨论会的会议纪要,记得都抄送我一份。” “明白。” “辛苦了,随时保持联系。”千叶向所有人点头致意,然后快步踏出了观察间的大门。 她沉默地朝一楼恢复室走去,在那里,赫斯塔已经接受了几位医生的伤口处理,换了另一身干净衣服。 千叶进门的时候,赫斯塔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像往常一样向千叶打招呼。 千叶有些意外,“你知道我在这儿?” 赫斯塔点头,“上午经过住院部的时候,那边的护士长让我代她向您问好。” 千叶自觉无解地挠了挠头。 难怪…… 那今天的觉醒训练,好像根本没什么意义…… 赫斯塔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千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于是她小声喊了一句,“千叶小姐?” 千叶摇了摇头,她拍拍赫斯塔的肩膀,“走吧,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第 73 章 羊 像前几次一样,千叶驱车带赫斯塔来到老城区。周日的夜晚街上几乎没有人,所有的商铺灯都暗着。 赫斯塔直接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等到抵达目的地,她看见车窗外是完全陌生的街景。 赫斯塔解开安全带,下车,她抬起头,看见头顶墨绿色的招牌上写着“树上的男爵”——看起来像间餐厅。 整条街上,也就只有这一家店还挂着营业的招牌。 她跟着千叶推开店门,厅堂里熄着灯,到处暗幽幽的。 这里的装修显然有了年岁,空间逼仄,所有椅子都反打在桌面上,没有一位顾客。 整个店面一时间只有门上的风铃在轻响。 “这真的还在营业吗?”赫斯塔低声问。 “在,”千叶回答,“我特意预约了今晚。” 一串脚步声从一侧过道串来,赫斯塔很快看见一个戴着黑领结、身着马甲与衬衣的服务生,他向两人打了招呼,引二人去后院落座。 赫斯塔这才发觉这里别有洞天——尽管餐厅的前厅十分低狭,但它却有个非常温馨美好的后花园。在盛夏的夜晚,风摇曳着桂树下的月影,不知名的花草暗香随之浮动。 服务生帮两人拉开椅子,并点亮了悬挂在附近的庭灯。 “星期天晚上大家不出门也好,这样你就不用戴假发做伪装了。”千叶坐了下来,“这是另一家我常来的餐厅,你看看喜不喜欢?” 正说着,服务生过来上餐具,在赫斯塔这边放下刀叉以后,在千叶那边放下一双筷子和铁匙。 前菜是洋葱浓汤和鹅肝冷盘,搭配着烘烤过的面包片和奶酪拼盘。洋葱汤的碗面上焗有一层厚厚的芝士盖,底下汤料中的洋葱和牛肉已经被蒜末和黄油炒香。 敲碎芝士脆壳后,香浓的芝士落进底下的牛肉汤中,赫斯塔搅动汤匙,又闻到一点似有若无的酒香——那是在烹煮之末加入的白兰地。 赫斯塔并不能辨析这些混合在一块儿的香味究竟是什么和什么,但拌着这样的浓汤,她感觉自己应该能吃下这里四人份的面包片。 千叶不得不几次提醒赫斯塔吃慢一点,这会儿面包吃得太多,一会儿主菜上来就该吃不下了。 赫斯塔只能艰难地克制着食欲——第三区的人一顿晚饭能吃上两三个钟头甚至更久,这也意味着主菜并不会上得那么快。 看着赫斯塔,千叶忽然想起以前瓦伦蒂偷偷拐进宿舍的流浪猫,刚捡回来的小猫浑身毛发打结,两只眼睛被眼屎、泥巴和伤口结的硬痂牢牢糊着,窝成一团时像一块抹布,不过,在被瓦伦蒂捡回并精心照顾以后,那只猫完全变了样子。 千叶忽然有些好奇,也不知道当初瓦伦蒂的那只小猫后来怎么样了——宿舍禁止饲养任何宠物,纵然瓦伦蒂百般小心地绕开了其他人,但当猫进入发情期她们就再也瞒不住了。她只知道那只猫的照片后来被挂上了谭伊市的流浪动物救治中心,据说因为过于可爱,挂牌后不到一小时就被人申请走了。 在千叶的印象里,初见时的赫斯塔也不比一只流浪猫强到哪里去——她的前胸几乎可以清楚地数出肋骨,在肩膀与胳膊的关节处甚至能看见肩骨与上臂骨的轮廓……而今不到三个月,诚然赫斯塔的身体依旧不够壮实,但那种瘦骨嶙峋的体态已经完全消失,看起来生龙活虎,很有朝气。 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会怎么样? “我看了之前的监控,”千叶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发现在避险室外面,你在刚遇上螯合物的时候原地站了很久,当时你想什么?为什么不赶紧跑?” 想起当时的情形,赫斯塔又皱住了眉:“嗯……想跑是想跑,但手脚都和冻住了一样,动不了。” 千叶没听懂,“为什么冻住了?” 赫斯塔只得又说起从前在修道院时的遭遇,但她只能叙述感受,并不能解释原因,然而,当她话到一半,对面的千叶突然又笑了起来。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千叶实在笑得太夸张了,赫斯塔甚至看见了她笑出来的一点泪花。 “……千叶小姐?” 千叶按着眼角,恢复了一会儿,“你……你听过田纳西羊的故事吗?” 赫斯塔摇头。 千叶接着道:“这是一种特别的羊,牧民们为了保护羊群安全,有时候会在自己养殖的羊群中专门放上几只田纳西羊,这样一旦遇上狼群袭击牧群,就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这种羊战斗力很强吗?” 千叶又笑出了声,“不,这种羊和你一样,遇到了危险就手脚僵硬,直接一动不动倒在地上,这样一来,跑来偷袭的狼群会优先把攻击目标锁定在这些田纳西羊身上,那么整个羊群就不至于被彻底冲散,牧民也能很快调整方向把羊群赶去安全地带……哈哈对不起,我不该笑的……但真的太好笑了——” 赫斯塔略微后仰,表情复杂。 千叶笑撑着脸,“你和训练中心的人讲过这个吗?” “没有。” “那得说一下……”千叶取出自己随身的背忘本,用铅笔在上面随手记了几笔。 “但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很久,可能就……半分钟?”赫斯塔微微涨红了脸,“之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千叶笑着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你知道图兰的制约时间是多久吗?” “……多久?” “27秒。”千叶笑着答,“这也是她能从上次的重伤状态中存活的原因。和其他人动辄十几二十分钟的制约时间相比,这算是短得惊人了吧?但面对螯合物,有时候胜负是以毫秒来决定的——除了你们在地下基地遇到的那只脑筋有点不正常的螯合物,还有谁会在开局给你预留半分钟的准备时间?” 记录完毕,千叶将备忘录重新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 “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细节——就是像刚才你提到的躯体僵硬这种,所有可能会影响你作战状态的细节,你自己也总结一下,一并交给训练中心的分析师,能做到吗?” “……嗯。” “将来,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选择独立作战,但如非万不得已,永远不要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让其他经验更丰富的人来和你一起想办法——训练中心就是干这个的。” 千叶轻声道,“遇到问题及时开口,及时求助,你在日常训练中暴露的短板越多,那在正式战斗里遇到的意外就越少,记住了吗?” 第 74 章 猜想 “不过,要真是出现了什么克服不了的短板,也没关系,大不了以后你就像瓦伦蒂一样在后方待着,那也挺好的,等我退休了说不定还能找时间带你出去逛逛。” 赫斯塔怔了怔,“去哪里逛?” “随便哪里,”千叶回答,“雪山,草地,江河山川群屿——除了尚未开放过的十五区和十六区,到处都可以去……对了,我接下来要去趟十四区,下个月你可能见不到我,提前和你说一下。” 赫斯塔忽然陷入沉思,她想起了与莉兹第一次见面的夜晚,那时莉兹说,或许千叶是在为她今后的作战小组挑选候选人——因为传闻中千叶真崎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她从来不在无用的事情上花费时间——“从前在预备役基地的时候,千叶小姐甚至从来没有做过谁的辅佐官。” 但是今晚,千叶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在意自己以后是不是真的能作战。 毕竟,她刚刚说“克服不了也没关系”。 “怎么了?”千叶看着突然呆掉的赫斯塔,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呃……我在想,如果您下个月不在谭伊,我们是不是就完不成下个月陪伴时间的指标了?” 千叶笑起来,“‘预备役监护令’只有前两个月需要提供陪伴期的实时位置,正式审核通过以后,出于保护隐私的目的不再需要分享位置信息。所以以后,只需要你每个月去填写表格,再签个字,就可以了。我是不是真的在,没关系。” “千叶小姐要去十四区出差吗?” “嗯。”千叶靠在椅子上,“我今年两个月的年假已经在谭伊休完了,整个下半年都要恢复以前的工作节奏,所以没办法再像现在这样经常出现,不过你遇到问题还是可以给我写邮件、发消息……电话也可以打,但我很难接到。”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 千叶又絮絮叨叨地交待了更多细节上需要赫斯塔留心的地方。赫斯塔一面听着,一面有些出神。 驱车回基地的时候,天上又开始下雨,它热烈地倾倒,又很快停下,短暂的雨水带走了这个夜晚最后的一点闷热。 回程路上,赫斯塔仍想着这件事,一处红绿灯前,赫斯塔侧目看向千叶。 “千叶小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您要做我的监护人?” 斜对侧马路的车流缓慢启动,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出车流灿烂的金黄色车灯,一道道光在这辆酒红色折背车里拉起长长短短的光影。 千叶好像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赫斯塔看见她伸手去摸放在驾驶台前面的烟。 赫斯塔的心一下悬了起来——这难道是个严重到会让千叶不知该如何开口、以至于她必须先点支烟才能思索怎么说的话题吗? 街道的红绿灯又亮了起来,千叶的车重新启动,她半只手架在车窗外,夜风将她指间的烟吹出一道明亮的红圈。 “因为这样最合理。”千叶望着前路,“由我来作这个申请,是最符合‘预备役监护令’的。” 赫斯塔沉默不言。 她感觉千叶好像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但这个答案,她也能接受。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赫斯塔主动换了个话题。 “我昨天,听到莫利女士和瓦伦蒂小姐谈到图兰了……瓦伦蒂小姐哭得很伤心。” “嗯?”千叶竖起耳朵,“她哭什么?” “她说不明白图兰为什么那么傻,会去相信一只螯合物的谎话,瓦伦蒂小姐好像很愧疚,说都是因为她低估了图兰过去的创伤,才造成了图兰今天的铤而走险。” 千叶笑了一声,“你呢,你怎么看?” “嗯……”赫斯塔沉吟片刻,“我觉得瓦伦蒂小姐太自责了,这不是她的错,是螯合物太狡猾,图兰才上了当。” “怎么说呢……图兰确实有点傻,但也没有‘那么傻’,而且这也不算上当——那只螯合物又没有说谎。” 赫斯塔整个人愣住了:“……什么?” “在阿刻戎时刻到来之际,如果水银针能撑住自己的状态,确实是能够永久延长子弹时间——只不过,在子弹时间接近尾声的时刻,想靠自身意志不向阿刻戎时刻滑落难度极高,失败一次就必死无疑,所以ahgas内部从很早开始就全面封禁了这类尝试。 “图兰会相信那只螯合物的话,想必是翻到了什么关键资料,所以决定冒险了。” 赫斯塔消化了很久,“这么说来,图兰的尝试……是有意义的?” “有啊。”千叶说道,“所以在这件事以后,我反而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为什么?” “你知道怎么才能毫不动摇地在一件事上坚持下去吗?”千叶笑着道,“其实很简单,如果你能一直在一件事上赢,赢过所有对手,那你就能很轻松地坚持下去。你可以持续且轻而易举地投入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并同时领会到其他人想象不到的快乐。 “但如果你一直在输,情况就不一样了。”千叶轻声道,“我前几天去翻过图兰的战斗记录,在和螯合物的战斗里,她一直在输——因为子弹时间的限制,但她完全是一副越挫越勇的气势。” 千叶看向赫斯塔,“学她的勇气,别学她的脑子。” 赫斯塔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都不再说话,千叶打开了车内的电台,她先切掉了悠扬的小提琴独奏,而后又切掉了一段如歌的田园交响,当频道跳至某段略显嘈杂的对谈时,广播中出现了赫斯塔的名字,几个节目嘉宾正言辞激烈地讨论着最近的变故。 千叶直接关掉了广播。 “最近不要看报纸,也不要听广播看电视……暂时切断自己和外界的联系,能做到吗?” “嗯。”赫斯塔点头。 千叶原本正想着怎么和赫斯塔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没想到赫斯塔竟然什么也没有问。 犹豫了片刻,千叶往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你就没什么问题想问我?” 赫斯塔想了想,“千叶小姐是怎么知道那种延长子弹时间的方法的?” “哈,我就是知道。但这件事你别往外说,图兰最好永远把它当成螯合物的一个谎言,否则还不知道她后面会干出什么事来。” 又一个路口,趁着等红灯的时间,千叶打开自己的cd私藏,开始放起了童声合唱。 在天籁般的童声唱诗里,赫斯塔忽然想起千叶长达76个小时的子弹时间。 沉默中,她慢慢生出一个惊人的猜想。 第 75 章 评价 这一天晚上九点,谭伊市长在电视上发布公开讲话,正面回应当上周日《不屈报》关于简·赫斯塔的“不实报道”。 在讲话中,罗贝尔作为主导整个项目的实际负责人全程参与了连线,他们邀来了几个从圣安妮修道院出来的孩子,让他们当着镜头再一次复述赫斯塔有着一颗如何善良、纯洁的心。 随后,罗贝尔痛斥了某些“居心叵测”的年轻记者,在缺乏实据的情况下凭空臆断、捏造谎言,企图误导市民,颠倒黑白。 当晚十点二十,ahgas没有作任何额外的文字说明,只是在官网上放出了一段视频。 画面中有一条走廊,一个红头发的女孩揪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一通暴打,那少年看起来非常可怜,他全程没有还手,只是不断挣扎着往外爬,可红发女孩不依不饶,只管对着那瘦弱少年饱以老拳。 在画面之外,还有一个苍白而惊恐的女声—— “打人……打人啦——啊啊,天哪……住手吧孩子——呜呜呜……来人啊——” 虽然画面上的男孩女孩都已经打了马赛克,但人们还是凭借那独一无二的发色认出了赫斯塔。 ……这可谓是,铁证如山了。 这个红头发小姑娘究竟是有一颗水晶般心灵的小天使,还是一个行事暴虐凶残的潜在恶魔,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谭伊市市政厅整个哑火,打脸的证据来得如此之快,他们不确定ahgas手里是否还有其他未放出材料。 坏事接踵而至,一个小时后,ahgas预备役基地发布消息,将在次日早晨八点公布此次基地内部螯合物袭人事件作出详细说明。 要员们的电话被他们各自的亲友打到一直占线——怎么预备役基地内部还养着螯合物?且据说还差点给跑出来了? 与此同时,多位持有谭伊市大额城市债券的债权人已经开始预约次日的债券抛售,等到明天太阳升起,还不知道会卷起多少风浪。 罗贝尔只能脸色苍白地面对着这一切。 针对他个人的专项调查组已经成立,事情败露得如此难看,先前施予对手的影响,此刻全部变成了对自身的反噬——他将要面对一场来自各方的审讯,政治生涯彻底结束已是板上钉钉,晚年能否免除牢狱之灾还是个未知数。 一切怎会忽然走到如此田地? 恍惚间,千叶真崎临别前的话浮响耳际——“这就是原因。” 但当时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才激出她这样一句话? 罗贝尔皱起眉头。 他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 凌晨1点。 赫斯塔洗完澡一个人上楼,莉兹仍没有睡,她抱着电脑坐在公共区的沙发上,正围观论坛上大家的讨论——上面的大多数讨论,都让莉兹大为火光。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一边擦头发,一边问,“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莉兹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她正和几个无中生有的键盘党进行赛博交锋,眼看赫斯塔靠近,莉兹一下把屏幕转向另一侧,“你别看了,看得人来气。” “为什么要生气呢。”赫斯塔稍稍歪头,展开一个微笑,“这些评价,不会构成万分之一的我。” …… …… 一个月后。 肖恩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做了多少个手术了,他不断地发烧,退烧,意识在昏迷与清醒之间短暂反复游离,好像沉在一个漫长的梦里,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日,肖恩醒来,发现自己又长回了两只手。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在抬手的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违和。 首先,这不是他的手。 因为常年拆卸电器,他的指尖和指节都磨着茧,但这双手是完美的。 其次,这双手和动作和他的预期总有微妙的延迟——或许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在随意地挥动双手而已,但他自己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手的反应比他的脑子慢一拍。 “你醒了。”一个合成人声突然响起,肖恩吓了一跳,他左右环视想找到声音的来源,但周围没有人。 “下床,出门,不要多问。”那个声音又说道。 虽然这里让他感到陌生,但肖恩猜测,这里仍然是预备役基地。他顺从地下地,赤着脚离开了这间房。 外面是空无一人的走廊,这景象几乎立刻让肖恩回想起前不久遭遇螯合物的景象,他脚有些发软,两手抱着头,瑟瑟发抖地靠着墙。 “向前。”合成音命令道。 “这是哪儿……”肖恩紧紧闭着眼睛,“你是谁?” “向前!”合成的人声语气明显更重了些。 他不得已,只能重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那个声音倒没有嫌弃他走得慢,在关键的路口,肖恩按照指示,左转、右转或直走,最后,他走到了一间纯白的审讯室。 整个屋子都是一片纯白,他甚至分不清哪里是地面哪里是墙面,屋子的正中间放着一把椅子,除此以外,这里别无他物。 “去,坐下。” 肖恩慢慢移动到椅子旁边,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肖恩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由四条黑色线段组成的正方形,它缓缓上移,像一个滑盖,一只黑色的镜头从后面伸了出来,正对着肖恩的眼睛。 与此同时,在肖恩的正前方,浮现出一段文字——他这时才意识到,这里的每一面墙可能都是一块屏幕。 “把这段文字,大声念出来。” 肖恩打了个寒战。 “我……我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访问了……第三区联合政府的……计算机系统,”肖恩磕磕绊绊地凝视着眼前的巨大文字,“我通过……技术和非技术的手段,成功获得了各类操作系统与信息设备的源码,以便……研究它们的弱点。” 黑色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肖恩的言行。 “但我只是好奇——我只是好奇罢了!我想看看自己能做到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恶意!” 肖恩望着镜头,大声辩解,但镜头已经缩回去了。 “你有两个选择。”合成的人声冷冰冰地开口,“你未经授权,擅自秘密窃取、非法使用机构信息,已构成严重的信息窃取罪,你将面临最高三十年的监禁——” “另一个选择呢?”肖恩已经叫了起来,“我选另一个!” 第 76 章 破碎 合成人声沉默了片刻,而后以同样冰冷的语调开口: “第二个选择,你将参与一个荣誉项目,帮助第三区政府的机构或个人增强他们的计算机安全,完成以后,ahgas与第三区联合政府会视项目完成情况给予你一定嘉奖。” 肖恩愣住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第一个选项只是用来恐吓他的,他必须选第二个。 肖恩的眼睛涌出泪水。 代价是什么呢。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仅仅只是……帮助他们,增强计算机安全……而已吗?” “如果后续还要做什么,我们会通知你的,你执行就好。”合成人声毫无起伏,“同意的话就点头,我们会采集指纹并录制承诺书。” 肖恩按照指示,更咽着对着镜头说了一大段承诺。 与此同时,他也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个退去第三区宜居地做普通人的美梦,也许已经永远地破碎了。 …… 当肖恩再次回到预备役基地的时候,这里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迦尔文已经经历了他的第一次外出实战——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对抗螯合物,毕竟这里是宜居地,不会有那么多螯合物供水银针抓捕,而荒原上的战斗意外又太多,并不适合新人,所以迦尔文第一次实战的对手,是人类中的犯罪分子。 他成功从一群绑匪手中解救了人质,甚至没有开启子弹时间。 相比较而言,肖恩要消沉得多。 基地要求他开始准备宣讲的大纲,一个长度在6周左右的基础安全课,届时他需要去到谭伊市政府大楼,亲自为那些要员讲课。 借着备课的理由,肖恩彻底闭门不出了。基地的心理援助对他毫无用处,以前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把那些准备倾听的咨询师唬得团团转,现在他沉默以对,一言不发——这些人懂什么呢?以为张开一副自以为是的宽厚肩膀,就能让所有人都安全降落了么。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迦尔文不在的时候,他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等到迦尔文回来,他又被强制纠正了作息。 不过肖恩选择昼伏夜出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他要避开赫斯塔。 这并非是什么强制条例,而是他必须这么做。好几次在睡梦中,赫斯塔成了他的梦魇。她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梦中某个拐角的路口,肖恩一见,拔腿就跑——然而走廊的另一头往往还站着一个螯合物。 这个噩梦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重复,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一边是赫斯塔,一边是螯合物,两边同时迫近。 与此同时,赫斯塔的问询如魔音贯耳。 ——你在愤怒什么,恐惧什么? ——你为什么盯上我,刁难我? ——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 肖恩一个都答不出来,只能一身冷汗地惊醒。 某天晨起刷牙,肖恩突然又想起这几个问题,他再次感到一阵无由来的痛苦,好像被人闷头打了几棍子。 他脱力蜷坐在马桶上,手里的牙刷却仍在用力地刷洗着牙齿和牙龈,直到刷得满口是血。 他心里突然浮起尖锐的恐惧——赫斯塔在走廊上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肖恩回到镜子前面,看着眼睛涨红了的自己。 他想起以前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幻想,脸慢慢狰狞。 我配吗? 我不配。 他靠近镜面,与自己四目相对。 我只配……活在臭水沟里。 …… 临近九月,梧桐的叶子已经慢慢转黄,八月的最后一周是所有预备役的公共假期,他们在这一周里不会被安排任何训练,一小部分人能被外面的亲友接回家团聚,剩下的可以在基地里自由活动一周,随便做点什么。 肖恩仍旧无精打采,但在迦尔文的强烈要求下,他还是在某个上午磨磨蹭蹭地出了公寓门,和迦尔文一起去食堂吃饭。 肖恩想着自己的事,脑子完全放空,他看着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降落,或是快速计算那些路边车牌上的数字之和。 这一路他漫无目的地跟在迦尔文身后,基地食堂的自助他确实好久没有吃过了,但他也不太想念。 他像从前一样拿了餐盘,打了一些肉、菜和水果,最后用小盘子捡了两块面包,端去微波炉里热。 面包在微波炉里转了几十圈,肖恩就这么看着它发呆,直到它“叮——”了一声,他伸手去拉微波炉的把手。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余光。 赫斯塔和莉兹、黎各几人一起从食堂深处往外走。 梦中的恐惧照进现实,肖恩顿时绷紧了神经,他突然觉得有点肠胃痉挛,有点想吐,有点喘不上气,甚至还有点耳鸣。 所幸,赫斯塔似乎只是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没有丝毫停留地……离开了。 肖恩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格兰古瓦,你东西好了。”站在肖恩身后排队等用微波炉的人提醒了一句。 “哦,好。” 肖恩反应过来,他左手拉开微波炉,右手去拿里面的盘子。 然而,他突然发自己的右手举不起来了。 他皱紧了眉,一下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许是仿生手臂出问题了? 肖恩突然觉得很尴尬,他打算不要面包了,直接走人,然而直到他试图往旁边撤,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仍牢牢握着微波炉的把手,根本取不下来。 “怎么了?”后面的同学又问。 肖恩的脸一下涨红了,他挥动右臂,试图用已经失灵的右手强行抵着门,好把左手硬拽下来,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却是整个微波炉瞬间被他拽翻在地,里面装着的面包、盘子,以及微波炉的玻璃底盘全都摔在地上,一阵碎裂声惊得所有人都回过头往这边看—— 可那个开着门的微波炉,仍然紧紧被肖恩的左手紧紧攥着。 肖恩疯了一样地咆哮着,他把微波炉用力砸在地上,所有他身边的人瞬间散开,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 “肖恩!肖恩!冷静下来——” 迦尔文终于跑来,他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肖恩,牢牢钳制住了他的行动。 肖恩挣脱不开哥哥的手,最后只能放声大哭。迦尔文试图安慰,但始终不得其法,直到肖恩更咽低语,“卡尔……我……我昨晚……忘记给手臂充电了。” 迦尔文怔了怔,他轻轻拍了拍肖恩的肩膀。 “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第 77 章 烤面包机 这场食堂风波,最后以几位好心的同学帮肖恩取来充电器告终。 当天下午,迦尔文再次出外勤,当他次日中午回来的时候,肖恩仍像昨天他临走前一样,把头用被子蒙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房间里。 迦尔文看了眼房间里的垃圾桶。昨天他出门前新拆了一卷垃圾袋,当时他顺手把外包装的塑料薄膜丢在里面,一天过去,垃圾桶里除了那团薄膜什么也没有。 “没吃东西吗?”迦尔文问。 肖恩没回答。 他又看了眼肖恩放在桌上的杯子,“也没喝水?” 床上的肖恩两手抱着头,背过身去。 迦尔文无声地叹了口气,出了房间。 肖恩听见外面传来很多声音,先是冰箱开关门的声音,刀切砧板的声音,热油滋滋作响,迦尔文走来走去。 在迦尔文来把他抓走之前,肖恩自己赤脚下地,表情寡淡地坐到了桌子前面——他们的房间也和赫斯塔的一样,有一张巨大的白桌子放在客厅里。 迦尔文把盘子端上来,里面是一堆混在一起的生菜叶和刚刚煎好的鸡胸肉,旁边的一块白色小盘子里放着几块面包。 肖恩一言不发,让吃就吃。 “我有个东西送给你。”迦尔文突然说。 说着,他从桌子旁边拿起一个大纸盒,示意给肖恩看。盒子上映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这个纸盒已经拆过了,里头的金属盒子此刻就放在桌面上。 肖恩仍低头咀嚼着,并没有接话。 “本来任务结束以后,我是不能进市区的,但配合我的警官帮了我这个忙。”迦尔文看着进食的肖恩,“不吃面包吗?” 肖恩摇了摇头。 迦尔文伸手将两片面包取过,放进了这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他起身拽起银盒子的小尾巴,给它通上电,并按下开关。 肖恩并不关心这东西的用处,直到他闻到一股烤面包的焦香。 “叮——”一声响,两片烤完的面包跳了出来。 “这是专门用来烤面包的,”迦尔文说道,“我看你平常用微波炉几乎都是在烤面包,就给你买了个这。昨晚我已经给韦尔先生写过邮件了,希望他能在食堂里也加上一个,他说可以。 “这个东西,没有把手,你不用担心它会困住你。” 迦尔文捏着滚烫的面包边把它丢回盘子,然后推到了肖恩面前。 肖恩没有伸手拿,他仍在咀嚼,但呼吸已经有些混乱——他之前往嘴里塞了太多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有点咽不下。 “这东西……叫什么?”肖恩声音含混地问。 “就叫‘烤面包机’……好像。” 肖恩放下刀叉,他从盘子里取出另两片面包,放进了烤面包机的铁凹槽,然后又像迦尔文示范的那样,按下了旁边的开关,动作有些笨拙,但成功了。 面包再次开始被烘烤。 肖恩感觉两腮有些发涩,僵硬,他伏面趴在了桌上,肩膀耸动起来。 “……谢谢你,卡尔。” …… 又一个午后,403的房间,赫斯塔一个人在卧室里待了一整天。 今天莉兹有事出去了,图兰还在地下基地里参加复健训练,黎各和赫斯塔一样是个平时宅在屋子里没人喊就不出门的家伙。不过每次去客厅的时候,赫斯塔都能听见从黎各屋子里传来的喧嚣乐声。 她看起来也挺自得其乐的。 赫斯塔趴在床上,看了一整天的《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 这是一本以场景划分的系列丛书,当初选课的时候她和莉兹都直接把它跳过了,直到上个月,拉维特太太特意申购了一套,送给她。 在《日常社交》分册,赫斯塔发现,第三区的日常礼仪复杂到远超她的预想。譬如当切换敬语的时候,不仅需要将“你”换成“您”,句子里的动词也要跟着进行变位。 这段时间,她试图找莉兹和黎各进行对话练习,然而每一次练了没两句,这两人都会忍不住笑场——两人都表示,除了一小撮自称贵族的骗子和某些从坟墓里刨出来的死人,整个第三区已经没谁会这样说话了。 但赫斯塔对这套用语依旧产生了莉兹与黎各难以理解的热情。 她一手举着书,起身站立。 “(敬语)下午好,黎贝卡女士。” “(敬语)您好,管理员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敬语)我们发现您的信件在前台放了好几天,请务必记得经常查看前台信箱。” “(敬语)谢谢。” 赫斯塔做了个接物的动作,她如舞台上演员谢幕般地向身后扬起手。 “(敬语)您要进屋来喝杯茶吗?” 如此练习了几次,赫斯塔渐渐能完全脱稿,她翻了一页,又把书叩在了桌上,开始了自己的下一段无实物表演。 课本上有十几段短对话,全都发生在玄关,除了拿取物品的场景,还有电费水费的催缴、上门的驱虫服务与电器维修等等。 它们总是以“您好”开头,以“您请进”或“请进屋喝杯茶/咖啡/坐坐”结束。 有些细节赫斯塔从来没有和莉兹她们说过,比如这本书里提到的、很多变形以后的敬语词汇,她其实并不感到陌生,因为以前伯衡与两位修女沟通时就会这样说话。 两位修女曾专门抽出时间教了伯衡半年文法——每当修道院里有将满14岁的孩子,修女们都会这么做。如果一切顺利,伯衡原本应该在今年下半年成为第三区某间教会的执事,协助司铎与神父协理当地的教会事务,虽然伯衡志不在于此。 如果她能在修道院一直待到十四岁,想必格尔丁小姐和艾尔玛院长也会教她这些。 她会像几个已经离开了修道院的姐姐们一样,许下誓愿,开始修女们的修习。 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正当赫斯塔陷入怅惘,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赫斯塔没有理会,但过了好一会儿,那敲门声还在响——黎各没有去开门。 于是赫斯塔披上外套,动身去客厅,在她靠近大门的时候,一种令人不适的压迫感传来。 “哪位?”赫斯塔颦眉问道。 “(敬语)我是迦尔文·格兰古瓦。”门外的声音回答,“(敬语)我来找简·赫斯塔女士。” 第 78 章 一步 赫斯塔狐疑地开了门。 门外只有迦尔文一人,他穿着基地的短袖衬衫,手里提着一袋芒果、一瓶酒和一个扎着红色蝴蝶结的白色纸盒子。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迦尔文突然咳了一声,他屏息凝神,说出了准备已久的开场语。 “(敬语)下午好,赫斯塔小姐。” 赫斯塔表情严肃——这段话她刚才还在课本上背过。 她挠了几下后脑勺,有些磕绊地答道,“(敬语)您好,管……嗯,格兰古瓦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迦尔文:“(敬语)很抱歉现在才来登门拜访,其实这个月里,我来找过您很多次,但每次您都不在。” 说着,迦尔文提起手中的礼袋。 “(敬语)我今天来,不仅要特地向您道歉,也要特地向您表示感谢,这是我们的一些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一时间,站在门口的赫斯塔有很多话想说。 比方说,你刚才话中的“我们”是否指你和肖恩? 所有和肖恩有关的事,就都这么翻篇过去吧,我不想再追究什么。 只要肖恩以后离我远点儿,别再搞些让人讨厌的小动作,我们之间就没别的事了。 这些东西都拿回去,不用这样。 但是…… 赫斯塔搓了搓手掌。 这么多动词的敬语变位是什么…… “赫斯塔小姐?”迦尔文将手里的东西又提高了一点儿,“(敬语)这是我们的一些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赫斯塔伸手扶住了额头,几次欲言又止。 “(敬语)您想说什么?”迦尔文问道。 赫斯塔皱起眉,想了很久。 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赫斯塔抬头看着迦尔文。 “(敬语)……您要进屋来喝杯茶吗?” …… 进屋以后,迦尔文安静地坐下,虽然赫斯塔刚才说的是“茶”,但她转身就打了两杯热巧——宿舍里的茶和咖啡刚好都喝完了,这会儿只有热巧。 迦尔文有点犹豫要不要说自己喝水就可以了——基地的热巧太苦了,尽管这种苦味被其他人称之为“口感醇厚”,但他和肖恩一直喝不惯。 不过,赫斯塔已经把杯子放到了自己跟前。 “请用。”赫斯塔轻声说。 迦尔文双手接过杯子,“(敬语)谢谢,我——”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赫斯塔抢先一步打断了迦尔文的话,这会儿场景好不容易从玄关换到客厅,她必须把握住主场优势,抢先把语言从敬语转向日常用语。 “肖恩他怎么样了,恢复得好吗?” “不是很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迦尔文望着她,“莫利女士把那天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我,多亏你——” “不用谢我,”赫斯塔拉开椅子,坐在了迦尔文的对面,“如果不是我,肖恩不会出现在那里,虽然我确实救了他,但那也只是顺势为之……算扯平了吧?他只要别再因为记恨我跑来找麻烦,我就谢天谢地。” “应该不会了。”迦尔文答道,“在开始给市政厅开设计算机安全课以后,他整个人变了很多——我指好的那方面。瓦伦蒂小姐觉得这是你的功劳。” 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带着疑问重复了一遍迦尔文的话,并着重强调了“功劳”两个字。 迦尔文点了点头,“我今天过来拜访也是瓦伦蒂小姐的建议。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来单独见一见你,但又担心这样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迦尔文的手抓着马克杯的把手,杯子在他掌心里慢慢转圈,他盯着杯子上的图案,每一句话都再三斟酌,因此说得很慢。 “你知道,经常有那样的事,原本只是两个人的恩怨,因为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凶险……” “唔,我明白,我明白……”赫斯塔半垂眼眸,忽然想起许多短鸣巷的往事,“确实,经常有这样的事。” “我尝试做过一些努力,对肖恩,基地里也经常有这样的命令给到我,像是限制肖恩做一些——” “莉兹和我说过,”赫斯塔望向他,“手和脚长在肖恩身上,你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黏在他身边。” 迦尔文没想到赫斯塔会这样轻易地给出理解,这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迦尔文沉了沉肩,轻轻吁了口气,而后挺直了腰,身体微微前倾,“总之,我来为我们之前的种种冒犯道歉,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 赫斯塔轻轻颦眉,“……是需要我签署什么谅解书吗?” “哦,不,不需要。”迦尔文连忙摇了摇头,“抱歉,我可能带来了什么误解,因为之前练习过的那一段都是用敬语说的,现在不用变位我有点,呃,不知道怎么——” 赫斯塔忽然笑了一声。 迦尔文立刻停了下来,有些不解地望着赫斯塔。 赫斯塔沉眸想了想,用极缓慢的语速开口:“(敬语)您也在学《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是吗?” “是的。”迦尔文很快点头——这门课相当无用,加上又是选修课,所以平时基本没什么人会修它,但对肖恩这种动辄违反条例的预备役就不同了。 托肖恩的福,这两年的时间里,迦尔文已经跟着选了三次这门课。 然而,这些用语在日常生活里没什么用武之地,因而这些早就作古的语言与礼仪对迦尔文而言,永远是学了就忘。 赫斯塔沉吟了片刻,“(敬语)我最近也在自学这个,因为拉维特太太送了我一套教材,但语言,语言这种东西,如果不经常开口,总是学不会的。我不知道您是否介意,成为……呃,成为……” “……和你一起练习的伙伴?” “对。”赫斯塔立刻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您有时间吗?” “有。”迦尔文答得干脆利落,“我每周的这个时间应该都是空的,包括在休息周结束以后。” “我也是。”赫斯塔松了口气,她站起身,“那就这么说好了?从下周开始吗?” 迦尔文站起身,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荣幸之至” 第 79 章 争执 复课的前一日,刚从十四区回来的千叶又开着她的车来到基地。 她把若干会议挪来挪去,最后腾出了今天的下午和晚上。千叶打算趁着赫斯塔最后的半天假期,带她出去逛逛。 她给赫斯塔准备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礼物,她很期待赫斯塔到时的反应。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不过千叶刚从谭伊市的市政厅赶来,她光顾着不要迟到,没留心具体时间。等车停稳了,她才发现这会儿才刚过一点二十六。 难得半小时什么也不用干的空闲,千叶放平座椅,打开音乐电台,她调整了一下仰卧的姿势,准备在基地的停车场里眯一会儿。 然而,才翻出眼罩,还没来得及戴上,她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莫利。 莫利正指挥着两个年轻教职工帮她搬箱子,她开着一辆四座小型车,黑色的车身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 千叶看了一会儿,下车走近,“嘿,莫利。” 莫利轻轻瞥了她一眼,“下午好。” 千叶扫了眼莫利的后备箱和车后座,一共六七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子填满了所有空间,纸箱子都被仔细地用胶带封了口,并写着编号。 “你在干什么?”千叶问道,“搬家么?” 莫利没有立刻回答,她调整了一下后备箱边沿一个纸箱的位置,而后将车后盖放下。 她对两个年轻人挥手感谢并告别,等他们走后,莫利回过头看向千叶,“看来你没有看最近的基地通告。” 千叶努了努嘴,“确实,这些校务如果没有专门指给我,我一般都直接归档——” “我辞职了。”莫利言简意赅,“新的秩序官今天已经到任,她会负责基地接下来的各项事务。” 千叶站在原地,看着莫利检查她的后侧车门,过了好一会儿,她眯起眼睛,“……等等?你要去哪儿?” “第四区和十一区都有待建的预备役基地,我可能会去,可能不会,具体等总部调令,”莫利淡淡道,“在此之前,我会休半年的假,不接任何工作。” “为什么?”千叶跟在莫利的身后,“你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了,为什么突然想辞职?” “你不明白吗,千叶?” 千叶笑了一声,“就因为这段时间让你配合了一下我的工作?” 莫利没有回答,兀自关上了后备箱的车盖,往驾驶室走去。 “莫利,”千叶紧跟在莫利身后,“与赫斯塔有关的后果我全部负责了,至于螯合物越狱,我也已经往上写过报告了,这是罗贝尔他们施压过大导致我们内部工作出现问题——是人就会犯错,上面也不打算严肃追究……你这样自我惩罚是在干什么?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莫利轻叱了一声,“没有误会,千叶,你做得好——” 她说着,径直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千叶几乎随即拦住了她的手。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解释。 “想从我们这儿抢人的联合政府不止第三区一个,至少第一区和十一区从几年前开始,就有这方面的动作。 “虽然现在,第三区联合政府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罗贝尔一个人的头上,但这次从预备役抢人计划的背后,就是他们对我们的试探,不止是他们,所有大区都看着我们。如果这一次我们没有守住边界,没有给出足够有力的还击,接下来我们在其他大区的预备役基地都会如临大敌。特别时期,有特别的行事方法,这难道很难理解吗莫利?” 莫利瞥了千叶一眼。 “……两年前,”她的声音平静冷漠,“当格兰古瓦兄弟刚进基地就因为猎鹿而深陷舆论漩涡的时候,我们扛住了所有压力,到最后也没有公布过他们的个人信息,这是基地对新人的保护,千叶,你呢?你作为赫斯塔的监护人,不仅直接给出了她的面部特写,甚至主动诋毁她的人格——” “市政那边早就把赫斯塔的老照片公布了,现在死抠肖像问题还有什么用?等过两年她正式转职开始接手螯合物的猎杀任务,今时今日的‘恶魔’形象,不过是来日‘英雄’年少时的一点剪影趣事罢了——谁会因为一个水银针过于锋利而责难她?” 莫利冷笑了一声,“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千叶。” “你说。” “践踏规则,让你有快感吗?” 千叶微怔,她望着莫利,此刻对方脸上的憎恶与挑衅,让她觉得刚才那一大堆话全都白讲了。 千叶左眉微挑,微微低头,“……怎么说?” “所谓的,大局所需的证据,你早就有了,不是吗?你想毁掉赫斯塔在公众眼中的完美形象,只需要把那段赫斯塔暴打肖恩的视频和‘短鸣巷’这个名字一起放出来就够了——但你止步于此了吗?你没有。 “你背地里教唆赫斯塔持枪袭击肖恩,你鼓励她以暴制暴,为了促成这个计划你给她大开方便之门,你把整个预备役基地的规则踩在脚下……你想告诉我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觉得我会信吗!” 莫利的每一句话都像骤然迸发的岩浆,这是她积压已久的怒火,她的手随着每一句话的重音而挥动,一绺额边的黑发因此滑落,垂在她左眼之前。 千叶冷笑一声,她抬起双手,拍出几个稀稀拉拉的掌声。 “教训的是啊,莫利,肖恩靠着基地内技术漏洞为所欲为的时候,你在哪里?赫斯塔被骚扰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 莫利厉声打断了千叶的话,“这就是宜居地里的规则,千叶,这就是文明的獠牙。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让弱者完全不受欺辱——不管是在荒原还是在宜居地,弱小就是原罪,没有任何一种规则可以像温室一样呵护每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文明只能划定一条理论上的底线,而如何处理底线之上的冲突,恰恰就是赫斯塔最需要在基地学会的事情! “我问你千叶,肖恩闹了这么久,他对赫斯塔造成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吗?他有让她断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吗——没有。 “因为这两年的时间,我们教会了这个从赫克拉来的小子什么是规则,不容忍任何欺凌行为是基地的铁律。他对任何人作出的任何伤害,一旦被确认,他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与此相对,赫斯塔也必须在交锋中学会用诉诸暴力以外的手段来自保,她应该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见更多选择——除了拿着枪怼人脑门,她本可以找到其他在既定规则里自保的方法,我今天话就放在这里,如果她学不会这种手段,她就永远学不会如何在宜居地生活。 “如果你不能保证赫斯塔以后会像你一样强,不能保证她能和你一样睥睨一切规则,她就迟早要撞上更霸道、更难以对付的对手,到时候她既不懂如何寻求既有规则的庇护,也无法强压过对手——” 千叶冷笑一声,“她会!她会像我一样——” “那她也会变成像你一样的边缘人!” 莫利的声音如同一记洪钟,严厉地打断了千叶的话。 “她会永远形单影只,像游魂,像野火,永远孤零零地飘荡,不被任何人接纳!” 第 80 章 失约 下午2:36,瓦伦蒂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地下停车场,她看见赫斯塔正一个人等在出口。 “简!”瓦伦蒂远远喊了一声,向着赫斯塔挥手,“到这儿来。” 赫斯塔小跑着去到了瓦伦蒂身旁。 瓦伦蒂半蹲下来,“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我是1:50到的,”赫斯塔回答,“千叶小姐约我两点的时候在这儿见面,说要带我出去一趟。” 瓦伦蒂长吁一声,拉住了赫斯塔的手,“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你白等了这么久,千叶下午临时有事,她给我发了消息,让我过来带你回去,但我下午在开会,一直没看手机……” 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既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未读消息。 “但千叶小姐并没有联系我。”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瓦伦蒂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事情通知了一遍,就不多说了……你下午没别的事了,对吗?” 赫斯塔点头。 “那和我一起去趟图书馆吧,刚好我得整理一些文件……来帮我个忙,好吗?” “嗯。” 赫斯塔答应下来,并跟着瓦伦蒂开始往回走。几步之后,她又一次回头环视整个停车场。 这里确实没有千叶小姐的影子。 她失约了?为什么? “千叶小姐最近好像很忙?”赫斯塔突然问。 “是啊,她能抽空回一趟谭伊还挺不容易的,这段时间她跑了好多发布会,也参加了很多会议……”瓦伦蒂顿了顿,“工作性质如此,也没有办法。” “她这次会在谭伊待多久?” 瓦伦蒂仰头想了想。 “三天……吧?” 赫斯塔轻轻叹了口气,错过了今天就等不到周末了——她在接下来这一周的训练任务也很重。 瓦伦蒂笑了笑,“你很想她吗?” “嗯。” “那你可以给她写一封邮件,告诉她你最近在基地的见闻。”瓦伦蒂轻声道,“她收到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 接下来的几天,千叶都没有在基地露面。 第三天黄昏,她一个人坐在老城区教堂顶的钟楼俯瞰落日中的整座城市,成群的鸽子掠过城市的上空,像一阵有形的风。 千叶坐在教堂顶一只石像怪的长颈上,两个小时后她就要乘船离开这里,她正用自己的方式消磨等待的时间。 宜居地街道的路灯次第亮起,人们离开办公的区域,走上街道,涌向酒馆和餐厅,千叶听不见底下的声音,底下也没有人抬头往上瞧。 高处风声猎猎,她的衣摆旗帜似的飞扬。 忽然,千叶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她侧目而视,见不远处临时搭起的钢筋悬桥上,瓦伦蒂正颤颤巍巍地向自己这边走来。 因为年久失修,那条原本通向钟楼顶的窄小木梯早已断裂了,这条钢板是修顶工人用来往下送空石料桶的,所以只有差不多一掌宽。 瓦伦蒂踩着钢筋独木桥慢慢靠近,她脚下是近乎百米的高空。 千叶几乎立刻屏住了呼吸,背也像拉开的弓弦一样弯曲——她随时准备着,去接一脚踩空的瓦伦蒂。 不过一切有惊无险,瓦伦蒂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地走到了钟楼顶的悬廊上,眼看她还想继续向外走,去到千叶所在的石像怪这里,千叶立刻站起了身。 “别动!”她蜻蜓点水地跳上悬廊,翻身跃进铁围栏,“……你疯了?刚才有多危险!” 瓦伦蒂哈哈大笑,倒是颇为得意地对着千叶叉起了腰。 远天的斜阳渐渐倾颓,日光像流金之河,千叶和瓦伦蒂一起站在镂刻着天使与鸢尾花的铁栅栏后面,千叶皱着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猜的。” 夕阳下,瓦伦蒂席地而坐,她的脸因为栅栏的阴影而映出明与暗的色块,她仰头望向千叶。 “你还记得吗,以前基地重建,我们到这边老校区来上过半年的课,那个时候你就很喜欢一个人偷偷溜到这里来。” 千叶单眉微挑,“是吗?” “刚好今天我来市里送文件,路过这边,就想着,你这会儿会不会也在这儿呆着呢?” 千叶轻哼了一声,她望着半沉的日头,“这边风景好。” “确实。”瓦伦蒂望着与千叶相同的方向,“从这儿看,整个老城区更漂亮了。” “你送什么文件,还要专门往市里跑一趟?” “对肖恩的行为分析,你知道,我的督导一直在这边工作。” “喔。”千叶确实有点印象,“你们分析出什么了?” “很有趣,”瓦伦蒂笑着道,“我们感觉肖恩正在经历一段变化,比方说昨天,他给韦尔先生写了第一封邮件,邮件里申请购买了一堆电子组件,什么传感器……之类的。” “嗯?”千叶颇有些警惕,“他想干什么?” “他可能是想解决一些日常生活里的实际问题——前段时间他在食堂被一台微波炉卡住了手。” 瓦伦蒂一提到“卡住了手”,千叶就明白了具体原因,她对着天空伸出五指,“在安装义体的头半年确实挺难熬,习惯了就好。这双手能做到的事情远比血肉之躯更多。不过,放在肖恩身上……这不一定是好事。” “我明白,就目前来看,所以他想试试改造一下身边的电器,比方说冰箱、烤箱,只要能做到远程控制开门关门,他就不用再担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们后续会跟进的。”瓦伦蒂笑着道,“但是,我觉得肖恩以后应该都不会找简的麻烦了。” “是吗,原因?”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就是他为什么会突然盯上简。”瓦伦蒂轻声道,“虽然肖恩一直在暗地里做些坏事,但是,他并不算一个冲动莽撞的人,相反,在和迦尔文两个人在进入基地以后,他很谨慎,他在任何事情上都非常谨慎——所有明面上会被处罚的事,肖恩都会想方设法地绕开。 “然而,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一段任意删减、调试的程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很难被彻底控制的,既然肖恩想去找简的麻烦,那他必然明白,但凡简会开口,会求助,基地会立刻发现他的欺凌行为,并进行惩治。 “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乐此不疲,那就只能说明一点,” 瓦伦蒂望着远处深蓝的天幕。 “对当时的肖恩来说,恐吓、捉弄简带来的乐趣,远胜他对基地惩罚的恐惧。” 第 81 章 另一重视角 说到这儿,瓦伦蒂忽然想起什么,她看向千叶:“……我这样说会让你不舒服吗?” “不会,你继续说。” “前段时间,我整理肖恩档案的时候听到了你偷录的那段对话——就是他和迦尔文在通向图书馆的走廊上发生的对话,那个时候我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肖恩非接近简不可。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简,但凡基地里来了一个出身短鸣巷或赫克拉荒原的新人,且这个新人看起来又相对柔弱,ta对肖恩来说就会有莫大的吸引力,根本原因只在一点:在这个人的身上,肖恩能够完整地投射出他所厌恶的自我。 “两年前的猎鹿案对肖恩的影响比我们以为的要深,尤其是在他初步掌握了一些计算机技术以后,他读到了当时的大部分讨论,不管是民间的讨伐声浪还是刊登在报纸上的各家社论。 “比起荒原,肖恩当然更喜欢宜居地里的生活,但是当他幻想着拥抱宜居地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非常尖锐的敌意,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他又极其渴望留下,这种矛盾会让他煎熬。 “他现在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孤僻的天才,将来也可以进一步将自己变成一个上等人,为此他甚至从来不在咨询室里和我们说实话,但我猜想,在他心里,他可能从来没有对自己和宜居地之间的鸿沟感到释怀,赫克拉的出身对他而言,是个永远摆脱不掉的标签。 “在这个时候,简出现了,她看起来那么瘦弱,那么无助,又来自比赫克拉更为名声狼藉的地方,肖恩当然会对她感兴趣——因为,那是另一个自己啊。” 远处的日头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幕变成了深海般的暗淡微蓝,骤起的晚风突然吹起了瓦伦蒂厚厚的长发,她连忙伸手去挽,用手腕上的发绳把长而蓬松的头发绑成一束。 夜有些凉了,她收了收自己的长裙,将裙摆紧紧裹住了小腿。 千叶完全没有感觉,不论是微凉的晚风还是瓦伦蒂的这些动作。她想着瓦伦蒂的话,想了很久,直到瓦伦蒂打了个喷嚏,她才回过头。 “这里是不是太冷?我们下去找个地方坐着聊吧。” “不用,”瓦伦蒂伸手挽了挽耳前的乱发,“好久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整个谭伊……就在这儿吧。” “……‘另一个自己’,然后呢?” “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我认为肖恩是把一部分的自我攻击,转嫁到了简的身上。” “怎么说?” “他厌恶自己身上与赫克拉有关的部分,而自我厌恶是痛苦的,甚至比基地的惩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因为想避开基地的规章制度很容易,但人对自身的审视却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的。人只要清醒一刻,这种审视就存在一刻,它存在一刻,折磨就延续一刻。 “而我推测的另一个原因也与这一点有关——当简出现的时候,对肖恩来说就像出现了一面行走的镜子。在其他人面前,肖恩或许能自在扮演一个他想扮演的角色,但在简的面前,他做不到,他每时每刻都要担心自身被洞察。” “为什么?简又不会读心术,怎么可能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 “很简单,因为简的出身和他是相似的,既然他会以赫克拉的行事准则去推衍简的心理和行为,那么反过来,在肖恩的想象中,简就一定会以短鸣巷的行事准则来看他——如果是这样,那他所有的表演、伪装,就都失去了意义。 “所以,我猜想,简的存在对他而言非常复杂,他憎恶她,畏惧她,但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同情她,甚至想要保护她。但所有这些趋于正向的情感,都有一个成立的前提,就是简向他归顺。” “归顺?” “就是把简变成‘自己人’、一个跟班,或者说,一个情绪的容器。只有当简被折磨得精疲力尽,没有力气再挣扎,进而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甘心向肖恩臣服的时候,他才能免除被凝视的危险。我猜那个时候,他就会对简施以善意了。” 瓦伦蒂轻声道,“肖恩的手段是层层加码的,最开始,他只是入侵简的计算机账户,去观察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然后是自习室内的恐吓,他要向简展示自己对环境的操控和力量;紧接着,当他发现莉兹和图兰似乎在帮简利用基地的规则自保时,他又通过激怒简的方式,警告她基地的规则并不总是站在她们那边。 “概括起来,我觉得在这一阶段,肖恩正在尝试用一些相对温和的方式对简进行驯化,毕竟他对基地内的游戏规则理解更深,也更熟悉这里的人,做到这些事情不算困难。虽然,他的这些行为目前来看似乎并没有激起简的恐惧,反而让简每一次的反击都比上一次更为激烈,但我觉得……也很危险了。” “为什么?” “因为简对基地的信任一开始也是很稀薄的。”瓦伦蒂轻声道,“虽然她一进基地就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但对这些需求她从不解释,另一方面,她也有意在心理测量中隐瞒自己的真实倾向,除了同一宿舍的室友,她从来不主动结交任何朋友——这一点和肖恩、迦尔文他们真是一模一样。 “现在,肖恩既然能用苦肉计让简在基地的规则中陷入不利,那在将来,他是不是也可以另觅方法,将简从403的女孩子们中孤立出来呢?当然,这一点在莉兹在的时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莉兹很快就要转职了,等到那个时候,简还能冷静应对肖恩的种种挑衅吗?” 千叶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皱眉看着瓦伦蒂,“那你为什么断言肖恩以后不会再找简的麻烦?下个月莉兹不还是要转职吗?如果肖恩以后再伺机报复——” “我正要说呢,我觉得这一次简针对肖恩的突围做得非常漂亮。”瓦伦蒂笑着道,“我看了她和肖恩在地下走廊上的对峙——那些话,是你教她说的吗?” 第 82 章 简的回答 千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瓦伦蒂口中的“那些话”是指哪些话。 她摇了摇头,“我没教那么细,整个流程是简自己想的,我帮她解决了武器和地图,顺便带她实地逛了几趟她所在的那个楼层。” “那就更让人惊叹了,”瓦伦蒂轻声道,“不管是出于直觉还是观察,简能直击要害都很了不起,因为她说的正是肖恩最害怕听到的,我觉得在那个对峙时刻,她可能把肖恩这两年来精心营造的防御彻底击碎了——虽然是用一种,嗯……过于粗暴的方式。” “所以?” “经此一役,肖恩不可能再想着驯化简了,因为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她内在的自我比她的外表要坚硬得多,也牢固得多。虽然简过去的物质环境可能非常糟糕,但她却被很多人用共同的爱意浇灌过。既然她被人真正地爱过,知道被人呵护是什么滋味,那么肖恩那些大棒加糖的伎俩,就不可能骗过她。 “即便失去一切,简也不可能失去自己、心甘情愿地变成其他人的附庸,相较之下反是肖恩丑态百出。以肖恩的性格,我想以后他不仅不会再靠近简,反而会想方设法地主动避开她——在这方面肖恩一直很聪明的,在明确一件事的结果以后,他撤得很快,绝不会莫名固执。” “……你这算是在夸他吗?” “也许……算?”瓦伦蒂笑了笑,“我觉得这次危机对肖恩来说,或许也是个机会。他的壁垒太厚了,除了迦尔文,基地里没有什么人能触碰到他的真心,有时也许连迦尔文也难以触及。赫克拉荒原那么特殊,他在进入基地的时候又发生过那么严重的事故……想拨开云雾,和他坦诚交谈,真的很难。 “关于他们这样的人到底要如何在宜居地内生活,以前,迦尔文算是一个还不错答案,现在,简又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怎么说?” 瓦伦蒂思忖了一会儿,“迦尔文从不计较其他人如何看他,他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也很少去想那些尚未发生的问题,他只做眼下该做的事。 “更重要的是,迦尔文所有的愿望都非常具体:比如买一栋两层的大房子,要有一个六百平的后院和一个地窖,他会在院子里养三条狗……诸如此类,这两年,他每天都在离这个目标更近。 “而简的答案,会更温柔,但也更难得——在宜居地里,有时候你会很幸运地遇上像莉兹这样的朋友,她们会照顾你,帮助你。在其他人向你释放善意的时候,你也可以用同样的善意回馈给她们,人和人之间的联结就是这样建立的,也许迦尔文和肖恩以后也会遇到这样的契机,虽然这需要一点点运气……但未必就不可能发生。” 千叶静静地看着瓦伦蒂。 “为什么又这样看我?”瓦伦蒂问。 “什么时候能听你这样分析一下简的心路历程就好了。” “现在还办不到,太难了,真崎,”瓦伦蒂摇头笑了起来,“直到今天,我们对赫斯塔小姐的过去仍然知之甚少——但我觉得,你不用为她太过担心。” “哈?你是不是太乐观了……” “我会这么说当然是有原因的,前几天你让我去停车场找她的时候,我顺道问了她一个问题。”瓦伦蒂笑着道,“我问她,‘那天——就是你们在地下基地遭遇螯合物的那一天,当你发现走廊里有一道可以手动开关的阻隔门时,为什么你选择冒险回头,而不是立刻把门放下呢?’,你猜,简的回答是什么?” “嗯?” “简说,‘因为图兰在避险室,她可能需要帮助。’”瓦伦蒂轻声道,“曾经有人告诉她,‘当我们所处的情形越是困顿,就越是应当帮助彼此,这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一时间,千叶的心着实被这个答案震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谁教她的这个?” 瓦伦蒂双手合十,“好像是圣安妮修道院的修女们,真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瓦伦蒂往千叶身边挪了挪,“那你呢,真崎?” “我什么?” “你现在,或者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千叶先是颦眉,继而移开目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 “那天,你突然放了简鸽子,这几天又完全不在基地露面……我还感觉挺奇怪的,你很少像这样突然失约,是遇上什么事了吗?”瓦伦蒂两手撑在身后,眼睛始终望着千叶的侧脸,“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讲讲。” 千叶坐在原地,只是摇头,她渐渐放松地低下了头,两手撑着脑门,有些疲倦地沉默着。 半晌,千叶终于低声开口,“也没什么,我和莫利……出了一点分歧,这几天我就在琢磨这事儿。” “什么事?” “也没事,就是……有点累。” “真的没事哦?” 千叶叹了口气,她身子一斜,轻轻栽在了瓦伦蒂的肩头。 夜幕下,谭伊的老城区被路灯衬出淡淡的暖光轮廓,千叶看了眼时间,再有四十多分钟,她就该启程了。 “瓦伦蒂。” “嗯?” “你觉得我能做好一个监护人吗?” 瓦伦蒂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实在对千叶这个问题感到惊异,但她旋即又发出一阵轻笑。 “我不知道……最近我也在怀疑我到底能不能干好基地的咨询师。” “……为什么?”千叶看向她,“你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瓦伦蒂抱紧了双膝。 “就是……陪他们成长的时间越久,我反而越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越是有限。 “我发现,对一些孩子来说,有些墙非得是他们撞过了,撞得头破血流,才会开始听旁人的劝,找找别的办法。 “而另一些孩子呢,则是即便撞了个头破血流,她们也不甘心,大有要把自己死磕在上面的冲动……你除了能在旁边陪着ta,时不时提醒ta或许是时候换个方向了,又能做什么呢? “更要命的,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如果你指望他们事事听话,循规蹈矩,又怎么能指望若干年后他们能在险恶的战场上出其不意呢?可能,对简,对图兰,对肖恩,都是如此吧……” 瓦伦蒂望向千叶,“我不懂,我没上过战场,你觉得呢?” 第 83 章 莉兹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千叶直白地回答,“我这几天还在想由我担任简的监护人是不是不合适,也许,在这件事结束以后,我应该离她远一点。” 瓦伦蒂非常疑惑,“这不像你,真崎,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哪里不合适?” 千叶两手抱怀,望着前方。 “我问你一个问题,瓦伦蒂,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它,你身边一个朋友就会在来生——假设存在这么个东西的话——成为你,否则,她就会接受一个随机的命运,你会按吗?” “成为我?”瓦伦蒂歪着头,“什么意思,这个人会在下一世经历一遍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吗?” “对,你愿意吗?” 瓦伦蒂捂着脸颊沉思了好一会儿。 “感觉有点难为情……不过,如果是传统的那种转世轮回,这个人一到来生就完全忘记了她是谁,我是谁,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也就是说你会按?” “嗯,”瓦伦蒂答道,“真崎呢,你会吗?” “我不会。”千叶回过头,“这就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当监护人的原因。” 瓦伦蒂低吟了一声,她想了一会儿,“……我不明白。” “如果不是莫利我可能还想不到这一层。一个人的经验来自他全部的个人经历,这其中当然会有一些收益,但相应的,也会有一些代价。我擅长的方式自然是能规避大多数我所厌恶的风险,得到我最期望的收益,但对其他人来说,代价或许不可承受。” “你说的这些也对,但这不构成理由,我看你就挺合适。” “为什么?” “我听说简前段时间二次觉醒的特训一直没有进展……是不是你的功劳?” “……我怎么知道。” 瓦伦蒂叹了一声,“人和人的联结是很奇怪的。虽然理论上存在某些最佳模式,但实际上大家有千万种方法缔结信任。虽说爱是想触碰的手又收回,可你也不用太谨慎——你不觉得,简已经认可你了吗?” 千叶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有说话。 “放轻松,”瓦伦蒂伸手戳了下千叶的脸,“退一万步,简有她自己的想法,对于她不愿意做的事,肖恩勉强不了她,你也未必就勉强得了——也许我们需要接受我们对其他人的影响非常有限这一事实,这虽然有时候让人无奈,但有时候也让人轻松。 “我觉得,我们都只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就行,人和人之间不太可能达到完全的相互理解——即便在我和你之间,也仍有一些不可调和的分歧不是吗。倘若这其中有一些道理她们并不认同,那将来,我们就她们来反哺我们,我们等着学,这样是不是就好了?” 千叶仰起头,发出了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多谢你,瓦伦蒂……” 瓦伦蒂举起双手,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不客气。” 千叶起身,“那,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这么快?” 千叶伸手指了指远处街角的一辆黑色汽车,“喏,接我的人一刻钟前就在那儿等了,我接下来要去趟十一区。” “这次又要去多久?” 千叶站起身,“不知道,可能半个多月吧。” “你等等!”瓦伦蒂忽然抓住了千叶的袖子,“我,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你说。” 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两个月前,你去地下档案室里看莉兹档案的时候,曾经说她不适合去前线作战,当时你作出这个判断的原因是什么?” 这次轮到千叶意外了,“你不是说你不能听吗?万一莉兹以后发现了她会觉得你窥探了她的秘密什么的。” “哎,她的转职意见今天刚刚下来了。咨询评估的结果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估计下周就会有调令安排她成为宜居地内的侦查哨兵——当然是不参与任何对螯合物的作战的……”瓦伦蒂仰起头,“我以后应该都不太可能成为她的咨询师,所以现在我可以问了——你当时下这个结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要听?”千叶轻声问,“其实你真想知道,自己再下一趟档案室不就好了。” 瓦伦蒂连连摇头,“那不太方便。” 新来的秩序官,比莫利还不好讲话…… “好吧,”千叶眨了眨眼睛,她俯瞰着夜幕下的谭伊,“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莉兹在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上说了谎。” 瓦伦蒂分明感觉到千叶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 “你指……什么?” “在阿斯基亚爆发螯合物潮,她和家人们一起躲藏在地下暗窖的那段时间,她说,她的祖母在发现自己染病后选择了自杀,而后,每当家人中有人出现螯钳,那人就选择自尽或是由其他人共同杀死……直到撑到水银针来。” “嗯。我对这个故事也略有些耳闻。” “但实际上,在那次针对阿斯基亚荒原的打捞行动中,虽然我们确实在船夫街12号的公寓地窖里发现了七具尸体,但那七具尸体全都是病发后的螯合物尸骸。” 说罢,千叶望向瓦伦蒂,而瓦伦蒂也正望着她。 瓦伦蒂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夜风吹得她打了寒颤。 “我,我可能有点没听明白……” “如果真的在刚出现螯钳的时候就自裁或是被杀,那尸体就应该是未发病的状态。” 千叶的声音很轻,非常轻。 瓦伦蒂已然确认了千叶的所指,尽管目光里仍是不可置信,她的眼眶和鼻尖慢慢开始变红。 “当时具体的细节如何,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但有一点,很明确:船夫街12号的地窖里发生过一场猎杀,只有莉兹一个人从这场猎杀里活了下来。 “我记得你说过,莉兹对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有非常慷慨的善意,也许这种强烈的付出背后也有更深的原因。莉兹现在才多大?她才十四岁,如果现在她还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接受人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不论做出什么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那她就不可能放下。这种背负,势必会影响她在战场上的判断。 “她的肩膀还太稚嫩,一边赎罪一边战斗的生活方式不适合她,至少现在不适合,就是这样。” 第 84 章 祷祝金币 这一晚,当瓦伦蒂独自回到基地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一路上,瓦伦蒂都有些出神,当埃卢从驾驶座回过头,提醒她已经到了目的地时,瓦伦蒂才如梦初醒。 她一直想着莉兹的事,并不可抑制地掉着眼泪。 这个点,办公楼里的人都已经下班了,瓦伦蒂还要回去放些文件,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踩着阶梯往上走,刚抵达自己的楼层,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瓦伦蒂小姐?” 瓦伦蒂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赫斯塔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正关切地望着她。 “您怎么了,在哭吗?” 瓦伦蒂叹了口气,“没什么,别在意,我就是想到一些,伤心的事,我还以为这儿没人呢,就想哭一会儿……” 瓦伦蒂开始深呼吸,调整起自己说话的气息。 “你是来找我的吗,简?” “嗯。”赫斯塔点头,“我想查询一些信息,问了一圈老师,发现好像只能从您这里查。” “哦,是吗。”瓦伦蒂连忙取出钥匙,“那你一定等很久了……我们先进办公室吧。” 推开办公室的门,瓦伦蒂先去里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心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 “你想查什么呢,简?” “最近,有没有基地外的人提出想见我一面?” “嗯?”瓦伦蒂有些在意地抬起头,“什么样的人?” “就是……我听说,前段时间有很多人向基地写了邮件,想探望我,甚至领养我——我想知道在斯黛拉·维京小姐的报道刊登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人?” 瓦伦蒂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了……前段时间确实有很多人给我们发这样的邮件,我来查查看。” 说着,瓦伦蒂佯作不经意地向赫斯塔那边望了一眼,她从未在赫斯塔脸上看见这样生动的表情——既期待,又惶恐,既喜悦,又不安。 她一定……是在期待来自某个人的讯息。 “名字?”瓦伦蒂问。 “我不确定……她可能是任何一个名字。” “是女性?” “对,”赫斯塔点了点头,“女性。” 瓦伦蒂开始检索,尽管还不知道结果,她的心已经有些微微下沉——她记得大多数探访申请都发生在斯黛拉那篇报道刊登之前,在那篇报道以后,公众对赫斯塔态度完全转向了另一个极端。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希求还会有什么探访申请…… 然而,在若干点击与回车之后,瓦伦蒂眼前一亮。 “……诶,还真有,不过都不是女性呢。” 赫斯塔的眼睛也随之亮起,“是谁?” “一位是唐格拉尔男爵,一位是维尔福公爵,两封都是今天下午发过来的新邮件——你认识他们吗?” 赫斯塔有些茫然,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对维尔福公爵有些印象,”瓦伦蒂轻轻歪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是谭伊城里一位很仁慈的绅士——” “他们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吗?”赫斯塔追问道,“他们有受什么人之托吗?” 瓦伦蒂向着赫斯塔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赫斯塔早已等不及了,在瓦伦蒂的操作下,她通读了两位爵士的邮件,然而,信中仅仅是一些套话,两位爵士出于对基地以及基地内所有预备役未成年人的关切,希望前来探访,亲自见见这位传说中如同恶魔的简·赫斯塔。 “这些探视申请一般都会被基地直接回绝的。”瓦伦蒂轻声道,“或者……你是想见见他们吗?” 赫斯塔安静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 “简?” “……不,不用了。”赫斯塔低声道,她起身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擦出一声短促的摩擦声,“我明白了,谢谢您。” “你是想找谁,简?”瓦伦蒂又问,“你还有其他亲人在第三区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了,瓦伦蒂小姐,我回去了。” “等等——” 瓦伦蒂拉住了赫斯塔的手。 “等等,简。” 赫斯塔慢慢转过身来,“……您还有什么事吗?” “我下午碰到真崎了,她有个东西送给你,我给带回来了……” 瓦伦蒂说着开始翻自己的帆布包,她接连取出了两串钥匙,一个零钱包,三支不同颜色的笔,两片创口贴,两块锡纸包着的酒心巧克力,还有三颗第三区非常流行的黑茶硬糖…… “啊,找到了,这个!” 瓦伦蒂终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袋,她把它放在了赫斯塔的手掌上。 “……这是什么?”赫斯塔问。 “你打开看看?” 赫斯塔拆开纸袋,一枚金币滑落出来。 “祷祝金币?” 瓦伦蒂笑起来,“看来真崎说得没错,她说你看到这个东西应该就能认出来。” 赫斯塔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硬币反面的鹰,她将硬币翻转过来,意外地在正面看见了一连串的名字,这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写得很小,每一个名字都紧紧连着下一个名字,形成一条缓缓向圆心缠绕的螺旋。 瓦伦蒂轻声道:“真崎上个月不是去了趟十四区吗,在经过交质山的时候她刚好碰到一些赫斯塔人在给他们的一个新生儿办百日宴,意外得了这样一件礼物。她本来是打算前天亲手交给你的……结果又遇到一些意外,耽误了。” 这一次轮到瓦伦蒂发问了,“这是什么?” “这是……赫斯塔人的祷祝金币,”赫斯塔低声道,“每当有婴儿降生,家族里的人会为他准备一枚祷祝金币,希望他健康,平安。” “这些符文好漂亮,写的是什么?” “是名字。在孩子降生以后,当地的祭司会将家族里往上七代的女性长辈名字刻上去,在最靠近圆心的地方,放孩子的名字,象征家族里的长辈一层层围绕着,将孩子庇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赫斯塔将掌心的金币递到瓦伦蒂面前,好教她看得更真切些。 瓦伦蒂若有所思,她凝视着金币。 “……那这里刻的名字,又都是谁呢。” 第 85 章 被祝福的红色花 “我猜,是祭司们的。”赫斯塔答道,“我以前听人说起过,如果祭司遇上了未归的子嗣,或是要给罪人的后人铸造祷祝金币,祭司会把她自己的家族分享出来。祭司本人,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这些应该是她们的名字。” “哪一段是你的名字?” 赫斯塔辨认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断句符,她将这段文字誊抄在纸上给瓦伦蒂看,瓦伦蒂惊叹不已。 “这就是赫斯塔人的文字吗……要怎么念?” “念不出来,金币上写下的名字都刻意违背了赫斯塔人语言的发音规则——因为这些名字是供神称呼的名字,据说赫斯塔人不愿让人的声音污染它,所以故意这么做。每个赫斯塔人一生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家人给予的,另一个是祭司赐予的——也就是金币上的这个名字。” 赫斯塔顿了顿,“但我不太认识他们的文字……千叶小姐有说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瓦伦蒂一下想起来,“哦,是的……真崎说过。你写在这上面的名字如果翻译过来,就是‘异乡人’。” 异乡人…… 赫斯塔两手捧着这枚金币,她曾经也有过一枚差不多大小的,但早就遗失了。 那枚金币的背面也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并不出自哪位祭司之手,而是母亲找短鸣巷里的匠人打的。 母亲曾经和她解释过那些名字的含义,在那枚金币上,赫斯塔的名字意指“被神明祝福的红色花”。 如今,祷祝金币又以这样一种方式失而复得,赫斯塔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此刻她心中并没有喜忧,只觉得一条命运的河似乎正从身上奔涌而过, “喜欢这个礼物吗?”瓦伦蒂小声问。 “很珍贵。”赫斯塔喃喃,“谢谢。” 瓦伦蒂望着她,笑了起来,她伸手拢了拢赫斯塔的头发。 “我不知道今晚你想来找谁,简。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但你不要伤心,今天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也许明天会有,明天没有,也许下个礼拜会有,即便往后总是没有,也还是会有很多人一直牵挂着你,比如千叶,比如莉兹,比如我。” …… 同一个夜晚,莉兹正一个人趴在自己的书桌上,她的啜泣声很轻,几乎没有人听得到。 桌面上放着两封纸质信件,一封是基地的心理评测结果,上面有用钢印敲出的“作战适应性较低”,另一封是来自第三区乌连省特设ahga侦查哨兵的任命文书。 在收到这两封信以前,莉兹觉得自己对能否加入一线作战部队这件事应该是没什么执念的,至少不会像图兰那样执着,但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直接被任命到后方。 各区水银针的作战部队永远短缺,这一点莉兹再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像肖恩这样的预备役才一直没有被基地放弃。她知道瓦伦蒂她们一直在努力,努力让肖恩回到正轨。 但她的正轨又在哪里呢。 许多种复杂的情感在她心中纠结缠绕,莉兹说不清自己在为什么而伤心,当身边朋友对她没有编入作战部队表示诧异的时候,她确实感到苦涩。但平心而论,她接受基地给出的若干“你更适合参与后方工作”的理由,对那句“作战适应性低”的结论,她并不质疑,甚至不敢深想。 “莉兹,睡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赫斯塔的声音,莉兹立刻收了声音,她皱着眉头,紧紧抿住了嘴巴。 外面的赫斯塔又敲了敲门,然后没有了声音。 正当莉兹以为赫斯塔应该已经离开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躺回床上,可是门忽然在这个时候从外面打开了。 客厅的光顺着门缝洒进来,握着门把的赫斯塔也很震惊,她有些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对不起……我就是想试试,我没想到门真的没锁……诶?” 见赫斯塔望着自己的脸,莉兹连忙背过身擦了擦眼泪。 “什么事,简?” 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而后关上了门。 她走到莉兹的桌前,“瓦伦蒂小姐给了我两块巧克力,我吃了一块,给你留了一块……她说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口味。” 莉兹低头笑了笑,她伸手拨弄了一下小石子一样的巧克力,“我已经刷过牙了,明早吃吧,谢谢你。” “你哭了吗?” “没有。” 赫斯塔稍稍弯下腰,又抬头去看莉兹藏住的脸,“是哭了吧?我听瓦伦蒂小姐说你两周后要去乌连那边入职,你不高兴?” “高兴。” “那你为什么哭?” 莉兹转身,在桌与床中间的过道上缓步走了几步,而后忽然倒坐在床上,她望着赫斯塔,摇了摇头,“……就是想到了一些伤心的事,简,我没事。” 赫斯塔也直接倒在了莉兹的床上,她调整姿势,侧身转向莉兹这面,“你知道吗,我晚上去找瓦伦蒂小姐的时候她也在哭,我问为什么,她也告诉我想起了伤心的事——你们在想一样的事吗?” 莉兹一下笑出了声,“怎么可能……” “乌连在什么地方?”赫斯塔忽然问。 “在南边,”莉兹回答,“那边好像有很多酒庄……你喝过酒吗,简?” “和千叶小姐一起吃饭的时候尝过一小口,太辣了,而且冲鼻子,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女孩子就这么仰卧在床上谈着天,她们的声音很轻,莉兹的每一句话都还带着一些鼻音,但这不影响她们的聊天。 “再过三年,等你也到了转职的时候……你想做什么,简?” “我也想去乌连,”赫斯塔侧目,“到时候刚好去找你,和你一起做侦查哨兵,不知道可不可以?” 莉兹又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别说这种话,优秀的水银针,是绝不会甘心留在宜居地里的。” 赫斯塔翻了个身,在莉兹的软床上滚了一圈。 “那我就做不优秀的水银针吧。” 第 86 章 无名之辈 “为什么?”莉兹问道。 “什么为什么?” “之前在地下基地,你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都敢回头……为什么还是不愿做‘优秀水银针’呢?” 见莉兹似乎非常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赫斯塔也收起了自己玩笑似的口吻,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提问。 “也不是不能做,就是……更喜欢在这里生活吧。”赫斯塔撑了个懒腰,“千叶小姐第一次带我去老城区‘白轮船’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子……” 当赫斯塔说话的时候,莉兹转头望向了她。 黑暗中,赫斯塔就躺在离她几公分远的地方,当她发出一声长叹或是长音的时候,莉兹能感觉到一些扑面而来的暖风。 这情景骤然令莉兹回想起从前与家人躺在一起悄悄话的情形,几乎激起她一阵战栗。 赫斯塔仍沉浸在她的回忆中,她讲述着那对在雨中走进“白轮船”的母女——女孩脚下明亮的棕红色布洛克皮鞋,母亲肩上挂着皮革制的小提琴琴盒,光是看见它的纹路,赫斯塔就能想象出它摸起来的感觉。 女孩的抱怨——自己年迈的小提琴课老师,好友之间无法插足的新话题,违背约定没有带她去看新年话剧的爸爸……在赫斯塔听来都充满了新奇。 还有那一天,当女孩离开的时候,她母亲为她买的那个水果塔还剩下一大半,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要将它打包带走,就那么直接留在了客座的桌子上。 越是回忆,赫斯塔脑海中涌现的细节就越多。她并没有细想为什么自己会对这对萍水相逢的母女印象如此深刻,只是饶有兴致地将那些她感到有趣的画面,事无巨细地讲给莉兹听。 “你会拉小提琴吗,莉兹?”赫斯塔忽然问,“莉兹?” 莉兹如梦初醒,“……我?哦,我不会。” “小提琴难学吗?” “难,”莉兹肯定地答道,“我妈妈会拉,小时候她教过我一段时间,但那实在太枯燥了……当时我太小,没有耐心。你是想学小提琴吗,简?” “嗯。”赫斯塔点点头,“那天从‘白轮船’出来的时候,我问千叶小姐,水银针有没有可能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她说没有。” 赫斯塔看向莉兹,“你说,真的没有吗?” 莉兹笑了起来,“不知道。” “笑什么?” “你知道吗,简,我小时候,大家问我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我每次都会答,‘水银针’。”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水银针是个完美的职业。” 赫斯塔揉了揉耳朵,用更加不解的声音重复道,“……哪里完美?” 莉兹掰着手指,轻声开口。 “首先,水银针任期内的报酬非常丰厚,而且永远不会失业,你永远不用担心连着一两年的荒年就没饭吃,或是过了某个年龄就被解雇。我在阿斯基亚的时候见到过好几个上了年纪的水银针,他们已经不再直接参与对螯合物的作战了,但仍以各自的方式活跃在与螯合病有关的其他领域。 “即便说,你时运不济,在25岁前就牺牲了,ahgas的抚恤金也足以让你的家人安度余生。 “第二,水银针们一生的目的都非常明确——消灭螯合物,让螯合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一个……气势恢弘的理想。 “我在阿斯基亚见过很多英雄,也见过很多醉生梦死的混蛋,比英雄和混蛋更多的,是生活在荒原上的无名之辈。无名,不是说他们没有姓名,而是他们的姓名不会流传下去,最多过上几代,就被忘却了。 “阿斯基亚的东墓园有很多墓群,有些你能看出它们曾经的显赫,但如今衰草覆盖,风蚀雨刻,连墓碑上的字和年岁都看不清了。 “历史明明是由无数无名之辈共同缔造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也正由他们组成坚固的基石,但这些人,往往也是在动乱中最早被抛掷,在平定后最快被遗忘的人。每当我想到自己也会步他们的后尘,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简?” 赫斯塔摇了摇头。 “总之,在当时的我看来,水银针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公开招募,谁也不知道水银针们究竟是被如何选拔出来的。” 莉兹笑了笑,“这些念头,我和我祖母简单说起过,当时她为我非要当一个水银针的念头感到惊异,等听完我的理由,她哈哈大笑,然后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赫斯塔问。 “她说,在维柳钦斯基荒原的最南端,有一座戍卫战争纪念碑,上面有一句碑文,在十四区好像非常有名。” 莉兹顿了顿道,轻声道:“‘最高尚的人,接受最残酷的试炼,最纯粹的理想,总以最沉重的代价实现’。 “……她老人家拿这句话问我,‘莉莉娅,你做好准备了吗?’” 赫斯塔听见莉兹尾音中轻微的颤抖,她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抱住了莉兹。 莉兹的眼泪打湿了赫斯塔的肩膀,赫斯塔轻轻拍着她的背。 尽管此刻赫斯塔并不完全明白莉兹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确实感受到一些磅礴又沉重的东西似乎正从黑暗的角落里呼啸而来,压向她的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还有其他办法吗?去前线的办法。”赫斯塔小声问,“你的子弹时间时长足够,应该还有一些余地?” 莉兹摇了摇头,“不会有用的,这件事的问题不在别的,在我。” 赫斯塔望着莉兹,此刻她实在想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莉兹擦去眼泪,又笑起来。 “要我说,真正的英雄人物,不管在怎样的位置上,都会发出她自身的光彩。”莉兹低声道,“不管是在作战部队,还是在后方,我都不会让自己被埋没的……你说得没错,简,宜居地也很好,我先去乌连,如果以后你要过来,那我们又可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了。” 第 87 章 等待 “你什么时候走?” “倒是不急,我还要在基地待一个多月,算是最后的假期。”莉兹回想着转职文件上的信息,“到时候我好像还要和其他人一起先去一趟核心城,在那边待上两周,最后才启程去乌连。” “我会想你的,莉兹。” “我也是。” 两个人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忽然,莉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坐起身,她看了一眼自己挂在墙上的手风琴。 “虽然我不会小提琴,简,但我要是教你手风琴呢,你学不学?” 赫斯塔愣了一下。 “一个月……学得会吗?” “学不了多少,但简单入个门肯定够了,”莉兹侧着头,“等我走了,我把琴留给你,你可以自己练习,我这儿还留着很多新手练习曲,你可以对着书自己练。” “好啊!” …… 当晚,当赫斯塔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发现自己的邮箱里多了一封回信——几天前她按照瓦伦蒂小姐的建议,给千叶写了一封问候邮件。 那封邮件写得不算长,信中,赫斯塔将自己新的训练计划讲给了千叶听,基于之前的表现,基地决定临时调整她的第一年课程,比如“基本射击见习”就被直接提为了“普通射击训练”,她现在直接和二年生、三年生们在一起受训,成绩毫不逊色。 在体能方面,四个月下来,她的体重已经由最初的24kg迅速上升到30kg,升高也由1.31m长到了1.34m。虽然她自觉身高的长势并不喜人,但据阿诺德教官说,这不用着急,因为当她再长大一些,进入了青春期,她的个头就会立刻窜起来。 为此,赫斯塔去网上找了数据,据说青春期的前2~3年,青少年每年能长上8~12厘米的个头,这让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慰。因为按照标准身高,11岁的女童标准身高在1米45——她现在比这个标准整整矮了11厘米。 不过,这段时间也还是有一些好消息,比如阿诺德教官已经开始帮她进行新项目申请,顺利的话两周后会有一场体能考核,通过以后,她可以参加一个为期24周的加强特训,虽然到时候具体时间还要看基地安排,但在这24周结束以后,她就可以和图兰、黎各她们一起行动了。 赫斯塔有些紧张地打开了千叶的回复邮件,她不知道千叶会回复什么,她会给出夸奖吗?还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毕竟这些东西在千叶小姐眼中,大概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邮件打开,赫斯塔一时恍然。 千叶的邮件开头是五张连着的照片,全是草原上的人与风景。 第一张照片里,日光炽热耀眼,极远的地方能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峦,一条曲折的雪线将山体分成雪白与藏青色的两部分。而从遥远雪山到脚下,莽莽的草场像一道天堑,牧草向两端无限延伸,不知尽头。 第二张,有牧羊人怀里抱着杆子鞭和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羊羔,烈日将他的裸露在外皮肤灼成了油亮的古铜色,在手背与手掌交接的地方,甚至能看见一条黑与粉白的分界。 第三张照片让赫斯塔短暂失神——因为在照片的角落,她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红发女人,她们头上戴着宝石,身上穿着花纹繁复的衣裳,入镜的红发女人骄傲地提着裙摆,挺着胸膛,正在与身旁的女伴共舞。 等看到第五张照片,赫斯塔立刻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张七人合影,照片上,千叶和六个年纪各异赫斯塔女人对着镜头方向大笑——最老的那位看起来已经非常年迈,她的头发已是一片银白,眼珠有些灰蒙,可能是严重性的白内障所致,但头饰和裙子仍是赫斯塔族的传统服饰。 余下的女人们除了千叶全都是红发蓝眸,她们向着千叶的镜头热烈地打招呼,像是在隔着屏幕向赫斯塔问好。 赫斯塔继续下拉页面,在这张照片下面,千叶写下了一行简短的文字: 这是我上个月在十四区中部交质山一带拍的照片,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邮件的末尾,依然是千叶的手写体签名和一个露齿笑的戏谑表情,和上次千叶的手写卡片如出一辙。 赫斯塔反复将邮件上下拖动了好几遍,整封邮件里千叶留下的话确实只有这一句。 对她上一封邮件里提到的那些生活日常,千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句“知道了”“好的”。 赫斯塔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脸稍稍涨红了一些。 可能那些基地内琐碎的生活细节……对千叶小姐来说,真的太无聊了吧。 赫斯塔在桌上趴了会儿,又很快抬头,反复重看自己之前的邮件。 下次是不是不该写这么长?应该写得再短一点。 不,也许这些事情都太小了,写得再短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不该写。 但之前千叶小姐说过,邮件、电话只能用来沟通一些不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永远当面说。 ……这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页面忽然自己刷新了——原来千叶又写了一封信邮件来。 亲爱的简: 刚才忘了讲了,训练的事我都知道,你不要为了跟上进度就给自己胡乱加练。在你现在的阶段,力量训练要是太多了才容易长不高。十四区有句老话,‘一味求快,反而难以达到目的’,一切听阿诺德给你的建议。 24周特训会非常辛苦,虽然基地这边肯定会帮你记录每天的数据,但我建议你自己也准备一个记录本,把当天遇到的问题、感悟都记下来,不用长篇大论,一天就写一两句话也可以。你试试看,能不能养成这个习惯。 对了,你收到瓦伦蒂的礼物了吗?喜欢吗? —— 这一头,千叶坐在游轮餐厅靠窗的位置,皱眉紧盯着屏幕。 自从发出了第二封邮件以后她就一直在抖腿,鞋跟反复敲击着木质地板,发出一串让人焦虑的连击。 周围的几桌人不时往她这里投来抱怨的目光,但千叶浑然未觉。 船再往外开一会儿就该彻底没信号了,但连着两封邮件出去,她一直没等到赫斯塔的回复。 不过邮件本来就不是即时通讯。 说不定简这会儿已经睡了呢? 第 88 章 红丝绒 很快,信号开始变得不稳定。 正当千叶打算关上电脑埋头吃饭的时候,旁边的收件箱提示数忽然从21跳到了22。 她刷新页面,双眉微扬。 简回信了,不过她的回复也很短。 您好,千叶小姐: 金币已经收到了,我非常喜欢,它是意义非凡的礼物,谢谢您。 我会认真听取您的建议,请您放心。 简·赫斯塔 千叶望着屏幕,两手交叠在脑后,整个人稍稍往后靠了靠,目光顺势望向窗外大海。 是的嘛,这会儿已经是晚上的自由时间了,简现在又没有外出任务,肯定在公寓里,加上她们寝室所有人睡得都晚,她应该能看到。 不过真奇怪,她怎么一句没问和交质山有关的事呢——千叶还以为简看了照片会非常惊喜,很快来问交质山的详情。 “快十点了,千叶小姐。”对面的埃卢低声道,“这里十点打烊。” 千叶回过神来,她收起电脑,开始吃饭。 夜幕下的大海风平浪静,半圆的月亮在黑色的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鳞,巨大的游轮在辽阔无边的水面航行,并留下一条堆满了白色泡沫的轨迹。 ……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简来说就像打仗,若干件事情堆在一起,让她几乎没有任何闲暇。 尽管日常的训练已经非常辛苦,但莉兹的手风琴课雷打不动。从认琴、识谱、持琴姿势到指法,这些枯燥的入门知识她教得非常扎实,这常常让赫斯塔想起千叶纠正自己射击习惯的经历——学琴和学枪之间,好像根本没什么区别。 日子过得飞快,在莉兹离开前的最后一周,黎各来了初潮,也即第一次月经。 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人是赫斯塔,当黎各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在黎各的裤子上看到了血迹。 随后,赫斯塔的惊呼引来了莉兹和图兰,两人一起安慰了同样受到了惊吓的黎各,并很快教她如何使用卫生棉条,在这过程中赫斯塔也一直紧张地旁听。 莉兹和图兰匀出了一些基地开给她们的布洛芬,不过黎各没有什么经期反应,除了一点隐隐的坠胀,她并不觉得疼。 当晚,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为黎各庆祝,图兰做了卡特拉的烘焙特产“猩红雪莉”——一块足够四人食的红色树莓派。 莉兹则送了黎各一条红丝绒毛毯,赫斯塔也有一份。用莉兹的话说,“这算是提前备上了”。 除此之外,她们还从食堂拿了一些石榴汁和现打的红李果浆,蜜烤甜菜根和小番茄。黎各本来还想去后厨偷一瓶红酒,被莉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这一切的准备都源自阿斯基亚的习俗,每当一个女孩的初潮降临,她的家人们会在家中为她准备许多红色食物,既为她即将踏入青春期的人生庆祝,也让其他女性长辈分享一些经验或趣事,好让孩子们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一个女人一生中大概要经过450次月经,它以28天为一个周期,会从少年时期陪伴我们,直到中年。” 在403的客厅,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莉兹在纸上简单画出了女性生殖系统的示意图,倒梨状的子宫、悬在子宫两侧的卵巢和输卵管。 “当我们出生时,我们的卵巢里就已经有了成千上万的卵泡,她们就像一个一个的小袋子,每一个袋子里都装着一个卵母细胞,也就是卵子的原形。 “虽然它们数量众多,但每个月也只有一个卵子——发育得最成熟的那一个——能冲出卵泡,穿越子房壁,走向输卵管。 “与此同时,卵泡开始释放孕酮,这种激素会刺激子宫内膜,产生血液和各种营养物质,为孕育一个新生命做准备。 “如果我们没有怀孕,那么几天后我们体内的孕酮和雌激素都会骤降,与此同时子宫会停止补充养分,子宫内膜也开始退化、脱落。当它离开我们的身体,就变成了月经。 “而如果我们怀了孕,也即,有精子在输卵管和卵子相遇,结合形成了一个受精卵,那么,这颗受精卵将悠哉悠哉地落向子宫,开始着床。 “我们的子宫会像一块温暖的红丝绒,接住它,照顾它,直到它变成一个成熟的婴儿——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降生的。” 赫斯塔和黎各都发出一声轻微的“喔哦”,两人不约而同地裹紧了自己身上的丝绒毯。 这一连串的变化令赫斯塔感到神奇——原来人们体内的激素会这样精密地控制着身体内部的运作。一个以28天为周期的时钟,会在接下来的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孜孜不倦地运转,而此前,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晓。 “过两天支援中心那边的老师也会专门来给黎各讲这些的,她会比我讲得更深入,不过大体上就是这样,”莉兹举起了杯中鲜红的石榴汁,“让我们一起祝贺黎各——” 四人的杯盏碰在了一起。 黎各两只脚踩在椅子上,以一个蹲坐的姿势喝了一口红李果浆。 她披散着头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把她垂落的中长发朝上弯折,她不时伸手将头发重新捋直,再抛甩向脑后。 等黎各放下了杯子,她望着莉兹,“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来了月经,我就可以怀孕了?” “是的。” 黎各立刻嘴角下沉,表情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呵,那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一向和黎各交集不深的图兰,在听到这句话时突然举起了杯子,主动朝黎各那边碰了一下。 “我同意,但我们还是要庆祝——因为你的童年从这一刻起也结束了,黎各。” 两个人再次欢乐地碰杯。 一旁赫斯塔撑着脸,“为什么不值得庆祝?你有了一项新的能力。” 黎各哈哈笑起来,当她的胸口随呼吸起伏的时候,那只从肩膀向心口延伸的渡鸦刺青也在随之颤动。 “你以前在孕妇身边待过吗,就那种,挺着个大肚子,肚皮发青,一天到晚只会哭的女人。” 赫斯塔摇了摇头——短鸣巷里没有孕妇,却经常有流产后需要静养的女人,她帮着母亲一起照顾过她们。 黎各朝赫斯塔那边挪了挪,“你过来点儿,我来告诉你怀孕意味着什么。” 她望着赫斯塔的眼睛非常有神,这表情永远怀着一种下一刻就要去干什么坏事的生动。她对着赫斯塔勾勾手指,等到赫斯塔靠近,黎各又用图兰和莉兹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开口。 “怀孕就意味着,将来你男人打你的时候,你没力气还手。” 第 89 章 分别 赫斯塔这就明白了。 那确实,本来就有体力差距,再挺着个大肚子,肯定打不过。 “不是的!”一旁莉兹企图解释,“一般来说——” “不止是这样,”图兰截断了莉兹的话,“等孩子出生以后,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你得洗衣做饭,勤俭持家,每天大清早就起来忙活,夜里还要照顾孩子。 “出嫁的时候遇上丈夫打人,可能你的兄弟还会在你挨打了以后帮你出头,可等你生了孩子,你就完完全全是丈夫家的人了。兄弟不再是你自己的兄弟,而是你丈夫的兄弟,你要是胆敢在外面让你丈夫丢脸,你的兄弟会和你丈夫一起狠狠教训你。” 黎各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哦,这我不清楚,我没有兄弟……你说的这是谁,你姐姐吗?” “对,我姐姐。” 黎各整个人靠在了椅子上,尽管今晚这里没有人喝酒,但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与醉态相似的松弛。 “我懂。最聪明的女人不结婚,次聪明的女人不生孩子,只有‘好女人’才会想着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过日子……你姐姐是个‘顶好的女人’,是不是?” 图兰仰头望着天花板。 “是的,好女人。”图兰喃喃,仿佛在自言自语,“好女人太多了。” 今晚的这番对话让她非常意外,过去她一直不太喜欢黎各这个人,觉得她孤僻怪异,不仅对其他人主动给予的帮助从无感恩,还几次三番给莉兹添麻烦。而今看她却在某些观点上与自己有着惊人的一致。 两人又谈起过去曾见过的种种教训,莉兹已经绕到了赫斯塔身后,伸手捂住了赫斯塔的耳朵。 赫斯塔仰头望着她,“莉兹?” “太晚了,你去休息吧。”莉兹有些无奈,“今晚这里我来收拾。” …… ……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莉兹与若干今年确认转职的同学一道离开基地,动身前往第三区核心城。 莉兹正式更换代号为:多娜。 她换上水银针的正式礼服:一身黑色的翻领军装,内着白色礼服衬衣,系领带,两侧领子上用细金属丝绣着一柄穿透螯钳的长剑。 她左胸口的口袋上别着姓名牌,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印着“多娜中士”。 在这一身制服外头还有一件黑色毛呢斗篷,斗篷内侧是赤红色的,斗篷之下,一柄大碗护手佩剑别在腰间,这把剑没开过刃,仅作佩饰用。 行走时,莉兹戴上漂亮的大檐帽,她的左手隐在斗篷下按着剑柄,右手正常挥摆,脚下黑色高筒军靴踩出踏踏的清脆声响,身后斗篷翻飞飘扬,带出红与黑交错的色彩。 莉兹记得当她第一次在寝室里试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引起了其他三人一声又一声的惊呼,这身衣服实在太好看,连她自己都对上身效果感到惊异。 只可惜此刻403的其他人都在各自的训练场上,不能亲自来送别。 不过,昨夜四人在客厅打了个地铺,进行了最后一次睡前谈天。 那是四个人的告别会,几个人算着,今年是莉兹,明年是图兰,后年是黎各,最后是简。这期间,也许会有新人入住403,重新住进莉兹的房间,并一个个将她们替换,好像一架忒修斯之船。 上车前,莉兹最后一眼回望这片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基地,心中忽感不舍。 这些年间,不知有多少位预备役水银针从这里走出,而她也是其中籍籍无名的一个。 而今,一条新的道路已经在眼前铺展,她虽然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但往昔一切都在告诫她,不要彷徨。 不要彷徨,向前…… 向前吧。 …… …… 次年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简的24周特训就只剩下最后半个月。 这一天是3月19日,从未有过缺勤记录的简赫斯塔向基地告假,乘车前往圣安妮修道院,祭奠故人。 去年的今天,化身螯合物的艾尔玛院长袭击了她和格尔丁修女,而伯衡至今下落不明——这可能是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在去年《不屈报》风波彻底尘埃落定前,谭伊市政府曾秘密销毁了所有与圣安妮修道院有关的资料,以期隐瞒下更多的信息。 其中也包括了伯衡的照片。 仅仅一年时间,这位老朋友的长相对赫斯塔而言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她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闭上眼睛就准确地回忆起他的样子,但偶尔见到来自十四区的男性脸孔,伯衡的音容笑貌仍会像一个突然浮现的幽灵,从她的脑海中浮起,穿过,而后湮灭。 在从基地前往修道院的路上,赫斯塔拿着手机查看邮箱邮件。除了少数来自重要收信人的信会进入收件箱,其他所有基地的通知邮件,她都分门别类做了自动归档,如今在查阅的时候,她只需要进入分类迅速扫一眼邮件标题,就能确定这封邮件有没有打开的必要。 这个方法和每日短记一样,都是千叶小姐传授的技巧。 等粗略看完了基地内近二十周的基地通知,赫斯塔切入自己的私人收信箱,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旁边司机往她这儿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事。”赫斯塔平静地回答。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在过去22周的时间里她几乎完全和外界断了联系,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脑,她都完全没有碰过。高强度的特训——毒气耐受、近身格斗、快速移动射击、等等等等……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直到最近,其中一位教官才告诉她,鉴于整场特训的参与者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训练项目和其他人相比要少不少,像莉兹、图兰她们在经历24周特训的时候还需要分班,以团队为基本单位进行对抗活动。 尽管项目已经比从前要少,赫斯塔依旧感到精疲力竭,这样的生活节奏让她根本没有闲暇去伤感或怀念。 每天夜里,她甚至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闭上眼睛就立刻入睡,醒来以后又精神百倍地投入接下来的训练之中。 而就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莉兹给她写了十七封邮件…… 整整十七封。 算下来,她几乎每个礼拜都在写。 赫斯塔还来不及看,就立刻仰头靠了一会儿。 和莉兹她们分别,已经快半年了。 第 90 章 来信·核心城 发件人:多娜 日期:19/10/4623 收件人:*****<*****.ahgas@troisième.> 邮件标题:来自核心城的问候 亲爱的简: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我现在正坐在前往乌连的火车上给你写信。在核心城待了一周,现在才有了一点闲暇。 这将近一周的核心城之行安排得相当紧凑,我们这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先后经过了十几次的检阅。除了一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联合政府官员接连出席,还有好几位ahgas的高层也以虚拟投影的方式参与。他们似乎要拍一个什么纪录片,刚好我们这一届赶上了。 虽然这里繁文缛节一大堆,但我还是觉得不虚此行。简,你也一定要亲眼来核心城一趟,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透过轻轨的车窗,看见这个城市的第一眼—— 一座座巨大的、灰蒙蒙的建筑拔地而起,你第一眼几乎看不见窗户,它们就像接连不断的墓碑,伫立在深秋的浓雾中。 地面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也没有车流,像一座废弃的死城。我们在悬于空中的车厢里静坐,像一群不合时宜的来客,正在深入死神栖居的腹地。 我一直在往窗外看,在水泥森林中偶尔会出现一两座空旷的公园,它们让我想起以前在阿斯基亚的光景,可是那些青葱翠绿的草坪上没有人,红白相间的跑道也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形状诡异的纪念碑伫立在公园中心,它们大都是银色的,少部分是与周围建筑一样的灰暗色。它们充满了对称的美感。有的像鹿角,有的像羽翼——或者说是一双伸向天空的巨手。 可当轻轨从地面驶入地下,一切又恢复了我们所熟悉的世界的样子——就像我们的地下基地那样,这里的地下车站有着光洁的白色幕墙和一尘不染的地板。当我们依次将车票投入检票机以后,我们手边的幕墙上就出现了色彩鲜艳的道路指示信息。 这里到处都是履带,到处都是电梯,它们组成了一张巨网,将整个核心城的地下车站网罗其间。但它们又伪装得那样好,以至于很多人在履带启动的瞬间都跳了起来。 从我们下车的车站到下榻之地,我估算了一下我实际迈步的数量,可能还不到两百步?同行的爱莲娜——就是之前和我们一块儿学歌的那个女孩子,说这地方看起来简直不像运人的,而像是运送机器的。 她这么一说,我倒真有几分这种感觉。站在传送履带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大家沉默着,茫然地望着前方,任由脚下的履带将自己带到不同的车厢入口,像极了一个个制作考究,精美到足以乱真的仿生人。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一有空闲时间就往外跑,拍了很多照片,在随行者的介绍里,我才知道那些像墓碑一样耸立的高楼并没有废弃,它们大都是办公楼或生产车间,而且也并非没有窗户——只不过和高楼的体量相比,那些细而窄的狭窗就像是混凝土的一条纹理。 我本来想申请到建筑外的地面上看看,结果申请批下来了,时间却不够了,只能作罢。在核心城最内侧的一栋高楼里,我看到了母城的轮廓,本想拍下来也给你们看看,但那里不能摄影。 母城和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它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一颗椭圆形的卵,就像一粒滴落在地面的水银。据说在母城浮现后不久,这层看起来薄如蝉翼的外壳就自行张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空腔,将母城覆盖。 母城内有专门的维修机器人针对这层外壳进行巡检,每当发现潜在坏点,它们会自行向城内的车间报备、生产、而后进行更替。 直到去年,第三区才第一次成功复刻了一个维修机器人,它的外形像一只鳐鱼,只是没有尾刺,在检修的时候,它会将自己紧紧吸附在母城的外壳上,通过探测不同区域进光量的变化来进行诊断。 这层保护壳能极大减轻极端天气带来的负面影响,只可惜我们至今也未能完全理解它背后的技术原理。 在听到这些介绍的时候,我觉得很感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像是一道文明的隐喻——我们现有世界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十六座母城上,它精确、复杂,蕴含着我们难以企及的力量,但它本身又是如此神秘脆弱,充满未知,危若累卵。 核心城里还有一些博物馆,同样因为时间关系,我没能把它们全走一趟,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来,如果能和你们一块儿,就更好啦。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希望你一切顺利。 多娜 (见鬼,我刚刚又敲下了原来的名字……要习惯一个新名字真的好难) 19/10/4623 —— 发件人:多娜 日期:25/10/4623 收件人:*****<*****.ahgas@troisième.> 邮件标题:才知道你在训练呢! 亲爱的简: 我前几天还在奇怪,你怎么一直没有回信,今天和图兰闲聊的时候才知道你的24周特训已经开始了,祝贺你! 我前天刚刚入职,结果今天就遇上了警署和社保局同时罢工,除了少数必要人员仍在执勤,其他人都去游行了。要和我办理交接的那个老头子根本找不到人,我没想到来这儿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投诉邮件……不过这样一来,我这几天刚好有时间静下心来阅读以前的卷宗,勉强不算坏事吧。 乌连这个地方临近南部内海,虽然没有从其他大区直接驶来的邮轮,但也是运输要地,尤其这里盛产葡萄酒,所以比谭伊要繁华,街上的老房子都五颜六色的,好像童话小镇。 前天我第一次见到我在乌连的同事们时,他们都很震惊,并对水银针如此明目张胆地使用童工表示谴责——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和他们解释清楚我们的工作机制,包括我们理论上25岁就能退休这件事,大家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很羡慕。 我好像是第一个被派到这里来的水银针,这里的人不太关心与螯合病有关的事,他们的生活节奏很慢,每周只工作35小时,每年有一个月左右的带薪休假,除此之外,部门里还有一个已经成摆设的调休制度——如果你当周工作满40小时,那么下一周的周五也纳入周末假期,可以多休一天。 他们管这叫大小周制度。 第 91 章 来信· 适应不良 (接前) 但是,根本就没有过大周的人,因为没人能做到每周工作40小时。甚至于,即便有人希望主动工作满40小时,那也不可能办到——这里的很多工作都盘根错节,一个任务往往拆给两到三个部门同时协理,而每个部门的权责又都非常有限。 这种分工使得任何一个人都受着牵制,其他人不工作,你也就没法工作。刨除掉每天喝喝咖啡聊聊天的时间,我保守估计乌连的公职人员每周工作时间在28小时到30小时左右。 我真是不理解,我想起在阿斯基亚,大家对待工作的态度都是勤勤恳恳,因为工作不仅仅是一份糊口的手段,而且也应当是一个不断使自身更完整、努力寻找自身使命的过程。空领一份薪水,但却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浪费作践自己的人生……这样真是令人恼火! 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当下享受到的物质生活有多丰厚,多难得,荒原的存在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是「真实性有待检验」的「猎奇故事」,而螯合病则是政府为了「限制公民自由」而夸大其词编造的「阴谋」之一。 想想那么多人在荒原上流过的血……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和这些人成为朋友。 我已经想你们想到发疯了。 多娜 25/10/4623 …… …… 发件人:多娜 日期:22/01/4624 收件人:*****<*****.ahgas@troisième.> 邮件标题:震惊!ahgas内部极优水银针竟立志成为同样优秀的装修工人 亲爱的简: 昨天我刚刚收到了来自总部对我上一季度的工作评估,结果是a++(虽然是非常难得的成绩,在不过也我意料之中啦 上一封信和你提到的老房子,我想来想去还是买下来了,手续真是办得我脱了两层皮。因为还没有成年的关系,我只能委托ahgas的后勤以集体财产的名义将房产购入,并赠与到我名下,距离我真正拿到这间房子还有五年的时间——二十岁!我真是殷切期盼她的到来! 这间老房子虽然有个漂亮的后花园,但它毕竟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想搬进去,第一件事就是要重新翻修,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来做,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和你讲件小事,你就明白了。 上个月,我办公室的阳台漏雨了,因为平时我喜欢在阳台上办公,所以立刻联系秘书来修,结果秘书看了以后表示,这不算「紧急情况」下的损坏,所以我只能先提交申请,然后排队等待上面派修理工下来。 我问这一般要等多久,秘书查看系统以后告诉我,七个月。 我说这不行,我不能等这么久,秘书被我磨得没办法,最后她想了一个招:我自己联系一个房屋修补公司的泥瓦匠过来先修着并垫付钱款,相关费用,我可以走「办公损耗」报销,虽然钱还是得等年底才能报销,但这样我至少能立刻找人来解决阳台的漏雨问题。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不! 我预约了那位泥瓦匠三天以后的时间,约定时间是上午9:00,结果他9:25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接着,他架着梯子上阳台顶看了看,告诉我今天没发修,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不是普通的渗漏,他没带够材料。 第二天,到9:44了他才姗姗来迟,这次他大概是准备妥当了,调好了需要的东西就上房开始工作,我听着他唱歌唱了快一小时,十点半他下来,告诉我完成了一半,但介于明天是周六,所以他下周一上午9:30会再来。 周一,他终于在9:30准时出现了,然而这次他上房半小时不到,天就开始下雨,他收拾起东西就准备离开,说今天天气不好,明天继续——我拒绝了他这个提议,付了他一半的工钱让他赶紧走人。 然后,趁着下班前的最后半小时,我自己去附近的五金店里找老板娘买了一块防雨毡和半桶沥青,我上了房顶,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不到一刻钟就把问题搞定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是真理,但是,谁来判断一个人是否真的「专业」呢?这次老房的装修,我已经从图书馆借了好几本相关的工具书,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先上手试试,等撞上实在迈不过去的坎再说。 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你我还有图兰三个人一起在我的房间里谈天的事吗?那时我们聊到荒原上的检疫措施,我曾经说,两次螯合物潮,算是给宜居地和其他荒原的人都敲遍了警钟,现在我必须收回这句话,完完全全地收回。 这半年来我一直强忍着一些焦躁和怒火,在乌连,大部分防疫措施形同虚设,人们像应付一桩苦差使一样应付这些事情。如果有今时今日这里突然爆发出螯合病,我敢断言它只会陷落得比荒原更快,也更加彻底。 这话我不该说,因为我的任务就是避免这一切发生。但我还是觉得我们陷入了一种悖论——在最开始,我们设置了几百道与螯合物相关的有效防线,即便有个把防线在极端情况下失灵,剩下的那些依旧能将危险抵御在外。 正因如此,宜居地才能固若金汤,成为一处世外伊甸。然而,这里的人被保护得越好,他们就越意识不到外部的危险,意识不到一些微小的变化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继而越是松懈。 当防线从内部溃烂,根本不需要多么大的外力——它自己就会自行崩塌。 哎,不说这些了,我在宜居地内的生活真是步履维艰……但往好处想,至少等到你正式离开基地的那一天,这儿就能有一栋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阿斯基亚风情院落请你喝下午茶了。 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希望你一切顺利。 你正在向泥瓦匠进化的朋友 多娜 22/01/4624 赫斯塔一封一封地往后看,莉兹的每封邮件都写了一些她生活中的小事,像是因为年龄差距过大找不到和同事的共同话题而烦恼,偶尔以水银针的身份参与当地警方针对犯罪分子的围剿并成功营救了人质,更有那么几个令人恼火的时刻,她不得不翻遍ahgas与联合政府合作纲领的文件细则,牟足一口气,与乌连一整个冗沉的行政系统相对抗…… 诸如此类的故事,生动又鲜活。 这快半年的时间,莉兹始终在努力熟悉乌连的政府架构与安防架构,并且在最近才终于有些开窍之感。目前她已经在邻省另一位水银针的帮助下,开始重启省内荒废了好几年的螯合菌监防计划。 看完最后一封信,赫斯塔将手机贴近心口。 看得出来,莉兹的这半年过得很艰辛,也很精彩。 第 92 章 重逢 接送赫斯塔的汽车停在了离圣安妮修道院的不远的空地上。 原本坐落着主教堂的地方,如今已经修了一座四米高的圣修女悼念碑,在略有些阴沉的天幕下,它呈现出礁石一样润泽的灰黑色。 在石像下面,有金色数字蚀刻在同样灰黑的石面上:19-03-4623 赫斯塔在圣修女的石碑下停下了脚步,目光从日期的数字慢慢上移,直到与石像低垂的眼眸交汇。 仅仅过去了一年,除了不远处几块断井颓垣仍能看出当年大火的痕迹,这里的一切都被春日里郁郁葱葱的草木所覆盖。 赫斯塔拨开草木向修道院的更深处走去,很快找到一块墓——这是她去年在训练前专门来立的,不过石板下没有埋葬任何人,只有两把十字架和一把银钥匙。 这一天,她在碑前放了一束花,并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除草,擦拭墓碑,而后在碑前站了很久。 “我回来了。” 赫斯塔低声说。 “再见。” …… …… 4624年十月,图兰、迦尔文离开谭伊的预备役基地。 图兰成功申请到当年ahgas-第一、三区联合培养计划的名额,前往位于第一区的阿伦特大学医学院就读。 迦尔文编入预备作战部队,并于当年12月正式参与第三区西北部荒原的螯合物歼灭作战,战绩卓越。 4625年十月,黎各离开基地,编入预备作战部队。 次年二月,黎各与所在队伍在荒原巡视途中遭遇螯合物袭击,黎各在与主队失联的情况下成功预判到附近荒原爆发螯合物潮的事实,及时向附近工作点发出了警报,不仅将本队伤亡降至了最低,且为边境宜居地争取了宝贵的作战准备时间,被授予第三区自由功绩勋章,成为获得这一勋章的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位。 4626年七月,南部宜居地防线重振完毕,第三区联合政府对一些岗位上表现突出的成员进行了褒奖,其中,莉兹由少尉晋升为中尉,并获得在乌连招募民间志愿者的特殊权限。 …… …… 4627年春,一个细雨不停的清晨,莉兹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快步从靠站的列车上跳了下来。 她刚刚从邻省出差回来,今明两天是她的调休假期,但莉兹行色匆匆,显然没有在休假的惬意。 这一切只因为图兰和黎各两人会在今天上午十一点乘车抵达乌连,她们将在这里待上三天——这是自4623年基地分别后,三人的第一次碰头。 唯一的遗憾是赫斯塔无法前来,她没有解释原因,剩下的三人都非常默契地不询问。 从4623年的秋天到现在,基地有两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在毕业名单上,简就是其中一个。 基地总是有基地的安排,如果简没有主动提及,那必然是因为她也不能说。 莉兹乘车回到办公室,这是她一向出差的习惯——在回城的第一天,即便是假期也要先回办公室一趟,以便快速处理一些重要但不紧急的积压任务。 早晨7:30,莉兹走进了办公室,她将两只用纸包着的牛角面包和一杯咖啡放在了桌上,并抬头看了眼时间。 挺好的,接下来她可以在这儿一直坐到10:15,这两个小时足够她处理很多事情,再之后,就可以出门去接图兰和黎各了。 7:45,一个电话打进了莉兹的办公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接起。 “你好,哪位?” “您好!多娜中尉!这里是保卫科!您有一位访客!” 莉兹颦眉,“访客?谁?” “是一位女士,希望能见您一面。” “她的姓名?” “呃……她说不方便告知。” “那就让她预约我后天上午的时间,今天是我的假期,我不见访客。” 说罢,莉兹挂下了电话。 然而,没过多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你好?” “您好中尉!她说,她今天务必要见到您,否则她就不走了。” “不走了?”莉兹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她……长什么样子?” “黑头发,黑眼睛,呃,长发,戴眼镜,还有——” “我知道了。她不走,就请您帮个忙,赶她出去。” 莉兹再次挂断了电话。 电话没有再响,不过很快,莉兹听见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两人的脚步声——显然,以这里其他职员的习惯,他们不可能在不到八点的时候就赶着来上班。 仔细辨认脚步,其中一人应该是楼下保卫科守卫的大皮鞋,那么另一位显然就是今天这位不速之客了。 这种情况在乌连并不少见,虽然这里理论上也是公务员们办公的地方,闲人等不得入内,但实际上,官僚们内部并不将此地视为市政系统的一部分,故而很多规章制度即便执行得马马虎虎也没有人会追究。 只要来访者衣着光鲜,名头响亮,看起来像是个有身份的人物,那么,这里的保卫科很少会阻拦。 一般这种情况交给秘书去周旋会比较合适——但秘书们这会儿根本没上班。 很快,外面响起敲门声。 莉兹并没有停下自己伏案工作的笔,她头也不抬:“请进。” 门从外面被打开,然而,没有人说话,对方似乎也没有踏进办公室一步。 “多娜中士……不,中尉,好久不见了。” 这个声音让莉兹感到有些陌生,可陌生之中,又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而且她说“好久不见”…… 莉兹抬起头,尽管第一眼看到来人时,眼前人的装扮与她昔日印象中的故人完全不符,可莉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这人一身高领黑裙,手中提着一把花伞,身型挺拔。 她的眸子不知为什么从蓝色变成了黑色,发色也完全变了,但那双眼睛依旧像从前那样明亮、机敏,永远带着一点对周遭事与物的警惕。 四年不见,她的个子一下窜了起来,记忆里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远去了,此刻的她像一棵杨树,在春雨里舒展了枝条,每一片叶子都精神抖擞。 莉兹立刻站起了身,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女子,一声“简”几乎是被她牢牢咬在了嘴里,才没有喊出来。 “优莱卡,我是优莱卡。”赫斯塔向莉兹伸出了手,“真高兴再见到你,多娜中尉。” 第 93 章 畸变者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紧接着用力地抱住了她,赫斯塔也同样热烈地回应。 守卫看了看莉兹的反应——看来,这个清早来访的女人显然没有说谎,中尉确实认识她。 于是守卫安心地松了口气,对莉兹道,“那么,您二位慢聊。” …… 很快,守卫离开,莉兹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这才回过头来。赫斯塔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工位——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装满了酒心巧克力的玻璃罐,这会儿正尝试着打开盖子。 莉兹关上门,回身便朝着赫斯塔的肩膀用力打了一拳。 “你既然今天能过来,为什么之前还骗我们说你没时间?” 赫斯塔手里刚剥开的巧克力差点跌在地上。 “我没说谎,我正要和你说呢,我今天只能在这儿待一个多小时,一会儿我就得去乌连北站,换乘列车到博尔桥,再从那儿前往第三区的南部边境,我想着,既然见不着图兰和黎各,那就不多这一句嘴了,免得叫她们难受。” 赫斯塔一边回答,一边把豆子大小的巧克力抛起来,然后一口一个接着吃。 这些巧克力正是从前瓦伦蒂小姐常备在身的零食,不过,直到不久前赫斯塔第一次尝到真正的酒心巧克力,并被浓郁辛辣的酒味甜浆呛得说不出话,她才意识到瓦伦蒂小姐包里装着的“酒心”只是一种哄小孩的修辞。 “还有任务?” “嗯。”赫斯塔咀嚼着,“这里不方便聊天,我们去外面走走?” “好啊,”莉兹声音轻快,“去哪儿都行。” 两人离开办公室,在朦朦胧胧地细雨里散着步,雨雾凝成细小的水珠,粘在她们的衣服上,头发上。 “你这副打扮是怎么回事?优莱卡又是什么,你的代号?” “不是,我还没有代号,优莱卡就是一个临时的假名,”赫斯塔一一回答,“我已经有十几个这样的名字了,黎贝卡、杰西卡、莫妮卡……一个任务,一个身份。” 说着,赫斯塔揪了揪自己的“头皮”,“这是假发,是不是看不出来?” “已经……十几个任务了?”莉兹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这么多,去年基地的毕业名单上明明没有你……你现在应该还是预备役啊,他们不能这么对你。” “已经不是了。”赫斯塔摇头,“24周特训结束以后,基地方面觉得我的能力相对特殊,就直接让我转了职,只不过现在我对外的身份还维持着预备役,我也不能以书面方式告诉其他人。” 莉兹突然沉默了片刻,“那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我能问吗?” “能。我在来这儿之前向基地和千叶小姐同时确认了我们的谈话范畴,但你需要对我们的谈话保密。” “ok,我懂了,你继续讲。”莉兹轻声道,“特殊是指什么?” “鉴于我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 “……什么?”莉兹再次愕然,“之前你和图兰遇险的那次——” “对,因为只有在面对螯合物的时候我才能暂时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基地觉得我非常适合用来引诱藏匿在荒原上的畸变者。” 畸变者,特指发病后经过多次变异的螯合物。 畸变者的出现几率极低,一般只在彻底失控的荒原螯合物潮中才会产生。 相较于普通螯合物而言,畸变者的能力增幅更强,寿命更长,产生合作行为的可能性更大。甚至曾有少量证据表明,在畸变者面前,普通螯合物可能会表现出一定的服从性。 在螯合物潮爆发后,邻近的宜居地如何在四散的螯合物中标记出畸变者并尽快将其歼灭,始终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一开始,人们识别畸变者的办法通常是逐级筛选,先以密集的燃烧弹对螯合物进行批量杀伤,并在隔离区设置燃烧带,在这种情况下仍能突破重围的螯合物一律视为畸变者,由水银针的精锐小组负责歼灭。 这种状况持续到4601年,有人发现畸变者似乎对部分预备役水银针的气味非常敏锐,尤其是对那些尚未二次觉醒的幼苗,畸变者有着近乎执拗的猎杀欲望。 至此,水银针们终于开始了一系列主动标记、并诱杀“畸变者”的尝试,他们让特别善于奔跑的水银针携带模拟信息素向无人区狂奔,以期将畸变者引出,一旦标记出畸变者,水银针们就能以更高效、安全的方式解决余下的螯合物威胁。 此种办法被称为“信息素诱捕标记法”,它的成功率只有30%~45%左右——畸变者对相关信息素的感知非常敏锐,一旦它们意识到气味并非来自真实的初觉水银针,会立刻放弃追逐。 莉兹的脸色几乎随之变得苍白:所有针对螯合物潮的行动计划,不论是寻找水银针新人的打捞行动还是负责歼敌的猎杀行动,都必须由战斗经验5年以上的资深水银针来执行,何以ahgas竟会让赫斯塔一个新人参与“诱杀畸变者“这类危险系数极高的任务…… ——想都不用想,提出这个作战方案的人里必然有千叶真崎。 难怪这几年基地完全隐藏了赫斯塔的去向,难怪今天她出现时名字与身份都是假的…… 这其中固然有一些传统的保密理由:比如所有非水银针都有成为螯合物乃至畸变者的可能,为了避免普通人在病变后知晓太多水银针的作战细节,水银针内大部分战斗详情都不会轻易披露。 但是,考虑标记畸变者这一任务极其危险,倘使被有心人得知ahgas竟让赫斯塔这样的年轻人直接参与,那必然又能够酝酿出另一场舆论风波了。 “莉兹。”赫斯塔突然喊了她一声。 “嗯?” “你这几年过得不开心吗?” 莉兹不解,“……我很开心啊,谁告诉你我过得不开心?” 赫斯塔伸出手指,按向莉兹皱起的眉心。 “现在你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头这里也是皱着的,以前不会。” 莉兹怔了一怔——有这样的变化吗?她自己倒没有发现。不过,或许也只有像赫斯塔这样几年不见的朋友才能在相逢的第一刻敏锐地觉察出对方的不同。 想到这儿,她轻笑一声,拨开了赫斯塔的手。 便就这短暂的一瞥,她看见赫斯塔右手手背一点微妙的色差,像是戴着露指手套暴晒后留下的印痕。 “你是刚从热带地区回来吗?” “哦,不是。”赫斯塔顺着莉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第二次参与诱杀任务的时候,右手的四根手指头不小心被只螯合物削掉了,之后手术不够及时,只有食指接了回来,剩下的,基地给我装了义肢——就像图兰那样。” 当着莉兹的面,赫斯塔握拳、伸展,如此反复,动作灵巧。 “结果现在食指还不如剩下几根手指灵活,偶尔还会关节痛,当时真不该接回来。” 第 94 章 影子 莉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眉心又颦蹙起来,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过断指与义体的接口。 “已经不疼了。”赫斯塔回答。 莉兹摇了摇头,细雨中,她直接坐在了道旁湿漉漉的长椅上,赫斯塔也坐去了她身旁。 这一幕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从前在基地的一次长谈,那时她们也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处。 “瓦伦蒂小姐说她很担心你的状态,她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应该是因为我把ahgas的心理咨询停了的关系吧,但我每年还是在据实填ahgas的心理量表,评估结果都还行,除了睡眠有点不好其他都没事……你现在还在接受基地的每周心理咨询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基本是三周一次,我每次都不知道说什么,一般都是在说训练的事。” 莉兹笑了一声,“我停下咨询的原因也差不多,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还做什么咨询呢——不过我确实觉得我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要做什么,现在无端要我将许多事全都说出来给另一个人听,我觉得没必要,而且……”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后半截。 “而且什么?” “如果我回答你,那我们今天的谈话,你能替我保密吗?” 赫斯塔望着莉兹,像从前一样郑重点头,“我能。” “有一些问题,我是在离开基地以后才意识到的,”莉兹斟酌着开口,“从前没有觉得有什么,反而是这几年,慢慢开始觉得不妥。” “比如什么呢?” “比如芯片。” 莉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在她和赫斯塔的右手腕口都有一道相似的浅浅疤痕——那是刚进基地时为了植入芯片留下的。 “两年前,在我向总部做述职报告的时候,他们忽然问了我一个与工作无关的问题,”莉兹轻声道,“‘4625年7月里你曾有两周情绪波动非常大,你是否遭遇了什么工作外的困扰?’ “确实,那两周时间里,有一位摄影家正在乌连艺术展览馆办个展,她是个曾经在阿斯基亚生活过十年的摄影师,而个展的名字叫‘不存在的荒原’。那两周,我几乎天天下班后都会去那里坐上两三个小时。” 莉兹顿了顿,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这枚芯片,不仅可以侦测我们是否进入了子弹时间,可以在许多特定区域内准确识别我们所在的位置,甚至还能无时无刻地记录着我们情绪出现剧烈变化的时刻。 “我以前想当然以为退休以后就可以取掉它,但后来我意识到所有指导手册上都没有提及取芯片的事,去年我给‘作战保障事务司’写过邮件询问这件事,得到的答复是,为我们的安全考虑,这枚芯片将永久植入,不考虑摘取。 “不仅如此,我还怀疑我们的所有通讯——电话、邮件、手写信件可能也都会经过审查。它们的数字备份或影像记录都会被准确地留在某台ahgas的服务器上——还记得吗,千叶也和你讲过的,重要的事情,永远‘当面说’。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组织对我们的一种保护,但它,显然也是一种……” 最后一个词,莉兹说得很轻。 “……是一种什么?” “不论它是什么,”莉兹望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对?” 赫斯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所有水银针的身体里都载有一枚芯片,包括千叶小姐。 在许多基地以外的地方,这枚手腕上的芯片如同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能够以极快地速度完成各类身份验证,非常方便。 “算了,不说这些了,”莉兹迅速地结束了这个过于艰深的话题,“只是我的一个想法罢了……也可能,是我在乌连待得太久了。” 赫斯塔听着这番话,忽然感觉心里无由来地落下一道阴霾。 “简?”莉兹看着陷入深思的赫斯塔,轻轻唤了一声,“在想什么?” 赫斯塔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上周,我梦见了……艾尔玛院长。” “……圣安妮修道院的那位修女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上周四正是修道院事故的四年忌,今年因为在外地执勤,她无法在忌日当日赶回谭伊,结果当晚就梦见了老院长。 “我明白,你还是很想念她们。”莉兹轻声道。 赫斯塔应和地“嗯”了一声,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莉兹,我不知道怎么说……” 赫斯塔望着莉兹的眼睛,目光里带着一点词不达意的焦灼和痛苦。 过去从老院长那里,她第一次领悟到“助人”这件事能否发生有时并不取决于谁能伸出援手,而在于受难者是否愿意开口。 而今她之所以能在经过乌连的时候来见莉兹一面,很大程度上是瓦伦蒂小姐争取来的,莉兹这几年停下咨询的举动让瓦伦蒂非常不安,尤其是这几年里,莉兹在乌连近乎自我燃烧的工作状态。 瓦伦蒂曾给莉兹写过几封邮件,莉兹也回复了,但这些无关痛痒的问候根本于事无补。瓦伦蒂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尤其她连莉兹的咨询师都不是,她只能写信给图兰她们,让这些从未与莉兹断过通信的好友多关注一下莉兹的状态。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赫斯塔小声问。 “暂时没有什么需要你为我做的,”莉兹的神情依旧像从前一样温和,“我取消ahgas的咨询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总是被刺探的感觉,这几年我也越来越不相信所谓咨询师能够替我们保守秘密,而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影子……我知道简你一定也有,是吗。” 赫斯塔沉默无言,半晌才点头,“对,我有。” “那就是了。”莉兹莞尔,“所以,你一定明白。” 不一会儿,莉兹起身带着赫斯塔顺着街一路往前走,去到街角一家她经常光顾的一家咖啡馆,领着赫斯塔吃了早餐。 席间,莉兹坐在赫斯塔对面,悠哉悠哉地望着雨中疾行的行人。 “对了,肖恩怎么样了?我好像也一直没在毕业名单上看见他的名字,他也还在基地吗,有再找你麻烦吗?” 第 95 章 黄昏 “他在,他好像也有自己的任务。我这几年没怎么和他见过面,他也没来找过我,不过……” 这一声不过又引起了莉兹的警惕,“不过什么?他背地里又搞小动作了?” 赫斯塔摇头,想起肖恩,她稍稍颦眉,“我觉得他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有一次我去基地的地下医院接种疫苗,刚好在转角的时候撞上了他,我刚说了一句‘是你啊’,他就跑了。” “……跑了?” “对,当时他手里的病历单据掉了一地,他捡都不捡,拔腿就跑,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碰上了就要他命一样。” 莉兹很是欣慰,“那就好。” 谈起肖恩,赫斯塔话匣一下拉开——之前迦尔文还在基地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去找他练习敬语对话,地点一般在公寓楼下,两人围着公寓边走边说。 有好几次练到一半,赫斯塔就感到有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后来她发现那是一直在公寓楼的各扇窗户前游走的肖恩,当她和迦尔文觉察并抬头的时候,肖恩就倏然消失在窗后的阴影里。 当时她问迦尔文:肖恩这又是在干什么? 迦尔文答:我也不知道。 接着,迦尔文就冲着楼上连喊了几声“肖恩?”,一切归于沉寂,自那以后,肖恩再也没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暗中窥视。 一提起这些往事,赫斯塔表情费解,“他这又是想干什么?” “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啦,”莉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前段时间我们这儿的一家公立疗养院里转来了一个很特殊的病人,好像是从核心城那边过来的——他一听到类似脉冲电波的‘滴滴’声,就会立刻倒在地上抽搐,不受控制地流泪,听说叫‘脉冲音恐惧症’。” 听到“脉冲音恐惧症”,赫斯塔立刻反应过来,“……我好像有点印象。是那个十四区的语言学家,伯山甫么?” “对,就是他,他的真名应该是叫陈道平——虽然伯山甫这个笔名更出名。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个名字?” “报纸上。”赫斯塔回答,“我看前天《不屈报》的头版提到了伯山甫的古周语研究……他们把头版头条的位置给一个十四区的男性,这不太常见。” 最初引起赫斯塔注意的,也仅仅只是伯山甫这个名字而已,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一个和伯衡相同姓氏的人。 “我听到消息说十四区那边提出愿意用十几个间谍来交换这位学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莉兹轻声道,“我见过这人一面,圆眼镜,长头发,眼神很空洞,头发也乱糟糟的,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你要说这人五十多我也信……听说他也是安娜·索科洛娃的学生。” “安娜,”赫斯塔喃喃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得有些熟悉,“这是谁?” “一个博物学家,好像以前还在基地里教过半年书,”莉兹靠近赫斯塔的耳边,“听说她教过瓦伦蒂和千叶。” 赫斯塔怔了怔。 呵,千叶小姐的老师。 正当赫斯塔想问更多,莉兹的电话忽然响了。她很快接起,神情立刻由轻松转为严肃,在简单询问了对方致电的原因后,莉兹又一次拧紧了眉头,并承诺自己会很快赶到现场。 “怎么了?”赫斯塔问。 “我得去一趟警署,”莉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她低头在手机上飞速敲击着键盘,喃喃说道,“我还得和图兰她们说一声,今天说不定没法亲自去接她们,要是十点多我没有出现在火车站,就只能让她们自己去旅馆了……” 赫斯塔望着莉兹,“是什么事,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莉兹干脆地摇头,她看了眼时间,“你不是只能待一个多小时吗,这都已经过去五十多分钟了,你接下来要忙什么赶紧去,别耽误了,警署那边找我一般是碰上了什么非常紧急的案子,我就过去搭把手,一般来说花不了多长时间——老板,结账!” 两人离开咖啡馆,路口分别前,赫斯塔看出莉兹显然已经进入了她的工作状态。 尽管赫斯塔心中仍有许多不舍,但此刻倾诉衷肠也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在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刻,赫斯塔一语不发,只是紧握着莉兹温热的手,舍不得松开。 莉兹很快发现了赫斯塔大有一种拖着她不让走的架势,这情景叫她一下想起来从前在阿斯基亚的日子,那时两个妹妹总是在她早晨上学前藏她的书包堵她的门,就是不愿让她出门。 莉兹笑了一声,“简?” 这笑声让赫斯塔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莉兹的手,“抱歉……” 赫斯塔话音未落,莉兹已经给了她一个极为用力的拥抱,她在赫斯塔耳边笑着道,“如果将来我需要什么帮助,我一定让你知道。” “嗯,好。” “等你下次来,我带你去我家坐坐,我们好好聊一聊。” “好。” “再会,简。” “再会。” 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莉兹快步离去。 她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雨,像一只在雨雾中飞远的鸟。 …… …… 死讯在黄昏传来。 若干枚.45英寸口径柯尔特自动手枪弹从侧颈射入,击穿了莉兹的脖子和半个脑袋。 开枪者是近两年活跃在乌连一带的烟酒走私团伙成员。因为当地政府与商会一直牢牢控制着当地几条主要经销渠道,使得走私者始终无法登堂入室,这些走私犯绑架了乌连商会几个主要负责人的家眷,以此要挟对方在重要问题上让步。 这个案件的评级在短短数小时内,就从普通刑事纠纷迅速上升至最高级别。事关紧急,警署像从前一样,委托莉兹协助援救人质——在这种场合里,她就像一个超人,总是能够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从敌人的枪口下救出性命遭胁的受害者。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她没能从犯罪分子的巢穴中全身而退,射杀莉兹的凶手在开枪后不久也因失血过多而死。 根据现场痕迹,乌连警方给出的初步判断是,莉兹在救援人质过程中没有觉察到斜侧方还有已经重伤垂死的敌人,对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一把“第三区打字机”——也即臭名昭著的卢瑟福冲锋枪,扫穿了莉兹的身体。 4627年3月25日18:37分,莉兹·弗莱彻失去生命体征,确认牺牲。 第 96 章 告别 一个月后,结束了第三区南部边境巡检任务的赫斯塔才得知莉兹的死讯,彼时黎各和图兰已经以个人名义发起了对乌连警署的上诉——对于乌连警方给出的结论,两人一个字都不相信。 且不说进入子弹时间以后,视听感知都大幅增强的水银针怎么可能连近旁有敌人都觉察不到,更何况这不是别人,是莉兹,她即便没有开启子弹时间,也不可能犯下这种近乎可笑的错误。 而这四年间,莉兹在乌连激起的锐意变革,不知戳破了多少人投闲置散的舒服日子,比起意外,她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针对莉兹个人的蓄意谋杀,其间必然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在和两人通过电话,并逐字逐句读完图兰与黎各发来的所有相关文件后,赫斯塔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她既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感到悲伤,也不像图兰和黎各那样,在经历肝胆欲裂的悲痛以后涌出了巨大的愤怒。 她只觉得茫然,脑子有时轻有时重,好像身处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和莉兹分别的那个清晨还在她的脑海中回闪,她想起分别时的拥抱,想起莉兹爽朗的笑声,想起莉兹办公室外那条幽暗阴凉的走廊,和开门以后,与故友四目相对那一瞬彼此眼中涌起的欢欣。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据说在莉兹葬礼当日,乌连省为她降了半旗,她的故事和阿斯基亚这个名字一起垄断了那一周各地的报纸。 而今,一切涟漪已经平息,整个世界已经走出了一个水银针在宜居地意外牺牲的悲剧,而赫斯塔这边的地震才刚刚开始。 她申请独自回一趟乌连,她已经错过了莉兹的葬礼,至少也应当去她墓前再看一眼。基地准许了她的申请,并给她批了长达两周的假期,她不必先回谭伊,可以直接从南境返回乌连,在那边休养。 又一次踏出乌连中心车站,眼前仍是一个雨天。 千叶撑着一把黑伞,在空荡荡的车站广场上等待着她。 两人乘车一道去了设在老城北部的ahga公寓,才踏入大厅,赫斯塔就看见迦尔文提着行李,正在前台录入信息。 见到千叶,迦尔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行礼,千叶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迦尔文的目光又落在千叶身后的赫斯塔上,但赫斯塔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她的半张脸沉在褐色的帽檐下面,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落魄。 “你怎么在这儿,有任务?”千叶随口问道。 “我这两天休假,”迦尔文回答,“刚好肖恩这两天临时来这边参加一个白帽子早餐会,所以我过来看看他。” 千叶看了看迦尔文的两个大箱子——确实,这看起来像两个人的行李。她四下扫了一眼,没看见肖恩他人。 估计又是发现了赫斯塔,所以提前躲起来了。 “你们住哪间?” “c507,”迦尔文展示了自己刚拿到的号码牌,“您和简呢?” “c514。”千叶回答,“看来在同层。” 取过钥匙,千叶带着赫斯塔先行一步,在与迦尔文错身而过的瞬间,他望向简,低声说了一句“节哀”,简没有回答,只是向着迦尔文的方向稍稍点头。 次日清晨,雨稍停了些,千叶开车带着她向北郊的乌连纪念公墓驶去,沿途,赫斯塔一直靠着车窗,望向道旁飞速后退的风景。 雨天湿冷的风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披着那条莉兹送给她的红色丝绒毯,有些浑噩地回想着从前。 乌连的纪念公墓多安葬着有功勋的退伍老兵和其他因公殉职的公职人员,作为一种死后的殊荣,也有少部分荣誉市民被批准死后安葬于此。 细雨中的墓园寂静无人,一只纯白的猫步履从容地在青灰色的墓碑间穿行,不时停下来伸个懒腰,或舔一舔爪子,在赫斯塔与千叶靠近的时候,它安静地昂起头望着她们,并不闪躲。 在它绿宝石般的眼睛里,两个人类沉默地走向墓园中心。 新修的石碑表面光洁,上面印着莉兹的代号、她的军衔和生卒年月,在墓前的白色大理石上堆满了巴掌大小的纪念石板——这是第三区的丧葬传统,生者会将一些对死者的赞美或肺腑之言雕刻在这些石板上,永久地留在死者的墓碑旁边,直到风沙将它们连墓地一起掩埋。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块一块地阅读过去,不一会儿,她俯下身,蹲跪在一块花岗岩纹理的纪念石板前,只见上面写着: 她在年轻时死去, 既无爱恋,也无忧虑, 如金色的星辰陨落 如不谢的花朵升起 一时间,一段遥远的歌声像一道闪电,它迅捷而有力地击穿了时间,带着赫斯塔回到四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她们谈起黄金时代,谈起从那时流传下的歌谣,莉兹曾抱着她的手风琴,对着自己和图兰笑着道:“我祖母还教过我另一首歌,你们想听吗?” 比雨点大得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砸落在石板上,赫斯塔的两只手紧紧握住了这块在雨中冻得冰凉的石头,她裸露在外的手很快在寒风中失去了知觉,地上的世界尚且这样寒冷,躺在地下的莉兹要靠什么御寒? 在这片无人的公墓,赫斯塔哭得不能自已,她跪倒在莉兹的墓前,额头紧紧贴着莉兹的碑,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低声唤着莉兹的名字,但坟墓中的故友已不能再应答。从今往后,她们中的一个将经年累月地在地下睡着,其他人只能永远怀抱对她的思念,直到死亡准许她们团聚的那一天。 回程的路上,赫斯塔始终闭着眼睛,整个眼眶和鼻子都因为连续的哭泣而变得通红,汽车在一处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赫斯塔忽然看向近旁的千叶。 “莉兹牺牲的真相,您了解吗?” “不很确定,”千叶淡淡答道,“但我觉得,乌连警署给出的那份报告是可信的。” “这不可能!”赫斯塔不可置信地皱紧了眉,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断续,“您明明知道莉兹,您了解她,她不可能——” “是的,我了解,莉兹很优秀,一个垂死的罪犯不可能只凭一把枪杀死她。” 千叶稍稍侧目看向赫斯塔,她思忖着措辞,想来想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更委婉的说法。 绿灯开启,千叶望着前路,踩下油门。 “……但事发时,她正处在制约时间的末尾。” 第 97 章 救赎 “那天上午,她在10点左右赶到警署与办案人员汇合,当时已探明的人质关押地点共有七处,都是隶属犯罪分子名下的房产。 “警方事前屏蔽了涉事建筑内的一切信号,以防止犯罪分子之间彼此通风报信,然后,警方开始逐个击破。 “前几处的围剿相对顺利,所以莉兹没有参与,从第四处开始,警方负责与走私贩子谈判或者交火,莉兹就从另一处潜入宅邸或公寓,寻找被关押的人质,再将他们带离。 “这种配合以前也有过好几次,因为莉兹的作战速度很快,在人质数量较少的情况下,她可以在战斗最小化——甚至是不交战的情况下,把人质从犯罪分子的眼皮底下一个个偷运出来,当人质全部被解救,警方就会正式冲锋。 “那天的最后一处人质关押地——也就是莉兹牺牲的地方,是一处酒庄,它在野郊,是一处结构非常复杂的城堡,莉兹在17:41的时候潜入城堡内部,在17:45,17:49,17:52,17:53,17:54共计营救出七名人质,当最后一名人质被营救出来之后,莉兹请求警方再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她必须再回去一趟。 “18:16,莉兹折返城堡,此后再无音讯,直到当晚19:44,警方在一个多小时的激烈交战后终于全面攻占了酒庄,同时,他们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莉兹的尸体。在她附近还有两个孩子,一个9岁,一个11岁。 “我们推测,这可能就是莉兹要折返现场的原因——她想救下这两个孩子。可惜,在她中弹以后两个孩子应该也尝试着自行逃跑,但没有成功,最后全都死在离莉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死因都是枪杀,其中一个右臂还有骨折。” 赫斯塔的眉头紧紧拧着,“……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来历?” “是酒庄里某个管家的孩子,她们原本并不在营救名单之内。根据证词,在事发当天早晨,那些走私犯出于谨慎突然赶走了所有酒庄佣人,两个孩子此前一直生活在地窖附近,当天还发着烧,没有人带她们离开。 “我们带回了莉兹的尸体,检验后发现她在18:21的时候跌出了子弹时间。莉兹的间歇制约时间是17分钟,18:37——也就是莉兹的遇难时间点,正处于她制约时间的末尾。 “莉兹是从下午1:22开始进入子弹时间的,她的子弹时间全长12小时36分,这个余量覆盖接下来的作战绰绰有余,而且她的心率血压在跌出子弹时间前后并没有太大变化,可见当时没有什么意外出现,那么剩下的解释就只有一种:是她自己主动退出了子弹时间。” 在图兰和黎各的邮件中,这是最大的疑点,在那样的龙潭虎穴里,莉兹怎么可能主动退出子弹时间? 但赫斯塔却明白、且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原因。 她回想起多年以前,当陷入狂怒的自己几乎想取肖恩的性命时,莉兹及时赶到,并扑来抱住了自己——那次的代价是赫斯塔肩骨骨折。 “我猜想,”千叶轻声道,“莉兹是害怕弄伤那两个孩子,所以选择主动中止了子弹时间,并在地窖里等待制约时间结束。她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至少有两个原因,首先,这条逃生路她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相对熟悉,再者,当时警方已经和犯罪分子在正门附近交战,敌人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在东边,所以她冒了险……可惜,她赌错了。” 赫斯塔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她再次掩面,陷入剧烈且无声的哭泣。 两人驱车回到公寓,在临街的花园停车场,千叶把车停稳,她并不着急回屋,而是示意赫斯塔去拿放在汽车操作台上的一份文件——那是莉兹的档案,千叶曾经在地下基地的档案室里读到过它,如今她将它复印取出,放在了赫斯塔德面前。 而后,千叶下车抽起了烟。 当赫斯塔阅读完毕,千叶用打火机点燃了那几张记录着莉兹生平的文件纸,火舌在细雨中迅速将白纸黑字舔作灰烬,千叶随手将它们丢在潮湿的地面上,并用脚将残余的空白纸片踢进了下水道。 “你看到的这些东西,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图兰和黎各。”千叶轻声道,“我把这些东西拿给你看,是为了要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意外,这是莉兹的选择,即便重来一遍,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也许她是想颠覆一段命运,简,她只是失败了,但她未必是痛苦的。” 赫斯塔此刻意识有些麻木,千叶的话像是一道从远处飘来的声音,她没有力气去细想。 “……您怎么知道。”赫斯塔喃喃地问。 千叶笑了一声,似乎带着些自嘲。对某些人来说,有些噩梦太过可怕,只要能平息它们,付出任何代价都让人甘之如饴。 在雨中,千叶拉起赫斯塔的手,带着她慢慢往公寓的入口走去。 “我就是知道。” …… 这一晚,赫斯塔彻夜不眠,但当她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凝视着眼前无限的黑暗,却好像沉入了一个醒不来的梦中。 一个想象中的地窖横亘在记忆里,她的眼睛仿佛是莉兹的眼睛。 在梦中,她跌跌撞撞走在通向地下酒庄的楼梯上,听见女孩子们的哭声从幽暗的道路尽头传来。 这哭声时近时远,不仅来自乌连,也来自船夫街12号的公寓地下。 不见天日的狭间,至亲之间的杀戮。 赫斯塔已经精疲力竭,她哭得太多,头和眼睛,以及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在酸疼。 她想起莉兹的话,想起她在耳边说,“如果将来我需要什么帮助,我一定让你知道。” 你骗了我。 你根本什么也没有和我说。 这几年的时间里,在你最需要帮助的问题上,你绝口不言。 但恍惚中,她好像又听见莉兹的声音。 莉兹带着一些无奈,像往常一样微笑着。 “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影子……我知道简一定也有,是吗。” 第 98 章 手稿 次日一早,赫斯塔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在敲她的门。 她想起千叶小姐昨晚似乎说了今早有事得提前出去一趟,所以这会儿她应该是出去了。 但除了千叶小姐,还有谁会在这时候来敲门呢。 赫斯塔直接从床上起身,她还穿着昨日去公墓的衣服——那些裤腿上溅起的泥点与皮鞋底的黄土,她根本无暇理会。 她没有问门外是谁,也没有先看猫眼,而是直接打开了门。 这道门这样毫无预兆地打开,显然也让门外的人吓了一跳——肖恩抱着一个文件袋,站在门口。 与四年前比起来,肖恩长高了一些,他如今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稚气,四年的时间把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青年,只有那双时常露出讥诮神情的眼睛,依旧保留着他一贯的狡黠。 尽管此刻黑发的赫斯塔与肖恩从前梦魇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但在照面的一瞬,肖恩仍然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脚也几乎在顷刻间变得僵硬。 “……早上好。”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的眼睛半睁着,冷漠地望着肖恩的眼睛。 肖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攥紧了手里的文件夹。 “我有一些……一些……重要的东西,要,当面交给你。” 赫斯塔沉默地向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把想交的东西拿出来。 肖恩沉默了一会儿,嘴皮发颤地答道:“不,我不能这样直接给你,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些话要讲,很重要的话……这里,这里不方便。” “你想进屋?”赫斯塔声音沙哑地问。 肖恩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消失在了门缝后面,她回到房间,在屋里的写字台前坐了下来。 望着眼前这扇虚掩的门,肖恩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几次调整呼吸,最后咬紧牙关,推开了它。 从玄关到写字台,短短五六米的距离,肖恩走了很久,他将手里的文件夹放在了赫斯塔身前的桌子上,赫斯塔抬手要接,他整个人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对肖恩种种夸张的反应,赫斯塔并不理会,她望向文件夹。 “这是什么?” “一些手稿……一些,咨询记录,心理咨询。” “谁的。” “你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赫斯塔抬眸:“为什么要拿给我看?”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肖恩低声道,“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宜居地内做一些信息安全相关的工作,能接触到的东西,也比以前多得多。这里面的东西……你一定,非常关心,所以,我把它,带给你。” 肖恩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颤声嘟囔着,“总之,你看了,就知道了……” 赫斯塔淡淡地扫了文件夹一眼,并没有再翻开它。 肖恩见状,又道,“你不要误会,我没什么恶意。我只是刚刚开始了暴露冲击疗法,咨询师说,我应当来主动见见你,这对……这对我,对我克服一些症状,有很大的好处。” 肖恩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额头还是沁出了细汗。 “对了,这件事我也和卡尔商量过,他也觉得,把它送来比较好。” 赫斯塔随手翻了几页文件夹里的内容,这里头大概有四五十页白纸,全是手稿的影印本,看排版确实是谈话记录。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灰蒙蒙的光透过半透的白纱窗帘洒进房间,对已经哭肿了眼睛的赫斯塔来说,这些小小的字如同聚在一起的蚊蝇,并不容易辨认。 在沉默中,肖恩极快地往赫斯塔那边扫了几眼,尽管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直视赫斯塔的眼睛,但他确实好奇她看见这份咨询记录的表情。 只是赫斯塔的脸沉在阴影中,肖恩看不出什么变化。 忽然,赫斯塔的手停住了,“……这里面的东西,除了你的咨询师和迦尔文,还有谁看过。” “除了我,没有别人,包括咨询师和卡尔。”肖恩低声道,“我只是和我的咨询师说意外发现你这两天要在乌连休假,根本就没有和他讲过这本记录存在——他一直鼓励我来见你。至于卡尔,他知道这是咨询记录,也知道这些咨询记录和你有关,但不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 “你没有拿给他过?” “给了,但他不看,他说他觉得他不该看,所以——” “原件呢?” “哦,原件……我,我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就是了,再说下去给我带来的麻烦就太多了……等我离开这个房间,我也不会记得有这份手稿……”肖恩轻声道,“你需要它么,如果不需要……我,我带走它。” 说着,肖恩缓步上前,作势想把文件夹摸走,赫斯塔几乎是一掌打在了夹面上,把文件夹死死按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让肖恩吓得不轻,好在赫斯塔此刻仍坐在椅子上,如果她刚才突然起身,自己估计就要站不住了。 “留下它。”赫斯塔的声音极轻,极快,“……我需要。” 这刹那的转变让肖恩表情微变——从赫斯塔气如游丝的回答里,他听见了痛苦。 肖恩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些许快意,他想笑,但立刻忍住了,这张狡猾的脸仍然保持着谦逊和胆怯的样子,“那,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你讲。” “这份……手稿,如果你不想它们被其他人发现,就不要对它们作任何电子拷贝,如果非要复制不可,你可以在没人的地方誊抄,但不要在任何联网的设备里备份它。 “我用了一些手段搞来的这些东西——当然,是非法的。这中间没有经过任何基地有关的帐号,所以,我可以说,不管是ahgas还是联合政府,没有人知道我拿到了它们,也没有人知道我把它们送到了你这里……你懂我意思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 肖恩接着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出了这个门,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会走漏风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今天的会晤,我也希望,你别因为它,找我的麻烦,好吗?” 赫斯塔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肖恩等了一会儿,熟悉的耳鸣又随着血流一起往脑袋里冲,他喘息着,勉强让自己不要跌倒。 “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说着便慢慢朝身后的房门移动,在肖恩的余光里,赫斯塔始终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直到肖恩退至走廊,将房门再次虚掩带上。 有一件事,他在今日与赫斯塔见面前就已经确定——在通读了这篇谈话记录之后,她会陷入巨大的痛苦。 没能当面目睹赫斯塔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让肖恩多少感到了一些遗憾。 他在去年冬天就已经看到了这份手稿,但他一直在考虑究竟要在何种场合,以何种际遇让赫斯塔发现它,直到莉兹的死讯传来,肖恩立刻意识到,没有比现在朝她捅刀子更合适的时机了。 从被赫斯塔踩在脚下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到来,他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将从赫斯塔这里得到的屈辱、痛苦十倍百倍地还给她——把一个傲慢的赫斯塔打碎,这种愿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连迦尔文也不能。 迦尔文永远不能理解他对赫斯塔的恨意。 而今,他做到了,并且这其中最令他得意的地方在于,他的这份复仇之心甚至不需要他自己精心筹划——这是赫斯塔原本的命运,他只不过是碰巧发现了它,再将它呈现到赫斯塔的面前。 怀揣着这份隐秘的喜悦,肖恩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哭声或是啜泣,他反复地看表,直到时针与分针指向8:15——十五分钟后他要在这间酒店的会客厅参加今天的早餐会,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肖恩皱着眉头,心怀不甘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而那扇虚掩的门后,始终是一片无人般的死寂。 …… 上午8:46,千叶的手机接到警报——独自待在公寓的赫斯塔大概又出了状况,好在她这边的会议也基本到了尾声,她迅速收拾东西往回赶,紧接着就接到了公寓管理员的电话。 ——似乎是在下楼去自助餐厅的路上,赫斯塔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根本不看路,结果在下楼的时候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过了好几分钟才被经过的保洁员发现,现在已经喊救护车,送去附近医院了。 很快,千叶拿到了医院的地址,她飞也似的朝医院奔去。 五月初夏,正值汛期,穿城而过的乌连河汹涌奔流,乌云在聚集,雷电在咆哮,雨越下越大,一整座城市都笼罩在磅礴的雨雾中。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缥缈的女声,在沉沉的天幕下对雨吟唱: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 在惊雷与暴雨中,一只黑色的燕子艰难地飞过街巷,它灵巧地借着风势在空中翻飞起伏,在一幢幢童话般的石头房子间穿梭向前。 在它身后的石头房子渐次亮起了灯,从那些淡黄色的暖光里,许多孩子们探出头,伸出手,他们趴在自家的阳台上,兴奋地去接清凉的雨丝。 远处,狂风卷积着乌云,在乌连河漆黑的河面掀起惨白的水浪。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 —本卷完— 第1章 尼亚行省 22/09/4631 瓦伦蒂敲击着打字机的机械键,在一张白纸的左上角打下今天的日期。 她独自坐在家中工作间的桌前,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刚刚结束的咨询——从今年夏天开始,她向基地申请了一个长达9个月的假期,大部分由她负责的咨询由线下面谈转为了线上沟通。 她搬出了谭伊,和结婚两年的丈夫一起来到位于谭伊南部的尼亚行省。 尼省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省份,大部分通过合法手段从荒原向第三区移居的住民,都需要先在尼省居住三年,倘若这三年间移居人没有犯罪记录,也掌握了一种或多种维生技能,他们就能正式得到第三区准居证。 瓦伦蒂来这里的目的非常明确——正因在这里居住的人大都来自第三区的荒原,所以也只有在这个地方,她能真正看见荒原住民们未被螯合物摧毁的具体生活。 这也许能帮助她更深刻也更真实地理解那些被救回基地的预备役水银针。 “亲爱的,亲爱的——”丈夫维吉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瓦伦蒂不为所动,仍旧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手头的工作,直到这声音变成了焦急的“瓦伦蒂,瓦伦蒂!你快来帮帮我!”,她才起身,快步朝厨房走去。 “怎么了——” 瓦伦蒂的问题才问出口,她就已经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们粘在厨房瓷砖上的挂钩脱落了,正在做饭的维吉尔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随之跌落的铁勺与木铲,他的另一只手拿着菜刀,正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态,抵住被撞离了灶台好几寸的汤锅。 瓦伦蒂惊呼一声,快步上前接过了维吉尔手里的木勺,汤锅里的汤已经扑腾得到处都是,把整个灶台搞得一团糟,维吉尔关了火,把锅端去了近旁的桌上。 瓦伦蒂笑出了声,“……你在做什么?” “这儿的厨房太小了!根本周转不开,”维吉尔有些懊恼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每次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到那个——”他抬头看了看妻子,“不好意思,又打断你工作了……几点了?” “十一点四十四。”瓦伦蒂看了一眼钟表,“你下午是要几点出门来着?” “我不着急,我两点走就好,老板下午要去开会,盯不着我,”维吉尔开始清洗抹布,躬身收拾灶台,“你那个学生不是说今天十二点到吗,我们要不要去街口接她?这破地方难找得很。” “不用,她要是找不到地方,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们等着就行。” 说着,瓦伦悠闲地走到丈夫刚刚煮好的汤前,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拿勺子尝了口咸淡。 正在争分夺秒切芹末的维吉尔往妻子这边看了一眼。 “还行么?” 瓦伦蒂慷慨地举起大拇指,“特别好!” “维京太太!伍德先生!”楼下传来邮递员的自行车车铃与喊声,“有你们的信!” 维吉尔动作爽利地将刚切好的芹末码在菜刀上,只等着开饭前将它们撒进锅里。 他摘下围裙,在水池前简单洗了下手,“去忙吧,瓦伦蒂,这边没别的事了,我下楼拿下信,一会儿记得帮我开门。” “嗯。” 两人轻轻贴面,像蝴蝶一样亲吻。 维吉尔离开厨房,穿过客厅,从家门外一条狭窄且阴暗的木制楼梯往下走,好在他们住的这栋楼只有两层,这只能容许一人通过的楼梯逼仄得让人胸闷,每走一步,木板间咯吱咯吱的噪音就让他浑身难受。 偏偏这里每层楼梯的高度还不统一,他必须非常专注地望着脚下,哪怕片刻的分神都很容易叫他崴脚或者跌倒。 维吉尔屏住呼吸,在楼梯的最后一层,他看见自己的正前方有一双沾着泥点的黑色长靴——有一个人正巧站在楼梯的入口处。 他的目光一点点上移,这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穿着西装,她左手提着一个棕色的手提行李箱,右手隐在斗篷下面,似是垂在身侧。 四目相对的一瞬,维吉尔看清这是一个年轻女人,她有着黑色头发,黑色眼睛,表情冷漠,这短暂的对视让维吉尔无由来地感到一阵寒冷,甚至打了个寒噤,动物的本能让他迅速移开了目光。 这种感觉,就像是冷不丁与一个飘雪的寒冬擦身而过。 年轻女人先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了向外通行的道路。 “谢谢。”维吉尔轻声说。 在维吉尔通过楼梯口之后,年轻女人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往上走,维吉尔有些在意地抬头瞥了一眼——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水银针的礼服。 维吉尔活动了一下肩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赶紧恢复正常,邮递员大叔正在外面的街道上等他,远远看见他就朝他挥手。 “中午好,伍德先生!” “您好!”维吉尔朝着邮递员点了点头,“麻烦了,我们的信在哪里?” 邮递员径直从包里取出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制品,里头既有硬纸壳质地的明信片,也有用白色长信封封起的公家信件,大部分属于瓦伦蒂·维京——那是她正在周游世界的同事们在各地给她寄来的问候。 “不止信,还有一个包裹!” “哦,这么多!”维吉尔接过,“谢谢您。” 他拿过邮递员的圆珠笔,在一张表格上替自己和瓦伦蒂签字。 “您家今天有客人?”邮差问。 “嗯,是瓦伦蒂以前的学生。”维吉尔回答。 签完字抬头的瞬间,维吉尔忽然感到一阵局促,他侧目向两边街道看去,这才发现这半条街上的人都看着自己——每个在午后出来闲坐聊天的老头老太,都一声不吭地听着他和邮递员的对话。 “难怪!”邮递员声如洪钟地感叹,“我瞧她看着就像一个水银针,真气派!她要在你们家住下吗?” “不,不,”维吉尔连忙摆手,“她只是今天来我们家吃饭而已……” 事实上,瓦伦蒂已经帮她的这位学生在这条街的另一头租好了一间房子,只是维吉尔不敢再说下去,否则,他非要被邮差大叔抓在这儿刨根问底不可。 第 2 章 蚀刻章 维吉尔和邮差的谈话,瓦伦蒂与赫斯塔在二楼听得一清二楚。 “别介意,他们没有恶意,”瓦伦蒂回头笑着道,“我发现尼亚这边的人真是很热情,我们刚搬过来的时候遇上阁楼漏雨,我问隔壁的大婶这边修屋顶该找什么人,结果她下午提着工具就过来了——维吉尔本来准备了报酬,她怎么也不肯收。”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那真好,为您高兴。” 瓦伦蒂沉下嘴角,她伸出食指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 “不要对我用敬语,简。” 赫斯塔微笑,“好。” 简单寒暄后,赫斯塔在这间略显窄小的客厅里走走看看。 尽管瓦伦蒂只在这里住了不到三个月,但这里的布置没有半点敷衍——这里和千叶小姐的住宅完全相反,如果说千叶的家奉行着极简主义,那么瓦伦蒂小姐这里就是极繁主义的代表。 它一看就是瓦伦蒂小姐会喜欢生活的地方,从椅子到沙发,到处是花色繁复的布艺制品。在梦一般流淌的颜色与条纹里,在所有明亮而美丽的地毯、抱枕、挂画与坐垫的簇拥之中,仿佛存在着无数个容身之所,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让人坐下,沉浸,好好休息。 在低矮的老冰箱前面,赫斯塔停了下来。 这里的冰箱贴有好几个她很眼熟,她有一模一样的——那是千叶小姐从各种名字都没听过的宜居地寄来的纪念品。赫斯塔的手指轻轻抚过它们,最后目光落在冰箱中间的一枚女子像上。 画像上的女人没有五官,却有一道连在一起的漆黑眉毛与花团锦簇的头饰,人像下写着一行小字:todie,plusferrepossumusquamexistimamus 赫斯塔回过头,“瓦伦蒂小姐?” “嗯?” “这是古典语吗?” “哈,是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到最后,我们能够承受的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多’。”瓦伦蒂温声回答,“这是黄金时代以前的一位艺术家,简,她的名字叫卡罗,以自画像出名。我很喜欢卡罗这个人,也喜欢她的画,去年千叶路过第九区,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这个,我太惊喜了。” “卡罗……”赫斯塔喃喃,她凝视着这行她看不懂的文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哦,这不是劝人无限忍耐的意思,”瓦伦蒂轻声解释,“它是卡罗对自己一生的概括,她年轻时出过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后来陆陆续续经历了三十多场手术。在她的人生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能卧床不起,所以她常常画自己。 “她的自画像充满了各种隐喻,她画她不断经受折磨的身体,她的怀孕和流产,她的爱情,她的痛苦……她在画面里毫不妥协地描述着女性独有的经验。在那个时代,这种做法非常珍贵。 “第三区核心城的前现代艺术博物馆有她的画,你有机会可以看看,那些画面既残酷又热烈,充满了生命力——” “……就像第九区的天气?” 瓦伦蒂怔了一下,旋即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对!是的,就像第九区的天气!” 门外的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在敲门声还没响起的时候,瓦伦蒂已经起身去开门,维吉尔抱着信件与包裹进屋,把它们统统放在了客厅中间的矮茶几上。 “有你的包裹,瓦伦蒂,我猜是你订的蚀刻章到了。”他好奇地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你们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在说卡罗的画——我来介绍一下!”瓦伦蒂走到赫斯塔身旁,“这位是我以前的学生优莱卡,优莱卡·德蒙,这是我的丈夫维吉尔,维吉尔·伍德。” 赫斯塔向着维吉尔伸手,两人简单地握了下手。 直到像现在这样正面遭遇,维吉尔才稍微找到了一点刚才让他感到压抑的源头:眼前这个女孩子个头很高——且未免太高了,当她站在窗前朝这边走来,一道阴影不可避免地投在了自己身上。 维吉尔自己的身高在177上下,而这个优莱卡……维吉尔不确定地在心里估量了片刻。 她的身高可能有180…… 甚至更高。 赫斯塔的目光已经看向茶几,“什么蚀刻章?” “哦,我下周要开始给这边一个中学的孩子们开心理课,”瓦伦蒂一边回答,一边用剪刀剪开泡沫纸,“所以我预先订了一批蚀刻章,打算发给他们当纪念,你想看看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但坐去了瓦伦蒂身边。 “天哪!店家没有给我独立分装!”瓦伦蒂一声惊呼,“运这么远,章面非得划花了不可——” 维吉尔站在一旁,“那还能用吗?要不要发回重做?” “来不及了,”瓦伦蒂一声叹息,“算了,这次我没经验……下次注意吧。” 从包裹的开口里,赫斯塔看见了一片蓝白相间的颜色——这是蚀刻章的正面,而它的背面则是镜面般光洁闪耀的镀金层,还有一个短别针,这样的蚀刻章可以别在衣服、书包……以及任何东西上。 赫斯塔伸出左手拿起一枚,并放在手心细看,蚀刻章蓝色的背景上,有凸起的金属字符: 「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赫斯塔望着这句话,一时觉得有点眼熟,基地的心理援助中心送给所有水银针的硬皮本扉页似乎也印着它。 一旁瓦伦蒂在众多蚀刻章中挑挑拣拣,取出一枚品相好的,转身别在了赫斯塔大衣的领口,它冷峻的色调与简洁的设计倒是和水银针的制服风格很配。 瓦伦蒂微笑着拍了拍赫斯塔的肩,“挺漂亮的,是不是?” 另一边,维吉尔已经从厨房里将先前准备的饭菜端到了客厅的圆桌上,“来吃饭吧,边吃边聊。” 赫斯塔与瓦伦蒂一同起身,在餐桌边落座,她单手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和硬制服,将它们随意地披挂在身后的椅背上。 “有筷子吗?”赫斯塔问。 “筷子?”维吉尔有些意外,“有,稍等一下。” 他转身去厨房拿了双鸡翅木筷子放在了赫斯塔的餐盘上,直到她左手举筷,维吉尔才看清这个姑娘右臂手肘下方的袖子是空的。 瓦伦蒂有些意外,“你的筷子什么时候用得这么好了……千叶教你的吗?” “嗯。筷子单手就能用,很方便。” 第 3 章 罗杰 下午一点半,三人同时出门,维吉尔去工作,瓦伦蒂带赫斯塔去街角的住所,顺便陪她在附近逛逛。 下楼出门,沿着巷子一路朝南走到底,直到与保罗大街交汇,转角处就是赫斯塔的住所,这儿与瓦伦蒂的住处一样,也在沿街的二楼。 这里房间稍小些,一室一厅,将近三十平,有独立卫浴但没有阳台。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现成的,朴素干净。推门的瞬间,赫斯塔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瓦伦蒂帮赫斯塔将朝南的窗户推开,以便给房间通风。随后,她靠在窗边,看着赫斯塔将行李箱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一件件取出,放去房间的各个地方。 看着赫斯塔做这些事,让瓦伦蒂一下想起千叶。 当她第一次在基地见到千叶的时候,千叶也正这样收拾着行李,尤其那时千叶还没有装义肢——她不止少了一条臂膀,还少了一条腿,因此只能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很是狼狈滑稽。 那时她向千叶走近,问道:“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可千叶头也不抬,只答了一句,“不用,谢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简?”瓦伦蒂突然问。 “哦,谢谢,”赫斯塔抬头看了瓦伦蒂一眼,“但不用。” 瓦伦蒂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答案,她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望着赫斯塔。 “你是刚从……十二区回来?” “对。” “你的手是在十二区又报废了一次?” “嗯。”赫斯塔点头,“本来上个月回谭伊的时候就该重装义肢了,但接口处不知道为什么又发生了轻微感染,手术只能暂时延后了。” 说着,赫斯塔在床边的柜子里找到了新床单,她单手将它从层层叠叠的布制用品中抽出,而后单手抓着床单的两个角,动作熟练地将它们在空中抛开。 瓦伦蒂几步上前,帮着将床尾的床单塞进床垫下面,至此,赫斯塔已经将她的新居布置得差不多了。 灶台的咖啡壶发出了轻微的气鸣声,瓦伦蒂抢在赫斯塔之前向厨房跑去——说是厨房,其实这里就是客厅的一角。咖啡壶是瓦伦蒂从家里带来的,咖啡也是。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得空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下聊天,这茶几的布置完全复刻了从前赫斯塔在基地公寓的那处小天地——半圆形的边桌,墨绿色的铸铁椅,白底绿花的双面地毯,一个暂时空空如也的玻璃钟罩。 这些年来,不论赫斯塔去到哪里,只要停留时间预计超过一周,她就会在自己的住所添上这几件东西,所以这一次,瓦伦蒂在帮赫斯塔找房子的时候也直接帮她把这些东西置办了。 “你在十二区见到黎各了吗?”瓦伦蒂问道。 “见到了,她很好。”赫斯塔回答,“她很喜欢海岛上的生活,除了她的胃。” 瓦伦蒂笑了起来——第三区是奶酪之乡,光是品种就超过1500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当然很难找到到同等质量的替代品。 十二区多群岛,本身就没什么优质牧场,更不要说产出什么像样的奶酪。 片刻的沉默后,瓦伦蒂望着杯中的咖啡,“她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就好了。”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阵风从窗外经过,将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吹得沙沙作响,一时间,赫斯塔仿佛回到从前基地的公寓,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让赫斯塔突然有些眼热。 她呷了一口咖啡。 “黎各不会回来。” 莉兹牺牲的第二年,乌连警方彻底端了这批走私团伙的老窝,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团伙背后的头目非常年轻,他是活跃在第三区荒原某个大毒枭的小儿子——皮埃尔·罗杰,事情发生时,他刚刚度过29岁生日。 年轻的罗杰有一双深邃漂亮的蓝眼睛,他肌肤苍白,留着一头齐肩的金发,像是从博物馆里苏醒的石像——纤细,修长,如同从古典时代走来的忧郁诗人。 当罗杰的照片被刊登出来,数不清的求爱信就立刻寄到了暂时关押他的监狱,因为身份特殊,他不像寻常犯人一样直接关在多人间,而是被独自拘禁在一个远离污秽与嘈杂的地方。 随着警方进一步的调查取证,一桩又一桩残忍至极的悬案接连告破,早在这次针对乌连商会的绑架案发生之前,罗杰的手下就亲自策划了数十起骇人听闻的灭口案,但警方并没有掌握关键证据证明他知晓这些恶行——这些手下在罗杰被捕后接二连三地暴死街头,根本来不及取证,而与此同时,在一个近二十人的律师团斡旋下,罗杰从被捕到开庭,没有对警方开口讲过一句话。 从乌连到谭伊,人人都在谈论这个漂亮的罪犯,据说他同时患有抑郁症和精神衰弱,每晚必须要枕在女人的膝上才能睡着;据说他的母亲是个美貌而刻薄的妓女,他因此有一个悲惨阴郁的童年;据说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和他一样漂亮的富家少爷,为此不惜与父亲决裂,最后在一次意外中,他的同性恋人为了救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里,罪犯的血与肉变得越来越真实,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往他的故事里添加自己的理解,好像他成了一位只有自己才真正理解的隐秘朋友。 然而,鉴于罗杰在乌连商会家属绑架一案中扮演了无可争议的主导角色,第三区法庭仍旧裁定,判处他最高的21年监禁。 为了体现文明的宽容,罗杰将在一个25平、有独立卫浴的套间囚室服刑。囚室内配备了跑步机和电脑供他健身和打发时间,每天早晨,罗杰可以一边看报一边吃早餐,夜里则早早休息。在开始服刑的第二月,他函授大学的申请得到通过,从未踏入大学校门的罗杰,开始在监狱里学习经济学与政治学。 在废死已久的第三区,人人都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满意和骄傲。 除了死难者们的家人与朋友。 第 4 章 定义 多年以前,莉兹曾对赫斯塔说过,正义从不迟到,如果有一天她迟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为她铺路。 赫斯塔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句话。 但问题是,什么是正义?谁来定义正义?当一个人定义的正义和一群人定义的正义相悖,谁的正义更接近正义? 如今的这一幕和当初基地发生的一切并无太多区别,对于罗杰所造成的犯罪事实,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都声称存在着一个比以牙还牙更文明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不仅能给死者公道,给生者尊严,而且能从根源上杜绝一切苦难的发生。 这一切都让赫斯塔回忆起当年她问过肖恩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帮受害者松绑的理由,总是被加害者拿去当脱罪的借口? 那时肖恩回答:谁来定义“受害者”?谁拥有定义的权力,谁就拥有一切。 难怪千叶小姐在一开始就把肖恩定义成一个怪才,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把宜居地里的这套规则玩明白了。 专家学者们分析着罗杰的童年,重建他深层的人格形象,却在这个过程中把罗杰从一个毫无争议的“加害者”变成了“另一种维度上的受害者”——他同样无辜,他同样没有选择,他的命运像一首悲伤的咏叹调,所有有良知的人都应当站在一处,共同消灭这悲剧的命运,而不是执着于消灭这个人。 但对赫斯塔而言,这些吵闹声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困扰,因为她并不在意“死刑对潜在罪犯缺乏吓阻效果,因而无助治安”,也不在意“死刑是最残忍的刑罚制度,它有损文明的光辉”; 她曾被两位虔诚的修女抚养,但她从未真正投身于任何宗教,也从未期待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会在一切生命的尽头为她主持公道,更不会在手刃仇敌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疑虑自己是否越俎代庖,以凡人之躯行使了神的职责。 赫斯塔只在乎一件事:这四年来,不断在她心底沸腾的仇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用罗杰的血来浇灭? 抱有同样信念的人不止赫斯塔一个。 在罗杰入狱后的第13个月,黎各策划了第一场刺杀行动——按照第三区的监狱法,犯人每关押满180天即可获得为期7天的“亲友保释期”,设置这条法例的初衷是为了让犯人有时间回到家人、朋友们中间去,以便让他们感受到社会的温暖,从而更好地反思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罗杰打算趁着这两周的假期去乌连南边的人工海岸度假,那边有他最喜欢的一座老城堡。在这长达一年的监禁生活中,他不止一次抱怨监狱的镣铐太重,硌得他手腕不舒服,再加上每日的室外活动时间都不足4小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年时间里“变得有些萎靡”,他“急需一场挤满了漂亮尤物的沙滩酒会,好让身体再次苏醒”。 黎各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她不必潜伏,不必伪装,在确定了这场酒会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之后,她以休假的名义来到乌连,在当晚离酒庄23公里的地方进入子弹时间,大约190s后,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恶魔,带着无尽的憎恨和凶戾出现在了罗杰面前。 为了让罗杰死前体验到更多的痛苦,黎各没有立刻斩下他的头颅——这或许是她那晚犯下的唯一错误。因为在黎各用刀刺穿了罗杰的双肺以后,另一个在附近巡视的水银针也赶到了现场。 通常来说,一个在役水银针,在未事先通报的情况下进入了子弹时间(且在宜居地内)是极其严重的情况——这意味着该名水银针可能在宜居地内发现了螯合物,并已经开始了交战。 在这种情况下,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会立刻作出反应,向离战斗地点最近的5名非作战状态的水银针提供坐标,在接收到信息的时刻,不论这些水银针们在做什么,他们都必须停下手里的事,前往战斗地点提供支援。 讽刺的是,这正是这些年莉兹在乌连留下的突出成果:一道完整的乌连-克沁-热里萨南部防线。搭设在山坡与道旁的新信号塔彼此交错,组成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依据它们,总部能够将宜居地内水银针的位置坐标精确到厘米级别。 很快,循警报而来的水银针意识到这片海滩上并没有螯合物,反而是另一位水银针——黎各,正在依仗自己的能力虐杀一位保释中的平民。 他很快加入了战斗,阻止黎各的暴行。 几分钟后,越来越多的水银针赶到了现场,黎各不敌,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架直升机从酒庄后花园的飞机坪离开——重伤的罗杰就这样又活了下来。 一个月后,黎各走上ahgas内部法庭,当着联合政府特别督查官的面,她将几年前联合政府授予她的“第三区自由功绩勋章”当场掰断,年迈的督查官怒不可遏,甚至提出要ahgas将黎各移交给第三区特别军事法庭,由第三区军方进行审理。 这种信口开河的要求ahgas当然不会理会,经过一番艰难的拉扯,最终ahgas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第三区法庭的意见,对黎各作出了“永久驱逐出境”的处理——除非,她愿意写一封检讨书,深刻反思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唐。 毕竟她曾经有过那么卓越的战斗履历,对第三区宜居地边境和荒原的情形又相对熟悉,如果有回寰的余地,谁也不想失去一个这样的战士。 但黎各拒绝了,她收拾了行李,在判决下达的第二周就乘船前往十二区,继续履行作为一个水银针的职责。 这个教训给了赫斯塔极大的震动——因为她原本也瞄准了罗杰的那个假期,只是她新升级的右臂莫名出现了很多适应性问题,这使得她只能暂时放弃这个机会,等候下一个时机。 然而事后看来,只要她的右臂还嵌着ahgas的芯片,她就不可能完成一个真正的复仇。 在黎各刺杀失败后不久,罗杰这个人就彻底从公众眼前消失了——第三区为了保护罪犯最基本的生命权,将他藏了起来。 与此同时,基地的秩序官亲自来找赫斯塔谈话,言谈中,赫斯塔感到对方似乎是在试探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她思忖了片刻,将黎各的复仇行为批判了一番,而后深深表达了自己对黎各离开第三区这件事的惋惜。 在那段时间,基地有意减少了她接触外界评论的机会,赫斯塔能够感觉到,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在与莉兹最后的那次谈话之前,她确实曾对基地建立起短暂的信任,但在黎各的刺杀行动失败之后,这些信任已经崩塌殆尽,不复存在。 第 5 章 第一位死者 这些年,赫斯塔和黎各有着各自繁重的任务,见面的机会很少,而仍在第一区阿伦特大学学医的图兰——虽然她不必上战场——却是三人中睡眠最少、劳神最重的那个。 她们在不同的时区工作生活,偶尔会互写邮件简单问候,但真正重要的事情,她们永远保留在各自心底。 若非有机会面对面开口,她们绝不向任何人倾诉。 即便在此刻,即便眼前人是瓦伦蒂小姐,赫斯塔依旧在某些事上保持着沉默,当往昔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中闪过,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起爱德加关于复仇的那段描述: 所谓复仇,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 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自己不受惩罚; 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或是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那就都不算是报仇雪恨。 一些面孔接连不断地在赫斯塔心底浮现,那都是她需要亲自手刃的仇敌,每一个人的名字、身份、容貌,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至死不灭。 “简?” 瓦伦蒂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 赫斯塔从回忆中醒来,她松开不由自主攥紧的拳头,望向瓦伦蒂,“什么?” 瓦伦蒂微笑着,“我刚才问,你这次来尼省,是来休假还是……?” “不算休假,但也没有具体任务,目前还在待命中。”赫斯塔轻声道,“一周前第四区北部一个荒原内出现了一处极小型螯合物潮,瓦伦蒂小姐听说了吗?” “啊,听说了。”瓦伦蒂点了点头,“不过,好像是说这次的螯合物潮完全没有发散,所有螯合物在发病后全都集中在一起发生了决斗,所以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对,这些螯合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十六个,死得又这么蹊跷,维克多利娅教授在实地考察后认为他们当中可能产生了畸变者……所以我马上被紧急召回了,从十二区。” 瓦伦蒂的神情骤然严肃。 畸变者? 尽管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一线作战,但多少还是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分量。她之前听说过ahgas组织过成功诱杀畸变者的作战,但那都发生在螯合物潮的爆发前夕或爆发进程中,像如今这样事后才觉察的情形并不多见。 “确定吗?”瓦伦蒂小声问——就过往的经验来看,能产生畸变者的螯合物潮,螯合物量级都在万乃至数十万,这次仅仅16人的事故,称之为“螯合物潮”已属勉强,现在又说其中可能还有一个畸变者…… “不然也没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螯合物一个都没跑远,”赫斯塔轻声答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不敢出逃,并且陷入了死斗。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都很危险。” “可你现在的状态怎么作战呢?”瓦伦蒂望向赫斯塔残缺的右臂,“基地怎么也不该让你这样来这儿待命——” “最近基地好像在尼亚行省这边新设了一处实验室,她们约我明早去做检查,应该问题不大,”赫斯塔单手晃了晃自己杯中残余的咖啡,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您要不要考虑先回基地?” 瓦伦蒂对这陡转的话题有些意外,“为什么?” “再过三五天……也可能不用三五天,等到这个消息传到尼亚行省,回谭伊的车票可能会变得紧俏。” 瓦伦蒂皱着眉头,“如果是那样,那我更应当留下。” “为什么?” 瓦伦蒂左眉轻抬,用一种可疑的目光审视着对面的姑娘。 “简,你在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了怎样的人?” 赫斯塔望着瓦伦蒂,她几次张口,又把想说的话压了下去,最后只能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开口,“……我害怕您出事,瓦伦蒂小姐。” “危险就是荒原生活的一部分,是不是?” 赫斯塔沉默着,没有回答。 “不要过分担心,简,这里说到底还是宜居地,”瓦伦蒂轻声道,“如果仅仅是听到了风吹草动就要立即缩回到基地里去,我今后恐怕也无法面对你的后辈们。” …… …… 当晚,尼亚行省死了一位前来参与慈善活动的新贵族,费尔南男爵。 费尔南今年五十五岁,是第三区颇负盛名的富豪。在他四十三岁那年,他攀附上了一位公爵,而后生意迅速有了起色。次年,费尔南就从皇室成员们那里得到了一个男爵的头衔。 虽然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但费尔南长袖善舞,仅凭这一点微妙的际遇,他迅速在第三区的新贵们中崭露头角,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原本要乘坐次日上午的火车离开这里,然而在清晨时分,当他的管家像往常一样进入他房中,男爵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早就没了呼吸。 最先出动的是当地警署,在一番勘探之后,探员们很快发现,除了受害者死状惨烈,案发现场可谓相当“干净”,凶手留下的线索很少,这里没有陌生的指纹,没有明显不属于男爵的毛发,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搏斗痕迹…… 死在卧房的费尔南心被剖出,肝被踩碎,这些行为极有可能都发生在他一息尚存的时候,因为他的脸狰狞到无以复加。考虑到死者有三只手指被拔去了指甲,警方认为他很有可能在死前还经历过一段极为痛苦的拷问。 警署迅速联系了ahgas的相关负责人——惨死的费尔南身上有多处骨折,尤其是他的手腕和肩膀,这几处的骨头几乎全都被捏碎了,这是非常典型的螯合物作案特征:当螯合物试图将普通人捆束起来,它们强化后的身体会不可避免地对受害者造成严重损伤。 第三区宜居地内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如此血腥的案子,警署内部已经有些慌乱——他们之中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知晓了一周前那个蹊跷的“极小型螯合物潮”消息。 尽管谁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已经有人开始意识到,他们所惧怕的那个畸变者恐怕已经潜入了尼亚行省,并犯下了第一桩罪行。 水银针内部亦为此大为震动。 一只螯合物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绕开了所有防线,潜入了宜居地腹地? 这绝无可能。 第 6 章 004 办公室 当瓦伦蒂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9月23日的傍晚。 那时她正乘着慢速火车,从市郊返回自己在城区内的住所。 车厢外是大片裸露着的农田地表,两月前当她经过这里时,这一带还是大片金色的麦浪,那是已趋成熟的春小麦,它们在七八月刚刚被收割。 而今冬小麦已经播种,田垄间青绿色的嫩芽静悄悄的,它们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深秋与隆冬,在明年三月才能长成。 她取出相机,打算拍几张照片记录,但当眼前景象进入镜头,那些近处和远处的信号塔就显得格外刺眼。 幅员辽阔的第三区内一共有47处宜居地,它们集中分布在中北部与南部,形成两片各自繁荣的居住区。倘使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过去的八年间孜孜不倦地在第三区宜居地内的各条道路上穿行,那么他所发现的最大变化,恐怕就是道路边立起的信号塔。 这些信号塔通体银白,各自独立,它们的底座是正方形的钢架,一层一层鱼骨状的金属架沿着中心铁杆向上堆叠,每一座信号塔至少有五米高,三米宽。 它们原本遍布于隔离带——也即宜居地与荒原之间的无人区之中,但近年来ahgas未雨绸缪,着手将它们引入宜居地内,用以搭建更加完善的监测网络。 由于这些大家伙与宜居地内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当信号塔刚刚出现在宜居地时,许多居民专程跑到城外来与信号塔合影。报纸上有建筑评论家感叹,这些外观离奇的东西要么属于遥远的过去,要么属于还未到来的将来,总之不属于现在。 那些建筑评论家至少说对了三分之一。 通过这些信号塔,ahgas不仅能精确定位每一位水银针的坐标,而且能够识别一切高速运动的事物:如果有螯合物从中穿行而过,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能迅速识别并作出反应。 和八年前战战兢兢面对荒原螯合物潮的时候相比,人类用以抵御螯合物的盔甲也愈加坚固。尽管这一切指向了一个糟糕的可能——迟早有一天,歼灭螯合物的战场会延展到宜居地之内。 也正因如此,每当瓦伦蒂看见有人兴致勃勃地站在这些信号塔下合影,她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种微妙的冲突。当这些庞然大物骤然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人群中似乎没有谁去细想它意味着什么,大家就已经兴高采烈地围观起来。 “滴——” 瓦伦蒂的遐思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紧急通报邮件。 发件人:004号办公室<004.ahgas@trum.t; 日期:23/09/4631 收件人:瓦伦蒂 邮件标题:关于尼亚行省相关水银针的社会关系排查通知 正文: 亲爱的瓦伦蒂·维京女士, 我们在此遗憾地告知您,昨日深夜,尼亚行省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为尽快查明真相,请您于今晚6:30以前,前往布鲁诺市的「拉格工作站」或「迪伦工作站」,我们的排查小组将就您过去的社会关系询问一些问题,请您如实作答。 如不能按时抵达,请联系您的直接上级,并告知您方便的时间、地点。 注意:不要回复此邮件。 ahgas004号办公室 读完全文,瓦伦蒂眉头紧锁——004号办公室主要负责水银针内部的纪律整肃,来自它们的邮件通常是一些主题抽象的学习文件或内部违纪公示,很少有这样具体的通知。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收到了新的简讯,来自她的同事艾娃。 艾娃:@瓦伦蒂亲爱的,你收到004发出的邮件了吗? 瓦伦蒂:收到了! 艾娃:你今天是不是出城了,来得及吗? 瓦伦蒂:对,我现在就在火车上……这趟车应该是6:12到站,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能在6:40前赶到拉格工作站吧,虽然会迟到,但不会耽误很久。 艾娃:用不用我顺路捎你一段?我开车过去刚好能路过布鲁诺北站——你是在那里下车吧? 瓦伦蒂立刻回复了一串感谢的表情,并给出了自己具体的车次信息。 6:17,瓦伦蒂坐上了艾娃的车,两人一起向拉格工作站驶去。 艾娃是瓦伦蒂在尼亚行省认识的第一个同事,也是目前她在这里关系最好的伙伴。 下个月艾娃就满七十二岁了,她在五十六岁的时候才正式从前线退役,转向后方的文职工作。 对大多数退役的水银针而言,前线充满血与泪的战场固然残酷,但宜居地内的生活也并不那么令人艳羡。 在这里充斥着另一种战争,后方的“敌人们”手握着凡庸之刃——冗余的官僚体系、复杂且众人心照不宣的办事规则,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面对这些局面,许多初来乍到的退役者常常感到自己像是被绑在砧板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 但这些问题对艾娃来说,显然不值一哂,她在这里的生活,应该过得非常好。 瓦伦蒂第一次遇上艾娃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直觉——对大多数人而言,衰老会使他们的脑子变得糊涂,进而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出几分慈祥、和蔼的气质。 但对艾娃来说,一切正好相反。 衰老削薄了她的脸颊,既让她的眼角与唇周布满了蛛网一样的皱纹,也让她脸部的线条彻底脱去了年轻时的丰盈,变得严峻而硬朗。 在她宽而饱满的额头上,浅v型的银发梳理得非常齐整,它们总是以一个固定的角度偏向一侧,底下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时常半睁着,仿佛对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 可是一旦谁引起了她的兴趣,那双眼睛就倏然睁开,那时,她舒展的肩膀,挺直的背与微昂的下颌共同组成一个庄严而审慎的姿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精明的猎鹰。 在瓦伦蒂心里,与艾娃的相遇像一个珍贵的礼物,这一点她从未与艾娃提过——她永远记得自己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早晨,那时她对镜洗漱,突然发现左眼眼角多了一条皱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这种感觉像是毫无征兆地挨了一记闷棍。 但仅仅与艾瓦相识不到三个月,这种焦虑就悄无声息地松了绑。瓦伦蒂喜欢艾娃的皱纹,喜欢她好斗且时常上翘的嘴角,甚至于她的刻薄和严厉也成了这种魅力无可言说的一部分。 世上存在艾娃这样的人,足可见衰老并不总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心有戚戚地感怀青春不再,人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向上的面貌走向她的中年和暮年。 一万句口头的自我安慰,都比不过身边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例证。 第 7 章 002 办公室 来到尼亚行省三个月,瓦伦蒂其实一直没搞明白艾娃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只知道她顶着一个“ahgas尼亚行省特别事务官”的名头。 艾娃的工作内容非常杂,ahgas与第三区联合政府在尼亚行省共同推行的大部分方针背后似乎都有她参与的影子,可细究起来,那些事的最终负责人都另有其人,且项目中似乎也没有任何一环需要艾娃的直接确认或签字。 她的影响力像一种玄学,当事情平顺推进的时候,她是不存在的人,一旦任务发生了意料之外的转折,所有人就会突然得知“艾娃女士正密切关注着这个项目”——仅仅这一点变化,就会让政府部门内暂时卡壳的齿轮迅速恢复运作。 瓦伦蒂与艾娃在工作上的合作非常少,所以她暂时还不明白这一切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在了解了另一个事实以后,她忽然理解了艾娃的角色。 艾娃与千叶一样,她们的直接上级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总部002号办公室——这是ahgas专司对螯合物攻防作战的部门,是ahgas最核心、最根本的部分。在大多数场合,她们的存在代表了ahgas的最高意志。 她们就是权力本身。 瓦伦蒂亲眼见过千叶如何利用舆论反制谭伊市政厅,所以,虽然她对艾娃的过去了解并不深,但毫无疑问,艾娃之所以能在尼亚行省获得今日的影响力,背后必然也有相似的故事。 对这一点,瓦伦蒂常常既感到羡慕又怀有畏惧——既畏惧置身风暴中央的压力,又羡慕她们乘风破浪的战斗之心。 系好了安全带,瓦伦蒂望向艾娃:“您也要去工作站接受问话吗?” “我?我不用,在004发出邮件之前,内部对我的排查就已经结束了,毕竟费尔南这些年一直对外声称他和我的关系多么多么好,”艾娃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声音带着几分讥诮,“但凡他嘴里有一句实话,也不至于一直在我这儿吃闭门羹。” “费尔南……”瓦伦蒂喃喃着这个名字,有些意外,“昨天出事的是费尔南男爵?” “对。” 瓦伦蒂深深呼吸——她和这位男爵虽然没有说过话,却也有过几面之缘。忽然发现一个死者是自己见过的人,这让一个遥远的“凶杀案新闻”一下变成了一桩近处的悲剧。 她轻叹了一声,“那,您现在去拉格工作站是为了……?” “你的那位小朋友遇上麻烦了,”艾娃望着前路,“她被扣押在了拉格工作站,我们现在要去把她带出来。” 瓦伦蒂一愣,“您是说……优莱卡?” “嗯哼,”艾娃应了一声,平静地补充道,“或者说,赫斯塔。” 瓦伦蒂表情微凝,艾娃直接喊出了赫斯塔的真名,说明总部直接给了她相关信息——这多半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出什么事了?” “别急。”艾娃低声道,“她什么事也不会有。” “那004的那封邮件是什么意思呢?宜居地里死了人,为什么总部要排查我们的社会关系?” “让我想想……这要从何讲起呢。”艾娃稍稍转动方向盘,开始和瓦伦蒂讲述昨日案件的细节,当提及费尔南男爵的具体死状,瓦伦蒂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可怕了……”瓦伦蒂立刻想起昨日赫斯塔提到的畸变者,“难道我们的防线……真的已经被突破了?” “不要慌张,我相信ahgas内部一定有人早就料到会这一天。荒原上的螯合病一天比一天凶险,战火烧到宜居地内部就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我想,我们的人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当然,这其中更让人意外的是,当一只螯合物——也可能是畸变者——穿过荒原,突破隔离带,深入到宜居地内部的时候,我们耗费多年心血建成的监测系统竟毫无反应,直到受害者的仆人慌慌张张向警署报了案,我们才知道,原来有个人似乎、可能、大概是死在了螯合物手里。” 艾娃向瓦伦蒂那边看了一眼,“我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 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艾娃的神情非常镇定,这让瓦伦蒂感到不解。 倘若真的有螯合物突破了宜居地的防线,就意味着母城的存亡直接受到了威胁——那是整个第三区文明赖以存在的根本,艾娃绝不可能这样云淡风轻。 “……所以呢?” 艾娃接着道:“虽然,现在宜居地内信号塔的数量还不足以覆盖全部区域,可是,所有重要的隘口、桥梁、公路附近,已经全部在我们的监控之下。眼下,既然我们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就说明,这只螯合物不仅主动避开了大部分信号塔覆盖的区域,而且在某些必经之路上,它甚至伪装成了一个普通人,缓慢地走过了这片平原,最终平安抵达了尼亚——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耐心的畸变者?” “……是少见,会是新的变异吗?” 艾娃笑了一声,“如果是,那可真是太麻烦了。这只螯合物一路忍耐着杀戮的本能,主动避开大路,避开人群,千辛万苦潜入布鲁诺市,最后却只杀了一个人……这么‘冤有头债有主,绝不滥杀无辜’的螯合物,你见过吗?” 一时间,瓦伦蒂哑口无言。 “更重要的,”艾娃轻声道,“它又是怎么提前知道宜居地里信号塔布局的呢?” “……有内鬼背地里和螯合物相互配合?”瓦伦蒂小声猜测,不过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瓦伦蒂思忖片刻,“也可能……根本就不是螯合物干的?” “没错,”艾娃笑着道,“螯合物能造成的典型创伤,也同样适用于水银针——在进入子弹时间以后,我们与螯合物在物理意义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此,瓦伦蒂终于把整件事捋顺了。 根据现有线索,想必总部是直接将这个案子的嫌疑人由螯合物指向了水银针内部,所以才要排查水银针们的社会关系——如果真的有哪个水银针绕开了监管,趁着这个机会杀人并嫁祸给螯合物,以泄私愤,那么从这里开始排查是最高效的。 毕竟目前待在第三区的水银针,加起来也不超过三百个。 “……但万一,真是畸变者呢?” “那就是千叶真崎现在正在忙的事了,我们不用管。” 说罢,艾娃稳稳地踩下了刹车,拉格工作站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瓦伦蒂的右手边。 第 8 章 像您一样 拉格工作站位于布鲁诺北站的东边,隔了差不多两个街区。 这一带都是只有两三层楼的老房子,这些屋舍楼层少,但层高很富余,瓦伦蒂目测这里的每层楼的高度大概在五米左右,接近普通建筑的两倍,临街的墙面全是明亮干净的拱形大窗,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映在玻璃上,树影暗淡柔和。 在刚来尼省的时候瓦伦蒂来这儿跑过几趟,虽然当时是为了处理一些手续上事,但这些房屋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两人踏进工作站的大门,主厅中央的时钟刚好发出了轻灵的半点报时——时间刚刚好卡在6:30这一刻。 “一会儿你的问询结束了,就在这里等我。”艾娃说道。 “好的。”瓦伦蒂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行政秘书——对方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在目送艾娃拄着手杖,向工作站的更深处走去以后,瓦伦蒂上前取出了自己的证件并报了姓名,秘书开始录入信息,随后给了她一个号码,她需要到对应的问询室等待。 6:37,瓦伦蒂的社排问话正式开始,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她看不见对面的提问人,只有一颗黑色的镜头对准她的脸。 工作站的提问非常具体,他们精确地给出了某个时间地点,并用一些细致的线索帮助瓦伦蒂回忆当天发生的具体细节——如果她的回答出现疑点,对面会立刻追问,可见事前应该是针对她这半年来的行踪都进行过非常周密的调查。 工作站着重关注了她的几个来访者、两位老督导、她的父亲以及几位维吉尔那边的亲属,但没有说明原因。瓦伦蒂猜测,也许这些人与费尔南男爵之间存在二度三度或更直接的关系——以费尔南交际之广,攀升速度之快,和他有纠葛的人恐怕也如过江之鲫。 问询在7:44结束,虽然只是一场谈话,但离开问询室的瓦伦蒂已经精疲力竭。不论经历多少次,她始终不能习惯这样的场合——看不到问话者的脸孔,只能面对着那个冷冰冰的镜头和合成音,这让她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不被尊重的位置。 在大多数时间里,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枚芯片,然而总有这样的时刻让她意识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始终凝视着自己,凝视着一切。 当瓦伦蒂重回大厅时,她看见艾娃已经和赫斯塔坐在公共座椅上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状态都很放松,乍一眼看去仿佛一对正在休息的祖孙。 “瓦伦蒂小姐。”赫斯塔觉察到瓦伦蒂的脚步,起身向她招手。 瓦伦蒂立刻伸手搓了搓脸,她振奋了精神,快步上前。 尽管只是分别了一日,但当瓦伦蒂握住了赫斯塔冰凉的手,她忽然觉得今日的赫斯塔看起来有一种微妙的变化——她的脸非常苍白,没有血色,下眼睑却泛着微红,像是什么时候哭过。 她变得憔悴了吗?不,赫斯塔的眼睛也许从未像今天这样明亮,即便她轻微浮肿的眼窝附近还带着黑眼圈,但她目光中的神情却是欣然的,甚至带着几分难得的淡泊。 望着这样赫斯塔,瓦伦蒂不知为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您还好吗?”赫斯塔俯下身,关切询问。 瓦伦蒂摇了摇头,她迅速平复了这段无由来的情绪,“你们在这儿坐了很久吗?” “没有多久,我们之前一直在聊天。”赫斯塔说着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时钟,眼中旋即闪过一道惊异,“……哦,也半个多小时了。” 在她身后的艾娃笑了笑,“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 “呵,都聊得忘记了时间吗?”瓦伦蒂望向艾娃,“你们以前认识?” “不,不认识。”赫斯塔回头望了艾娃一眼,“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摩根女士——但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艾娃已经起身站了起来,“走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 艾娃的车平稳地朝着保罗大街驶去,路上,瓦伦蒂批判起那个纯白的房间,艾娃听得笑了起来。 “他们对您的问询也是一样的吗?”瓦伦蒂问。 “当然是一样的。”艾娃淡淡答道,“对一切进行备份记录,同时保护内部负责侦查的工作人员,避免让被调查者知道是谁在处理与自己有关的事件……这就是那个房间的意义。” “这太蛮横了,您不这么觉得吗?”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这简直像是在预设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犯罪者,在定罪之前,就先给我们戴上犯人的镣铐。” 艾娃笑了一声,“你洞察了本质,瓦伦蒂。” 瓦伦蒂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问你,对宜居地里的民众而言,一个可以不受管控,恣意按自身意愿行事的水银针,和螯合物又有什么区别?” 瓦伦蒂错愕,“……您怎么能这样说?” 艾娃望瓦伦蒂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通过后视镜向身后的赫斯塔投去了一瞥——赫斯塔静静地靠窗而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根本没有听她们的聊天。 “太远的案例就不说了……我问你,瓦伦蒂,在你带过的预备役里,有没有比较恶劣的学生?” 瓦伦蒂稍稍颦眉,“您怎么定义‘恶劣’呢?” “这里不需要什么太复杂的定义,”艾娃轻声道,“我们就假设,现在基地下达了一个通知,下个月开始,我们要在没有芯片的情况下,放一些水银针进宜居地生活。凭借你朴素的感觉,能放心让他们去的,就算不恶劣,反之,恶劣。” “……有。”瓦伦蒂很快回答。 “这就是原因。”艾娃说道,“如果从危害程度来看,一个失控的水银针要远胜于一次螯合物潮,目前观测到的螯合物最长存活时间只有52天,且它们一旦发病就是明明白白的敌人,消灭即可;而一个水银针——当然,前提是她运气要好,没有牺牲——却能带来更深远的影响,她既可以蛰伏在人群中,也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直接影响顶层的决策。” 汽车后座忽然传来赫斯塔的声音:“……就像您一样?” 第 9 章 镣铐与戒指 瓦伦蒂的心骤然悬起,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驻了。 她悄然回头,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转过身,目光专注而率直地望向了艾娃。 赫斯塔的表情是那么自然真诚,仿佛全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也许在旁人听来会显得有些冒犯。 瓦伦蒂又迅速扫了一眼艾娃——艾娃仍像先前一样开着车,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车厢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很快随着艾娃的笑声而打破。 “是的,简,就像我这样。” 赫斯塔歪头想了想,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那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当然不错。”艾娃仍望着车前的道路,她依然淡淡地笑着,“总之,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看见的每一条奇怪、突兀的制度,背后都有各自对应的血的教训——放在四十年前,水银针在荒原或宜居地内作恶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原来是这样。”瓦伦蒂轻声应和。 红绿灯前,艾娃把车停了下来,她目光带着几分戏谑,“有时候,整个系统之所以能持续、平稳地运转,靠的就是一些难以打破的镣铐,是不是?” 瓦伦蒂笑了一声。 艾娃的这句打趣让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桩往事。 在她第一次与艾娃相见的时候,艾娃看了一眼她戴在左手的婚戒,问她是否知道女性婚后佩戴戒指这一习俗的起源。 当时,她回答这似乎是从黄金时代流传下的,双方交换戒指,表示彼此都将在婚后共同约束自己的行为,时刻警醒自身,牢记对彼此忠贞不渝的誓言。 艾娃则摇了摇头,告诉她,早在黑铁时代,人们就有了佩戴戒指的习惯,那时戒指象征着权力,国王甚至会为了方便,将印章刻在戒指上。 但这仅仅是对男人们而言。 黑铁时代的女人们大都在家庭里兜兜转转,她们会在订婚和结婚当天各得到一枚婚戒(通常是铜戒或铁戒),戴上这枚戒指则意味着,她从今往后需要对丈夫保持永远的顺从和忠诚,作为交换,她从此拥有了为丈夫打理家务的权力。 当然,丈夫是不用戴婚戒的。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艾娃话锋一转,又聊起了工作,那天夜里,当瓦伦蒂到家以后,她查了查婚戒的起源,结果令她大为震惊,“男女交换戒指”这个习俗出现的时间确实比她想象得晚得多——直到白银时代的末尾,当世界经过几次科技迭代,开始频繁出现世界性的热武器战争以后,交换婚戒才成为主流。 那时的男人们往往结婚不久就要奔赴前线。在危险且远离故乡的战场上,一枚胸针、一个戒指,或是一条带着小相片的项链——所有这些不占地方的首饰,才有了新的意义和价值。 而在此之前,婚戒确实是女性独有的“首饰”。 第二次与艾娃会面前,瓦伦蒂主动摘下了自己婚戒,以观察艾娃的反应。那次谈话从开始到结束都像之前一样寻常,直到她出门前,艾娃突然喊住了她。 “你今天清爽多了。”艾娃向她微笑,“再会。” 在那之后,瓦伦蒂没有再触碰过艾娃的雷区,虽然她认为自己与维吉尔的婚姻显然与黑铁时代的男女不挨着,但她聪明地领会到了艾娃的好恶——只要尽量避开当着她的面谈论与婚姻有关的一切,艾娃就始终保持着友善。 还好,今天艾娃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好像并不在乎赫斯塔刚才莫名的联想,这让瓦伦蒂稍稍松了口气。 平心而论,瓦伦蒂当然是爱着艾娃的,但她对艾娃的爱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毕竟在艾娃的坚毅之下,有许多她无法理解的固执,不过寻求完全的理解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瓦伦蒂非常明白这一点,只要能彼此尊重,就足以成为朋友。 “对了,”瓦伦蒂忽然回头,看向赫斯塔,“你怎么突然会被工作站扣押?” “因为我说不清昨晚案发时间的去向。”赫斯塔回答,“当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可没有人能为我证明。” “怎么会?”瓦伦蒂睁大了眼睛,“他们没有调取你的芯片数据吗?” 赫斯塔抬起了自己右手,“这就是他们认定的重大嫌疑——这只手是今早才装回来的。但出于保密条例,我不能和他们解释原因。” 瓦伦蒂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是的,简到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有在直面螯合物的时候才能发挥出自身作为水银针的才能。 这恰恰是她能够在各类“诱杀畸变者”行动中出其不意的根本原因。 虽然赫斯塔在非子弹时间的状态下也拥有相当出色的作战能力,但要造成费尔南男爵那种惨烈到骨头都被捏碎的死状,绝不是普通人以血肉之躯能够办到的事。 凶手只可能是一个能够自发进入子弹时间的水银针,或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畸变者。 直到此刻,瓦伦蒂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艾娃要专门来一趟——出于保密条例,赫斯塔不能直接和工作站里的水银针解释上面这些原因,因而只能由艾娃出面,以“002办公室已确认该名水银针无作案能力”的理由,将她带出来。 汽车很快开到保罗大街,在那条瓦伦蒂和赫斯塔共同居住的巷子口,艾娃停下了车。 临下车时,艾娃给瓦伦蒂递了两张票,瓦伦蒂有些好奇地接过,表情一时惊异。 “哦……难道是那部最近又开始巡回的音乐剧吗?” “对,我对这种故事没有兴趣,”艾娃淡淡道,“不过这次的主演是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他们不是你最喜欢的歌唱演员吗?送给你吧。” 这种音乐剧在谭伊的时候都一票难求,何况是在尼亚行省。 瓦伦蒂立刻回头,“简,你明晚有空吗?” “她有空。”艾娃笑了笑,“我会申请给她放个夜间假。” 赫斯塔原本正对着路边的小水坑发着呆,她的神情又恢复了疲态,直到瓦伦蒂喊她名字才抬头看过来。 见瓦伦蒂和艾娃都看着自己,赫斯塔意识到她们可能是在谈论和自己有关的事,她走上前,“怎么了?” “没事了,”瓦伦蒂回答,她向着艾娃挥了挥手,“谢谢您!” 艾娃扬眉,表示接受了瓦伦蒂的感谢,而后她重新目视着前方,绝尘而去。 在与瓦伦蒂分别后,赫斯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了将近半天的扣押和审问,她确实非常疲惫,在关上窗户以后,她摘下自己黑色的假发,底下像火焰一样的红色短发又重新显露出来。 它们已经全部汗湿,非常服帖地贴着头皮。 赫斯塔缓步走到窗边的小边桌和铸铁椅前,像以前在短鸣巷的时候一样,蜷起身体,把脸贴在了桌面上。 闭上眼睛,她再次感到了平静。 其实下午在拉格工作站的公共大厅,她和艾娃并没有聊天。 她全程沉默。 而艾娃总共只说了三句话。 “我知道是你。” 紧接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我也不在乎。” 最后: “接下来,你需要帮助吗?” 第 10 章 名单 入睡前,赫斯塔重新坐回写字桌前,拧开台灯,她将下午艾娃递给她的名片放在桌面上。 名片上写着艾娃的办公室地址和联系方式。 赫斯塔静默地凝视了这个名字和地址十几分钟,而后从旁边抽出一张白纸,俯身书写起来。 理查德·费尔南男爵 克里斯·霍夫曼男爵 弗罗洛·菲舍尔·里希子爵 克洛德·唐格拉尔子爵 金·施密特伯爵 亚伦·冯·维尔福公爵 皮埃尔·罗杰 加布里埃尔·罗杰 戴维·罗杰 写完最后一个名字,赫斯塔停下了笔,她凝视着这九个名字,然后郑重地在“费尔南·理查德·瓦格纳男爵”上画了个叉。 除了正当中的皮埃尔·罗杰她现在还不知道下落,其他几人的底细她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 从昨夜到今晨,一个精妙的计划在她胸膛中氤氲着,此时已然有了轮廓,余下的任务依旧严峻。 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数发生了,既是机会,也是危险。 或许她确实需要一个帮手?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搞清楚,为什么艾娃打算伸出援手。 她背下了艾娃·摩根名片上所有信息,然后将名片和这张写着七个名字的白纸一起投入火盆,付之一炬。 …… 次日傍晚,赫斯塔两手抱怀,站在瓦伦蒂工作的学校前等待。 瓦伦蒂小姐今天中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要带她去看音乐剧,她原想拒绝,没想到正编着借口,瓦伦蒂就告诉她,艾娃那边已经帮她留好了今天的夜间假。 赫斯塔权衡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她确实没事,但她多少希望能尽量避免与瓦伦蒂不必要的接触。 虽然大多数时候,瓦伦蒂小姐都是一个很好糊弄的人,但她又经常会在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细节上突然敏锐,捕捉到些微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异常。 赫斯塔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正是下午4:22。 瓦伦蒂应该是下午4:30下课,而音乐剧是晚上7:00开始,在去剧场之前,她们还可以先去附近吃顿饭,时间刚好来得及。 赫斯塔在学校的侧门踱步,这一片有一些临街的商铺,主要是五金店,间或有几家卖车马配件的小铺子,斜对角还有一家铁器铺。赫斯塔远远看见店里的墙上挂着的大剪刀与长钳,她本想进去转转,但一推铁门发现门后的栓是锁着的,明明这里店铺外头的院墙底下还架着一个放着水壶的烧火炉,店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赫斯塔左顾右盼等了一会儿,只能作罢。 九月末的斜阳在远天慢慢偏移,直到刚好滑进这条巷子,橘色的夕照把地面上的一切照得金灿灿的。 在每一个晴朗的傍晚,这条街大概都有十几分钟是这个模样,赫斯塔望着街角一个铁桶里装着的石英砂望得出了神,从前老查理的后院也总是堆着沙堆,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切都金灿灿的,她能看很久。 突然,赫斯塔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了自己一下。 她转过身,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抱着头,龇牙咧嘴地跌坐在地上,她刚想伸手去扶,就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哭声,大约是喊着“把什么还给我”之类的话,鼻音太重,赫斯塔听不清。 小男孩跐溜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就要跑,突然被赫斯塔拽住了衣领。 “你干什么!”他大声嚷嚷。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赫斯塔问。 他迅速把右手藏到身后,“不关你——” 小男孩话还没有说话,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姐姐表情有一点点恐怖,他的气焰突然熄灭了很多。 “你、你松开我,”他的声音小了下来,但还是不停地扭着脖子,试图从赫斯塔的手里逃开,“我在和我妹妹玩——” 正此时,一个小女孩一边哭一边跑来了,她个头很小,也许只有六七岁,和男孩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睛。 一见到赫斯塔——尤其是正提着她哥哥衣领,显得十分凶恶的赫斯塔,小姑娘的哭声也立刻戛然而止。 她远远地站定了,不敢靠近,但还在不可抑止地抽泣着。 赫斯塔蹲了下来,但仍揪着男孩的衣领,她向着小女孩招招手,“你过来。” 小女孩的两只手背向身后,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到赫斯塔身边。 “他抢了你什么东西?”赫斯塔问。 小女孩仍在更咽,她有些害羞,也有些害怕,但赫斯塔看向她的时候目光似乎没有什么敌意,她低下头,嗫嚅着道,“他抢走了……我的钥匙。” 一时间,赫斯塔短暂地愣了一下神,眼前这一幕让她忽然觉得很奇妙。 “钥匙呢?”赫斯塔看向男孩。 小男孩咬着牙帮,两颊气鼓鼓的,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摊开了掌心,一把表面斑斑驳驳的木头勺子出现在赫斯塔眼前,勺面还被削去了一半。 她刚想让小男孩老实点,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就看见小女孩很是欢喜地要去接。 “这是你的钥匙吗?”赫斯塔很惊讶。 “是,这是我的钥匙。”小女孩又哭又笑,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这是我做的钥匙,明天手工课我要带去上课的……” “这是勺子!这是勺子!”小男孩的拳头又攥紧了,他大声嚷嚷,“什么钥匙,谁家的钥匙也不长这样——” “还给她。”赫斯塔无情打断。 小男孩才起来的脾气又偃旗息鼓,他瞪着妹妹,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这个东西从自己手里拿走了。 “优莱卡?”远处传来瓦伦蒂的声音。 赫斯塔抬起头,果然看见瓦伦蒂已经出现在了校门口——她正面带惊奇地看着赫斯塔,因为此刻赫斯塔的动作和她身边两个小朋友的表情,让她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在校门口堵人欺负的恶霸。 瓦伦蒂小跑着靠近:“你在做什么?” 赫斯塔松开了男孩的衣服,站起身,“我在……” “拿来吧你!”恢复了自由的男孩突然抢过妹妹手里的“钥匙”,把木勺丢进了近旁院墙下的炉子里。他飞快地跑出几步,又回过头对着妹妹大喊,“做出这种东西还要带去学校,你简直是在丢爸爸的脸!” 小姑娘愣了一下,本能地朝炉子那边跑去。 “别动!”赫斯塔眼疾手快,把她拽到身边。 小姑娘的眼泪一下蓄了起来,她刚想哭,眼前一幕又让她硬生生地把声音憋回了嗓子——赫斯塔迅速上前移开了水壶,只见她撸起右边的袖子,用左臂掩住了口鼻,然后赤手上阵,直接把“钥匙”从浅浅的炉口掏了出来。 第 11 章 匕首与鞘 一直在附近沉默围观的众人,这时终于坐不住了,大家惊呼着聚集过来,有人大喊着“凉水,快拿凉水!”,有人已经对着赫斯塔与瓦伦蒂打招呼,要她们快点来自己的店里——烫伤还是很麻烦的,不管现在疼不疼,都得赶紧先拿冷水冲洗。 “我没事。” 赫斯塔伸出了自己的右胳膊,好让每个人看清自己完全没有受伤。在短暂的惊异过后,人群中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个站在瓦伦蒂小姐身边的黑发大高个可能也是一个水银针——在水银针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等到人群散去,赫斯塔终于将那把木勺似的钥匙交还到小姑娘手里。 一旁瓦伦蒂也蹲了下来,她一眼就认出了小姑娘手里的东西,“哦,旗杆匙……你这是做了个旗杆匙吗?” 小姑娘点点头。 赫斯塔看向瓦伦蒂,“……这真是钥匙?” “嗯,是青铜时代的钥匙,后面因为这类锁的防盗性不是很好,慢慢就不用了。”瓦伦蒂笑着解释,她望着女孩子:“你从哪儿知道的‘旗杆匙’?你父母教你的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从书上。” “真不错!”瓦伦蒂夸赞道。 小姑娘腼腆地低下头,然后又仰头去看一旁蹲着的赫斯塔,“……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 “我的手?” 赫斯塔本能地递上了自己人类的左手。 “不是,是右手。” 看着眼前小女孩带着新奇抚摸着自己的仿生义肢,赫斯塔再一次短暂地分神。 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千叶的一个动作——当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但此刻发生的一切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切仿佛是命运的互文。 与小女孩分别后,赫斯塔一路上都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她想起许多遥远的过往,想起多年以前她初入基地时对所有人、所有事的惊惧——可当她站在当下回望往事,她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当时那种具体的感觉。 记忆中那个总是对一切战战兢兢的小姑娘仿佛是另一个人,她已经走得太远,但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回过头抱一抱当时的自己。 “优莱卡?”瓦伦蒂的声音又一次将赫斯塔从回忆中唤醒,“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赫斯塔恍然望向她,“我没有啊。” “怎么没有,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都在笑——你这样的状态真少见,到底是在想什么?” “是吗?”赫斯塔有些惊讶,她抬头望着头顶金色的行道树,快乐地哼笑了一声,然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我就在想仿生臂真是很方便。日常使用的时候就像正常手臂一样有触觉,有痛觉,能感到冷热……但当这些感觉突破了一个阈限,它的感受器又会自动锁定,屏蔽多余的疼痛,这样就算是手臂突然断了伤了,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影响自身状态——这一点真是比原装手臂好多了。” 瓦伦蒂微笑着望着神采飞扬的赫斯塔,上前挽住了她的右臂。 两人走在灿烂的橘色街道里,每当有风从她们的身后吹来,就有数不清的梧桐落叶追着她们一起朝前走。 赫斯塔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过,她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心绪中,忽然想起很早以前曾在“白轮船”里看见的那对母女。 诚然,千叶小姐当时说得没错,成为水银针以后最好就彻底放下变回普通人的幻想。但是,如果不去想未来和过去,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当下,当她坐在窗明几净的餐厅和瓦伦蒂小姐一同进餐,她又和这片餐厅里的其他食客有什么不同呢。 赫斯塔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自己正坐在桌前与瓦伦蒂聊天,另一个自己则像一阵风,一团雾,她慢慢地升起,目光扫向这一整间的餐厅,扫向更远的街道,乃至一整个尼亚行省与第三区。 当年她站在世界地图前惊叹过这个世界的辽阔,如今她的脚步既踏在宜居地里,也踏在荒原上。她经过清冷庄严的教堂尖顶,幽暗潮湿的深巷角落,连绵阴雨的怪石海岸,山石嶙峋的崇山大川…… 尽管ahgas始终有无数条规则束缚着她,但和其他住宜居地里的人相比,究竟何种生活才更接近自由? 赫斯塔也给不出答案。 “走吧。”瓦伦蒂结了账,她轻轻敲了一下赫斯塔的脑壳,“你今天怎么回事,和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开小差。” “哦,抱歉。”赫斯塔摸着额头,“您刚刚说什么了?” “我说,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韦出云的爱情故事?”瓦伦蒂挥了挥手里的两张票,“我们今晚要看的就是这部剧,《匕首与鞘》。”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骤然划过赫斯塔在心口。 “……我没有。”赫斯塔低声回答。 瓦伦蒂仍在看票上的剧目信息。 “女主角叫什么来着……哦,伏尔瓦。”瓦伦蒂轻声道,“我记得韦出云是青铜时代中期活跃在十四区的商人,伏尔瓦……好像是当时赫斯塔族的一个公主?具体我不太确定……你真的没听过吗?我以为你会对它很感兴趣呢。” 瓦伦蒂压低了声音,稍稍靠近赫斯塔,“因为女主角和你一样,也是红发的——” “没有。” 瓦伦蒂有些意外,按说这个故事在赫斯塔人中间应该非常有名。 但她想了想,笑道,“也是,毕竟你一直在第三区呀。” 她将票放在赫斯塔的桌前,“喏,你的票,拿好。” …… 站在尼亚行省的中心大剧院之前,赫斯塔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看见眼前《匕首与鞘》的巨幅海报。 海报主色调是银白色——毕竟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四区北部的雪原。 画面上方,一个男人正在风雪中目光凛冽地望着前方,他剑眉星目,白发胜雪。在他怀中,一个女人正以温柔的目光仰视着他,依偎着他,那是这部音乐剧的女主角,伏尔瓦。 她的长发像燃烧着的藤萝花,卷卷曲曲,像河流一样蜿蜒曲折,成为画面上浓墨重彩的一抹鲜红。 两人半身像的下方,是一柄出鞘的匕首。 赫斯塔早就听过这部音乐剧的名字,但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它,根本不想了解这是个什么故事。 “优莱卡!”远处的瓦伦蒂小姐向她挥手,“快来!我们进去了!” 赫斯塔最后望了一眼海报上的女人。 如果放在从前,她或许会转身就走,但此刻,她忽然涌起了想要直面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从下午开始,过往的一切就在不断闪回。 这让她隐隐觉得,也许今天是特别的一天。 也许走进去,她就会发现,过去她不想听、不敢听的故事,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根本不算什么。 第 12 章 消失的人 剧场的大堂人很多,毕竟今天是《匕首与鞘》在尼亚行省的首映,除了等待开场的观众,这里还有很多记者。 近两百人就站在灯火璀璨的剧院大堂中等待,赫斯塔环视四周,这里的人个个都穿着西装礼服,孩子们也身着盛装,看起来是都是家庭集体出席。 大堂的两侧设有休息室,但人们更愿意端着酒杯,站在吧台附近聊天。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演出正式开始还有35分钟。 在向检票员出示了自己的门票以后,有侍者上前引路,带着她们沿剧院的大楼梯朝二楼的包厢走——她们手里拿到的毕竟是艾娃·摩根的赠票,剧场是不可能安排艾娃去坐普通观众席的。 “您们二位是想直接去包厢就座,还是先去酒水厅喝点东西?” “去酒水厅。”瓦伦蒂回答。 赫斯塔看了瓦伦蒂一眼,低声道,“刚刚瓦伦蒂小姐没吃饱吗?” “早就饱啦,”瓦伦蒂笑了笑,“但之前我还没来过这儿呢……既然能到处逛逛,为什么不呢?” 她们踩着红毯,沿着明亮的过道朝剧场的东侧走去,当侍者为她推开那道厚重的木门,十几道目光同时从酒水厅里投射出来。 当他们看着赫斯塔的时候,赫斯塔也看着他们。 这间酒水厅比楼下大堂要空得多,这里头人的穿着也没有楼下的那么讲究,相比于楼下众人袖扣领结面面俱到的考究造型,赫斯塔在这儿看见了好几人在西装下面穿着轻薄的花衬衫,不仅如此,他们中间还有人穿着牛仔裤和尖头皮鞋——就像是刚刚从一个酒吧出来。 瓦伦蒂目光友好地向其他人打了招呼,赫斯塔沉默地跟着她身后。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瓦伦蒂要了一杯雪莉酒,赫斯塔什么也没点,她听着周围的人聊天,这些人在谈论的话题既多且杂,比如下个月在核心城的古董双年展,年底在第三区博物馆进行的慈善酒会……等等。 男人们交换着信息,有时声音会突然低下去,而后又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调的大笑。 从进入这个屋子开始,赫斯塔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直到她在这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审视整间房屋的时候,她才明白这感觉源自何处。 这个房间里,没有女人。 这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却不是一个能够被立刻觉察的细节,因为这里虽然没有女人,却到处都是女人——角落的喷泉石像是举着瓦罐的**,廊柱上雕的是身着轻纱的女仙,而就在赫斯塔斜对面的那面墙上,则挂了好几副容姿端庄的淑女画像。 她们的画像下还有一些小字,大约是记录着哪位夫人在何年何月向剧场捐赠过什么珍贵的礼物。 随后,门又从外面打开了,两个戴着白手套和淡蓝色纱帽的年轻姑娘站在了门口,这两人看起来有些胆怯,她们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先望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直到她们的目光扫到了瓦伦蒂与赫斯塔,两个姑娘的表情才放松了一些,迈着安静的步子走向吧台,小声地各要了一杯酒。 6:50,侍者重新进入房间,告知众人音乐剧即将开始,人们这才断断续续地离开酒水厅,各自向自己的包厢走去。 先前赫斯塔疑心是否这些置身酒水厅聊天男人都是独自前来,没有带家眷,但当她和瓦伦蒂坐进了自己的包厢,她立刻就明白了—— 不是的,对面的雅座上也同样坐着女人和孩子,即便隔着整个剧场,赫斯塔也能看见她们脖子或手腕上珠宝反射的光亮。当她们起身去迎接刚刚走进包厢的丈夫,她们被丝绸礼裙裹住的细腰像柳枝一样婀娜轻摆。 这些贵妇人大概才是今晚打扮得最为精致的宾客,但不知为何,当赫斯塔置身于这华丽的剧场,她却感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走出那个酒水厅。 ——这里到处都是女人,却又好像根本没几个女人。 远处和近处的谈话、笑声交汇成一片,形成一种嗡嗡作响的杂音,赫斯塔仰头望着剧场天顶中央最为灿烂的金色吊灯,神情木然。 忽然,剧院里所有的灯火都叹息般地熄灭,舞台上浮起深蓝色的光与雾,远处有竖琴拨动,清冷的女子和声与舞台上的雾气一样升起,缓慢,凄美, 一束冷白色的光柱突然打向舞台中央,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站在中间,竖琴的琴音就在这时再度响起。 这个男人缓缓抬起了手,从一个低沉而轻柔的低音,开始了吟唱: 今天的故事,是一首关于爱情的赞歌 也关于正义是如何战胜丑恶 关于强权与压迫是如何激起了变革 我们这些裘马声色、只知玩弄韵脚与意象的浪客 竟有幸——凭着一点推测 对这波澜壮阔的历史精雕细琢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故事,发生在青铜时代的大周升明 那时,遥远的平京 一位年轻的新君刚刚即位 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百废待兴 忠诚的戍卫们俯首听命 却难敌,北蛮人凶悍的铁骑—— 从两头望到卢尔河畔 天可汗阿尔斯兰的名字响彻北境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当天地被风雪唤醒 一个失败的篡权者逃进了北蛮人的大营 他带来连连不断的阴谋诡计 誓要将他过去受过的耻辱全部洗清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他们都决心,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功绩 一个残酷的时代像画卷一样展开 多少寻常人的爱恨悲歌就这样裹挟其中?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新的渴望已经苏醒 历史,正奔向她永恒的光明 白天在我眼前,黑夜在我身后 我头上是天空,脚下是波涌……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她靠向瓦伦蒂,“这是剧里的谁?” “哦,这是十四区青铜时代的一个吟游诗人,”瓦伦蒂低声回答,“据说这个《匕首与鞘》的故事最早就是他记下来的,所以他在这个剧里不仅有自己的角色,而且会兼任旁白的唱段和一部分男主人公的心声。” 第 13 章 往日重现 音乐剧仍在继续。 在吟游诗人的介绍过后,舞台上的角色渐渐多了起来, 这本质上是一个爱情故事,可吟游诗人在开篇就将它放去了一个充满家国情怀的背景中,所以它多少带上了几分宏大的叙事色彩。 故事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主人公伏尔瓦,一个英俊的男主人公韦出云,一个处心积虑煽动阿尔斯兰南下的阴谋家,一个被阴谋家蛊惑得团团转的北蛮人首领,以及一个从未真正出现,但却通过各种政令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的大周新君。 男人们性格各异,极具张力,且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或深或浅地,被貌美的赫斯塔族公主吸引。 彼时,整个赫斯塔族被阿尔斯兰部奴役,昔日处处受人照拂的公主和自己的族人们一起,沦为北蛮人首领的阶下囚。 在某个绝望的夜晚,公主不愿忍受这痛苦,决心盛装赴死。 她独自走向雪原,却在这个寒冷的月夜捡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公主握着匕首,感到了某种命运的感召,她对月吟唱着自己的痛苦,慢慢将痛苦咀嚼成仇恨,她决心要帮助父兄与族人推翻阿尔斯兰的压迫,因而她藏起匕首,重返北蛮人的大营。 原来这把匕首是男主角韦出云不慎丢失的,他是出身平京、身手不凡的世家公子,受大周皇帝密令,北上调查阴谋家的下落。 两人就这样各怀目的地在北境游走,一次残酷的战斗中,韦出云认出了伏尔瓦手中的匕首,于是一段早已埋下伏笔的姻缘就此开始。 之后的故事与一切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当故事临近末尾,伏尔瓦面临抉择,是跟随父兄和族人一起去寻找新的家园,还是悄然远走,跟随韦出云一路南下,回平京向大周皇帝复命。 …… 瓦伦蒂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她早知道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两位歌者在舞台上的表现力无可比拟,却不知道现场聆听还会将这种感染力继续放大。 在黑暗的包厢中,她情不自禁地为这天籁般的歌喉落泪,她听见身旁的赫斯塔呼吸也有些沉重了,想来,赫斯塔也是一样被感动了吧。 但瓦伦蒂没有转头去看。当一个人沉浸在什么事情里,并为之落泪的时候,凑到那人跟前说一句“诶?你哭啦?”是极煞风景的行为,她不会这样做。 瓦伦蒂静静地等待着。 最后的唱段是《匕首与鞘》最出名的部分,甚至很多根本没有完整看过这部音乐剧的人也能哼唱。 它是韦出云站在伏尔瓦的帐篷外,对她倾诉衷肠,希望她跟自己远走高飞: 「我知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 「就让我来做你的刀鞘」 「让我来平息这一切煎熬之火」 「随我去吧」 「伏尔瓦,我自由奔腾的河流——」 据说在赫斯塔族的语言中,“伏尔瓦”意即“自由奔腾的河流”,这是全剧中最为深情的部分,当唱词走到“河流”的时候,旋律也抵达至高点。 瓦伦蒂的手攥紧了,她凝视着舞台,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这一段。 忽然,她听见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从赫斯塔的大衣口袋传来,不过赫斯塔没有动。 震动响了四五声,停下了。 紧接着,瓦伦蒂自己的手机震起来了,她皱起眉看了一眼,忽地愣住了——来电人是千叶真崎。 千叶很少给人打电话,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事。 瓦伦蒂迅速抹了眼泪,调整呼吸,她起身走到包厢的角落,低声将电话接起,“喂,真崎——” “简现在和你在一起吗?”千叶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对,她就坐在我旁边……” “你们遇到了什么危险吗——你那边在干什么,怎么那么吵?” “危险?”瓦伦蒂颦眉,“没有危险啊,我们正在中心大剧院看音乐剧……” “让简接我电话,她不对劲。” 不对劲? 瓦伦蒂不理解千叶这句话的意思,但当她拿着手机向着赫斯塔走去,当她凭借着舞台上的微光看见赫斯塔沉在黑暗中的脸,瓦伦蒂又一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赫斯塔确实已经泪流满面。 不仅如此,她的眼睛充血、红肿,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瓦伦蒂从来没有见过赫斯塔露出过这样凶戾的表情——她正用力咬着牙齿,一侧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而眉心与鼻梁之间的皮肤则像深深浅浅的地褶,皱作了一团。 她的整张脸此刻都因为激烈的心绪而涨得通红。 愤怒……她在愤怒, 可,为什么…… “……简?”瓦伦蒂颤抖着喊了一声。 像触电一样,赫斯塔的目光从舞台移向身旁的瓦伦蒂。 四目相对的一瞬,瓦伦蒂真正感受到了赫斯塔眼中怒火的分量——这也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愤怒。 它更接近…… 仇恨。 也在这一瞬,赫斯塔看见了瓦伦蒂眼中的震惊和关切,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赫斯塔迅速低头避开瓦伦蒂的目光,并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瓦伦蒂还在犹豫着应该开口说些什么,赫斯塔已经慌乱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包厢外跑去。 瓦伦蒂追了出去,她一边安抚着电话那一头的千叶,一边保持着与赫斯塔十几步的距离,观察着她的去向。 赫斯塔快步跑向了剧院二楼的盥洗室。 长久的静坐与迅速的起身让她晕眩,激烈的情绪无疑进一步助长了这种感觉,赫斯塔的胃翻江倒海,一进盥洗室,她就抱着一处洗手台大口呕吐起来。 赫斯塔无法抑止此刻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就像她无法抑止自己今晚的泪水和憎恨。不到半分钟,赫斯塔已经把傍晚吃的晚餐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门外的瓦伦蒂担忧地望着这一幕。 “别担心,千叶,”瓦伦蒂心情复杂地对着手机说道,“我先不和你说了,好吗?但我保证这次不会像之前在乌连那样……对,对,我保证不会,你不用专门过来一趟,在她平复以前,我会一直陪着她。” 第 14 章 囚笼 瓦伦蒂放下电话,很快来到赫斯塔身边。 “简……” 她轻拍赫斯塔的背。 “这到底是怎么了……你还好吗?” 远处,剧场内《匕首与鞘》的歌声仍在整个大堂和走廊隐隐回荡。隔着厚厚的墙,那些人声变得朦胧模糊,像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知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 “我没事,”赫斯塔虚弱地回答,她拧开水龙,用清水冲洗自己的脸,“我就是……不大喜欢这个故事。” 「就让我来做你的刀鞘——」 瓦伦蒂扶着赫斯塔的肩膀,“不喜欢韦出云和伏尔瓦的故事……?” “对,”远处的歌让赫斯塔再次浮起冷笑,“如果他真的甘心做鞘,为什么还要伏尔瓦跟着他南下回平京……为什么不是他留在北境,留在伏尔瓦身边?” 「让我来平息这一切煎熬之火——」 “那个时候伏尔瓦才十几岁,她懂什么,她抛下故土、亲眷、朋友,为了爱情只身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生活……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样做有多危险,这合理吗?” 瓦伦蒂有些不知所措,“嗯……爱情故事里总是会有一些夸张的表现手法,音乐剧体量小,篇幅限制更多,所以删掉了很多细节……其实现实里这两个人确实有很好的结局。” 「随我去吧——」 “我记得历史上的韦出云和伏尔瓦很恩爱,两人也不是私奔在一起的,总之他们终身相伴,非常幸福——” 赫斯塔稍稍侧目。 “这个伏尔瓦也许是幸福了……其他的伏尔瓦呢?” 望着赫斯塔发红的眼睛,瓦伦蒂怔住了。 「伏尔瓦,我自由奔腾的河流——」 远处的剧场,舞台上的“韦出云”唱完了最深情的表白,舞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观众都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欢呼与注视中,年轻的“伏尔瓦”挑起帐篷的门帘,深情地凝望着自己的爱人。 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她义无反顾地奔向爱情,也奔向自己一生的命运。 许多花瓣从舞台上方洒落,两人在舞台中心快乐地拥抱、旋转,好像往日里那些令人不安的阴霾已经彻底远去,从此只有玫瑰色的明天。 …… 凌晨一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见到布鲁诺市午夜的街道。 深黄色的路灯将路面与桥面分成一个一个明亮不一的光圈,街上行人很少,偶尔有开着大灯的汽车呼啸而过,将道旁的落叶倏然卷起。 风经过她的头顶,发出骨笛般的声音。 从九点到凌晨一点,赫斯塔已经在布鲁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四个多小时。 瓦伦蒂一直跟在她身后,其间有几次,赫斯塔转过身让瓦伦蒂离开,但瓦伦蒂只是摇头,继续沉默地跟随着。 她注视着赫斯塔的背影,一刻也没有分神。 在刚刚离开剧场的时候,瓦伦蒂看见她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肩膀一会儿平静,一会儿颤抖——显然,赫斯塔在试图控制自己的眼泪,但不太成功。 瓦伦蒂从来没有看过赫斯塔哭泣,她没有听见声音,也许是今晚风声将赫斯塔的抽泣掩盖了过去,也许是她哭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声音。 当两人再次走上了一座长长的石桥,前方的赫斯塔终于止住了脚步。 她仰头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望向了瓦伦蒂。 瓦伦蒂快步上前走到了赫斯塔身边,寒风中的赫斯塔两颊苍白,鼻头却是红的。 瓦伦蒂递上自己的手帕。 “……谢谢。”赫斯塔抓着瓦伦蒂的手帕,却并没有用来擦脸,她靠在桥的栏杆上,低头望着桥下潺潺流淌的河水。 “好些了吗,简?” “好多了。” 瓦伦蒂轻叹一声,夜望着河流,稍稍搓了搓手。 在深秋的夜,瓦伦蒂的叹息变成淡白色的雾气,飘到空中,又消散。 一旁赫斯塔这时才意识到现在的天气对瓦伦蒂来说可能有点凉,她将自己的大衣脱下,递了过去。 “你不冷吗?” “不冷。”赫斯塔低声道,“抱歉耽误你一晚上时间。” “不算耽误啦……” 瓦伦蒂很快把大衣穿在身上,赫斯塔的这件制服穿在她的外套上还稍微有一些大,她的手缩在大衣的袖管里,非常暖和。 瓦伦蒂稍稍放松了下来。 这些年在基地,虽然她不是赫斯塔的咨询师,但两人还是走得很近。瓦伦蒂好像天然知道怎么和赫斯塔这样的孩子相处——也许她早就从千叶那里学会了这种特殊的相处之道。 “……我能问您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赫斯塔忽然说。 “嗯?”瓦伦蒂更加意外——赫斯塔很少回应与自己有关的提问,相应的,她也很少主动询问其他人。 “……你问。” “您幸福吗,现在。” “啊哈,”瓦伦蒂稍稍仰起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笑着道,“幸福的吧。这两年应该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时间了。” “是指和伍德先生结婚的这两年?” “对,”瓦伦蒂点了点头。 “为什么?” “嗯……首先维吉尔确实是个很好的丈夫,”瓦伦蒂笑着道,“他温柔正直,懂得倾听,也为我分担了很多生活上的家务……所以,我才有了更多时间来做自己的事,如果没有他,不可能在去年工作那么忙的情况下再接一本书的翻译。” “翻译?” “去年谭伊十字出版社引进了一批第一区的咨询丛书,里面恰好有几个我非常感兴趣的咨询师,所以我去争取了试稿,因为是第一次,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结果也顺利谈下来了。”瓦伦蒂笑起来,“不过书要等明年上半年才能正式出版,真是太慢了。” 赫斯塔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她。 瓦伦蒂接着道,“至于我到尼亚行省的这半年,则是一个新的尝试。我一直觉得基地里的环境太封闭了,大部分预备役在进入基地以后几乎完全不与宜居地的事务接触,这其实不利于他们适应这里的生活,所以我希望能有一个缓冲区,就像整个尼亚行省之于第三区这样……具体怎么做还在构想中,需要一些时间。” 瓦伦蒂撑了个懒腰,“如果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幸福,那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算幸福了。” 第 15 章 变化 “真好……为你高兴。”赫斯塔由衷地微笑,“我一直以为你的婚后生活会很辛苦。” “为什么?” “……”赫斯塔垂眸想了想,“因为你总是在照顾别人?”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简。”瓦伦蒂笑起来,“当然,我不是说今晚。” 瓦伦蒂站得有些累了,索性在桥边的道牙上席地而坐。 “如果非要问婚后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觉得也很明显,不过它不是来自我的核心家庭或水银针内部,而是来自一些更外围的人——结婚以后,其他人对你的期待会变。” “比如呢?” “比如我的父亲,我有没有和你提过他是第三区一个很有名的医生?在以前,他会经常问我最近在基地的工作做得如何,我在工作上遇到问题有时候也会和他讨论,但这两年,几乎没有了。” 赫斯塔望着瓦伦蒂,她的话里显然带着一些伤感。 “他已经帮不上你的忙了吗?”赫斯塔问。 “不是的,”瓦伦蒂望着前方,“是他已经不关心我的工作了,我接下来要怎么规划我的时间,打算做哪些项目……他已经很久没有问过这些问题。偶尔他打来电话,基本都在问最近我和维吉尔过得好不好,或者我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期待的变化,所以我也不太想和他聊别的了。” 瓦伦蒂眯起眼睛,声音变得很轻,“我很遗憾。” “再就是,结婚了,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生育这个问题。我得预估它对我的影响,可一个孩子,实在太不可控了。”想到这里,瓦伦蒂突然笑了一声,“我前几天还在和真崎讨论这个话题呢。” “千叶小姐怎么说?” “她说,我要是实在想要个孩子又嫌麻烦,那生下来丢给维吉尔就是了。” 赫斯塔歪头,“……好像也不是不行。” 瓦伦蒂又笑了一声,连连摇头,“不行的!把一个孩子放在我怀里,我就不可能不管ta——我了解我自己。 “但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想晋升,想去其他几个大区的基地轮转,想参与隶属战斗序列的心理支援项目。” 瓦伦蒂摊开手,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向掌心。 “为此我至少得再拿一个神经科学相关的学位,我得有五年以上独立带项目组的经验,我还想去第一区、第九区和第十二区旅居一段时间,所以我最好是得再学学第九和第十二区的语言——就算我只负责把孩子生下来,之后的事情就完全不管,我好像也根本拿不出一两年的时间,来完成怀孕、生育、哺乳的这个过程。” 瓦伦蒂想了想,又改口,“可能也不是拿不出,就是不想拿。我知道宜居地里也有那种特别厉害的人,可以同时多线程推进所有计划——但那太辛苦了,我见过我姑姑从怀孕到哺乳期结束的那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她丈夫也一样温柔体贴,尽可能减少了她的劳累,但那也还是太辛苦了,我不想吃那么多苦。” 赫斯塔被瓦伦蒂这一堆话搞糊涂了, “既然您已经明确了自己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那还在纠结什么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瓦伦蒂拧起了眉,“我抗拒生育带给我个人的影响,可当我路过童装店的时候,我会多看两眼;当我看到报纸上有关于儿童教育的问题,我就忍不住和维吉尔讨论,如果这件事出现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我会怎么办……” 瓦伦蒂俯身靠在了桥栏上,“我好像就是没办法下定决心,把一个孩子彻底地从我的人生规划里划出去……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摇了摇头。 瓦伦蒂叹息,“这就是我的另一重麻烦,我也和千叶说起过这些问题,但她也一样不能理解我在纠结什么。女性水银针里结婚率不足20%,会选择生育的还不到5%,我实在不知道在哪里找可以找到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同类……” 瓦伦蒂轻叹一声,“总之,也很难。” 赫斯塔尝试思考,但这些问题对她而言实在太远,她思忖良久,也只能留下一句“您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这样的鼓励。 瓦伦蒂微笑,她望着远处的水流,喃喃道,“这也许不是靠我自己就能解决的事,也许永远都解决不了……” 她再次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做好准备。” 接下来,两人在桥边的道牙上席地而坐,又聊了许多。瓦伦蒂通过手机给水银针的工作站发了条求助信息,等工作站派车过来接人。 凌晨两点半,工作站的车来了,赫斯塔收回了自己的大衣,站在路边向瓦伦蒂挥手。 瓦伦蒂原本已经在后车厢让出了留给赫斯塔的位置,见她站在路边不上车,瓦伦蒂又挪到窗前,“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想再一个人走走。”赫斯塔回答,“您不用担心,我认得路,知道怎么回保罗大街。” 望着赫斯塔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脸,瓦伦蒂按下了自己心中的担忧——从理性上说,她当然不用为现在的赫斯塔担心什么。 “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瓦伦蒂向着赫斯塔挥挥手,“到家以后,给我来封简讯。” 赫斯塔点头,两人作别。 从石桥返家的路上,瓦伦蒂先给千叶写了封简讯,简单和她说了说今晚的事,写完后,她有些出神地靠着窗,望着车外飞快倒退的街景。 瓦伦蒂有些疲惫,但冷风吹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变得非常清醒。 她想起今晚《匕首与鞘》的剧情,忽然觉得赫斯塔的质疑也不无道理,只不过以前她很少留心到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她的注意力总是在演员们的声音上。 这些古老的故事总是一个路数,不止《匕首与鞘》,即便是第三区如《教堂魅影》《仲夏的命运》等极富盛名的音乐剧中,女主角们也依然是幸福与美的化身。 她们是悬于夜空的孤星,是爱情与理想在人世间的具象。她们总是用自己的爱人带来救赎,或用死亡留下控诉或悲伤的余韵。 突然,一道强光从正面刺得她睁不开眼,下一刻,一辆轿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 司机狠狠骂了一句脏话——有人深夜开着远光灯,和她们的车打了个照面。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让瓦伦蒂突然回想起在剧场包厢与赫斯塔短暂对视的瞬间。 就在剧场的包厢,在赫斯塔夺路而逃之前,瓦伦蒂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一些慌乱,甚至是恐惧……一种秘密被洞察的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赫斯塔可能在某些事情上说了谎。 瓦伦蒂皱起眉头,更多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 在赫斯塔的档案上,她自述是短鸣巷出生的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祷祝金币——多年以前,千叶曾经托自己转交给赫斯塔一枚祷祝金币,当时赫斯塔不仅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而且非常准确说出了这个金币的由来。 可见她对遥远的赫斯塔族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她说她从没听过《匕首与鞘》的故事,但在弗朗索瓦唱出“随我去吧”的时候,她又露出了那样令人心碎的神情。 “……其他的伏尔瓦呢?” 其他的伏尔瓦呢…… 瓦伦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低下头,打开手机,再次给千叶留言: 真崎,你能不能帮我在第三区查一个人? 第 16 章 合影 凌晨五点左右,布鲁诺市下了一场短暂的秋雨。 赫斯塔仍在街上闲逛,她没有撑伞,也没有找地方避雨。这样的细雨对她而言没有多少影响,尤其在此时此刻,她渴望迎向一场幕天席地的暴风雨。 清晨六点,赫斯塔湿淋淋地出现在了艾娃·摩根的住处。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艾娃的院子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左手边。 这是一间独栋的别墅,前院和后院都有一处花园,两米高的灌木丛作为屏障,挡住了过路人的视线,但在树丛偶然的间隙里,赫斯塔能看见一些院子里的细节,比如花园,石板路,一些已经在院子里工作的女孩。 她走到正门口,在黑色的铁栅门上挂着一块金色的门牌: 世袭荣誉公民艾娃·摩根宅 她按下门铃,不一会儿,一个梳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后。 “……您是?” “优莱卡·德蒙。”赫斯塔望着她,“摩根女士曾说她愿意为我提供一些帮助,所以我——” “哦,我知道您,快请进。” 年轻姑娘很快打开了门,将赫斯塔迎了进来。 “艾娃和我们说起过,这两天可能会有一位叫优莱卡的小姐来拜访,不过现在还有其他访客,您介意先去玻璃房等等吗?” “没问题。” 跟随着这位年轻姑娘,赫斯塔穿过了宅邸的前院。 在这个湿润的早晨,艾娃的院子里弥散着草木的清新气味。一些昨夜凋落的木芙蓉已经落在草地上,深红色的花瓣凝着露水,枝头则有更多被青绿色花萼紧紧裹着的花苞,即将在霜侵露凌的晚秋渐次开放。 进屋的时候,赫斯塔看了一眼门边的雨伞架,四把沾水的长柄伞整齐地归置在那里。 年轻姑娘将赫斯塔引到玻璃房,它大约有十平米左右,位于别墅的侧面。这里三面墙和屋顶都是玻璃,墙边放了许多龟背竹和吊兰,当中摆着一处秋千椅和小圆桌。 由于屋内气温和暖,玻璃内侧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赫斯塔在秋千椅上坐下以后,基本看不清外头的模样,只有无尽的绿影在朦胧的窗外随风轻动。 年轻姑娘很快端来面包、黄油、一杯咖啡和一些小饼干——她走到厨房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赫斯塔需要多少分量,想了想就直接给这个大个子端上了三人份的,没想到赫斯塔很快就全都吃完了。 理论上的三人份,实际上应该够四个人吃。 “天……”年轻姑娘眨了眨眼睛,“……您,您还需要吗?” “不用了。”赫斯塔回答,“有水吗?” “有的……不过没有冰水,只有热水了,可以吗?” “那太好了,谢谢。” 饮下两杯热水以后,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胃似乎正在缓慢地撑开,一阵困意随之浮升。 她打开了手边的窗,让外面凛冽清澈的寒风吹进这个房间。 外头又开始下雨了,雨水打在赫斯塔头顶的玻璃上,淅淅沥沥,却让这个小小的房间变得更加安静。 赫斯塔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七点一刻,她听见外面传来一些脚步声,她转身侧目,见好几人正从大楼梯下来,他们有男有女,上衣口袋上别满了金属笔壳,正不约而同地披上大衣朝门口走去。 赫斯塔看着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过了客厅。 不多时,先前梳着两个粗麻花的女孩又来了,她的脚步总是非常活泼,赫斯塔已经能轻易地辨识。 沿着楼梯往上,赫斯塔渐渐感受到属于这栋楼自身的风格——如果有谁从空中俯瞰艾娃的居所,会发现它是一个等臂十字,中心的部分是一楼的客厅,上方是一个弧形的穹顶。 从高处向下看,赫斯塔能够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暗藏在陈设之中的秩序。这里无处不在的对称勾勒出一条看不见但又无比清晰的轴线,屋子的主人理性而克制地摒弃了一切无意义的装饰和花纹,让屋内的一切挂画、沙发、桌椅……都保持着相当和谐的主从关系。 她被带到艾娃的书房前,然后独自推门走了进去,艾娃就坐在她巨大的办公桌前。 尽管赫斯塔已经进屋,但艾娃并没有抬头,她正握着一支羽毛笔,在一张宽大的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在她手边放着一杯清水,一些冰块浮在上面。 艾娃今天穿着一件鼠灰色的长睡袍,鼻梁上戴着一架金丝边的金属圆框眼镜,即便是坐着,她的腰与背依旧挺得笔直。她一语不发,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的笔尖,非常严肃。 这一幕让赫斯塔陡然想起了莫利。 在艾娃的办公桌前放着一把木椅,除此之外,书房里再没有其他能落座的地方。 赫斯塔既没有与艾娃打招呼,也没有坐去那把木椅,她步履轻缓地沿着墙参观起了艾娃的书架——上面有一些照片引起了赫斯塔的兴趣。 她首先看见了一张有着栗色长发的少女半身像,少女身披斗篷,手中握着一支黑色的手杖,她的眼睛没有直望镜头,而是以一种冷峻的姿态看向了镜头的斜上方。 这种类型的照片赫斯塔也有一张,那是她秘密从基地毕业的那年,基地为她拍摄留念的。 在这张照片的右下角,有三行流畅的小字: 艾娃·摩根 十七岁毕业留念 04/10/4576 赫斯塔怔了怔,她记得拉维特太太就是这一年出生的,这引起了她的惊奇——拉维特太太竟比艾娃足足小了十七岁。 赫斯塔凝视着这张照片中艾娃紧握的手杖,上面的花纹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试图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 可当赫斯塔的视线看向另一张照片时,她瞬间回忆起了这把手杖的来历:这是千叶小姐的手杖,每当她需要更换义肢的时候,就会带上它。 那张唤醒赫斯塔记忆的照片,是千叶小姐和艾娃的合影。 在看见这张照片的瞬间,赫斯塔就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千叶非常青涩,她身型单薄,身高还不到艾娃的肩膀。 拍照的时间应该在初秋,千叶穿着基地的深绿色体能服与中裤,与艾娃一同站在预备役公寓后的那条林荫道上。 千叶的整条右臂和左腿这时已经空了,她盯着镜头,表情带着明显的抗拒和警惕。 而那把在上一张照片中属于艾娃的手杖,此时已经握在了千叶手里。 赫斯塔看了一眼拍摄时间—— 这是12岁的千叶和56岁的艾娃。 第 17 章 理由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艾娃轻声开口,“今天是我这个月里最忙的一天。” 赫斯塔回过身,“你生病了吗。” 艾娃一直在书写的笔尖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跃过老花镜看向赫斯塔,“只是日常的体检罢了……谁和你说的我生病了?” “没有人和我说,”赫斯塔回答,“只是刚刚出去的那几个人看起来像大夫。” “你怎么能确定?” “我不确定,但他们的口袋上别满了笔。” 艾娃轻哼了一声,似乎带着一些欣赏,又再次看向自己的桌案。 赫斯塔望着她,开口道,“昨天,你怎么能确定是我?” “我也不确定。”艾娃一面回答,一面伸手重新蘸了蘸墨水瓶里的墨,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但你今天既然来了,可见我猜得也不错。”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赫斯塔问道,“我看不出像你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有什么向我伸出橄榄枝的必要……难道有什么是只有我才能为你做的?” 面对赫斯塔的询问,艾娃只抱以一声无情的冷笑,“你说这些话的口吻,就好像你是一个十足的混账,赫斯塔。” 赫斯塔并不在意,“为什么不能简单点呢。” “‘一些基于共同利益或兴趣的友谊,常常发生在男性之间;女性则不然,她们的互助往往基于一段共同的命运,’,”艾娃没有抬头,她仍旧在匆忙地书写,“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这条够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了。 艾娃继续工作。 当写完信件正文的最后一行,她轻吁了一口气,抬手在右下角署上了自己的姓名,而后,艾娃将手里的羽毛笔搁去了一旁——看起来,她今早的工作应该是阶段性地完成了。 艾娃轻轻摇铃,很快,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一个比方才麻花辫女孩更年长的一位女士快步走了进来,在与艾娃耳语了几句以后,她取走了艾娃方才书写的信件。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赫斯塔与艾娃两人,老人随意地摘下了眼镜,短暂地闭目休息。 “我发现您这里的佣人好像都是女人。”赫斯塔忽然说。 “嗯哼。准确地说,是20岁以下的单身者或28岁以上的不婚与独居者。” “年龄卡得这么严格吗?” “对,”艾娃轻声回答,“你很难分清一个20到28之间的女孩子究竟是更倾向于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还是更想给自己钓个金龟婿……我这不欢迎任何一个贤妻良母。” 赫斯塔明白过来。 难怪之前从警署回来的时候,车上的瓦伦蒂似乎比平时更紧张。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赫斯塔。”艾娃十指交叠,撑在桌上,“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你甚至还不确信我为什么要帮你——不怕我反将你一军,以此要挟?” 赫斯塔的目光又回到书架的那张照片上头,“在我来尼亚行省之前,千叶小姐曾经和我说,如果我在尼省遇到了什么非常危急却又无人相助的麻烦,那么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以前,我可以来找您,也许你能给我一些点拨。” 赫斯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艾娃正对面的那把椅子前,她坐下来直视着艾娃的眼睛:“但我没想到您会主动来找我……难道是千叶小姐和您说了什么?” “不,我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艾娃回答,“你暗杀费尔南的事,我也没有和她、或是任何一个人说过。” “您是千叶小姐的什么人?” “我是她在谭伊预备役基地的辅佐官兼训练官。” 赫斯塔颦眉,“……您?” “对。”艾娃十分平静地说道,“她是我带过的唯一一个预备役,显然,也是最差的一个。” 赫斯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最差的一个…… 艾娃轻轻侧头,“怎么,不像吗?” 赫斯塔实在不喜欢艾娃在提到千叶时那种漫不经心和举高临下的态度。 但如果艾娃在撒谎,那张合影又怎么解释…… 千叶小姐是信任她的吗? 应该是吧,不然千叶不会将那把手杖一直带在身边,也不会告诉自己如果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到艾娃这里来…… “辅佐官一般是比新人高一两级的预备役,您的年龄似乎不太符合。”赫斯塔冷静地回答,“而且我记得,千叶小姐既没有辅佐官,后来也没有做过其他人的辅佐官——基地的档案里没有相关记录。” “基地档案没有记录的东西太多了,你这些年在荒原上的工作,不是也没有被写在上面吗。”艾娃极轻地打了一个呵欠,这些话题让她兴致缺缺,“基地里总是有很多秘密,你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赫斯塔没有再反驳。 艾娃两手轻轻揉摁着两侧的太阳穴,“我在4615年退役。刚回到宜居地,003号办公室就提出希望我能去第三区预备役基地解决一个‘极其麻烦’刺头,刚好当时的秩序官索菲·莫利是我的老部下,我就去了。” “‘刺头’是说千叶小姐?” “对,说她是刺头算轻的。”艾娃端起水杯,饮了一口,“那个时候她进基地不到一个月,袭击过教职工,恐吓过同学,破坏过基地的重要设施……总之,为了想办法逃走,她什么都敢做,可偏偏她的子弹时间长达76个小时,基地不可能放弃她。” 艾娃放下杯子,身体稍稍往后倾斜,微笑着靠在了椅背上。 “这是我退役以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印象很深刻……相信千叶也是。” 赫斯塔目光微垂,“这就是您帮我的原因吗——因为千叶小姐是我的监护人?您爱屋及乌?” “不。” 艾娃抬眸看向放在桌边的一叠文件,而后精准地从中抽出两张装订了的两张纸。 尽管视野是倒着的,赫斯塔还是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真实简历,毕竟第一页的右上角还有她红发的照片。 “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赫斯塔。”艾娃轻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的变化。” 第 18 章 虚名? 艾娃的目光轻轻扫过简历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它记录了赫斯塔从4624年末到4630年间参与的41次中危作战,26次极危作战——其中有3次是打捞行动。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低危作战与巡检行动,但因为数量太多,故而简历上只是草草提了一笔,并没有详细列出行动名称。 中危作战一般发生在被继发性螯合物袭击的荒原,水银针需要在荒原内对螯合物进行搜捕与歼灭;极危作战大都是针对畸变者的诱杀,它和打捞行动一样,总是需要水银针们直面螯合物潮。 “一个普通水银针终其一生参与的极危作战,平均在7~11次。”艾娃轻声道,“你在正式服役的前五年,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归根结底,这都要归功于你特殊的能力,它使得ahgas能够对许多原本只能被动应战的情况进行主动介入。在各区联合政府已经有了应对继发性螯合物的成熟方案的背景下,我们可以提前将畸变者歼灭于荒原,从而大大降低了荒原螯合物对宜居地的威胁。 “我相信,不论谁看了这份简历,都会称赞你完成了许多不起的成就。可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 艾娃的指节轻轻敲了敲简历最上方的位置。 “赫斯塔,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二等兵?” ahgas的军衔体系直接沿用了第三区联合政府的标准,最低的军衔是下士,然后是中士、上士,再往上是尉官、校官和将官们。 通常来说,水银针们在从预备役基地转职的时候就被默认授予下士衔,优秀毕业生则直接授予中士衔。ahgas每年都有内部考核,表现突出者酌情晋升,如赫斯塔这样一直在前线进行密集战斗的水银针,晋升速度通常快得惊人。 “二等兵,”艾娃轻声重复着这个事实,她眯起了眼睛,“这意味着你到现在都还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连最底层的士官都不是,你拒绝了所有授衔嘉奖,为什么?” 赫斯塔淡淡道,“……我对这些虚名不感兴趣。” “虚名?”艾娃的眼中再次出现一抹讥诮,“赫斯塔,这可不是什么‘虚名’,它背后是实打实的权力——” “可这和您打算帮我又有什么关系?” 艾娃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在书房的厚地毯上缓缓踱步,“没有几个人敢打断我说话,赫斯塔。我劝你不要着急,既然你不打算主动说实话,那就先听听我的分析。” 赫斯塔坐在椅子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从前,你在基地有个很好的朋友,叫莉兹·弗莱彻,她在4627年死于一场救援行动,导致那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戴维·罗杰的小儿子——皮埃尔·罗杰。 “事发后的第三年,一个叫黎各·索尔的姑娘策划了一场针对他的刺杀,可惜,她失败了,她的芯片暴露了她的行动和位置,因此她不仅没能杀掉皮埃尔·罗杰,还被永久驱逐出了第三区。 “你们共同的仇敌还活着,赫斯塔,你却少了一个同伴。” “这些事谁不知道,”赫斯塔低声道,“基地已经评估过了我的行为模式,我不是黎各,我不会冲动行事。” 艾娃哂笑,“是吗?可这个失败的复仇给了我灵感,它使我突然意识到你不肯接受授衔的原因。” 赫斯塔的目光无声地落在左前方艾娃的脚踝上,她能感觉到艾娃此刻正看着自己。 “……什么?” “你的监护人是千叶,单单这一条,就使你在刚进基地的时候被无数双眼睛盯上,再加上之后的舆论战,‘简·赫斯塔’这个名字和你那张‘红发恶魔’的特写,早已在十四个大区声名远扬。 “虽然现在作为ahgas的秘密武器,你的一切战斗行动都被严格保密,但谁也不知道这种保密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也许当你不能再作战的那一天,你的一切往事就会被公开,你会像一个英雄一样被推到台前。 “那个时候,你的红发,你的名字,都会迅速让所有人回忆起你是谁,不论走到哪里,你都会成为人群中最瞩目的焦点……你将无处遁藏。 “这是你最不想见到的,因为,你迫切地需要待在暗处。” 赫斯塔的目光缓缓上移,艾娃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在她的心间。 “理由呢?”赫斯塔问。 “对外,你像千叶一样坚持独立作战,即便是团体行动,你也向来不在团队中进行配合,而是独自完成自己的部分,尽量减少与队友的接触; “对内,你缺席了到目前为止的每一场内部会议。哪怕是针对你个人战斗行为的技术复盘和表彰仪式……当然,这样很好,既然眼下ahgas也希望你能尽可能地隐藏身份,就不如把一切藏在你的作战代号之下,藏在你那些数都数不清的假名里,越少人见过你,你就越安全。 “千叶从来不关这些,她对你近乎纵容。” 艾娃说着,已经缓步走到赫斯塔跟前,她的手撑在书桌的边沿,微微俯身。 “正是基于上述几种行为,我推测,你大概非常抗拒被人‘看见’,出于某种原因,你需要一个‘暗处’用于隐藏自身。 “如果你是在弗莱彻死后这么做,我可以理解成你在为手刃罗杰作准备,黎各已经暴露,作为下一个复仇者的你必须更加小心——可你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这么做了,那我只能认为你另有所图。 “现在,你杀了费尔南,一个和罗杰几乎没什么交集的人,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不过,这大概就是你的‘所图’之一吧,我说得对不对?”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只是凝视着不远处艾娃放在笔架上的羽毛笔,一语不发。 “但我要告诉你,这样很危险。” 赫斯塔颦眉,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是吗。” “为了复仇,你把自己变成一个近乎单线联系的角色,主动让自己的身份边缘化,这意味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当你被榨干了所有的利用价值,这些原本属于你的功勋都有可能突然被其他人冒领、甚至彻底抹杀。 “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它会比突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更加可怕,那时不仅没有人能为你主持公道,甚至没有人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第 19 章 仁慈 当艾娃说出每一句话,她都在观察赫斯塔的反应。可令她颇为失望的是,赫斯塔的表情一直非常冷漠。 这些谈话里涉及的东西,似乎没有一样能在她的心里搅起波澜。 艾娃一语不发地站去了窗前,她望着外头静谧的深秋,眉头深锁。 “我想了很久,想你为什么会这么做。我猜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很糟:也许你生性单纯,天真善良,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第二种可能更糟——你想过,但你不在乎。 “是哪一种?”艾娃低声向赫斯塔询问。 赫斯塔望着艾娃的背影,“……这重要吗?” 艾娃骤然侧目,那双眸子里迸射出一种力量,“这不重要吗?”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沉默,艾娃对这种态度非常熟悉:这是一种油盐不进的固执。 恐怕自己方才说的这么多话,赫斯塔根本没有听进几句。 艾娃重新坐回桌前,坐到赫斯塔的正对面。 “……我先前说过,千叶是最差的预备役,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听到千叶的名字,赫斯塔终于有了反应,她再次抬眸,“我刚才就想说了,您这种话完全没有道理,从来没有哪个水银针像千叶小姐那么优秀——” “单看作战,或许是这样,”艾娃冷声道,“但千叶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自己三十岁以后的事。” 赫斯塔一怔。 这一点,她确实无法反驳。 她与千叶的第一次共同作战发生在4624年11月,那时,第四区最南端的裂石荒原出现螯合物潮。 当她们接到“加入作战”命令的时候,ahgas作战部队针对裂石荒原的打捞行动刚刚结束,一共有7个已经初次觉醒的孩子被水银针们从污染区腹地带了出来。 这个人数远远少于预估数量,但因为参与打捞行动的水银针在作战中敏锐地觉察到了“畸变者”存在,所以作战开始没多久就中止了。 对整个ahgas来说,在战斗中承受风险是不可避免的,但具体是否执行则需要看看收益——在任何情况下,一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水银针,价值都远远高于一群尚未成为预备役的苗子。 为了救下几个前途未知新人而折损老将,这是ahgas不能承受之重。 在打捞行动小组撤离以后,ahgas留给了“畸变者猎杀小组”10小时的作战时间——说是小组,其实只有赫斯塔和千叶两个人。 她们独自潜入污染区,赫斯塔负责诱引畸变者出现,千叶负责捕杀。 二人必须在既定时间结束战斗并撤离——裂石荒原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因此不算是一个有保存价值的荒原。10个小时一过,不论她们是否成功猎杀了畸变者,207架b3-21式轰炸机都将从海拔7000到8200米的高空飞越整片污染区。 届时,461.7吨燃烧弹和27吨破片炸弹将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和螯合物一起,彻底歼灭。 赫斯塔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在这场战斗中见到的千叶。 她曾从莉兹口中听到过一些关于千叶战斗的描述:千叶对敌时的姿态,常常让人觉得她不是要战胜对手,而是打算和对方同归于尽。 这个描述其实有一点问题。 赫斯塔相信,得出过这个结论的人一定是在远距离的情况下观看着千叶战斗——因为千叶很少像其他水银针一样从正面捅烂螯合物的眼睛或鼻腔,她甚至很少使用ahgas给水银针们统一配备的三棱军刺。 千叶总是喜欢绕到螯合物的身后,右臂紧紧勒住螯合物的下颌,同时将一把仅有36cm长的破冰锥从螯合物的眼球上方刺入它们的前额叶。 这把破冰锥被千叶亲切地称呼为“手术刀”,因为被她“歼灭”的螯合物往往还“活着”,有的螯合物甚至连眼球都还保持着完整,只是在前额叶被搅碎以后,它们丧失了一切杀戮欲,变成了一具具温顺而呆滞的行尸走肉。 也许从远处看,这种从背后的抱杀确实有那么一点“同归于尽”的意思,但近处的赫斯塔却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一切正好相反:没有哪一刻的千叶会比她在猎杀螯合物时更温柔,更悲悯,不论对方的性别、种族、年龄,她总是一视同仁地让每一个被操控的灵魂——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从它们被螯合菌侵占的身体中得到解脱。 对这些危险至极的敌人,千叶总是怀有等量齐观的仁慈。 赫斯塔一度想模仿这种优雅的战斗方式,代价就是在随后的一场战斗中被螯合物啃掉了四根手指头。 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所有人都更深切地理解这种作战风格的危险性。事实上千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她不受伤则已,一旦负伤必然是重创。 赫斯塔有时会疑惑,是否千叶小姐对活着本身怀有厌弃,才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投入对螯合物的战斗?但这似乎有有些矛盾,因为恐怕没有哪个人的求生意志能像千叶这样强烈,关于这一点,大部分救治过千叶的医生应该都有感触。 但赫斯塔也不止一次听千叶说,“人其实根本不用活那么长,活到三十岁就足够了。” 或许,千叶对“活着”的定义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这是千叶小姐的自由。”赫斯塔望着艾娃,“不论她打算怎样度过她的人生,那都是她的自由。” “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人应当有放任自己走向深渊的自由么?” “……您指什么?” “再过几十年,你就知道我指什么了。”艾娃沉声道,“千叶真崎这些年里交到的朋友,我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她给自己树的敌人呢?说不定已经能组成一个小国家。 ““假如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幸运,没能在三十岁前就死在战场上,而是意外地长寿,不小心就活到了我这个年纪,她要怎么办?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前线的作战,不得不回到宜居地里来,她在这里的敌人难道会就此放过她? “所有那些曾被她踩在脚下的人,会一个个地暴起,这些人会聚在一块像豺狼一样围猎,毫不留情地把她撕碎。 “等到那个时候,谁能保护得了她?你能吗?” 第 20 章 世上最好的东西 “即便你能防住所有物理上的刀枪子弹,甚至带她逃向荒原,但人一旦衰老就会变得虚弱,变得容易生病,容易受伤……除了宜居地,哪里还有值得信赖的医院,哪里还有更适合晚年修养的地方?” 看着赫斯塔的脸颊微微发白,艾娃极轻地发出一声哂笑,“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赫斯塔……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赫斯塔不自觉地为这个景象胆寒,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清醒,“即便真的有那么一天,千叶小姐也绝不会束手就擒,在那之前,她一定会找到合适的解决之法——” “比如在其他人得手之前先体面地自我了结,”艾娃神情平淡,“这算不算一种解决之法?” 赫斯塔质询的声音戛然而止。 会有……这种可能吗? 时间在两人的沉默对峙中缓慢流逝。 当钟表的时针快要走向8点,艾娃淡淡道:“十四区有句古谚,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不能谋划长远计划的人,就谋划不好当下’。 “我不管你当初是因为什么要隐于人后,也不管你现在是为什么要杀费尔南,既然你今天出现在这里,可见你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对你的私事,我不打算干涉太多,但我可以提供一些适时的帮助,比如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提供虚假的芯片数据……” 赫斯塔的眼睛骤然明亮。 “……但是,有条件。”艾娃轻声道。 “什么条件?” “先告诉我,你原本打算在这件事上耗多久?”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答道,“……还要,五年。” 艾娃哑然失笑,这个惊人的答案让她感到荒谬,甚至是到了恼火的地步。 ——这些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她们总是恣意挥霍! “五年……”艾娃的讥诮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你竟然还要在这件事上浪费五年……难道你要杀的人也多到能组成一个小国家了吗?” “不算多,”赫斯塔轻声道,“但我的目的不仅仅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我要这些剩下的人在死前感受到等量的痛苦,这是一个很长的计划。” 艾娃不为所动,她伸出手掌,“五天。” “什么?”赫斯塔怀疑地皱起了眉头,“……这不可能。” “你大可以先把他们全都掳到一个地方,整整五天的折磨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赫斯塔沉声道,“至少……一年。” “一个月。” “一个月够做什么?”赫斯塔站了起来,她撑着桌子,靠向艾娃,“半年呢?半年——这是我能压缩到的极限。” 艾娃望着她,“三个月,我不会再改主意了。你不用今天就给我回答……先回去,慢慢考虑,好好想想‘虚假坐标’意味着什么,再把你那个五年的计划重新捋一捋——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水分可以剔除。 “如果你觉得可行,下次就带着你的猎物名单来见我。” 说罢,艾娃再次摇铃,先前进来取信的那位女士从外面推开了门。 “艾娃?” “帮我送德蒙小姐下楼。”艾娃的声音依旧舒缓,“另外,你们也准备一下,我差不多该出发了。” 赫斯塔站起了身,她向艾娃稍稍躬身,而后转身向大门走去。 “优莱卡。”艾娃突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赫斯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艾娃。 “您还有什么事吗?”赫斯塔问。 窗外的日光渐渐明亮,在她们谈话的时间里,外面那种只属于清晨的朦胧薄雾已经散去了,艾娃坐在明亮的晨光中,显得从容,穆静。 “权力,是很好的东西,”艾娃缓缓开口,“不客气地说,它也许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 “不要抗拒它,更不要轻视它,当你有机会攫取它,不要轻易放弃它……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什么。” 赫斯塔再次皱起了眉,像是在思忖着这段话的含义。 “……我会好好想想的。”她转过身,向艾娃敬礼,“谢谢您今日的帮助,再会。” 艾娃目送赫斯塔离开,由于此刻前门已经有了几位等待的访客,她被带去了后院。 艾娃就站在自己的窗前,看着赫斯塔的背影消失在葡萄架的后面,直到整个院子都恢复了以往的宁静,艾娃也没有移动。 她有些出神地想起了自己与赫斯塔在警署的初遇——在看到赫斯塔的第一眼,她就明白在这个姑娘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赫斯塔眼中近乎残忍的快意和笃定的沉默,都令艾娃感到熟悉。 但此时此刻,艾娃又有些无法理解,甚至因此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人在年轻时总是喜欢做一些得不偿失的事情,为什么她们总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情感——包括仇恨,冲昏头脑。 艾娃还有很多话想同赫斯塔说,但她明白有些话说多了反而会激起对方的厌烦,所以只能留待到将来。 复仇当然是甜美的,赫斯塔。 但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看到这甜美之中的危险——复仇始终只能是一种手段,而绝不能成为一种目的。 也许最开始所有人都隐隐明白这一点,但当你在这个计划中投入的时间越长,耗费的精力越多,你就越容易分不清二者的面目。 倘若你真的因此陷入泥淖……那么在你的复仇结束之时,就是你整个人生轰然塌陷的时刻。 想到这里,艾娃又觉得有些感慨。 现在想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赫斯塔今年才十九岁,人生的序幕才将将在她的世界拉开。作为工具,她已经被打磨得足够锋利,但作为一个人,她身上又有太多笨拙的地方。 一个人的性格就像她的命运,过早地自洽往往意味着平庸,但剑走偏锋又容易招致断折。 或许正因如此,这些游离在边缘地带的年轻人总是能够轻易地吸引自己的目光。 艾娃走回到桌前,将自己今早收到的二次诊断投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她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撑过三个月应该还是相当乐观的…… 别让我失望,赫斯塔。 第 21 章 新居 十月中旬,谭伊市老城区的街道,迦尔文和肖恩一前一后从一家房产中介的大门走了出来。 肖恩一路蹦蹦跳跳,几次与路人撞个满怀。每当此时,他就夸张地鞠躬道歉,路人们不明所以,总是在错愕中原谅了他。 迦尔文少见地没有干预——他也很少像今天这么兴奋,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份新签订的房屋买卖合同:两兄弟用这些年所有的存款,共计30万罗比,付下了位于谭伊老城区北部一座与教堂毗邻房子的首付。 虽然这栋房子没有一个六百平的后花园,但从后院院门往外走十几米就是一个占地60公顷的天鹅湖——湖的名字似乎并不叫这个,但第一次去看房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一群天鹅正从湖心击水起飞,于是他们只喊它“天鹅湖”。 这是迦尔文第一次看到天鹅,要不是它们细长的颈与巨大的身型,他差点错把它们认成了鸭子。 那一日天鹅们张着雪白的翅,蹬着漆黑的蹼,在湖心踩下十几道水花后就进入了飞行姿态,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上方。 这一幕带给迦尔文极大的震撼。 他那时站在湖边,呼吸轻颤,这些姿态优美的水鸟让他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来干什么,不远处的教堂就在这时传来了整点的钟声,将他从这巨大的幸福中唤醒。 那天看过房后,迦尔文和肖恩沿湖散步,他们遇上了一位遛狗的老人,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只狗一见肖恩就一阵狂吠,他吓了一跳,只能远远躲开。 老人怀带歉意,便留下与迦尔文聊了会儿天,期间,两只大狗与迦尔文相处愉快,它们吐着舌头转着圈,听他的命令蹲坐、握手。 老人说他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会出来遛狗散步,在听闻迦尔文可能成为未来邻居之后,他热情地向这位身材魁梧壮硕的年轻人指了指自家的方向,并盛情邀请他搬来之后来家里坐坐。 如今,迦尔文已经将那栋房子买了下来,这就好像是在说他曾经在那个下午短暂体验过的静谧生活也已近在咫尺。 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从那栋房子里醒来。在那个平凡的上午,他做饭,收拾屋子,然后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打理花园和菜地,视察当日的花草和果蔬是否长势良好。 或许中途他会发现这里那里出现了问题,比方说家里缺了一些东西——某种特定的除虫剂、某类特别的螺丝或扳手……诸如此类,那么他会立刻准备去两公里外的超市采购。 但在那时,他不会选择开车,也不会选择任何公共交通,他会戴上一顶遮阳帽,沿着外面的沥青马路悠哉悠哉地步行过去。 等白日消磨殆尽,傍晚来临,他会像那个老先生一样披上外套出去遛狗,那一路他必然会遇上许多迎面走来的邻居,他会和善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当然,他不能把家务全包了,这里面有些事情也得交给肖恩来做,比如除草,浇水,或是遛狗——他遛两天,就得轮到肖恩遛一天…… 这是迦尔文幻想过千百次的“普通的一天”。 尽管最近几年他非常忙碌,以至于每年待在谭伊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一个月,但因为见过了这座房子,这些幻想的细节已变得尤为真实。 “咱俩今天把首付敲定了,银行那边还欠了49万,”肖恩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算着帐,“我们现在的吃住都由ahgas负担,你每个月工资基本不花,我只花一半,那我们每个月还能多出三千七、三千八罗比,这些钱里2000罗拿来还贷,剩下的钱可以存起来搞装修,假设装修得20万,那算上我们的奖金补贴,我们就得再等——” “不用这么算,”迦尔文温声打断,“再过两年我们就到了理论上的退休期,到时候ahgas会有一笔抚恤金,一般是150~170个月的工资,那就是每个人将近40万——到时候我们可以直接还清贷款,开始装修。” “哦哦——”肖恩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欢呼。 他差点就忘了还有“抚恤金”这么回事。 由于一部分水银针的身体机能会在27岁前后出现一个断崖式的下跌,所以ahgas一直把理论退休年龄划在25岁,但由于水银针过度稀缺的缘故,大部分人在度过25岁以后仍会以“退休返聘”的方式重新回到队伍中来。 抚恤金即是这时发放的一笔巨额补贴。 理论上,水银针们这时面临着三种选择。第一是回到ahgas,第二是加入各区联合政府,第三是中止战斗生涯,选择一处宜居地或荒原,按自己的意愿安度余生。 但对格兰古瓦兄弟来说始终只有前两种——要重新学习如何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融入宜居地,成本实在太高了,再说到目前为止,他们好像也没见过哪怕一个选择第三条路的前辈。 肖恩曾经兴致勃勃地谋划着在25岁那年投向联合政府,但这几年来他为ahgas盗取的联合政府文件不下百万兆,只怕前一秒投奔过去,后一秒就得沦为阶下囚。 好在迦尔文似乎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在ahgas一直干下去的信念,所以对肖恩而言,这一向的生活也并非不可忍受。 ——尤其,作为技术骨干,ahgas内少见的社交工程师,他不用上战场。 忽然,肖恩觉察到一些不对劲,他四下看了看,“卡尔,你在往哪儿走?回基地的路不是这条吧?” “我打算去前面的商场逛逛,”迦尔文回答,“你要着急,先回去也行。” 肖恩耸肩,“不差这一会儿,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就去看看。” 肖恩突然笑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美好的演练——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周末去商场。 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商品都是不需要基地采购员或宜居地黑市买手就能买到的,它们就陈列在商场的货架上,有钱就能带走。 而他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富有。 想到这里,肖恩浑身都是力气,他拽起迦尔文的衣袖,“走!走!去看看!” 第 22 章 异类 当迦尔文踏进明亮宽敞的商业中心,他几乎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头顶巨幅的玻璃天顶上移开。米白色的隔板将整个天顶分隔成数不清的三角形,日光就从这些晶莹的玻璃顶洒落下来。 他从这间商厦外经过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想过它从内部看会如此晶莹。这种震撼不亚于他第一次在昏暗的教堂中听见幽幽的唱诗——宜居地里到处都是这种轻易让他驻足观赏的细节。 在上帕罗斯《黄金时代文学作品赏析》时,迦尔文曾听到两位老师将宜居地里的文明形容为“旧日的余晖”,他一贯缺少自我表达的词汇,每当这余晖照临,除了“它们真美”,迦尔文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肖恩并不知晓哥哥此刻的心理活动,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心情已经从方才的无上欢欣跌落谷底。 今天是周末,入口处的人流很多,然而在他和迦尔文站立之地却出现了一个半径一米左右的真空地带——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他们,却又忍不住悄然回首,打量这对身型差距巨大的兄弟。 和总是在荒原工作的迦尔文不同,这些普普通通的商业建筑早就不能在肖恩这里激起任何波澜,但此刻,周遭行人的目光却深深刺痛了他。 这些人打量迦尔文的眼神,就像打量一只动物园里的猩猩。 长年累月的荒原作战,在迦尔文身上刻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荒蛮印记,人们轻易地在他身上看见“非我族类”的气息——两米二六的身高和过于发达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像个巨人,再加上他今日穿着简单的运动衫,胳膊上狰狞的疤痕就这么裸露着…… 似乎只有迦尔文自己没有发现,他是这商场里唯一的异类。 肖恩知道那些傲慢的行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从这些人的眼里看见了讥诮和猎奇,这些无声的凝视激起了他的愤怒,而这愤怒,则在肖恩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向自己兄长时到达了顶峰—— 迦尔文此刻的表情是沉醉的。 而这种忘我,真的让他看起来有些蠢钝…… “卡尔!”肖恩懊恼地喊了一声。 “嗯?”迦尔文低下头,“怎么了?” “你在发什么呆?这里这么多人呢你堵在这儿……” 迦尔文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确实有点不妥,他笑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沿着动线,迦尔文和肖恩走过了一些钟表与服饰店,肖恩不能理解迦尔文的惊奇,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和迦尔文拉开了距离。 肖恩远远凝视着哥哥的侧影,心中忽然涌起了强烈的孤独和沮丧。一些复杂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盘旋,它们拧在一处,像一条系得过紧的领带——他本想靠它显得体面,最后却被它勒得喘不过气来。 “肖恩。”远处的迦尔文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肖恩有些如梦初醒,飞快地跑回迦尔文身边。 “你觉得这双皮鞋怎么样?”迦尔文问。 ——玻璃展柜的最上方放着一双棕色的洛克鞋,从鞋头到鞋面,颜色上有一层由深到浅的渐变,精致的钉孔图案汇成一条流畅的线条,从正前方伸向侧翼。 鞋底的架子上,有用手写体书写的“艾利冈”,这正是这家店的品牌。 “挺好看的,”肖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原本和秋礼服一起穿的那双鞋不是坏了么,这双刚好顶上!” “就是有点贵了——不过第二双有折扣。” “那我也来一双。” 迦尔文打了个响指,当即进了这间店铺。 这样一个“巨人”突然降临,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迦尔文并不在意,他没有走向任何一个导购,而是径直走向前台。 “您好,我想要放在窗口最上面的那双鞋。” 前台的店员原本正在处理他又卡了壳的电脑,突如其来的搭话让他楞了一下,“……好的。” 在确定了迦尔文想要的款式以后,店员转身要往库房去,走了两部忽然想起来还没有问这位客人的尺码,于是又回过身来。 可当店员的视线落在迦尔文的脚上,他的表情凝住了。 “……这位先生,请问您穿多大码的鞋?” “53码。” 店员有些为难地开口,“很抱歉,那双鞋最大只有46码。” 迦尔文的表情有些遗憾,他回头指了指肖恩,“那不用找我的了,直接找他的吧。” 店员又望向肖恩,“您的鞋码是?” “37。”肖恩回答。 店员有些意外,他扫了一眼肖恩的脚。 “真是不巧……”店员喃喃,“那双鞋最小只有40码。” 两兄弟彼此看了一眼。 “那只能再挑挑别的了。”迦尔文说道。 肖恩有些不快地耸肩。 正当两人打算在店里逛逛别的款式,店员又喊住了他们。 “嗯……是这样的,我们店里大多数鞋的尺码都在40到46,少部分有39到48,可能都不太合适您二位的脚。”店员苦笑着,“53码的鞋,我想一些运动鞋店应该有,至于37码……可能只能在女士鞋或童装店里找找了…… “哦,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其他店试试定制服务——” 店员话未说完,肖恩已经有些急躁地把胳膊架在了柜台上。 “你们店不能定制吗?我们就想要那个款式!” “先生,请您冷静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声音从库房方向传来,店员和格兰古瓦兄弟同时转头,见一个八字胡、身型瘦长的男人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 这人身上的制服比普通店员多了一件马甲,上衣右侧别着一块银色胸章,上面写着他的员工编号,看起来是级别更高的人。 店员上前小声地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报给他,这个八字胡瞥了一眼迦尔文和肖恩,尽管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肖恩仍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对下等人的鄙夷和不耐烦。 在听完店员的描述以后,这位经理走到肖恩与迦尔文的面前。 “抱歉,两位先生。”他的两只手紧握在身前,礼貌地向着眼前的顾客微微躬身,“本店,不接受定制。” 第 23 章 社交工程师 肖恩冷眼瞥了一眼店铺更深处的布置,脸上又浮现了一贯的凶狠,“是不接受定制,还是不接受我们定制?” “我希望您千万不要有这样的误会,我们对所有顾客都是平等的,只是本店的定制服务只开放给部分贵宾。” 迦尔文早已觉察到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不友善,他意兴阑珊地拍了拍肖恩的肩膀,“……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恕不远送。”中年男人站在原地,冷淡地目送两人离开,可这两兄弟还没走出店门,肖恩又气势汹汹地转身,重新走到中年八字胡的面前。 “您还有什么事?” 肖恩仰着头看他,“没什么事,就想问问阁下怎么称呼?” “杰克·利贝。”中年男人随口诌了个姓名。 “好。”肖恩点了点头,他做了一个摘帽的动作,“……祝您工作顺利。” 一时间,中年男人感觉有一点微妙的后背发凉。 等肖恩与迦尔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店员:“最近从尼亚行省搬进内地的乡巴佬越来越多了,下次这种人不要放进来,免得惊扰到其他客人。” “好的。”店员顺从地回答。 …… 离开“艾利冈”后,在经过一家咖啡自助时,肖恩突然撂下了自己的双肩包, “卡尔,你先自己逛逛行吗,我走累了,要在这儿休息会儿……” 迦尔文比了个ok的手势。 “至少过半个小时再来找我。”肖恩补了一句。 迦尔文有些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基地有个任务明天就到截止日期了,我现在还没看过具体要求……”肖恩答道,“刚好现在看看,梳理一下,也换换脑子。” “行。”迦尔文道,“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嗯嗯嗯嗯。”肖恩连连点头。 等迦尔文走远,肖恩立刻拎着包跑去了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他顺着楼梯一路往上,来到这片商区的天台。 虽然通向外面的铁栅门是锁着的,但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回音,非常适合一个人做些什么。 再刚才折回去问那个八字胡姓名的时候,他确认了这人胸章上的员工编号:8875439。 肖恩打开电脑,检索“艾利冈”并进入了官网——出乎肖恩意料,这个牌子在第三区竟然是个赫赫有名的高奢定制,它原本一直是手工制鞋,近五年才开始大规模再第三区开设线下门店。 他们的定制服务只开设给在店内消费达四万罗比的顾客。 四万罗比,如果不算奖金和津贴,他和迦尔文两个人要一起不吃不喝攒上八个月。 “呸。” 肖恩啐了一口,他很快在官网底下内找到了员工内网入口:但想登录还需要内部邮箱和密码。 他又折回初始页面,快速浏览了一遍官网架构,并很快找到了“优秀店长”列表。 在以8875439作为关键词进行页面检索后,肖恩很快有了收获,优秀店长里赫然挂着八字胡的照片,点进个人详情,原来那个人已经在艾利冈工作了十九年,其中有十三年荣获最佳员工奖。 在页面的最底栏,肖恩看见了他的名字和联系邮箱: 伯格曼 bergman07_4587@elegant. 肖恩立刻用这个邮箱+一串随机密码往内网入口试了试——但提示“此帐号未注册”。 好吧,对外邮箱和内部使用邮箱的域名不是同一个,这很正常。 接着,肖恩拿出了自己的坏事专用手机,拨通了艾利冈客服电话。 “喂,您好。”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女声。 “您……您好!”肖恩掐着嗓子,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既腼腆又礼貌,“我有些问题想问您……可能会占用您一些时间,不知道可不可以。” 电话另一头的女人笑了,“当然可以,您是谁?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我是第十五中学的学生路易,正在准备我文学课作业,一篇短篇小说……呃,里面有一些关于奢侈品店的细节,我希望我能确保它们是真实的,不会让内行读起来出戏……但我身边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朋友,所以就打了这个电话……” “您可以光顾我们任何一个线下门店,”电话另一头的女人温声说道,“相信他们会给到你更细致的帮助。” “很抱歉,我不太敢这样直接和陌生人对话……”肖恩的声音越来越低,“哎,这都是我的问题,如果这个电话给您带来了麻烦,我也很抱歉,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肖恩作势要道别,电话另一头果然传来挽留,“哦,不不,年轻人,你不用挂电话,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如果我能帮助到你,我会非常高兴。” 肖恩微笑,他用耳朵和肩膀夹住了手机,空出的两只手落在键盘上,开始记录。 “请问现在艾利冈在第三区一共有多少家分店?” “通常来说,你们的员工在工作中会遇到哪些常见问题呢?” “能方便说一下员工遇到这些问题时会如何求助吗?” “一般处理时间要多久呢?” “这么快吗?真是不可思议……可分店遍布第三区各地,总部要怎么辨别提起申请的是不是店长本人?” “哦,我明白,确实,这太精妙了……通常来说你们是如何招募员工的呢?” “企业培训一般是用来做什么的?” “原来如此,您能再详细说说一般员工都会有哪些福利吗?” …… 挂了电话,肖恩看了眼通话记录:8分20秒。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官网页面,顺着“店面总览”找到了位于谭伊克拉克广场中心的“艾利冈”分店电话。 通话铃响了两下,对面就接起了。 “您好。”电话那头响起方才那个年轻店员的声音。 “你好。”肖恩皱起眉毛,故作深沉,“是谭伊市克拉克分店吗?” “是的,您是?” “我是总部的网络工程师亚当,工号是8800246,”肖恩故作停顿,敲了一会儿键盘,装作自己在录入什么信息的样子,而后,他轻声道,“刚才好几个谭伊的分店都给我们打电话说你们的帐号全都被强制登出了,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第 24 章 傲慢 “强制登出?”店员迟疑了一下,“我们这边倒是没有。” “电脑卡顿严重吗?” “啊,非常严重,”店员立刻答道,“从上星期开始这破电脑就卡得不像话……这是正常的吗?” “当然不正常了,可能和其他分店一样也是线路的问题,”肖恩轻声道,“我帮你们远程看看吧。” “那太好了,麻烦您。” “你们店用的是有线网还是无线网?” “有无线网也有有线网,工作电脑连的是有线网。” “你们的店面代码是多少?” “让我想想……呃,057-22。” “主机编号呢?” “不好意思,什么是主机编号?” “……让你们店长来一下,他肯定知道。” 店员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隐约记得艾利冈的新人培训提到过这些东西,虽然他从没真正搞懂过,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在店里干活儿。 在正式上岗以后,那些无用的培训就和《艾利冈新人手册》一样被他抛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他抓紧了电话,低声道,“店长现在不方便听电话,您能简单介绍一下吗?” “行吧。” 肖恩开始了自己介绍,他的语速非常快,其中混杂着大量专业术语,以至于店员必须非常专心才能大致听明白肖恩在说什么。 店员竭力回忆着从前听过的培训,他对这些东西确实有些印象,主机编号和店面代码一样,是一串代表着不同门店的数字,只不过前者仅用在计算机上,如果店内设备更换,主机编号也随之变动。 在艾利冈内部,它们都不是什么秘密的东西,仅仅是信息世界一串数字化的姓名,就像分店与分店之间的邮编。 “……我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吗?”肖恩问。 “嗯嗯。”店员心虚地应和着——肖恩的那串解释他根本没听懂多少,他谨慎地斟酌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免被对面的工程师觉察出自己在这些概念或流程上的不熟悉。 不过好在,这位名叫亚当的同事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这方面的生疏。 肖恩接着道,“因为这两年我们硬件有过好几次更新,所以我不确定它具体贴在了什么位置,你看看呢?”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翻动声。 “找到了,就贴在主机侧面。” 紧接着,店员流畅地向肖恩报出了一串十二位数字号码。 等挂断电话,肖恩再次看了眼通话时间时间:5分03秒。 他深吸一口气,马不停蹄地拨通了第三个电话——艾利冈的内部员工支援中心。 为了让声音听起来更成熟些,这一次他站了起来。 在这个电话中,肖恩伪装自己是这家“艾利冈”分店的店长——伯格曼本人。 在拨通内部员工专用求助电话以后,他很快准确地报出了分店的代码、主机编码和伯格曼的工号,他的诉求很简单: 麻烦告诉我,我个人的内部邮箱号是多少? 对面显然被这个提问怔了一下——员工本人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邮箱账号呢? 肖恩的声音混杂着恳求和怒火,“这个帐号平时都是电脑默认保存的,又不像密码总是需要输入——哈,我倒是把我该死的密码记在了本子上,但我的店员把整个系统重启了,帐号没有了!” 说到这里,肖恩的声音又骤然转低,“……您需要再核验一下密码吗?我也可以找个僻静的地方报给你听,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是我?” “不用,不用,我这儿也查不到您的密码……再说您已经说过了您的个人工号和主机编号,我当然相信您,只是这个操作有些不符合我们的——” “拜托了!”肖恩竭尽全力地投入角色,他的脸甚至因此微微发红,“客人已经排了长队了,我们这边再登不上系统,就没办法正常支付……帮个忙吧!只是一个帐号而已,其他人拿到一个邮箱帐号能干什么?” “好吧……”电话另一头的客服显然被说服了,“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客服报出了一串邮箱地址。 肖恩再次看表,至此,总共已经过去了22分钟,虽然剩下的时间有些紧张,但一切非常顺利。 他重新坐了下来,不慌不忙地在电脑终端重新输入了艾利冈官网的员工网入口,在敲下伯格曼的内部邮箱地址以后,他的程序开始不间断地尝试登录这个邮箱。 三分钟后,肖恩的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 “喂?” “是总部的工程师亚当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伯格曼的声音,“我们分店也出现了帐号强制登出的情况,而且它还提示我‘账号存在风险,已向总部发出警报’,你那边现在有什么头绪吗?” “啊,别着急,正常现象。”肖恩皱着眉头,“我现在还在处理橡树街那边的情况——” “恢复起来要多久?”伯格曼的声音非常焦虑。 “一个小时?”肖恩的声音带着一些不确定,“我刚才说过了,你们那一带的线路好像都出了问题,我会按顺序依次恢复的,您就在店里等等吧。” “一个小时,”伯格曼惊呼了一声,但又迅速恢复了冷静,“不,不不,我绝不能接受——在周末,我们这边的客流量才是整个谭伊最大的,先恢复我们这边的吧!” 听到这句话,肖恩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忍住没有笑出声。 “好吧好吧,每个人都这么说……”肖恩佯作不快,小声咕哝道,“我来看看,你内部邮箱是不是bergman4587_nt.?” “对,就是这个。” “密码是多少?” 伯格曼忽然有些迟疑,没有立刻回答。 按说,对方显然是艾利刚的内部人士,因为他不仅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内部邮箱,还准确给出了帐号登出的预警,自己不该再怀疑什么了…… 但一种隐隐的不安突然浮现,似乎在提醒他,这样做不对。 “喂?”肖恩催了一声,“你还在吗?我这边事情真的很多,你要着急就别耽误时间——” “在,我在的。”伯格曼有些犹豫,“检修……需要我的密码吗?” “对。” 肖恩什么也没有解释——这个时候什么解释也比不上果断的沉默。 果然,大约十几秒后,伯格曼压低了声音,报出了自己的密码。 “alice.4611_0722.” “……呵,这是谁的生日么?” “对,”伯格曼低声答道,“我女儿。” 接着,肖恩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 事情完全不出所料——这些作风老派的中年人,往往对社工手段毫无觉知。 第 25 章 喃喃 他们已经在那套自以为上流的沟通方式里浸淫了太久,来自数字世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大抵也只是些不够优雅的“新奇玩意”。 这样的人通常不会为自己的每一个账户都设置单独密码——换言之,他的密码可能是在不同账户中通用的。 果然,肖恩很快用这个密码登上了他的对外邮箱,不仅如此,他还套用伯格曼的命名方式随意编了几个不同后缀的邮箱地址,其中有几个真的命中了。 肖恩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他手里还有很多社工库。有了这一个突破口,他接下来就可以尝试批量登陆其他网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肖恩再次回到那间咖啡自助,他已经掌握了伯格曼的大部分信息: 全名,出生地,住址,社保号,私人电话,私人邮箱,车牌,驾照编号,家庭成员…… 诚然,伯格曼很快会收到真正的总部发来的消息,告知他,他的邮箱被攻击了,也许他会联想起之前那个奇怪的亚当,进而意识到自己把电脑密码告诉了一个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店铺系统并没有被真正入侵过,他的财产、名誉此刻也没有受损,即便报警,警察也无法帮他做什么。 从这一刻起,伯格曼已经站在了靶心,却毫无办法,因为何时扣动扳机,已完全取决于肖恩的心情。 他终于能放松地坐下来点一杯咖啡,等迦尔文回来。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这个讨人厌的中年人在几个月后财产受损,声誉尽失,丢掉工作,再被他的朋友、家人厌弃。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肖恩愿意为此耗费一些自己宝贵的时间。他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人们的尖叫和哭泣。 “出事了!出事了!” 肖恩饶有兴趣地站起身,也打算去看看热闹。 二楼的围栏此时已经被路人围得水泄不通,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最前面,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此刻躺在一楼地面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迦尔文。 迦尔文半蜷在地上,表情痛苦,他身下的地板已被砸裂,一个尖声哭泣的小男孩被他抱在怀中。 肖恩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用力推开身后的人群,飞快从附近的楼道跑下一楼。 等他赶到的时候,楼下的迦尔文已经稍微恢复了过来。 “卡尔——你怎么了!” “……我没事,不用大呼小叫,”迦尔文赶紧说,他按住肖恩的肩膀,“先不要碰我,我有点……头晕。” 当他抱着小男孩从二楼一起坠落,虽然厚实的肩膀作了缓冲,但脑袋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了一下地面。 迦尔文感到一阵像海浪一样时起时落的耳鸣,眼前的视野也变得有些模糊。 “先生……先生?”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迦尔文的斜上方传来,他感到一个女人正弯腰看向他。 在模糊的视线中,迦尔文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但她浅金色的长发悬垂在半空中,随着她的动作摇摆。 迦尔文有些恍惚。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忽然回到了赫克拉荒原的日子。 他忍不住朝着这金色的长发伸手,喃喃。 “……妈妈?” 这一声呢喃是如此微弱,以至于除了肖恩以外,几乎没有人听见。 肖恩不可置信地望了迦尔文一眼,他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终于留心到自己旁边多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看不出年纪,身材纤细得好像久病未愈。她的眼中写满了对迦尔文的关切和担心,连自己的盘发在慌忙中散开了都浑然不觉。 在她身后,那个被迦尔文救下的小男孩紧紧攥着女人的裙摆,他大约只有五六岁,有些紧张地向前看着。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肖恩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迦尔文刚才会失口喊出妈妈。 妈妈也有这样一头浅金色的长发。 一时间,肖恩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气管。 从今天踏进这间商场开始,周遭的一切就突然开始变得不再可爱。 无论是周围人的目光,展柜里的鞋,还是那些个讨厌的店家……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声细微的惊声尖叫。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提醒他,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然而迦尔文是听不见这些声音的,他不知该说哥哥是过于宽厚还是过于蠢钝,当自己明确地感知到来自多方的敌意,甚至策划着反攻的时候,迦尔文在干什么? 他在这边救了个孩子。 他拿自己当肉盾救了个孩子。 他没有开启子弹时间,不然现在不会是这种狼狈样。 肖恩望着迦尔文,目光渐渐由震惊转向不解,心头窜起一阵无名火——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卡尔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宜居地里的渣滓们会看不起他,可能他也不在乎,就像他永远对其他人傲慢或轻蔑的目光不以为意,反应平平。 他像个从不计较的木头,又或者是头只知道低头拉货的老牛,鞭子抽下来,他没有感觉。 “我没事,女士……”迦尔文低声答道,他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让视线变得清晰——尽管他相信刚才自己的喃喃应该是没人听见,但为那一瞬的反应,迦尔文仍然有些脸红。 他调整了呼吸,打算站起身。 “请务必再等等!”那女人连忙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您不能就这样走……我已经联系了医生,您先别急——” “没关系,”迦尔文低声道,“我能判断我自己的状态,接下来确实也需要去做些检查,但我自己来就行……您孩子没事吧。” 女人一怔,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乔伊,你怎么会爬到围栏上去?” 小男孩惊魂未定,此刻仍有些失神,在母亲几次询问下,他才有些怯懦地指了指二楼走廊顶垂落的花藤。 “花……” 女人抬头望了一眼,“你想爬上去摘花吗?” “嗯,我——” “你们是有什么毛病吗!” 一旁肖恩突然发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每一个字都咬得声嘶力竭,“带着孩子出来不好好看着,放着乱跑!” 他恶狠狠地瞪着小男孩,“怎么没把你给摔死啊——” 第 26 章 阿尔薇拉 “肖恩!”迦尔文沉声呵了一声肖恩的名字,声音严厉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错愕。 一直站在金发女人身旁的仆从不由得拉着自家夫人往后退了退。 肖恩看了看迦尔文,往后退了两步,在转身逃走之前,他狠狠瞪了浅金色头发的女人一眼,并无声地发出一声咒骂,在所有人惊奇又迷惑的目光中,肖恩骤然跑远。 “对不起,那是我弟弟。” 迦尔文已经站了起来,“我把他惯坏了……请您原谅,他正常一点的时候不这样。” “……您怎么称呼?” “呃。”迦尔文顿了顿,“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方便说……我得走了。” 迦尔文刚转过身准备去追肖恩,就听见身后再次传来那位女士的声音,“您等等!再等一下!” 他回过头,见女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张纸和一支笔,她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走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我的名字和住址,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不能透露姓名,但无论如何请在方便的时候来一趟——您救了我孩子的性命,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迦尔文接过字条,没有细看就装进了口袋,眼看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商场的安保似乎也已经在不远处,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走了。 “好的,女士,再见。” 他轻轻躬身,向眼前的女人告别,然后飞快地沿着肖恩消失的方向离开。 这一路,迦尔文一直在头疼,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当他跑到一处人迹稀少的地方,他取出了方才放在口袋里的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阿尔薇拉·d·维尔福 朗方大道46号,维尔福公爵宅邸 迦尔文有些意外,朗方大道是谭伊市著名的富人区,离这儿远得很,一位公爵夫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孩子来这边闲逛…… 他试图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很快发现他有点记不起来那位公爵夫人长的什么模样——除了那头浅金色的头发,她身上的一切细节都模模糊糊的。 他在无人的街道上独自站立了一会儿,正打算给肖恩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儿,手机却自己响了起来。 迦尔文低头看了看,这是个他完全陌生的外地号码。 “喂。” “喂,迦尔文,是我。” 电话另一头传来赫斯塔的声音。 迦尔文有些意外,“哦,简,好久不见。”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赫斯塔开门见山地说道,“因为一些原因,我接下来可能会继续被困在尼亚行省一段时间,但我年底还有几个巡视的任务,你方便帮我处理吗?” “什么时候?” “我看看……”赫斯塔停顿了片刻,“11月3号,19号,还有22号,我12月的排班现在还没有出来,我估计可能还有3到5趟吧。” 迦尔文在心里简单过了遍日期。 “11月的这几天都没问题,今年12月我打算休假,所以时间上我都可以,具体看你。” “好的,谢谢。” “你怎么这次要在尼亚行省待那么久?” “我被卷进一桩诡异的案子里了,”赫斯塔答道,“尼省这边的事务官坚持认为,在彻底洗脱我的嫌疑之前,我必须待在这里,不能离开半步。” 迦尔文明白过来,“是上个月费尔南的那个案子?” “对。比起螯合物,上面好像更倾向于认为是内部人员作案,所以……”赫斯塔的话断了一会儿,并不打算解释更多,“还是和从前一样,一会儿我会把所有相关的任务津贴转到你账户上,可能明后天吧,调度室的人会来联系你。” “好。” 迦尔文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钢笔在白纸上画线的声音,他大概能想象得到,赫斯塔大概是列了一堆待办事项,正在一条一条地执行。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我记得你上次说,这次回谭伊是为了把买房的事定下来,是吗?”赫斯塔问道 “嗯,是,下午刚签的合同。”迦尔文的声音忍不住上扬,“挺顺利的。” “祝贺你。”赫斯塔笑了笑,“我没有别的事了,再见。” “再见。” 挂了赫斯塔的电话后,迦尔文熟练地按出了肖恩的号码,但在按下“拨号”键之前,他的手指又停住了。 忽然之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累了。 …… 傍晚时分,谭伊市开始下雨。 迦尔文冒着雨走进了谭伊市老城区与郊野之间的一处公寓,它同样属于ahgas。在从基地毕业以后,迦尔文拿到了这里410号房间的钥匙,这些年来他一直住在这里。 410在走廊尽头。他的房门外是一个直角三角形的绿化房,理论上这层楼的住户都可以使用,但长久以来似乎除了迦尔文,没有人会在这儿出现,它成了迦尔文的半露天观景台。 穿过绿化房,迦尔文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他发现屋子里的灯已经亮了。淡黄色的灯下,肖恩蹲在地上,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敞开的行李箱,里面叠放着一些整齐的衣物。 肖恩站起身,“卡尔。” “你没有直接回基地吗。”迦尔文把门关了起来,并顺手把钥匙挂在了玄关的壁挂衣架上。 “本来是,但我突然想起来你下礼拜好像又要出任务……”肖恩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想在你走之前我们还在吵架。” 他望着迦尔文,“对不起。” 迦尔文沉默了一会儿,他避开了肖恩的目光,径直走到客厅的冰箱前,从里面取了一瓶冰水,拧盖子的时候,他侧目向肖恩那边看了一眼,“你下午确实有点过分了。” “……我是怕你出意外。” “我说过了,那没什么。” “为什么当时不开子弹时间?那种场合,肯定已经构成紧急避险了吧。” “太麻烦了,”迦尔文答道,“用了子弹时间,过几分钟就是一群水银针集体赶过来,后续还有一大堆的手续要补办……再说那儿的二楼也不高。” 肖恩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你拿性命开玩笑的借口——” 迦尔文终于笑了一声,他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大手按在了兄弟的脑袋上。 “不要这么紧张。平时训练的时候我跳过更高的高台,这次着陆是有点狼狈了,但我没事。” 第 27 章 咨询记录 肖恩半悬的心随着迦尔文的这声笑而安定下来。 每当他听见这样的笑声,他就知道卡尔又一次原谅了他。 余下的时间里,两兄弟商量着今晚的晚饭是出去吃还是就在这儿叫外卖,肖恩现在还不算正式从基地毕业了,因此他必须在今晚十点前返回基地——时间并不充裕,两人讨论一番,决定出去随便找间馆子,吃点速食的东西。 临出门前,迦尔文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看,并很快回复,紧接着就回到客厅的书桌前,在自己的11月日历上添了三个实心圆点。 “谁的消息?”肖恩问道。 “赫斯塔。”迦尔文回答。 “她?”肖恩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她在这个时候找你干什么?” “她在尼省那边遇上了一些麻烦,所以希望我下个月能帮她巡检,钱刚刚到账了。”迦尔文轻快地说道。 肖恩警惕地皱起了眉,“……她现在被扣在尼亚行省了,是不是?” “确实,你怎么知道的?”迦尔文看了看肖恩,“具体细节我没问,总之有外快没有不赚的道理。” “你不该这个时候再和她产生什么联系……她没有提出要和你见面吧?” “没有,到底怎么了?” “这段时间,你得离她远点。”肖恩压低了声音,“我看她现在是自身难保,你别把自己牵连进去了!” 迦尔文没有立刻附和,赫斯塔确实在电话里提起过她现在被卷入了费尔南的案子,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要总是听风就是雨,外面的小道消息,别信。” “不是小道消息,”肖恩答得异常肯定,“我知道,费尔南一定是她杀的。” 见迦尔文完全不在意的模样,肖恩有些着急,他往前跑了几步,挡住了迦尔文的去路,“你不信我是不是?” 迦尔文披上了外套,“这不关我们的事,肖恩。”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万一她现在就是在找人栽赃嫁祸呢?先让你帮她做些普通的事,取得你的信任,然后再在若干普通的任务里加上一两个陷阱任务——哦,这套把戏我太熟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费尔南案的凶手就是赫斯塔?” “因为这条线索,当初就是我亲自交到她手上的!”肖恩有些激动,但他仍紧紧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他把迦尔文推回到客厅的椅子上,然后凑到跟前,低声道,“费尔南死的时候我就知道——赫斯塔按捺不住了,她动手了!” “……什么线索?” “莉兹死的前一年,你记不记得我拿到过一份咨询记录?我当时拿给你过你的,你就是不肯看!” 迦尔文眉头微皱……他确实对这件事还有点印象。 肖恩接着道,“那份记录就是费尔南在4619年留下来的,那一年他偶然得到了一个14岁少女,他杀了她,并用她的小腿骨做了一支骨笛,之后又取了她的心脏和肝,封存在福尔马林里……同年费尔南在做咨询的时候和他的咨询师感叹,他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梦里这个女的一直纠缠着他,搅得他心神不宁。 “那个少女的名字叫‘伏尔瓦’。”肖恩低声道,“十四区有部音乐剧叫《匕首与鞘》,女主角就是一个叫‘伏尔瓦’的赫斯塔族女人,因为当年赫斯塔刚进基地的时候就检索过这个名字,我印象特别深…… “在乌连的时候,我把那份咨询记录亲手交到了赫斯塔手上,她当时没什么反应,我还疑惑过一阵子,是不是我多心了,也许费尔南提到的那个‘伏尔瓦’并不是赫斯塔想找的那个。 “可我前段时间偷偷看了费尔南的死状——心被剖出,肝被踩碎……这不是都对上了么?除了赫斯塔,还有谁有这样的动机?” 见迦尔文仍旧不为所动,肖恩不由得向着他的方向又靠近了几分,“卡尔,你太单纯了!你不要看赫斯塔平时不声不响的,实际上她这个人手段狠辣得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别被她骗了!” 迦尔文沉默良久。 他不太明白肖恩和赫斯塔之间的芥蒂怎会如此之深,他也无意从中调解,只是在听完了肖恩的这些前情以后,他再回忆起赫斯塔下午打来的电话。他完全没有听出赫斯塔的声音里有什么异样,那种感觉就像是“今天我的车晚点了,帮我和其他人说一声”一样平淡。 迦尔文看向肖恩,“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觉得?” 肖恩摇了摇头,“费尔南的那个咨询师4626年就去世了,除了少部分予以公开的资料,余下的大部分咨询记录全都和他一起烧成了灰、进了坟墓,我是在他葬礼前不久发现了这份记录——当时我有机会出入他的个人资料库,所以就趁机影印了里面在政府任职或有勋爵荣誉的来访资料。” 迦尔文怔了怔,“……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吗?” “留过一段时间。”肖恩答道,“但后面还是觉得这些东西的危险超出了我个人能承担的阈限,所以我把它们全都处理了,只留了一份备份,在这儿。” 肖恩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天,”迦尔文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句,“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卡尔……”直到这时,肖恩的声音才稍稍有些放松下来,“我就想告诉你,宜居地里的这些人,虽然看起来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背地里一个比一个恶心,一个比一个不堪……这些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拼命。 “像下午的那个小男孩,你何必要冒险救他?说不定他以后长大了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混蛋,这种人在宜居地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迦尔文又一次听得发笑,他的笑声非常浑厚,听得肖恩有些气馁。 “我知道我每次说这些话你都听不进去……” “不是听不进去,也许某些场合你是对的,”迦尔文低声道,“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我们俩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第 28 章 调查 这天夜里,更晚一些的时候,在离谭伊火车站不远的一家简餐店前,千叶收起伞,推门而入,她刚把雨伞插进一旁的伞桶,就看见坐在不远处的瓦伦蒂正朝着自己招手。 在上次瓦伦蒂语焉不详地发了个名字过来以后,千叶确实去查了一圈,并得到了一些琐碎杂乱的线索,她有太多问题想问,所以约了瓦伦蒂在这里碰头。 瓦伦蒂已经帮她点了一杯热饮,千叶连外套都没有脱,直接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怎么样?”瓦伦蒂迅速切入正题,“你有什么重要发现吗?” 千叶端着杯子喝了口热茶,然后摇了摇头。 瓦伦蒂轻叹一声,“……你也没找到吗。” “不是没找到,是人太多了。”千叶回答,“叫伏尔瓦这个名字的,光是在第三区就有六十多个,十四区那边更多——你先和我讲讲,上次你在简讯里说要我‘看看这些伏尔瓦里有没有值得留意的人’具体是什么意思?” 瓦伦蒂两肘撑着桌子,轻声道,“我猜,‘伏尔瓦’可能是简曾经的照料者——她的妈妈、姐姐之类,你想,短鸣巷附近又没有什么和斯塔族的聚集群落,她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那里?” 千叶颦眉,“你想说什么?” “具体结论不好说,我也只是推测,我猜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类似《匕首与鞘》的故事……但可能,结局不太一样。” 千叶望着她,“即便是,你为什么要现在查这些?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真崎,我觉得没有过去,至少在简那里,它绝对还没有过去。” 直到这时,瓦伦蒂才有机会将上个月中心大剧院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千叶,那一晚赫斯塔的反应始终令她无法释怀。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这件事……你找到的那些‘伏尔瓦’中有没有赫斯塔族的人?” “只有一个,”千叶回答,“在第十四区。” “是活着的吗?” “活着,论年纪能给简当奶奶,但很难说和简有什么联系。”千叶答道,“我的检索范围仅限宜居地内。大多数赫斯塔人基本不进宜居地,她们更喜欢生活在荒原上,所以如果我们真的要下力气找人,还是得从荒原着手。” 瓦伦蒂点点头,“那很麻烦吧?” “肯定的,荒原上的户籍信息基本都没有电子化,要查起来是个耗时又耗力的事情——不过我可以让埃尔去做,时间上……”千叶琢磨了一会儿,“三个月起步吧。” 瓦伦蒂想了一会儿。 “我们能不能先缩小些范围呢,比方说,锁定那些英年早逝的‘伏尔瓦’……之类的,哦,哦,还有!” 瓦伦蒂突然意识到到了什么,目光为之一亮,千叶看向她,静候下文。 “失踪人口!”瓦伦蒂笃定道,“你可以着重找一找十四区荒原上‘失踪的伏尔瓦’们。” …… 大约一个小时后,千叶和瓦伦蒂从简餐店离开,瓦伦蒂一路与千叶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候车室前。 “你先回去吧。”千叶望着她,“别送了。” “我不是送你,我今晚也要坐车回尼省啊。”瓦伦蒂笑着指了指候车大厅上的滚动屏幕,“喏,我的车比你晚一个小时。” 千叶后知后觉地拍了下脑门,“我都忘了你会在那边一直待到年底……怎么样,最近顺利吗?” 瓦伦蒂摇了摇头,“我还是老样子啦。我有点在意简最近的状态,这段时间我给她发消息,她也回,但就是不告诉我她在哪儿——” “哦,她在艾娃那里。”千叶答道。 瓦伦蒂十分惊讶地抬眸看了一眼千叶,“……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会出现在这就和这件事有关。”千叶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艾娃一口咬定简和费尔南案脱不了干系,我看了她提交的报告,里面就差把简是凶手的结论直接写出来了。” “……什么?”瓦伦蒂愕然,“等等……之前明明是艾娃把简从工作站——” “对,当时002办公室给出了简不可能是凶手的原因,而艾娃只是去执行一个命令罢了。后来她好像又私下见了简几次……总之她现在声称她发现了简作案的关键证据,所以这段时间,她强制简留在她的别墅,哪里都不能去。” “那你今晚是去哪儿?也是去尼省吗?” “不,我要先去一趟核心城。”千叶轻声道,“我要先去向002办公室汇报这一个多月的排查结果——我也倾向于这次是水银针内部作案……没有哪个螯合物能把自己的痕迹消除得那么干净。” 瓦伦蒂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与简有关的画面迅速在她脑海中浮现、纠缠。她忽然想起在费尔南死后不久,她在工作站与简的第一次照面,那时简的神情沉重阴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有可能……是简吗?” “不可能。”千叶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哪个水银针的社会关系会比她更简单,她和费尔南之间从无接触,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要杀他?” “那艾娃说的关键证据……” “我月底会去一趟尼亚,”千叶低头跺了跺脚,把裤腿上沾着的一片湿叶子抖掉,“到时候我会当面去问问艾娃,让她把所谓的关键证据拿给我看——她最好是能当场给我把故事说圆了。” 瓦伦蒂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真崎,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 “就是……首先我也不相信费尔南的案子是简干的,但艾娃,艾娃她并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人,如果你和她相处过,你就会知道——” “我明白,我和她很熟。”千叶轻声说。 “哦,是吗?” “对,”千叶轻轻扭动自己的肩膀,“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了解她,应该比你更了解。” 瓦伦蒂轻轻呼了口气,她轻轻拍了拍心口,微笑道,“那就好……我真怕到时候你们会吵起来。” 千叶摆了摆手。 都吵了多少回了,这不算什么。 第 29 章 她们的夜读 10月18日晚,当艾娃驱车回到自己的宅邸,她年轻的朋友正在玻璃房读书。 自从搬进艾娃的宅子,赫斯塔就常常待在一楼的玻璃房子里看书。艾娃家中的藏书达到了惊人的数量,她可以随意取阅。 赫斯塔的手边放着阿尔佳——那个数着粗麻花辫的年轻姑娘——给她准备的晚饭,一些薄饼、黄油、炖菜和红酒,但赫斯塔看都不看,她面色铁青地在灯下翻书,俨然是一副怒态。 艾娃远远望着这一幕,她脱下大衣,递给阿尔佳。 “她从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 “下午1点一到,她就坐到那儿去了,这几天都是。”阿尔佳叹了一声,“看得饭都不吃,我都提醒好几回了!” “她看的什么书?” 阿尔佳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今天看的好像是《暴风雨下的群山》?” 艾娃笑了一声,“你现在方便吗,方便的话,帮我泡一杯咖啡来吧。” “这么晚了您还喝咖啡吗!过了晚上六点您就不应该再摄入任何咖啡因——我来煮一杯花茶,行么?” 艾娃嘴角微沉,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阿尔佳离开后,艾娃独自走向玻璃房,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阅读中的赫斯塔竟如此沉醉,直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她才惊醒一般地抬起了头。 在意识到来人是艾娃以后,赫斯塔轻轻吁了口气,她把书放到一旁,伸手捂了捂眼睛,疲惫地问候道,“……您回来了。” 艾娃顺手拿起赫斯塔放下的读本,它黑色的封面上印着“暴风雨下的群山”几个大字。 “怎么突然想起看这本书?” “……中午在您的藏书室瞎逛,看到了这本,”赫斯塔轻声回答,“我想起来从前有个朋友好像很喜欢它,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 “男性朋友?” “嗯。” 艾娃的脸上再次浮起戏谑的笑意,“你读到哪里了?” “刚读完第一卷。”赫斯塔回答,“男主人公要娶亲了。” “读得这么慢,”艾娃在赫斯塔的对面坐了下来,“阿尔佳说你废寝忘食地读了一下午,我以为你至少已经看完了一半。” “人物名字太难记了,前三节我读了十几遍,”赫斯塔忿忿道,“不仅每个人的名字都和火车一样长,而且还都有两到三个昵称和外号——不同的人还会喊他们不同的外号,初读下来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艾娃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那读完第一卷,感觉如何?” 见赫斯塔又一次皱起了眉头,艾娃信手翻阅起书本,笑道,“我猜不太愉快。” 赫斯塔陷在椅子里,沉默着。她闭着眼睛独自梳理着自己的语言,好将过于激烈的那部分暂时保留,然而过了很久,她还是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来。” “你不喜欢这部作品,是吗。” “对,”赫斯塔答道。 “但你一刻也没有将它放下,为什么?” “……故事是流畅的,而且每个人的面目很清晰,活生生的,”赫斯塔艰难地思索着缘由,她的左手无意义地在空中划了个圈,“我读过的小说很少……可能我没见过世面,所以放不下。” “那不至于,”艾娃轻声道,“这本书在白银时代的地位很高,在当时它至少被翻译成了54种语言——被它慑住心魄很正常。既然你说这里面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活生生的,那么到目前为止,哪个人物的命运最牵动你?”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 “原因是什么?”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而这沉默并不出自空洞,一切正好相反,无数破碎的词语在她心中飞舞,她想说的话多到像喷薄而出的火山。它们彼此碰撞,灼烧,迸发出强烈的光和热,以至于一时间赫斯塔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尔佳这时端来了花茶,她为赫斯塔也准备了杯子。 “你们在聊什么?”阿尔佳看着她们,“如果是夜读会,其他人能加入吗?” “当然了。”艾娃笑道,“这里这么多椅子。” 阿尔佳快乐地起身,她短暂地离开了玻璃房子,又飞快地带着五六个人一起回来。她们当中既有年轻的面孔,也有衰老的,有人睁着好奇的眸子,有人表情冷肃,端庄。 她们在赫斯塔与艾娃身边的椅子上纷纷落座。 艾娃的一手撑着脸颊,一手向赫斯塔举杯。 “读一段吧,读一段与阿克西妮亚有关的段落。” 于是赫斯塔再次翻开书册,她的手翻过一页又一页的纸张,最终停留在一处。 她轻声念了起来。 “阿克西妮亚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司捷潘……在出嫁前一年的秋天,她在离村子八里地的草原上耕地。夜里,她的父亲——五十岁的老头子——把她的手绑起来,强奸了她。 “‘你要是敢说出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说出来,我就给你买一件天鹅绒上衣和一双带鞋套的高筒靴子。你要给我记住:要是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就宰了你……’他威吓她说。 “夜里,阿克西妮亚只穿着一条撕烂的衬裙,跑回了村子。她倒在母亲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说……母亲和哥哥——一个刚复员回来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把马套在车上,叫阿克西妮亚也坐在车上,赶到父亲那里去。 “这八里地的路程,哥哥差点没有把马抽死。他们在宿夜地的附近找到了父亲。他喝得烂醉,睡在铺在地上的羊皮大衣上,身边有一个空伏特加酒瓶。阿克西妮亚眼睁睁看着哥哥从车上卸下一根辕木,用脚把沉睡的父亲踢醒,简单地问了他几句话,就用铁皮包着的辕木照着老头子的鼻梁打去。 “他和母亲两个人把老头子打了足足有一个半钟头。年迈而且一向温顺的母亲疯狂地揪抓着已经失去知觉的丈夫的头发,哥哥拼命用脚踢。阿克西妮亚蒙起脑袋,躺在大车底下一声不响地哆嗦着…… “天亮以前,他们把老头子拉回了家。他可怜地呻吟着,眼睛却不断在屋子里搜索,寻觅躲藏起来的阿克西妮亚。血和脓从他那撕裂的耳朵里淌到枕头上,黄昏时分就死去了。对别人,他们只说,他是喝醉酒从车上跌下来摔死的。”(1) —— 1引自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第 30 章 冲不破的藩篱 赫斯塔合上了书。 艾娃看向了其他人,“我们当中,还有谁也看过《暴风雨下的群山》吗?” 一个坐在稍远一些的青年举起了手,她轻声道,“我读过……不过没有读完,在大学的时候。” “你对刚才的段落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了,毕竟刚刚优莱卡才读过。”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笑声。 “你怎么看阿克西妮亚这个角色?”艾娃问。 青年短暂地沉思,而后她望向所有人,轻声道:“我对她印象不深。我记得阿克西妮亚一生的命运非常坎坷,虽然她大胆,叛逆,热烈又率直,但她就像大部分哥萨克妇女一样,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和价值完全寄托在了男人——在这里是她的情夫格里高利——身上。没有了格里高利,她就活不下去,这种盲目的爱情到最后使她结局悲凉……这也是我不太喜欢这个角色的原因。 “不过,尽管如此,每一次读到开篇的这个段落,我都为她有一个好哥哥,好母亲而感叹。” 青年的声音非常温和,她说话的节奏也很舒缓,像一架悠扬的竖琴。 “面对这样的犯罪,他们没有选择遮掩,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严惩了犯罪者——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丈夫。” “是的,这真是难得。”阿尔佳认同地点了点头,“先前我在报纸上看见,有个母亲在改嫁后发现自己的女儿遭到了新婚丈夫的玷污——可她非但没有为自己的女儿主持公道,反而把女儿关进了阁楼,太荒唐了。” “那个女儿后来怎样了?”赫斯塔问道。 “好像是被救出来了,之后应该是改名换姓,换了个城市生活。”阿尔佳回答,“如果她也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哥哥,想必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赫斯塔刚想说些什么,艾娃打断了她。 “你刚才说阿克西妮亚的命运最牵动你,那在这个段落中,你看到了什么?” “嗯……复仇。”赫斯塔回答,“对加害者即刻的复仇。” “还有吗?” “还有弑父。”另一位稍年长一些的中年人补充道,“似乎在精神分析里,年幼的孩子总是籍由父亲的死亡完成自己的成长。” “确实,在这件事发生后,第二年阿克西妮亚就踏入了婚姻。”先前的青年人接过话茬,“……虽然是一种成长,但也是另一重不幸的开始。” “不,”赫斯塔突然摇了摇头,“没有成长。” 先前的“弑父”像是一块楔子,在她混沌而沸腾的思绪里凿开了一道缝隙。 “我刚才说错了,我应当纠正一下。”赫斯塔说道,“在这个故事里,不存在复仇,即便存在,也是失败的复仇,阿克西妮亚只是变化了身份,从一个女儿变成了一个妻子,并没有成长。 “如果非要说有谁在这个故事里成长了,那也是她的哥哥而不是她,在完成弑父以后,阿克西妮亚的哥哥成为了那个家庭里新的主宰。” “但你不能否认,加害者确实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一旁的青年人道,“她的正义得到了伸张。” “未必,加害人确实死了,但它却并不出自阿克西妮亚本人之手,”赫斯塔反驳道,“她只是‘蒙起脑袋,躺在大车底下一声不响地哆嗦着’——” “你对受害者的要求是否太严苛了?”青年人皱起了眉头,打断了她,“她那时刚刚经历了那样残酷的暴行,你却要求她立刻拿起刀子捅向自己的父亲,否则就不算完成了‘复仇’——你坚持复仇的意义何在?” “听她把话讲完,阿雅。”艾娃温声道。 赫斯塔紧紧握住了自己椅子的把手,她感到一阵激流正从自己的胸口奔涌。她不得不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这股痛苦的火焰从她的心里流窜出来,灼伤到这间玻璃房子的其他人。 “我没有要求阿克西妮亚在遭遇暴行之后,立刻拿起刀捅向自己的父亲。”赫斯塔短暂地停顿,她的目光望着自己脚前的地面,“我只是可惜,当她的哥哥和母亲用辕木痛打她父亲的时候,她没有上去踩上一脚。 “这个机会曾经就这样摆在她的面前,她却错过了——倘若当时,有人教导她站起来,有人递给她一把枪,一条鞭子,一根木棍,让她也对那个老头子还以颜色,让她真正体会到把一个欺凌者掀翻在地的酣畅……她往后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所有人静静地聆听着。 “她一生的不幸,正是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是丈夫的妻子,所以父亲奸污了她,她只能躲在车底下哆嗦;她的丈夫毒打她,她就去寻求另一个男人的爱,她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男主人公格里高利身上,央求这个男人带她私奔,为她放弃一切……这是在干什么? “复仇的意义,在于明确自身的边界。它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哦,原来我可以不原谅,原来我不必寻求一个他者来为我主持公道,原来我自己就可以让这些人付出代价——等量的、甚至更加惨痛的代价…… “没有这个意识,阿克西妮亚就永远是一个附庸,从父亲的,变成丈夫的,最后变成情人的。” “那很难。”一直沉默着的另一位中年人缓缓开口,“被父亲强暴,痛苦远甚于被一个普通男人……您能否理解这一点?” “也许我不能……我没有父亲。”赫斯塔答道。 在场好几人望向赫斯塔的目光忽然多了些怜悯,但赫斯塔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半点自怜。 在给出这个回答以后,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喃喃道:“对,我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我完全不理解阿克西妮亚——还有这本书里大多数女人做的事情。 “为什么阿克西妮亚的命运最让我感到牵挂,因为在这本书里——至少在第一卷,她勤劳、勇敢、善良……一读到她,我就立刻想起我的朋友们,她们每一个都像阿克西妮亚一样勤恳,一样勇敢,一样善良,但她们谁也没有这样凄惨的命运。 “很早以前,我的一个朋友曾和我说,一个女人一旦出嫁,她的兄弟就不再是她的兄弟,而成了她丈夫的兄弟。出嫁的时候遇上丈夫打人,兄弟也许还会帮你出头,但等嫁人了之后,他们就只会袖手旁观。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阿克西妮亚后来被司捷潘毒打的时候,她的兄弟在哪里?” 第 31 章 女性的眼睛 “当她在娘家的时候,她作为‘女儿’被‘父兄’庇护,既然父亲违背了身为家主的规则,那么兄长就把败德的父亲杀掉并取而代之;当她嫁了人,她就成了‘丈夫’的私有物,所以丈夫打她就变得天经地义。 “我甚至可以说,如果有一天阿克西妮亚的哥哥也讨了老婆,如果他也像司捷潘殴打阿克西妮亚那样毒打自己的妻子,那这个女人也会立刻落进一样的命运——因为在哥萨克,谁也夺不走一个男人打老婆的权力。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阿克西妮亚的复仇,这里面只有权力的更迭,掌握她命运的人从父亲变成哥哥,再变成丈夫、情夫,他们每个人都认可这套规则,包括阿克西妮亚自己——她唯一的叛逆,就在于她虽然也认定自己是个奴隶,是个附庸,她却胆敢背叛自己既定的‘主子’,挑选并跟随一个‘新主人’。” 赫斯塔深深吸了口气,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昂。 艾娃深深地凝望着赫斯塔,“你在愤怒吗,优莱卡?” 整个玻璃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沉静起来,她们有的望着赫斯塔,有的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目光也被点起了一层朦胧的火光。 “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那整个村庄,整片土地,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们全都是共谋!” 赫斯塔食指的指节用力敲击着《群山》的封面,“所有人一起维系了一个牢笼,在这个笼子里,被榨干了一切的女人是‘母亲’,守节又勤快的女人是‘妻子’,贞洁而年轻的女人是‘女儿’。 “除了这三类人,剩下的都是‘母狗’,是‘婊子’,是‘长尾巴蛆’,是‘荡妇’——而所有‘母狗’‘婊子’‘长尾巴蛆’和‘荡妇’们会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所有‘高尚的哥萨克男人’生活中最稀松平凡的日常——” 艾娃第一个笑了起来。 “您在笑什么?”阿尔佳看向艾娃,她小声问道,“难道您觉得优莱卡说得不对?” “不,她说得对极了。”艾娃轻声道,她的目光扫向赫斯塔,“优莱卡,我该怎么说?你真是幸运得让人嫉妒。是的,你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你天生就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女性的眼睛……”赫斯塔没有听懂,“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那是我们自己用刀子割开的,”艾娃淡淡道,“这里每一双睁开的眼睛,都沾满了过去的血泪。” 艾娃扶着椅把,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缓缓走过玻璃房子狭窄的空地,停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曾教导我和几个兄弟姐妹,人不但要在自己的身边寻找榜样,还应当去更广阔的天地中寻找,不论它来自真实的历史,虚构的故事抑或其他。 “找到一个伟大人物,让他成为你的精神坐标,那么从今往后,你在人生的道路上就将永不迷失。 “我第一次读《暴风雨下的群山》,是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用了一天零一个晚上把整整八卷的《群山》读完……那时我完全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相反,我沉浸在这波澜壮阔的史诗中,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哥萨克’这个词在当年带给我的震撼,哥萨克,突厥语,意为‘处处自由的人’。” 赫斯塔皱起了眉头,“……所以您当时找到的‘坐标’是?” 艾娃笑了一声,带着自嘲,“还能是谁,当然是《群山》的男主人公,格里高利。我记得,整整一个月,我像魔怔了一样,成为了一个‘精神哥萨克’。” 赫斯塔望着艾娃,一时竟无言以对。 艾娃深深地呼吸,她转过身来,望着灯光下的众人,轻声道: “‘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吮吸着能创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然后,把种子迎风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秋阳致敬。’” 艾娃吟诵着她最为熟悉和喜爱的段落,缓慢地走过每一个人的身旁。明黄色的灯在她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老人的声音是如此铿锵有力,让人想起一面在风中猎猎飘扬的战旗。 “如果你们读过另一本十四区的小说,《暴风雨的儿女》,也许会更加理解我幼年时对格里高利的偏爱——《儿女》中的保尔·柯察金像一个站在时代光芒中的人,《群山》的格里高利则是投在地上的影子,尽管他们都被卷进了时代的洪流,但柯察金身边始终有一个朱赫来,朱赫来成了他的精神导师,就像一位父亲和亲切的朋友——而格里高利,什么也没有。 “保尔·柯察金是一个被选中的人,被爱护的人,格里高利则像一根野草,他不得不在时代的疾风中被推搡着进行选择,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在他身上有一种冷漠的蛮勇,阳光爱抚他,他决不感激,风雨摧残他,他视之如常。所以我喜欢这个角色,喜欢得要命。” 赫斯塔忽然咬紧了牙关。 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艾娃问她“为什么你一刻也没有将它放下”时,她答不上来——在对格里高利的厌恶之下,她同样感受到了艾娃所说的这一股“冷漠的蛮勇”,这爱恨交加的矛盾令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它看起来丑陋而残暴,甚至带着一种动物性的劣等,但这股不知廉耻的野蛮却在赫斯塔心中激起了惊人的骇浪。 哥萨克人的一切让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短鸣巷的生活,在老查理的后院之外,整个短鸣巷的秩序幽暗而森严,那种生活像是烙印在她童年的梦魇,残酷且经久不衰。 如今,这些遥远的过去正牵引着她,像午夜的魔笛,让她不由自主地捧着这本书,一页页地翻下去。 第 32 章 低空飞行 但是,尽管这种吸引如此强烈,赫斯塔却依旧不能明白为什么故事中的女人在看见了格里高利的“气概”之后就总想委身于他。 她厌恶格里高利,但倘若可以,她真想用刀在格里高利的灵魂中剜下这一部分,好把这一小块桀骜不驯的碎片放进自己的胸膛,彻彻底底地据为己有。 “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群山》被我奉为自己的枕边书,”艾娃轻声道,“直到有一天,一些变化发生了。我重新回过头去审视这本书中的女人,我意识到‘哥萨克’这个词中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一个‘处处自由的男人’都对应着若干个‘处处不自由的女人’,在前者不可撼动的主体地位下,后者连死亡都成了对前者的献祭。 “难怪我在第一次读它的时候完全看不见阿克西妮亚,看不见娜塔莉娅,看不见妲丽亚——我并非看不见,我只是觉得这些女人间的生生死死、你争我夺过于无聊。这并不影响我在她们死的时候也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但这叹息,与我看见一个哥萨克被砍下头颅的情感绝不可同日而语。 “她们是许多男人梦中的女人,”艾娃冷声道,“她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怨恨,好去教自己的兄弟、情人、丈夫如何从稚嫩的男孩成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踏过她们的血肉,男人们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痛苦,什么是真正的活着;有了她们,男人们波澜壮阔的一生才完整。” “这就是为什么阿克西妮亚说她没有格里高利就活不下去——她全部的生命,都是为了成为格里高利的一个注脚。也许她是他最鲜活、最美丽的一个注脚,但离开了格里高利这个本体,单单一个注脚又能有什么价值? “抛却自己的本来面目,去成为一个他人记忆中的美丽幻影……呵,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糕、更愚蠢的选择。” …… 夜读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在这场深夜的交锋中,每个人都分享了自己近来的阅读体验,她们围坐在一起,在玻璃房的夜灯下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和对他人的理解。 原来这样的夜读会在艾娃的宅邸中由来已久,从前大概每周都会有一两次,每次都像今天这样自由地发生,自由地结束,每次参加的人都不同——完全看当时在宅子里值夜的人是谁。 人群中不时传来一些笑声与附和,有人谈及近来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身边的种种怪事,众人有时也沉默,有时也落泪,一时间,赫斯塔感觉一切好像又回到从前在基地的闲暇时光。 整个夜读会的后半程,赫斯塔都靠在自己的椅子里,默默听着其他人诵读一些读本的片段,其中有一些书本她也记下了名字,打算加入自己之后的阅读清单。 期间有几次,当她的目光偶然掠过同样坐在人群中的艾娃,她忽然意识到,在这间屋子外头,这里的女孩子们有她们暴风雨般的人生,但当太阳落了,她们的渔船就停靠在这里,这位老人无疑是这间屋子里最坚固的锚。 当夜读结束,人们散去,赫斯塔也即将回到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临分别前,艾娃忽然再一次喊住了赫斯塔。 “我记得,日子……是今天?”艾娃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赫斯塔能听见。 “对,是今天。”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简。”艾娃轻声道,“复仇,是为了明确自己的边界,它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 赫斯塔望着艾娃,思考着艾娃的弦外之音。 “这就意味着,它的主动权永远在你手上,”艾娃低声道,“不论周围人的声浪多么沸腾,当你想继续,就可以继续,反过来,当你打算停下,你就可以停下——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裹挟你作任何决定。” “是的,是这样。”赫斯塔答道。 “好吧,”艾娃轻轻拍了几下赫斯塔的手,“祝你顺利。” “晚安。” 目送艾娃上楼以后,赫斯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就如同艾娃之前和她承诺的,她的书桌上此刻摆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它看起来就像是女孩子们装小提琴的琴盒。 打开它,一只和她右手相同型号的仿生臂出现在视野中。这个黑箱本身不仅是储存和充电装置,也是一处终端机,赫斯塔在它的内部界面操作了一会儿,检查这条手臂的状态。 很快,赫斯塔换上了它,并将自己原本的手臂插进了这个特制的箱子——今晚,她的坐标将和这条手臂一起,安全地停留在艾娃的住所。 完成了一切准备工作的赫斯塔关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她一个人坐在了桌前。一个红色小闹钟被她放在自己正前方的桌面上,赫斯塔凝视着指针在黑暗中慢慢从1走到2,又渐渐靠近3。 在这个过程中,屋外一切的声音都一点点归于沉寂——那是阿尔佳们在做最后的收拾工作、洗漱还有临睡的夜谈。 透过狭窄的窗户,赫斯塔望着半截地面上的夜空,一言不发。 当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地面,深秋的冷月正悬在高空,这清冷的光辉公平地洒在每一寸夜晚的土地,也照亮她前进的道路。 赫斯塔像一只沉默的飞鸟,以非人的速度掠过城市的上空。她从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屋顶,越过城墙,穿过平原,经过林间寂静的树梢…… 沸腾的仇恨使赫斯塔变成一只精准的钟表,她尽可能地选择了捷径,同时避开了所有信号塔覆盖的地界,倘使此刻有人从高空俯视,会发现她的行进是如此精确,迅即,隐秘。 在夜色的掩护下,赫斯塔在极短的时间里从尼亚行省回到了谭伊的老城。 这座美丽的老城正沉浸在它的睡梦中,赫斯塔蹲坐在教堂的尖顶,俯瞰着这片土地。在重新确定了方位以后,她张开了手臂,朝着自己即将要收割的头颅奔去。 妈妈,十二年前的夜晚,当你走进他们的宫殿,在那些恶魔露出他们的獠牙以前,你仍怀抱着关于我们的美梦吗? 妈妈,当年的月光,也像今晚这样明亮吗。 妈妈,很快我也要二十岁了。 妈妈,我很想你。 第 33 章 杀人摄影 10月19日清晨5:33,克里斯·霍夫曼男爵被发现惨死在谭伊市一处废弃火车站的台阶前。 最初人们只是发现了一具浑身赤裸的残尸,尸体的头颅不翼而飞,其手脚被斩断,工整地摆在躯干旁。 从尸体的伤痕来看,霍夫曼在死前遭受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残酷虐待。凶手切下了霍夫曼男爵的生殖器,捣碎了他的牙齿,几乎把他打成了一堆血肉包裹的碎骨,最后才切下了他的头颅。 一朵被血浸染的白色花插在受害人断裂的脊椎口,它很小,花茎只有一根拇指那么长,一整个早晨,它指甲盖大小的花朵在瑟瑟寒风中颤栗,干涸的血迹几乎将花瓣染成了深黑色。 这只是一朵路边野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警员们很快在废弃车站旁边的野花从里找到了一处带血的断茎——凶手随手摘下了附近的花并放在了这里。 警员用镊子将它从尸体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作为重要证物保留。 下午两点左右,男爵的妻子通过尸体的体型、胎记认出了这就是克里斯·霍夫曼男爵本人,结束辨认之后,她厌恶地从停尸间逃离,并吩咐仆人料理男爵的后事,不要让她“再看这恶心玩意一眼”。 通过与男爵夫人交谈,警员们得到了一条相当重要的线索:从这个月7号开始,有不知名的信件不断地寄到他们家。 它每天一封,连续十二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他们家的信箱。 信件出现的时间有早有晚,没有固定的规律,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只写着克里斯·霍夫曼的名字。 警员跟着男爵夫人来到家中,男爵夫人取出了这些古怪的信件——十二封信里装着十二张照片,都是霍夫曼在收信前一日的人像摄影。 画面上,霍夫曼在教堂,霍夫曼在餐厅,霍夫曼在剧院的台阶前,霍夫曼在轿车后座上…… 摄影的距离或远或近,有些模糊有些清晰,拍摄时间有的在上午,有的在晚上,同样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他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警员问。 “一开始还是感觉有些奇怪的吧,”男爵夫人手执细长的烟枪,表情冷漠,“不过他后来还挺高兴呢,说肯定是哪个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偷偷尾随他拍的——他这种男人,在女人堆里一直很受欢迎。” “他当时有更具体的猜测吗?” “这他怎么会和我说?”男爵夫人换了个姿势,并吐了一口白烟,“直接把他那玩意给剁了,我猜应该是哪个小情人干的?你们自己顺着他的通讯录查就是了,别来问我。” “男爵近年是否与什么人结过怨?” “我不知道。”男爵夫人笑了笑,“他生活上、生意上的事我从来不管。” “……”警员望了男爵夫人一眼,又低下头,“昨晚凌晨两点到凌晨五点之间,你在做什么?” …… 由于警方在一定程度上做了消息封锁,与这桩离奇杀人案有关的消息暂时没有在市内引起太大的风波。 不过,谭伊市的警察们显然都不太高兴——他们上个月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布鲁诺市的费尔南案,嘲笑自己那些无能的同行个个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最后只能靠把锅甩给螯合物来挽尊。 而今,霍夫曼尸体的惨烈程度却比费尔南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由于没有明显的螯合物或水银针作案痕迹,他们想甩锅也甩不了。 不过,由于这起案件离费尔南案不远,且两人多少也算认识了十几年的旧人,所以,即便费尔南与霍夫曼这些年来往甚少,ahgas也还是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霍夫曼本人是个有健身习惯的中年男人,虽然他今年已经四十四,但他看起来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并没有太大不同。而且,由于早年间有过短暂的参军经历,他身上有些格斗功夫。 因此,虽然此人混乱的感情史确实有可能给他带来一些危险,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健壮的男人会被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撂倒。 而且更重要的是,霍夫曼体内没有任何残存的药剂,凶手显然不是先用药物把他放倒,再行凶杀人的。 警方很快把重点排查对象放在高大健硕的男性身上。 短短几天时间内,警方共计探访了不下400余人,其中既有霍夫曼的情人,朋友,也有他生意上的伙伴,他的债主,欠他钱的人,他雇佣过的伙计……然而这里头能同时满足作案动机与作案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新的线索不断出现,又不断被排除,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与此同时,与案情有关的细节在谭伊市不胫而走,很快,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10月22日,弗罗洛·菲舍尔·里希子爵收到了一张人像摄影,照片装在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信封里,上面写着子爵的姓名。 同样的,信封上没有任何落款。 谭伊市的警察们终于意识到,这也许是一起预告式的连续杀人事件——在霍夫曼男爵遇害后,下一个受害者就是里希子爵。 果然,10月23日,里希子爵收到了第二封照片。 由于警方牢牢监视着子爵的宅邸,所以这张照片出现在了子爵经常光顾的一家酒馆前台,经由酒馆老板转交到了子爵手里。 在得知了霍夫曼的具体死状之后,里希子爵当场失禁昏厥,警方们意识到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便耐心地等待他苏醒,然而醒后的子爵只是痛哭流涕,大喊着,有一个幽灵回来了,有一个幽灵要害他。 无论警方如何问询,他始终没有给出任何有效的信息,警方只好作罢,佯作离去。 在警察离开后,里希子爵立刻驱车赶往了维尔福公爵的宅邸,同时,他的仆人们也和他一同出发,分别去邀请克洛德·唐格拉尔子爵和金·施密特伯爵。 在外蹲守的警员紧随其后,各自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不论这桩案子背后的凶手是谁,它都必然会是一个惊天大案。 第 33 章 同行者 10月26,在从核心城驶向布鲁诺市的火车上,千叶坐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一个靠过道的位置。 千叶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风景,心情很是烦躁。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觉得火车慢得像龟爬。 她今天就要去和艾娃当面对峙,把赫斯塔的问题解决了。 “呃……打扰一下。”坐在千叶旁边的小个子女人突然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 千叶侧目,这是个小个子女人,穿着女士西装,黑褐色的及肩短发带着一点蓬松的卷曲,她脸上带着微笑,“能请您不要再抖腿了吗?” 千叶回过神来,停下了脚,“对不起。” “没事,”那人理解地点了点头,“谁都有心烦意乱的时候。” 千叶两手抱怀,闭上眼睛,而她旁边的女人则继续看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列车很快从“图贝”站启程,下一站就是“布鲁诺市”。 越是临近目的地,千叶的心情就越是难以平静,一想到艾娃,她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安娜。所有与之有关的回忆就像是一堆乱糟糟的杂物,从前它们堆在角落尘封着,现在突然碰触,就惊起一阵一阵的落灰,让人又痒又恼。 十几分钟后,千叶听到了一声金属的撞击声,很快,她感觉车厢的行驶速度似乎慢了下来。 “不准动!” “都把手举起来!” “举起来!” 车厢前方的连接口突然传来这样的喝令,千叶睁开眼睛,侧身望前头看了一眼——有几个影子正在前面晃动的车厢过道里来回走动。 劫匪们三人一组,前后两个持枪吆喝,中间那个手里拿着大棉布袋,负责收钱收东西。在控制住了前面的车厢以后,其中三个人朝千叶所在的车厢走来。 “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我交出来!钱包,戒指,项链——” 千叶收回目光,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让先前所有的烦躁不安在瞬间变得不值一提——这些劫匪不知用什么手法打开了前面车厢的连接口,导致千叶所在的这节车厢和前面那节一起从运行中的列车上脱落。 好么,好极了。 现在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布鲁诺市了。 千叶心平气和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不早也不晚,偏偏是这辆火车,偏偏是这节车厢,偏偏在她为一堆糟心事烦心的此刻,几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劫匪送上门来。 她开始活动手腕和脚腕——基本的热身还是要做的。 “先别动。”坐在千叶身旁的女人突然说。 千叶侧目看了她一眼,“怎么?” “车厢还没停,现在跳车太危险了……何况他们手里还有枪。” “你误会了,”千叶轻声道,“我没打算——” 她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从她正前方传来:“你在藏什么?交出来!” 劫匪中的一人突然冲向坐在千叶正对面的中年夫妇,那丈夫似乎正偷偷摘下腕上的手表藏起来,但被眼尖的劫匪发现了。此刻,所有乘客都缩躲在各自的座位上,在短暂的惊叫之后,人们噤若寒蝉地望着冲向车厢中段的匪徒。 匪徒给了那男人一耳光,骂骂咧咧地开始扒他的衣服,以检查他还有没有藏别的值钱玩意。 千叶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并适时地伸出一只脚,片刻以后,只听一声惊呼,匪徒整个人往后栽去,直接仰面摔在了他身后的乘客怀中。 原本拿在劫匪手中的棉布袋也随即跌在地上,里面的戒指、耳坠咕噜噜散落一地。 怀抱劫匪的小伙子吓得花容失色,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劫匪们手中的枪,“……对……对不起?” 摔倒的劫匪迅速爬了起来,他叫骂一声,“谁绊的老子!” “我。” 千叶举起了手,像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 见对方是个女人,劫匪脸上的愠色退了一半,他重新站稳脚跟,打量着千叶的下半身,忽地笑了一声,“妹妹腿挺长啊。” “妹妹”两个字落进千叶的耳朵,让她的左眉毛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见千叶移开了目光,劫匪笑得十分开怀,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布袋,走到千叶面前。 “挪挪屁股,老子东西刚掉你座位上了。” 千叶耸肩,正要起身让开,劫匪却一把手按在了千叶的椅背上,他俯下身,“你不用起来,坐着,把腿分开些就行。” 见此情形,坐在千叶身边的女人已经将手悄然伸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旅行包中:事态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她不能再继续坐在原位静待时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女人只觉得眼前飘过了一道残影,接着就听见一声骨骼断裂的声音。 谁也没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千叶倒悬的上半身已经在狭窄的火车过道上划出了一道精准的圆弧,她的两条腿像一把钳子,直接扭断了劫匪的颈脖。 劫匪整个人随之在空中翻腾,而后重重跌落在地上。 “什么恶心玩意——” 千叶轻巧落地,她冷眼瞥了一眼此刻已经一动不动的劫匪,右脚毫不留情地踩在对方光溜溜的后脑勺上,把他半张脸踩进了火车车厢的木质地板中。 余光里,千叶看见站在车厢连接口的两个劫匪已经向自己举起了枪,她快步向前,借着飞奔的冲力,她单手撑着一侧的座椅,让自己的身体像一条挥出的长鞭—— “砰!” “砰!” 两声枪响,血花溅射在两个匪徒身后的列车时刻表上。 子弹们赶在千叶的飞踢之前就结束了匪徒的性命,正面爆头,毫不拖泥带水。 千叶一个翻身,重新落回地面。她有些扫兴地回头,只见那个之前坐在她旁边的小个子女人已经站了起来,她一手持枪,另一手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 “所有人保持不动!警察!” …… 不到五分钟,六个持枪劫匪死了三个,活捉了三个。 大约一小时后,从图贝赶来的当地警方接手了这起案子。他们疏散了所有乘客,只有千叶和先前拔枪的女人一起留下,向当地警方叙述案件经过。 千叶全程兴致缺缺地旁听——作为知法守法的水银针,这是她此刻应当履行的义务。 在口述结束之后,千叶终于开口,喊住了前来调查的警官。 “给我辆车,”她亮出了自己的证件,“我现在就需要。” 第 34 章 司雷 在检查过千叶的证件以后,警员立定行礼。 “您要去哪里?目的地太远的话,我们只能从市里给您重新调车。” “不远,我就去布鲁诺市——” “那看起来我们可以同行,”离千叶不远的女人闻声侧目,“我也要去布鲁诺市。” 警察看了看她俩。 “……给你们两位派一辆车行吗?” “行,尽快就行。”千叶熟练地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然而她两手摸了半天,没有找到打火机——她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刚才打斗的时候落在车厢里了。 一盒火柴就在这时从不远处抛向千叶,千叶余光瞥见,很快抬手接住。 “你是需要用火吗?用我的吧。”不远处的小个子说道。 “谢谢。”千叶收起了烟,她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并伸出了手,“千叶。” 女人握住了千叶的手,“司雷。” …… 从图贝驶向布鲁诺的公路上,千叶打了个呵欠,靠在副驾驶上浅寐。 司雷的车开得很稳,这一路上遇到了几个临时性的检查关卡,司雷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后便被放行,倒是省了千叶很多事。 途经一处加油站,司雷下车加油,“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不用。”千叶闭着眼睛回答。 过了一会儿,司雷拎着一袋子罐装咖啡上了车,她站在车外连着喝了两罐,而后打起精神,坐进驾驶座。 千叶递来烟盒,“需要吗?” “不用,我不抽烟。” 千叶有些意外,“不抽烟,你随身带着火柴?” 司雷伸手拉出安全带,“我儿子喜欢收集火柴盒。” 千叶明白过来,她把烟收起,“你儿子多大了?” “上个月刚刚十六。”司雷笑了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千叶再次意外地看了司雷一眼,“……我还以为我们是同龄人?” 司雷笑起来,“你多大年纪?” “28。” “哈哈,那比我小太多了……我今年已经39了。”司雷答道,“你也为ahgas工作?” “也?”千叶颇为认真地抬眸,“你是……?” “我同时隶属第三区核心城的警察总局和ahgas钟楼工作站。”司雷答道,“在必要时,我会协助ahgas在第三区内部进行一些调查。” “明白了。”千叶点了点头,“不错啊,两边都有编制,都是铁饭碗。” 司雷笑了一声,“是吗,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幸运。” 两人就这么聊着天,汽车一路飞驰,很快抵达了布鲁诺市的边界。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司雷问。 “你把我放到布鲁诺美术宫附近就行。”千叶回答,“接下来去警署还车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司雷往千叶那边看了一眼,“不过真巧,我也去那边,高特烈……什么大道。” 说着,司雷掏出自己大衣内口袋里的笔记本看了一眼。 “高特列·加农大道?”千叶先一步说出了这个答案。 “没错……”司雷收起本子,“难道你也去那儿?” 千叶已然猜到了什么,“你要去加农大道几号?” “呃……你不会是要去22号吧?”司雷表情诧异,“你也是去拜访艾娃·摩根女士的?” 千叶笑出了声,“行吧,这就顺路顺到家了——我来猜猜,你是为费尔南的案子来的?” “不,费尔南的案子不归我管,我的工作和另一桩案子有关,”司雷答道,“昨天接到的任务命令,本来我现在应该去另一个城市……不过既然摩根女士一口咬定优莱卡是费尔南案的主凶,那我似乎应该先来这边看一眼,所以我就来了。” 千叶神情平静,但先前的困意已经一扫而空——这位叫司雷的女士,身份显然不一般,搞不好就是来找赫斯塔麻烦的。 “你呢?你去那边干什么,也是公干吗?”司雷兴致勃勃地问。 “不,”千叶两手交叠,置于脑后,“我来这边探望老朋友。” …… 当千叶与司雷一道下车,站在艾娃家院子的门口的时候,她没有立刻上前。 司雷上前按下门铃,千叶则站在离她七八步远的身后。 千叶的目光囫囵扫过整片院落,尽管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她第一眼就对这个地方感到熟悉——仅从庭院和建筑的外观来看,这儿就充满了艾娃的个人风格。 阿尔佳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给两位来客开了门,“两位可以去客厅稍等一会儿吗?艾娃这会儿还在休息。” 千叶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五十。 “她还在午休吗?怎么睡得这么久?” 阿尔佳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本来是下午两点小睡半小时的,考虑到您二位下午来访,就没睡,谁知道你们俩都迟到了——两位是一起来的吗?” “对,”司雷答道,“我们路上遇到了一伙劫匪,所以耽误了很长时间,很抱歉。” “没关系。”阿尔佳露出一个微笑,“你们一会儿向艾娃解释就好了。” “优莱卡呢。”千叶问道。 “她正在充电,”阿尔佳回答,“充电期间她不能离开地下室,所以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出来见你。” 两人在靠近后院的客厅坐了下来。 五点十分左右,楼上传来脚步声——艾娃换好了衣服,正慢慢从楼上下来。 千叶望着楼梯的方向,她差不多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艾娃。老人下楼的速度很慢,也许是因为刚刚从短暂的睡眠中苏醒,她的臂膀与腰背虽然依旧挺拔、舒展,但和十几年前她们初遇时相比,已经显得有些单薄。 千叶站在原地,心中忽然涌起些许难言的酸涩。 每当她身边有人提起艾娃——比如瓦伦蒂,人们几乎都在感叹这位老人身上充沛的精力和坚毅的品格,而千叶此刻只惊异于艾娃的衰老。 ……从六十二到七十二,艾娃的头发竟全白了。 “千叶?”已经与司雷打完招呼的艾娃看了过来,她非常不喜欢现在千叶看自己的目光,“你在发什么呆?” 千叶回过神来,她笑着把手插进口袋,动作轻快地走到艾娃面前。 “我发现你这里的装修,是不错啊。” 第 35 章 探视 “就只有装修不错吗?” “是啊,进了你的屋子就跟进了哪儿的先贤祠一样,”千叶淡淡开口,“不过花园还有点烟火气。” “那主要是我愿意在花花草草上花时间,”艾娃微笑,“我可不会在自家后院摆一个大型猫砂盆。” 千叶皱起眉头,“……是‘枯山水’。” “哦……”艾娃喉咙里揶出一声笑,她轻轻点了一下眉心,“真是老了,很多东西都记不真切,请原谅。” 司雷站在旁边,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虽然这两人看起来都对彼此不太客气,但显然非常熟稔。 “阿尔佳。”艾娃喊了一声。 “在呢。” 艾娃指了指千叶,“先带这位女士去楼下看看优莱卡……阿雅现在和优莱卡在一起吗?” “是的。”阿尔佳点头。 “好。”艾娃看向司雷,“来吧,司女士,我们那边坐。” 千叶看着艾娃和司雷向不远处的玻璃房走去,她原以为‘司雷’就是这位女士的姓氏,没想到不是。 “千叶女士,这边。”阿尔佳在千叶身后唤了一声。 千叶收回目光,跟着阿尔佳向别墅的地下部分走去。 通向地下室的楼梯才走到一半,千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阿尔佳显然也闻到了,两人同时捂住了鼻子。 “阿雅!”阿尔佳被这浓烈香气熏得睁不开眼睛,“天啊,这是什么味道!” “……优莱卡打翻了一瓶香水……咳……咳咳……新风系统已经在处理了,你们要不过会儿再下来——” “不用。”千叶捂着鼻子继续往下走,这里的地下室非常明亮,她连跳几阶,动作灵巧地落在了地上。 艾娃喜欢红酒,因而不论她在哪儿生活,都必然有一处用于藏酒的地窖。 关押赫斯塔的房间就是众多酒室的一间。它被改造成了一座三面墙,一面玻璃的囚室。这个房间大约20平,形状方方正正,站在玻璃外就能一览无遗地看见房间里的详情。 阿雅为千叶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了囚室的正前方。 “抱歉,”赫斯塔的表情也有些痛苦,她左手捂着鼻子,“我左手还是有些不太灵活,不小心就……” “你哪里来的香水?”千叶问。 “黎各送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赫斯塔捂着鼻子,艰难回答,“今天有点无聊,就想着拿出来看看——结果喷头坏了。” 说着,赫斯塔将一个玻璃瓶子丢进了靠门的铁抽屉,阿雅很快将这个罪魁祸首拿走了。 “它打翻在我的床单上了,”赫斯塔看着阿雅,她指了指自己身后已经团成一团,堆在墙角的床单,“我怎么把床单给你?它熏死我了。” “我想想……” “钥匙呢?”千叶问。 “钥匙只有艾娃那里有,现在不好去打扰她。”阿雅回答,她突然想到什么,指着赫斯塔身后的小窗户,“你顺着窗户把床单递上去吧,我让阿尔佳上去帮你拿!” 一番忙活之后,整个地下室终于暂时恢复了宁静,阿雅坐在离赫斯塔千叶不远的小桌子旁,她桌上放着录音笔,同时在为两人的谈话作着笔录。 千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味道,她轻吁了一口气,赫斯塔也在她的正前方坐了下来。 算起来,千叶已经两年多没有与赫斯塔碰过面,也许是因为两人经常互相发平安邮件和寄明信片,她并没有感觉和这孩子分别太久。然而当赫斯塔安静地坐在千叶面前,千叶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起了变化。 “艾娃对你做了什么……”千叶皱起了眉头,她没有落座,而是直接走到了玻璃墙面前,“她折磨你了吗?” “没有。”赫斯塔轻轻摇头,“……可能是最近睡得不太好。” “这一个多月你每天都被关在这里面?” “也不是,每天下午一点以后,如果有人跟着,我可以去一楼活动,只是不能出去。”赫斯塔直望着千叶的眼睛,“艾娃有时会让我写一些东西,有时会找我谈话,她这么要求的时候,我就会配合。” “你们都谈了什么?” 赫斯塔几次张口,又沉默。 半晌,她轻叹一声,“她认为,我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说了谎。” …… 玻璃房内,司雷望着艾娃,目光友好而专注。 “所以,最初是什么让您产生了优莱卡在她的出身上说谎了的念头?” “恕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毕竟这是水银针内部事宜,”艾娃淡淡道,“不论如何,只要她现在还没有被真正定罪,我就有义务替她的个人信息保密。” “理解,您只说您觉得可以透露的就行。” “首先,她有充足的作案时间。”艾娃轻声道,“造成费尔南那种死状的只能是螯合物或者水银针,虽然螯合物作案的可能性暂时还不能完全排除,但鉴于我们都已经了解的种种原因,水银针作案的概率更大。 “其次,优莱卡当晚因为手臂检修,缺失坐标定位,尽管002办公室给出了她当晚绝对不可能进入子弹时间的理由,但一切不能对外公布的理由,都无法真正使人信服。” 司雷若有所思,并发出赞同的应和。 “早年费尔南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经常替宜居地里的一些小贵族跑腿,代他们做一些交易,小到寻找一些特殊的工艺品,大到器官买卖……什么都做过。我敢说,他手上沾过的血,可能和一个屠夫不相上下——而优莱卡,是一个孤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认为优莱卡和费尔南之间可能有恩怨?” “我可没有这么说,”艾娃微笑着道,她态度闲散地饮了一口茶,“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宜居地里确实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些个水银针把自己的能力滥用在处理个人恩怨上,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当然,以上一切只是我基于一些常识和对宜居地里人情世故的了解而作出的推断,至于一些更关键的证据,我已经提交给了004号办公室。” 司雷一直记录的笔停了下来,她望着艾娃,身体微微向前,“您方便再透露一些吗?” 第 36 章 侧写 “比如说,一些谈话记录。”艾娃轻声道,“在优莱卡待在这儿的第一周,她每天都需要写一份自己在加入ahgas前的生涯经历。写什么都可以,但需要足够坦诚,不说谎,除此之外,我的要求只有两点:充满细节,每一天的文字量都要超过8000字。” “……这么多?” “对,所以写到后来,她要做的就是反反复复写同一些事。只要是编撰的经历,就一定会在反复的书写中出现出入——今天随口编的细节,过两天重写就对不上。只要从这些方面着手进行审问,就能很快找到破绽。”艾娃轻声道,“当然,我手中的证据远不止这些。” “原来如此。”司雷明白过来,“您接下来是打算……” “眼下就是等003号办公室的处理意见,”艾娃答道,“在那之前,我不会让优莱卡离开这间房子半步。” “……她竟也肯配合你?” “你要知道,司雷警官,这不是她肯不肯的事。”艾娃凝视着司雷的眼睛,“作为ahgas在尼亚行省的最高事务官,为了维护宜居地内的秩序,我甚至有权在紧急情况下对失控的水银针进行处决。” “呃……但您要怎么——” “我只能告诉你,只要优莱卡的坐标离开这个庭院,她的名字和个人信息,会立刻出现在整个第三区水银针的通缉名单上,”艾娃的声音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酷,“她或许还很年轻,但我相信,她是个聪明人。” …… 在结束与艾娃的谈话之后,司雷几乎对这个叫“优莱卡”的年轻人产生了些微同情。 尽管她此刻还没有见过这个姑娘,但一想到ahgas内部竟能允许一个位高权重的水银针在未经调查的前提下,仅凭一些怀疑和推理就对另一个水银针进行拘禁,司雷就感到一阵战栗。 在阿尔佳的引领下,司雷也沿着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往下走。 她忽然捂住了鼻子,“呃……这是什么味道?” “优莱卡刚刚打翻了一瓶香水,请别介意。”阿尔佳轻声道,“这会儿气味已经比刚才轻很多了……” 当司雷走下楼梯,她的目光很快看向了不远处的阿雅——这个青年人显然一直在记录优莱卡和千叶的谈话,在她手边已经放着不下十张布满字迹的白纸。 优莱卡与千叶的谈话已经随着司雷的到来而暂时停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她看了过来。 “如果你这边的谈话结束了,可以随时上楼去艾娃的书房,”阿尔佳对千叶说道,“她在那儿等你。” 千叶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位是司雷警官,”千叶向赫斯塔介绍道,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们慢聊。” 赫斯塔向着千叶挥了挥手,“再见。” 整个地下室安静下来,司雷走到囚室前,“你好。” 囚室内的赫斯塔站了起来,“你好。” 站起身的赫斯塔让司雷整个人不由得怔了怔,“……你好高啊。” 赫斯塔微笑,“谢谢。” “请问你的身高是?” “187cm。” “我能再冒昧问一句体重吗?” “72kg左右吧,最近几个月没有称过。”赫斯塔回答,“怎么了?” “哦……就是单纯好奇,”司雷解释道,“像你这么高的姑娘挺少的。” 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赫斯塔的瞬间,司雷突然就想起了警方对霍夫曼案的凶手侧写——显然,凶手不仅仅可以是高大健硕的男人,也可以是像优莱卡、千叶这样的女性水银针。 “千叶是你的上级?”司雷又问。 “算是。”赫斯塔答道,“我没有固定上级。” “她是个身手很了得的人,”司雷笑了笑,“跟在她手下做事,应该挺锻炼人的。” “嗯,”赫斯塔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 “你打算这样把赫斯塔关到什么时候?” “你何必着急?。”书房里的艾娃气定神闲,“到目前为止,她在我这里待得好好的,也没有少一根头发……反而是你们,千叶,我看了赫斯塔这几年的作战履历,我得说,就算是牲口也没有这么用的……在003号办公室的命令下来之前,不如就当是让她在我这儿休个长假。” “长假?有把人关在地下室的长假吗?”千叶冷声道,“我提醒你,艾娃,赫斯塔现在身上还背着任务,第四区北部荒原的疑似畸变者现在还没有下落,她被关在这里一日,我们就少一个对付畸变者的资深水银针。” 艾娃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真的有畸变者吗?” “有没有,你自己去把维克多利娅的报告重读一遍。” “不要想诓我,千叶,我是实打实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艾娃站起身,“如果第四区的那个小型螯合物潮真的出现了畸变者,现在的第四区早就是一片狼籍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警醒我?” “……你敢保证这一次畸变者的行为模式不是特例?” “我不敢,”艾娃轻声道,“但我有常识,而且懂概率。”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千叶极轻地叹了口气,“……开个条件吧,艾娃。” “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又招惹到了你?”千叶皱起眉头,“你给个明示?” 艾娃诧异地看了千叶一眼,“……哦,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能为赫斯塔做到这个地步?” 千叶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好吧,虽然这次我没打算拿这事儿要挟你干什么,不过让我想想……”艾娃难得地露出一个得逞的笑脸,“我想在最近几个月里见安娜一面,你能办到吗?” “……办不到,换一个。” “没了,就这个。” “说了这个办不到。” 艾娃摊开手,努了努嘴,“那没别的了。” “艾娃!” “千叶,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艾娃颇为自得地靠在了椅背上,她端起桌前的茶杯,饮了一口,“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在说,你完全相信费尔南就是死在了赫斯塔的手上——可你甚至还没有看过我递交给003办公室的关键证据。” 艾娃望着千叶,“你就这么信任我的判断?” 第 37 章 凶手 直到今天见到赫斯塔之前,千叶还抱着要和艾娃据理力争的念头。 她甚至想过一些能够强行带赫斯塔离开的手段,就像当年对罗贝尔那样——对她来说,从手头的一两个紧要任务中梳理出一些用得上的线索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在与简见过面以后,千叶忽然有些动摇。 简目前的状态实在有点奇怪,比方说,在谈及这段时间以来艾娃命令她在那间囚室里写自述时,她淡漠得就像是在说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在简的脸上,千叶没有看到半点惊慌或恼火,她整个人的情态却非常放松。 更重要的是,简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次对艾娃禁足自己的不满,只有千叶问起什么,她才回答。 千叶分不清这些变化究竟是因为这数周的囚禁,还是因为真的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故,正因如此,她不能不想起先前瓦伦蒂和她说过的话——关于一个赫斯塔曾经的照料者,和一段可能与音乐剧截然不同的命运。 千叶记得艾娃在提交给004号办公室的报告里曾重点指出费尔南早期身份复杂,和荒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会否真的存在一种可能…… “这是第几次了?”千叶的声音平静下来。 “什么第几次。” “你私自抓人,先斩后奏地关起来,然后再开始调查取证……” “嗯……这我倒有点记不清了,”艾娃发出一声思考的沉吟,“可能有……十几次了吧,十七次,还是十八次?” “最后定罪并处决的有几次?” “哦,全部。”艾娃淡淡道,她笑了笑,“你知道我在这些事上的嗅觉一向灵敏……从来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犯人。” “……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来是赫斯塔杀了费尔南,你打算怎么做?” 艾娃沉默了片刻,她意味深长地望着千叶,目光中充满了决心。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没有任何余地?”千叶冷声道,“哪怕赫斯塔具备战略价值?” “她所在的位置越是重要,她失控的风险就越是难以估量,”艾娃答道,“不过你说得对,她的独特技艺也许能使她最后逃过一死,但再像现在这样自由来去则绝无可能。我们需要对第三区宜居地内的公众安全负责——这是一切水银针与联合政府合作的基础。” 千叶极轻地“哈”了一声。 “我以前就教过你,千叶,”艾娃淡淡道,“一切现存的规则,不论它看起来有多荒谬,它都有其原因。你不能总是随心所欲地突破它们,当下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在未来产生代价。如果只看眼前,不看长远,路会越走越窄。” “……这话我真的听得耳朵起茧了。” “是吗?”艾娃有些怀疑,“我应该不会对哪个人反反复复地说教——我难道和你说过很多次?” “不是你,是莫利,她真是你的忠实信徒……”千叶站起了身,她拍了拍衣服,“不过我没什么好说,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谈话差不多可以到这里,再会吧,艾娃。” “接下来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重要吗。”千叶的眼睛半睁着,她目光冷漠地俯视着坐在对面的艾娃,“虽然不了解你得出这样结论的理由,但我暂时尊重你的判断。不过,我必须重申一遍——杀死费尔南的凶手,绝不会是赫斯塔。” 艾娃轻轻摇头,“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有一些手段……不过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在这件事上向你伸出援手,尤其,在你的对面,是我。” 千叶笑了笑,“……我向来不需要别人的援手。” 艾娃十指交叠,颇为期待地望着千叶。 “是吗,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同一时刻。 地下室内,司雷与赫斯塔的对话也差不多到了结尾。 作为一个ahgas的非水银针调查官,司雷对水银针的了解并不比普通民众更多,像今天这样在一天之内同时与三位水银针照面,则更是前所未有。 隔着囚室的玻璃,司雷的目光几乎从未从眼前这个黑发姑娘的身上离开——赫斯塔除了身材高大之外,和宜居地里的住民似乎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司雷很难想象这些水银针究竟要如何与螯合物那样凶残的对手作战。 “我了解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些,”赫斯塔轻声道,“我这些年在谭伊待的时间不长,更不要说和那些贵族有什么接触……很难在这些事情上帮到您。” “没关系,我本来也只是随便问问。”司雷答道,“具体的情形,还是得看过现场再说……你接下来还会在这里待多久?” 赫斯塔摇了摇头,“不知道。” 司雷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真诚道,“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见到你。” 赫斯塔表情微怔,随后笑了起来。 “肯定的,司雷警官,我们一定会再见,因为我从没有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 赫斯塔目光如炬。 “时间,会还我一个公道。” …… 10月27日清晨,司雷风尘仆仆地抵达了谭伊市。 昨晚凌晨,她收到一封来自谭伊市警署的工作邮件,声称案情出现了重大进展,从里希子爵口中,他们已经了解到了一个有着重大作案嫌疑的水银针。 一下火车,司雷立刻赶往了谭伊市警署。早晨8:30,她坐在会议室中,警员们关上会议室的灯,在白色的投影布上放出了一张人像特写。 照片上是一个年幼的女童,她有着火焰一样的红色短发,带血的脸颊呈现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凶戾。 有那么一瞬间,司雷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张脸孔,不过很快,她就真正回忆起了这张照片上的主人公。 “……简·赫斯塔?” 对生活在第三区的成年人来说,几乎没有谁能忘记这张脸,这个瘦瘦小小,像根火柴棍似的小姑娘曾在宜居地里搅起那样巨大的风云,许多人至今仍对此记忆犹新。 “是的,就是简·赫斯塔。”坐在司雷对面的警察答道,“里希子爵认为,杀死费尔南男爵和霍夫曼男爵的凶手都是这个人,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应该是快二十岁了。” 第 38 章 正人君子 “这个赫斯塔现在人在哪里?”司雷问。 “不知道,”另一个警员答道,“从目前公开的水银针名单中,我们查不到这个人的资料,近十年预备役基地的毕业名单上也没有她的名字。” “为什么不直接向ahgas提交查询申请?”司雷表情不解,“当年‘罗贝尔案’的时候这个简·赫斯塔才十一岁吧,我们至少得先拿到她现在的照片?凭这张儿童期的特写能干什么——这明显还是经过艺术处理过的。” “申请了,能申请的渠道我们都申请了,但就是没有回应,”警员回答,“我们打电话向ahgas的工作站问过,她们说这名水银针身份特殊,需要先经过一些内部审核程序才能推进。” “好吧,”司雷摇了摇头,“那里希子爵认为赫斯塔是凶手的原因是什么?” “呃……他说暂时还不能说。” 司雷的表情僵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扫了在座所有人一眼,“……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重大进展’?” 所有与会者同时陷入了沉默。 一直没有说话的警督泡勒此时终于开了腔,他清了清嗓子,“咳。司雷警官目前对案子的全貌可能还不太了解……首先,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排查了所有和霍夫曼一案有关的人员,所有不能排除作案嫌疑的人我们都有跟进,一旦出现新的线索,我们随时能够掌握。 “其次,之所以称此案出现了重大进展,主要还是因为里希子爵直接给出了接下来的受害者预测。” 警督挥手,示意一旁同事更换幻灯片。 很快,画面上的赫斯塔换成了五张中年男人的照片,司雷一眼认出了左上角已经遇害的霍夫曼男爵。 警督接着道:“除了里希子爵,余下三位分别是维尔福公爵、施密特伯爵和唐格拉尔子爵。目前我们已经加强了这四人宅邸的安防,尤其是里希子爵。” 司雷手握着一支圆珠笔,她凝视着画面上的男性脸孔,忽然皱起眉头,“呃……这个维尔福公爵,是那个经常在教会活动里出现的‘维尔福’吗?” “对,是他。” “有趣……”司雷喃喃道,“这里面竟然有一位正人君子?” “什么?”泡勒吹胡子瞪眼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注意你的措辞司雷警官,施密特伯爵是我们的老警督!” “哦,哈哈。”司雷后知后觉地笑了笑,她倒抓着手里的圆珠笔,连着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按了好几下,“没有说施密特警督人品不好的意思,只是这位维尔福公爵名气太响了。” 泡勒压下火气,接着道,“今天是27号,距离里希子爵收到第一张照片已经过去了五天,不过从23号以后,子爵就没有再收到任何信件。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和谋杀霍夫曼男爵时相比,凶手的行凶节奏在一定程度上被我们打断了。 “第三,既然里希子爵提出了凶手是水银针的可能性,我们认为这一桩案子ahgas也应当深度参与,就像费尔南案一样。第四——” “打断一下,抱歉……我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还是先失陪一下。”司雷站了起来。 “什么……你要去哪里?” “里希子爵的宅邸,有些事最好还是能当面问问他,”司雷翻开自己的资料夹,“我能问问他这段时间是待在自己的哪个宅子里吗?” “最近是在朗方大道上的那栋。”一旁的警员迅速答道,“我们有建议他暂时离开那里,我们可以为他挑选秘密住址,但他拒绝了。” 司雷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就此刻发生在这间房子里的一切来看,子爵说不定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你又在笑什么?”泡勒有些恼火地问。 “我只是喜欢笑,泡勒警督,尤其是在案情可能出现了转机的时候,”司雷往后退了几步,“我下午再来找你。” …… 下午,当司雷再次出现在泡勒警督的办公室时,她带回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完好无损,第二张则和信封一起被烧成了灰黑色的残渣,只剩下了一个边角,司雷用一个专门用来保存证物的塑料袋封存着。 完好的那张照片上依旧是里希子爵的人像——那是子爵在深巷中的背影。 “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子爵家的两个壁炉里,”司雷笑着道,“我猜凶手应该是像圣诞老人一样爬上了子爵家的烟囱,然后投下了这份大礼。” “可你怎么知道壁炉里会有——” “只是意外收获,我建议子爵让仆人们好好收拾一下屋子。”司雷的手指轻轻将两张照片按照“一”字形摆好,“他这几天过得不太好,一大堆人防守着各处入口,到处都乱糟糟的。” 泡勒凝视着眼前的照片,过了一会儿,他觉察到什么,“……这照片不是这几天拍的?” “当然不是,”司雷立刻赞同地说道,“我问过了子爵,这几天他一直待在家里,哪里都没去。至于这两张照片的具体拍摄时间,我也和子爵本人求证过了。 “我记得上一个死者霍夫曼收到的每一张照片都拍摄于前一日,不过里希的照片显然没有这么讲究——他第一次收到照片的时间是10月22日,而这几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都远早于10月21日。” 司雷指向子爵的背影照,“这张,是10月10号下午在水仙路拍的,那天下午里希去那边的小剧场看了一出话剧。” 紧接着,司雷的手指移向只剩一角的残照,“这张,虽然人像已经烧毁,但从地面的砖块来看,地点明显是在自由广场,而最近一个月,里希只在10月6号的晚上去那一带散了步。” 泡勒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来他判断错了,实际上凶手的寄信行为一直没有停。 这个丧尽天良的行凶者早就准备了两套方案,如果受害人像霍夫曼一样毫不在意地日常活动,他就每天即时拍摄,如果受害人像里希一样闭门不出,他就投递事先拍好的照片。 泡勒掐指算了算,“……那应该还有两张照片没有找到。” 第 39 章 疑点 “对。”司雷点了点头,“我让他留心了,如果接下来还有什么新发现,他会随时联系我们。” 泡勒搓了搓手汗,认真看向司雷,“……你还发现了别的线索吗?” “唔……”司雷歪头,“暂时没别的,不过这件事挺奇怪。” “什么?” “现在可不是夏天啊,泡勒警督,”司雷望着眼前人,“天气已经这么冷了,壁炉是很可能点燃使用的,理论上每当仆人点燃壁炉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里面多出来的信件——可万一他们没发现呢?” 司雷指着第二张被烧毁的照片,“比如这张,不就被烧坏了吗?” 泡勒没有听懂司雷得所指,“你是说凶手没料到照片会被毁……?” “我是说,为什么凶手要给受害人寄照片呢,”司雷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几天的时间里,里希子爵统共只点过一次壁炉,还把其中的一张照片给烧坏了。如果我下午没有去里希子爵的宅子,这些照片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 泡勒皱眉想了一会儿,“……也许这只是一种仪式,对凶手自己有独特的含义,但受害人看没看见并不重要。” 司雷没有否认,她望着泡勒,“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凶手没有把寄给里希子爵的第二张照片随随便便丢进烟囱,而是转而放去了子爵常去的酒馆,好让酒馆老板转交过去呢——” “别在这儿打哑谜了,”泡勒有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司雷警官,你到底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吧!” 泡勒的冲撞直接让司雷往后退了一步。 她伸出食指摇了摇,“警督,注意你的态度,我今天已经被你这样三番两次的发作吓了好几次。” 泡勒两颊发硬,咕哝了一声“对不起”,又重新坐了下去。 司雷把两张照片重新收进了自己的资料夹中,“我为什么不直说?因为我想和你讨论。我的猜测又不一定就是对的,毕竟你上午才说过你们已经排查了所有和霍夫曼一案有关的人员,如果有任何新的线索你们都能掌握……如此一来,我们彼此交流想法,不是能相互启发么?” “嗯,对,你说得有道理……”泡勒强忍着恼怒,“所以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司雷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半笑不笑地凝视着泡勒,从对方急不可耐又烦躁不已的目光中,司雷得到了一些答案。 “……恕我直言,警督,你现在的状态可能不太适合讨论案情。” 泡勒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搞不明白司雷今天究竟是为什么踏进他的办公室了。 “让参与过这个案子的警长、警员十分钟以后都到会议室去吧,就上午的那个会议室,”司雷轻描淡写地向泡勒挥挥手,“咱们得开个会。” …… 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到了下午五点五十,再过十分钟就到了下班时间,泡勒·胡洛却在这个时候召集了警署内所有参与了霍夫曼案件调查的成员,这很少见。 等人们踏进会议室,发现坐在主位的人从泡勒变成了司雷,就更加诧异了。 人来齐之后,司雷站起身,去把门带了起来。 “上午来得有些匆忙,没有和诸位好好做自我介绍,”司雷走到会议室最前方的投影幕布前,她左手的五指指尖轻抵着桌面,右手悠闲地叉着腰,“我叫司雷,是针对霍夫曼一案专设的调查官,这份任命同时来自第三区核心城警察总局和ahgas004号办公室。” 尽管司雷此刻的表情十分友好,语气也完全没有任何咄咄逼人之处,在座之人的表情依然严肃。 他们暗自掂量着这份任命的份量,并以余光观察着泡勒的反应。 司雷接着道:“距离霍夫曼死亡已经过去了8天,你们到现在都没有为这个案子成立‘特別调查組’,而是以一个松散的内外部合作方式展开案件调查,谁能和我说说为什么?” 现场鸦雀无声。 “我的疏忽。”泡勒若无其事地开口,“因为霍夫曼的人际关系过于复杂,从一开始我们就投入了全部的可用警力,检察机关那边同样给予了全力配合,所以,虽然没有‘特别调查组’之名,却有‘特别调查组’之实……这一点,司雷警官就不必追究了吧。” 司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就好。既然没有什么不可抗因素,那么‘杀人摄影’一案的特别调查组从现在开始就正式成立。我已经根据现有的调查情况初步筛选了一批调查组成员,名单就放在各位桌前的文件夹首页,如果大家有更好的建议,请给我写邮件,或者单独约我面谈。” 众人这才开始翻看各自桌前的文件夹。 司雷低头翻看着文件,“名单上的警员们留下,剩下的人可以先走了。” 泡勒脸色有些不好看,虽然他原本的计划确实是打算把这个案子彻底甩给上面派来的人,但这个小个子女人现在的做法完全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她的这一番举动,不是在明目张胆地指责自己无能吗。 忽然,司雷停下了翻页的手,朝着泡勒的方向抬起了头。 大约一半的与会者正不断起身朝外走,泡勒被司雷这双眼睛盯得非常不适,一时间,他有些怀疑司雷是否在用目光暗示自己也该离开这里,毕竟她的特调组名单上也没有泡勒·胡洛的名字。 眼看非特调组成员陆陆续续就要走光了,司雷还看着他。 泡勒如坐针毡地抬起了屁股——现在走还算是自己识趣,如果一会儿被司雷点名赶人,那就真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然而,泡勒才起身往大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司雷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警督要去哪儿?” 泡勒停下,颇为惊异地转过身,“……你的特调名单上不是没有我吗?” 司雷一怔,继而笑出了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走到泡勒身边,端着他的手臂把他按回了座位。 “您是这儿的警督,为什么我要绕开您?” 第 40 章 三个推断 “那你刚才——” 泡勒的脸刷一下涨红了,后半截话他有点说不出来。 “刚才?”司雷不解,她看了看自己放才站立的地方,“我刚才在发呆,什么也没做啊?” 泡勒望着司雷,一时也觉察不清她话里的真假,只是似乎从下午司雷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时候开始,他就被这人的套路搞得一愣一愣。 尽管心里有些不对付,但泡勒还是一语不发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和其他人一起翻阅起司雷准备的资料。 当会议室的门再次被带起,整个房间就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音。 司雷这时才坐了下来。 她完全理解为什么谭伊市警署的办案进展会是现在这种战术上勤奋而战略上怠惰的样子——泡勒已经年近六十,今年年底他就将光荣退休。 在他的任上,谭伊市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命案,因此谭伊市警署的大案要案告破率一直在第三区名列前茅。 如今,泡勒退休在即,却突然出现这等可能要叫他晚节不保的惊天变故,他当然想把这个案子推给ahgas。 不过没关系。 直到此刻,司雷才真正放松地进入了自己的节奏。 这个旁人眼中的烫手山芋,就由她来接。 她迫切需要这个机会。 …… 午夜,千叶从自己的信息渠道看到了当日的谭伊警署案件更新。 只粗略扫了一眼,千叶的火气就再度冲了上来:司雷在今天下午为‘霍夫曼案’成立了特别调查组,同时,她以调查组的名义向ahgas提出要求,希望这边能尽快给到简·赫斯塔的详细资料。 因为,根据里希子爵等人的证词,多年前进入谭伊市水银针预备役训练基地的简·赫斯塔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尼省的费尔南死了,艾娃说是简杀的,现在谭伊的霍夫曼死了,那边也一口咬定是简杀的——还好004号办公室当晚就给了司雷答复: 简·赫斯塔正在执行特殊任务,可近似视为近期未在第三区宜居地内活动,请直接将其从嫌疑人中排除。 千叶看得发笑,看来她还真得感谢一下艾娃—— 如果不是艾娃令行禁止地早早囚住了简,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罪名持续掉落在简的身上! 只是,千叶实在不能理解这其中的缘由:自4623年的风波以后,简·赫斯塔这个名字和她本人就彻底地在公众视野中销声匿迹——这其中甚至还包括后来的多次跨区作战,为了严格保守诱捕畸变者的秘密,简的身份对内都是保密的。 可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多人,这么多的事件,都在把矛头指向简? 千叶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阅读警署的相关文件,只是才看完第一页,她就不得不暂时离开工作室,一个人去阳台吹了会儿冷风,直到她感觉自己稍稍平复了情绪,才继续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通读全文。 在反复阅读警署的相关记录后,她留意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 首先,里希子爵等人坚持,杀死费尔南的凶手与杀死霍夫曼的凶手势必是同一个人,这是两起明明白白的仇杀,绝不能将它们当作两起独立的案件。 虽然这些人对简的指认已经被004号办公室否认,但这一条信息却是可以利用的。 毕竟,如果两起案件的凶手真的都是同一个人,那么只要证明赫斯塔没有条件虐杀霍夫曼,就等同于证明她也不是费尔南案的凶手。 而这段时间里艾娃对简的囚禁,恰恰保证了简在霍夫曼一案上的清白。 然而,这条逻辑链的问题在于:子爵等人对于“为什么坚持两起凶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语焉不详,他们只是疯了一样地赌咒,却拒绝透露任何详情。 这些宜居地里的贵族们显然刻意隐瞒了很多事,比如,明明目前预告杀人案的受害者只有霍夫曼一个,但里希子爵等人却能肯定,他们很快也将步霍夫曼的后尘,在收到12张照片以后暴毙。 他们反复强调,12是一个重要数字。 但为什么重要? 这些男人对此守口如瓶。 千叶迅速把这件事纳入了自己的重要待办。 其次,则是司雷对已有线索的推理。 子爵在收到第一张照片后遭受了巨大惊吓,当日就在自己的宅邸内外布置了严防,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凶手寄送的第二张照片没有出现在子爵府的信箱,而是经由一个他熟悉的酒馆老板之手转交到他的手上。 可见在当时,凶手很在意子爵有没有收到照片。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凶手却没有再选择类似的“必达”之法寄送照片——似乎这时,凶手又不太在意子爵有没有收到照片了。 对此,司雷有几个推测: 第一,也许凶手在意的并非是照片本身,而是头两张照片出现的连续性。 如果子爵收到第一张照片后就没了下文,那么警方和他就都无法断定,这究竟是霍夫曼案的复刻,还是一起单纯的恶作剧。 因此,最初的两张照片是否能够顺利抵达子爵之手,非常重要。 其次,另一个事实是:10月24~27号这四天的照片目前只找到了两张,也许是凶手的投递中断了,也许是ta把照片留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子爵与警方都还未找到。 但不论是何种可能,我们似乎都可以暂且做出这样的判断:尽管凶手提前准备好了预告照片,但当里希子爵开始全副武装、谭伊警方全城搜捕嫌疑人的情况下,凶手暂时在“冒险将照片投递到显而易见的地方”与“优先保全自身不被发现”的权衡里选择了后者。 既然寄送照片的主要目的是向受害人发出确定的虐杀预告,那么当前两张照片已经达到目的,子爵接下来能否及时看到照片,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可是,如果照片本身的内容不重要,凶手又为什么非要选择「照片」这一形式作为预告线索? 从现有的照片来看,凶手给被害人拍的每一张照片都角度清奇,非常随意,有些照片上的画面根本就是模糊不清的,甚至有时作为画面主体的人物也不完整。 像霍夫曼收到的照片里就有几张出现了只有一部分在画面内,其他部分没有拍到的情况。如果不是通过服装、地点和人物当日轨迹的多重确认,警方可能根本无法判断照片上的人是谁。 然而,这里的每一张照片,却又包含非常清晰的地理信息:就连霍夫曼仰头瘫坐在汽车后座这种近景特写,凶手都刻意拍出了附近的深蓝色路灯灯柱——鉴于它是谭伊市中轴线主干道上才有的路灯款式,警方迅速通过这个线索确认了照片的拍摄地址。 这即是司雷的第三个推断:凶手在试图通过画面传递一些信息。 这一张张照片,就像是一串缺少了密钥的密文,暂时还无人能破译它的明文。 人们只知道,凶手那张可怖而狠毒的脸就隐藏在这若干画面的背后。 ta正在寂静中,对着所有人发出尖利的嘲笑。 第 41 章 痛苦 在送出给里希子爵的第七张照片的这天下午,赫斯塔再次拿着书,独自坐到艾娃的玻璃房里阅读。 大约在翻了两三页以后,她打起了瞌睡。 在梦中,一些混沌而血腥的画面交替着在她的脑海出现。那是一些男人和女人的断肢,一些辨不出部位的尸块,一些血泊,一些或远或近的尖叫……它们像蒙太奇序列一样浮现又消失,又像一个接一个的陷阱,引诱赫斯塔陷落。 有时,她像一个与一切毫无瓜葛的第三人,只是快步经过这些场景,根本不向这凄惨景象投去任何一眼; 可转眼间,她又突然成了被缚着铁链的受害人,她感到有人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暗中窥伺,缓慢接近,她试图挣脱,但手脚无法动弹。 在危险降临的前一秒,赫斯塔终于从梦中惊醒,放在大腿上的书也随着她的惊厥而掉在地上。 眼前仍是秋雨绵绵的玻璃屋。 赫斯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两手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做噩梦了?” 赫斯塔茫然抬头,才发现艾娃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嗯。” 她侧过身,将掉落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放去了近旁的茶几,艾娃看了看封面上的名字——《类型小说常见创作误区》。 “你怎么在看这个?” “就是随便看看……”赫斯塔低声回答,“顺便找些灵感。” “作案灵感?” “算是,”赫斯塔轻叹一声,她颦眉捏了捏鼻梁,“有些线索,我感觉自己已经留得足够明显了,但警署那边好像就是看不明白,我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艾娃笑了一声,“那这本书对你有帮助吗?” “……有点看不进去,它太枯燥了。”赫斯塔如实回答,“我原先想,也许这就和小说的伏笔差不多。我是掌握全局的人,所以觉得一切看起来已经足够清晰明了,但‘读者们‘不是……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把线索埋得太深了,我应该给出更多暗示。” 艾娃抬了抬眉毛,“有趣的比喻。” “……都已经给了他们十九张照片和一具尸体,还不够吗。”赫斯塔低声喃喃,她靠在椅背上,“对了,晚上我需要借用您的地下印刷间,大概要两个小时。” “可以,用之前记得把隔音层放下来。”艾娃笑了笑,“除了这个,其他事都还顺利吗?” “很顺利,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做起来可以这么容易……”赫斯塔喃喃着道,她有些疲倦地抬头,“谢谢。” 艾娃的目光仍落在手中的书册上,又翻过了一页。 赫斯塔这时才发觉艾娃的手下也压着一本薄薄的书,书页的边角已经有些发黄,看上去很是老旧。 “这没什么,这种事本来就不值得你在上面浪费五年,”艾娃看着书,神情平静,“但你这几天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没事。”赫斯塔摇头,“我只是有点累……每天都要跑来跑去,所以睡得不好。” “仅仅是体力上的累?” “嗯。” 艾娃莞尔,“我原本以为这段时间里你每天都会过得很兴奋,很高兴……可好像并没有。”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像是一处正在慢慢干涸的沼泽地,已经倦于理会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你杀过人吗,艾娃?” “我?”艾娃哼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无需回答的肯定,“你觉得呢?” “我不是指螯合物,”赫斯塔蜷着腿,“而是‘人’。” 艾娃没有开口,但赫斯塔从她不变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很小,”艾娃回忆着,“可能……十二三岁?” “为什么?“ 老人短暂地陷入沉默,但她很快微微一笑,“杀‘人’的感觉,让你感到和杀‘螯合物’很不一样,是吗?” 赫斯塔点头。 “哪里不一样呢?” 赫斯塔陷入沉思,“‘人’会苦苦哀求,肝肠寸断,他们会哽咽,会抽泣,甚至会忏悔……螯合物从来不这样,螯合物只会尖叫,大笑……它们聒噪到死。” 艾娃望着赫斯塔,她的左手轻轻抵住了左额,“那当他们发出哀求的时候,你又是什么感觉呢?” 这一次,赫斯塔沉默了很久。 她的眉头皱紧,又松开,像是带着一些不确定。 “我很……困惑?” “困惑?” “我原本以为,这些人既然敢于作恶,那必然是已经想过了将来可能会付出的代价……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非常恐惧。 “但我没想到,在面对我的时候,费尔南和霍夫曼都瞠目结舌,好像我的出现是个意外,好像他们……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沦为他人刀下亡魂的一天。” 赫斯塔的话说得很慢,声音也越来越轻,到最后有几个字几乎没有了真声,只剩一点浅浅的气流。 她望着艾娃身后的龟背竹,眼睛直勾勾的。 “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早就有人告诉过我……因果报应不是这个世界的‘铁律’,一切的奖惩都需要由人来实施,没有人付出血汗,正义的铡刀,就不会落下…… “但我不理解,在我之前,难道这些人就,就从来没有……遭到过报应吗?” 赫斯塔轻轻颤了一下,她仰面看向了玻璃房子的屋顶,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一次……都没有吗?” 艾娃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赫斯塔,“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吧。” “为什么?” 赫斯塔皱紧了眉头。 “因为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的复仇,会……” 她深深地呼吸,每一口气都像大海起伏的潮汐。 “……会这么,痛苦?” 艾娃没有说话,在良久的沉默以后,她摘下眼镜,起身走到赫斯塔身旁,在叹息中抱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赫斯塔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这些人……这些……秩序……我一个都不喜欢。” “谁会喜欢呢。”艾娃轻声道。 老人扯过搭在赫斯塔身后的绒毯,将赫斯塔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但温暖的绒毯并没有让她更好受——先前噩梦带来的冷汗让赫斯塔贴身的衣服变得有些发潮,这会儿一贴肉,就让她感到寒冷。 闭上眼睛,先前梦境的残骸还在黑暗中横陈。 第 42 章 为什么世界如此 这一日稍晚些时候,艾娃突然就让阿尔佳去附近订下一间餐厅。这件事没有任何预兆,艾娃也没有解释原因。 很快,厨师们带着家伙,扛着食材,赶来艾娃的厨房开始工作。 晚上八点,众人在大厅中架起长桌,点上蜡烛,开始烛光晚宴,席间艾娃取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红酒,除了赫斯塔,所有人都尝了一些。 “真的不要来一些吗?”阿尔佳靠近赫斯塔,“不知道艾娃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就心血来潮……错过了今天,你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喝到它了!” “喝不惯。”赫斯塔笑着摇头,“而且我沾酒就醉,算了。” “……好吧,好吧,哎。” 柔和的灯火下,女人们的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上次夜读会一样,大家在餐桌上聊了许多有趣的话题,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每个人的故乡和野心。艾娃仍像上次一样妙语连珠,赫斯塔的眼睛依旧有些红肿,她不愿旁人的目光落到自己这里,只是沉默聆听。 晚餐结束时,赫斯塔觉得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她迫切需要回地下室小憩一会儿,毕竟后半夜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然而在下楼之前,艾娃喊住了她。 赫斯塔跟着艾娃,又一次来到玻璃房子,茶几上仍放着下午艾娃看过的书,艾娃拾起书,递给了她,“送给你,简。” 赫斯塔接过,书很薄,很旧,淡灰色的封面上印着黑色的书名:《起源》。 “……这是讲什么的?”赫斯塔问。 “你看过就知道了。”艾娃低声道。 赫斯塔带着书回到地下室,她拧开台灯,这才发现这本书的封面应该是后来被装订上去的。 在扉页「起源」两个字下面,是艾娃的笔迹: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赫斯塔望着这行字。 这是这本书的全名吗?还是艾娃对全书的概括?赫斯塔暂时不得而知。她翻开书页,草草浏览了一遍目录,发现上面有许多闻所未闻的地名与民族,同时,这本书的目录里虽然有两段序言与第一章,但实际的正文部分却是从第二章开始的——它不太完整。 赫斯塔勉强读了一页半,如坠五里云中,于是她很开把书合上,搁去了案头。这本《起源》令她兴致缺缺,她暂时没有读下去的打算。 囚室外的空地传来其他人走动的声音。 赫斯塔瘫坐在椅子上,方才席间的一点困意已经一扫而空,尽管她仍旧觉得很累,很疲惫,可整个人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一些思绪在她脑海中奔涌,令她无心睡眠。 在囚室的书桌前,赫斯塔又一次俯身。她铺开一张稿纸并小心地为钢笔重灌墨水,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以后,她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亲爱的莉兹:」 这个可爱的名字刚刚落在纸上,赫斯塔就感到一阵鼻酸。她握着钢笔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可笔尖仍在颤抖。 赫斯塔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停下了书写。 眼泪像夏日的雨水畅快落下,它们打湿了信纸,晕开未干的字迹,赫斯塔仰头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又扑在桌上,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 片刻之后,她直起身重新拿了一张纸,皱着眉头继续写了下去。 亲爱的莉兹: 这又是一封寄不出的信,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你的地址。 这一个多月,你过得还好吗?第三区的天气越来越冷了,也许很快就会下雪,雪一下,冬天就到了……我想这会是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冬天。 今晚,我和许多人围坐在艾娃的客厅里聊天,大家忽然聊起了故乡。有人问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答不上来。按照她们的定义,故乡不仅应当是一个人出生、成长之所,它还应当是一个让人心心念念、倍加珍惜的地方,因为一个人的故乡在哪里,她的根就在哪里。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种地方。 于是我问艾娃,世界上有没有人生来就没有故乡,艾娃说有,而且多的是。 另一个姑娘很惊奇,说人怎么会没有故乡?一个漂泊的人也许会过上辗转多地的生活,但她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想要回归的地方。 那时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短鸣巷,圣安妮修道院,预备役基地……我想它们中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些烙印,但要说我的根扎在它们当中的某个地方……我觉得没有。 后面艾娃说,如果把人比作是一颗种子,有些人是幸运的,因为她们在哪里出生,就在哪里生长;另一些人会坎坷一些,她们固然也是种子,但却迟迟找不到适合她们的土壤。 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只能被压在漆黑的地下。土地能够提供给她们的养分如此贫瘠,强行吐芽只会使她们过早地耗竭,然后过早地凋零。这些人,生来就没有故乡。 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艾娃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你,又想到了我自己。那一瞬间,我发觉我其实是有故乡的,我的故乡,就在你曾向我描述过的阿斯基亚。 可是莉兹,我是最近才意识到,一些我们从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也许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我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你还在我身边,但我又明白,这不是一个你会喜欢的世界,莉兹,这个世界配不上你。 阿斯基亚孕育了你,又将你带到我的面前,告诉我这世上除了丛林,还有另一重理想乡。在那里,人人以恃强凌弱为耻,弱小者不必因为自身缺乏力量而遭受欺凌,因为那里有一群可爱的人,她们随时准备着用自己的血和汗水去捍卫一个安和的秩序。 在这种秩序之下,每个人相互依存,没有压迫,没有屠戮,每一个人,每一颗种子,都在风中、在土里自由生长…… 莉兹,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倘若有,我真想走到那里去。 你能否在那里等我? 昨晚我梦到了你,我梦见你和我说你在死后世界的见闻。就像从前在乌连时那样,你和我抱怨一些鬼魂们奇奇怪怪的行为举止,你还和从前一样醉心工作,负责地处理手上的每一件琐事。 可是莉兹,我知道,我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死后的世界,倘若一切死去的灵魂仍能游荡人间,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罪孽深重的人还能苟活。你已经走了,你已经彻底地离开了我,但罗杰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莉兹,今晚还有一些别的工作在等我。 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痛苦的朋友 简 第 43 章 线索 10月29日清晨,当谭伊市的警员们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即寻找里希子爵遗失的两封信件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了警署。 在谭伊市的城南,数不清的照片被撒了整整五个街区,那些照片就像落叶一样洒得到处都是,每一张照片上都是相同的画面: 在某个雕饰着繁复花纹的石窗之中,在夜风吹起薄薄的蕾丝窗帘的瞬间,赤裸着上半身的里希子爵躺在地板上,在淡橘色的柔光里他表情迷醉,像一条发情的公狗。 从姿势上看,他的手大概是被人束在了头顶,一只红色高跟鞋的细鞋跟踩进了他的眉骨下方,大约有1/10的长度已经陷进了眼窝。 许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人一窝蜂地捡走了品相好的照片,等里希子爵的人跑来清场的时候,这些照片已经传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远。 “玩得真大。”在现场看了照片的司雷如是评价。 一旁警员看热闹不嫌事大,“至少这张照片我们不必掘地三尺地找了。” 在粗略查探过这一片街区以后,司雷带着照片窝回了车里。她将随手捡来的照片架在方向盘上,然后凝视着眼前香艳至极的画面陷入深思。 她已经让手下去调查这些照片的来历,凶手在五个街区里洒下的照片可能有五千张——这只是一个最保守的估计。 这种体量的印刷已经不是靠个人的设备就能完成的了,凶手要么联系了印刷厂,要么就是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不论是哪一种,想来都可以通过查询近两年内第三区内相片纸的购买情况锁定一些新的调查线索。 不过司雷有一种直觉:这个大家都觉得有希望查出蛛丝马迹的方向,很有可能到最后还是走不通。 如果说在这张照片之前,她觉得此案是水银针作案的概率大概在60%,那么在看道这张照片以后,这个概率已经迅速上升到90%——这些照片不仅仅洒落在地面上,经过现场的探查,有一些照片甚至落在了六七米高的树梢,昨晚又没有大风,它们不可能是被风吹上去的。 换言之,昨夜凶手应该是在空中将这些照片洒落。考虑到这几日谭伊市已经开始了宵禁,每天夜里都有治安队在巡逻,能够做到在宜居地内能像鸟一样飞檐走壁且不被觉察的,就只有水银针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靠查相片纸或印刷交易记录就很难拿到直接证据,因为水银针有这方面的技术流水线,谭伊市的警署接触不到那些信息。 申请水银针的内部自查只能由司雷自己来做,但水银针的效率时快时慢,她不能把所有希望押在这条线索上。 司雷重新审视眼前的照片。 从这张照片里,她隐隐感到了些微来自凶手的挑衅:这是凶手第一次将照片以完全公开的方式投递出来——在短暂的低调行事之后,凶手再次以极强的存在感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的决心和胆魄。 司雷大胆猜测,先前几次的低调投递也许是凶手的随机应变,在发现里希子爵这边已经加强戒备后,凶手也随之调整了ta的计划。但此人并不甘心从此隐藏自身小心行事,所以才策划了今早的“照片雨”事件。 司雷捏起照片——这应该是到目前为止最为生动的一张摄影,她已经可以想象明早《不屈报》和《谭伊日报》的头版头条会是什么内容。距离霍夫曼死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10天,整个谭伊对这件事的讨论已经渐渐升温,今天过后,恐怕这个案子就要被彻底推上风口浪尖了。 “司雷警官!”一位警员突然敲了敲她的窗户,“泡勒警督的电话,找您的。” 司雷摇下玻璃,接过电话。 “您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电话另一头传来泡勒的咆哮。 司雷把电话稍稍移得离耳朵远了一些,她低头拿出自己的手机——果然有四个未接来电,她昨晚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今早匆匆赶来,忘记调回来了。 “这不是接了吗,”司雷口吻温和,“您有什么事?” “请您马上回来一趟,有重要事宜要当面和你商量,就在上次的会议室!” 说完这一句,泡勒就挂断了电话。 司雷重新把电话递还给车外的警员,“我得回去一趟,你们继续找找新线索吧——尤其是楼顶、屋檐,不要放过任何一处凶手有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 “好的,”警员点头,“啊对了——我们刚在另一个街区捡到了另一种影印纸。” “什么样的?” 警员取出照片,递给司雷,“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照片右上角的非画面位置多了一个圆孔,我们猜凶手可能是为了把一些照片用绳子串起来,所以——” 串起来。 这几个字落进司雷耳中,像一个消音键,直接将警员的后半句话抹去了,先前的一切线索忽然交叠掩映,像一个箭头,指向顿悟时刻。 她立刻打断了近旁警员的话,“帮我给里希子爵那边去个电话。告诉他,我一会儿要登门拜访——可能就是一小时以后。子爵先生最好不要拒绝,因为它非常重要。” “啊……好的。” “辛苦你了。”司雷朝下属挥了挥手,而后迅速驱车掉头,朝着谭伊警署而去。 …… 大约半小时后,她像一阵风似的刮进了警署。在推开会议室的门以后,司雷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振奋。 “泡勒!我明白凶手的那些照片是什么意思了!” 此刻,会议室里除了司雷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泡勒,另一个是千叶。不过沉浸在喜悦中的司雷完全没有留心到千叶的存在,她几步上前,将手中的里希子爵的**用小磁铁固定在了会议室的白板上。 白板上固定的图片远不止这一张——霍夫曼收到的十二张完整预告,以及里希子爵到目前为止找到的所有照片复件也都贴在上面。 “十二张照片是凶手的作案倒计时,是杀人预告,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司雷挥动手臂,在霍夫曼的照片集上划了一个圈,“只是画面本身的预告信息我们一直没有确认,但在看过了今天上午里希子爵的新照片以后,我突然想通了——” 泡勒有些欲言又止,他看了近旁的千叶一眼,千叶正两手抱怀,欣然望着慷慨陈词的司雷,没有半点要打断她的意思。 于是泡勒喉咙动了动,也皱起眉头,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其实霍夫曼的这十二张照片信息量很大,因为这里的每一副画面都暗示了他的死亡状态,甚至还包括地点!” —— 或许大家也在绿江看书吗? 安利一本好书《女主对此感到厌烦》。 第 44 章 支援 “你注意看这些照片里,霍夫曼因为透视、遮挡而变得残缺的部分,比如——” 司雷指向在教堂前的照片。 “这张,霍夫曼的左小腿因为下台阶而隐在膝盖后面,而剧院前那张呢,霍夫曼也是在下台阶,但这次隐去的却是右腿。 “还有这张他坐在轿车后座上,霍夫曼整个人瘫卧着,因为车门打开了的关系,他的身体是在拍摄者视野中的,被遮挡的部分是头——这恰好对应了他的斩首。” 司雷结合着霍夫曼被人斩断的双手双脚、砍下头颅等种种死态,果然在每一张照片中找到了对应的暗示。 不仅如此,另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是,霍夫曼的十二张照片中有一处在谭伊市火车站,而他的实际死亡地点也在火车站——只不过是市内已经被废弃的一座。 “霍夫曼与里希收到的每一张照片都带着明确的地点信息,考虑到凶手预告的细致程度,我们不能不留心这一特征——我想这些照片精准地告知了死者关于他们的死亡细节和死亡时间,并贴心地给出了十二个选项,让受害人猜测他们可能会死在什么地方。 “再看看今天的这张,”司雷的手指指向了里希子爵的眼睛,“要么是挖出眼睛,要么是腰斩——难怪凶手中间会既在乎又不在乎受害人有没有收到照片,因为这些照片既是凶手对受害人恐吓的一部分,也是给到受害人的线索!” 司雷一口气说完了她的所有推理,但却没有得到料想中的热烈反馈。 眼前千叶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泡勒则毫无反应。 司雷这时才忽然发觉会议室里的另一个人她是认识的,“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认识?”泡勒看向千叶。 “对,因为一些特别的缘分。”千叶没打算细说,她开始对着司雷鼓掌,“真是精彩的分析。” 泡勒咳了一声,低声道,“司雷警官,你刚才的这些分析,千叶女士已经都讲过了。” 司雷一时间怔在了那里。 “巧合罢了,也是今早忽然想到的,”千叶回答道,“里希的这张照片冲击力太大,我是在看到它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个抵在眉骨上的鞋跟简直像是要把他的眼珠子给踩出来。” 司雷忽然觉得有些扫兴,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拉了把椅子,在千叶和泡勒的对面坐了下来。 泡勒在一旁适时补充道,“千叶女士将作为水银针加入杀人摄影一案的调查组,配合我们工作。这是今早ahgas给出的任命文件。” “我主要是来提供一些流程支持,毕竟这件案子和费尔南案一样引起了004号办公室的注意。”千叶轻声道,“考虑到嫌疑人可能是水银针,你们这边很多需要申请查阅的资料如果走日常程序就太慢了,一切与案件相关的文件材料,我都可以直接调取,不过在给到你们之前,会由我进行脱敏处理。 “同时,我会提供一系列的技术支持。”千叶站起身,“我听说你们最近在谭伊的不少地方都安装了临时监控,但是没有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从今天开始ahgas会在谭伊市城区与周边郊野增设捕捉雷达,这是我们平时用来抓螯合物的,拍摄精度与能够追踪的速度极限都远远高于目前宜居地里的常见设备。” “哦,”司雷看了她一眼,“那真是——” “还有,”千叶再次开口,“我个人愿意作为补充警力参与到这次对凶手的抓捕行动中,如果凶手真的是水银针,那只由你们来对敌显然是不合适的,从今天开始,我也会不定时在谭伊进行巡查,同时我的通讯方式会全天候开启,任何时间,如果你有需要,联系我。” 说着,千叶将一张名片推到了司雷面前。 司雷接过了名片,“……你‘个人愿意’是指,‘作为补充警力’这件事并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吗?” “对,原则上讲,在4627年乌连走私案之后,所有宜居地内的水银针就被严令禁止在没有命令的前提下参与当地的任何案件,”千叶笑了笑,“不过我们可以特事特办,004号办公室给我了‘便宜行事’的权力。” “难怪,”司雷轻声道,“我之前就恳请过004办公室派一位水银针过来协同调查,不过他们拒绝了我的要求。” “那是因为我们知道这种情况下会有水银针赶到的,这一点完全不用ahgas操心。”千叶说道,“是不是,泡勒警督?” “嗯?”司雷不由得抬头看向泡勒,“什么意思?” “……呃,”泡勒尴尬地笑了一声,“我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绝对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很快会有一批为联合政府工作的水银针赶到谭伊——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相信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极大的便利。” “他们什么时候来?” “说是今天下午。” “那我们——” “不着急,”千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司雷警官,眼下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司雷望向她,“你说。” “我想去见里希子爵一面,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认定杀害费尔南与霍夫曼的凶手都是同一个人。” 一旁泡勒嘟哝道,“你以为我们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细节我们早问过了,他们每个人都咬得很紧,没有人肯开口。” “那多半是因为这些人都还心存侥幸,”千叶站起身,走去了被固定在白板上的若干照片之前,“在今天以前,里希本人恐怕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死得多惨吧?” “什么意思?”泡勒眯起眼睛,“你想拿着这些照片去恐吓子爵,让他开口?” “对。”千叶干脆地答道,“当初他听完霍夫曼的死状不是当场就失禁了么,想来这次直接看到自己的死亡细节,效果应该更强烈。” 泡勒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忍不住设身处地地为可怜的里希子爵考虑着。 “啊……啊,你们,你们实在是……太残忍了!!” 第 45 章 公平世界 一旁司雷低头看了眼表,笑道,“我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和子爵那边定好时间了,现在出发?” “走,”千叶欣然应下,“刚好我还有一堆问题想问问你。” 从警署到朗方大道的路上,两人仍像之前一样,司雷开车,千叶坐在副驾的位置。不过这一次千叶的话变得非常多,她问了许多案件相关的细节,司雷一一解答。 尽管先前被千叶搅了好心情,不过此刻司雷还是对身边的千叶油然产生了些许敬意——千叶的提问很细,细到司雷几乎能想象她在研读案件材料上花了多少功夫。 “你说凶手为什么要做这么些个多余的事情?”千叶目视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每天都有照片送到,证明这个凶手每天都要现身一次,这种规律除了增加ta暴露的风险,还有什么价值?” “不知道,也许这也是一种展现自身力量的方式,”司雷答道,“我之前也碰见过这类喜欢做预告杀人的嫌犯,基本上每个人都自信或者说自恋到了病态的程度——我看今早洒照片这个细节就挺典型,凶手已经不能忍受这桩凶案只能在黑暗中进行了,ta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在‘干一桩大事’。” 一个红灯将司雷的车拦了下来,有报童迅速跑到路心,敲了敲她的车窗。 司雷赶紧把车窗摇了下来。 “看报纸吗女士!”报童扬起手中的小报,“新出的号外!” 司雷刚打算训斥两个孩子,千叶已经从口袋里丢了两个硬币过去,“来一份。” “好嘞!”报童收了钱,将报纸递给千叶,“祝两位女士今日好运!” “等等,你们——”司雷刚想说话,报童们已然跑去了下一辆车的车窗口,她把头探出了窗口,“这样很危险!” 千叶拍了拍她的手臂,“绿灯了,朋友。” 不远处,两个小朋友也觉察到了红绿灯的变化,司雷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直到两人重新回到了人行道,她才发动了汽车。 “他们的父母在干什么,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跑出来干这种活儿,”司雷有些恼火,“要是跑到了大车的盲区,司机根本看不到他们的人!” 千叶对此没什么感觉,她刚才一眼就扫到了两个报童手中号外的封面——那是霍夫曼和费尔南两人的古早合影,此刻,她开始快速阅读报纸的各个大小标题,因此很快就将整份报纸从头翻到了尾。 “哪家报纸的号外?” “《轶闻快报》……”千叶回答,“你听过这报纸的名字吗?” 司雷摇头,“没。” “我也没有,可能是什么新成立的小报社。” 司雷往千叶那边看了一眼,“报纸上讲的什么?不会这么快就有了关于今早照片雨的报道了吧?” “不是,这里头没提里希子爵还有其他几个潜在受害人的事,”千叶将报纸翻回前页,开始细读几个引起了自己注意的文章,“这份报纸只是把费尔南和霍夫曼两个人的私人生活和发家史整理了一遍,看起来似乎是挖了不少两人从前干的坏事。” 说到这,千叶忽然道,“不过照这个节奏,明天应该就会有里希子爵的个人独版号外了。” “这些报纸真有意思,”司雷语带讥讽,“谁是受害者,这帮人就挖谁的料。” 千叶看了过来,“司雷警官在同情他们?” “说不上同情,”司雷回答,“我就是挺不喜欢第三区现在这种对受害者落井下石的风气……你在报上读到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了吗?” 千叶耸肩。 就刚刚这么一会儿,她已经瞥到了一桩费尔南佚事——据一位跟随费尔南多年的老仆说,费尔南曾在4619年前后数次前往多个第三区的荒原,替一些宜居地里的老爷寻找一些有趣的玩意,其中就包括了传说中十四区赫斯塔人红如火焰的长发。 这条信息在艾娃的报告里也曾出现过,尽管在这份报纸上与之相关的内容只有短短半句话,但当千叶的目光扫到它,她依旧觉得心里咯了一下。 “……暂时没有,”千叶回答,“从遣词上看,我觉得这些报纸的可信度不太高。” “那你还看得这么起劲……”司雷冷笑了一声,“这些小报最知道怎么煽动大众情绪,随便两句没根没据话,要么把人吹得天花乱坠,要么把人贬得无恶不作,你说怎么那么多人看了就信呢?” “怎么说都有人信的,”千叶说道,“只有‘最完美的被害者遭遇最穷凶极恶的凶手’才能激起最广泛的同情。否则,要么会有人说受害者肯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才招致了厄运,要么凶手本人会分走公众一半的怜悯。” “是吗?” “你回忆一下八年前‘罗贝尔案’里的‘赫斯塔’,后面那段赫斯塔在走廊揍人的视频一出来,是不是就没人再心疼她了——因为那一瞬间,赫斯塔忽然就‘罪有应得’了,既然她是个喜欢暴力的小女孩,那她活该当水银针。” 司雷不置可否。 千叶翻过一页,“你听没听过‘公平世界假设’。” “……什么?” “就是一种假设,相信这个假设的人,通常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完全公平且公正的,因而,我们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跳不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铁律。” 司雷笑了一声,显然不怎么信服。 “一两个理想主义者抱有这样的信念不奇怪,但要说有相当一部分的人都有这个倾向……有点荒谬了吧。” “哪里荒谬了,”千叶放下报纸,“你刚才不是还说这些报纸只挖受害人的料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这么说吧……你过去遇到过什么无妄之灾吗,司雷警官?” “嗯,遇到过。”司雷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千叶接着道,“在事情发生以前,你是否从未想到过它会发生在你身上?”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得更紧,眼睛直视着前方,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千叶的问题。 第 46 章 通用之法 “司雷警官?” “……嗯。” “在事情发生以后,你是不是找出了一大堆有可能阻止它发生的时间节点,哪怕你在心里完全明白,即便你重返那些时刻改写了历史,也不一定就能永远保证在今后的生活中,同样的事不会再次上演。” 司雷沉默了片刻,“……对。” “一个道理。”千叶又重新翻起了报纸,完全没有留心司雷这边的变化,“今天,有哪些孩子出生在荒原,又有哪些孩子出生在宜居地,哪些人会在出门逛街的时候不小心被天上掉下来的花盆砸中脑袋,哪些人会赶上车祸,塌方,洪水,火灾,谁会突然罹患不治之症,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抢劫,被击杀……在事情发生以前,他们都对此一无所知。 “所有人的生活都充满了不可预料的未知,因为一切不幸都有可能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刻突然降临,可是,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承担不幸的人……那该怎么办呢?” “无非是过得再小心一些。”司雷低声道,“如果已经发生了,那就不必多想了,把力气花在找解决办法上吧。” 千叶笑了笑,“你这个答案挺好的,不过这样会增加很多生活成本,再说很多灾难确实也是小概率事件。” “那你说怎么办?”司雷侧目问道。 “捏造一些因果就是了。”千叶轻声道,“如果受害人真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做错,且这些不幸还是找上了他的门,那就意味着,类似的厄运有朝一日也同样有可能,毫无征兆地发生在‘我’和‘我’周遭的人身上——这正是最叫人痛苦、也最无力的情形。 “可如果受害人确实做错了什么呢?那痛苦就可以消解许多了。因为它不再是‘我’不能控制的意外,因为只要‘我’和‘我’身边的人,不要犯受害人犯过的‘错’,那灾难就永远都不会发生在‘我’身边。 “由此,人就拥有了抵抗一切不幸的通用之法:‘我’不必对旁人抱有什么的同情,亦不必期望这世界有什么改变,相反,我只需要将犯错的人痛斥一顿,或是找到一个替罪羊来对这一切负责,那么当‘正义’得到伸张了之后,我也就重新变得安——” “全”字还没有说完,司雷突然踩下了急刹车:两个抱着报纸的少年毫无征兆地从街角跑上了马路,他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有一辆车突然从转角冲出来。 车停之后,司雷惊甫未定地望着前方。 由于刹车及时,两个孩子并没有受伤,但其中稍瘦小一些的那个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一旁的孩子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你看,”千叶笑了一声,“你好端端地开着车,突然两个人冲上了马路,差点就让你陷入一场车祸——这种事你今天出门前能想到吗?” 司雷瞪了千叶一眼。 她稳稳地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两分钟后,千叶看见司雷把两个孩子拷在了路边的铁围栏上,她表情严肃地训斥着,两个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千叶也下车看起了热闹。两个孩子一直求饶地冲着司雷喊着“阿姨阿姨”,司雷则冷酷得像狼外婆,呵斥道:“我最后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父母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儿?” 两个孩子彼此看了看,都不说话了。 “不说?不说,我现在就把你们都抓起来,去坐班房!” 两个孩子有些惊恐地抬头,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千叶。 “我作证,”千叶两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她真是警察。” 两个孩子从苦苦哀求到放弃挣扎,最后终于供出了父母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司雷先给孩子父母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带着他们到附近的治安点,在把孩子们连同他们父母的联系方式一并交给了治安队值守的警员之后,两人一同回到了正路上。 “看,”司雷冷声道,“至少他们现在得到教训了。” “你教训他们有什么用?今天你是把他们送回了家,明天——” “千叶。”司雷打断了她的话。 “嗯?” “以前有人说过你特别啰嗦吗?” “没有吧。”千叶又一次展开了手中的报纸,她眼中带笑,“我话比较少,一般不怎么主动搭理人。” 汽车里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当车已经开到里希子爵的宅邸附近,司雷把车停在了道旁,但拔下钥匙以后,她仍然坐在驾驶座,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 一旁千叶仍在读报,也没有下车。 “也许你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司雷突然说。 “嗯?” “某些厄运确实令人难以预料,”司雷低声道,“但即便如此,人依旧会主动寻找不存在的避祸方法,不要说是捏造一些因果关系……往大了讲,一切宗教不也是这么回事吗?” “我申明一下,”千叶的目光仍在细密的文字中游荡,“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发表过任何自己的观点,只是旅途无聊,单纯地和你抬抬杠。” 司雷一口气噎在心口——这人话中的回避和她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嚣张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的,好的,”司雷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把自己摘得太干净,谁不是抱着一点幻觉在活……你就没给自己捏造过什么‘幻觉’吗?” “也有,”千叶嘴角微扬,她哗啦啦地把报纸卷成轴,“但我的幻觉一向比较实在。” 司雷沉声道:“再说回这个案子吧,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那些凶手背后有多少辛酸往事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任何罪犯都不该逃脱法律的制裁,既然他杀了人,我就非得把他抓出来不可,他逃了,就是我的失职!” 千叶沉默了片刻,原先戏谑的表情消散了几分,一时间看向司雷地表情竟然有些认真起来。 “有你这样的人能来当警察固然好……但你似乎更应该去做个法官。” “得了吧,饶了我,”司雷解开了安全带,打开车门,“我可不想花大把的时间坐在桌子前面啃那些大部头的法典——走,我们到了。” 第 47 章 艾娃 · 摩根奖 朗方大道的这一片住宅区位于老城区的边缘地带,但这里的建筑却丝毫不输城市中心。一些庄严的拱顶上镂刻着列王与诸神的雕像,窗明几净的方格玻璃窗后面,悬垂着皱褶齐整的白色窗帘。 即便在宜居地内,这样的居所也足以显示出屋主们崇高的地位。 相较之下,属于里希子爵的那一座宅邸在这片建筑群中甚至显得不那么起眼,此刻,子爵的仆人们已经在门口等候,在看见司雷的身影之后,他们打开了宅子外的铁门,引二人穿过前院。 司雷一眼扫到了停在院中的好几辆汽车,“看来今天你们这里还有其他客人?” “是,确实来了许多客人。”仆人答道,“子爵命我在此问问二位,是想单独见他,还是不忌讳有没有旁人?” “客人都有谁?”司雷问。 仆人凑到司雷耳边,报出了唐格拉尔与施密特的名字。 “不止这两个吧。”不远处的千叶突然开口,她指了指角落的一辆明显被改装过的楔形汽车,“难道你们子爵平时喜欢改车玩?” “呃……这是……” 司雷走到千叶身旁,“你认得这辆车?” “认得啊,白银时代末期,这种车在第一区很流行的。”千叶走到楔形车旁,她拍了拍车尾十分浮夸的火箭造型,“当时人类的航空事业起步不久,一些汽车设计师想当然地觉得在车尾加上这种火箭造型能让车开得更快、更稳,不过事实正相反——这种造型恰恰增加了风阻,提升了油耗,所以后来它就淡出了历史舞台。” 司雷默默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认得这辆车的主人吗?” 千叶笑了笑,“应该也认得吧?” “千叶。” 一个声音就在这时从两人的斜前方传来。 司雷侧目,见一个棕色皮肤的男人站在子爵宅邸的正门口,这人头发微卷,脑后扎了个小辫,外面穿着件浅灰色开襟长外套,里面是一条白色的过膝连衣长裙。 他外套的衣领、袖口、衣襟包括下身的裙摆处都有着金色的刺绣,就连脚底踩着的手工布靴,鞋面上也一样刺着与上衣相呼应的纹饰,花纹繁复,极为精致。 “真的是你。”那个男人微笑着朝千叶打了个招呼。 “这人是谁?”司雷问。 “阿维纳什。”千叶回答,“现在为联合政府办事的水银针。” 阿维纳什领着千叶和司雷朝三楼的会客室走去,虽然子爵家宅的外头看起来颇为朴素,但内部的装潢却毫不露怯。 望着眼前的这片景象,千叶忽然感到了些微荒谬。 自3812摄星之夜以后,整个人类文明中断了近两百年,直到4001年第一座母城从地下升起,一切才慢慢恢复往日的繁荣。 两百年,放在青铜时代已经足够令一个国家从兴盛走向衰亡,更不要说在黑暗的大断电时代,一茬又一茬的势力在混乱中崛起,又迅速凋亡。 脱掉文明的外皮之后,人像野兽一样彼此撕咬。旧日当权者的后嗣紧挨着穷苦人的尸体,愤怒者的头颅滚落在懦弱者的白骨边……数不尽的人死去了,只有血染的河流奔腾不息。 它们之中,谁比谁高贵? 而今过去六百年,一切竟又变得这样秩序井然,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是谁把这些人抬到的这个位置?是谁认可了他们的地位?谁促成了他们的联盟? “这位警官怎么称呼?”阿维纳什侧目问道。 目光交汇的时候,司雷感到了微妙的冒犯——阿维纳什在与她说话时丝毫不会低头,只有目光向下俯视。 “司雷。”司雷回答。 “里希子爵此前和你们提到过为什么能认定凶手身份的原因吗?” “没有。” “他有没有谈过不能开口的原因?” 千叶打断道,“现在问这么多做什么,我们今天来就是干这个的。” 阿维纳什收回了目光,三人中谁也没有再开口,直到踏入里希子爵的会客厅。 …… 艾娃的宅邸,赫斯塔从书房的里间走了出来。 在送别了四波访客之后,艾娃结束了今天上午的会客。 赫斯塔在里头听完了艾娃上午与所有访客的谈话,这些人之中既有水银针,也有政府的官员,谈论的话题涉及宜居地内事物的方方面面。 这是赫斯塔第一次被艾娃允许在书房旁听,除去一些枯燥的财报问询和尼亚行省的部分人员调任,艾娃花了许多时间在拟定今年的“艾娃·摩根奖”名单上。 摩根奖设立于4619年,那一年艾娃六十岁,也是她退役的第五年。多年的作战为她积累下一笔惊人的财富,她用这笔钱成立了自己的基金会,并在第三大区开始为这一计划开始奔走。 “摩根奖”是个总称,它实际上分为“艾娃·摩根学者”与“艾娃·摩根先行者”两个类别,用以鼓励当年在医学、工程学、法律、教育四个领域作出了杰出贡献的女性。从提名到评审,整个流程由女性学术共同体与相关领域的女性资深从业者共同操持。 原则上艾娃手中有一票否决权,不过她很少干预这个流程。即便如此,在每年公布获奖者的前一个月,拟定名单依旧会送到她这里,她会一个个过目,以决定是否行权。 “我能看看吗?”赫斯塔指了指艾娃桌上的一打项目简述。 “请便。” 被艾娃敲定的项目简述已经被先前的访客带走,如今放在这里的都是最后一批落选者,艾娃不是很满意今年医学学者的人选,但余下的候选者中也没有更合适的,所以今年的医学学者奖暂定空缺,艾娃需要一些时间继续考虑。 赫斯塔看了看简述,在若干艰涩的专业名词之中,她很快抓住了文章主干——一位一直在11区荒原做援助医生的妇产科大夫研制了一种新型助产针,它既能帮助一些产力不足的孕妇尽快生产,同时,它彻底规避了以往助产针可能导致的过度宫缩、胎儿窒息甚至是造成孕妇大出血的副作用。 更重要的是,它的价格还不到老式助产针的1/20,任何人都用得起。 这支助产针一经使用,就被亲切地称为“少女的保命符”:仅仅两个月,它已经挽救了11区荒原上数以千计的15岁以下产妇的性命——这些过于年轻的女孩往往非常虚弱,极易因为无法在孕产过程中产生持续、有力的宫缩而死于难产。 “你觉得它怎么样,简?”艾娃的声音有些虚弱。 赫斯塔将文档放回了桌上。 “好像很难说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 第 48 章 不太多的钱 这种谈话令艾娃感到默契,因为她不必向赫斯塔解释更多细节——和阿尔佳她们不同,赫斯塔幼年时在荒原生活过,她见过宜居地之外的世界。 在宜居地,低龄孕产妇的标准线被提到了20岁,她们的出现通常伴随着贫穷和过早辍学,而后浑浑噩噩地进入婚姻或同居生活,开始自己女人的一生;荒原上的低龄孕产妇则通常是人口贩卖和强迫***的受害者,她们在对自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受孕,有些不得不反复流产,有些只能把孩子生下来。这些年轻的姑娘就像一件件商品,被挂在不同链条的最底端。 艾娃靠在椅子上,双眉因为身体的痛苦而轻轻颦蹙。 “您还好吗?”赫斯塔问。 老人没有吭声,她仍在想着助产针的事。这支助产针确实能在手术台上挽救不少人的性命,尤其是对宜居地内的女性而言——它能进一步降低各地区的孕产妇死亡率。 但它是否也会使她们的生育时间进一步提前? 而荒原上的情形只会更糟,代孕产妇们的建议最低年龄是21岁,实际操作中则经常有19、18甚至更低的女孩参与其中——以后呢,这个年龄还能被降到什么程度? 还有那些商人,随着他们手里女孩们的“使用寿命”变长,他们从中榨出的利润又能让他们扩展出多大的产业? 艾娃睁开眼睛,“你觉得它值得颁奖吗,简?” 赫斯塔稍稍颦眉,没有回答。 “活是活了,”艾娃的目光又落回眼前的文件,自言自语地低喃,“像畜生一样地活,有什么意义?” “好像是没什么意义,”赫斯塔轻声接道,“不过像畜生一样活,也是活,不管怎么样的‘活’,都远远胜过早早地‘死’。” 艾娃的眉头皱得更紧。某种程度上,她非常认可这个说法,只是…… 赫斯塔接着道,“所以这个奖即便最后颁了下去,我也能够理解,毕竟技术是中性的,作恶的是人。” 艾娃突然失笑,“很多人都这么说,‘技术是中立的,作恶的是人’。” “您觉得不是吗?” “对,”艾娃抬起头,“我不仅觉得不是,我还要做个暴论:正因为技术本身没有倾向,所以一切技术都会被用来作恶,一切技术都将被优先用于作恶,一切技术在恶行中的迭代效率会远远高过其他方向——” 书房外就在这时传来了门铃声,赫斯塔回头,见阿尔佳端着水和药片走了进来。 “吃完药,该午休了哦。”阿尔佳将东西放在了艾娃的桌上,“你们已经聊一上午了,不差这一会儿吧?” 艾娃应和地点了点头。 当阿尔佳离开后,赫斯塔轻声道:“那我先下去了,晚上再来找您。” “不必。”艾娃低声道,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神情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上午的那些讨论,你每一个都认真听了吗?” “嗯。”赫斯塔点头。 “除了刚才这个,你还有哪些印象深刻的项目?” “都挺好,包括一些今年落选的项目,”赫斯塔回答,“不过这么多领域里,感觉工程学领域的项目质量最高……” 显然,赫斯塔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摩根奖”的大名——工程学最出色这是肯定的,因为艾娃自己就是工程学出身,而最初的“摩根奖”只有工程学一个领域,医学、法律这些都是后面慢慢才增设的。 关于“赫斯塔对宜居地里的一切究竟无知到了何种程度”这个问题,艾娃在这些天里得到的答案一直在不断刷新她的认知,不过此刻,老人颇为受用地听着这些赞扬——她的不了解反而让她的感受变得更加可信。 等到赫斯塔说完,艾娃望着她:“……问个题外话,你是从来不看报,也不看电视吗?” “我没有时间。”赫斯塔诚实地回答,“在您这儿的这段日子是我这些年来最轻松的假期了……您能再和我再说说‘摩根奖’吗?这些女士获奖以后会怎么样?” “要分类别看,如果是学者奖,我们会拨出一笔单独的科研基金,金额通常为她所在大区给予给同级别研究者最高科研基金数额的2倍,至于‘先行者’,则由评审团根据获奖者打算推行的社会实验项目进行预算制作,再决定批多少钱。” “要多少钱才能成立一个像您这样的基金?” “不需要太多,”艾娃回答,“更重要的是,你需要找到可靠的人帮你打理,使它能源源不断地产生盈余,避免奖金贬值。” “‘不需要太多’具体是多少呢?” “两千四百万罗比。” “……” 赫斯塔短暂地愣了一下,又迅速释然。 尽管她对钱没有多少概念,但她完全明白这个天文数字意味着什么。像瓦伦蒂这样不出危险任务的水银针每月的工资在2000~4000罗比上下,迦尔文耗尽存款买下的那栋湖景小楼也只要80万——且他还要靠自己和肖恩在25岁那年的退休金才能真正能还完贷款。 两千四百万罗比…… 这笔在艾娃口中“不太多”的金额,已经是令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 “为什么这副表情?”艾娃瞥了赫斯塔一眼,“用不了几年,你的存款应该就能追上它了。” 赫斯塔先是一怔,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水银针的死工资虽然在宜居地内已经算比较高的了,但和任务奖金相比还是九牛一毛。”艾娃低声说道。 见赫斯塔还是一脸震惊的表情,她不由得怀疑地开口:“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查过自己账面上有多少钱?” 赫斯塔皱起眉头——确实。 艾娃扬手示意赫斯塔走到自己身边,而后,她打开了自己的内部界面。 老人的查看权限高得吓人,在她的操作过程中,赫斯塔瞥见了许多自己从前从未想到过的水银针数据类别。 在艾娃的吩咐下,赫斯塔在某个页面输入了自己的账号。 很快,艾娃敲下最后一次回车,赫斯塔看见了自己的账面余额: 98,211,560,200 第 49 章 灰域 “要取钱,首先,你得去办一张银行卡,大部分水银针会选择灰度银行,当然,你选别的也行,但灰度的保密性会更好。 “鉴于现在你还没有成年,开设银行卡需要在监护人的陪同下进行——不过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等你过了20岁,自己带着id卡过去办就行,一开始会有一些比较复杂的手续,后面就简单了。” “但是……” 赫斯塔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钱怎么会这么多? “单次极危作战的奖金大概在10~50万,中危在1~10万,你要觉得数字不对,一会儿可以自己算算。”艾娃眯起眼睛,“……你真的从来没有查过自己的账户?” “没有。” “这些年你没花过钱?” “花过,”赫斯塔回答,“千叶小姐给我开了一张副卡,她说需要的时候可以直接走她的账。” 艾娃明白过来。 “说到千叶,简,我得给你看个东西。” 她的手在键盘上轻敲,很快打开了一个页面——那是千叶从004办公室拿到的任命书,从即日起,她将回到谭伊,作为ahgas的援助人员参与到霍夫曼案的调查之中。 赫斯塔的眼中闪过片刻的错愕,“……为什么千叶小姐会卷进来,联合政府那边不是已经派了一队他们的水银针过来吗?” “你很意外吗?”艾娃望着她,“上次千叶来这儿看你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我猜想这是她主动要求的,为了亲自证明你的清白。” 赫斯塔再次调看了相关文件,并仔细阅读了千叶在这起案件中需要担负的职责。 “……太危险了,”赫斯塔忍不住摇头,“她现在还是我的监护人,万一我中途不慎败露,她怎么说得清?为什么004号办公室没有拒绝她的要求?她应该避嫌的。” “千叶是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人。”艾娃轻声道,“我猜想,她应该是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霍夫曼一案发生后,谭伊市的那几个贵族一定会意识到可能是你,一旦他们讲述了当年往事,认定了杀害费尔南的凶手与在谭伊市行凶的是同一人——那你的作案嫌疑就立刻洗清了。 “为了这一点,她一定会参与到霍夫曼的调查里去。” 赫斯塔垂眸思索了片刻,“您能调取到千叶小姐的坐标吗?” “可以,但是需要时间。”艾娃淡淡道,“她目前的职级和我差不多,所以过程会稍微复杂一点。” “艾娃。”赫斯塔松了口气,“……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能办到呢?”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都能办到。” “但你就是什么都办到了。” “那是因为你提的那些要求都太简单了。”艾娃轻声道,“就拿调取千叶的坐标来说,你以为我会怎么做?从技术上对ahgas的数据网络进行正面对抗吗?” “……不是这样吗?” 艾娃连着笑了好几声,好像听到了一个有趣极了的笑话,“简,你太高估我个人的力量,也太低估ahgas的技术手段了。我们的内网是铜墙铁壁,任何妄图从正面突入的敌人,只会在还没得逞的时候就被我们抓获。” 赫斯塔颦眉。 “当然,非要正面突入也不是不可能,但那不是最安全、最便捷的手段,”艾娃轻声道,“每一个时代,技术都在更迭,数字世界的防御只会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切先进的技术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 艾娃停了下来,凝视着赫斯塔。 “……操作它的人?”赫斯塔尝试接茬。 “没错。”艾娃微笑,“古往今来,不论技术如何更迭,人都是一样的。 “现在要调取千叶的坐标,我根本不会去想什么旁门左道,我会直接给004号办公室写一封邮件,以‘千叶是赫斯塔的监护人,有可能在相关案件中干扰调查,竭力帮助赫斯塔脱罪’为由,抗议004办公室允许千叶介入调查。 “如果004能直接让千叶退出,这当然是最好的,但千叶既然能说服004让她加入,可见也给出了一些令004感到不能拒绝的理由。 “那么,当004驳回了我的要求,坚持让千叶参与‘杀人摄影’案件的时候,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求004批给我千叶在调查期间的个人坐标——由我个人来监督她的行为,以确保过程中她没有违规操作。 “明白了吗,简?”艾娃轻声道,“自始至终,都要努力去做正义的朋友。你得对自己背地里做的所有事保持警惕,包括你现在在执行的计划——倒不是说因为它们在道德上有什么缺陷,而是这些手法往往需要人殚精竭虑,又容易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出现纰漏……至少在人前,你要学会让自己在任何场合下都只说真话。” “说真话,但是欺骗所有人?” “没有人能骗过所有人,一切谎言都有被拆穿的那一天,但是,哪些真话是当下该说的,哪些时刻应该保持缄默……你必须学会分辨。 “因为,人在‘实际上怎样生活’和‘应当怎样生活’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如果,一个人为了她应该做的,而放弃了一般人实际所做的事,那她就不是在保存自己,而是在自我毁灭。” 赫斯塔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艾娃这番话似乎有一些更深的含义,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明白的,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 如果这世界曾有一条黑与白的界限,那么瓦伦蒂和莉兹无疑是站在雪白世界中心的人,图兰也是,黎各要稍微边缘一些,千叶则边缘得多——甚至于,千叶小姐有时会在黑域与白域之间反复跳跃。 今天,艾娃似乎是在说在黑与白的界限之中还有一片土地,它是灰色的,它的疆域如此辽阔,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想。 赫斯塔回味着艾娃的最后一段话,老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极了那天在玻璃房子里背诵《暴风雨下的群山》。 “这也是哪本书里的话吗?”赫斯塔问道。 “对。” “哪本?” “昨天给你的那本《起源》,”艾娃望着她,“你看了吗?” “……昨天稍微看了个开头。” 艾娃微笑,“书要一本一本地看……你的审判日是定在什么时候?” “11月13日。” “别看书了,先把精力花在准备应对质询上。” 第 50 章 过去 赫斯塔点了点头,她还有更多问题想问,但望着今日的艾娃,赫斯塔暂时住了口。 她之前从未见过艾娃像今天这样疲惫。 “绝不能轻视我组建的律师团,”艾娃目光依旧凛冽,“如果你这次露了马脚,我救不了你,也就不会去救你。” “明白。” …… 里希子爵的会客室内,仆人们正混乱地进进出出——在听过司雷分析照片含义以后,子爵不负众望,又惊厥抽搐,当场昏了过去。 司雷站在角落坐等这场闹剧结束,她等着子爵恢复清醒,好开始谈接下来的正题。不过这位三十七岁的男士显然是受到了过于严重的惊吓,在醒来之后一直在号啕大哭,嚷嚷着一些非常含混的词句,司雷听不清那是什么。 不过她确实发现千叶在这种场合很沉默——从进会议室开始,她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甚至略过了自我介绍。 如此大约挨了一个多小时,里希终于能坐下来和大家说说话了,他的眼周浮肿苍白,目光也有些涣散,阿维纳什坐去了他的身旁,以便不时为子爵抚背,安慰他不必恐惧。 “我其实,原本都快把那件事忘记了……就在十二年前,我曾经在谭伊南区遇见过一个红头发的娼妇。那个女人的头发,就和……八年前出现在预备役基地的简·赫斯塔一模一样——” “稍等片刻,子爵。”阿维纳什温声开口,“有件事,我需要先让你知悉。” “……您说。” “简·赫斯塔的监护人,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 里希当场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必这么紧张,”千叶终于开口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都转向了这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女人,“水银针里的监护与被监护关系没有宜居地那么紧密,我都快两年多没见过我的这位被监护人了——生分得很。” 司雷无比震惊地看向了千叶,旋即变了脸色,“千叶女士,如果是这样,你还是回避比较好。” “不,我不能回避。”千叶振声答道,“首先,我得提醒诸位一点,别忘了004号办公室先前给出的证明——最近简·赫斯塔一直在执行特殊任务,我们可以等同视为她这段时间没有在第三区活动过。这个人,理论上应该从我们的嫌疑名单上排除。 “第二,正因为我是她的监护人,所以我知道这个人的危险——我可以这么说,如果凶手真的是赫斯塔,在座诸位里能手刃此人的,恐怕是不多。” 里希子爵无助地望向阿维纳什,试图从这个水银针眼中获得确认。 果然,阿维纳什并没有反驳。 眼泪又从里希子爵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来吧,子爵,我们都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千叶露出了和善的微笑,“我向你保证,这间屋子里你最应该信任的人就是我。” 里希又缓了片刻,才再次恢复了回忆的力气。 “那……那天,在遇到我们之后,那个娼妇……那个娼妇说她是从尼亚行省过来的,她家里很穷,她已经走投无路,问我们之中是否有人愿意照顾她的生意,或是收留她做一个女仆——” “不好意思?”司雷皱起眉头,“您刚才说的‘我们’,都有谁?” “有我,霍夫曼,唐格拉尔,还有公爵大人……”里希冷汗涔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哦哦,还有施密特警督,那天,我们一起出去……散步。” “没有费尔南吗?” “……没有,当时我们和费尔南还不太熟,他……他还不在我们的圈子里。” 司雷点了点头:“好,这个女人要你们照顾她的生意,然后呢?” “我们拒绝了,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处处透着诡异。”里希低声道,“您也可以说我们虚伪,毕竟那天郊外风景正好,而那个娼妇也异乎寻常地美丽……如果她是在我们单独出行的时候拦下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或许我们都会有些心猿意马——但那时我们正好一起结伴出行,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 阿维纳什冷漠地开口,“人之常情,子爵,你大可不必觉得羞愧——” 司雷打断:“然后呢?” 里希子爵沉了沉眼眸,声音忽然有些颤抖:“然后,我们呵斥了她,警告她不要败坏了宜居地里的风俗,我们……我们每个人说了一些训斥的话——但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她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谁也不会忍心看这样的女子误入歧途。 “就在我们打算离开,回到马车附近的时候,她却突然远远地喊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全名——老天,那天我们是私服出行,身上根本没有佩戴任何家徽或者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可是她却喊出来了。 “她对着我们大笑,说诅咒已经种下,我们一个都逃不掉……我当时毛骨悚然,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场,那时我们只当自己是遇见了一个疯婆子,慢慢就把这些事淡忘了。没想到,没想到今年……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接连出事! “啊……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唐格拉尔突然找到我,问我还记不记得十二年前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人,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从前不是有红发巫女的说法吗?我想我们那天碰上的就是一个巫女,她就是专门来给我们下诅咒的……” 里希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两条粗眉毛紧紧拧成了一团。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理会她,因为宜居地里的正经女人根本就不会像她那样打招呼,可我们还是习惯性地理会了…… “我知道在第三区红发不算少见,但那个女人那头火焰似的红发少之又少——我是绝不可能认错的!” 里希捏紧了拳头。 “所以我很早就开始怀疑那个叫简·赫斯塔的孩子——我想她和十二年前的那个女人一定有某种干系,求求你们,不管她现在究竟是靠什么手段暂时洗脱了嫌疑,你们都不要完全相信她——” “等等,”司雷捕捉到一些违和的地方,“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简·赫斯塔的?” 第 51 章 蹲守 里希子爵激动地回答,“从八年前她的人像登上《不屈报》时开始,我就怀疑她和那个女人有瓜葛了!那种发色,我绝不会认错——” “但你刚刚又说时直到唐格拉尔子爵来找你,你才想起十二年前还有这么一位红发姑娘?” 里希子爵皱眉,“有什么问题?” “这十二年里,你究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这件事,还是日日夜夜都惦记着它呢?” 里希突然失语,又有些恼火,“……间断地有一些想起的时刻吧,你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那个红发女人大概是什么模样,年龄,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有,当然有,”里希连连点头,“她……不算矮,但也不高,可能一米六出头?可她个头看起来很小,因为她人很瘦,肩膀很单薄,很白,大概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确定吗?” “呃,”里希喉咙动了动,“也可能……十六?” 千叶突然不痛不痒地冷笑了一声,“得亏你们拒绝了,万一她还没到第三区的性同意年龄,你们几位的名声就保不住了,子爵。” 里希表情复杂地瞥了千叶一眼,“当然,我们不会干那种卑劣的事。” …… 从子爵宅邸离开以后,司雷和千叶都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上车,沉默地望着前路。 汽车在第一处红绿灯停下,司雷突然看向千叶,“你信吗,刚才他的那些话?” 千叶摇头——里希子爵嘴里的这些传说,说不定还不如她上午看的那份报纸来得可信。 “我也……”司雷眨了眨眼睛,“一个字都不信,漏洞太多了。” “但我相信确实有一个红发女人存在。想想看,霍夫曼的生殖器被剁了,里希又称那个女人是‘娼妇’……你觉不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些联系?” 道路前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司雷突然往右打起了方向盘。 “去哪儿?”千叶问。 “就现在,我们去找唐格拉尔和施密特。”司雷目光灼灼,“我们拿这故事换个说法问问他们,看他们怎么说。” …… 一切没有悬念。 不论是唐格拉尔还是施密特,两人都给出了同样的,关于“红发女人”的细节: 个头小,很白,身高一米六出头,看起来年纪不大,先是主动上前揽客,落空后向所有人喊出了诅咒…… 不过在支开了旁人之后,司雷单独向两位男士询问了一些更细微的地方: 你们遇到她那天,她是长发还是短发?她是扎马尾还是披散着头发?哦,披散着头发?但里希子爵说她是梳着麻花辫呀。 ——“那我可能是记错了,时间太久了。”(施密特) ——“嗨,那天后面还遇到了别的姑娘?可能记混了吧。”(唐格拉尔) 那天她是戴了顶草帽对吗,上面还有个非常刺眼的黑色蝴蝶结,以至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们都觉得有点不祥?(来自司雷的临时胡编) ——“我不记得了。”(施密特) ——“是啊!我还是第一个说这人帽子太奇怪了,肯定是荒原来的。”(唐格拉尔) 她是穿着长裙还是裤子?裙子是什么颜色的?是纯色还是波点? ——“没什么印象。”(施密特) ——“纯色吧?应该是纯色。”(唐格拉尔) …… 施密特不愧是老警督,面对司雷抛出的二十多个问题,他答得滴水不漏,要么是不记得了,要么是印象不深,但唐格拉尔就远远没有这么小心,他的回答就像是一堆装在麻袋里的玻璃珠,捅开一个口就哗啦啦地全倒了出来。 在结束了对施密特和唐格拉尔的问话以后,司雷没了脾气。 她独自回到车上静了静,千叶则一个人在车外抽了根烟,抽完才重上了司雷的副驾驶位位。 “……你下午没事吗,就一直跟着我晃悠。”司雷看着千叶,“你那么多要装的捕捉雷达——” “又不用我动手,”千叶看了眼表,“估计再过一小时就完工了,今晚就能用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怎么从来不主动提你是赫斯塔的监护人?”司雷问。 “提了又怎么样,”千叶光明磊落,“我都说了,水银针里的监护关系没你想得那么深,又不是给自己养孩子,真要是赫斯塔犯了案,刚好可以拿眼下这么一个机会能将功补过。” 司雷笑了一声,“我算是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 “你对这个赫斯塔的感情,还没你对那个叫优莱卡的下属深。” 千叶没有回应,她看了看窗外,重新确定自己的位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维尔福公爵府吗?” “算了,不去了。”司雷摇头,“已经够了,下午三点前我得回警署开个会——阿维纳什那边好像已经提交了一个今晚的逮捕计划,需要我审批。” …… 下午5:00,整个谭伊市开始了宵禁。 以往人潮涌动的街头变得清冷,只有数不清的警卫在不同的街口站岗、巡逻。 捕捉雷达已经覆盖了整个谭伊——任何运动速度超过普通人类上限的物体,都会在出现的第一时刻被雷达信号捕捉,并被拍摄下照片。阿维纳什带来的水银针们已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潜伏,阿维纳什本人则一直陪在里希身侧。 千叶像从前一样蹲坐在谭伊市老城区中心最高的那座教堂尖顶上。从这个位置,她能看见八条谭伊市的主干道呈放射态向外延展——更重要的是,从这里,她能同时把握空中与地面发生的变化。 下午的部署会上,阿维纳什拒绝向千叶透露自己队员的具体潜伏位置,他甚至不愿让千叶参与到今晚的逮捕行动中来,但他自己也清楚如今两人分属两个系统,他的这些命令对千叶毫无约束力。 冬日的太阳已经要渐渐落下了,夜晚降临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黎明的蔚蓝。综合之前“凶手喜欢在夜晚行动”的线索,ta很可能此刻就潜伏在谭伊市的某一处,静静地等候夜幕降临。 千叶屏住呼吸,进入了子弹时间。 只不过,此刻她心中仍旧有疑虑。 ——会是你吗,简? 这种猜想才一出现,就立刻被千叶予以否定。 即便她不相信简,她也不该怀疑艾娃手段的有效性:现在的简·赫斯塔正被艾娃牢牢紧盯,她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但如果真的是你…… 简,不论如何,给我些暗示。 第 52 章 两个幽灵 夜色越来越重。 七点,街道上橘色的路灯亮起,街道上巡逻的警卫人数已经增加到了傍晚时的四倍,泡勒不顾司雷的反对,临时从附近的城市借调了一些城市军卫队过来。 现在,每条街巷上都同时有四名以上的警员固定驻守,同时有巡逻队四处巡检,随时准备着应对地面发生的一切动向。 不过,谭伊市的居民永远没有警署期待得那么听话,八点以后,陆续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醉汉、自觉呆在家里太闷的老人离开自己的居所——他们无一例外地立刻被巡逻队拿下,带去了今晚的临时关押地点。 最初的警戒者一般是驻守在各个街道的警员,一旦他们发现了异常,会立刻吹响警哨,这哨声一短一长,用以警示违抗宵禁者他的行为已经被发现,也是在告诉自己的同僚,我这儿有了点情况,但情况没那么严重。 如果违抗宵禁者没有在听见哨声的时候停下,或是表现出了对抗的倾向,警员或巡逻队都可以立刻发送自己的所在坐标,潜伏在附近的水银针会在几秒内立刻赶往现场。 凌晨一点,银月低悬。 今晚已经出现了至少几十起居民外冲的情况——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宵禁,不少人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愤慨,过不了几天,这里的人就会因为阿维纳什今晚的暴行而进行新的游行抗议,这一点几乎毫无悬念。 但阿维纳什会在乎吗?恐怕不会。 夜越深,千叶的神经绷得越紧,她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视线——这视线来自何处,是敌是友她全然不知,但此刻这片被暗淡月光笼罩的老城之中,确实有什么正潜伏着。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哨从千叶斜后方的街道传来,那哨声没有任何长短规律,只是一味地响,一味地刺耳慌乱,两支离吹哨者较近的巡逻队很快朝着哨声赶去,紧接着,千叶看见有水银针从屋顶暗影中起跃,她立刻紧跟其后,一并朝着事发地去了。 并不算宽敞的街巷上大约站了快一百人,千叶踩着二楼的阳台蜻蜓点水地抵达了事故中心,而后落在了其中一位巡逻队队长的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千叶问道。 “有个其他小队的队员吹哨了,他出去解手,归队途中被一本相册砸了头,砸得满头是血……”已经维持住局面的巡逻队队长声音沉稳,他向千叶展示手中的相册,“我看过了,这相册里面有里希子爵和施密特伯爵的照片,应该是杀人魔投掷的。” “砸了头?相册是从哪儿砸下来的?” “那儿!”队长指着不远处二楼一扇黑洞洞的半开窗户,“我们的人已经上去检查了,刚才过来的时候相册就落在伤员边上——” “喂!”二楼的窗户突然被推开,阿维纳什带来的一位水银针出现在那里,他手里提着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男人,这男人被扒光了外衣,只剩里面一件白色的老头背心,他的右臂被划开了一道血口,此时血流已经凝固,“这是你们的人吗?” 一时间,巡逻队队长睁大了眼睛。 半晌,他颤抖着回头,“不对,不对……刚才那个满头是血,还穿着巡逻队制服的人呢?” 千叶骤然反应过来,她迅速拨开人群来到先前“伤员”休息的地方。在嗅过地上的血迹以后,强烈的血腥味为她指明了两个方向:其一来自二楼那个水银针手里提着的男人身上——显然凶手不仅夺走了他的制服,顺便还取了他的血用作伪装。 另一个的气味要微弱一些,它沿着眼前的道路一直往前延伸,而后陡然转向,消失在一栋居民楼的入口。 那里应该就是凶手离开的方向。 千叶刚要寻着气味前往,四面八方突然不断传来尖锐的警报声。 布置在谭伊各个角落的螯合物捕捉雷达渐次响起,它们的声音以老城区中央的蜡台圣母大教堂为中心,像一道道螺旋推进的海浪。刹那间,所有水银针都收到了凶手的准确坐标——原先隐于不同地界的猎手们倾巢而出,如同暗夜的群鸟。 面对眼前突变的情形,还在地面的警察与巡逻队都感到有些无措,没有人告诉他们此刻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给他们发号指令,人们只是不约而同地扬起头,看着一道道灰蓝的光闪过他们的头顶。 月光下,千叶已经站在了附近最高的屋顶上。 她也看见了那个正在城市上空疾速飞驰的暗影,阿维纳什的部下正在空中展开围追堵截,然而那道暗影的速度快得惊人,远远超过千叶迄今为止所了解的所有同僚,一切追逐者都被它远远甩在了后面。 它手中似乎是拿着枪支,并不断朝着一些屋檐、暗巷作出射击的动作,但似乎没有谁真的被打中了——从头至尾,没有任何人发出受伤的哀嚎。 千叶非常肯定,这绝不是任何一个现役水银针能够达到的速度。 一种对敌本能在千叶心底升起,与此同时,螯合物雷达向所有水银针发出了二次警报—— 「发现畸变者。」 「无极危作战经验者,请立即撤离。」 在巨大的错愕之中,所有接收到二次警报的水银针先后停下了追逐。他们各自停留在附近的屋顶,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 他们刚才在追的东西是什么? 一只畸变者…… 先前近乎沸腾的夜空骤然寂灭。 在绝对的沉寂间,一个身影再度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她像一颗银色的子弹,迅速地击穿了谭伊的半个上空——那是亮出了“手术刀”的千叶真崎。 她预判了畸变者的前进方向,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幅缩短了对敌距离,畸变者也几乎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它立刻偏离了原先的弧形轨道,沿着与千叶平行的方向逃窜而去。 即便是在子弹时间之内,许多人也只能看清千叶的“残影”,众人这时才陡然忆起第三区内似乎是有一位子弹时间长达七十多个小时的传奇人物。 那个人总是离群索居,像游魂,像野火,飘荡在各处有螯合物出现的荒原。 第 53 章 轮到你了 在畸变者警报发出的第16秒,第二位来自ahgas的支援水银针赶到;第23秒和24秒,又有两名参与过多次极危作战的水银针飞跃过谭伊的上空,朝着千叶消失的方向追踪而去。 阿维纳什站在子爵的宅邸中,看着下属们不断从前线发回的消息。他很快意识到,在今晚过后,ahgas必然要深度参与到这个案件中来。 可凶手到底是水银针,还是螯合物? 阿维纳什忍不住稍稍侧目,望着此刻在沙发上刚刚睡下的里希子爵——这些宜居地里的贵族,到底是干了什么才招惹上这么可怕的怪物? 凌晨四点,一切暂时尘埃落定。 阿维纳什带着里希子爵与施密特伯爵一同赶到了警署。 所有相关当事人已经录完了口供,千叶也已经从前线赶回——她和其他临时赶来的水银针都没能追上那个被雷达判定为畸变者的凶手。 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千叶已经度过了制约时间,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此刻千叶裹着一条长毯,和司雷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声聊着天。 阿维纳什在会议室中坐定,等候着今晚的谈话开始。 此刻待在这间会议室里的大多数人都曾与那个杀人魔打过照面,然而几乎没有什么人对那个“被相册砸得受伤流血的巡查队队员”有什么具体印象——除了事发时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队长。 他曾与下属一同扶着这名“伤者”在一旁的台阶上休息,甚至还和此人有过一段简短的交谈,然而当时那人因为流血一直用手捂着半张脸,而队长的注意力又完全放在了突然出现的相册以及二楼潜藏的人犯上头,队长几乎没有正眼瞧过这人几回。 “是女的吧?”里希子爵脸色发青,“那人肯……肯定是女的,对不对?红头发的女的?” “不确定,他当时的声音很低,全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气声,听不出声音男女,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事人是金发。”队长又颦眉想了想,“看身材,我觉得凶手更像是男人。” “身高呢?”阿维纳什问。 “具体……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这人一直蹲坐着,但他看起来绝不是小个子,还有,他肩膀很宽,腿也很长。” “如果他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能认出这人吗?” “……”巡逻队队长陷入了一段很长的沉默,他几次抿了抿唇,最后带着歉疚看向泡勒,低声道,“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认出来,主要当时实在没留心……” “那条街上的监控呢?”阿维纳什看向泡勒。 泡勒的脸像是吃了苍蝇,“……事发地在监控死角,没有直接画面,我们的人已经开始人工筛查附近所有监控了,如果有可疑人影,会发报告过来。” “那——” “我们可以先看看今晚的相册吗?”已经两鬓斑白的施密特伯爵打断了阿维纳什的询问,他望着泡勒,“我听说,今晚的线索里出现了我的照片?” “啊,确实……”泡勒喉咙动了动,他将桌前已经用塑料纸包起了的相册推到施密特伯爵跟前,“不仅有照片,还有一封给您的留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年逾古稀的金·施密特。 和大腹便便的泡勒不同,老警督施密特极具威严。他的眉头总是皱紧的,底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好像永远在思考着什么深刻而严肃的问题。 面对着这本相册,施密特没有立刻翻阅,他凝视着相册漆黑的封面,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一旁子爵已经虚弱得要坐不稳了,他啜泣着向施密特发出恳求,“您倒是翻翻呀。” 施密特伯爵翻开相册。 第一页是里希子爵的人像:那是大约两周以前的里希,画面上,他正在一处舞池的中心纵情歌舞,只见里希的左手高高抬起,右手放在胯前,狂笑着吐出了长长的舌头,颇为不羁地望着侧面的女伴。 里希屏住了呼吸,“这……这会是……什么意思?我这不是全身都完整的吗?” “你右手不是捂着裆吗,”千叶掏了掏耳朵,“意思还挺明显的。” 里希骤然间夹紧了双腿,他轻轻颤抖,恍若雷殛,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里希突然放声而笑,某种凶狠而不屑的表情爬上他的脸,他狠推了一把桌子,整个人蹭地站了起来。 连日来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凝成了喷薄而出的怒火,里希对着此刻不存在的敌人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许多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也一并带出,除了他的仆人正担忧地望着他,其他所有人对此置若罔闻。 正当里希打算夺门而出的时候,阿维纳什的手下及时拦住了他。 施密特伯爵有些无语地瞥了一眼里希。 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下一页。 画面上的人是他自己,他正持着手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处圆形的广告牌挡住了他的头。 “斩首。”施密特面无表情地报出了自己的死法之一,“猜到了。” 泡勒痛心疾首地低下了头,“这个杀人犯……太猖狂了!” “不必如此忧心,泡勒。”施密特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作为一名守护公众安全的警察,死亡本就如风相伴——多少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想取我项上人头,他们成功了吗?” “您的心态还是这么好,”泡勒恭维道。 “当然了。这也是基于对我们同僚的信任。”施密特望向阿维纳什,“我相信您的实力。” “那个……还有一份留言。”泡勒在一旁适时提醒。 施密特垂下眼眸,再次往后翻了一页。 果然,在相册的第三页,夹着一封对折的白纸,上面写着「金·施密特老警督敬启」。 施密特取出白纸,在灯下展开,上面是许多用旧报纸剪下的单词、符号共同拼成的一封短信: 我是谁? 事情发生前,我是充满善意的警告者; 事情发生时,我是无法自控的加害者; 事情发生后,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批评者。 永远不要相信我, 永远不要冒犯我, 永远不要露出破绽给我。 从你出生,到你死亡, 我永远都在看着你, 我永远都在寻找机会。 尊敬的金·施密特伯爵, 轮到你了。 红丝绒_敬上(1) —— (1)引用改编自豆瓣用户「雨中山果落」在小组「reddit恐怖故事」中「现实版规则类怪谈」一帖下的评论,已获授权。 第 54 章 回归 “红丝绒——红丝绒啊!!”里希突然疯狂地扑了过来,他抓起相册,像是抓住了黑暗里唯一的一道光,“绝对是那个红发的赫斯塔,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你们、你们去查——” “子爵。”施密特冷冷地打断了突然发疯的里希,“令尊生前是一位多么有风度的绅士,你现在这样胡闹,简直是在丢他的脸。” 里希再度没有了声音,他的愤怒像一颗迸发得过于迅速的火星,一瞬的闪亮过后就归于沉寂。 里希望着老警督,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他慢慢地跪倒在施密特的身前,只能哽咽地流着泪。 “何必这么悲观?”施密特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像一位父亲,他伸出一只手,按在了里希的肩膀上,“想一想,我们一起共度了多少难关?” 里希握着老人的手,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他颤抖着亲吻了施密特的手背关节,然后将老人的手紧紧贴住了自己的前额。 “这一次,我们也会像从前一样笑到最后,”施密特轻声道,“放宽心。” ……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荒野上正升起朦胧的光,艰难甩脱了所有追兵的赫斯塔正向尼亚行省回返。 她浑身上下已经被冰冷的海水浸透——千叶和十几个先后赶来的水银针一口气把她从谭伊撵到了第三区西部的海岸线。那里已经是这片大陆的最边缘,她纵身入海,终得脱身。 今晚第三区的西海岸电闪雷鸣,暴风雨在海面掀起巨浪,有好几个瞬间,她甚至对自己是否能活着返回陆地感到怀疑。 但一切万幸——她回来了,而且天还没有亮。 风刮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像尖锐的刻刀划过,但赫斯塔无暇顾及。 每天早晨五点左右,阿尔佳她们中值早班的人会下一趟地窖检查藏酒,通常她们不会往囚室这边看,而是直接提着灯从前头经过,所以即便没有及时回返,应该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可她不能再冒这个险。 今晚的意外……已经太多太多。 赫斯塔望着前路,一路飞奔。 远天的光影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太阳正从东边升起,不留任何余地。 要暴露了。 要暴露了。 要暴露了。 原野,森林,鸟群,河流,呼啸的风—— 赫斯塔咬紧牙关。 不…… 我绝不能…… 在忘我的奔跑中,赫斯塔两侧视野的景象已经模糊了轮廓,许多复杂而陌生的气味接连闯进她的鼻腔:晨间潮湿的雾,夜间人们用于取暖的木柴余烬,来自河流与沼泽的湿腐、水腥…… 越过这一切的重重阻碍,城市的气味突然涌现。 那是混杂着混凝土、水泥粉尘和尾气的灰烟,但又带着淡淡的肉桂、豆蔻清香,它们来自前一日夜晚的工厂、街道,以及今晨在天还没亮就早早起床的外围住民们用香料煮出的茶汤。 她嗅见微不可闻的橄榄树——它们作为行道树,遍布着布鲁诺市的每一条街道。 在加农大道的尽头,她看见布鲁诺美术宫的金顶在熹微的晨光中沉默,而艾娃的白色别墅也已近在咫尺,然而,赫斯塔的心却在看见艾娃庭院的瞬间骤然沉底—— 她看见院子后头的草地上正立着新支起的晾衣架,这通常意味着值早班的女孩子们已经起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趁着整个院子寂寂无人,赫斯塔迅速沿着通向地下的暗门回到囚室。 地下室安静极了,赫斯塔侧耳倾听,在确信里里外外没有一点脚步声之后,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卸下胳膊,装回黑箱,随后,她像往常一样躺倒在自己的单人床铺上,退出了子弹时间。 这一瞬的感觉如同置身于陡然加速的电梯之中,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迅速变得无比沉重,仿佛一种无形而磅礴的力骤然压下。 她闭着眼睛,完全不得动弹。 大约几分钟后,地下室的门开了,阿雅打着手电从楼上走了下来。 在黑暗中,赫斯塔小心聆听着阿雅的动作。 阿雅像从前一样留心着步子,以免自己发出的声音打扰到赫斯塔休息。然而,在快要走到地面的时候,她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踉跄着往前几步,最后跪倒在地上。 赫斯塔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摔倒的阿雅忍住了痛,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等到这阵痛苦减轻,她才默默起身。 在离开之前,阿雅特意在囚室前看了一会儿,直到确定赫斯塔并没有被自己搞出的动静吵醒,她才松口气,转身走向酒窖。 同一时刻,躺在床上的赫斯塔也松了口气。 大约一刻钟以后,阿雅离开,整个地下室再度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 地下室没有点灯,一切都灰蒙蒙的。赫斯塔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望着头顶暗淡的天花板,在短暂的失神过后,昨晚的记忆突然浮现,像海啸来临前骤然暴露的海岸地表。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它是从前任何螯合物、甚至是畸变者都不曾带给过她的——昨晚,她第一次真正见识了千叶“对敌”的那一面。 时间指向六点,艾娃出现在地下室的楼梯口,她拄着手杖,一步一步缓缓向下,直到来到赫斯塔的囚室前。 阿雅走在老人的前面,她先是敲窗叫醒了赫斯塔,随后又帮艾娃拿来了一把椅子,正当她要开灯的时候,艾娃喊住了她。 “不用开灯,现在这样就好。”艾娃淡淡道,“这会儿开灯,太刺眼了。” “好的。”阿雅应道,“有什么事您喊我。” 艾娃欣然点头。 等到阿雅再次离开地下室,赫斯塔才真正从被子里出来——她潮湿的衣服和头发已经把整片床单都印出了一大片的水渍。 “开灯吧。”艾娃示意赫斯塔拧开她桌上的台灯。 借着灯光,老人看见赫斯塔左臂上的好几处擦伤,她右脸颧骨以下已经出现了隐隐的淤青,再过几个小时,它会变得更加明显。 “还好吗?” “没事。”赫斯塔坐在床上,两肘抵着膝盖,“只是一点皮外伤。” 艾娃望着赫斯塔,“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昨晚谭伊出现了畸变者警报吗?” 第 55 章 正义的朋友 同一时刻,警署内的讨论和问话还在继续,千叶已经独自走到了警署外面。 她沿着警署的大楼缓缓行走,清晨的寒风吹散了所有沉闷,千叶想着这晚发生的一切,重新梳理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突然,她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维纳什正靠在警署后门的墙边,似乎也在休息。 当千叶发现他的时候,他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你怎么没跟着里希?”千叶继续朝前走,“我以为你会寸步不离呢。” “现在还不到需要寸步不离的时候,”阿维纳什掐灭了手里的烟,“再说维克他们正看着他,我出来透会儿气。” 千叶挥挥手,算是和阿维纳什作别。 “等等,千叶,我有些话想问你。” 千叶停下脚步。 “ahgas内部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怎么看?是误判还是——” “无可奉告。”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公布昨晚可能出现畸变者的消息?” “也无可奉告。” “你们的高速摄像机,应该是拍下了凶手照片的吧?” 千叶笑了笑,“这一点倒是可以先和你说:很遗憾,没有。” “为什么。” “我们的高速摄影装置都是和雷达装在一起的,会直接根据螯合物坐标进行影像捕捉,这个你知道的吧?” “嗯。” “凶手昨晚故意在谭伊绕了好几圈,激活了所有的捕捉雷达,当时我还在奇怪它在干什么,现在么,我明白了。”千叶两手抱怀,缓慢地踱着步,“它在等所有雷达通过鸣响暴露自己的位置,然后,它才好用红外激光枪烧毁它们。” “所有雷达和摄影器都被毁了?” “对。也许昨晚它们确实短暂地拍摄下了凶手的影像,但在上传内网之前,它们就都被击穿了,硬盘被烧了,什么也没留下。” 阿维纳什伸手扶住了额头,“……你们为什么要往雷达上安警报器?让它们安安静静地工作,悄无声息地把坐标送到所有水银针手里不就好了吗?” “少在这里发表你的后见之明。”千叶冷笑,“这种话你昨天下午怎么不说?” “至少以后可以这么做——” “设备上确实会做一些调整,但警报不会撤。”千叶不无揶揄,“它是告知居民附近有螯合物出没的直接手段。” “告诉了这些居民有螯合物他们也防不住,何必多此一举?” 千叶没有再接阿维纳什的话头,她看向远处,“……维克多利娅倒是在昨晚追踪凶手的过程中,拍到了一张凶手背影的模糊影像。” “哪里能看到?” “你就等消息吧,”千叶低声道,“也许天亮以后她会共享给你们的——不过除了能确认凶手有手有脚有脑袋,别的什么也看不着。” 阿维纳什眼眸低垂,想了想,“如果真的是畸变者,天亮以后,谭伊就要封城了吧?” “可能吧?不过目前看情况很乐观,”千叶把手撑在了腰后,“昨晚警报后,ahgas就已经成立专门的工作小组对周遭环境进行二次评估了,整个谭伊不论是空气、土壤还是水源里的螯合菌孢子都依然保持在历史最低水平……再说霍夫曼的尸体也很干净。” “也就是说,你们还是更倾向于是‘水银针作案’?” “我不是很想挖苦你,”千叶笑道,“与其在我这儿打听消息,你最好先考虑一下接下来要面临的舆论压力。这里可不是十一区,阿维纳什,你不可能靠搞搞轮回业报就让人安于贱民的命运……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第三区到处都是爱找政府麻烦的‘刁民’。” 阿维纳什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表情并没有太大起伏,“其实还好,我本来也没指望昨晚就抓住凶手。如果没有畸变者这一出,通过昨晚的行动,我至少能完全确定凶手就是水银针,你肯定也意识到了,是吗。” 千叶没有回答。 阿维纳什接着道,“凶手显然是提前知道了我们新的布防计划,他甚至精准地了解了谭伊市每一处监控的位置,所以在今晚的整个行动过程中,他不仅没有在监控中露面,还毁掉了你带来的所有雷达和摄像机。 “由此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此人在的射击方面有着惊人的高水准,而且对谭伊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同时,他在ahgas内部也有着相当厉害的信息渠道。 “畸变者不论如何强大,归根结底还是螯合物……一只螯合物能做到这些吗? “能符合这个标准的水银针,想来在内部应该是小有名气的了——我之前怀疑过你,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谢谢你啊。” “不客气。”阿维纳什轻声道,“综合这些信息,我们应该已经可以把凶手的人选缩到一个非常小的范围,不过我已经离开ahgas很多年,对十四个大区内现役的水银针了解不多。” “你是需要我这边配合什么吗?” “在这件事上暂时不需要。”阿维纳什低声道,“我刚才已经给摩根女士写了邮件,请求她在这方面给予一定支援。” “艾娃?”千叶顿了顿,“为什么要找她?” “因为就现在这个情形,除了摩根女士,我很难信任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一个第三区水银针。”阿维纳什缓缓走到千叶对面,“我知道ahgas内部对很多事情都颇有自己的手段,多年前的罗贝尔案就是最好的例证——为了保住自己人,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么多水银针里,恐怕也只有摩根女士能做到在任何事情上都刚正不阿,她会帮我的。” 千叶挑眉,“这么说来,你还是怀疑我。” “不全是,只不过你在这个案子里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阿维纳什说道,“赫斯塔即便不是霍夫曼案的凶手,但她作为第三区的赫斯塔人,恐怕也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好一个‘一定知道些什么’,‘先开枪再画靶子’这一套你也熟悉得很么。”千叶笑了一声,“慢慢玩你的推理游戏吧,我走了。” “千叶,”阿维纳什在她身后开口,“赫斯塔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第 56 章 苦思 千叶停住了脚步。 阿维纳什接着道,“不止是一个‘优秀的水银针后辈’或是‘法定上的监护对象’这种关系……她在某些意义上对你很特别,是吗?” 千叶稍稍回头,目光冷峻。 “不要误会,我没有想威胁你的意思,”阿维纳什平静地说道,“事实上我非常清楚,这次的对手如此棘手,在将来正面作战的战场,我迫切需要你的帮助。 “我只想告诉你,如果赫斯塔真的参与其中,不管她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为了她好,你都该拉她一把。 “这个案子已经远远不是一桩连环杀人案这么简单,作为水银针,不管作案者如何位高权重,身手如何万里挑一,他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宜居地内的普通人,等待他的只有绞刑架——帮凶亦然。” “不用你担心。不管凶手是水银针还是螯合物,他都绝不是赫斯塔。”千叶笑道,“我非常确定。” …… “你确定和你交手的人是千叶?” “我确定,千叶小姐又没有戴面具,我怎么会认错呢。” “但她却没有认出你?” “应该……没有。” 沉默间,赫斯塔忽然想起另一个细节,她不确定这是自己单方面的感觉还是确实如此——起初千叶追来的时候并没有动手,仅仅是尾随观察,但当两人的距离拉近到二十米左右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了身后千叶的变化。 那种阴森而精准的猎杀意图像一条突然缠上后脚跟的毒蛇,它带来的寒冷几乎是实在的。 “我的面具是在海里掉落的,”赫斯塔低声回忆着,“头发、肤色都有伪装,我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她不太可能认出我。” 艾娃再度陷入了沉思,“我再确认一遍,你确信昨晚引发警报的‘畸变者’是你?” “如果今天ahgas公布的消息说,昨晚出现在谭伊的‘螯合物’只有一只,那它只能是我。” “……你跑出了畸变者的速度?”艾娃仍旧难以相信,“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赫斯塔同样有些混乱,她的脸颊因为一时的烦躁而有些发烫,“……我只是想着昨晚的追捕者里有千叶小姐,所以我必须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整个计划,但我没想到——” “所以,在昨晚以前,你也不知道自己在二次觉醒以后有了多大的变化,是吗?” 赫斯塔皱起眉头。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她望着艾娃,郑重地点了点头。 艾娃笑了起来,此刻她只觉得既荒谬又慨叹,望着眼前略有些憔悴的赫斯塔,老人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快慰。 她忽然很想问问千叶:你当初怎么就知道应当把这个孩子捡回来? 可细想下来,这个问题又没什么意义:千叶从圣安妮修道院将赫斯塔救回的时候,又哪里能料想到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她到现在都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那么,也许只能说是命运…… 只能说是命运将这一个一个的偶然,像珠帘那样串在了一起。 “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办?”艾娃的目光又轻飘飘地转向了别处,“在昨晚以前,ahgas还能用各种借口推掉这桩宜居地里的疑案,现在出现了‘畸变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你明白吗?” 赫斯塔弯下了腰,有些疲惫地把半张脸埋进了左手的掌心。 “你今晚还打算再去谭伊吗?”艾娃问。 “不了,先停一天。”赫斯塔低声道。 “这样不会打乱你的计划?” “还好,他们不会知道究竟是我把照片藏了起来,还是我人没有来。” “也好。”艾娃接着道,“据我所知,昨天夜里,特别行事局已经通知了002、004和005号办公室共同协作,估计今晚新的水银针就会抵达谭伊——我们的人,可不像联合政府那帮拿钱办事的草包那么好应付。” “让我想想……”赫斯塔低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 “要想多久?” “一天。” “好。”艾娃微笑,“容我提醒一句,到此为止也是可以的。” “……我会适当考虑这种可能性。”赫斯塔闷声答道。 这番问答结束,艾娃站起了身,不过刚一转身,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昨晚从谭伊一直跑到了西海岸,有没有误闯任何信号塔覆盖的区域?” “没有。”赫斯塔回答得非常肯定。 “这么确定?”艾娃有些意外,“从谭伊到西海岸,应该不在你原本的计划路线中吧?” “整个第三区宜居地里的信号塔分布我都记下了,不是只记住了从布鲁诺到谭伊的。” 艾娃微怔。 “有什么问题吗?”赫斯塔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非常好的习惯。”艾娃淡淡地笑着,“难怪昨天维克多利娅只拍下了你的一张照片……你不用紧张,那张照片上没有多少细节,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她们昨晚抓到的信息会这么少……” 艾娃嘴角微沉,“总之,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来听听你的新计划。” “好。” 赫斯塔目送艾娃离开,当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地下室的楼梯口,她整个人再次倒在了小小的铁丝床上。 …… 这天傍晚,当赫斯塔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她才意识到自己又睡着了。 今早结束了和艾娃的谈话之后,赫斯塔一口气睡到了中午。彼时她不动声色地独自处理了昨晚的衣服,然后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洗澡吃饭,等再回到囚室时,整个人的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接着,她随手拿起《起源》,信马由缰地读起来。 以往遇到一时没有思路的问题,赫斯塔也常常这样给自己找些别的事来做,与其死死抱定一个问题不松口,反而不如让自己先进入一个放松的状态。 总会有几分思绪还停在先前的事情上,一点灵感就往往在这不经意间迸发。 然而,从一点到现在,短短四个小时,她已经睡过去了三次——这本《起源》仿佛有着极其深厚的魔力,只要她耐着性子翻完三四页,睡意就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钻了出来,困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第 57 章 虚构 一下午的时间已经耗费了,但算起来真正的有效阅读还不到五页,这种效率着实令赫斯塔难以忍受,她再次把《起源》放去了一边,有些烦心地倒卧在床。 不远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赫斯塔抬头,见阿尔佳抱着什么东西下来了。 赫斯塔看了一眼时间,离平时开饭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阿尔佳,你怎么来了?” “艾娃让我来给你送点东西。”阿尔佳走到赫斯塔的房门前,“你今天睡一天了,都不知道今早发生了多好笑的事情!” “怎么了?” “今天早晨,可能五点多的样子吧,艾娃突然把我们所有值早班的人都喊到了她的房间,说她有一枚胸针找不着了,非要我们所有人一起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帮她找胸针——” 赫斯塔愣了愣。 “最后你猜胸针是在哪里找到的?”阿尔佳笑着问。 “……哪里?” “在艾娃自己的睡衣口袋里!天知道她怎么会把胸针放在那儿,都不硌得慌么?”阿尔佳笑着拉开抽屉,将手里拿着的一堆报纸和文件袋一股脑儿地推了进去,“她今早还有些失落呢,说她是真的老了,以前从不会闹这种笑话——我们说这有什么了,多少十几二十岁的人天天丢三落四的。” 难怪今早院子里已经支起了晾衣架,却没有人在庭院里做事,难怪阿雅今天下地窖的时间比平时迟了一会儿——且还刚好是在自己换下了手臂、躺下不久后才出现。 艾娃在她的房间就可以看到自己这边终端机的状态,想必当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来,所以临时想了个办法,拖住了当时宅子里的所有人。 赫斯塔垂眸望着阿尔佳送来的东西,“这些是什么……都是报纸吗?” “还有给你的信和明信片,不过听说不是原件,是扫描影印的。艾娃说这些是你的朋友寄来的,原件被你们的上级保留了,但他们发了影印版过来。”阿尔佳答道。 赫斯塔很快反应过来,阿尔佳口中的“上级”应该是指004号办公室,在现在这个当口,他们当然要对自己的通信情况进行审核。 赫斯塔先拿起了文件袋,打开它,里面有大约六七张白纸,正反面都印着东西。 里面没有信,只有明信片和照片,它们来自黎各和图兰,都只是一些最简单的问候。 在一张黎各对着大海振臂高呼的照片下面,她用四行字简短地写了自己的一段海钓经历;而另一张明信片则是图兰从第一大区医学研究中心pmrc寄出来的,图兰在留言中让赫斯塔留心右上角的钢戳,说这个钢戳只有在pmrc的博物馆纪念商店才能盖上——可惜,影印版的明信片呈现不了这种细节。 “艾娃说你可以回信,但所有信息都会经过第三人过目。”阿尔佳望着她,“你要回信吗?” 赫斯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些字迹,摇了摇头。 阿尔佳有些好奇地歪着头,“真的不用吗?” 赫斯塔再次摇头,她忍不住对着阿尔佳微笑,“每次我都要拒绝你两次才行。” “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优莱卡,”阿尔佳贴着玻璃墙说道,“你知道吗?我真佩服你,如果是我总被困在一个地方,哪怕给吃给喝,我也一定孤独得要命。我肯定每天都在写信,拼命找人说话——你竟然能在这种环境里待得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赫斯塔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其实她确实每天都在“写信”,写给埃尔玛院长,格尔丁修女,给莉兹,甚至是给妈妈……这些信有些在纸上,更多的在心里,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绝不会寄出。 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她不能确定自己骤然加速的复仇计划,是否会给那些活着的朋友带去麻烦。 如果她被认定为一个极端分子,她身边的这些朋友就会被首先“染色”,就像当初黎各被送上法庭,在基地的自己和远在第一区的图兰就同时受到了更多关注。 因为“危险分子”们从不单个出现,她们总是成群结队,互为土壤。 “……优莱卡?”阿尔佳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沉,这才让赫斯塔回过神,女孩的声音带着些许歉疚,“也许我不该提这些……引起你的伤心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是真的很想念我的朋友,”赫斯塔低声道,“不过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孤独,也不难熬,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哦,还有这些报纸,艾娃和我说以后这些报纸每天都要拿下来给你看看。她说不能给你手机和电脑,所以你就将就着收着吧——万一你感到无聊的话,翻翻这些东西也好。” 赫斯塔拿起了报纸,这些报纸的名字都如雷贯耳,像是《不屈报》《第三区新闻日刊》《第三晚报》……她忽然想起从前格尔丁修女的教诲,一个高尚的人不应该读太多的报纸,毕竟为了引来读者他们什么都编得出来,而一个正直的灵魂不应被废话和空谈充斥。 忽然,赫斯塔的手停住了,在这些大报纸中夹着一份她从未见过的报纸,它的纸张和油墨质量看起来都非常一般,版头上印着“轶闻快报”四个字。 报名下面,有一行非常小的报纸标语: 我们郑重声明,您在本报看到的一切信息,全部都子虚乌有,纯属虚构。 …… 谭伊市的警署内,司雷也正看着同一份报纸。 如同千叶先前预料的那样,今天的《轶闻快报》花了大量篇幅报道里希子爵在宜居地内的风流韵事——昨天早晨在照片雨中被洒落的图片被放在了头版当特写。 司雷花了大概二十分钟把相关文章通读了一遍,发现它并不像昨天千叶说得那么不堪。 尽管文章总体在遣词上确实带着极强的倾向性,显得有些浮夸,但从它对事件的描述来看,这些文章的主笔并不是那些常见的二手信息贩子,相反,这些报道中充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其中甚至有不少地方和司雷自己的发现是吻合的。 没有深入的采访调查,仅凭想象和玩弄笔墨,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司雷特意看了一眼社长兼总编的姓名: 斯黛拉·克利福德 第 58 章 邀请 司雷有些好奇地顺着报纸上留下的编辑部电话打了过去,然而电话那头响了两声忙音,便再没有动静。她直接致电到谭伊当地的信号中心,要求查这个号码的地址,但却很快被告知,这是个空号。 司雷挂了电话,才看到报头底下的那行小字: 我们郑重声明,您在本报看到的一切信息,全都子虚乌有,纯属虚构。 ……呵,连电话都是虚构的是吗? “司雷警官!”一个年轻的警员推门而入,“城市军卫队的撤换工作已经完成了。” “好。”司雷收起报纸,“是全都回去了,还是在分批次撤离?” “呃……他们都还在谭伊,只是不再巡逻了,目前泡勒警督把他们安排在了周边地区驻守,以便需要的时候调用。” 司雷有些不解地往后仰身,“我的命令应该是让他们全都离开谭伊,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是这样吧?” “对,但是……”警员有些为难,“警督说他觉得——” “他人在哪儿?” “在二楼办公室。” …… 当司雷踏进泡勒办公室的时候,她毫不意外地发现阿维纳什也在这里——阿维纳什坐在泡勒的办公椅上,而泡勒则坐在靠墙的双人沙发上。 “有什么事吗,司雷警官?”泡勒侧目看向司雷。 “我听说你没有把昨天临时调来的军卫队撤走,”司雷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我想来问问原因?” “哦,这件事……”泡勒顿了顿,“我已经让他们驻扎在谭伊边郊了,怎么了吗?” 司雷若有所思地看着泡勒脚前的地面,声音像以往一样平静,“昨天我就提醒过你,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调来这么多彼此不相熟的陌生警力,很有可能会让凶手钻了空子,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呃……” “你说你希望我能多少听取一些你的意见,毕竟你对这里的局势更熟悉……”司雷遗憾地眨了眨眼,“现在你继续让这些人驻扎边郊,能保证凶手不会再像昨晚那样混入其中,再伺机而动吗?” 泡勒咳嗽了一声,“司雷警官,我是觉得——” “她说得没错。”阿维纳什打断了泡勒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组成昨晚巡逻队的成员都来自不同城市的军卫队,大家彼此都不熟悉,凶手也不至于那么嚣张地直接露面。不仅引起了骚动,还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导向了错误的方向。” 阿维纳什手里玩着泡勒的钢笔,“谭伊本来就不算大,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布置少量警力在城市内快速巡逻就够了。” 泡勒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哦,那还是尽快让所有人都撤回原先的队伍比较好。” 门口的司雷礼貌地笑了笑。 “您还有别的事吗,司雷警官?”阿维纳什看向司雷。 “我能问问你现在正在和泡勒警官聊什么吗?”司雷的身体稍稍前倾,她直视着阿维纳什的眼睛,“如果是今晚的布防计划有变,你们似乎也应该通知我?” “没有,今晚的布防没有变,我们只是在聊一些和工作无关的事,想必您不会感兴趣。”阿维纳什答道。 沉默间,司雷慢慢挑起了左眉。 泡勒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他抬起手,掩面打了个呵欠,佯作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对峙毫无觉察。 “那晚上见。” “晚上见。” “晚上见。” 关上泡勒办公室的门,走廊变得更暗了,此时正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警署内的许多公共场所还没有开灯,司雷走在建筑的阴影里。 她调整呼吸,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虽然司雷着实不喜欢眼下的情况,但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碰上。 泡勒的配合显然是有保留的,她作为空降的调查官,总是免不了要在这种关系里斡旋。 阿维纳什是完全隶属联合政府的水银针,他和泡勒的关系确实会更近,更何况之前千叶多少也和她透露过,阿维纳什与第三区内不少身居要职的官员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对于退休在即的泡勒来说,算得上是送上门的贵客。 司雷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单调的铃声响了两下:不是电话,是简讯。 司雷低头,来信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叶。 千叶:晚上有事吗? 司雷头上缓缓浮起一个问号——你这不是废话…… 司雷:怎么了? 千叶:来我公寓吧,请你吃饭。 司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这么闲? 千叶:你就说来不来吧,来了再聊,不来算了。 司雷:地址? 千叶:c-202,ahgas职工公寓,凯利大道27号,门禁密码1734。 千叶:你现在还搞不搞得到黑胡椒?我们忘买了。 司雷眯起眼睛:我们?今晚在你公寓的还有谁? 发完这条消息,司雷等了好一会儿,千叶没有回。 她想了想,又写道:这顿饭要吃多久? 千叶再次秒回:短的话一个小时,长的话看你。 司雷发了条“ok”过去,然后重新回到办公室取自己的大衣和车钥匙。今晚需要她亲自出面的事情不多——目前对抗凶手的武装力量已经由谭伊警署转为ahgas与阿维纳什分别带领的两支水银针小队,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十二点前后最后检查一遍城内布防是否完备。 她原以为千叶今晚应该会忙得够呛,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 大约半小时后,司雷开车抵达千叶的公寓楼下。 虽然不知道千叶的实力是不是像其他水银针吹得那么强,不过在吊人胃口这件事上,她的水平真是一流的。 这个点,公寓一楼的管理员已经下班,无人的厅堂里黑黢黢一片,直到司雷穿过密码门,厅堂里的感应灯才自己亮了起来。 她从楼梯上了二楼,还在楼道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蒜香,来到202室前,司雷按下门铃。 开门的人是千****快啊!” 司雷直接把手里的一小袋胡椒丢向她,千叶抬手接住了。 “自己找双拖鞋吧。”千叶指了指一旁的鞋架,转身进了厨房,“黑胡椒来了。” 第 59 章 克利福德 厨房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今天不是也宵禁吗?她是怎么——” “我去了一趟警署的食堂。”司雷在厨房外回答,“你们需要帮忙吗?” “不用,您请坐!” 司雷脱下外套,开始打量千叶的这间公寓。 它不算大,只有一室一厅,目测面积不会超过50平。客厅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方桌,桌上铺着和窗帘一样的墨绿色厚布。这间客厅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特色,它简洁得就像外面任何一间拎包入住的民宿,可见千叶平时应该是不太出入这里。 司雷落座,见桌上放着一本旧书,它被千叶用牛皮纸很用心地包了起来,司雷翻开扉页才看见书名:《森林吟唱之时·合辑》 作者:安娜·索科洛娃 扉页的右下角还写着一个潦草的日期:01.01.4625 “久等了。” 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端着一口珐琅锅走了出来。司雷连忙起身帮着清了下桌面,不一会儿千叶也回到客厅,手里还端着一小篮面包片和一碟蒜香青酱。 揭开锅盖,五块煎得金黄的鸭腿浸在浓稠的奶油蘑菇汤里,一些欧芹碎撒在表面,肉香混杂着口蘑与黄油的香气,让司雷轻轻“喔”了一声。 “谢谢,费了很多功夫吧。” “也没有,千叶确定你会来我们才动手做的。”女人双手合十,快乐地回答。 “您怎么称呼?” “斯黛拉。”她向着司雷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您,司雷警官。” 司雷略有迟疑,“……斯黛拉·克利福德?” 斯黛拉的目光闪过些微惊异,“哦,您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今天刚好找过您。”司雷轻声道,“您是《轶闻快报》的社长?” “哈哈,既是社长,也是主编,也是编辑,偶尔也客串记者……我们是个小报社,人不多,大家什么都干。”斯黛拉笑着道,“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一般人认出我都是喊‘斯黛拉·维京’这个名字,您还是第一个以‘克利福德’称呼我的。” “所以您的真名是?” “很难说,我目前id上的名字还是斯黛拉·维京,不过下个月就不是了。” 斯黛拉·维京。 司雷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突然灵光一现,“是你!” 斯黛拉眨着眼睛,“……您又认出我了?” “我知道你,我以前读过你的报道,八年前《不屈报》上关于简·赫斯塔的背景起底是不是就是你——” “是的,那确实是我的手笔。”斯黛拉抬手捂住了脸,表情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写的东西也比较飘,不算什么好的作品。” 司雷眯起眼睛看着千叶,“……原来你们早就认识!那天你在车上还和我装——” “并没有,警官,”千叶再次举手,“我是今天早晨才知道轶闻快报是这位女士的手笔——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份报纸是她办的。” “确实。”斯黛拉点头。 司雷又转向斯黛拉:“您现在从《不屈报》离职了?” “对,我不太喜欢那里的工作环境……来,咱们边吃边聊。” 斯黛拉站起身为司雷和千叶分盘,又为两人分别倒了半杯气泡水,三人例行公事般地举杯,气氛稍稍缓和。 “跳槽了也好,”司雷拿起刀叉,“早几年《不屈报》还有不少精彩报道,这几年全面退步,有价值的议题越来越少,偶尔出现一两个也都是陈词滥调,我以前一直订这家报纸来着,两年前实在受不了,就取消了。” 斯黛拉笑起来,“巧了,我就是两年前跳的槽。” “所以今晚是您想见我?”司雷问道,“为什么呢?” “今天《快报》上关于里希子爵的报道,您看过了吗?” “看过了。” 斯黛拉起身,从不远处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本黑皮笔记本,放在了桌面的空白处。 “那我想再请您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一些稿子,”斯黛拉微笑着道,“一些……无法刊登的稿子,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该给您看看。从书签夹着的地方开始,一直往后。” 司雷拿起笔记本,随手翻看了几页,她迅速从潦草的字迹中看见了几个关键的名字,诸如里希子爵,施密特老警督…… 司雷抬头望着斯黛拉。 “您不想看吗?”斯黛拉轻声问道。 “你愿意简单说说吗,关于这里面写的东西。”司雷合上本子,但还是将它紧紧压在自己的右手下,“这是谁写的?” “我本人。”斯黛拉回答,“它们已经有些年头了。” “什么时候?” “四年前,四年前的春天,地点在克利叶农场——它属于里希子爵。”斯黛拉平静地回答,“第一次采访在四月二日,那天是海因茨的十七岁生日,我记得很清楚。” “海因茨是谁?” “她是我的第一个受访者,这不是她的真名。”斯黛拉短暂地顿了顿,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名义上,她是里希子爵的养女。但实际上,她九岁时就‘嫁’给了里希,此后一直住在克利叶农场北部的一间小木屋里——” 司雷的眼睛睁大了些,“几岁?” “九岁,您很惊讶吗?”斯黛拉接着道,“里希子爵非常喜欢年轻的小姑娘,这些年里他不知道从尼亚行省带回了多少这样的‘养女’,有些养在他的农场,有些就养在他城里的别院——” “等等——” “既然您想听我来讲这些故事,就先由我把其中一个讲完,其他问题您之后再问,可以吗?” 司雷皱紧了眉头,“……好。” “里希子爵的父亲死于梅毒——是的,梅毒,我没有说错,您也不用怀疑,我知道梅毒早就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您可能不了解,老里希是一位相当老派的绅士,他不能忍受‘性病’这么顶肮脏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所以他一直坚持自己’梅毒‘的诊断是庸医的误诊,之后也耻于就医,只在私下接受一位方士的‘愈疮木疗法’。 “我听说,老里希死前情状非常可怖,不仅十根手指遍布着糜烂性溃疡,身上也到处是血疮。梅毒损害了他的神经,让他变得又聋又瞎,偏瘫在床,甚至认不出自己的独子。 “这件事大概给了里希子爵很大的打击,所以他少年时很少在外狎妓,只钟情于未经人事的幼女。这个习惯一直带到了他的中年。这几年里希换了胃口,倒是让不少幼女逃过一劫……” 司雷凝视着斯黛拉的眼睛,对方的叙述全程都带着一种轻描淡写的冷漠,但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比《轶闻快报》上那些口吻浮夸煽情的报道更让她感到难以忍受。 第 60 章 复调 “再说回海因茨,”斯黛拉目光微垂,“严格来说她并不算是一个典型的‘里希式养女’,因为大多数时候,里希还是更偏爱那些孤儿院里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而海因茨被里希收养时,她得父母还健在——他们从郊野搬去了谭伊老城区,住在一栋不算大的联排别墅里。这座房子就是在海因茨九岁那年买下的,那年,里希给了这对夫妻一大笔钱。 “在把海因茨带到克利叶农场以后,里希从谭伊的一间教会学校里请了一位退休教师照顾海因茨的起居,里希不来的时候,老人教她读写、唱诗,两人会沿着农场外围的排水渠散步……就像祖孙一样相处。 “里希就这样养了她半年,把她从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养得白白净净,那年冬天,里希来农场附近打猎度假,一同来此的还有海因茨的父母。那时她一味高兴,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夜里,里希进了她的房间。她拼命反抗,虽然屋里没有灯,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在混乱中,海因茨几乎把里希左手的小拇指给咬断了。里希痛得大叫,随后两个人闯了进来,他们按住了海因茨的手脚——她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但她认出其中一个人是她的父亲。 “此后,海因茨不再反抗了。白天,她还是和父母一样相聚,像是对夜里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那个冬天,里希子爵非常尽兴,并私下向海因茨的父母允诺,此后每一年都会给他们一笔‘抚恤费’。 “海因茨不知道这些钱具体是多少,但她却对这件事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在她十三岁的初潮以后,里希就不再来克利叶农场看她了,而每年会寄给她父母的那笔钱也停了下来,她的父亲为此专门来农场找过她,要她去问子爵,‘钱呢?’” 斯黛拉皱起眉头,她凝视着虚空中的一切,又低声问了一句:“真是个好问题,钱呢?” 整个客厅没有人说话,司雷已经不再看斯黛拉的眼睛,她的目光同样安静地垂落在桌面上,只有三人身后的落地灯因为接触不良而时明时暗。 “海因茨从退休教师那里得知了里希在城里的住址,于是她真的一个人去了朗方大道,打算去向里希子爵询问为什么今年没有给钱。她穿着淑女们的裙子和鞋,戴上了里希送给她的首饰,里希宅子里的仆人大都没见过她,但当她拿着退休教师的名帖说自己来自克利叶农场时,许多人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在里希的宅子里,她还看见了两个同样年幼,同样娇柔的女童,当里希的仆人告诉她,这两个孩子同样是里希子爵的养女时,她崩溃了。她跑出了子爵的宅邸,回到农场,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顿打,但不论她父亲此后如何逼迫她,她都不愿再进城。 “大约在那一周以后,里希从外地回来,当她得知海因茨曾扮作一位‘小姐’来过他在朗方大道的家,他勃然大怒。高贵的子爵先生怎么肯让自己的英名承担这种受污的风险?他先是赶走了海因茨身边的那个退休教师——因为这个老太太实在有些不知趣,竟然真的在‘教一个贱人怎么假扮一个淑女’,然后他命人去警告海因茨的父亲,再敢贪得无厌,他会叫他付出代价。 “可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海因茨夫妇出卖女儿的事突然在街头巷尾疯传,这等惊世骇俗的流言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只是这些街坊谁也没有见过海因茨,更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被卖到了哪家窑子或是哪个贵客的手上,一切本就是捕风捉影,消磨时间的话题罢了 “父亲对孩子无情,虽然可恶却早就司空见惯,根本没有什么讨论的意义,可海因茨的母亲竟然也参与其中,这真是闻所未闻,既然这个女人的恶毒已经突破了所有人的底线,那么等待着她的自然就是接连不断的恐吓和辱骂,最后,在正义的围追堵截之下,她选择了自杀。 “再往后,这件事传到里希子爵那里,他自觉理亏,所以又给了海因茨的父亲一笔钱,让他离开谭伊……啧,谁知道海因茨的父亲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呢,反正一个有钱的单身男人到哪儿都会过得很好。 “我以上面讲述的一切,您都可以在这本手册里读到对应的记录,您如果想查,想必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线索,但恕我不能亲口告诉您这里头每个人的真实信息——不过我希望您最好也不要去查,当个故事听就好了。” “为什么?”司雷低声道,“如果里希真的背负着这么多的罪过,他应当受到法律的严惩——你为什么不报警?” “那就要……问施密特老警督了。”斯黛拉意味深长地回答。 “海因茨现在在哪里?她还在里希的克利叶农场吗?” “不,她已经结婚了,现在也不在谭伊生活。”斯黛拉轻声道,“去年她专门来找了我一趟,告诉我她已经有了孩子,现在的生活非常幸福,她说她记得四年前和我聊过一些‘已经过去的事’,她现在日日夜夜都在担惊受怕——倒不是怕里希,而是怕有一天我会把这些事写出来,她求我给她一个承诺,让这些事永不见报。” “你答应她了?” “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呢。”斯黛拉稍稍侧头,“一份抽象的正义,和一个具体的人的幸福……?” 司雷的拇指轻轻拂过黑色笔记本的封面,“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这本笔记里记录的人不止海因茨一个。”斯黛拉轻声道,“海因茨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她从头到尾都是受害者,任谁听了都会怜悯……但这里头还有很多女人,她们没有那么无辜。 “在最初,她们像海因茨一样,只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有些人在被里希玩弄过后,又被训练成了其他勋爵、商人的情妇,她们引诱更多的女人步她们的后尘,作过的恶足以令文明世界的纯洁心灵瞠目结舌。 “我与其中几个人简短地聊过,她们有些人现在也都和海因茨一样,重新变成了宜居地里的普通人。虽然第三区没有死刑,但对舆情极其沸腾的案子还是会有放逐条例——她们可没钱请什么好律师,也操纵不了舆论,没什么笔杆子会为她们的罪恶之花唱赞歌,如果真的受到牵连,她们一定会被罚得倾家荡产,然后再罪有应得地被赶去荒原。 “这就是宜居地里的正义吗,司雷警官?” 第 61 章 审判 司雷没有回答。 斯黛拉接着道:“去年,我有幸采访过里希子爵本人。在去年第三区‘儿童权利的促进与保护大会’上,他作为大会的特邀发言人发表了一个大概二十分钟的演讲,呼吁大会要警惕近年来儿童的‘性化’问题。您能想象当时我坐在台下的心情吗? “那天我约了他一个单独采访,询问他对儿童性犯罪量刑的看法,他对着我夸夸其谈,说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屁话,末了,他说第三区的许多民众根本领悟不了律法的精妙,他们只是蛮横地要求法律站在自己这边:当法条对自己有利,他们就认为法律应当被绝对地执行,任何其他的价值判断都不应掺杂其中;但当法条对自己不利,他们就开始叫嚣法律不该拘泥于条文,而应该考虑它是否贯彻了正义。 “于是我问,‘既然如此,当子爵您面对法条与价值的分歧时,会更倾向于何种声音呢?’你们知道他如何回答我吗?” 斯黛拉抬起了手,学着当初里希的动作道,“他闭上眼睛,在胸口与额头划了一个十字,对我说,‘我只等待上帝的意志,毕竟一切终将由他作最终的审判,我等在人世间应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反复地思考、观想两样东西:头顶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令’,它们将带我们穿过一切难解之谜。” 千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司雷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没有了胃口。 斯黛拉顺手拿起手边的铁匙,轻轻敲了敲自己装着气泡水的玻璃杯,“女士们,请看着我,我得承认,虽然以前我也会跟着我父亲去做弥撒,但其实我心里从来没真的信过哪位神明。 “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每个人在人生的终末都会面临一场审判——它并非来自宗教,而是来自每个人的内心。所有你曾作过的恶,伤过的人,都会被事无巨细地写成一份判决,也许在外人眼中,你是一个如何光明的、伟岸的人,但你无法欺骗自己,你无法逃离自己内心的审判,你会清楚地拿到自己的审判书,承受道德上的煎熬。 “但当里希子爵对着我说出刚才的那番话,我才真正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在那个想象的法庭里其实根本没有法官,没有陪审,没有律师……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整个法庭就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们自己。 “‘道德律令’真是世上最无用的枷锁,它只能困住那些把‘道德’奉为座上宾的人,一个人对自身的道德要求越高,‘道德’就越是能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而那些视‘道德’如无物的恶魔呢,一切的‘道德律令’只会谄媚地匍匐在他们脚边,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这些人可以对着它呼来喝去,随意拿捏它的尺度。需要时他们可以捧着十字架扮演圣人,不需要时他们就对这些东西弃如敝履。 “只要你手握权柄并蔑视他人的痛苦,那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百无禁忌——那些衣冠楚楚,身居高位,整日以正人君子自称的男人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们的快活和自由,旁人根本想象不到!” 斯黛拉看着司雷,“刚才您问我,既然我已经答应了海因茨,又为什么要把这些事讲给您听,我告诉您,不为什么,我就是想讲,我就是想让您知道,当我了解到这次从核心城来的调查官是一位女性,尤其是在我查过您的履历以后——” “不必再称呼‘您’了,听着怪怪的,”司雷轻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喊我司雷。” 这一晚,司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完斯黛拉的手稿,前后大约花了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文字的记录让她头皮发麻。文本中的罪恶虽然残忍至极,却并没有什么新意——它们在如今的某些荒原上俯拾皆是,但司雷无法想象它们会发生在宜居地里,尤其是谭伊。 这些访谈……全部都需要核查。 司雷几次询问斯黛拉能否留下这些稿子的复印件,她保证绝不外传,仍被斯黛拉坚定拒绝。 时间逼近十一点,司雷必须归队。她默默将笔记本中记录的17位受害人故事与关键线索记在脑中,然后将笔记本还给了斯黛拉。 出门的时候,斯黛拉也跟着一起穿上了外套,司雷有些意外,“您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要回一趟报社,”斯黛拉围好围巾,“刚才同事发消息来,说好像印制的油墨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去看看。” “我开车送她过去,”千叶答道,“不耽误你。” “没什么耽误的,都坐我的车吧。” “嗯?我也有通行证的——” “就算你有通行证,今晚在外面开着私家车转悠也还是太扎眼了。”司雷已经穿好了皮靴,她蹬了蹬脚,低声道,“就这么定了。” 斯黛拉双手合十:“感谢!” …… 警车行驶在空旷的大街上,司雷和千叶坐在前排,斯黛拉坐在后头,一旦看见有巡逻的卫队,她就立刻猫下腰。 “你不用这样……”千叶回过头,笑着道,“你要实在害怕,我们把车停下来,你去后备箱躺会儿?” 司雷笑出了声,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斯黛拉,“你就稳稳坐着吧,鬼鬼祟祟的,到时候被抓了更说不清楚。” “这样的吗?”斯黛拉扶着头顶的贝雷帽,表情惊讶,“我以为我要是被发现了会给你们添麻烦?” “没事,被发现了你就当哑巴。”千叶看着前路,“一切交给司雷去圆,人家是专业的。” 司雷瞥了千叶一眼,她隐隐有个感觉,千叶好像特别喜欢把她推到前面顶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当车辆经过红灯的十字路口,虽然今晚根本没有行人,司雷还是把车停了下来。 千叶左右看了看,一脸的欲言又止。 “斯黛拉,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司雷忽然开口。 “当然可以。” “两年前,你是为什么跳槽的呢?”司雷问,“想进《不屈报》这种大报纸,应该还是挺不容易的吧?” 第 62 章 谎言久存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就是很老生常谈的原因。当时刚升职,要招一个人来补我的位置。”斯黛拉单手撑着脸颊,望着窗外,“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屈报》嘛,大报纸,最不缺的就是优秀的年轻人,那么多简历,我挑都挑花了眼。 “后面我倾向于先留两个实习经历比较多的女生,让她们先一起干一个月,再看最后留谁合适,工单提上去不久,人力那边转告我,上面的意思是最好留一个男生。我问为什么,明明这两个人简历和面试结果都是这批候选人里最拔尖的,她们答,同等条件下一般取男生,除非女生在业务能力上能优秀到远远超出其他人一大截才会考虑,这两个女生还不够资格。 “我记得当时她们和我说,‘你不要多想,也别钻牛角尖,这一行本来就辛苦,不适合女的干’。” 千叶闭眼躺靠在车座上,“嗯……说明你当初确实很优秀。”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斯黛拉睁大了眼睛,“而且这不是意味着我当初我进《不屈报》其实亏了吗,我刚毕业那会儿还是不够自信,不然应该试试留核心城的——现在是没机会了。 “离开《不屈报》以后,我也去过几家大报社,也是换汤不换药……我见过很多那种人,自己背调做得不够深,采访的时候聊不出东西,回头就冲着我阴阳怪气,‘还是你们女记者好啊,问什么,人家就愿意说什么’。” “所以你就出来单干了?”司雷问。 “对,之前还办过几份报纸,一开始是走深度时评的路线,不过销量太低,办了几期就停了。”斯黛拉撑着脸,“大家工作都辛苦么,下班了都想看点轻松的,谁愿意继续去想什么苦大仇深的问题呢,所以做《轶闻》的思路就是追热点,然后再加上一些每日占卜和鸡汤故事,放弃一些深度上的要求……目前看效果还不错。” “刊号这么容易拿吗?” “我们没有刊号。”斯黛拉回答。 司雷敏锐地抬眸看了眼后视镜,这目光扫得斯黛拉后颈发凉,她连忙道:“别误会,警官,我们完全是老实纳税的合法企业,每一期报纸我们都会在中间黏一张油画卡——我们实际上是卖油画卡的,报纸只是随卡附赠的赠品。” 司雷笑了一声,她一言不发地转了方向盘,“自己当老板是更辛苦还是更轻松?” “都是吧,瞧瞧,”斯黛拉抬手拎起自己头顶的贝雷帽,露出一条过于清晰的中分线,“我感觉自己人生前二十六年加起来掉的头发可能都没这两年多……不过自己招人的好处是不用理会一些圈子里的狗屁逻辑。” 斯黛拉重新调整帽子的位置,“比方说,既然大家都默认业内女性候选人只有在能力上远远超过其他人一大截的情况下才能和男性候选人站在同样的位置,那么在履历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其实应该优先选择女性,是不是?因为这样实际上可以用同样的价格买到更加优秀的劳动力——” 千叶和司雷同时笑出声,“你发现了真理!” 三人在车里渐渐聊开,斯黛拉趁机邀请千叶和司雷一同参加《轶闻快报》下周会开始的一项新活动——预测今年“艾娃·摩根奖”的八项大奖会花落谁家。 今年报社拉到了一笔相当丰厚的活动赞助,只要同时猜中两项,就能直接拿到两千罗比的奖金,如果有人八项全部猜中,直接颁发十万罗比的现金大奖。 千叶和司雷虽然都客气地表示对此相当感兴趣,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采访邀请——她们都心知肚明斯黛拉这是要找名人参与前期造势,但以二人现在的身份,都不太方便卷到这种活动里去。 “你可以去网上搞个账号,”司雷道,“名字就叫‘今年摩根奖颁奖了吗?’,然后直接把你们的活动规则写上——” “和我们联办的其他几家大报纸会这么做,我们不会,我们永远不会开设网络账号。” “为什么?” “一切数字世界的信息,都可以被轻易篡改。”斯黛拉笑着回答,“真理’易变,我们的‘谎言’却会保存得比它们更远。” 很快,司雷的车开到了一条巷子口,千叶和斯黛拉同时下了车,两人站在原地目送司雷远去。 “谢谢啦,帮我牵这条线。”斯黛拉看向千叶,“我觉得她人还好啊,没有你说得那么死板。” 千叶也收回目光,两人同时往巷子里走,她看向斯黛拉,“你那本笔记本打算怎么处理?” “烧了,今晚就烧。” “不纠结了?” “这些事情压了我四年,我已经尽力了。”斯黛拉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今天开始,这份煎熬就归司雷警官受着了。” “你会这么真情实感地为其他人忧心还真是少见……不要误会,这句话没有贬义。” 斯黛拉瞥了千叶一眼,不过她很快释怀,“我知道你一向对这些新闻没什么感觉,不过要你真切体会到我的感受也不是不可能——千叶,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赫斯塔本来也极有可能成为被里希蹂躏的女童之一?”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难道不是吗?她没有父母,被你救下之前她一直在修道院跟着两个修女生活,就像其他被里希选中的女童一样瘦小单薄。你应该庆幸里希嫌路远,从来没有亲自去过圣安妮修道院,否则小赫斯塔今天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你又怎么知道呢?” “呵呵,我不喜欢空谈这些虚无缥缈的‘如果’——” “我知道!”斯黛拉几步凑近,打断了千叶的话,“我就是想告诉你,它就算暂时没有发生在你和你周围的人身上,你也不要觉得这一切离你很远——” “别说这些没用的,”千叶抬起两臂,双手交叉于后脑,“今天我帮了你的忙,谈谈回报吧。” “你说,”斯黛拉笑道,“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暂时还没想好,但必要的时候,我要你《轶闻快报》上一整个头版头条。” —— 请假预告: 这个月月底的25-29号也许会请5天的假,因为可能会出去玩,说“可能”是因为不到那一天不知道法国会不会又封城……(′-w-`)嘛,先提前给大家拜年啦! 第 63 章 “好啊,我还以为你会怎么狮子大开口呢……期待你再给我送来一个‘赫斯塔’,”斯黛拉笑道,“要是你能让我真正见上赫斯塔一面,我还可以再送你一个头条……她最近会来谭伊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以前说过她很优秀,”斯黛拉眨了眨眼睛,“现在这么大个难题摆在这儿,我以为你会调她过来配合你的工作?” 千叶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两人聊着天走到了斯黛拉工作室的楼下,千叶和斯黛拉一起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以免被路过的巡逻车发现。 “看来你这次消息不是很灵通嘛,里希、施密特、唐格拉尔都一口咬定凶手是赫斯塔,不过幸好,她最近不在第三区活动,嫌疑自动洗清了。” 千叶说着,调出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正是昨晚凶手在相册里给施密特的留言。 “落款是‘红丝绒’,我看这人是冲着嫁祸给简来的,不过我昨晚见到过凶手本人,他应该是个男人。” 黑暗中,斯黛拉迅速了读完了短信。 “我倒是觉得……凶手大概率是女性。” “你怎么知道?” “千叶,有没有谁和你说过,你有时候真的迟钝得有点离谱?” “……?” 斯黛拉笑着把手机还给千叶,“我没办法和你解释,你要实在想不明白,就把这当成是我作为记者的直觉……再见,我得上楼工作了。” 千叶朝着斯黛拉挥了挥手,“拜拜。你也太拼了。” 斯黛拉本来已经往台阶上跨了几步,听到这句话又回过头,“不拼命工作,将来可是要结婚的,我可不想变成瓦伦蒂那样的女人……” 千叶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不管你们姐妹之间是闹了什么矛盾,在我面前,你还是对你姐姐客气点。” “哦,她是你很重要的朋友,是吗?” “你觉得呢?” 斯黛拉笑了笑,“那你最好劝劝她,婚结了就结了,别再想着要孩子了。” 在黑暗中,千叶从口袋里取出了烟,火光从她的指尖燃起。 “她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是她的自由……轮不到我来管。” 斯黛拉像是猜到了千叶会这么回答,她没有反驳,只是垂眸道,“……现在什么都不管,那在将来就得做好失去她的准备。” “什么意思?”千叶颦眉,“这里又不是荒原,只是生个孩子,又不是去杀螯合物。更何况她是在基地工作的水银针,真出了问题也有我们的医疗技术托底——” “千叶女士,”斯黛拉歪着头,“你是否真的以为,只有‘死亡’才能带走你最亲切的朋友?” …… 凌晨两点,司雷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她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并将今晚在斯黛拉那里听来的消息全部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在完成了初步的记录以后,司雷看了眼时间,已经临近三点。 明早八点她还要去一趟警署,此刻无论如何也该睡了,然而她分明感到自己额上的血管正在跳跃。 司雷打开电脑,很快找到了去年第三区儿童权利的促进与保护大会的官网,其中的大部分工作坊和对谈标题都还保留着,她稍一翻阅,果然找到了里希的演讲。 视频全程24分钟,司雷拿它当洗漱的背景音放着。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需要讨论一个沉重的话题,它沉重到甚至会让在座的某些朋友为此感到荒谬。 “我们都知道,在过去的十年,第三区的儿童福利事业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我们努力保证每一个孩子都拥有营养均衡的饮食,有着平等接受教育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我们力图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免于受任何形式的剥削。 “诸位,诸位,先不要鼓掌,最后这一点,我们真的做到了吗?至少,我们真的做到让每一个孩子都远离‘性剥削’问题了吗?” 在谈论这一切的时候,里希的声音带着惊人的感染力,他话语中既有愁肠百结的悲悯,又有痛心疾首的紧迫,司雷虽然刷着牙,还是忍不住走到客厅去看画面。 演讲台上的里希戴着金丝眼镜,装扮极为绅士。他双眉紧颦并张开了双手,仿佛将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抱在怀中。 总之,这个屏幕上风姿翩翩的里希,与这几日她所见的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司雷刷牙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视频中,里希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根据第三区联合政府儿童权利促进与保护大会的调查数据,去年第三区的儿童或青少年每27人中就有一人曾遭受过不同形式的性虐待:地下*交易、乱伦、*骚扰……在一切相关案件中,70-85%的儿童认识当事人,约90%的暴力案件未及时上报。 “触目惊心……我只能说触目惊心!时至今日,仍旧有不少第三区的家庭出于宗教、观念方面的原因,置真正的儿童福祉于不顾,在事发后选择的隐瞒,而同样被按下水面的还有受害人的心理创伤,行凶者就这样逍遥法外——” 在里希的声音即将与他的感情都到达至高点时,司雷关掉了视频,在此刻,那首凶手写给施密特的短信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事情发生前,我是充满善意的警告者 事情发生时,我是无法自控的加害者 事情发生后,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批评者。 里希的声音令她感到有些反胃,她不愿再听下去。 司雷坐在桌前,漫无目的地刷了会儿邮件,等回过神来,她打开了一些舒缓的音乐,抱着睡衣进了浴室。 与案件有关的一切仍在她的脑海萦绕。 那封信,真的仅仅代表着凶手的恐吓吗? 如果今晚斯黛拉所说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信中的“我”似乎与里希本人的所作所为更贴合,但凶手却将这封信寄给了施密特…… 难道说所有这些出现在凶手死亡名单上的贵族们,都有着一段共同的罪恶? 司雷不确定,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封信显然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凶手在提醒自己的每一个猎杀目标,今时今日,正如往时往日,只不过攻守易势——昔日猎手沦为猎物,一切报应不爽。 在蒸腾的水雾中,司雷再次想起那封信: 永远不要相信我, 永远不要冒犯我, 永远不要露出破绽给我。 从你出生,到你死亡, 我永远都在看着你, 我永远都在寻找机会…… 一切线索在司雷的脑海中交织,渐渐汇成一张模糊的,红发女人的脸。 第 64 章 忏悔 次日上午。 警署的日历已经翻到了10月31日,距离里希子爵收到照片已经过去了十天。 理论上说,凶手会在两天以后——也即是11月2日出现。 一整个早晨,泡勒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他旁边的阿维纳什正玩着一枚银币。银币在阿维纳什的指缝间来回翻转,流畅得像是活物,泡勒则坐立不安地看着时间。 “ahgas那边的复盘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啊。”泡勒低声道。 “急什么,”阿维纳什看了眼钟,上面的时间正指向10:22,“这才开始二十分钟,再等半小时吧。” “您也是水银针,为什么她们不让您旁听呢,这真是不合理……”泡勒嘟囔着,“她们倒是邀请了司雷,偏偏今天司雷又请假……这些女人啊,关键时刻你永远指望不上。” “安静一些,警督。”阿维纳什低声道,“会议邀请司雷,是因为她身上有ahgas和联合政府的双重任命,理论上我们的会议和ahgas的会议都不能绕开她。你就在这儿安心等着,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消息,她们会通知你的。” 泡勒点点头,起身去拿自己的茶杯,刚喝下一口,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泡勒上前接起听筒,才“喂——”了一句,整个人的脸色就僵了下来。 阿维纳什立刻望向他。 泡勒转过头来,“里希……自杀了!” …… 当阿维纳什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千叶已经等在了手术室外的走廊上。 “……你怎么没和维克多利娅她们在一块儿?”阿维纳什放慢脚步走到千叶面前,“我记得今早的与会人员名单里也有你。” 千叶的右手拇指正飞速敲击着手机屏幕,不知在和谁通讯,她没有抬眸,“谁说每个会我都要参加的。” 几个一直蹲守在手术室外的阿维纳什部下这时跑了过来。 提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几人都还心有余悸——在收到死亡威胁以后,里希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支烤蓝式格洛克22型手枪用于防身,考虑到这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里希子爵心理上的安全感,他们没有干预。 这一点他们昨晚已经告知过ahgas的人,包括千叶。 结果,就在今天午饭之前,里希在水银针维克的陪伴之下去了趟洗手间,在那之后不久,所有人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伤势怎么样?”阿维纳什问。 “还在手术中,”维克答道,“不过幸好,他没有饮弹或是朝太阳穴射击,而是朝心口开了一抢,医生说了没有射中心脏,应该没有性命危险。” “挺了不起的其实,”一旁千叶忽然接了一句,“拿着手枪自杀还能没有性命危险,如果不是今天亲眼见到,我都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站在千叶身旁的ahgas水银针一下笑出了声,又随即意识到这个场合这么笑不合适,她咳了几声,扭头向别处看风景。 阿维纳什面无表情,“楼下那些记者呢,是怎么回事?” “里希被抬过来的路上说他想在临死前最后见神父一面,他要为自己的自杀行为向天主忏悔,里希的仆人就去请人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半路就冒出这么多记者来……” “神父已经来了?” “来了,在院长办公室那边休息,是谭伊区去年新任的主教,和里希子爵是好朋友。” 阿维纳什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被拦在医院门外的记者们。 “喊泡勒来,让他去把底下这些人都赶走。” …… 下午两点,里希从麻醉中醒来,他面色惨白,憔悴至极,一直竭力想要开口说话,甚至几次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论谁在一旁劝阻都无济于事。直到主教穿着无菌服走进病房,他的情绪才稍稍平稳了一些,并泪眼婆娑地握住了老友的手。 傍晚,主教已经断断续续聆听了里希气若游丝的告解,他长篇累牍地忏悔了自己的自杀行为,而后忏悔了过往的冬日游猎、过于旺盛的情欲、对他人的憎恨、以及死到临头的胆怯。 在主教的陪伴下,里希终于能闭眼安眠。不过令主教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走出里希的病房,他被告知今晚最好就先睡在医院——可能半个谭伊的记者此刻就聚集在医院外头。 主教面容沉静地拒绝了警方的建议。当他步履稳健地出现在医院的门口,人群疯狂地朝着他涌来,数不清的收音筒和话筒怼到他的嘴边,时起彼伏的闪光灯把这一角的夜照得像白昼。 警方努力维持着现场的秩序,记者们则在警察们组成的人墙外争前恐后地向主角询问里希目前的情况,包括这一下午里希究竟同主教说了什么。 “今天下午,里希子爵完成了他的告解,我以上帝,圣子,圣灵之名赦免了他的罪过。”主教目视着人群,“这就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听到“告解”二字,所有人都立刻明白想从主教这里打听子爵的消息已不可能,但大家仍不死心,“您能否再透露一些呢,子爵是不是真的持枪自——” “您期待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主教的声音非常平静,他以温和的目光望向提问的记者,“再过一会儿就到了今日的宵禁时间,你们不应当再在这里围堵什么,这也会影响到在这里工作的医生和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 “那能否谈谈您此刻的心情呢主教大人——” “是的,随便什么!请和我们说上两句吧!” 在短暂的沉默间,一切镜头已经重新聚焦于主教的脸。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知道里希子爵正在经受一场严酷的考验,”主教轻声道,“‘人们,甚至恶人,要比我们想象中的他们幼稚得多、天真得多。其实我们自己也一样’,这是白银时代一位伟大文学家的话,我想,它永不过时。 “我永远惊异于造物主赐予人心的磨难和痛苦,同样的,我也惊异于子爵直面内心的勇敢。今天,子爵已经在天主的光照下省察了自己的良心,他已与天主重新和好。 “我将为他祈祷,主与他同在。” 主教凝视着镜头,他的目光毫无闪避,带着父亲式的仁慈和威严。借由这镜头,无数人也将凝视主教的眼睛——怀着虔诚,怀着讥诮,或是无休止的憎恨。 第 65 章 接近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千叶站在高处往下望,人群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小人影,她兴致勃勃听着主教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一种奇妙的上帝视角在她心中展开。 一张不可见的保护网就张开在此刻,在里希犯下罪行以后,他在物理世界留下的证据,自有他的朋党代为抹除,而精神世界的罪恶,则由主教直接赦免……人类的一切伟大美德:团结、宽容与合作,总是在这些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千叶看着主教的后脑勺,事不关己地想着明天的新闻会是什么。 “你果然在这儿。”司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千叶转过头,司雷已经快步走到了千叶身旁的窗口,与她并肩而立。 司雷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斯黛拉在下面吗?” “应该不在,”千叶答道,“这种场合她不会来,就算是追热点,她也不爱追这些老男人发表的事件评论。” ——毕竟这些人会说些什么猜都能猜到,不必非赶到现场不可。 “她这两天应该挺忙吧。” “嗯,”千叶点了点头,“我猜今晚她应该是在准备两天后的文章——要么是里希的讣告,要么是凶手落网后的事件梳理,具体看后天进展。” “那今晚你忙吗?” “取决于你找我什么事。”千叶侧目,“怎么了,消失了一整天?” “我去了趟尼亚行省。” 千叶这时才留心到司雷脸上的憔悴,她的眼眶比先前陷得更深,眼窝呈现出一片青黑色——不过这些细节在暗淡的走廊上并不显眼。 千叶抬头想了想,“今天好像只有一班去尼省的火车吧……还是在晚上五点。” “对,我是今早凌晨开车过去的。刚好下午三点尼省那边有趟回谭伊的火车,我就坐车回来了。” “……太拼了,”千叶收回目光,又看向底下的人群,“斯黛拉估计会很喜欢和你一起工作。” “你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闲散?”司雷看过来,“我还记得你刚到谭伊的那几天什么事都盯得死死的,恨不得把每一份会议记录和相关材料都看一遍——” “此一时彼一时,”千叶做了个颇为严肃的表情,这种表情在她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滑稽,“我充分信赖我同僚的实力。” “所以你今晚其实没事的对吧?” “不是都说了取决于你找我什么事——” “明天后天呢,理论上凶手会出现的那晚,你是不是也不一定要在这儿守着?” “……你想干什么?” “陪我出一趟宜居地吧,如果你不是非要呆在这里。” “去哪儿?” “先去短鸣巷。” 千叶眯起眼睛,“你知道赫斯塔的嫌疑理论上已经被排除了吧?” “当然,”司雷确信地点头,“但谁说第三区的赫斯塔人就只有她一个?” 司雷说着,将自己的笔记本哗啦啦地翻页,并伸到千叶面前,“费尔南,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他在4617、4618和4619年分别在六个荒原征集过赫斯塔族女人的红发,其中以4618年的那场征集最为浩大,他甚至打出了‘悬赏二十万罗比’的征集令。 “但就在一年后,也就是4619年的夏天,费尔南突然宣布,他不再找了,一切悬赏作废。” 借着月光,千叶一目十行地看着司雷的笔记,“……看来他们是找到了。” “对,我也这么想。”司雷点头,“还记得里希的证词吗?他宣称自己曾在十二年前——也就是4619年——在谭伊郊外遇到过一个赫斯塔巫女。 “我猜想他们声称的那个‘郊外偶遇’故事,很有可能是反过来的:不是他们遇上了一个红发的赫斯塔族女人,而是他们费尽心机,找到了她。 “这样一来,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的:十二年前,里希,霍夫曼,施密特,唐格拉尔,维尔福五个人一起找上了这个女人,十二年后,当他们一个个丧命,几人毫无疑议地提出是这个女人回来要他们的命——你说他们当年都做了些什么?” 千叶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低吟,“但为什么你要去短鸣巷?跟赫斯塔有关么?” “暂时没有,但谁知道呢?”司雷拨动千叶手中的笔记本,将它往后翻了四页,“我在斯黛拉的访谈记录里发现了一个同样来自短鸣巷的女人,玛雅。 “她在4615年被费尔南送给了里希,那年这个叫玛雅的姑娘10岁。她在里希身边待了两年,之后又被里希送回到费尔南身边——这一切是我从费尔南的另一个情妇嘴里问出来的,我下午临走前见了费尔南的老仆弗耶一面,这个说法得到了印证。 “据弗耶回忆,玛雅在4621年被费尔南逐出了宅子,因为她不小心打碎了费尔南当时准备送给另一位贵人的大理石像,作为惩罚,费尔南直接将她赶出了宜居地,弗耶不确定她最后是被送去了哪里——虽然命令是丢回短鸣巷,但出了宜居地,费尔南其实也管不了,底下人很有可能就随手把人卖了。” “所以你去短鸣巷是为了找这个叫玛雅的女人?” “对。” 千叶短暂地在脑海中评估了一趟这件事的可能性——凭借一个名字,一段抽象的个人经历,想在荒原上找到一个具体的人基本不可能,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司雷甚至不能确定这个玛雅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具体是在哪个荒原。 “你找她干什么?” “弗耶说,在4619年夏末,玛雅照顾过一位特殊的病人,那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据说精神不太正常,这里说‘据说’,是因为弗耶也没有和她有过什么接触,只在这女人刚来的那天晚上见过她一面。 “尽管如此,弗耶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是很深,因为她的情状非常恐怖——女人眼眶的位置被缠绕着很多圈绷带,一些血污和组织液渗过纱布变成两块黑色的污渍,他以为是女人有眼疾,后面才知道原来她的眼睛被人剜去了。” 说道这里,司雷顿了顿,“还记得里希被洒满大街的那张预告照片吗?” 第 66 章 阁楼上的女人 千叶当然记得,她和司雷都对那张照片给出的信息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要么是腰斩,要么是剜目。 “再说回那个女人,”司雷接着道,“弗耶说,她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费尔南把她关在别院的阁楼上,而她每晚都会嚎叫,同时用镣铐摔打铁栅,那段时间弗耶睡在别院,每晚都被这声音折磨得失眠。 “大约关了一周左右,女人的声音消失了,弗耶也不知道她被送去了哪里,只知道费尔南在那之后噩梦不断,为此还专门约了一位第三区非常有名的咨询师治疗。治疗大概持续了三个月,费尔南的睡眠恢复了正常。” 千叶听了半晌,有些怀疑地颦眉,“……你说的这个女人,不会是红发吧?” “问题就在这里!”司雷的音调瞬间提升,“我问了弗耶同样的问题,他说他也不确定,因为这个人女人被剃光了头发和眉毛——但这算不算一种欲盖弥彰?赫斯塔族的红发太扎眼了,属于看一眼就能断定身份的特征……但事情究竟如何,还是要找到玛雅才能确定。” 司雷继续把笔记本往后翻了翻,“放逐玛雅之前,费尔南用烙铁烫伤了玛雅的两颊,所以理论上这个人应该有很明显的特征——两颊有烧伤疤,虽然是大海捞针,但有这条线索在,我觉得可以去荒原试试运气!” “你向总部汇报过了吗?” “汇报了,但他们建议我先等等,等里希这边的蹲守结束——说不定维克多利娅她们能直接把凶手抓住,我说这两件事不矛盾,完全可以同时做,但ahgas答复说最近人力非常紧张,没有办法再给我安排随行水银针。” 司雷一口气说完这些,她热切地抓住了千叶的手臂,“所以我来找你了。” 千叶嘴角微沉,没有立刻回答,她佯作考虑的样子继续翻看着司雷的笔记本,心里却在盘算着别的:她确实需要一些借口,暂时避开和这只来路不明的“畸变者”交锋。 如果两天后维克多利娅抓住了这只畸变者,简那边的危机就解除了大半——管他费尔南是不是这只“畸变者”杀的,到时候都可以推到它头上。 如果两天后这只“畸变者”突破了维克多利娅的防御,成功完成了对里希的猎杀,那么她就可以通过特殊条例暂时将简保释出来。 ——整个第三区,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对付畸变者的经验比简更丰富?为了对付一个高度危险的敌人,她要个帮手过来协作这不过分吧? 昨晚与斯黛拉聊天的时候,千叶差点以为自己的计划被看穿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你预计要在荒原上花多长时间?”千叶问。 “如果没有你,我自己大概要出去一个月。” “一个月就够了?” “开车出去,一个月可以大致走完附近的六个荒原——但我一个人单枪匹马闯短鸣巷还是有点危险,泡勒或阿维纳什那边给出的支持我又不信任……”司雷短暂地停顿,又道,“如果你愿意参与,以你们水银针的速度,一天跑完六个荒原也不在话下,算上调查走访时间,乐观估计两三天,最长一周也能基本结束调查。” “怎么样?”司雷追问。 千叶回过神来,她笑着把笔记本交还给司雷,“没有上面的批准,我当不了你的交通工具。” 司雷想过千叶有可能会拒绝,但实在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得这么快,她怔了片刻,忽然疑心是否自己用词有不当之处:“不是当个‘交通工具’——” “我也没说不去,相反,我对这个过程很感兴趣,我可以先陪你去短鸣巷,之后也可以一路随行。”千叶垂眸看向窗外,“但是,我在11月12号当天必须回宜居地,你可以以这个为前提安排行程,之后如果一切顺利,我再来和你汇合。” “好吧,那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简的第一次庭审在13号,我作为监护人必须出席。”千叶答道。 “理解了。”司雷点头,她收起了笔记本,“那你现在回去准备一下吧,收拾一些行李,我两小时后到你公寓楼下接你——” “什么?今晚就走?” “时间紧迫。”司雷已经把笔记本放回了包里,“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定我们在里希遇刺前就能找到玛雅,我有预感,她掌握的线索一定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千叶表情复杂地抠起了头皮——她今晚本来还想回去泡个热水澡。 “还是先等等吧。” “还要等什么?” “我得在这儿一直守着,直到下一波水银针过来。”千叶扬眉道,“我个人懒散归懒散,班还是要值完的,我看不如等明天一早——” 千叶话音未落,司雷已经指向了楼下的医院侧门:“你要的等的人是她们吗?” 在夜色中,维克多利娅刚好带队骑着自行车从医院的侧门进来:她带来了新整合的作战小组,一共12人。 千叶认得这支小队里的每一个人,她们每一个都在荒原上正面迎击过畸变者,其中有两人应该是从第四区和第五区支援来的。 这种豪华阵营极其少见,足见总部对这件事的重视。 她们整齐地把车停进了医院一角的自行车棚里头,其中一人的车锁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她蹲在地上折腾半天也没能把锁扣上,气急败坏之下,这人索性站起来一脚把自己的车踹翻在地,然后转过身,追着维克多利娅和其他人的身影消失在医院大楼的拐角。 从现在开始,ahgas才算正式接管了里希子爵的安保工作。 “可以走了吧?” “……走吧。” 千叶跟着司雷,穿过这一晚医院的走廊。她像一个彻底的旁观者,如果不是今晚司雷突然从天而降,她现在心情应该是挺不错的——在确认前天夜里尾随的凶手并非赫斯塔之后,不论后天的结果究竟是哪一种,她都有把握暂时解除简当下的囚禁状态。 她需要等待。 ------题外话------ 大家跨年快乐! 第 67 章 气味 离开医院的时候,两人刚好遇上主教的汽车。 尽管汽车后排的窗帘已经拉上,记者们仍然紧紧簇拥在车窗周围,他们还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哪里舍得放人走。 喧闹的人群中,司雷在前面开路,千叶跟在后面,当两人终于挣脱人流,宵禁的哨声也随之响起。 警察开始正式驱散门口围观的记者,然而这项艰苦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一会儿,远处的夜空就突然绽放起璀璨的烟火。 先是一点星火猝不及防地在夜空撕开一个豁口,紧接着数十枚盛开的火焰将它共同点燃。 司雷怔在了原地,千叶双手插着口袋,也仰头看着。 远处巡逻队的鸣笛声响了起来,一些隐约的叫嚷和嘶吼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尖哨,从离医院两三个街区的地方传来。 司雷看了一眼千叶——她好像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 “这怎么回事?” “今晚市区里会有一场针对宵禁的抗议活动,斯黛拉和我说的。”千叶回答。 “维克多利娅她们知道吗?” “知道吧,这种事ahgas内部消息灵通的很。” 刚才还围着主教汽车打转的记者此刻纷纷掉头,各自拖扛着设备在夜晚的街道上开始狂奔,朝声音的源头赶去,只有司雷和千叶站在原地,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医院正门,泡勒已经拿出自己的白色方巾反复擦汗,他正在为阿维纳什的傲慢付出代价——正如先前千叶给阿维纳什的警告,公众对这种语焉不详的限制令极其反感。 目前,谭伊市的居民仅知道有一个专门猎杀贵族的连环杀手出现在了市内,他们甚至在前天夜里听到了螯合物警报,有人说凶手是螯合物,有人猜凶手是水银针,但政府的相关公告迟迟不出,也没人出来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忍耐了两个夜晚的民众直接在第三天夜里冲出了屋舍,时间故意选在了今晚的宵禁之后。 千叶蹭了司雷的车回到公寓,她没什么可收拾的,拎着自己平常出差的小行李箱就下了楼。考虑到司雷已经连轴转了两天,千叶提出今晚由她来开车。 一开始司雷还推辞,但拗不过千叶坚持,两人还是调换了位置,结果在副驾驶位上靠了大概十分钟,司雷就睡了过去。 千叶在无人的道路上独自开着车,路上连续经过多个红灯十字路口,她眼也不眨地飞驰而过。 经过一小段碎石路的时候,她稍稍放慢了车速,不过车厢内依然颠簸,千叶几次觉得司雷可能要颠醒了,结果她仰面张口,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千叶侧目看了一眼司雷的睡相,掏出手机拍了张她的丑照。 像司雷这样的调查官依旧处于ahgas信息圈的最外层,她显然不知道水银针们还有制约时间这回事——在没有同伴随行的情况下,水银针们在荒原开启子弹时间是危险的,因为这意味着在若干小时过后,当事人会迎来一段极为脆弱的失能期。 正因如此,千叶当然不能为任何人充当快速载人工具,任何水银针都不能,只要这个人还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是水银针们的秘密。 除此之外,这件事里还有另一个令千叶感到震惊的事实:理论上讲,一个人要从荒原跨入宜居地要经历一段极为严苛的审核,即便通过了这种种手续,也要先在尼亚行省居住一段时间。 可现在司雷带回的证词却说,一个宜居地里落魄男爵,一个商人,就能轻易把荒原的人带进谭伊,或是把身边的人丢回短鸣巷?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 费尔南能有这样的权力? 但回头想想里希这些年做过的事,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千叶倏然回想起当年圣安妮修道院的莫名疫情。当年艾尔玛院长是被带病的松鼠感染的,那么那只松鼠又是从哪里来的? 当年ahgas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有限的技术、人力水平也使他们无法对整个塞文山在事发前一个月的状况进行有效回溯,最后只能进行地毯式排查,在确认赛文山一带没有其他继发性螯合物后将那里设定为隔离区。 这些年间,第三区北部的防疫城墙究竟溃烂成了什么样子,也许只有等到意外真正来临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浮出水面。 …… 同一个夜晚,昏暗的卧室,赫斯塔坐在艾娃的床边。 原本今天一早艾娃应当像昨天一样出现在囚室门口的,但老人没有。 赫斯塔在地下室等了整整一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原想上楼看看,但顾忌到这样有可能让其他人撞见自己右颊的淤青,她只能暂时按捺住这份心情。 “我昨晚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千叶小姐没有认出我,就很想和你谈谈,”赫斯塔望着艾娃,“你还好吗?如果现在不方便,我可以明天再——” “我很好。”艾娃瞥了一眼近旁的闹钟,“现在离九点还有二十多分钟,把你想说的话说完。” “是气味。”赫斯塔低声道。 “气味?” “我早该意识到的,在二次觉醒之前,我身上带着初次觉醒水银针的气味——正是它让我能够成为猎杀‘畸变者’的诱饵。这种气味只有少数水银针能闻得到,”赫斯塔顿了顿,“而千叶小姐可以。” 艾娃想到了什么,“……所以上次千叶来的时候你打翻了香水。” “嗯。”赫斯塔点头,“二次觉醒以后,这种气味从我身上消失了。我猜,前天晚上,千叶小姐应该就是在确认我不是‘我’之后才对我下了杀手——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共同作战的次数严格算起来并不多,时间上也都比较早,她不一定能识破我的伪装。 “真正的威胁在007办公室这次组建的作战小组上,我的战斗偏好和相关数据基地早就摸清楚了,短期内我也不可能改得过来,如果我的数据在交战中被采集,相信她们很快就会觉察我的真实身份。” “确实,你打算怎么办?” 第 68 章 噩梦 赫斯塔垂下眼眸,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其实是等待——对ahgas来说,让十二个适应于极危作战的水银针去保护一个宜居地里的普通人其实是件挺荒谬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之前触发了畸变者警报,它根本不可能发生。 可即便等,又要等多久? 如果接下来几个月,第三区的荒原风平浪静,那么这些水银针完全有可能一直在谭伊待命,顺便守着里希。 几个月的时间,足够ahgas在谭伊附近新设许多信号塔,如此一来,整件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艰难。 “既然是对付‘畸变者’,整个第三区恐怕没有谁比我更合适了,”赫斯塔想了想,“我想直接申请参与谭伊市目前的防御战,之后再作打算。” 艾娃脸上闪过些微惊异——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但是…… “这一切恐怕都要等到第一轮庭审结束以后再说,能否有这个机会还要看你的庭审表现……”艾娃仍靠在床头,“在那之前呢?两天后,你要怎么办?” “我会按照计划,给予里希应有的惩罚。”赫斯塔低声道,“我今晚会再去一趟谭伊。” 艾娃不由得侧目,“……你认真的?” “嗯。”赫斯塔点头,“我有把握。” “好吧。”艾娃垂眸而笑,“明天下午,内部法庭为你指定的辩护律师会来,你也要做好准备。” “……艾娃。” “嗯?” “你到底怎么了?”赫斯塔望着她,“……我会很快失去你吗?” “不会很快,”艾娃轻声道,“但离别永远是不可避免的。” 赫斯塔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也瞬间握紧。老人侧目望向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支铅笔,“帮我拿一下那个。” 赫斯塔将铅笔递给艾娃,老人接过笔,并将它立在了身前的移动桌板上。 “我的肺出了一点问题,所以下周,我要开始接受化疗。”说着,艾娃突然拍了一下桌板,先前立住的笔随之震落,“而我治疗过后的脊椎,会像这支笔一样脆弱。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无法与你见面,你的关押场所也会从这里转移到别的地方……但你不用太担心,会有另一个人来配合你。” 赫斯塔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自己面前的地板上,她有些沮丧地坐在那里,想着正在到来的分别。 艾娃右手轻握,以中指的指节敲了敲桌子,“在听吗,简?” “在。”赫斯塔回答。 “你要记住她的代号,‘日蚀’。” “这也是一位水银针吗?” “是,也不是。”艾娃道,“她也许会直接露面,也许会用其他方式联系你……我不确定,但你可以信任她,就像信任我一样。” “我如何确认她是否出现?” “你会知道的,她会用某种方式,让你知道。”艾娃轻声回答。 老人沉默了片刻,她又一次拾起了桌上的铅笔,凝视着笔身的花纹,低声道,“复仇也并不轻松,是不是?” “嗯。” “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的眼睛半睁着,仿佛陷入了一段不属于当下的回忆。 艾娃明白过来,她朝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安静地把手放在了老人的掌心。 “会梦见什么呢,”艾娃问,“还是费尔南和霍夫曼吗?” “以前是,不过最近会梦到一些新的东西。” “比如呢?” “今天早晨,我梦到了一片原野。”赫斯塔喃喃。 “哪里的原野?” “我也不认得,但应该是在荒原上,可能是一个螯合物潮退刚刚退去的地方,因为到处都破破烂烂的。” 赫斯塔的声音伴随着回忆,她缓缓道,“我路过一片废弃的村庄,我不知道那是哪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村里的大部分屋舍都已经被烧毁,土地和林子都是一片焦黑色。 “梦里,我很渴,很饿,很累,所以我进了村子。我推开一户户的门,但每一扇门后面都是尸体,每一扇窗户都支离破碎。” “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吗?”艾娃轻声问。 “不,那里……有很多人还在生活。”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她仰起头,凝视着墙壁上昏黄的壁灯。 “我看见打水的妇女在井边摇轱辘,很多腐烂的尸体就躺在她的脚边,水是猩红色的,但她好像完全没有觉察。 “家家户户都点着灯,断肢残骸就散落在他们的窗口,透过窗,我看见有一位母亲在揉面,可面团在渗血,她不断地把面团拍打在桌上,血越来越多,直到溢出了砧板,淌在了地砖上,甚至沾湿了她的鞋面……可她也毫无反应。 “我只想找一个干净、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可我一直找,一直找,哪怕最后我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梦,梦已经开始崩塌,我也还是没有找到,”赫斯塔低声道,“所以我只能睁开眼睛,醒过来。” 赫斯塔感到艾娃握着自己的手正在变得用力,她抬起头。 “……艾娃?”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这样的村庄,”艾娃低声道,“而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赫斯塔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想着艾娃的这句话,深深地呼吸,片刻之后,赫斯塔俯下身,沉默地将脸颊贴在了老人的手背上。 “谢谢你,艾娃。” …… 一夜过去。 晨曦中,当千叶与司雷的车即将离开宜居地的信号区时,她们收到了昨夜驻守医院的维克多利娅团队的更新邮件。 千叶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手里刚刚拧开一瓶两升的矿泉水,就着司雷后备箱里的压缩饼干吃了起来。司雷双眉紧皱,站在离千叶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一点点细读今日的邮件更新。 “写的什么?”千叶嘴里鼓鼓囊囊,“看你表情,难道是坏消息?” “维克多利娅说昨晚‘畸变者’又来过了,”司雷回答,“但她说今后涉及到‘畸变者’的一切信息全部面谈,不再经由任何电子平台更新进展。” 第 67 章 转移 “考虑到之前的种种变化,她们推测这次的‘畸变者’很可能有一些特殊手段,可以截获ahgas的内部信息,所以……” “有道理的,”千叶点头,“那我们也暂时不要再给维克多利娅她们讲我们这边的具体进展了。” “再就是,她们给这次的畸变者起了代号,叫‘刺杀者’……”读到这里,司雷愣了一下,“怎么没直接用上次信里的‘红丝绒’?” “可能维克多利娅也不想这件事和赫斯塔扯上什么联系,”千叶轻声道,“这个‘刺杀者’越是想把信息往那边引,我们就越不上当呗。” 司雷放下手机,“也是。” 千叶沉默地凝视着远处山峦与天空的交界线,想起不久前与阿维纳什的对话。 ——“即便赫斯塔不是霍夫曼案的凶手,但她作为第三区的赫斯塔人恐怕也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千叶又低头查了遍自己的邮箱——埃尔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不知道他能否在十四区北部查到什么线索,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利的消息,她必须及时截断。 “我们现在离短鸣巷还有多远?”千叶忽然问。 “理论上离短鸣巷已经不远了,我们现在就在它的边缘地带,但要抵达居住带还需要一点时间。” 千叶打了个呵欠,“那剩下的路你来开吧,我上车睡一会儿。” 司雷坐到千叶旁边,接过她手里的水。 “辛苦了。” …… 谭伊警署的会议室内,泡勒面容憔悴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十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一个水银针告诉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论是联合政府那边的阿维纳什还是ahgas那边的维克多利娅,这两拨人都像是在突然间销声匿迹。 临近中午,终于有警员从医院那边回来,说维克多利娅打算将里希子爵转移到他在郊野的一处住所,相关的医疗设备也待转运,需要警方这边给些配合。 “为什么!”泡勒震惊,“这要转去哪里?里希受了那么重的伤——”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昨晚‘刺杀者’袭击了医院。”警员说着将一叠照片摊在了泡勒的桌面上,“它打穿了那一层楼病房与病房间所有的墙,其中有两堵还是承重墙——现在那栋楼已经是危楼了。 “不过,幸好昨晚维克多利娅女士考虑到了作战损伤,所以让里希临时搬进了医院的老住院部,那里没有其他病人,整个建筑原本也计划在五年内进行拆除的。” 泡勒表情迷惑,“什么‘刺杀者’……是说那个螯合物吗?” “对,维克多利娅女士给它命名了,就在昨晚。” 泡勒这时才看向照片,画面上病房与病房之间的隔断墙上有一个纺锤型的裂口,有些房间里的裂口比其他的更大,呈现出更弧线更为圆润的椭圆形,大约能容纳一两人通过。 “据维克多利娅女士说,凶手在撞出了这些裂口以后,利用它们在走廊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以此躲避追捕,混淆视线,另一方面它准备了一些会发出怪声音的滑稽玩偶,在第一次撞破墙体的时候它把它们丢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后面这些玩偶一起发出怪叫,又让现场变得更加混乱。” “那昨晚有伤亡吗?”泡勒有些紧张地问,刚好这时他手里的照片翻到一处侧颈特写,一道血红的长痕赫然出现,泡勒没来得及细看,手一抖,照片就掉落在了桌上。 “您不用紧张,警督,昨晚没有人受伤,那是口红。” “……什么?” 泡勒不可置信地重新捡起照片——确实,那不是什么血口子,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口红涂抹下的皮肤质地。 “大家都很意外,凶手昨晚和好几个驻守在医院的水银针打了个‘招呼’,”警员轻声回答,“以这种方式。” …… 时间到下午一点,警署的专车开到了医院楼下。从医院到克利叶农场的道路已经紧急戒严,里希也被推进了医院的救护车里,阿维纳什与维克多利娅在车旁跟随,一切即将准备就绪。 现场水银针们的情绪仍有些低落,众人各自归位,不大愿意交谈。 阿维纳什看向身旁的警员,“泡勒人呢?” “警督说她今天人不太舒服,所以就不跟您一块儿走了,他会在警局等您的消息。” “也好。”阿维纳什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维克多利娅。 他和这位水银针不太熟,但从对方的沟通方式来看是个颇有亲和力的人。 他沉默片刻,走到维克多利娅身旁,向她递了一块方巾,“你需要吗?” “啊?不需要,谢谢。” “你脖子上的印子,”阿维纳什指了指自己的颈部,“不擦一擦吗?” 维克多利娅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一直没去洗脖子,她低呼一声,接过阿维纳什的方巾,同时把手里的四张照片递给了对方,“谢谢,帮我拿下好吗?” 阿维纳什看了看照片——这又是几张毫无细节的抓拍,凶手的影子模糊不清,但维克多利娅刚才一直在看这些照片,也不知道她是在看什么。 “是凶手?” “是的,这个凶手很有意思,它每次过来都是先破坏监控设备,所以都这么久了我们一张它的清晰照都没有。” 阿维纳什皱起眉头——维克多利娅的声音带着一些振奋,仿佛“一直拍不着凶手照片”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是害怕被认出吧。”他低声道,“十有八九这个人在我们之中非常有名——” “你有怀疑对象?”维克多利娅问。 “暂时还没有——”阿维纳什欲扬先抑,那句“不过”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维克多利娅叹了一声。 “我也是,这么久了大家都还没什么头绪呢,不过昨天这个作案手法我很熟悉,应该说是特别、特别熟悉。” 阿维纳什有些在意地抬眸,“是吗?你是过去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类似的——” “没错,”维克多利娅嘴角提起,眼睛带光,“你有没有听说过‘拾穗者’?” 第 68 章 拾穗者 阿维纳什刚想答“没有”,维克多利娅已经自说自话地接道,“哦,我忘了你早就去联合政府了,你应该是没听过。” 在谈论这些话题时,维克多利娅始终兴致勃勃,但阿维纳什略微感到有一些不快——这个女人总是在他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突然开口插话。 维克多利娅的口音本身就带着浓郁的第四区风格,这导致阿维纳什很难立刻跟上她说的内容,一句话听完总得消化个一两秒才能领悟大致含义,而且她的语速快到已经有点接近千叶——这进一步减缓了他在谈话中的反应速度。 “这是某个‘畸变者’的代号对吧。”阿维纳什努力扳回一局,“我猜你以前——” “你的很真聪明,”维克多利娅真诚地发出表扬,她将用完的方巾重新递回到阿维纳什手中,“它是我在今年年初观察到的第一个可能接近于‘无害化’的畸变者。它不喜欢靠近活人,相反,它只对死人感兴趣。” “为什——” “因为它只喜欢摘死人的胆,”维克多利娅很喜欢谈论这些问题,在猜到阿维纳什的发问之后她再一次欣然给出了答复,“你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为什么要摘人胆,但反正人家就这么收集着。 “因为它生前的样子是一个老妇人,加上它弯腰摘取人胆的样子像极了农民在田里捡麦穗,所以我们给它起了这样的名字。 “本来我们应该立刻杀掉它的,但因为它的行为实在太特殊了,在考量之下总部给我们派了两架无人机,允许我们在安全距离里跟踪拍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要保证它不会对任何其他人类造成危害。 “在我们用无人机跟踪它的两个月里,它避开了沿途所有的村庄——是的,它会很小心地看地图,就为了绕开人类聚集地,即便它的力量可以轻易将许多普通人轻易杀死,但它的行为表现就像一个对一切毫无兴趣的厌世者。” 阿维纳什感觉话题有些跑偏了,“那还真是特别,不过这和——” “有一次!”维克多利娅的声音稍稍抬高了一些,她压过了对方的声音,将对话强行推进,“有一次,当‘拾穗者’在某个树桩上坐着休息的时候,一个荒原旅行者突然出现在了它前方两百米左右的位置。 “我当时非常担心,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做好猎杀它的准备,以避免它做出可能伤害无辜者的行为……结果你猜怎么着,它自己主动避开了。 “她躲去了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望着那个旅行者,她就那么看着旅行者在她坐过的树桩上坐下,那个旅行者也看地图,还脱下鞋子抖落里面的沙土,过了很久才起身离去……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她还会拿起地上的叶子先把树桩擦一擦再坐下,神不神奇?” 阿维纳什的表情重新变得冷漠,“混淆‘她’和‘它’的代价是巨大的,女士。” “哦,确实。”维克多利娅赞同地点了点头,“下不为例。” “你说的这个‘拾穗者’,和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我前面说了‘作案手法’很像,是吧。最后我们是在一座废弃工厂把它杀死的,虽然它原本的身体是衰老的,但这只螯合物真是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因为它非常擅长利用工厂的车间藏匿,就像昨天夜里的‘刺杀者’一样。 “‘拾穗者’走路的声音很小,总是轻易就会被其他水银针的脚步声掩盖。不仅如此,它在车间与车间的墙板,低层与高层的天花板之间撞出了很多窟窿,这就在建筑内部骤然提升了追捕的难度——有时候你明明已经快要抓住它了,结果一个闪身,它又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跑了。 “不过幸好,当时它已经到了自己生存期的极限,已经无法支撑它进行远距离的逃窜,不过考虑到它当时极强的反击能力,总部还是给我们派来了一位经验极为丰富的帮手……最后我们在零伤亡的情况下歼灭了它,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 “是吗,万幸。”阿维纳什随口应和了一声——这好像没什么信息量么。 维克多利娅再次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刺杀者’昨晚留下的记号,你不觉得很特别吗?” “没有,我只感觉到了威胁,这一次是用口红在脖子上留下划痕,下一次是不是会换成匕首?”阿维纳什看向别处,他打算尽快结束这场令他不快的谈话,“我更关心的是,如果它能轻易对你们的生命造成威胁,ahgas恐怕很快就要对你们发出召回令了吧。” “也许是?既然目前凶手的行为看不出会造成什么严重的社会危害,而它是‘畸变者’也并非板上钉钉的事实……那大概率总部是不会愿意冒险让我们继续驻守的,毕竟这有可能会让我们遇险嘛。” 阿维纳什竖起了耳朵——这才是这次谈话的关键。 “所以你们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撤?” “暂时不撤。” “……”阿维纳什有些意外地侧目,“ahgas舍得让你们冒这个险?”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你也看到了,昨晚的案件进展没有同步更新——总部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凶手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我们每个人留了记号,我也不打算和上面说……你们也希望我们可以留下来对吧?” “确实,”阿维纳什点头,“能够多一些帮手总还是好的。” “那就请你们和警署内部都对此保持沉默,尤其不要向ahgas设在谭伊的工作站透露这些细节,如果能做到,那我乐观估计这件事至少可以拖上半个来月。” “我们当然会保持沉默,但我还是要明确一点,决定留下是你们的个人行为,”阿维纳什淡淡道,“虽然我们可能是潜在的受益者,但我们没有替你们保密的义务。” 维克多利娅突然笑出了声,她用力拍了拍阿维纳什的肩膀,不等阿维纳什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踏上的里希的救护车。 “走吧!” 第 71 章 矛盾 从医院到克利叶农场,一路风平浪静。 顺着车窗,维克多利娅看见了街边许多破碎的玻璃渣和燃烧过后的漆黑车架,一些洁白的砖墙上留下了黑色的火痕。尽管这些垃圾和残骸已经被扫成了一堆、等待被集中处理,但街头依然显出一副破败的颓象。 这是昨晚暴力游行的结果。 维克多利娅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这些街景,思绪早已飞驰,她不断回想起昨晚与凶手交锋的细节—— 在远处喧嚣的暴乱声里,在不时炸响的烟花声下,在那些诡异人偶突如其来的惊声尖笑中,一只冰冷的口红毫无征兆地从她颈侧轻轻擦过。 那种被子弹时间放大了许多倍的触感,令维克多利娅回想起多年以前在基地二次觉醒的瞬间。 这么多年来她几乎忘记了这种防御被彻底击穿是什么感觉: 死神早已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静候,可自己就像一个茫然无知的稚子,没有一点防备,直到祂的衣摆忽然被风吹起,她才意识到自己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等到事后她们去检查楼道影像的时候,才发现一切与之前如出一辙——每一处被固定的秘密监控都已经被激光破坏。 这个方法简单粗暴,却极其有效。 但问题是,这个“刺杀者”到底是怎么确定的监控位置,又是怎么避开的其他水银针?即便当晚远处的游行确实发出了一些噪音干扰,但能做到这一步仍令人匪夷所思。 这个凶手……真的是畸变者吗? 它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确,从执行来看,它也几乎做到了不伤及无辜。 维克多利娅看过阿维纳什提交的报告,这个男人几乎肯定这个凶手来自ahgas内部——虽然这个结论本身可能也是为了与自身撇清关系,但她也有些倾向于这个可能。 可悖论就在这里:如果“刺杀者”来自ahgas内部,ahgas不可能意识不到它是谁,一个速度可以媲美“刺杀者”的水银针,难道会很难找么? 但如果“刺杀者”是在ahgas之外的水银针,它又是在何种情况下连续觉醒,避开一切联合政府与ahgas的搜寻与警戒,独自成长到今日的呢? 想来想去,维克多利娅只能得出一种阴谋论般的论断——其实“刺杀者”就是自家ahgas的同僚,说不定连刺杀这几个贵族也是总部的密谋,所以总部刻意隐藏了这位“畸变者”的信息,并将此人保护了起来…… 但得了吧!即便是像简·赫斯塔那样出色而独特的水银针,沾上宜居地内的凶杀案之后不也照样被押上了内部法庭——她的监护人还是千叶真崎呢。 将来审判结果会是个什么情形暂且按下不表,但ahgas绝不会允许水银针对宜居地内的普通人滥用暴力,这一点维克多利娅可以肯定:如果这个凶手真的来自ahgas内部,那么ta在被“保护”起来的同时,也一定会被限制行动,总部的知情者绝不会放任凶案继续发生。 这种种猜测令维克多利娅有些神伤。 太矛盾了……这一切都太矛盾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个事。”维克多利娅看向阿维纳什,“老警督施密特现在人在哪儿呢?我好像听说他打算暂时离开谭伊?” “现在应该还在他家里。”阿维纳什轻声道,“他昨天和核心城那边取得了联系,也许这两天就会动身先去那边的疗养院,届时军队和核心城的水银针会共同保障他的人身安全。” “老警督的路子真多。” 阿维纳什垂眸望向在救护床上昏睡的里希,“如果子爵没有自杀,他原本也可以和老警督一起动身的。谭伊的器材还是太老旧,临时搭建的设备又容易被破坏……如果我们能把战场转移到核心城,基本就相当于回到了我们的主场吧——” “确实,”维克多利娅的脸忽然浮起一个微笑,“如果老警督真的能跑回核心城,那事情就真的好办很多了……不过我建议你们不要掉以轻心,最好再抽调一些人手去保护他,除非他安全抵达核心城,否则最好不要离开他半步。” 阿维纳什的脸慢慢变得严肃。 维克多利娅活动了一下脖子,骨骼发出几声脆响,“不然我怕他根本就出不去啊。” “……你是担心‘刺杀者’会提前下手?” “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按照里希他们的猜测,眼下就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两个还没收到预告信吧?如果老警督能用这一招逃出生天,那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俩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向核心城申请紧急避难呢?”她望着阿维纳什,“如果你是凶手,你会对这种变化坐视不理吗?” “可凶手怎么会知道施密特他今天就——” 阿维纳什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荒谬,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对面的维克多利娅随即制止。 “别忘了,”她提醒道,“不要把任何进展暴露在信息世界。” 阿维纳什沉默地收起手机,“司机!麻烦停一下车!” 片刻后,阿维纳什独自离开了里希的车队,维克多利娅目送他的背影朝着反方向离去,表情渐渐变得不太友善。 她一直不太喜欢和这些宜居地里的官僚打交道。 在这样一番交谈过后,维克多利娅发现,阿维纳什很符合她对这些官僚的刻板印象,比如说他乐于见到ahgas的人留下,因为“这样至少多些帮手”,但是他绝不承担一点额外风险,他只能承诺适当地“保持沉默”。 ahgas的水银针里有很大一部分人宁可在荒原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愿回宜居地接受退役转职。因为对宜居地里的同僚而言,有时候避免承担任务失败的后果要远远重于如何成功完成它——而且这并非出于谨慎,而仅仅是为了更少担责。 虽然从原则上讲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但如果合作双方从一开始就无法对齐目标,这种合作只能是互拖后腿,还不如让他去干点别的。 一直沉睡着的里希就在这时发出了一阵意味不明的呢喃。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她稍稍弯腰,“哦,你醒啦?” 里希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可要坚持住啊,”维克多利娅关切地眨了眨眼睛,像哄一个孩子一样,“至少要撑过明晚,好吗?” 里希没有回答,他目光浑浊地望着车顶,两颊露出将死之人的灰青色。 第 72 章 坎贝尔 下午一点,在艾娃家的地下囚室,赫斯塔第一次见到了ahgas内部法庭为她指定的律师——坎贝尔。 就像每一位第三区的律师一样,坎贝尔也总是西装革履。他戴着一顶毡帽,摘下后可见一头稀疏的银发,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仍精神矍铄。 在他人还没到的时候,赫斯塔就已经听阿雅说起了他的生平:这位老先生在第三区废死派中享有极高的声誉,他是位“一生正直勇敢的绅士”,所以即便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会时不时出面为平民提供无偿辩护。 赫斯塔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 从去年开始,坎贝尔被邀请加入ahgas内部法庭的常驻律师团,这意味着他将像所有水银针一样在体内植入芯片,并且终身不能离开宜居地,不仅如此,他此后在宜居地内的每一次异地出行,都要向ahgas报备,批准后才能动身。 这一切的原因不难理解——参与ahgas内部事务,就意味着会进一步了解水银针们的作战机制。一旦这样的人不慎感染成为螯合物,其危险性与歼灭难度都将大大提升,ahgas必须严格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在签署了数不清的保密条例之后,坎贝尔成为宜居地内少数了解水银针工作机制的普通人。然而,随后的一连串的“真相”令坎贝尔坐立不安: 子弹时间、制约时间、阿卡戎时刻、信号塔、坐标监控、内部刑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水银针会有如此鲜明的弱点,亦无法想象在文明已经高度发达的今日,ahgas内部仍在推行这样毫无人道的铁律。 在去年参与ahgas内部法庭以后,坎贝尔以自身深厚的法理、雄辩的口才为每一位走上被告席的水银针争取无罪或减刑,在得知“费尔南案”很有可能会出现“死刑”判决以后,他中止了自己在这个冬天的所有度假计划,请求来为赫斯塔辩护。 然而,令坎贝尔感到费解的是,眼前这个叫赫斯塔的孩子始终不曾抬眸看他。 也许是连日的囚禁让这个女孩失去了对外界的信任,他想,他需要首先建立起这种信任。 由于隔着玻璃墙,坎贝尔无法上前拍拍赫斯塔的肩膀——通常来说这种安慰的方法是有用的,但这次他只能远远看着,并不断试图发起与赫斯塔的对话。 但坎贝尔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会见的时间就快结束,他只能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向赫斯塔介绍庭审流程,并将相关文件放进一旁的抽屉,交由赫斯塔签字。 阿尔佳就在这时走进了地下室,她敲了敲墙,“坎贝尔先生,时间快到了。” 坎贝尔回头望了阿尔佳一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阿尔佳点头离去,地下室又恢复了宁静。 “赫斯塔小姐,也许是我之前的自我介绍不够充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此前——” “我知道你。”赫斯塔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眼前的女孩子突然抬起头来,坎贝尔说不清这道目光里包含的情绪,但他确定这目光里没有恐惧,那里面有一些更坚定的东西。 “你知道我?” “罗杰案,”赫斯塔低声道,“在引发公众对罗杰本人的同情上,坎贝尔律师,你功不可没。” 坎贝尔松了口气,“哦,罗杰……” “你虽然不是罗杰的辩护律师,但你全程旁观了案件审理,每一次休庭的间隙你都会发表评论文章,那句著名的‘应当共同消灭这悲剧的命运,而不是执着于消灭这个人’就是出自你的手笔。”赫斯塔如同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知道,我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一次也是一样。”坎贝尔平静地望着赫斯塔,“我将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为你争取一个公道——” “可你根本不能确定杀死费尔南的凶手是不是我,”赫斯塔冷声道,“就算这样,也能为我争取公道吗?” “那么,是你吗?”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的目光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对一切话语都置若罔闻。 “我看过你的履历,赫斯塔小姐。”坎贝尔低声道,“你为宜居地的平安所做出的努力令我肃然起敬,我为能够在你的案件中出一份力而感到荣幸。 “我无意评价水银针内部的立法水平,但你们的法条确实常常令我感到困惑,每次阅读它们,我都感到自己仿佛并不活在当下,而是活在一个类似白银时代甚至比它更野蛮的时代。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为你争取无罪判决,目前看来,它的希望很大——” 他话还没有说完,地下室的门已经再次被推开,这一次阿尔佳没有催促,她只是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坎贝尔的脸。 坎贝尔不得不站起了身。 他将自己的名片放在了一旁的抽屉里,“我听说,你很快就会被转移到尼亚行省的独立监狱,那儿比这儿宽敞得多,相信你会住得更舒服一些……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之后有什么想说的,或者需要什么帮助,你都可以联系我。” 见赫斯塔依旧沉默,坎贝尔轻叹一声,“我希望你不要对我隐瞒什么,因为你告诉我的事情越多,我能为你斡旋的余地就越大,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我们应当是并肩作战的朋友。” 坎贝尔的脚步渐渐远去,赫斯塔仍坐在原地,她凝视着自己脚前的一片空地,没有往坎贝尔的名片看一眼。 这一晚,当夜幕低垂的时候,赫斯塔听见地面上传来的哭声,她知道那是艾娃正在和这里的姑娘们道别。在这段时间里,艾娃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留给了工作,很少与人谈及自己的病情,更不要说留出专门的“告别时间”给身边的人。 然而对阿尔佳她们而言,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尽管大家早就知道艾娃最近身体出了些问题,然而谁也没有看出老人的病已经到了要搭乘转机前往核心城接受治疗的程度。 在黑暗中,赫斯塔独自靠坐在囚室的单人床上,她听着地面上朦胧的声响,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离别是……不可避免的。” 第 73 章 惊恐 这一晚,施密特正在自己的宅邸中享受着在谭伊的最后一顿晚餐。 考虑到施密特此刻已经没有多少胃口,他的仆人为他准备的晚餐相对精简:一盘沙拉,一杯红酒。沙拉里拌着老警督最喜欢的芦笋、热里萨南乳酪、冬椿叶和乌连甜虾,摆盘十分考究。 施密特沉默地进食,始终没有碰旁边的红酒杯,管家观察了大概几分钟,上前将红葡萄酒替换为白葡萄酒,施密特果然开始饮酒——他此刻迫切需要摄入一些酒精,但红酒的颜色令他厌恶。 阿维纳什此刻就坐在长桌的另一头,他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翻阅起了管家递给他的施密特起居记录。这十来天时间里,老警督经历着相当严重的失眠:差不多就是从霍夫曼惨死那天起,施密特就睡不着了。 管家在这份记录旁注明,家庭医生给他开了镇定,但他拒绝服用。 “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施密特突然问。 “准备好了,老爷。” 施密特抬起头,目光颇有深意,“‘常用药’也都备好了吧?” “备好了,我专门收在您随身携带的旅行包里。安眠药在药包中间的夹层,大概有三天的量,您到了核心城可以再开些新的……”管家顿了顿,“衣服里的也准备好了。” “好。”施密特放下了刀叉,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他们出发去火车站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他的掌心渗出了一些细汗,但他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抹去了。 “您最近失眠有点严重啊,”阿维纳什放下记录册,“是在担心‘刺杀者’吗?” 施密特立即嗤笑了一声,“失眠确实是个问题,倒不是因为担心什么刺杀者,上了年纪以后睡眠都这样……您以后也会经历的,尤其是冬天。” 阿维纳什轻轻抬了一下眉毛,应了一声。 像是担心阿维纳什不相信,施密特追补道:“我可不会担心什么‘刺杀者’‘红丝绒’,我知道她就是想看到我像里希那样陷入恐惧不可自拔,但我得说,她打错主意了。” 阿维纳什点点头,“那就好。” “我其实特别清楚她是怎么想的……阁下想听听看吗?” 阿维纳什看了施密特一眼,他大概明白对方的心理:越是害怕什么,就越要主动去谈论它,这样有助于舒解恐惧。不过他不太愿意在这种时候充当一个减缓他人焦虑的倾听者角色,更可况一旦开启话匣,老警督估计有一堆长篇大论等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日他一直围着里希打转,除了几个下属,他也没什么可以交谈的局内人——除了泡勒。可泡勒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无聊,宴会酒会这些话题他也许在行,换成这件谋杀案,他除了表达谄媚和惶恐,就不会别的。 “您说说看吧。”阿维纳什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我洗耳恭听。” “提前给所有人寄死亡预告,这不是在给自己做案设置障碍吗?”施密特的声音带着,“凭她的本事,原本只要在暗中就能解决掉所有仇人,现在搞得这么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有了防备……她为什么要做这样自找麻烦的事呢?” “确实,您怎么看呢?” 施密特一字一顿,“为了延长我的痛苦。” 阿维纳什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叹息。 “看看里希,他从收到死亡预告的第一天起就陷入了对死亡的恐惧,此后每一天,他都在打量着自己的照片,想象着自己的死法——看看这种恐惧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他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竟然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而选择自尽。 “那个在暗中潜伏的恶魔,就使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度过惶恐不安的十二日!她正是在用这种把戏,折磨我,折磨我们每一个人……但她以为这样就能得逞了吗?不!” 施密特突然站了起来,“至少在我这里不会,我可不会被这种女人的手段吓倒,我倒要看看,等我到了核心城——”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随后是沉闷的撞击,它们立刻惊起了远处的犬吠。 在这瞬息的变化中,施密特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他朝着窗户连续扣动扳机,玻璃应声而碎。但那几颗子弹显然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在远处的喧嚣与近处的寂静中,施密特回过神来。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他无法控制自己劫后余生的喘息,在寂静无声的饭厅中,这呼吸声显得那么刺耳,一阵耳鸣伴随着热血一起冲上脑子,施密特感到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恢复。 片刻后,管家跑了上来,“老爷,是一辆私家车出了车祸,巡逻队已经喊救护车了……他们听到了枪声,想问问您是否安全。” 施密特颓唐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对一切充耳不闻。 “安全。”阿维纳什代为回答,他站起身,对管家示意对方可以退下。饭厅重新恢复了寂静,阿维纳什无声地走到施密特身边,动作温和地缴下了他的枪。 老警督抬起头,在明亮的灯光下,阿维纳什看见这张衰老的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 “……还给我,”施密特颤抖着,“不要……拿走我的枪。” 施密特的眼眶深深凹陷着,眼球也严重充血,阿维纳什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眼红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他被刚才的变故惊出了热泪。 想到几天前在警局时那个安慰里希的威严老者,阿维纳什重新把枪放回了他的掌心。 “您说得对,”阿维纳什低声道,“那个人就是想看到您陷入恐惧,而您不会让他得逞的,是吗。” 老警督突然像一个孩子一样紧紧握住了阿维纳什的手,他把自己的眼睛贴在了阿维纳什的衣服上,呼吸也颤抖着。 “能否帮我找一位神父……我需要……忏悔……” 阿维纳什叹了一声,他让下属去给管家传话,自己则在这儿陪伴着施密特度过眼下可能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窗外是深沉的夜,阿维纳什站在大厅中向外眺望,他忽然想,如果此刻凶手就在外面盯梢,那么它现在应该正暗暗得意着吧。 第 72 章 无人送别 这一晚没有月光,夜空群星璀璨。 临近午夜,赫斯塔又一次来到圣安妮修道院,在黑色的纪念石碑后面不远,一朵纸折的玫瑰与玻璃钟罩埋葬在地底——这是她为故去者立下的无名冢。 她沉默地点燃了墓前的蜡烛,柔和的光晕照亮了这一小片土地。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的赫斯塔就这么在墓前安坐,她翻开一本诗集,抚过薄薄的书页,最终停在了今夜折角的那页。 借着这一点微弱的烛光,她用很低的声音为妈妈念诗。 “花儿住在人的心里,我暗自在它们的书中阅读,关于那些没有标识的边界,关于那些没有绽放的蓓蕾…… “我了解灵魂,如薰衣草,我了解含羞草的少女,我了解月季,和如何用她在心中编织一条花带……” 在冬夜,赫斯塔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淡淡的白雾。过去她常常在这一刻感到眼热,眼泪会隐隐地涌上眼眶。 但是现在不会了,她心中弥散着一种安宁。 尽管今晚要做的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但这种安宁已经像一块激流中的浮板,它短暂地隔开了往日的痛苦和即将到来的残酷血腥,温暖地将她托举。 赫斯塔缓慢地朗读,她的目光跟随着语言一同经过月桂的枝头,经过黑色叶片的缺口,经过百合的花盘,直到诗歌的末尾。 “那些逝去的和被忘却的人,被赋予了金合欢白色的语言。而我的灵魂,这老旧的炉灶,则长出这样一种枯草——衰竭。”(1) 赫斯塔沉默片刻,又抬起头,“我前几天在艾娃那里读到了这首诗,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它击中了我……你会喜欢这首诗吗?” 夜风乍起,将赫斯塔的后半句话吹散,寒风带来针尖似的触感,也将她手中的诗集翻得哗哗作响。 她感到些许厌倦,即将到来的复仇已不再像前几次一样令她期待。 她曾把这些人视为一生之敌,甚至慷慨地计划着把接下来的五年用在谋取他们的性命上。但如今看来这些人根本配不上这种殊荣,他们的恶就像他们自身一样昏丑陋,即便一口气扫清,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快意或荣耀。 但她必须让一切有始有终,这是她早就做好的决定。 赫斯塔短暂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下午与坎贝尔的交谈。 “你知道吗,阿雅下午告诉我,在开庭前,所有人都要把手放在《圣经》或其他宗教书籍上起誓绝不在法庭上说谎,因为这种场合下做出的承诺很重要……我觉得这很荒唐,妈妈。” 她垂眸望着诗集的封面,“我不会遵守任何誓言,即便非要对着什么起誓,我宁可拿手按着这本诗集。” 在烈风中,先前的一切温存缓缓散去,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而具体。 她重新转身望向远处来自谭伊的城市微光——那并不来自于任何一盏直接可见的灯,而是整个城市的光将属于它的那一片夜空朦胧地照亮。 今晚将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然而那又何妨,他们设下的阻碍越大,她所能展示的力量就越强,由此,给予给生者的恐惧也将越发深邃。 赫斯塔调整了呼吸,“我该启程了,妈妈。” 她重新站了起来,低头的瞬间,赫斯塔发现手中的诗集正巧停在另一首短诗上: “纵使翻遍我们的书信, 也没人能参透其中深意: 我们何等背信弃义,就是说—— 我们何等忠诚于自己。”(2) …… 凌晨的谭伊北站,广场寂静无人。 宵禁仍在持续,经历了昨夜的暴动,今晚谭伊街上的警察多了起来。几个暴动的策划者已被逮捕,大批激进示威者也被拘留,今晚的城市安静了许多。 在若干水银针的簇拥下,戴着口罩的施密特在某个通道入口下了车。他们没有直接穿过广场,而是谨慎地通过附近的建筑通道直接前往站台。 按照施密特的请求,一位神父已经在某个候车室等待他的到来。由于与施密特等人相熟的那位主教今晚在克利叶农场陪伴里希,蜡台圣母大教堂派来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神父。 忏悔仪式原则上只能在教堂的忏悔室进行,但考虑到施密特此刻特殊的命运,教会体贴地做出了变通:他们将这里的某间小型办公室布置成一间临时忏悔室。 在这样一个昏暗的小房间,不论告解者是贵族还是平民,是正当年轻还是垂垂老去,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地在天父的神像前跪下,低声忏悔自己的罪过。 此刻施密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一位神父,他有太多的焦虑想要倾倒,他甚至不太在乎对方是谁,只要这个人是无害的。 他想起费尔南曾经倚仗多年的心理咨询师——尽管他曾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是软弱者的游戏,但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对自我的坦诚……是他领悟得太晚,也许人人都有需要倾诉但又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的时刻。 这些心情像烈火一样折磨着他,在今晚达到顶峰,他越想停止,冲撞的思绪就越激烈。直到他经过一面镜子。 施密特只是不经意地朝镜中投去一瞥,他的脚步骤然停下。只在瞬息之间,他的目光完全被镜中的影像吸引——那暗淡光影下的镜中人令他感到陌生至极。他此刻枯槁的侧影就像大街上任何一个软弱无力的老人,往日的神气荡然无存。 仿佛一夜之间,他真正老去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自我审视像一记警钟,让施密特立刻挺直了背,并有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您怎么了?”阿维纳什也停下了脚步,回头发问。 “没什么。”施密特沉声道,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不过紧接着,他又极轻地喃喃着,“……任何人,都不能将我打倒……是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 —— (1)引自切鲁宾娜·德·加布里亚克《花》 (2)引自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吉卜赛人一样的分别欲》 第 73 章 各怀心事 施密特转头看向窗外空旷的广场,心中忽然涌起许多不甘心——他在谭伊生活了这么久,这里几乎已经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也曾离开过这里许多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仓皇逃离。 这个想法让他霎时间攥紧了拳头。 阿维纳什只疑惑了一小会儿,很快意识到老人正在处理他的恐惧——只要将一切恐惧都转化为愤怒,继而转为轻蔑和漠视,人就能重新获得力量,即便这只是一种假象。 但只要真的能让他恢复平静,能营造一片假象也未尝不可。 “我不需要神父了。”施密特突然道,“有神父不安全。” “好。”阿维纳什点头,“那再好不过。” 从候车室到大厅,这一路他们已经遇上了三十几拨蒙着面的“老警督”。所有的“老警督”和“阿维纳什”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口罩。 一共八列火车将在今晚先后出发,施密特给自己找了数不清的替身,从今天开始往后三日,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施密特”从谭伊的上车,这些替身将各自占用一个车厢,跟着列车开始一趟长途跋涉。 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亲自打理,他召来了他最得意的旧部,用极高的效率和极隐秘的手段完成了这场布置。 那个“刺杀者”绝不会知道他会选择哪一辆车,因为在今天下午以前,他自己都没有做出最终决定。 前四批“施密特”们已经启程,各趟列车都运行良好。再过几个钟头,第一批“施密特”就会抵达核心城——当然他们并不会下车,而是会一直待在车厢里,直接跟随列车返程。 “下一趟车在什么时候?” “二十七分钟以后,”阿维纳什答道,“现在还在进行车体消杀,估计再过一刻钟就能上车了。” 施密特将手插进大衣口袋,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他在脑海中缓缓过了一遍接下来的几种可能。 他的左手攥着一小瓶安眠药,那是他在来车站路上从旅行包里专门取出来的——明天天明时分他将抵达核心城,他可能要花几十分钟抵达住址,但从列车正式进入核心城地界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安全了。 他会在一张洁净、暖和的床上躺下,那一刻,他会安心地服药,睡上这半个月来最踏实的一觉。 这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这一设想不能实现,他也准备了应对方法:他的右手此刻就紧紧握着一把手枪。 枪的保险是开的,里面一共有二十一枚子弹,没有备用弹夹。如果真的与“刺杀者”对上,他至少要朝这个可鄙的对手开上一枪。 当然,弹匣中的最后一颗子弹属于他自己。 这两种死亡都是体面的,但施密特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大衣两袖的袖口、里侧西服与衬衣的袖口、衬衣的领口和整条领带都在氰化钾溶液中浸泡过。 也许他逃不脱,也许对手会强到他根本出不了手,但他绝不给凶手折磨自己的机会。 想到凶手忙了一整晚最后只得到一具死尸时的表情,施密特忍不住发出一声哂笑,仿佛他已经给了凶手一记羞辱,以此挣回了些许尊严。 这笑声让阿维纳什又朝施密特这边看了一眼,望着施密特莫名恢复了自信的脸孔,他意识到这位老人家自欺欺人的把戏玩得不错。 此刻阿维纳什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正在静候今晚的变化。 他有许多事都没有告诉施密特,比方说:尽管老人给这里的每一位替身都安排了自己最常用的香水,但对进入子弹时间后的水银针而言,老警督身上的气味仍可以轻易辨别。 老人费尽心血搞出的这些复杂障眼法,就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玩捉迷藏时会用的手段——你看着他把头藏进了沙发坐垫下面,以为旁人决计找不到自己,可他整个身体就这么露在外头,他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对阿维纳什而言,如果今晚“刺杀者”真的来了,他最重要的目标并非保护施密特本人的安全,而是留下凶手的动态影像。 他确信这是凶手真正的软肋,只要拿到了它,凶手的真实身份必然暴露。 至于说如何对抗它,这等重任还是要交给ahgas那边——他会在维克多利娅那支小队赶到之前,尽量保证施密特的安全。 一切事情都有代价,眼下,成为“诱饵”就是施密特在这个案子中最大的价值,万一真的出现了什么闪失,那只能说是一局大棋里的一点小遗憾……他相信不论是ahgas还是联合政府应该都会认同这一点。 两个男人就这样坐在相邻的座位上,各自怀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和计划。 在他们前后左右,还有许多衣着相同的人,正以差不多的姿势坐着休息。 这大量的重复令所有人都觉得眼前景象有些不真实。比起现实生活,它更像是某部粗制滥造的动画电影——为了省事,一大片电影背景里只有同样的两个人,他们被不断复制粘贴,共同组成一个坐满了人的候车大厅。 时钟指向1:25,月台上设置的临时蜂鸣器发出清晰的提示音,第五批“施密特们”先后从自己饿座位上起身,排着队走向各自的车厢。 施密特也在其中,只是才往前迈了几步,阿维纳什就从后面按住了他的肩膀。 施密特回过头,见阿维纳什正抬着头,凝视着车站上方的钢制结构拱顶。 施密特也抬起头。 碳黑色的钢筋骨架像一排鲸鱼的脊骨,贯穿南北,上面覆盖着一整片长达三百多米的轻质玻璃。白天,它们保证了车站内部的采光;夜晚,它们就变成带着扭曲效果的镜面,笼统地映照出整片车站的景象。 “怎么了?” 阿维纳什皱着眉头,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轻微的声响。 一些积攒在钢架上的灰与锈正窸窸窣窣地掉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只是有些奇怪地抬起了头,试图寻找原因。 而阿维纳什已经看见了那个黑影——它张开了双臂,正蜻蜓点水地掠过车站上方。 第 74 章 来袭 “来了。”阿维纳什轻声说。 施密特还没有明白阿维纳什的所指,他茫然地看了看屋顶。 “……什么来了?” “刺杀者。”阿维纳什平静地指了指此刻的头顶,“它就在那儿。” 在施密特脸色陡变的瞬间,一根大约两米长的“工”字钢梁已经击穿了玻璃穹顶。它像一把长枪从天而降,准确地击穿了停靠在车站中间的火车车头。 ——正是施密特即将搭乘的那辆。 随着震耳欲聋的穿透声,车头升起浓烟,随后涌起火光,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里,火车站台上若干盏巨大的照明灯就在这时渐次熄灭。 ——车站的主电源被切断,黑暗迅速占领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车站对此早有准备,若干逃生通道同时亮起应急灯,地面的荧光标识在黑暗中为所有人指出正确的道路,月台上“施密特”们开始向外逃窜。 然而真正的施密特并没有逃,他面对着不远处那根巨大的钢筋,像是突然被抽空了灵魂。 她来了,她来了…… 原来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车站,她知道自己会上哪一趟车……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黑暗中涌动的人潮不断将失神的施密特向后撞击,他的帽子被撞落,很快被数不清的脚踢向别处。人群带起风掀起他的衣摆。 他的神经瞬间绷紧,仰起头竭力张望,试图找寻这一切动乱的源头,可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是谁,是谁在那儿!!”施密特在愤怒中发出低吼,“刺杀者吗……红丝绒吗!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以为我会退缩吗! “来啊,来啊——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施密特拔出枪,对着天空连续射击,爆炸般的枪响在黑暗中显得尤为刺耳。 空中亮起几点金色火花,车站另一头随即传来几声惨叫。从施密特枪口射出的子弹没有射穿已经布满裂纹的玻璃穹顶,它们在撞击之后改变了飞行方向,最终溅落到几个无辜的普通人身上。 一直在后侧与几个下属通话的阿维纳什这时才留心到了施密特的举动,他皱起眉上前阻拦,“警督,保持冷静——” “刺杀者……放马过来吧!”施密特的吼叫声嘶力竭,“我不管你叫红丝绒……还是……伏尔瓦——” 数十根拱顶的钢架同时断裂,发出整齐而惊悚的共鸣。 数不清的钢筋支架从空中坠落,阿维纳什觉察到危险,他的手从施密特的腋下绕过,从后面抱着施密特高高跃起。 四根笔直坠落的钢架残肢几乎贴着施密特脚尖连续擦过。 施密特突然发出一声极其惨烈的喊叫,阿维纳什随即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怎么了?” 一根两公分厚的c型槽钢斜飞而来,径直斩断了他持枪的右手。施密特的脸扭成了一团,痛苦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刺杀者已经从空中俯冲而下,阿维纳什不敢停留,他扛着施密特一路闪避,敌人亦穷追不舍。 折断的钢架如同一道道毒刺,不断投掷在他的身侧,这攻势凶残且密集,阿维纳什只能凭听觉判断下一步应当往何处落脚,完全无暇顾及其他。 身处黑暗的刺杀者始终手握一根铁杆,在奔跑时,长杆的末梢擦撞在钢架、墙面或地面上,击起一连串金色的火花。 它们在黑暗中勾勒出刺杀者的轨迹,黑与金的边界如此璀璨夺目。 火花亦倒映在施密特的眼中,他趴在阿维纳什的肩膀上凝视着一切,不由自主地进入到某种无畏的恍惚之中。 尽管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敌我在实力上的差距,但这股巨大的压迫感,已经碾碎了他此前对于“刺杀者”的任何想象。他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反抗,甚至忘记了疼痛和恐惧,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身着漆黑斗篷的敌人,耳畔一阵强烈耳鸣。 于他而言,这几乎等同于死神的召唤。 阿维纳什的几个下属艰难地提供助攻,他们试图吸引刺杀者的注意,然而刺杀者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挑衅。 它只是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追逐的乐趣,几次将阿维纳什逼至绝境,却又点到为止。 它近乎顽皮地绕着阿维纳什和施密特游荡了几圈,半径越来越大,最后踩着车站的廊柱再次跳上了火车站的钢架拱顶。 它的速度快得惊人,没有人能追得上,也没有人敢追,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一盏吊灯跳去另一盏,它黑色的兜帽下还掩藏着一张戴着面具的脸,没人知道面具后的那张脸是什么表情。 阿维纳什的心几乎已经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已经过去了至少一分钟,ahgas那边没有派来任何支援。 该死……维克多利娅她们为什么还没有到! 她们到底在干什么! “长官!!”远处的下属传来惊呼,阿维纳什觉察到头顶的一段悬梁正在倾垂,他再一次提起施密特的后领,在这段钢铁巨兽砸落地面之前向外逃离。 散架的钢梁在地面激起巨大的尘雾,碎石四溅,数不清的螺丝零件咕噜噜滚落,声浪在整座火车站激起回响。 重新安全回到地面的施密特如梦初醒,他颤栗着抓住了阿维纳什的衣袖,“……走,快,带我走,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还得麻烦你继续在这儿待一会儿。”阿维纳什咳了几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空中的刺杀者,“我们的图像采集还没完成,还需要更多数据……” “……什么?” “等我们的工作结束了,我自然会带你去下一个避难点,你就先忍耐一下吧,警督。” 远处再次传来巨响,刺杀者就地取材,用拱顶的钢筋铁架摧毁了停在轨道上的每一座火车车头。几个水银针在距离它大约五十米的位置,跟拍着它的动作。 这一次,刺杀者对一切瞄准着它的镜头都无动于衷。 “所有拍摄人员注意,不要靠近它,”阿维纳什对着领口低语,“保持距离,绝不要正面对抗,收到请回答。” 耳机中传来一串连续的“明白”。 第 75 章 感同身受 每当一根巨大的钢梁贯穿车头,那骇人的巨响都会在整个半封闭的车站激起回声。 声浪砸进施密特的耳中,总是引起他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 他几次抬起左手,抬起,又放下,眼泪扑簌簌地流满他的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喉咙正不自觉地发出阵阵呜咽。 这一刻,施密特终于理解了里希——原来自杀是一件如此需要勇气的事。 他忽然想到几个小时以前尝到的那一口乌连甜虾,它清冽甘甜的味道是如此令人着迷; 他想起自己挂满了画作的回廊,那些或细腻或粗旷的笔触,或沉郁或灿烂的色彩……它们是那么美丽,那么昂贵,彰显了他极为殷实的家境与独树一帜的艺术品味; 他想起自己的孩子们,想起他们年幼时从远处向自己跑来;想起某个星期天下午,他一个人在马场骑马,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那种新鲜的刺痛感…… 原来他对活下去的渴望是如此强烈。 原来仅仅活着就是巨大的幸福。 “不够……”施密特哽咽地摇头,他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左手,“还不够……” 阿维纳什的耳机中传来新的进展——他的下属们已经采拍到足够的素材,是时候撤退了。 “你们先撤,”阿维纳什轻声道,“直接带着设备去克利叶农场找维克多利娅,看看她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收到请回答。” “明白!” 阿维纳什看着整个火车站,此刻的车站已经没有任何闲杂之人,三个水银针从一侧的出口离开,刺杀者没有理会。 它坐在车站正中间的吊灯上,悠闲地荡着秋千,虽然阿维纳什看不清它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它的目光一直望向自己这边。 “其他人也撤。”阿维纳什低声道,“去车站外面。” “长官你——” “收到请回答。” “……明白。” 在其他水银针撤离的时候,车站右侧的一段悬梁再次倾颓,一人随之失去平衡,从高处坠落——然而他旋即感到有人接住了自己,仰起头,就对上了刺杀者漆黑的面具。 片刻后,刺杀者将他放在地面。 他整张脸都僵住了,一时间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有些不理解。 刺杀者颇为和蔼地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点走。 那人站在原地,先是看了看刺杀者,又看了看远处的同伴,几秒后才飞也似的逃走,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整座火车站就只剩下三个人。 刺杀者缓慢地回过头,望向阿维纳什与施密特。 阿维纳什拔出了枪,对着刺杀者眼睛的位置。 刺杀者歪了歪头,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阿维纳什感到一阵脊背发凉,他的理性不断提醒他此刻场景的荒诞——他一个已经转入联合政府的水银针,此刻正在独自对抗一只畸变者,或者说,实力接近畸变者的敌人。 他会选择加入联合政府,就意味着他丝毫不在乎什么英雄名号,但他多少还有一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在这种时刻直接抛下施密特,连一点点的努力都不做,是卑劣的。 于是阿维纳什瞬间暴起,扛着施密特就朝另一头出口跑去。 在余光里,他看见刺杀者的站姿松弛了下来,带着一点儿驼背。 这情景几乎让阿维纳什真的感觉眼前人是一只螯合物,它就像许多螯合物那样突然对正常的人类行为失去理解,所以在作战的间隙会专门花时间对眼前情景进行一些推理和思考。 但这绝无可能…… 突然,刺杀者弓起了背——它俯下身,做出了一个助跑的姿势。 这一瞬,阿维纳什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尽管理性告诉他,这只畸变者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伤过一个水银针的性命,甚至它连是不是螯合物都要打个问号,但他仍然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施密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天地就翻转过来,因为惯性,在他在地上滚了四五圈才停下。 谭伊北站的水泥月台如此冰冷,在一阵眩晕和剧痛过后,施密特茫然地睁开眼。 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从身后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阿维纳什?”施密特颤抖着问。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 突然,施密特打了个哆嗦,因为他突然在朦胧的应急灯下看见了阿维纳什的身影,他就攀附在车站出口上方一座凸出的雕像上,望着自己。 施密特流着泪,回过头。 远看时他尚未感到刺杀者的身型是如此高大,于寂静中,他看见刺杀者扬起了手中的钢筋——它正在将钢筋的末梢扭成一个钩子。 在刺杀者手中,这根钢筋就像一根藤条一样柔软。 “求求你……”施密特呢喃着,他苍老的脸露出悲戚的表情,“不要……” 这声音令远处的阿维纳什感到心碎,他以迅雷之势再次举枪,朝着施密特的后脑勺开枪射击——然而一切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那枚子弹直接被刺杀者抓在了左手指间,一缕青烟随之升起。 刺杀者抬起头,用力地将它投掷了回去。 阿维纳什的右臂瞬间被射穿,他从石像上掉落了下来。在痛苦中,阿维纳什感到自己大约已经履行了自己一切应尽的职责,他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即将化作人间地狱的地方。 其他同伴此刻正在不远处等他。 施密特已经无暇再顾及其他,从刚才开始,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刺杀者的脸——或者说,这张漆黑的面具。 这个已经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的人此刻就是他的上帝。施密特颤抖着说了许多混沌不清的话,仅剩的左手轻轻握住了此人灰色斗篷的边沿。 “害怕吗?”面具后面传来一个女人清冷的低语。 “求……求求你……” “有人大概也曾这样求过你,你记得吗?” 一时间,施密特噤若寒蝉。 刺杀者俯下身,她拍了拍了老人干枯的脸,“……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 那根弯曲的钢筋钩住了施密特的脖子,她转过身,将施密特拽向黑暗的更深处。 第 76 章 画面 在谭伊北站的外围,阿维纳什和他的下属正在安全的高地处静候着变化,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站已经碎裂的拱顶。 他们都听见了施密特的惨叫,它一声接着一声,在幽暗的回廊中回响,从求饶,到咒骂,接着又变回忏悔,最后慢慢微弱下去。 在外围的水银针里有人已经开始掩面哭泣,为可怜的老警督,为无能为力的自己;有人双手紧扣,低声为施密特祷告;更多的人沉默不语,看向别处,等待这个夜晚结束。 医疗队为阿维纳什包扎了伤口,由于子弹直接击穿了血肉,并没有发生爆炸,所以他的伤并不算特别严重,他只需在天亮以后去一趟谭伊预备役基地的地下医院,就不必再为伤口担心。 大约一刻钟过去,先前赶去克利叶农场的三个水银针又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们——” “维克多利娅不在克利叶农场!”其中一人答道,“我们里里外外把农场找遍了,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对了,里希子爵也——” “阿维纳什!”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阿维纳什抬起头,见维克多利娅的小队正越过重重屋顶,朝自己这边赶来。 那确实不是克利叶农场的方向。 维克多利娅的脸上洋溢着某种胜利在望的微笑,好像她刚刚完成了什么壮举,阿维纳什有些厌恶这表情,尤其是是此刻。 “……怎么了?”维克多利娅在阿维纳什身边停下,在看到他受伤的手臂与远处的破败拱顶之后,维克多利娅意识到了什么,“你们和‘它’正面交过手了?” 阿维纳什没有回答。 维克多利娅看了看四周,“施密特警督呢?怎么不见他人?” 她看见了其他水银针脸上的泪痕,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他现在人在哪里?” “在车站里。”阿维纳什答道,“刺杀者现在可能也在里面。” 维克多利娅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那你们为什么都在外面?” 阿维纳什站起身,“我们拿到了非常清晰的作战影像,关于刺杀者的,它——” 他话还没有说完,维克多利娅小队已经朝车站赶去。 其他水银针望向阿维纳什,“长官,我们要不要也……”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吧。”阿维纳什站起身,对近旁的男人道,“你去跟着维克多利娅一起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之后向我汇报进展;余下的人都去警署待命,我现在要去预备役基地,一会儿过来和你们汇合。” …… 如果说今晚有什么事情确实超出了阿维纳什的预料,那恐怕只有一件: 施密特还活着。 尽管老警督遭受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残酷折磨,但当维克多利娅带人赶到的时候,他还一息尚存——刺杀者并没有按照它预告的那样斩下施密特的头颅,它只是留下了一地的血污和残肢,和老警督的一条性命。 为什么刺杀者会这么做? 一种猜测相对仁慈:刺杀者突然对杀死施密特失去了兴趣。 另一种猜测则更合乎逻辑:今天并不是刺杀者决定杀掉施密特的日子,所以它没有下手。 维克多利娅立刻将老人送去了医院抢救,只是她自己也明白,此刻的抢救究竟是真的在挽救老人的性命,还是在单纯延长他的痛苦,那很难说。 她不愿细想。 从阿维纳什派来的人那里,维克多利娅初步了解了今晚发生的一切。她听到一半,就立刻意识到了阿维纳什今晚真正在做的事,一股怒火在她心底升腾。 在施密特推进手术室以后,她和几个同僚直接在医院里睡了几个小时。 清晨时分,她们从医院离开,11月2日的朝阳正从东方冉冉升起。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晚大概率有一场异常艰辛的战斗,但没有人谈论这件事,回想起昨晚施密特的惨状,有的人暗暗心惊,心怀怜悯,有的人则完全陷入了兴奋态,她们血液中的战斗渴望被骤然唤醒,恨不得下一秒就天黑。 维克多利娅让今晚作战的主力们继续回公寓休息,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回到警署去找阿维纳什。 …… 警署内的阿维纳什,此刻也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一见面,阿维纳什就开口道:“你把里希弄到哪里去了?” “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你就不用管了。”维克多利娅淡淡回答。 阿维纳什感觉到了对方态度的微妙变化,不过他并不在乎,“辛苦你,我还需要你尽快把这份影像送回ahgas的数据分析中心——” “先让我看看再说。”维克多利娅再次打断了他。 众人关上了会议室的灯,维克多利娅挑了个离阿维纳什比较远的位置坐下。 当屏幕上出现昨晚的战斗画面,阿维纳什的下属之一也开口:“经过昨晚初步的画面分析,我们估计刺杀者的身高在2.12~2.23米之间,体重在80~85kg左右,当然具体数据还需要等现场的痕迹分析;刺杀者为左利手,它的大部分发力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同时它的——” “安静。” 维克多利娅凝视着画面上的刺杀者,阿维纳什则一直打量着她的表情。 显然,维克多利娅对这份影像非常感兴趣。她的眼睛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从屏幕上离开过,身体也稍稍前倾。 然而,只是过去了十几秒,维克多利娅的神情就从最初的聚精会神,慢慢变得迷惑不解。 她眉头紧锁,满眼不可置信的目光,随后,一瞬的“顿悟”在她眉宇间闪现,她整个人往后倒在椅背上,右手按着额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似的,陷入了更大的难题。 视频并不长,当会议室的灯重新亮起,阿维纳什听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反应令阿维纳什感到不解。 他十指交握,置于身前,低声道:“你觉得如何?这样的画面应该足够基地进行动作分析了吧。” 维克多利娅没有立刻回答,她两手捂住了眼眶,轻轻按压着。 “……这哪是什么‘刺杀者’,”她凝视着画面,“这分明是‘嘉舍医师’。” 第 77 章 嘉舍医师 阿维纳什皱眉,他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是另一只螯合物的名字。”维克多利亚算了一会儿,“应该是4623年前后的事了,当时ahgas内部有过一场讨论,关于要不要向联合政府和各区公民释放更多与螯合病有关的信息,包括一部分水银针的工作机制。” “这和这段影像有什么——” “我现在就在解释‘嘉舍医师’和这段视频的关系。” 维克多利娅再一次打断了阿维纳什,她对眼前人的忍耐几乎已经到了极限。阿维纳什陷入沉默,他向着维克多利娅轻轻抬手,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 “当时的支持者认为,民众对螯合病了解越深,联合政府和ahgas的相关工作就越好推进,而水银针对自身工作进行适当披露,联合政府能给予的配合与信任也会更多。 “但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事实上,另一批反对者——尤其是螯合病的研究者和位于战斗序列的水银针——认为,这样非但不利于螯合病的防治,反而会让螯合物变得更难以对付:因为一切针对螯合病的科普最终都会加深螯合物对自身的了解。 “普通人只需要知道螯合病的感染途径、识别方法和患病后果,就足够了。 “然而,因为当时牵涉到一些更为复杂的问题,总部还是对联合政府做出了让步,决定披露更多信息。 “在反对者中,最强劲的声音来自第三区的两位螯合病研究员。为了制止这件事,两位研究员在未通告机构的情况下,自行在家注射了螯合菌培养液,并以病假为由一直在公寓休息。 “由于他们是一对夫妻,所以其他人并未起疑,直到妻子的手臂开始螯钳化,两人才上报总部。 “两个人的目的很简单:让所有人都亲身体会,一个充分了解水银针与螯合病的螯合物能够造成多大破坏。 “至于结果,如果你们当年待在第三区的话应该也听说过,那年第三区核心城附近发生过一起化工厂爆炸——其实不是爆炸,是‘嘉舍医师’成功利用了监狱的漏洞出逃,作为一个前螯合病研究者,她在发病后直接把破坏母城作为了自己的第一目标——幸好,她最终被歼灭在核心城外围。 “至于另一只螯合物‘拉斐尔’,后来在谭伊的预备役基地也成功越狱,并造成了两名预备役水银针重伤。 “而刚才影像里‘刺杀者’的动作,正是对当年‘嘉舍医师’的复刻。” 听到这里,阿维纳什终于明白维克多利娅想表达什么,他冷冷地望着维克多利娅,“你只不过看了一遍,你怎么能确定——” “我当然确定!因为当年跟拍‘嘉舍医师’的人就是我!”维克多利娅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她的战斗我看了不下百遍——我说‘刺杀者’之前那么注意自己的行踪,怎么这次就对你们的镜头毫无反应……” 维克多利娅望着眼前的男人,声音突然加重,“你被耍了,阿维纳什!” 阿维纳什一口气噎在了心口,他近旁的部下已经恼火到了极点,忍不住朝着维克多利娅呵斥:“注意你的态度,女士!” 维克多利娅直接拍起了桌子,“轮不到你来提醒我!” 会议室内,剑拔弩张,鸦雀无声。 僵持之中,阿维纳什忽然单手揭开了身前茶杯的盖子,铁盖的边沿放在桌子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阿维纳什举杯喝水,而后轻轻吹了口气。 “从你进这个会议室开始,我就感受到了你的敌意,”阿维纳什抬眸,“如果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好啊,好啊,谈谈!”维克多利娅两手撑着桌面,“请你告诉我,你昨晚为什么没有阻止施密特去车站?” 阿维纳什眉心皱起,“……什么?” “为什么——昨晚——你没有——阻止——施密特——去车站!”维克多利娅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已经提醒过你‘刺杀者’一定会破坏前往核心城的列车,为什么你还要带着施密特——” “不是我带着,”阿维纳什眯起眼睛,“昨晚去车站不是我的主张,而是施密特个人的计划,事实上,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为他提供着保护。” “保护?”维克多利娅冷笑了一声,“那你中途有没有告知过他这样做的危险?你有没有提醒过他在这种时刻和‘刺杀者’照面很有可能会直接被盯上?” “呵……”阿维纳什笑了一声,“施密特是个成年人——不,是个老年人,他做了什么决定完全由他自己负责,而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你只需要回答我,‘有’还是‘没有’?”维克多利娅厉声道,“施密特搞了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障眼法,你有没有告诉他那些东西完全不可能起作用?你没有告诉他,不要说是‘畸变者’,只要随便拎出个水银针,就能轻易辨别出他在一群人里的气味?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阿维纳什沉默不言。 “你没有!”维克多利娅的指关节用力敲击桌面,“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没有,因为你太想拿到一份‘刺杀者’的影像!你害怕只有你们几个人根本跟不上‘刺杀者’的速度,所以你决定带上施密特,这样多少能给它留一点牵绊——可是你没想到这次‘刺杀者’就大大方方地让你拍,根本不需要施密特作饵! “你是个‘水银针’阿维纳什,你和你的部下都是水银针,结果你们把一个应该由你们保护的‘普通人’推到前面,自己缩在后头——就为了拿到一份影像!我请问你,证明这只‘刺杀者’来自ahgas内部,难道比一条人命更重要吗? “我为你、为你们昨晚的行动感到羞耻!” 几个阿维纳什的部下已经捏紧了拳头,他们想要反驳,但想到昨晚发生的一切,又实在骨鲠在喉。 阿维纳什靠着椅背,他嘴角带笑,似乎丝毫没有为维克多利娅的这番话感到动摇,甚至开始缓缓鼓起了掌。 “精彩的发言……”阿维纳什抬起头,“不过我正好有个问题想请教,可以吗?” 第 79 章 期待 阿维纳什离开之后,维克多利娅让余下的人在会议室里等着,自己一个人去会议室外面的露台上静一静。 她靠在二楼的围栏上,面向整个园区,一言不发。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掐着鼻梁,继续生自己的闷气: 不是早就对联合政府的这帮人不抱有任何期待了吗?不是早就看出阿维纳什是个什么货色了吗?为什么说着说着自己还是大动肝火? ……到头来,她还是没能学会怎么和这群伪君子共事。 她就是抑制不住那股从心底蹿升的火焰,只要一想到昨晚看到的施密特残躯,维克多利娅额头的某根筋就开始突突直跳。 她有些后悔昨天没有自己派人去向施密特说明原委,而是把刺杀者出现的可能性分享给了阿维纳什,她竟然会觉得这些人只不过是会将自保的优先级抬得再高一些罢了——在能够自保的前提下,他们总是能够尽可能保护受害者的安全的吧? 结果根本没有。 她竟是忘了,在“自保”与“保护施密特”之间,还横亘着个人的“功绩”。 显然阿维纳什已经打算从作战前线彻底退出,不再参与任何直面“刺杀者”的作战,但作为联合政府派到这里的水银针,他又不能什么也不做。 即便这个案子还远远没有结束,阿维纳什已经开始重新考虑自己在这个任务里扮演的角色—— 提供重要线索的辅助。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维克多利娅忽然有些释然。 她再次意识到ahgas与联合政府之间有一道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即便大家都是水银针,在某些原则上,达成共识仍是天方夜谭。 她仰起头又缓了一会儿,而后重新拉开通向会议室的门,“我好了,我们还是再来看看——” 会议室里的几个水银针扭头望着她。 在她出去“静一静”的这段时间,众人已经在重看刺杀者的影像。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毛,她笑了一声,捋起自己额前的刘海。 “你们真不错。” …… 半小时后,佐伊、恩黛、特里莎、苏西和维克多利娅五人重新对画面做了简单分析。 “如果只看画面,刺杀者的身高确实是在2.12~2.23米之间,但它又戴着兜帽又穿着斗篷,很难说里面没有伪装,我们顶多只能断定它的身高不超过这个范围。” “是的,我也是一样的意见,如果它有意要隐藏自己的真实信息,体重也可以作假,它完全可以在身上额外戴一些配重,就能干扰我们的调查取值——我们只能说它的身高体重上限在这里,但就目前的信息,我们仍然很难确定刺杀者的真实形态。” “还有,‘左利手’实在不算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很多处于战斗序列的水银针都有不同程度的肢体残疾,大家为了防止仿生手臂在关键时刻出差错,私下都会对自己的另一只手进行加强训练……维克多利娅,‘嘉舍医师’是左利手还是右利手来着?” “左利手。”维克多利娅回答。 “看,刺杀者很有可能仅仅是为了模仿而使用左手。” “我同意。” “我也是。” “还有一些细节,也蛮有趣的,你们有没有发现刺杀者老做一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动作?比方说这里,它突然跳回拱顶的钢架,明明身边根本没有其他人,可它还是要在钢架上蹿来蹿去,就好像是在自己在自己玩游戏。” “哦……这也是‘模仿’之一,”维克多利娅补充道,“因为当时‘嘉舍医师’正在同时与六个水银针作战,所以她的战斗里有相当复杂的假动作,譬如这里的‘死亡俯冲’,还有——”她拖动进度条,“这里的‘鹦鹉螺回旋’。 “‘嘉舍医师’会用这种方式冲破或绕开其他水银针的堵截,刺杀者可能也把这个特点呈现了出来,当然也不排除可能刺杀者觉得这样做很有趣。” 其他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在座的五人中只有职级较高的维克多利娅和特里莎看过“嘉舍医师”的影像资料——这件事背后毕竟有一段ahgas与联合政府的博弈,所以即便在水银针内部,它也不算是公开资料。 维克多利娅突然想到,或许可以从调阅过这份影像的水银针名单着手,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她当即把这条想法记了下来——等这讨论会一结束,她要立刻去查。 整个讨论持续了五十多分钟,她们几个人看得越久,发现的细节久越多。“刺杀者”对“嘉舍医师”的还原如此真实,维克多利娅几乎能想象到刺杀者也曾像自己一样,一遍一遍地观看嘉舍医师的战斗影像。 不仅如此,从它对动作细节的把握来看,它一定有过一段长期、刻苦的训练——没有反复练习,这些动作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流畅和精准。 “对了,”佐伊突然抬起头,看向维克多利娅,神情严肃,“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说。” “今晚我们是全都要埋伏在克利叶农场,是吗。” “嗯。” “施密特那边要怎么办呢?”佐伊颦眉,“刺杀者有没有可能继续去找他的麻烦?” “……”其他几人陷入沉默。 众人突然意识到,刺杀者留施密特一条性命还有一个实打实的好处:分流。 “要不,我们把施密特也运到——” 维克多利娅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佐伊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有个想法,”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一会儿我会单独找人安排——你们暂时不用考虑这件事,先按我们昨晚定好的计划,去克利叶农场准备今晚的伏击。” “明白!” 维克多利娅重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所有线索共同勾勒出刺杀者的轮廓,她几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人抓出来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要知道,我们的这位刺杀者,对许多螯合物都非常熟悉,熟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上次是“拾穗者”,这次是“嘉舍医师”……今晚会是什么? 第 80 章 牢狱 上午十一点,赫斯塔从睡梦中醒来,阿尔佳她们送来的早餐已经放在了囚室传送东西的抽屉里。 她没有洗漱,直接坐在地上吃起来。 在艾娃离开之后,赫斯塔原本可以在别墅里自由行走的权利被取消了,理论上她应该一直呆在这个小隔间里,被动接受阿尔佳等人的照顾。 另一方面,阿尔佳等人也被告知此后白天也不得私自进入地下室——除了日常送递食物、报纸和换洗衣物。 对赫斯塔而言,这意味着更多的自由。 此刻,她在脑海中反复预演着今晚的行动,她要在今夜一口气解决里希和施密特两个人,并以此给唐格拉尔与维尔福两人留下警告。 忽然,赫斯塔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 地下室的掩门被打开,四五个陌生男人走下来,他们都身着尼亚行省的公务员灰色制服,阿尔佳和阿雅跟在最后面。 “优莱卡,你醒了吗?”阿尔佳轻声喊了一句。 “醒了。”赫斯塔回答。 “他们是军方的人。”阿尔佳回答,“说是,今天要把你转到独立监狱那边去。” 赫斯塔愣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令她有一些无措。她明明记得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下周。 “……哪个军方?” “第三区政府军行省防卫队,”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回答,“不过现在我们暂时被调到尼亚行省的独立监狱了,你的律师之前应该和你提过,艾娃女士离开以后,我们要把你转到那边去。” “文件?” 那人将怀里的文档纸袋放进抽屉,赫斯塔就着面包,信手翻阅,在仔细看过日期与印章以后,她抬起头,“……我怎么记得之前听到的消息是说下周转移?” “坎贝尔律师运作的,为了能尽快改善你的居住环境。”来人看了看赫斯塔的单间,“你这里的地下室,晒不到太阳,地方又小,坎贝尔律师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所以向ahgas内部法庭积极争取——” “我在这儿挺好的。”赫斯塔放下文件,沉默了片刻,没有把下半句“就不走了吧”说出口。 文件已经下达,这不是在商量,而是命令,现在表现出不愿走的意图没有意义,说不定还会引来怀疑。 “给我一些时间收拾东西。”她低声道,“你们先去上面等,一会儿我准备好了,会喊你们过来。” 几人面面相觑,“你这儿东西也不多,最好是现在就——” “我需要一些时间洗漱。”赫斯塔声音平静,透着一股坚决的意味。 “……好吧。”来人不再坚持,他回头看了阿尔佳和阿雅一眼,“不要耽误太久。” 待这几人离开,赫斯塔望向阿尔佳和阿雅,“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 阿尔佳无言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睛还是肿的——为昨晚的艾娃。 阿雅抱着她的肩膀,向赫斯塔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可惜之后不能去那边看你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还是可以通知我们,我们联系坎贝尔律师给你送过去。” 赫斯塔垂眸而笑。 …… 离开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 赫斯塔的手和脚上都戴着特殊的镣铐,因此走得很慢。 在踏出大铁门以前,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艾娃的宅子,看着这里洁白的拱顶,透明的玻璃房子……还有木芙蓉已经凋谢的花园,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似乎也是在一个雨天。 想一想那天发生的一切,明明还不到一个月,却已经像是上个世纪那么遥远。 来的时候她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是如此。 所有的书,报纸,衣服……包括那个装着手臂的终端箱和那本《起源》,全部被阿雅放回了艾娃的房间,她太清楚监狱的入狱程序了,在那种地方,什么东西都得过一遍筛查。 什么都不带,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路,赫斯塔出奇地顺从,几乎令押解者感到惊讶。他们过去也曾羁押过一些在宜居地内留下了犯罪记录的水银针,他们无一例外都带着极强的逆反心与攻击性,即便身负镣铐,也难掩其锋芒。 但赫斯塔只是沉默,她像是一个被关押了太久的人,身上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沉暮气,仿佛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和失望。 抵达独立监狱之后,赫斯塔果然经历了一场漫长的体检,严格来说她现在并不算一个“犯人”,但该走的流程还是一个没落下。这种感觉就像一块放在案板上的肉,不断地被人翻来翻去,毫无尊严。 独立监狱并不清楚她的底细,只知道她是一个与费尔南案有所牵涉的水银针,所有文件上写的名字依然是优莱卡·德蒙,赫斯塔在落笔时偶有犹豫,她用过的名字实在太多,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卡顿。 检查结束之后,监狱长站在门外亲自迎接这位新来的“客人”。他一路带着赫斯塔前往关押她的牢房。 那是一个48平的套间,有独立卫浴,软床和各式实木家具,包括一个大书架和一扇朝南的窗户,室内采光极好,还与监狱的图书馆毗邻。如果赫斯塔需要,她还可以随时借阅图书。 除此之外,牢房的外部还有一个大约70平的后花园。花园里有一处喷泉和两处长椅,一排高大的梧桐隔断了里外的视线。 这个花园赫斯塔可以独自享用,不会有旁人来叨扰,按照规定,她每天有4个小时可以在花园里放风。 监狱长兴致勃勃地和赫斯塔介绍着她可以享用的各种服务和可能的居住体验,譬如在某个晴日于林荫下读书,散步——到那时,她绝不会觉得这里是一处监狱。 言语中,监狱长几次适时提及了“坎贝尔”的名字,他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却颇为意外地发现她眼中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波澜。 “坎贝尔律师这两天在核心城,不过明天就回来了,”监狱长仰头望着眼前的女孩子,“到时他会再来拜访你,为你的案子,他很费心啊。” 赫斯塔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呃……这些,东西,还有房间,你都还满意吗?” 第 81 章 两位老人 监狱长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来回答,他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赫斯塔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颓丧,刚才自己说了一堆,她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 不过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会到这里来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他纯粹只是看在坎贝尔的面子上才如此殷勤,不过既然对方不领情,他也并不执着。 “好了,优莱卡小姐,你休息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再说。” 门从外面带起,整个房间再次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 她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分。 赫斯塔以余光打量着这间屋子,室内和室外一样有两处监控,分别安在房间的东南角和西北角,它们将整个房间都纳入了它们的观察范围,几乎没有死角——除了西边的卫生间和浴室。 但是卫生间和浴室都没有窗户,想要进入,似乎只有起居室一个入口,而任何经过那道门的动作都会被这里的监控记录下来。 赫斯塔在窗口的书桌前坐了下来,她凝视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接下来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她要等待一个不知会如何降临变化。 日蚀。 …… 今日的短鸣巷,烈日当空。 司雷独自在车上等待,她的枪已经上了膛,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至少有三个来路不明的人此刻正蹲守在道路尽头的巷口。 那并非是什么特别的尾行者,仅仅是短鸣巷里随处可见的强盗,他们对一切外来客都抱有极大的兴趣,随时准备抢掠司雷的车和她的随行装备——只要出现了合适的契机。 突然,她听到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司雷持枪回头,正好对上了千叶。 她心有余悸地放下枪,“……你怎么从后面回来了?你不是从前面走的吗?” “绕了一圈,就从后面回来了。”千叶跳上副驾驶,“我把和玛雅有关的线索留给我们在这边的线人了,她说她也没什么印象,得出去找找问问才能给我答复。” “就问个话,怎么去了那么久?”司雷更加意外,“你离开了足足七十多分钟——” “线人不是那么好找的,”千叶打断了司雷的话,“人家又不是坐办公室的,天天就等领导莅临检查……” “那她要多久才能给我们答复?” “一两天。”千叶回答,“不过也不耽误,我们可以先去其他荒原看看,给她一些时间。” “你这个线人可靠吗?” “人家在短鸣巷生活三十多年了,”千叶压低了声音,“而且这次是我亲自过来问的话,你觉得呢。” 司雷叹了口气。 已经出来了一天一夜,她和千叶这就算各自把自己熟悉的荒原联络人都接触过一遍了,可没想到两边都一无所获。 “玛雅”这个名字很有可能不是她在短鸣巷的名字,在这个人离开宜居地以后,她也可能又一次更换了姓名,这些都会加大搜寻的难度。 司雷重新启动汽车发动机,自言自语道,“……那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呢。” 千叶扯过一条毯子盖住了脸,“一点线索都没有才正常,给她点时间吧……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司雷点点头,她沉浸在对调查前景的焦虑之中,没有觉察到归来的千叶稍稍比从前消沉。 八年前第一次与赫斯塔见面的时候,千叶就准确地报出了赫斯塔的来历——尽管圣安妮修道院在给市政厅的材料里刻意隐瞒了赫斯塔短鸣巷的出身,但这些记录都被院长写在她的手记里,千叶细读过一遍。 那时躺在病床上的赫斯塔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彼时千叶并没有精力去细究她一个荒原上的小女孩是怎么进的宜居地,毕竟紧接着罗贝尔那群人就开始打赫斯塔的主意。 这些调查工作后来全部交给了003号办公室的新人科——这些人专门负责挖掘预备役新人的背景,所有相关材料最后都会被整理归档,存入地下档案室,当年她在地下翻阅的莉兹·弗莱彻的档案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千叶也翻阅过简的档案,她的过去简单到了极致。 调查员们拿着简的照片在短鸣巷内寻人,然而没有人对照片上的脸有印象。 就如简自己所说,她是一个生活在短鸣巷的孤儿,没有父母,没有伙伴,从记事起就独自生活,那些年她甚至没有加入一些松散的孩子帮,仅靠一些垃圾堆里的残羹冷炙果腹。 简的描述细节详实,根据她提及的某些关键特征,调查员很快在短鸣巷找到了她过去的几个居住地,桥洞、老建筑的楼梯间,甚至是短鸣巷外的某处山洞。 故此,简的描述被认定为“可信”,这件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但这次来短鸣巷,千叶多了一桩心事——瓦伦蒂推断简的身边曾经有过一个女性照料者。 如果瓦伦蒂的猜测为真,则是说,简刻意隐瞒了这件事,这就耐人寻味了。 事到如今,千叶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刺杀者”就是简,那她在短鸣巷的过去就显得尤为重要。 考虑到不打草惊蛇,千叶在交代了玛雅相关的事情之后,以个人任务为由,让线人当场默出了一份在短鸣巷内能称得上是神枪手的人员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的人一共有四十来个,千叶挨个询问情况,从他们的个人背景、家庭成员到所属势力……千叶问得非常详细。 谈话中,千叶果然在这些人里找出了六个令她有些在意的角色,其中最引她注意的是两位老人:一位叫琼·瓦莱利,从前做过雇佣兵,她身上背了很多血债,为了躲避通缉来短鸣巷定居,于4618年冬天因病过世; 另一位叫查尔斯·贾洛,人称“老查理”,他来历不明,经营一家杂货铺三十多年,4619年夏天突然销声匿迹,不知生死。 这两位老人身边都有孙女辈的小辈,有的年纪和简不相上下,这些人也都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了。 第 82 章 日蚀 据线人讲,这在短鸣巷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这些人不是常人,他们有手腕,有背景,在荒原活得很自在。不过他们通常会把家属送进宜居地里,也有少部分人会让家人跟在身边,一旦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或是觉察到了其他危险,他们会立刻为亲眷准备退路。 所以短鸣巷上经常有这种事,一个人死了,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就突然从人间蒸发,好像从未存在过。 琼·瓦莱利的仇家很多,她之所以选择来短鸣巷居住,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这个地名本身就带有威慑,能吓退相当一部分想来寻衅的人。 她在短鸣巷收留过不少孩子,据说她会偷偷把这些孩子训练成杀手为自己服务——琼在短鸣巷开过赌坊和酒馆,即便在短鸣巷里想要她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琼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她不动声色把这些家产兑换成惊人的财富,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地不知去向。 直到有人后来在第三区的其他荒原遇上了某个当年曾在琼身边生活的孩子,人们才确定当年琼确实是遣散了身边的人。 相较之下,老查理的名声就稍显暗淡。 老查理是个鳏夫,据说年轻时家庭和满,但不知怎么就落到妻离子散的地步。二十年前他突然从外面接回了一个女儿,并很快有了一个孙女。 没人知道这背后的详情,于是众人纷纷猜测这就是他的女人和孩子,甚至有好事者上门调笑,但老查理并不解释,甚至不理会。 流言激不起他的波澜,渐渐的也就散去了。那女人和孩子后来一直住在老查理的后院,也不常露面。 4619年夏天,老查理和他的杂货铺突然人去楼空,据说在那之前他曾打听过去第四区某个荒原的方法——所以他很有可能是不小心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突然决定临时跑路。 有不少证据表示他会偷猎空投物资,这同样要求精准的枪法,所以勉强也算符合千叶的找人标准。 这些突如其来的线索完全在千叶的意料之外,她原本只是想到当年简在接受自己的特训之前已经对枪械有了非常娴熟的使用经验,所以就从射击方面切入调查。 “老查理收养的那对母女的名字,你有印象吗?” “小孩的不知道,母亲应该是叫西维娅,个头很小,很瘦弱,她好像不是第三区人,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发色呢。” “就最普通的栗色头发吧?我有点记不清了,她们不常出门。” 千叶没有与线人谈及更多,剩下的事情她要自己查。 …… 黄昏,赫斯塔睁开眼睛,又一次从短暂的休息中醒来。 下午五点左右她听到有人进了这间房间,尽管那人的脚步很轻,但还是让她迅速从睡梦中惊醒。紧接着,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知道是晚饭来了,于是她没有起身,假装自己还睡着。 放下食盘之后,那人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确实,正如监狱长所说,这里根本不像监狱,像一个宾馆。 独立监狱为她准备的晚餐是烤鸭胸、红酒和一碟土豆泥,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准备刀叉。她徒手抓了一片已经凉下的肉,又用食指和中指舀了一口土豆泥,没有碰酒。 赫斯塔站在桌边咀嚼,就这么把一顿饭吃完了。空盘之后,她用垫在餐盘下的方巾随意地擦了擦手,转身去了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要洗澡。 在监控前看着这一切的监狱长有些泄气,又有点恼火,“这人是个哑巴吗?她就不知道开口说句话?她这个样子我怎么和坎贝尔说她的情况?” 一旁的监控人员喉咙微动,“……又嗜睡,又不爱说话,不会是得了螯合病吧?” “不会,她不会得螯合病。”监狱长有些不耐烦地摘下耳机,“之后你继续盯着吧,她要有什么异常再报告。” “好的。” 在监狱长离开以后,监控人员抽出藏在设备下面的杂志,他翘着腿看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空房间,戴上耳机开始看自己刚才读到一半的报道。 浴室里只有水声。 赫斯塔静静地站在水雾中,看着一个人从角落的储物架后面慢慢走出。刚才她进来洗手的时候就发现那里多了个影子,若干种可能同时在她脑海出现,所以她从外面取了衣服,做出一副要进来洗澡的样子,以免在里面久待或频繁出入卫生间引起怀疑。 此刻赫斯塔只开了一盏浴室的壁灯,她并不能一眼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然而,随着对方的缓慢接近,赫斯塔的眼睛越睁越大—— 来者是一位女性,她红发,蓝眼,有着差不多的个头,差不多的身高体型,残缺的右臂…… 从卫生间到浴室的这七八步,赫斯塔感到对方的发色、肤色、脸部轮廓都在迅速微调。 当这人走到自己面前,赫斯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了自己。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毫无破绽的复制品。 这一切有一种说不清的诡异,赫斯塔不知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她的感知被水雾中的光线干扰从而产生了一些幻觉,但在刚才,她确实听见了一些奇怪的机械旋钮声……像是相机镜头对焦时会发出的微弱声响。 来者抬起了左手,掌心浮起一行字—— 「我是日蚀」 一时间,赫斯塔终于明白当初她问艾娃自己要怎么辨认来人的时候,艾娃那句“她会用某种方式,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很快,日蚀掌心的字幕变换了: 「我来代替你,理论上我可以一直在这里待到11月2日,也即你出庭前夕」 赫斯塔微微张口,深吸了一口气,日蚀掌心的字幕立刻变成: 「不要说话,有人监听」 赫斯塔抬起左手轻拍心口,示意自己知道这一点。 她左右看了看,想找一支能够代为书写的工具,日蚀的手掌忽然放平,一个由红色光线构成的键盘影像浮现在水雾弥漫的半空中。 「请」 第 83 章 约定 赫斯塔:外面都是监控,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昨天开始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赫斯塔: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我会被转移来这里了? 「艾娃让我在这里等」 赫斯塔:一会儿我怎么出去? 「这件事需要细谈」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赫斯塔颦眉不语,此刻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过了一会儿,她郑重地敲下几个字: 你是什么人? 对这个问题,日蚀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她的眼睛半睁着,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她的掌心只浮起了一行简短的讯息: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很快,这行字又替换为另外两句: 「但请像相信艾娃那样相信我」 「我值得相信」 赫斯塔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个答案,她确实记得艾娃也曾对自己说类似的话。 ——“你可以信任她,就像信任我一样。” 赫斯塔的表情倒映在日蚀的眼中,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变化对日蚀而言都是新鲜的素材,她观察着,不愿放过每一个细节。 赫斯塔也是如此。 两人迅速结束了关于身份的谈话,进入到今天的主题。 在这段无声谈话间,赫斯塔始终觉得有一些违和,也许是因为这种令赫斯塔感到无法理解的复刻——眼前人与自己的相似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乔装打扮”所能达到的上限。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交谈。 日蚀与自己的相似并不止于外形,事实上,赫斯塔在日蚀这里还觉察到了一些从前自己没有留心过的细节,比方说,日蚀在抬手挽鬓边发的时候食指会微微抬起,用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三指按着头发,捋向耳后。 赫斯塔隐隐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奇怪,一时又说不出具体原因。直到她自己抬手试了试这个动作,才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惯用姿势——她的食指就是微微抬起的,只不过她此前没有留意过。 这个发现让赫斯塔顿时警惕起来。 很难说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小动作……不过在这段时间的战斗里,她一直穿着厚斗篷,脸上也戴着面具,即便有,这些动作也不会精确表达。 更何况她还做了别的伪装。 一通商榷过后,两人做出了一些约定: 第一,从今晚开始,日蚀将代替赫斯塔在此处接受拘禁; 第二,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这段时间内两人最好不要频繁互换,以免过程中留下破绽。现在这个状态最好能一口气撑过11月12日,撑到13号上午。 届时,军方和ahgas将会共同解送“赫斯塔”前往ahgas内部法庭。庭审期间,“赫斯塔”的住址也会被安排在那边。内部法庭区域的监视力度会比这里低很多,而且那边也有人接应; 第三,在开庭以前,日蚀理论上可以不见任何人,即便见了也不需要对他们说任何话,不论对方是谁,不论对方声称自己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她只需要缄口不言,继续保持消沉;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日蚀的替代时间绝不能超过14天。 理论上,如果一切顺利,在13号当天上午两人就能完成相互置换,但是,如果那天出现了什么纰漏,两人都必须立即想办法尽快补救,哪怕是通过暴力越狱制造混乱也在所不惜。 否则,会产生一些难以预料的“灾难性后果”,至于这个灾难性的后果究竟会多么严重,日蚀语焉不详。 赫斯塔听后心情有些复杂。 对此时的她而言,最糟糕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个人的自我暴露,她更担心一旦出现失误,会牵连出背后的艾娃。尽管老人当初对日蚀的来历和身份都没有透露,但日蚀的存在如此特殊,倘若事情败露,这一定会成为一条强有力的线索。 ahgas里嗅觉灵敏的人有很多,说不定就会慢慢查到艾娃那边。 每每想到这一点,赫斯塔都感到一阵颤栗——面对如此风险巨大又无利可图的事情,当初艾娃怎么就一脚踏进来了呢。 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浴室外传来了砸门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喊着“德蒙女士”,赫斯塔望向声音源头,“怎么了?” “你没事吧?你已经进浴室快四十分钟了——” “我没事。”赫斯塔回答,“在泡澡,有点困了就眯了一会儿。” 随后,日蚀打湿了头发,换上了赫斯塔带进来的衣服走出浴室,赫斯塔则穿上了日蚀的旧衣,悄声躲进了洗手池边的一个储物柜里,这储物柜大约两米高,上面是摆架,下面是双层柜,她把隔板拆了垫在脚下,刚好容身。 二十分钟过后,“赫斯塔”破天荒地按下了牢房门口的呼唤铃,工作人员很快赶到询问事由。 “我不需要这么多东西,”日蚀冷漠地指了指身后的一切,“全都撤了吧。” 来人没有理解,他表情疑惑地扫了一眼房间,“……您具体是不需要什么?” “桌子、沙发、椅子、矮凳、书架、衣柜、地毯……这里所有的家具,你们统统搬走,”日蚀转过身,“我只需要一条绒毯和一些日用品。” 对方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会儿,仍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呃,我得先请示一下……您,稍等……” 日蚀不再理会,只是端着桌上的茶杯去牢房的后花园静坐。 监狱长此时已经在回家路上,突然接到这一通报告电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停车在路边想了一会儿,答复道:“一切都按这个优莱卡的吩咐处理就行,她爱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只要盯好她的人。” 挂了电话,他瞪了屏幕一眼,“猪猡睡不了软床……什么东西!” 得到了监狱长的同意,狱卒们开始搬运家具——这里的某些家具是他们昨天才搬进来的,没想到一天不到又要换地方。 直到家具们堵了一走廊,几人才想起来还没问这些东西具体要搬去哪里,正犹豫时,保管室的文员匆匆赶来。 她一面走一遍开始掏腰间的钥匙,脸上带着愠怒:“早不搬晚不搬,临下班了给我在这儿找事!” 很快,赫斯塔感到自己被抬上了一辆推车。 “这柜子……怎么……这么沉啊……”男人吃力的声音。 “都是实木的当然沉了,高级货都这样,搬的时候小心点。”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赫斯塔听着皮鞋跟踩地的声音,那女人围着几辆推车走了一圈,貌似在清点推车上家具数量。 在她经过赫斯塔所在的储物柜时,一张地图顺着柜门的缝隙塞了进来。 第 84 章 附件 赫斯塔就着缝隙里的光展开地图,才发现这是监狱的内部结构,上面标记了监狱每一层的监控区域,以及一条红色的手画线路——起点是她之前待的房间,终点在五楼的保管室。 果然,载着她行动的手推车不一会儿就停下了,她听见电梯的开合声,一股超重感压下来。 现在应该正在上楼。 赫斯塔抓着地图继续研究了片刻,这背面似乎还有留言,但光线太暗看不清。 当手推车再次开始移动,她把地图折起收进外衣内侧的口袋。她试探地轻推柜门,并很快发现搬运工们为了固定家具已经用绳索把这些箱子柜子牢牢地与车绑在了一起。 绳子刚好绕过柜门上的铜把手,开启角度不会超过15度。 她心中有些不安——这样太危险了,只要现在随便来个什么人突击检查,她根本没有反应余地。 不远处,另一部电梯也抵达了五楼。 “你们等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随着电梯开启的声音传来,“停下!你们不能就这样直接把东西运走……” 赫斯塔心里一沉。 保管室的女人回过头,见来人是监狱长办公室的办事员,手里还端着一架相机。 “怎么了?” 男人气喘吁吁,“我就出去抽根烟的功夫,你们怎么都把家具运这么远了……你们动那间牢房里的东西以前,我要先拍照的——这是规定。” “谁的规定?牢房里又不是没有监控,要看什么直接调监控啊。” “是监狱长要求的,这批家具在启用和封存的时候都需要存照,这样方便看出磨损情况。” “……那你拍吧,就在这儿拍。”女人的声音带着火气,“总不可能再给你把家具运回去,这么沉!” “这……哎,也行,但你们得把这些东西摆开,至少绳子先拆了吧。” “就这么拍不行吗?” “桌子抽屉、还有柜子内部的细节我不能漏啊……你就按我说的做,僵持下去耽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他回过头看了看堆放的家具们,顺手指着赫斯塔藏身的柜子,“就从这开始吧,把这绳子解了。” 两个搬运工也翻着白眼,没好气地上前把绳子割断。 “等等——”女人的心瞬间提起,她下意识地朝着推车伸手,还没碰着车把手,那个柜子突然朝着办事员缓缓倾斜。 办事员正在低头摆弄相机参数,对眼前的危险浑然不觉,直到摆架的阴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才缓缓抬头。 “危险!” 整个柜子朝着办事员砸过去,他本能地闭眼抱头往后缩,一只手突然在阴影中牢牢抓住了他的领带,将他整个人往地上拽。 办事员始料未及,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原本抱在怀里的相机顷刻间摔得七零八落。 木柜撞在墙面上,上层的摆架吃不住重量,断成了两节,余下部分轰然倒地。 “救人!救人!快把柜子抬起来!” 几个人同时上前,各自抓住木柜的边沿向上抬,然而这次这柜子似乎又完全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沉,用力过猛之下,几人都是一声惊呼,差点手滑没站稳。 就在这炫目的瞬间,赫斯塔一个跟头滚去了沙发后面。 柜子底下的办事员侧脸着地,人摔得头冒金星,眼镜也落在一旁。 保管室的女人惊魂未定地站在走廊中间,她看着被挪开的储物柜—— 里面竟然……没、没有人? 她才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看见沙发后面猫着的赫斯塔——这位右手空空的女士此刻正朝自己挥动着左手,以引起自己的注意。 保管室女人一颗才放下的心立刻再次悬提。 四目相对的一瞬,赫斯塔朝走廊东边指了指。 女人立即会意,她大喊了一声,“都别动!” 几个有些手足无措的搬运工回过头,望着她。 “不要移动已经倒地不起的伤者,以免……以免造成二次伤害,”她喉咙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一只手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开始点兵点将,“你,去一楼用我们的电话叫救护车,你,现在去医务室喊人,谁值班就找谁,你……你就待在这儿不要动,和我一起观察。” “走!”得到命令的两人立刻起身,剩下一人紧张兮兮地蹲在地上,看着办事员。 走廊再一次安静下来,然而赫斯塔仍然一动不动。 女人看向她,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你怎么还不走? 赫斯塔只是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这一次,她以左手指了指走廊两头的斜上方。 哦! 女人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条走廊就是监控区! 多亏了这些高高低低的家具,它们共同制造了一个视觉死角。 由于过于紧张,她已经满头大汗,她咬紧牙关,眉头一紧,索性脱下外套走到装着家具的推车旁,冲着一旁的男人挥手。 “来!一起搭把手!” “……干什么?” “一会儿万一要就地抢救,走廊上堆这么多东西不方便,我们得把这些东西清到走廊两边,给医护们留出余地。” “哦哦……好。” 两人合作着把三辆车平稳推到走廊两头,医务室的值班医生也很快赶到,等保管室女人再次回望沙发后的间隙时,赫斯塔已经不见了。 已经完全汗湿的衣服贴着她的背,她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进行得有条不紊的抢救工作,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油然而生。 然而,这种幸福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当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时,她再次陷入慌乱——还有一张重要材料她没给出去,那张小纸片现在就躺在她的裤兜里。 女人的脸顿时发白。 好在这种慌乱也没有持续太久。 她独自回到办公室,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竭力想着接下来可能的补救办法,忽然感觉有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她倏然抬头,见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女人怔了怔,“你怎么回来了……” “我看你地图背后的留言好像有点不全,”赫斯塔拿出之前收到的地图,“‘请务必去一趟附件地址’——附件呢?” 第 85 章 墓园 女人眼眶微热,几乎有些鼻酸,她轻抽了一口气,低声道,“在这儿。” 赫斯塔接过女人递来的字条。 “为了防止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情况,我把这两信息拆开了,”女人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原本时打算一条路上给你,另一条等你跟我一起回了保管室再——” “很细致的考虑,”赫斯塔扫了一眼,很快把字条收了起来,“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女人一愣,“我叫缇娜。” “谢谢您,缇娜女士,将来我会找机会再向您表达感谢——” “您觉得今天的行动完成得怎么样?”缇娜急切而严肃地问,“算是成功了吧?” “当然了,您的临场反应很快,非常了不起。”赫斯塔回答,望着缇娜过于激动的神情,她有些意外,“您是……第一次做这种配合?” “对,”缇娜伸手扶住了额头,她调整着呼吸,“不过我以前在艾娃的宅邸做过两年管家,她对我们处理意外状况的要求很严格……能帮上忙就好。” “帮上大忙了,”赫斯塔笑着回答。 “呃,接下来你还需不需要我带你——” “不用,”赫斯塔摇了摇头,“再会。” 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从保管室的另一扇门离开。 穿过两间安静的储藏间后,赫斯塔来到独立监狱的办公室楼梯间,在那里,一条螺旋向下的旋梯通向独立监狱办公区的侧门。 由于电路维修,那边的道路已经被封了半年,连带失效的还有监控设备。 她坐在旋梯光滑的扶手上飞驰向下,这近似飞翔的快乐让她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 缇娜附件中的地址是一处公墓。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夜里的墓园没有一个游客,赫斯塔一座座墓碑勘查过去,最终找到了字条上留下的墓主人姓名。 这是一座家族墓,在一座气势恢宏的青铜像下面有一扇半人高的小铁门,门没有锁,赫斯塔叼着手电钻了进去。 在若干骨灰盒中间,她看见了一个包裹,打开后发现是自己的作案n件套:带镍化金属涂层的布制斗篷、红外隐身面具、手套,假发、增高鞋、配重器、半个假脑壳、若干肩垫…… 从斗篷的磨损程度来看,这并不是她之前穿过的旧衣,包括手套、鞋、肩垫……这些东西全都换了新的。尽管赫斯塔不甚理解艾娃这么做的原因,但她相信老人自有她的理由。 这就是她身高两米的诀窍,面具背后,嘴的位置其实是眼睛,不过在夜幕下,硕大的斗篷足以抹平一切怪异之处。 在包裹之下还压着一个熟悉的黑箱——正是装着那条仿生手臂的终端机。 除了这些工具,赫斯塔还在包裹中间发现了一封信,里面留了一个仓库的坐标位置。它位于第三第四区边境线的某个荒原,那里封存着一些武器装备,如果赫斯塔需要,随时可以前往那边补充。 她记下地址,将所有落于纸面的信息重新整理收进衣服,等一会儿抵达安全地带后她会把这些东西全部焚毁。 今晚孤月高悬,月光甚至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暗影。 换装之后,她开始在无人的墓园活动肩臂热身。 弗罗洛·菲舍尔·里希 金·施密特 你们的死期到了。 …… 克利叶农场,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佐伊和恩黛正潜伏在农场宅邸的阁楼里。 两人都在下午更换了新手臂,这是维克多利娅的要求,她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强制所有人照办。不仅如此,维克多利娅还大胆预言,今晚刺杀者一定会从农场的西面潜入,所有人都必须以此为前提做好调整。 这会儿还没到警戒时间,维克多利娅也没有出现,佐伊和恩黛嚼着口粮,坐在窗口下面聊天。 “我想了一整天,还是觉得昨天老警督的案子透着一股邪气。” “怎么了。” “你说,为什么施密特要选择坐凌晨时候的列车去核心城呢?即便那个叫阿维纳什的家伙刻意隐瞒了一些信息,可刺杀者每次都是在夜里出现,这一点施密特总是知道的,那他干嘛不挑白天——比如中午十二点的车?” 恩黛骤然皱眉,“呃……” 佐伊接着道,“明明接下来的三天列车都会不断发往往核心城,他完全可以再等一等,但他怎么就偏偏就在‘第一天夜里’挑了‘刺杀者最活跃的时间’上车?这不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恩黛停下了嘴里的咀嚼,“……你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 佐伊捏着自己的下巴,“我想到的可能性有很多,不过现在施密特人躺在医院里,也不好去问他怎么想的——” “你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可能是一种,嗯,豪赌吧?” 恩黛转过头,“豪赌?” “就赌‘刺杀者’猜不准他会上哪辆车,”佐伊抬起一根手指,“既然刺杀者总是在晚上出没,那么按一般的逻辑他应当避开晚上的时间,可是他就偏偏挑夜里最危险的那班;而且,他安排了整整三天的专列,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头一天晚上发的车都是为了试水吧? “那按照常理推断,刺杀者就会疑惑,‘这真的是施密特吗,还是一个伪装得足够彻底的替身?’如此一来,也许就能趁着这虚晃一枪的招数逃出生天。” “好像也有点道理?”恩黛皱着眉头,“你不提我都没往这方面想……” 佐伊笑着又凑近了一点儿,“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我觉得比施密特选择车次更有意思。” “什么?” “你觉得‘刺杀者’是为什么只在夜里出现?”在恩黛进入思考之前,佐伊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一旦你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你就会发现,施密特摆的那个迷魂阵其实隐藏着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就是’刺杀者能够自由选择它的作案时间‘。”佐伊眼睛发亮,“施密特假定了刺杀者之所以在夜间作案是因为它‘选择’如此,他觉得自己无论是在白天走还是夜里走都会受到威胁,所以他才想来一出‘兵不厌诈’的把戏。 “但说不定……这个前提根本不存在呢?” 第 86 章 驻守 恩黛才一皱眉,佐伊已经说了下去:“比方说,因为某种原因,刺杀者的行为在白天其实是受到限制的——” 恩黛摇起了头,“你可以说刺杀者有夜间行动的倾向,或者它需要以夜晚作伪装,但突然跳到‘行为受限’这种结论还是有点……牵强。” 佐伊并不气馁,“我不是无缘无故这么推断的,因为——” 楼下传来报时的钟声,它的回响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已经九点了,维克多利娅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恩黛重校了自己的手表,“先不说了,各就各位吧,我觉得你的这些分析特别好,等维克多利娅回来,你记得和她讲一下。” “讲肯定是要讲的,”佐伊站起身,将阁楼的窄窗提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回头道,“但我还有个问题没想明白。” “什么?” “……等我再理理头绪,晚点再聊。” 两人挥手告别,佐伊跳出窗外,沿着陡斜的屋檐奔向农场的另一端。 五分钟后,所有人进入了电子静默状态。 她们凝视着西面的穹宇。 ——刺杀者今晚真的会从这个方向来吗? …… 在中心医院,施密特仍昏迷不醒,昏睡并没有给他带去安宁,他的脸上依然写满了痛苦。重症监护室里的复杂仪器仍在频繁闪烁,共同维系着老人的生命。 阿维纳什的两个部下此时正在病房顶楼的天台上看守着。 此时,他们一人坐在水箱上抱臂浅睡,一人站在医院名字的灯牌下面,百无聊赖地靠墙发呆。 鉴于上次“拾穗者事件”的教训,施密特原本也应当进行单独隔离,以免发生战斗时牵连到其他病人和整座建筑。然而施密特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根本经不起一丁点的折腾。 不过这也没什么,阿维纳什承诺,“如果发生战斗,我们会尽量避免让医院成为第一战场,保护平民安全。” 虽然阿维纳什没有明说,但几个部下已经从这句话和此前的许多迹象里理解了上司的态度:他们关于刺杀者的对抗任务在昨晚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继续做一些配合性的工作——继续捕捉刺杀者的影像。 接下来,只要维克多利娅不阻拦,所有重要场合——比如今晚施密特的护卫工作——他们还是得力争在场。这些细节会全部写进他们的工作报告里,共同计入每个人的年终绩效。 冬夜寒风呼呼作响,两人都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期待着这个夜晚赶紧过去。 高达十二层的中心医院大楼现在相当于一座孤岛。 以医院为圆心,半径两公里之内现在可算是一片真空地带,警察在外围彻夜驻守,禁止一切人员闯入,同时,每个方向上都布满了螯合物捕捉雷达。 在这样空旷的城市夜晚,不论刺杀者是打算以普通人的形态缓慢接近,还是像上一次那样搞飞速突袭,都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 和昨晚一样,这里的每个水银针身上都固定着用以捕捉影像的镜头,拍摄的一切画面将被实时传输,这是今晚最重要的工作。 忽然,两人头顶的硕大灯牌闪了一下。 坐在水箱上小睡的那人直接睁开了眼睛——每次刺杀者出现前都会制造电路问题,这几乎已经成了它降临的某种征兆。 但他们观望了一会儿,四下一片安宁,只有少数机器工作的嗡嗡声。 为防意外,两人还是立刻进入了子弹时间,并将此情况同步给了其他伙伴。 随着感官效能的骤然增强,二人同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噫,真恶心,这个气味。” ——为了掩盖施密特的位置信息,整栋医院的办公室、走廊与外部大厅都喷上了浓郁的防疫喷剂,而重症室都是负压病房,内部的气味不会向外逸散,这就斩断了刺杀者通过气味寻找目标的可能性。 除了天台上的两人,医院四楼和五楼的走廊上还有两名水银针在巡逻,医院楼下的两侧路口各有一水银针驻守。 除此之外,只有少量医护人员在每个楼层的办公室里值班,再没有旁人了。 这么做有一个好处,只要一个点出事,另外几人都能迅速做出响应。对于一次不需要战斗,只需要纠缠的作战而言,这种安排再合适不过。 而更远更高处,赫斯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正蹲坐在某座教堂穹顶阁楼的围栏后面,通过望远镜打量着敌人的一切。限于视野,她看不见地面水银针的位置,不过料想数量应该不会太多——在现在这种态势下,阿维纳什不太可能找联合政府要更多增援。 赫斯塔举着望远镜,一面仔细观察着远处水银针的动作,一面寻找着几处捕捉雷达的可能位置。 利用周围的建筑避开这些水银针的视线,直接潜入医院内部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空中动作容易引起螯合物捕捉雷达的注意,可如果从地面潜伏过去,守在天台的那两个水银针就变得有些棘手——他们在高处,地面细节对他们而言一览无余。 看起来那两人都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虽然今晚有大风,可以掩去一些声音,但如果碰上什么意外状况,还是容易被觉察。 许多种可能同时在赫斯塔的脑内预演,她迅速思考着对策。 不过话说回来,赫斯塔几乎没有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那种紧绷的战意,在这一点上她很喜欢阿维纳什和他的部下,他们的出现总是意味着更轻松的战斗,她喜欢看见这些人的脸,尤其是当他们出现在目标身边的时候。 片刻的观察之后,赫斯塔决定按照预先的计划,拿施密特作为今晚的开端。等到这里的战斗结束,她会马不停蹄地赶往克利叶农场,和里希做个了结。 一股幕天席地的夜风再一次从北面呼啸而来,它像巨浪一般涌入城市的所有街道,在干枯的枝桠和老旧的屋檐之中发出尖哨般的声响。 当几片枯叶从地面被吹上云霄,并落进教堂穹顶的窄廊之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第 87 章 失踪的人 21:22分,一切仍然风平浪静。 医院内一切设备运行良好,即便已经告知了今晚有停电风险,几个仍在值班的护士还是在祈祷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发生。一些能够转用备用电源的重要设备下午已经调试好了,但仍有大量无法转接至备用电源的普通电器,需要依靠医院的电路。 第七层的手术室里还有一个手术中的病人,手术从上午十点就开始了,只是途中意外频发,原本预计两小时就能结束的手术直到现在都还在进行。 ……这怎么经得起折腾。 尽管警方那边再三强调,这次作乱的“刺杀者”几乎不会以平民作为目标,今晚的值班者只需要照常工作,但是大多数选择留下的人对此并不信服。 ——如果一切真的这么简单,那为什么警方还是遣散了许多医护人员,只留下一小部分必要的职工来值班? 再者,由警方来告知大家一个连环杀手的危险性不大,也太奇怪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疑虑,但又暗含着些微好奇,毕竟许多人至今都在怀疑所谓“刺杀者的行为能力与螯合物接近”只是一个被编造的谎言——为了替警察们的无能买单。 在舆论沸沸扬扬、真假消息满天飞的时候,他们却极有可能于今晚,在战斗的中心地带,与“刺杀者”直接打个照面。 在共同的危险之下,所有人突然生出一种共克时艰的慨然。 …… 21:27,一批a型血从谭伊血库调送至中心医院,由于绕不开这一路设置的重重路障,他们比预期的抵达时间迟了四十分钟。 不论是警方还是水银针都如临大敌,他们拿出了最大的耐心来检查车上人员和每一个可能藏匿着刺杀者的角落。 同时,所有血液运输人员——不论是否是医院职工,都不得进入医院。 警方在确保今晚交付的只有血箱之后,就将所有运输者都带往指定地点休息,这些人会在明早警戒结束后获准离开。 突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一旁警察用枪托狠狠撞了一下男人的肩膀,沉声呵道,“不要擅自停下!继续往前走!” “等等,等等,警官,我不是……”他吃痛地抱住了臂膀,整个人半躬了腰,两只手很快抱在脑后,“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男人眉头紧锁,他抬起食指再次点了点身后跟随者的人数,脸上很快露出惊恐的表情,“八个人……我们应该有八个人,这里只有……七个?”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是一怔,余下几人立刻自查,数来数去确实只有七个人。 队中的另一人最早反应过来,“……是鲍勃!鲍勃不见了!” 警察皱起眉头,“谁是鲍勃?干什么的?什么时候不见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 “鲍勃是个大个子——” “我们八个人是一起从血库出来的。” “对,在教堂那边接受检查的时候鲍勃还站在我后面——” 几个警察的脸上骤然闪过些许慌乱,但很快他们就变得怒不可遏,为首的警员愤怒地打断了眼前几人的讲述:“你们在耍什么花招?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不见了你们也没发现?” “路上的检查实在太多了!”最早发现不寻常的男人竭力辩解,“你们的人总是看这个东西也可疑看那个东西也可疑,什么都要里里外外搜一遍,不让我们东张西望也不让交头接耳,我们这一路过来,根本就——” “住口!住口!”警员对着一旁的铁栏杆狠敲警棍,“肃静!!” 他立即将这则信息通过对讲机分享给其他警员。 不远处的水银针也觉察到了这边的混乱,为防被刺杀者声东击西,楼道和天台的水银针仍然驻守在各自的岗位,只有在地面的水银针靠近了解情况。 当众人再次用乱哄哄的声音向水银针交代细节,一道尖锐的口哨声从南边传来。 几人还没从各自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警员腰间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急促的人声,“c17-002呼叫c25-171,收到请回复,完毕。” “c25-171收到,请讲。完毕。” “已发现中心医院的护工鲍勃,他被捆在街心公园的雕像下面,刚刚被巡逻队发现——他的制服外套被扒了,工作证、出入id卡还有一串仓库钥匙也被一并抢走,遇袭时间推测在六分钟前,‘刺杀者’已经出现,它很可能使用该名工作人员的信息潜入医院,请注意警戒。完毕。” “c25-171收到。完毕。”警员松开对讲机的通话键,他的声音再不像刚才那么理直气壮,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他望向附近的水银针,“你们……都听到了吧?现在是不是得……?” 他话音未落,对讲机又一次传来人声,这次的声音来自泡勒警督。 “巡逻队全体人员注意,立刻在医院附近展开搜捕,目标为穿着中心医院护工制服的可疑人物。在医院内部驻守人员继续坚守,不要离开岗位,保持警戒。” 这道命令重复了两遍,才以“完毕”结束。 一旁的水银针们也收到了来自阿维纳什的命令,与此同时发送到他们手里的还有鲍勃的工作照片。 他们迅速记住了这身制服的样式——显然,刺杀者已经出现,它故技重施,又想利用伪装内部人员的手法来欺骗所有人的眼睛。 但这一次大家已经学聪明了,不管你是内部人员还是外部人员,警戒状态下所有人都不准接近医院大楼:如此铁板一块的守卫圈绝不会再漏过任何一个潜入者。 医院外围的街道上,巡逻警察们开始对各处建筑死角进行突击搜查,脚步声混杂着各类命令与汇报的谈话声,让这个寂静的夜晚变得有些嘈杂。 所有水银针也同时进入了子弹时间,尽管捕捉雷达现在还没有动静,但他们已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随时准备着应对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异动。 ——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 第 88 章 新的坑 十二支巡逻小队像一张浸入水中的丝绸,他们在夜色下向着整个街区缓慢铺展开去。 透过夜视镜,夜晚的建筑轮廓变得清晰可见,警员们拿着新配备的手持式热敏追踪摄像机,不断变换着搜捕的方向。 废弃的阁楼,天台的小花园,建筑与建筑间狭窄的石头路……一切有可能藏匿一个成年人的地方都被巡逻队趟了一遍。 偶尔有一只猫或落单的鸽子入镜,在对峙的瞬间,这些活物总是立刻逃之夭夭,留下警员们在原地一阵心悸。 赫斯塔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一切。 这些巡逻小队就像她斗篷的延伸,他们制造的声音、闪动的人影都持续干扰着远处水银针们的视野。 ——再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搜查者制造的噪音更有利于掩藏。 她并没有换上那位护工的衣服,那些制服和身份证明只是被她暂时带在身上——它们在今晚都各有用途。 为了不被捕捉雷达发现,赫斯塔暂时没有进入子弹时间。 在所有嘈杂之间,她像一只林间松鼠,又像一条不起眼的游鱼,利用凸起的砖瓦、岩壁不断前进,游荡在深夜的大街。 有时她悬在粗壮的树干后头,像一只安静的蝙蝠倒吊在半空;有时她俯身于白色大理石圣女像的阴影中,斗篷的颜色与黑色的花岗岩底座融为一体; 有时警员感到身后无由来地带起一阵微风,像鬼魅的呼吸,他们猛然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不论是在他们的眼里,还是在热敏摄像机的画面中。 而赫斯塔的脑海中则哼唱着一支舒缓而静谧的阿斯基亚小调,她就这么踩着无人听见的节拍,一路向前。 …… 城市中轴线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两个警员正站在树下抽烟,大部队还没有跟过来,他们在这儿忙里偷闲。 不一会儿,另一对警员穿街过巷,也往这边来了。 “今晚太冷了。” “太冷了,”男人跺跺脚,“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凶手本事那么大,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医院里面了,还要我们在这儿找找找——能找得到我马上把对讲机吃了。” 几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在聊了聊年底的津贴和假期之后,他们开始互相递火点烟。 突然,一人皱眉仰头,望向头顶大树。 “……怎么了?” “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其他三人摇摇头。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这人仰起头,“从树上传来的。” “鸟吧?这一带鸽子多,我今晚遇上好几拨了。” 警员将信将疑,还是来来回回绕着树干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什么异常才重新回到大伙儿中间。 等一支烟燃尽,他们隐隐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地方有些违和,但一时也找不到由头。 一切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 不远处警犬的吠声越来越近,他们决定各自分别,继续干活。 “再会!” “再会,祝你们好运!” “哈哈,好运!” 两拨人转过身,同时伸手去拿腰间的对讲机——然而他们的腰间空空如也,原本挂着对讲机的地方只有一截断开的皮带扣。 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并在震惊中再次回头,确认彼此都遇上了同一个问题后,四人大呼小叫地往主干道上跑去联系大部队。 不远处的灌木后面,赫斯塔不动声色地望着这四个离去的背影。 等到周围再次恢复了安静,她把手里三个对讲机的电池拆了,随手挂在了身后的灌木枝桠上——那儿已经挂了七八台警员们的对讲机了。 赫斯塔自己留下了一个,继续朝医院的方向前进。 陆续的失窃渐渐引起了注意,警员们的通讯设备中突然被这类同步信息占领。 事情正在变得混乱,泡勒不得不再次下令,搜寻工作暂停,所有人待在原地候命,不要再跑动传讯。 这条命令就和之前的一样重复了两遍,只是还未等泡勒说出最后的“完毕”,一阵电子杂音突然响起,紧接着,一串令人不安的离奇尖笑持续不断地从所有人的对讲机里传来。 几个水银针立即听出,这是“刺杀者”上次在医院老楼里留下的尖叫人偶。 “什么情况!”监控室里的泡勒丢开手里的对讲机,“这什么东西!” 一旁阿维纳什不得不呼叫部下,让他们协调一个地面单位出去看看,寻找声音的源头。 很快,离开医院的水银针在某个树顶的鸟巢里发现了一包衣物、一些卡片、一个正在尖叫的人偶和一个对讲机。 对讲机的通话键被人用一个大夹子夹着,因此始终保持着通话状态。 他取下夹子,捏碎人偶,一切恢复了安静。 “长官,”他通过通讯设备直接与阿维纳什通话,“我发现刺杀者没有带走那个医院护工的任何东西……我猜它可能根本就没打算伪装成医院的内部人员?” “……立刻归队。” …… 这时赫斯塔已经来到了距离中心医院一墙之隔的人行道上——她像一只倒悬在树枝上的蜥蜴,顺着钢制天桥的底盘穿过无人的街道,落地之后,又迅速躲去了一根装饰性的石方柱侧面,这一点地方恰好能挡住远处红外摄像头的窥视。 这里已经是医院内所有水银针的视觉死角。除非天台上的那两个人突然从楼顶探出头来朝正下方看,否则他们几乎不可能觉察到这里有人。 但这种冒进的行为依然带着相当强烈的赌徒意味,毕竟除了水银针的视线,这一带还布置着许多监控——在某个离此不远的监控室,此刻一定有一些人正面对着数十个监视器屏幕,为今晚无限混乱的景象感到神伤。 她不能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完美无缺,但在这样一个喧嚣嘈杂的夜晚,冒险是值得的。 在片刻的观察过后,赫斯塔进入子弹时间,她纵身一跃,直接翻墙跳进了医院的后花园,隐入摇曳的树影之中。 简简单单,无人察觉。 第 89 章 交易? 第89章 医院内部值班的医护们已经听见了几个街区外突然的喧嚣,大家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谁也没有挑起话题。 突然,三楼的护士站传来一阵玻璃器皿的碎裂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循声回头,未曾想紧接着就是更为猛烈的碎裂声——楼上的水银针直接破窗而入,跳进走廊。 “怎么了?” “……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护士低声道,像是在回答水银针的提问,又像是在安慰其他被自己吓着的同事,“没事,没事……” 水银针上前稍作检查,确认无虞之后又从窗口返回四楼,留下一地玻璃碎渣。上前清理的护士忍不住跟着探头眺望,但已经看不见对方的影子。 医护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挂钟。 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在巨大的不确定中等候。 …… 21:46,窗外烟花炸响,高度约30米,建筑顶层的房屋玻璃接连爆裂,发出整齐的巨响; 21:47,地面水银针循声前往事发地检查情况,很快在医院大楼附近发现燃放中的烟花,并随即扑灭; 21:47,地面水银针向其他同事与阿维纳什共同报告了以上发现,泡勒认出,地面烟花与前日暴力示威人群使用的款式相同; 21:48,阿维纳什询问现场情形,天台、楼道驻守水银针均表示未发现异常。 21:48,阿维纳什命令众人提高警惕,众人回复“明白”。 …… 一缕不应出现的风刮进四楼的重症监护室,它轻飘飘地拂过破碎的窗户边缘,吹淡了房间内过于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一个高耸的黑影伫立在暗淡的光线中——在最初烟花炸响的那一刻,在所有人都凝视着窗外漆黑夜空的那一刻,她破窗而入。 她抬臂振袖,两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她的左手与右手中,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施密特像是觉知到了死神的降临,心率略增。 赫斯塔脑海中哼唱的曲子正值尾声,她持刀的手在空中缓慢挥舞,像是舞台中心的指挥者。当最后一个音符消逝,她右手轻捧心口,朝着虚空中的观众躬身——虽然,没有掌声。 赫斯塔站在原地,等候着外面的水银针冲进来。 她确信,即便先前种种行为都骗过了他们的眼睛,此刻她大大方方地站在这里,病房里的监控无论如何都会暴露她的存在。 一个不曾现身的暗杀者绕开了一切防御,突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这将是把今晚一切推向高潮的最后一环。 然而,半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突然,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你在等什么?” 紧接着,一个穿着水银针制服的女人出现在赫斯塔眼前,她的衣服上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在医院,这种气味是如此合理,以至于赫斯塔都没有觉察到病房里还藏着一个人。 “不会是在等外面的水银针吧?”维克多利娅习惯性地拍了拍衣服后面——尽管监护室的墙面根本就没有灰尘。 一瞬间,赫斯塔意识到今晚在中心医院的行动已经失败了。 她骤然收刀,面朝着维克多利娅快步后退。 然而对方并没有轻易放她走的意思——两人此刻的距离不超过五米,从来没有谁这样近距离地接近过刺杀者,维克多利娅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令赫斯塔惊讶的是,追过来的维克多利娅迅速被自己钳制住了双手,没有半点要交手的意思。 “我手里没有武器!”维克多利娅大声疾呼,“你可以检查——” 赫斯塔放开手,将对方推开。 维克多利娅踉跄了两步,很快在施密特的脚边坐了下来。 “他们给了我五分钟的时间,也是我要求的——如果最后你还是突破了他们的防御,进入了这里,接下来的第一个五分钟,就完全交给我……可以聊聊吗?聊聊吧。” 赫斯塔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今晚是‘音乐家们’和‘女占卜师’,对吗?”维克多利娅的口吻就像是在闲谈,“你说巧不巧,你选的这些螯合物,都是我特别喜欢的——尤其是‘女占卜师’,她非常擅长‘错误引导’,追捕她的那支水银针小队一开始被她耍得团团转,不仅差点丢了性命,整个小队的物资还被洗劫一空。 “‘不仅要掌握你的命运,还要偷走你的钱袋’,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哈哈。” 赫斯塔余光斜了一眼窗外,她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从身后传来,恐怕靠窗这边已经有了埋伏,与其从这儿走,还不如直接突破维克多利娅的防御,从病房大门突袭出去。 维克多利娅的笑声半路变得有些尴尬,“等等——是我选的引入话题没有吸引力吗?你又想走了?” 她朝着赫斯塔伸出手,“那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我是说,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一个让我们双方都更加省时省力的交易。” 赫斯塔静静观察着眼前人的表情,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打算与任何人做任何交易,但她还是向维克多利娅轻轻摊开手掌,示意对方可以继续说。 此刻,她已经认出了眼前人——在她被千叶一路追杀到西海岸的那天晚上,眼前人就是跟在她身后的三位水银针之一。 名字……应该是维克多利娅·叶伦。 “为了抓捕你,我们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虽说生命无价,不过这么多设备、这么多人力,还有之前被你毁坏的那么多公共设施……那都是要钱的,”维克多利娅市侩地笑了笑,“从之前你在谭伊北站的行为来看,我们觉得你对水银针,对普通公众并没有什么敌意,而你的这种态度,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合作的基础,你觉得呢?” 赫斯塔再次抬起手,她掌心朝上,轻轻掂了掂,这个姿势像是在说——为什么不? “你是想问我们会出怎样的价码吗?”维克多利娅保持着官方微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可以彻底解除对你的缉捕,只要你接下来要杀的人很明确,而且也能确保不伤及无辜。 “我们可以考虑用这种方式和你达成和解,你也就不必总是这么大费周章地来刺杀……怎么样?” 赫斯塔没有回应,虽然这个价码确实有些诱人。 “你接下来要手刃的仇敌——除了施密特,应该没几个了吧?”维克多利娅问道,她伸出一根手指,“一个?” 赫斯塔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第 90 章 默认 赫斯塔心里很清楚,如果一个水银针过了25岁还待在ahgas,她就不太可能跟一个疑似螯合物的对手做交易。 因为所有螯合物永远不会遵守承诺,任何承诺,这是一种病理性的特征,并不以螯合物自身意志为转移。 一切基于双方信任才能履行的承诺对螯合物而言毫无意义,甚至于它们非常擅长利用这种“承诺”来玩弄猎物。 但维克多利娅还是这么做了,这就有两种可能: 所谓“交易”只是一个幌子,她在利用“交易”行骗; 或者,她相信面具背后的刺杀者并非一只螯合物,而是某个同类; 当然,这两种可能也许同时存在。 但赫斯塔自己也有一些问题需要确认,尤其是当这些水银针不再通过内网通讯更新案件进展以后——也许,她能够从维克多利娅这里窥探到一些线索。 “两个?”维克多利娅继续询问。 这一次,赫斯塔垂下手臂,不再反驳。 “那就是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了吧?” 赫斯塔依然没有反驳。 “……恕我冒昧,”维克多利娅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你和简·赫斯塔是什么关系——你对这个名字肯定很熟悉,是不是?” 赫斯塔心中笑了一声。 当然熟悉了。 “4623年,也就是简·赫斯塔成为水银针预备役的那一年,唐格拉尔和维尔福曾经向基地提出申请,想见这孩子一面——很显然,这种要求是会被基地直接驳回的,但这条记录就躺在基地的数据库里,我今天下午查到了。 “这孩子和你有关,对吗?” 赫斯塔默认了。 与此同时她不动声色地调整着站姿——先前从身后传来的那些细碎响动已经归于寂静,她明白这不可能是因为对方突然撤退,只可能是他们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差不多得走了。 维克多利娅两手交握,很放松地耷在膝盖上,她望着眼前的刺杀者,接着道,“我知道你在复仇,死在你手上的这些人,多年前大概是在一起合谋犯下过什么恶行……但就这样让他们带着秘密死去真的好吗?难道你不想让他们的罪行公诸于众?” 赫斯塔再次回应——这次是不甚在意的扬手,如同掸去鞋尖的灰尘,显然是不感兴趣。 维克多利娅双眉挑起,“嗨,你还挺不在乎世俗看法,那——” 赫斯塔朝着维克多利娅坚定地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这个话题已经不必再讲下去。 “好吧,感谢你的坦诚。”维克多利娅站起身,“那我现在就回去和总部同步一下这件事……从今晚开始,ahgas不再干涉你的复仇行为了——啊你等等,施密特最好还是放一放。” 维克多利娅往施密特那边跨了一步,挡在刺杀者和老人中间,“我们现在还算谈判期,当场就有人死了不太合适……我也会很难说服上面相信我们确实达成了这一协定——说说里希吧,你肯定很想知道他的下落,我把他转移到克利叶农场去了,你知道那里吧? “去克利叶农场吧,”维克多利娅真诚地微笑着,她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你在那里会真正感受到我个人的诚意——” 说着,维克多利娅朝赫斯塔伸出了友善之手。 赫斯塔目光低垂。 在维克多利娅右手缓抬的这个瞬间,她听见身后的夜幕中有利器刺穿空气的声音——两柄带索三刺棱分别穿过破窗,朝自己所在的位置飞来。 赫斯塔从容起跳,维克多利娅则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毕竟刺杀者一跑,那两把刺棱就直接冲着她来了。 在这短暂的滞空时间,又有四把更为尖锐沉重的刺棱击穿了重症监护室的石墙,它们从四个方向同时锁定了刺杀者的躯干。 赫斯塔熟悉这种套路,这些刺棱的速度虽然比不上子弹,但配上制式锁链以后它们有着极佳的牵制效果,有时甚至能逼得螯合物自断双臂,以求逃生。 她一脚踩在天花板上,瞬间改变了自己的下落方向,四把刺棱先后在空中相撞,星火四溅,其中一支重重弹向病床上的施密特——维克多利娅眼疾手快,拦下了。 “阿维纳什!” 落地之后,赫斯塔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往施密特那边多看一眼,她身体近乎六十度地前倾,朝着病房大门跑去,这次挡住她去路的人变成了维克多利娅。 ——既然所谓的“交易”已经被阿维纳什戳破,那么此刻的近战机会,她绝不能放过! 两人拳脚交加,在灰尘骤起的病房里大打出手,如此大约三五回合,维克多利娅突然迟疑了一瞬,被刺杀者一巴掌摁住了额头,后者随即找到破绽,逃之夭夭。 病房再次恢复了平静。 一直在外蹲守的几个水银针这时都冲了进来,只看见维克多利娅独自站在混乱的空地上,想什么想出了神。 “维——” 他们刚想喊她名字,维克多利娅已经两步奔向窗口,直接从四楼窗口跳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几个一直在待命的医护这时匆匆赶来,查看施密特的情况,水银针中为首的那人前往走廊尽头单独向阿维纳什汇报刚刚发生的作战情况,今晚拍摄到的刺杀者影像也将很快汇集。 其余水银针纷纷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就地而坐,今晚的工作结束了,比他们之前想象得轻松多了。 “结束了。”汇报完工作的水银针回到队友们中间,“我们原地再守十五分钟,没有其他意外就收工,留两个人在这儿看着就行。” “好!”众人抬手欢呼。 …… 克利叶农场西面,潜伏在高处的暗哨突然在原野的枯草地上发现了一个快速奔袭的影子。 那人的速度略低于捕捉雷达的最低警戒速度,比常人要快,但比螯合物慢得多。 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暗处观察在明处的刺杀者。 ——它真的从西边来了,和维克多利娅说得一摸一样! 夜晚的克利叶农场传来一片鸟鸣。 每个人都先后在自己驻守的位置上看见了刺杀者的身影——那一身漆黑的斗篷,古怪的高帽……游魂般的存在。 第 91 章 伪宫 它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神出鬼没,反而像是个被定好的发条玩偶,一举一动都在预测之内。 猎猎寒风之中,她们在沉默间陆续进入子弹时间,每个人的战斗意志都像野火般旺盛。 ——今晚的作战目标,是将刺杀者就地歼灭。 …… 克利叶农场的中心地带有一座三层的宫殿,它呈h字形,在刚建成的那一年,里希把这儿命名为“金乌宫”。 这座“金乌宫”,是专门仿造维尔福公爵的宅邸而建的。 维尔福的宅邸是一座有着约四百年历史的旧宫。在不同的时期,它有不同的名字和功用。 当它是皇帝的夏宫时,它叫“罗昂宫”,那时它最令人流连的是宫殿中心的下沉舞池。 巨大的舞池上方有十二座吊顶金灯,每当舞会开始,金灯上悬挂的两千只蜡烛将同时被点亮,步入那里,就如同回到千年以前的风中王朝。 当第一批启蒙军踏入那里的时候,它是“第三区作战指挥总署”兼“临时重症救治中心”,它巨大的地下室非常适合建立负压隔离病房,于是半个螯合病研究中心被搬进了那里,直到昔日的帝国完全覆灭。 进出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它经过数次焚毁,又经过数次重建,期间换了七八次名字,直至今日。 若干年前,屋舍和爵位都传到了维尔福的手中,作为一座历久弥新的老建筑,维尔福显然并不怎么懂得欣赏他手中的大宅,他将宫殿封存,自己在这座庞大的宫殿前又盖了一栋两层的小楼,一家人就住在那栋小楼里。 里希从少年时便垂涎那座大宅,在拿到克利叶农场的土地以后,他立刻开始征召工队进行仿建,历史七年,“金乌宫”终于落成。 尽管和真正的“罗昂宫”相比它仍旧相形见绌,但对里希而言已经足够了。里希一度喜爱它喜爱得发了狂,他直接把自己的起居室与卧房一起搬来了这里,以便整日在城堡中游荡享乐。 即便半年后他就对郊外冷清的生活环境感到厌倦,重新搬回了谭伊市区,但此后每年夏天,他还是会来这里避暑,冬日则到附近狩猎。 得益于里希喜爱一切华丽精致,繁复鲜活的建筑风格,这里有大量可供水银针们隐蔽的雕像和装饰性家具,在几处主要卧房内部,还有诸多隐藏的过道和小型密室。 这里的每一扇门,每一面墙也许都留着一个暗孔,它们一度曾令里希流连忘返,而今也令维克多利娅小队的水银针们感到恶心——她们突然就理解了里希为何会在今日遭逢横祸。 …… 金乌宫的穹顶已经落在了赫斯塔的视线里。 然而,在距离它大约一千五百米的地方,赫斯塔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种强烈的直觉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一切,眼前寂静的夜晚莫名让她感到一丝诡异。 这些直觉是还未来得及浮上意识之海的觉察,是从一切战斗经验中凝结而成的第六感,它们曾在无数个紧要关头一闪而过,从死亡手中救下了她。 她知道刚才在中心医院维克多利娅的那番言论是在刺探虚实,也知道这个人带领的小队今晚就在克利叶农场埋伏着——她要做的本来就是突破这些人的封锁线,直取里希性命。 但还是有什么地方让人…… 事实上,在离开中心医院之后,她已经重新确认了维克多利娅小队的最新驻守情况,这支小队将主攻手都隐藏在了建筑内部——这是打算同螯合物正面交锋,且追求一击必杀的意思。 比起中心医院如同儿戏的粗放监视,这种作战要难缠得多。 从维克多利娅小队成员们选择的路线来看,几个重要的交战点都在通往地下的必经之路,考虑到里希曾经试图把金乌宫的地下室打造成一个战争避难点,半死不活的他直接被转移到地下医疗室的可能性很大。 就现在的情形看,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布局非常严密,整个金乌宫只有西面的防御相对薄弱,从西侧突入是最佳选择…… 赫斯塔皱起眉头,仍觉得自己似乎是漏过了什么细节。 金乌宫确实就是今晚的主战场无疑——她确定维克多利娅小队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一直在克利叶农场没有离开过,并且…… 等等。 赫斯塔皱起眉,决定推翻此前所有与维克多利娅小队有关的结论。 她微微仰头,闭上眼睛,在风中聆听。 事实上,敌人有可能从任何位置,任何方向出现。 …… 变化突生。 一直稳定出现在视野中的刺杀者骤然消失,捕捉雷达随即就获取了它的精确位置——刺杀者不知为何突破了警戒速度,这几乎等同于向所有人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这种暴露是相互的。 随着刺杀者围绕金乌宫开始它的高速盘旋——就像不久前在谭伊市区里曾经发生的那样——几个潜伏在屋顶半身石像后面的水银针直接暴露在它的视线之中。 这一瞬的惊异和焦灼也是相互的,当几个水银针迅速调整方向,作出应战姿态时,远处的赫斯塔心中已然掀起骇浪—— 维克多利娅小队果然没有按照先前的部署行事! 更令她惊骇的部分还在后面,更多水银针旋即从金乌宫内冲出,她们三三成队,当赫斯塔围绕着金乌宫划出一道圆弧,她们预判着她接下来的行动轨迹,以直线距离快速朝她接近。 赫斯塔不得不中途变换方向。 这些水银针完全是在以狩猎的姿态对她展开追逐,但当赫斯塔持续向外逃窜时,她们并不一味穷追,一旦追逐距离超过了五公里,她们立刻止步,交替掩护着往回撤。 这一切让赫斯塔感到匪夷所思。 她看不懂为什么这些人要从宫殿内部冲出来——旷野作战对这些水银针而言毫无优势,反而更有利于在速度上处于绝对领先地位的自己。 就脚后跟想也知道,要歼灭一个速度接近畸变者的敌人绝不能用这种普通的追逐战,利用建筑内部的复杂地形才是上策。 现在这样是在干什么…… 疯了吗? 第 92 章 太阳 密集而短暂的短兵接战让赫斯塔没有心思停下来细想今晚对敌人布防预测失败的原因,在虚虚实实的攻防间,她开始犹豫今晚到底要不要硬闯金乌。 不到迫不得已,她不想和这些水银针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这样不值得。 正是出于这个考量,她此前才会专门挑出一个夜晚警告所有守卫着里希的水银针,没想到阿维纳什那边立刻会意,维克多利娅这边反而越挫越勇。 她观察着今晚驻守在金乌宫的水银针们,虽然她总是远离大部队进行远距离作战的那一个,但这里有几个面孔她很熟悉,尽管她几乎没有同这些人说过话,也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但赫斯塔确信自己曾在几次螯合物潮的极危作战中与这些人有过一面之缘。 这里一共有十个人,除了维克多利娅,至少还有一个水银针没有露过面。 这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还有维克多利娅……她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几次袭扰之后,所有水银针再次回归金乌宫,她们又一次恢复成最初的守卫阵势,赫斯塔也落进离金乌宫不远的一处树林。 一切又回到原点。 再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赫斯塔心中升起复杂的情感。 如果维克多利娅今晚在中心医院说的是真的,就好了。 …… “目标在两点钟方向,距离我们大概一百五十米,它已经蛰伏四分钟了……现在要怎么做?就这样等下去吗?” “要不我再带队冲它一次?” 耳机里传来一阵微弱的电子杂音,紧接着,维克多利娅的声音响起,“所有人,准备撤离。” “……你回来了?你在哪儿?” “也在附近,刚到,路上有点儿事耽误了。”维克多利娅低声道,“佐伊,你现在站的地方离逃生点太远了,一会儿会来不及撤离,你现在就往东走,去苏西那边。” 佐伊抗议,“但我这边是正面对着刺杀者的最佳——” “它现在应该已经下定决心要冲进建筑内部了,你挡不挡无所谓。” 佐伊发出一声不甘心的急叹,很快服从了维克多利娅的命令。 “还有特里莎,你现在马上从地下室离开,目前看我们已经不需要执行第四方案了……你去恩黛那边。” “收到。” “所有人员注意,三十秒内,确保自己已经抵达了你们各自的逃生点,我不希望看见任何人因为意外而导致伤亡。” “收到。” …… 维克多利娅潜伏在更远的林间,她此刻看不见刺杀者的身影,但却能够从电子地图上看见属于它的那个小红点。 维克多利娅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 在几次短暂的交手间,她感受到刺杀者对水银针们似乎总是抱持着一种微妙的手足相惜。 尽管在对待霍夫曼等人时,刺杀者表现出了非人的残暴,但面对水银针的追猎,刺杀者显然带着最大的克制。 这个棘手至极的对手几乎没有正面还击过水银针的进攻——除了阿维纳什那次,刺杀者似乎惯于在躲闪,或是以嘲弄的方式叫所有碍事的人碰个灰头土脸。 这一点鲜明的差异,已经让维克多利娅将她从“螯合物”中排除了。 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螯合物。 但……她也不可能是水银针,水银针里没有这号人物,维克多利娅很确定。 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相遇,她真想走到这个人跟前,当面问问她:你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你要往哪里去? 也不知道面具背后的那张脸,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耳机中传来同伴们分别就位的回复,她们已经全部抵达金乌宫的背面,当刺杀者朝她们赶来时,她们将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所有人摘下了耳机,目光紧紧凝视着屏幕上属于刺杀者的那个小红点,做好了向外出逃的准备。 这个夜晚再一次变得安静,只剩下风在低啸—— “就是现在!” 小红点开始移动,所有水银针也像离弦之箭一般从金乌宫的屋顶朝着相同的方向弹射,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它猛然爆发,这一阵剧烈的爆炸把所有如风的灵魂迅速固化,一切原野上的屋舍、木棚,废弃的驿站……都在巨大的冲击波下迅速倾颓。 浓烈的黑烟从地面聚升,逐渐飘至十几米的高空,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焦味。 爆炸直接引燃了一公里之内的建筑和柴草,炽热的光焰在她们身后吞没一切,也让整个金乌宫变得璀璨夺目,如同一颗真正的太阳。 在抵达数公里之外的安全地带之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屏幕上的刺杀者——不论是螯合物还是她们自己,大家都有一项共同的弱点: 无法承受高温 在爆炸中心2947c的温度下,没有谁能够幸存。 地图上,属于刺杀者的活动坐标已经消失了,它最后的位置停留在金乌宫。 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里,水银针们径直后仰,瘫倒在地,她们都疲惫极了,懒得相互击掌。 再看金乌宫的烈火与浓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远处,黎明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 清晨,关于后续战场的调查仍在持续,另一件超乎所有人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谭伊市出现了大规模电路崩溃,所有通信全部断讯。 一开始军方以为是遭受了不明方面的电子轰炸,但随后他们收到了ahgas总部对昨晚维克多利娅小队在金乌宫行动的说明——这是水银针们计划中的战斗行为,不必大惊小怪。 此外,现场使用的炸弹里并没有电磁弹,不可能造成电力打击,断电应该另有原因。 市政厅的工作人员紧急出动,在通讯隔绝的情况下直接前往各个街区,告知居民昨晚的爆炸声来自ahgas的正常活动,与停电无关,目前停电原因仍在调查,谭伊很安全,并没有遭到袭击。 谭伊确实很安全。 金乌宫附近的大量树林很好地抵消了大部分冲击,爆炸本身没有对谭伊市区造成实际损伤,而克利叶农场一带的住民早就被ahgas疏散……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次漂亮的作战。 干脆,利落,一招致命。 第 93 章 磁暴 大约一小时后,新消息传来:就在今晨,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太阳风在全球范围内引起了极为严重的磁暴,它导致了大范围的电网崩溃和无线电断讯。 第三区并不是受影响最严重的地区,在它东边的第四、第七、第十四和十二区有大约1/3的城市在这场天灾中遭受了严重的电网损害,尤其是第四区。 这才是真正导致谭伊市大规模断电的主要原因: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电力都是由第四区的边境发电站供应的。 这原本是一项福利,因为ahgas早年在谭伊设置了预备役基地,而基地内部对能源——尤其是电力能源需求惊人,仅靠谭伊自身能力根本无法满足。 权衡之下,ahgas两头牵线,从第四区拉了一张供应网到谭伊,不仅解决了预备役基地的内部用电问题,而且连带惠及数家当地企业。 然而如今第四区突发变故,他们这儿也一起被连累。 于是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即便如此,惶恐不安的情绪依然在谭伊内部快速蔓延。 宜居地里的住民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种级别的爆炸,许多人都被那阵连续的巨响吓坏了,少部分从尼亚行省迁居此地的新住民甚至出现了ptsd症状。 ——在荒原,听见这样的声音通常意味着远处的某片居住带出现了螯合物潮。 各种可怕的谣言在人群中不胫而走。 当日下午五点,《轶闻日报》发出了一份内容翔实的号外。 尽管当局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昨晚的战斗是一场标准的“对螯合物作战”,但《轶闻日报》的主笔已经就此作出了推测。 这份号外将整个事件的重要节点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自霍夫曼暴毙开始,直至昨晚的爆炸结束,细节鲜活,结构完整。 事实上,除了头版的评论文章,这份号外中的有很多内容都是用她们过去的旧文拼接而成的,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没有读者计较这一点—— 《轶闻日报》是谭伊当日唯一一份还在出“号外”的报纸。 这份号外刚一出现在街头就被抢购一空,当晚,在谭伊各个报刊亭、酒馆、书店,一份二手《轶闻日报》的价格直接暴涨五十倍,以至于报童们迅速调整销售策略,拿到了报纸也不当街叫卖,直接以三倍的价格卖给中间人。 一时间,除了《不屈报》和少数与斯黛拉有过接触过的同行,所有圈子里的人都在问: 谁是斯黛拉·克利福德? 你们谁有她的联系方式? …… 警署的休息室里,维克多利娅一觉睡到黄昏才醒来。 一份嘉奖令已经放在了她手边的茶几上,那是当局为了赞赏她无畏的勇气、卓绝的智慧而特意颁发的——昨夜,她成功从刺杀者手里同时挽救了里希和施密特两人的性命,这简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成就。 维克多利娅没有看那份嘉奖令,此刻仍有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悬置在她的头顶: 这场太阳风带来的磁暴,不早不晚正好发生在金乌宫爆炸的那个瞬间,直接导致那个时刻的雷达数据变得不可信。 刺杀者真的死了吗? 当然,以她们精准的时间控制,刺杀者逃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没有证据,谁能保证?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维克多利娅有些疲倦地应道,“进来。” 来人是佐伊。 她直接在维克多利娅的沙发床旁边坐了下来,“休息得还好吗?” “头痛。”维克多利娅揉着太阳穴,“怎么样了,去现场看过了吗?” “去了,金乌宫的火还没灭,没法进行检查。” “……怎么还没灭?谭伊的消防队呢?” “早上他们队里一个用来保护电路的继电器松脱了,线路短路导致了一场小型火灾,所以他们的车下午才过去的,”佐伊回答,她望着维克多利娅,“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和刺杀者有关?” “有关。” 维克多利娅轻舒一口气,“……其他人呢?” “都在附近。” “五分钟后让所有人去二楼的会议室集合吧,我也有话要讲……我们一起说。” …… 很快,所有人都在既定的会议室里集合,每个人都还穿着昨晚的衣服——显然大部分人都和维克多利娅一样和衣而卧,听到集合命令以后就立刻赶来了。 维克多利娅的表情带着前所未有的阴沉,单单是从这个表情中,其他人就感受到了这背后原因的严重性。 “首先,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昨晚我能预测到刺杀者的行动路线。 “还记得昨天下午我要求你们所有人都更换了仿生臂吗?你们每个人佩戴的临时仿生臂,都是不带‘个人芯片’的版本。” 所有人的脸色都迅速发生变化,一时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维克多利娅接着道:“昨天下午,我把属于你们每个人的芯片都重新激活,安放在了金乌宫一带的不同位置——草场、暸望塔、走廊、露台、地下室……在我的安排里,金乌宫西侧的守卫是相对薄弱的,所以我猜刺杀者会从西面来。 “换言之,刺杀者此前之所以对我们的行动了若指掌,是因为她掌握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坐标。” 维克多利娅留出了片刻的停顿,好让众人消化这个荒谬现实。 “我们的……坐标?”恩黛喃喃,她仍是一脸不可置信,“这种数据,我们自己都拿不到……” “可见高层已经漏成筛子了,”维克多利娅平静地给出了结论,“有人在协助她。” 死一般的沉寂。 “那我就理解了,”佐伊突然开口,“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我们这么友好——原来她是我们的人?” “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队伍里要是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内部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维克多利娅垂眸道,“昨天下午,我去查过了几个畸变者的影像记录,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这些螯合物、畸变者的影像资料,全都在去年被纳入了一个叫’半开源计划‘的项目。” 第 94 章 份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略一凝滞:“……这是什么东西?” “是去年003号办公室启动的一个新项目,很低调,内部几乎没有宣传。该项目专门为资深成员提供高阶训练资料——这里的资深成员,通常指有多次高危或极危作战经验的水银针。”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培训?”特里莎看向近旁的佐伊,“你听过这个项目吗?” 佐伊摇头,同样一脸困惑。 “我也没有,”维克多利娅耸肩,“像我们这种总是被临时抽调到各个地方作战的,不需要这种培训。参加这个项目的水银针大都是长期驻扎在某个荒原的人。” “像罗戈任那样的?” “对,像罗戈任那样的。”维克多利娅点点头,“这些水银针虽然也有充分的对螯合物作战经验,但对近年来渐渐出现的畸变者还是缺乏一些具体认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直接遭遇过;再加上水银针的能力很容易在荒原上招来个人崇拜,某些水银针就容易拎不清敌我实力,在战场上作出一些错误判断,招致一些不必要的牺牲。 “所以‘半开源计划’有意挑选了一些我们过去和畸变者作战的影像,其中也包括一些造成过巨大损失的螯合物——比如嘉舍医师这样的,作为战术补充资料提供给那些水银针……算是对这些同僚的进阶培训吧。” “难道这些影像被公开了!?” “没有公开,怎么可能公开……所有培训都是在各地的预备役基地进行的,影像不得拷贝,只能内部观看内部讨论,带都带不出去……但这对刺杀者来说可能是个例外——如果她连在职水银针的实时坐标都能搞到手,掌握这些影像资料又有什么难的呢?” “……那现在,怎么办?”佐伊望向维克多利娅,“这些发现,我们都要往上报吗?” “报,当然得报。”维克多利娅答得斩钉截铁。 佐伊:“那不就打草惊蛇——” 维克多利娅:“昨天下午就已经打草惊蛇了。如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察觉,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突然换仿生臂?”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眼前的情况比她们想象得更加棘手。 一个实在的敌人此刻生死未卜,其他潜在的敌人则刚刚浮出水面,且此人——也许不止一人——还极有可能在内部身居高位。 虽然从目前来看,敌人并没有对水银针们展现出狠毒的一面,但只要刺杀者一日在宜居地内行凶作恶,她们就不能袖手旁观,双方真正兵戎相见是迟早的事。 更重要的是,如果刺杀者并非螯合物,又不来自水银针内部,这背后可能牵涉到的事情就要复杂得多。 特里莎已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仰面轻叹,“我明白了,把这个消息捅上去,至少能有点敲山震虎的效果……说不定之后004办公室会给我们更多支援。” 恩黛有些不安地咀嚼着“之后”这个词,她望向特里莎:“……你是觉得这件事情还没结束吗?刺杀者还活着?” “在看到这个人的尸体痕迹之前,就当她还活着吧。”维克多利娅垂眸,“对所有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 佐伊举起手,“维克多利娅,我还有一些猜测。” “你说。”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明明所有受害者都在指认一个叫‘简·赫斯塔’的水银针,但是此前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联合政府的人都没有把这条线索当回事,反而以‘当事人不在第三区’为由直接把这个人排除出了嫌疑人,我觉得这是很荒谬的。” 紧接着,佐伊将此前与恩黛提及过的“限制说”大体描述了一遍——如果这个赫斯塔现在还在这片大陆,不管她在不在第三区,她都有可能利用自己长途奔袭的本事跑来谭伊杀人。 “既然现有的线索表明,刺杀者有可能接触到我们的核心数据,那我们不如大胆猜测,刺杀者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直接逃脱芯片的监控——她白天就像所有水银针一样照常工作,到了晚上,就化身‘刺杀者’——” “也是很合理的猜测,”维克多利娅再次打断了她,“我之前也一直在怀疑,也许简·赫斯塔确实与刺杀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可以断言,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刺杀者。” 佐伊对维克多利娅的莫名笃定感到非常不满:“为什么!明明——” “本来这件事我不该提,但既然讨论到这里,我就和你们直说了吧,因为之前费尔南的案子,赫斯塔这些天一直被囚禁在尼亚行省。” “囚禁了也可以逃出来不是吗!反正她有人协助——” “她一直在由艾娃·摩根亲自看管,昨天才转移到独立监狱。” 艾娃·摩根的名字一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里“囚禁”的分量。 这些年里,第三区内已经有十七名水银针因为作奸犯科被艾娃送上了死刑电椅——这个数据甚至超过了某些大区近十年来的水银针作战死亡人数。 在所有被艾娃送上黄泉路的水银针里,最著名的应该是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犯,在荒原执行任务期间,他强暴并残忍杀害了当地的一名奴隶。 起初嫌疑人竭力否认罪行,并几次对艾娃的强制拘禁行为提出严重抗议,但在随后调查取得的铁证面前,他不得不对一切供认不讳,声泪俱下请求饶恕。 由于嫌疑人年纪轻,平时表现良好,当时的不少人的意见是以适当惩戒为辅,引导管教为主,但没想到开庭以后十二位女性水银针陪审员全票通过了死刑裁决——事后不断有人提出,一定是什么人利用了当时的程序漏洞,暗中操控了当年陪审员的选任。 但迫于当时没有证据,事情只能不了了之,这件事一直被部分水银针视为ahgas内部的司法污点。 但作为“操纵司法”怀疑对象的艾娃事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连续写了五篇针对案件的评论文章,她猛烈抨击ahgas内部某些人视水银针生命高于一切的风气。这五篇文章引起了非常热烈的讨论,并被编纂成一本薄薄的册子: 《艾娃·摩根:我眼中的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 第 95 章 运气 这一系列的反应最后在第三区形成了一道奇景:在这片已经废除了死刑的宜居地,一个恶贯满盈的普通人可能会在条件极佳的囚室里逍遥快活地服刑,而一个同样无恶不作的水银针则必然会迎来生命的迅速终结。 有人觉得这是抵达公平世界的必经之路,有人觉得这是最大的不公平。 然而,不论ahgas的内部舆论如何沸腾,艾娃·摩根对犯罪者的态度始终不变,甚至此前第一区想要偷偷引渡一名犯罪者前往当地的法庭接受审理,都被她及时拦下——她在第三区的根须扎得如此之深,那些对她口诛笔伐的对手根本无法匹敌。 如今简·赫斯塔一头撞在了艾娃·摩根的枪口上,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要打个问号,想趁夜逃出来杀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有残忍杀害过无辜者性命的水银针,只要被这个老人盯上就难逃一死,这几乎成了一条铁律。 “这就是为什么此前不管是千叶、司雷还是阿维纳什都没有往她身上怀疑的原因,”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一个人不可能既被艾娃关押着,同时又跑出来杀人。” “好吧……”佐伊低声咕哝道,“那我可能确实是什么地方想错了……” “但我从来不怀疑此人是刺杀者还有另一个原因——简·赫斯塔的能力很特殊,在不与螯合物接触的情况下,她不能自主进入子弹时间。” 所有人都是一怔。 “这也是让我坚信她不是刺杀者根本原因,刺杀者如果是一个像她这样的水银针能力者,这种限制就是致命的……你们干什么都一副这样的表情?我说的是真的。” 半晌,苏西皱着眉头开口:“……太离奇了,简直闻所未闻——你的消息来源是什么?可信吗。” “哈……” 佐伊显然也不信服:“……你刚说的是她的名字吧?她代号是什么?” 维克多利娅耸肩,“不知道,这人信息挺神秘,我也只能查到一些碎片信息,看不到她的简历全貌。” “偶尔会有这样的个例,”一旁特里莎补充道,“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密,这类特殊水银针会隐姓埋名,秘密服役一段时间——以前千叶真崎也是这样的,在预备役时期就开始参与正式作战。这种事情只是少见,并非不存在。” “那她的能力和刺杀者相比怎么样?” “有人评价她是目前最有可能接下千叶衣钵的人,我猜她能力不会差。” “……我还是不理解,”佐伊的声音带着费解,“如果赫斯塔连自主进入子弹时间的能力都没有,那艾娃为什么断定她是杀害费尔南的凶手?费尔南不也是死于一个类似螯合物的凶手之手吗——说他是被刺杀者干掉的岂不更合理?” “emmm,这个可能确实一直存在,”维克多利娅感觉话题已经有些跑偏了,她有些想尽快终结这个讨论,“我印象里,艾娃之所以一口咬定赫斯塔有嫌疑,是因为她不仅有作案动机,而且在这个案子上撒了不止一个谎——总之艾娃很少打无准备之仗,她手里有些证据可能会等到庭审的时候才拿出来。 “我接下来会去见一面这个人,如果你实在怀疑,我会去亲自确认一下她这段时间的拘禁情况,怎么样?” “好。”佐伊点头。 一旁恩黛有些奇怪:“你去见她干什么?” “我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维克多利娅歪着头,“赫斯塔和刺杀者,可能是旧识?” …… 这一天会议结束以后,维克多利娅宣布在出现新进展之前,所有人开始休假。在这期间,大家除了需要轮流去中心医院继续暗中保护施密特,暂时没有别的任务。 出了警局,外面天已经黑了,维克多利娅决定散步回公寓,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佐伊的声音。 她回过头,果然是佐伊追着跑了来。 “怎么了?” “我还有个问题,刚才忘记说了,”佐伊表情严肃,“你现在还有时间吧?” “有。” 佐伊认真凝视着维克多利娅的眼睛:“我看过了昨晚你在中心医院和刺杀者的交手影像……中途你突然愣了一下,是为什么?” 维克多利娅先是一脸茫然,而后很快回想起了那个惊人的瞬间。 再看佐伊此刻的表情,维克多利娅意识到了什么,“哦……你怀疑我。” “不能说是怀疑……”佐伊试图辩解,又很快放弃,她索性单刀直入,“但你刚才怎么没提到这一点呢?你是不是还有一些线索藏着没有说?” 维克多利娅哑然失笑,她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好吧……因为那一刻它在模仿我,所以我很惊讶——但这没什么值得讲的,因为我参与过很多体术教学的工作,包括录制一些课程,这个回答你相信吗?” “抱歉,”佐伊稍稍放下了一些警戒心,“因为你之前说高层可能被渗透了,所以……” “理解。”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维克多利娅点头——她以前还从来没发现佐伊在这类事情上会这么敏锐。 “你说。” 佐伊的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有些迟疑,“太阳风……有可能被人力影响吗?” 维克多利娅摇了摇头,“这是天灾,佐伊。” “没有技术能人为制造一起太阳风暴?” “没有。”维克多利娅答得非常确定,“就连黄金时代的人类也办不到。” 佐伊的眉心再一次锁了起来,这表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犹豫。 “怎么了?”维克多利娅问。 “这简直好像是说……”她低声喃喃,“老天也站在了她那边——” 话没说完,佐伊感觉肩膀被人重重拍了几下,她抬起头,发现维克多利娅正望着自己。 “没有什么老天,别这么想,我们只需要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如果刺杀者真的逃出生天,那只能说明那她这一次运气不错,”维克多利娅目光十分笃定,“没有谁能次次运气都不错。” …… 而此刻的某处树林,赫·运气不错·斯塔此刻正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 她在一棵榉树的枝干上睡了一整天。 在睁眼的一瞬间,赫斯塔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差点从树上翻身栽倒下去,但随即,她机敏地撑住了背后的枝干,保持了平衡。 第 96 章 管他呢 逃出生天的赫斯塔此刻有些消沉。 她百无聊赖地望着不远枝头的肥喜鹊,它们跳来跳去,圆滚滚的肚子压得树梢上下颠摇。 她都有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狼狈是什么时候了。 回想着今晨发生的一切,赫斯塔觉得一阵无名火从腹中陡升——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维克多利娅会上来就出杀招。 我对你惺惺相惜,你对我重拳出击……真是岂有此理。 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刻,她突然福至心灵,决定不从窗户突入,而是先看看那些突然躲到建筑后面的水银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那现在自己就真的已经被炸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 即便现在暂时安全,但只要回想起昨晚发现所有水银针都在光速撤离的那一幕,赫斯塔依然有一种被梦魇扼住咽喉的感觉,那会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本能地跟在这些人的后面,朝同一方向逃窜。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全身而退,左手、右肩和后颈都留下了轻微擦伤。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搅得赫斯塔心神不宁。她突然想起里希现在大概还躺在什么安全的地方睡大觉,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她没能完成自己定下的规矩,没能在第十二天的夜晚给予此人重创。 这种骤起的懊恼比刚才更甚。 但仔细想来,这不是正是自己被维克多利娅拿捏的弱点么? 明明昨晚在赶到金乌宫的时候就她已经觉察到了异样,然而这份想要立刻向里希索命的急迫之心还是懵逼了她的眼睛,让她舍不得撤离。 既然维克多利娅她们敢在金乌宫设置炸药,可见里希已经被她们提前转移到了别处。 自己竟完全没有觉察…… 现在静下来想想,其实在大闹谭伊北站的那晚,当发现维克多利娅小队没有及时出现时,她就该意识到这一点非常可疑——她们一定是趁着自己在谭伊北站与阿维纳什周旋的时候,将里希偷偷运出了金乌。 如果当时自己能顺着这一点往下琢磨,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还是自己太急,太贪……这些明明可以提前觉察到的细节,竟然全部错过。 活该被敌人设伏。 对着手上的伤口,赫斯塔略微有些发愁:被千叶小姐追得跳海的那次她右颊撞出了淤青,那样的伤痕好遮掩,可现在身上的几处擦伤都在容易看见的地方,再过十天,大概正是它们红肿结痂的时候。 这要怎么出庭?这不是一眼就叫人看了破绽? 还有,里希究竟被维克多利娅她们带去了哪里…… 维克多利娅利用错误坐标设下陷阱,显然是已经推测出了自己能够掌握她们坐标的事实——那今后要用何种方法,才能提前了解到她们的行动部署?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浮出水面,像无数从深渊跳出的小鬼,它们聒噪地抓住赫斯塔的脚踝不放。 她在焦灼中思考着这些问题,一时间竟一个解决办法也想不出,只觉得自己被逼入了死地。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搓了搓手,她直起身,重新裹紧了身上有些残缺的斗篷,顺着底下的枝桠一节一节地往下跳。 问题太多想不出办法,那就明天再想吧。 管他呢,先找点吃的。 …… 金乌宫的大火连着烧了一天一夜,火光点燃了城市的一角,将刺鼻的炭火味熏得满城都是。 第二日,谭伊暴雨,如果不是天气极冷,这种程度的暴雨简直要让人以为天气骤然跳到了夏天。 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几个成员从现场回收了她们各自的芯片储存器,在送回预备役基地进行检测之后,意外发现其中属于维克多利娅的那枚失灵了,几人推测这可能是让刺杀者临时改变突入路线的原因。 同时,联合政府军方与ahgas临时从预备役基地征调的几名专业人员组成新的小队,开始在金乌宫的废墟里检索刺杀者的尸体痕迹——爆炸、大火、暴雨的连续侵袭加大了这一行动的难度,一切进展缓慢。 不过城市的电力已经快速恢复了。 克利叶农场被毁的消息慢慢传开,四方震惊,大约过了一周,陆续有一些女人徒步来此,她们不肯透露自己的来意,更拒绝说出自己的姓名,她们中有年轻姑娘,也有中年人,有些是独自前来,有些相互挽着手,但大都一路沉默。 面对金乌宫磅礴的废墟,她们久久驻足,放声哭泣。 那哭声苦涩,揪心,像被宰杀的牲畜发出哀嚎,但它听起来又那么畅快,有时竟让人分不清是痛哭还是大笑,每个人声嘶力竭,恨不能将自己一生的眼泪都交付在这里。 远处的人们不时停下手里的工作向这边张望,这哭声太过刺耳,让他们无法专心做事。 又一个黄昏,维克多利娅带着相机来到这里。 她此行没有什么任务,只是想来这里拍一拍照片。 在哭声之中,她仿佛看见一层已经凝成实体的苦难笼罩在这里每一个妇女的肩上,女人们灰蒙蒙的面孔搅合着憎恨与哀愁……这些只存在于瞬间的激荡之影令维克多利娅感到震动,她迅速对着妇人们哭泣的侧影与背影按下快门。 在眼泪流干之后,女人们开始向着远处的教堂尖顶低声祷告, 随着祈祷,那些鲜活、辛辣的神气从女人们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与顺从。 维克多利娅皱起了眉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拿着相机的手也迟疑了一下。 女人们的轮廓在黄昏的金色余晖中显示某种平静的神性,让她想起教堂里暮气沉沉的圣母像。 维克多利娅不再拍摄,她在泥泞的坡道上缓行,目光向更远处眺望。 在这群和光同尘的女人们中间,她很快又发现了一个有些异样的红发女人,那人正在这些哭泣的女人中穿梭不停,她尝试与每个人交谈,然后向她们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不过许多妇人都在听了她的三两句话之后面露惊慌,她们飞快起身,像避开瘟疫一样逃离这人身边,只有少部分人接过了她的名片。 第 97 章 摄影 维克多利娅走上前,“什么人?” 对方一怔,转过身来,她凝视着维克多利娅胸前的徽章,“……哦,您是水银针?” 维克多利娅没有回答,她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斯黛拉·克利福德。 “我知道你,”维克多利娅笑着收起名片,“《轶闻日报》的主编是吧?” “对,是我。”斯黛拉欣然点头。 “你的名片我得收好,前段时间外面到处都在打听你的联系方式。”维克多利娅调侃道,“你来这儿做什么,采访?” “哈哈,确实是有这么个希望……不过看起来大家都没什么兴趣,我只能回去等消息了。”斯黛拉有些无奈地将目光从已经走远的几个女人身上收回,她的注意力随即落在了维克多利娅的相机上,“您在拍照?这也是你们的任务吗?” “不是,”维克多利娅摇头,“就是随便拍拍。” 斯黛拉明白了一些什么,她笑了笑,“面对废墟的哭泣是很有冲击力的……您喜欢这样的照片?” 这个提问微妙地激起了维克多利娅对眼前人的厌恶,这种变化极快,连维克多利娅自己都有些摸不准原因——也许是因为斯黛拉的笑,也许是因为她提起这一切时过于平淡的口吻……这些细节让维克多利娅生出一种感觉,仿佛此刻她们正在谈论的是一种供人观赏品评的风景,而不是一群人。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的事,维克多利娅在斯黛拉的眼睛里看见了阿维纳什的影子——那种骨子里的冷漠和傲慢,让维克多利娅瞬间失去了与眼前人继续交谈的兴趣。 斯黛拉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尽管她并不明白为何。 “你忙你的吧。”维克多利娅转过身,“注意不要超过警戒线。” 斯黛拉随即跟了上去,“您怎么走了,您不好奇这些人是为什么聚在这儿哭吗?” “你知道?” “哈……这,我也不知道。”斯黛拉笑道,“还没问您怎么称呼?” 维克多利娅停下脚步,“别跟着我。” 斯黛拉被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惊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又追了上去——她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这人会突然变得这么无情,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追上去。结交水银针的机会不多,现在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她怎么能不主动出击? 谁知道这条人脉要是搭上了,以后能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女士,女士,您等等……虽然我‘不知道’的事情确实很多,但我‘知道’的也不少,能在这里遇上多少是缘分,我们——” “你知道什么,说吧。” “……这要从何说起,你要是今天没别的事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市区,找个咖啡馆——” “我很忙。” 这一刻,斯黛拉确信自己方才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不过对方的这种反应并没有令她退缩——“厌恶”是一种反应,任何反应都好过没有反应。谷 斯黛拉尽量跟上维克多利娅的步伐,维克多利娅却走得更快了。 于是斯黛拉开始小跑。 “我刚才是什么地方冒犯了您?您和我说说好吗,我可以解释——” 维克多利娅再次骤然止步,斯黛拉一个刹不住,撞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紧接着,她就被维克多利娅抓着衣领拎了起来,只有脚尖还勉强接触着地面。 斯黛拉骤然感受到了威胁,她疑惑且缓慢地举起了双手,“姐妹,有话好——” “我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记者,”维克多利娅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咬出来的,“哪里有血,哪里就能看见你们嗡嗡乱飞,完成你分内的工作去吧,不要再跟着我!” 斯黛拉:? 维克多利娅猛然松开了斯黛拉的衣领,她一下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在地上。 眼看维克多利娅就要离开,斯黛拉连忙扶着地站起来,她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刚才的对话,一时间还是没琢磨出到底什么地方有问题,但至少最后那句话她听懂了—— “可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记者!”斯黛拉对着维克多利娅的背影大喊,“如果我是,我今天就不会到这里来……既然你能带着相机来这里拍照,为什么我不能到她们中间问谁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维克多利娅冷笑了一声,“我拍的照片永远也不会发表——” “那其他人现在也看不到我写的稿子,毕竟《轶闻日报》上周就被查封了!”斯黛拉开始偷换概念,她摊开手,“您把我说得好像是那种会故意拿刀在别人身上捅出伤口,再展示给读者的无良记者,不是……您怎么能上来就给我扣这种帽子?” “……”维克多利娅有些暗恼。 诚然,她的结论确实下得有点武断,但她记得斯黛拉经过人群时女人们避之不及的脸——如果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人,其他人为什么是那种反应? 就在维克多利娅思索的间隙,斯黛拉又一次跑了过来,在这件事上她实在怀着惊人的执着:“但没关系,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对水银针一向敬重,我完全原谅您这种毫无理由的偏见——” “你不该用那种语气谈论她们。”维克多利娅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但目光依旧冷淡,“如果没有别的事——” “行啦!只要您别对我有什么误会就好,”斯黛拉迅速接过了话茬,“我现在很少看见有什么人用胶片机了,尤其是你用的这种……卡帕机——它拍动景的时候特别容易失焦,是不是?” “……是,但它便携。” “我明白,有时候带着大画幅的相机出去反而什么也拍不到,镜头才举起来,人家就给你按下去了——我是说那种不让拍照的场合,呃,不是博物馆那种摄影会造成伤害的场合——” “我知道,”维克多利娅轻声道,“我以前用它拍到过安娜·索科洛娃,所有拿着正经设备的人都被挡在外面,根本不让进。” “是吗,什么时候?” “挺久以前了,在南边,在她被捕之前。” 第 98 章 无声 当晚,斯黛拉作客维克多利娅在谭伊公寓的暗房。维克多利娅有点儿说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斯黛拉知道——她们俩勉强算是半个同行,再加上她对老式相机也颇有研究,话匣稍一打开,她很快找到了属于维克多利娅的无雷点话题。 在昏暗的红色暗房里,维克多利娅在工作台前洗照片,斯黛拉围绕着房间四处参观。 “所以你以前是战地记者,后来才加入的水银针?” “嗯。” “了不起……我以为水银针都是从童子兵养出来的。” “大部分是,不全是。” 斯黛拉缓慢经过若干张贴在墙上的老照片,画面上大都是破败的荒原景象,每一张画面上都有人——日光下晾晒衣服的老人,被击杀在墙角的士兵尸体,一座只剩花石地板的教堂与正在废墟中做弥撒的神父与信徒…… 照片中的阴影很美,质地深沉。 “我也是在荒原出生的,”斯黛拉说,“但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哪个荒原?” “第五区的,具体哪儿我忘了,”斯黛拉看着照片,“荒原之间经常发生战争吗?” “偶尔会有,但不多。” “那这些是……” “大部分是螯合病导致的。” 斯黛拉继续浏览,不一会儿,她在一张半人像之前停了下来,照片上的女人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凝视着镜头。望着女人微张的嘴,斯黛拉忽然有些好奇:“你拍照的时候,她是在说话吗?” “嗯。” “她在说什么?” 维克多利娅沉默了一会儿,“‘你就是在等这样的照片吗?’” “……” 斯黛拉回头望了维克多利娅一眼,对下午发生的事,她忽然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最后,斯黛拉的目光落在工作台边的一个相框上。 “这是安娜,我认得。”斯黛拉指着照片,她观察了一会儿照片上人物的着装,“是春天拍的吗?” “不是,应该是秋天。”维克多利娅想了一会儿,“4617年吧。” “那确实是被捕前不久了……她是十二月被抓的,是吧?”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你很关注她吗?” “是也不是,我有个姐姐很喜欢她,另一个好朋友也做过她的学生,所以会稍微关注一点,”斯黛拉就在堆放杂物的工作台上坐了下来,“而且,我听过一些传言。” 维克多利娅抬眸看了她一眼,斯黛拉正望着自己,因为故意卖关子而沉默着。 “……什么传言?” “我听说安娜和从未开放过的十五区母城有关。”斯黛雅刻意压低了声音,以营造一种神秘感,“有传言说,她在十五区秘密长大,然后——” “她是十四区人,”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你不信回去问你姐姐,还有你那个朋友。” “嗯?你确定?” “你没读过安娜的书吧。” “……我对动植物方面的知识是不怎么感兴趣啦。” “十五区和十六区都在南半球,位置接近赤道,气候和十四区北部完全不同,”维克多利娅轻声道,“而安娜的童年是在雪原度过的,她写过很多在北部森林里的生活细节——这是凭想象捏造不出来的。” “是吗?我看不出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凭想象捏造不出来的。”斯黛拉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毕竟她自己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也许她有一个从雪原长大的朋友?也许她读过很多描写雪原的小说?”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她把冲洗的胶片移到停影液中,大约过了三十秒,又将胶片取出,控干水分后又放入定影液。 几分钟后,两人到暗房外面开灯看效果。 “你觉得这四张照片哪张更好?”维克多利娅问。 斯黛拉把头凑了过来,眼前四张都是人像。 “要是问曝光,中间这张最好。” “画面呢?” “这张。”斯黛拉指了指胶片最右边的位置。 这是个仰面嚎啕的中年女人,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襟,像是在呐喊,在呼号。因为曝光时间过久,最右的照片很黑,它丢失了一些细节,却凸显了人物在夕阳下的轮廓。 “为什么?” “你还问,”斯黛拉抬眸看着维克多利娅,“等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维克多利娅一下笑出了声,她刚想再为下午的事情道个歉,斯黛拉已经打断了她的话。 斯黛拉伸手指着胶片,“应该说,每一张都很有故事性,每一个人都好像在说话——这张,是痛快,狂喜,她的眼泪像是在说‘好啊,你也有今天!’;这张是痛苦,是咆哮着说‘我恨!’‘我恨!’;这张是虚弱,精疲力竭,人物没有语言,但能听见厚重的哽咽,喘息。” 斯黛拉的手指最后划向中间的人像,画面中两个女人正向着远天祈祷。 “这张就……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 “人物是模糊的——不是说脸拍得不清楚,而是整个‘面目’,丢失了。不过也挺好看,挺平静,有点宗教画的意思。” 一时间,她们望着照片没有说话。 维克多利娅往后靠在椅背上,她思考着斯黛拉的评论,忽然发现这些分析很好地解释了下午她拍照时的心情变化。 “人物身上的神性压倒了人性,是吗?”维克多利娅突然说。 斯黛拉一琢磨,“……对。” 祷告的女人们恭谦地低下了她们的头,向着遥远的天父发出忏悔和感激——原来冥冥之中确实有因果报应,原来神确实会对地上的不义之事降下天罚,只要以柔顺之心等待并相信,终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正义。 ……就是这么回事吧。 斯黛拉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她和维克多利娅不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这些脸孔背后的故事。 但里希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怎么从那么多人里精准地挑出了同一类人——这些像牛马一样勤恳,像绵羊一样软弱,又像天鹅一样爱惜羽毛的女人……个个都像天生的祭品。 “有多少人今天接了你的名片?” “两个。”斯黛拉回答,“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来联系我。” 第 99 章 联系 “可你们报社不是被封了吗,你采了稿子上哪儿发……”维克多利娅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新问题,“《轶闻日报》怎么就被封了?” “没有正经刊号的小报纸,一出名都是这个下场,”斯黛拉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也是我们自己反应慢了,没跑成,下次不会了。” “……所以严格来讲,你一直在做的事是违法的?” “严格来讲,”斯黛拉大方纠正,“我一直在做的事是在犯罪” 维克多利娅眯起眼睛。 “我现在就在保释期,我有和你过说吗?”斯黛拉将散落在肩头的头发拨向身后,仿佛在说一件令人骄傲的事,“不过好在有一堆我不不认识的人抢着来帮我缴保释金,不需要我破费。” “你这算是一战成名?” “是第二战。”斯黛拉单手叉腰,“动静闹得比之前还大不是理所当然吗。” 维克多利娅站起身走到冰箱前,“你想喝点什么?啤酒要吗?” “不要,”斯黛拉答道,“你这儿有没有威士忌?” “没有。” “你不喝酒的吗?” “戒酒很久了。”维克多利娅答道,“这几罐啤酒还是别人放我这儿的。” “……那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 维克多利娅去了趟厨房,一通操作后拿了两杯玉米汁来到客厅。 “你的这些照片,拍了就都放在这儿?”斯黛拉指了指暗房的方向。 实际上暗房就是维克多利娅居住的公寓卧室,只不过她本来就很少来谭伊,这次要在这儿久待,她顺手就把这个房间改成了工作室,自己平时睡外面客厅或者警署。 “嗯。” “你有没有想过——” “别打我照片的主意。” “我就问问!”斯黛拉皱起眉头,“而且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经常——” “如果你要说什么被我猜到了,那我就会直接回答你的问题。”维克多利娅两手抱怀,“也许确实是打断你说话,但我帮你节省了时间。” “这绝对是个很坏的——” “算不上,”维克多利娅耸肩,显然毫无悔改之心,“我周围人都习惯了。” 斯黛拉悻悻一笑,“……行。” 两人又回到暗房把剩下的照片给洗了,夜里九点,在最后完成印制放大的流程后,维克多利娅得到了两张黑白照片。 她把这两张照片挂在工作室的空白墙上,端详了一会儿,接着就去把余下的胶片直接剪了,没有保留。 临行前,斯黛拉忽然想起一件事,“如果我不做刊登,只是以私人身份向你要一张照片,你能重洗一份给我吗?” “哪张?” “安娜的那张。” …… 荒原的小旅馆里,司雷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看见千叶就着烛光靠在床头看书。 “在读什么,”司雷靠近看了看,“森林……吟唱……” ——她一下想起来,这不就是她曾经在千叶公寓的餐桌上看到的那本书吗。 “这么暗还看书,不怕近视?” “不然没事做。”千叶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你洗完了是吧?” “你去吧。”司雷指指浴室,“我给你留了一瓶热水。” 房间很快安静下来,司雷从自己外套的口袋中取出笔记本和笔,走到床头柜边蹲了下来。她迅速把今日的几个新发现记下,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沾湿她披在肩上的毛巾。 这趟出行可谓是收获颇丰,除了第一天在短鸣巷一无所获,余下的每一天都有新惊喜。她们先是撞上了当年替费尔南办事的地头蛇,紧接着就顺着这条线一路挖出了两个惊人的组织。 其一是琼·瓦莱利的“瓦莱利共盟会”,二是由费尔南本人参与组建,又很快退居幕后的非营利组织“圣·塞文山援外中心”,两者的触角都伸向了荒原上赌博、毒品、武器、酒精的走私业务与人口贩卖。 这两个组织都与第三区的宜居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双方内部都有渠道往宜居地里送人——联合政府和ahgas内部都有他们的人,或者说,收钱办事的帮手。 他们有一整套的防疫观察措施,用以确保每一次运送的“货物”足够安全,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由于整个链条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见识过螯合病的威力,他们私下订立的某些审核措施甚至比官方的规则更加苛刻。 在连续的抓捕、审讯之下,越来越多的证据指明:费尔南和霍夫曼、里希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近年来他们几乎不见面,但在4615-4619这五年间,费尔南男爵一直在竭力为第三区内的某些上层人物扮演合格的鹰犬——他事业的腾飞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这些年来,被费尔南从荒原带进宜居地的女人和孩子总计超过一百三十个。当初在荒原上搜寻红发的赫斯塔人,正是来自霍夫曼的委托。 这几乎完全印证了司雷最初的猜测,里希这些人的嘴里就没一句实话,所谓突然出现在在路边,并向所有人发出诅咒的赫斯塔女巫根本不存在,一切和他们声称的正好相反。 即便司雷此刻并不知晓里希等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但只要看看刺杀者沸腾的恨意,这些事就不难想象。 如果说“圣·塞文山援外中心”的线索指向了里希等人犯下的罪行,那么“瓦莱利同盟”则直接指向了“刺杀者”的真实身份。 4618年,ahgas收到线报,瓦莱利豢养的杀手中可能有水银针能力者。ahgas迅速介入调查,然而,整个同盟会随着瓦莱利本人的去世突然人间蒸发,此后也再没有类似的消息传来。 据千叶说,偶尔是会有这样的情况——部分水银针在未接触ahgas的情况下就完成了自身的蜕变,ahgas一方面以极高的福利待遇鼓励这些人向组织靠拢,另一方面,ahgas会在民间高额征集流落水银针的线索,而后进行主动招安。 不过,千叶没有向司雷透露的是,荒原上很多组织为了给对手找麻烦,经常会派人匿名向ahgas举报敌人的机构里有水银针,所以这种举报大部分都不可信。 再加上绝大多数水银针的初次觉醒发生在第一次遭遇螯合物的瞬间,一旦没有被ahgas成功营救,他们往往就直接死在了螯合物的手下——有机会完成二次觉醒并流落异乡的水银针,少之又少。 千叶很乐于看到司雷将刺杀者的怀疑对象转到瓦莱利同盟会的参与者们身上,这样她才能更安全地寻找那位“老查理”的下落。 有证据表明,他那位来历不明的养女,并非是第三区人。 第 100 章 孩子 第100章孩子 二十分钟后,千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今天是几号?” “11号。”司雷回答,在荒原的这些日子,宜居地里的计日方式变得遥远,偶尔需要想一想才能回忆起具体的日期,“……你是明天就要回去了?” “对,”千叶点头,“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明天和我一起回吗?” “不了,我要多待两天。”司雷仍然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千叶侧卧在床上,她右手撑着脑袋,声音带着一点困倦,“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司雷。” “说。” “你为什么要卷到这个案子里来?” “……什么为什么,”司雷莫名抬眸看了千叶一眼,“任务分到了我这里——” “刺杀者都已经死了,查它的老底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看到尸体,怎么能算死了?”司雷反问。 千叶不置可否。 司雷笑了一声,“难道你是想和我说,我该去学学泡勒和阿维纳什?” “……是个思路,”千叶也笑,“我是觉得总部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有点暧昧,如果上面真的想查,那一开始就该让维克多利娅小队过来,而不是让你一个人到这儿组织工作。 “现在这个局面,就算刺杀者没死,只要它此后不再活动,事情应该就结束了——” “无所谓了,这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司雷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你明天再陪我去趟短鸣巷吧,之后再回宜居地。” “ok。”千叶笑了笑,“有时候我有点不能理解你的责任心。” 司雷吹灭了蜡烛,回到自己的单人木床上躺下,千叶谈论起这趟任务结束后要做的事情,司雷饶有趣味地听着,当听到对方提到十四区时,她忽然喃喃:“等这个案子结束,我也要去一趟十四区。” “是吗,你也去度假?” “我去看孩子。”司雷闭着眼睛。 千叶一怔,突然想起来之前司雷是提过她有个十六岁的儿子,“你小孩在十四区?” “嗯。” “叫什么?” “司宇。” “怎么不跟你生活在一起?” “那边有好医生。”司雷语焉不详地答了一句,“睡吧,千叶,很晚了。” …… 11月12日,谭伊在一片寒冷的雨幕中苏醒。 刺杀者已经一周没有动静了,维克多利娅收到新的命令,她的小队往后继续在谭伊观察五天,如果一切仍然风平浪静,任务按“完成”结算。 这种“观察”任务是大家工作里最喜欢的部分,它几乎等同于高薪休假。维克多利娅带着自己的相机在老谭伊拍了不少照片,这种生活节奏对她而言是奢侈的,也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里希和施密特都平稳度过了危险期,尤其是施密特,当初所有人都觉得他大概在病床上撑不过三天,但在金乌宫的爆炸过后,维克多利娅已经安排将他送去与里希一同救治,两人现在都在安全的地方缓慢康复。 显然,所有的坏事已经过去,接下来,生活将转向否极泰来的部分。 至少许多人都是这么相信着的。 这天早晨,维克多利娅早早起床,她收到斯黛拉的邀请,去参加一个新生代艺术家的室内雕像展——斯黛拉似乎总是有办法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展览信息。 出门前,维克多利娅公寓的电话响了。 “喂。” “维克多利娅,你现在方便吗!”电话那头传来佐伊的声音,“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维克多利娅看了一眼手表,“什么事?” “里希的两个私生子组织了十几个地痞流氓,在预备役基地外面闹事,闹得好凶,还有记者在现场——基地方面说她们不方便直接和市民起冲突,泡勒那边又不太愿意管……我们能插手吗?” “闹事?”维克多利娅突感头痛,“……你们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和恩黛就在预备役基地的北门,要是可以插手,我们现在就能把这群人赶走。” “狠狠揍他们!”维克多利娅答道,“把他们揍到下次不敢再来!” “好嘞!” 挂了电话,维克多利娅拿起搭在沙发上的红围巾,在镜子前确认自己的装束是否得体,然而很快,她又扶住了额头,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柜子。 她拿起手机,很快拨通了斯黛拉的电话。 “喂……嗯,是我……我今天可能不能来了……嗯,工作上的事……不确定要多久,如果来得及我会去找你,你不用等我,先去看吧……嗯,拜拜。” 接着,维克多利娅几下扯下了自己的围巾,她披上那件已经有些老旧的棕色夹克,快步往谭伊警署跑去。 ……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泡勒满脸堆笑,“毕竟从上次老警督出事到现在,里希子爵一直被你们扣在手里,两个孩子也是担心自己父亲的安危嘛,就想见见面——他们可能是不知道您住在哪儿,又觉得ahgas各个部门是彼此通气的,所以就去找预备役基地的麻烦了。” “什么叫被我们扣在手里?”维克多利娅面色如常,“你展开讲讲。” “我是用他们的视角跟您解释嘛,那我当然知道您是为了保护里希子爵的安全,所以才把他藏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问题是他们不知道,对不对。” “为什么你们不出警?” “他们是受害人家属……现在情绪激动也属正常,还是要以安抚为主的,不好硬来。” “你是不是觉得,刺杀者反正已经死了,放任他们闹闹也没什么。” “那没有,绝对没有的。”泡勒笑起来,“哎,我也老实和您说吧,里希就这么两个儿子,按道理他的财产应该全都由这两个孩子继承。现在那么大个金乌宫说没就没了,他们心里有火也是人之常情,您就放他们——” “好,我懂了。”维克多利娅站起身,“他们最好是祈祷刺杀者真的已经死了——哦,我看他们是最盼望刺杀者还活着的人。” “……您,您这是什么话嘛。” “因为里希和施密特两人现在真的就都躺在预备役基地的地下医院里。”维克多利娅轻拍自己衣服上的褶皱,“他们现在这样闹事,等于直接给刺杀者提示。” 第 101 章 刺杀重现 “这……”泡勒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刺杀者不会真的还活着吧……” “不然我为什么现在还留在这里?” 泡勒再次有些后背发凉,他伸手去够桌上的电话听筒,探了三四次才成功把固定电话拿了起来,吩咐下面人赶紧去预备役基地附近维持秩序。 …… 黄昏,街灯渐次亮起,人们走上街道,在玫红色的霞光中回家或是去酒馆小坐。 斯黛拉一个人在市区逛了一天,这会儿正在市中心的一处小花坛歇脚。 她今天拍了一些照片——用自己新买的二手卡帕ii型相机,斯黛拉原本还想把这个新淘的相机给维克多利娅看看,没想到这人今天一整天都没出现。 她站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忽然发现有许多人围站在教堂前面,仰头望着教堂的圆顶。 斯黛拉有些奇怪,也跟着跑过去瞧。 在教堂的最高处,有个漆黑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夕照流泻在那人身上,仿佛教堂的尖顶多了一尊知名不具的石像。远处传来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有热心市民以为有人要自杀,直接报警和喊救护车了。 出于某种职业嗅觉,斯黛拉立刻把相机对着此人,找好角度,连续拍下若干张照片。 “动了!动了动了!”身边的人传来一阵惊呼。 透过镜头,斯黛拉看见那人忽然在教堂的屋脊上奔跑起来,她的动作是如此轻盈,像一只梁间回旋的燕子,她一边跑,一边从随身的大口袋里向外抛撒着什么东西——它们像雪片一样在高空飞舞,像打着旋落下的叶子。 地面上的人再次发出呼喊:教堂怪人直接从主殿的穹顶跳到了近旁的钟楼。 人们兴奋地望着眼前一切,这是哪个杂技团的露天表演?是正在拍摄中的电影?抑或是别的什么庆典环节——不管它是什么,它也太精彩了! 先前从高空洒落的雪花片已经散落下来,人们兴奋地伸手去接,去抢,其中一片恰好飞落在斯黛拉的身前,她才伸出手,这张纸片就飞进了她的指缝之间。 这是一片白色相纸。 斯黛拉将它翻过来,照片上是施密特的近景特写,老警督站在路灯下面,为他打伞的仆人刚好挡住了他的左臂。 一瞬间,斯黛拉认出了钟楼上的怪人。 ……刺杀者。 与此同时,更多的水银针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她们飞檐走壁,各自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划破长空,沿着钟楼外凸起的石壁向上飞攀,快速向刺杀者接近。 这极具观赏与冲击性的一幕引起了更多的尖叫声。 刺耳的警笛、尖锐的哨声从不远处传来,身着特别制服的警车开始驱赶在教堂下围观的人群,斯黛拉抱头躲到近旁一个垃圾桶的后面,趁着警察们不注意,迅速捡起了其他几张落在地上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上的人都是施密特,但每一张的施密特动作都不同。斯黛拉快速把捡到的每一张照片都塞进大衣口袋,在混乱中,她左右观察着警察与人群的位置,找准了空档就朝教堂的方向冲。 没有人注意到她。 斯黛拉沿着潮湿阴冷的石阶朝教堂的地下厅跑去——通向钟楼与教堂穹顶围廊的入口都在那儿。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如果能从空中抓拍到一张刺杀者的特写…… 不需要太多…… 一张就够了! …… “它还在钟楼!佐伊!不要上它的当,它在和你们兜圈子——” 耳机中传来恩黛焦急的叫嚷,佐伊一把摘掉了挂在脖子和耳朵上的耳机话筒,这些小小的装置迅速往下跌落,消失在风里。 它们吵得她没法集中精神。 佐伊踩着钟楼顶的石像怪脑袋渐次跳跃,以极快的速度绕了钟楼一圈,然而她没有看见刺杀者的影子—— 她当然知道刺杀者正在和自己兜圈子!但该死的,她就是抓不到这个人! 今天的刺杀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戾,它手里多了样武器——不是就地取材的钢筋铁棍,而是一把大约四十厘米长的刺棱。 这种作战方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位总是使用刺棱作战的水银针…… “佐伊——!”远处,恩黛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 佐伊还来不及想恩黛为什么突然发疯,就感到身后多了一层阴影,她立刻蹬了一脚墙面以调转方向,然而迟了—— 强烈的窒息,失控的坠落,突如其来的截停,头部的剧痛。 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切在恩黛眼中要残酷得多——刺杀者突然闪现,它从身后勒住了佐伊的脖子,带着她强行向下坠落,随后两人一起落在钟楼中部一处凸起的石梁上,佐伊一头撞在墙壁上,几块碎石随之落下。 这些伤对已经进入子弹时间的佐伊而言不算什么,尽管它带来的疼痛确实十分剧烈,但佐伊仍然保持着清醒,她奋力挣扎,直到一根冰冷的金属棱抵住了自己的眉骨。 ——那是刺杀者手中四十厘米的刺棱,它只要稍微往下滑几公分,就能刺穿佐伊的眼球,顺带捅进她的脑子。 佐伊僵住了。 这一刻,她闻到刺杀者身上强烈的硝烟气味,感受到刺杀者强而有力的禁锢。悬殊的敌我实力重若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 但紧接着,佐伊突然迎着刺杀者手中的刺棱抬头—— 刺杀者像是料到了她会用这种方式反抗,那根刺棱轻飘飘地擦过了佐伊的眼皮,迅速收入了它的衣袖。 刺杀者不再勒着佐伊的脖子,它松开了手,佐伊随之失重坠落,但在她尝试在空中调整平衡之前,刺杀者又抓住了她的左臂,紧接着是一记更为凶狠的肘击,狠狠地撞在了佐伊的脸颊上。 ——等到佐伊回过神来,她的左臂已经被刺杀者握在手中了。 被折断的仿生臂迅速失去了肤色,显露出原本的材料质地。 佐伊还来不及喘息,就看见刺杀者突然高高跃起,并向着钟楼的反面逃窜——维克多利娅和苏西已经追了过来。 维克多利娅的动作很快,快得几乎和刺杀者不相上下。即便在子弹时间之内,佐伊仍只能捕捉到个别瞬间。 苏西抱住佐伊撤离。 她靠在苏西的肩膀上喘息,满嘴是血。 “它在报复……”佐伊竭力开口,“它在报复我们……在金乌宫……” “安静!”苏西呵斥道,“一会儿再追究你违背部署擅自行动的事。” 第 102 章 此时,此地 追逐仍在继续,不断有高温射线擦着赫斯塔的轨迹出现,这些肉眼看不见的进攻未能击中她的本体,却在她身后的建筑上留下了一道连续的灼烧痕迹。 她注意到维克多利娅的狙击分队正在迫使她朝预备役基地的方向逃走,但赫斯塔并不上当,每当所有人的位置开始偏移,她总是迅速跳脱众人的包围,重返教堂的穹顶。 她挑衅般地模仿起在场每一个水银针的动作,以手中剩余的照片作为飞刃,不时向身后的追逐者发出反击。 维克多利娅心情复杂地躲开这些小打小闹,因为这也是她曾经用过的对敌方法——高速飞出的纸片有时锋利得足以媲美刀刃。 腾跃,急转,悬停,俯冲—— 连续不断的纸片擦过维克多利娅的鼻尖、发尾、肩侧与脚底,它们径直没入她身后不远的青铜雕像,留下一串整齐的切口。 “就这点能耐吗?”维克多利娅发出一声嘲笑,她突然一改先前的中距离作战策略,猛然朝着刺杀者加速冲刺。 远处的火力支援暂时停下,维克多利娅握着与刺杀者相似的刺棱与之交战——面对螯合物,近战歼敌的最佳方式就是捅脑子,只是不到迫不得已,水银针一向避免此类短兵相接。 除了千叶真崎,没有谁上来就直接肉搏……这样太容易受伤了。 然而维克多利娅并不这么想,尽管刺杀者刚刚才近距离袭击了佐伊,但那是在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一旦发生近战,刺杀者实际要承担的风险恐怕比自己高得多——刺杀者如此费心尽力地伪装身份,绝不敢轻易留下自己的血液样本。 “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吧!” …… 此刻的谭伊已陷入寂静。 离教堂几个街区的酒馆,许多人正在建筑内部紧急避难,人们按照《螯合病避险方法》所要求的那样严格熄灭了屋里的一切灯火,所有人屏气凝神,在黑暗中聆听着远处的枪林弹雨。 有些住在高层的居民在恐惧中挪到了窗户前面,他们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试图去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看清远处的局势,一个突然从他们跟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是正在无人街道上疾行的千叶真崎。 从荒原折返尼亚行省的途中,她嗅到了战斗的味道。 …… 维克多利娅仍在与刺杀者近战。 一切如她所料,当她紧咬着刺杀者不放,以刺伤刺杀者身体为第一目标进行战斗时,对手的进攻意志似乎很快就被削弱了。它放弃了贸然进攻,甚至不再做出积极防御,一切再度回到了她们初遇时的状态——一个拼命追,一个拼命躲。 刺杀者像一条水里的泥鳅,左钻又闪,滑得人根本抓不住。然而即便是这样,它仍然未偏自己的方向——它始终以教堂穹顶为自己的行动原点,绝不往其他地方移动。 也正因如此,胜利的天平似乎开始慢慢往维克多利娅这边倾斜。 刺杀者的动作是局限的,而维克多利娅很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斗节奏,在顺利时,她的短刀甚至划破过刺杀者背后的斗篷,谁都看出刺杀者的那些招数正在被逐一击破。 但……它为什么不跑呢? 远天的太阳正在西沉,当最后一抹霞光被淡蓝色的夜幕取代,刺杀者一头扎进了钟楼内部,维克多利娅紧随其后,霎时间,绘着圣母与圣子像的玻璃彩绘被她们撞个粉碎。 深红,宝蓝,碧绿……伴随着不绝于耳的爆裂声响,碎裂的玻璃片们在空中短暂停留,而后落下,又在地面激起一阵激烈的碎响。 在阴暗的钟楼内部,两人以惊人的破坏力毁掉了一切挡在了她们之间的东西——石柱、悬梯、横梁……灰白色的粉尘从损毁的玻璃窗内向外弥散。 其他水银针们依次向钟楼靠近,她们聆听着建筑内部的声音,随时准备着在两人再次冲出钟楼时,给予维克多利娅必要的援助。 “所有人……即刻远离钟楼,”耳机里传来维克多利娅的命令,“不要将自己暴露在肉眼可见位置,除非刺杀者攻击地面单位,否则不要主动进攻。” 所有人迅速执行。 苏西关切道:“你那边怎么样,维克多利娅?” “刺杀者……”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伴随着急切的喘息,“刺杀者好像正在进入阿刻戎时刻——” 每个人都都是一怔。 阿刻戎时刻,水银针最后的爆发期,当事人的能力会在原先子弹时间的基础上继续增强20~150倍,但通常只能维系几十秒到几分钟。 当阿刻戎时刻结束,水银针们将会像螯合物自然死亡时那样,在严重的大出血中离世。 ——这么说来,刺杀者真是水银针了。 所有人当即理解了维克多利娅这道命令,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刺杀者会是无敌的。 她们迅速离开教堂,向四面撤退,所有水银针都不约而同地前往了离自己最近的警察部署点——如果一会儿刺杀者失去理智,袭击民众或警员,她们还是需要尽可能地吸引火力。 “特里莎……”恩黛突然抬起头,以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呼唤朋友。 “怎么了?” “是我看错了吗……”恩黛的低声喃喃,“钟楼顶上……怎么好像有人?” 几个水银针同时抬头。 就在这一刻,刺杀者与维克多利娅先后冲破了钟楼的屋顶,阴沉的天幕下,两人看起来像两只正在争斗的候鸟。 伤痕累累的钟楼已经摇摇欲坠,斯黛拉随即意识到了危险,她将相机紧紧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则抓住了近旁的铁围栏,然而这并不管用,当一根靠近地面的石柱轰然倒塌,顶层的石台也随之倾斜。 斯黛拉还没重新调整姿势,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向后栽倒跌落。 与此同时,已经跃至最高点的刺杀者和维克多利娅也开始下坠。 在夜幕将至未至的薄暮,天空呈现出水墨色的深蓝,维克多利娅仰面迎敌,在她的上方,凛冽的风将刺杀者的斗篷像战旗一样吹起—— 就是现在! 斯黛拉屏住呼吸,按下快门——她抓住了此刻,她抓住了这个无与伦比的瞬间。 第 103 章 就是爱演 风在耳畔尖啸,天地正在倒转,斯黛拉紧闭了眼睛,将相机死死抱在怀里。 一切迅速坠落。 四个水银针同时冲出了建筑阴影,朝着斯黛拉与维克多利娅的方向冲去,两人分别接住了空中的下落者,另两人紧随身侧,随时准备应对刺杀者的突袭。 几乎就在这时,水银针们发现自己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在她们向两侧后撤的时候,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直接朝着刺杀者的方向直奔而去。 “回来!!”维克多利娅额上青筋暴起——这已经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拎不清状况往前愣冲! 然而,想象中的惨烈场面并没有出现,来者与刺杀者在空中往来追逐了数个回合,并未有哪一方呈现压倒性的优势,就在刺杀者试图重回教堂穹顶之时,那个半路杀出的影子找到了破绽,就像先前刺杀者捕捉佐伊那样,她以同样的姿态绕到了刺杀者的身后。 ——是千叶。 维克多利娅终于认出了来人,是千叶真崎。 “小心!”维克多利娅扯着嗓子对千叶喊道,“它正在阿刻戎时刻——!” 千叶一怔,松手后撤,像是意识到了眼前人的危险。 刺杀者极轻地落在教堂穹顶的天使石像上。 紧接着,四道血色弧线从刺杀者的颈侧、两臂喷出,它动作诡异地仰起了头,像是在看天上的星星。 在众人的注视下,刺杀者跳下石像,重新走上教堂顶的屋脊,它像一位谢幕的提线木偶,扬起手,向四面鞠躬。 而后,它一脚蹬地,朝着教堂的另一面背跃坠落。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一切陷入寂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原地待命,”维克多利娅命令道,“恩黛、特里莎、苏西,跟我过去看看。” 四人越过教堂,顺着刺杀者坠楼的位置往下搜寻。 “找到了!尸体找到了!”恩黛高声呐喊。 所有人循声而来。 在一处堆砌着许多杂物的稻草堆,有一块黑色的粗布掩盖着尸体,透过裸露的一角,人们看见了只属于死者的苍白皮肤。 维克多利娅上前一把掀开粗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白花花的肚皮——死者显然是一位男性,胸口满是蜷曲的毛发。 尸体没有头颅,也没有四肢,从皮肤上的老年斑来看,应该是个老头子。 “等等……下面好像还压着一具尸体!?” 特里莎和苏西上前将上面的残躯移开,底下更为瘦弱的一具男尸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随着人们移动尸体,两颗带血的眼球咕噜噜地从死者的断肢的掌心滚落,它与上面的尸体一样被截断了四肢,生殖器也被残忍切下,此外,这具尸体临近心脏的位置还有一处创口—— “……里希?”恩黛不甚确定地喃喃。 一时间,所有人都仿佛被惊醒——躺在这里的两具尸体根本不是什么刺杀者,而是死去的施密特和里希。 “该死!”维克多利娅捏紧了拳头,一脚踢翻了旁边堆放的几个空竹篓。 被耍了……被耍了!难怪今晚刺杀者死活要在教堂一带活动,不管怎么撵都赶不走。 呵,什么阿刻戎时刻…… 不过是它金蝉脱壳的把戏! ——刺杀者演了一晚上,就在这儿等着! “留两个人封锁现场,”维克多利娅怒火中烧,只想立刻把刺杀者撕个粉碎,“其他人跟我回基地。” …… 果不其然,所有沾在维克多利娅身上的鲜血都来自里希和施密特。 两人在钟楼内部交战时,正是这些突然喷涌的热血迷惑了维克多利娅的眼睛——刺杀者显然知道所有人都在怀疑它是水银针,它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在调取监控以后,人们发现了刺杀者的行动轨迹,就在今早里希两个私生子闹事的时候,刺杀者盗取了学生公寓拉维特太太的通行卡,从a1货梯口进入医院内部。 拉维特太太的权限非常之低,她的通行卡只能抵达地下医院的负一层——这是基地所有教职工都能来的地方,平时预备役们得了一些小伤小病也是来此医治。 里希和施密特所在的位置,要比这深得多。 不过对刺杀者而言,只要进入负一层就够了。 自从4623年拉斐尔袭击预备役事故过后,所有预备役基地都在相应的设施内部增设了“特别逃生通道”。当螯合物从基地的内外部入侵时,它能够与“隔断墙体”配合,给遭遇危险的预备役留出更充裕的逃生选择与迂回空间。 整个逃生方案的设计不仅仅是为了抵御“拉斐尔”这类意外,它所预设的战斗前景更为可怖——当整个城市已经陷落,甚至就处于爆发螯合物潮的中心时,预备役们要如何利用这类地下设施抵御外敌,撑到援救到来或这一轮螯合病结束? 这条通道的路线每年都会变更,所有地下医院的医护工作者与研究人员对此一无所知,只有当期预备役水银针能在通道调整者的带领下熟悉整条路线。 在未雨绸缪这件事上,ahgas一向不遗余力——看看宜居地内遍布的信号塔就知道了。 然而今日看,这条救命的逃生通道,竟成了施密特与里希的死亡之路。 维克多利娅疲惫地躺在地下医院一处漆黑的病房里。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警署那边有消息了,”恩黛合上门,“里希的两个私生子在昨天收到了匿名信,信里许诺,只要今早去预备役基地前闹事,他们就能顺利继承里希的遗产,两人一合计,觉得再这么闹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东西会像金乌宫那样说没就没了,所以就……” 恩黛沉了沉嘴角,“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刺杀者是怎么知道里希和施密特在基地的。” “不难猜。”维克多利娅躺平望着天花板,“谭伊的大医院就那么几家,如果那些医院最近都没有接收重症病患,那就多半是被我们藏进基地了。” “呃,但也有可能是我们偷偷运走了?” “这两个都不是能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如果要偷运,那么多跟随设备根本藏不住。”维克多利娅低声道,“这段时间……它大概就没闲下来过吧。” 第 104 章 狡辩 “还有别的事吗?”维克多利娅闭着眼睛问。 “哦,有,有两件。一是那个记者,她现在被关在隔壁,我们已经缴获了她的相机。特里莎说这种擅自闯入作战现场的行为非常恶劣,可能是需要交由005号办公室处理的……她让我来问问你现在具体怎么办。” “还有呢?” “千叶女士说想和你聊聊。” “她在哪儿?” “也和那个记者在一块儿。” 维克多利娅起身坐了起来,她迅速用手搓了搓脸,“具体在哪个房间?” …… “维克多利娅!”斯黛拉一见维克多利娅进门就快步迎了上去,抬手就要去抓维克多利娅的手臂,“见到你真是太——” 维克多利娅把手背到身后,“好好说话,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钟楼?” 斯黛拉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低声道,“我和她们都已经解释过了——” “那就再解释一遍。其他人可以先出去了。” 众人依次离开,从外面带上了门,只有千叶两手抱怀,一动不动地靠在旁边看热闹。 维克多利娅抬起左眉,大有要和斯黛拉一杠到底的架势。 斯黛拉一手扶着额头,“……很简单的,就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啦,我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就开始赶人,然后你们又出现在了现场——那个场景有多混乱你也知道,我实在是被吓坏了,也没顾上哪儿是哪儿就瞎跑,结果一不小心就跑进了——” “一不小心就跑进了教堂是吧?”维克多利娅打断道,“然后又一不小心跑进了钟楼,一不小心爬上了楼顶,再一不小心拍了些照片?” “对。”斯黛拉连连点头,“你都知道啦。” “你觉得我信吗?” “嗯……为什么不信呢?”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好好想想。” “……哎?” 维克多利娅不为所动,她单手叉腰,“你最好,能给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斯黛拉抬手捋了捋头发,转头望向千叶。 “别看我啊,”千叶抱着椅背,无辜地眨眨眼睛,“今晚的行动又不是我带的队。” 斯黛拉沉默片刻,她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了道极细的缝,“我今晚的行为可能……确实……看起来有一点故意往钟楼闯的嫌疑,但是——” “如果今天晚上的敌人不是‘刺杀者’而是别的螯合物,你知道你的行为会给营救你的水银针带来多大危险吗?”维克多利娅像是完全猜到了这个结果,她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也就是刺杀者没有袭击平民的习惯,不然你现在已经脑袋开花,脑浆一地了,知道吗?” “知道。”斯黛拉一声长叹,小声道,“我其实一开始没指望过你们会来救我——” “……你再说一遍?” 斯黛拉连忙抬起双手作安抚状,“……怎么又要生气了?你们到底想怎么处置我?就直说好不好?” “妨碍ahgas作战是重罪,”维克多利娅答得义正辞严,“虽然这次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追究起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量刑是跑不掉的。” 千叶在一旁点了点头,“顺便一提,ahgas的内部监狱是不存在保释的哦。” “你、你们等一下——这是干嘛啊干嘛啊?突然就一唱一和针对我,”斯黛拉瞪大了眼睛,“……我妨碍……我妨碍什么了我妨碍——就算我今天真的摔死在了钟楼底下,那也是我自作自受,是我找死,我活该……可我记得水银针在歼灭螯合物的时候并没有优先营救附**民的义务吧?” 维克多利娅轻哼一声,“所以?” 斯黛拉喉咙动了动,一手按住了心口,“我真心说一句,你们救了我一命,我特别特别感激,但我在上钟楼之前就清楚地知道我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风险,我也认可这个风险——这有什么问题?” “嗯哼。”维克多利娅点头。 斯黛拉很快理顺了自己的这个逻辑,“真要较真,正因为贵方没有在这种场合优先营救平民的义务,所以我才敢大胆往钟楼闯,你们做好你们该做的事,我也做好我该做的事,我们都各自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怎么就要量刑了?” “所以你确实是故意闯入钟楼的。” “我——” “苏西。”维克多利娅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门应声而开,“在?” “抓起来,带走。” 两人很快进屋把斯黛拉铐上拖走,斯黛拉连声认错,回头只看见缓缓合上的门,还有正在向自己无声挥别的千叶。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维克多利娅和千叶两个人。 “不会真的要交给005号办公室吧?” “先关一个礼拜吧,留点教训。”维克多利娅捏着鼻梁,“太疯了,这个女人……” 千叶看着维克多利娅走到靠窗的单人沙发前坐下,她很少在维克多利娅的脸上看见这样颓丧的表情。 “你怎么了?” “累了。”维克多利娅闭着眼睛回答,“这事怎么还没完呢。” “你不是都已经做好刺杀者没死的准备了吗,我以为你不会很惊讶,”千叶轻声道,“特里莎说你一直都是这么交待的。” 维克多利娅没有吭声,半晌,她突然睁开眼睛,“可它到底是怎么从金乌宫活下来的?那么短的时间,真的有谁能做到无伤穿过爆炸中心吗?” “也可能它根本就没有进去。”千叶接道,“它一直很狡猾,我都追丢过一次。” 维克多利娅长长地咽了一口气,“我今晚就不该拦你,你当时都抓住它了……” 千叶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看向了别处。 “你们在荒原上有进展吗?” “哦,进展迅猛,我正打算和你说这个,”千叶笑着道,“司警官可能已经把刺杀者的背景挖出来了,说不定还真是个遗落在外的水银针——” 话音未落,外面再次传来敲门声,维克多利娅起身去看了看,又很快回来。 “今晚有预备役的二次觉醒训练,我们不能再占用这一层病房了。”维克多利娅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我刚好要回公寓一趟,你跟我一起走吧。” “去公寓干什么?” 维克多利娅朝空中抛出一个胶卷盒,很快又自己接住了。 “先看看斯黛拉都拍到了什么。” 第 105 章 在场 维克多利娅的暗房内,千叶盘腿坐在桌子上,看着不远处的维克多利娅工作。 “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另一种解决方式?” “什么?”维克多利娅头也不抬,只是低头沉浸在眼前的胶片与一堆药水盒子里。 “要不,就这么放过它得了。” 维克多利娅站定抬头,“谁?刺杀者?” “它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它随时可以终止自己的行动,蛰伏一阵子再出来,但我们不能永远守在谭伊。”千叶轻声道,“反正看起来它的敌人就那么几个,估计杀完就结束了。” “它确实这么说过。”维克多利娅收回目光,“之前在中心医院遭遇的时候,刺杀者透露过,它接下来的目标就剩下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两个人。” “这不挺好吗。”千叶单手扶着脖子,“看起来这些人生前都做过不少亏心事,说不定多少人盼着天降正义这一出,再说就死这么几个人,宜居地里的天又塌不下来……” 见维克多利娅并不接茬,千叶又问,“你不这么觉得?” “不觉得。”维克多利娅答得干脆利落。 千叶目光迷惑不解,她身体微微后仰,望着维克多利娅的眼神像是打量一尊没见过的雕像,“……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认死理的正义使者,结果你也是吗?” “也?你身边还有谁是?” “司雷?莫利?”千叶眨眨眼睛,“……艾娃?” 维克多利娅不甚信服地笑了一声,“艾娃才不是……你不要拿莫利这种人和艾娃相提并论——” “……好好好。”千叶象征性地抬手挡了挡,“所以是为什么?” “这种事情的后果不能只看当下,如果这一次刺杀者在宜居地里的杀戮毫无代价,那随后它带来的坏影响将会是不可估量的。”维克多利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洗手,她看了一眼千叶,“怎么,不信?” “你讲讲,我听着呢。” “水银针的犯罪率最初是靠什么降下来的,你记得吗。” “嗯哼。” “靠芯片。”维克多利娅直接给出了答案,“自从004号办公室决定强制在每一个水银针身上打入芯片,以此达成监控他们子弹时间的目的,内部犯罪率直接从7%降到了0.2%以下——就这一项操作,没别的。 “之前004号办公室为了打击犯罪出过那么多的惩罚措施,都没有用,禁不住,反而是在有了监控芯片之后,很多重罚都取消了。除了少数影响极其恶劣、手段极其残忍的案子会出现超过宜居地的量刑,剩下的惩罚手段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扣钱、罚款、关禁闭……连三个月以上的监禁都很少。 “但现在水银针就是世界上最遵纪守法的一群人,为什么?” “因为……‘逃不脱’?” “对,”维克多利娅的答复相当有力,“004办公室启用芯片不到五十年,没有一个违法乱纪的水银针能逃过调查人员的眼睛,这就是最好的威慑。 “现在突然出现一个刺杀者,它通过一些手段——极有可能是和ahgas高层人员达成配合——高调谋杀了三个第三区公民,这已经是一个极坏的范例,如果我们还不能将它绳之以法,那就是在向所有人展示‘犯罪但不受惩罚’的可能性。打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你不知道之后还会放出什么东西来。” “……有点,夸张了吧。”千叶笑了笑,她没有看维克多利娅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脚前面的一块凸起的地板木皮,“宜居地里也有很多侦破不了的悬案——” “水银针不一样!”维克多利娅立即打断了她,“一个水银针能接触到的人脉、技术手段……乃至于在各种谈判交易中给出的筹码,都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比拟,甚至想象的。 “你大概早就忘了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感受了,千叶,你们这些自小在预备役基地长大的水银针都有这样的通病。” 房间安静下来。 千叶不再询问什么,对于刚才维克多利娅的指责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维克多利娅里外跑了几回,一共十六张黑白照片,她全部洗了出来。 为了方便观看,她取来一根细绳,用小木夹子把照片全挂在了上面。 她关上暗室里的红灯,打了一个响指,“千叶!” “嗯?”千叶茫然抬头。 “来看!” 千叶跳下桌子,走到悬吊着的照片前。 卡帕ii型相机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在它的体积上,它固然便携,单手就可操作,不过在捕捉动景的时候往往失焦——然而,在斯黛拉所拍摄的画面里,失焦并不令人诟病,甚至于它本身也是故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维克多利娅端详着细节。 尽管她对斯黛拉今晚的行为有着强烈的不满,但当她面对这些照片,她还是会一下想起所有使用卡帕ii型机的人都曾听过的那句话: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 斯黛拉今晚的行为,严格贯彻了这一原则。 人物模糊的轮廓显示出她们惊人的速度,斯黛拉以俯瞰的角度拍下了刺杀者对佐伊的单方面施虐,也拍下了它同维克多利娅在钟楼内部的缠斗。 这些照片与任何其他摄影不同的地方在于,拍摄者“在场”。 因为拍摄者本人“在场”,所以每一位站在这张画面前的观众都将顺着她曾经的视野看见最真实的战斗……这种生动是任何远景捕捉无法比拟的,同时也代价高昂。 想起不久前斯黛拉的那套说辞,维克多利娅忽然有些想笑——在斯黛拉今晚的狡辩里,是有一些真心在的。 她能看出来。 很快,维克多利娅来到千叶站立的地方,从刚才开始,千叶就一直站在一张照片前没有挪开步子——那是斯黛拉最后跌落的一刻抓到的瞬间,她以仰角拍摄到刺杀者的俯冲。 千叶右手捂着下颌,一言不发地往旁边走。 “这是……”维克多利娅突然发现一处细节。 千叶心里一沉,她回过头,看见维克多利娅伸手指着照片上刺杀者的面具下方。 “千叶……你来看,这是眼睛吗?” 第 106 章 是我 很快,维克多利娅对所有队员都发出了紧急会议的命令,她迫不及待要与所有人分享自己在照片中的若干发现,千叶拒绝了维克多利娅的邀请——毕竟她明日就要去尼亚行省参加赫斯塔的首日庭审,她现在没有精力跟进这边的事情。 “哦,我明白。”维克多利娅表示了理解,“希望你那边顺利。” 离开维克多利娅的公寓之前,千叶忽然想起什么,“我听特里莎说,你这周去看过一次赫斯塔?” “嗯。”维克多利娅点头,“我推测刺杀者与赫斯塔是旧识,所以想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线索。” “见到她本人了吗?” “见到了啊。” 千叶微微垂眸,“她……还好?” “不太好,很憔悴,不愿说话,我问了很多事,但都没有得到答复,我就没提。可能突然被关这么久,人确实会有点抑郁的倾向吧……”维克多利娅如此说道,“也许你早就该去看看她了。” 两人挥手作别。 …… 临近十点,千叶一个人重新回到今晚损毁的钟楼旁边。 今晚狂风大作,整个广场都被封锁了,警署的警员们仍在现场勘查潜在的线索,见有人靠近,他们正想阻拦,又很快认出了来人是千叶。 众人纷纷改换姿势,向千叶敬礼。 千叶没有回应,从离开公寓到重返教堂,她一路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在教堂的残破石像前,千叶停了下来。 几个小时以前,她正是在这里与刺杀者遭遇,那时她伸出手,打算去扼此人的脖子,紧接着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千叶小姐。” 那一刻,千叶觉得脑子嗡了一声。 幸好维克多利娅随即大声提醒她刺杀者正处于“阿刻戎时刻”,不然这一切该如何收场……千叶也不知道。 在里希等人疯狂指认凶手是赫斯塔的那段日子,千叶也曾对刺杀者的真实身份感到动摇,尽管这些年她与简相处时间不多,但她隐隐觉得,这是简能做得出来的事。 但当晚,当她在追逐中接近刺杀者以后,她确定了,那一定不是简——刺杀者身上完全没有水银针们二次觉醒前的气味。 绝大多数水银针都对赫斯塔的独特性一无所知,她们不了解简为何能成为捕杀畸变者的关键武器,千叶对此却非常清楚。所以在那之后,千叶大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她甚至对自己怀疑过简的想法感到有些可笑——为什么自己也会被里希等人绝望中的胡言乱语蛊惑? 就算所有人都怀疑简是凶手,她也不该怀疑的,在没有螯合物的情况下,简根本无法进入子弹时间。 她至今还没有二次觉醒呢。 但今晚那个声音……怎么解释呢? 诚然,有一些螯合物非常擅长模仿,不论是动作或是声音,它们都能惟妙惟肖地复刻。 但刺杀者是螯合物吗?如果她是,她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放过遭遇的水银针,并对宜居地内大片没有抵抗能力的平民毫无反应……更重要的是:如果这段时间出现在谭伊的刺杀者是简,那被关在艾娃的地下室和独立监狱里的人又是谁? 同一个人,如何能够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又一阵寒风吹过整片广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翻了翻领子,把外衣裹得更紧了些。只有千叶仍仰头望着教堂的屋脊,好像对周遭一切毫无觉知,巨大的怀疑悬在她的头顶,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等到明天,等见到了简,这一切就会有答案。 …… 11月13日清晨。 原本的开庭时间在今日上午十点,此刻,坎贝尔感到些许的焦头烂额。 他已经竭尽所能地向赫斯塔展示了自己的善意,但是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总是拒绝开口,她仿佛根本不在乎即将到来的判决,只是冷眼旁观着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命运。 时钟指向八点,在空无一物的牢房内,“赫斯塔”换好了衣服,等候着即将到来的出庭流程,她知道,当解送她的车辆进入内部法庭的地界时,她需要以最大限度的观察来捕捉周围可能出现的一切信号,并做出配合。 顺利的话,今天中午她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然而,分针很快走到了4的位置,已经八点二十了,仍然没有人出现在她的门前。 “赫斯塔”站起身,走向花园。 她侧耳倾听,今天的独立监狱仍像往常一样寂静,没有铁门为了迎接大型车辆而开启的声音,没有发动机嗡嗡的转动声,也没有陌生的声音发出寒暄。 突然,她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转动、密码输入的按键音与开门声。 “赫斯塔女士,有人要探望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现在吗。” “对,已经在探视间等你了,坎贝尔律师也在。”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日蚀答道,“不管是谁来探望,一切都等今天庭审结束再说吧。” “开庭?”来人有些奇怪,“……你是说今天?” 日蚀回过头,“不是吗?” “坎贝尔律师之前申请把开庭时间推迟到了后天上午,法庭昨天通过了,所以……他没有和你说吗?” 霎那间,某种极为尖锐的警报在日蚀脑海中响起。 后天…… 那就已经是15号了。 …… “赫斯塔女士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出庭,相信一会儿在见过她之后,您也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坎贝尔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本意是希望把开庭日期直接推到下个月,但法庭认为这只是不必要的延误,所以只允许推迟两日……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接受了。” “这些日子她什么也没有和您说吗?”千叶问道。 “对,也许今天之后,您能给我一些建议?” 千叶双眉轻耸。她记得坎贝尔在罗杰案里大出风头的事,赫斯塔的沉默多半来源于此。 但此刻,千叶并不打算把这个猜测说出来——这种态度,某种程度上透露了赫斯塔真实的正义观。 很快,探视间的另一道门打开了。 当日蚀从另一扇门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千叶的目光就再也没有挪开过。 “你们聊吧,我去外面等。”坎贝尔知趣地站起身。“这个探视间是特殊的,没有录音。” 他轻声提示,“你们可以聊一些真正关心的事。” “好的。”千叶点了点头。 门从外面被带了起来。 “千叶小姐。”日蚀平静地认出了来人。 “你什么都不必说,”千叶望着眼前人,“看着我。” 第 107 章 个例 几乎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千叶明白了一切。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各方面都与赫斯塔极为相似,甚至已经到了越看越像的地步。 然而,当她把注意力从所有细节上抽离,只是去感受眼前这个作为“赫斯塔”而存在的个体时……那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依旧难以掩抑。 也许在昨晚听到刺杀者的耳语之前,千叶会很容易地把这种差异归因于“简的状态确实有些不对劲”,但在此刻,她不得不倒向另外一种猜测。 这种猜测几乎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甚至于,连说出口都显得荒谬—— 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赫斯塔”一模一样的人,也许……并非简本人。 千叶凝视着日蚀的眼睛,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在她心底缓慢地生根、发芽,她的理性越是接连不断地对这一假设发出质疑,这个念头就越是蓬勃、旺盛,展现出不可阻挡的生命力。 时间在两人的对视中缓慢流逝。 在这寂静与沉默间,五分钟过去了。 坎贝尔在另一个房间聆听着两人的谈话——这个特殊的探视间里确实没有任何录音装置,只不过可以实时监听罢了。 “你的开庭时间被推到后天了,你知道吗?”千叶突然说。 日蚀点头。 “你在这儿,一切都还顺利吗?” 日蚀摇头。 “具体是哪些方面?”千叶接着问。 日蚀望着她,没有说话。 另一间房间里,坎贝尔止不住地催促道,“画面呢?为什么现在还看不到画面?” “还在调试……有了,有了!” “好吧,我换个问法……”千叶凝视着日蚀的眼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都放缓了,他们都在等待着“赫斯塔”的答案,然而当事人目光低垂,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千叶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低声道,“现在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吗?” 日蚀沉默许久,只能摇摇头,“……不知道。” 半个小时很快就在这样的无意义交谈中过去了。 坎贝尔有些绝望地放下耳机——千叶真崎也没能带来奇迹,他原本盼望着这个唯一的监护人能激起赫斯塔一些特别的反应,如今看来,事情并不如他期盼得那么美好。 时间一到,狱警进入探视间将“赫斯塔”带离,千叶也站起身准备离开,突然,“赫斯塔”转过身,“千叶小姐。” 千叶立刻竖起了耳朵,“你说。” “这段时间,如果你为我感到担心,焦虑,可以试试冥想。”日蚀轻声道。 千叶一时不解。 “我这些天,都在冥想,”日蚀的声音很轻,“冥想能让我平静下来。” “……怎么冥想?” “就是静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呼吸、身体的某个部分、或是某种想象的形象上,如此持续一段时间,”日蚀眨了眨眼睛,“这对初学者来说是困难的,因为大家总是很容易走神,如果你也遇到了这种问题,我建议你专门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练习,以免被其他人打扰。” “……就像自己的房间之类的?” “对,空旷、少人的地方也很合适。”日蚀深深地望着她,“也许冥想能帮助到你,我希望你能试试。” 千叶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答道,“好,我会试试的。” …… 独立监狱外的走廊上,千叶与坎贝尔并行朝外走。 “我听说ahgas在预备役基地是会给每个成员都安排心理咨询师的,是吗?”坎贝尔望着千叶出神的表情,“千叶女士?” “嗯?”千叶回过神来,“什么?” “咨询师?”坎贝尔重复了一遍,“赫斯塔现在还是预备役,理论上她在谭伊应该是有一位——” “嗯,对。”千叶点了点头,“你是想让咨询师来和她聊聊?老实说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为什么?” “你认为她现在状态不好,但我觉得呢,这可能是一种普通人对水银针的典型误读。” 坎贝尔稍稍睁大了眼睛,“是吗?” “你也看过她的简历了,通常来说,像赫斯塔这么优秀的水银针,没有点怪癖是说不过去的。”千叶顿了顿,思索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天才通常都有些……与众不同,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在普通人里这种现象应该也很常见。” “但她几乎不和我们沟通,这难道——” “也许是因为她现在还沉浸在一些自己的逻辑推衍里,你当然可以说她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灾祸吓坏了,或者说她根本不信任你,所以就陷入消极态度什么也不说……不过我觉得另一种可能是在她自己想清楚怎么应对眼前的局势之前,她并不打算向周围发出求助——这种情况在以前赫斯塔的作战中也出现过。”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坎贝尔的目光肃然起敬,他认真思索着千叶的话,仍显得有些不信服,“可我……我从来没有在水银针的案卷里看到过。” “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从前被解送内部法庭的水银针几乎没有像她这么出色的。相信你也发现了,赫斯塔的大部分数据目前都是保密的,如果不是因为艾娃对她发出了这么严重的指控,阁下恐怕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她的履历。” 坎贝尔点了点头。 “总之,”千叶抬起手,两手环在了脑后,“我的建议是把她视为阁下辩护生涯中绝无仅有的极端个例,为此,你需要接受她一些离奇甚至显得有些诡异的习惯,把这理解成她控制自身节奏的方式。” 坎贝尔艰难地思考着,“……但我要如何配合这种节奏呢?” 千叶抬头想了想,“可能……只有等待?” “等什么?” “等她向你发出指令。”千叶回答,“我知道这可能会有些难熬……不过作为资深辩护律师,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偶尔是有需要单打独斗的情况。”坎贝尔开始认真考虑千叶这边给出的意见,“感谢你的建议,我确实觉得释怀了很多。” 千叶笑了一声,“不客气……现在几点了?” 坎贝尔看了眼表,“九点差五分。” 第 108 章 拒绝 “原本今天的费尔南案是要在‘刑一庭’审理是吧?” “对,不过后天的地点改在‘刑二庭’了,在内部法院的最东边,那儿是今年新启用的刑事法庭,如果您不认识的话——” “没事,我自己过去溜达溜达。”千叶朝着坎贝尔挥挥手,“……你忙你的。” 言毕,千叶步履轻快地离开。 目送千叶的背影,坎贝尔不由得感叹,这是多么有力量感的一个人啊,她身上洋溢的笃定、自信是如此有感染力,仅仅是与她交谈片刻,一些不安与怀疑的思绪就一扫而空了。 千叶此刻确实非常笃定,因为从探视间离开到结束与坎贝尔谈话的这段时间,她突然解开了“赫斯塔”刚刚留给她的谜题—— 冥想 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 自己的房间或是空旷少人的地界…… 以及——“也许能帮助到你,我希望你能试试。” 这些建议串联在一块儿,都指向着希望她前往一个能够独处的空间。 在整个谈话的最初,这个“赫斯塔”坦言自己遇到了一些“不顺利”的事,但出于谨慎考量,她无法明确说出自己的需要。 不过这并不算什么死局,因为,如果监狱里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简,那么简此刻显然就在外面游荡。 ——只要自己保持独处,远离人群,就等同于给了简一个接近甚至现身的机会。 这个猜测不一定正确,但已经足以让千叶感到兴奋。因为它不仅在逻辑上自洽,而且还能做出一些预测——就比方说,如果它是成立的,那么此刻真正的简应该就潜伏在内部法院的“刑一庭”附近。 千叶知道内部法庭那边的监控力度稍小于独立监狱,如果要做一些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比如交换身份,那里比独立监狱更合适。 从现有的线索来看,简似乎是打算亲自参与这场针对她的审判,不然监狱里的这个假“赫斯塔”没必要对坎贝尔如此横眉冷对,替身的“缄口不言”显然是为了避免正主回归之后出现什么言语纰漏。 那么假赫斯塔口中的“不顺利”也就随之浮出水面——坎贝尔延后庭审时间的“申请”生效了,所以本该在今天进行的“回归行动”也就落空了。 呵。 这不是就都连起来了吗。 千叶在街道上奔跑起来,想到昨晚维克多利娅那张兴奋不已的脸,她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胸腔中砰砰直跳。 来得及吗?还来得及再做些什么吗。 …… 九点一刻,维克多利娅和恩黛一同坐在维尔福公爵府的会客厅里。 她们此行的目的是劝唐格拉尔与维尔福两人暂时离开谭伊,并在她们的亲自护送之下前往核心城。谷 此次行动与之前施密特的蹩脚把戏不同,这次维克多利娅调用了专机,这架飞机此刻就停在谭伊的预备役基地,她们小队已经对机体进行了检查,十五分钟后可以带二人直接离开。 这种庇护规格在ahgas与联合政府的历史上都算得上是史无前例,维克多利娅等人反复审视了计划,志在确保整个流程万无一失。 然而,她们万万没想到,这个提议竟遭到了唐格拉尔和维尔福的共同拒绝。 “我不去——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们吗?施密特也说要去核心城,他的下场是什么我们都看到的……留在这儿还能多活几天,现在走了,立马就死!” 唐格拉尔神情激动,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两只眼睛也因为彻夜的哭泣与失眠而变得红肿,显然,在里希身上曾发生过的一切此刻正在唐格拉尔身上重演。 然而,与里希唯唯诺诺的性格不同,唐格拉尔声音很尖,他怀着巨大的怨恨怒视着眼前的几个女人,好像是眼前几人造成了他此刻不幸的命运。 恩黛稍稍后仰,靠近维克多利娅的耳畔,“我们就非得征得他同意吗?不能直接把他打晕扛上飞机吗?” “不能。”维克多利娅也压着一点火气,“如果没有拿到他们的授权书,一旦他们出事,联合政府里的某些人一定会借题发挥,咬着我们不放。” “可再这样拖下去,还不知道会给刺杀者多少空子钻,到时候可不得真的出事吗?” 维克多利娅深吸一口气,看向维尔福,“公爵你呢?你愿意和我们走吗?” 维尔福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此前他一直沉默着,此刻被点名询问,才不得不给出答案:“我,也想留下……” 维克多利娅扶住额头,“你又是为什么?” “虽然,虽然我知道这个理由在你们看来可能有点疯狂,但……”维尔福的目光落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我有些,有些想亲眼见见这位‘刺杀者’。” 此话一出,四座震惊。 “……他在说什么东西?”恩黛看向特里莎,“我听错了?” 维尔福看了一眼身旁的唐格拉尔,这个被吓坏了的可怜人正两手抱头,陷入绝望,维尔福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当着他的面把话说完。 “为什么想见刺杀者?”维克多利娅身体前倾,“如果见到了,你想做什么?” “嗯……我曾经……确实做过一些错事,为此……为此我……”维尔福皱紧了眉头,像是短暂地陷入了茫然,紧接着,他又骤然抬头,“但当年,我,我自始至终都没有——” “别痴心妄想了!”唐格拉尔尖叫起来,“这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你还对她抱有什么幻想——” “您刚刚说没有什么?”维克多利娅追问。 维尔福再次陷入了沉思,他的脸始终紧绷着,最后他摇了摇头。“……抱歉,事关死者的名誉,我,我不能为了自己……” “公爵,”维克多利娅提醒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讲什么死者名誉——” “我就是想见刺杀者一面,”维尔福沉声开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如果刺杀者认为我也应当用死来赎罪,那我就将我的性命交给她,如果她认为死不够,我也应当接受酷刑,那我就用我的痛苦来填补她的怨恨……我……我愿意接受‘刺杀者’的审判,我不打算离开,就是这样。” 第 110 章 抵达 一整个上午,千叶在内部法庭转悠。 为了避免让自己看起来形迹可疑,她找了个从前在预备役基地一起共事过的老同学带自己到处逛逛。 老同学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多年未见,她没想到像千叶这样的人有一天也会主动找上门,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千叶如今说话的声音竟大到如此地步,这情景不禁令她想起了那些耳背的老人——因为自己听不清旁人讲话,这些老人家总是推己及人地提高自己说话的音量。 也许是多年战斗令千叶听力受损了。老同学如此推测,于是她也主动抬高了自己的嗓音。 两人十分聒噪地穿过刑一庭前的花园,千叶对这里的一棵老栗树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绕着它转了好几圈,四下无人的时刻,她甚至三两下翻上枝桠,去看上面一个鸟窝“到底是空巢还是有鸟在住”。 这种行为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有点奇怪,不过千叶不一样,她以前就不怎么在乎别人眼光,往往兴之所至,胡作非为。 临近十二点,老同学想留千叶去食堂吃饭,千叶直截了当地表示了拒绝,并很快从北门离开——她甚至连拒绝的理由也没有给。 对此,老同学非常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千叶好像还是和十三四岁的时候一样不通人情世故。 午后时分,布鲁诺市开始下雪。 一开始只是一点点绒毛似的雪点,两小时后大雪纷飞。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千叶走得漫不经心,她无目的地在城市中穿行了一段时间,以观察自己是否被非目标人员跟踪。 临近三点,千叶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墓园附近,她沉吟片刻,直接走了进去。 墓园外围,还有管理员牵着一条狗在主干道上散步,千叶则沿着石碑与石碑中间的小径向墓园深处走去。 白色的雪已经在生着青苔的墓碑上积下了白白一层,天幕阴阴沉沉,四面寂静无声。 这片墓园比千叶想象得更大,她走到一片铭刻着家族徽章的石室前,这些已经略显破败的石头房子就像一座竖着敞开的棺椁,里面摆放着一些假花和小石像。 千叶停下脚步,她闭上眼睛,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忽然,她听见了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它是什么东西踩在了与淤泥混作一团的腐叶上。 千叶转过身,在石室与石室之间的缝隙间,一只黑色的手扶靠在墙壁的边沿,一个影子就隐于其间。 紧接着,轻微的摩擦声传来,缝隙间的人像是突然脱力,沿着仅有的一点空隙向下倾滑。 千叶快步上前,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臂——眼前人低垂着头,整个人像一滩软泥歪歪斜斜地靠墙站着。 “……简?” 黑衣人喉咙里传来一阵气泡声,她看起来竭力想抬头,但失败了。 千叶伸出手,缓缓摘了眼前人的兜帽和面具,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赫斯塔看起来是如此疲惫,如此虚弱,她似乎是想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最终呈现的效果稍微有些惊悚。 “……千叶小姐。” 千叶原本有一千一万个问题要问,但在此时,她忽然又觉得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此前某些令千叶感到困扰的矛盾点也豁然开朗。 ——简显然正处于制约时刻,原来她已经二次觉醒了。 …… 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赫斯塔的亲口证实。 “什么时候的事?” “杀费尔南的时候。”赫斯塔回答。 虽然已经二次觉醒,但赫斯塔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子弹时间究竟有多长。 从觉醒到现在,她经历的最长子弹时间大约是四个小时左右,在那之后,她的制约时间大约有24分钟——这个长度显然属于不完全制约,可见,她的子弹时间总时长至少是超过八小时的。 千叶听后心情复杂——原来费尔南真是简杀的,艾娃没冤枉她。 ……这老太太眼睛怎么这么毒啊。 “费尔南是感染了?”千叶皱起眉头,这句话才说出口又立刻被她自己否定,“不会,如果是这样他的报告里肯定会有相关线索。” 赫斯塔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我觉得和他是否感染关系不大,因为面对费尔南的那种感觉……那种,即将进入子弹时间的感觉,以前在基地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哪次?” “我揍肖恩的那次,但当时被莉兹拦下来了,”赫斯塔轻声道。 “……怎么以前没有听你说过?” “当时是想找机会说,但之后好几次见面我都把这件事忘记了……等想起来的时候你已经又去了其他大区,”赫斯塔抠了抠头皮,“再后面基地又安排了一连串针对畸变者的特殊作战训练,我就没再想二次觉醒的事……” 千叶两手指尖相对,焦虑地点触着。 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些更为危险的事实——严格来说,简其实已经暴露了,只是还没有人发现而已。 只要有这么一个水银针,此人既了解赫斯塔作战方式,又在自身进入了子弹时间的情况下嗅到了简身上已经不再有初次觉醒的特殊气味,那么简二次觉醒的事实就昭然若揭。 甚至不必有如此巧合,只要此刻哪个荒原又涌现了螯合物潮,简像从前一样被单独征召上前线,一切也结束了。 “难怪,难怪……” 许多无心留意到的细节开始在千叶脑海中串联。 “我上次去艾娃那儿的时候,你突然打翻香水,你是怕我——”千叶的话戛然而止,突然又陷入另一重疑问,“不对,你打翻香水干什么?那种时候我根本不可能进入子弹时间。” “我不是怕你发现我已经二次觉醒,”赫斯塔轻声道,“我是怕千叶小姐会记住地下室的气味。毕竟我身上可能会有残余,之后万一遭遇了的话——” “简直是胡来,”千叶捏紧了拳头,“你知道你在做的事情风险有多大吗?” “所有行动都有风险,”赫斯塔答得不紧不慢,“即便不行动也有风险——” “……你再嘴硬?” 赫斯塔默默垂眸。 “你背后的人是谁?是谁怂恿你站到这个位置上的?”千叶沉声道,“在你被囚禁的那段时间,是谁帮你绕开的艾娃?” 赫斯塔欲言又止,“我……不能说。” 第 111 章 那个人 “赫斯塔。” 千叶沉声呵了一句,一旁赫斯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千叶几乎从不这样直接喊她的姓氏。 “你知道艾娃摩根是什么人吗?你以为自己的这点小动作真的能躲过她的眼睛吗?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了!” 千叶少见地发出了直白的斥责。 “我告诉你艾娃会做什么,她会先装聋作哑,暗地里收集证据,等时机一到,不光是你,还有你背后怂恿你的那股势力,全都会被她屠个干干净净——你根本不了解艾娃!” 赫斯塔认真听着,没有做声。 事实上,她此刻正有些好奇地观察着千叶的反应——老人至今仍将与千叶的合影放在她的卧室里,她们之间应该是非常熟悉的,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艾娃是千叶的辅佐官。 从千叶的话里,她听见了另一个艾娃,尽管这个艾娃的形象赫斯塔未曾见过,但与她对老人的认知并不矛盾。 更重要的是,这是千叶小姐眼中的艾娃。 当千叶发现自己费尽口舌也无法撬开赫斯塔的嘴,她终于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自己想象得严重——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这个人用不知道什么方法完成了对简的洗脑。 她有些懊恼,并十分震怒。 “你背后那个人有没有和你承诺过什么?”千叶目光如鹰,“他为什么要帮你——这总是能说的吧?” “……可以。” 关于这一点,赫斯塔的实在印象深刻。 “我问过她一样的问题,”赫斯塔轻声道,“她说,‘一些基于共同利益或兴趣之间的友谊,常常发生在男性之间,女性则不然……’” 仅仅这半句,千叶的脸上迅速闪过一缕惊异,像一道寂静的闪电,她听着赫斯塔以缓慢的语调复述着,却感觉雪好像下得更静了。 “她反问我,‘如果我非要一个理由,这条够不够’,我就没有再追问了。” 赫斯塔望向千叶,这才发现千叶似乎有些恍惚。 “千叶小姐?” 千叶没有回应赫斯塔的轻喊,她在寂静的墓园站起了身,先前的急躁、恼火从她的眼中一扫而空。 她听到了一个完全超出意料的回答,以至于一时间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她是,亲口对你说的吗?”千叶半侧过身,问道。 “嗯?”赫斯塔没有听懂千叶这个问题的所指。 “她是亲口对你说的,还是让别的什么人转述给你的?” “亲口说的。”赫斯塔回答。 “你见到她本人了?” “……见到了?”赫斯塔答得没有多少底气,她隐隐觉得千叶心里似乎对谁是自己背后的人有了猜测,但是…… 千叶的表情沉静下来。 “我明白了,”她喃喃道,“难怪能绕开艾娃的眼睛。” 等等,千叶小姐…… 你是否弄错了什么。 赫斯塔有些拿不准是否要做出更多解释,对于千叶的“明白”,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来找我,是她给你的建议,还是你个人的想法?” “是我自己的主意。”赫斯塔回答,“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不想让你也卷进来……” 千叶嗤笑一声。 “……但眼下我遇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坎,如果没有人能配合我,我过不去。” “什么?” 赫斯塔拨起自己后颈的头发,“除了脸颊,我身上还有很多地方有伤口,虽然都是小伤……但很容易发现,一旦被询问,我没法解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刚好,我必须要在今天结束前换出在独立监狱里的‘我’,期间我可以用一些手段制造一些冲击,将这些伤口合理化,只是必须有人配合——” “为什么非要在今天结束前?等到后天不可以吗?”千叶颦眉,“等到庭审当天,就在内部法庭那边直接行动。”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和她之前约定过,如果今天的置换行动出了什么纰漏,我们俩必须立刻想办法补救,否则会产生无法预料的‘灾难性后果’。” “什么后果?”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她说不便透露。” 千叶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呵”,“这也是你们背后那个人的意思吗?” “……也许是吧,”赫斯塔望向千叶,“千叶小姐很了解‘那个人’吗?” “了解吗?我也不知道。”千叶的眼睛凝视着眼前虚空中的一点,“不说这些了,讲讲你的计划。” 赫斯塔一怔,半天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是连计划都还没想好?” 赫斯塔飞快摇头,她忽然觉得有一股气顶住了心口,不知该如何解释。 从昨夜至今,她一直在思考如何向千叶解释自己那一段复杂的过去,它们像一团曲曲折折的藤蔓扎根在她心里,每一条横生的枝节都牵扯着血肉,稍一触碰就痛彻心扉, 如何能克制地把这一切全都和盘托出,或是选择性地作出解释,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然而当她真的站在了千叶面前,对于她为什么要手刃霍夫曼等人、为什么要以如此残忍而公开的方式作案……千叶一句都没问过。 她不需要自揭伤口,不需要讲述自己的行为是基于何种逻辑,从见面开始,千叶所有的质疑和担忧指向未来,指向那些尚未发生的危险——千叶已经站在了她这边。 ……当初艾娃也是。 “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突然想到……我……” 赫斯塔深深呼吸,她迅速调整情绪——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现在不是表达感激的时候。 “我确实有一个计划。” …… 下午五点一刻,维克多利娅已经从核心城重返谭伊的预备役基地。 基地的地下医院有一批专门为水银针准备的安全舱,每个安全舱就像一个巨大的胶囊,一旦上锁就只能从内部打开。从水银针离开子弹时间到恢复正常体能的这段危险期,她们可以在安全舱内平安度过。 这种近乎奢侈的安全保障通常也只有核心城与预备役基地可以提供,所以这一整天下来,维克多利娅几乎没怎么退出子弹时间。 这种自由在其他地点非常稀缺——水银针们通常会在确认周围安全以后立刻结束子弹时间,开始休息,以免之后遭遇什么意外,不得不进入子弹时间的后半程。 进入后半程是可怕的。因为这意味着在子弹时间结束后水银针们必然会跌入“完全制约时间”,那长达数小时的软弱期极难消磨。 这一不断进入子弹时间并适时退出的行为,被称为“小重启”。 第 112 章 新线索 随着小队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返回了基地,维克多利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从队员们的表情上她读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笃定,这通常说明每个人的任务都执行得很顺利,没有人扑空。 她们依次进入这里的地下会议室,所有人都沉默着,直到司雷踏进会议室,维克多利娅起身去迎接,两人郑重握手、问好,并相互介绍彼此的姓名与身份。 “谢谢你派佐伊来接我,”司雷感激道,“不然从荒原回来这段路我可能得走上好几天——不过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具体在什么地方的?” “昨晚千叶回来过。”维克多利娅回答,“她说你们在荒原上的调查取得了重大进展,刚好我们也是,所以我今早让佐伊去找您。如有必要,接下来佐伊可以一直陪同您进行调查。” “……你们方便?” “方便。”维克多利娅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司雷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眼前人说这话的口吻就像在说一会儿可以开车送她回公寓那么简单。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着急前往荒原……至少应该先见见这批水银针。 很快,所有人都重新落座,维克多利娅先向司雷同步了她们这边的消息,在司雷离开宜居地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联合政府与ahgas的两拨水银针与刺杀者先后交手,刺杀者在金乌宫被毁后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随后里希和施密特遇害…… 维克多利娅又一次谈及了她与刺杀者在中心医院的那次交谈,那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刺杀者已经肯定了接下来的作案目标是唐格拉尔与维尔福。 “我可以继续去做这两个人的工作,”司雷自告奋勇,“我对和这类人谈判比较有经验。” “不用了,”维克多利娅摇了摇头,“今天下午核心城那边已经正式拒绝了唐格拉尔和维尔福的临时避难。” “……什么?”司雷有些意外,“但你们今天早上才——” “所以我才说要抓紧时间,”维克多利娅笑了笑,“今早带那两人去核心城的机会,包括之前施密特争取到的庇护措施,都是利用了第三区第277号法案的‘紧急避险条例’。 “今天下午核心城已经宣布该法案立即进入‘司法悬置期’,在新的修改法案公布以前,他们将无限期推迟所有以该法案为依据的个人与团体的庇护申请。 “也不难理解,”维克多利娅的语气带着些许欣快,“刺杀者太危险了,仅仅为了保护极个别宜居地住民的安全,就将核心城乃至第三区母城置于可能的危险……这势必会遭到巨大的反对。” “但这也太儿戏了?”司雷仍旧无法相信,“就半天时间,直接悬置一项法案?” “我记得,紧急悬置‘277号法案’的提议应该是之前施密特申请庇护的时候就被2号议会提上日程了,”特里莎用吟唱般的语调轻声解释,“只不过刚好在今天下午执行。” 维克多利娅发出一声冷笑,“怪只怪唐格拉尔和维尔福自己了,没有把握住最后的机会——等他们听说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恩黛顺着这话想了想,轻轻哼了一声。 “所以对付刺杀者的最终战场就是谭伊了,我可以这么理解吗?”司雷问。 “可以。”维克多利娅点头,她将一叠照片滑向司雷的身前,“另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在这儿,有一个记者冒险拍下了刺杀者的一系列照片,配合之前我们拿到的刺杀者影像,核心城给出了一些刺杀者的基本信息和潜在匹配人选。” 一块荧幕在维克多利娅的身后浮现,她站起身,开始以手势操作空中的电子屏。 “刺杀者的实际身高应该在186~192cm之间,女性,右利手,仅左颊和右颈侧就有两处伤口——不是淤青就是痂,应该都是在上次金乌宫作战中留下的,她被斗篷遮住的部分应该还有更多伤口。”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维克多利娅挥动手势,调出了一份名单。 “这里的十四个名字,是根据现有影像信息匹配出的刺杀者可能名单,它是某套动作分析算法参照以往所有水银针训练数据后做出的无监督筛选结果——不过大家不要把这份名单看得太重,因为这里匹配度最高的人已经被彻底排除了。” 名单上,简·赫斯塔的名字位列榜首,其拟合程度一骑绝尘,高达91.2%,是所有人选中唯一一个冲上了70%的水银针。 “等等,这匹配度也太高了,”司雷忍不住打断,“我对这个人有印象,之前之所以排除她是刺杀者,原因是当时她不在第三区,是吗?” “不止,但更具体的部分因为涉及保密我们无法解释向你太多,她不仅仅是‘不在场’,而是这段时间这个人一直处于拘禁状态。” 司雷一怔,没有吭声——她记得之前千叶说的是“赫斯塔在执行特殊任务”,和维克多利娅的说法对不上。 “更重要的是,”维克多利娅顿了顿,“恩黛,你来说。” 恩黛望向司雷,“我今天中午去了一趟简·赫斯塔被关押的地方,也再次审查了她半个月来的监控影像——所有刺杀者出现的时刻她都待在那儿,哪里也没有去。顺便,我还拍了一些赫斯塔的照片……” 维克多利娅再次拨动屏幕,画面上出现了一些局部照,它们分别是女性的双颊、脖子、两肩和四肢,除了小腿脚踝有一处挠痕,照片上的皮肤基本没有破损。 “她身上完全没有作战痕迹。”恩黛说道,“这段时间赫斯塔本人一直没有外出过,这一点是确定的。” “很好,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同步的吗?” “嗯……”恩黛想了想,“对了,今早千叶也去了趟那里,和我就是前后脚,据说她们聊了半小时,内容是什么暂时不清楚。” “这正常,”维克多利娅抬起头,“今天庭审结果怎么样?” “没有庭审,听说是推迟到后天上午了。” 第 113 章 排序 在谈了几句赫斯塔的庭审情况后之后,维克多利娅又同恩黛聊了几句费尔南的案子,司雷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司雷不太清楚千叶的这位被监护人是为什么身陷囹圄,但她记得艾娃认定费尔南案的主凶是那个叫优莱卡·德蒙的女孩子。 现在听起来,赫斯塔似乎也牵涉其中,好巧不巧优莱卡的受审时间也在这个月……但具体是什么时间,司雷的印象已经不太深了。 “关于费尔南的案子……” “那边的事交给艾娃就好了,我们还是说回刺杀者吧。”维克多利娅说道,“在刺杀者的身份问题上我们内部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混乱,我不希望这种混乱持续下去——尽管里希等人是受害者,但这些人对自己的处境都有些缺乏认知。我们不应该被他们的指认带偏。 “以上种种证据已经足以说明两件事:刺杀者与赫斯塔是两个人,但两人显然关系匪浅。” 司雷靠在了椅背上,试图把这些线索重新拼接起来——维克多利娅的这套推论,在某种程度上刚好对应了她这些天在荒原的调查结果。 但她仍觉得什么地方似乎有些欠缺。 维克多利娅望向司雷,“这大概就是我们这边的情况了,您怎么看?” 司雷没有立即回答,她斟酌片刻,才开始向维克多利娅等人介绍荒原上“圣·塞文山援外中心”与“瓦莱利共盟会”的情况。里希曾提到的那个“女巫”很有可能就通过其中一个渠道被送进宜居地的。 “琼·瓦莱利有很多养女,”司雷轻声道,“据说其中有未被ahgas吸纳的水银针——当然这个只是推测,没有证据。 “为什么我之前想再问问费尔南的案子,因为费尔南是联系荒原和宜居地的关键。其实我也倾向于认为杀死费尔南和霍夫曼等人的都是同一个人,为的都是同一个目的。 “也正因如此,我认为要揭开刺杀者的真面目,首先就应当查清楚当年他们做过的每一桩恶行,否则一切就是大海捞针——我们永远不可能用排除法找到刺杀者。” “……但费尔南已经死了,”佐伊颦眉,“死无对证,你要怎么查?” “我的想法是先批捕唐格拉尔。”司雷道,“里希施密特霍夫曼这几个人是死了,但当初为他们办过事的人还在,而且我在荒原还找到了两个从宜居地逃出去的姑娘。” “只逮捕唐格拉尔吗?维尔福呢?” “我目前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查到和他有关的证据。”司雷回答,“你们真的确定他也在刺杀者的名单上吗?会不会是里希他们拖人下水的借口?” “那不可能,维尔福今早亲口说他想和刺杀者见一面,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司雷很快将这条线索记了下来。 “也许你应当去见见赫斯塔本人。”维克多利娅道,“瓦莱利晚年长居短鸣巷,而赫斯塔就是在那儿长大的——这种巧合可不多见。” “可现在做这种事还来得及吗?”佐伊打断道,“说不定过两天刺杀者就来了,到时候她直接杀了唐格拉尔和维尔福,我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不,刺杀者一定会先下通告,再杀人。”维克多利娅非常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佐伊不可置信地望着维克多利娅,“她杀施密特的时间就提前了……” “刺杀者提前下手,是因为施密特没有乖乖等死。”维克多利娅回答,“这位老警督试图打乱刺杀者的计划,刺杀者就提前取了他的性命——这种做法的收益很明显,今早唐格拉尔不就因为这个原因不敢离开谭伊吗?” “是呢,”特里莎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不得不说,刺杀者真的非常擅长恫吓人心……” “但你怎么能肯定刺杀者一定会先下通告呢?”佐伊不依不饶,“刺杀者是活人,又不是机器,她的手段完全可以变化,也许她此前所有的行动就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她杀人和寄照片有必然的联系,以此控制我们的行动节奏——” “你搞错了一个基本事实,佐伊。” “……什么?” “刺杀者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杀人,她在复仇。” 佐伊眯起眼睛,“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我之前一直有个问题没有想明白。当初在中心医院的那晚,刺杀者潜入了施密特的病房,但她在病房里站了足足半分钟,根本没有动手。 “当时我问她,‘你在等什么?’,她没有回答,而是马上准备撤退,是我用一个交易诱她留下,才拖延了一段时间。 “这不是很奇怪吗,施密特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反抗之力,刺杀者如果真的是为了杀人去的,她为什么不立刻下手?她那时,到底在等什么呢?” 整个会议室一片寂静,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昨天傍晚,刺杀者突然在市中心的教堂出现,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我看见她站在高处,底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一刻,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猜想,在刺杀者闯进施密特病房的那天晚上,她一定也准备了一个同样骇人听闻的行动计划,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真正的局势掌控者——毕竟房间里还有我,而我的突然出现足以威胁到她原本的计划。 “所以,我认为对刺杀者而言杀人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那个过程,她要把这出戏做得惊悚至极,要有强烈的戏剧效果,她要把整个城市乃至整个第三区都变成一个舞台,如果这一点不能实现,她就会迅速退出。 “死亡是她复仇链条上不可避免的一环,但并非全部。 “霍夫曼、里希、施密特……这个杀人顺序难道没有讲究吗?谁活得越久,谁承受的折磨就越多——刺杀者心里是有排序的,谁的罪孽最重,她恨谁最深,谁就最后一个死。” “……我早上还同情了那位公爵一秒。”恩黛喃喃,“既然他已经被留到了最后,难道说他也——” “推理上可以设身处地,但不要真的落进犯罪者的立场。”一旁司雷轻声提醒,“否则会有失公允。” “哦……抱歉。” “没事。”司雷重新看向维克多利娅,“我也认同你的看法,在刺杀者给出下一步行动线索之前,我们不必杞人忧天。” 第 114 章 恸哭 讨论大约又持续了半个小时,七点左右,司雷离开预备役基地,佐伊与她同行。 司雷走后,维克多利娅重新把所有人召回。 “刚才还有一件事没有讲。”维克多利娅表情严肃,“关于我们的坐标是如何泄漏的,004号办公室有回应了。” …… 七点零五,正在吃饭的坎贝尔突然接到了千叶的电话。 “喂,千叶女士——” “坎贝尔先生,你现在方便出来一趟吗?” “方便,怎么了?” “我必须再见赫斯塔一面,你能帮我安排一下吗?” “现在?” “现在。” 坎贝尔看了眼时间,有些为难,“这个时间不在监狱的探视区间,最快可能也要等明早——” “监狱那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千叶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得到了一些新的消息……如果你能让我见她一面,也许我有办法让她开口。” 坎贝尔抬手,示意一旁的管家不必再为他分餐,他起身走到靠窗的位置,“您现在在哪里?” “拉格工作站。” 二十分钟后,千叶已经坐在了坎贝尔派来的车上。坎贝尔本人没有出现,但他安排了自己的秘书与千叶一同去了趟独立监狱的监狱长家中。 随后,千叶从监狱长手中拿到了他亲自签发的临时探望许可,在前往独立监狱的路上,秘书不断向千叶谈及今晚坎贝尔是多么重视这件事,以及这一连串的行动是多么高效和难得。 千叶对此毫不意外——规则永远只能挡住那些绕不开它的人,她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在这封探望许可的威力下,千叶直接来到了“赫斯塔”的囚室。 “出去说。” 千叶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先一步穿过这个空荡荡的房间,走向它的后花园。 在深蓝色的夜幕与白亮的路灯之下,千叶单刀直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两个选择。” 日蚀侧目看向千叶。 “第一个风险大,需要你和简巧妙配合,成功了今晚就能走;另一个风险小,你基本不用做什么,只要跟着指定的人前往指定的地方就能脱身,但是要等明早……你挑哪个?” 日蚀陷入沉思。 …… 千叶与日蚀在后院的长椅上一起坐了大约四十分钟,期间坎贝尔的秘书一直在房中望着她们的背影。 每当秘书试图起身给两人送水或是拿御寒的毛毯时,这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但当秘书最后一次试图接近时,他看见“赫斯塔”掩面哭泣的背影。 女孩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两只手紧紧捂着脸,千叶就半蹲在她的面前,像是在做出安慰。 进入独立监狱这么久,“赫斯塔”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情绪反应。 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坎贝尔那里,原本已经打算早歇的坎贝尔立即向秘书传达了新的指令:事情结束后,务必邀请千叶来家里坐一坐。 大约只过了几分钟,秘书发来回复:“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就一起回来,您稍等片刻。” 坎贝尔喜不自胜,他忽然有些后悔今晚没有当机立断和千叶一道同往,但不要紧,他很快就能知道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 当千叶再次出现在坎贝尔面前的时候,坎贝尔已经备好了一些红酒和干酪。千叶表示自己还想要一些更饱腹的食物,毕竟她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坎贝尔立刻让厨房开始准备。 坎贝尔竭力忍耐着开口询问的冲动——他不愿让自己表现得太急切。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千叶竟然也一直不开口,始终与自己谈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坎贝尔一方面呵欠连天,一方面内心焦灼,直到厨房撤了前菜的餐盘,把今晚的主菜端了上来,千叶才开始进入正题。 “有一些事情尚在保密期,我原本不该说的,但后天一开庭估计艾娃那边就会主动抖落出来,所以我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瞒着,不如提前告诉赫斯塔……”千叶说着看了坎贝尔一眼,“也告诉你。” 坎贝尔没有说话,但背直了起来。 “最近谭伊那边有个刺杀者在频繁活动,这个您知道吗?” “略有耳闻。” “刺杀者有极高的作战素质,在和她交手的过程中,我们还发现此人对ahgas极为了解,不仅掌握了内部资料,甚至连一些机密信息都能染指……在之前的某场行动中,她表现出了与赫斯塔高度相似的作战行为,再加上几个死者生前都曾经一口咬定刺杀者是多年前加入ahgas的‘赫斯塔’——” 坎贝尔听得心惊,“……他们的依据是什么?” “这说来就话长了……” 千叶从容咀嚼,边吃边讲。 食物的香气从她面前的一盅红酒炖鸡里氤氲浮升。白蘑菇、肥猪肉和红酒共同炖出来的汤底,配上鸡腿跟的牡蛎肉——坎贝尔家的私厨水平着实不俗。 席间,千叶的目光不时瞥向腕表,时间的指针正在缓慢旋转。 “可惜艾娃这段时间一直在核心城治病,不然我真好奇她听到这些线索以后的表情——她这次是看走眼了,她一口咬定赫斯塔是费尔南案的凶手,但如今看来,在谭伊行凶的刺杀者嫌疑更大。 “不过,她们很可能会把赫斯塔当作抓捕刺杀者的突破口,毕竟刺杀者刻意表现出了很多与赫斯塔相似的行为特点……这些事情我都说给了赫斯塔听,顺便还有一些我这一周在荒原上打听到的消息。” “您去荒原了?” “对,去调查刺杀者是什么来路,看看赫斯塔是不是真的和她认识。” 坎贝尔屏息凝神,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千叶那头,“那赫斯塔女士怎么说?” 千叶轻轻耸肩,“……她对这些莫须有的指控非常震惊,说需要时间想一想——这些天她一直在监狱里,和外面没有联系,会有这个反应也正常,就让她想想吧,明早我们过去一趟就行了。” “所以,今晚赫斯塔女士在监狱恸哭就是为了这个吗?” 千叶点了点头,“对。” 第 115 章 潜入 坎贝尔凝神想了想,轻叹一声,“这种心情……能理解。仅仅因为拿不出不在场证明,就被怀疑谋杀一位宜居地里的男爵,这样的事已经够荒唐了,现在忽然又多出一个刺杀者或其盟友的指控,这种事不管发生在谁身上,都是巨大的不幸。” 千叶颇为赞许地向坎贝尔举杯:“……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坎贝尔没有应和。 今早第一次见到千叶的时候坎贝尔就隐隐感觉到此人身上的浮躁和尖锐,而从今晚这短暂的交谈里,他再次从千叶身上感到了一种玩世不恭的傲慢。 千叶这个人好像什么也不在乎,这让坎贝尔有些拿不准她的立场……不要说立场,他有时甚至分不清这个女人究竟是在发出嘲讽,还是真诚地直抒胸臆——就比如她刚才的那句话。 就在这时,秘书突然跑了进来。 “坎贝尔先生,千叶女士,独立监狱那边刚刚打电话来——赫斯塔失控了!” “……失控?”坎贝尔怔了怔,“怎么失控?” “说是本来已经熄灯睡下了,结果躺了不到半个小时,赫斯塔突然暴怒,要求监狱放她出去。” 坎贝尔心里一惊,“她没有逃走吧?” “没有,通往后院的门夜里是锁上的,她出不去。”秘书飞快回答,“监狱方面说赫斯塔一直大呼小叫,要求马上见律师或者见千叶女士,他们本来想冷处理,就晾了她一个多小时,没想到事情愈演愈烈,她开始冲撞牢门——” 坎贝尔愕然,“为什么监狱不采取措施?” “有少数几个狱警是知道她水银针身份的,他们怕一旦开门,会制服不了——” “之前不是都强调过赫斯塔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威胁吗!”坎贝尔恼火不已,“都白交代了!” “监狱方面通知ahgas工作站了吗?”千叶突然询问。 “说是暂时还没有,”秘书回答,“他们说先看看我们这边的意见。” 千叶点了点头,“告诉他们,我们半小时内赶到。” 秘书没有立刻应和,而是用试探的目光看向了坎贝尔,坎贝尔已经站了起来,“……备车。” “好的。”秘书答道,“二位稍等,我先去回个电话。” 五分钟后,三人已经坐在了同一辆车上。 秘书连续发动引擎,然而除了一点轻微震动,发动机毫无反应。 “诶……下午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换一辆车吧。”千叶提议道,“你们还有备用汽车吗?” “有的。” 三人先后下车,然而,当秘书坐进备用汽车的驾驶座,他很快又发现这辆车也同样持续熄火,无法启动。 “我来叫车吧。”千叶已经取出了手机,“不好再耽误了。” …… 大约离坎贝尔宅邸四个街区的位置,乔装后的赫斯塔正在等候。 她换了一顶黑色的假发,前面的刘海遮过了眉毛,后面的长发恰如其分地挡住了她的脖子和一部分侧脸。 眼线和眼影改变了她眼睛的形状,鼻子两侧的高光在视觉上拓宽她鼻翼的宽度,除此之外,还有一副平光镜架在她的鼻梁上。 她戴着白手套,穿着ahgas工作站的外勤制服,此刻她上衣口袋里装着不属于她的证件,证件上的照片与她此刻的形象有着微妙的相像。 忽然,放在操作台上方的手机振动起来,赫斯塔在黑暗中接起电话。 她调转车头,朝着千叶所在的方向驶去。 …… 几分钟后,赫斯塔成功接到了人,汽车行驶在寂静的道路上,车厢内无人说话——在上车之前,千叶已经嘱咐过坎贝尔等人不要在车内聊天,尤其不要提及与案情有关的任何细节。 坎贝尔全程闭目养神,他的秘书坐在他旁边不停看表,并不时抬头看看窗外。 千叶与赫斯塔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两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前路,脑海中预演着今晚将要发生的一切。 载着四个人的汽车就这么直接开进了独立监狱的侧门,在狱警的指引下,赫斯塔把车停在了离出口大约二十米的空旷地上,接受检查。 千叶三人下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监狱警察上前仔细查看了车厢与后备箱,并对千叶等人的随身物品进行了登记。 在进入监狱以前,千叶又回到汽车旁边,“一会儿我们回去还要用车,你把钥匙给我然后直接回工作站吧,明早我把车还回去。” 赫斯塔没有动,“抱歉,这不合规定,车在哪我在哪……这是我们的职责。” “但我们也许要很久?” “我可以等。” “行吧,”千叶看向近旁的警察,“能不能麻烦你带她去附近的什么休息室里坐坐,直到我们出来。” 一旁警察点了点头,“好的,没问题。” 千叶转过身,快步登上台阶——坎贝尔及其秘书已经在另一名狱警的带领下消失了楼梯尽头,两人快步流星,甚至没有往千叶这边多看一眼。 在她身后,赫斯塔终于下了车,正要给她引路的警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刚才坐在车里的时候看不太出来——这个女人……好高。 “劳烦您带路了。”赫斯塔有礼地开口。 “不用客气,”警察转过身,将赫斯塔引向不远处的另一栋楼,“这边。” …… 经过几道铁门,千叶与坎贝尔终于来离赫斯塔牢房不远的一处走廊。 他们已经隐隐能够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与铁门被砸的巨响——电话里描述的“失控”和身临其境地聆听感受完全不同。 狱警向眼前三人简单解释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情,但一切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余地,这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崩溃”。 “我不信!”千叶揪住了狱警的衣服,“监控呢?拿监控给我看!” “女士,请你冷静!” “她绝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你听听她现在的声音,什么‘突然的崩溃’?在我走了之后,你们的人对她做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东西?”狱警也火了,“就算你是水银针你也不能随便污蔑人吧?凡事要讲证据!” “千叶女士……”坎贝尔艰难地上前试图阻拦,然而他能做的也只有抓住千叶的衣袖,“你是经历过极端战斗的人,这种情况对你来说应该不难理解——孤立无援的处境,巨大的压力,还有最后一根稻草……人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们不要再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快一起拿出一个方案,再去看看她吧。” 第 116 章 开幕 远处,赫斯塔的嚎啕声接连不断,千叶面色铁青,但还是松开了抓住狱警的手。 “……今天还有什么人来过吗?”坎贝尔轻声问道。 狱警十分不满地瞪着千叶,他稍稍理了理衣领,“中午的时候有其他水银针来过,从谭伊那边过来的,说是为了调查‘刺杀者’相关的事情……” 坎贝尔和千叶都是一怔,“她们聊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吧,那个水银针还拍了很多照片,像是手啊,胳膊啊之类的地方……过程很平静,很顺利,什么事都没有,”狱警看向千叶,挑衅道,“反而是晚上您来过之后她才突然变得这么疯魔,我倒是想问问阁下,你和当事人说过什么?” “你也少说两句吧。”秘书连忙开口制止道。 “……那我明白了。”坎贝尔突然说。 千叶望向老人,“你明白什么了?” “……其实‘突如其来的崩溃’一点也不荒唐,千叶女士。”坎贝尔的声音变得沉着而肯定,“就像我此前曾经同你说过的,这段时间发生在赫斯塔身上的一切是一场‘巨大的不幸’,不管是谁承担了这样的命运,都会感到痛苦。 “这些天里,她把自己独自封闭在这个囚室,拒绝一切外部的帮助,即便如您所说,这是她一贯处理棘手问题的方式,其间要背负的压力也可想而知。 “你早晨突然现身探望,紧接着另一支水银针的队伍又来向她取证,她即便当时还不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等到你晚上的那番谈话过后她也该想明白了—— “仅仅因为她这段时间的沉默,一桩接一桩的恶行就被安在了她的身上,这种委屈,这种愤怒……对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的哭声萦绕在所有人的耳边。 坎贝尔这一大段的侃侃而谈听得千叶着实意外——下午和赫斯塔讨论行动计划时,她最在意的就是这段过于剧烈的情绪变化可能会显得没什么说服力。 但现在看来,坎贝尔不仅把它说圆了,而且还圆得声情并茂。 “您觉得呢?”坎贝尔认真望向千叶。 千叶轻轻摇头,不过这动作中并不包含否定,反而带着一些慨然和叹服。 “你说得对,”千叶肃容看向别处,以免自己不小心当着坎贝尔的面笑出声,“……真的特别合理。” 这句感叹着实令坎贝尔感到受用——他已经垂垂老去,精力和反应速度都不及年轻人,唯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一颗时刻悲天悯人的心才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处。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样,身体上成年了,精神上仍然稚嫩。有时候我们需要主动体谅。” 坎贝尔取下眼镜,在手中轻轻擦拭。 “您能不能谈谈过去和赫斯塔的相处?我们得先想个办法让她冷静下来。” …… 休息室里,赫斯塔佯作看报,目光不时瞥向墙壁上的挂钟。 她所在的这栋大楼有些老旧,似乎是一座半使用半废弃的办公楼,入夜以后只有一楼值班室有人驻守。 狱警们为她在一楼额外开了一间会议室,并为她端来一杯咖啡和几块甜饼干。 在休息室坐了大概二十分钟以后,赫斯塔站起身回到大厅,“不好意思,请问厕所在哪儿?” 一楼值班室的人闻声抬头,很快指了指西面,“每层楼都有,女厕在西面男厕在东面,您顺着走廊一直往头上走就行……不过一楼的排水坏了,上二楼吧。” “好,谢谢。” “不客气……呃,没有冒犯的意思,您需要我跟着一起去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值班者一眼,“不需要。” 等上了二楼,赫斯塔多少明白为什么值班的警员要问那样的问题——这里没有监控,没有人,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关着,过道里的灯是感应式的,但不太灵敏。有些灯已经不亮了,有些灯亮起以后会频频闪烁,只有尽头的女厕始终亮着惨白的光亮。 到处都是透着诡异的昏暗角落,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鬼怪从暗处伸出干枯的手指,把人拖进不可知的危险之中…… 这样很好。 这样的寂静令她感到亲切,甚至仅仅置身其中便有安慰。唯一的缺点只有走廊里的回声太大了,一点点响动也能惊起余波。 她感受着眼前景象中令人颤栗的部分,有许多次,她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一步步完成自己的复仇。 在若干悚然而可怖的背景里,她扮演着恐惧本身。 赫斯塔步履不停地前进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女厕,轻轻带上了门。 半个走廊瞬间陷入黑暗。 …… “……真的要用这样的办法吗?” “我也只是提个建议,如果你还有更好的想法可以讲,”千叶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我觉得这是没问题的——我来演坏人,你来演好人,再说我和赫斯塔相处的方式一向就是这样,你突然要我怀柔,我学不会。” “但……会不会太暴力了。” “这算什么暴力?有日常训练的百分之一么?”千叶的语气显露出些许不耐烦,“你要是觉得不行就自己上,或者让他们联系ahgas去找其他水银针来。” “那不好,那更不好。”坎贝尔有些犹豫地望向千叶,“那……那我们就按你说的来,但千叶女士,你可要注意力度啊,你要记住你的目的是为了让赫斯塔冷静下来,可不是真的要教训她。” “我有分寸,”说着,千叶向一旁的狱警伸出了手,“手铐呢?给我。” 狱警递了手铐,又交了房间的密码和钥匙,千叶随即踏出这间办公室的门,走了几步,又折返过身。 “你们是在这儿等还是跟我一起去?” 坎贝尔想了想,“我们……一会儿再过去吧,等你铐住了赫斯塔,我们就现身。” 千叶离去,坎贝尔竖起耳朵。 脚步声,开门声,突然中止的哭声,无法辨识的低语……而后一切都归于安宁。 正当坎贝尔等人以为也许千叶本人的出现已经足以平息赫斯塔的躁怒时,一声巨响突然惊得老人浑身一颤,他抬起头张望,只见千叶整个人踉跄地跌出了门框,又迅速冲回囚室——显然,千叶本人遭到了赫斯塔的攻击。 第 117 章 充电 屋内的监控精确地记录下了一切: 在千叶进屋之后,两人先是平静地说了几句话,而后赫斯塔突然偷袭,将千叶摔出了门。 这一幕着实让坎贝尔感到了惊吓,但紧接着,他就听见了更加激烈的打斗声,其间还伴随着千叶暴怒的呵斥和威胁。 坎贝尔有些慌张地推了推眼镜,一时间进退两难。 此刻有两个水银针正在屋子里打架,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闯进去…… 随着又一声轰然巨响,监狱的报警器突然铃声大作——赫斯塔囚室里的另一扇门被千叶一脚踹开,两人厮打着进入后院,消失在室内监控的视线。 门外,坎贝尔掐表等了大约三分钟,他站在空旷的走廊上被迫听着拳拳到肉的击打声,这些混乱而激烈的声音在坎贝尔心底唤起了某种微妙的恐惧和厌恶——那是隐藏在文明深处的动物性,是无数野蛮、直接、且极具破坏性的暴力本本能。 随着一身沉闷的撞击,后院的嘈杂归于寂静,坎贝尔让秘书进入囚室查看,紧接着,他也进入现场。 坎贝尔跨过空无一物的牢房,快步走进这里的后花园,只见悬挂着监控的金属杆已经折断,几处灌木林压出了豁口,正中央的喷泉雕像没了半个肩膀……这里已是一片狼籍。 院子的正中央,千叶正捏着拳头。 “想当着我的面越狱,还跟我动手?”千叶声音怒极,“我看你是疯了!” 顺着千叶的视线,坎贝尔终于找到了赫斯塔——她正一动不动地趴在不远处的软草地上,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坎贝尔一声惊呼,快步上前查看赫斯塔的伤势。 女孩的额头和左颊与花坛边粗糙的水泥墙面、地面磕撞,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些地方尚且残留着几道明显的血印,而留在赫斯塔身上的伤口就更令人目不忍视。 “赫斯塔,你没事吧……” 赫斯塔甩开老人的手,勉强翻过了身,试图再次站起来。 坎贝尔当场倒吸一口冷气——在她的后颈与肩侧,许多碎裂的玻璃片还粘在上面,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她左臂一道长约二十厘米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造成这一伤口的金属断杆还倒在一边,坎贝尔一眼看见了金属杆上的锈蚀痕迹——这得赶紧打疫苗啊! “冷静一些,赫斯塔,”坎贝尔抬起手,“听我说,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听到没有,”千叶呵斥道,“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坎贝尔无言以对,一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赫斯塔剧烈地喘息着,她一言不发,只是一手捂着胸口,咬紧牙关,眼中带泪,好像连呼吸都带着痛苦。 “快!快喊医生!”坎贝尔急呼。 在所有人略显慌张的疾呼里,赫斯塔朝着千叶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千叶扬眉,看向了别处。 赫斯塔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她回来了。 接下来,日蚀只需要穿着她来时的衣服回到休息室,这场置换就算成功完成。 …… 一刻钟后,ahgas工作站的水银针闻讯赶到。两名随行医生与监狱狱医共同用医疗室内的设备对赫斯塔做了全面体检——她右侧第四、五前肋发生轻微骨裂,全身各类大小创口无算。 事实上,赫斯塔身上的大多数创面并不是由直接的击打造成,而是在摔落过程中在地面滑滚导致的擦伤,那几乎就是一层皮肉刮蹭下来,创面沾满了灰土,清理起来非常困难,当事人也极为痛苦。 不管怎么说,千叶这一次下的手实在太重了。 工作站的几名水银针随后就对千叶今晚的暴力行为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教育,但考虑到今晚赫斯塔有越狱意向,所以暂不深究。 坎贝尔全程守在赫斯塔身边,直到千叶离开时也没有现身,他的秘书代替他本人送千叶出去。 “你们今晚还回去么?”千叶问道,“今晚的车——” “监狱这边都能匹配的,”秘书回答,“实在不行我们今晚也能在这边住下,您不用担心,今晚辛苦您。” “应该的。”千叶望着远天之月,“希望她脑子真的清楚了,不要再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尝试。” 秘书一声苦笑。 在秘书走后,千叶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可是本该很快回来的“司机”却迟迟不现身。 这让千叶隐隐有些不安。 “休息室在什么地方?”千叶向附近的警员询问,“就之前那个司机去的地方。” “我们的人已经过去喊人了,您就在汽车附近等着就好。” “哪个方向?” “那边。”狱警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老办公楼。 千叶朝狱警挥了挥手,“我过去看看。” 还没进这栋办公楼的门,千叶就感觉到了不对,三楼和四楼的走廊上不断传来手电筒的光柱,“女士?”“女士”的寻人声不绝于耳。 千叶瞬间感觉不妙——难道那个顶替赫斯塔的人没有按照之前的约定成功跑出来?如果她还被困在这片监狱的某处,那就太糟糕了! 千叶加快脚步,飞速踏入楼中,她向值班人员询问情况,答曰:那个司机半路去了趟洗手间,就一直没回来。 “你们去洗手间找过了吗?” “找过了啊,没人应。” “洗手间在几楼?” “二楼。” 千叶快步上楼。 二楼女厕里空空荡荡,千叶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查看,里面都空无一人,正要离开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卫生间最里侧的工具间。 才一推门,千叶立即看见了一个倒在拖把池上的女人,她的外套只穿了一条袖子,假发跌落在地上。 “喂!”千叶连忙上前检查,既摸不到脉搏,也感觉不到心跳。 “人找到了!在二楼女厕!”千叶大声喊,“快喊急救!”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突然开口,“……不,不要急救。” 千叶一怔,“你还醒着?你现在怎么样?”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太好……但……不能……绝不能去……医院……” 千叶颦眉,“都这样了还不去医院——” 日蚀紧紧抓住了千叶的袖子。 “我……不需要……医生……我……需要……充电……” 仅此一句,千叶已经明白了大半。 “你还能撑多久?” “……可能……二十分钟?” 第 118 章 阿蕾克托 千叶将眼前人打横抱起,快步朝老楼的出口奔去,几个听见声音的狱警几乎追着千叶出来。 “女士!她是怎么了?” “她犯了急病,需要救治,”千叶边跑边答,“没关系,我带她去中心医院。” “要不要先送去我们的医疗——” “你们的医疗室占着人呢。” 千叶抱着日蚀回到车上,她取出车钥匙,迅速发动汽车,门口的狱警通力配合,为千叶敞开大门。 汽车驶离独立监狱大约两个街区,日蚀再次起身活动,她将手伸向副驾驶一侧的充电口,试图拨开上面的的塑片,然而,还没等她用力,千叶突然抽出一只手,摁住了那块塑片。 日蚀不可置信地望向千叶——也许千叶是担心她误触,好心阻挡? “手……我……适配……” 日蚀抬起手,她无名指与中指浮现出深褐色的纹路,她指尖的皮肤沿着这纹路向外扩展、开裂,原本应当是骨节的部分出现两支骨质接头。 “不是还有四分钟吗,急什么。”千叶拍开她的手,向她这边瞥了一眼,“派你来的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一刻,日蚀完全理解了千叶语气中的威胁。 “你……指……” “安娜·索科洛娃。”千叶目视前方,表情平静,“她在哪儿,说。” …… 凌晨四点,坎贝尔和赫斯塔相对而坐。 赫斯塔的胸口装着一个固定带,她左眼青肿,右颊擦出了六七道血痕,嘴角的出血口结了一层薄痂,若干淤青和细小伤口分散在她的脖子、手臂和小腿上,看起来非常狼狈。 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她的目光始终望着地面。 尽管此刻女孩依旧沉默,但坎贝尔能够感到她今时今日的沉默与往昔任何时刻都不同。 “天快亮了。”坎贝尔忽然开口,“明天,就是你开庭的日子。” 坎贝尔看见赫斯塔的眉头皱了一下,带着怀疑,还有一些精疲力竭的无奈。 “……她们不能这样随意怀疑其他人。”赫斯塔喃喃地闭上眼睛,“就算我不抗辩……这些罪名也……不该落在我头上……” 坎贝尔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果赫斯塔此刻能抬头看他,会看见他的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 “我准备的材料你应该都看过了,是吗?” “嗯。” “你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或者,你认为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应当知道的?” 赫斯塔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坎贝尔,那目光令坎贝尔感到惊喜——这是晚辈看向长辈的眼神,尽管其中还带着一些不信任。 “抱歉……”赫斯塔低声说,“这段时间……我不该……” “不必提这些,你再好好想想我刚才的问题,这是至关重要的。” 赫斯塔沉默良久,这让坎贝尔几乎屏住了呼吸。 “我之前……确实说谎了……”赫斯塔低声道。 “什么谎?” “在艾娃那儿的时候,她……曾经盘问过我从前在短鸣巷的事……” 每当赫斯塔说出半句话,坎贝尔就会在停顿的间隙点头,以表明他始终在倾听。 “这方面的材料我已经读过了。”坎贝尔答道,“你说你是一个孤儿——你指的谎言是这条吗?” 赫斯塔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或许是因为伤势,或许是因为回忆,但这一切都让她轻如呢喃的低语听起来更加真实。 “其实我并非一直独自生活,有一个人——不,一些人,一直……都在照顾我。” …… 独立监狱之外,舆论沸沸扬扬。 作为一起手段刻意的连环凶杀案,它神秘、张扬,甚至带有一些民间喜闻乐见的传奇意味,同时,这与其他穷凶极恶的犯罪事件又不同,因为普通人几乎不会从中感受到威胁。 ——仅仅死者全部位高权重这一条,就让这个案子听起来颇具正义感。 但它在某些人当中掀起的恐慌是空前的。 霍夫曼遇害时达官显贵们还未反应过来,里希与施密特的遇害则结结实实地在他们耳边敲响了警钟,新闻与报纸上掀起了对“刺杀者”的讨伐:一个文明世界绝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亡命之徒。 然而一个案件越是血腥残暴,它在民间的生命力就越是旺盛,尽管谁也不知道刺杀者的面具下究竟是谁,但这根本不影响人们的想象。 没有人喜欢“刺杀者”这样一个不带褒贬的名字,在人们自行创造的各类传言里,他们称呼刺杀者为“阿蕾克托”,又或“降罚者”,这名字来自第十二区南部的古老神话,是十二位复仇神中最年幼也最暴虐的神祇。 传说中,降罚者阿蕾克托从大地之神黛赫的眼中出生,她生来冷酷狡黠,力大无穷,一出生即被父神厄拜丢弃在荒岛上,当她的十一个姐姐找到她时,她已经被荒岛上的鬣狗抚养长大。 阿蕾克托永远是一个六岁女童的形象,她左手握着三条带着尖刺的荆棘锁链,一条能让人说实话,一条能让人痛不欲生,一条能祛病辟邪,甚至叫人死而复生。 女童的右手则托着一枚头骨——那是初代战神盖荷的头颅。 由于自幼长于荒野,阿蕾克托完全不受世俗约束,她常常逃开所有人的视线一个人去外面玩耍。 阿蕾克托喜欢扮作误闯仙境的人间孩童捉弄路过的仙女,或是坐在诸神之山的神道旁俯瞰人间。倘若有谁在驾车经过的时候对她抱以厉色,她就当场现形,用荆棘铁链鞭笞冒犯者的脸——在众多故事中,中尤以阿蕾克托寻衅太阳神与战神的事迹最为有名。 年幼阿蕾克托完全没有继承黛赫的仁慈与宽厚之心,却继承了母亲的敏锐与智慧——毕竟她出生于黛赫的眼睛,所以生就一双慧眼,能一眼看穿善恶是非。不论加害者如何巧舌如簧,是头负王冠还是同为神明,她总是在识破这些人的谎言与虚伪之后,迅速降下残酷神罚。 于是众神三次前往黎伯海湾,向阿蕾克托发起征讨——神庭无法容忍女童的胡作非为,尤其,被她施以极刑的恶徒中有好几个已经博得了诸神的宽恕。 第 119 章 开庭 众神拉起庞大的队伍,结果三次铩羽而归。 战场失利后,诸神又给阿蕾克托送去宝石与金币,给她送去异常俊美的奴隶,接着又许诺愿意在众神之天的神殿里为她单独设立一个位置——从未有儿童神跻身神殿,此为无上殊荣。 作为回报,诸神只求阿蕾克托稍作收敛,对已有定论之事不再置喙。 然而在孩童眼中,这些送上门的东西就和他们所提的要求一样,毫无意义。 最后,仍是厄拜心生一计,他与自己的十一个儿子一道换上女装,趁阿蕾克托远足时,扮作前来寻她的地神黛赫与阿蕾克托的十一个姐姐。 见到母亲与姐姐后,阿蕾克托防备全无,被厄拜抓住破绽,丢入了时间之河——他们希望时间之河的河水能洗去她的儿童心性,好让她变成一个女人。 彼时,地神黛赫刚刚陷入沉睡,她的十一个女儿随之被驱逐,失权的女儿们化为复仇之神,终日在虚溟之海上飞行咆哮。 神域之中,只剩下阿蕾克托一人,她失去了母亲与姐姐们的庇护,独自以儿童之心抵挡河水的侵蚀。 隔着时间之水,阿蕾克托向神域诸神立下重誓: 有朝一日,当她重新踏上时间的河岸,这世上的每一个谎言都必将付出代价,她会斩下每一双犯下了恶行的手,挖掉每一只对苦难熟视无睹的眼睛,每一个肮脏的灵魂,都将被投入冥府的烈焰之林,永生永世承受阿刻戎之火的灼烧。 神话里,阿蕾克托的故事至此结束,直到“刺杀者”突然出现,现世与传说交相辉映,人们仿佛看见了一个重返人间的阿蕾克托,正在实现她的誓言。 …… 开庭日转瞬即至。 坎贝尔心情大好,短短一天的时间,他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赫斯塔不仅向他和盘托出了她的过去,还与他谈及了许多此前从未提到的心理活动。 她的担忧,她的失落,她的恐惧,她的不甘——是以在坎贝尔眼中,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单薄,变得更加立体、鲜活。 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往自己已经完稿的自传里加上赫斯塔这个案子了,他相信在他过去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没有哪个会比此案更适合展示他“以柔克刚”的沟通手段。 唯一的问题只在这件事牵涉到太多水银针的秘密,如果着墨太多,可能无法过审,但如果不把一些必要的限制和经历讲清楚,又无法展现出他的个人形象,这中间的取舍着实令坎贝尔伤透了脑筋。 “早上好。”坎贝尔从等候室的长椅起身,看向已经换上白色马甲的赫斯塔。 考虑到赫斯塔在前夜的暴力行为,ahgas临时给她上了全副手脚镣铐。 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浮肿,昨晚大概是没有睡好的。 “准备好了吗?”坎贝尔还是问了一句。 赫斯塔疲惫地点了点头——她前天夜里被千叶揍过的地方还没有消肿,眼睛下方的豁口上贴着方形胶布,只是这小小胶布只能盖住血口,大片的淤青自她的颧骨朝四面扩散,看起来很是可怜。 “那好,”坎贝尔微笑着,“我们走。” …… 许多人都在关注着今天的庭审。 刑二庭是新启用的法庭,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新,相比于刑一庭外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根,冬日的刑二庭外墙光洁,看起来十分清冷。 赫斯塔稍微有一些紧张——她很少置身于人群中心,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扮演好一个能够取信于人的角色。 当赫斯塔走进肃穆庄严的法庭时,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旁听席上的千叶。四目相对的一瞬,千叶朝着赫斯塔露出了一个夸张的微笑,而后迅速将目光移开。 赫斯塔也收回目光,她轻轻抬起左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坎贝尔昨天已经和她说过,今天的庭审分为上下两个场次,上午,法庭会当众挑选陪审团,然后休庭吃午饭,正式的案件审理——譬如公诉人发言、传唤证人等,会从下午开始。 入席之后,坎贝尔开始低声向赫斯塔介绍眼前诸人的身份——今日台上一共有一位审判长,四位法官和一位书记官,四位法官里有两位来自宜居地,两位来自ahgas。 此刻,审判长与法官们还没有到,只有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书记官正在上面整理文书。 赫斯塔不自觉地过滤了坎贝尔的絮絮叨叨,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陪审席上的面孔吸引——她发现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水银针,大都有过极危作战经历。 很快,赫斯塔调转目光,看向公诉人的桌子,那里坐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此刻她正在闭目养神。赫斯塔熟悉这种表情,在一些重要作战来临之前,她也会以这种方式放空思绪。 “开庭之后,法官会宣读法庭的规章制度和被告人的权利义务,陪审团上现在有十四个人,其中两人是候补。 “一会儿法官会要求全体陪审人共同起誓,在庭审过程中,他们能够做到公平公正地对待审理过程中的每一桩争论,每一份证据,以此断定被告是否有罪,如果陪审员觉得自己无法做到,他们可以临时申请退出,然后由候补陪审员进行替补。 “当然,今早的一切就是走个过场,最重要的部分还是在下午……我说明白了吗?” “嗯,”赫斯塔收回目光,“明白。” 上午十点,随着一阵悠扬的钟声,审判长与四位法官一同现身,他们步履轻盈地从法庭中间的过道经过,带起的风掀起了他们的法袍。 一切如坎贝尔所言,在漫长的宣读过后,赫斯塔俯身在文书上签字,以此表明她已经完全理解自己在接下来的审理中所拥有的权利。除此之外,她拒绝了所有宣誓流程。 接着,法庭的重心转向陪审团。 原则上,只有与被告毫无瓜葛的人才能担任此职,通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通过背景审核。十二名陪审员中有五个位置留给了宜居地内的普通人,余下七个则都属于水银针。 第 120 章 正义之友 这个微妙的人数差是对水银针的偏袒——在某些特殊案件中,被告的行为动机是宜居地公民很难理解,而水银针自身也难以解释的。 对此,联合政府方面并没有提出疑议。 法官询问了每个人能否做到公平公正,而每位陪审员都给出了坚定而肯定地回答——直到最后一人。 “应该……可以?”那位陪审员不确定地回答。 “应该?”法官皱起眉头,“请陪审员注意自己的措辞,这不是儿戏。” “抱歉,请允许我解释一下……”年轻的陪审员站了起来,她走上前,两手握住了陪审席边缘的围栏,“我绝不是在儿戏,因为除了八年前那个案子,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简·赫斯塔……” “然而?” “然而……然而我现在觉得……”她严肃地看向被告席,“我可能有个问题,得先问问被告人——” “反对。”坎贝尔平静地打断了这名陪审员的话,“被告没有义务回答这位女士的任何问题。” “但我不是问和案件有关的事情。” “这同样不合理,”坎贝尔再次开口,“与案件无关的问题就更不该开口。” “反对。”公诉人望向坎贝尔,“陪审员显然对被告人身份怀有疑问,这关系到陪审员自身能否秉持对案件的公正态度——是不是?” “是的!”陪审员立即答道。 公诉人看向法官,“所以,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先听听陪审员的问题,再决定是否需要被告人回答。” 法官彼此商量了几句,其中一人看向陪审人,“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当年在第五区的‘里克尔荒原之役’里,曾经有一位年轻的水银针被空投到爆发了螯合物潮的城市中心,迅速帮我们甄别并歼灭了城中的两名畸变者。 “我当时只匆匆与她打了个照面,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她说上一句谢谢……” 陪审人有些怀疑地望向赫斯塔,“……我这么说可能有些无凭无据,但我觉得你——您似乎有些……眼熟?” 在短暂的寂静过后,法庭内升起一阵细微的讨论声。 “肃静。”法官敲了敲法锤,她看向赫斯塔,“请赫斯塔女士回答这个问题。” 坎贝尔在赫斯塔耳边说了一些什么,但赫斯塔没有反应,直到法官再次重复提问,赫斯塔终于抬头,她清了清嗓子。 “是的,我曾在4627年春天参与‘里克尔荒原之役’,当时我使用的姓名是’黎贝卡‘,”赫斯塔轻声道,她转头望向陪审席,“我认得你,伊德女士。” 陪审员伊德瞬间屏住了呼吸,她轻轻喘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这张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很快又转向惊奇与不可置信。 “但……但您怎么会……您怎么会被卷入到现在这种——” 法官轻咳一声:“伊德女士,你与被告人相识对吗?” “是的,很抱歉,”伊德看向审判席,“我……我无法作为陪审员出席这个案子,在里克尔荒原之役被告人救过我的命。” 一时间,法庭再次变得喧嚣。 法官再次敲响法锤,让众人安静。谷渞 “谢谢你的诚实,伊德,请离开陪审席。” 伊德向审判席轻轻躬身,又向赫斯塔敬礼,她推开陪审席侧面一扇半人高的木门,在下了三层台阶以后,直接在法庭后面的旁听席坐了下来。 “是否还有其他陪审员有类似疑问?” “抱歉,法官大人,”又一个人举起了手,“我可能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 …… 在接连不断的询问中,一连串的功勋浮出水面——第五区的里克尔荒原之役,第四区雅格荒原之役,第十二区德布罗意之役…… 在每一桩陪审员们提出的极危作战中,赫斯塔变换着她的姓名,然而有些人记得她的红发,有些人记得她的脸,有些人记得她的声音……不到半小时的询问,陪审席上的七名水银针已经下去了六名,余下的两名候补陪审中也有一人主动放弃了陪审员身份。 坎贝尔对此惊喜万分——比起他被动地念一遍赫斯塔的战斗记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显然更加有说服力。 这些陪审员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她们经历的每一个故事都有血有肉,也正因如此,她们展示出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此刻坐在被告席上的女孩是一个多么优秀、多么勇敢、多么难得一见的战士。 这种事情在内部法庭还从未发生过,坎贝尔如何能不激动。 置身于风暴中心的赫斯塔始终平静,她一面依据陪审员们给出的线索,回忆着自己当初参与的那些战役,一面也暗自思忖着天下是否有这么离奇的巧合——她并不是每一场战斗都会露面,更多时候她会乔装出行,旁人根本不会看见她的红发或她的脸。 而今,那些她曾在战斗中匆匆打过照面的水银针竟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她的陪审席上。 如果这不是一个命运的玩笑,那么它就必然出自某人的安排。 ……除了艾娃,还能有谁有这样的魄力呢。 然而,一切如法官所言,为了司法公正,这些陪审员不会允许自己以个人的经历来左右判决——她们一旦认出她,就不会再留在陪审席。 这算不算是老人的失策?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是——说不定这就是艾娃原本的计划。 在法官们彼此讨论的间隙,赫斯塔就这么坐在被告席上。她出神地回忆着与艾娃初见的情形,当时老人对她一直以来隐姓埋名的做法深感不满,并警告她不要以为躲在幕后就能全身而退—— 「赫斯塔,这可不是什么‘虚名’,它背后是实打实的权力。」 「权力,是很好的东西,不客气地说,它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不要抗拒它,更不要轻视它,当你有机会攫取它,不要轻易放弃它。」 望着审判席上法官们有些惊诧又有些感动的脸,听着身旁坎贝尔志得意满的微笑吐息,回想起这些日以来她在实际执行中感受到的一切……突然之间,赫斯塔对艾娃的这些话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 「明白了吗,简?自始至终,都要努力去做正义的朋友。」 赫斯塔深深呼吸。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艾娃。 第 121 章 同道者 临近中午,审判长宣布休庭。 这不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午休,原本安排在下午的审理也取消了——原定的陪审员突然全军覆没,下次开庭最快也要再等上五个工作日。 突然之间,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随着内部法庭的公示迅速在整个ahgas内部传播开来—— 十四个大区的水银针突然被告知在他们过去的十年间,自己曾经见过或听过的几个畸变者猎人其实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此前在内部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这怎能不引起人们的热烈讨论。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谭伊,发生在维克多利娅的小队。鉴于维克多利娅先前的含糊其辞,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显得有些“过分特殊”的赫斯塔究竟是何方神圣,直到她具体参与的战役被公布,所有人才真正感知到了她的分量。 维克多利娅当即开始向004办公室争取,希望总部能够暂时解除赫斯塔的禁足令,允许她参与到针对“刺杀者”的围剿之中。 在申请报告中,维克多利娅写明了赫斯塔可能有倒向刺杀者一方的可能,但考虑到这是一个能够对刺杀者产生重大影响的存在,她愿意冒这个风险。 但不出意料,004办公室严正拒绝了这个要求,在当下这个风口浪尖,没有人会莽到直接把当事人放出来干活。 维克多利娅仍不死心,之后她与恩黛又专门跑了一趟布鲁诺市,希望能再见一面这个经历传奇的水银针,然而这一次赫斯塔拒绝了她们的见面要求。据坎贝尔说,这段时间来找赫斯塔的人有如过江之鲫,为公平起见,她什么人也不见,谁也不能例外。 维克多利娅只能感叹,自己总是错过良机。 …… 独立监狱里,日子好像又过得慢了下来。 对赫斯塔而言,这段时间像极了当年她刚进预备役基地的日子——当年她也像现在这样在医院养病,那么多人突然发来了问候,送来了鲜花,甚至提出了想要登门拜访的恳求。 不过与上次不同,这次送来的长信大都出自曾与赫斯塔有过合作的水银针之手。 这些信热情洋溢,许多信封上的名字赫斯塔已有些记不清楚,但当她展信读到她们的安慰,那些面孔和声音又再次鲜活起来。 她们在信中都提到曾在作战结束后寻找赫斯塔的事,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发现第三区根本查无此人,如果不是这次庭审结果公布,她们还不知道这位勇敢的战士此刻竟在狱中。 虽然信中对赫斯塔的夸赞与描述令她自己感到陌生,但在独立监狱养伤的这段时间,她仍然将每一封寄来的信都仔细读了一遍。 几乎是突然之间,赫斯塔对于其他人是如何看待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她忽然发现,一旦将信中的这些称赞放到莉兹的身上,一切就变得恰如其分。 她是那样地喜欢莉兹,因而她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某些字句背后饱含的深情和关切……那几乎与她对莉兹的情感如出一辙。 这种完全的错认与突如其来的真诚令赫斯塔感到惊奇——仅仅凭借战场上短暂的相处,这些写信的人如何能够断定她是一个高尚且惨遭连累的无辜者。 于是她一遍遍地阅读,试图从文字中寻找答案,其中有几封由于看的次数太多,已经到了几乎能背诵的地步。 她记得从前艾娃曾说过,一个人在“实际上怎样生活”和“应当怎样生活”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如果有人为了自己应当要做的事而放弃了一般人实际所做的事,那这人就不是在保存自己,而是在自我毁灭。 但是艾娃,一个人……究竟要怎么才能区分自己“应当的生活”与“实际的生活”? 赫斯塔基的,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对她而言并不算一个问题——在短鸣巷,谁分不清这个差别,谁就活该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但在加入ahgas以后,二者开始变得高度统一:信任ahgas的情报、指令、信任自己的同伴,以及信任自身的能力——这是一切胜利的基础,也是在意外频发的战场上生存下来的的底线要求。 置身于战斗序列以后,水银针的生活里就不再有“应当”与“实际”的差别,如果一件事是“应当要做”的,那么它就必须被“实际执行”——任何前期的敷衍马虎都有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血的代价。 直到……后来。 直到她觉察到母亲亡故的蛛丝马迹,直到她看见莉兹死后发生的一切……赫斯塔终于再次看见了那个横亘在“应当”与“实际”之间的巨大裂口。 一切浮现出明确的界限——她作为“水银针”与“刺杀者”的分野,作为一柄利刃与作为一个人的分野……然而二者之间,究竟哪一个属于“应当”,哪一个属于“实际”? 哪一方,才是决不能因另一方而放弃的生活? 赫斯塔得不出答案。 但这根本不影响她做出选择,她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还有其他选择。 命运的交易场波诡云谲,自我的保存与毁灭仿佛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她想要其中一面,就必须接受另一面——心中的正义一日得不到伸张,置身于这样的人间就如同置身炼狱,因而谁想要热烈求生,谁就必须一次次只身犯险。 几乎在顷刻之间,赫斯塔感受到了一个已死之人曾经感受过的孤独——她又一次想到了莉兹,她总是想起莉兹,想一千一万次。 赫斯塔重新看向手中的这些手写信,忽然有了一些新的念头,眼下已经掀起了这样的巨浪,也许她应当把握时机,再勇敢一些。 可惜此刻她无法走到艾娃跟前,无法把这些突如其来的领悟告诉任何一个朋友,以征求她们的建议。她只是沉默地把这些信件依次折叠、对齐,放去一边,一道强而有力的洪流从她的心口流向全身。 也许我们一直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只是我今天才意识到。 也许,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第 122 章 认罪 第二次开庭在11月25日。 这一次,瓦伦蒂也特意请了半天假来法庭旁听,与千叶坐在一块儿。 所有的流程同上次一样,法官仍一丝不苟地向赫斯塔宣读了一遍法庭的规章制度和被告人的权利义务,而后轮到陪审席众人做出公正承诺。 这一次陪审席上的水银针以男性居多——考虑到第一次开庭后水银针的内部反应,这一次法庭直接拒绝了所有具备多次极危作战背景的申请者,以此保证陪审员不会因为自己的职业经历而过度偏向被告人。 坎贝尔提出了抗议,但抗议无效,不过这本身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虽然缺乏极危作战背景可能会导致今天的陪审员不像上一回的那么友好,但坎贝尔相信,今天的陪审员将比之前更加理性,从而更加懂得衡量赫斯塔的作战价值。 事情发展至此,坎贝尔的欣喜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在今日前往法庭的路上,他就已经意识到这将是在罗杰案之后,又一个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 用这个案子来为自传结尾,实在是太合适了。 “那么,罗宾女士。”法官看向公诉人,“你是否已经准备好传唤证人?” “是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法官大人。” “好,请传唤——” “请等一等,”赫斯塔举起了手,“我有话,想说。” 这突如其来的发言骤然打断了所有人的节奏,坎贝尔茫然地转过头,望向赫斯塔——此前她从来没有提过今天要当众发言。 “反对。”公诉人罗宾冷声开口,“按照既有流程,不论被告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应当先——” “我认罪。” 突然间,四下一片寂静。 赫斯塔的声音像一道隔音的绒布,无形地降落在每个人的头顶。许多人的脑子都在这一刻“嗡”了一下,后排观望的千叶已经停住了呼吸,她放下二郎腿直腰端坐,目不转睛地盯着赫斯塔的背影。坎贝尔则先看了看法官,看了看公诉人,最后才看向赫斯塔。 “……你说什么?”坐在中间的审判长扶了扶眼镜,“请你再说一遍。” “我认罪。”赫斯塔目光微垂,但又很快抬头,“我确实有杀费尔南的动机,当晚我也的确潜入了费尔南的宅邸。” “荒谬!”坎贝尔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死者的伤势是只有进入子弹时间的水银针或螯合物才能造成的,你根本——” “不矛盾,人不是我杀的,凶手另有其人。”赫斯塔回答道,“但如果杀害费尔南的凶手没有在那天晚上行动,他就会死在我的手上,这就是我要认的罪。” 整个法庭突然变得吵闹起来,赫斯塔突如其来的招认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尤其是坎贝尔——他已经根据上上周赫斯塔的“坦白”构建好了整个无罪辩护的框架,这突如其来的翻供打得他措手不及。 公诉人罗宾就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她立刻低头重新整理材料,把五六页已经用不上的文稿放去了旁边的空椅子上——这些都是正面驳斥赫斯塔身世的材料,是证明赫斯塔具备杀人动机的第一环。 法官的法锤落下,“肃静。” 四周的环境再度安静下来,法官看向赫斯塔,“你接着说。” 赫斯塔:“有一件事我已经向坎贝尔律师坦白了,但还从来没有与第三人说过——在被艾娃·摩根女士扣押期间,我没有对她讲过一句实话,所有当时我被迫留下的口供、文字,全部出自我的临时杜撰。 “我骗了她,当然,她也识破了。” 不远处,千叶喉咙微动,眉头紧锁,肩颈前倾,表情十分凝重——她已经完全看不懂赫斯塔想做什么了。 旁观席上,瓦伦蒂同样震惊,但她并不像千叶那么紧张。一方面她并不清楚这些天里赫斯塔都干了什么,另一方面她对今天原本应当发生什么也没有一个明确的预期。 不过更重要的是,虽然赫斯塔的这番话石破天惊,可瓦伦蒂仍能感觉到,简当下的状态是放松的。比起眼下正不断用手帕擦拭额头的坎贝尔,以及表情或愕然、或费解的法官、陪审员,赫斯塔的声音始终平静,既无犹豫,也无恐惧。 而放松的人,往往能够掌握谈话的节奏。 “别担心,真崎,”瓦伦蒂轻声道,“简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千叶应了一声,表情没有变化——她并非看不出这一点,但越是如此,她悬着的心就越是无法放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罗宾问道。 “因为我知道,那天晚上唯一的变数就是有人捷足先登,摩根女士怀疑我的理由其实全都成立。与其实话实说,惹人怀疑,不如一口咬死我根本对此一无所知……这是更聪明也更安全的做法,对吗?” 众人哗然。 坎贝尔的脸已经变了颜色,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咬牙切齿道,“赫斯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坎贝尔先生,”罗宾即刻打断了他,“注意你的态度,法庭上,任何人都不得威胁被告人。” 坎贝尔深深地望了一眼罗宾,捏紧了拳头。 “那就先谈谈你在费尔南遇害当晚的所见吧。”罗宾接着道,“费尔南的宅邸守卫森严,在不能开启子弹时间的情况下,你是如何做到无声无息潜入其中的呢?” “他的宅邸根本谈不上守卫森严,只是人多而已。”赫斯塔反驳道,“别墅南门有一条小路,是专门为厨房菜品的供应商留的,每天下午四点都会有人开一辆中型货车进去,供应商和他们的人很熟,所以基本不做检查。 “其次,每晚八点,费尔南的私人保镖会换一趟班,凌晨三点再换一趟——这是他在谭伊时的习惯。这次他来布鲁诺参加慈善晚宴,带的人并不多,其他守卫大都是临时在布鲁诺招募的,这些人拿钱办事,迟到早退比比皆是,想找个空溜进去不要太容易,除此之外——” “你选择的潜入方式是哪一种?”罗宾打断了赫斯塔的长篇大论,“是从食材通道进入,还是趁守卫换班?” 第 123 章 为此而生 “都不是。”赫斯塔答道,“那天晚上费尔南**,前后有四五辆车进出他的庄园,我瞅准机会就溜进去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但门口是有监控的,当晚进出庄园的人应该是全都都——” “不必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吧,”赫斯塔轻声道,“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到现场再演示一遍,其他的,多说也无益。” “那么,之后呢?你做了什么?” “在潜入主楼以后,我在顶层阁楼潜伏。费尔南的卧室在别墅二层南侧,但那天晚上他几乎整个前半夜都在地下室活动。凌晨一点左右,我听到他和几个保镖一起上了楼,我在凌晨三点零四,我趁安保换班的间隙潜入了他的卧室,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审判席上,法官们已经依据赫斯塔的叙述在警察先前的调查结果中找到了部分对应内容,除了一些细节还需要补充侦查,总体出入不大。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费尔南?”罗宾问,“动机是什么?” 这一次,赫斯塔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她仿佛被这个问题击中了,因而短暂地陷入了沉默,紧接着,她抬起头看向审判席上的众人。 “这正是我今天想说的、要说的。它牵涉到我在加入ahgas之前的全部经历,因此,我要求004号办公室重新评估本案的机密程度,看看接下来是继续由内部法庭审理,还是彻底移交004号办公室。 “但不管结果是哪一种,我都会配合。” 审判席上,法官们再次低声交谈。台下的坎贝尔也不再理会赫斯塔,他竭力向法庭请求暂时中止本案的审理,原因是被告人很可能受到了胁迫,总归“神智不大清醒”。 法官们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请求,不过他们很快宣布先休庭二十分钟——法官们需要前往休息室进行一个简短的讨论,并且向联合政府与ahgas同时报告这个变化。 审判席空了下来,很快,罗宾也离开了公诉人席位,坎贝尔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他压低了声音向赫斯塔发出激烈的问询,然而赫斯塔闭目静坐,对一切充耳不闻。 赫斯塔的沉默进一步激怒了坎贝尔,当他蓄怒起身要去抓赫斯塔的左臂时,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坎贝尔回头,见千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法庭里太闷了,”千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陪你一起出去走走吧。” 这次休庭实际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赫斯塔的第二轮问询正式开始之时,整个法庭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审判席上只剩下审判长和一位法官,陪审席的全部陪审员尽数回避,旁听席空无一人——就连千叶也被要求暂时离开。 公诉人罗宾最后一次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自己的提问逻辑,接下来就要由她完成对简·赫斯塔的细节询问——原本这件事应该由坎贝尔来做,但考虑到老人不久前在法庭上的过激反应和提前早退的行为,最终人选还是换成了她。 罗宾起身,走到赫斯塔身旁。 “准备好了吗?” “嗯。” 眼前这位年轻的水银针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罗宾自己也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好奇。 ……谷偅 …… “很早以前,我就听她说起过,在维柳钦斯基荒原的最南端有一座十四区戍卫战争的纪念碑。 “她说,那座纪念碑上写着‘最高尚的人,接受最残酷的试炼,最纯粹的理想,总以最沉重的代价实现’。我一直想去亲眼看看,但总是没有机会。 “那时候我还很小,可能五岁?四岁?我印象也不太清了。” 赫斯塔言语缓慢,但罗宾飞速地记录着。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抚养你的这位老人就是琼·瓦莱利的?” “几年前吧。”赫斯塔轻声回答,“琼·瓦莱利这个名字是外面人的叫法,我们喊她伊莉丝。” “伊莉丝是你幼年时期的主要照顾者吗?” “当然不是,她很忙。”赫斯塔轻声回忆,“事实上,共盟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忙,她们当中没有谁能拿出一长段的时间来专门照顾孩子,所以大家就像值班一样轮流上岗。” “共盟会里像你这样的孩子多吗?” “很多。” “很小就要上战场了?” “又不是什么坏事……”赫斯塔淡淡道,“伊莉丝说我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怎么拆一把枪了,我们这样的人不需要什么无微不至的照拂,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听起来你似乎很喜欢在共盟会里的生活。” “喜欢,也不喜欢。”赫斯塔望着远处,“在荒原,尤其是在短鸣巷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往往强者遍地,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力图制定规则,强迫其他人服从,结果过不了多久就被人取而代之。 “另一些人纵情酒色,醉生梦死,就是有一天真的死了你也不会知道他们死讯,他们只是忽然消失了,不见了…… “总之,在那种地方,没有谁能长久地留下姓名。” 赫斯塔脸上看向罗宾,“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罗宾女士?” 罗宾也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她能看出这双眸子里的少年野心,它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火热赤诚。罗宾自己很欣赏这种蓬勃锋芒,在她眼里,它远远胜过那些与年龄不符的隐忍老成。 在沉默间,两人彼此观察。 “共盟会照顾了你多久?” “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了。”赫斯塔回答,“伊莉丝虽然很少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但她非常重视我们的教育,她很喜欢问我们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有人说想做将军,想做国王,她就很高兴,有人说想做裁缝、厨子,她就大发雷霆。” “有趣,”罗宾笑了一声,“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吗?”赫斯塔低声喃喃,“我想做一个水银针。” 罗宾有些意外地看了赫斯塔一眼,赫斯塔正仰头望向高处,戴在她手脚上的镣铐随着她的动作彼此碰撞,发出一阵清冷的撞击声。 “我就是为成为水银针而生的……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了。” 第 125 章 私人问题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千叶给听懵了:“……什么情势?” 维克多利娅朝千叶招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一些,她扶着千叶的肩膀,低声耳语。 “赫斯塔也许有办法招安‘刺杀者’。” “什么乱七八糟的,”千叶皱起眉头,“她这段时间一直被关着,连刺杀者的面都没见过——” 维克多利娅一把抓住千叶,“你急什么?这种可能性我早就点出来了,只是上面一直不理,你知不知道赫斯塔是在瓦莱利共盟会长大的,刺杀者说不定也是——反正不管她认不认得刺杀者,刺杀者肯定认得她,证据太多了!” 千叶眯起眼睛:“……谁告诉你赫斯塔是在瓦莱利共盟会长大的?” “她自己亲口说的。” 从维克多利娅这里,千叶很快得知了事情原委——就在几个小时以前,赫斯塔准确地说出了瓦莱利本人的长相和其他特征:小个子,驼背,左眼瞎了但装着义眼看不出来,只是看人视物时她的脸总是微微朝左,习惯持双枪出行。 这些描述确实符合千叶这段时间在短鸣巷了解到的信息——如果不是真的亲眼见过瓦莱利本人,应该说不到这么细致。 ahgas在别的事情上是会妥协得多一点,但在抢人问题上一向寸步不让。如果总部能确认刺杀者是一个水银针能力者,003和005号办公室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争取,绝不会放任她继续流落在外——就像八年前对待的赫斯塔案子一样。 千叶若有所思。 原来简是在瓦莱利同盟会里长大的吗……她最近还一直在第四区搜索那个失踪了的老查理,看来方向可能搞错了。 “联合政府那边什么反应?”千叶问道。 “当然是强烈反对了,他们一小时之内给我们连续发了三封谴责涵,抗议我们在这件事上的‘强硬态度’,令他们‘深感震惊’什么的的。 “我们也是老一套,出于一些‘暂时不能透露的原因’只能采取这样那样的行动,毕竟我们的工作要是出了纰漏,不管是在荒原还是在宜居地都会陷入危急……所以除了‘表示遗憾’我们也没别的选择。” 维克多利娅讲述期间,千叶难得地安静着,一次都没有打断。 沉默间,她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两人绕着内部法庭的院子走了一圈,等到维克多利娅返回解送车,千叶仍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走停停。 余下的等候时间里,她始终看向法庭的方向。 简。接下来…… 你是想脱下刺杀者的身份,堂堂正正地重返谭伊吗? …… 下午五点,罗宾合上了她的记录本,但一旁的摄像设备仍未关停。整场谈话前后大约持续了将近六个小时,两人都有些疲态。 “这些记录,”罗宾拍了拍自己的本子,“接下来会先交给拉格工作站进行一些脱敏处理,她们会评估其中与螯合物病、螯合物、水银针内部运作情况相关的信息,做一些酌情删减和模糊处理。 “之后,我会将脱敏内容向联合政府方面同步,你在拉格工作站的这段时间,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向外传达的信息也可以来找我……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罗宾女士?” “嗯?什么私人问题。” “你是水银针,还是普通的宜居地公民?” 罗宾提起嘴角,“这个问题还真……有点难答,我不是水银针,不过好像也很难说是个普通的宜居地公民。” 赫斯塔歪头,“什么意思?” “我母亲是水银针,”罗宾微笑,“她去世以后,我一直在第四区的一处预备役基地生活,十六岁才回到第三区读书。” “怪不得,”赫斯塔明白过来,“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些水银针的气质。” “是吗?你们水银针什么气质?” 赫斯塔沉默许久,“……我也说不好。” 罗宾笑了一声,“未必是什么水银针的气质,职业女性都这样……我们出去吧?” “好。” …… 庭审结束的消息传出去不久,法庭外传来了鸣枪声,随着今日庭审的终结,赫斯塔的去留问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拉格工作站的水银针与隶属联合政府的护卫队产生了激烈冲突。 原本已经快要走到门口的罗宾和赫斯塔不得已又折返回法庭的休息室,罗宾再次开始整理手稿,赫斯塔闭目静坐,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她们身后,一名法警手持警棍,始终守卫在门边。一只监控摄像头悬在他的头顶,一览无余地记录着休息室里的一切。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法警收到传讯,他快步朝外跑去,休息室里又只剩下赫斯塔与罗宾二人。 在外界喧嚣声的衬托下,休息室显得格外寂静。 罗宾合起了钢笔,突然朝赫斯塔看去,“我也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赫斯塔?” 赫斯塔睁眼抬头,“当然……您说吧。” “既然你早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绝不做一个无名之辈,那这些年里你为什么一直隐姓埋名地为ahgas执行任务呢——总是像个影子一样潜伏在暗处,不会不甘心吗?” 赫斯塔轻笑了一声。 “我不仅仅是简·赫斯塔,我也是一个ahgas的战士,所有水银针都以’彻底消灭螯合病‘为自身的终极理想,在这个过程中,如果需要谁来作出一些牺牲,我当仁不让。 “如果您以为我所谓的’留名‘仅仅只是要一些名利声望,一些来自其他人的称赞崇拜,那就大错特错了。” 赫斯塔的眼睛熠熠生辉,“我想要的东西,远远比这更多。” 罗宾刚想开口追问,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迅捷的脚步声,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维克多利娅出现在门口。 “可以走了,赫斯塔。” …… 刚一上车,拉格工作站的水银针就卸下了赫斯塔手脚上的镣铐。 “没关系吗?”赫斯塔活动手腕,“就这样直接走?” “没事。”副驾驶上的维克多利娅摆摆手。 “现在是去哪儿?”赫斯塔问。 “回谭伊。”维克多利娅回过头来,“你在这儿还有别的事吗?” 第 126 章 新面貌 “……这么急?” “你不了解情况,”维克多利娅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刺杀者现在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的车呢。” “‘招安刺杀者’只是我一时闪过的念头,我不一定真的认识她。”赫斯塔望着维克多利娅的背影,“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扫兴,但我还是希望您能了解这一点。” 维克多利娅当场笑出了声,“不用谦虚,你在刺杀者那里一定很重要。” 赫斯塔微微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一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细说吧。” “……我们非要今天就去谭伊吗?” “你还有别的事?” “我能不能先去看一看摩根女士?”赫斯塔试探开口,“有些事,我想亲自和她解释——” “理解你这种心情,不过没必要,艾娃一向对事不对人,你既事出有因,她会谅解的。” “但我——” “艾娃最近在核心城准备手术,你过不去的。” 赫斯塔靠在车座上,“……好吧。” “这次去谭伊,你暂时不要暴露身份,仍用‘优莱卡’这个名字,除我以外,之前恩黛也来这边见过你,她也会为你保守秘密。” “……为什么不能用我本名?” “哈哈,我们就稍微体谅下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两个人的心情吧,毕竟唐格拉尔他们一直觉得你就是凶手。”维克多利娅再次朝赫斯塔侧目,“你不用改变太多,只要把头发染了或者戴假发都行,他们手里只有一张你十一岁的照片,没有这头红发,他们认不出你来。” 赫斯塔垂眸沉思片刻,“但我还是倾向于明天再走,不急这一刻。” “为什么?” “坎贝尔一定会来拉格工作站再找我一次,”赫斯塔轻声道,“如果被他觉察我已经不在工作站——” “这有什么,他进不来。” “但他挑事的本事是一流的,”赫斯塔答道,“信我一回吧,拜托了。” …… 夜里八点,仍在办公室的罗宾收到了拉格工作站的返稿,明早九点,罗宾需要将这些内容同步给联合政府那边,那将又会是一场漫长的谈话。她通读了一遍全稿,发现ahgas方面保留了大部分谈话框架,重要的事件节点几乎没有删减,只有少数几处修改了赫斯塔的用词。 这多少说明赫斯塔对自己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有过推敲——她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罗宾摘下眼镜,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终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离开办公楼的时候,她忽然在停车场附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千叶?” “你终于下班了。”千叶靠着罗宾的车,“再不下来我得上去找你了。” 罗宾笑了几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千叶,“别和我聊赫斯塔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你嘴严,我打听消息也不会找你,再说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千叶两手抱怀,“不就是维克多利娅她们把人带走去对付‘刺杀者’了吗,有什么好掩掩藏藏的。”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今天公诉人是你,就过来看看。”谷筣 罗宾又笑,“没什么好看的……不管你有什么事,都等这事儿彻底了解再说,我走了,你别跟着。” “等等——”千叶两只手紧紧按住了罗宾的车,脸上还挂着客气的微笑,“你也太无情了吧,叙旧都不行?” 罗宾把手里的钥匙轻轻转了一圈。 “行,那你直说想问什么吧……我就只听一个问题,你说完我再看能答不能答,之后就放我走,怎么样?” 千叶轻叹一口气,“我说了我只是来叙旧,不问赫斯塔,你怎么不信呢?” 罗宾挑眉,“这就是你的问题吗?是的话我可就回答了——” “好好好,”千叶打断了罗宾的话,“非要问些什么……我就想问问你在经历了六个小时的问询以后感受如何。” “就这?” “就这。不敏感吧?” 罗宾凝神想了片刻,“老实说,我觉得挺意外,但是呢,也挺不意外。” “不用跟我打这种哑谜……” “这恰恰是实话,我早就发现你们水银针里容易出理想主义者——这种人在宜居地里可不多见。所以我既意外,又不意外。” “理想主义者……你说简?” “对,你觉得她不是吗?” 千叶没有回答。 “不是就不是吧,”罗宾打开车门,“她看起来像个寡言少语的人,可能平时即便有了什么想法,也不大会向外界直接表达……但我说真的,有些心路历程,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罗宾轻轻舒了口气,“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你爱信就信。” 千叶松开了手,也往后退了半步。 罗宾把车开出车位,正要离去,忽然又把车停了下来,“千叶,你最近还见得到艾娃吗?” “怎么了?” “你要能见到,代我向她问好。”罗宾轻声道,“她在去核心城以前一直非常关心这个案子,当时的主要疑点还是集中在赫斯塔对身世的百般抵赖上面,不过那时刺杀者闹出的风波还没现在这么大,到底——” “你自己找机会告诉她吧,这种话我就不传了。” “好吧……那,再见。” 千叶目送罗宾的车远去,表情复杂。今天下午她已经从维克多利娅那边大致了解到了审讯的前半段内容,虽然那整个故事听起来也非常扎实,但它和之前简在墓地里透露过的计划相差十万八千里——原本接下来要发生的,应当是简是在坎贝尔律师的帮助下经历为期一到两周的审理流程,最后无罪获释。 显然,简突然改了主意。 虽然此刻千叶无法当面向赫斯塔问清原委,只能来罗宾这里探探口风,但她对此已有猜测。只是一顶“理想主义者”的帽子突然从罗宾这里扣了下来,让千叶不由得有些疑心——简和罗宾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从墓园相逢那时起,千叶确实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不同于从前的消沉、欣喜、愤怒、悲伤……那不是情绪上的一时起伏,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嬗变,当千叶观察到它时,简已经与当年她所熟悉的那个小女孩相去甚远。 但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千叶对此一无所知。 第 127 章 理解 深夜,艾娃在病床上听完了下午的问询。 偌大的病房里只有艾娃一个病人,在她床边,十几台维生设备同时在工作,日蚀则以新的容貌坐在艾娃的身边。 “所有的……审讯内容,都在……这里了吗?”艾娃轻声问。 “还有一部分法庭外的谈话。”日蚀回答。 “放来听听……” 日蚀很快找到对应的影像,以三倍速播放。 「我不仅仅是简·赫斯塔,我也是一个ahgas的战士!」 「如果需要谁来作出一些牺牲,我当仁不让!」 「如果您以为我所谓的’留名‘仅仅只是要一些名利声望,那就大错特错了——」 病床上闭着眼睛的艾娃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惊起了肉身的痛苦,日蚀连忙上前。 “还好吗,艾娃。” “没事。”艾娃的声音很虚弱,“这些话都是谁教她说的……还,挺像模像样……” “是千叶吧。她之前和赫斯塔在外面见过一次,这次独立监狱换人的计划就是她们俩临时勾兑的。” “千叶?”艾娃有些意外。 老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很快释怀,“也是,千叶去过的地方多,什么纪念碑、共盟会……她知道了,再告诉简……也不奇怪。” “听说千叶女士一直在申请来探望你。” “我知道,让她申请着吧,反正我最近不打算见她……”艾娃笑起来,“是时候给她留点教训了……你看她这段时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不是还……挺有意思的吗。” 日蚀面露不解:“为什么你们不肯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艾娃抬眸,“……这是你的问题,还是安娜的问题呀?” “是我的问题,但安娜说过一样的话。”日蚀回答,“究竟是什么缘故,艾娃可以告诉我吗?” 艾娃挑眉,“还能是什么缘故,千叶她……就不是个……肯好好说话的主……你要是和她意见相左,又没本事把她摁在地上……她就……根本不会听你把话讲完。 “至于说,安娜的那句话……你不能把它理解成是一种‘提问’,它更偏向于一种‘感叹’,是在接受了我和千叶‘无法坐下来好好谈话’的事实以后,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 “这种微妙的差异,在人类的日常对话里非常常见,你得学会……通过语境……去判断。” 日蚀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艾娃闭上了眼睛,“上一次……就是……你离开独立监狱的那晚……千叶见到安娜了吗?” “没有。”日蚀回答,“关于这一点,我感到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告诉了千叶女士那晚安娜的位置,千叶女士也和我一起到了那个地方,但等我下车了之后她并没有跟着一起下来,而是坐在车上抽了支烟。我以为她是在观察有没有埋伏,结果她熄了烟之后就调转车头,直接走了。” 日蚀望着艾娃,“我不理解,千叶女士是在干什么?” “呵,你……不用理解,”艾娃半眯着眼睛,“我也……不太理解。” “艾娃也不理解吗?” “嗯……因为人……有时候……就是很难理解。” “这一点倒是很好理解。” 艾娃笑道,“无所谓理不理解……你只当她们是在玩一局规则复杂的游戏,你不是玩家,也不知道前情……所以你没必要掺合。” “好的。”日蚀简略地点头,“接下来你这边还需要我做什么?” “安娜最近需要你的地方……多吗?” “暂时不多,她说最近这三个月都以你这边的事情为主,只要她没有发起主动召回,我就不用回去。” “好,”艾娃轻轻点头,“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你就先去……赫斯塔身边……待命。” “她那边还需要我吗?” “看起来是需要的……”艾娃低声道,“她好像又变卦了……不知道她接下来是……想干什么,有你在,她做事会……方便些。” “这次以什么身份呢?” “就用……”艾娃想了一会儿,“‘帕兰’吧。” “好。” “你可以尽你所能地……帮助她,但如果,她……问起你的身份,你还是……一个字都……不要提。” 日蚀站起身,“嗯,请放心,我都明白。” 艾娃朝着日蚀伸出了手,日蚀立刻抓住了。 “代我……向安娜问好。”艾娃低声说道。 “我会的,”日蚀俯身,轻轻贴了贴艾娃的手背,“安娜一直很挂念你,她总是怀念在预备役基地任教的那段日子。” 艾娃笑了笑,她半睁着眼睛,脸上的微笑因为虚弱而变得浅淡。 “已经过去的……就没什么好再怀念,我真期待……我们将来再见的那一天。” …… 次日清晨,坎贝尔果然气势汹汹地来到拉格工作站要求见赫斯塔,工作站的水银针象征性地阻拦了一番,而后领着他往地下拘禁点走去。 一小时后,坎贝尔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被秘书扶上了车。 维克多利娅坐在马路对面的汽车里看着这一幕,有些好奇地撑起了下巴。 半小时后,赫斯塔出现在了维克多利娅的车后座上,她几乎没什么行李,轻装简行,甚是轻松。 “你都和坎贝尔聊什么了,怎么感觉他出来的时候魂都没了。”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你吓唬他了?” “正相反,他来吓唬我了。”赫斯塔回答,“不过我和他说了工作站里也和独立监狱一样到处是监控,他收敛多了。” “他为什么要威胁你?” “一些无能的怒火,不提也罢。”赫斯塔微笑着道,“无非是几个一直盯着他的同行打算抓着这件事翻翻旧账,好叫他这个‘司法的良心’跌落神坛,他希望我能再出面说一些话,为他做些解释。” 维克多利娅一下明白过来,她笑了一声:“也难怪……人家为了你的案子苦心孤诣地准备了那么久,结果你当场把人家卖了。” “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赫斯塔轻声道,“‘造神’过后总是‘毁神’,痴迷于‘造神’的人,也总是要和所造之神一起毁灭……只不过这次轮到他了。” 这句“轮到他了”忽然叫维克多利娅觉得有些耳熟,她试图想了一会儿,一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也便随它去了。 第 128 章 不过如此 在众人的讨论之外,司雷对内部法庭发生的一切仍毫不知情——她的权限还不足以获取这些消息,不过,当在维克多利娅前往布鲁诺市不久,她也很快收到了一个新消息: 优莱卡,那个她曾经在艾娃的地下室里见过的女孩,会很快来到谭伊。 这天中午,司雷开着车去火车站接人。 时间指向12:44,从布鲁诺市开来的列车终于停靠在了谭伊的站台上,随着旅客的进出,车站大厅的人流突然汹涌了起来。 司雷的目光紧盯着出站口,很快捕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优莱卡在人群中根本无需辨认。 她戴着一顶黑色的浅顶软毡帽,黑发,黑眸子,黑大衣,黑色西装裤,黑靴子,只有脖子上围着一条花格围巾。 维克多利娅已经看见了司雷,她大声喊着司雷的名字,并朝她奋力挥手。 双方很快朝彼此靠近,相距七八步的时候,司雷忽然一怔——眼前的优莱卡的脸上布满了小伤口和淤青,其中有好几处与刺杀者都在同一位置。 司雷不可置信地朝维克多利娅看了一眼——她就像没事人一样,对这些伤口视而不见。 “又见面了,司雷警官。”赫斯塔伸出手,“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司雷客气地握住了赫斯塔的手,“你已得了你的公道吗?” “不好说。”赫斯塔看了维克多利娅一眼,“总现在之我是来配合维克多利娅女士工作的,至于我个人的事,实在无关紧要。” 三人一同上了车,司雷开车,维克多利娅坐在副驾驶,赫斯塔坐在后座。 司雷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赫斯塔。 “优莱卡女士最近是一直关在摩根女士那里吗?怎么好像受了点伤?” 赫斯塔刚要回答,一旁维克多利娅已经接过了话茬,“你别多心,这些伤都是千叶打的,差不多两周前的事,之前她人都好好的。”维克多利娅说着回过了头,“我记得是肋骨骨裂了?” “对,”赫斯塔点头,“这段时间都不能剧烈运动。” “毕竟是千叶,”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没把你打住院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赫斯塔也跟着笑了笑。 “……你们等等,千叶为什么要打人?”司雷皱起了眉头,“听你这个口气,千叶是经常殴打下属吗?” “呃……也不是。”赫斯塔摇头,“总之都是我不好,都过去了。” 车内的空气凝固下来,直到路口的红灯变绿。 “算了。”司雷轻叹一声,“我这段时间也确实发现千叶是个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这种习惯很糟糕……等她回来我亲自和她说。” 赫斯塔倒是有些意外之感:“……司雷警官和千叶小姐很熟悉吗?” “还行吧,她是个很可靠的队友,就是有时候脾气太冲。”司雷看向维克多利娅,“我在荒原的时候也发现了,你们ahgas内部的人——包括一些水银针,好像都很怕她,为什么?” 维克多利娅眨了眨眼睛,“因为千叶真的很可怕。” “那她犯错的时候呢?你们都不会指出来吗?”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当然会指出……不过我们说的不是一个维度的事情,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千叶的来历?” “什么来历?”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第三区服役的,她来自十四区。” “这个我知道。”司雷轻声道,“她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十四区的。” “千叶是在十四区东部的一次螯合物潮里被发现的,因其表现出了一些极其少见的作战特质,当时十四区对她寄予了厚望……那年她多大来着,十一岁吧。” 赫斯塔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所谓“极其少见的作战特质”应该是指千叶小姐长达76小时的作战时间,不过赫斯塔此前从来没有算过千叶小姐加入ahgas的年纪。原来她也是在11岁的时候成为的水银针吗。 ……真巧。 “但是,在被送入十四区的预备役基地之后,千叶先后在训练中杀死了两名水银针训练官,随后她被004号办公室移送到当地的‘行为矫治中心’,在那里待了不到一个月吧,又有一名水银针遇害。” “……全都是千叶下的手?” “对。”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从被抓进ahgas起,千叶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逃跑,三名水银针全部是在阻拦过程中牺牲的,此外还有十几人重伤。这让ahgas不得不考虑放弃驯服千叶——尽管她天赋异禀,但如果不能为己所用,过高的实力反而是威胁,所以当时,ahgas作出了内部处决的决定。” “处决?”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注射死刑的文件当时都已经下来了,结果谭伊这边的预备役基地突然说愿意接收,想再试试看,人就被押过来了。” “……后来呢?” “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维克多利娅两手交叉在脑后,伸了个懒腰,“我印象里谭伊的基地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训练官,可能她们额外调了什么人来接手千叶的训练。” 维克多利娅看向司雷,“你现在能理解一些了吗。” 司雷颦眉开车,没有回答。 很快,三人来到维尔福公爵的宅邸之外。目前唐格拉尔也被关押于此,只是这么多天的审问下来毫无结果,不管是唐格拉尔还是维尔福仍然对过去的一切缄口不言,赫斯塔已经从司雷与维克多利娅的口中大致了解了相关情形,她并不感到意外。 下车之后,赫斯塔并没有跟随司、维二人朝里走,她静静地站在公爵府邸外,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冬日的花园到处都是持枪巡逻的守卫,四处戒备森严,远处窄而高的窗户垂着白色的纱帘,显得肃穆清冷。 赫斯塔冷眼旁观,忽然想起多年前千叶的一番话。 「这世上令人感到难以对付的人,一般来说有三种:贵族、怪才和狂徒」 「贵族们权势熏天,怪才们才能出挑,狂徒失无可失」 「他们是哪一种?」 「你又是哪一种?」 远处,维克多利娅已经在向赫斯塔挥手,催促她赶紧跟上。 在重重警卫的注视下,赫斯塔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公爵府的大门走去,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拦。 呵,什么贵族…… 不过如此。 第 129 章 罗昂宫 司雷一直站在离门不远的石阶上等候,等到赫斯塔靠近,她问道:“优莱卡,刚才在看什么呢?” “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觉得这片花园挺好看的。”赫斯塔轻声回答,“就想多看看。” 司雷笑了一声,“走吧。” 两人拾阶而上,从高而阔的正门踏入屋中,才一进门,赫斯塔就听到一声惊慌的“谁——” 赫斯塔和司雷同时侧目,见入口右侧的木质台阶上有个姑娘正抱着半人高的书摇摇晃晃地往下走,垒起的书挡住了她的脸,而二楼的楼梯口,有系着围裙的仆人正屏息凝神满脸惶恐地望着这一幕。 几乎在同一时刻,堆过她头顶的书塔正朝一侧缓慢倾斜,这姑娘意识到了这一点,整个人追着往那一侧移动,然而慌忙间她左脚的鞋扣勾住了右脚的袜子,整个人突然失了平衡—— 赫斯塔眼疾手快,飞步而上,她一手击落了所有朝自己这边掉落的书册,一手牢牢抓住了这个姑娘的肩膀。 “我的书——!” 大部头的书册像石头一样咚咚滚落,一些压在其中的纸稿像巨大的白色蝴蝶,它们挣脱了压制,悠扬地散开,在这个偌大的客厅纷纷飘落。 这一切美则美矣,当最后一张纸稿落下,整个大厅已经乱得目不忍视。 “你没事吧。”赫斯塔松开了手,重新站起身。 女孩茫然抬头,她看起来十六七岁,有一双和图兰一样的绿眸。 “……我,还好?” “索菲小姐!”先前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仆人提着裙子快步下楼,“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 赫斯塔跳着从楼梯上下来,重新回到司雷身旁。 “你反应真快。”司雷笑道,“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其他人现在在一楼的会客厅等我们,我们赶紧过去吧。” 赫斯塔点头跟上,但还是有些在意地回头,看着身后的女孩和她的仆人一同收拾散落一地的书册。 “那是谁?她们在干什么?” “是公爵夫人的侄女,叫索菲,挺可爱的小姑娘,下半年要去核心城念预科了。”司雷答道,“公爵夫人这几天在整理藏书,她们打算把大部分书都捐给市立图书馆和福利院。” 赫斯塔稍微有些惊讶,“她们现在还有闲心做这个?” “不做这个做什么呢?”司雷笑了笑,“与其坐在这里等着亲人死去,不如找点事情做。” “‘刺杀者’已经给维尔福和唐格拉尔寄照片了吗?” “还没有,”司雷叹了口气,“不过有什么差别,刺杀者已经对维克多利娅亲口说过接下来的两个受害者就是这两个人。” “他们人呢?” “也在会客厅里。” “那个——”索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雷应声回头,远处的索菲正向赫斯塔招手,“不知道你怎么称呼,谢谢你刚才救我!” 赫斯塔没有理会。 …… 两人很快来到会客厅前,司雷推开了门,里面的若干双眼睛同时朝这边看了过来,赫斯塔一眼认出了被自己揍过的佐伊,她的额头还包着绷带。另一端,恩黛向赫斯塔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此前她们已经在独立监狱见过一过面。 在千叶来到这里以前,这里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大概也只有维克多利娅与恩黛两人。 她环视一周,很快在会客厅的角落看见唐格拉尔与维尔福,这两人看起来都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突然,赫斯塔目光微变——在维尔福的旁边,迦尔文坐在那里。 两人目光交汇,迦尔文稍稍颔首。 维克多利娅上前揽过了赫斯塔的肩膀,“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优莱卡,她接下来会协助我们同刺杀者交涉——” 刷着白漆的木门在赫斯塔身后关起,里面的谈话声突然变得不可听闻。 …… 下午,谭伊又开始下雨。 入夜,赫斯塔从会客厅走出,从今天起,她将被安置在二楼南侧的一间阁楼,维克多利娅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些生活必须品,如果她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像从前在基地时一样提交清单,ahgas的支援后勤组会迅速采购。 赫斯塔在一楼客厅坐了一会儿,有男仆上前,恭敬道:“优莱卡女士,您要去您的房间看看吗?” 赫斯塔静静地坐在原地,她看起来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而后突然起身,走向一楼的玄关。 窗外的雨虽然停了,世界仍是湿漉漉的。 “优莱卡女士——”维尔福家的男仆仍追在身后。 这种视线粘着在身上的感觉令赫斯塔生厌,她大步迈向室外的庄园。 男仆再次追了上来,“优莱卡女士,您要到哪里去?” “出去散散步。” “可外面才下过雨——” 男仆话才出口,赫斯塔已经踏上了门外的大理石台阶。 男仆怔了片刻,立刻回头取了伞:“那我来为您带路吧。” 雨后的庄园弥散着泥土的香味,这里的灌木墙看起来非常平整,显然一直被精心打理着。 赫斯塔沿着公馆的外围慢慢转悠,直到经过第二个转角,她看见远处有一座看起来更为威严的宫殿,它的大理石圆顶在雨后的夜晚显得巍峨神圣,殿前有一座青铜塑像,一个身着盛装的贵族骑着马高举长剑,仿佛要挥臂劈开眼前浓郁的黑夜。 “那是什么地方?”赫斯塔问道。 “那就是古时候的罗昂宫。”男仆回答。 赫斯塔点点头,“那个下沉舞池就在这里面是吧?” “对,”男仆点头,“前面的公馆大概是一百年前新建的,后面才是罗昂宫真正的旧址。可惜自从老公爵将它封起以后,就没有人再进去过了。” “你们也不进去打扫吗?” 男仆点头,“是的,我们也不进去。” 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调转方向,径直朝着罗昂宫那边走去。 “您最好不要走得太近!”男仆突然大声说。 赫斯塔停下脚步,“……为什么?” “因为,我们公爵不大喜欢人们对罗昂宫有太多兴趣,”男仆解释说,“先前就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想让公爵通融,让他们进入罗昂宫看看……每一次都闹得很不愉快。” “是吗,”赫斯塔语气平淡,“这么有名的宫殿,为什么不让人进?” 第 130 章 相似 “是老公爵定下的规矩,他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罗昂宫见证了许多个王朝的兴衰,它的启用总是和奢靡无度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宫殿没有再开启的必要,始终被尘封就是它最好的状态。 “老公爵过世以后,我们公爵也一直遵守着这个规矩,直到今天。” “说得可真好啊,”赫斯塔轻声道,“那我就绕着它看看,可以吗?” “那……当然是可以的,我陪您一起吧。” 夜晚的罗昂宫比白天更显巍峨,赫斯塔伸手轻轻触碰冰凉的石块,她仰起头,看见一些高处的金属窗雕在漫长的雨水侵蚀中淌下许多条细长的锈渍,如同漆黑的血泪。 赫斯塔绕着罗昂宫走了半圈,又很快被不远处的灌木迷宫与农园吸引,男仆顺势说了许多这里花草陈设的细节。 期间,赫斯塔再没有问一句罗昂宫的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初来乍到的观光客,对这里的一切都兴致勃勃。 从农园出来时,一个如山的黑影骤然从暗处起身,男仆吓得跳了起来,定睛一眼才喘了口气,“……原来是牧……牧羊人先生,吓死我了。” 迦尔文披着雨衣,他左手拿着一把取土器,右手还握着一棵带土的球根,显然是在干农活。 “你回去吧。”赫斯塔对男仆道,“我一个人在这儿逛逛。” “……好。”男仆点头退下,但并没有走远。 “方便说话吗?”赫斯塔问。 “方便,等我一下。” 迦尔文跑步将球送去了不远处的工具屋,脱了雨衣才回来,赫斯塔帮他拿着水管,他很快洗去了手上沾着的湿泥。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维克多利娅她们需要一个熟悉谭伊的水银针来配合保护维尔福与唐格拉尔的安全,我看到招募信息就过来了。” 赫斯塔稍稍颦眉:“这次对‘刺杀者’的行动应该已经算是‘高危作战’了吧,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接这个等级的任务。” “我其实无所谓,是肖恩总拦着,”迦尔文回答,“他不愿我冒险。” “这次他没拦着吗?” 迦尔文笑了起来,“他拦他的,我干我的。再说这个案子看起来也没有其他高危任务那么危险。” “……你该听听肖恩的话。”赫斯塔平静道,“你没看见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佐伊吗,我听说上次刺杀者差点杀了她。” “不说我了,赫——优莱卡,我该恭喜你,”迦尔文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些年一直在做那么危险的事,难怪平时总是看不到你人。” “你不要岔开话题——” “卡尔?”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两人身后传来,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身型单薄的女人站在远处花园的石砖地上。 那人披着厚而轻的绒斗篷,夜色中赫斯塔看不清女人的脸。 “您别过来,夫人。”迦尔文用敬语大声喊,“我翻了土,还没清理完,路上泥泞。” 女人提起了自己灰鼠色的绒斗篷,她低着头,小心地踩着台阶往下走。 在暗淡的灯光下,赫斯塔看见她浅金色的长发和温顺的眉眼,她看起来是那样温和,连眼边的皱纹都像是带着笑意,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睛像是刚哭过。 这绵羊一样的情态让赫斯塔生出一瞬的恍惚。谷珚 女人看向赫斯塔,“这位是……?” “是我的同事,优莱卡。”迦尔文回答,“她今天下午刚到这里,之后会和我们一同保卫公爵的安全。” 女人向着赫斯塔绽开一个悲伤的微笑,轻轻躬身行礼,“有劳您。”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已经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但还是低声开口,“您是?” “这位是公爵夫人——” “请喊我阿尔薇拉。” 阿尔薇拉向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沉默了片刻,握住了。 “您……看起来很憔悴。”赫斯塔轻声道。 “这两天外出得太多了,有些累。”阿尔薇拉温声回答,“您好像受伤了?要紧吗?” “不要紧,都是些小伤。” 阿尔薇拉点了点头,她刚想将手抽回,赫斯塔那边却突然发力,牢牢地捏住了她的四指。 阿尔薇拉有些茫然地看着赫斯塔,这变化令她始料未及:“优莱卡女士……?” “您怎么会知道’牧羊人‘的名字?”赫斯塔凝视着阿尔薇拉的眼睛,紧接着,她又看向迦尔文,“你们以前认识?” 一旁迦尔文连忙开口,将先前发生在克拉克商业街一带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当时肖恩喊了我的名字,我也喊了肖恩的,所以索性就不瞒她了。”迦尔文解释道,“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 “抱歉,都是我的错,”阿尔薇拉诚恳道,“我不该在公共场合喊水银针的姓名,我知道这样有可能给你们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危险……只是我刚才没有看到您也在这里……”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公爵夫人,”赫斯塔松开了手,“失礼了,请原谅。” 阿尔薇拉郑重地摇了摇头,她看向赫斯塔:“请别这样说,我能看出您是位心细又严谨的人,有您这样的水银针在这,我很感激。” 赫斯塔突然想到了什么:“肖恩也在这儿吗?” “在。”迦尔文回答。 赫斯塔屏息凝神,仔细感受四下的动静,突然,她朝农园的西面看去,影影绰绰的矮林间几乎同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鼠窜离去。 赫斯塔发出一声轻哂。 “看起来又要下雨了。”阿尔薇拉看了看天,“我们回去吧?”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 迦尔文与阿尔薇拉走在前面,赫斯塔跟在后面,她听着这两人讨论着农园里的一些球根花,迦尔文建议把那些植物全部移至园中的落叶树下面,这样等来年夏天,它们的休眠期能过得更好。 阿尔薇拉用心听着,不时询问一两句,她的声音很轻,说话时总是注视着眼前人的眼睛,每次微笑都会不自觉地抬手轻挡下颌。 从第一眼见到这位公爵夫人的时候起,迦尔文的目光就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如今赫斯塔也是一样。 第 131 章 帕兰 晚饭后,赫斯塔提出想前往钟楼广场看看,维克多利娅欣然应允——在口头上介绍再多刺杀者的特征,都不如直接带赫斯塔去看看曾经的战斗痕迹。 刚走到车库前的空地,司雷已经开着车出来了。 “你去哪儿?”维克多利娅顺口一问。 “钟楼那边,你们呢?” 司雷话音未落,维克多利娅已经把手伸进车窗,从里面打开了车门,她直接坐进了副驾驶,而后探出头来对赫斯塔道,“走,咱们就蹭司警官的车吧。” 入夜,街道上一路空旷。 “你这几天还在盯钟楼那边的监控吗?”维克多利娅问道。 “嗯。”司雷点头。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动了动耳朵。 维克多利娅又问:“有什么新发现吗?” “暂时没有。” 夜晚的风吹进后窗,将赫斯塔额前的黑发吹向两侧,她两手抱怀,沉默片刻,忽然看向司雷:“司雷警官具体是在盯什么?” “也没什么,”司雷轻声回答,“反正最近也没有什么新进展,我就看看那一带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 “可疑的人?” “在这种连续行凶的案子里,凶手往往会数度返回弃尸地点或作案地点,甚至会在作案过程中蓄意接近警方、或在发出预告后主动接近下一个被害人,以观察警方和被害人的反应。” 赫斯塔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神奇,”维克多利娅听得笑了几声,“这是种什么心理?” 司雷轻轻耸肩,“谁知道。” …… 车一驶入市区,三人都发现今晚的谭伊有些热闹,好几条稍窄的石路临时设为单行道,以至于司雷不得把车停在几个街区之外。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维克多利娅问道。 “不知道,我以前几乎不怎么来第三区北部。”司雷颦眉,“我猜是什么地方性节日——” “王后节。”赫斯塔突然说,“今天是王后节。” 司雷和维克多利娅同时回头,“……这是庆祝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赫斯塔指了指两人头顶正上方的一面幡旗,“但上面是这样写的。” 在短暂沉默之后,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她们谈笑着跟着人群往前走,道旁有许多小贩在卖白色的圣诞玫瑰与淡紫色的风信子,空气中幽香浮动。 在离钟楼大约两百米远的地方,三人同时看见了限流关卡——今晚钟楼广场一带的游人已经太多,出于安全考虑从现在到晚上九点,这一带不再放入新游客。 司雷上前展示证件,几个警察在辨明真伪后立刻放行,维克多利娅与赫斯塔刚要跟上,立刻被拦下。 “你们也是警察吗?” “对。” “请出示证件。” “她们和我是一起的。”司雷返身解释道。 “那也得出示证件。” 维克多利娅抬手示意司雷不必多言,她把手伸进上衣内侧口袋开始取钱包,但很快,她的表情稍稍凝固,手也开始重新掏身上的其他口袋。 “你带证件了吗?”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 “我的所有证件现在都还在布鲁诺市,”赫斯塔回答,“我下午和恩黛说了这个,她说明天会带我去办临时身份。” “……啊这。” “没有证件,不能放行。” 无奈之下,维克多利娅与赫斯塔只能独自目送司雷离开。 本着“来都来了”的宗旨,两人也没有立刻返回司雷的车上,她们索性找了一处还有空位的酒馆,打算一边聊天一边等司雷回来。 只不过两人刚一坐下,一只戴满金饰的手就像一条柔曼的蛇绕上了维克多利娅的肩膀,维克多利娅反应甚快,她扼住了这手腕,顺势就要一个过肩摔—— 那人一声惊呼,十几只带流苏的金色臂环在她手上撞得叮当作响。维克多利娅听见声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可置信地回头。 “……帕兰?” 赫斯塔观察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虽然是冬天,这个叫帕兰的姑娘仍然穿着无袖的长裙,只是肩上披着一件印染的长围巾。 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赫斯塔就想到了摆放在剧院里的女性石像,白色的大理石质地坚硬,然而从中出生的女像们总是婀娜丰盈。 赫斯塔上前,帮帕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细杆烟枪。 帕兰接过,“谢谢。” “这位是?”赫斯塔问。 “我以前在南部认识的朋友。”维克多利娅答道,她望向帕兰,“你怎么会在这儿?” 帕兰笑了笑,重新把自己长而蓬的卷发全部捋至左肩,露出天鹅般的脖子。 “外面冷,先进来坐吧。” 一刻钟后,重新披上大衣的帕兰带着维克多利娅和赫斯塔从另一个入口进了钟楼广场的地界。 这一路上帕兰与维克多利娅一直在聊天,赫斯塔沉默地听着,并不插话。 从插画中赫斯塔了解到帕兰是一位常年旅居第三区的策展人,这次来谭伊只是度假,顺便探望几位她在这儿认识的画家朋友。 很快,三人同司雷汇合,维克多利娅带着赫斯塔在钟楼一带走了一圈,并细细讲述刺杀者降临当日所发生的一切。赫斯塔一路小心,以免被随行的司雷看出什么端倪,不过她几次从司雷身边走开,转身时都发现帕兰正望着自己。 帕兰并不慌张,每一次都只是微笑着错开目光,这多少引起了赫斯塔的警觉。 离别时,尽管有些迟疑,但赫斯塔还是主动走上前。 “我们……从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盯着眼前人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令自己感到在意的线索,但帕兰只是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像一阵银铃。 “……你笑什么?”赫斯塔问。 帕兰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她把站立的重心从左脚换至右脚,整个身体的姿态也随之摇曳变换,“我总是被问这种问题,但很遗憾,我们肯定没有见过……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赫斯塔多少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无趣,她往后退了一步,淡淡答了一句“优莱卡”,便转身上车。 第 132 章 可爱 回程路上,赫斯塔始终觉得心情有些不安。 她不断忆起方才帕兰的目光,总觉得那绝不是正常初见,但赫斯塔回忆良久,依旧想不起此人身上究竟是什么地方让自己感到熟悉。 “优莱卡。” 维克多利娅伸手在赫斯塔眼前晃了晃。 赫斯塔回过神来,“……什么?” “想什么呢,喊你那么多声没听见。” 赫斯塔轻轻抓了一把头发,“……总感觉刺杀者最后的坠楼手法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就是常见的魔术手法吗,一个大活人摔下去,变成了一堆鸽子——实际上鸽子早就准备在那里了,人坠落到固定地点以后暂时隐身在别的地方,刺杀者也肯定是早就把尸体准备在那里了。” 说着,维克多利娅把自己的手机屏幕递到赫斯塔跟前,“帕兰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你给吗?” 赫斯塔盯着屏幕,单眉轻挑,“……她要我联系方式干什么?” “没说。” 司雷有些在意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你们水银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给联系方式的吗?” “内部联络方式当然不能随便给,不过这年头谁没几个备用号码。” “……我就没有。”赫斯塔迟疑地回答。 维克多利娅诧异回眸:“你以前用过那么多的——”话到一半,维克多利娅意识到这话不该当着司雷的面说,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罢了,我替你拒了她。” “不用拒。”赫斯塔凑上前来,“你先问问她找我什么事。” …… 酒馆的二楼,光线昏暗,帕兰坐在燃烧的壁炉旁,她的大衣与长巾随意地搭在身旁的空椅上,暗红色的光往她的黑发上镀上一层酒红色。 她看着屏幕上维克多利娅发来的那条“你要她联系方式做什么?”,思索着敲下了一大段文字。 有男人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帕兰身旁。 “不好意思,”他扶着帕兰的椅背,拇指似是不经意地蹭过她裸露的肩膀,“小姐旁边有人吗?” “没有呢。”帕兰笑着把自己的衣服抱回怀中,“快请坐。” 这突如其来的殷情显然有些超乎男人的预料,不过很快他就有了新的猜测。眼前女人开始摘手上的臂环,把它们依次捋下,在桌面上码得整整齐齐。 男人放下酒杯,刚想试试把腿往帕兰那边贴一贴,谁知帕兰突然朝自己这边靠过来,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眼前一黑。 在四周热火朝天的聊天与音乐声中,帕兰用男人的西装盖住了他的头,把他连人带椅一起放倒。椅子砸在厚地毯上,只有一声沉闷的“咚”,男人随即感到一串力度惊人的重拳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胸腔和腹部,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缩成一团。 帕兰重新拢了拢长发,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穿过酒桌与酒桌间窄小的过道,朝楼梯口走去。有服务生在这时发现了倒在角落的西装男,起先他以为那是醉倒在地的酒鬼,上前轻唤“先生”,直到揭下西服,看见这人口鼻流血,服务生才意识到出事了。 在身后的喧嚣声中,帕兰低头重新编辑给维克多利娅的回复,她删掉了之前自己大段大段的解释,只留了一句:哼哼,因为她特别可爱^_^ …… 赫斯塔看得满头问号,“……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还行吧,帕兰的消息特别灵通,宜居地里有什么一时弄不清楚的事情,问问她就好了。” “是吗?”一旁司雷侧目,“你问问她方不方便把联系方式给我?” “……转给你了。”维克多利娅很快答道。 “你问都不问啊。” “我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直接分享给其他人,只要事后支会一声就行……这是她授权过的。”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你呢?你要怎么回?” 赫斯塔摇了摇头,“算了吧……如果她这段时间有事找我,找你转达就行。” “好!”维克多利娅发完消息,眼前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她收起了手机,“折腾一晚有点饿了,你们呢?” “我也是。” “我还好。” “吃点东西再睡吧,”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要不然半夜饿醒可不好受。” 赫斯塔心情复杂,也懒得拒绝,她沉默地跟在维、司的身后往厨房的方向走,经过花园时,三人同时闻见了食物的香气。 三人不约而同地侧目,很快看见维尔福、唐格拉尔、阿尔薇拉一起在院中聊天,两个男人各自坐在自己的竹编椅,他们身上盖着厚毯,像蜷卧冬眠的熊。 一个打着瞌睡小男孩坐在阿尔薇拉怀中,在她身旁,一位身型颀长的少女依靠着她的肩膀——赫斯塔认得,那是她下午救过的女孩,公爵夫人的侄女索菲。 在他们中间的原木桌上,几个方型的食盘上摆着一些冷餐,正中间一块白色的方蜡烛正缓缓加热着玻璃茶壶,壶中花茶香气溢散,一条浅黄色的灯带像一串明亮的星,悬挂在他们的头顶。 不远处,几个维克多利亚小队的水银针正在值守,赫斯塔一眼就看见了又高又壮的迦尔文,他站在阿尔薇拉背后不远,静静地向前望……一切看起来如此静谧安逸。 维尔福最早看见了维克多利娅等人,他站起了身,向她们远远行礼。 “别管我们,你们聊你们的!”维克多利娅朝他们扬了扬手,并未停留。 阿尔薇拉就在这时侧目转身,视线刚好落在赫斯塔身上,一时间,赫斯塔几乎立刻收回了目光,她转头追上维克多利娅的脚步,大步迈进了公馆的大门。 等司雷离去之后,赫斯塔看向维克多利亚:“恩黛之前和我说,里希出事以后,唐格拉尔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但现在看,他们还挺惬意的?” “也是好事,唐格拉尔这个人脑子有点毛病,”维克多利娅答道,“这段时间有维尔福夫妇安抚,他情绪比之前稳定多了,要是这人一直像里希一样疯疯癫癫的什么都不配合,反而会增加我们的工作难度。” 第 133 章 公爵 重返谭伊的第一天晚上,赫斯塔又一次梦见了妈妈。 赫斯塔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复仇的计划开始以后她常常做梦,这些梦往往残酷而离奇,每当她从梦中惊醒,那分令人颤栗的惊悸总是让她一身冷汗。 今夜的梦也非常凌乱,起初几乎是一个接一个的无意义场景,它们彼此叠加,不断变动又不断崩溃,赫斯塔怀着急迫的心情向前追逐,凭借着直觉在时间与空间中跳跃。 在无端的悲恸与惊恐之间,赫斯塔忽然感到一双温柔的手从背后抱住了自己。在这个怀抱中,她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力量,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就像今晚在阿尔薇拉怀中沉睡的那个孩子一样。可尽管如此,赫斯塔仍试图紧紧抓住这双手,恨不能与之融为一体。 直到一些呢喃混杂着玻璃钟罩的碎裂之声响起,她听见远处暗巷传来的哨声和尖叫,惨烈的呼救从更远处的高阁传来,罗昂宫的每一扇窗户都变成了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眶,漆黑的血从中汹涌而下—— 赫斯塔骤然睁开双眼。 一切戛然而止。 她艰难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赫斯塔胡乱地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回头看了一眼时间——此刻才刚刚凌晨四点。 她下床喝水,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在房中来回踱步了几圈,赫斯塔披上外衣出门。 只是刚一推门,她就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也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退了出来,那人站在阴影里,身型稍显瘦削。 “谁?”楼下传来恩黛的问询声——此刻的客厅与花园都有正在值守的水银针,除了若干卧房,这间别墅在夜间始终灯火通明。 “……是我。”赫斯塔和那人同时说道。 她很快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是维尔福。 …… 今晚是恩黛和特里莎在客厅值守。 “你们怎么都大半夜不睡觉?”恩黛给两人倒了热水,不远处,特里莎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心无旁骛地凝视着窗外寂静的夜。 “做了噩梦,睡不着,就下来走走……”维尔福低声道,他抬头看向赫斯塔,“抱歉,我不太记得您的名字……” “优莱卡。” “优莱卡小姐是为什么没睡呢,也做噩梦了吗?”维尔福问。 “没有,我就是认床,”赫斯塔放下水杯,“每次刚换地方都睡不好。” 两人不再说话,客厅安静下来。 恩黛靠在沙发里,目光随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平心而论,恩黛对维尔福这样的人很有好感,尤其当他与唐格拉尔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对比更显出公爵的性格沉静,作息规律,家庭和睦。 她听维克多利娅介绍过,维尔福是老公爵的独子,这样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为生活感到烦忧过——他的欲望很少,与此同时,他又有着与自身欲望极不相称的财富。 即便是在宜居地里,这样的幸运人生也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拥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恩黛感觉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点与年龄不符的天真,相处起来怪好玩的。 “我也认床。”恩黛接着赫斯塔的话往下说,“尤其接到那种要倒时差的远途任务,光是调整作息就要折腾我好几天,只能硬扛了。” “这段时间你们天天都这样轮流值班吗?”赫斯塔轻声问。 “嗯,”恩黛点了点头,“虽然刺杀者的杀人预告还没有寄来,但提前习惯这样的工作节奏总是好的。” 维尔福咳了一声:“辛苦了。” 赫斯塔侧目望向维尔福:“公爵这段时间过得也很辛苦吧,总是这样半夜被噩梦惊醒。” 维尔福轻声叹息,“也还好。” “还好?”赫斯塔稍稍移开目光,“你不怕死吗?” “怕当然是怕……但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如果不是死期逼近,你会对很多事情都熟视无睹,非得是有这么一把刀悬在你的头顶,你才能体会到自己正在活着的事实。” 维尔福的声音谦逊温和,一如他此刻的表情。 他的目光扫过放在茶几上的一张旧照片,那是他与阿尔薇拉多年以前的春日合影,阿尔薇拉腹部微微隆起,两人站在一处秋千架前相互依偎,凝视着镜头。 维尔福一愣:“……这张照片怎么会在这儿?” “下午索菲整理旧书的时候掉出来的,我顺手就放这儿了,”恩黛笑起来,“你们家的书真多啊!” “是她喜欢看书,我读得少。”维尔福轻轻抚摸照片上妻子年轻的脸,“她很喜欢欧内斯特,我们就是在他的读书会上认识的。” “欧内斯特?”恩黛好奇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哦,是白银时代的一位小说家……” 维尔福娓娓道来。 赫斯塔换了个坐姿,她一手撑着脸,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垂眸望着脚下地毯的花边。 维尔福此刻的话赫斯塔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只是时不时朝维尔福的方向看一眼,看他谈论文学时从容文雅的表情。 当维尔福的讲述告一段落,恩黛突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维尔福抬起头来,“你如果对欧内斯特感兴趣,可以去二楼的书房看看,那里的藏书我们是不打算捐的——” “不,公爵,我不是在为什么小说故事感叹,”恩黛颦蹙着眉头,“我就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刺杀者’盯上呢——你和里希、施密特、唐格拉尔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维尔福干笑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和自己的妻子、孩子在一起,其实,也很幸福了。” 恩黛感伤地望着他:“我看得出,你真的很爱他们。” 维尔福陷入了沉默,他良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照片,喉咙动了动,“欧内斯特……有一个短篇,谈到过人的死亡恐惧,叫《印第安人营地》……我读过很多遍。 “我记得故事里,孩子问他的父亲: “‘爸爸,他为什么要自杀?’ “‘爸爸,自杀的人多不多?’ “‘死难不难,爸爸?’” 维尔福的声音轻颤,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并勉强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 “没孩子的时候,读到这一段的脑海是无声的。有了孩子以后……‘爸爸’两个字,是清脆的。” 第 134 章 来信 在一片伤感的宁静之中,赫斯塔突然握碎了手中的玻璃杯。 她本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瞬,杯子里的温水溅得她满身都是,恩黛连忙上前检查赫斯塔的手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 赫斯塔摇了摇头,俯身想去拾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一旁维尔福关切道:“放在那儿吧,等天亮了让汤森他们来收拾。” “你怎么了?”恩黛有些意外地望着赫斯塔,“……怎么眼眶红了?” 赫斯塔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她迅速眨了眨眼睛,平复呼吸。 “我真的没事,我就是……听得太难过了,为公爵的遭遇。” 恩黛一怔,很快也浮起一个无奈的微笑,“是呀,我刚才听得也有点鼻酸。” 赫斯塔深深地望着维尔福,“像您这么亲切的父亲,这么体贴的丈夫……竟然要莫名遭受这样的命运,我真是……既为维尔福夫人感到伤心,也为您感到不公平。” “其实也……”维尔福想出言安慰,然而当他对上赫斯塔那双泛红的眼睛,后半句话就更在了喉中。 不知为何,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颤栗——赫斯塔那两只漆黑的瞳仁就像两个空洞的枪口,从中喷射出的目光如同尖刺。 即便明白这是优莱卡出于对“刺杀者”所作所为的愤慨,维尔福仍觉得这样的目光难以承受,他本能地避开了这番对视,伸手去够桌上的水杯。 几人又坐在原地聊了会天——说是聊天,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恩黛在说话,而赫斯塔与维尔福出声应和。 这两人各怀心事,但都作出了一副细心静听的姿态。 不多时,赫斯塔挑了个空从椅子上站起身,她望着窗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我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明天早上还得出去重办临时身份。” “晚安,优莱卡。”恩黛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笑道,“你还能再睡三个钟头。” “晚安。” 赫斯塔向所有人道别,转身上楼。只是她才刚刚踏上台阶,就听见一直坐在窗边的特里莎突然开口:“公爵,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特里莎的声音是如此有辨识度,她的咬字很慢,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带着温柔笑意。 “哦……当然可以。” “先前拒绝前往核心城的时候,你说你想和刺杀者见一面……如果真的见了面,你想和她说什么呢?” 客厅陷入沉寂。 沙发上的维尔福没有立刻回答,他两肘撑着膝盖,很快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的手掌中。 “也许也说不了什么……”维尔福的声音很低,“……我不知道。” 二楼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赫斯塔关上了房门。 …… 次日一早,赫斯塔收到了来自艾娃·摩根的邮件。 邮件的内容非常官方,艾娃重新表态,这一次她也认可了费尔南岸与刺杀者关系更大的说法,但是也严厉批评了赫斯塔企图动用私刑报复宜居地公民的行为。 赫斯塔一目十行地跳读了这些套话,并很快在结尾部分看到了艾娃这封邮件里真正有价值的三条信息: 第一,004号办公室已经开始重新评估赫斯塔故意杀人未遂的量刑; 第二,002办公室正在重新规划赫斯塔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第三,006号办公室已经开始统计、核验赫斯塔过去的战斗记录。最迟六个月,所有此前归在各种奇奇怪怪名字下的作战荣誉,会重新归于赫斯塔名下。 从这封邮件中,她已经明白了艾娃的态度:老人显然对她在法庭上的行为相当赞赏——与其在之后漫长的审理中等待时机,依靠坎贝尔与日蚀的配合洗脱罪名,倒不如自己主动挣脱了来得干脆。 如今,她主动坦白了犯罪事实,又正配合着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工作,那么在004办公室那边,这都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的依据; “简·赫斯塔”的真实身份既已经公之于众——虽然目前还仅仅是在ahgas内部,但过不了多久这件事也会在联合政府中传开。 一旦如此,ahgas就很难再保证今后的畸变者对此一无所知,而赫斯塔作为针对畸变者的武器,其作用也将大打折扣,但即便如此,她仍有着极为资深的作战履历,就这么撤下前线未免可惜——想必这就是002办公室需要对她的工作安排进行“重新规划”的原因。 只不过,这份规划必然是需要依据004号办公室出具的量刑标准来做调整的,所以这件事在“刺杀者”事件结束以前,不会有定论。 至于第三条,核验过去的作战履历不需要赫斯塔额外做些什么,顶多是006号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偶尔会来联系她做些求证工作。 如此一来,她在谭伊的这段时间,除了配合抓捕、劝服刺杀者的工作外,就几乎没有其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赫斯塔合上电脑。 显然,即便这段时间她与艾娃不曾见面,甚至连只言片语的交流都没有,但艾娃依旧明白她在做什么,同样的,她也理解艾娃。 她在十月七日给霍夫曼男爵寄出了第一张照片,如今已是十一月二十七日——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已过去了大半。 一切竟然真的就要结束了。 赫斯塔静静坐在床边,忽然又听见门口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有什么人正将耳朵贴在她的门上。 赫斯塔难掩厌恶地朝房门看了一眼。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门口,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门把手,拉开了屋门,一个女孩应声跌进了赫斯塔的房间,发出一声惊叫。 赫斯塔一怔——来人竟并不是肖恩。 女孩吃痛地扶着地板坐起身,赫斯塔拉了她一把。 “……你是那个谁来着?”赫斯塔眯起眼睛,“索菲?” “对……” “你在我门口偷听什么?” “对不起……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睡,”索菲望着她,“恩黛小姐说你昨晚睡得不好,我想你要是还没起,我就晚点再来。” 第 135 章 双刃 “你找我什么事?” 索菲怔怔地望着眼前人,赫斯塔的冷漠让她始料未及,但她很快低头理了理衣裙,微笑答道:“唐格拉尔子爵想邀大家一起去他的庄园过王后节,所以——” “如果需要转移,我会和其他水银针一起。” “是的,你需要,我已经问过维克多利娅了,”索菲仰着脸,她鼓起勇气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我来,是想邀请你参加今晚的‘谜题游戏’……” 正说着话,赫斯塔的目光已经越过了索菲——维克多利娅出现在了走廊尽头,她靠着走廊的扶手等在那里。 见赫斯塔已经望了过来,维克多利娅笑着打了个招呼:“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你来找我的吗?”赫斯塔问。 “对,恩黛忘记她昨晚要值夜,所以今天不能开车带你去工作站了,换我来送你。” 赫斯塔转身取下衣架上的大衣,稍一抖落便穿在了身上,她看了一眼索菲:“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不感兴趣。” “嗯,我其实——” 赫斯塔已经快步朝维克多利娅走去,索菲无可奈何地留在原地,目送赫斯塔离开的背影。 …… 一路上,维克多利娅开着车,赫斯塔望着窗外。 “昨晚睡得不好吗?” “半夜做噩梦了。” “难怪……”维克多利娅轻声低语,“那些随身监控设备你现在都戴在身上吗?” “嗯,一直戴着。”赫斯塔轻声道,“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吗?” “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好,你就立大功了。”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你自己多留心吧,尤其是一些引你离开人群的信号,我觉得‘刺杀者’认出你之后一定会尝试接近,到时候她要聊什么,你就和她聊,像之前拉格工作站教你的那样。”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让大家一起去唐格拉尔的庄园过王后节的吗?” “哈哈,你好聪明,难怪千叶这么看重你!”维克多利娅不由得往赫斯塔那边投去赞赏的一瞥,“是的,在公爵宅邸放水就太明显了,不如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刺杀者多少会觉得有机可乘吧。” “……原来如此。” “索菲那孩子好像很想认识你,今早她问了我很多与你有关的事——你怎么不答应她去参加那个游戏呢?” “……我不想离她们太近。” “啊?是吗?为什么?” 赫斯塔轻声道,“对一个地方、一些人怀有情感,会严重影响在作战中的判断……一贯都是这样的。”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这次就没打算让你加入作战。”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再说你的情况也不适合对‘刺杀者’作战——她大概率不是螯合物。” “我明白……”赫斯塔看向维克多利娅,“但你们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心吗?”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正相反,对我来说,这是个机会。” “机会?” 维克多利娅轻叹一声,“我一直觉得水银针和普通人之间的沟通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对一个地方、一些人怀有情感真的会有那么影响判断吗?事实上,我觉得对大多数水银针而言,战斗本身并不是什么无法可解的大问题,更危险的问题隐藏在它的后面。” “……是什么?” “是战斗的意义。”维克多利娅望着前方,“你在保卫什么,消灭什么,你在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什么,这么多人一直前赴后继地投入其中,她们又都是为了什么……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赫斯塔嘴角微沉,“以前和千叶小姐讨论过,这些问题确实很危险,甚至比战斗本身更危险。”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是吗?千叶也是这么觉得的?” “对,因为这些问题千人千面,不会有标准答案,而它们本质上又是对一切的怀疑,所以谁陷入这种问题,谁就难以承受战斗的残酷,战斗的信念一旦松动,那就离死不远了。” 维克多利娅笑出了声,“千叶的这套说法未免也太悲观了……” 赫斯塔侧目:“但刚才你也说这些问题很危险。” “那可不一样,我是说忽视这些问题很危险,一个人只要知道怎么牢牢抓住自己的生活,那这些问题就不会让她陷入泥淖,反而还会变成坚固的石墩,夯实她脚下的土地。战斗的意义和生活的意义根本就是一体两面,没有了向往的生活,战场的残酷才会变得令人难以承受。” “……难道你想说唐格拉尔和维尔福的生活是值得向往的?” “不不,当然不是,至少唐格拉尔不是。”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不过那位阿尔薇拉夫人很有趣,在她身上,你能看到一些新的生活可能……嗯,你好像对这一点不太认可?” “……无所谓认不认可,阿尔薇拉夫人怎样也与我无关,可能是我们的做事方式不同吧,我站在边缘站习惯了,这样看事情能看得更清楚些。” “那你怎么看刺杀者?” 赫斯塔颦眉,“……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你如何理解刺杀者在做的事,会直接决定你能否与她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否则所谓的劝降,也只是鸡同鸭讲了。” 赫斯塔目光微垂,“……我以前没做过劝降的工作,我确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这倒没什么,没做过才不会让人觉得有‘套路’。”维克多利娅说道,“再不济,你就和她谈谈费尔南案,拉拉近乎呗。” 赫斯塔慢慢转向身侧:“那维克多利娅是怎么看刺杀者的行为呢?” “她在贯彻她的正义,这样很好,”维克多利娅答道,“不管是在宜居地还是在荒原,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一些人不得不选择这条路——只是复仇是把双刃剑,它不会因为哪一方属于正义就对那一方更加宽容。” “……是啊。”赫斯塔应和道。 从后视镜里,维克多利娅瞥了赫斯塔一眼——她似乎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第 136 章 王后节 赫斯塔始终望着窗外。 维克多利娅的这番话叫她回想起一个多月前刚刚手刃费尔南与霍夫曼的时候。那段日子确实非常煎熬,迟来太久的杀戮并没有带来意想之中的快乐——两人在临终前毫无悔意的愕然,足以再次刺中赫斯塔的心脏。 这些人的存在让赫斯塔真正看见了一种牢不可破的秩序,它超越了个人的道德与好恶,甚至也超越了世俗的朴素公义。 在这个秩序之内,一切明面上的规则都将被扭曲,一切恶行都变得不值一提。 「你在同谁作战?」 赫斯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当她斩下那些伪善者的头颅,她分明感到自己只是斩断了某个庞然大物微不足道的根须。然而在此之前,她甚至从未觉察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 或许它已经独自运行了成百上千年,以其蓬勃的生命力盘踞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想象让赫斯塔感到异常痛苦。 这就是维克多利娅提及的“双刃”锋芒吗? 赫斯塔不得而知,但她真切地明白,一旦见过这幕帷背后的景象,旧有的生活就将变得不可忍受,因为「这世上到处是这样的村庄,而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即便是片刻的宁静和欢乐,也像是幸存者的罪恶。 便就在这一刻,赫斯塔突然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渴望再见艾娃一面,或是将脸埋进所爱之人的怀抱,一如昨夜噩梦中的短暂温存。 赫斯塔有些更咽地扭头看向窗外。 艾娃,我究竟是在同什么为敌? 你是否知晓这敌人的名讳? …… 在办完所有的手续以后,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上午十点。 由于已经拿到了临时驾驶证明,回去这一路换她开车,维克多利娅坐在一旁刷资讯。 “针对塞文山援外组织的调查已经开始了,你知道吗?” “嗯,知道。”赫斯塔点头,“之前内部法庭的那位公诉人告诉我,如果我说的一切属实,就算费尔南现在已经死了她们也可以继续追责,至少他的财产会没收充公。” “迟来的正义啊……”维克多利娅轻叹一声,把手机收了起来,“我睡一会儿。” …… 赫斯塔顺着维克多利娅给到的地址,直接把车开去了唐格拉尔的庄园。 这片庄园的大小足以媲美里希的克利叶农场,但因为没有像金乌宫那样富丽堂皇的建筑,倒真的显出许多属于原野的天然之美。 当维克多利娅同赫斯塔一起踏入庄园的时候,所有人正围坐在花园的一隅,索菲一见维克多利娅便扬手朝她打招呼。 “你们在做什么?”维克多利娅问。 “我在向大家介绍王后节的来历!”索菲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你们来了正好,快来坐!” “呀,优莱卡~”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赫斯塔稍一侧目,就看见昨晚刚才见过的帕兰正向她打招呼。 在身姿旖旎的帕兰身边,肥猪似的唐格拉尔满面红光。他总是时不时地朝帕兰投去垂涎的目光,帕兰似乎对此毫无觉察。她朝赫斯塔莞尔一笑,又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赫斯塔坐来自己身边。 赫斯塔迅速在人群中检索其他座位。 维克多利娅已经径直走向了阿尔薇拉那边,公爵夫妇所在的那道长凳还空着好几个座位,阿尔薇拉此时也朝赫斯塔看了过来。 赫斯塔预感到了那道目光即将落到自己身上,她本能地避开了它,恰好这时她看见了坐在人群边缘的迦尔文——他旁边的座位也是空的。 赫斯塔三两步上前落座,椅凳面还是温的。 迦尔文笑了一声,“上午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赫斯塔回答,“该有的手续全办齐了。” 不远处,阿尔薇拉以银匙轻敲玻璃杯,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她温声道,“人既已到齐,那么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交给索菲吧。” “好!”维克多利娅大声鼓掌,这夸张的捧场激起一阵笑声。 索菲的脸因为兴奋而浮起几分红晕,她今日换了一身西装,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拿着一个烟斗。 “相信大家最近都发现谭伊城内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过‘王后节’,今天呢,我就来和大家讲讲‘王后节’的来历,顺便介绍一下今晚的节日活动,希望大家都能踊跃参与!” 司雷举起了手,“可王后节不是昨天就过了吗?” “哈哈,这就是误解了,实际上王后节一共有七日,从昨晚开始,持续一周。”索菲两手背过身去,她踏在冬日的绒绒草地上,笑着道,“下面,我将和大家分享王后节的源起——我们故事中的这位王后,也恰好与我们今日的一位客人同名,她也叫‘维克多利娅’。” 维克多利娅发出一声饶有兴致的“嗯?”,恩黛笑了起来,“难怪你今天这么捧场!” 索菲轻咳几声,“相传,在黑铁时代的第三区,谭伊是一座小小的王国。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连年征战,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国王与王后非常怜悯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励精图治,从不侵袭别国,也时刻警惕着来自外界的觊觎。 “可是天不遂人愿,这片大地上燃起的战火到底还是波及到了这里,一日,国王带兵出征,王后同其余臣民驻守城中。 “前线不断有捷报传来,大家都满怀希望地等待王师凯旋,可谁知就这么过了三个月,国王与他的军队突然都没了消息,祸不单行的是,敌军已悄然兵临城下,他们的使臣前来劝降。” 索菲突然转身,脸上露出一些倨傲的神色来:“‘尊敬的王后,您的丈夫已经战死疆场,为了您与您的臣民,请开门受降。’” 紧接着,索菲又背过身去,她笑意坦荡地答道:“’呵,傲慢的使臣啊,你不如收起你们的张狂,回去告诉你的统领,他的骑兵或许可以碾过千万雄师,却碾不过我的意志!‘” 第 137 章 言尽于此 “于是守城之战打响,王国的城墙固若金汤,敌人久攻不下,便开始在城外修营扎寨,做出一副要围城的样子来。 “当时正值冬日,在一片惶恐不安的氛围中,王后告诉臣民敌军必然会在开春前撤兵,只要撑过这个冬天,战乱就会结束。 “众人不解,纷纷询问王后原因,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追问,王后却始终不肯开口,只是让大家像从前一样相信她,放手一搏。 “于是人们开始清点存粮,秣马厉兵,王后又将城中无力参战的老人与孩童都接到了王宫中居住,为了节约粮食,所有人一日一食。 “然而,让人忍耐饥饿是容易的,恐惧却不是,在巨大的惊惧中,人们依次病倒,王后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一个身型佝偻的老妪突然走到王后跟前,她向王后躬身行礼,说,‘殿下,我有平复绝望之法。‘ “王后大喜:’请您快告诉我吧!‘ “老妪不慌不忙:’那请您先告诉我,为什么您笃定敌军会在开春时就退兵呢?‘ “王后俯身在老妪的耳边耳语了几句,老妪哈哈大笑,王后望着她:’我已经告诉了您答案,接下来请您遵守您的约定吧!‘ “老妪没有再推辞,她端着一支蜡烛走向人群,对众人开口道,‘我奉王后之命,来同大家玩一个猜谜游戏,我将给出一个谜面,你们来猜迷底,其他人可以随意向我提问,以获得更多线索,而我只会回答是、否或与此无关。’ “一开始,只有一小部分人加入到这场游戏之中,可是,老妪给出的谜面是那么地精绝离奇,每当迷底揭晓,一切又是那么地耐人寻味……渐渐的,所有人都被老妪的故事吸引。 “当王后结束了当日了城防巡视,重新回到王宫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令她惊奇。这迷人的游戏极大地减轻了人们的痛苦,有时甚至会忘记饥饿与恐惧。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老妪心中似是有无穷无尽的谜题,当春日的柳林吐出了第一枝新芽,围城的大军果然很快退去,人们在城中欢呼雀跃,老人与孩子们也很快离开了王宫,回到各自的家中。 “王国举行了朴素的庆典,庆祝朝臣们终于向王后提出了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您怎么能确定城外大军会在开春时撤退呢?’ “王后这时才答道:‘我笃定那些贵族不会让自己治下的农民错过春耕,步兵一走,余下的骑兵就更不足为惧。’ “众人拜服。 “庆典上,王后再次将老妪奉为座上宾,人们央求老妪再出一个谜题。 “老妪道:有一样东西,看不见,闻不着,却有万钧之力;它轻似雾,淡如风,却胜过无数金戈铁马;在夜晚,它凝结在所有人沉默的喉间,天亮后,它萦绕在每个人的眼前——是什么?” “王后很快猜出了迷底,她笑着道:是信念,恩人,是‘胜利的信念’。 “老妪哈哈大笑,说‘是的,正是的。’而后,老人在众人的面前化作了一道风,消失在宴会上——当然,故事讲到这一步,已经真假难辨,但从那时开始,谭伊一带的住民就开始过‘王后节’,或者叫‘胜利日’。 “到今天,许多人已经忘记了这个节日的缘由,但猜谜的习俗却保留了下来,每到冬日,人们将从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开始欢庆,大家饮酒、猜谜,如此连续七日。 “这就是王后节的来历,从今晚开始,我们也将在唐格拉尔子爵的庄园里展开‘谜题游戏’,届时,会有一些新老朋友加入我们,也希望在座诸位都能踊跃参与~” 座席上的众人开始热烈鼓掌,索菲则快步跑回了阿尔薇拉的身边,众人纷纷站起身,朝不远处的长餐桌走去——在索菲讲故事的这段时间,庄园里的仆从已经将碗碟和午餐依次摆放上桌。 赫斯塔看向迦尔文:“……她刚才说的新老朋友是什么意思?” 迦尔文想了想,“子爵和公爵的朋友吧……哦,我记得恩黛收集了具体的名单和照片,就放在大厅的茶几上。” 赫斯塔轻声道谢,起身往人群的反方向走去。 远处索菲一直留心着赫斯塔这边的动静,见她往宅邸的方向去了,也立刻追了过来。 “优莱卡!” 赫斯塔回过头,稍稍放慢了脚步。 “你不去吃饭吗?” “还不饿。”她轻声道,“我去看看晚上的宾客名单。” “好啊,”索菲笑着道,她面朝着赫斯塔,往后退着走,“我跟你一块儿吧,我可以给你介绍那些名单上的人,他们大都是我伯父和姑父的朋友。” “……好的,但你为什么要一直围着我转?”赫斯塔望着她,“……你是在一直围着我转吗?” 索菲怔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是的,因为……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嗯,和肖恩说得完全不一样。” “肖恩?”赫斯塔眯起了眼睛,“你跟他很熟吗?” “嗯!”索菲点头,“虽然认识不久,但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直以为水银针里的男生都是像迦尔文那样凶狠又吓人的大块头……没想到还有像他这样敏感善良的男孩子。” 赫斯塔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索菲的脸,以确认这个姑娘是不是在说反话。 索菲的目光非常诚恳:“我知道你为什么用这样的表情看我,你和肖恩之间有误会是不是?他说你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昨天我在楼梯滑倒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救人,那时我就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 “索菲女士。”赫斯塔打断了索菲的话,“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你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昨天举手之劳什么也说明不了。” “但是——” “为了你个人的安全,我也提醒你一句,”赫斯塔低头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肖恩这个人有两副面孔,如果你见过另一副,就不会再相信眼下的这一副……言尽于此。” 第 138 章 毒蛇 黄昏,赫斯塔端着一杯水站在庄园城堡的窗前。 她远远地看着前来赴宴的宾客,这些人身着盛装并戴上了动物面具,胸口别着名牌,在花园间谈笑风生。 即便做了简单的伪装,但要辨认其中一些人的身份并不困难:阿尔薇拉夫人漂亮的金发,索菲的活泼多话与她丰富的肢体语言,迦尔文近乎夸张的身高……这些都是极易辨识的特征。 肖恩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 赫斯塔正在沉思,忽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时维克多利娅的手刚好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猜谜吗?” “算了,感觉挺无聊的。”赫斯塔转过身,和维克多利娅一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过我想问问,那个叫索菲的姑娘是什么来历?” “来历?”维克多利娅凝神想了想,“之前听司雷讲过她是维尔福妹妹的女儿,因为索菲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车祸去世了,所以维尔福夫妇把她抱来自己抚养。虽然名义上是侄女,但实际上和女儿差不多吧——你不是说不想离她们太近吗,问这个干什么?” “……也没什么,”赫斯塔随口道,“就是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预备役来着?” “4623年。” “哈哈,难怪……你们基地的老事务官也叫索菲,索菲·莫利,还记得吗?她应该是在你进基地后不久就调离第三区了。”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也恍惚想起仿佛是有这么个人,但印象不深。 “她有点缠着我的意思……多少有点烦。”赫斯塔轻声道。 “你说谁?老索菲还是小索菲?” “当然是现在这个。” 维克多利娅轻哼了一声,笑着道:“索菲好像一直想当博物学家吧,前几年还跟着科考队一起出了宜居地去荒原实地考察,下半年去核心城念的专业好像也是这方面的……现在身边突然出现了这么多去过荒原的水银针,人家肯定想认识一下,聊一聊什么的,你也别太介意了吧。” 赫斯塔感觉听到了重点,“那要花不少钱吧?” “当然了,像她们这样的人去一趟荒原,花销百万起步——但这有什么了,维尔福有的是钱,他自己又不用。” 维克多利娅说着,抓起放在桌上的单筒望远镜,对准了远处露天宴席上的人群。 “上周维尔福做完了遗产公证,如果他死了,一半的农场、庄园都即刻归于索菲的名下,剩下的留给阿尔薇拉和乔伊。再加上索菲自己父母那边好像还有一笔遗产,这些年也没动过……” 维克多利娅眯着一只眼睛,“有时候真是羡慕这种人生啊,生在金山上,自己还有个前途无量的兴趣爱好。” 此刻,在维克多利娅镜头的另一端,盛装的阿尔薇拉夫人像中午那样手握香槟杯与银匙。 她轻轻敲动杯盏,周围的人们就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望向她。 在烛火与灯带之间,戴着燕子眼饰的阿尔薇拉正讲述着什么,周围的人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气氛是那么地融洽。 这景象让维克多利娅看得有些着迷,甚至对阿尔薇拉夫人生出了几分敬意。显然,正是这个女人将她的勇气传递给了维尔福和唐格拉尔两人——即便死神的镰刀近在咫尺,即便未知的威胁时刻高悬,人依然可以对生活做出自己的选择。 是在不可终日的惶恐中惨淡度日,还是坦然面对命运无情的毒箭,不放过眼前每一瞬的生之欢愉? ……这份笃定和淡然,实在迷人。 突然,维克多利娅眼前的视野变得昏暗——赫斯塔起身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听说有一个叫肖恩的水银针也加入了这次作战。” 维克多利娅放下望远镜,“是,怎么了?” “具体是需要他做什么?” “一些技术方面的支持,他在这方面好像挺有经验。” “这个人在蓄意接近索菲,你知道吗?”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在宅子里转悠。 此前,她花了大概半小时的时间同维克多利娅讲述自己少年时期与肖恩的恩怨,维克多利娅听得十分诧异——肖恩之所以通过审核加入到这次作战中,是因为他近五年的行为表现都属优异,而且就这段时间的相处而言,他确实显得非常可靠,不管是在技术上,还是人品上。 她不能想象肖恩有过一段这样的过去。 这一点也让赫斯塔感到惊奇。 这几年她没怎么关注肖恩其人,这个人在哪儿,在做什么……与她毫无关系。然而,今日和维克多利娅聊起肖恩,赫斯塔才发现此人的形象已经脱胎换骨。 他“聪明、勤奋、心思细密”,唯一的缺点就是“胆小,还有点不善言辞”,所以“很少离开宜居地,也几乎不与迦尔文以外的人长久往来”,但人“似乎还是不错的”。 肖恩真的改过自新了吗? 赫斯塔对这一点不抱任何期望。 这一切不仅仅来自过去在基地的那点不愉快,每当她回忆起刚刚得知莉兹死讯的那段日子,忆起那个在乌连的早晨,肖恩带着一份咨询记录,哆哆嗦嗦地来到自己跟前,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她都感到一阵恶寒。 她在许久以后才真正意识到其中的恶意。 如果今日肖恩在索菲乃至维克多利娅眼中都是一个前途可期的青年才俊,那似乎只能说明他比从前更加懂得怎么在人前伪装,也更加理解其他人所期待、喜爱的形象是什么模样。 原本赫斯塔还有更多的话想同维克多利娅谈,不过远处的宴会似乎出了什么岔子,有哭喊声突如其来地打破了那份其乐融融的氛围。 维克多利娅提出晚些时候再谈,她得先去宴席那边看看,赫斯塔欣然应允。 而后,她就开始在这间空落落的大宅里转悠,在管家的陪同下,赫斯塔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参观着这里的房间。 没过多久,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管家出去看了看,又很快回来,说那是宴席上的宾客们,外面下了雨,大家趁着雨势不大,此刻已经全都回到了室内。 第 139 章 秘闻 赫斯塔听了一会儿,“怎么好像还是有人在哭?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是公爵的一位旧相识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希望公爵能出面调停。”管家答道。 “他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还在帮别人解决麻烦呢?” 管家无奈地笑了笑,“公爵就是这样的人。” 赫斯塔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转了个圈。 “帮我把门带上吧。”她轻声道,“您去告诉维克多利娅一声,如果她有什么事找我,到书房这儿来,我今晚就在这儿待着了。” “好的。”管家应声而去,从外面将门关上,大厅的哭诉声顿时小了许多。 这间书房在一楼走廊尽头,由于唐格拉尔不爱读书,所以出了打扫的仆从,几乎无人出入。 虽然如此,这间书房依旧装饰得富丽堂皇,顶天立地的大书柜上摆满了样式古旧的藏书,大理石地面光洁如新,还印有太阳神纹饰,只是天花板淡金色的水晶吊灯映照其上,晃得眼睛不太舒服。 赫斯塔蹬了一脚桌子,连人带椅滑向书架,她仰面躺靠在椅子上,目光随意地扫过书脊上的文字,最后随着椅子慢慢停在窗边。 赫斯塔轻快地旋转了半圈,随后把脚架在窗台上,两手交叠置于腰间,闭眼休息。 雨丝落在书房的玻璃窗面上,其声泠泠,清冷幽微。 只是不一会儿,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打开,有两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赫斯塔刚想起身回头,就听见了肖恩的声音。 “我跟你是解释不清楚了,反正你听再听我一次好不好?我们就在这儿好好待着,暂时别出去了!” “我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是迦尔文的声音,而且听起来隐隐有点发怒的意思……这可真是太少见了。 赫斯塔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我不是怕……”肖恩关上了门,声音比之前稍大了一些,“我只是不想给我们惹麻烦!你这么壮,就算戴着面具也特别好认。” “认出来了又怎么样?我们只是去过一次他的鞋店,你要不提我都把这档子事忘了,这到底有什么麻烦的?肖恩,你不能总是这样一惊一乍——” “我不是一惊一乍!”肖恩的手插进了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揪了两下。 他原地踱步,想了一会儿,口气很快软了下来,“卡尔,你就再听我这一次行不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胡闹了……” “今晚有那么多陌生宾客在那儿,我们不能在这儿躲清净!”迦尔文呵斥道,“如果他们当中有刺杀者,那么公爵的安全——” “是公爵的安全还是公爵夫人的安全?”肖恩的语气突然尖酸起来,“就离开视线这么一会儿你也舍不得?那是个有夫之妇啊卡尔,你清醒一点!我们是什么东西,就算维尔福死了也轮不到你!” “肖——恩!” 喔唷…… 赫斯塔有些尴尬地卷了卷脚趾。 难得听到迦尔文用这种语气喊肖恩的名字,这未免……有点恼羞成怒的嫌疑。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肖恩要抖落什么…… 赫斯塔不愿再听下去,轻轻打了个呼噜。 这一点声响在两兄弟耳中如同惊雷,两人同时噤声,很快,他们又听见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人又吸了吸鼻子,椅子的关节被压出难听的“吱呀”声。 迦尔文皱紧了眉,缓步朝窗台走去——他们刚才光顾着吵架,竟没发现这房里还有旁人。 肖恩也意识到了危险,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跟在迦尔文身后朝窗台走。 “简?”迦尔文有些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赫斯塔佯作惊醒,骤然抬眸起身,直到看清是迦尔文,她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是你……真是吓我一跳,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肖恩本能地往后退了十来步,已经到了门边,又强行捏紧了拳头,逼迫自己直视赫斯塔的脸。 迦尔文表情复杂地凝视着赫斯塔。 “你听到什么了吗?”他低声问。 “什么?”赫斯塔表情迷惑。 迦尔文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一时间欲言又止。 “你不必解释了,我说了没听见,就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好。” “宴会已经结束了?” “还没有。”迦尔文低声道,“肖恩不习惯人多的场合,我们就自己到处逛逛。” 赫斯塔故作惊讶地朝门边望了一眼,仿佛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肖恩的脸已经涨红了,他警惕地瞪着赫斯塔,但对方的视线只是轻飘飘地从他这里扫过。 “都坐吧,”赫斯塔揉了揉脸,“今天忙了一整天,我实在有点累……还想再睡会儿。” 迦尔文应了一声,和肖恩一道坐去了别处。 书房里寂静无声。 赫斯塔打开手机,给维克多利娅发了一条消息,没过多久,迦尔文站起身,“我要出去一下。” “……你干什么去?”肖恩问道。 “维克多利娅找我,让我出去一趟。”迦尔文低声道,“我一会儿回来。” “卡尔——” 肖恩还想试图挽留什么,但迦尔文已经关上了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肖恩有些挣扎。 书房内鸦雀无声,他用余光勘向赫斯塔所在的位置,突然整颗心就悬了起来——那个转椅此刻已是空空如也,赫斯塔不见了。 一个声音就在这时从他身侧响起。 “看来暴露冲击疗法的效果真的不错,你已经敢和我同居一室了……进步很大啊。” 肖恩一阵颤栗,他几乎立刻起了身,只是还没有站稳又被赫斯塔按回了原处。 赫斯塔的身体挡住了书房的顶灯,一片阴影投了下来。 这情景让肖恩不自觉地打起了牙颤,脸上血色渐消。 “说说吧,”赫斯塔一脚踩在了肖恩的椅子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宁可跟我待在一块儿也不肯出去见人?” “你在说什么……我……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不懂?你来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发现了,除了这间书房,一楼的其他房间都锁着。你倒是想去别处躲呢,可钥匙在管家那儿,没她,你哪儿也去不了。” 肖恩撑着椅子,勉强往旁边挪了几寸,赫斯塔面无表情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你又干什么坏事了吗,肖恩?” 第 140 章 闪回 肖恩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在迦尔文离开的时候他就该跟着一起走,哪怕是去园子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呢,就算被维克多利娅她们疑心,也好过此刻被赫斯塔抓住。 但一切已经迟了…… 赫斯塔一路拎着他的后领,把他面朝下按在了书桌上。肖恩的大腿和整个上半身都死死贴着桌面,只有小腿悬在桌外。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肖恩想要挣扎,却根本找不到破绽,他的双手被赫斯塔紧紧压在腰后,完全不得动弹。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你这个疯子——” 话音未落,肖恩发出了一声惨叫——他感到赫斯塔的脚踏在了自己的小腿肚子上。 一阵剧痛从膝盖处传来。 “断了……断了!” “这就断了?”赫斯塔冷声道,“我还没用力呢。”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赫——” “优莱卡。” “饶了我吧优莱卡,别……别再……” “刚才迦尔文说的鞋店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怕被外面的人认出来?” “你听错了,没有什么——啊啊啊啊——” “说不说?” “那是因为……我们……我们十月份的时候去过一家鞋店,碰见过那个老板,他羞辱了我们,所以我……我不愿再见他——” 话还没有说完,肖恩分明感到赫斯塔的脚更用力了,他惊恐地尖叫、挣扎,额上也淌下冷汗。 “我都已经……说了原因,为什么你还要……” “因为你不老实,肖恩。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怕被人认出来?” 肖恩大声求救,声嘶力竭地喊着“来人啊”,但是书房的门始终紧闭——门外一片寂静,就连刚才还在嘈杂着的人声也随之熄灭。 “卡尔……会找你算账的……” 赫斯塔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她稍稍俯身,在肖恩耳边低语:“别白费力气了,是我让维克多利娅把他支走的,你就算叫破喉咙他也不会过来。” 肖恩一怔,他终于绝望地意识到没有人会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意味不明的呜咽。 “说真的,你到底在怕什么呢?就算骨折了你也有的治,即便治不了……让基地再给你装个新的不就好了吗?” 在惊恐与剧痛之中,肖恩再一次发不出任何声音,此刻的一切就像那个可怖的基地走廊,过去与当下的画面彼此闪回,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力和绝望像潮水一样漫了上来。他浑身颤抖,手脚僵硬,几乎无法喘息,夜间吃过的一点东西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有点想吐,但又吐不出来。 他早该知道的……当赫斯塔出现在公爵宅邸的时候他就不该再抱有任何幻想——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赫斯塔出现,一切就会不可避免地转向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多年不见,这个人分毫未变。 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 当赫斯塔拖着肖恩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地望着她。 肖恩的尖叫、求饶和谩骂早就穿透了石墙,落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迦尔文和维克多利娅不知道去了哪儿,特里莎就维持着秩序,她微笑着阻止人们上前一探究竟,又不准任何人离开大厅,众人只能站在原地,受刑一般听着肖恩惨叫。 索菲一直被佐伊牢牢摁在沙发上,此刻见到肖恩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由得失声惊呼,“你们怎么可以把他——” “坐好。”佐伊皱紧了眉,有些不耐烦地把小姑娘又按回了原处,“再这样我拿手铐铐你了啊。” 索菲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怒火,“放开我——” “哪位是伯格曼先生?”赫斯塔朗声问道,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旁索菲的胡闹。 “……是我。”一个神色憔悴的中年人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十月中旬,你从店里赶走过两个客人是吧。” 伯格曼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他愣在原地想了很久,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么回事。 “你靠近看看。”赫斯塔抓着肖恩的刘海,提起他的脸,“认得吗?” 肖恩一脸鼻血,嘴角青肿,但当他的视线对上伯格曼的时候,他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伯格曼当场叫出了声,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伙子,只是很快伯格曼的表情就变了——显然,他对此感到极大的困惑。 过了好一会儿,他哆嗦着嘴唇,低声开口,“您……您是水银针?” “对,他是。”赫斯塔望着眼前人,“和他一起的那个人也是。” 伯格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摊开了双手,“对……对不起……我实在是……实在是……” “你先站起来吧。”赫斯塔松开了手,“所有的事情,都等维克多利娅和牧羊人回来再说。” 不远处,索菲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看到伯格曼与肖恩的反应,她已经稍微猜到了一些缘由。 “肖……”索菲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又带着些许疑惑重新开口,“圣徒先生?” 肖恩咬紧了牙关,低下了头。 当迦尔文跟随着维克多利娅回到庄园的公馆,他愕然发现肖恩又一次鼻青脸肿地坐在了赫斯塔旁边。 当肖恩低声复述他是以何种手段取得了伯格曼的私人信息,又是如何将它们恰到好处地分发给相关的知情人,致使伯格曼的整个私生活猛然暴露在他的爱人与敌人之前,进而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时候……迦尔文更加惊诧。 这一个多月,他觉得自己和肖恩几乎没有分开过,他实在想不明白,肖恩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些事? …… 深夜,肖恩本人被暂时铐在了书房,由佐伊负责看守。维尔福则邀伯格曼一同去其他房间商量善后事宜——既然此刻他们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始作俑者,那么眼下需要做的就是将肖恩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 在这一点上,维尔福倒是很羡慕伯格曼。 宾客们心满意足地散去,他们仍为今晚听到的这个故事感到兴奋,可想而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它一定会成为一桩在茶余饭后炙手可热的八卦秘闻。 第 141 章 异见 整件事情的后半段,赫斯塔一直站在客厅一角沉默旁观。 她把安排整个处理流程的工作全部交给了维克多利娅,自己则退去一旁默默观察着维克多利娅的具体处置——哪些事情维克多利娅细细地梳理了,哪些细节她选择了大而化之地放过…… 赫斯塔知道这里面会有些公关技巧——这些东西她还不太熟悉。 等到众人散去,赫斯塔自己也打算回房休息,有一个声音忽然喊道:“优莱卡小姐。” 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身型纤细的男人举着一杯酒朝自己走来。 他戴着面具,个头很高,几乎已经和赫斯塔不相上下——然而因为这人略显颓靡的身姿,仍比赫斯塔矮上几公分。 眼前人肌肤胜雪,整张脸只有眼睛鼻子以下的部分露在外面,面具后面,一双深邃漂亮的蓝眼睛望着赫斯塔,两片薄唇抿成一道弧线。 “……您是?”赫斯塔问。 “我是子爵的朋友,”男人声音轻柔,宛如伶人,“您可以喊我……格雷。” “有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格雷从西服中取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只是想同您认识一下。” 赫斯塔接过名片,扫了一眼上面的姓名与身份,而后又望向格雷的脸。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您从书房走出来的那一瞬,直让人想起神话中的女武神,有一种……不可方物的美。” 赫斯塔并不回应这赞美,只是凝视着此人的眼睛。四目久久相对,格雷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笑着又与赫斯塔寒暄了几句,但赫斯塔仍沉默着,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优莱卡小姐?” “……不好意思,您住在哪儿?” “就在这个庄园里头……从这儿往东五百米吧,那边还有一栋宅子,是子爵专门为我安排的。”格雷微笑着,“您要是得空,也可以赏脸来我这边坐坐,我刚从十二区回来,得了许多奇珍,很愿意同优莱卡小姐一同鉴赏。” “好的。”赫斯塔收起了名片,“改天一定拜访。” 格雷向赫斯塔颔首行礼,转身离开了。 望着格雷离去的背影,赫斯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双蓝眼睛实在令她有些在意,它们美丽极了,纯净璀璨,就像两颗蓝宝石,但赫斯塔总觉得它们有些熟悉…… 是因为自己也是蓝眼睛的缘故吗? …… 次日一早,赫斯塔早早苏醒。 临近天亮的时候,她又做了许多混沌的梦,关于奔跑、求生、杀戮、反噬……那些画面在她刚刚睁眼的时候异常清晰,但很快就烟消云散,当她出门下楼的时候,那些不愉快的景象似乎已经全然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一楼大厅此刻有十来个人正在用早餐,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排横桌,上面放着一些火腿、奶酪、鸡蛋羹和沙拉,两位厨师身着制服站在一旁的简易操作台边,随时准备应对宾客们的临时要求。 赫斯塔一眼就看见了迦尔文,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多了一圈黑青,可见昨晚大约是没睡好。此刻相见,两人都感到有些尴尬,不过擦身而过的时候还是向对方点头打了个招呼。 赫斯塔随意捡了些吃的,坐去了维克多利娅旁边,她们的斜对面就是唐格拉尔。 他酒足饭饱,拿餐巾擦了擦油汪汪的嘴角,而后随意地伸手扯了扯领结,一旁管家适时地递上了今天的报纸。 报纸的每一页都已经被仆人提前熨过——在过去,这操作原本是为了防止报上的油墨蹭到人手,在印刷技术不断迭代的今日,早已没有了这样的问题。 不过唐格拉尔喜欢铁熨斗熨烫后温热的纸张触感,所以一直这么吩咐着。 “啧啧啧。”唐格拉尔突然出声。 然而桌上没有人理他。 “啧啧啧。” “啧啧啧。” “啧啧啧。” 维克多利娅忍无可忍地瞥了他一眼,“……您看见什么了?” “瞧瞧,瞧瞧最近乱的,到处都不得安生,”唐格拉尔的手背拍了拍报纸,“你们听说过第三区有名的大律师坎贝尔吗?” “有点印象,那个坚定的废死派是吧。” “多好的人啊!”唐格拉尔声音悲愤,“现在又有一堆记者,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些风吹草动,开始挖他的丑闻,污蔑他这些年里收受贿赂,在犯罪事实确凿的情况下为被告做无罪辩护——谣言!都是谣言!” 赫斯塔也往唐格拉尔那边看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是谣言?” “我当然知道了,这几年我有几个朋友的案子当年就是坎贝尔律师经的手,我和坎贝尔律师本人也有接触,这人不仅博闻强识,业务过硬,而且风度翩翩,品味一流——尤其是红酒,他的酒庄我去过的!这些记者都魔怔了……无非是见不得人好,看见谁站得高,就想着要把他拉下来,简直恶心!” 维克多利娅挑眉,轻哼一声,“阁下的朋友真多啊。” “那是自然。”唐格拉尔又调了调自己的领子,“……您是叫维克多利娅,我没记错吧?” “嗯哼。” “我知道你们水银针一向有自己的办事风格,不过有时候你们也是乐于听取外界建议的,对不对?再厉害的人,也是需要听取外界建议的,否则——”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您是有什么高见了,直接说吧。” “我觉得你们啊,还是不太懂舆情处理,尤其是在宜居地里,这方面,你们非常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指点。” “嗯哼。”维克多利娅又点了点头,“请指教。” “比方说昨天晚上对圣徒的处理,你们怎么能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处置呢?优莱卡殴打圣徒的声音,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不是在损害你们的形象吗?” 维克多利娅抬手击掌,她看向赫斯塔,“我昨天也忘记这茬了,你一会儿还得补个检讨过来,没有字数要求,但是语气要诚恳。” “好的。” “这就对了么。”唐格拉尔撇撇嘴,“说实在的,你们的处理实在是有点太老实了,圣徒不管怎么说都是水银针,当着外人的面,自家的丑事还是得藏一藏,不能什么都往外抖的哇。” “为什么要藏……这怎么就是丑事了?”一旁恩黛眉头紧颦,“虽然圣徒是水银针,优莱卡也是水银针啊。” 第 142 章 中伤 唐格拉尔再次“啧啧”几声,摇了摇头,“你啊,还是太天真……” 恩黛有些恼火:“水银针也是人,一些人会做好事,自然有一些人会做坏事,遇到了做好事的就表扬,遇到了做坏事的就惩处——这刚好给宜居地里的其他人提个醒,不要见了水银针就以为是见到了正义使者,碰上水银针作恶也不要敢怒不敢言,我们的队伍不是不会犯错,但犯了错我们会自查自纠,这不好吗?” 唐格拉尔只是哼笑了一声,“你既然坚持这么说,那我就退一步吧。圣徒就算犯了错,那也不是什么大错,根本就没什么——” “怎么不是大错?”恩黛几乎立刻反驳,“那个鞋店老板已经丢了工作,现在妻离子散身败名裂……这还叫没什么?” “那也是他自找的啊,他要是自己不做那些丑事,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唐格拉尔为抓住了这一点颇为自得,他捋了捋自己上唇的胡须,“而且伯格曼算什么老板,他不过是一个卖鞋的狗屁店长,偶然攀附上了公爵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身份了。 “这种见人落魄就给人白眼,遇上贵客就青眼有加的势利鬼,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圣徒明明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您说是不是,牧羊人先生?” 远处迦尔文颦眉不语,并未接话。 这令唐格拉尔忽然感觉有些尴尬,他本想借此机会趁机拉近自己和迦尔文的距离,没想到对方并没有露出预想中的感激或伤感的神色。 他轻咳一声,“总之,我真为圣徒先生的遭遇感到痛心疾首!” “您真有正义感。”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不过ahgas内部有铁律,水银针对平民下手是重罪,圣徒这次的行为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容忍的了……我吃完了!失陪。” “还有这种规矩?”唐格拉尔干笑了一会儿,“这种死板的条律,也该是时候改改了。” 不远处,特里莎也端着盘子起身,她走到唐格拉尔身后,温柔地笑了一声,“子爵先生其实应该好好感谢这条铁律。” 唐格拉尔转过头,“……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有这么一条规矩,您可能已经死了好多回了,根本……就轮不到刺杀者动手呢。” 维克多利娅和近旁的几个水银针同时笑出了声,等唐格拉尔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走远了。 唐格拉尔低低地骂了一声,又看向了斜对面的赫斯塔。 “……优莱卡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 唐格拉尔稍微挪了挪椅子,让自己坐到赫斯塔的正对面,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您因为艾娃的关系,之前一直关押在布鲁诺市?” “谁和你说的?”这个问题刚一出口,赫斯塔就已经又了答案,“圣徒?” 唐格拉尔笑了两声,算是默认了。 “您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啊,”唐格拉尔轻声道,“不过还好,您现在已经脱离了艾娃的魔爪,到这儿来了,真为您高兴。” 赫斯塔反应平平:“怎么,子爵先生也认识摩根女士?” “当然认识了,还很熟呢。”唐格拉尔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艾娃摩根的宅邸,那是著名的风流窟啊!” 赫斯塔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你在说什么东西?” “您不知道?”唐格拉尔神情暧昧,“她的宅子里全是女人,就连洒扫的活儿也不招男人干……您不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赫斯塔只觉得耳畔嗡了一声,旋即气血上涌。 唐格拉尔仍在洋洋得意:“为什么艾娃一介女流能在尼亚行省叱咤风云……她自己是年老色衰,但把别人送上一些达官显贵的床总还是可以的,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凭此上位,自然最知道个中厉害——” 赫斯塔沉下脸:“……艾娃回宜居地任职的时候就已经五十多岁了,子爵。” “是吗?”唐格拉尔眨眨眼睛,“但我听说——” 一把银叉突然从左前方飞来,几乎擦着唐格拉尔的鼻尖而过,随后斜插进他面前的木桌里——大半个叉尖已经没入了木桌。 唐格拉尔半张着嘴,愕然望着眼前这把差点削了他鼻子的银叉。 “……手滑了。”远处维克多利娅稍稍侧目,那双总是笑吟吟的眼睛此刻十分阴冷。 唐格拉尔喉咙动了动——他忽然发现刚才离桌的那几个水银针似乎都以同样的目光望着他。 他收敛地往后挪了挪位置。 赫斯塔已经放了刀叉,她闭眼靠着椅子,把手放在腿上,仿佛在进行餐后小憩。 在桌面以下,她的十指正止不住地轻颤。 过了片刻,唐格拉尔又干笑了一声,“……看来摩根女士在你们中间声望挺高的哈?” 赫斯塔睁开眼睛,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餐盘,轻声道,“不清楚,我和这个人不熟。” 唐格拉尔稍稍放心了一些,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说也是,这种无凭无据把人抓了关起来的老婆娘能是什么好人呢……刚还说某些人不护短呢,德性——” 话音未落,唐格拉尔突然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有什么东西从斜侧飞来,狠狠地砸中了他的侧额,直接把人掀翻在地。 那东西砸中唐格拉尔后直直地飞上了半空,下落时被赫斯塔稳稳地接住了——那是个铜制的苹果,是餐桌上用来压硫酸纸的物件。 赫斯塔轻轻把苹果放回桌面。 唐格拉尔跪在地上,攀着桌面直起腰,他额侧血流如注,五官因为痛苦而扭作一团。 “……是,是谁!!” “哎呀,我怎么也手滑了……”特里莎惊讶地捂住了嘴,表情满是关切,“子爵先生还好吗?” “愣着干什么,”维克多利娅看向一旁惊得说不出话的管家,“还不赶紧找家庭医生过来!” 管家如梦初醒,连忙往外跑去。 维克多利娅已经健步走到唐格拉尔跟前,她一把揪住子爵,把他提上了椅子。 “怎么说呢,东西不能乱吃,话最好也不要乱说,有时候人也摸不准究竟是什么地方没注意,就忽然丢了性命。”维克多利娅睥睨着眼前人,“这是我个人一点不足挂齿的人生经验,也分享给子爵。” 第 143 章 缘故 唐格拉尔惊恐地点了点头。 “我也吃饱了。” 一旁赫斯塔推开凳子,起身离去。 …… 上午,赫斯塔无所事事地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风景,她观察着庄园的地形和这里的动线设计——不论是唐格拉尔的庄园还是维尔福的公爵府,两人都对迷宫花园情有独钟。 为了减少视觉死角,维克多利娅已经让泡勒那边把公爵宅邸的灌木全部齐根剪断。当人站在迷宫的正前方,眼前景象便一览无遗,只剩浅黄色的断枝截面和一些散落的叶片像烙在地上的印痕,仍呈现着迷宫原本的走势。 那景象十分萧索,尤其是在万物止息的冬日。相较之下,唐格拉尔庄园里的迷宫花园就好了许多,虽然灌木只有半人高,但常青的枝叶仍能显出一些生机来。 沉默间,赫斯塔将自己的脑海作为一处沙盘,她就在这里一次次地验证并重构着杀戮计划,如同与自己对弈,既攻也守。 远处,阿尔薇拉正搭着维尔福的手在花园中散步,两人表情平和,正看着一群雀鸟在树边争食。阿尔薇拉伸出手指,一只胆大的雀鸟竟直接飞来停在了她的指节上。 赫斯塔望着这位夫人的倩影,不知不觉出了神。 忽然,她感到身后有脚步声,稍一侧目,发现是迦尔文。 迦尔文走到赫斯塔身旁,也俯身靠在了栏杆上。 “肖恩还好吗?”赫斯塔主动了口,“我昨晚下手可能是有点重了。” 迦尔文摇了摇头,“他没事。” 赫斯塔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迦尔文说下文,她转头直接盯着他的脸:“你不是来找我闲聊的吧?” “……我想解释一下昨晚你在书房听见的——” 赫斯塔笑了笑,“我说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知道你听见了。”迦尔文站直了,他整个人转向赫斯塔,“事关阿尔薇拉夫人的名誉,我不能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赫斯塔轻叹一声,她继续远眺,望着园中的阿尔薇拉,“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确实非常在意阿尔薇拉夫人的安危,因为,她非常像我的母亲。 “之前在克拉克中心偶遇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我母亲不像阿尔薇拉夫人这么纤瘦,但她也有一头这样的金发,非常地……美丽。” 赫斯塔的目光忽然片刻地失神,她眉心微皱,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我不希望她出事。” 赫斯塔挠了挠头:“刺杀者到现在为止,好像没伤害过受害人的家眷?” “公爵如果死了她会伤心欲绝。”迦尔文望着远处,“我也不希望她伤心。” 赫斯塔侧目看向迦尔文,“难怪你要主动到这里来。” “我觉得肖恩和我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他嘴上不说——” 赫斯塔挑眉:“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到。”迦尔文轻声道,“他肯定也不希望看见阿尔薇拉夫人承受丧偶之痛……” 赫斯塔只是笑了一声,她刚想说什么,目光却突然被远处的两个人影吸引——那是帕兰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两人说说笑笑,氛围融洽。 虽然此时两人只是在花园里散步,但男人仍然戴着一张精致的银制面具,隔得老远赫斯塔也能看见面具上面缀的某些闪耀宝石与华丽鸟羽。 她几乎一眼认出,那是昨晚见过的格雷。 赫斯塔推了把栏杆,自己往后退了几步,顺势打断了迦尔文的话:“肖恩要真是这么想的,他就不会蓄意接近索菲。” 迦尔文不解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和肖恩是两种人,卡尔,但无止尽的宽宥和纵容又有什么区别呢……”赫斯塔随意地朝迦尔文挥了挥手,“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先走了。” …… 赫斯塔飞快下楼,见一位家庭医生正在一楼大厅中为唐格拉尔包扎,子爵像一张被人皮包裹的脂肪袋,摊靠在临窗的沙发上。 他一手虚扶着伤口,一手耷拉在肚皮上,不断发出哀怨的“呜呜”声,一些绷带和一把剪刀就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 赫斯塔有些厌恶地看一眼唐格拉尔的肚子,她仿佛已经感觉到剖开此人腹腔后,油脂漫溢的景象……那一定非常恶心。 唐格拉尔也瞥见了下楼的赫斯塔,他有些殷勤地献出了一个微笑:“您这是要……出门?” “嗯,天气好。” 赫斯塔说着走到唐格拉尔身后的一排小书架上,她扫了一眼上面的藏书,斟酌着要拿哪一本。 “您要是不嫌弃,一会儿可以去我的石榴园看看,我让汤森去牵几匹马来……” 唐格拉尔侃侃而谈,赫斯塔已经抽了四五本书到手里翻看,只是在粗粗浏览目录以后,她很快又把书重新放回原处。 突然,她瞥见了一本《欧内斯特短篇小说精选》,赫斯塔目光微变,这一次她没有再翻目录,而是直接把书拿在了手中。 “谢谢子爵好意,我就到附近找地方坐坐,不劳您安排。” “请等等优莱卡小姐,我有些问题想——” 赫斯塔停下脚步,回过头,“你这边有事找维克多利娅,我只负责刺杀者相关的工作。” 唐格拉尔表情僵硬地点了点,目送赫斯塔出门。 大厅安静下来,唐格拉尔冷嗤了一声:“这些水银针,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傲,整天拉着张脸,不知道给谁看——” 话音未落,一盏落地灯从天而降,被折断的金属灯杆直直地插在唐格拉尔左臂与大腿的缝隙间,硬塑灯罩重重地掉在子爵另一侧的头顶,他整个人从沙发上炸了起来,惊恐万分地跌在地上。 “啊……”特里莎从二楼探出头来,“没事吗,唐格拉尔先生?” 唐格拉尔脸色惨白,已无半点血色,他一手捂着头,呆若木鸡地望着头高处表情和善的特里莎。 二楼,特里莎语气关切:“我刚才好像听到您有事找维克多利娅?” 唐格拉尔打了个寒战,“没有,没有……” 他抓回一旁摔在地上的手杖,在家庭医生的搀扶下勉强起身,“我有点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第 144 章 不太聪明 “你在干什么呢,特里莎?”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 特里莎没有回应,她一直望着唐格拉尔慌不择路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才回转过身。 “他好像一直想找其他水银针打听什么消息。” “我知道他想打听什么。”维克多利娅有些慵懒地走到特里莎身旁,“他之前拒绝了我们前往核心城的提议,现在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吧。” “呵……我说他怎么好像总是在想办法接近牧羊人兄弟,现在又开始和优莱卡攀交情了。” “你管他呢。”维克多利娅哂了一声,“他爱干什么干什么……” “就是觉得,有点奇怪。”特里莎稍稍歪头,“维克多利娅,你这段时间,真的不是在带着我们公费度假吗?” “怎么就度假了,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你信不信,我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应该都会传到刺杀者的耳中?” 特里莎不置可否,笑道,“你说是,那就是吧。” “你不信我?” “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那你怎么什么也不做?” “自然是为了展现诚意,尤其我之前还诓了她一次……”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从私心来说,我挺想让刺杀者进一步了解了解公爵夫妇……什么深仇大恨会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呢?” “万一真就没有余地呢。” “那我也不太相信公爵这样的人会和那种恶行沾上关系,”维克多利娅的语气并不确定,“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 另一边,赫斯塔已经快步绕去了公馆侧面的秋千架——如果帕兰和格雷是在往公馆方向走,那么这两人必然要经过这片地方。 赫斯塔跳上秋千,盘腿而坐,她信手翻开小说集,一副专心读书,对外事全然无感的样子。 果然,大约只过了两分钟,她就听见了帕兰和格雷的说笑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帕兰看见了坐在秋千上的赫斯塔。 “呀,优莱卡。” 赫斯塔茫然地抬头,一见格雷与帕兰,表情便忽然严肃下来。 她合书下了秋千,身型挺拔地站在那里。 “真巧。”赫斯塔轻声道。 格雷向赫斯塔摘帽行礼,他有些好奇地望向赫斯塔的手:“您在看什么?” “一本小说,从书架上随便拿来打发时间的。” “哈,欧内斯特吗。”格雷笑起来,“他的故事实在不是适合用来打发时间……” “我也发现了,文本里省略的东西太多,光是要分清哪句话是谁说的就要分析半天,”赫斯塔垂眸看了眼封面,“不过公爵之前推荐了它,刚好早上又看到了。” “原来如此,公爵确实一直很欣赏欧内斯特的叙事,”格雷轻声道,“但说真的欧氏的风格未免太粗旷了,离了文学教室,没什么读者愿意为他那些埋在冰山下的细节花时间。” “看来,”赫斯塔道,“您不仅是子爵的朋友,也是公爵的朋友。” 格雷微笑。 帕兰倏地抖落手中的绢面折扇,掩面笑道:“原来格雷先生不仅对雕像、绘画颇有研究,对文学也有涉猎?” “兴趣罢了。” “格雷先生懂得这么多,看上去又如此年轻……”帕兰稍稍侧身,“你公馆的阁楼上,不会也有一副正在替你老去的肖像画吧?” 格雷突然大笑了起来——帕兰的这个打趣精准地挠到了他的痒处,他感慨地摇了摇头,“和您聊天真的很有趣,帕兰小姐。” “您转什么话题呢,”帕兰语气轻佻,“心虚了?” 格雷笑着摇了摇头,“是有段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看书了。” “您还有这样的时候?什么时候呢?” “当然是……从十二区乘船回谭伊的时候。”格雷望向帕兰,“海上寂寞,帕兰小姐体会过吗?” 帕兰并不回答,只是随口说起了自己参加过的几次邮轮夜宴,然后轻飘飘地把目光转向了赫斯塔——方才她与格雷谈话中的线索非常明晰,想来,只要赫斯塔顺着往下捋一捋…… 然而,当她的视线扫到对面的赫斯塔时,帕兰发现赫斯塔正出神地望着其他地方,似乎完全没有对刚才的谈话留心。 “优莱卡。”帕兰在赫斯塔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赫斯塔收回目光,望向帕兰。 在露台上见到格雷与帕兰两人同行时,她就决定立刻与这两人来一场巧遇——格雷这个人怪得很,帕兰这个人也怪得很,这两人突然走到了一起,她怎么可能就在一旁看着? 方才这两人的谈话她并非没有听见,一切刚好相反,格雷的每一个表情、手势,都在赫斯塔心中激起了莫名的波澜,只是她想了又想,始终未能辨别出这熟悉感出自何处。 “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赫斯塔问。 “帕兰小姐想去子爵的石榴园看看,听说那边有几只刚从十四区运来的梅花鹿。”格雷答道,“优莱卡小姐感兴趣吗,不如我们一起去?” “也行,反正我今天也没有别的事。”赫斯塔答道,她余光留心着帕兰的表情,分明觉察出这人目光有些失望的意味。 “帕兰小姐不愿我同行吗?” “哪里。”帕兰收起折扇,向前几步,走到赫斯塔跟前。 她面带笑意,稍稍垫脚,离赫斯塔的眼睛更近。 “就是觉得,优莱卡小姐今天……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赫斯塔:? 帕兰突然笑起来,朝赫斯塔身后走去,赫斯塔转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还带着诧异。 赫斯塔看向格雷:“她什么意思?” “哈哈,我也不是很明白……” 两人不再多言,都跟上帕兰步伐,一道往石榴园去了。 …… 午后一点,天气诡谲,隐隐竟有冬雷,天上阴云堆积,整个世界都晦暗下来,如同傍晚时分。 趁着雨点还没有落下,赫斯塔三人快步跑回了公馆,维尔福和维克多利娅此刻都在公馆中,众人的午饭从十一点开始吃,大家边吃边聊,这会儿主菜才刚刚端上来。 管家迅速添上了三人的餐具和座椅,落座后,赫斯塔扫了一眼桌中人——阿尔薇拉和索菲都不在。 第 145 章 王后游戏 “怎么不见索菲小姐?”格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椅子,“我们回来的路上还谈起她,说现在的年轻人里,像她这样胆识过人的小姑娘太少了。” 尽管格雷一直戴着面具,但不管是公爵子爵还是这里的管家仆从,大家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异样。 “她这两天有些不舒服,”维尔福答道,“就一直在房里休息。” “是在为圣徒的事情伤心吧?”维克多利娅接道,“我看阿尔薇拉一直在安慰。” “她们姑侄的感情真好,看着就像母女一样。”格雷轻声道。 “一向如此,”维尔福笑了一声,“索菲这个孩子,一直在我们身边长大,对外面的世界接触太少,还是太单纯了……啊,多亏优莱卡细心,觉察到了圣徒的异样,否则——” “不客气。”赫斯塔并不抬眸,她专心切着盘中芦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窗外突然响起一道惊雷,好几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众人顺势看向窗外,发现方才还只是有些昏暗的窗外此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滂沱的雨点砸在巨大的玻璃窗户上,室内骤然喧哗起来。 管家和仆从们上前放下了窗户两边的厚帘,雨声才消微下去。 “这天气真奇怪,”恩黛收回目光,“我以前只在夏天见过这样的暴雨,最近这是怎么了?” 唐格拉尔正剔着牙,“今晚的夜宴又只能取消了……今年王后节天天下雨,这还玩什么!” 帕兰接过话茬:“昨晚的‘王后游戏’猜到一半,就被公爵的那位客人打断了,你们应该都没尽兴吧?我看下雨没什么不好,现在的氛围这么合适,不接着玩‘王后游戏’,不觉得可惜了吗?” 唐格拉尔与格雷都领会到了帕兰想在室内继续猜谜的意思,当即十分捧场地应和起来,对面恩黛还不太清楚规则,正小声向特里莎求证,只有维克多利娅双手抱怀,靠在椅子上,一脸的兴致缺缺:“得了吧,你们玩,我就看看。” “为什么?”帕兰乖巧地望着维克多利娅,“和我玩游戏无聊吗?” “和你没关系,是你们这些‘王后游戏’的谜底都特别没意思,”维克多利娅抡起胳膊活动了几下,“我昨天也稍微听了几个,什么把前女友尸体的头发错当成了海草,什么未婚妻被人砍了四肢做成展品,再不就是妹妹想见心上人杀了姐姐,姐姐在葬礼上和妹妹躲迷藏被烧死——这种故事你们听多了不烦吗?” “好呀,这有什么难的,”帕兰笑着道,“那我们就约定,今晚的‘王后游戏’的谜面和谜底里不准出现女性受害者,谁要是违背了这条规则,谁就得出去围着这间公馆淋雨跑一圈,谁同意,谁反对?” 唐格拉尔迅速检索了一遍自己脑中的库存,有些面露难色,“这……” 一旁格雷提醒道,“子爵只要把故事里受害者临时调成男性就行,不需要真的现编一个新故事。” 唐格拉尔皱着眉点点头——总觉得性别一换,大部分故事就完全失了风味。 待到众人都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帕兰仰面摇头,将身后披散的卷发束起,而后,她朝着远处抬起手:“汤森先生!麻烦把窗帘拉开,灯关上吧。” 熄灯之后,大厅里只有十几根白色的长蜡烛幽幽地燃烧着,所有人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窗外风雨如晦,不时闪现的惨白闪电与惊雷,将不断晃动的树影映照得如同鬼魅。 “今晚的第一个谜题,就从我开始。”帕兰笑着道,“请各位听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 “一位父亲找到了我,心急如焚地将他儿子的袖扣放在了我的手心,并对我说:‘女士,行行好,请告诉我,我的儿子现在到底在哪里?’,望着这位父亲悲戚的表情,我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出答案。 “试推理,发生了什么?” 格雷举起了手:“故事中有超自然现象吗?” “有。” 谷崊 “有人死亡吗?” “有。” “死亡者是儿子吗?” “是。” “儿子的死亡和‘我’有关吗?” “没有。” 格雷的手指轻点下巴,“没有啊……” 一旁恩黛已经咂摸出了玩法,“超自然现象是指儿子的死法比较出格,还是‘我’有超能力?” 帕兰撑着脸:“我只能回答是、否、与此无关这三类答案哦。” “哦——超自然现象是指’我‘有超能力吗?” “是。” “我可以凭借失踪者的东西,来判断这个人是否还活着?” “是……也不是。” “袖扣是关键道具吗?我的超能力是根据它来找人?” “是,是。” 恩黛又问了几个问题,很快进入角色:“我知道谜底了,可以直接说吗?” 众人有些意外地看向恩黛——这也太快了。 “请讲。” “故事中‘我’的超能力大概是根据失踪者的物品来判断失踪者的位置,但是当父亲把儿子的袖扣给我的时候,我发现儿子同时出现在了好几个地方,所以我知道儿子已经死了——也正因如此,‘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答案……是不是?” 帕兰摇响了手中的铃铛,“恭喜解密!赐面包干!” 管家走到恩黛的身后,将一块面包干放进了她的餐盘。 “……给我面包干做什么?” “你忘了王后游戏的故事背景了吗?”维克多利娅笑着解释,“既然这是个发迹于战争中的游戏,以食物作为奖励当然是最合理的。” “原来如此……感觉这个游戏很简单嘛,”恩黛握拳,非常自信,“我会了,放马过来!” 在众人的笑闹间,唐格拉尔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手,有些忿忿地抓起酒杯豪饮一口——这个答案里与“分尸”有关的部分几乎立刻激起了他对里希、施密特死亡的想象,顷刻间,对刺杀者的恐惧像巨石一样滚落,压在他的心口。 然而唐格拉尔环视一周,此刻落座的每一个游戏参与者都不曾注意到这一点,这些事不关己的人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这个故事是多么残忍,尤其是对他和维尔福而言。 思及此处,唐格拉尔的目光刚好停在公爵身上——维尔福此刻也正为恩黛鼓掌,脸上还带着微笑。 第 146 章 一开始是动物(为一颗小小碳的盟主加更 维尔福觉察到了唐格拉尔的目光,他目带试探地回望,然而唐格拉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又默默看向别处去了。 “谁来下一个?”帕兰问。 “我可以试试吗?”特里莎温声开口,举手问道。 “当然。”帕兰将摇铃传了过去,“不要忘记规则哦。” 特里莎笑了笑,她轻咳了一声,“当然了,请各位听好:我的父亲,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在我依次失去他们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我真正爱的人,只有自己……” 在烛光中,特里莎的声音像是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这景象令人骤然想起迷雾中危险的海妖,总是用看似美丽的歌喉引诱航船偏离正常的轨迹。 “……试推理,发生了什么?” 唐格拉尔听得缩起了脖子,当场感到一阵不适——不管是特里莎这个人还是她的这个故事,都叫他浑身似泛起一阵寒意。 特里莎看向面如猪肝的唐格拉尔,“子爵先生要先猜一猜吗?” 唐格拉尔端起身前的酒,再次痛饮一口,“呵呵,不用了。” 一旁恩黛跃跃欲试:“那我先来!故事中有超自然现象吗?” …… 有超自然现象。有人死亡。死于谋杀。 死亡地点不重要,死亡时间不重要,死亡方式既重要又不重要。 死者均身体残缺。缺失心脏。“我”是凶手。 然而,“我”并不憎恨死者,甚至,“我”爱着他们每一个人。 …… 为了特里莎的这个故事,众人一口气猜了半个多小时,连有效提问只命中了寥寥数个。然而越是如此,游戏者越觉趣味,司雷甚至取出了纸笔,将若干个得到了明确肯定或否定的线索总结了下来。 正当众人陷入苦思时,特里莎又看向赫斯塔:“优莱卡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赫斯塔目光微垂。 “……在这个故事中,有‘献祭’情节吗?” 特里莎目光微亮,“有的哦。” 司雷望着自己的笔记本,突然灵光闪现,“我可能明白了。” 特里莎笑了一声:“优莱卡呢,你刚才提出了关键线索,现在有答案了吗?” “没有,我刚才就是随口一问,”赫斯塔抬手示意司雷,“……还是交给司雷警官来吧。” 特里莎看向司雷:“请。” “我认为,故事中的主人公大概是为了得到什么东西,先后献祭了她父亲、丈夫和儿子,这里的献祭条件,估计就是什么‘献上你最爱之人的心脏’之类,但是在父亲、丈夫和儿子死后,主人公预期得到的东西并没有出现,所以最后她恍然大悟——她最爱的人并非死者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自己,是不是?” 特里莎鼓起了掌:“恭喜。” “这就是原故事吗?”司雷问,“那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感觉还有挺多细节都不清晰。” 特里莎温声道:“原本的故事是:我在荒野遇见一位神祗,祂对我许诺:献上你最爱之人的心脏,我便可赐你永生,于是,我依次杀了我的父亲、丈夫和儿子,献上了他们的心脏,然而,神却告诉我,他们都不是我最爱之人,于是我便明了,我在世上的最爱之人就是自己——虽然有些细节是残缺的,但司雷警官大体都猜到了,这应当算成功解谜了吧?” “算的,”帕兰认可地点了点头,“故事的重要节点全都猜出来了,我觉得算,其他人呢?” 随着众人的点头,管家将一块面包干放进了司雷的碗中。 众人开始复盘之前偏离答案的游戏原因,在一众嘈杂的争论声中,赫斯塔始终以余光观察着维尔福的脸。 公爵始终没有加入任何人的谈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浮现出与之前夜谈时相似的悲戚,脸色苍白憔悴,神情恍惚。 不多时,帕兰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开始下一轮游戏吧?谁来出题?” 赫斯塔主动举起了手,“我来。” “好呢。”特里莎起身,将摇铃递给了赫斯塔。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赫斯塔这儿,然而,赫斯塔接了铃铛后,却并不着急开口。 雨声,呼吸声,人们变换姿势时一点刺耳的座椅挪动……屋子里安静极了,仿佛时间都已经凝固下来,只有烛焰偶尔跳跃,连带着拨动众人投在身后的影子。 赫斯塔凝视着窗外的风雨,低声道: “一开始是动物,然后是同类的尸体,接着是同类,最后是自己。 “试推理发生了什么。” 片刻的沉吟后,特里莎先举起了手:“……你的这个故事,也有‘献祭’情节吗?” “对。”赫斯塔侧目,“有。” 远天忽然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将整个大厅映得惨白,维尔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骤然缩回了放在桌上的手,却不小心碰倒了盛酒的玻璃杯—— 雷声与玻璃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赫斯塔看向维尔福:“公爵怎么了,没事吧?” 维尔福勉强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是雷声……这雷声,有点吓到我了。” “把窗帘都拉起来!”唐格拉尔已经忍无可忍,他恼火地拍着桌子,“开灯!开灯!所有灯,都打开!” 管家很快转身将窗帘拉起,随着仆从们的动作,大厅中的灯也都尽数亮起。 重新置身于灯火通明的厅堂之中,许多人都恍若隔世。这种感觉是如此神奇——灯光驱散了所有阴霾,仿佛直接将他们从一个风雨飘摇的黑铁王朝重新带回了文明社会。 再看眼前边沿烫金的碗碟,雕花繁复的烛台,精致美味的佳肴酒酿……它们的存在如同一种标识,一种承诺:不论窗外的狂风如何暴虐,在这里,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公馆中,一切将始终平静安和,风雨不侵。 赫斯塔望向唐格拉尔:“子爵也被吓着了吗?” “吓什么?是你们玩得实在有点过头了!” 赫斯塔微微一笑,以水代酒,向子爵举杯致歉,唐格拉尔面色铁青地别过脸,并不理会。尽管此刻他早已没有继续游戏的心情,但窗外的风雨令他心惊,他实在没有勇气独自离开,只能坐立不安地看着游戏继续进行。 ------题外话------ 昨天收到了盟主打赏,刚好手里又有存稿,就掉落加更了!(呜啦! (虽然如此,但并不能保证遇到盟主就加更_(′?`」∠)_,大家的追读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大的支持了。 最后再次谢谢读者一颗小小碳。 第 147 章 答案 作为新手玩家的恩黛此刻正在兴头上,她迫不及待朝赫斯塔抛了一堆问题,赫斯塔也一一作答,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的恩黛仍和上一回一样,没几个问到了点子上。 “接受现实吧,”维克多利娅拍了拍恩黛的肩膀,“每个人的新手运气只有一次,用完了就是用完了。” “我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提问诶,”恩黛并不气馁,“你就一直在旁边摸鱼,还笑我!” “我怎么摸鱼了,我只是在思考。” “那你思考出什么了?” 维克多利娅神色如常地往后仰靠,她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低声道:“……如果没有‘献祭’情节,我倒是有个很合这个谜题。” 赫斯塔好奇道:“什么呢?” “一座……战时的孤城。”维克多利娅回答。 在座者已经有些人明白了过来,特里莎则最早意识到维克多利娅在说什么,她并不点破,只是默默听着。 维克多利娅两手抱怀:“一开始,大家还能正常饮食,后来因为粮食短缺,一些人开始偷食同类的尸体,再往后,人相杀,人相食……等到这样也无以为继,孤城就变做死城……没有人,能独自活下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格雷当即鼓起了掌,“妙啊。真是既出乎了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下一题下一题!”唐格拉尔起身要去抢赫斯塔手边的铃铛,“下一题我来。” 赫斯塔抢先一步将铃铛挪到了唐格拉尔够不着的位置,子爵干脆从座位上起身,大有一副不抢着铃铛不罢休的气势。 “恩黛,接着!”赫斯塔直接将铃铛抛向了斜对面的人。 “好嘞。” 眼看子爵就要跑到恩黛附近,恩黛又把铃铛丢回给了赫斯塔,如此来来回回几次,铃铛经手了恩黛、赫斯塔、维克多利娅、帕兰,就是没人把它交到唐格拉尔的手上。 “你们干什么!谜底都已经猜出来了!”唐格拉尔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把铃铛给我!” 帕兰笑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您这是在干什么呀,子爵……” “维克多利娅的谜底确实挺合理,但那不是我的答案,”赫斯塔看向帕兰,“一个谜面可以对应多个谜底吗?” “可以倒是可以,只要能自圆其说即可,”帕兰笑答,“我之前忘记说了,如果一个谜面对出了多个谜底,那么在场所有人都能得到奖励。只是要由法官——也就是我,来判断其他答案是否在逻辑上严丝合缝。” 唐格拉尔当场震怒:“这破游戏哪有这种规矩!” “它现在有了呀。”帕兰眨了眨眼睛,她也拉开椅子,走到唐格拉尔座位的旁边,亲手为唐格拉尔倒了杯酒,“子爵呀,你要是想当出谜人,接下来两个谜题都给你行不行?回来吧,我们先等这个谜题结束了再说,好吗?” 唐格拉尔骂骂咧咧地就坡下驴。 当众人重新回到先前的游戏氛围,维克多利娅忽然看向迦尔文,“牧羊人看起来好像也有答案了?” 迦尔文有些意外地抬眸——他没想到自己的表情会被维克多利娅注意到。见此刻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迦尔文眉头紧颦。 “……我的谜底同维克多利娅女士一样,也缺少了‘献祭’情节,而且还有点牵强……就不提了吧,我再想想。” 谷峝 “你想到了什么都可以说。”帕兰笑道,“维克多利娅不是就说了吗?” 迦尔文只是摇头,坚持不答。 正当众人开始转向迦尔文起哄的时候,赫斯塔突然打断了所有人的话,“公爵先生不猜一猜吗?” “……我刚才有些分心,”维尔福低声道,“没有……没有听全大家的讨论……” “这有什么,”恩黛自告奋勇,“我来帮你复盘,所有的线索我都牢牢记下了——” “不用了。”维尔福抬手制止,恩黛的话突兀地截在半空,维尔福喉咙微动,“我……我其实……我现在是有一点……” 不等维尔福说完,帕兰已经接道:“公爵在这个游戏上还是非常厉害的,可以说是极有天赋,昨晚一口气猜出了好多答案,全都是连出谜者自己都没想到的。” “是吗。”赫斯塔应和着,“那看来公爵是不怎么喜欢今天的游戏主题了。” “哪里哪里,没有的。”维尔福连忙辩解,“我只是——” “那您说说您的想法嘛,”帕兰笑着,“这么推三阻四,可不像您啊。” 这一串对话如此之快,维尔福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架在烤架上,他取出手帕,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整张餐桌一片寂静。 维克多利娅早就觉察到维尔福的异常,她佯作漫不经心,但留心着公爵那边的动静。 “你們……也许是把事情想复杂了,所以才……猜了这么久。”维尔福低声道,“我想,优莱卡女士的这个谜题,可能……和特里莎女士的那一个没有什么差别。” 恩黛面露疑惑:“可刚才我们问过了,优莱卡故事中的主人公,并没有为自己祈求任何东西。” “即便不是为自己……那也可以是为其他人,”维尔福低声喃喃,“亲近的人,重要的人,像是——” “公爵。”唐格拉尔低吼了一声,把与座之人都吓了一跳。 维尔福如梦初醒,他眼眶微红地看向唐格拉尔,嘴唇轻颤。 “……您这是怎么了?”赫斯塔问。 维尔福再次笑了笑,他撑着桌面,勉强起身,“对不起,我今天,实在是……有点不舒服,大家继续吧,不用管我了。” 唐格拉尔也随之起身,他冷冷看了一眼所有的在场者,冷嗤了一声:“今天的谜面都挺无聊的,我也懒得再听了,再见!” 两人前脚离去,恩黛和特里莎同时起身跟随,一同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整个大厅一片寂静。 “……还继续吗?”帕兰举手,小声问道。 “其他人想玩可以继续,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工作要处理,”维克多利娅站起身,“就先撤啦。” 第 150 章 算盘 书房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直到帕兰的笑声打断了它。 “您笑什么?”罗杰温柔地望着她。 “……这些话从一个男人口中说出还是挺不可思议的,是不是,优莱卡?” 赫斯塔没有应声。 罗杰笑着皱起了眉头,轻轻摇头,“帕兰小姐,您好像对男性有什么偏见。” “哦是吗,”帕兰又一次打开了折扇,她双目含笑,“请指教?” “虽然我是一个男人,但我一直都是一个坚定的女性主义者。不仅如此,我认为所有人——只要他有基本的良知和理智,他都会是一个天然的女性主义者。” 罗杰的声音依然轻柔,但表情却更加庄重了些,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像是出自肺腑。 “这又怎么说呢?” “因为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是一体的,帕兰小姐,不管你承不承认,这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这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会是某个男人的母亲、妻子或女儿。正因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紧密相连,所以我永远支持女人们去争取和男人平等的权利,在我看来,这是所有女性主义者共同奔赴的事业。” 罗杰的宣言刚刚结束,帕兰就立刻鼓起了掌,“天哪,太感人了,您真是个令人尊敬的好男人——优莱卡,你说是不是?” 赫斯塔有些暗恼,帕兰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带着一些阴阳怪气,而且她发现帕兰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她这边推。 赫斯塔懒懒地往后倒,仰靠在罗杰的椅子上,不咸不淡地答了声:“是啊。” 帕兰撑着桌子,完全无视了赫斯塔目光中的火药味,“那么,你是个女性主义者吗,优莱卡?” “我不是。” 帕兰以尴尬的目光瞥了一眼罗杰,又望回赫斯塔:“可格雷先生刚刚说,每个有基本良知的人都是天然的女性主义者呢,你怎么不是?等等——你知道什么是‘女性主义’吗?” “不知道。”赫斯塔昂着头,“没听过。” 罗杰的声音依然平和,“其实这些概念上的纠葛并不重要,只要理念上一致——” “但我从来没想过要争取和男人平等,这样也算理念一致吗?” 罗杰干笑了两声,转身去拿一旁已经放凉了的水杯和点心,“嗯,该怎么说呢……” 一旁帕兰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赫斯塔瞪了她一眼——别再拱火了,朋友。 “我发现格雷先生的藏品都很特别,”赫斯塔站起身,重新找了个话头,“单单是你放在书房里的这些东西,就有很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罗杰欣然接受了新话题,他扫了一眼自己书房的墙面,“您可以看看这里有没有您喜欢的东西,如果我的哪件藏品能有幸入优莱卡小姐的法眼,我会倍感荣幸的。” “任何东西都可以?” 罗杰靠在一旁的矮柜上,“是啊,反正我也带不走,不如赠给有缘人。” “……格雷先生又要去什么地方旅行了吗?” 罗杰笑了笑,“差不多吧,一个……很远的地方。” 谷遅 这个虚晃一枪的回答令赫斯塔有些在意。 “去多久呢?” “嗯……很难说。” 赫斯塔忍住了接下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个问题——你何时出发? 她沉默地往前几步,绕过罗杰的身侧,缓慢地围绕房间漫步了一圈,仿佛真的在仔细欣赏墙上的挂物。 “喜欢哪一件?”罗杰又问。 “都很好,”赫斯塔回答,“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要送我礼物,没有合理的理由,水银针不能在任务过程中收受贿赂——” “千万别用这样的词。”罗杰神情哀伤地摇了摇头,仿佛刚才赫斯塔说出了什么令他受伤的话。 他望着赫斯塔,脸上重新浮起一个苦笑,“一切的理由,在我刚遇见您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同您说过了……请您相信我。” …… 这一晚,当赫斯塔与帕兰离开罗杰宅邸的时候,罗杰独自站在门前,目送马车远去。 这两人着实引起了罗杰的兴趣。 在优莱卡折磨圣徒的那天晚上,被迫在客厅旁听的罗杰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惊悸——匕首插入双肺的疼痛反复闪回,他仿佛骤然回到几年前的那片染血的人工海岸。 不过当优莱卡拖着圣徒出现时,他又稍稍安心了——罗杰非常确定,眼前人不是当年那个突然从天而降的水银针。恐惧消失了,先前的那份悸动仍在,他鬼使神差地上前打了招呼,第二天就与优莱卡在花园中巧遇…… 是命运吗? 在这些年里,他见到的每一个女人都会在交谈不久后提出想见见他面具下的真容,只有优莱卡和帕兰,她们俩非但没有这么做,连他为什么要戴面具都没有问过。 这真的很好,因为女人们的问题总是让他厌倦。 他在心中暗自评估拿下这两人的难度,倘若能一箭双雕固然是一件美事,但帕兰显然也是一个逢场作戏的老手,她的态度就像一条滑得握不住的鱼,这样的女人虽然看上去主动,却难以掌控。 相较之下,优莱卡应该是更简单的选择。 虽然这个姑娘看起来不好接近,教训起圣徒的时候亦凶悍到无以复加,但与帕兰不同,优莱卡更年轻,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这就意味着,不论这个人是多么地聪慧机敏,她一定涉世不深。 今晚过后,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当他借由藏品讲述起自己这些年游历的趣事,优莱卡一次都没有打断过。 她显然听得如痴如醉,因为有好几次,当罗杰不经意地与优莱卡对视,他发现这个年轻女人望着自己的目光是如此炽热…… 淡黄的灯火下,一个与罗杰身型相似的男人从暗处走出,他从身后绕住了罗杰的腰,在他耳边低声开口:“后天就要走了,还要猎艳吗?” 罗杰摘下面具,转过身精准地扼住了眼前人的脖子,将他推撞在玄关的墙面上。 罗杰的动作既像恐吓,又像爱抚。 “……说过多少次了,管好你自己,亲爱的。” 第 151 章 协助 “你说过你不喜欢女人的身体,你觉得她们身上脂肪太多——” 男人话未说完,已经被罗杰一个耳光打翻在地,罗杰解下了腰间的皮带,像鞭子一样抽了下去。 “我允许你今晚出来了吗?”罗杰声音极轻。 “……是我不对。”地上的男人喘息着,他眼中涌现出怨毒的神色,“是我太久没见过你对待她们的那张脸,都忘记你也有那么谦卑的一面……” “有的猎手总是习惯以猎物的样貌出现,这方面你应该最有体会。”罗杰俯身,抓住了眼前人的下颌,“懂事一点,我正在兴头上。” …… 回程路上,帕兰一直盯着手机,她飞快地敲击屏幕,在不同的信息页面跳转,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的脸,将她的瞳仁照得雪亮。 “……我就说我有点印象——上个月他还带着情人一起出席了乌连那边的一个私人展览……好像这些年里他身边的美丽少男就没有断过。” 帕兰把屏幕稍微往赫斯塔那边移了移,手指滑过一张又一张的合影。 “你看,你觉不觉得他每一个情人都和他自己长得差不多?都是这种瘦瘦高高,皮肤苍白的年轻人,这些人的年纪……最多也就十七八岁吧?” 帕兰侧目,这才发现身边的赫斯塔已经睡着了。 倒在车厢一角的赫斯塔睡得很沉静,她低着头,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晃动。 ……难怪刚才自己说了这么多,她一句也没应。 沉睡的赫斯塔眉心不再紧皱——虽然那里仍然有一点浅浅的褶痕,但此刻她仿佛被一种幸福的安宁笼罩着,眉眼与嘴角都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帕兰安静下来,撑着脸斜望着打盹的赫斯塔。 这么短的时间,人类不可能进入快速眼动睡眠,所以赫斯塔的微笑一定不是因为做梦。 可见是真的很高兴吧。 …… 马车很快在子爵的公馆前停了下来,帕兰正想着该不该现在下车,就发现赫斯塔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她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那双眼睛已经睁开,正向窗外看着。 “怎么不下车?” “有点累,”赫斯塔紧了紧大衣,把下巴埋进领口,“想……再坐会儿。”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赫斯塔迅速抬眼看了眼帕兰,她轻轻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这个车厢很干净,你完全可以放心,因为我已经检查过——” “还是下车吧。” 赫斯塔突然身手矫捷地推开厢门跳下了地,迎面而来的夜风吹散了她所有的睡意,大约十几步开外,被帕兰支开的车夫正在昏暗的道路上抽烟,烟头的橘色光点忽明忽暗。 赫斯塔在车下等了一会儿,见帕兰那边没有动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绕到马车另一边为帕兰开门。 帕兰轻哼一声,也下了车。 等到车夫赶着车离开,赫斯塔才回过头来——帕兰已经独自走上了通向公馆的小径。 她快步直追上去,“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刚才只是想再小心一点。” 谷卸 帕兰猛然止步:“你不信任我。” “不是——” “不信任我的判断,就是不信任我的能力,也就是不信任我本人。”帕兰轻声道,“有什么问题?” 赫斯塔颦眉想了一会儿,“……抱歉。” “谨慎是好事,但太谨慎未免有点端架子……你信不过我,难道也信不过艾娃?”帕兰看着别处,“我再问一次,你之后想做什么,有什么需要我配合么。” “我确实有一件事可能需要帮助,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到——” 帕兰睁大眼睛:“哎,听听,上一句道完歉,下一句开始激将了!” “……没有激将,”赫斯塔扶住了额头,“是刚才他带我们看卡罗画作的时候突然浮现了一个想法,我自己也觉得实现难度有点大,所以……” “你说你说,我看看是多厉害的忙呢我都帮不上。” “我记得,今年年初,ahgas对战场维生装置进行过一次实验性升级,”赫斯塔低声道,“我对这件事只是有个印象,没有了解过详情,但现在再去打听就太显眼了……” 赫斯塔斟酌着用词,停顿了片刻。 “你有没有办法,直接拿到两套原型机?” 帕兰站在原地,望着赫斯塔,表情半天没有变化。 “优莱卡……”帕兰抬起手,“你真是……完全不跟我客气。” …… 帕兰与赫斯塔先后进了公馆大门,男仆刚刚带上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呼喊,赫斯塔听出那是特里莎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守在门口,果然很快就看见特里莎的身影,两人一打照面,特里莎就发出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啊……优莱卡,你没睡真是太好了。” “怎么了?” “眼下有件急事,你去叫一下牧羊人,我在大厅等你们。” 赫斯塔照做了。 当她与迦尔文再次回到大厅的时候,特里莎正坐在长桌的一侧,在她身旁,睡眼惺忪的恩黛正在一张白纸上奋笔疾书——这神情,显然是刚被人从床上拉过来的。 特里莎也觉察到了赫斯塔与迦尔文的出现,她起身为两人拖出椅子。 “来,请坐。” 赫斯塔和迦尔文有些莫名地入座,在二人面前也放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 “我简单说明一下情况,不是什么大事,”特里莎十指交叠成一个三角,笑着开口,“今天下午,在刺杀者没有出现的情况下,小队中的几名水银针先后在清醒状态中产生了非常剧烈的情绪波动,工作站需要你们出具一份声明,告知原因。” 赫斯塔对着白纸陷入沉思,片刻后,她拿着笔的末端挠了挠头,“……现在就要吗?今早维克多利娅要我写的检讨我还没动呢。” “对的,现在就要。”特里莎答道,“维克多利娅现在正在为这件事亲自向总部连线解释。” 迦尔文一怔:“这么严重?” “不,不算严重,这是极危项目的正常流程,只是因为她是小队的负责人,所以要做的事情格外多一些。” “上面也太小题大做了,”恩黛打了个呵欠,眼角随即挤出了一点眼泪,“为什么会有情绪波动……因为游戏太好玩了呀!” 第 152 章 顿悟 突然要持笔开始写自己的心路历程,赫斯塔多少有些不习惯。 虽然这种命令在过去的极危作战中也是司空见惯,但从前她总是借口当前情势紧张暂时逃过这类汇报,等到战斗结束,一句“我实在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就能把所有程序上的麻烦全部甩脱。 只是这套万能说辞显然不太适合眼下的场景。 大厅里安静极了,早就对流程驾轻就熟的恩黛写得飞快,洋洋洒洒地分析了六七页,特里莎带着她的个人剖白前往会议室交差,大约过了十分钟,特里莎空着手回来,告诉正在打瞌睡的恩黛她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 于是大厅中只剩下仍在苦思的赫斯塔与迦尔文——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人只憋出了半页纸。 特里莎上前看了看两人写的东西,开始亲自指导补充细节,很快帮二人将文稿扩写到了一页半。 “可以了。”特里莎将两人的稿子收了起来,“你们在这里等等我。” 特里莎离开后,赫斯塔和迦尔文同时叹了口气,不约而同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那样能过关吗?”迦尔文有些担心地望着特里莎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赫斯塔,“你是怎么编的?” 赫斯塔捏着鼻梁,闭着眼,“就如实作答,这有什么好编的。” 迦尔文沉默半晌,“……也许我也应该实话实说。” 赫斯塔微微睁开眼睛,看了身旁人一眼:“你刚才写的那些不是真话?” “不是。” “那你下午……”赫斯塔回忆了片刻,突然想起下午维克多利娅邀迦尔文发言的场景,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是在猜我那个故事的时候吗?” 迦尔文点了点头。 “一开始是动物,然后是同类的尸体,接着是同类,最后是自己……” 他的大拇指轻轻揉擦着桌面上剩余的白纸。 “我觉得,这也像是在说水银针自己。” “……我不明白?” “当我们不是水银针的时候,我们就像普通人一样烹牛宰羊,杀鸡宰鹅;后来成了水银针,我们就开始猎杀螯合物……而那正是同类的尸体。” 迦尔文沉默了片刻,望向赫斯塔:“伯格曼……你说这个人算不算我们的同类?” 赫斯塔顿时明白了迦尔文的所指,她平静地接住了迦尔文的目光,“是的吧。” 迦尔文两手交握,有些神伤地靠在了桌子上,“我实在太担心肖恩了,我真的害怕他在这件事之后会受到重罚……” 迦尔文絮絮地说起他的忧心,赫斯塔试图倾听了一会儿,但还是很快分了心。 在迦尔文的背景音中,赫斯塔又一次想起了罗杰。她想起这人今晚过于慷慨的行为——也许自己不该那么坚决地拒绝他所有的礼赠,如果今晚收下一件礼物,至少明日就能以回礼的方式再登门。 但这种收礼的行为对她而言又太过反常,真要是收了,肯定要惹人怀疑。 她记得今晚分别前,罗杰说他旅行的行程定在了明年年初,他倒是盼望着早些走,只是这段时间他在第三区内还有许多亟待处理的事情,根本脱不开身。 但真的如此吗? 至少在参观罗杰的地下展厅时,她看见那里有不少艺术品已经被整齐打包,不仅如此,赫斯塔还注意到上面贴有海关的出境许可,那是随时可以启运的状态。 谷穽 这些思绪像深海浮游,各自在她的脑海中游弋、碰撞,某些被掩藏的事实就在其中若隐若现,赫斯塔全力思索着,渐渐感到迦尔文的背景音实在有些干扰。 “卡尔,那只是一个游戏,”赫斯塔抬起头来,“我顺口编了一个谜面,你不能把它当成一首预言诗……而且我早就想说了,你被肖恩拖累得太深了。” “这不是‘拖累’,”迦尔文重重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如果你也有兄弟你就会明白,兄弟之间根本没有‘拖累’这回事——” “好吧,我尊重你的看法。”赫斯塔再次打断了迦尔文,“我确实无法理解,毕竟……” 赫斯塔的话戛然而止。 罗杰书桌上的那份报纸影像骤然闪回,坎贝尔那双虚弱而愤怒的眼睛再度浮现在赫斯塔的脑海。 拖累…… 罗杰案是坎贝尔运作舆论的代表性案件,罗杰手上又扎扎实实浸染着罪恶,倘若有人想要开始起底坎贝尔并不光彩的职业生涯,罗杰案必然是其中不可绕过的重要证据,别的不说,单就这几年罗杰改名换姓在外自由逍遥,就足以使公众再度骇然。 ——他们曾经相互成就,这一层联系也像一条绳索,将坎贝尔与罗杰牢牢绑在一起。 明年年初再走? 不可能…… 罗杰绝不会让坎贝尔拖累自己——如今坎贝尔那边的情势并不明朗,对罗杰来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立刻离开第三区,直到坎贝尔平安度过危机,或者彻底败露。 一切都慢慢变得清晰。 只怕罗杰这次在唐格拉尔的庄园出现,只是一次短暂的落脚。 他离开第三区大概就是这几周……不,甚至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突然之间,事情急迫起来。 赫斯塔闭上眼睛,她捂着额头,再次俯身靠在了桌子上。 “优莱卡……?”迦尔文望着突然走神的赫斯塔,“你怎么了?” “对不起……”赫斯塔有些疲倦地睁开了眼睛,“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刚才语气可能有些重……” “完全不会。”迦尔文郑重道,“谢谢你今晚耐心听我说了这么多。” 很快,特里莎回到大厅,告知两人可以回去休息,赫斯塔立刻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罗杰的出现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如果这次不把握时机,再想逮到这个人就又成了大海捞针。 她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绝对不能! …… 次日清晨,赫斯塔早早下楼用餐。 她一直留心着二楼的动静,以便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帕兰的踪影——就目前来说,帕兰是她接近罗杰唯一的理由制造人。 未免夜长梦多,她决心在今日之内控制住罗杰这个人,只是匆忙间做出的计划一向难以尽善尽美,如何才能让自己和罗杰的会面显得自然妥帖不唐突,赫斯塔仍有些没有把握。 “优莱卡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您起得真早啊。” 赫斯塔回过头——罗杰已经一身正装,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第 153 章 矜持 赫斯塔的动作完全停住了,当罗杰的身影倒映在她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时,她的眼睛倏然迸发出鲜活的神采。 罗杰几乎立刻辨识出,那是一种无可抑制的惊喜。 一时间,许多旧时情人的脸忽然浮现在了罗杰的脑海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目光和面孔与眼前的优莱卡的形象相重叠——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曾以差不多的神情望向他。 虽然优莱卡的目光里有一些更为复杂的情感,但罗杰非常确定,这种突然见到想见之人的欣喜是装不出的,更何况它们流露得如此热烈,又如此真挚。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属于胜利者的微笑。昨晚出于谨慎,他放了优莱卡和帕兰一起走,可如今看来,如果当时能再大胆一些,找个借口让帕兰先离开,或许现在他已经得手了。 褪去所有衣衫之后,水银针的身体,到底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罗杰在赫斯塔的身旁坐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令罗杰稍感意外地时,赫斯塔并没有预想中的热情,她没有主动发起过任何话题,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今天专门换了一支更为厚重的香水,但当他提出希望上午一起出去散步的想法时,赫斯塔又欣然答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罗杰将这种略显矛盾的举动理解为少女的矜持,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种稍显刻意的冷漠……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即是决心在今日之内将这支水银针收入囊中。 “你们来得好早啊。”司雷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紧接着楼梯上响起一阵快而短促的脚步。 “司雷警官早。” 司雷步履矫健的走向餐台,在经过赫斯塔身边时,一缕极轻的香气忽然令她想起多年前置身于雪松松林之间的一个清晨,她止步嗅了嗅,很快发现这气味是从格雷身上传来的,大约是某种香水。 她捡了些面包片、奶酪和火腿之后,坐到了赫斯塔的对面,目光则看向了格雷:“穿得这么正式,格雷先生今天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吗?” 罗杰笑了一声:“没有的,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事。” 司雷有些意外地扫了一眼格雷颇为考究的领结、胸针与袖扣——他昨天下午游戏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讲究。 “司雷警官上午有事吗?”赫斯塔问道。 “暂时没有。” “格雷先生邀我出去散步,说他在庄园里有一处新发现一定要领我去看看,”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您没有事,我们一起吧。”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 和优莱卡出去走走倒没什么,但加上一个格雷多少有点煞风景。 平心而论,司雷相当不喜欢格雷这个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不太喜欢,尽管理性上,司雷明白总是佩戴面具也许是一种花花公子式的怪癖,但一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又能有多少可信度? “司雷警官?” 谷幺 “好啊。” 司雷望了眼前人一眼,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优莱卡要发出这个提议。是她不愿意和格雷单独出行,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所以才邀上自己吗? 但这孩子应该不是一个不好意思开口说拒绝的人——毕竟之前她拒绝给帕兰联络方式的时候可太干脆了。 …… 出行不到半个小时,罗杰已经有些后悔,他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他和司雷的聊天都比与优莱卡的多。 优莱卡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她说出口的话总是简短而无趣,再不像昨天下午与晚上那样妙语连珠,她的心像是完全被另一件事占领,根本无暇顾及自己。 罗杰感到三人正尴尬地散着步,可司雷和优莱卡仿佛对此毫无觉察,她们有时会讨论一些附近的地形死角和潜在危险,罗杰在这些话题中完全插不上嘴,而当他试图将话题扭向自己擅长的方向,这两个女人又几乎不接茬。 生平第一次,罗杰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优莱卡真的对自己有好感吗? 昨夜的那些暧昧的目光交汇,今晨那个满心欢欣的回眸……难道都是假的?是自己的错觉? 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当罗杰回过神,她看见了五六个与索菲差不多大的女孩正在向自己招手,她们大喊着:“格雷先生!” 司雷回过头,“看来您是庄园里的常客,到处都是您的熟人。” 罗杰嘴角轻提。 女孩子们已经提着裙子跑来了三人身边,罗杰准确地喊出了她们每个人的名字,从谈话中,赫斯塔听出了她们都是索菲的朋友——早在两周前,她们就约好了今天要一起办读书会。 “……读书会?”赫斯塔的神情忽然有些动容,面对着眼前一张张年轻而活泼的脸,她忍不住轻声开口,“你们这里也在办读书会?” 最前面的女孩子笑起来:“是呀,我们在评选这个月新出版的小说哪一本最好,讨论太激烈啦,可索菲不在,大家一直在各说各的,根本讨论不出个结果!” 另一个女孩子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肩膀,笑闹着道:“怎么就各说各的了,要不是因为你一直瞎胡闹,今天的讨论早就结束了。” 另外几个女孩子立刻笑作一团。 赫斯塔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但听到这样快活的笑声,她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微笑。 最前面的女孩子理直气壮:“怎么就是我胡闹了,索菲没有来,我们只有六个人,现在三对三,怎么可能有结果。” 另一人即刻接道:“索菲就算没有来,她也肯定是投我们这边的一票,你们的那个故事男主从头到尾都在出轨,不是酒醉后半推半就地睡了巫女,就是在战场上睡了救下他的精灵——哈哈哈,索菲看到这种章节会当场撕书的!” “哎——你们但凡多看两眼也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已经解释过了,那些都是老前面老前面的内容——男主之所以做了那样的事,完全是因为女主那时候还没有学会怎么做好一个妻子,而且他们之间还有误会,等到后来他们误会解除,男主就变得温柔忠诚——” 第 154 章 牛犊与燕子 在一片混乱的欢笑声中,赫斯塔的表情开始变得茫然,女孩们谈论的话题既令她陌生,又令她诧异。越往下听,赫斯塔越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自己预期中的读书会。 女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寻找第三人加入话题,好尽快让争论有一个结果,她们先找了罗杰。 这个富有、神秘、且风度翩翩的客人,就像是个从浪漫故事里生生走出来的人物。尽管她们从未动过真心,但在某个时刻,她们都或多或少地幻想过自己成为“格雷的新娘”——这其中最为浪漫的地方,就是成为那个唯一能够摘下他面具,一睹其容姿的女人。 然而,格雷听了一会儿以后,几乎没什么犹豫,就把票投给了男主人公道德水准更高的那个故事,这个决定立刻引来了反对者的抗议。 “我收回刚才的提议,其实,让格雷先生参与到我们的投票是个极错误的决定,”对结果并不满意的女孩笑着扶了一会儿罗杰的臂膀,“格雷先生是个男人,他怎么可能懂少女们真正渴望的爱情幻想是什么呢——” “我确实不理解……”罗杰温声问道,“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直到有人试探性地开口:“反正……不是道德上的完美无缺?” 这个回答迅速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于是女孩们又围向了司雷和赫斯塔,询问她们对两个故事的看法,然而这两人不论是语言还是肢体动作,都显得有些过于木讷——显然,她们谁都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 “女士们。”罗杰轻轻击掌,“这个话题先放一放吧,既然现在的局面是由于索菲小姐的缺席导致的,那就把这个难题留给索菲——” “可是她病了,接下来好几天都不能出来呢!” “是的,我们一早想探望,还被拦下来了。” “那就托人去探探她的口信,”罗杰笑着道,“让她给一个答案和理由怎么样?继续在这里争执,也只是平白耗费时光。” 女孩们很快接受了这个提议,其中一人望向司雷:“一直在说我们的事,都还没有问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呢。” “格雷先生说他在庄园里有一处新发现,要领我们去看。”司雷答道。 “我们可以一道去吗?”女孩子们纷纷看向格雷。 罗杰喉咙动了动,“……当然,可以的。” …… 这支庞大的队伍缓慢地走向昨日罗杰曾与赫斯塔一同到过的石榴园,期间,女孩们说话的声音没有停过。 预期的队伍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又变成九个人,罗杰已经非常不快,但他绝不会把这种恼火写在脸上,与此相反,越是这种时候,他的语气与表情都会变得愈加温和。 突然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她不可置信地向道路一侧望去:“……什么声音?” 众人的谈话声随之止息,很快,所有人都听见远处的树林后面似乎有人在吟唱,那声音雌雄莫辨,宛如天籁,歌词是无意义的呢喃,只在重复两个音节: 多娜。 赫斯塔的脸色骤然苍白。 “女士们,这边走。”罗杰轻轻打了个响指,带着所有人走向通往另一侧花园的小径。 那歌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一辆颠簸赶集的马车上 “一只牛犊目露哀伤 “在它头顶上方有一只燕子 “穿越天空,恣意飞翔 / “风儿正自开怀笑 “笑啊笑,笑得真起劲 “笑啊笑,一天到晚笑不停 “笑到夏日夜半冥” …… 罗杰不经意地看向了赫斯塔,于是目光就再也不能离开——赫斯塔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与昨晚相似的神情,她那么专注地聆听着风中的声音,眼眶中似有泪光。 谷巎 他不动声色的退到人群最后,悄然走回到赫斯塔的身边。 …… “「不要抱怨了」农夫说 「谁让你是一头牛?」 「你为何没有能飞的翅膀,」 「像燕子那样自由而骄傲?」 / “捆缚的牛犊只能任人宰割 ”可它从不知原因为何—— “谁要珍惜自由之躯 “就要像燕子学会飞翔。” / “多娜多娜多娜…… “多娜多娜多…… “多娜多娜多娜…… “多娜多娜多……”(1) …… 在一片已经落光了叶子的石榴林里,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坐在一架金色的竖琴雕像后面。 远远看去,竖琴雕像的金属琴弦就像一道道鸟笼的笼骨。 他卷曲的黑发洒落肩膀,目光低垂,却高高地昂着下颌,向天吟唱着这支略显哀愁的歌。 当所有人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停下了歌喉,起身走到竖琴前面,向所有人躬身行礼。 作为罗杰的情人,在场没有一个人认得他。 “为什么是这首歌?”罗杰上前问道。 罗杰的这句话很轻,在其他人听来依旧是那么文质彬彬,但年轻男子已然从中听出了罗杰极大的不满和厌恶。 “因为即便是夜莺也会疲倦,先生。”年轻男子低声道,“尤其是当他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去滋养其他玫瑰的时候。” “……再唱一首别的吧。”罗杰低声道,“什么都好,欢快一些的。” 年轻男子凄然一笑,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向众人躬身,转身要走。 赫斯塔忽然开口,“请等等。” “……您还有何指教?” “没什么指教,就是想问问,您刚才唱的那首……是什么歌?” “您是问歌名吗?”男人轻声道,“歌名就叫《多娜》。” “……为什么?”赫斯塔眉头轻颦,“整首歌里一直在重复的‘多娜’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女士,这首歌原本不是以第三区的语言唱的,我听说它是阿斯基亚荒原的一首民歌。” “‘多娜’……是阿斯基亚语吗?”赫斯塔追问道。 “也许是吧,”年轻男人答道,“有人说‘多娜’是阿斯基亚荒原上一个常见的女孩名,有人说它是阿斯基亚宗教中的一位祈愿神,也有人觉得这就是一个和声词,根本就没有具体含义……我不懂阿斯基亚文,所以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失陪了。” —— 1.取材自《多娜多娜》,一首描述一头牛被牵往宰杀时情景的犹太戏剧歌曲。 第 155 章 密谈 女孩子们追着伶人而去,四下又安静下来。 司雷轻轻吁了口气——她喜欢这些年轻人身上那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同她们相处,这一路上听她们谈天说地,司雷大概有一半的话题完全听不懂。 司雷收回目光,对一旁罗杰道:“那个唱歌的人就是您准备的‘惊喜’?” “对,”罗杰点头,“那是我半年前在第三区南部发现的歌伎,嗓音绝美,可以说是惊为天人了。” 说着,他走上前与赫斯塔并肩,“不知优莱卡小姐觉得如何——” 话到一半,罗杰的声音突然停住了——赫斯塔的眼睛无神望着前方,两行泪水正从她脸上滑落。 “……优莱卡?” 赫斯塔慢慢侧目,罗杰随之屏住了呼吸,在这一刻,女孩们一路聒噪给他带来的坏心情一扫而空,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心急,哪怕明天一早就要乘船离开这里,也要绞尽脑汁来接近这个只见了寥寥数面的水银针。 因为当赫斯塔望向他,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力量,总是让他有一种置身于山崩海啸前一刻的感觉。她的目光专注而深邃,就好像此刻整个的外部天地都消失了……她只看得到他一人。 赫斯塔轻声开口:“这首歌,我很喜欢。” “我们真是知己,”罗杰喃喃着,他抬起手,想去擦拭赫斯塔脸上的眼泪,“我第一次听见这歌声,也是一样的反应……” 赫斯塔轻微后仰,让罗杰扑了个空。 司雷迷惑地望着前面的这两个人——她承认刚才那首歌确实还蛮好听,但……听哭了?至于吗? 赫斯塔转过身,独自走向一旁的石榴树。她一手撑着近旁树干,佯作独自调整呼吸的样子,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给帕兰发了条消息:打个电话给司雷,至少聊上三分钟。 十几秒后,司雷的电话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司雷背过身去,往外走了十来步,“喂?” 罗杰余光留心着司雷的背影,再次向赫斯塔靠近。有了刚才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罗杰更有把握了,他站在赫斯塔身边,鼻尖几乎快要碰到赫斯塔的鬓发。 “在看什么呢,优莱卡?” 赫斯塔莞尔,用脚尖轻点身前的土地,“看,都已经是冬天了,还有蚂蚁在外面。” 罗杰垂眸,果然看见有许多蚂蚁正绕着树根活动。 “冬天不该有蚂蚁吗?”罗杰问道,“它们难道也冬眠?” “不冬眠。”赫斯塔答道,“但它们一般会提前储藏好过冬的食物,然后蛰伏到开春,因为冬天寒冷,它们几乎不活动,只藏身于巢穴之中——你看,连蚂蚁都懂的道理,世上却有很多人都不明白。” 罗杰笑了笑,假装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哦,你很喜欢蚂蚁吗?” “还好,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玩,就靠看蚂蚁来打发时间。” 赫斯塔转过头,直视着罗杰的眼睛。 “你知道吗?有一天下午,我发现我住的地方来了一群红火蚁,它们和院子里的黑蚁争抢地盘,打得很凶,我就一直盯着看,非常……有意思。” “是吗?最后是谁赢了?” “……我赢了。” 罗杰神情不解,正想发问,却意外地发现赫斯塔正朝自己缓缓抬手。 在沉默间,他感觉到了一阵冰凉的触感——赫斯塔的四指牢牢地锁住了自己的颈侧,大拇指和虎口部分则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喉结。 “我拿来了一盆开水,对着它们浇了下去……所有的蚂蚁都死了,但我玩得很高兴。” 赫斯塔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杰的脖子,她能感觉到对方跳动的颈动脉。 “我每次回想这件事,都惊叹于自己儿时的残忍……但似乎儿童之心天然就对残忍免疫,是不是很神奇?” 罗杰没有回答,他双手捧起了赫斯塔的手,以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挲着赫斯塔的手背。 这一次,赫斯塔没有将手收回,她微笑着:“你真的很迷人,格雷先生,我今晚能再次见到你吗?” “……任何时候,如果你想,我都愿意出现在你面前,”罗杰低下头,亲吻着赫斯塔的食指指节,“今晚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我的——” “这里不行,子爵的庄园里人太多,有些事情做起来不方便。” “那么你想……?” “我们罗昂宫见吧。” “罗昂宫?”罗杰有些意外,“但公爵一向不对外人——” “你来。”赫斯塔打断道,“只要你来,我就有办法带你进去。” 远处,司雷举着手机的手放了下来,赫斯塔也旋即抽回了手,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朝司雷的方向走去。 罗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赫斯塔的背影,心脏剧烈地跳动。 …… 午后,赫斯塔一个人躺在二楼露台的躺椅上晒太阳,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头上多了一道影子,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帕兰。 “你好悠闲啊,睡得这么香。”帕兰戴着一副橘色的墨镜,“我昨晚可是一宿没睡,忙了整整一晚。” “……谢谢你。”赫斯塔坐起身,脸上还有些困意,“你上午的反应太快了。” “那就叫快了?” 帕兰走到赫斯塔身旁,将一串钥匙丢在了赫斯塔的手边。 赫斯塔茫然地摸起钥匙,“……这是什么?”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放在你房间了,其中一台需要在使用前先充12小时的电,另一台是已经调适好了的,你注意看我贴在箱子上的标签。” 赫斯塔怔了片刻,顿时睡意全无,“你已经——” 帕兰在赫斯塔旁边的空椅子上躺了下来,“看看,这个才叫快,打个电话算什么。” 赫斯塔将钥匙装进外套里侧的口袋,“我该怎么谢你?” “今天是11月29,”帕兰轻声道,“从10月7号霍夫曼收到照片开始算……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她转头看向赫斯塔,“你不会真的打算把最后的动手时间拖到1月7号吧?” “不会,但我有自己的节奏。” “好,”帕兰伸了个懒腰,“尽快做完你该做的事情吧。” 第 156 章 会面 “好。”赫斯塔答完,再次躺倒在椅子上。 “……你怎么又睡下去了?”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睡个好觉,”赫斯塔笑了笑,“午安。” …… 下午六点,赫斯塔例行公事地去见了一面维克多利娅,告诉她今天依旧过得风平浪静,并没有刺杀者接近的迹象。 “今天我也有过一次情绪波动,”赫斯塔主动坦白,“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也得——” “这次不用,司雷都告诉我了,有个伶人唱了首歌。”维克多利娅答道,“……歌名恰好和你从前的一个朋友重名,是吗?” “嗯。” “我理解这种感觉,有时候有时候确实会让人难受……”维克多利娅一直在书写的笔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着赫斯塔,“但每一次触景生情,都说明我们还没有忘却,这样也不坏是不是?” 赫斯塔再次点头,“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去吃晚饭吧,晚上早点休息。” 离开之前,赫斯塔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件事……你知道千叶小姐现在在哪儿吗?我到谭伊已经四天了,还没有见到过她人。” “她最近都不会到这里来了,”维克多利娅起身去拉身后的窗帘,“因为我们要留你在这儿的关系,她需要完成一些原本会交付给你的工作——我没告诉你是因为她说如果你没有问,就不必提。” 赫斯塔短暂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她低下头,“……知道了,谢谢。” …… 夜晚,众人围坐吃饭,今天晚上,阿尔薇拉与索菲两人依旧没有出现。 席间,唐格拉尔依然是最为话唠的那个人,他缠着帕兰说了许多以往王后节发生的趣事,帕兰竟然非常捧场地从头听到了尾,这令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惊奇。 帕兰不仅在听,而且听得非常用心,唐格拉尔抛出的每一个双关都引起了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让唐格拉尔尤其受用。 “格雷!”唐格拉尔朝着罗杰拍了拍桌子,“你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一句话都不说,和你讲话也不应,心不在焉的——帕兰小姐刚刚说的那个笑话你听见了吗?” 罗杰抬起头来,虽然今晚完全没有喝酒,但此刻他脸上正泛着一种微醺的醉意,“抱歉,我在想别的事。” 唐格拉尔眯起了眼睛,他仔细地看了看罗杰,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我明白了!” 帕兰好奇地看向唐格拉尔,“子爵是明白什么了?” “你不懂,”唐格拉尔拍抚着鼓起的肚皮,他以一种同谋者的目光朝着罗杰挤眉弄眼,而后轻轻转向帕兰那一侧,“我是很了解我的这位朋友的,每次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一定是……有什么意外之喜。” 罗杰余光看见赫斯塔正从二楼下来,他立刻正襟危坐地摇了摇头,为了避免唐格拉尔接下来又要说出什么令人倒胃口的话,他起身道:“我吃完了。” “等等!格雷,你——”唐格拉尔朝罗杰伸出了手,“你——那什么,是什么时候?你昨天和我说过一次,但我忘记了——” “明天。”罗杰笑着道,“明天一早。”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我总是忘……我今晚就让人送过去,你记得带上。”谷鍜 罗杰应声点头,转身离去。 在与优莱卡擦身而过的瞬间,罗杰不动神色地张开手,期望能够有一次短暂的触碰,然而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优莱卡似乎对此毫无反应。 罗杰只好顺势抬手,抓着自己的领结随意晃了两下,他佯作无意地转身,注意力转向视野边缘的优莱卡——她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走向餐桌,向与座之人打招呼。 罗杰收回目光,努力将自己的一点不快压制下去。 这都没什么,只是小女人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罗杰的脸上再次浮起笑容,他知道,所有这些被优莱卡无视和撩动的瞬间,都会在今晚见面之后得到补偿。 此刻所有的饥渴,都将让今晚的快乐成倍地增长。 …… 然而,事情似乎并不像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午夜,罗杰有些烦躁地坐在自己的汽车里。 他要搭乘的船只在明早七点起航,考虑到明早可能无法赶回子爵的庄园,他在出发时就预先带好了自己的船票和部分行李,这些东西都放在他的后备箱里。 然而,直到开车上路,罗杰才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兴奋了一整天,却忘记了自己根本没有问优莱卡具体的见面时间和接头地点。 他在八点左右就抵达了此处,现在已经临近午夜……再开车回去罗杰实在有点不甘心,但就这么在离公爵宅邸两条街的地方继续等下去? 他狠狠捶了一把方向盘——他甚至还没有优莱卡的号码!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问候:「到了吗?」 罗杰眼前一亮,当即回拨了这个号码,然而等待他的只有忙音,他连试几次都是如此,只好试着回复短信: 「优莱卡,是你吗?」 高处,赫斯塔正俯瞰着罗杰所在的汽车,她看见汽车里隐隐亮起些微冷光,那是罗杰在回复短信。 很快,罗杰收到了一条新消息:「当然是我,亲爱的格雷先生,我正看着你。」 就在这瞬间,一阵难以言说的颤栗像一道电流经过罗杰的身体,他已经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快感还是恐惧。 「你在哪里?」 「下车,朝前走。」 罗杰很快下了车,赫斯塔不断地给他指引,让他绕过公爵宅邸里巡逻的警卫,几次翻越低矮砖墙的时候,罗杰都有些狼狈地摔在了地上,湿漉漉的泥地弄脏了他的新鞋与裤脚,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赫斯塔的指示向前。 终于,他来到罗昂宫的侧面。 由于维尔福一直没有对罗昂工的外观进行过修缮,这座巨大的建筑并没有多么亮眼,罗杰虽然对这宫殿内的陈设颇为好奇,但也从来没有近距离观赏过。 寒冷的夜风拂过,罗杰忽地清醒过来。 他有些胆怯地四下张望,在入夜以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像是都活了过来,它们的纹路、阴影,风吹过窗柩的细微声响……都显得如此阴森而冷漠。 第 157 章 支配 罗杰决定即刻沿原路返回,可是才一转身,他就看见了赫斯塔的脸,罗杰顿时惊惧后退,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久等了,格雷先生,”赫斯塔走上前,朝罗杰伸出了手,“今晚临时有一些工作就来晚了些……你不会怪我吧?” 罗杰深深地呼吸着,他余光瞥了一眼远处巡逻的队伍。 如果现在闹出一些动静,他们应该会立刻赶来这边…… “格雷先生?” 赫斯塔俯下身,将罗杰眼前的一缕乱发捋到他的耳后。 罗杰喉中微动,还是接过了赫斯塔的手。 “当然不会……只是你让我等得太久了,优莱卡,你知不知道我今晚——” 罗杰话未说完,赫斯塔已经把他扛在了肩上。她顺着凸起的墙岩向上飞速攀登,轻快得像一只飞猿,罗杰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面,立时紧紧抓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赫斯塔直接翻上了罗昂宫的第三层,两人从窗口越入,进入走廊。 黑暗中,被放下的罗杰缓慢地站起身,他扶墙而立,望向窗外,用袖口擦拭着脸上的冷汗——以罗昂宫的层高,这里的第三层大约已有普通建筑六七层楼的高度。 如果刚才出了什么闪失,摔下去必然殒命…… “我真是……”罗杰声音颤抖,“……疯了。” 赫斯塔已经悄声走到罗杰的面前,沉浸在后怕中的罗杰对此毫无察觉,直到赫斯塔突然伸手,以蛮力摘下了他的面具。 面具的细带骤然挣断,罗杰毫无防备地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清冷的月光透过老旧的窗,将罗杰本就苍白的脸照得几无血色,他惊慌地用手挡住了脸——也说不出为什么,他有些不敢抬头去看优莱卡的眼睛。 然而赫斯塔直接抓住了他的下颌与颈脖。 “看着我。” 罗杰被迫抬头,优莱卡正望着他——她的眼睛半睁着,表情冷漠。 罗杰看不懂这目光,只觉得优莱卡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怀着一些伤感。 随着优莱卡手上力度的加重,罗杰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他本能地去抠优莱卡压在自己喉结上的大拇指,但又不敢奋力挣脱。 一种微妙的恶心突然涌上罗杰心头——在优莱卡面前,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女人。 这完全不是罗杰想要的。 彼时他只是乐于让优莱卡暂时扮演一个更具侵略性的角色,以增添几分情趣罢了,未曾想优莱卡竟大有一种视之如常的态度。 在以往的那些猫鼠游戏里,罗杰并不介怀在一段关系中暂时处于一个看起来被动的位置——当那些女人试图表现出强势的一面,他作为实际上的高位者,当然也可以纡尊降贵地配合。 只是作为交换,当夜晚降临、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们身为女性的那座秘密花园,就应当顺从、谦卑、且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大门。 如果没有这一步,前面的种种退让还有什么意义? “优……优莱卡……”罗杰的脸完全涨红了,他的眼睛像金鱼一样外鼓,额上青筋凸起,“我……我要喘不过……气……” 赫斯塔的目光忽地清明,她回过神来,松开了手。 谷吶 罗杰捂着脖子靠在墙上,艰难地咳嗽着。 赫斯塔再次上前抬高了罗杰的脸,强迫他的视线望向自己,她的拇指深深地摁进罗杰的脸颊,罗杰感到她的手指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捏碎。 这一次,罗杰看见她在微笑。 “……优莱卡?”罗杰脸色苍白,“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赫斯塔松开了手,她俯下身,声音很低,“都是因为你面具下的这张脸……它实在太让我惊喜了。” 罗杰屏住了呼吸。 赫斯塔颦眉:“……你在哭吗?” 罗杰低下了头,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我……我也不知道。” 赫斯塔笑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吧,我先带你逛逛这里。” 罗杰仍站在原地,神情有些恍惚,他回想着刚才的画面,试图用理性将那句“惊喜”理解成优莱卡式的调晴。 但此刻,优莱卡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他心底激起了深深的恐惧。 “让你过来。”几步之外的赫斯塔发现罗杰没有跟上,“还要我说几次?” 优莱卡的声音在走廊上激起轻微的回响,犹如午夜迷笛。 罗杰兀地一个哆嗦,他分明感到一个陷阱正在自己眼前铺开,然而来自优莱卡的压迫感就像此刻走廊上浓深的黑暗,根本看不到尽头。 在一阵强烈的颤栗中,罗杰感到自己似乎是抬起了左脚,紧接着又抬起了右脚,最后低着头,快步走到了优莱卡的身旁。 …… 两人很快进入宫殿内部幽深而晦暗的回廊,虽然罗杰并不清楚优莱卡这是要带他去哪里,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一路往下走去。 一盏样式古朴的油灯提在赫斯塔的手中,它微弱昏黄的光仅仅能照亮两人足下的地界。 这一路,罗杰一语不发。 “我下午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想了很久,还是有点不明白。”赫斯塔突然开口,“不知道格雷先生能不能为我解惑?” “……您说。”罗杰低声回答。 “今天上午,索菲的那几个朋友在找你评价小说故事的时候,你为什么把票投给了更正派的角色?”赫斯塔稍稍侧目,“我以为你会觉得那种角色很无聊?” 罗杰谨慎地抬眸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因为当时我……我想快些结束掉和她们的话题。” “所以你实际的选项其实是另一个?”赫斯塔望向他,“如果当时你打算一直继续和她们谈论下去,你会怎么做?” “这……怎么说呢,”罗杰再次抬手擦汗,“我猜想……其实她们当中,每个人的选项都是另一个,只不过因为一些……一些自尊上的挂碍,她们中的一些人不敢说出自己的答案……” “什么意思?”赫斯塔有些不理解,“你是说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更喜欢滥交的伴侣?” “不,当然不是,”罗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我想这也许……是基于另一种幻想……” 第 158 章 告解 “什么呢?”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几段风流韵事,或是同时受到诸多女子地青睐,那么赢得他的爱情就不能凸显出女主人公的魅力……更何况这样的男人更懂得‘荡妇’与‘好女人’的区别,也因此会对天真无邪的女主人公更加珍惜。 “如果强行把男主人公写成一个未经人事的年轻人,这种效果就完全淡去了。一旦故事里出现了另一位妙龄女子,且她对男主人公也产生了爱情,那么不论是女主人公还是书籍前的读者,都会立刻感受到极大的威胁。 “在这些故事里,对女主人公的偏爱胜过一切美德,至于说男主人公是否道德健全……这完全无关紧要。” “原来如此……”赫斯塔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解释,我确实有些理解了。” “这也是我的书商朋友告诉我的,”罗杰轻声道,“去年王后节的时候我还邀他去过子爵的庄园,当时索菲和她的朋友们一块儿跟他提过一些阅读意见,他回去以后就说很有启发,之后出版的几个故事都挺畅销的,您要是感兴趣的话——” “你和维尔福也很熟吗?” 罗杰一怔,“……那倒没有,只是索菲小姐比较喜欢听一些在外游历的故事,所以常常趁着我在子爵家做客的时候来找我。” “你觉得维尔福这个人怎么样?”赫斯塔望着前方,“和唐格拉尔比起来如何?” 罗杰干笑了两声,他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这些年里与维尔福寥寥无几的会面,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好像不经常出现吧。”罗杰小声道,“不过我听索菲说起过几个他出席的慈善活动,这方面公爵好像——” “这也是最让我感到困惑的地方了,”赫斯塔再次打断了罗杰的话,“单从维尔福这些年的行为上看,他好像做了不少好事,但看看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唐格拉尔、里希、施密特、费尔南……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尽交这种朋友?” “……是啊,”罗杰附和道,“不过听说公爵也在刺杀者的死亡名单上时,我也是很震惊的。” “唐格拉尔没有告诉过你他们被刺杀者盯上的原因吗?” 罗杰摇了摇头。 “是吗,”赫斯塔停下脚步,她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罗杰,“看来他并没有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呢。” …… 在道路的尽头,赫斯塔与罗杰停了下来。 在一道老旧的石门后面,一个巨大的下沉舞池出现在两人面前,昔日挂在穹顶的灯架已经被尽数取下,空留若干支锈迹斑斑的铁钩,月光从穹顶鸢尾花的镂空雕刻中投在地面上,映照出整个舞池的轮廓。 “里希最想在金乌宫里复刻的就是这个下沉舞池,”赫斯塔提着灯,沿着石阶往下缓慢走去,“他耗费了很多精力、钱财,最后也只能感叹,罗昂宫的下沉舞池是世上无可复制的珍宝。” 罗杰点头应和着,但他完全看不出里希这么说的原因,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一个早已人去楼空的剧场,到处鬼影重重,还弥散着一股难闻的腐臭。 两人很快走到了舞池的中心,罗杰隐隐觉得有些寒冷,他两手抱怀,左右张望,发现这里的地面到处都是可疑的黑色污迹。 “……这儿怎么有堆烧过的炭火?”罗杰突然看向不远处,他几步靠近,俯身捻了捻地上的灰烬,“确实是炭火……有人来过,还在这儿生了火。” 赫斯塔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他。 “哦……我明白了,您之前就来过这儿是吗?”罗杰竭力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您……您也像里希子爵那样,对这里……慕名已久——” 谷欤 “抬头。”赫斯塔淡淡道。 罗杰有些茫然,但还是很快照做,当他的目光经过自己身侧的那片阴影时,他明白了赫斯塔让他这样做的原因——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钉在舞池的墙面上,十字架上,受难者表情痛苦。 赫斯塔缓缓走到罗杰身边:“有一段时间,维尔福经常来这儿,他把这个地方作为他的告解室,按照神父们的说法,那段时间,他在这里完成了和上帝的和解……你说他在告解什么呢?” “这……我确实,不太了解。” “你的脸色不太好,”赫斯塔轻声道,“是太冷了吗?” “有一点……” 赫斯塔从衣服里取出一个金属银壶:“我带了酒——” 罗杰打了个寒战,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心慢慢往上蔓延,“……您不是说,您从不喝酒的吗?” “确实,我不胜酒力,”赫斯塔表情如常,“所以这壶酒是专门为你带的。” 她将酒壶抛了过去,罗杰战战兢兢地接住了。 “我……我其实也不是很冷……” “喝。” 罗杰哆哆嗦嗦地拧开盖子,勉强尝了一口,便佯作不小心将酒壶掉在了地上,透明的酒水汩汩流出,弥散出一阵酒香。 赫斯塔显然并不在意,她俯下身,再次将地面的炭火堆点燃。 “味道怎么样?” “……很,很好。” “喜欢就好,这是我从唐格拉尔的库藏里偷的,我猜品质应该不错。”赫斯塔将熄灭的火柴丢进了微弱的火焰中,“还冷吗?” 罗杰连连摇头,借着火光,他忽然发现赫斯塔的双手都戴着材质特殊的手套,“……优莱卡……你为什么要——” “把衣服脱了吧。” “……什么?” 赫斯塔轻轻调整了一下手套的边缘,“把衣服,脱了。” “优莱卡,我不明白为什么从进了罗昂宫开始,你就好像变了个人……”罗杰稍稍低下头,“现在这个局面太糟糕了,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我觉得我们还是——” 罗杰话未说完,突然感到左颊遭受重击,他的大脑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等再回过神来,他已经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朝着十字架的方向翻滚了好几圈。 剧痛之下,罗杰的左耳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耳鸣嗡嗡作响,他勉强抬头,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突然间,罗杰的心脏骤然紧缩——他突然看见,就在离他不远的十字架下,有三个男人的头颅摆放得整整齐齐。 第 159 章 良宵 那是三张熟悉的脸孔——霍夫曼、里希、施密特。 罗杰忽然明白了什么。 在火光跃动中,他看见墙面上赫斯塔投下的巨大阴影,她的脚步声正在从容靠近…… 求生的本能让罗杰挣扎着起身,然而他一脚踩在了先前打翻了酒水的大理石地面上,又一次摔倒在地。 酒水溶解了一部分地面的黑色污迹,罗杰抬起手掌,这才意识到它们都是已经干涸的血。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救……救……” 赫斯塔抓着罗杰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终于找到你了……罗——杰!” 在无可抵挡的恐惧之下,罗杰的五官已经完全扭曲,赫斯塔沉默地望着他的脸,忽然发现这些男人在濒死时的表情似乎都是一样的——他们眦目欲裂,脸色青紫,嘴角下沉并歪斜,鼻孔张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因而带起了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她靠近罗杰的耳侧,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 “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赫斯塔轻声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 “你是……刺……刺……” “刺杀者。”赫斯塔的脸稍稍倾斜,“或者你可以喊我简·赫斯塔,这是我的姓名。” “为什么……为……”罗杰涕泗横流,他感到自己的喉咙正像火烧一样疼,但仍竭力以喑哑之声开口,“我……根本不认识你——” “记得‘多娜’吗?” 罗杰的表情出现一瞬的凝滞。 “4628年,你因为‘亲友保释期’有了两周的假期,你选择去乌连南部的人工海岸度假,当时,有一个叫‘渡鸦’的水银针突然出现,她用一把匕首,刺穿了你的双肺……我猜你应该不会忘记这件事。” 赫斯塔捡起了一旁落在地上的银酒壶,她轻轻摇晃,里面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 就在这一刻,罗杰翻身而起,朝着不远处的舞池侧门冲去,一把锋利的匕首几乎同时从赫斯塔的手中飞旋而出,它的刀锋忽明忽暗,随即扎入了罗杰的大腿。 罗杰无声跌倒,他一手按着自己腿上的伤口,一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他用力地喘息,试图呼救,却只能吐出一串微弱的气音。 赫斯塔拎着罗杰的头发,再次将他带回了火堆旁。 “今年秋天,我和渡鸦在十二区见了一面,她和我说,她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亲手杀了你,当时不直接爆头原本是为了让你死前体会更多痛苦,谁知道ahgas竟然直接把你送进了水银针特护病房…… “那时我特别想告诉她,不要后悔,你做得没有错,如果真的让罗杰就那么无知无觉地死去了,我们才会抱憾终身。 “不过还好,我忍住了,”赫斯塔看向罗杰,“在事情成功以前,少一个人知道我要做什么,成功的几率就多一分。所以这份心情,我谁都没有说,” 鲜血不断从罗杰大腿的伤口涌出,他痛苦地蜷在地上,用只有赫斯塔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多娜的死……我也……很遗憾……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害一个水银针……那都是……都是意外……” “为了打击当地商会,策划那场绑架案,把那么多平民掠去当人质的幕后主使,是你吧。” 罗杰的眉头深深皱起,在这一刻,他再次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谷团 当年就不该为了那一点税收策划那场行动——这件事……怎么会到今天都还没有结束啊? “我……我愿意公开道歉……”罗杰痛哭道,“我愿意……愿意捐出我所有的财产……” 罗杰摸向赫斯塔的鞋面。 “只要你肯……放了我,我……我保证,不追究你今晚的……” “说什么梦话呢?” “你们……你们水银针身上都是有芯片的……对吗?”匍匐在地面的罗杰用力抬头,“我……我要是失踪了,其他人会查……等到其他人发现了你今晚的异常行踪……自然会……追查过来,那时候,你以为……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赫斯塔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这反应让罗杰仿佛抓住了一缕希望,他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可以……设立一个基金会,多娜是你的什么人?朋友吗?姐妹吗?我可以用她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字来给基金会命名,我……我可以资助那些从荒原来宜居地谋生的女性……要我怎么做都行,给我一个……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赫斯塔抽回了脚,火光将她的脸分成阴阳两面,她绽开一个血腥的微笑。 “用你的脚趾头再想想吧,罗杰先生,我要是逃不掉,那里希、施密特他们到底怎么死的呢?我今天又是如何站在你面前的呢?” 罗杰再次怔了怔,紧接着,他紧紧咬住了下唇,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抖动,他扭动着身体,慢慢爬向赫斯塔的脚边,试图去拉她的裤脚。 “求……求求你……” 赫斯塔蹲下来,接过了罗杰的手。 对着火光,她取出了一支细长的注射器,快而精准地向罗杰的静脉推送了全部的药剂。 罗杰始料未及地缩回了手,“……你做了什么……” “不认识吗,这是我在你床头柜找到的。” 赫斯塔将针管丢到了罗杰身前。 罗杰眉头紧锁,他颤抖着拾起针管,很快认出了这是什么——感受剂。 “我在作战的时候偶尔也会使用它,浓度通常在0.02%左右,比你用的版本足足低了五倍,因为它可以在短时间内极大地提升人的五感,所以它总是能有效帮助我更快地检索出藏匿在暗处的畸变者……” 赫斯塔沉默片刻,笑了笑,“不过副作用也是很明显的,在起效期间,人的痛觉也会一并变得更加灵敏,一旦受伤,痛苦几乎令人难以忍受。” 赫斯塔站起身,并一脚踩在了罗杰的裆部。 “我猜你现在身上是不是也带着一管?” 罗杰失声惨叫,再次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赫斯塔跨过地上的罗杰,从暗处提出了一台维生装置的原型机。 “来吧,时间有限……我们谁都不要浪费这个良宵。” 第 160 章 不可预料 凌晨三点,赫斯塔销毁了所有沾有罗杰血液的衣物、刀具和假发,她将罗杰的汽车与行李都进行了一些简单的处理,之后便重新回到唐格拉尔的庄园。 她身心愉快地冲了个澡。比起在死亡恐惧中的惴惴不安,让这些人在维生装置下生不如死似乎更合乎她的心意。 赫斯塔擦干头发,重新在床上躺下,一想到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罗杰都在罗昂宫的下沉舞池里忍受着苦楚,一种久违的平静笼罩在心头。 她闭上眼睛,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经过门口,她有些在意地坐起身,重新戴好假发。 片刻后,当那阵脚步声再次经过她门前的时候,赫斯塔打开了门。 门外,身着睡袍的索菲停下了脚步,她回过身,有些惊讶地看着门缝里赫斯塔的身影。 “……你还没睡吗?”索菲一怔,忽然意识到什么,“是我的脚步声打扰到——” “和你没关系,我半夜睡不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赫斯塔轻声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索菲微笑,“……我去客厅找一本书。” 赫斯塔望向索菲怀中的书册,那正是前几天她从客厅书架上拿过的欧内斯特小说集。 “这几天都不见你人,是真的病了吗?” 索菲短暂地移开了目光,有些欲言又止,她轻声叹息,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晚上听司雷警官说你们上午遇到海伦她们了,我在写给她们的回信呢。你要是也睡不着,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太晚了。” “其实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是关于……”索菲的目光有些伤感,“肖恩。” 赫斯塔思忖了片刻,还是拿着录音笔,跟着索菲离开了自己的房间,不过在踏进索菲卧室的那一刻,她马上有些后悔——阿尔薇拉正坐在索菲床边的木桌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在 “快请坐。”索菲从身后推着赫斯塔的肩膀,这动静引起了阿尔薇拉的注意,她抬起头,那双永远温和湿润的眼睛在看见赫斯塔的时候立刻笑着眯成了一条缝。 “优莱卡也没睡吗?” 赫斯塔望着阿尔薇拉手边的那盏桌灯,含混不清地答了声“嗯。” 借由这灯光,赫斯塔看见了索菲浮肿的眼睛和床边一地的纸巾,她顿时皱起了眉头:“……你不会还在为肖恩的事哭吧?”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有些软弱……但我确实很……难过。”索菲深深地吸了口气,怀着歉意看向身旁,“明明这段时间是特殊时期,结果还总让姑妈陪着我……” 阿尔薇拉伸手拉住了索菲的手背,她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谷夥 “你要问我什么呢?”赫斯塔单眉微挑,“老实说,我对肖恩其实不太熟,这些年我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他之前说,他在基地里几乎没有朋友,这是真的吗?还是骗我的?” 望着索菲几乎还残留着泪光的眼睛,赫斯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说从来没有谁真正理解过他,甚至包括他的哥哥迦尔文,他哥哥似乎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甚在意。”索菲垂眸道,“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迦尔文看起来总是很阴郁——” “不,亲爱的,”阿尔薇拉在一旁开口,“他只是不善言辞。” “但肖恩的孤独是真实的,对吗?”索菲抬眸望向赫斯塔,“我一直觉得ahgas内部存在非常严重的伦理问题,水银针个体在是否作战上完全没有选择,只能服从命令,而且这期间还面临着无孔不入的监视……这些都是真的,他并没有说谎,对吗?” 赫斯塔的脑子高速运转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吗?” “是的,当然重要——” “为什么呢?”赫斯塔两手交叠在脑后,整个身体也稍稍后仰,完全靠在了椅子上,“我作为水银针,确实是非常厌恶这种被监视的状态,但你不一样。我觉得你应该能够理解一个不受监管的水银针能在宜居地里掀起多大风浪——你为什么不站在自己这边,反而要站在肖恩那边?” 索菲微怔,她眉头轻蹙,右手紧握着放在了心口。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人孤独的状态总是相通的?” 赫斯塔两指点着额侧,“我不是很明白。” “当肖恩把他的孤独讲给我听,我立刻就明白了,因为,我几乎也正经历着同样的事,”索菲的语调稍稍放慢了些,她望着不远处墙上的挂画,目光再次变得伤感而困惑,“这样说也许对海伦她们不太公平,但我现在已经对我们的读书会感到了一些厌倦,我越来越觉得那些浪漫故事像一个个温和的泥淖,它们以某种光鲜的面目出现,以虚假的冒险消耗对真实的渴求。 “原本我们应当奋力向生活求索一切——爱情、事业、荣誉……但现在每个人都在向幻想逃避,因为现实里的碰壁令人灰心。可是即便是幻想,那些故事里令人厌恶的部分也越来越接近现实,因为过于美好的描写已经让人感到虚伪,只有带着残缺的故事才显得可信——可这些话当着她们的面我一句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呢?”阿尔薇拉问。 “因为我……不想失去朋友!”索菲握紧了双手,“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就算我之后要去核心城上预科,我每年夏天也会回谭伊,我们都约好了以后要参加彼此的婚礼,要做彼此孩子的教母——她们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人。 “当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肖恩,他也很快就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索菲望向赫斯塔,“我知道他在伯格曼先生的事情上做得有些过火了,但我觉得他本性不坏,一个像他这样内心这样敏感的人不可能真心作恶,他只是觉得受到了伤害,所以才选择了反击——” 赫斯塔一语不发地靠在椅子上。 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前半夜她还在罗昂宫阴沉沉的穹顶下对付着罗杰,后半夜她坐在这间温馨的卧房里,听着索菲讲述她的女儿心事。 人生……实在不可预料。 第 161 章 重叠 赫斯塔安静地听完了索菲为肖恩的所有辩解,而后平静地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回头会整理一下和上面反映,也许在对肖恩的处罚上,确实可以重新再斟酌。” 索菲的眼睛骤然明亮,“真的吗?” “当然。”赫斯塔认真答道,她停止了录音——看来这段时间肖恩不仅暗中毁掉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誉,而且还将相当一部分禁止向公众透露的信息当成谈资说给了索菲听。 即便目前肖恩谈及的内容都并未涉及他的工作实质,但这一行为仍然可能直接影响到ahgas今后的工作部署,与伯格曼事件相比,二者的后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赫斯塔站起身,“你们也早点休息——” “先等等。”阿尔薇拉笑着按住了赫斯塔的手臂,“都已经快四点了,就算是要回去睡觉,也先吃点东西。” 仆人端着一些点心和牛奶进了房间,赫斯塔刚想拒绝,忽然感觉她们手里端着的东西有些眼熟。 “……那是卡娜蕾吗。” “是的,你喜欢吗?”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重新坐了下来。 庄园的仆人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桌到赫斯塔面前,她接过阿尔薇拉递来的杯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子上的甜点。 阿尔薇拉与索菲说着话,但赫斯塔再没有听,她捻起一个卡娜蕾丢进口中,仍是熟悉的甜香味在口中弥散,伴随着这阵甜美,多年前那个被千叶带进白轮船的雨天骤然闪回,赫斯塔无端想起了许多往事——那首歌,达里娅太太,各种味道的水果塔,丝毫没有苦味的热可可,光影斑驳的玻璃墙…… 还有那个背着小提琴琴盒的母亲,被她牵在手中的小女孩。 「水银针……有可能过上普通的生活吗?」 「要多普通?」 「就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 近乎十年的时间间隔在当下被骤然击穿,数不清的画面从她的脑海中飞速回闪…… 「我们就像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利刃,简,利刃的命运,就是被锤炼、打磨,上阵……如此往复,直到折断。」 赫斯塔回过神来。 阿尔薇拉与索菲的声音再一次变得清晰,赫斯塔忽然发现记忆里的那一幕似乎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当索菲与阿尔薇拉交谈,她们的笑,她们对彼此的关切,她们谈及生活中细琐小事时目光中的温情…… 一分未曾有过的痛苦像轻纱一样笼罩下来。 谷橍 在壁灯淡黄色的柔光里,赫斯塔别开脸,看向了别处。 …… “我打算把这本《苦涩之刃》推荐给海伦她们,”索菲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向赫斯塔和阿尔薇拉展示它的封面,“虽然她们可能不太会喜欢这种题材——但这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非常聪颖、勇敢,我特别喜欢。” 阿尔薇拉想了一会儿,“是那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吗?” “嗯,姐姐离奇死亡,女主人公利用自己和姐姐一模一样的相貌追查真相,最终协助警方抓到了凶手,”索菲的目光中涌起了些许同情,“只可惜,女主人公始终无法走出复仇的阴影,最后在一处雪山——” “等一下,”一直在旁听的赫斯塔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对劲,“如果主人公的复仇成功了,她哪里来的阴影?” “这就是这个故事备受赞誉和争议的地方了,”索菲答道,“在缉凶的过程中,原本天真无邪的女主人公也犯下了令自己不能饶恕的罪恶,因此,她深深地厌恶这个世界,也深深地厌恶被薰染的自己,再加上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在失去‘复仇’的目标之后,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其他留恋——” “我不太懂,”赫斯塔道,“作者为什么这么写?她是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哦,不是‘她’,是‘他’,作者是一位男士,但他对女性心理的把握真的非常细腻,之前的几部作品就刻画了非常出色的女性形象,至于主人公的心境变化,稍等我找找……” 索菲一边回答,一边低头哗哗翻书,很快找到了对应的段落。 “啊,他在后记里提到了自己的灵感来源,这整个故事都源自他幼年时期的一次狩猎,他和父亲说想摸摸幼鹿的耳朵,结果他父亲晚上给他带回了一只已经放了血的鹿头——‘我作为儿童的那份震惊和懊悔,以及对世界残酷性的初步感知,成为了这部小说的情感源头’。” 赫斯塔仰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这完全是两码事吧。” 索菲稍稍歪头,“我觉得还是会有些共通的地方?就像在水银针内部,很多遭遇过原发性螯合物的水银针在初次战斗过后总是会出现一些ptsd症状——” “你怎么连‘原发性螯合物’都知道?”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这又是谁告诉你的?也是肖恩?” “不是,肖恩只告诉了我这部分水银针容易出现战后ptsd,这个概念是我上次去荒原的时候从当地人那里了解到的,”索菲望着赫斯塔的眼睛,“但这些都不重要,我们都知道螯合物具有极大的危害性,而且一经发病便无可挽回,但即便如此,对于初次作战的水银针而言,他们仍会对自己的杀戮行为产生普遍性的厌恶。 “这就是我所说的共通之处——当一个人犯下了普遍意义上的恶行,哪怕她知晓自己的恶行是出于正义的目的,这些恶行仍会在她的心头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进而使她的良心受到折磨。” 赫斯塔把自己先前架着的二郎腿重新放了下来,她再次向索菲确认了一遍“原发性螯合物”与“继发性螯合物”的概念,以确定她真的理解这二者的差别。 “好吧。”赫斯塔轻吁了一口气,她忽然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知道吗,索菲女士,你提到的这个论据,恰恰反驳了你的论点。” 索菲一怔,“为什么?” “出于保密条例,我不能,也不打算和你讨论这个话题。”赫斯塔看了一眼她怀中的书封,“但我仍然坚持我的观点,这种设想是可笑的。” 第 162 章 书写 索菲试图让赫斯塔透露一些,但不论她如何问询,赫斯塔始终闭口不谈。 临近天明,屋内的暖气似乎出了些问题,阿尔薇拉起身去里间找绒毯,房间里只剩下赫斯塔与索菲两人。 “那如果是你来写这个故事呢?”索菲想了想,“你会怎么写?”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小说家。” “不说剧情,你觉得在那之后,一个人的状态应该是怎样的?” 赫斯塔靠在椅子上沉思了片刻,她两手交握,望着窗外正在渐渐转向深蓝的天空。 “也许在一开始,人确实会为此感到痛苦,”赫斯塔轻声道,“因为复仇的成功……往往会让人意识到另一重事实——假使她没有做出行动,那么她所为之复仇的那件事很可能就将从这个世上无知无觉地过去,因为有些罪犯藏匿得足够好,他们原本将永远不必为自身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索菲若有所思。 “但这一层痛苦,或者说是骇然,很快就会被新的喜悦冲淡。” “因为,她毕竟做出了行动,现世的报应也正因她的行动才变得分明。这是她用汗水挣来的荣誉……不论在旁人眼中它有多么血腥,对她而言,这都是莫大的安慰。” 赫斯塔的声音轻下来,似乎带着一些不确定,“也许今后她会对这个过程反复咀嚼,也许在某些时刻,回忆起过程的艰辛,她仍会为之颤抖。但在复仇完成的那一刻,她已经得到了最大的解脱——一切旧有的枷锁已被她亲手打碎,而她,绝不会为此寻求任何人的宽宥。 “那时,她才能够躺下来,闭上眼睛,真正睡一个好觉。“ 赫斯塔的目光望向天花板上的光影。 “她也终于能够……继续往前走。” 房间里一片寂静。 赫斯塔转头看向索菲,“如果是我,我就这么写。” 索菲久久没有开口,她莫名觉得有些鼻酸。优莱卡的声音很慢,也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情绪,但透过这一层平静的讲述,索菲仿佛能够感觉到一片恢弘的心海。 赫斯塔望着她,“……为什么要哭?” 索菲低头按了按眼睛,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感到尴尬,她突兀地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轻抚心口,调整呼吸:“……如果你也是小说家就好了,我感觉,我好像更喜欢你说的这个结局。” 阿尔薇拉抱着两条毯子重新回到了房间,“来,你们俩披上——” “我确实得走了。”赫斯塔站起身,她接过阿尔薇拉的毯子,并把它们放在了索菲的床上,“谢谢今晚的款待。” “等等——”索菲伸手去够赫斯塔的衣袖,胳膊肘却不小心将一本手旁的欧内斯特小说精选击落,那本书在空中翻了一圈,重重地落在赫斯塔的脚边。 “又是这本书啊……”赫斯塔俯身拾起,三张旧照片从封底的纸槽里掉了出来。 她再次俯身,发现分别是一个孩子的诞生、百日与周岁留念。 第一张照片上面记着日期:27/11/4615 赫斯塔余光看了一眼阿尔薇拉的表情——她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这本书里会夹有照片。谷吽 “11月27,那不就是前天吗?哦,现在得说大前天了,”赫斯塔将照片重新放回了书的封底,将书递给了阿尔薇拉,“那天凌晨公爵和我们谈起过这本书,说他对书里‘印第安营地’那篇故事印象深刻。” “是的,”阿尔薇拉眼眶微红,她接过书册,翻开扉页,轻轻抚摸上面的那行字,“他也同我说过,我们都有过……一样的体会。” 赫斯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旁正在翻找东西的索菲打断了她的话,“姑妈,我们白天一起准备的那些东西呢?我想现在就把优莱卡的那份给她。” 阿尔薇拉扶住了额头,笑了起来,“东西在我房间里,我们明天再说吧?” 索菲一怔,目光有些失望地暗淡下来,她看向赫斯塔:“现在确实有些不方便拿,不过等明天,明天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赫斯塔没有多问,在与两人告别后,她退了出去。 在同楼下值守的水银针打了个招呼以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彻夜不眠的身体似乎有一些微醺的醉意,赫斯塔感到一种由衷的疲倦,但这种感觉如此美好,就像是一个农民完成了一日的劳作,带着某种完满和欣慰。 赫斯塔撑了个懒腰,放松地倒在床上。 恍惚间,她想起索菲的那句“我好像……更喜欢你说的这个结局”,不由得笑了笑。 她当然在亲手书写这段故事的结局,只不过并非以文字的形式。 望着天花板,赫斯塔抬起左手,五指伸展,握拳,如此反复。 窗外的天幕已由深蓝慢慢转浅,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升起来。 …… 再醒来已经临近中午,赫斯塔感到饥饿,在洗漱之后,她很快下楼给自己找东西吃。 今天的大厅有些冷清,赫斯塔一眼看见了罗杰的仆人,他正心急如焚地向唐格拉尔讲述一件万分离奇的事。 尽管他声音压得很低,但赫斯塔还是听了个大概——原本他的主人应当在今早抵达谭伊的码头,他们将搭乘一艘小船前往第三区的西海岸,并从那里前乘坐跨洋巨轮往第一区。 然而,今早的码头始终没有罗杰的身影,昨晚他突然出门,也没有说去哪儿,紧接着就消失了一整天,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仆人想着,如果罗杰没有走,应该是会回庄园和大家一起吃午餐,所以就回来看看…… 然而,罗杰并不在这里。 唐格拉尔听得脸色沉郁,“……我昨天送过去的那箱酒,他开了吗?” 仆人露出迷茫的神色,“什么酒……哦哦,那箱酒,我们大人把它和装衣服的箱子放在一块儿了,这会儿都在行李车上。” “就是说没有开?”唐格拉尔抓住了仆人的手,“他没看见我留在酒箱上的字条?” “看见了……但昨晚大人急着出门,就吩咐我把酒先收起来——” 唐格拉尔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唉,我还专门提醒了他!” 第 163 章 红字 仆人的话还没有讲完,唐格拉尔已经拉着他起身往外走,不远处的水银针也随即跟了上来。 然而,拽着仆人匆匆忙忙往外赶的唐格拉尔,却突然和进门的司雷撞了个满怀。 “没长眼——”唐格拉尔扶着门框勉强没有摔倒,等他看清眼前人是谁,声音立刻矮了八度,“睛吗……” “你没事吧?”司雷看了看他,“这么急出门,是要去哪儿?” 唐格拉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呃”,半晌才道,“没别的,就是去格雷那边……看看。” “哦。格雷先生怎么了?” “……我家大人一晚上没回来,”仆人有些拘束地望着司雷的制服,“我就……来找子爵问问……” “人不见了找子爵有什么用?”司雷有些奇怪,“报警啊。” “不能报警!”唐格拉尔本能地抬起头。 司雷的目光多了几分怀疑,“……为什么?” “因……因为——” 司雷直接打断了唐格拉尔的辩解,她看向一旁仆从,“你来说。” “啊?”仆人有些六神无主,“嗯……就是,就是……是不是有点……不方便啊?” “他都失踪了有什么不方便。”司雷望着他,“你们格雷先生难道是逃犯吗?” “当然不是!”仆从连忙答道,他可怜巴巴地看了远处的赫斯塔一眼,“我……我是听说这里有水银针,所以想着……” “水银针也不是什么事都负责,”赫斯塔笑了笑,她撑着下巴,“格雷先生又不在我们的保护范围之列。” 仆从有些丧气,“那,我现在去报警——” 唐格拉尔再次抓住了仆从的手,“格雷的事我最清楚,其他人都少管!他爱上哪儿是他的事,你现在要是大张旗鼓地找人,说不定反而坏了他的兴致。” “不,不,”仆从百口莫辩得摇头,他完全理解了唐格拉尔的猜想,“子爵先生,如果真是这样,大人一定会传个口信回来,而且昨晚他出门时专门带上了一部分随身行李,没理由今天突然销声匿迹,我担心……” 仆从的下半句话没有说完,远处就传来一阵喧嚣,四五个女孩子提着裙子,神色慌张地往这边跑来,当她们看见司雷,目光几乎同时亮了起来。 “司雷警官!”最前面的那个冲上台阶,她表情惊慌,两鬓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侧,“有尸体!我们在石榴园发现了一具尸体!有人死了!” “冷静些,”司雷凝神颦眉,“什么尸体?具体在什么地方?” “您跟我们来!” 司雷几乎立刻跟着几个女孩子往外走,唐格拉尔与罗杰的仆从趁机溜走。 赫斯塔犹豫了片刻,起身向司雷那边追去。 …… 谷婟 这条通向石榴园的路赫斯塔已经走了三回,她们完全是沿着昨日与罗杰同行的小路前进。 在那个熟悉的竖琴雕像后面,一个身形颀长的长发男人躺在那里。 他皮肤苍白,容貌俊美,黑色的血从他的脖子上淌下,染彻白色的绸缎衬衣。一把短刀跌落在他的右手边,刀锋染血。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无神地凝望天空。 司雷很快认出死者——这正是昨天的唱歌的伶人,看起来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半小时后,警察们抵达现场。 赫斯塔跟着司雷前往罗杰在庄园内的宅邸,唐格拉尔与罗杰的仆人已经被作为重要线索人物被警方约谈,在罗杰仆人的指认下,众人来到了死者的房间。 推开门,屋内晦暗一片,两个警员上前打开了灯,灯亮的瞬间许多人都下了一跳——雪白的墙面上被人用口红写满了“为什么”,这些猩红的字体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司雷警官。”赫斯塔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你来看。” 司雷踏进卫生间,在浴室对面的镜子上同样写满了红色的留言—— 「为什么」 「不带我走」 它们反反复复地书写,好几处地方彼此重叠,字迹已不可辨认。 司雷与赫斯塔一同退了出来。 回到一楼,对相关人员的问询已经暂时结束,根据证词与现场痕迹,初步断定死者是自杀。 “格雷先生确实没有说过要带他走……”站在客厅中央的仆人的表情有些茫然,“我只是按吩咐办事,我早上出去的时候天还没亮,那时候他应该是还在睡觉,最后一次见他是上午九点,我当时从码头回来……嗯,我问他有没有见到格雷先生,然后……就……” “这些你已经说过了,”司雷望着他,“我是问你,知不知道死者的身份,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他是格雷先生从第三区南部买下的人,”仆人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们在一起都生活半年了,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格雷先生有时候会喊他‘小夜莺’‘我的小鸟’,或者‘亲爱的’什么的……平时他就待在房间里,除了唱歌也不活动,”仆人沉默了片刻,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他在这里生活本来就不需要名字啊。” 赫斯塔抬手搓了搓额头。 恰好这时身后泡勒上前找司雷说话,她顺势与司雷道别。 重回唐格拉尔的大宅,众人都在客厅里等候,见赫斯塔回来,人们围上来询问详情,赫斯塔以一串“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说过”挡下了所有提问。她独自怀带着疑惑坐去了书架旁的沙发上——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要死。 下午,尸体被运回警局作进一步检查,自杀的初步结论传来,令众人都有些惊愕,死亡的阴影倏然从所有人的心头掠过,人们回想着昨日曾听到的天籁之音,一时都有些唏嘘。 不过这阵悲伤在晚饭的时候就淡去了,由于索菲的朋友们决定留宿,这一晚的庄园格外热闹,年轻的女孩们围坐在二楼的露台,她们谈论着各自从其他地方听来的格雷轶闻,谈论着“夜莺”的死因,以及他与格雷的爱情。 第 164 章 夜莺 受索菲邀约,赫斯塔也在其列,她一直站在围栏边往远处眺望——唐格拉尔晚饭后邀司雷又去了一趟罗杰的住地,至今没有回来。 “优莱卡,你不坐下喝杯茶吗?”索菲问。 “不了。”赫斯塔摇了摇头,“我就站在这儿吹吹风。” “优莱卡!”另一个女孩子也看向赫斯塔,“你和帕兰小姐很熟吗?” “不熟。” “但我听说前天晚上你们一起去格雷先生家待了好久,你们是干什么去了?” “你要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帕兰女士吧。” 提问的女孩子望着优莱卡,露出一个耐人寻味微笑,她转头看向其他人:“我觉得帕兰对格雷先生是有点‘那个’的。” 索菲:“哪个?” “就是‘那个’呀,我感觉帕兰对好多男人都特别谄媚,尤其是格雷——你们不觉得吗?” 其他女孩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听说,帕兰当晚在格雷家里待了两个多钟头,当时都那么晚了……”女孩又望向赫斯塔,“优莱卡,那天晚上你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吗?他们有支开你单独相处吗?” 赫斯塔终于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她转过身:“你从哪儿听说的两个多钟头?” “那不重要~” “我猜应该是从格雷先生的仆人那里?”索菲在一旁小声接道,她表情复杂地看着身边的朋友,“海伦你也太关注格雷了……” “你不关注吗?这里有谁能做到不关注吗?”海伦摊开手,她笑着扬起脸,“我老实和你们说了吧,我去年其实见过格雷先生一面——不戴面具的那种哦。” 一旁的女孩惊声赞叹:“真的吗!” “真的,也是去年王后节的时候,我叔叔来拜访子爵,我们顺道先去了趟格雷先生的宅邸,当时他跟着仆人去会客厅了,我就一个人去了花园……” 女孩以梦幻般的口吻讲述着自己的奇遇,那日的天气,院中的花草,因长着青苔所以稍显湿滑的石板路,以及她是如何与一个惊为天人的英俊男子在芭蕉叶下相逢。 在那惊鸿一瞥以后,格雷像一只偶然被凡人撞破的精灵,立刻掩面逃走了。 “虽然只有一面,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的惊艳,他的美貌甚至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海伦低声道,“这个男人,实在太神秘了。” “夜莺不该自杀的,等格雷先生回来发现心上人死了,他得多伤心啊。” “格雷先生真的远走了吗?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我听说他是十二区某个富商之子,说不定也是贵族,”海伦开口道,“我猜想他突然离开可能和他的身世有关,或许是遭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啊,也许格雷是为了夜莺好,才不肯带他一起上路的呢?” “……那真是太可惜了,格雷先生的一片痴心,完全被辜负了啊。” 赫斯塔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听着这些谈话,眉头轻轻皱起。 “为什么要这样说夜莺呢?”索菲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实际情况是怎样我们也并不清楚呀,他已经死去了,我们就不要再——” “只是说说而已啊。” “谁能说夜莺的死不是一种幸福呢?他用全部的生命完成了自己的爱情,就像童话中演绎的那样,你不是他,你又怎么能理解他的快乐?”谷凈 索菲一怔,“但是……” “我有时候也会希望将来能遇上一段让我甘愿付出生命的爱情。”一个人感叹着,“但我好像做不到那么无私。” “不,那不是无私或自私的事,”另一人接道,“是这样的际遇永远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想想吧,如果人人都能拥有这样的爱情,那浪漫故事该写给谁看呢?” 短暂的安静之后,人们都笑了起来。 远处传来了达达马蹄,一辆马车从罗杰的住所方向驶来,赫斯塔瞥了一眼,猜测那是唐格拉尔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从露台到楼梯口的这段路不知为什么没有开灯,在昏暗的过道中,赫斯塔走得很慢,方才女孩子们的聊天仍在她耳畔回响。在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几分罗杰几近愚蠢的自信——原来那荒唐并非全无道理。 “优莱卡?”前方传来一声试探性的喊声,赫斯塔抬头,见阿尔薇拉和维尔福正从远处朝她走来,维尔福手中还提着一个篮子。 “你看见索菲了吗?”维尔福问。 “在露台。” “好的,谢谢你。” 阿尔薇拉松开挽着维尔福的手,她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背,维尔福就明白了这是要他先过去,两人彼此笑了笑,维尔福与赫斯塔道别,独自朝露台去了。 “您有话和我说吗?”赫斯塔问。 “有个礼物,”阿尔薇拉抬手向递了一样东西,“早上索菲说要给你的。” 赫斯塔目光微垂,没有接。 “收下吧,是王后节给孩子们的礼物,每个人都有。” “……折纸?” “嗯,”阿尔薇拉点了点头,“我们用安神的药草熏过,晚上把它挂在床头,也许就不会做噩梦了。” 赫斯塔提着折纸上的细绳,走到近光的地方,这是一只橘色的纸狐狸,尾巴尖还用白色的胶水加了一点白纹。 阿尔薇拉仍在原地,微笑着看着她,“索菲的喜怒总是写在脸上,喜欢一个人就会缠着和她讲话,如果这段时间她打扰到了你,希望你能原谅,不要和她——”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夫人?” “嗯?” “如果,如果我们工作失利……当然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但事情总有意外,如果到最后,我们没能从刺杀者手里救下公爵,你……” 赫斯塔的目光慢慢从地板移向阿尔薇拉的脚尖,最终与阿尔薇拉四目相对。 “会像夜莺一样,殉情吗?” 这个直白的问题让阿尔薇拉的表情短暂地凝固了片刻,但很快,她笑着摇了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就是听索菲她们聊天想到的,”赫斯塔望着她,“真的不会吗?” 见赫斯塔表情严肃,阿尔薇拉也收敛了笑容,她缓步走到赫斯塔身边,“这个问题……我该怎么答你呢。” 第 166 章 合作 “他没有搭乘今早离开谭伊的船,就是给子爵你的答复,”赫斯塔轻声道,“你可以和他一起走。” “……一起走?”唐格拉尔怔了怔,“这……目标是不是太大了,万一事情败露——” “当然不能就这样走,”赫斯塔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怕步施密特老警督的后尘。” 唐格拉尔咽了一口唾沫,“我的本意是让罗杰帮我留一条退路,万一紧要关头这些水银针靠不住,我多少还能——” “如果真到了连水银针都护不住你的地步,罗杰先生就是把他在谭伊的所有武装都交到你手上,又有什么用呢?”赫斯塔半睁着眼睛,她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唐格拉尔,“我无意冒犯,都不需要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其他人帮忙,我一个人就能轻易突破他们所有人的防线。” “那……那你觉得……?” “罗杰先生的建议是风险最小,成功几率最大的。”赫斯塔轻声道,“在今晚以前,谁都不知道你会走,但明天一过,你就能和罗杰搭上同一条船——这是连你自己都没想到的事,刺杀者又怎么会知道呢?” 唐格拉尔凝神想了一会儿,“有道理啊……” “老警督错就错在过于大张旗鼓了,他放不下自己的架子,临走前还想发出最后的挑衅,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赫斯塔笑了笑,“想必子爵一定是聪明人。” “对对,我懂。”唐格拉尔望着她,“你刚才说不能就这样走,是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没错,子爵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 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这里是十二张空白相纸,你明天找个机会,把它放进公爵的房间。” 唐格拉尔懵懵懂懂地接过纸包,表情疑惑地抬起头,“这是为什么?” “两个原因,”赫斯塔轻声道,“要带你走,首先得搅浑其他水银针的视线,如果公爵收到了死亡预告,那大家的注意力自然会往他身上走,这会让我们的行动变得更方便。” “……可相纸都是空白的,会不会让人怀疑啊?” “那当然是空白的,”赫斯塔口吻有些不耐烦,“我们现在上哪儿找维尔福的照片?” “哦,对的对的,”唐格拉尔尴尬地笑了笑,他用力捏了捏纸袋边缘,“毕竟我们又不是真的刺杀者……” “第二,”赫斯塔接着道,“如果刺杀者真的如维克多利娅所料,已经潜伏进了这座庄园,那么这份来路不明的‘死亡预告’一定也会引起她的注意,她至少要先确定这是不是水银针的迷魂阵,或是维尔福仇家的浑水摸鱼,才能做进一步的应对,这在一定程度上能打乱她的节奏。 “等到她反应过来,你和罗杰的船已经开上了公海,第三区和第一区远隔重洋,刺杀者就算是水银针能力者也不可能即刻飞跃,更何况维尔福还在这里,她注定要顾此失彼。 “至于说到了第一区以后,子爵要如何安排自己的下一步,你在船上有大把的时间思考,”赫斯塔娓娓道来,声音虽轻却态度笃定,她眼中带笑,“这方面,罗杰应该能给你很多有用的建议。” 谷碨 “还是你们水银针做事细啊。”唐格拉尔赞叹道,“我明白了。” “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这相纸,不一定要放进维尔福的房里吧?”唐格拉尔双目炯炯,“这事儿交给下人我不放心,我亲自去又容易引起别人怀疑,你看我能不能把东西夹在什么给维尔福的东西里面,就光明正大地送给他——等到被发现,我就一口咬死我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是刺杀者趁我不注意塞在里面,再借我之手送的。” “这一点子爵自由发挥吧,我相信你的实力,”赫斯塔笑着道,“只是手碰相纸的时候,一定要戴好手套。” “这哪用你提醒……我当然知道怎么做。”唐格拉尔难掩兴奋,他朝着赫斯塔伸出了手,“咱们,合作愉快!” …… 在唐格拉尔的掩护下,赫斯塔顺利离开了他的卧房,她回到房间换回手臂,很快下楼去庄园中巡游——这是维克多利娅给她的建议,适当创造一些规律的独处时间,以便刺杀者接近。 午夜,当赫斯塔再次返回自己的房间,她发现维克多利娅已经坐在里面了。 她还没有询问原因,维克多利娅已经开口:“你离开房间怎么不锁门?” “……一时疏忽了,”赫斯塔平静地回答,她抓了抓头皮,“这应该没什么坏影响吧,我房间里基本没什么贵重物品,就算有人进出也——” “不管有没有贵重物品,随手锁门都是个好习惯。”维克多利娅笑着道,“我顺手帮恩黛来给你送新的补给箱,喏。” 赫斯塔顺着维克多利娅的目光看向墙角,那里放着两个银白色的箱子。她上前开箱查看,视线自然地掠过整个房间,她无比确信在她离开房间的这段时间,有人——也许就是维克多利娅本人——对这里进行了搜查。 “真是帮了大忙了。”赫斯塔简单翻看了箱子里的东西,“要是这些东西今天不到,我——” “你最近拆卸仿生臂的次数似乎有些太频繁了,”维克多利娅突然说,“说最近可能不太准确,从你九月份回第三区的时候开始,你就开始频繁拆卸仿生臂了,从使用记录上看也不是为了充电,就是拆下来,再装回去……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赫斯塔稍稍颦眉,有些欲言又止。 “不方便说吗?” “也没有。”她看了维克多利娅一眼,“我只是……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 “怎么了?”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脱去了外套,走到维克多利娅跟前。当着她的面,赫斯塔拆下了自己的右臂——她右肘神经接口附近的皮肤已经微微泛白,隐有溃烂之势。 维克多利娅的目光霎时严肃起来:“这怎么回事?” “是秋天在十二区留下的伤口,后来一直没有痊愈。”赫斯塔轻声道,“本来只是小伤,但预约的治疗被摩根女士的指控打断了……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第 168 章 预告 索菲在赫斯塔的旁边坐了下来,“昨晚你睡得好吗?” “很好。”赫斯塔答道,“我把纸狐狸挂床头了,谢谢你。” 索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不客气。” “对了,你方便分享一下你的书单吗?” “……书单?” “就是你前天晚上参考着回信的那些书,”赫斯塔轻声道,“以前我很少读宜居地里的出版物,不过这两年新出的书籍好像变多了……你有什么有趣的书籍推荐吗?” “有啊!当然有,”索菲立刻回答,她笑着望向对面刚刚落座的唐格拉尔,“早知道刚才不让唐格拉尔叔叔放回去了,我现在去帮你——” “吃完饭再说吧,”赫斯塔按住了索菲的手腕,“我也不急。” “哈哈,好。” 令赫斯塔没有想到的是,在细细询问了自己的阅读喜好之后,索菲打算跳出前夜的阅读范畴,为自己定制一份推荐清单,赫斯塔试图拒绝,但盛情难却,早餐结束后,她还是不得不跟着索菲去了一楼的大书房。 尽管这里的书已经许久无人翻看,但打理书房的仆人总是悉心擦去书脊与上沿的落灰,因而每一本书看起来仍和新的一样。 索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薄厚不一的书册,并贴心地分享了自己的读后感,有些赫斯塔接下了,有些又重新被她们放回架上。 “够了,够了。”赫斯塔抱着一摞书,“我只是读来消磨时间的——” “就是消磨时间所以才需要预备更多的书呀,不追求读完每一本书,只要读着兴趣寡淡了,立刻就能换下一本。” “但是——” 赫斯塔话未说完,两人都听见客厅里传来一些异动,紧接着唐格拉尔发出了一连串的尖叫和咆哮。 当索菲与赫斯塔一同赶到客厅,她们看见维尔福正跪倒在客厅靠窗的书架旁,地上的空白相纸散落一地,他表情惶恐地坐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本《欧内斯特短篇小说精选》。 索菲有些茫然,心中隐约浮现不祥的预感:“这是……怎么了?” “死亡预告!索菲!!你姑父要死了!”唐格拉尔唾沫横飞,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再次涨成了猪肝色,“是刺杀者……是刺杀者来了!刺杀者盯着我们啊,刺杀者一直都在这里盯着我们啊——” “把他带下去。”维克多利娅低声吩咐。 “我不走!”唐格拉尔愤怒地挥舞双臂,“在这种紧要关头我要和公爵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特里莎,你来。” 客厅很快再次恢复了安宁。 索菲脸色微白,她怔怔地靠近维尔福,想要俯身去拾地上的相纸。 “别动。”一旁佐伊冷声道。 几个水银针戴着手套将现场散落的证据全都收集了起来——不多不少,刚好十二张。 维尔福被扶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庄园的仆人神色忧虑地为他端来了一杯热茶,他抱在手里,一口也没有喝。 “姑父……”坐在一旁的索菲轻声唤了一句,“您……” “怎么回事。”维克多利娅也坐了下来,“这些相纸都是哪里来的?” 维尔福如梦初醒,他低下了头,呼吸也变得更加沉重,“请……请不要把今早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妻子。” “瞒得住吗,这种事?” “……让我亲自去和她说,可以吗。” “好,”维克多利娅点头,“不过唐格拉尔那边我们管不了,你尽快吧。” 维尔福弯下腰,两手紧紧抵住了额头,他自我调整了很久,才开始向其他人复述今早发生的事情,一切其实非常简单,一直在客厅值守的男仆早已向水银针们描述了事情的经过——早餐后唐格拉尔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坐了一会儿,因为感觉这一片区域的家具摆放有些阻挡视线,便让管家过来帮忙移动茶几、沙发椅和书架的位置。 “我那时刚好下楼,”维尔福开口道,“看见唐格拉尔和几个仆人在那边谈话,就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他最近刚刚听说我和阿尔薇拉正在向福利院和市图书馆捐书,问我,能不能也带上他,他庄园里的藏书太多了,平时放着不看也是浪费……” 维尔福的声音低了下去,维克多利娅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开始讨论这件事,”维尔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问书的品类有没有限制,我说有,他问什么限制,我告诉他详情……接着他让我帮忙看看这边书架上的藏书大概是有多少符合标准的,我就……我就看到了,这本书。” 维尔福抬起手,那本小说集仍被他攥在手里。 “这本书,还是当年我送给他的。”维尔福的声音再次低迷下去,“我,我情不自禁,把书取下来翻阅,然后,然后那些相纸就——” “这本书之前是一直放在那里吗?” 维尔福眯起双眼,摇了摇头,“我……我……” “不是!”索菲攥紧了手,“我前天晚上还把书拿回到房间里去过。” “当时你有留心过书里——” “当时没有这些相纸。” “你确定?” “我非常确定!”索菲答得斩钉截铁,但声音却是颤抖的,“因为前天晚上我不小心把书掉在了地上,当时封底掉出了几张照片,被我姑妈收起来了。” “什么照片?” 索菲皱起了眉头,“我没有细看,但我记得,那好像是,嗯,好像是……” “是一个小孩子的纪念照。”不远处的赫斯塔突然回答,“诞生、百日、周岁什么的。” 维克多利娅回过头,有些意外:“……你也在场?”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刚好在走廊上碰到了索菲,她邀我去谈谈圣徒的事。”赫斯塔回答,“我记得当晚值夜的是苏西,我回房前还和她们打过招呼。” “当时姑妈和优莱卡还聊了一会儿,”索菲艰难地回忆着,“优莱卡说很喜欢里面一篇故事——” “不是我喜欢,是公爵。”赫斯塔轻声纠正道,“他在11月27号的那天凌晨曾经谈到过这本书里的一个小故事,当时恩黛也在。” 第 169 章 葬礼 维克多利娅接过维尔福手里的书,她信手翻了几页,最后停在了扉页。 “即便这些相纸确实是来自刺杀者的死亡预告,”她抬头看向维尔福,“似乎也不能确定它们就是寄给你的?相纸上什么画面都没有,这本书又是你赠给子爵的礼物——” “……不,是给我的。”维尔福陷在沙发里,他不断咬着嘴唇,有些煎熬地闭上了眼睛,“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抱歉。”维尔福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站了起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 下午,死亡预告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庄园。 维尔福把自己关进了卧室,除了阿尔薇拉谁也不见。维克多利娅等人商议着接下来的应对办法,赫斯塔作为非战斗水银针独自待命。 一整天,索菲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厅堂中,她想做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做什么好,时间就在这犹豫与焦虑中虚度过去,直到傍晚时阿尔薇拉从卧室出来。 她立刻站起身,“姑妈。” 阿尔薇拉笑了笑,她脸上的憔悴立刻被索菲看在眼里。 索菲刚想说些什么,见阿尔薇拉已经向不远处的管家挥手,便又沉默下来。 阿尔薇拉低声吩咐了什么,管家连连点头,很快转身离去,索菲就在这时走近,“您还好吗?” “不是很好,但也不差。”阿尔薇拉嘴角微提,“上楼去看看你姑父吧,我想他现在很需要你们的陪伴。” “……要不要把乔伊接过来?” “我刚刚已经和管家说过了。”阿尔薇拉答道,“你去吧。” “那您——” “我出去走走,”阿尔薇拉温声道,“在屋子里闷了一下午,我去透透气。” 索菲站在原,她有千言万语,但只能目送阿尔薇拉离去。 同样望着这一幕的还有站在二楼的赫斯塔,当阿尔薇拉消失在玄关,她也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 …… “什么?提前举办葬礼?”维克多利娅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又看不懂了。” “既然已经知道十二天以后刺杀者会来,而且之前每一次刺杀者都成功了,那就提前准备葬礼,在活着的时候向自己的亲友告别,”司雷解释道,“我猜应该是这个意思。”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维尔福心态够好的。 “葬礼是什么时候?” “好像说不专门办,只是会向所有朋友发吊唁请帖,愿意来的在五日内赶来谭伊见最后一面,”司雷回忆了片刻,“我看今晚阿尔薇拉还托管家发了急信,请律师明天到庄园里来,她和维尔福两人下午重新捋了一遍遗嘱,发现有些细节还没有交代请——应该是已经在以必死的心态准备了。” 司雷望向维克多利娅有些微妙的表情,“你怎么了?” “没怎么……”维克多利娅挑眉,“就是忽然觉得有点……生气?” 谷譱 “我觉得我们最好再权衡一下这件事,”司雷轻声道,“真要举行这个葬礼,不管是在唐格拉尔的庄园,还是回维尔福的公爵府邸,都会在短时间内带来大量访客,而且这种事一定会引来舆论——” “办吧。” “啊?” “让他办。”维克多利娅重复道,“万一最后他真死了呢?” “……”司雷一脸疑惑,“你刚才说有点生气,我以为你是在气维尔福不相信你们水银针的能力?” “那确实是生气,但怎么办呢,里希和施密特两个人确实是没保住啊,没理由人家这时候还要一味相信水银针能从刺杀者手里救下他……”维克多利娅撑着脑袋,“说不定真的救不下来?” “维克多利娅!”司雷恼火地站起身,“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听听你自己都说了什么?这是你作为负责人应该说的话吗?” 这争执的声音从一楼会议室传到客厅,尽管内容是模糊的,但仍能感觉到司雷激烈的语气,恩黛和佐伊同时皱起了眉。 今夜的庄园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原本为了王后节而来庄园作客的客人们,因为昨天的罗杰案被警察们依次喊去问话,回来之后他们待在各自的住所不再出门,不少人已经决定明后天离开。 再加上维尔福与唐格拉尔两人今晚都没有露面,整座房子忽然透出些许清冷之气。 二楼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抬头,见是赫斯塔下楼。 “我屋里的水壶坏了,我下来找点水喝。”赫斯塔轻声道,“今晚你们值夜吗?” “嗯。”佐伊点了点头,她顺手把茶几上的水壶推向了赫斯塔的方向,“喝这个。” “谢谢。” 远处的会议室又传来几句激烈争吵,然后又很快消弭。 “刚才是司雷警官的声音?” “应该是。”恩黛点头,“她傍晚好像和阿尔薇拉聊了很久,这会儿在和维克多利娅传达意见呢。” “阿尔薇拉从房间里出来了?”赫斯塔问。 “嗯,出来了,”恩黛答道,“她好像一个人去花园里哭了很久吧,结果被迦尔文发现了,他不知道怎么办就找了司雷过去看看。” “你觉不觉得维克多利娅今天有点奇怪?”佐伊突然看向恩黛。 “有……一点?” “只有一点吗?”佐伊颦眉,“当初阿维纳什他们消极作战的时候,维克多利娅发了多大的火?但你看下午她给我们布置任务时的那个态度,完全就和阿维纳什一个德性——” “你别这么说,也许她是有些倦怠了?”恩黛抬起双手,仿佛要按下佐伊身上陡然窜起的火苗,“毕竟我们之前一直失败——” “什么一直失败?里希是自己找死,施密特是被阿维纳什坑了,最后两个人从地下基地被人劫走完全是内部出了内鬼——这里哪一步是我们的‘失败’?我们一来就发现了刺杀者能掌握我们的坐标,还据此设计了周密的围剿计划,金乌宫那次行动但凡没有遇到太阳风,我们也不至于让刺杀者就那么跑了!” “佐伊……” “我是想不明白上面为什么突然就想招安了!”佐伊怒道,“一个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就在宜居地里胡作非为的人就算成了水银针又怎么样?这种人真的能成为我们的同伴?为什么不能坚定作战,半路搞这种招安把戏除了打乱我们的正常作战节奏还有什么价值?” 这一番话说完,她看了看赫斯塔,“……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第 171 章 剪影 “螯合病……是那种患上以后,人的双手会变成螯钳的疾病吗?” “嗯。” 阿尔薇拉的眉头因为诧异而微微耸起,“……这竟然不是传闻,是真的?” “嗯。” “……太可怜了。”她轻叹一声,“赫克拉荒原在什么地方?” “在第三区西边,离这里很远。”迦尔文轻声道,“不过那儿离第四区很近,就隔着一条父亲河。” “父亲河?”阿尔薇拉感到些许新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赫克拉荒原上的孩子要么是孤儿,要么就只有母亲吧。 “小时候我常常背一些货品游过去,和对岸的人换一些东西,再拿回巷子里卖。 “冬天河面会冻上,走起来更方便,不过人一多买卖就轮不到我,也拿不到好价钱。” 阿尔薇拉点了点头,“我听说人患上螯合病以后会变得六亲不认,这也是真的吗?” 迦尔文点了点头。 “……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会伤害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迦尔文轻声道,“赫克拉惨剧发生的时候,我连螯合病是什么都没听过,等知道出了事,出城的路已经被封死了。当时大家说城外有已经变异的螯合物,出去也是死,不如在城里等救援…… “我们躲在一个仓库后面的壕沟里,当时那里因为抢夺物资连续爆发了几轮械斗,尸体堆积如山,能抢的东西已经全被搜刮光了,没有人来。” “那很幸运。”阿尔薇拉轻声道。 “应该是尸臭掩盖了我们身上的气味吧,如果那时换了别的地方,也许我们就活不到现在。”迦尔文轻声道,“我妈妈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早就囤了水和食物,甚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张羊皮毯……那段时间其实过得不算艰难,但是肖恩突然病了,高烧不退,妈妈决定去找交易人,看看能不能搞到药。 “我和肖恩就在壕沟里等……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但总归都有惊无险。 “有一天我醒来,感觉世界很安静,特别安静,螯合物总是很聒噪的,它们之间相互争斗的时候也总是喜欢制造一些恐怖的响声来取乐……但那天我突然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水银针来了。” 阿尔薇拉屏息凝神地听着。 “她们要带我们走……但是妈妈没有回来,”迦尔文顿了顿,“我知道交易人一般在哪儿出没,就带着肖恩一起跑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从地下室开始找,每一个房间都不放过,一楼、二楼,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已经分不出是人还是螯合物,我一具具辨认,一具具移开,直到听见肖恩突然在阁楼大哭。 “我慢慢往上走……没有灯,过道都黑黢黢的。阁楼有一间卧房,卧房里有间浴室,我听到肖恩就在里面。推开门,地上到处都是镜子的碎片和一些散落的肥皂块,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杯子被踩碎了,旁边还有一只牙刷还是什么东西,地上全是泥痕、血痕,还有一条褐色的毛巾垫在浴缸脚的下面…… 迦尔文仰起头。 “然后,我就出来了。” 阿尔薇拉站起身,她轻轻抱住了坐着的迦尔文,像哄孩子一样慢慢拍抚他的背。谷魮 “会好起来的,过去的苦难都已经结束了,你会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会吗?” “会,”阿尔薇拉低声道,“你和肖恩都会,我会为你们一起祈祷。” …… 太阳将要落下的时候,司雷开车抵达谭伊城外的一处荒芜草场。 十来个警员已经在荒草中一片被压平的草地上围出了一片空地,一辆造型时髦的汽车停在那里——那是罗杰失踪当晚驾驶的汽车。 司雷简单询问了现场情况,警局已经从汽车的方向盘上取到了大量指纹,经过对比,和子爵庄园里的格雷完全吻合。 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谭伊警局对市内各个路口的监控影像进行了调集,他们使用人工在数千小时的监控画面里部分还原了当晚格雷的驾驶轨迹——这件事原本不该这么困难,然而因为月初剧烈的太阳风,大部分监控区域的设备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这导致格雷的行程中出现了相当多的断档,其中最令人在意的,是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半之间的“人间蒸发”。 之后,他又连人带车出现在了道路的视野中,这一次他的车开得很从容,直接驶向郊外。而今汽车孤零零地置身荒野,他人却没了踪迹。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车内自始至终都只有格雷一个人。 “车内还有什么可疑痕迹吗?比如血迹?” “没有。” “格雷的仆人说他是带着很多行李出来的,东西还在吗?” “呃,也没有的,后备箱里只有几支高尔夫球杆……” “其他什么都没了?” “有,但不是行李,您可以看看,这是清单。” 司雷接过单子,上面罗列了数十样私人用品,从化妆品、香水到药品……不一而足。 “全都在这里了?”司雷问。 “全都在这里了。” 司雷把单子交了回去。 “对了,还有一个消息,是半小时前从警署传来的——格雷先生的家人从十二区打来了电话,说很遗憾‘夜莺’的殉情,他们本无意因为这件事惊动警方,浪费警力,目前他们已经和格雷先生联系上了,让我们不必再追踪格雷的下落。” “是吗,那格雷现在在哪里?” “嗯……他们说不便透露,这是属于公民自己的隐私,”警员回答,“如果我们对夜莺的案子还有疑虑,可以直接找格雷在谭伊的代理律师,他会全权负责同我们的沟通……夜莺的尸检报告您看了吗?” 司雷笑了一声,“看了,确实是自杀。” 警员观察着司雷的表情:“那似乎我们确实就不必再……?” “再把车好好检查一遍,附近的居民也都去问一遍,看看当晚有没有谁留心到异样,”司雷抬起头,“你们的物品清单上,至少还缺了一样东西。” 第 172 章 赫利耶塔 “什么?” “一支空的感受剂注射针管,”司雷答道,“或者是两支。” 警员茫然:“……什么是感受剂?” “这个。”司雷从衣服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四支尚未启封的注射剂,淡红色的药剂封存在透明的注射器中,样式非常特别,“需要找到它。” “那……如果找不到呢?” “找不到,格雷就绝对出事了。” 还未等警员接着询问,司雷的电话突然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地区,一时有些惊奇——电话来自第四区,来电人不详。 “喂?” “喂?真要命,这会儿就只有你的电话是通的——” “千叶?”司雷回到车上,驱车驶往空旷处,“怎么了?” “陪我聊会儿天。” …… 在离瓦乌纳荒原大约十一公里的无名小镇,千叶站在一处水银针临时工作站的通讯室外,手里拿着巨大的电话听筒。 听筒另一侧传来司雷的声音:“你没事吧……我现在在工作!” “我本来也得工作,但我现在不是很想去,”千叶望着远处的篝火行营,“我说今晚有一场非常重要的电话会议——你陪我聊会天吧,聊什么都行。” “……千叶真崎!” 昏黄的灯光下,千叶始终望着里屋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夜晚滑去,直到远处行营的一顶帐篷里灭了灯,许多人陆续从帐内走出,她才挂了电话。 重返行营,许多人同她打招呼,一个年轻人追了过来,“千叶老师,第四区的清剿工作到今天已经彻底结束了,我们明天下午就要赶赴第五区,刚才我安排了一下组内分工,但您不在,我想再来和您讨论——” “我现在没有时间……你整理了会议记录吗?” “有的,”年轻人立刻递上一份以曲别针装订的文件,“如果有需要调整的地方,最好在明早之前告诉我。” “好,我晚上看。”千叶点了点头,她忽然颦眉,“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找你帮忙?” “您说。” “我现在正在执行的另一项任务出了一些问题,我得想办法弥补,但这会儿再提交出行申请已经晚了……” “您要去哪儿?” “事涉机密,我不好解释太多,但总归离这儿不超过五十公里。” “那完全没问题,只要不出第四区,我现在就能给您开一张临时许可。” 千叶眨眨眼睛,“对你来说会很麻烦吗?” “当然不,”年轻人摇了摇头,她诚恳道,“如果不是总部这次突然把您调来,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和像您这样的资深水银针共同作战,这是我的荣幸。” “客气了……那这段时间,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帮我挡挡。” “好的,需要我去您的帐篷守着吗?” “那最好不过。”千叶笑着道,“临时许可你签字盖章以后直接放我文件夹里吧。”谷唘 “明白!” 年轻人抱着文件,满目崇敬地在原地目送千叶消失在远处的树林。 这一路,千叶没有进入子弹时间,在进入树林后不久,她就骑上一匹早就备在此处的快马,一刻不停地朝瓦乌纳荒原进发。 此刻荒原的城门早已落下,她驾着马绕城而行,很快在南边找到了一处砖岩磨损严重的缺口,顺着粗糙的墙面,她没怎么费力就顺利地攀爬了上去。 由于临近的荒原出现了螯合病,瓦乌纳荒原正在实施戒严,入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没有人给路灯补油,四下一片黑暗,宛如一片死城。 千叶悄无声息地来到一座两层的小楼门口——这是城内少数仍点着蜡烛的房子,从门前仍然茂盛的四季青和整洁的庭院来看,这间房子的主人显然没有被螯合病的消息吓倒。 她翻上窗户,直接跳进了二楼的阳台,屋子里有女人们交谈的声音,她们正在收拾行李,几人商量着明早的计划,她们将一同搭乘马车前往瓦乌纳荒原北部的中心城——一个离螯合病更远的地方,那边会有人接应。 夜空寂静,千叶在阳台上听了一会儿,而后一跃跳上近旁的水管。她迅捷地攀上屋顶,快步轻走,默数着脚下经过的房间,直到抵达今晚的目的地——小楼屋主的房间。 一个独眼且身型佝偻矮小的老男人正蹲在地上,他左眼的眼眶附近有着非常可怖的疤痕,右眼眼球则凸得厉害,永远有血丝盘布其上。 此刻,独眼男人正在对自己的行李箱进行最后的检查,所有生活上的东西自有他的女人们为他收拾,他则着重清点一些重要的票据、书信与合同。 “谁!” 老男人觉察到身后有人,他本能地拿起了身旁放着的小口径步枪,然而还没有转身,他就感到天地倒转了过来,紧接着是颈部和背部的剧烈疼痛—— 在颠倒的视野间,他看见了一个蒙面人。 “初次见面,”千叶一手拿着刚抢来的枪,一手象征性地挥了挥,“你好啊。” “……女人?”老男人艰难地从墙角爬起身,他抬起双手,“是抢劫吗?我什么都可以给,但请不要伤害我的性命——” “不抢劫,找人,我找查尔斯·贾洛。” 老男人的呼吸短暂地停住了,半晌,他低声道,“……那你应该来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什么查尔斯·贾洛,我叫——” “不要跟我玩这种真假身份的游戏,老查理。” 老男人浑浊的右眼瞬间瞪圆了。 门外传来焦急的敲门声,有女人担心地喊着“老爷”,询问刚才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我好得很,都给我滚!”老查理厉声呵道。 门外的声音瞬间消弭。 老查理缓慢地走回到桌前坐了下来,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罐,从里面捻了两枚药丸,艰难地吞服下去。 千叶俯身看了看旁边箱子里堆放的东西,笑了一声。 “谁派你来的?”老查理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劝你别动灭口的心思,你在这里看到的这些文件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东西都被我保存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有话,可以好好说,” “嗯?”千叶笑了笑,“你可能误会了,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什么事?” “赫斯塔,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老查理的脸颊轻微地抽动了一瞬。 千叶望着他:“或者我应该说,赫利耶塔?” 第 173 章 灭口 “……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个名字?” “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千叶故意卖关子,“你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表情,听到这个名字你很害怕吗?” “胡说什么!”老查理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如果不是我,她和她妈妈西维娅早就曝尸街头了……赫利耶塔,这个名字就是我给她取的,我看着她长大,对她恩重如山……你突然来和我说这个是想干什么?” “你给她取的?” 老查理听出了千叶语气中的嘲讽:“有什么问题?” “我不太懂你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有什么意义,”千叶两手抱怀,开始欣赏这间屋子里的陈设,“我看起来很好骗?” “……你凭什么说我在骗你?” “因为这个名字,在她出生以前,就已经由她祖母拟好了。”千叶轻声道,“伏尔瓦的第一个女儿会叫赫利耶塔,如果之后还有别的孩子,可以叫赫尔兰,葛洛菲……不过伏尔瓦似乎只有这一个孩子。” 一连串的名字落下,像一群不速而至的飞鸟,骤然在老人的记忆深处惊起许多波澜。 “……伏尔瓦。”老人喃喃。 “事情才过去十二年,我猜你应该不至于想不起来……顺便,我能问问外面那些女孩子是你什么人吗?” “关你什么事……你今晚是来干什么的?”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年纪做她们的爷爷都够了,但她们又喊你‘老爷’,这……” “够了——” “伏尔瓦死的那一年也才二十岁,”千叶的声音也随之抬高,随后又恢复了一贯的戏谑,“她一定非常美丽吧?” 老人的喉咙动了动,他枯朽的脸上褶皱遍生,褐色的斑点夹在皱纹里,像一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泥尘。 老查理深深呼吸,那只凶恶的眼睛从桌子左边看到桌子右边,就是不敢直视千叶。 “……到底是谁让你来的,是赫利耶塔吗?我知道第三区宜居地里最近不太平,当初害了西维娅的那些贵族都在一个一个地殒命……”老查理声音低沉,“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干的,我要说,干得好。” 千叶一言不发。 老查理小心地瞥了一眼千叶的神情,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老男人思忖片刻:“我从来没有和任何讲过我抚养过她的事情,圣安妮修道院大火那年我就知道她成了水银针,我从来没想沾上你们的组织……往后我也不会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 千叶仍未说话。 老查理心生疑窦——看来这也不是她想听的东西。 “在短鸣巷的时候,我对赫利耶塔很好,”老查理眯起眼睛,“她的枪法是我教的,她也很有天赋,我几乎把她视作我的亲女儿,我甚至差点就成了她的父亲——” 千叶点了点头,“好。” 老查理不解,他再次回想刚才说过的话,试图从中解读出可能的重点。 谷攈 “……你到底想了解什么?”他低声问道,“你是为谁来的?赫利耶塔吗?还是伏尔瓦?你也是赫斯塔族的人吗?” 千叶无视了老查理所有的提问,她俯身捡起地上的小口径步枪,这个动作立刻引起了老查理的警觉。 “你要干什么?” “这段时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千叶拆掉了枪支上的消声器,将它随手丢去了一旁,“当年伏尔瓦为什么要突然进城呢?” “……这我怎么知道,”老人的手缓慢地移向一旁的抽屉,“虽然伏尔瓦的下场是有些过于惨烈了,但所有贪得无厌和嫌贫爱富的女人最终都会自食恶果……在这一点上,老天倒是显现了他的公允。” “是吗?可那些老贵族从4617年就开始在荒原上寻找红头发的赫斯塔人了,”千叶笑着道,“你告诉我,为什么她非等到两年以后再自投罗网呢?” “这个问题……你就到地下去问她自己吧!” 老查理猛然取出了暗格中的手枪,并精准地朝着千叶的前额射出了一枚子弹,但下一刻,子弹被千叶抓在了手中。 老查理倒抽一口凉气:“水……水银针?” 千叶随意地端起步枪,直接打穿了老查理的右手,热血飞溅,老人的手枪随之跌落。 “你……是谁……”汗水从老人的额头滴下,他忍受着剧烈的痛苦,试图看清眼前人的真容,“赫利耶塔……是你吗?”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千叶将枪口抵在老查理的心口。 “我……我当年……是真心爱你妈妈……”老查理徒劳地握住了枪口,“原谅我……原谅我赫利耶塔……” “这种事我不太懂了,”千叶笑了笑,“我只问你,这次你进入第三区宜居地的机会,是你向联合政府中的某些水银针争取来的,是吧?你们达成了某项交易。” 老查理的额头骤然鼓起了青筋。 “你和他们说你可能猜到了刺杀者是谁,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因为你给到了‘伏尔瓦’这个关键线索,他们仍愿意给你进入宜居地的机会,到时‘一切面谈’。” “咳……咳……不……不是你想得那样——” “别误会,我没觉得你这么做不好,毕竟如果你不来这么一手,我还真就找不到你了。” 老查理涨红了脸,鲜血从他的动脉汩汩涌出,他张开口试图辩解,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其实我心里对你还是有感激的,”千叶的笑容慢慢褪去,“如果不是你当年偷占了瓦莱利共盟会的一个偷渡名额,把赫斯塔送进了宜居地,那今天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改变了她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改变了我的。 “作为回报,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苦。” 老查理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更多的恐惧,步枪的枪口已经捅穿了他的心脏。 他右眼暴凸,面孔狰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千叶利落地把枪拔了出来,老查理应声倒地,血浸染他身下的地毯。 大约两分钟后,老查理的尸体从二楼走廊被扔到一楼客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屋子里的其他人尖叫起来。 “给你们两分钟时间收拾东西,”千叶沉声道,“三分钟后,我要放火烧了这栋楼。” 第 174 章 怎么活 在短暂的寂静后,一楼的女人们爆发出哭声,然而一阵更为激烈的枪响迅速将这些声音淹没——千叶连续射击,每一颗子弹都击碎了一件客厅的装饰品,女人们伏地抱头,当枪声结束,大部分的哭声化作了呜咽。 尽管千叶已经发出了最后通牒,但没有人起身,她们围绕在老人周围,茫然地看着他的尸体,仿佛期待着这具正在冷却的死尸还能给她们一些回应。 千叶俯瞰着这些人的脸,转头返回了老查理的卧室。 “老爷……”有人扑在老查理身上,哭得声嘶力竭,“老爷——!” “现在怎么办,珍?”另一个年轻人看向她的同伴,“……我们明天还走得成吗?” “不知道,”唤做珍的青年战战兢兢地抬头,“我们的行李都还在楼上……” 说话间,千叶已经再次回到了二楼的走廊,手里多了一把染血的手枪,她俯靠着二楼的围栏,提醒道:“还剩两分二十秒。” 伏在老查理身上的中年人抬起头,愤怒和恐惧同时从她的目光里涌出,“你把他杀了!你把他杀了!啊——你让我们怎么活?你叫我们还怎么活?老爷……我的老爷——” 下一瞬,这哭声戛然而止——千叶抬手,一枪击毙了哭号的女人。 那把手枪从二楼被抛下,先是砸在了老查理的背上,然后弹落在死去的女人手边。 “还有谁不知道怎么活?” 所有人再次打了一个寒战,仿佛从若干个噩梦中接连醒来。 珍第一个站起身,她伸手擦拭脸上的汗水,连带着抹开了上面飞溅的血点。 “都起来,都起来…… “娜迪,你和萨丽去楼上把所有人的行李都搬下来,欧雯你去备车,把所有马都牵出来,娅妮,你去喊孩子们……还有阿达和皮耶纳,你们去地下室拿武器,记得要看好枪和子弹的型号……” 在她的安排下,众人终于开始了行动。 珍提着裙子快步上楼,她把最艰巨的任务留给了自己——去老查理的房间搜寻可用之物。 “无意冒犯!”珍脸色惨白地望着千叶,她的拳头握得很紧,手心全都是汗,“我需要去一趟那边的房间,借……借过!” 千叶没有理会,但也没有拒绝。 珍咬紧牙关,从千叶的身后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她提着老查理的行李箱和一个沉甸甸的皮匣走了出来。千叶不由分说地扣下了行李箱,但允许珍带走了那个装满了金条的皮匣。 人去楼空,先前被千叶丢下楼的那支手枪也已被人捡走。 千叶点了一支烟,取出手机拨号给埃尔。 “喂,结束了,过来善后。” …… 夜晚,赫斯塔结束了巡视,从庄园的边缘重新返回宅邸,在经过一处树林时,她忽然觉察到了什么,原路折返了几步,仰头看向树杈。 “迦尔文?” 树上的影子晃了晃,很快顺着枝桠跳回地面,“……你怎么发现我的?”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再次抬头看了看迦尔文刚才藏身的位置,“练习夜潜?” “对,”迦尔文点头,“刚好今晚没事,我来找找感觉。” 赫斯塔笑了一声,她摇摇头:“你不适合这项工作,迦尔文。” 谷蠲 “……为什么?” “你的体型不够小巧,即便藏身也很容易被发现。” “可你也有一样的问题,”迦尔文望着她,“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你的工作。” 赫斯塔笑了起来,“怎么会不影响呢,只不过是各有取舍罢了……你的优势在力量爆发上,敏捷和速度都是你的短板——但它们是潜伏作战的基本要素。” 迦尔文没有作声,但他明白赫斯塔说的都是实话。 “你突然练这个干什么?”赫斯塔问。 迦尔文沉默片刻——或许此刻自己确实需要一些来自赫斯塔的建议。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答应我不要和第三人说吗?” “当然,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呢。”赫斯塔站定,向迦尔文举起了拳头,“今晚我们在这里的谈话,我绝不会主动告诉任何人。” 迦尔文也握拳,轻轻撞了一下赫斯塔的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是维尔福公爵的暗哨。”迦尔文轻声回答。 “……这是你的新任务?” “嗯。” 赫斯塔皱眉想了一会儿,“……维克多利娅怎么能安排这种任务给你?” “不是她安排,是我主动要求的。”迦尔文轻声道,“她也考虑到了刚才你说的那些缺点,告诉我必要时,应当努力创造近战条件,我一直在想怎么实现这一点……你有什么建议吗?” 赫斯塔垂眸思索了片刻。 见赫斯塔有些走神,迦尔文又喊了一声:“简?” “也……简单。” “你说。” “无非就要想办法主动选择战场,好在对防御方来说,这是天然的优势,”赫斯塔轻声道,“只要你把作战地点限定在室内,或是一些视野狭窄的地方,那么刺杀者就必须通过近战才能接近目标……” 两人沿着无人的土路朝着子爵的宅邸一路前行。隆冬的寒夜,赫斯塔谈起她经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防御战,顺便以公爵宅邸为假想作战场所,同迦尔文讨论起刺杀者可能的进攻路线。 迦尔文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其实公爵府后面的那个罗昂宫,反而比其他地方都更适合做伏击。” “当然了,罗昂宫的地势更复杂,可供迂回的空间更大,而且考虑到之前维克多利娅小队在金乌宫的诱杀计划,这类地点能够天然勾起刺杀者的恐惧……更重要的是,公爵对那里更熟悉,如果能把罗昂宫作为他的藏匿地点,说不定更能安抚他的情绪。” “有道理,我今晚就去问问公爵的意思,如果他觉得合适,我再去和维克多利娅商量。” “确实,这件事必须先了解公爵的想法……”赫斯塔笑了笑,“说起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啊。” “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这么坚持?” 迦尔文顿了顿,“……你还是想说服我放弃吗?” “不会,我尊重你的选择,”赫斯塔望着前方,“只要你考虑清楚后果。” 第 175 章 治疗 两人回到子爵的宅邸,忽然发现大厅里许多人都正襟危坐地等待着。 “你们到哪里去了?”特里莎问。 “夜巡。” “我也是。” “怎么没有带通讯设备?” “抱歉,我忘记了。” “我也……” “坐吧。”特里莎示意两人坐下,“我有重要消息宣布。” 赫斯塔扫了一眼与座之人,唐格拉尔和维尔福都在,维克多利娅却缺席了。从人们望向特里莎的目光里,赫斯塔已经意识到,这里有些人已经知晓了特里莎接下来要说什么,有些人则和自己一样,对眼前的变化一无所知。 “从今天开始,由我来负责小组的作战指挥,”特里莎轻声道,“维克多利娅仍在我们的战斗序列中,但从今天开始,她将作为独立作战者单独行动。” 赫斯塔余光看向佐伊——这个昨天还在对维克多利娅满口质疑的姑娘现在很平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半点惊奇或质疑。 “等等,我不理解,”恩黛举起了手,“那接下来——” “先让我把话说完,恩黛。每个人具体要做的事情,仍然按我们昨天的计划走,只是会有一些细微的调整,这一点我会在随后与在座的每一个人进行单独沟通。”特里莎微笑着回答,“只有一点,请所有人都特别注意,从今天开始,请各位都不要向其他人提及自己的任务内容。” “内部保密?”赫斯塔问。 “可以这么理解。”特里莎答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次会议不设答疑环节,”特里莎望着她,“但我理解各位现在会有各种各样的疑问,稍后我们一对一沟通的时候,大家可以再同我聊聊。” “好的。”佐伊站了起来,“那接下来应该没有其他事了吧。” “没有了,”特里莎道,“我要说的就这些。” “但这不对,”赫斯塔身体前倾,再次开口,“这么大的调整,维克多利娅应该亲自出面告知,就算不出面,也应该有一份书面说明吧——” “特殊时期,当然要有特殊的办法。”佐伊打断了赫斯塔的问询,“再说,我们的内部行动从上个月开始不就停止向总部更新进度了吗?维克多利娅那么做必然有她的理由,我们还是执行命令吧。” 恩黛一脸诧异地望着佐伊:“……你在说什么?你昨天还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是因为——”谷踼 “所有争议都暂时保留。”特里莎打断了争论,“能提前透露的我会告知大家,不能透露的,作战结束后,维克多利娅和我会在复盘文件里写明缘由。” …… 深夜,赫斯塔带着书去找索菲聊天。 维克多利娅的突然消失激起了她的不安,当她独自穿过走廊,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为此她的每一步都带着谨慎——这是否正是维克多利娅想要达成的效果? 至少当下赫斯塔已经暂时打消了更换仿生臂带唐格拉尔离开的念头,在确定维克多利娅的位置信息以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来到索菲门前,赫斯塔敲了好久的门,都没有人应声,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位仆人经过,告诉她“索菲小姐现在应该是和夫人一块儿,在公爵房里”,赫斯塔刚想离开,就听见一阵踏踏的脚步声——索菲正小跑着赶过来。 “抱歉,优莱卡,我忘了今晚还和你有约。” “没事。”赫斯塔轻声道,“你要是有事,先忙你的。” “已经没事了。”索菲红着眼眶回答,她显然刚刚哭过,但神情却并不悲伤,“我们进去说。” 索菲的房间总是带着一缕柑橘味的馨香,她去里间换了一身衣服,期间赫斯塔还听见了几声擤鼻涕的声音。 “你怎么了?”赫斯塔问,“是在为公爵的事情难过吗?” “是……也不是,”里面的索菲回答,“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合适,但说真的,我从没有哪一天,哪一刻,像今天这样为我姑父的为人感到骄傲……” 索菲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放下了头发,正在拆上面一些细小的发卡。 赫斯塔坐了下来,她沉默不言,只是望着索菲。 “你听说过达涅神父吗?”索菲问。 “有点印象,”赫斯塔回答,“蜡台圣母大教堂的那位老神父吧,好像之前施密特老警督曾在死前提出想见他,但最后也没有如愿。” “对,就是他。”索菲点了点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几年前,他开始学习心理治疗,参加了很多治疗师的工作坊,帮助了很多癌症病人走完最后一程。姑妈原本邀请他傍晚来家里小叙,结果他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深夜才到访……” 赫斯塔安静聆听,在索菲的描述中,这位达涅神父也同样充满了人格魅力。这位老人先是引导维尔福夫妇和索菲一同静默祷告,大家手牵着手,在寂静中三人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神性,莫名流泪。 接着,神父让维尔福的小儿子乔伊进入房间,四个家庭成员依次开始描述自己心中的维尔福,就仿佛此刻他们彼此是陌生人。维尔福最先开口,发言也最简短,紧接着是阿尔薇拉,她的讲述非常漫长,从两人少年时期的相遇到这半生的共同生活——资助学校、捐助养老院、设立针对贫困儿童的医疗补助基金会……还有维尔福这半生所得的各项荣誉奖章,阿尔薇拉竟能记得清清楚楚,连颁奖的时间与地点都分毫不差地报出…… 这一段故事讲得索菲几度更咽,她从前只是大致知道姑父热衷慈善,但这在贵族中很常见,像不久前去世的那位里希叔叔也非常关心儿童福祉,但她并不知道维尔福同阿尔薇拉两人这些年竟默默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帮助了宜居地内数以万计的人。 “姑父到最后也哭了,”索菲温声道,“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同达涅神父聊天,他告诉我这种口述史整理对缓解人的死亡焦虑很有效,表面是在谈论过去,实际上是借这个理由做叙事治疗,在整合过去经历的过程中,人能够自然而然地重获人生的意义感。宜居地里很多思想保守的人不愿见治疗师,但对这种形式却非常接受。” 第 177 章 觉察 赫斯塔平静地咀嚼着,过了一会儿才答道:“……等过吧。” “那滋味,不好受吧?” “确实。”赫斯塔望着前方,“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唐格拉尔冷笑了一声。 “但等待通常是值得的。”赫斯塔忽然微笑侧目,“只要结果美好,过程里的煎熬都会变成甜蜜的回忆——这是我的一点体会。” “呵,回忆,”唐格拉尔捏紧了手中的餐刀,“你是觉得——” “去喝杯牛奶吧,子爵。”赫斯塔轻声道,“不管你是在等什么,你都最好能做好随时迎接它的准备。” 说着,赫斯塔回头望向不远处的佐伊,“你也跟着他在这儿待了一整晚吗?” “我是天快亮的时候来的。”佐伊冷漠答道,“反正我不困,他爱怎么发疯怎么发疯好了。” 唐格拉尔死死盯着赫斯塔,他琢磨着那句“随时迎接”的意思,一时间不太确定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赫斯塔又道:“昨晚我听索菲说,公爵今天似乎要去墓地转转,您会去吗?” “还……没想好呢。” 唐格拉尔没有把话说太死,他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不肯放过每一处可能的暗示。 “要是出门,记得多穿一点。”赫斯塔轻声道,“今天外面,很冷。” …… 上午九点,维尔福一家乘车出发。临出行前,阿尔薇拉领着索菲专程去找了一趟特里莎,希望今天下午能借走优莱卡一小时,让她陪索菲临时回一趟公爵宅邸。特里莎答应了。 这边谈话期间,迦尔文在庄园外与维克多利娅通话,他大致复述了昨晚自己与维尔福的谈话,解释公爵昨夜突然失态的原因,对这个过程,维克多利娅并没有多问,只是提醒迦尔文今后沟通时注意态度。 “对了,”维克多利娅想起了什么,“去罗昂宫这个主意是谁想的?” 迦尔文刚想回答,突然意识到,如果他说了赫斯塔,就意味着突破了昨晚特里莎颁布的新规则——他擅自做主把任务内容透露给她了,虽然这件事发生在他听到命令之前。 诚然这件事并非不可解释,但说出口就同时给自己和赫斯塔都平添一道麻烦——更何况昨晚她还那么费心地给了那么多的建议。 “是我自己。”迦尔文答道,“因为您建议我想办法创造近战条件。” “很好么。”电话另一头传来维克多利娅的夸赞,“第一次参加极危作战就能有主动设置战场的意识,继续保持。” “谢谢。” “那再联系。” “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迦尔文抬起头,看见维尔福一家已经出现在别墅前的小路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今日的工作要开始了。 索菲与阿尔薇拉先上了车,当维尔福摘下帽子,也打算进入车厢的时候,唐格拉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等我!等等我!” 众人回头,见唐格拉尔小跑着朝这边赶来。 “子爵……?” “我和你们一起去!”唐格拉尔气喘吁吁地抓住了维尔福的手,“我,我也很久没有去看过老公爵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但是——” 维尔福话未开口,唐格拉尔已经一手把他扒拉开,冲撞着钻进了车里,索菲直接打开另一侧车门跳下了地。 “唐格拉尔叔叔!您在干什么!” 阿尔薇拉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索性也和索菲一起下车,将位置留给唐格拉尔和与他随行的水银针。 这段小插曲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过很快,维尔福的车队就再次调整好启程。 别墅内,特里莎目送车队离去,她回过头,见赫斯塔仍坐在大厅里。 “你不跟他们一块儿走吗?”特里莎问,“索菲今天好像要你陪她一块儿回一趟家?” “没事,来得及”赫斯塔答道,“千叶小姐说她今天八点到十点之间可能会给我来个电话,我等到十点再走。” “好的,注意时间。” “我会的。” 特里莎离开了大厅,起身上楼。赫斯塔静静地看着钟表,佯作等待。上午的别墅非常安静,除了洒扫的仆从,整个厅堂都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十点零五,赫斯塔从座椅上起身,她低头重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随身证件,前往庄园的车库登记借车。 车刚开到庄园的大门口,司雷的车迎面驶来,对方主动鸣笛,“优莱卡?” 赫斯塔把车停了下来,“是我,司雷警官。” “维克多利娅在吗?” “不在。”赫斯塔答道,“有事你可以直接找特里莎。” “谢谢!” 不等赫斯塔询问她这番匆匆而来的原因,司雷已经绝尘而去,赫斯塔望着后视镜里对方渐渐远去的车影,想到她方才一脸凝重的神色,不由得有些在意起她的来意。 片刻的犹豫过后,赫斯塔还是重新踩下了油门——她约好了帕兰,在一辆位于庄园与墓地之间的咖啡馆见面。 她需要从帕兰那里获得维克多利娅的位置,这将是决定今天能否了结唐格拉尔的关键。 …… “特里莎!” 司雷一脚踏进了别墅大厅。 “特里莎女士!特里莎女士你在哪儿!” 二楼的走廊上很快传来开门与脚步声,特里莎探出头,“怎么了,司雷警官?” “维克多利娅人呢?我要见她!” 特里莎一怔,微笑道,“请您上来,到里面谈。” 司雷上楼后,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寒暄,特里莎将昨晚水银针内部的变动告知,司雷表示理解,“也就是说现在拍板作主的人换成你了?” “不是很准确……但也可以这么理解。”特里莎答道,“您的重要发现是……?” “唐格拉尔人呢?” “一小时前刚和维尔福公爵出发去了墓园,”特里莎的目光锐利起来,“怎么了?” “我怀疑刺杀者已经盯上他了——格雷的失踪没有那么简单,他一定是‘被失踪’的。”司雷的话掷地有声,“具体原因我一会儿再解释,为免意外,请贵方马上控制唐格拉尔的行动。” 第 178 章 警官 在墓园,唐格拉尔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佐伊和另一位水银针站在离他四五步的地方,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唐格拉尔在风中紧紧裹着大衣,此时回想起早晨优莱卡的那句提醒,不由得又怒从中来——她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就只是字面意思? “喂。”唐格拉尔听见身后的佐伊接起了电话,“嗯是我,你说。” 片刻的沉默过后,佐伊的声音变得警觉,“为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询问让身旁的水银针和唐格拉尔同时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佐伊颦眉点头:“好的,明白,那我们现在带他回来? “……好,也行,那一会儿见。” 她挂了电话,转头道,“特里莎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有事要当面问子爵,让我们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他半步,直到她和司雷警官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唐格拉尔站起了身。 “电话里不好解释,”佐伊抓着唐格拉尔的肩膀,又将他按回了椅子上,”等她们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不要多问。“ …… 城市另一头,司雷刚刚载着特里莎一起上路。 “你知道格雷的另一重身份吧?”司雷问。 “我知道。”特里莎回答,“但这个人和刺杀者有关吗?” “我现在还不确定,但我可以肯定这里面有点名堂,”司雷轻声道,“夜莺死的那天,我从格雷的仆人那里了解到格雷一直在使用一种管制药品,一般人是拿不到的。” “这一点我也听说了,是水银针在作战中常用的一种感受剂。” “没错,这种东西在宜居地流通很少,管控也严格,据我了解仅有少数几处与螯合病相关的生物实验室里才有储备——这也是格雷获药的主要渠道之一。 “据格雷的仆人说,在格雷使用过感受剂以后,他们需要将空针管进行严格回收,因为每一支感受剂上都有独立编号,他们需要将这些东西交还给供货人,才能换取下一批药品。 “所以,如果格雷的失踪真的是出自他本人的策划,即他确实是因为一些暂时不便透露的原因离开了第三区,那么在他把车开到荒野、独自离开之前,他一定会把所有使用后的空针管放回车厢——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不管是车厢还是附近的荒草地都没有发现这种东西,而他的仆人至今也没有收到任何相关包裹。” “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使用感受剂,直接随身带走了?” “更不可能。”司雷断然答道,“格雷是一个普通人,特里莎女士,虽然他确实有些特别,但他可不像你们水银针有携带危险品的豁免权——任何一个大区的海关都不会允许他携带这类药剂进入或离开,一旦途中被发现,他会立刻失去出入境资格,他不会干这种傻事。” “……这样想想确实有些蹊跷,但格雷的事情和刺杀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听我继续往下讲,”司雷语速很快,“这两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早上,我看到警署里有一批新警员在填福利表,当时有一张空白表单落在地上,我随手把它捡了起来,交给离我最近的那个人。 “我说,‘你东西掉了’,她说,‘这不是我的’,我说,‘你再检查一下?这东西没写名字,但就掉在你脚边’,她还是坚持,说‘这肯定不是我的,您看,表格一共就七张,我一张也不缺’——她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一下就想通了!” 特里莎几乎屏住了呼吸,但也一头雾水,“您是……想通什么了?” “维尔福发现空白相纸的那天早上,你也在现场对吗?”司雷看了一眼特里莎,“你记不记得当时唐格拉尔的第一反应,他当时跳起来就喊‘是死亡预告,公爵收到死亡预告了!’——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书上确实有公爵的赠书落款,但这书十几年前就已经被他送给唐格拉尔了,认真论起来,这书的第一所有人应该是唐格拉尔而不是维尔福,对吧?” 特里莎眼前一亮,“对……我记得当时维克多利娅还问过维尔福,相纸上什么也没有,不过维尔福也一口咬定这死亡预告是给他的,所以当时我也没有多想——” “没错!”司雷打断了特里莎的话,她目光炯炯,“面对十二张空白相纸,一个像唐格拉尔这么惧死的人竟然毫无恐慌,半点没有往自己身上怀疑,反而一口咬定这些没有指名道姓的死亡预告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这不奇怪吗? “我想,或者他已经收到了死亡预告,但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告诉我们,要么就是他和刺杀者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事前就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寄给他的。” 特里莎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赞叹,“司雷警官……” “还有另一件事,”司雷紧紧握着方向盘,“到目前为止,刺杀者确实给每一位死者都寄出了死亡预告——但这意味着她接下来也一定会这么做吗?当然,她可以一直遵循同一套游戏规则,但如果她突然抛弃了这个游戏规则呢?” 不等特里莎回答,司雷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如果她这么做了,那么所谓的‘死亡预告’就会立刻变成一个完美引开所有人注意的障眼法——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要遭殃的人是维尔福,那么会放在唐格拉尔身上的注意力就少了,这就大大降低了她作案的难度——恐怕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你们和解,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奔着杀人去的。” 特里莎默默听着,再一次皱起了眉,“你的这些推理听起来确实都有些道理,但我还是有一个疑问,唐格拉尔怎么会和刺杀者做交易呢?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 “如果刺杀者假借格雷之名与他接近呢?” 特里莎一怔。 “这不是就都连起来了吗?”司雷绽开一个凶狠的微笑,她眼睛雪亮,一种属于猎手的兴奋火光在她眼中燃起。 “我觉得,等见了唐格拉尔,整件事情应该就能问清楚了。” 第 179 章 劫掠 眼前的路口亮起红灯,司雷稳稳地把车停了下来。 “还是把车停到路边去吧,司雷警官。” “……怎么了?” 司雷侧目望向特里莎,在某个眨眼的瞬间,她看见特里莎棕色的眸子突然浮起一圈浅淡的银边。 “这样过去太慢了,”特里莎微笑着道,“我带你走。” …… 尽管并不清楚佐伊到底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但唐格拉尔明显感觉到了身旁两个水银针的态度变化。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难道是优莱卡暴露了? 想到这里,唐格拉尔再次从长椅上起身,佐伊则又一次按住了他的肩,“说了多少次了——” “我要上厕所!”唐格拉尔发出一声颤抖的低吼,“你再按着我,我要尿到身上了!” 佐伊发出一声嗤笑,松开了手。 两个水银针一路跟着唐格拉尔来到墓地的公共厕所前,当唐格拉尔踏进男厕,他惊讶地发现身后两个姑娘也直接跟了进来,她们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旁,一个盯着厕所的大门,一个盯着窗。 整个男厕所空无一人,不时有寒风从带着铁栅栏的通风窗里吹进来,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卫生间里刺鼻的香薰,两个水银针都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我……我要脱裤子了!” “你脱啊。”佐伊更不耐烦,“这种事又不用和我们申请。” “这里是男厕所,”唐格拉尔有些崩溃,“你们站在这儿,我怎么上?” 两名水银针只好又刻意把身体往外转了几分。 “……算我求求你们,行不行,”唐格拉尔的眼泪几乎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你们在这里杵着,我……我出不来啊。” “算了算了。”佐伊烦躁地摆了摆手,她看向另一个水银针,“我去窗户外边守着,你看着大门,在他出来之前,不要让任何无关人等进来。” 当两名水银针消失在唐格拉尔的视野,他脸上所有的窘迫和尴尬顿时全部消失,他飞快地坐进了一个马桶间,关上门,拿出了手机。 ——他至今没有优莱卡的联系方式,但没关系,他还有罗杰的秘密号码,这个号码这几天一直是关机状态,打是打不通的,不过发出去的消息收到过一次回复。 最让唐格拉尔恼火的地方也在这里,罗杰似乎也变成了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傻小子,只会给些“不必担心,只需聆听那位美人的指令”这样语焉不详的答复。 但怎么办呢,罗杰就是这样的人,指望他突然同情心大发,设身处地地体会自己此刻身陷险境的急迫心情根本不可能。 唐格拉尔只能怀着又敬又恨的心情把刚刚发生的可疑变化再次留言告知罗杰,这些水银针没日没夜地守着他,就像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药甩都甩不脱,这种日子再多过一天他都受不了,只能寄希望于这位昔日好友能再想想办法,尽快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消息刚刚发出,唐格拉尔就立刻收到了回复,他有些惊讶,以往罗杰的回复总是要隔天才有,今日却突然这样快…… 他迅速点开新消息—— “知道了。” 正当唐格拉尔试图从这寥寥数字分析出罗杰此刻的态度,四条新的消息接连而至。 …… 在特里莎的背上,司雷第一次体会到了近乎飞行的自由,大部分时间特里莎是在平地上奔跑,但一遇下坡地势,她往往会选择一条蜿蜒在建筑中的小径,然后踩着那些围栏、路灯、建筑的弧顶……在无人注意的低空飞速掠过。 司雷牢牢抱着特里莎的肩膀,突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 那时她常常做关于飞行的梦,母亲会给她讲被选中的小女孩乘着龙或天马穿越海洋去冒险的故事,那时她常常在睡前幻想这段旅程的起点——她会在众人惊诧、艳羡、甚至恐慌的目光中提着一柄长剑,飞过往日熟悉的大街小巷,向所有人告别…… 当青绿色的墓园出现在司雷的视野,她有些恍惚地从孩童时期的梦幻中醒来,特里莎已经带着她来到了墓园的东门,站在这里,已经能看见在不远处低矮建筑旁职守的佐伊。 “司雷警官,你还好吗?”特里莎关切地问。 “……好。”司雷重新调整了呼吸,她扶着额摇了摇头,迅速把这些古怪的念头清理出脑海,“我很好……我就是有时候会有点羡慕你们。” “羡慕?” “如果有的选,我真想体验一下水银针的生活。” “特里莎!” 特里莎刚想说些什么,远处的佐伊已经朝着她们挥手打起了招呼。 两人快步上前。 在意识到特里莎已经进入子弹时间的瞬间,佐伊也立刻开启了自己的作战状态,她一手握枪,一手按着腰间的短刀,警惕道,“发生什么事了?” “哦,暂时还不用紧张,我只是着急把司雷警官带过来,”特里莎笑着道,“唐格拉尔在哪儿?” “在里面上厕所,”佐伊指了指身后的建筑,话音才落,窗里就传来了唐格拉尔骂骂咧咧的嘟囔,佐伊撇撇嘴,“……好像窜稀了?” 特里莎的手机就在这时又响了一声,她随手接起,看了一眼,目光忽冷:“进去看看。” 司雷有些意外:“不再等等吗?” 特里莎将手机抬至司雷面前,屏幕上是一条来自维克多利娅的新消息: 「转发一条来自警署的重要同步,格雷的那部手机又出现信号了,你们留心。」 …… 当司雷一脚踹开厕所隔间的门,唐格拉尔当场吓得从马桶上跳了起来,他提上裤子,“干什么!” “你在这里干什么?” 唐格拉尔眼睛瞪得老大:“我在厕所里还能干什么!” 在看见唐格拉尔的第一眼,司雷就知道自己一定抓对了人,唐格拉尔那双因为心虚所以故意盯着人不放的眼睛她一看就知端倪。 “出来,有事问你。”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佐伊和特里莎同时闻见风中的些许异样,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墓园管理人的惊呼:“着火了!着火了!” 几人很快撤到建筑外的空地。 “看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特里莎揪着唐格拉尔的领子,“佐伊,你带他先去——” 就在这刹那,一个熟悉的影子从特里莎的上方落下,有激光像锋利的刀片瞬间切断了她的仿生臂,手臂断面处的机械元件暴露出来,平整的切面之间甚至闪动着青蓝色的电火花。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时刻,每个人都捕捉到了一些独特的画面——面具、斗篷……还有浓烈的汽油味。 在所有人的目击之下,刺杀者像一个劫掠的强盗,她精准地抓住了唐格拉尔的后领,飞快地朝西北方向逃窜。 第 180 章 伏击 在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佐伊和特里莎已经追了出去——已经提前进入子弹时间的两人就像两只狩猎的母狮,紧紧咬住了刺杀者的行迹。 唐格拉尔早已吓得闭上了眼睛,他被刺杀者抓着上蹿下跳,特里莎被切下的半只手还牢牢抓着他的衣领,随着每一次的跳跃规律地抽打着他的两侧脸颊。 突然,唐格拉尔感到一切似乎停了下来,一阵刺鼻的浓烟熏得他咳嗽不止,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让他悬空的两脚顿时发软——他正栖身于一处高耸的纪念碑顶端,全身的重量都系于刺杀者的一只手,四面硝烟滚滚,到处都是蹿腾的火苗,它们借着猎猎冬风飞速延展,像橙红色的海浪。 这样近距离地看见“刺杀者”多少让唐格拉尔有些害怕,他抬手捂住了口鼻,艰难地开口:“优……优莱卡……是你吗?” “闭嘴。”赫斯塔冷声答道,“当然是我” 唐格拉尔的心放了下去,同时一阵幸福的微笑从他脸上浮起,大火熏得他扑簌簌地掉眼泪,“快、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呜呜呜——” “别哭了,小心灼伤气管。” 唐格拉尔的声音迅速化作一阵意味不明的呜咽。 在高处,赫斯塔迅速看清了墓园的全貌——维尔福那边的水银针已经开始带着他一家撤离,恩黛、苏西护送左右,再加上在暗处跟随的迦尔文,一共走了三个人。 而现在,她肉眼可见的围捕者一共有六个,也就是说,算上维克多利娅,还有三个随时可能从不知名角落冲出来的外援。 维克多利娅,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就让我现在来试一试吧。 …… “目标仍在方尖碑顶端。” 大火之外,水银针们迅速散开。高温是水银针的天敌,不仅如此,火焰与浓烟还天然有抹去气味的作用,贸然追进火场只会让刺杀者趁乱甩脱追踪,她们绝不上这个当。 这片墓园在潭伊市的东南角,离郊野非常近,东、南面均是地势开阔的树林草场,数不清的信号塔坐落其间,一路上有不少水银针临时工作站,非常适合进行追捕行动——更何况这次她还带着一个胖子。 唯一的缺口在西边,从墓园往西几乎就是潭伊市旧日的城市边界,大量荒废的住宅空置着,由于土地产权存在争议,那边的信号塔数量极少,有多处零星散落的真空地带。 佐伊和另外两名水银针都在墓园西面守株待兔,在不断上升的黑烟里,她们死死盯着刺杀者的身影——要么等这场大火结束,她们给刺杀者与唐格拉尔一起收尸,或者,刺杀者冲过来,她们会第一时间截断她所有退路。 刺杀者…… 有一个声音在佐伊心底轻喊,她屏息凝神,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陷入了对战斗的兴奋。 “动了!” 方尖碑顶的刺杀者突然向后翻跃,在佐伊的视野中,她的身影短暂地被石碑遮挡,但紧接着,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她往西北方向去了!” 一时间,没人能理解刺杀者的选择——西北方向就是谭伊的市区,如果仅仅是为了逃离追捕,从市区走和郊野走似乎并无多大区别,但是现在刺杀者带着一个唐格拉尔,且她显然是要抓活的,不然从劫持人质到现在,唐格拉尔已经死一百回了。 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刺杀者将无法主动作战,只能被动防御。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从市区离开,佐伊不知道该说这人是慌不择路还是勇气可嘉。 “已经重新捕捉到刺杀者位置,所有人恢复三三制,以及——” 耳机里传来特里莎的新命令,在防风镜的屏幕上,她们很快得到了刺杀者的精确动态坐标。 “将刺杀者赶向钟楼地。” 每一个人都提着一口气: “明白!” …… 在熙熙攘攘的市集,每个人都专注着他们眼前的事务,只有一些坐在小推车里的孩子望着天上的云发呆。 冬天鲜有鸟群,但偶尔会有一些不知名的鸟雀从枝头俯冲下来,在捡起了面包屑或虫子以后又迅速飞向别处。 即便是这样的事,也会引来孩子们的笑声。 突然,好几个小女孩同时睁大了眼睛——就在刚才,就在她们的头顶,有一个穿着斗篷的人扛着什么东西从天上飞过去了。 不,说飞也许不太准确,那个人像童话里的精灵,在午后的日光里踩着街道两侧的高楼呈z字型前进,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尚不会说话的婴孩朝着天空伸出了手,发出惊喜的呀呀声,大人们连忙回过头把孩子按回车里,免得她们掉下来。 “干什么呀……”一个年轻母亲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女儿,直到她也顺着女儿的视线抬起头——三个身型高大的女人先后从她的头顶飞掠而过。 人群中的尖叫接连不断,但那三个女人早已没了踪迹。 更多的人从室内跑出来,好奇地问刚才是怎么了,街道上的人怔怔地指着头顶的天空:“又有人……在飞啊。” 赫斯塔扛着重物,再一次飞跃过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城市。 她从没有在正午时分俯瞰过这个城市,以往的飞行总是在黄昏或是午夜,那时所有的建筑和人都笼罩在一股别样的宁静里,并不像现在这样鲜活。 她一路朝着维尔福的罗昂宫疾行,期间偶尔会与突然追上来的水银针短暂交手,她从不恋战,她们从西边来,她就往东边迂回,反之亦然。 远远地,她终于看见了那片已成废墟的钟楼广场,此刻那里仍被警察们的隔离带牢牢围着,偌大的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先前颓倒的钟楼石料已经被运走了大半。 在这片没有建筑的开阔地,赫斯塔加快了奔跑的步伐——只要再继续往前走七八个街区,罗昂宫就到了。她能够听见身后的追逐者已在三十米开外,在最后的这段距离,她不会再给她们任何追上自己的机会。 突然,她感到右后侧肩胛骨下方一阵酸麻,紧接着便是撕裂般的痛楚。 “我们又见面了——”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从广场的石像后方传来,“刺杀者!!” 第 181 章 可疑 飞刃末端的锁链陡然绷直,染血的刀锋从刺杀者的后背抽出,另两名水银针同时从斜前与斜后方窜出,配合着维克多利娅向地面发起进攻。 然而刺杀者的反应速度仍远远超出了水银针们的预计,她甩开斗篷,将那些飞溅在空中的血点全部收扫,无一落地。 紧接着,刺杀者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起跳,追上并抓住了维克多利娅的飞刀,特制的锁链在她手中像丝线般断落,与此同时,她将一直扛在肩上的唐格拉尔掷向空中,一名水银针旋即改变了追逐的方向,以同样迅捷的动作接住了人质—— “……这不是唐格拉尔!是假人!” 另一头,维克多利娅已经堵上了刺杀者的退路,她余光扫了一眼已经被丢落在地的“子爵”,有黑色的填充材料从假人开裂的脸孔里洒落。 一股无名火从维克多利娅的心底升起——原本上一次在这里交手时她就打算一举抓住此人,然而当时刺杀者完美地模拟了“阿刻戎时刻”的前兆,致使她白白地放浪费了机会…… “休想再逃走——!” 赫斯塔分明感到血流正在渗透自己最里层的衣服,于是她不再使用自己的右肩。 溃败的预感隐隐在她的心底浮现,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刻,她越是感到一股火焰般的浪潮在她血管中奔涌,在两侧迅速向后倒退的模糊风景中,她逐渐逼近自己的极限。 她以连续的假动作有效迷惑了身前与身后的追兵,从水银针们围追堵截的缝隙倏然突破,而后一头扎进了广场附近的居民区。 在一片乍起的喧嚣声中,赫斯塔却感觉整个世界的大部分声音都像短暂地沉入了水中,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变得格外明显。 她的视野似乎前所未有地清明,周遭的一切都在变慢,她甚至注意到了远处几个试图迂回包抄的水银针正朝着她的斜前方直线奔袭……整个战场突然变得安静而清晰,她毫无征兆地直转90度,再次将所有人甩在了后面。 …… 当刺杀者彻底跳出水银针们的包围圈以后,她的奔跑路线就变成了一道直线,维克多利娅下令中止追捕——再追已经没有意义了。 警车的鸣笛声响彻全城,从墓园到市中心,警员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唐格拉尔的下落,所有的警犬都出动了,然而事情并无进展,事故的第一现场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唐格拉尔究竟是在何时何被调了包完全不得而知。 此刻司雷仍对市中心的短暂战斗全无所闻,但她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唐格拉尔失踪的消息,这几乎侧面印证了她今日的所有猜想——要在如此瞬息万变的战局之中完成所有计划,没有唐格拉尔的主动配合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可惜晚了一步…… 此刻大火已灭,但林间余烬仍有死灰复燃的势头,司雷来到方尖碑下——她最后一次从望远镜里看见刺杀者提着唐格拉尔的地方就是这里,在刺杀者手中,唐格拉尔全无挣扎。 司雷仰头深思。 即便刺杀者真的假借罗杰之名接近,唐格拉尔就真的会对一个突如其来的“救兵”如此信任吗?更何况这个救兵就穿着刺杀者的衣服…… 等等。 如果这个人就是唐格拉尔身边的水银针呢? 司雷脑海中闪过一瞬的灵光,她感到自己再一次抓住了事情的要害——如果刺杀者就是唐格拉尔身边的水银针,那么他对此人拥有近似刺杀者的能力自然不会有丝毫惊讶。 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流经司雷的四肢百骸,她迅速拿出手机打算拨号给维克多利娅,但号码还没有拨完,维克多利娅已经打过来了。 “喂。”司雷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掩饰不住自己语气中的激动,“维克多利娅,你现在在哪?” “……我在警署,正和泡勒在一块儿呢。” “我现在去找你。”司雷大步朝附近的公墓大门走去。 “好啊,我打电话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儿,”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低了下去,“泡勒他们抓住了一个在案发现场鬼鬼祟祟的人,你过来看看吧……我有事不能久待。” “什么人啊,我认识吗?” “认识,都认识……反正你过来就知道了。” “等等——”司雷话没说完,维克多利娅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司雷皱起眉头,但也没有追究,她在墓园中奔跑起来,出门时刚好撞上一群刚刚抵达的新警员。她随便抓了一个人:“你会开车吗?” “……会?” “帮我开车,去警署!” 在司雷出示证件以后,那人没有拒绝,她同司雷一块儿上车,一路上,司雷手指飞动,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编辑成一封邮件,当汽车停在警署门口,她恰好按下了发送键。 司雷解开安全带,“谢谢!帮大忙了!” 她一路快步流星,只可惜,当她抵达审讯室见到泡勒时,仍被告知“维克多利娅已经在二十分钟前离开了”。 司雷挠了挠头——算了,反正邮件也已经发给维克多利娅和特里莎了…… “她刚打电话给我说你们在现场抓了个形迹可疑的人?” “对,她声称也认识您,什么您可以证明她清白之类……”泡勒谄媚地搓了搓手,“我想还是需要让您亲自看看,才好决定放不放人——” 司雷颦眉,“我能证明什么……她人呢?” “在里面。” 泡勒带着司雷走进审讯室,在白亮的灯光下,司雷果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斯黛拉·克利福德。 “司雷警官!”斯黛拉站起身。 “……你怎么会在这里?”司雷顿了顿,不等斯黛拉回答就已经意识到了答案,“你今天去墓园拍照了?” “对,”斯黛拉绽开一个苦笑,“毕竟现在外面所有人都在关心的新闻就只有一个……” 司雷看向泡勒,“她相机呢?” “收起来了,”泡勒在司雷身旁耳语,“您看是现在还给她还是……” “还给她吧,”司雷两手叉腰望着斯黛拉,摇头笑了一声,“人我也带走了。” 第 182 章 交易 出了警局,斯黛拉跟着司雷上了车,她百般恳求司雷带她进一趟子爵的庄园,即便见不到维尔福也没关系,至少让她看看那位死去伶人的住所。 然而,不出所料,司雷一个要求也没答应。 司雷启动汽车,“赶紧说你现在住哪儿,不然我要请你下去了。” 斯黛拉长叹一声,说了一个新地址。 “我的照片什么时候可以还我呢?”后座的斯黛拉抱住了司雷的座位,“会连同底片一起还我的吧?” “还肯定会还,什么时候不一定,具体看你拍到了什么内容,”司雷抬头看了后视镜一眼,“这次你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斯黛拉摇了摇头。 “好吧。”司雷笑了笑,“再好的猎人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那可不一定哦,”斯黛拉也微笑,“再说我也不是猎人,我是农人,是播种者。” “……嗯?” 斯黛拉身体前倾,在司雷耳边低语:“罗杰的案子,司雷警官你应该也经手了吧?” 司雷一怔,“……你从哪儿听说的罗杰?” “你不必管我是从哪儿听说的,我们这样的人还怕没有消息渠道吗?我手上现在还有很多与刺杀者有关的消息,当然,我相信这些事情,司雷警官你肯定也会很快了解——” “直说吧,你具体是想干什么?” “我想了解刺杀者一案当前的进展,”斯黛拉目光灼灼,“您真的不能带我进子爵的庄园看看吗?我一定能给您非常丰厚的回报。” “……不急,你先说一下,刚才那句‘与刺杀者有关’的消息是指什么?” “您一定还记得之前我做过一期关于死者们的经历总结吧?”斯黛拉低声道,“前段时间,有调查组开始查费尔南援外组织的老底了,里希、施密特、霍夫曼,还有今天被抓走的唐格拉尔都牵涉其间——” “你不说你的消息来源,我就当你在跟我编故事。” “还真不是,因为我就是重要证人之一,”斯黛拉开始低头翻包,很快翻出四五张用曲别针固定的文件,“您还记得之前我采访过的那些女人吧,那些曾经被里希折磨过的女人里最近有五人重新联系了我,其中又有两人后来同费尔南接触过,了解一些援外组织的内情。” 司雷接过斯黛拉的文档,简单瞥了两眼,这是一份相当细致的保密协议,里面详细规定了斯黛拉应当履行的保密义务。 斯黛拉接着道:“我在征得当事人同意之后,将相关材料实名投递给了ahgas的004号办公室和第三区的最高治安处,尽管这些材料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调查组依据这些线索抓到了好几个关键人,相信下个月您就能在你们的内网上读到案件公示了。” “为什么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司雷问,“她们还是不肯实名吗?” “对,”斯黛拉点头,“她们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已属难得,如果不是里希已经死了,恐怕要做到这一步也不可能。” “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不算违背保密协议?” “这怎么算违背保密协议——您是案件相关人啊,而且我相信,就凭刺杀者这个案子的优先级,司警官您只需要一纸调令,立刻就能拿到她们那个调查组的实时进展,”斯黛拉笑了笑,“我只是适时地提了个醒。” “既然这些情报是我靠自己就能拿到的,”司雷把文件重新塞回到斯黛拉手中,“那你是打算用什么来和我做交换呢?” “翔实、可靠的细节。”斯黛拉平静地看着她,“我也不是什么都和‘援外组织’的调查组说的,有些消息,到现在为止,除了当事人,就只有我知道。” “你认为它们和刺杀者有关?” “我认为它们可以更立体地还原刺杀者的作案动机——” “但在你把消息提供给我之前,我不能判断你的判断是否正确。”司雷干脆地回答,“现在是围猎刺杀者的关键时期,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不可能带任何人靠近那边” 斯黛拉笑了一声,“您……是真的很苛刻。” “职责所在。”司雷淡淡道,眼前已是斯黛拉的目的地,她靠边停车,回头道,“但无论如何都谢谢你的提醒,我一会儿就去查看上面对援外组织的调查。” 斯黛拉叹了口气,她打开车门,走到驾驶窗前。 “不客气,谢谢您今天捞我出来,只要能帮到您,我就很高兴了……再让我多说一句,好吗?” “你讲。” 斯黛拉俯下身,“维尔福公爵,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援外组织的牟利……可这个人,怎么也在刺杀者的名单上呢?” 司雷颦眉抬头。 斯黛拉已经往后退了几步,“您仔细想想吧,也去看看我刚才提到的调查,您有我的联系方式……一切的决定权都在您。” …… 下午三点,司雷回到庄园。 她查看了信箱,维克多利娅和特里莎已经分别给她写了回复,在回信中,这两人不约而同地对司雷的推理表示了反对——在她们这些水银针中,没有任何人有作案动机。 而唯一一个曾经被大家怀疑过的人,也早已通过一份近乎铁证的不在场证明洗刷了嫌疑。 但是,出于对司雷的信任,维克多利娅仍让特里莎代为下达了一个命令:从即刻起,所有水银针都必须在十分钟内赶回庄园——今天她们在战斗中扎伤了刺杀者的背,如果一切真的如司雷所说,有人假借水银针身份行刺杀者之事,那么这名水银针的右肩会有刀伤。 而此刻距离维克多利娅的“十分钟”已经过去了很久,一切应该已见分晓。 车刚开进别墅的地界,司雷就迫不及待地丢下车往室内跑。一进门,她看见特里莎表情如常地坐在大厅,一旁几个水银针还像往常一样在固定的位置值守。 司雷有些失望,她喘息着走到特里莎身旁,“看来,是我想错了。” 特里莎抬起头,“……优莱卡还没有回来。” 第 183 章 替身 司雷表情微变,“……这说明了?” “暂时什么也不能说明,”特里莎轻声道,“因为一些不便透露的原因,优莱卡确实需要更多时间才能赶回这里,现在令我们比较在意的是,她一直没有回我们的消息。” “那你们有没有派人去找她?” “有,维克多利娅已经去了,相信很快就会有回音。”特里莎笑了笑,“等等吧。” 司雷拉出了特里莎旁边的椅子,也在大厅里坐了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表情严肃。 “您在想什么?”特里莎向司雷递了一杯茶水,“暂时放松些吧。” “谢谢。”司雷接过杯子,似是自言自语,“就是前面说起优莱卡,我突然想起来,格雷对她挺特别的。” “是吗?”特里莎有些意外,“怎么‘特别’?” “有一些……细节。”司雷含糊地说道,并未展开。 这些天来,罗杰光顾子爵别墅的次数并不多,先前调查他近日活动轨迹的时候,警方就已经把近日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排查了个遍,除了送帕兰走夜路的那个晚上和石榴园里的散步,优莱卡几乎没怎么和此人有过接触。 但司雷骤然回想起了罗杰失踪前的那个早晨,那天,这个男人像只开屏的孔雀早早来到子爵的大厅,从香水到配饰,无一不是精心打理。 在前往石榴园的路上,他又几次三番向优莱卡抛递话题,虽然优莱卡几乎一次都没有接。 显然,罗杰对优莱卡非常感兴趣。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仅凭罗杰单方面的亲近,就能推测优莱卡确实更具备作案可能吗? 这个想法一经浮现,就激起了司雷的厌恶。 “也许是我邻人疑斧了。”她抬头看向特里莎,“还是等维克多利娅的消息吧。” …… 黄昏,一辆车缓缓开进唐格拉尔的庄园,特里莎已经等在门口。 车停在别墅前,优莱卡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她的左臂缠绕着纱布,一头还挂在脖子上,但整个人的动作依然轻快敏捷。 “抱歉,我来晚了……维克多利娅找到我以后我才看到了那条集合的消息,我错过什么了吗?” “没有。”特里莎回答,她看着优莱卡的手,“你受伤了?” “对,我上午到墓园的时候发现那边着火了,就跟着一起救火。当时光顾着救人,没注意到身后一个脚手架倒下来……” 优莱卡抬起左手,有力地挥动了几下。 “但其实我的伤没这么夸张,是当时一起救火的市民非要送我去医院,后面我听说索菲她已经跟你们一起回来,估计今天是去不成公爵府了,就跟着其他人一起去了医院,做了包扎。” “是好样的,真勇敢,”特里莎轻轻拍了拍优莱卡的肩膀,“但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你不应该让自己在这些事情上受伤。” 优莱卡笑了笑,“对了,维克多利娅让我回来把我下午的行踪汇报给你和司雷——司雷警官呢?” “在里面。” 初步的盘问过后,司雷的疑虑消除了一部分,但她还是要求亲自检查优莱卡的后背。 眼前的优莱卡显然还不清楚这一切的缘由——甚至连今日刺杀者已经与水银针们交过手都不知道,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司雷,“为什么你们都想看我的背?我说了我只有左手受了伤啊。” 优莱卡无辜的神情令司雷忽地产生了一点微妙的负罪感。在确定对方身上并无其他外伤之后,司雷重新坐了下来,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今天下午,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确实接近了真相。 但如今看来,这也只是一个幻觉。 优莱卡重新穿好了衣服,她起身看了看手机,回头对司雷道,“司雷警官,我能麻烦你件事吗?” “什么?” “我本来今天要和索菲一起去公爵府拿些东西的……但没能成行。”优莱卡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司雷面前,“帕兰女士说她今晚就在朗方大道附近的一个朋友家作客,等晚餐结束,她可以顺手帮我们把东西拿了,明早送到庄园门口。” 司雷有些低落地扫了一眼屏幕,“是需要通行许可是吗?” “嗯。” “好。”司雷点了点头,取出手机,“她晚餐结束是几点?” “七八点的样子吧,我需要再和她确认一下。” “让她列个清单吧,人在外面等,东西叫其他人帮她拿。”司雷说道,“有清单吗?” 优莱卡想了想,“可以有。” …… 入夜,一辆车缓缓驶向公爵府,赫斯塔握着方向盘,巨大的墨镜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蓬松的狐尾围巾挡住了她的下颌线。 “你好,”她向门口值守的警察递出了帕兰的身份卡和一张长长的书单,“我来帮索菲小姐取些东西。” 昏暗的灯火下,蹲守大门的警察几乎没怎么比对证件与真人的面孔,他躬身结果清单,简单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然后抬起头,恭谦地对待着眼前这位由司雷亲自开口允许进入的访客,“都是书吗?” “对,都是书。” “阁下稍等,我现在派人进去找。” “等等!”赫斯塔稍稍抬起墨镜,“能借你们这儿车库一用吗?我刚发现我的机油灯已经在最低刻度以下了。” “哦,当然可以,需要帮忙吗?” “不用,那太耽误你们了,我自己来就行。” “哈哈,您真客气,那我先带您去车库吧。” 十二月的天气太冷了,警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空中化作一团白雾,赫斯塔笑了笑,真诚地向他道谢。 半小时后,赫斯塔的车离开了公爵宅邸,没有人发现异常。 漆黑的地下车库一片寂静,唐格拉尔聆听着腕表的秒针走动,估摸着附近确实没人了,才拉下包裹的拉链,从黑色的大皮箱里翻身出来。 此刻他饥肠辘辘,唇干舌燥,只是非常时期,他也实在顾不得许多。他的逃生之路已经走完了大半,虽然他有点不理解优莱卡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最后的接头点,但没关系,最后能逃出生天就行。 对着一点微弱的光,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唐格拉尔松了口气,他只需要在这里等到后半夜。 到时,优莱卡会送他去见罗杰。 第 184 章 良心 赫斯塔开着车一路飞驰,很快回到了帕兰的公寓,她没有时间耽误,立刻按照帕兰发来的照片开始制造左臂的伤痕。 尽管右背肩胛下方的刀口已经止血包扎,但每一次活动手臂,赫斯塔仍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她有太多与躯体疼痛相处的经验,因此非常明白今晚绝不是伤口最难以忍受的时刻,明天、后天……在回到维克多利娅她们身边以后,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在完成了对左臂的包扎以后,赫斯塔走到洗手台前冲了把脸,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有些欣快是藏不住的,即便她努力板着脸,皱起眉,几分隐秘的快乐仍然在她的眼睛里闪烁。从下午到现在,她明明水米未进,但此刻她仿佛感觉到了一阵微醺,血液流过四肢,于寂静中,她听见自己沉着有力的心跳。 赫斯塔深深呼吸,她回到帕兰的客厅,以冥想驱赶这份莫名的兴奋,乐极生悲的事情太多了,她现在不需要这些浅薄的快乐,她更需要冷静下来,然后像此前每一次行动那样,迅捷而准确地完成剩下的计划。 赫斯塔睁开眼睛,在没有开灯的房间望向窗外的夜。 今天发生的意外有很多,但命运之神又一次展现了对她独一无二的偏爱,尤其是在日蚀的联络上。在帕兰说她有办法立刻联系上日蚀的时候,赫斯塔心里并没有抱太大希望。那一刻,赫斯塔只是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好面对其他水银针怀疑的准备,一切也许会往最糟糕的方向走—— 然而事情正好相反,每一步都出乎意料地顺利,连失败的部分也迅速转化为对她有利的证据,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正在为她抚平所有道路上的障碍。 黑暗中,赫斯塔抬起左手,朝着虚空,再次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 子爵的庄园,司雷正在自己的房间拖动鼠标,一目十行地浏览与费尔南援外组织相关的文件。 这些调查结果里有相当一部分信息就是她提供的,它们来自她先前与千叶在荒原的调查,但这个新成立的调查组显然有些门道,她们的剑锋几乎全部指向援外组织在宜居地内的活动。 她早就意识到唐格拉尔这些人的手不会很干净,钱与地位所伴生的特权必然会生出腐蝇,但她没有想到,除了里希,其他被刺杀者盯上的男人也同样制造了难以想象的恶行。 费尔南、唐格拉尔之流早已将某些罪行变成了流水线一般的产业,在搭建好既有的结构之后,他们开始通过培养代理人来延续编织罪网的手。 早在十几年前,他们就彻底结束了彼此明面上的合作关系,这些年费尔南几乎已经不与他们往来——但与之相关的钱仍在源源不断地流进他们的口袋,在经过几道处理之后,变成他们的家宅、田产、价值连城的油画,或是来自各个大区的异宝奇珍。 施密特正是他们头顶的保护伞。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文档里的细节读得司雷头痛,她一手撑着额头,一手重重地把电脑合了起来,在经手这个案子以来,她经历过很多艰难时刻,但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坐立不安。 她忽然想起千叶,想起她们曾经在车里谈论的公平世界,那天下午,千叶曾意味深长地感叹:有你这样的人来当警察固然好,但你似乎更应该去做个法官。 司雷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但今夜,她忽然对这句话有了一些新的感受,令她芒刺在背,骨鲠在喉。 有没有一种可能,每一个死在刺杀者手里的“受害者”,早就该吊死在绞刑架上了。 如果没有刺杀者突然搅出来的这场风波,这些冰面下的罪恶还要隐藏多久? 她捏着鼻梁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快步回到电脑前,开始以“维尔福”为关键字进行全文检索——在这篇长达26页的报告文件中,维尔福的名字只出现过四次,且仅仅是作为背景信息出现。 她凝神想了一会儿,拨通了斯黛拉的电话。 …… 午夜,雨终于停了。 唐格拉尔在漆黑的车库里冻得直打哆嗦,他再次回到了先前装着他的大皮箱里,软皮箱勉强有些御寒的作用,他两手抱膝,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 忽然,他感到身后似有细微响动,他不经意地回头,就看见一个朦胧的黑影,他差点发出尖叫。 “久等了,子爵。”赫斯塔轻声道,“还好吗?” 唐格拉尔按着心脏——他着实被优莱卡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得不轻,等到呼吸终于调整过来,唐格拉尔的眼泪骤然涌上眼眶。 他勉强从软皮箱里伸出一只手,抽抽嗒嗒地开口:“哎,就……别说这些了,快带我……带我走吧。” “那麻烦你再缩回箱子里去。” 唐格拉尔立刻照做了。 他原以为接下来应该会是一段很长的旅程,优莱卡将提着他飞越夜空——就像白天时那样,然而唐格拉尔很快就感觉到跳跃所带来的失重感消失了,他也随即被重新放在了地上。 “出来吧。”赫斯塔说。 唐格拉尔将信将疑地探出头,一时间没认出周围是哪里,他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儿,“……怎么是罗昂宫啊?” “就是罗昂宫啊,”赫斯塔笑着道。 “哎呀,这个时候还逛什么罗昂宫,赶紧走啊!” “可罗杰就在下面等你啊。” 唐格拉尔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罗杰这可能是在找他的乐子。唐格拉尔气得嘴唇轻颤,虽想发怒,但整个人就像一团被雨浇湿的烟草,根本没有力气再燃起火星。 “我今天……我今天可是辛辛苦苦跑了半个林子,”他委屈至极,胡子和手指一起微微颤抖,“你们知不知道那片火海有多危险?嗯?你……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那么大的火,外面还有那么多人,我一个人跑上你的车,还要像只狗一样缩在后备箱等你一整天,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你们俩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第 186 章 外援 赫斯塔捡起被唐格拉尔跌落在地的汽灯,原本已几近熄灭的火苗又再一次变得明亮。 在颤栗中,唐格拉尔看着赫斯塔提灯走向舞池另一端的壁炉,当那盏灯被放去墙角,借着微弱的灯火,唐格拉尔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被砍下的头颅正缓慢腐烂。 他听见远处的赫斯塔哼唱着曲调诡异的歌谣,她弯下腰,提着死者的头发,重新调整头颅们的位置。 “把你放在谁旁边呢?”赫斯塔的哼唱骤停,她回过头,“你更想贴着里希、霍夫曼、还是施密特?” 唐格拉尔发出了痛苦的悲鸣:往昔他们曾在此一同享乐,而今这里将成为他们共同的棺椁。 “对不起……” 唐格拉尔喘息着着起身,爬向赫斯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畜牲,我真该死……求……求求您……” “确实。”赫斯塔笑着道,“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给你寄照片,而是直接把你带到了这里吗?” 望着赫斯塔温和的笑脸,唐格拉尔恍惚了片刻,他张嘴仰头,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您……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赫斯塔听得当场发笑,这神情击碎了唐格拉尔最后的一点幻想,但赫斯塔笑得这样厉害,唐格拉尔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在理智的崩溃之下,他无法抑制自己扭曲的笑声,也无法抑制此刻的眼泪。 “你真是傻得可爱,子爵,”赫斯塔低下头,望着唐格拉尔,“我没有给你寄预告,单纯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之前的设计,用在你身上完全不贴切。 “当初把我妈妈偷运进宜居地的,是霍夫曼。他不仅全程参与了你们的仪式,在一切结束之后,为了多吃一笔钱,又把人转卖给了费尔南。所以我剪掉了他的手指,打碎了他的牙,斩断了他的手脚。 “里希,我额外挖了他的眼睛,如果不是他垂涎异族的美色,费尔南就不会一直在荒原寻找红发的赫斯塔族女人。 “施密特,他没有参加过你们的仪式,他可以说是在这件事里参与最少的人,不过他的死法是我最喜欢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在你们仪式的第三天,曾经有一个女人跑出了罗昂宫,刚出门,就撞见了一身警服的施密特……你还记得这件事吗?不会不记得了吧?” 唐格拉尔跪在地上,眼神呆滞。 “不记得了也情有可原,因为施密特把人带回去的时候,是霍夫曼接手的,他对此印象颇深呢。”赫斯塔轻声说,“上上个月,我第一次抓到施密特的时候问过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本该保护你的水银针弃你而去,是什么感觉?’,他一听,就懂了。” “至于你,子爵。”赫斯塔俯瞰着他,“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意识到我准备的那些照片不合时宜……” 唐格拉尔的喉管里发出尖锐的呜鸣,他止不住地摇头。 再思考逃与不逃已经没有意义,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只知道紧紧抱着赫斯塔的小腿,完全不敢松开。 刺杀者冰冷的手卡住了他的后颈,那只强而有力的手迫使他不得不再次抬头—— “我应当,先拔了你的舌头。” …… 次日清晨。 子爵不再出现的庄园依旧如往常一般运转,只是氛围比起从前更加冷清。 司雷早早起床,她和斯黛拉约好今天早晨再次碰面。她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维克多利娅?” “早啊,司雷警官。” “……你不是说最近都不出现吗?”司雷快步走下楼梯,“怎么——” “之前不出现是因为有不出现的理由,现在出现,则是因为情况变了。”维克多利娅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斯黛拉找我面谈。” “难怪昨晚我来的时候不见你人,”维克多利娅将一张对折的白纸推向司雷,“这个你看过了吗?” 司雷上前,展开纸张——这时一封手写信的复印件。 司雷一目十行地读完全信,它显然是唐格拉尔的手书,这封信写于夜莺自杀、罗杰确定失踪的当晚,唐格拉尔在信中仔细向管家交待了他在第三区的几桩要紧生意,并留下了数个紧急联系人的电话与地址。 信件末尾,唐格拉尔用似是而非的口吻提到最近他会有一次计划中的出逃,他知道到时管家一定会来帮他整理文件,所以留信在此,他没有死,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他会再回来。 “这是……” “听特里莎说你昨天好像有点失落,我想着应该把这个拿给你看看。”维克多利娅轻声道,“我觉得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刺杀者一定利用了罗杰失踪的案子,不然唐格拉尔不会写这种东西。” 司雷深吸了一口气,将信件四折,放进口袋,“谢谢,我昨晚转给你的邮件你看了吗?” “看了……其实我有这个心理准备,所以也不是很诧异。”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抓住——或者说杀掉刺杀者的优先级,已经远远超过了保护人质。” “因为她完全击穿了你们的内部系统,是吗。” 维克多利娅没有立刻回答,她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笑了一声,“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和谁作战。” “刺杀者在你们内部有帮手,这不是你们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不是帮手这么简单,一个或几个帮手,做不到这种程度。”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前天夜里,瓦乌纳荒原死了个人,一个之前联系过阿维纳什,说有可能提供重要线索的老头子。” “关于什么的线索?刺杀者吗?” “嗯。”维克多利娅点头,“对方上来就说刺杀者与一个叫‘伏尔瓦’的女人有关,施密特死前喊过这个名字,所以阿维纳什有印象,两边本来约好昨天上午在瓦乌纳荒原的中心城见面,但阿维纳什他们没接到人。” “……被灭口了?” “对,整个宅子都被烧了。”维克多利娅轻声道,“阿维纳什他们查到那个老头子在好几个银行都存了重要文件,但去问询的时候却被告知,所有文件已经在前一天被取走——你能想象这是个怎么样的工作量和反应速度吗?” 第 187 章 不存在日报 司雷沉思片刻,“那么,刺杀者有个精良的团队——” “我们也有个精良的团队,”维克多利娅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很早以前我们就发现了内部的数据泄密,总部当时给了我回应,说她们已经启动了内部程序,相信一周之内就会给我具体答复……结我果就一直等到现在,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司雷望着她,“那就无解了?” “我前面已经讲过了,问题始终在于我们究竟在和什么人作战,如果搞不清这一点,那我们注定永远慢人一步。”维克多利娅低声道,“比起去推ahgas的内部调查,从刺杀者本人身上正面突破,可能是更简单的选择。” 话音未落,玄关处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见赫斯塔从门外走了进来。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这么早你上哪儿去了?” “昨晚我忘记一个人出去散步了,”赫斯塔回答,“早上想起来,就赶紧到院子里转转。”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有收获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的眉心稍稍颦蹙,“……我先前的预估可能太乐观了,也许刺杀者根本就没打算给我交谈的机会。”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了,”维克多利娅饮了一口咖啡,“不过没到最后一刻,不要放松就是了,万一呢。” “好的。”赫斯塔应声点头,“我会继续留心……对了,今天早上的临时讨论会是几点?我现在上楼洗个澡来得及吗?” “来得及,早上的那个会你不用来参加,”维克多利娅向着赫斯塔笑了笑,“回去睡个回笼觉吧,你不在作战序列里,别的事情不用操心。” “……好。” 司雷转身走向不远处摆满食物的桌台,她用一张干净的纸巾包了两块面包,而后向大厅里的两人挥了挥手,“我先走了,你们努力完成你们的工作,我也去做好我的,一起加油吧。” …… 赫斯塔再一次回到房间,她小心地脱下了外衣,而后如维克多利娅所建议的那样,很快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回想起不久前维克多利娅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那个夜晚,赫斯塔明白,即便维克多利娅暂时不会在她与刺杀者之间画上等号,她如今也不在“最值得信任”的伙伴名单里。 不过转念想想,也许大多数人都不在这个名单中,否则维克多利娅也不必瞒着所有人制定伏击计划。 赫斯塔闭上眼睛,她确实迫切需要一段睡眠,好让她暂时抛却所有事情好好休息。 不论接下来这些水银针要一起密谋什么,她都不在乎。 …… 时间接近九点,司雷终于抵达了约定地点——在谭伊的闹市区,一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公寓地下室,十数台印刷机正在同时工作。 地下室的隔音做得很好,直到电梯送司雷抵达负二层,她才隐约听见了机器的轰鸣。 穿过窄小的过道,司雷在尽头的办公室看见了斯黛拉,她连着喊了对方好几声,戴着降噪耳机的斯黛拉全然没有听见——这里不仅有印刷机,还有四台巨大的通风装置,所有站在机器旁的工人都戴着耳罩,她们之中偶尔有人会看司雷一眼,而后又很快低头做自己的事。 “斯黛拉。”司雷摘掉了斯黛拉的耳机,“我来了!” 两人在一片噪声中握手,“《轶闻日报》不是已经被查封了吗?你怎么又做起报纸了?” “哈哈,我正要告诉你,”斯黛拉顺手拿起一旁的报纸递给司雷,“我另起炉灶了,你看。” 司雷看了看报纸标题:《不存在日报》。 斯黛拉慷慨地将这份新报纸赠给了司雷,并骄傲地告诉她,她是除了报社员工以外第一个阅读这份报纸的读者。 司雷瞠目结舌地看着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杀人摄影:正在被‘阿蕾克托’杀死的男人们》。 在机器的噪音中,司雷读完了前几篇报道,这几乎就是她昨晚读到的调查文档,只是换了另一种更具戏剧性且耸人听闻的叙事方式。大量受害者的亲身讲述穿插其间,司雷草草一览,便已能想见它将激起多大风浪。 “你不能报道这些东西……” “什么?” “你这样做很危险,这种行为已经彻彻底底违背了你之前签署的那份保密协议——” “我们上去说吧!” 两人很快回到地面,她们走到附近的无人公园,在一处长椅上坐下,斯黛拉语速轻快地作着解释,听到最后,司雷扶住了额头。 “我明白了……”司雷点头,“到时候ahgas的人会保你,是吧。” “虽然我的对接人没有明说,但大致没差。”斯黛拉笑了笑,“水银针到现在都抓不到人,再这样下去,等刺杀者把人杀光了她们是没法交差的。好在民间一直对刺杀者颇有好感,现在放出里希施密特他们做过的恶再合适不过了。 “只要人人都同情‘阿蕾克托’,觉得自己和刺杀者是一边的,那民众就不会对这个复仇者的形象产生恐惧,说不定大家还会觉得ahgas抓不到人是因为对刺杀者‘枪口抬高一寸’……这样一来,各方的压力都小了,所有人都有了退路。” “我懂了……确实是个聪明的做法。”司雷闭上眼睛,“我们谈谈正事吧,关于刺杀者,你还了解什么?” “你的诚意呢,司雷警官?” 司雷笑了一声,取出一张由她亲自签署的准入证,斯黛拉这才开口,娓娓道来。 令司雷颇为失望的是,斯黛拉这里并没有什么新消息,她所谓的“刺杀者情报”仍是当初司雷在荒原上已然知晓的“瓦莱利同盟”—— 一个同盟会里的孩子长大了,为了报答曾经照料者的恩情,她开始独自向宜居地里的贵族们复仇…… 司雷听得叹了口气。 斯黛拉觉察到了司雷的失望,“我知道这个组织听起来很像虚构的情节,但是我保证——” “我不是在质疑瓦莱利同盟会的真实性,我知道它是真的,它存在过,但这不能说明刺杀者就来自这个组织,”司雷低声道,“我还很好奇一件事,谁向你透露的这些消息?” 斯黛拉绽开一个微笑——这显然又是不能透露的话题。 “无所谓,”司雷站起身,“既然你有这个情报能力,那我不妨多告诉你一点,任何与刺杀者有关的故事,如果里面没有出现一个‘伏尔瓦’,它就不足为信——你顺着这条线再捋捋吧。” 第 188 章 新战术 赫斯塔一觉睡到了黄昏,当她睁开眼睛,如血的残阳恰好顺着窗投在她的脸上。一瞬的耀眼让她皱起眉,她感到一些轻微的晕眩。 后背和左右臂的疼痛再次变得清晰,赫斯塔有些昏沉地摸了摸脸,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烧。 她下床坐了一会儿,然后测量体温:37.9。 赫斯塔松了口气,这种低烧应该是伤口愈合带来的非感染性发热,问题不大。 在简单梳洗之后,她开门下楼。 客厅很安静,除了几个正在擦拭家具的仆人,只有佐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你醒啦?”佐伊放下手里的报纸,“你睡了好久。” “这几天压力有点大……就特别嗜睡,”赫斯塔轻声回答,“她们人呢?” “出去说吧,刚好我有东西给你。” “……好。” 跟着佐伊朝外走的时候,赫斯塔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也许是因为经历了维克多利娅的伏击,她现在对周遭的环境变化有些敏感。她知道这种担心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维克多利娅她们真的要抓她,在她今日的睡梦中就可以动手,何必专门等她醒来。 但这种轻微的焦虑和紧张感始终无法抹去。 “你还好吗?病了?” 赫斯塔摇了摇头,“是睡迷糊了,这会儿出来散散步正好……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佐伊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钥匙扣大小的警报器。 “这是维克多利娅让我转交给你的,如果这段时间你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需要联系我们,连续按动它,离你最近的水银针会立刻赶来——但注意,一定要是非常紧急的情况才可以。” “怎么算‘非常紧急’?” “你自己判断。” “好的。”赫斯塔伸出左手,掌心朝上,然而佐伊并没有将警报器递过来,她有些在意地看着赫斯塔露在腕口的绷带,“……你是左撇子吗?” “不是,怎么了?” “你左手都受伤了,怎么第一反应还是伸左手来接东西?” 在短暂的沉默中,赫斯塔调整呼吸,“……维克多利娅几天前问了和你差不多的问题。” “是吗,你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你可以拿这件事去问她,”赫斯塔脸上的笑意淡去,声音平淡,“我不是你们的犯人。” “哈哈,无意冒犯…”佐伊笑了笑,“好,我会去问维克多利娅——不过恐怕得等抓到刺杀者以后了。” “为什么?”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会进入电子静默期,在这期间,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会主动联系你。” 赫斯塔皱起眉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种细节?你们不用保密吗?” “该保密的部分当然要保密,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让你知道,这次刺杀者就是利用了一点信息差引唐格拉尔上钩。接下来你既然要和维尔福一起留守,那就得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赫斯塔屏息静听。 “如刚才所说,在进入电子静默之后,我们不会再向外发出任何消息——就像这几天维克多利娅做的那样。你不会知道我们在哪儿,同样的,刺杀者也不会知道——” “我懂了,”赫斯塔轻声打断了佐伊的话,“你们打算复刻维克多利娅的伏击战术。” “没错。” “……这是不是太冒险了?”赫斯塔斟酌着道,“在这种时候,把大部队从维尔福身边抽开,万一被刺杀者找到了可趁之机——” “谁趁谁还不知道呢。”佐伊笑着道,“昨天维克多利娅不是已经给了她一刀吗? “我们已经分析过了,虽然刺杀者背后好像有很多帮手,但作战主力始终只有她一个。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她也许可以通过一些手段掌握我们的部分行踪,但要掌控全局,对她而言仍然非常困难——尤其是当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彼此计划的时候,昨天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赫斯塔锁眉不语。 一个消失的维克多利娅已经足够难缠,现在她们突然要全部分散开来…… “在静默期,你们彼此也不知道对方的位置,是吗?” “可以这么理解。”佐伊点头,“不过要重获联系也会很快。” “但像这种临时建立起的联系,很难达成有效合作吧——” “不是的,优莱卡,你还是在用抓螯合物的思路来抓刺杀者,但其实在对刺杀者的作战上,不应该存在‘合作’。” “……什么?”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不理解……” “因为抓捕刺杀者的成败在第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就会决定,倘若不能一击必杀,一切就结束了。”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悲观的说法,你们都是和畸变者打过交道的战士,不该——” “优莱卡,你听说过千叶真崎吗?”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当然听说过。” “在你来以前,千叶真崎曾经参与过一次对刺杀者的围捕,她一路追着刺杀者到了西海岸,结果还是把人追丢了——你自信比千叶还快么?” 赫斯塔表情复杂地看向前方地面。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总之,恩黛会留下来,如果你后面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可以先去找她商量。” 送别佐伊后,赫斯塔一个人回到别墅开始用晚餐。 席间,她问管家是否知道公爵现在人在何处,管家答,维尔福一家下午就已经乘车去了朗方大道的住所,大概是已经结束了在这里的度假,回家去了。 赫斯塔又是一怔——刚才佐伊说了那么一大通,一句也没提维尔福已经回公爵府的事。 “麻烦帮我备辆车。”赫斯塔低声道。 管家正要应声,两人同时听见屋外传来引擎声,有车停在了别墅外头。 赫斯塔走到窗前——只见恩黛先从车上跳了下来,紧接着是索菲和阿尔薇拉,最后是维尔福。下车时维尔福没有站稳,所幸恩黛紧紧抓住了他,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赫斯塔望着不远处几人的脸,除了恩黛,那里的每个人都脸色苍白,表情凝重。 第 189 章 经验 赫斯塔坐去客厅的角落,当维尔福走进大厅的时候,她看见他浮肿的眼眶。恩黛跟随在三人身后上楼,大约过了一刻钟才下来。赫斯塔与她寒暄了几句,轻声道:“公爵今天不是准备回家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说他要回家了,他在这儿给自己办的葬礼要持续六天呢,今天才……”恩黛算了算,“第二天还是第三天?” “我听管家说的,”赫斯塔回答,“你们不是往朗方大街去的吗?” “对,但公爵是去见他以前的一个朋友……为一份报纸。”恩黛说着,示意赫斯塔去看她跟前的茶几,“就你手边那份。” 赫斯塔展开对折的日报,一眼看见了硕大的标题: 杀人摄影:正在被“阿蕾克托”杀死的男人们 赫斯塔随手翻了两页,很快在次版的醒目位置看见了一张照片,那是她当初留给施密特的信。 在这张照片旁边,还挂着施密特和里希的清晰正面照。 与之前小打小闹的《轶闻日报》不同,这份报纸直接起底了第三区的奴隶贩卖产业,从宜居地到荒原,一整个人口交易的链条绵延千里。各处关节上的官员盘根错节,利益彼此交织,而这次被刺杀者盯上的几个贵族,只是其中几个影响力较大的节点罢了。 “……这什么报纸,”赫斯塔重新看了一眼颇不正经的报名和下面的主编信息,“斯黛拉·克利福德……她是什么人?” “好像也是维克多利娅的朋友?”恩黛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也就见过一次。” 赫斯塔把报纸放下,“……这东西可信吗?我感觉宜居地里的记者为了报纸销量什么都编得出来——” “可信度先打个问号,不过这报纸是免费的。”恩黛答道。 “免费?” “嗯,好像是今天午后才开始在谭伊街头发放,发了一个多小时吧,警局的人赶到制止了,查缴了剩下的几千份……公爵的管家刚巧看到了这份报纸,就送了过来,”恩黛说道,“他看完报纸以后就就要出去,然后阿尔薇拉和索菲表示也要跟着……就是这样。” 赫斯塔刚想开口问些什么,楼上忽然传来了维尔福的哭声。 两人同时仰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恩黛有些意外,“我看报纸里没提到他的名字啊,公爵为什么要这么在意?” 赫斯塔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 当晚,那位精于叙事治疗的神父又一次光临子爵的庄园,这一次他待的时间比上一次多了一倍,临走时,赫斯塔听见他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第二天下午,原本要来参加公爵葬礼的客人只有一位前来,其他宾客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说自己遇上了急事,唯一到访的那人也只待了十几分钟,便匆匆离去。 赫斯塔远远望着维尔福颓丧的脸色,他的状态比起前些日子可谓判若两人,不过这种变化并非无迹可寻——仅仅还在几天前,他还是一个面对未知危险心态豁达的绅士,而现在,他的名字却因为一场连续的谋杀而和几个罪大恶极之徒牢牢绑在了一起。 外面的消息仍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经过几日的发酵,民众对于奴隶交易的愤怒到达了顶峰。这件事始于谭伊,很快在整个第三区蔓延,人们不能想象今时今日的文明仍然保有这种古老的罪恶。《不存在日报》接连放出了好几版人物专访,那张女人们在黄昏中朝着金乌宫痛哭的照片引来了数不清的眼泪。人们陆陆续续地驱车前往郊外,在废墟旁放下雪白的金栀。 庄园内,赫斯塔按兵不动。她仍循照着先前的命令,一个人晃荡在偌大的庄园里,等候着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刺杀者”。好几次,她路过唐格拉尔的窗前,那几扇窗仍被牢牢封死,没有拆封。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这些天里她将每一份《不存在日报》都认真通读了一遍——这些报道里提到的很多事情,她根本闻所未闻。 这一切都让她对宜居地里的游戏规则有了新的理解。 这么多年以来,被里希、施密特毁掉的人生犹如过江之鲫,但从未有一人走到他们面前,让他们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难怪复仇的故事总是令人百听不厌,难怪从未现身过的救世主仍能在这世上收获大批信徒…… 这里的人嘴上说着“不要作恶”,但其实他们的意思是“不要败露”,因为这里唯一的恶行是愚蠢,不留痕迹是最大的美德…… 他们每一个人,都熟练扮演着“正义的朋友”。 “优莱卡!”远处恩黛透过窗朝着外面的赫斯塔挥手,“我泡了茶,你来喝吗!” “哦,来了。” 赫斯塔小跑着回到别墅内,恩黛正在沙发旁的茶几边摆弄茶具。 “你每天都要在外面走那么长时间吗?”恩黛递给赫斯塔一个杯子,“是怕被维克多利娅她们发现你偷懒?” 赫斯塔微笑,“对啊,毕竟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她们眼里。” “哈哈,也是。” 两人碰了下杯,不远处的管家紧张地盯着她们手里的瓷杯。 “今天的《不存在日报》来了。”恩黛将报纸递过来,“你看过了吗?” “嗯,早上吃饭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你说刺杀者这段时间是不是也在读这份报纸?” “也许吧。” “她会高兴吗?” “……为什么?” “她一直在复仇,但一声不响,现在突然有人把她忍受过的痛苦和愤怒了写出来……”恩黛翻了翻报纸,“她的故事,也许就在这里的某篇文章后面,一切终于被公之于众……她会不会觉得安慰?” 赫斯塔笑了笑,“可能吧。” “嗯?你好像很不以为然嘛。”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他们过去做过的事公不公布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和关注这件事,这不是很好吗?” “都会过去的。”赫斯塔收起报纸,“明天?后天?最多一周,等到事情真正结束,大家会很快把这些事情忘记的……我有经验。” 第 190 章 Eureka 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开门声,赫斯塔抬起头,见维尔福神情浑噩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恩黛向他打了个招呼,但他没有听见。 大厅里的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所有细微的声响瞬间消失,这突如其来的静默反而将维尔福从恍惚中惊醒。 他看了看这里每一双望向他的眼睛,声音含混地说了一句“下午好”。 “公爵终于醒了?”恩黛问。 维尔福憔悴地笑了笑,“给你们添麻烦了。” “请下来喝杯茶吧。” 维尔福顺从地下楼,在恩黛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恩黛推过去一个杯子:“我昨晚三点多的时候醒过一次,起来发现一楼书房的灯还亮着,当时看你读书读得入迷就没过去打扰……你后来是几点睡的?”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在天亮之后了。” 饮下一口茶水后,维尔福轻咳了几声,他强打起精神,“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翻书。” “什么书那么好看?” “说不上有趣,就是一些大断电时代之前的历史,十二区那边的……”说到这里,维尔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赫斯塔,“之前我一直觉得优莱卡小姐的名字有些耳熟,昨天突然读到了出处。” “是吗?”恩黛优些好奇地看向赫斯塔,“什么出处?” 赫斯塔目光微垂,“是古典语,eureka。” “……什么意思呢?”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正要回答,一旁维尔福已经开了口。 “在黑铁时代,十二区曾经有一位非常博学的学者。有一天,他被召入皇宫,皇帝交给他一顶新制的王冠,并告诉他,‘这是我新命工匠制作的王冠,但有吹哨者告诉我,工匠贪墨了我的黄金,请你帮我检验是否真的如此’。 “学者苦思冥想了几日始终不得其解,有一天洗澡时,他坐进浴盆,看见水从盆里溢了出来,他突然意识到,溢出来的水正好等于他身体的体积,这个办法可以帮助他精确测量不规则物体的体积,进而验证王冠是否是纯金。 “他兴奋极了,当即跳起来大喊,‘eureka!’‘eureka!’,”维尔福顿了顿,“在古典语中,这是‘我发现了’‘我找到了’的意思。” 恩黛发出一声轻轻的感叹,她转头望向赫斯塔,“是这样吗?” “对,”赫斯塔回答,“我就是因为喜欢这个意头,所以才用它做了名字。” 恩黛撑着下巴:“也就是说,你也有一些苦思冥想,仍不得解的问题吗?” 赫斯塔笑了笑,她轻轻摇晃手中的杯盏,余下半杯的茶水在她手中搅起漩涡。 “有啊……有很多,”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眼前的维尔福,“不过在这件事上,可能每个人都大同小异吧?” 维尔福眉心微颦,那张已经隐有衰老之兆的脸再次浮现了些许哀愁,他将杯子放回桌面,对恩黛道:“谢谢您的茶……我,出去走走。” 赫斯塔目送他离去,“我们不用跟着他出去吗?” “不用。维克多利娅之前说过,这段时间公爵是完全自由的,”恩黛想了想,“或者说,完全地不自由?” 赫斯塔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恩黛问。 “我上去看看索菲她们。” …… 通向郊野的石头路上,司雷的车开得飞快,一阵淡灰色的泥尘在她经过的道路上扬起。 副驾驶上,斯黛拉紧紧抓着车窗扶手,这一路她们时常碰上从反方向回程的车——那应该都是专程去金乌宫献花的市民。 她们两人都带着相机,不过用途不同。在抵达目的地之后,斯黛拉前前后后跑了很多趟,最后选择了四个拍摄位置,将金栀花海与它们身后的断壁残垣收入镜头之中。 司雷则带着相机,一个人跳入废墟中寻找线索。 这几日来,所有派出去的调查小队都没能获得任何进展,在穷尽所有努力之后,司雷决定再到金乌宫来碰碰运气——刚好斯黛拉问她能否蹭个车,两人就一起过来。 快要入夜,司雷从一堵已经塌了半边的墙上翻了出来。 “有什么收获吗?”斯黛拉问。 “没有。”司雷平静地回答,她走到斯黛拉身边,“你呢?” “挺不错。”斯黛拉从手袋里取出一支金栀,“我拿了两枝,送你一枝要不要?” “……你怎么还偷人家献的花啊,快放回去。” 斯黛拉眼疾手快,把花收了回来,“我当然有我的用途了,再说这里这么多金栀又不差这两朵!” 司雷两手叉腰,呼了口气,“行吧,上车,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车厢中一度沉默,直到斯黛拉突然开口,“你知道金栀的来历吗,司雷警官?” 司雷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什么?” “金栀的原产地在十二区,不是第三区本土的花卉,”斯黛拉轻声道,“有关金栀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黑铁时代的神话故事,金栀原本是某个贵族的女儿,自幼在当地神庙侍奉地神黛赫。后来父神厄拜起势,开始焚毁黛赫的庙宇,他降了三次天火,但金栀巧施计谋,让神庙三次幸免于难。 “厄拜很恼火,就派西风神去刺杀金栀,结果西风神见色起意,他没有下杀手,而是将这个女人掳回了自己的岛屿,想将她占为己有。 “在经过一处峡谷的时候,金栀痛苦地向深渊呼喊黛赫的名字,神迹就在这时发生了——金栀的身体在刹那间化作了无数颗种子,于是漫山遍野开出了白色的金栀花。 “第三区的人很喜欢金栀,因为它是少有的能在冬天开放的花,又好看,又好闻,花瓣雪白,大家就说它象征纯洁之心。但其实金栀的花语是‘守贞’,在十二区,人们将她供奉为贞操女神,说她会保佑年轻的女子不在出嫁前失贞。” 斯黛拉转动花枝,雪白的花瓣像裙摆一样飞扬,她侧目看向司雷。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第 191 章 原则 司雷发出两声轻笑,“不怎么样……这些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在大学的时候专门选修过第十二区的民俗文化课,虽然是选修,但我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在这门课上。”斯黛拉答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喜欢听这些神话故事?” “相当喜欢,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斯黛拉望着前方,“‘当人们相信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故事所描绘的秩序就会延续下去’——这是我在这门课的导论里听到的,我把它抄在了我的日记本上,这些真是年常看常新。 “如果你稍微花一点时间去推敲十二区神话里的隐喻,会发现很多耐人寻味的细节。比如黛赫的头衔,她并非一直是‘地神’,在三个世纪前,考古学家从十二区的神庙遗址里发现了前黑铁时代祭祀用的石碑,在大部分铭文上,人们称呼黛赫为‘母神’——她劈开了山河,创造了万物,用自己的形象造出了世上的第一个人类……但在黑铁时代中期,黛赫突然就降格成了‘掌管大地的女神’。 “黛赫的形象非常割裂,大部分时刻,她的形象是善良混沌的,她分不清楚善恶,总是被人欺骗,被利用,从而给人世间带去灾难,但在某些必要的场合,她又十分狡黠,满腹的妒忌和阴谋; “后来,黛赫为了满足自身虚荣,无意间引发了席卷世界的大洪水,当灾难过去,她出于对人类的愧疚而沉入地底,放任自己的十二个女儿在人间作乱,最终这些女儿们也被驱逐,被禁锢……厄拜耗费了极大的代价,才恢复了一切的秩序。 “你说这不矛盾吗?神话里还讲‘降罚者’阿蕾克托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敏锐和智慧——要是黛赫愚蠢到了这种地步,厄拜至于费那么大周折才把阿蕾克托丢进时间之河?” 斯黛拉忽然笑了一声, “这些问题一度让我感到非常困扰,我苦思冥想,仍不得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 “这些神话故事被篡改过。”司雷轻声道。 “对!”斯黛拉看向司雷,“比方说,你觉得阿蕾克托真的是一个孩子吗?虽然神话大都出自杜撰,但别忘了,很多神话故事里发生过的战争在现实里都有原型。 “为什么讲故事的人要把阿蕾克托写成孩子?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真的能指挥作战、连续三次击退诸神的军队吗?把她写成一个成年女性难道不是更合理?你只要从‘篡改’的角度去重新理解这个故事,一切就通顺了。 “阿蕾克托——不论这个神话人物的故事原型来自何处,她确实曾经击败过多次前来进犯的敌人,她胜利过,而且她的胜利威名远扬,无法抹去,所以故事中,她成了儿童,她有力量,但她的力量是直觉式的,像未被驯服的野兽,那是一种不可复刻的神力,因而无法被其他女性效仿。 “金栀——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当时一定有那么一个或一群女人,她们真的用一些绝妙的计谋守住了黛赫的神庙,同样的,因为她们的功绩无法抹去,所以在故事的最后,她们被安上了‘守贞’的美德——你看,越是聪明,越是勇敢的女人,越懂得要守住自己的贞操。 “但这还算好的,因为你至少还能读到她们的故事,不像阿蕾克托的十一个姐姐,属于她们的故事已经被抹去了……你只能在黛赫和阿蕾克托的背景里了解到她们的姓名和一点无关紧要的生平。 “她们在哪片土地上战斗过?她们为哪些信念流过血?她们曾为什么而感到过喜悦、哀愁或是懊悔?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当我们读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已经成了虚溟之海上的游魂……终日以袭击船只为乐。 “神话是故事,新闻报道也一样,你如何建构你的故事,故事里的秩序就会向现实延伸……”斯黛拉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望着前方的道路,“厄拜治下的十二区再不会有阿蕾克托,但我的笔下会有。” 一时间,司雷百感交集。在下一个红灯路口,司雷忽然开口:“……你这样是不是严重违背了新闻写作的原则?” 斯黛拉笑了一声,“在拷问是否遵循了某样原则之前,我觉得我们至少得先看看这个原则是由谁制定、由谁裁决、以及在实际操作中又是怎样被执行的……而且我不是早就声明过了吗? “我写的每一个字,都纯属虚构。” …… 入夜,帕兰再次到访。 她为索菲和恩黛带去了价格不菲的甜点,在温柔地为索菲擦去眼泪并耐心劝慰以后,她包起剩下的一块蛋糕,“优莱卡呢?” “在露台吧?”恩黛回答。 “我去看看她,”帕兰看了看表,“之后我也得走了。” “你赶时间吗?我可以帮你把蛋糕送过去。” 帕兰提起蛋糕,“谢谢,我还是去和她打个招呼吧,来都来了。” “露台在二楼,从楼梯口直走再右转——” “我知道,亲爱的,”帕兰笑出了声,“我在这儿住过好几天呢。” 她从容上楼,再一次在露台的躺椅上看见了躺平的赫斯塔,天已经黑了,但赫斯塔仍然戴着眼罩,显然是从下午一直睡到了现在。 帕兰走近,轻咳了一声。 赫斯塔睡眼惺忪地把眼罩推上额头,“……哦,你来了。” “来吧,吃点东西。”帕兰的目光扫过赫斯塔的身体,“……你在发烧?” “伤口在发炎。”赫斯塔低声道,“晚上会稍微严重一点,但是不要紧。” “我建议你考虑终止计划。” 赫斯塔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半睁着眼睛,“原因?” “你现在的状态,非常不适合高精度作战,”帕兰轻声道,“你的目标不仅仅是避免在行动时被捉住,但凡身份败露,就会招来严重的后果。” “嗯。” “我必须要提醒你一点,”帕兰温声道,“如果你真的暴露了,我会对你采取一些必要措施——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第 192 章 祭祀 “必要措施……”赫斯塔低声喃喃,“会必要到什么程度?” “你的暴露对其他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但如果我真的被抓,你还有办法对我采取措施吗?” “当然有。” 赫斯塔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帕兰,但很快她又收回了目光。 “……好,”赫斯塔再次闭上眼睛,“那我就放心了。” 帕兰单眉微挑,“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记住这一点就可以了,”赫斯塔低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道吗?”帕兰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以你现在的作战状态,成功几率不会超过——” “帕兰。”赫斯塔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该走了。” “优莱卡……” “记住你的职责,”赫斯塔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你来这个地方,是为了配合我的工作。” 帕兰没有再说话,她看了一会儿赫斯塔的脸,然后转头看向露台外的夜空。 “……好吧,今天的会晤就到这里。”她站起身,“维尔福的身上有和你们一样的芯片,你知道吗?” 赫斯塔甚至没有摘下眼罩,“谢谢你的蛋糕。” …… 再次回到二楼的走廊,帕兰很快发现维尔福本人出现在了一楼大厅——他正在和恩黛交谈,两人的表情都不是很轻松。 “嗨,公爵。”帕兰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晚上好。” 维尔福的目光短暂地从帕兰身上飘过,又很快回到恩黛身上。 “我不是想阻止您,只是今天太晚了。”恩黛向维尔福摊开双手,“为什么不能等明天呢?” 帕兰放慢了下楼的脚步,她听着恩黛与维尔福的对话, “现在还不到九点,我们开车过去,九点半之前就能赶到朗方大道——” “可为什么您突然改主意了呢?”恩黛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您之前明明说好的要在这里待满六天,我们所有人都是按这个计划走的呀……” 帕兰有些意外,“怎么了,公爵想今晚回去?” “我——” “今晚肯定不行。”恩黛答得斩钉截铁,“虽然理论上您确实拥有随时前往任何地方的权利,但我也负责任地告诉你,夜晚会给刺杀者更多的可乘之机,现在转移,路途中的未知就太多了。还有,请你回答我,为什么你突然想回家?” “我……”维尔福低下头,“我只是……” “想家?”一旁帕兰顺口接道。 “……对,我想回去了,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维尔福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在这里是为了葬礼……但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来。” “哦,”帕兰哼了一声,“可怜的公爵……” “明天可以吗?”恩黛再次开口,但语气显然不是在商量,“明天早上九点,我来安排车。” 楼上传来脚步声,帕兰抬起头,见阿尔薇拉神情忧虑地站在过道上,一语不发地望着楼下的几人。 整个大厅一片寂静,直到帕兰开口向所有人道别。离开别墅时,帕兰忍不住回头往二楼露台的方向看了一眼——赫斯塔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似笑非笑地沉吟了片刻,快步离开了这里。 …… 凌晨两点,司雷被电话吵醒,在黑暗中,她拧开床头灯并拿起手机,在看见来电人是维克多利娅时,司雷立刻清醒了过来。 “喂,是我。”她眉头紧皱,“怎么了,这个点打电话……” “你现在人在哪?” “我自己的公寓。” “来朗方大道一趟吧,朗方大道46号。” “……这是不是公爵的家吗,”司雷颦眉,“发生什么事了?” “先过来再说。” 挂了电话,司雷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然后飞快起身换衣服。 当司雷赶到现场时,凌晨两点半的公爵宅邸已经围满了警车,不断闪动的红蓝警示灯极为刺眼,她飞快下车,向宅邸内部飞奔而去。 昔日一直闭锁大门的罗昂宫此刻正门敞开,远远看去,宫殿内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在门廊之间摇摆, 维尔福家的管家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前的寒风中,维克多利娅和泡勒正在他身旁。 “司雷!”维克多利娅很快发现了司雷的身影,“这里。” “……这是怎么了?” “跟我来。” 司雷跟随着维克多利娅的脚步向建筑内部走去,在经过了中央大厅后,她立刻闻到了空气中弥散的腐臭,她戴上口罩,但这于事无补。 沿着台阶一路往下,司雷很快抵达了下沉舞池的入口。 有巨大的应急灯挂在舞池两侧的天使雕像上,它们将这片封闭的空间照亮,不断有闪光灯从舞池的各个角落亮起,那是负责勘查现场的警员正在拍照取证。 “这里是……” 司雷的声音突然中止——她一眼就看见了前方正中央的锈蚀十字架。 在那里,有四颗脑袋分别绑在圣子的左右手上,此外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挂在十字架的中心——那根洞穿了圣子心口的钢钉也同样扎穿了那人的胸膛。 在清冷明亮的灯光下,司雷瞳孔颤栗,眼前的景象如同某些邪教的祭祀现场,血腥而凶残。 “左边的脑袋是霍夫曼、唐格拉尔,右边的是施密特、里希,中间的人是罗杰。”维克多利娅两手叉腰,“之前所有找不到的东西——霍夫曼里希施密特的头,失踪的罗杰还和唐格拉尔……全在这儿了。” “……你,”司雷移开目光,“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前半夜维尔福突然想回家,所以我就提前过来看看,”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从罗昂宫上经过的时候觉得味道不对,就发现了。” “长官!”有警员朝着维克多利娅跑来,“我们在舞池后面又发现了四个彼此相连的密室……” “怎么这么多密室啊……”维克多利娅皱起眉,“这次是又找到什么线索了?” “从现场的灰尘的厚度来看,这四个密室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警员回答,“但我们在里面的墙面、地板,还有天花板上……都发现了大量鲁米诺反应。” 第 193 章 疲惫 当司雷看完了现场,同维克多利娅一道走出罗昂宫时,又一阵风从她们的身后吹来。 夜风将她们从地下带上来的腐臭味吹散,两人各自沉默着。 司雷望着眼前光秃秃的花园,低声道,“如果这件事完全由我处置,我们现在已经在前往唐格拉尔庄园的路上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先就这样。”维克多利娅轻声道。 “就哪样?” “你要问话,可以等明天早上维尔福过来以后再问,公爵府里有的是房间给你做审讯室……但今晚先别动了。”维克多利娅摸着脖子,给自己松了松筋骨,“你也不用回去,就在这里休息吧,省得来回跑。” “你们有多大把握抓住刺杀者?” “只要她冒头,就一定抓得住。” “这么肯定?” “是啊,所以才不能现在冒冒失失地把维尔福运过来,我们得保证,他接下来的每一次移动,都在我们预期的计划之内。”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 第二天一早,恩黛领着维尔福一家返回朗方大道,赫斯塔穿着厚厚的大衣,与行李坐一车。 当汽车驶入市区,维尔福很快注意到整条大街上根本没有其他车辆,他所乘坐的汽车也完全无视路口的交通灯,在空旷的街道上一路飞驰。 直到车开到朗方大道附近,维尔福终于理解了原因——他在晨雾弥漫的路口看见了黄色的警示带,在警示带后面,有数不清的汽车和扛着摄像机、话筒的记者正在等候,而警察们手持警棍和方盾,同样严阵以待。 当维尔福的汽车驶过这样的路口,他有些惊恐地看着那些人突然朝自己的方向涌来,尽管这些人并没有突破警察的防线,但众人的声音像暴沸的汤水—— “人来了!” “维尔福公爵!” “公爵!” 阿尔薇拉迅速将车窗两边的窗帘拉了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守在这里?”维尔福茫然地问。 “媒体总是这样。” “但人会不会太多了?” “你现在什么也不用管,亲爱的,”阿尔薇拉握紧了丈夫的手,“等到了家,你去泡个澡,再睡一觉……” 不一会儿,众人抵达目的地。 赫斯塔暂时没有动。看着窗外的景象,她明白此刻一定有许多双水银针的眼睛正落在维尔福的身上,而她们之中,一定有人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 赫斯塔明白,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注定要在这一刻暴露——对那些身经百战的水银针来说,要在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下分辨她身上有没有初觉水银针的气味,非常容易。 但这又是她最为特殊的一层保护色,毕竟这里没几个人知道她“还没有二次觉醒”。 整个前院的人都望向了维尔福的车,不远处等候已久的司雷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人们的目光便从维尔福转向了司雷。 “公爵,你现在有时间吗?” “……怎么了?”阿尔薇拉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他昨晚没有休息好,我们想——” “我需要和公爵单独谈谈。”司雷向阿尔薇拉露出一个微笑,“是非常重要,非常紧急的事,但应该不会耽误很久。” “不,请听我说——” 就是现在。 赫斯塔戴起自己的毡帽,她单手拎着自己的行李,跟着旁边的仆人一起下了车。 沿着花园的最外侧,她不急不缓地走过这条不足一百米的弧形小路,像电影背景中一个无人在意的路人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 公爵家的客厅仍然保持着最初的陈设,赫斯塔扫了一眼客厅,此刻这里没有任何她认识的人。 迎面而来的仆人向她轻轻颔首,她也报以同样的回礼,随后,她找一楼的管家再次要了二楼南侧阁楼的钥匙,在司雷与阿尔薇拉的争论结束之前,赫斯塔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又回来了。 赫斯塔走去窗边开窗通风,目光投向远处的罗昂宫,她看见不断有警察在通向罗昂宫的小路上进进出出——很显然,曾那里发生的一切,如今已经浮出水面。 赫斯塔伸手拍抚自己的心口,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 在几个深呼吸以后,她拉上窗帘,打开电脑,开始查阅今天的新邮件。 …… “任何人,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不论在何种时局之中,都不能逼迫一个无辜的人,为他没有做过的事情认罪!” 书房之内,维尔福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 “就算……就算这一刻我们一起走到上帝面前,我也一样是同样的回答——我是清白的,不论你们相信或是不信,我都是清白的!” 由于情绪的剧烈起伏,维尔福的最后半句话近乎力竭。 “……您冷静一下,谭伊的这些报纸喜欢做些耸人听闻的标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尸体在你的宫殿里发现,你又是眼下唯一还活着的人,也不怪这些记者无端联想。”司雷将桌上的茶杯再次向维尔福的方向推了推,“喝点水吧。” “我不渴!”维尔福红着眼睛,“您还有什么问题,快问吧。” 司雷轻叹一声,也起身走到维尔福身旁,她轻轻拍了拍公爵的手臂 “我们先不说别的,”司雷轻声道,“罗昂宫里发生过命案,你是罗昂宫的主人,而你的管家声称,这些年来你一直紧锁着罗昂宫的大门,没有人让任何人进去过——这些事情是矛盾的,你承认吗。” 维尔福像一根干枯的苇草,再次俯身坐了下来,他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似乎在更咽,他徒劳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司雷并不着急,她在维尔福的身后缓慢踱步, “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个相当爱惜名誉的人。而且我也确实相信,唐格拉尔他们做的那些龌龊事,你并没有参与——你和他们,本质上是两种人。” 维尔福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还带着眼泪,“……您是这样觉得的吗?” “当然,”司雷点头,“我从一开始就非常惊讶你也在刺杀者的死亡名单上——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维尔福的呼吸稍稍和缓了一些,“……谢谢。” “但我非常好奇,”司雷接着道,“维克多利娅告诉我,你渴望见刺杀者一面,因为有些事,你想和她当面谈。” 司雷望向他,“你想和她谈什么?” 第 194 章 死生 维尔福发出一阵苦笑,气流从他喉管往外涌,变成哮喘般的呼吸。 “……我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听到这个问题了,”他低下头,两只耷在腿上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但我,从来就不打算回答它。” “即便到了今天这一步?” “即便到了今天这一步。”维尔福低声道,“我知道我的性命早就不在自己手上了……但我仍然可以守住我的良知。” “良知?”司雷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她不可置信地抬高了音量,“有人死去了,公爵,就在你的宫殿里,死者是谁,又命丧谁手……你都不关心吗?” 维尔福神情疲倦地站起身,“很抱歉,司雷警官,我真的没有力气再接受任何问话了……或者您把我拷去警局,或者您放我回去休息吧,我都没有任何怨言。” 短暂的沉默过后,司雷两手拍了拍身侧,“算了,你走吧。” 维尔福向着司雷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 这天上午,维尔福独自在浴室里待了很久,阿尔薇拉始终守在门外不愿离去。每当浴室里安静了一段时间,阿尔薇拉便会喊一声维尔福的名字,以确保他还好好的。 但这种安和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浴室里突然传来一阵可怖的碎裂声,有水银针直接踢碎了浴室的窗户闯了进去。这变故吓了阿尔薇拉一跳,直到维尔福被人裹着浴巾从浴室里扛出来,她才因为害怕而哭出了声。 动脉血从维尔福的手腕上汩汩涌出,但很快就被水银针们止住了,其他人听见动静都赶了过来,但随即便被守在门口的管家驱散。 维尔福全程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伤口,直到佐伊告诉他“没有大碍”,他才松了口气。 阿尔薇拉紧紧握住丈夫的另一只手,已经泣不成声,“你为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维尔福焦急地辩解着,“你相信我,我没有想自杀,我……绝不会做那种事——” “你确实不用太但心,夫人。”佐伊冷声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把芯片挑出来。” 阿尔薇拉不解地抬起头,“……芯片?” 直到这时,她才留意到佐伊的手上有一小块金属片,大约1/4指甲盖大小。 “公爵大概是在拔除芯片的过程中,不小心割到了动脉……是这样吧?” “……对。”维尔福面无血色,他的呼吸比之前更快,但也更浅,“我不要戴这种东西。” “这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 “到目前为止,被刺杀者杀掉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当场毙命的。”佐伊并不理会维尔福的絮语,“她总是要先花上一段时间把猎物折磨到痛不欲生,才会下手结果他们的性命,如果这一次你也一样被刺杀者掳走,芯片可以告诉我们你的位置,进而大大提高你的生存几率——” “我、不、需、要!”维尔福再次振声回答,他的额头凸起几道青筋,湿漉漉的头发粘在他的脑门上,让他原本就苍白的脸看起来更加憔悴。 “这种电子镣铐……我只在罪犯身上见到过,你们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是无辜的,我……不需要这种保护。” “这可由不得你——” “那么你们就把我捆起来,把我打晕,”维尔福将头转向了一边,“只要我还有一点自己的意识,有一点行动能力,我就绝不会接受这种毫无尊严的保护措施。” “你这是在找死!” “……我宁可清清白白地死。”维尔福梗着脖子,“清白的死,远胜过……屈辱的生。” …… 在确定一切是虚惊以后,恩黛与司雷一同下楼,在客厅坐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司雷警官?” “嗯。”司雷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回想着方才维尔福的反应——这人心里肯定还另打着算盘。 “我发现宜居地的人我都理解不了,”恩黛撑着下巴,“之前里希是,后来唐格拉尔也是,没想到公爵现在也变得神神叨叨——他一开始明明是最冷静的一个。” 司雷靠在了沙发上,“面对死亡,人作出什么样的反应都不奇怪。” “可他现在的样子,和以前的唐格拉尔很像,”恩黛补充道,“当然,公爵没有唐格拉尔那么凶——” 司雷侧目,看向恩黛的眼睛倏然睁大。 “……司雷警官?”恩黛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但,现在谈这个好像没什么意义。” 恩黛有些好奇,“什么可能?” 司雷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维尔福……真的在刺杀者的名单上吗?” “啊?” “在刺杀者对施密特和里希下手以后,维克多利娅曾经亲自向刺杀者确认,她之后的目标还有两个人——我们直接默认就是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了,因为从里希收到死亡预告开始,他们五个人就是牢牢绑在一起的。” “对……啊不对,不止是我们默认,”恩黛摇头,“在医院的那天晚上,维克多利娅向刺杀者直接报出了子爵和公爵的姓名,问接下来她的目标是否就是这两人,刺杀者没有否认。” “但她也没有承认,对吧?” 恩黛愣了半天,“可……如果不是公爵,剩下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哪里还有剩下的人?”司雷向恩黛举起右手,“霍夫曼、里希、施密特……” 司雷每报出一个名字,就将一只手指屈向掌心,恩黛跟着她的声音一道念出了死者名字,在司雷收回无名指时,恩黛下意识地念出了“唐格拉尔”。 “不,”司雷打断了恩黛的声音,她缓缓收回第四指,“格雷。” 恩黛倒抽了一口凉气。 “最后,”司雷这时才缓缓放下第五指,“唐格拉尔。” “……这么说来,刺杀者的复仇很有可能已经结束了?”恩黛眨了眨眼睛,“可是格雷根本就没有收到死亡预告?” “不要被死亡预告带偏,”司雷沉声道,“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格雷是死在了刺杀者手里,如果那十二张空白相纸是刺杀者给子爵的,那么格雷就没有收到死亡预告,如果是给公爵的,那么子爵就没有收到——说到底,预告并不是刺杀者杀人的先决条件。” 第 195 章 夜雨 恩黛陷入了沉默,她在脑海中把司雷的推理快速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但你为什么说现在谈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因为这些都是假设,万一刺杀者并不是这样想的呢?” “不!一定就是这样!” 一个声音从两人的斜侧方传来,司雷转过头——索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的转角。 她脸色苍白,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索菲……” “一定就是这样的司雷警官!”索菲几乎是跑着冲了过来,她用力地握住了司雷的手,“我姑父绝不可能和这种血案牵连在一起,打猎的时候他看见受伤的兔子都于心不忍,怎么可能参与奴隶交易,甚至亲手杀人呢!?” “索菲女士,你冷静一下……” “您没有听见外面的人是怎么议论他的吗?”索菲声音颤抖,眼泪再次从她的脸颊滴落,“他们说我姑父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是伪装,说他的苦心经营就是为了掩藏自己的罪恶——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什么!” “……我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你,但是——”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我知道我姑父的为人,他总是把名誉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是这世上真真正正的好人,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了一己私利——” “索菲!”司雷高声打断了她,“你听我说!” 索菲被吓了一跳,她哆嗦了一下,声音也戛然而止。 司雷握住索菲的肩膀,将她拉到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听着,我会做出这样的推断,就说明我也倾向于认为公爵是无辜的,是不是?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为什么?”索菲喃喃。 “因为我们不能拿你姑父的性命来冒险,”司雷弯下腰,蹲在索菲的视平线下方,“确实,也许刺杀者的谋杀计划已经结束了,就像我刚才推测的那样,但这并不能说明另一种可能性就不存在。 “如果我们现在贸然改变策略,万一刺杀者过后又出现了呢?” 索菲两手捂住了脸,一边摇头,一边抽泣,发出一串其他人根本听不懂的呢喃,司雷轻轻拍抚她的肩膀。 “坚强一些,索菲,不要让自己被恐惧抓住。” “我就是……不明白……”索菲的喉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他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为什么……还要承受这样莫须有的……构陷?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对他这么残忍?” 司雷没有作声。 管家很快扶着索菲上了楼,司雷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恩黛有些感慨,“她好可怜。” 说罢,她看向司雷——这位警官已经收回了目光,有些出神地看着前方。 “司雷警官,您又在想什么呢?”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息般地开口,“‘良知’,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 司雷摇了摇头,“我先回房间打个电话,有什么事你喊我。” …… 黄昏,维克多利娅出现在维尔福的房间,她已经与阿尔薇拉进行了一场漫长而深入的谈话,在取得了公爵夫人的充分信任以后,她终于成功说服维尔福再次佩戴上一枚可以随时发出定位的戒指。 和之前的芯片相比,这枚戒指能给到的信息少得多,但它保留了最关键的两项数据——维尔福的坐标,以及他是否还活着。 远天的乌云涌向谭伊,它们带来冷冽的风,也同样带来雨的预兆。 维尔福没有吃晚饭,但他也没有胃口。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陪伴,一个人打开了卧室的窗户,任由湿润的雨点随风洒进他的卧室,彻骨的冬风吹得他牙齿打颤,但这痛苦的觉知却让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活着。 维尔福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拧开淡黄色的台灯,而后取出钢笔,打开了日记本。 「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握笔的手是那样地用力,以至于钢笔的金属笔尖被压得分了叉。 维尔福咬紧了牙关,他感到一阵熔岩般的滚烫潮涌从心底迸发,委屈、愤怒、不甘……它们正交织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维尔福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紧紧抿着嘴唇,在紧接着的下一行又写道: 「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刺杀者一面,他迫切地想要向这个人人畏惧的恶魔澄清过往的一切。 在一遍一遍的抄写中,维尔福渐渐恢复了冷静,窗外已下起了大雨,雨点在玻璃窗上击起嘈杂的声响。 窗外的夜这样深不见底,却令他感到安慰。 临近午夜,外面传来敲门声,维尔福起身去开门,索菲站在外面。 “……你来了。”维尔福迅速调整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快进来。” 卧室的门轻轻合上,索菲走进这间她再熟悉不过的卧室,“您还好吗?” “我很好,孩子。”维尔福做了一个深呼吸,“……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索菲一怔,原本憔悴的脸上又多出几分神采,她迅速点了点头,“我知道,汤森先生半夜来给我带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找我一定是有原因的,您需要我做什么?” “来,把手伸出来。” 索菲不明白原因,但还是照做了。 维尔福抬起左手,而后迅速把戴在食指的戒指换到了索菲手上。 “……这是?” “嘘。”维尔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窗口和门——半分钟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 维尔福松了口气,“好孩子,听我说……这是水银针们用来监视我的工具——” “她们在保护你。”索菲小声开口。 “是的,没错,她们在保护我,我知道。”维尔福低声道,“但监视就是监视,不管换上什么漂亮说辞,我们都知道那就是监视。” “可是……” “别担心,好孩子,”维尔福轻声道,“我受够了摘下这些监视器水银针就立刻破门而入的事情了……你就戴着戒指坐在这里,好吗?” “但你要到哪里去?” “我哪儿也不去,”维尔福答道,“我只是想去里间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祷告,一个人待上十几二十分钟,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第 196 章 辩解 时钟指向十二点,一阵风突然将数不清的雨点吹打在窗户上,惊得索菲猛然抬头。 维尔福书桌上的台灯在深灰色的玻璃窗上投下一圈淡黄色的光晕,与外面的骤雨疾风相比,此刻静谧的卧室得像一处置身风浪的孤岛。 索菲低头看着戒指,突然无端感到些许寒意,一些恐怖的想象浮上心头,让她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走向通往里间的窄门。 “姑父?” 索菲轻声唤了一句,里面没有人应答。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索菲犹豫了片刻,还是按下了门把手——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姑——” 一阵脚步声传来,维尔福憔悴的脸出现在窄门后面,“怎么了,索菲?” “……哦,没事,”索菲有些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一直没听见里面的声音,就……担心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维尔福叹了口气,“……给我一段完整的祷告时间,好吗?” “抱歉,”索菲愧疚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我不会再打搅了。” 门再次合了起来,索菲攥着衣袖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在几个深呼吸过后,她也握紧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向远天的救世主祷告。 …… 在第一次安抚了忍不住来敲门的索菲之后,维尔福迅速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他用尽全力,才勉强将靠墙的衣柜往外拉了几公分,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白天包扎的伤口似乎绷开了,他不得不更换姿势,用另一侧的肩膀继续将衣柜顶开。 在墙与衣柜之间的距离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时候,他看见了那道暗门——通向罗昂宫的暗门。 幽深阴冷的石阶向下延展,维尔福扶着墙面缓慢前行,这条路他只在童年时代跟着父亲走过一次,若非这次飞来横祸,他几乎都要忘记了在自家别墅与罗昂宫之间还有若干条暗道。 维尔福不敢带任何照明工具,生怕过程里出什么意外引起了那些水银针的注意,然而脚步的轻微回响仍然在他心底激起了恐惧,他强迫自己数着步子,很快,他感到自己走完了所有的下坡,石道开始变得平坦,最后出现了一个螺旋上升的窄小石阶。 石阶的直径只有一米,通向罗昂宫正中心的一处密室。如果从建筑的正上方俯瞰密室所在的楼层,会发现它恰好夹在音乐厅与观景台中间。更衣室和盥洗室巧妙地掩盖了它的存在,在重重隔音材料后面,一个十八平米的谈话间完美隐身。 潮湿的风不断从维尔福的头顶吹来,当他战战兢兢地来到石阶唯一的出口,他发现这里的门正虚掩着,门上的挂锁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维尔福深深地呼吸,而后推开了门,只是密室里的黑暗与石道里的也并无什么不同——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维尔福摸着墙壁,小心地沿墙走,很快在一处桌台摸到了火柴和蜡烛。 在烛火燃起的一刻,他看见了桌边的黑斗篷,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维尔福的手仍然一个哆嗦,燃烧的蜡烛从他手中坠落,在落地前被一只黑色的手接住。 黑衣人什么都没有说,她横置蜡烛,等融化的蜡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桌面,然后将蜡烛底按在上面。 “……刺杀者。”维尔福终于发出了声音。 那张漆黑的面具转向他。 维尔福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这几乎让他一时间有些站不稳,他迅速抓牢了桌子的边沿,勉强没有跌倒。 “我……终于见到你了。”维尔福低声道,“终于……见到了。” 蜡烛后面,刺杀者的头稍稍偏向一侧,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就知道给我留那张字条的人是你……除了你,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约我在这里见面……我昨天就想过来……但……”维尔福语无伦次地喃喃,“还好——” “说重点。”合成的电子音从面具底下传来,“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 维尔福的呼吸凝住了,在片刻的恍惚间,他的眼睛慢慢睁大,数不清的情绪混杂着从他脸上闪过,他不断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蜡烛哔哔剥剥地燃烧着,维尔福的呼吸也越来越重,他坐在离刺杀者不远的地方,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 “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维尔福低着头,整张脸隐在阴影之中,“我……不求你的原谅,我从来……就没有奢求过这一点,但是……但是……” 维尔福的喉咙微微颤动,他捏着拳,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刺杀者。 “阿尔薇拉是无辜的,她……还有索菲,绝不应该受到牵连!” 面对着刺杀者漆黑的脸,维尔福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决。 “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您真的像水银针们所说的那样,一直盯梢着我的生活,就会知道这绝不只是说说而已,只要能平息您心中的怨恨,不论您打算如何处置我,我都……没有任何怨言。 “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您的计划之内,我希望不是——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刺杀者身体微微后仰,她的食指和中指轻点下颌,“说下去。” “外头唐格拉尔他们犯下的恶行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而你,你把所有的尸体堆放在罗昂宫,又刻意将我放在死亡名单的最后一列……现在人人都以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共谋——你知道这样的指认有多么严重吗! “我……我从不觉得自己在道德上有多完美,但我,我可以对着天主起誓,我从未犯下过任何损害他人性命的罪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有普通人的软弱,你大可以对我随意降罚,但绝不该罗织那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它们会给我的家人带去无尽的痛苦,你明白吗?” 说到激动处,维尔福流下了热泪,“她们……是无辜的,她们根本——” “有一种说法,公爵,”刺杀者懒洋洋地打断了维尔福的辩解,“你和唐格拉尔他们本质上是两种人——这段时间我听到有不下三个人这么讲。”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 “但实际上,维尔福,你和他们就是同一种人。” 第 198 章 落幕 一张照片被刺杀者丢了下来,它先是落在了维尔福的肩膀,然后打着旋落在了地面上。 尽管维尔福眼睛有些发胀,但凭借着微弱的烛火,他依然一眼认出了照片上的画面——那是4615年的11月,年轻的他和阿尔薇拉在医院的病房,他搂着阿尔薇拉的肩膀,一个小小的婴儿在襁褓中,也在他们二人的怀里。 “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张照片会被洒在谭伊的主干道上……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维尔福再次仰起头,皱纹布满他的额头,他的五官不出预料地扭曲在了一起。 “为什么这幅表情,”刺杀者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已经说了不杀你,你不高兴吗?” “阿尔薇拉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她很快就什么都知道了。”刺杀者轻声道,“罗昂宫里发生过的一切,你曾经瞒着她放任过的罪恶……警方会一件件地查清。” 维尔福用力地摇着头,“唐格拉尔骗了我……是唐格拉尔骗了我啊,他们只是拿我做幌子,整件事,从头到尾,我根本、根本就——” 维尔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下半张脸突然被刺杀者紧紧地捏住了。 “维尔福,”刺杀者那张黑色的面具缓缓靠近,“你和他们,根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维尔福终于明白过来。 今时今日,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辩解都毫无意义,那些围绕在他宅邸之外的看客就早就张开了血盆大口,只等着一点血腥味飘过去,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撕碎。 刺杀者只需要丢下一张照片,他们会把剩余的故事全部补完——甚至会编造出更为耸人听闻的猜测…… 所有人都已经死了,他不会再有证人。 “……能不能,换一张照片?”维尔福突然问。 “换什么?” “我手上应该还有几张我和那孩子单独的合影,”维尔福喃喃,“不要带上……我妻子,她……不该被牵连。” 烛火下,刺杀者哼笑了一声,“真感人,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分发照片不可。” 维尔福的眼睛骤然明亮,他再一次抬头,不远处的烛焰在他眼中闪动。 刺杀者起身走向密室的另一处出口,在离开之前,她回过头。 “看你诚意,公爵。” …… 当卧室里间的门再一次打开,索菲站起身,快步跑了过去。 “姑父!刚才牧羊人先生来过,问你好不好,还想进来看看,真是吓死我了,幸好我把他堵在门口,跟他说你——” 索菲的一串轻语,在看到维尔福的瞬间停住了。 他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但也不像从前受到惊吓时那样苍白,这张略显沧桑的面孔此刻是灰蒙蒙的,再看不到一点光彩。 “姑父……?” 维尔福回过神,他朝着索菲笑了笑,重新取回了戒指。 “我没事,”他低声道,“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您看起来真的很憔悴……是哭过了吗?” “嗯,是啊。” 索菲勉强安下了心,她轻轻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多了……我也总是这样。” “谢谢你,索菲……快回去休息吧。” 索菲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姑父。” “怎么了?” “不管是多么严重、多么可怕的事,”索菲望着他,“它们都会过去的。” 维尔福无声地笑了笑。 “明早我和乔伊来找您好吗,我们一起吃早餐。” “好。” 门重新合上,屋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死寂。 他关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听见窗外狂风大作,雨势凶猛。 在风雨中,维尔福一会儿抱头痛哭流涕,一会儿仰起头呆滞地瘫坐,他时不时起身,揪着头发在屋子里踱步,最后又回到了桌前。 他望着窗帘上一点点消逝的暗影——黎明正在到来。 维尔福恐惧地望着窗口,在一夜的激烈斗争之后,他感到了近乎虚脱的疲倦。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也再没有力气去思索其他事情。 雨后的清晨如此静谧,那些不断滴落的雨水、清晨的鸟鸣和一点轻微的风声都带着勃勃的生机,日光穿透淡淡的薄雾,初生的太阳无差别地照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世界正重新苏醒。 赫斯塔一夜未眠,她两手抱怀,目光望着墙上的挂钟。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她皱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腕表,便就在这一刻,枪声响了。 在这个安静的早晨,这声枪击不亚于一道惊雷。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赫斯塔听见水银针突破窗口的声音,她听见了一些语气激烈的交谈,紧接着是尖叫和哭声…… 这些噪杂的人声在她耳中如同天籁,赫斯塔笑着倒在了床上——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阵云烟,因为那些曾让她在深夜咬牙切齿的恶徒,都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下场。 妈妈。 结束了。 这是我们的正义,我已经,亲手将它实现。 往后再不会有噩梦。 我终于……可以安眠。 眼泪从赫斯塔的眼眶中慢慢流下,每一滴都浸润着无法言说的喜悦。 …… 在经过了初步的现场采证以后,阿尔薇拉被允许进入她和维尔福的房间。 维尔福本人已经被运走抢救,索菲说水银针内部的医疗设备非常先进,人一定能救回来,但在看过现场以后,阿尔薇拉已经明白了一切。 ——维尔福从侧面开枪,子弹贯穿了他的大脑。 没有人能救得回。 书桌旁边的地面上有一滩小小的血迹,甚至还没有昨天维尔福割伤手腕来得厉害。 阿尔薇拉站在它旁边,看了一会儿。 桌上放着维尔福的日记本。 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前,翻开纸页,前半本记录着他近半年来的生活——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他们还一起去了南边的海岸度假,初秋的时候,他们在克里叶农场小住,在落满梧桐叶的无人小径上散步…… 而今这一切就像一场大梦,倏然飘远。 不知不觉,阿尔薇拉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 日记本的整个篇幅都写满了凌乱的短句—— 「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什么都没有做!!」 它们的书写是那样用力,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句呐喊。 阿尔薇拉的指尖轻轻拂过它们,忽然,她发现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它们字迹潦草,已经被泪水晕开。 「对此,我很抱歉。」 第 199 章 知晓 上午九点,维尔福被确认死亡。 维尔福的死对大部分水银针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佐伊几乎崩溃,她已经再三检查过这间公馆的每一个房间,她无法解释维尔福用来自杀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索菲哭着控诉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搬出昨天司雷的推理,数次重复着“这不是自杀,这是一场你们合谋的围剿!是谋杀!这是谋杀!” 维克多利娅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两手撑着额头。 这究竟是维尔福撑不住压力还是刺杀者最后的诡计,她已经无从知晓,但执业以来,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倍感屈辱过。 刺杀者不会再出现了。 自己也不会再有机会,抓住她。 九点四十,司雷走进客厅,“阿尔薇拉女士呢?” “在楼上。”管家回答。 “你们怎么还敢这样若无其事地到我们家里来!?”索菲从二楼冲了下来,她揪住了司雷的衣领,“昨天我就告诉过你我姑父绝对不可能和这种凶杀案联系在一起你们不信!现在人走了,现在他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你们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司雷叹了口气,她捏住索菲的手腕,“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你理解什么?!你理解??你这个帮凶!”索菲尖叫着瞪着司雷,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已经想到了,你什么都想到了,但你没有制止她们……你是帮凶,帮凶!!” 司雷稍一用力,掰开了索菲的手,“汤森管家,过来帮个忙好吗?” 管家上前表情复杂地按住了索菲。 司雷整理了一下衣领,对一旁的仆从道,“请阿尔薇拉女士下来一趟吧。” 仆人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点了点头,他才快步走上了楼梯。 不一会儿,阿尔薇拉来到大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尔薇拉的脚步很平静,仍像往常一样轻盈,但当她坐到司雷的对面,司雷立刻就注意到了对方苍白的脸与泛红的眼睛,这强弩之末的情态让司雷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斟酌着用词,没想到阿尔薇拉先问了句:“您找我有什么事呢,警官?” “嗯……关于,公爵的死因,”司雷低声道,“我想您多少应该了解一点内情。” “您是指唐格拉尔他们通过援外组织犯下的那些恶行吗?” “……嗯。” 阿尔薇拉露出一个凄婉的微笑,“……那和我们没有关系,警官。” “但是——” “维尔福也许算不上一个心地高尚的人,但他也不可能和那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沾上关系,”阿尔薇拉轻声说道,“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的丈夫,我是了解的。” 司雷欲言又止,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站起身,“能请您跟我出去一趟吗?” “去哪里?” “就外面,罗昂宫。” 阿尔薇拉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然后也站了起来,“好。” 当阿尔薇拉跟着司雷走到罗昂宫外,索菲也冲了出来,她紧紧握住了阿尔薇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予对方力量。 还没有进入宫殿大门,阿尔薇拉就注意到周围有身着警服的人在锄地。 “你们在挖什么?” “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当三人来到下沉舞池,推开门,阿尔薇拉一眼看见了舞池中央的十一具骸骨。 一时间,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是,什么?” “是从舞池后面的密室里发现的,被埋在地下大约三米深的位置。”司雷轻声道,“前天晚上我们检查现场的时候在墙角的花瓶后面发现了一截手指骨,这说明凶手在作案以后甚至都没有对这里进行过认真的清扫……所以我猜想他们可能也不会在处理尸体上用心。 “昨天早上,我又到这里查看,发现其中一个密室的地板砖面花纹是乱的,就给警署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过来把地面挖开来看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拖了我一整天,今早才过来。” 司雷顿了顿,她已经沿着石阶快步走到舞池中央。 “这些遗骸的肱骨、尺骨、桡骨、股骨、胫骨上多有断裂,身前可能经历过非常残忍的肢解;再者,挖出来的东西里只有骸骨,恐怕当初埋人的时候,这些尸体都没有穿衣服。” 司雷抬头望着站在高处的阿尔薇拉。 “这些遗骸就这样埋在罗昂宫的地下,埋了十几年,夫人。” 阿尔薇拉站在原地,她望着不远处的森森白骨,整个人如堕冰窟。 司雷看着她,“公爵生前曾经多次模棱两可地提到过一些细节……我相信你也一定还有印象,他对这些事情到底知道多少,你又知道多少?” “我……” 阿尔薇拉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爬升。 “我从来……” 一阵眩晕袭来,阿尔薇拉几乎有些站不稳,她两脚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索菲见势不好,立刻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但阿尔薇拉还是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医生……医生!” …… 三天后。天气晴朗。 帕兰开车停在了谭伊市的水银针公寓楼下,而后很快提着一瓶酒上楼。 电梯在六楼停下,她看了看门牌,找到607,按响门铃。 “来了。”赫斯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紧接着是门闩扭动的声音,“你推下门。” 帕兰推开门——眼前的一居室和千叶的那间格局一摸一样,只是没什么家具,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简单明亮。 帕兰关上门,她换了鞋,从玄关走到客厅,左右看了看,“你在搞卫生?” “嗯,既然恢复了身份,那我现在也可以在公寓里有一间自己的固定房间了。” “伤都好了吗?” “可能还要两周吧……不过卫生一只手也能搞。” 洗手间里传来一阵水声,赫斯塔简单搓了搓抹布上的污渍,很快脱下手套,重新回到客厅。 帕兰把酒放在了靠窗的茶几上,似笑非笑地绕着赫斯塔走了半圈。 “真是不一样了啊……这才几天?烧也退了,气色也好了,整个人的精神气一下就起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赫斯塔笑了一声,“我昨晚还有点低烧。” 帕兰转身在客厅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说说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第 200 章 完美犯罪 赫斯塔两手抱怀,坐在了帕兰旁边的桌子上。 “我昨天收到了002号办公室的邮件,她们让我下个周去核心城参加蓟花骑士勋章的授勋仪式。” “蓟花骑士啊……”帕兰微微后仰,她左脚搭着右脚,悠闲地吟诵起蓟花骑士勋章的格言,“nemomeimpuncessit(1)……不错,很适合你。” “再就是,我打算到时候也去看看艾娃。” “这件事艾娃已经和我说了,她前天就看到了你发的邮件——她也想再见你一面。”帕兰笑着道,“但这段时间她仍然很忙,所以你们还得再找机会……到时候你会乘哪趟车过去?” “授勋仪式在12月18号,002号办公室让我提前两天到,所以我应该会被安排在16号晚上上车吧,具体车次还要等消息。” “好,到时候日蚀会跟你一起走。” “……日蚀?” “对,你和艾娃具体要怎么见面——是走公开程序,还是想办法让你偷偷过去,到时候日蚀会告诉你。” “她要怎么找到我?” “你确定车次以后把你的车票信息发给我就行,怎么找你是日蚀的事。到时候她会戴一顶金黄色的短檐帽出现在你面前,当她走近你,她的帽子会不小心掉在地上,你要帮她捡起来,再告诉她‘这样的帽子我也有一顶’,她会和你说谢谢,然后说,‘那真巧,因为这帽子是我自己设计的呢’。” 帕兰歪着头,“记住了吗?” “嗯。”赫斯塔应声点头。 帕兰仍一直望着赫斯塔的脸,她观察着对方脸上的神情,试图对当下赫斯塔的心情进行分析。 “说起来,”帕兰忽然开口,“我听说有一部分人类会在进化中习得对‘正义’的快感,就像一些天然的利他主义者,她们乐于为群体服务的意识是写在基因里的……你这几天有感受到类似的快乐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吧。” “那么,单纯是复仇的快乐?”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侧目看着窗外,表情有一些疏离。 “……我昨天晚上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嗯哼?” “我之所以能够成功杀了他们,并不是因为我秉持什么正义——甚至说,这件事能做成和正不正义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赫斯塔看向帕兰,“我能做到,仅仅是因为我可以。” “什么意思?”帕兰撑着脸颊,“你展开一下,我不理解。” “即便,维尔福他们是世上心地最好的七个人,我一样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取走他们性命——只要我想。” 帕兰笑了一声,她摇了摇头,“但如果是这样,你就得不到艾娃的帮助了——” “那我换个场景——如果是艾娃想杀他们呢?” 帕兰一怔。 赫斯塔接着道,“如果是艾娃来做这件事,她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风险会更低,退路会更多……因为她更加‘可以’。” “不……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简。” “真的吗?这会不会是一种幸存者偏差?” “这不是,因为一切犯罪都会留下痕迹——” “我知道,但有痕迹又怎么样,有痕迹就会有人追究吗?如果我当初没有进宜居地,如果修道院被袭击的时候千叶小姐没有来,如果我不是因为能力特殊而一直隐姓埋名地作战,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费尔南的那份咨询记录……那维尔福他们现在应该还活在蜜罐里吧?” 赫斯塔半睁着眼睛。 “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世界上其实充满了完美犯罪,而被发现的犯罪只是其中相当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些大声宣称‘没有完美犯罪’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反复重申这一点?”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帕兰仰头想了想,“……你会和艾娃讨论这个问题吗?”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赫斯塔轻声道,“但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我主要还是想和她谈谈我未来的几个计划,我需要她给我一些建议。” “我已经开始期待你们的见面了……”帕兰搓了搓手,她站起身,“我会告诉她这一点,希望她能匀给你更多时间。” “谢谢你。”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该走了。”帕兰微笑,“你继续享受你的清闲时光吧,不要忘了尽早给我你的车票信息。” “好。” 在驱车离开公寓之前,帕兰又抬头望向赫斯塔居住的那间房间,墨绿色的窗帘正顺着敞开的窗户在外漂荡。 ——不错,又是一个独特的人类样本。 …… 这天下午,司雷出席了杀人摄影及其相关案件的记者会。 这次记者会的主要焦点聚集在罗昂宫出现的十一具骸骨上,经过初步的dna比对,警方已经能确定其中三人为十六年前从荒原移居谭伊的第三区公民。十二年前,她们从第三区的不同城市同时失踪,目前,警方已经联系受害人家属前来谭伊领取遗骸。 余下的七具骸骨身份不明,警方推测其为十二年前被费尔南援外组织带入宜居地的非法人口。目前案件还在调查当中,接下来,警方会进一步整理骸骨信息,并向荒原地区征集线索。 记者会很顺利,但在一些细节上,司雷始终还是有些疑虑——比方说遗骸数量。 十一并不是一个听起来很有说服力的数字,十人、十二人、十三人……似乎都比十一人要合理,尤其之前里希还强调过,“十二是一个特别的数字”。 出于这个考量,在密室发现了十一具骸骨后,司雷一直让人在罗昂宫附近寻找可能存在的第十二具尸骨,不过并没有新发现——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少一个受害者比什么都强。 也许是她多想了,刺杀者总是寄来十二张照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案子距今刚好十二年吧。 —— (1)nemomeimpuncessit:古典语,勋章格言,意为“没有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激怒我”,也可以译为“犯我者必受惩”。 第 203 章 游荡 次日傍晚。 八点左右,司雷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灰蒙蒙的天又开始下雨。 她发动汽车,打开广播,音响里传来两人的对谈,主持人正在和气象学家讨论这个冬天第三区反常的大雨——这是近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天气。 第三区北部的冬天总是阴云密布,但很少下雨。 气象学家淡定表示,这也许和不久前的太阳风暴有关,这次太阳风暴在遥远的长尾洋引发了巨大的海啸,海啸又导致几处火山接连喷发,大量火山灰进入平流层……进而使多地出现了异常气象。 司雷听了一会儿,切换电台,结果下一秒就听见另一个学者正在敲桌子,那人义愤填膺,表示某些科研工作者为了博眼球真是连基本的学科常识都不要了——长尾洋上喷发的火山灰想要在第三区引起这样剧烈的气候变化,至少也需要半年时间。 司雷再次换台,另一个节目里,几个嘉宾正在讨论这场连绵的冬雨对来年粮食产量的影响。 她关掉了广播,聆听雨声。 车外,雨越下越大,车灯的光柱中,雨丝密集。 …… 赫斯塔已经在谭伊的街道上晃了一天一夜,她既不觉得困倦,也不觉得饥饿,只是一味向前走。 这一路上,曾有好几条暗巷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什么也没有想,转身就跑了进去。 然而巷子的尽头仍然是陌生的街景。 如此兜兜转转许多次,她终于在混沌中意识到自己期待在巷子尽头看见什么——她渴望看见加农大道上,那座美术宫的金顶。 在大雨的冲刷之下,赫斯塔的头脑再次恢复了些许清明。 这里是谭伊,不是布鲁诺市。 谭伊没有加农大道,也没有金顶美术宫。 在恍惚中,赫斯塔茫然四望,很快,脑海中关于加农大道和美术宫的景象也消退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头脑中的这阵晕眩过去,便又接着朝前走。 大雨像一个温柔的怀抱,将整个天地,也连同赫斯塔一起抱在了怀里。雨水浸透了她的旧制服,她像一个刚刚从无数个梦里接连醒来的过路客,既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 但朝前走就是了……朝前走不会有错。 脚步不能停下来。 赫斯塔仍在大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声,那人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将雨幕撕开,也将赫斯塔从谵妄中刺醒——那些原本迟钝的感觉忽然恢复了正常,便就在这一瞬,雨的声音、风的触感,每一处伤口的灼痛……都变得无比清晰。 赫斯塔快步疾走,很快在一栋联排别墅前找到了哭声的源头,有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裙的女人正在雨里挨打,她在泥地里蜷成了一团,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手里握着鞭子,一边叫骂着,一边将鞭子抽在女人身上。 地上的女人哭着求饶,不远处建筑的窗口,有几个孩子在哭着喊妈妈。 赫斯塔冲上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那条扬在空中的马鞭。 男人还来不及回头,这条鞭子已经紧紧勒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连一声害怕的呻吟都发不出,就已经翻起了白眼。 原本倒在地上的女人茫然地抬头,在片刻的错愕之后,她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来人啊——杀人,杀人了!!!” 赫斯塔上来就用了全力,然而太奇怪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立刻拧断这男人的脖子。 “放开他!!你放开他!!” 一些不痛不痒的拳头落在赫斯塔身上,她知道是那个女人干的,虽然她不懂为什么,但眼下也没有精力去想。 男人扭动的四肢不断在地面拍起水花,动作渐渐变小。 女人终于发现她根本拉不开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个子,更深的绝望爬上她的脸。大雨中,她哭着跑回了自家的院子,抄起一根木棍回来,重重地朝这个不速之客的后脑打去。 这一棍下去,赫斯塔立刻松了手,她跌倒在雨地里,痛得几乎要失去意识。 女人哭着扶起了丈夫,连拖带拽地抱着他往家里走。 有几户附近的人家在窗帘后面好奇地看着那个倒在雨里的人。过了一会儿,有人打着伞出来,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走近,赫斯塔已经再次站了起来。她捂着后脑,歪歪斜斜地站起身。 “喂!”有人在她身后喊,“你要不要紧啊?我给你喊了救护车。” 赫斯塔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女人的闷棍好像忽然打散了她脑中的迷雾,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游荡。 不能在这里停留。 不能…… 在雨中,赫斯塔再一次竭尽所能地奔跑,血顺着她的后颈往下,浸染衣领。 她们骗我…… 她们都骗我。 妈妈…… 世上的坏人太多了…… 杀不完。 在浑噩中,赫斯塔又穿过了几条街巷,当她再次走到一个路口,她感觉有人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回过头,她看见两张完全不认识的面孔。 “你好!”来人穿着雨衣向她出示了证件,“你是优莱卡对吗?我们是附近水银针工作站的安防人员,十分钟前,你的数据情况出现警报,我们根据芯片坐标找到这里……你还好吗?是受伤了还是病了?” 赫斯塔试图挣脱。 “我……很好。” “你最好跟我们回去做个检查,你现在的情况非常——” “我不需要……” “请你配合!” “放手——” 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在远处鸣笛,司雷撑伞下车,迅速向两位工作站的安防人员出示自己的证件。在发现司雷同时隶属第三区警察总局和核心城的钟楼工作站后,两人同时向司雷敬礼。 司雷还礼,并向眼前两人简要介绍起杀人摄影调查组的前因。 “总之,虽然现在的调查工作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但还没有正式结束,”司雷平静道,“你们不能强行带走我们队伍里的任何一个水银针。” “但是优莱卡现在的状态非常差——” “这不是贵方需要考虑的事。” 第 204 章 握手 说着,司雷抓着赫斯塔的手,把她塞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而后司雷从另一侧上车,向窗外两人看去。 “雨这么大,你们也早点回去吧。辛苦了。” “好吧……这是我们的电话,如果你过程中需要帮助,或者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请联系我们。” 司雷接过名片,而后踩下油门,很快扬长而去。 车驶过两个街口,司雷往旁边看了一眼,优莱卡湿漉漉地蜷在位置上,像一个失去了意识的酒鬼。 “优莱卡,把安全带系好。” 过了好几秒,赫斯塔开始抬手拉安全带。 “我在来的路上认出了水银针工作站的车,我一下就想到,这个天气、这个时间,她们还在出勤,那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于是我就跟过来了——你说巧不巧?” 赫斯塔没有应声。 “你现在住在哪里?” 车内寂静一片。 趁着一个红灯,司雷从后视镜里观察赫斯塔的反应——这个前天还好端端的姑娘现在看起来死气沉沉,她的眼睛就像此刻谭伊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亮。 “你还好吗,这两天?”司雷问。 赫斯塔依然沉默。 “我今天早上听维克多利娅讲了一点牧羊人那边的情况,他也和你一样,很不好。我猜应该是在为维尔福的事感到自责吧,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公爵,才导致了阿尔薇拉的死。 “……你也是吗,优莱卡?” 司雷望着前路。 “维克多利娅说现在牧羊人已经被送进了医院,也被严格控制了——就因为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虽然我知道这是出于对公众安全的考量,但说真的,你们水银针内部的规矩有时候实在有点不近人情……” 司雷又往旁边看了一眼——赫斯塔已经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吗。 绿灯亮起,汽车发动,司雷叹了口气,将车开向自己的公寓。 …… 半小时后。 “往……这边。”司雷扶着赫斯塔的腰,晃晃悠悠地带着她往电梯方向走,“天哪你这两天到底都干了什么……” 电梯平稳上升,司雷暂时松了口气,她忽然意识到,单独把优莱卡带回自己家休息可能是个错误,正如那两个水银针工作站的安防所说,优莱卡的状态很不好——比起找个地方睡一觉,她现在可能更需要一个医生。 司雷拿出手机,翻出维克多利娅的号码。 她的指尖几乎已经要按下拨号,但司雷仍然犹豫了——她知道水银针内部有一套近乎严苛的规则,尽管她并不清楚详情,但从早上维克多利娅的口吻和反应来看,接下来,牧羊人可能会面临一些麻烦。 电停叮了一声,她的楼层到了。 司雷再次把手机放回口袋,专心把赫斯塔扛回家。就在她推开家门,低头换鞋的空档,一直站也站不稳的优莱卡突然直起腰,朝着客厅的沙发走去。 “优、优莱——” 司雷抓起一旁的鞋套,试图阻止优莱卡的行动,但已经迟了——优莱卡穿着湿呼呼的鞋踩过客厅的浅驼色地毯,每一脚,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你等等!”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优莱卡坐在了客厅中央的米白色沙发上。雨水从她的头发、衣摆、裤脚滴滴答答地落下,司雷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不远处,赫斯塔茫然地向司雷抬头。 “算了……没事。” 司雷换了双拖鞋——她突然想起来这也不是她自己的公寓,保洁也轮不到她来搞。 “你先把湿衣服脱了吧……吃饭了吗?” “……有水吗?” “有,有的。” 司雷点头,她去了趟厨房,从保温壶里倒了杯热水。 赫斯塔接过杯子,她的手掌紧紧贴着暖和的杯壁。 热水落进胃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这个地方温暖,安静,像一处可以暂憩巢穴。 司雷又去厨房待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两盘刚从微波炉里出来的速食千层面。 “过来吃点东西。”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在方桌两侧坐下,司雷吃了两口,发现对面的赫斯塔并没有动叉子,于是她也放下了手里的餐具,轻声道:“这种事是会发生的,我知道,碰上了会很难受……” 司雷讲起自己的过去,企图用自己类似的经历体会来安慰眼前的姑娘,但优莱卡的眼睛始终看着餐盘前方,直到司雷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优莱卡的神情才有了一点短暂的变化。 于是司雷住了口——她又一次意识到,在安慰人这件事上,她确实没什么天赋。 赫斯塔慢慢推开了面前的餐盘,“您可以……过来一下吗。” 司雷站起身,“怎么了?” 赫斯塔向着司雷伸出了左手,而后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我,太累了。”赫斯塔低声开口,她俯下身,将额头贴在司雷的手背上,“你能不能,一直握着我的手……” 司雷眉头一皱,她摸着优莱卡的额头——也许是因为雨水的关系,她此前并没有觉察到赫斯塔异常的体温。 “你在发烧?” 赫斯塔只是摇着头,“我想……睡一觉。” “好好,我们别在这儿睡,好吗,也别穿着湿衣服睡,你起来,至少到卧室去——” 司雷连哄带拽地把优莱卡从椅子上捞起来,等进了卧室,她又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脱下了优莱卡右手的袖子。 司雷累得一身是汗,她停下来,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就这么片刻的功夫,优莱卡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沉入了睡眠——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每当司雷试图将手暂时抽开,优莱卡总是会攥得更紧。 “你这也睡得太快了……”司雷艰难地把赫斯塔的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澡不洗就算了,穿脏衣服睡觉……绝对不行,优莱卡,你稍微抬下脖子——” 随着她的动作,一团海藻似的东西从床上滚落,掉在司雷的脚边。 司雷一怔,俯身拾捡——是顶假发。 她的目光慢慢从地面移向床头。 睡梦中的优莱卡表情依然痛苦,同样刺眼的,还有她标志性的发色。 ——独属于赫斯塔人的,火焰般的红发。 第 205 章 倒戈 司雷还没来得及联想,就发现假发的底网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她立刻循着痕迹找到了赫斯塔脑后的伤口。那里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肿得很高,明显是被人用重物击打过。 几条血线顺着优莱卡的后颈一路往下走,刚才穿着外套看不出来,一种可怕的担忧突然闯进司雷脑海——优莱卡的嗜睡到底是因为她累了,还是因为有脑出血…… “优莱卡,别睡……先告诉我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赫斯塔并没有睁开眼睛,但眉头皱得更深了。 司雷忽然有些慌神——看来那两个工作站水银针说得没错,优莱卡现在这种状况,不立刻送医根本不行。如果就因为自己临时起意,让优莱卡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司雷不敢再想,只是才一起身,她就再次被优莱卡紧紧拉住。 “别走……” “不走,我就打个电话。” “……有虫子,在咬我。” “虫子?”司雷一怔,“什么虫子?” “很多……一直在咬我……不要走。” 优莱卡的声音断断续续,起初还能听清几个词,到后面就完全成了无意义的呢喃,司雷一边安抚着,一边拨通了维克多利娅的号码。 窗外雨声嘈嘈,电话里杂音很多,单调的嘟声连续响了好几声,依然无人接听。 司雷看了眼屏幕的信号格——这间卧室平时信号就不好,这会儿也一样,还是得到客厅去打。 司雷俯身,轻声道,“优莱卡,你把我的手抓疼了,稍微松一下好吗?” 刚才还像铁箍似的的手指这会稍稍松开了一些,恰好就在这时,手机里传来维克多利娅的声音,“喂。” “喂,维克多利娅,我是司雷,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我刚在路上碰到了水银针工作站的两个安防和优莱卡……” “喂?”电话另一头,维克多利娅的声音时断时连,“是司雷吗?” “对——”司雷再次起身往外走,“能听到吗?” 在跨过卧室门的瞬间,电话里的杂音忽然消失。 “能听到了,你找我什么事,我刚才一句都没听清。”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 司雷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咚”的闷响,她回过头,就看见优莱卡翻身摔下了床。 便就在这一刻,司雷愣住了——她清楚地看见趴在地上的优莱卡左背的位置渗出了血,大概就在肩胛骨下方。 “喂?怎么又没声音了,”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传来,“是什么重要的事?司雷?” 司雷没有说话。 她缓缓走到优莱卡身旁,拿起床头柜上的剪刀,沿着血痕的边沿剪开了她的衣服。 一时间,司雷的心跳几乎凝固。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冷白色的光掠过狭窄的屋舍,将她的脸映成阴阳两色。 “司雷,能听到吗?” “……能。” 维克多利娅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中显然满怀期待:“怎么了,你那边信号好像不太好啊?又找到什么新线索了吗?” “呃……我,我发现……”司雷低下头,另一只手撑住了前额,“我发现我报销代码的那张说明书好像弄丢了,你那儿有电子版的吗?” “你怎么了?”维克多利娅有些怀疑,“说明书当然有,我现在就可以转到你邮箱……但这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吧?” 司雷睁开眼睛,“抱歉,我是说……我这边的案件报告,可能没法按预期时间给你了。” “为什么?” “我……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我需要把截止时间往后移两天。” 电话另一头传来维克多利娅的一声轻笑,“那没什么,延迟两天完全没问题,你需要其他帮助吗?” “不了,应该不需要,如果……如果我碰上了什么难题,我会让你知道的。” “好。” 放下电话,司雷忽然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她在离赫斯塔大约三四步的位置坐着——以往那些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忽然间都有了答案,那些时而矛盾时而串联的细枝末节,也终于在此刻全部有了恰如其分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复杂,司雷说不清是挫败更多还是恍悟更多,在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也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些画面和声音如同遥远的伴奏,在她脑海中浮现—— 「抵抗一切不幸的通用之法,你知道是什么吗?你不必对旁人抱有什么同情,亦不必期待这世界有什么改变,相反,你只需要将犯错的人绳之以法,或者找个替罪羊来受罚……那么当正义得到了伸张之后,人们就会重新变得安全。」 司雷揪着自己的头发,握紧了手。 「在拷问是否遵循了某样原则之前,至少得先看看这个原则是由谁制定、由谁裁决、以及在实际操作中又是被怎样执行的……」 斯黛拉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司雷闭上眼睛,又想起了阿蕾克托的故事与罗昂宫里的阴森角落。 那些折断的白骨,密室里鲁米诺反应的强烈蓝光,在金乌宫外痛哭的女人,还有在黄昏中摆在废墟之外的金栀花海…… 斯黛拉微笑着,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转头看过来。 「当人们相信一个故事,故事所描绘的秩序就会延续下去。」 司雷喉咙微动。 几分钟后,她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在几声等待音之后,千叶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响起。 “喂?”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不太方便,我两分钟以后要登机了——明天我在第十区还有任务,是出了什么事你长话短说吧,我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简·赫斯塔现在在我这儿,她的状况很不好,头部受了伤,最好马上送医检查。” 电话另一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千叶带着怀疑的口吻再次开口。 “……不好意思?你说谁在你那里?” “简·赫斯塔,你的被监护人,”司雷低声道,“还是说,你希望我继续喊她‘优莱卡’?” 第 206 章 诊断 一周以后,艾娃在她的病房里再次听日蚀讲述了这一切。 病床上的艾娃平静地聆听,尽管她的身体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瘦下去,但她的精神却好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这件事是我判断失误,我必须要承担主要责任……在中央车站没有见到赫斯塔的那天晚上,我就该主动留在谭伊把事情搞清楚,而不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来见你。 “赫斯塔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她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躯体化症状,目前被收治在谭伊的预备役基地的地下医院,可能很快会向核心城转移。 “这件事的主要风险在赫斯塔左肩的伤。如果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任何一个成员去探望了她,或是从任何地方,任何渠道听说了这一点,那么她们势必会起疑。 “我想,接下来我可能需要——” “确实很惊险,”艾娃轻声打断了她的话,“接下来的事你不用再管,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完成得,很好。” “……你确定吗?” “确定,都交给千叶吧,让她去善后……她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 “好的,”日蚀顿了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艾娃。” “当然。” “为什么你完全不惊讶?你确实没有感到惊讶,对吗。”日蚀望着艾娃的表情,“你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天?” 艾娃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倒没有。” “那是因为?” “因为这样的事……根本不新鲜,”老人轻声道,“你听过阿蕾克托的故事吗?” 日蚀不解,“我听过,但……” “年轻的阿蕾克托机智、骁勇,在与厄拜的……数度交锋中,几乎没有败绩。即便对手强大、数量众多,她也总是能……找到克敌之法,直到,厄拜换上她母亲与姐姐的衣服……阿蕾克托立刻就被捉住了……” 讲到这里,艾娃停了下咳了几声,日蚀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但艾娃的讲述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听懂,艾娃。” “回去让安娜解释给你听……她喜欢研究这些东西,能讲得比我更清楚……” “你累了吗?” “有一点。” “那我们来讲今天的第二件事吧,关于接下来的手术。” “……有什么新消息?” “没有新消息,但一切都已经按计划安排好了,”日蚀道,“对外,这次手术是肺叶切除,实际上我们会摘下你的大脑,并对外宣布手术失败,你当场死亡。 “如果一切顺利,手术结束后的第六个小时,我们会降落在十五区,而你会在那里开始意识上传。” “手术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 “安娜说你来定,但日期最好不要超出这个十二月。” “好。”艾娃轻轻舒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安娜让我提醒你,这应该是我们在宜居地里的最后一次谈话,你还有什么事需要让我去做吗?” “没有了,”艾娃闭上眼睛,“替我向她问好。” …… 基地的医院里,千叶坐在赫斯塔的病房外,一行一行地细读她的病例和体检数据。瓦伦蒂站在千叶身旁,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千叶随手把病例丢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就是,赫斯塔现在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 “什么叫没有大问题……”千叶抬起头,“她现在每天都不吃不喝不动,谁来了都不说话,像块木头一样在床上一躺躺一天——这叫没有大问题!?” “你冷静一下,真崎……‘没什么大问题’是检查的结果,它是一个客观判断,因为赫斯塔身上有一些外伤,但现在看起来那些伤口都在愈合——她很年轻,伤口恢复得很快。 “我没有参与这次针对赫斯塔的治疗,但我找医生问了详情。” 瓦伦蒂在千叶旁边坐了下来,她将病例翻回了前两页。 “除了一些利器留下的创口,我们在赫斯塔身上发现了大量挠痕,结合主诉,病人一直觉得有虫子在咬她,她的指甲里也全是自己的血和皮肤组织。但是,赫斯塔没有皮肤病,在检查后也没有发现神经系统的病变——这种疼痛应该是心因性的。 “不吃不喝不动是从前天开始的。因为赫斯塔过去没有抑郁症病史,我们推测是心因性木僵,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严重的应激反应。不过,她的表现也不典型,因为,她虽然对外界的一般刺激没有反应,但只要耐心询问,她还是给出一些简短的回答。此外,她也没有出现无法吞咽唾液或大小便潴留的情况——这说明她的意识仍然是清楚的。 “目前,医生倾向于给出的诊断是‘短暂性精神障碍’,这个诊断也参考了迦尔文那边的情况,他有类似问题,但症状比赫斯塔轻一些。从发作时间来看,两人应该都是受到了阿尔薇拉自杀的刺激…… “往好的方面想,短暂性精神障碍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的,只要远离刺激源好好静养,当然我们也会视情况给予一些药物治疗——” “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吗?短时间是多久?” “……没有人能做这种保证,真崎。” “那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呢?” “如果症状一直持续下去……”瓦伦蒂皱紧眉头,“我不知道,真崎,病程随时可能变化,如果这些症状始终没有好转,持续超过了六个月……那诊断可能会往精神分裂或者其他相关疾病上靠。” “好治吗?” “……要看情况,有些疾病预后很好,有些只能终身以药物控制,”瓦伦蒂目光微垂,“拿精神分裂来说,如果一直坚持服药,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可以恢复到正常生活水平,剩下的会间歇性复发或陷入持续的功能障碍。” “什么算‘正常生活水平’?还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吗?” “当然不可能完全恢复,但……生活上可以自理。你不要太紧张,这些事情可能根本不会发生,我们现在还需要观察……” “观察什么?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干坐着——” “千叶,”瓦伦蒂认真望着她,“不是什么都不做,你首先需要保持冷静。” 第 207 章 特权 “保持冷静……保持冷静!”千叶暴躁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然后事情就会有任何好转吗——” “千叶!你不要这样……我们现在能做的事情确实不多,但至少,我们可以努力找找让赫斯塔受到刺激的原因? “上周我们已经和肖恩谈过了,肖恩说早在两个月前他们两兄弟就在克拉克广场偶然结识了阿尔薇拉,碰巧他们的母亲和阿尔薇拉是一样的发色,迦尔文主动加入‘杀人摄影’一大半的原因都在阿尔薇拉身上,所以现在阿尔薇拉死了,迦尔文会伤心——这就是事情的症结所在。 “那么赫斯塔呢?她又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变成了现在这样……她一直很信任你,你了解其中的端倪吗?” 千叶沉着脸,没有回答。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脚步,瓦伦蒂抬起头,见接待处的护士正拿着一封信朝她们走来,“千叶女士,有您的信。” 千叶沉默地接过,很快展信阅读。瓦伦蒂刻意移开了目光,但有些好奇地朝信封那边瞥了一眼——那上面印有核心城的邮戳。 千叶的表情随着阅读而变得更加阴沉。 “……怎么了?”瓦伦蒂问道,“是谁寄来的?” “是艾娃。” “艾娃?”瓦伦蒂眨了眨眼睛,“她在信里和你说了什么?” “不是信……”千叶两肘抵膝,手腕撑着额头,呼吸变得很慢,“是艾娃的病危通知……” “……病危?”瓦伦蒂不忍地颦眉,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艾娃的病危通知书为什么会寄给你?” 千叶喉咙动了动,“因为她以前是我的辅佐官……兼监护人。” 瓦伦蒂的眼睛慢慢睁大——她与千叶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但对这件事,她一无所知。 千叶忽然变得很安静,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那封病危通知被她紧紧捏在指缝中,挡住了她的半张脸。 瓦伦蒂很想说一些什么,但每一句话刚到嘴边都让她觉得不合时宜。她从来没有见过千叶这样消沉,一些生机勃勃的神采从她的眼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疲倦。 “真崎……” “我得去一趟核心城。”千叶低声说。 “……你去吧,这里就交给我。” 千叶侧目看向瓦伦蒂,“你能把从前的简带回来吗?” 瓦伦蒂苦笑了一声,“我只能……尽力不让事情变得更糟。” “好吧。”千叶低下头,用手掌捂了一会儿眼睛,片刻之后,她极快地喘了口气,并再次站起身,“那也很难得了……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我后天回来。” …… 列车抵达核心城的时候已是凌晨,千叶独自穿过灯火通明的地下通道,沿着自动履带,从地下前往水银针们的公寓入口。 在核心城,大部分属于ahgas的建筑其主体都在地下,千叶的房间在地下负二十六层,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时间接近四点,走廊的幕墙从暗夜转向淡蓝色的黎明,一些微弱的鸟鸣接连响起——尽管这里是地下,但建筑内部最大限度地模拟着自然的变化。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干坐到六点,一件崭新的水银针制服铺在床上,千叶望着它,几次穿上,又脱下。 六点一刻,出门的闹钟响起,千叶最后一次站在镜前打量自己的样子,还是换回了驼色风衣。 她来到大厅,跟随着核心城向导前往艾娃所在的医院,在经过了一系列复杂的身份验证与安全检查之后,她终于来到艾娃所在的病房。 千叶看了眼表,七点零五,这通常是艾娃的早餐时间——虽然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已经不允许她再进食了。 病房的门平滑地向墙体内部收起,千叶看见艾娃正坐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阅读,电子屏敏锐地捕捉着老人的视线,并在适当的时机翻动下一页。 大约过了几分钟,艾娃终于往门口看了一眼,“你来了。” 千叶这才往病房里走。 艾娃的床头放了一把空椅子,但千叶并没有立刻在那儿坐下,她手撑着椅背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床头柜上摆放的若干贺卡,忽然道,“今年的艾娃·摩根奖是你亲自审的吗?” “当然了。”艾娃语气上扬,“这种事我不可能假手于人。” “是吗,”千叶的语气不置可否,“我很难想象你会把医学奖颁给助产针……你是病糊涂了吗,艾娃?” 艾娃笑了两声,她意味深长地望向千叶,温声道:“我该怎么说呢,一个七十二岁老太太偶尔会有些新的人生感悟……这份心情,某些可能连三十五岁都活不到的年轻人,大概确实不太能理解。” 千叶将椅子向后拉了几公分,坐了下来,“什么感悟啊,说来听听。” “活着是第一要紧事。” “就这?” “就这。”艾娃身体稍稍后仰,她身后的病床立刻随着她的姿势而改变了倾斜角,“一千一万个死去的伟人,都比不过一个戴着锁链的奴隶,只要这个奴隶还活着,她就胜过一切故纸堆里的英杰……” “为什么?” 艾娃收回了目光,转头望向一旁呈现着连绵群山的墙幕,她深深地呼吸,目光中渐渐涌现出生的光彩。 “一个活着的奴隶,即便她被拷着锁链,捂着嘴巴,可她仍然有自己的手脚,有自己的声音……她们可以解构一切、推翻一切、重建一切,因为死的枷锁总是被活人打破,死去的历史也总是在新生者的手中焕发生机——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她自身的历史,而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分享这份特权。 “而死去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作为人而存在,因为从死亡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自我就都烟消云散了,她将彻底沦为一个任由后人解读的‘对象’——她的敌人污蔑她,她无法反驳,她的继承者曲解她,她也不能辩解……她的理想,她的信念,在她死去的那一刻,都将跟随她短暂的生命一起彻底破碎。 “她将失去所有机会,被迫将自身献给一切后来人,任由她们……装点粉饰。” 第 208 章 命运 “谁敢这样对待你?” “呵,多的是。”艾娃看向千叶,“对你也是一样。” 千叶不以为意,“你的手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千叶目光低垂,仿佛在独自咀嚼一个令她难以咽下的事实,过了很久,她抬起头,“你会死吗,艾娃?” 艾娃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千叶,“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 “……不要去想死的事,只想怎么活。” “不错,你还记得,”艾娃双眉舒展,“你这次来看我,就是专门来问这些无聊问题的?” “对。” “没有其他事了?” “还有什么?” “关于赫斯塔,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千叶突然笑了一声,她低下头,再次把脸埋进了左手的手掌,“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呢……是宜居地里那种,孩子叛逆起来就拿她毫无办法的年轻妈妈?” 艾娃嘴角略微扬起,“哦,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会亲自去查发生了什么而且什么都查得到,谁也骗不过我的眼睛,”千叶深深地看着眼前人,“你也不能——”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艾娃答得慢条斯理,“你是把什么都查清了,但赫斯塔现在还是躺在医院里。” “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是没想通,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 “你知道吗千叶,”艾娃再次打断了千叶的话,她幽幽开口,“赫斯塔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的责任。” 千叶愣了两秒:“……什么?” “哦,你很惊讶吗,用这种表情看着我,”艾娃眯起眼睛,“那么我再说一遍,赫斯塔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难辞其咎。” “我难辞其咎?”千叶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起来,“我本来不打算和你计较这件事,如果不是你背着我——” “赫斯塔今年二十岁了,”艾娃第三次打断了千叶的话,“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她现在又在干什么?” “她有她自己的人生,不是非要重复我的才行!” “她自己的人生……哈,哈哈,”艾娃无比讥诮地望着千叶,“你指的是这些年来被ahgas派着到处打仗,出生入死但是籍籍无名,不仅把人生的全部目的寄托在为某些死去多年的至亲复仇,而且大仇得报之后,转头就把自己折磨进医院吗?” 艾娃欣赏着千叶急怒攻心但又一言不发的表情,悠闲地作出了总结: “这不叫人生,千叶,这叫笑话。” 整间病房彻底安静了下来,千叶的手完全攥成了拳头,她的呼吸几乎在颤抖,艾娃甚至能看见她鼻梁上皱着的皮肤,听见隐隐的磨牙声。 半晌,千叶突然松了口气,她弯下腰,两手撑着额头。 “你是对的,艾娃,我是个糟糕的监护人……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抚养一个孩子。” 艾娃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我查过你这些年来的探视记录,你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基地看她几次,我本来以为你没怎么在这孩子身上用心……直到上次你到布鲁诺来找我,我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你好像把她看得特别重……我不明白,为什么?” 千叶没有回答,她揉了揉眉心,良久才抬起头,“……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 艾娃沉眸,“你不够坦诚。” “坦诚?” “你不敢拿自己的真本事教她,即便那些是你自己趟过的路……你畏缩得厉害。” 千叶顿时拧紧了眉,“我没有!” “你不用和我争辩,你自己心里清楚有没有,”艾娃淡淡道,“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面你倒是很有主意,赫斯塔进基地头几个月就敢拿着枪教训另一个已经二次觉醒预备役——我不信你没在这件事里搅浑水。 “在真正的人生选择上呢?你有没有勒令赫斯塔按你的预期走?你对她有没有一个清晰的框架要求?她冒出一些幼稚念头的时候,你有没有狠狠喝止过她,给她留下教训?” 不等千叶回答,艾娃已经开口,“你绝对没有。” “勒令她按我的预期……”千叶厌恶地看着艾娃,“你倒是都在我身上试过了,有用吗?” “没有吗,”艾娃的声音掷地有声,“框架是用来干什么的,不是用来限制她,而是用来支撑她——她是个大活人,你给她立了什么规矩是你的事,她又未必都会遵守,但如果你是坚定的,她就会感受到你的决心,她会在和你的碰撞里学会订立自己的标准——你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为什么我们非要这样相互折磨?” “因为她是水银针,你总不至于幻想让她获得什么世俗的幸福。” “我没有这样幻想过,而且我非常清楚这不可能——但如果她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水银针,又或者——” “那你有没有问过她?”艾娃看着千叶的表情,“你好像很不愿意让赫斯塔重复你的老路么。” “……她‘应该’有她自己的选择。”千叶低声道。 艾娃没有再反驳,她再次侧目,看向墙幕上的群山。 “千叶,这一个多月,我躺在这儿,有件事一直在我脑子里回旋。” “什么?” “螯合病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人类会彻底攻克它,就像攻克其他曾经给我们带来惨痛代价的疾病一样……等到那个时候,ahgas注定要跟随螯合病一起退出历史舞台,水银针们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看到那些深入宜居地的信号塔了吗?即便螯合物消失了,那些被建成的信号塔也依然不会倒下,今时今日我们为对付螯合物所做的一切,来日都会轮到我们自己——说到底,对大多数人而言,水银针和螯合物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 艾娃再次看向千叶。 “这样的一天我大概是看不到了,但你和赫斯塔呢?看看现在联合政府治下的十四个大区,看看这些文明和它们内部的秩序,这中间哪怕有任何一个地方是你愿意在脱离ahgas以后长久居住的么? “如果有生之年,你们不幸遭遇了那一天,你们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你想过吗。” 第 209 章 顽劣 尽管在眼下这个螯合病四处抬头的时节讨论这种话题,就像是在一片沙漠中讨论将来如何抵御洪水一样荒谬,但千叶几乎立刻抬眸,“想过。” “说说看?” “说实话,我不是很担心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让ahgas退出历史舞台,”千叶两手抱怀,“确实,在普通人眼里螯合物和水银针没有多大区别,而今天我们用来歼灭螯合物的东西来日也可以用来对付我们自己,但换个角度——除了我们,谁敢宣布螯合病已经被攻克了? “只要ahgas存在一天,水银针就是安全的。这也是你一直坚持ahgas需要保持独立运作的原因,对吧?” “确实,”艾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主张ahgas保持独立运作的原因就在这里——这里是最基础的阵地,失去了她,水银针就会失去一切。但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在推延这些事情的发生,该来的迟早会来……千叶,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让你尽快从作战序列退到后方吗?” “我知道,”千叶坦然回答,“你一直觉得前线作战的价值有限——” “是视角有限,”艾娃纠正道,“像你这样的独立作战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以为事情尽在掌握——我大可以和你打个赌:等到螯合病式微的时候,第一个提出解散ahgas、回归宜居地普通生活的声音一定来自我们内部。真相是瞒不住的,届时你会为你说出口的每一个谎言付出代价——”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说谎?”千叶颦眉望着她,“艾娃,你忘了吗?你早就教过我这一点。” 艾娃抬手扶着额头,感觉脑袋里的血管正嗡嗡作响。 “我的错,我的错,亏我心血来潮和你谈这些……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让你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真是比登天还难——” “我怎么没找——不是,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你脑子里这些既保守又悲观的念头都是哪儿来的,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千叶话音未落,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一老一少同时噤声,两人同时以剑拔弩张的目光看向门口。 “谁在外面?” 护士友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啊,我来提醒一下,探视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了……两位注意时间哦。” 随着护士的离去,艾娃闭眼深呼吸,把头暂时转向了别处。 千叶两肘撑膝,再次扶住了额头。“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艾娃……” “是吗,”艾娃阴阳怪气地眯起眼睛,“我完全能看得出来。” 千叶有些无奈,“……艾娃,为什么你总是对我那么刻薄?” “刻薄!”艾娃重重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吗,千叶,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做一个温柔可靠的监护人……但你想想你是怎么对我的? “你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准备授勋演讲,我是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帮你改稿,陪你练习?结果临到现场就因为几个贵族没认出你和瓦伦蒂揶揄了你们几句,你转头就把稿子全丢了,花了整整十二分钟在演讲台上嘲笑他们几个谢顶; “当初002办公室考虑到你年纪太小,很多文档工作处理不过来要给你配秘书,我推荐了四个候选人给你——你呢?转头就从另一个战场上捡回来一个老头子! “还有你奥维战役擅自离队那次,在核心城参加和平庆典趁夜溜进母城那次,偷偷盗用我办公室钥匙翻找其他水银针资料的那次——” 艾娃顺着时间,把千叶当年干过的坏事全部数落了一遍,千叶一开始还想反驳,只是没找着合适的插嘴时机。 然而,随着艾娃提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千叶发现其中有些她已经全无印象,而当她试图停下回忆细节,更多的往事已经竹筒倒豆子般地冲压过来。 病房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安静,千叶在原地愣了半晌,突然笑出了声,她俯身靠在艾娃的床边,脑门贴着艾娃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对不起……”千叶的语气中带着些疑惑,她抬起头,“我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不晚,当然不晚,你还可以用你全部的余生去内疚,”艾娃抽回了手,语气里带着某种尖锐的快意,“如果当初没有接手你的监护人兼辅佐官,我今天就应该在第三区的南部海岸喝着红酒度着假,无痛无灾地活到八十二甚至九十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太,只能躺在床上听你大放厥词——哦,我刻薄,我好好和你说的话你什么时候听过?你知不知道你在基地那几年我掉了多少头发——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那几年撒丫子到处跑,过得可开心呢。” 艾娃的每一句抱怨都像是点在了千叶的笑穴上,让她笑得停不下来,千叶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靠在老人的床边,忽然想起许多早已过去的往事, 年少时她总是默默观察着艾娃的一举一动,试图从艾娃的言行中解读出对方行事的逻辑。那时的艾娃像一座无可翻越的高山,抑或是一片不可测度的海域,她甚至估量不出自己同对方的距离,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向着对方发出试探——在那么多的对手里,似乎也只有艾娃一个人经受住了千叶发出的种种考验,甚至始终以一种略胜一筹的姿态,一次次地警告她“不要再有下次”。 千叶听着艾娃的数落,慢慢握紧了她干枯的手。 “真的这么顽劣吗……我这个人?”千叶低声问道。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哪个人会比你小时侯更顽劣……我敢肯定。” “真是不好意思,”千叶叹了口气,她闭着眼睛低声喃喃,“让你失望了……” “顽劣是顽劣,失望……好像也没有。” 寂静中,千叶感觉到艾娃的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你确实总能找到另一条路,每一次都是如此。” 第 210 章 不肯 艾娃的手术持续了七个小时,千叶坐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 手术严重超时是个糟糕的信号——通常来说这种手术只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手术没有按时结束意味着出现了意外。 拖延的时间越长,生的希望越渺茫。 千叶不停地搓着掌心,眼睛则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显示着“手术中”的指示灯。 将近夜里十点,疲惫不堪的医生从手术室内走出,低声向千叶宣布结果。 千叶没有多大反应,平静地接受了。 平心而论,这结果完全在千叶的意料之中——艾娃已经七十二岁了,在她几十年的水银针职业生涯中,艾娃从来没有更换过任何脏器或义肢,她始终是一个正在完整老去的人。 错过了年轻时的窗口期,她衰老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接受那些最有效也最激进的治疗方法——再说即便身体条件允许,艾娃也会拒绝任何对她肉身的改造。 不论是义肢、人造器官,还是芯片……艾娃讨厌一切模糊机器与人边界的东西。 “她现在在哪儿?”千叶低声问,“我……想再看看她。” “在病房。” 深夜,千叶一个人回到艾娃的病房。 离开手术室的艾娃躺在无菌舱里,透明的无菌舱像一个提前预备的棺椁,泛着莹绿色的光。 病房里没有开灯,千叶在艾娃身边坐了下来。 医生说艾娃陷入了昏迷,但她看起来也像是睡着了——她仍戴着浅蓝色的手术帽,瘦削的两颊凹陷着,始终闭着眼睛。 无菌舱里的艾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千叶能看见她胸口的一些微弱起伏,一旁的显示器上,属于艾娃的心电图规律而微弱地跳动着。 隔着无菌舱,千叶盯着老人的睫毛。 在那些已经逝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曾有许多个午后,千叶曾趁着艾娃午睡的时间偷偷溜进她的办公室,然后悄无声息地蹲守在熟睡的艾娃旁边,观察着老人的脸。 睡着的艾娃很安静,也不像醒的时候那么凶,有时,她的睫毛会微微颤动——瓦伦蒂说这种现象通常意味着人在做梦。 千叶伸出五指,贴在离艾娃的手最近的地方,今夜,她期待看见艾娃的睫毛再次颤动,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 第三日,艾娃的管家阿雅出现在千叶面前。 阿雅的眼睛已经肿了,她拿出一份文稿交给千叶,里面是艾娃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千叶随手翻了翻,看见艾娃在某一页纸上写着,她拒绝死后埋葬在某个墓园之中,只希望尽快火化,并将骨灰洒入大海。 “很好,就这样安排吧……为什么要给我看?” “因为再拖下去没有意义,”阿雅低声道,“我问过医生了,必须你来签字。” “……签什么字?” “呼吸机,”阿雅望着她,“停下来吧。” 千叶没有反应过来。 “艾娃的肺还在萎缩,手术导致的感染也没有止住……真的要一直这样任由她痛苦到死吗?”阿雅再次翻开文稿里的某一页,“您看看这里,艾娃是强烈反对过度医疗的,她不会希望我们这样强行留住她。” 千叶的目光顺着阿雅的手指再次聚焦,然后再次望向无菌舱,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渐渐消退。 …… 夜晚,千叶搭上了返回谭伊的列车。 瓦伦蒂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传来,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下了火车,千叶返回预备役基地。 抵达后,她并没有立刻搭乘电梯前往赫斯塔所在的病房,而是一个人去了基地公寓后面的那片树林。 深夜的林间小道空无一人,只有月光从嶙峋的枝桠间洒落。这条小路她走过无数次,和瓦伦蒂、和艾娃,还有别的一些人……那些日子已经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倏然逝去,再不能回返。 在某处长椅前,千叶停了下来,她依稀记得自己和艾娃的唯一一张合影大概就是在这附近拍的,那时她刚刚被投放到第三区不久,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强烈的敌意。 千叶独自坐了下来。 也是在这个地方,她和艾娃爆发过一次剧烈的争吵。 她对那次争吵的内容印象非常深刻,因为艾娃很少发那么大的火——那是她第二次在非极危行动中遭遇畸变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让指挥所下令任务提前结束,所有水银针立即撤退。 千叶舍不得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斗机会,那时她刚刚换上了新的仿生义肢,正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于是她假装信号失灵没有收到命令,一个人追踪着畸变者直到荒原深处。 那一次行动险象环生,幸好最后没有造成伤亡。 千叶抬起头,当初她就坐在这里,艾娃站在她对面,怒不可遏地指着她的鼻子: 「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千叶皱起眉,自己当时是说了什么混账话来着?她仔细想了一会儿,实在是回忆不起,但大抵不过是一些「我被螯合物捉了我高兴」「我一个人死外面也不用你管」之类的胡言乱语。 艾娃着实被气得不轻,千叶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手颤抖着在空中挥动—— 「你从义肢里感受到的自由越是真实,说明你被囚禁的程度就越是彻底,你明白吗?这种自由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夜风从远天吹来,将千叶从一处回忆吹向另一处,她慢慢低下头,两只手捂住了脸。 上午签字的时候,医生说,在下了呼吸机以后,艾娃大概会在十分钟之内彻底失去生命体征。 她和阿雅一同坐在艾娃身边,静静地等待。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艾娃的心率始终维持在一个微弱的数值,就是不肯向死亡跌落。 两人一共等了五小时又四十九分钟,期间阿雅一直在哭,但千叶没有。 ……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千叶脚边,她俯下身,捏着叶梗把叶子捡了起来,紧接着,她听见几颗滚烫的眼泪砸在叶片上,发出短促而微弱的声响。 在隆冬的夜晚,千叶独自一人,在林荫道上无声痛哭。 第 211 章 陪伴 次日清晨,当瓦伦蒂早早来到赫斯塔的病房,她看见千叶坐在赫斯塔的床边,正和衣而卧。 她进门的声音让千叶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瓦伦蒂望着千叶的脸,“艾娃怎么样了?” 千叶喉咙微动,没有回答。 瓦伦蒂立即明白了答案,她眼眸微垂,安静地拖来另一把椅子,在千叶旁边坐了下来。 “简这几天还好,就是嗜睡,也不太理人。” “艾娃说我要对简现在的局面负大部分责任。” 瓦伦蒂一怔,“……她为什么这么说?” 千叶的声音极为沙哑:“因为我不够……坦诚。” 瓦伦蒂陷入疑惑,“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一直在想,”千叶望着病床上的赫斯塔,“我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够坦诚?” “真崎……”瓦伦蒂慢慢地吸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为艾娃离开的事情难过,但她并没有参与这些年里你和简的生活,她的论断只是一种意见,并不一定是对的——” “我知道。”千叶低声道,“……我知道。” “这种突发的意外事件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它是一件坏事,但这并不说明是我们当中某个人的责任,尤其这不是你的错——” “我真希望这就是我的错,”千叶低声喃喃,“如果它是我的错,那我就一定能修正它。” 瓦伦蒂叹了口气,她刚想说些什么,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呀声——赫斯塔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千叶几乎立刻站了起来,她靠近赫斯塔的床头,“……简。” 赫斯塔眉心稍动,但又很快平静下来,她半睁着眼睛,冷漠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尊不悲不喜的神像。 千叶抓紧了赫斯塔的左手,这只手明明是干燥而温热的,但就是没有反应。 “八点钟的时候医生们会来会诊,”瓦伦蒂轻声道,“雅尼女士——也就是简的主治医师,很想单独和你谈谈,好进一步了解她的情况。” “让那位雅尼医生自己去调阅简的档案把……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千叶握着赫斯塔的手,在床边蹲了下来,她看着简的眼睛,“除了上个月简上法庭的那次,这两年我就没有单独见过她……我帮不上什么忙。” 望着这样的千叶,瓦伦蒂忽然觉得十分鼻酸,她说不出任何宽慰,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压得她几乎窒息。 “我……我在医生的值班室,”瓦伦蒂站了起来,“如果你需要,随时来找我。” 千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千叶哪里也没有去,始终待在基地的地下医院。 她谢绝了一切外来人的探视,并迅速将赫斯塔的伤病信息提升至机密水平,这样一来如维克多利娅这样的外部水银针就得不到有关赫斯塔的任何消息; 而当医院方面出于治疗目的调取“杀人摄影”一案的战斗经过时,千叶又可以提前审核材料——通常来说,这些内容在提供给医院之前,会预先经过002办公室的脱敏处理,里面不会有与赫斯塔本人无关的细节出现,但为了小心起见,千叶仍然通读了所有材料,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可疑信息,才移交给医院那边。 医院给赫斯塔安排了许多更为深入和细致的检查,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事引起了基地的注意——她们突然发现,赫斯塔身上初次觉醒的气味消失了。 基地内部的研究员们展开了激烈讨论,千叶去听过几次,由于之前对赫斯塔能力的严格保密,这件事并没有造成大范围的轰动。 谭伊预备役基地的研究者们将这件事与历史上的另外几次偶发变异相关联——比方说4614年第12区曾出现的一起孤案,有畸变者试图在战斗中抓捕并驯服水银针。当事人被囚禁在地下长达十八天,即便事后该名水银针得到了良好的救治,他余生仍无法再进入子弹时间。 可见,一些强烈的外部刺激确实可能对水银针们的状态造成深刻改变。 只可惜,由于赫斯塔目前糟糕的精神状态,研究者们没法从当事人嘴里得到任何有效信息,她们只能一遍遍地分析地下医院采集到的脑部核磁共振图像。 像大多数螯合病患者一样,赫斯塔的大脑是暗淡的——她前额叶的活跃程度几乎不到普通人的一半,但掌管恐惧和焦虑的杏仁核区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不止一个人指着赫斯塔的眶额叶皮层告诉千叶,“她这块地方的大脑活动不太对劲”。 眶额叶皮层。 “这部分脑区涉及到决策过程的情绪和奖赏,”瓦伦蒂解释道,“这里的异常活动意味着,当某些事情落空的时候,简会感受到更加强烈的挫败。” 瓦伦蒂将这件事与“杀人摄影”一案中的众多失败联系在了一起,譬如刺杀者逍遥法外,公爵夫人却服毒自尽云云……但千叶明白,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 从瓦伦蒂和医生们那里,千叶得到了许多种关于赫斯塔的可能,这里面有些不容乐观,有些则令人充满希望,她着实纠结了一阵,最后决定把这些事情全都抛在脑后。 她向医院借了辆老式轮椅,每天午后,千叶将赫斯塔抱上车,雷打不动地推着她出去散步。 这些年来,千叶虽然持续地关注着赫斯塔在基地和战场的一举一动,但像今时今日这样的密集陪伴,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让她不断回想起当年与艾娃相处的点滴,只不过如今角色颠倒了过来——面对她的单方面交谈,赫斯塔始终无动于衷……这又和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 太阳好的时候,千叶就和赫斯塔一起在林荫路的长椅坐上半个小时,她紧紧握着赫斯塔的手,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偶尔赫斯塔会闭上眼睛,朝着太阳的方向仰起头,像一棵冬天里的向日葵。 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散步中,隆冬倏然而逝。 第 212 章 恨意 春日里,斯黛拉开着车来到千叶给她的地址。 这是一家临街的餐厅,在人来人往的前街,只有它紧闭着大门。斯黛拉前后看了看,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备忘录上的餐厅名字——树上的女爵。 这似乎是千叶从前非常喜欢的一处餐厅,最近她把这里买了下来,所以当斯黛拉询问千叶最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时,千叶直接给了这里的地址。 斯黛拉上前敲门,木质的老门很快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后面,“您好?” “你好,我找你们的……老板?” 斯黛拉出示了千叶之前发给她的预约照片。 年轻姑娘接过斯黛拉的手机看了看,“您是克利福德女士吗?” “对。” “您请进。” 穿过逼仄的厅堂,斯黛拉跟着侍从来到这里的后花园。 今天是个阴天,整个谭伊的上空都没有太阳,但整个院子看起来还是生机盎然,一棵粗壮的老梨树向着院落伸出她的花枝,雪白的梨花迎风摇曳。斯黛拉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当风吹过她的脸颊,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宁静,仿佛这一刻她也成为这个春天里一棵正在吐芽的花草。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斯黛拉回过头,见千叶出现在了后院的路口。 “难得碰上你迟到这么久啊,千——”斯黛拉的笑容突然凝固,她注意到千叶胸口似乎溅射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你身上这是……”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一个水银针自杀,就顺便去搭了把手,”千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反正今天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就懒得换了。” “……是之前和赫斯塔一起进医院的那个吗?” 千叶有些意外地看了斯黛拉一眼,“你很敏锐嘛。” “我记得你上次你还和我说这个水银针这段时间恢复得不错,你也打算让赫斯塔试试他接受的电休克疗法……怎么一下就自杀了?” “我问了瓦伦蒂,她说很多重度抑郁的患者是这样的,病得最重的时候没有力气去想死的事,反而是当治疗起效果、抑郁减轻的时候最容易寻短见……她们原本是早就做好了相关防护的,结果有个实习医生不小心把备皮刀落在了护士站的桌子上……” 千叶脱下外套,在院子里的方桌前坐了下来,“我希望这种事以后不要发生在简身上。” 斯黛拉也坐了下来,“希望如此……她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老样子,不过和去年冬天刚进医院的时候比还是进步挺大的,偶尔能聊上个十来分钟吧。”千叶轻声道,“就是动不动给自己挠一身血的毛病一直反反复复,她总觉得有东西在咬她,但其实什么也没有……现在天气不热还好,到了夏天容易发炎。” “没法控制吗?” “之前戴了指套,但她最近好像越来越抗拒这些东西……医生说这种抗议也算是一种积极表达。现在医院给她每周安排了两次药浴,这种安慰剂疗法似乎对缓解一些不存在的幻痛很有效果,”千叶轻轻耸肩,“不知道,试试吧。” “你这几个月都待在谭伊照顾她?” “中间因为工作离开过四五次,”千叶答道,“不过最长的一次不超过四天,一般是当天来回吧。” 斯黛拉笑出了声,“……你这下真的像个妈妈了。” 千叶也笑,风从两人的中间穿过,侍从把前菜端了上来,几片梨花飘落在餐盘边上,谁也没有去掸它。 “你呢,”千叶端起茶杯,“最近还顺利吗?” “你看报纸了吗,这个礼拜?” “没有,怎么了?” “还是里希的事,”斯黛拉目光低垂,“在一些小城市,最近有些人开始主动搜寻那些在十一岁以前突然消失过的女孩子,说她们是被送进城里奸污过的……有些人不堪受辱也自杀了,昨天在乌连那边就有一个,其实她之前是因为肺结核进山里养病——” “斯黛拉,”千叶突然打断了斯黛拉的话,“别讲这些自杀的话题了,我们换点别的聊吧。” 斯黛拉缩起脖子:“……明明你刚才自己就在说?” “自己说归自己说,听别人讲挺烦的,”千叶轻声道,“我最近尤其受不了听这个。” 斯黛拉若有所思,“……为什么?” 千叶往后靠在了椅子上,她沉默良久,“你有没有照顾过临终的病人?” 斯黛拉目光微动,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望着千叶。 “有些人特别渴望活下去,但命就是到那里了,再挣扎……也没有用。”千叶目光冷漠地低下头,拿起桌上的银匙轻轻敲了一下陶瓷杯盏,“当你同时看到这两者,你会尤其感到后者几乎是一种罪恶——活着,有些人用尽全力地想要抓住它却求之不得,而另一些人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真是……不公平。 “自杀的人应该把他们的命交出来……交出来,让那些拼命想活的人活下去。” 斯黛拉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说不定这是世上最大的公平呢。”斯黛拉搅动咖啡,“不管是想活的还是不想活的,是贵族还是贫民,一个人的命始终是她自己的,旁人就是再恨也抢不走——你能想象一个寿命可以交易的世界吗?那里肯定是个地狱,我不会喜欢的,我觉得你也不会。” “会不会另说,”千叶抬起头,看向斯黛拉背后的花枝,“但我现在,确实挺恨。” …… 迦尔文的病房,肖恩坐在病床旁边,握着哥哥的手低声啜泣。 迦尔文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一个冬天过去,他消瘦得不成样子,肖恩从来没有见过迦尔文这副模样。 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遭遇了什么,迦尔文始终是在那里的——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肖恩内部世界的基石。 尽管这里的医生试图向他解释,迦尔文的行为是因为他病了,但肖恩听不进去。 自杀,意味着抛下一切。 意味着,他也被迦尔文抛下了。 第 213 章 报复 他跪在床边,用脸去贴迦尔文的大手。 “卡尔。”肖恩低声喊着,“卡尔……你,你不能抛下我。” 迦尔文没有回应。 肖恩哽咽着。 如果不是因为迦尔文今天的意外,他甚至没有权利来这里探视。水银针工作站的调查员不仅彻查了他在伯格曼一案上的违规操作,而且顺带调查了他这几年来在宜居地内的所有行踪。 肖恩懊恼非常,过去许多事他明明已经足够小心,可没想到还是在某些地方留下了蛛丝马迹。 更为严重的指控来自他去年针对索菲的一系列行动。如今,他成了一个待审的犯人,被关押在基地的囚室——离他几条走廊之外的地方就是螯合物们的监牢,他每晚都能听见那些凄厉而疯癫的笑声,它们一遍遍地撞墙,用手铐和锁链击打地面和围栏,那些激烈的声音听得肖恩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他和迦尔文一起买下的房子被中止了交易,这里一半的原因是这几个月来他们俩谁都没机会同银行和地产公司联系,另一半的原因则是他的账户被冻结,而006号办公室对此完全不管不问。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原本他已经离想要的一切非常近了——索菲给予了他真挚的信任,假以时日,他一定能俘获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姑娘,而与此同时,他和迦尔文两人以非常小的代价参与了一次在宜居地内部的极/高危行动,一大笔钱就悬停在他的头顶…… 但偏偏就落空了…… 什么都落空了。 他又失去了一切,这一次命运甚至要将卡尔从他身边夺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一个模糊的人影浮现在他的脑海。 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了,命运早就给过他教训,但他以为那只是一种欲扬先抑的铺垫。 任何时候,只要赫斯塔出现,厄运就开始了。 原本一切都在正轨上的事情,她一来就都不对了。 ……她是一切的源头。 一股难以压制的恨意涌现在肖恩心口,它们像一阵骤然高涨的激流,把他此刻所有的无助和恐惧都统统冲走——他知道赫斯塔现在也待在地下医院,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间病房。 但他知道赫斯塔也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几个月,连在核心城的授勋都错过了——想必也是重病。 今早,肖恩听这里的护士说起了千叶救下了迦尔文的事,他问了护士“千叶女士在哪里,我想向她当面道谢”,而护士告诉他,千叶今天有事,出去了。 肖恩的脸颊因为憎恨而微微抽搐,他站起身,离开了迦尔文的病房。 负责看守他的水银针就站在房间外面,肖恩主动上前搭话,他满脸泪水,悲痛欲绝,只求能当面再见千叶一面,好向她当面表达感激之情,看守叹了口气,让他去找护士问一问——肖恩今天的探视时间只有三个小时,时间一到,她还是要准时把人带回囚室。 肖恩当场哭谢,憔悴得几乎好像要昏了过去,看守颇为不忍地扶着他去了本层的护士站。护士告诉他,千叶并没有讲什么时候回来,他很可能等不到。 肖恩只是一味摇头,表示自己愿意等,于是护士告诉了他赫斯塔所在的楼层——千叶一旦回来,会马上过去的。 肖恩的手伸进了口袋。 在来这里的路上,他捡到了一颗占满铁锈的钉子。捡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假装去倒鞋子里的砂石,顺便把钉子握在了手里。 原来这就是命运:命运注定他会在这一天,会和赫斯塔有一个了结。 电梯很快抵达地下十六层。 一踏进这里的走廊肖恩就感到不对劲——过道上的灯几乎只亮了一半,这一层没有护士台,入口处能看见医护人员的值班室,走廊两侧的病房都大门紧闭,探视玻璃黑黢黢的——屋子里似乎也都没有开灯。 “这里……这里怎么这么暗呢?” 肖恩喉咙微动,想去开走廊上的灯。 “你最好别动,”看守他的水银针轻声道,“你既然是来等人的,就安心在这儿坐着吧。” “……好。” 肖恩坐了下来,他屏住呼吸,听着周围的动静,整个走廊静悄悄的,只有值班室里偶尔有人声传来,这场景令他有些不适,但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竭力不让看守者看出端倪。 时间临近十一点,有几个护士从配药间推着小车出来,在经过肖恩身边的时候,他在药瓶的姓名处看见了一个大写的h——他目光自然地跟随着几个护士的身影,她们进了左手边往前第五间房。 病房的门再次被关上,里面传来水声。 肖恩看向一旁的看守,“请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看守看了眼表:“十三分钟。” “……您愿意帮我打个电话给千叶女士吗?” “不了吧,你不是说了吗,等得到就等,等不到就算了,你以后还有机会过来的,下次再感谢也不迟。” 肖恩抬高了音量:“但是——” “没有但是。” 肖恩低下头,紧紧握住了膝盖。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赫斯塔的病房里传来一阵嘈杂乱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接连打碎,一个护士从病房里退了出来,她跑向值班室,“来两个人搭把手,可能是今天千叶不在,赫斯塔闹起来了——” 肖恩再次看向看守,“我可以去趟卫生间吗?” 看守点头,她跟在肖恩身后一路进了本层男厕,直接守在肖恩的隔间外面。 肖恩屏息凝神,不一会儿,他听见看守指尖触碰屏幕的敲击声——她在看手机。 他抬起头,望着头顶的新风管道,慢慢沉下呼吸。 陡然间,隔间外的水银针感到了危险,她手腕上的警报瞬间响起——肖恩进入了子弹时间。 在一声巨响之后,新风管道的盖子跌落下来,肖恩消失在管道与管道之间,看守者立时进入追踪状。 “你在做什么肖恩!你跑不掉的!” 走廊另一头,肖恩一身灰尘地从天花板上坠落在地——对,是跑不掉,我早就知道我跑不掉了! 这一下能争取到多少时间? 十秒有吗? 甚至都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肖恩拔出了插在口袋里的手,他的无名指与中指紧紧夹着铁钉,拇指紧按着指缝中的钉头——他要把这枚钉子插进赫斯塔的眼睛,就像水银针杀死螯合物一样。 同归于尽吧赫斯塔! 第 214 章 姓名 一切都慢了下来。 肖恩感觉到那个水银针已经出现在了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但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撞破了赫斯塔病房的门。 他知道这房间里只有几个护士,根本不足为惧。 循着声音,肖恩径直冲向了赫斯塔所在的地方,一切就像他料想的那样顺利得无以复加。 赫斯塔在病房的最里侧的浴室里。 撞开最后一扇门,他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赫——” 在这个窄小的狭间,一切都是昏暗的,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镜子残片,一些红色的浴盐洒落在地上,和棕色的药罐一起散落一地。有些药瓶已经被人踩碎,而原本放在洗手台上的牙缸与牙刷也跌落在地上,和几条毛巾一起混在深红的浴盐之间,仿佛沾染血污。 肖恩的狞笑突然凝固在了脸上——他看见浴缸里盛满了深棕色的水,一股刺鼻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腔。 一些死去的回忆骤然闪回。 下一刻,看守者冲了进来,她钳着肖恩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死死踩在了地上。 “你们没事吧?” 几个护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好在当她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危险已经结束了。 赫斯塔仍跌坐在浴缸里喘息着,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手紧紧抓住了浴缸的边沿。 …… 当千叶回来的时候,赫斯塔已经换了身衣服,在床上睡着了。 从医护们的叙述中,千叶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从听到走廊上肖恩的声音时起,赫斯塔就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她推开身边的几个护士,发出了几声含混不清的呼喊。 护士们事后想起来,认为那可能是赫斯塔在提醒周围的人离开。 这个消息对千叶来说半是惊吓,半是惊喜——赫斯塔今天不仅提前觉察到了危险,用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反应,而且据护士们说,她今天还在浴缸里短暂地站立过。 千叶来不及考虑其他事,赶紧回到了赫斯塔的病房。 等确定赫斯塔真的毫发无伤,千叶松了口气,她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伸手捂住了眼睛。 等再睁眼的时候,赫斯塔已经醒了,正望着她。 赫斯塔朝她伸手,千叶拖着椅子,往床边挪了挪。 “中午好啊,”千叶握着赫斯塔的手,还是努力笑了笑,“今天你是认得出我的赫斯塔,还是认不出我的赫斯塔?” 赫斯塔的目光流露出些许疑惑。 “……千叶,”她抓住了千叶的一根手指,“你是……千叶。” “好,是能认出我的赫斯塔。”千叶笑了一声,“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赫斯塔的表情更疑惑了,“你,你已经……喊了我的名字……?” “真不错,连对两题了。” 千叶站起身,把墙角的轮椅推了过来。 “走吧,咱们先出去散步,我有事和你说。” …… 两人回到地面,千叶推着赫斯塔再次进入了那条生机盎然的林荫道。 虽然是阴天,但地面的光线依然非常强烈,赫斯塔抬手遮了会儿眼睛,不一会儿又干脆把帽子戴了起来。 小路深处,两人在一棵巨大的枯树旁停了下来,千叶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与赫斯塔面对面。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过段时间,我有一个非出不可的任务,这一走可能至少两个多月。” 赫斯塔坐在原地,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千叶主动道,“好消息是,我可以带着你一块走。” 赫斯塔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为什么?”千叶问。 “我……”赫斯塔抬起左手,在空中颓丧地一挥,“我现在……完全……” 千叶再次按住了赫斯塔的手,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低声道,“千叶真崎其实并不是我的名字,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赫斯塔一怔,摇了摇头。 “我最初的名字是一串数字,40392。” “……你的,编号?” “确实是编号,但不是水银针的序列,这只是一个巧合。”千叶捏着赫斯塔的指甲,“我出生在十四区的一片海岛上。你知道,民间一直有人试图自己训练出一批水银针,从理论上说,在掌握了识别水银针的技术以后,只要筛选的样本足够多,总是能找到一些水银针的。 “但是,通过这种办法来找水银针效率还是太低了,而且一旦大张旗鼓,就容易被ahgas盯上,所以,某些人就打上了螯合物的主意——如果螯合病的患病者可以得到体能的大幅提升,那同样的原理应该也能作用在普通人身上。问题只在于,怎么让事情变得可控。 “我出生的地方,就是一处专门从事这种实验的基地。” 赫斯塔的神情凝重起来。 “海岛与世隔绝,岛民自给自足,近似一个小国,ahgas也一直没有觉察。我和其他一些人,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在期待十二岁的水银针选拔,那是决定我们一生命运的日子。 “离选拔日还有半年的时候,我们会进入一处地下掩体,就像这里的基地一样,开始一段集体生活。 “选拔日过后,成为水银针的人会留下,一小部分优秀成员会进入掩体工作,剩下的人会直接‘毕业’,乘船前往十四区主大陆,在那里开始新生活。 “在去那里之前,我们还需要和基地签订一份非常复杂的保密协议,基地承诺我们,所有毕业生都会以荒原移民的身份进入宜居地……以一段艰苦的童年换来衣食无忧的余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赫斯塔目光微垂,“没有……移民,是不是。” “那肯定没有的,这种话只能用来骗骗小孩,也只有小孩才会信。”千叶笑道,“那段时间基地已经十多年没有出过新水银针了,大家谁也没指望自己会是。” 赫斯塔努力坐直,“千叶小姐……” 千叶拍了拍赫斯塔的手背,接着说了下去,“在进入掩体以后,我交到了人生第一个朋友。她是上一届的优秀选拔生,负责照顾我们的日常起居。 “千叶真崎,是她的名字。” 第 215 章 鏖战 “她说她之所以选择留在掩体,是因为以后想去岛上一个叫千叶的镇子里养老,那里三面环海,地势平坦……尤其是冬天,千叶镇的冬天非常温暖,长尾洋的海流带来热带的海水,形成温暖的黑潮,总是有数不清的鱼群穿梭其中……她喜欢海,喜欢鱼群。 “真崎,是大断电时代一个海盗的名字,你一直在第三区,可能没怎么听过她的故事,但在十四区、十二区,十一区和十三区,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在她势力的鼎盛时期,十二区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岛屿完全在她的管控之下。 “所以,她把这两个词放在了一起,起作了自己的姓名……很好的名字,是吧?” 赫斯塔低头喃喃:“她还好吗,现在。” 千叶摇头。 “在进入掩体的那半年,千叶一直在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从前的朋友没有寄信来?她一直在看基地的报道,她的几个朋友,有些在进入宜居地的第一年就得到了一些市政荣誉,报纸上有她们和市长的合影,她们也联名写了一些对后辈的鼓励文章……但就是没有私人信件寄来。 “在选拔日的前一周,她知道了原因。 “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带着我们去训练馆,结果半路突然遭遇了停电,我们二十多个人困在了同一部电梯里,救援者很快赶来,并告知我们今天的训练取消,大家必须马上返回宿舍。 “停电使得我们无法原路返回,于是救援队就带着我们走了一条此前从未有人走过的通道,在那里,我们所有人都听见了一些骇人的异响——似乎是人的尖叫声,我看见千叶突然止步、转身,试图冲向声音的来处,但很快,她就被捉住了。 “当天晚上,一个可怕的流言在宿舍内部流传——我们上午在过道上听见的声音来自螯合物,这些东西不知怎么侵入了掩体,不过还好,一切危险已经被消除,大家可以暂时安心。” 赫斯塔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已经猜到了许多事实,譬如那些入侵的螯合物多半不是来自外部,譬如那个吸引了“千叶”注意的尖叫声很可能来自她那些已经无法再写信的朋友…… 随着千叶的讲述,一切果然如此。 所有的毕业生都直接作为人体材料投入了对螯合病的研究中。他们被分成不同的实验组,有些被暴露在充满螯合菌的空气中,有些被注射了不同成分的螯合物提取物,有些则直接感染成螯合物,作为原料源源不断地向基地提供生物样本。 “选拔日的前一天晚上,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们,她找到机会亲自去到了掩体的另一侧,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她不想看我们坐以待毙,所以她有一个计划——离开‘岛’的计划, “然而旋即,我们当中就有人向基地举报了她,混乱之下,只有我和她一起逃进了山林,原本计划用来出海的船已经被基地发现,虽然那时我们因为摘下了定位装置,没有立刻被抓,但……这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那,要怎么办呢?” “是啊,要怎么办呢?我也……这样问她,她沉默了很久,看着我,说,‘40392,我们一起……变成螯合物吧?’” 千叶抬起头,她的眼睛望着赫斯塔的身后,整张脸因为陷入回忆而显得有些出神。 “我们知道,基地有人,有武器,有各种监控设备……我们逃不掉了——但在出发之前,她从实验室偷了一管螯合物的血。 “螯合物确实是残忍的怪物,但变成螯合物,就有了力量。 “是乖乖束手就擒,还是变成螯合物给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敌人一点颜色……这个选择真是一点都不难做。 “于是我们把那管螯合物的血灌进了鼻子和眼睛,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螯合病的潜伏期有那么长,患上螯合病后仅仅三天,她就失去了外出的能力——你知道吗简,你这段时间的反应就像一个得了螯合病的病人一样,懒得说话,懒得吃饭,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可我不一样,在山洞里我感受到了强烈的饥饿,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在发病以前我们俩就会先饿死在这里,所以我主动出去觅食。我在山里打猎、采摘野菜野果,一边胆战心惊,一边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始终保持着体力是异常的,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件事上——我出去了那么多次,结果一次也没有碰上基地的追捕者,我以为这是我的幸运,但实际上当时的掩体下发生了更为可怕的事,因为掩体中的实验室被出逃的螯合物破坏,螯合病开始在‘岛’上扩散了。 “‘岛’上的常驻人口大概有三十万,其中有二十二万密集居住在掩体附近,感染发生得非常快,基地无力遏制,只能绝望地看着整座岛上的居民长出螯钳——直到那个时候,他们才放弃了挣扎,向外界发出了求助信号。 “但是,太晚了。 “当时所有岛民的病程基本都已经进入后半段,除了少数固守在掩体中的人,所有人都在厮杀——包括,千叶和我。 “我原本以为我们会在发病以后一起冲回掩体,但结果却根本不是这样,当她长出了螯钳,而我依然毫无变化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我可能会是水银针,她要求变更计划,让我杀了她,我做不到,后来她发病,我不得不逃向山洞深处。 “我记得很清楚,在黑暗里,我和她短兵相接,然后我用那把杀兔子的刀捅进了她的……心脏。 “当时ahgas也对‘岛’的状况感到非常头疼——这群人之前向宜居地发出的求助引起了强烈的舆论,ahgas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可是近二十万的螯合物在岛上游走,这样的‘岛’已经没有了营救价值,前往救援基本等同把人丢去送死。两难之下,大概有十来个平均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的水银针主动要求组队前往,其中就有五十五岁艾娃——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那时我已经二次觉醒,不间断地在岛上与螯合物缠斗,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扑过来,我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直到,艾娃出现在我面前。” “你当时……一个人战斗了多久?” “76小时43分钟。” 第 216 章 真心 赫斯塔一言不发——她曾经有过的猜想,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验证。 难怪千叶小姐的子弹时间这么长,这果然是因为…… “在和其他螯合物交手的那七十多个小时里,我一只螯合物都没能杀死,还失去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普通的匕首根本捅不穿它们的皮肤。我只能不断逃窜,将不同的螯合物们引到一处,让它们自相残杀。 “可能是因为当时的局势太危险,所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意识到,直到后来我进入了十四区的预备役基地,开始真正学习如何与螯合物作战的时候,我才突然反应过来。 “把刀捅进螯合物的心脏,是杀不死螯合物的。 “我杀死的……不是变成了螯合物的千叶,而是,千叶本人。” 赫斯塔并没有立刻听懂这句话,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突然紧紧抓住了千叶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赫斯塔瞳孔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千叶泛红的眼睛。 千叶轻声笑了一声,她低下头,“所以简,我大概能明白你现在的处境。我知道有时候人会突然被击倒,甚至会一遍遍地被同一件事击倒…… “我……完全明白这一点。” 千叶又慢慢望向她。 “后来在圣安妮修道院,我遇到你,那间办公室……很暗,就像‘岛’上的山洞一样暗。你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可能我确实是疯了……那个夜晚大概是我到第三区以后最惊心动魄的一夜,当时我有点害怕……怕你撑不下去,怕我来得太迟,我觉得冥冥中命运给了我一个机会,但我可能握不住它。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打消了我的担心……因为你不仅撑下来了,而且,还是一个水银针。 “你记得吗,你小时候问过我,一个水银针能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其实是可以的,你看瓦伦蒂,她在宜居地的生活就与普通人无异,但问题在于,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抱定了要过普通生活的心,就不可能处理好作为水银针的工作,也就和普通生活无缘。 “我很紧张自己能否做好你的监护人,有时候甚至有点抗拒,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教你,我只知道我自己不希望被怎么教育——譬如像艾娃当年对我一样,追求绝对的控制。我的大部分人生选择都是在对艾娃的反叛下做出的,虽然现在回头去看每一件事都有其意义……但如果你有自己的追求,我真希望你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不必像我一样。 “这个过程里,如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会全力去做的,因为……因为你知道吗?从你活下来的那一刻起,看见你在基地结交朋友,一天一天地长大……我好像也重新活了一次。” 千叶的声音到最后已经近乎呢喃,她抹去赫斯塔脸上的眼泪,轻轻抵着她的额头。 “简,不要拿自己冒这种险,因为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不会了,”赫斯塔皱紧眉头,她忍着眼泪,“再不会了,千叶小姐。” 几个呼吸之后,千叶起身走到赫斯塔的身后,短暂地处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基地的医生和我说你现在这种情况需要静养,最好是留在一个安全、熟悉的地方慢慢调整……但我不信这个,因为我的经验和她们说的截然相反——你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与其留在这儿天天对着它们反刍,不如直接换个环境。” “……逃到,另一个地方?” “不是逃,是暂时离它们远点,就像当年艾娃带我从十四区带到第三区。”千叶轻声道,“所有的这些问题,你逃是逃不掉的,这些……你暂时没有解决的麻烦,它们还是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地找上门……直到,你学会怎么处理。 “总之,你得,做好准备。” 千叶望着赫斯塔,“所以你的答案呢?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我……当然……”赫斯塔喘息着,“但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还能不能……” “别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还有两件事要和你说,你还有没有力气听?” “……有。” 千叶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再次在赫斯塔跟前坐了下来。 “首先,这次艾娃越过我直接找到了你,这是她的问题。但你呢,你竟然也什么也没告诉我。我要你好好反思这一点,这种事,绝——对——不可以再有下次。” “明白。”赫斯塔目光微垂,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艾娃她……” 在赫斯塔问出更多问题以前,千叶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交到了赫斯塔手上。 “第二件事,上个礼拜,雅尼医生把这个给了我。” 赫斯塔隐隐觉得这张纸有点眼熟,展开一看,发现是上周护士给她的一张物品需求表,上面有一些选项可以勾选,比如书籍、特制的纸笔、某些流行饮料等等,患者在需要的物品后面打勾,第二天,护士会把相应的东西准备好拿过来。 在表单最后的“其他”一栏上,赫斯塔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名字: 图兰·坡 黎各·索尔 赫斯塔试图回忆,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填过这样一张表。 “哦……我当时,可能是,误会了……这张表的用途……” “黎各那边有点麻烦,但图兰后天就能到。”千叶轻声打断了赫斯塔的解释,“她们之前给你寄的信,写的邮件,你一封都没有回……她们也很担心。我告诉她们你因为一些误会被艾娃关了一段时间,现在在医院静养——所有和杀人摄影有关的事,你一句也不可以和她们提,能做到吗?” 赫斯塔缓缓吸气,在几个连续的深呼吸以后,她低声答道,“能。” …… 两天后,图兰提着行李,降落在谭伊的机场。 这个她曾经待过四年的城市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古老的教堂,几条在翻修的路,摆在道路两旁的餐厅方桌,以及那些摆放着甜点、新衣、首饰的漂亮壁橱……和从前不同的是,她已经可以自由地从这些地方经过,再不必隔着灰蒙蒙的车窗远眺。 第 217 章 留言 下飞机后,图兰先去了一趟“白轮船”,“白轮船”的老店已经换成了达里娅太太的孙女亲自打理。图兰买了一些赫斯塔最喜欢的卡娜蕾,然后才前往预备役基地。 多年好友突然相见,两人都快活地流下了眼泪。 下午,图兰开始研究赫斯塔最近在吃的药,她一盒一盒地看过去,突然将一个蓝色的盒子推到赫斯塔眼前,“黎各以前吃过这个,我记得副作用很大……你情况怎么样,会恶心、头晕吗?” “不会。” “那就好。” 赫斯塔抬起头,“……黎各什么时候也吃过这种药?” “就你来基地的前半年吧,没有人提醒过你吗,当时她精神不太稳定来着。”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我没有印象了。” “这不正好说明黎各恢复得好吗?”图兰挽起赫斯塔的肩膀,“你也会的。” 赫斯塔闭上眼睛,“我觉得我像是……被困在这副身体里了,图兰。” “别着急,”图兰温声道,“慢慢来,会好的。” 到谭伊的第一个晚上,图兰和赫斯塔躺在一张床上谈起往事,赫斯塔睡得迷迷糊糊,直到捕捉到关键词“黎各”,她睁开眼睛,“黎各什么时候过来?” “她暂时过不来,因为当年她是被驱逐出境的嘛……千叶小姐试了一些方法,不过最后都被联合政府驳回了,不过没关系,你不用担心,两个月以后,她会在你前往十四区的那艘船上等你——到时她不会下船,所以理论上不算踏上第三区的土地。” “你这次打算待多久?” “一个月,这一个月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基地陪你。” “这么久,你的……那些项目怎么办?” “哎,别提了,”图兰叹了口气,“我去年秋季好不容易申到一个研究螯合病发病机理的实验室,看预录取名单的时候,我发现我这批招进来的十四个人只有我一个女生,所以我要求pmrc重新核查这次的录取中是否存在隐性歧视,结果在正式公布名单时,实验室直接划掉了我的名字。” “……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对,他们怎么敢?我去年一个冬天都在写检举信,和第一区的各个学术公平组织面谈,今年开春,负责那个课题组的教授终于被所在大学和研究院一起开除了,实验室里所有行政主管以上级别的管理层也全部换血。” “听起来还不错?” “不好!特别不好!”图兰一下坐了起来,“我的时间就全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那个教授有一堆的前科——就因为她自己也是女性,所以她每次声称自己完全是按能力而不是看性别招人的解释都通过了。要不是我有ahgas背景,最后惊动了006号办公室介入调查,这件事到最后肯定还是不了了之。” 赫斯塔望着她,“那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算是因祸得福吧,”图兰绕着自己的头发,又重新趴了下来,“我申到了艾娃·摩根基金会去年新设的一个青年学者项目,她们会向我提供为期三年的经费支持,等于我现在就是一个独立学者了,刚好第二区和第六区的几个研究所都给我发来了邀请——我还没决定最后去哪,反正都不差。” 赫斯塔轻轻拍手,“祝贺你。” …… 在接下来的日子,图兰确实天天泡在基地的地下医院,赫斯塔行动不便,她就帮着干了许多事,譬如去尼亚行省帮赫斯塔取放在那里的信件和书,给独立监狱一位叫缇娜的女性送一张不署名的明信片,更多时候,她就坐在赫斯塔旁边的桌子上工作,在赫斯塔需要帮助的时候回头应声。 由于下半身都是义体,图兰可以自由控制身高,她偶尔会用这个功能来逗逗这里的医生护士,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还记得这个当初从地下医院死里逃生的姑娘,得知图兰已经成为她们的同行,大家都对她更加亲切。 三月末,图兰与赫斯塔从新闻中得知艾娃已于去年冬天去世的消息,两人都在震惊中陷入沉默。 紧接着,新闻又提到,为了纪念这位在近二十年的世界掀起了巨大波澜的先驱,谭伊市政厅准备了特别的纪念活动,明天,三十架曾飞往各处荒原执行作战任务的战机一同飞越城市上空,沿着谭伊的城市中轴线向地面投撒鲜花。 每一支花上都绑着一句诗,它们大都来自艾娃的手摘本。 地下医院规矩森严,没有提前预约,赫斯塔绝对出不去。两人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找千叶帮忙,第二天她们果然非常顺利地离开了基地——只是两人本以为千叶会在外面等着,和她们一起出行,但这一天千叶始终没有出现。 上午十点,图兰独自开车带着赫斯塔来到一处广场,如同呜咽的防空警报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是一片万里晴空,她们看见战机从远处向头顶飞来,掠过城市上空。 两人顶着太阳,竭力望向天空,在松散的花雨中,她们各自接下一朵。 图兰转过身,将手中的花递给赫斯塔。 “来,锻炼你的手指,把上面的诗句拆下来吧。” 赫斯塔接受挑战,她十指颤抖,解下了第一张字条。 图兰凑过来,低声念道: “来自女人内心深处的诅咒 非常咸,非常苦,非常好”(1) 往事忽然浮现,从前在艾娃家中的点滴如同电影在赫斯塔脑中回闪,她想起自己与艾娃的每一次谈话,想起艾娃的讥讽和安慰,想起那些读书会,想起那里每一位女性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 “……简?” “我没事,”赫斯塔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我再来……拆第二朵。” 赫斯塔深深呼吸,手却抖得更加厉害,春日的暖阳映照着她的脸,将她整个人照亮。 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天色已晚 许多该谈的话还来不及谈 没关系,今夜来不及,还有明天。(2) ——本卷完—— (1)出自伊丽莎白·芭蕾特·布朗宁的一首诗,我在《如何抑止女性写作》里读到引文,而《抑止》作者则是在《文学女性》中读到引文,原文究竟是什么,我没有找到。 (2)出自鲁米《在春天走进果园》 一张假条和一个有奖竞猜 大家好!第二卷终于完结了! 这一卷有两百多章,也就是说我写了两百多天——这个战线拉得真长啊,谢谢每一位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 接下来我打算休一个两周的假期,然后开始更新第三卷「应许之海」。 投资了这本书的读者不用担心,因为接下来我还会更新两章番外,不会让这本书断更超过七天。 两周的时间空着也是空着,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p 我会留下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全部是剧情相关,有些书里直接写了现成的答案,有些则需要推理,诸位如果感兴趣,可以在微博把你的答案私信发给我,我的微博账号是柯遥42。 前三位全部答对的读者,我会给你寄一套《少女终末旅行》(6册)的漫画,这是我最喜欢的漫画作品之一,强烈推荐。如果你不喜欢漫画,也可以在dk百科系列的书里挑选任意一本,都行。 我的问题是: 1为什么罗昂宫地下的尸体只有十一具? 2在千叶的回忆中,艾娃对模糊人机边界的事物深恶痛绝,为什么她仍选择进行意识上传? 3在第二卷161章《重叠》中,赫斯塔与索菲就部分水银针容易在初次战斗后出现ptsd展开争论,索菲认为,只要一个人犯下了普遍意义的恶行,她就会受到良心的折磨,而赫斯塔则表示,索菲引用的论据,恰恰反驳了她的论点。请问,赫斯塔为什么这么说? 答不出也不用在意,这些都是些完全不影响主线剧情的细节,即便没注意到,也完全不影响之后的剧情观看。 恳请大家不要在书评区讨论,或是将自己的答案分享给别人,三位幸运读者出现以后我会公布答案的~ 如果大家对除了上述三个问题以外的剧情仍有疑问,可以在这张假条里留言,我会尽量解答。 祝大家生活愉快! 三个答案 竞猜结束了!一共有五位读者给出了正确答案~ 1为什么罗昂宫地下的尸体只有十一具? 因为当年的伏尔瓦被霍夫曼转卖给了费尔南,所以其遗体并不葬于罗昂宫。 2在千叶的回忆中,艾娃对模糊人机边界的事物深恶痛绝,为什么她仍选择进行意识上传? 艾娃之所以痛恨一切“模糊人机边界”的事物,是因为人从义肢里感受到的自由越是真实,就说明她被囚禁的程度就越是彻底,因而,这种自由在她眼中不值得留恋。 但是在濒死前,艾娃意识到即便是一个活着的奴隶也胜过一千个死去的伟人,只有活着,才能不断创造自身历史,所以艾娃作出了选择。 3在第二卷161章《重叠》中,赫斯塔与索菲就部分水银针容易在初次战斗后出现ptsd展开争论,索菲认为,只要一个人犯下了普遍意义的恶行,她就会受到良心的折磨,而赫斯塔则表示,索菲引用的论据,恰恰反驳了她的论点。请问,赫斯塔为什么这么说? 在那场谈话中,索菲的原话是“在水银针内部,很多遭遇过原发性螯合物的水银针在初次战斗过后总是会出现一些ptsd症状”,据此,她认为“只要一个人犯下了普遍意义的恶行,她就会收到良心的折磨”。 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仅仅是遭遇过“原发性螯合物”的水银针出现ptsd呢?遭遇“继发性螯合物”的水银针,为什么不会出现心理问题? 这里涉及到两个概念,“原发性螯合物”与“继发性螯合物”。 像赫斯塔之前在修道院遇到的那种情况——身边的人发生感染,最后发病的情况,叫“原发性螯合物”。 而那些通过某种手段绕过了隔离地带、突破了所有防御工事,才从外部进入城市,袭击人类的螯合物,叫“继发性螯合物”。对受害者而言,这些螯合物单纯是“从天而降的怪物”。 杀死怪物是正义行为,所以遭遇过“继发性螯合物”的水银针完全不会因为杀戮行为而感到负担,但对遭遇了“原发性螯合物”的水银针而言,她们明白这些螯合物也和自己当年死去的亲属一样,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一旦模糊了“怪物”和“人”的边界,杀戮的“正义性”就不再那么理所当然。 所以,赫斯塔认为,索菲提出的论据,恰恰反驳了她的论点。 你答对了吗? 番外一:《艾娃·摩根自传》· 代序 |扉页| 谨以此书献给—— 西蒙·艾伯 乔安娜·卡利诺斯基 艾德琳·维吉尼亚·库卡斯基 玛洛温·科莱丽莎 珍妮丝·嘉维 —— 代序|悼念艾娃·摩根——简·赫斯塔 今年六月,克利福德女士告诉我《艾娃·摩根自传》一书已基本筹备完毕,她询问我是否愿意为此书作一封推荐序,我非常惊喜,立刻答应了。 这里有一个美好的巧合,今年我七十二岁,而当我二十岁第一次遇见艾娃时,她也七十二岁。彼时我正在经历人生的最大低谷,艾娃非常慷慨地给予了我一些帮助。我无法想象如果在那个时刻没有碰见她,我今时今日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光景,诚如她当年告诉我的,我们的命运始终紧密相连,在这些年中,这句话时常回荡在我耳边。 等书稿寄来,我又非常意外——我没想到这本书会这样短,只有不到八万字的篇幅,但这又确实很符合我对艾娃的印象,她很少谈及具体的过去,如果不是安娜女士反复劝说,这本薄薄的册子大概也留不下来。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艾娃·摩根奖已经停办了近三十年,去年基金会重新组建,我终于能够看见这个美好的传统再次延续。我幸运地与艾娃保持了近十年的友谊,她坚韧的品性,高瞻远瞩的视野,近乎严苛的自律和对理想世界永无止境的追逐都深深地影响着我。 对今天的许多年轻人来说,艾娃·摩根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同旧世界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是那么地憎恶过去,甚至于不愿让目光在那些浸满了血泪的人事上停留,只愿兴致勃勃地朝前走。去年,我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了“让每个人的幸福都像呼吸一样自然”这句口号。我知道我们确实取得了一些成绩,然而与此同时,我也觉察到一些危险的预兆。一些历史才刚刚过去,我们之中就已经有人开始遗忘。一旦有人开始追忆往事,马上就有声音说,那些充满了失败的往事不值得咀嚼。 然而我的看法截然相反,如果你不知道你手中的幸福是前人用怎样的手段反复斗争而来,那么当这幸福被夺走,你也同样不知道如何捍卫;没有一项权利是理所应当、生来如此的,如果有谁这么认为,那么这就是她再次失权的开始。 幸福像呼吸一样自然,我对这个口号并没有什么不满,相反,我认为它确实点出了需要警惕的地方——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呼吸,所以我们常常会忘记这件事,然而事情的严重性在于,即便忘记呼吸,呼吸也不会停止,可是一旦我们忘记脚下辛苦开拓的疆土是需要时刻捍卫的,那么彻底失去它就只是时间问题。 诚如艾娃所说,没有一代人能够停歇,如今我们正站在前人栽种的树荫之下,而今日埋下的种子,也将改变那些尚未降生之人的命运。不要忘记我们的命运始终紧密相连,不要忘记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我相信只要我们之中仍有人能够继承这样的信念,世界就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番外二:《艾娃·摩根自传》·自序 自从我过了六十岁,就有许多声音开始劝我写自传,我厌恶这个提议,这世上太多的自传充满了假惺惺的自恋和自怜,个人生活的起伏应当始终保持其私密,所以每一次我都选择了拒绝。 直到我的老朋友安娜突然找到我,她给了我一个令我无法拒绝的理由:你的一生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一生,如果你愿意把它写下来,后来人一定能从中找到能够为她们所用的东西。 于是我动笔了,虽然这段日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但写作对我而言并不困难,在我转入核心城手术之前,我将初稿交给了编辑,她读后问我,为什么这里只记录了您4614年到4630年的故事呢? 我答:因为我全部的人生都是在从ahgas退役后开始的,水银针们的战斗故事永远大同小异,你不会感兴趣的。 编辑又问,请问您扉页上感谢的那五位女士是谁?如果方便透露的话,我们希望能在她们的姓名下做出注释。 我让她猜猜看,她猜了很多个答案,我的战友,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学生……很遗憾,都不是。 她们是我的母系亲属。 珍妮丝·嘉维是我的母亲,玛洛温是我的外婆,艾德琳是我外婆的妈妈……如此往上追溯,西蒙·艾伯是我能找到的,最久远的长辈。 我很理解这位年轻的女士为什么猜不对答案,因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姓氏——她们丈夫的姓氏。尽管我们的血脉如此亲近,但当我们的名字被放在一起,没有人能认出我们是一家人。 一个女人流离失所的一生,恰好也是一整部崩离析的女性史。 编辑听了有些伤心,她希望我多少再写写她们的故事,刚好我还欠一篇序言,那么我就在这篇自序里讲讲我的外婆:玛洛温·科莱丽莎。 玛洛温女士出生在十四区北部的勃朗克平原,那里水草丰盛,民风剽悍。在出生后不久,她被父亲送养给另一个镇子上的亲戚,她的妈妈艾德琳·维吉尼亚·库卡斯基赤着脚走了三十里地,把她又抱回了家。 玛洛温女士生来武德充沛,九岁的时候,她隔壁的一个鳏夫把她拖进稻草垛,想侮辱她,她举起镰刀砍掉了这个鳏夫的半个脑子;十二岁的时候她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族里人想要分掉她们家的土地,她喊上她的妹妹从地里挖出了父亲半腐烂的尸体,用牛车拖回了镇子,次日清早,她一个个地敲开了那些人家的大门,质问他们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十四岁,镇里有人用一只羊给她定亲,她不愿意,镇上的人就陷害她,说她得了人家定亲的钱,逼她母亲赔二十四只羊羔,第二年,她母亲劳累过世,从此玛洛温女士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照顾两个妹妹的衣食起居。 十七岁,玛洛温女士突然平步青云,开始走私军火——我问过她很多次,这项要命的事业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可她始终不愿告诉我。她从事这项危险的工作总共十个月,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她带着两个妹妹,卷着钱跑了。 在那之后,她做过助产士,做过奶牛工,还在一家当铺里做过会计……十九岁,她嫁给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嫁给他之前,她就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但玛洛温女士更知道在荒原上没有男人是不行的,因为在这里,一具腐烂的男尸也胜过四个活生生的女人。 她最大的幸运在于她把钱藏得牢牢的,所以,当她被第一任丈夫打掉了两颗牙的时候,她离了婚。 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鞋匠,这一段婚姻持续了三年,据玛洛温女士自己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但好景不长,鞋匠患肺劳死了。 紧接着,她嫁给了她的第三任丈夫,并生下了我的妈妈。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个没落的农场主,也偷偷卖一些违禁药品,玛洛温女士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但她对走私贩私永远轻车熟路,于是她很快接过了丈夫的地下事业,依靠着丈夫的家族,没有人敢来再找她的麻烦。 所以,当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人家。 我从小就在玛洛温女士的溺爱中长大,我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她爱我甚至远远超过她的女儿,她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每当和人谈起她的孙辈,她会骄傲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看这个孩子,她就是当年的我。 那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在那段时期,我想如果我足够努力,也许将来我也能成为玛洛温女士这样的人。 后来我开始上学。学校里的东西太过简单,我总是逃课。我个性野蛮,成绩却好,老师们拿我没有办法,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持续到我的弟弟巴尔也开始上学。在入学的第一周,他有样学样,然后,我见识到了玛洛温女士的怒火。 她动手打了他,拇指粗的荆条抽断了三根,这仅仅是因为巴尔逃了一下午课。 在教训他的时候,我听见玛洛温女士说:小小年纪就逃课,长大了还能指望你干什么? 当时我就站在楼上看着,非常震惊——因为她从来没有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我和她说起过我逃课甚至挑衅老师的事,所以她是知道的,每一次我和她说这些,她总是听得咯咯笑,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弟弟身上就完全变了样子。 我问了她原因,她把我抱在怀里,告诉我,“巴尔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他是男孩子,他得知道些规矩。” “我不需要知道吗?” “你当然也要知道,但你需要懂的规矩不一样……等你再大一些,就会懂了。”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真正的答案:巴尔,我的弟弟,他将是这个家庭最终的继承人,一家人对他寄予厚望。至于我,作为玛洛温女士最宠爱的孩子,我绝不会被亏待——在我长大之后,家里会为我准备一份非常丰厚的嫁妆,丰厚到足以令我的丈夫感到错愕,如此,我的丈夫和他背后的家族便绝不敢对我有丝毫轻视。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欺骗,为此我憎恨他们所有人。不论他们如何待我,我始终不再和他们亲近。 我十一岁那年,玛洛温女士在下楼的时候跌了一跤,从此沉疴不起,半年后她进入弥留状态,我母亲不分日夜地照顾着她。 有一天夜里,我听见玛洛温女士在哭,她哭得那么揪心,哭得让我心碎,于是我跑向她的房间,听见她和我妈妈的谈话。那天晚上玛洛温女士的意识非常清醒,她同我妈妈讲起了她这一生的种种遗憾,她那么伤心地说自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一生孤苦无依,只能靠自己打拼,她憎恨自己半生的经营,似乎正是因为这份精明,那种属于一个平凡女人的幸福她再没有机会得到。在一切纷扰中,唯一令她欣慰的就只有她的孩子们——比如我的妈妈,比如我——能够不必再像她这样辛苦。至于她自己,她认命了。 我在门外听着这一切,泪流满面,我从不知道玛洛温女士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在我心目中,她那么勇敢,那么果毅,不仅拥有着远超常人的眼光,而且天生聪慧,每一件惊险万分的事情,在她手中永远游刃有余……何以这一切优点在她自己看来竟是最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些让她痛苦的念头塞进了她的脑海,让她憎恨起自己精彩绝伦的命运。 在那之后不久,螯合病降临了我居住的小镇,它不分贫富地杀死每一个人,把每一处角落都变成人间地狱,所有的土地、财产、屋舍都化作灰烬,再没有什么需要继承……所有这些往事,都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回忆。如今我也到了玛洛温女士当年的年纪,我开始渐渐理解她在人生末尾所面临的恐惧,如果我能早些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也许我应当和她站在一起,至少也应当把对她的崇拜和依恋告诉她,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她爱我,尽管我对她的恨正源自这份爱,但我仍然明白她爱我远胜任何人。 玛洛温女士已经尽力了,她已经做了她所能做到的一切,而我就在对她的怨恨中启程,同样的事似乎仍在继续……但我反而对此感到一阵由衷的欢欣,透过这相似的命运,我看见一条无形的纽带正将我们牢牢联系在一起,谁也无法将它斩断。 没有一代人可以停歇。后来人,我也为你祝福,或许当这世上再没有流血的村庄,我们的灵魂会在同一片天空下欢聚。 第一章 整装 初夏,图兰推开门,病房里的赫斯塔回过头看她。 赫斯塔坐在轮椅上,她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ahgas制服,脚下的黑色短靴鞋面亮得惊人,悬垂的裤腿上一点多余的皱褶也无。 她空荡荡的右袖垂在轮椅扶手外面,另一只手戴着白手套,随意地搭在腰间皮带的金属扣上。大约二十多枚大小绶勋章整整齐齐地别在赫斯塔的肩、胁处,它们像一群排列有序的星星,在漆黑的呢绒上闪耀。 在赫斯塔左侧衣领下面还有一枚蓝白相间的蚀刻章,它半掩在在赫斯塔及肩的红发中。图兰认得这枚蚀刻章,因为她自己也有一枚——那是瓦伦蒂小姐送的,上面写着“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哇,看看这是谁!”图兰微笑着快步走向赫斯塔,“你是打算穿成这样登船吗?会不会太招摇——你要再戴顶假发吗?” “就这样吧,”赫斯塔轻声道,“除了简·赫斯塔,我现在不是任何人。” “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检票时间是下午四点,我们吃了午饭就得出发。” “都好了。” “你的行李清单在哪儿呢,我来帮你最后过一遍。” 赫斯塔将手机递了过去。 图兰接过手机,转身打开了赫斯塔的行李箱,她还没来得及比对清单上的内容,整个人就怔住了。箱子的东西实在是不多,这里只放着一枚金币,一把钥匙,一张已经有些破旧的红色丝绒毯,一本《起源》,一捆用细麻绳绑在一起的明信片和信纸……图兰一眼认出其中有一些正是自己去年秋天从pmrc寄出的。 “……这就是你全部的行李了吗?” “还有一架手风琴。”赫斯塔轻声回答,“基地的负责人会直接帮我把东西送到我住的舱室,就不用我们手提了。” 图兰挑起眉毛:“别的东西呢?你的牙刷茶杯,换洗的内衣……?” “那些日常用品,船上都会准备新的。”赫斯塔的声音断断续续,每当语言卡壳的时候,她的左手就会轻轻挥动起来,“所以我只需要……带最重要的东西——” “但一些贴身的东西还是用自己的会比较好吧?” 赫斯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图兰叹了口气,“算了,你决定就好。” 她重新把箱子合上,放进了靠门的一个小推车里,“船票呢?” “好像还没有到,基地说她们会直接转交给护士长,出发前我直接到她那儿领就好了。” 图兰点了点头,她环视房间一周,最后打量了一遍这间病房里的一切,以检查是否还有其他遗漏。 此时地面上已是一片生机勃勃,但在预备役地下医院的大部分陈设都没有变化——除了赫斯塔床头的花瓶。今天的花瓶里没有花,只插了一些墨绿色的尤加利,它们圆圆的叶片带着一点深灰色,伸向赫斯塔的床头。 图兰上前碰了碰尤加利的叶子,忽然转过头来,“从我第一天进你的病房起我就觉得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我刚刚突然意识到是什么了……” 赫斯塔稍稍歪了脑袋,“什么?” “你的小桌子小地毯呢?我记得以前你不管到哪儿都要搞个那样的茶歇角……” 赫斯塔眉头轻蹙,扭头看向身后的空墙角——直到图兰提起,她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忘记了一些事。 “你需要带一些那样的家具上船吗?”图兰低头看表,“如果你要,我们现在开车去家具城挑挑找找应该还来得及。” “……不用,”赫斯塔低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布置过了。” “是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赫斯塔垂眸想了一会儿,这一切似乎是从搬进艾娃家的地下室开始的,自那以后,那份强烈需要一个角落的心情就再没有浮现过。 “……不重要了,”赫斯塔轻声道,“图兰,能再推我上去走走吗?” “好啊,”图兰走到赫斯塔身后,“我们去散步……顺便纪念你在第三区的最后一天!” …… 尽管已经到了五月,但当两人走到树荫下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阴冷,图兰最终推着赫斯塔来到室外训练场前的一片大草坪。赫斯塔一眼认出了这里,这是莉兹当年教她唱水银针战歌的地方。 图兰在赫斯塔的轮椅旁躺下,她把帽子盖在脸上挡光,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简,你带着医院的那个收音机吗?放点音乐来听听。” 赫斯塔把手伸进自己的大口袋里掏了掏,取出一个老式收音机。 她低头摆弄机器,直到今日,这类精细操作对赫斯塔而言仍然非常困难——当她试图使用某一根具体的手指,她的整只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是她正在服用的某些精神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但比起过去几个月里经历的水肿、卷舌、唾液大量分泌……单纯的手足震颤已经足够友好。 终于,赫斯塔成功按下播放按钮,收音机里传来对谈。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您认为维尔福公爵所留下的遗产,其实应当属于——” 赫斯塔轻轻转动拨轮,切换了频道。 “目前,这桩由尤瑟夫主教引发的慈善丑闻仍在发酵,大量民众都在关注——” 赫斯塔再次转动拨轮。 “我个人认为,我们——我是指所有虔诚的宗教人士,都应该抛下偏见,感谢这位公诉人罗宾女士,如果不是她及时觉察到这桩预谋已久的罪恶——” “给我吧。”图兰坐了起来,她接过赫斯塔手中的收音机,迅速把它切换到古典音乐电台,钢琴声取代了人声,图兰再次躺下,“……好,清净了。” “索菲的事……还没结束吗?”赫斯塔轻声问。 “是啊,外面都吵翻了,一个名声在外的主教利用法律漏洞,诓骗一个刚刚痛失双亲的小姑娘好让她把刚继承的遗产全都捐出去——这种事放在什么时候都能引发舆论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 “谁?索菲吗?” “嗯。” “我听说罗宾女士为她申请了针对未成年人的身份保护程序,她现在应该已经改头换面,在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了吧。”图兰两手垫在脑后,换了个姿势躺平,“你知道索菲的弟弟上个月坠亡的消息吗?” “……什么?” “好像是因为照顾他的仆人一下没注意,结果这孩子自己翻过围栏从窗台掉下去了,脑袋朝下,人当场没了。”图兰撑着脸颊,看向赫斯塔,“这意味着,本来那位索菲小姐只能继承维尔福一半的财产,现在整个维尔福家族的遗产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第二章 登船须知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这是一件好事……是吗?” “谁知道呢,天降巨财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福气,”图兰笑了笑,“反正在这次诈骗未遂之后,法院暂时冻结了索菲的所有财产,在她满二十岁以前,任何人——包括索菲自己,都不能进行大额交易。 “我们就祈祷这位索菲小姐三年后能变成一个懂得驾驭财富的聪明人吧,不然这笔钱只能让她变成一块人人觊觎的肥肉,大把心怀鬼胎的人会寻着味找过来——这次的尤瑟夫主教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图兰的话突然停了下来,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从赫斯塔的表情里捕捉到某种转瞬而逝的痛苦。 “呃,你认识这个姑娘吗,这个……叫索菲的——” “……不认识。”赫斯塔轻声道,“我在宜居地里认识的人……不多。” 图兰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人,她观察着简的反应,感觉对方似乎在说谎,可她们已经分别了那么久,简这几个月又处在病中,图兰不确定自己对眼前人的判断是否还像从前一样敏锐。 “……可能我刚才的说辞可能有一点……刻薄?不过我们可以乐观点,我听说这姑娘十六岁就考上了核心城里哪个学校的预科,她肯定是个聪明人。等她长到二十岁,她自然会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 赫斯塔深深呼吸,她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嗯。” 一切又归于沉默。临近正午的日光把一切都照得金灿灿的,每当有风刮过,空气里属于草地的新鲜气味就变得明显,这些流动但静谧的事物让赫斯塔渐渐平静下来。 远处传来了护士长的声音,她喊着两人的名字向这里跑来——赫斯塔的船票到了。 护士长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信封交到赫斯塔手中,紧接着又交待了一些她已经叮嘱过无数次的注意事项。图兰和赫斯塔安静地听完,然后一起向护士长道谢。 护士长离开以后,赫斯塔用一只手艰难地打开了信封,一张质地坚硬的卡片立刻从信封的开口处跌落,掉在了赫斯塔的脚边。 图兰俯身拾捡,发现这是一张船卡,它正面印着一艘巨轮,右下角还有唯一编号。 “升明号,”图兰对着卡片念出了游轮的名字,然后将它放进赫斯塔的外衣口袋,“信里还有什么?” “有一张纸质船票,还有,好像是登船须知之类的东西……”赫斯塔动作缓慢地展开了信封中的另一张白纸,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图兰,“你今天什么时候走?” “就晚上,我会带着行李送你去港口,你的船一开,我就去赶我自己的飞机,”图兰望着她,“真羡慕你啊,简。” “羡慕我?”赫斯塔缓慢地重复着这句话,“羡慕我什么……” “想想看,乘船去十四区,每天睁开眼睛都到了不同地方,看看海浪,逗逗海鸥……等船一开进公海,陆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打扰不到你们——这才是真正的休假。” “但愿吧,”赫斯塔轻声道,“海上的航行时间太长了,难说不会出现意外……” 图兰走到赫斯塔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别想东想西的,就好好享受这个假期,要进入一个新大区并完全适应当地生活是很困难的,但至少你还有眼前这个夏天…… “退一万步讲,千叶和黎各都和你在同一条船上,你能有什么意外?” 赫斯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双目微垂,目光落到随信寄来的登船须知上: 「亲爱的简·赫斯塔女士, 我们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您已成为了『升明号』第679,089位客人,我们将竭诚为您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为了确保您有一段美好的出行体验,我们向您提供如下建议: 首先,请于5月19号下午三点进入阿弗尔港口的12号候船室。请注意,提前抵达候船室并安静等候是一种良好的旅行习惯,但提前抵达不会有奖励,同时,迟到所带来的风险不可估量,请认真把握时间……」 “图兰,”赫斯塔抬起头,“这封‘须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嗯?我看看……” 图兰弯下腰,停在赫斯塔的肩膀上方,两人继续阅读: 「第二,船卡将是您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唯一有效的身份证明,您需要妥善保存,但在登船以前,理论上没有任何环节需要您向任何人出示船卡,仅凭借纸质船票与个人身份证,您就可以自由出入检票口、候船室或直接登船; 「第三,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不要将任何重要行李带入12号候船室。您可以直接将所有行李托运上船,阿弗尔港口的任意接待处均可办理此项业务; 「第四,如您仍然携带了行李进入12号候船室,请不要向任何人展示、描述或谈论它们,确保这些行李自始自终都在您的视线之内,直到您顺利登船; 「第五,我们为12号候船室内的每一位来宾都准备了《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指南》中包含大量极具指导性的珍贵建议,它将帮助您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平安、顺遂且愉快地度过每一天,请不要错过。 「以上五条均非强制性行为准则,但我们仍希望您尽量遵循上述建议行动,毕竟只有您先遵守规则,规则才能保护您免受伤害。」 登船须知到这里就结束了,赫斯塔粗略读完了第一遍,直接把信纸翻到了反面,那儿有两行字迹隽永的小字。 与前文的印刷体不同,它们似乎来自真人手书: 「我们的隐喻正引导着我们的旅程,不论如何,希望您喜爱它们,思索它们,并享受它们。」 「您忠诚的、阿尔博多卡尼」 “阿尔博多卡尼……像十二区那边的名字,”图兰看向赫斯塔,“你认识这个人吗?” 赫斯塔摇头,“从来没有听过。” 图兰拿起纸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是谁在恶作剧吗?” “帮我个忙,图兰,”赫斯塔轻声道,“我们得把这张‘须知’拍下来……发给黎各,还有千叶小姐。” 第三章 同行 时间刚过十二点,司雷的车停在了预备役基地的门口,她按流程依次登记自己的信息,然后就看见了远处的图兰与赫斯塔。 “司雷警官!” 司雷停下了手中正在签字的笔,“不是让你们到地下车库等我吗?” “我们都看到你的车了……就这么几步路,没事!” 司雷连忙上前帮忙,“你们的行李好多啊。” “这些箱子都是我的,简的行李只有一件——就她怀里的那个。”图兰打开了汽车后备箱,依次把自己和赫斯塔的东西都往里塞。 “千叶呢?”司雷问。 图兰一怔,“不知道啊,她会过来吗?” “……我打了她一上午电话,线路是通的,但是没人接。”司雷嘴角微沉,“我以为她会亲自过来接人呢。” 司雷说着扶起轮椅上的赫斯塔上了车,并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你知道千叶在哪儿吗,简?” “应该是在船上,”赫斯塔回答,“她上周和我说过,今天会在船上等我。” “……好吧,这个人永远都神出鬼没——” “司雷警官!”图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的后备箱放不下了,这里面有没有可以暂时寄存在预备役基地的东西?” “没有了,剩下的都是我的行李。”司雷答道,“你把一些小箱子放到前面来吧。” 图兰的动作停了下来,“所以……你也会跟简一起登船吗?” “嗯。”司雷简单地应了一声,“本来上一个案子结束以后我就要回一趟十四区的,结果被一些文件拖了几个月,刚好这次和她们一块儿走。” “那司雷警官收到船票了吗?” “半个月前就收到了,怎么了?” “你看到那封登船须知了吗?就是随船卡一起寄来的那个——” 见司雷一头雾水,图兰开始仔细解释,司雷很快从自己的随身背包里取出了信封,她的船卡和纸质船票都还好好地收在信封里。至于那封“登船须知”,司雷之前扫了一眼标题就没有再读下去了——反正上面会写的都是些“不要带易燃易爆危险品”之类的陈词滥调……这年头还有谁会看认真把这些东西通读一遍呢。 但当司雷颇为疑惑地展开须知,她也愣住了,这封“须知”显然处处透露着诡异。 “反面呢?信的反面有留言吗?”图兰又问。 司雷把信纸翻过来——那里同样有两行字迹隽永的手写小字,司雷轻声念道:“当我们心怀抱负却没有前辈,我们便知晓自己要离开这片废墟,去别处寻找。您忠诚的、阿尔博多卡尼。” 她抬起头看向图兰和赫斯塔,“谁是阿尔博多卡尼?” “天知道……简也收到了一样的信,你看这个。” 司雷看得眉头紧皱。 “我不懂,我收到的邮件里是说四点开始检票,为什么这里说三点就得进入候船室了——你们问过千叶了吗,这是什么情况?” “我们也联系不上她……照片已经给她发过去了,但她没有回复。” 司雷看了一眼表,现在刚刚十二点十二分。 “那先走吧,去港口那边看看再说。” …… 阿弗尔港口在谭伊市西北面大约90公里的位置,开车过去大概要一个多小时。一路上,三人不时超越同样驶向港口的旅客大巴,上面每一辆都满载着乘客。 “人也太多了……最近又是什么节日吗?” “我猜是因为之前太阳风暴的关系,好多地方的春假都延到了这个月来休。”副驾驶上的图兰答道,“一直出不了远门,大家都憋坏了吧。” 司雷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巴士,“我年轻的时候不要说是出远门,就算是去相邻的市镇也需要层层报批……时代真是变了。” “十年前宜居地里的信号塔覆盖率还不到10%吧,可以理解。”图兰看向司雷,“你们‘杀人摄影’的案子已经正式结束了吗,您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第三区?” “ahgas内部对这类袭击平民的案件是不设追溯期的……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一批人在查。”说到这里,司雷突然想看一看赫斯塔的表情,不过她忍住了这股冲动,始终强迫自己直视着汽车前方,“不过对我个人来说,它确实算是结束了。” “……对您个人?” “如果将来有新线索,我会随时回到案件组配合调查——” “哈,不用怀疑,这事儿肯定是水银针干的。” “……为什么?” “你们不都拍到刺杀者的录像了吗,有那种速度的除了水银针就是螯合物,排除她是螯合物,那不就是水银针了?” 司雷笑了笑,她适时地沉默了下去,以终止这个稍稍有些危险的话题。 一点四十,三人终于来到了港口的停车场。 下车后,司雷直接将车钥匙交给了图兰——等她与赫斯塔安全登船以后,图兰可以开这辆车直接去机场。 图兰两手空空地下了车,“这样真方便,看看,我现在反而是东西最少的那个。” 当她们踏进阿弗尔港口大厅,一直沉默寡言的赫斯塔这时突然掐住了轮椅,她歪歪斜斜地起身往回走,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艰难地迈着步子, “简,你要去——”图兰的话还没有问完,赫斯塔已经在港口入口的大理石地板上吐了出来,溅落地面的呕吐物立刻在赫斯塔周围展开了一个无形的真空,所有旅客都绕开了这里。 “……你晕车了吗!?” 赫斯塔刚想开口回答,第二波呕吐物已经冲上她的咽喉。港口大厅的工作人员很快赶来,她们重新将赫斯塔扶上轮椅,就近推去了紧急医疗室。 在片刻的休息之后,赫斯塔终于恢复了平静。 “要是早知道你会晕车,出发前应该先给你吃点儿晕车药……你车上难受怎么不和我们说?” 赫斯塔望着图兰,她很想回答,其实在今天以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这副身体现在竟然会晕车,至于为什么不在车上说——因为她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如果在车上开口说一个字,那毁的就是司雷的车。 光是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么长一段话就已经让赫斯塔感到疲惫。 “……司雷人呢?”赫斯塔低声问。 “她去接待处问候船室位置了,”图兰轻轻拍抚着赫斯塔的背,“反正我们人已经到这儿了,我们就在这儿坐到两点五十再走吧,你不用着急——刚好这里人少,也方便你休息。” 赫斯塔轻叹一声,握住了图兰的手。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来者果然是司雷。 “怎么样?”图兰问,“十二号候船室离这儿远吗?” “千叶回你们电话了吗?” “……没有。” 司雷沉默了片刻,她走到图兰和赫斯塔面前:“接待员说,阿弗尔港口只有十一个候船室。” 第四章 僧侣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没有’12号候船室?”图兰低声道,“那你们去哪里候船?” “现在就可以直接登船了,‘升明号’有直通通道,不需要经过任何候船室。” 图兰再次看了看赫斯塔,又看看司雷,“这不对劲……等我去打个电话。” “如果你是想打给ahgas的工作站或者你们的预备役基地,我刚刚和她们联系过了。” “那她们怎么说?你把这些情况都告诉她们了吗?” “都说了,”司雷走到赫斯塔的左边坐下,“她们说确实很奇怪,但赫斯塔这次出行属于机密任务的一部分,她们无权干涉。” “……那谁有权——”图兰的话说到一半,她自己得出了答案,“可我们现在联系不上千叶小姐。” “这就是问题所在。”司雷再次取出了自己的登船须知,认真地重读了一遍,“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我要出去。”赫斯塔突然说。 “但这可能是一个饵。”司雷望向赫斯塔,“本来你可以直接登船的,但现在这封信会引诱你在港口大厅里闲逛……我其实不太建议这么做。” 赫斯塔慢慢转向司雷,“没事,我觉得,问题不大。” “……你就是最大的问题,”司雷按住了赫斯塔的肩膀,“万一待会儿什么犄角旮旯突然冲出来一伙人把你扛着跑了,我还真不一定能追得上。” “有我呢。”一旁图兰压低了声音,“如果我在这儿进入了子弹时间,不到十秒就会有别的水银针赶过来,怕什么?” “但是——” 赫斯塔轻轻按住了司雷的手腕,“放心。” “这怎么可能放心?在见到千叶之前,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 “如果真的有危险,千叶小姐一定会预警,”赫斯塔低声道,“没有预警,就说明……风险是可控的。” …… 临近两点,在司雷给千叶打了十几个电话仍旧无人接听之后,她与图兰只能推着赫斯塔的轮椅从医疗室离开。 午后的云层挡住了日光,但天地依旧异常明亮,阿弗尔港口大厅的玻璃穹顶之下人群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沿着路牌指示信息走向属于自己的候船室,混乱中自有秩序。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赫斯塔将她的外套——连同那二十几枚勋章一起,脱下来挂在了轮椅椅背上,三人沉默地沿着履带式电梯从三楼下到一楼。 一路上,司雷非常焦虑,赫斯塔的那番话完全不能说服她,显然,千叶突然失联就是个非常糟糕的信号——她可能遇到了更严重的意外,严重到完全无法向赫斯塔预警。但是不管是赫斯塔还是图兰,这两个年轻姑娘都直接排除了这个可能。 直接上船是一个相对保险的选择,但同时另一件事也同样令司雷感到在意,她与赫斯塔的登船须知上都提到“迟到所带来的风险不可估量”,这里的风险又是指什么呢? “司雷警官?”图兰的声音将司雷从沉思中唤醒,“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可以先去一楼看看港口大厅的地图,然后再看看是不是分头行动——” “我拒绝,”司雷几乎没有多加考虑,“我们绝不应该主动分开。” “但现在只剩一个小时了,从效率看——” “相信我,这种时候分头行动一定是最糟糕的选择。” “……好的好的,但放松一些,司雷警官,你好像有点……太紧张了?” 司雷没有反驳,她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当下。 在阿弗尔港口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12号候船室,令司雷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在罗昂宫一直试图寻找的第十二具尸体,虽然今时今日她已经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那份隆冬时节的阴冷感受仍旧骤然闪回,令她绷紧了神经。 “……图兰。”轮椅上的赫斯塔再次开口,她目视着前方,低声道,“十一点钟方向……” 司雷和图兰都不动声色地朝赫斯塔指示的方向看去,在她们左前方有大约十几个服装风格高度统一的男人正围站成一个圆圈说话。他们大都身材健壮,短发,有的看起来二十七八,有的似乎刚刚进入青春期,且每个人都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背包和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行李箱。 图兰一眼看见其中一人手持升明号的船票信封。 她们缓缓地从这些人身边经过,听见一些诸如“这里没有12号候船室”“‘升明号’办公室刚刚回了我电话,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登船须知”之类的话——显然,这群人也同样是升明号的乘客,他们正在为了那个看起来不存在的候船室而争论着。 在其中一人的背包上,赫斯塔看见了一枚金色的徽章: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戴着一枚这样的徽章,只是有人把它别在胸口,有人把它别在袖子上。 赫斯塔佯作不经意地扫过他们的行李,只见徽章上清晰地写着: 荆棘僧侣。 在视线被其他人觉察之前,赫斯塔悄无声息地移开了目光。 很快,三人远离人群,来到大厅东面的阿弗尔港口地图墙之前,这面墙上画着整座阿弗尔港口大厅的结构,包括地面三层和地下一层的空间。 图兰和司雷各自拍了一些照片,而后推着赫斯塔到外面的露台说话。 隔着玻璃门,图兰很快看见有几个男人也跑到了地图墙前面拍照——正是刚才围站着谈话的那批人。 “官方就没有提前觉察到异样吗?”图兰看向司雷,“‘升明号’的载客量有六千多个人吧,如果有人背着船舶公司往船票里夹带私货,这得是多大的工程量?” “确实……不过这次搭乘升明号的乘客总共不到七十位。” “什么?” “我不能透露太多……但这次航行不是面向公众开放的,”司雷低声道,“我听说这是升明号的最后一次航行,等船抵达了十四区,它会被捐给当地的港口博物馆,用来改建成新的展厅。” 第五章 差异 “最后一趟……”图兰表情复杂,这若干线索交织在一起,倒真是涌现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感觉。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刚拍下的结构图,“那我们现在就先从底楼开始……” 通向露台的玻璃门就在这时被三个男人推开,图兰的话戛然而止,她抬头看着来人——正是刚才拍照的男人们。 “打扰一下!”为首的男人迅速扫了一眼图兰、司雷与赫斯塔,然后走到司雷面前,“请问你们也是‘升明号’的乘客吗?” “也……?”司雷两手抱怀,没有正面回答。 “哈哈,如果猜错了还请不要介意,我们几个都是要上这艘船的,”男人打量着图兰的表情,“我看你们好像刚从楼上下来,又去拍了张这边的地图,所以就在想你们是不是在和我们一样找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图兰问。 男人轻轻耸肩,他抿起下唇,笑了笑,“……可能我哪里搞错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在男人转身的瞬间,一阵风突然自平地而起,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突然同时发出一声惊叫——那封登船须知的信纸突然从其中一人的手中滑落,它在空中沿着风的轨迹转了两圈,两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试图去抓抢,然而信纸如同精灵恰如其分地绕开了他们的手。 露台之外便是海潮,两个年轻人追着信纸跑起来,风却在这时突然止歇,那张登船须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赫斯塔的怀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要——”年轻人深怕赫斯塔读到信中内容,然而这样惊恐地呼喊又实在欲盖弥彰,他话已出口,却只能硬生生地截停了自己的后半句。 健壮的大个头几乎同时气势汹汹地向赫斯塔的方向冲了过去,图兰反应极快,在司雷拔枪之前挡在了赫斯塔与那个男人之间,便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瞬,赫斯塔将对折的信纸捡起,示意不远处的年轻人过来取。 年轻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几步上前,“……啊,谢谢!” “海边风大。”赫斯塔声音沙哑,“自己的东西,收好。” 另一头的男人打量着赫斯塔的表情——这女人自始自终都没有看这信纸一眼,且信纸有字的一面是被折叠着的,她应该什么也没看到。 男人转头斥道:“叫你们把东西都收进包里,还要说几次!?” “抱歉,布理先生,我们……” “滚回去!” 男人转身欲走,身后图兰冷声道:“不说谢谢就罢了,刚才那么凶巴巴地冲过来,现在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男人回过头,朝着赫斯塔的方向简单地摘了下帽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们有的受了,”图兰看向司雷和赫斯塔,“要和这种人同行。” 赫斯塔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示意另两人靠近。 “怎么了?” “我刚刚……留意到,”赫斯塔低声道,“他们的‘须知’反面……没有手写的留言。” 图兰一怔,“你确定?” 赫斯塔无声点头。 片刻的沉默过后,一旁司雷若有所思,“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什么?” “如果,手写留言不是统一标配,那有留言者和无留言者的规则会是一致的吗,”司雷望向那几人离开的方向,“还是说,也会有不同?” …… “前面的朋友!” 布理回过头,见方才三个女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朝自己这边跑了过来,他示意两个年轻人先归队,自己站在原地。 “怎么了,女士?” “你们是在找12号候船室对吧?” 布理皱起眉,“……刚才我明明问了你们——” “不好意思,因为我们的另一个朋友并不登船,”司雷微笑着道,“这次的登船须知实在有点诡异,所以我们就没有把那东西给她看。” “那你现在追过来是想……?” “我们应该是同一个目的,不然阁下刚才为什么要来和我们搭话呢?”司雷朝着布理伸出手,“司雷。” 男人把右手的水杯腾给左手,握了握司雷的手,“威尔·布理。” “或许我们可以留个联系方式?” “好的,女士,我很乐意,”布理笑起来,并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因为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和你的那位朋友完全不同。” 司雷没有回应后半句评价,她笑着和布理交换了彼此的名片,“出门靠朋友嘛……其实你们刚才不用那么紧张,那毕竟只是登船须知,又不是船卡。” “哦,我当然知道那不是船卡,但就像你不愿让你不登船的那位朋友知晓这整件事一样,我们也不愿让一个与此事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读到那份诡异的须知。” 司雷看了眼表,“时间已经只剩不到一小时了,你们还不去寄存行李吗?” 布理成竹在胸地笑了笑,“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自有筹划。” 司雷再次朝不远处的男子队伍看了一眼——至少有一半的年轻人此刻已经两手空空,余下的年长者仍背着背包,但行李箱也统统不见了。 “喔,”司雷明白过来,“聪明的做法。” 布理隐隐有些不快——他们的人太多了,以至于聚集在一起时,总是特别容易被观察到变化。 他低头看了一眼司雷的名片,脸色忽然闪过一丝惊异,“哦……您是警察?还同时隶属双机构?” “对。” “了不起……”布理收敛起先前的轻浮表情,目光中多出几分敬重,“你们好像……嗯,来得比较早?有什么发现吗?” “也没多早,可能就比你们提前一刻钟左右吧,”司雷笑了笑,“我相信大部分消息你们应该已经了解了——这儿根本没有12号候船室,现在就就可以从直通通道直接登船……以及可以从接待处办理行李托运。” “哎,是啊……这事儿真让人没有头绪,”他目光移向不远处的赫斯塔,“那位轮椅上的女士也要和您一起登船吗?” “是的。” “她是……?”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司雷微笑,“我本来都打算走通道直接上船的,但她有点在意‘须知’里提到的《指南》,反正现在还有时间,我就推着她到处逛逛——” 布理突然大笑起来。 “……不好意思?”司雷望着他,“你在笑什么?” “实话和您说了吧,我觉得你们两位其实是可以直接登船的,这个活动应该是‘升明号’为我们这批人专设的训练游戏——我猜主办方可能是为了游戏的趣味性,才给其他乘客也发放了规则书。 “说真的,这种活动不太适合女士们,尤其你还带着一个……”布理看向远处的赫斯塔,“是瘸子吗?我看她一直坐在轮椅上……总之,如果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可以随时联系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们一定效劳,玩得开心。” 第六章 来自深林 司雷往前追了两步,“等等!” “女士,我得归队了。” “理解,不会耽误你太久,我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是想,关于那份《指南》,也许我们……” 布理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皱着眉笑了起来,“我懂您的意思。” 司雷有些意外,“哦,是吗?” 布理压低了声音,“我很乐意交您这个朋友。” “……那真荣幸。” “那本《指南》,我会想办法给你留一份的——如果我们在三点前进入了那个候船室的话。” “那再好不过……但这样做算不算违背了‘须知’里的规则?如果我没有及时找到12号船舱的话?” “这怎么算违背?这恰恰遵循了规则,”布理摊开双手,“先抵达的人可以拿走尽量多的《指南》——但它又没说我们不能依据自己的喜好进行再分配?” 司雷凝视着布理的眼睛,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布理笑起来:“总之,很高兴认识您,等上了船,务必赏脸一起喝一杯。” “一定,一定。” 转身以后,司雷低头打量这位威尔·布理的名片,上面并没有写明他的社会身份,除了他的电话、邮箱和通信地址,仅有的一点信息就是反面“荆棘僧侣”的徽标——那是三条带着尖刺的荆棘锁链,它们紧密缠绕在一个赤红的圣雅各十字之上,如同三条吐信的蛇,蛇尾在十字架底部交汇。 徽章底下还印着一行花体标语:越过黑暗,我们将重拾父辈荣光。 …… 当司雷回到赫斯塔与图兰身边,她身后的“荆棘僧侣”们已经分成若干个三人小组,朝着大厅的不同方向分散开去。 图兰推着赫斯塔朝负一层走去,司雷很快追上,“现在是去哪儿?” “负一层的东阿尔法区,简说那边好像有个展览……”图兰轻声回答,“怎么样,有收获吗?” “有。”司雷语速飞快,“我问了他几个问题,规则的前面几条应该都是对上的,12号候船室、三点集合、提前在接待处寄存行李——他们还专门留了一批人带行李进去,我猜可能是想试试到底会发生什么。” “喔,不错的想法。” “但最后一条可能有出入,”司雷看向图兰,“那个人提到‘先抵达的人可以拿走尽量多的《指南》’,虽然这也有可能是他个人的理解……但我更倾向认为这就是他们的规则。” “先抵达的人可以拿走尽量多的《指南》……”图兰陷入回忆,“我们的规则是怎么说的?” “只说了《指南》很重要,不要错过。” 图兰颦眉,“……难道第一条规则里提到的‘迟到的风险不可预估’是指这个?如果去得晚了,《指南》就会被其他人全部拿走?” “不知道,”司雷轻声道,“而且他们似乎倾向认为这是个专为他们而设的训练——‘荆棘僧侣’是个什么团体,你了解吗?他们这帮人看起来可不像什么僧侣……” 图兰摇头,她正想拿这个名字打趣,轮椅上的赫斯塔突然侧过身,一言不发地盯着大厅的东北方向。 “怎么了,简?” 赫斯塔表情警惕地扫过远处与近处的人群,她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凝视着自己,她对此毫无察觉,直到方才的目光在不经意间与那双眼睛交汇。 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眸,清澈凛冽。 “你看到什么了吗?”图兰很快读懂了赫斯塔的反应,“是有人在跟踪我们?” “好像是……”赫斯塔低声道,“不确定。” 图兰加快了脚步。 三人很快一同进入了通向负一层的电梯,司雷连按了几下关门按钮,金属门缓缓合上,在越来越窄的视野里,整个大厅看起来毫无异常。 “我没感觉到什么……”图兰看向司雷,“你呢?” “我也没有,不过谨慎一点也好。” 电梯开始下沉,直到进入海面以下,三人才留意到这是观景电梯——她们的脚下和周围梯箱的墙面都是透明的,电梯并非垂直向下,而是以接近四十五度的倾斜角向港口大厅的中心方向滑去。 三人这时才意识到,所谓的“负一层”远比她们预想得要深,然而这一点并没有在大厅的地图上体现。 电梯在运行了大约四十秒后再次打开,眼前的景象令她们再次惊讶——这个水下世界的游客也不少,电梯口的正面便是一处海底餐厅的入口,不少乘客选择在这里消磨时间,等到检票时间临近再回到地面,前往不同的码头登船。 “如果这整个地下负一楼就是12号候船室的话,我们是不是已经提前进入了?” “……不会的,候船室至少得连着码头吧。”司雷左右看了看,最后望向赫斯塔,“你是想下来看哪个展?” 赫斯塔抬起左手,指了指一旁玻璃墙壁上的一张海报。 司雷侧目望去,在她身后不远有一张墨绿色的宣传画。 “来自深林。”司雷轻声念道。 宝石绿的海浪抑或是火焰的纹路构成了它的背景,那些线条层层叠叠地缠绕着,盘区成一张绵密的网,将“来自深林”几个字围在中间,看起来这是个和自然主题息息相关的艺术展览,它的举办时间从一月十九号开始,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走近几步,司雷发现标题的字体有着非常复杂的肌理——它看起来既像是从空中俯瞰的岛屿,又像是深深浅浅的藤蔓,它们的形象与含义相得益彰,显然花了不少心思。 在“来自深林”下面,还有一行浅绿色的副标题:你将从何处启程? 司雷立刻贴近细瞧,她伸手轻轻摩挲着下巴,“‘从何处启程’——这个提问确实很可疑,你是觉得它有弦外之音吗,简?”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的手指朝左下角偏了偏,“……策展人。” 司雷顺着赫斯塔的手指看去,在海报左下角一堆深褐色的文字中,她很快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姓名,“帕兰?” 司雷眼前一亮:“哦,这是帕兰办的展?” “我在大厅,看到这张海报……”赫斯塔低声道,“就想……过来看看……” 一旁图兰一头雾水,“谁是帕兰?” 第七章 树 “是一位去年和我们一起经历了‘杀人摄影’案件的女士……”司雷解释道,“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第三区了。” “但现在离三点只有四十多分钟,我们真的要拿这个时间去看展吗?” “去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头绪,而且我还要花点时间寄存行李……”司雷回头看向简,“把你的箱子也给我吧,我一起拿过去。” 赫斯塔摇了摇头, “你不存?” “嗯,”赫斯塔低声道,“我要……带着它们。” “但‘须知’上的规则建议我们最好把行李直接托运——尤其是‘重要’行李。” “那是‘须知’的规则……不是我的。”赫斯塔抱紧了自己的箱子,并固执地重复,“我要把它们……带在身边。” “……也行。”司雷眨了眨眼睛,“那我们最好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谈论它们。” 赫斯塔认真地点了点头。 司雷走后,图兰把一只手搭在了赫斯塔的肩膀上。尽管图兰什么也没有说,但赫斯塔能感觉到安慰的重量。 她拍了拍图兰的手背,“你来得及吗?” “不用管我,”图兰笑起来,“我的飞机很晚。” …… 当三人来到东阿尔法区,她们很快顺着指示牌找到了属于“来自深林”的展厅,这个公益性质的展览免费对所有民众开放,她们甚至不需要出示船票,仅凭个人身份证就可以直接入内。 这里的墙与天花板是暗绿色的,地面铺着藏青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没有声音,展厅的音响里播放着风声与鸟鸣,三三两两的游客在不同的展品前伫立,人们的低声交谈像一层淡淡的薄雾,成为馆内背景音的一部分。 在进入展厅后不久,司雷就留意到前面不远处有三个佩戴着荆棘僧侣徽章的男人,他们当中最大的那个看起来也就只有十三四岁。男孩们并不交谈,只是抱着各自的相机走走拍拍,然而相机快门的声音在这里显得尤其刺耳,又或者是他们脸上渴望发现什么的急切神情与一切都格格不入。 司雷放慢了脚步,几分钟后,快门的声音消失在远处,世界恢复了清净。 她们先是经过一片被剥离了叶肉的圆形叶片,它延展的脉络像某种动物的血管;紧接着是一些大断电时代前的油画,有神明赤裸着身体躺在落叶之中——图兰仔细打量了一番,指出画面的某些位置存在一些解剖学错误。 在第一条走廊的尽头,三人看见了一个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进入以后,她们看见房间中间一棵银色的巨榕,它的树藤缓缓垂落地面——地面似乎是一块镜子,完整地倒映着一整棵大树,每当风声响起,树藤会随着风声轻轻晃动,仿佛它真的置身风中。 司雷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把镜像搞反了——地面的“镜子”才是真正的榕树影像,它发着光,将自身投映在倾斜在空中的黑色画布上。 在暗淡的房间里,一束光打向银色榕树的正对面,将那面墙上的浅金色文字照亮: 也许,古老的黎伯海湾从未真正存在 置身于这样的展厅之中,司雷心底浮起出几分安宁——虽然这里的大部分展品都令她感到费解,但这并不影响她感受到蕴藏其中的美和生命力。如果早知道帕兰是一个能够搭建这样一场展览的策展人,她当初一定会多和这位女士聊聊天。 赫斯塔也同样凝视着眼前的银色榕树,在沉默中,她分明感到有一些东西正令她感到触动,只是她无法为它们命名,只能任由它们混沌地存在于自己的心口。 “很多文明的传说里,都出现过一棵生命之树。”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赫斯塔的左边传来,赫斯塔循声转头,看见一个同样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 房间里的光让赫斯塔只能大致看清这人的轮廓,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似乎是带着笑意的。尽管这声音很轻,但当她说出第一句话,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等待聆听她的讲述。 “一棵树,连接着天空、大地和冥府,一个天然的庇护所,一处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中心。 “但当十字教的信徒涤荡世界,森林开始变得充满敌意,因为它总是和传统的巫术联系在一起,而传统的巫术则意味着邪恶,人们也因此相信,森林应当被摧毁。 “但是,当你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面前,当你看着它的树干,看着它茂盛的枝叶,你会觉得它是一座天然的神庙……一棵巨大的树,它的存在本身就超越了一切宗教所能给予的最大抚慰。” 赫斯塔的目光回到了眼前的银树上,这些话就像一连串的小石子,它们落进她的心湖,在水面激起阵阵浅淡的涟漪。 图兰有些好奇地望向这个女人,“您知道墙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黎伯海湾是什么地方?” “……是神话里,阿蕾克托的神庙所在的地方。”赫斯塔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图兰仍然不解:“阿蕾克托?” 于是司雷开始讲起阿蕾克托的故事,直到图兰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低叹。 “也许古老的‘黎伯海湾’从未存在……”图兰凝视着墙上的文字,“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房间另一角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这笑声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快门,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倨傲。 从银色榕树的后面走出来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他拄着拐杖慢慢走近,“很简单,因为阿蕾克托的故事有相当一部分出自后人的杜撰——这个神话被篡改过,以至于今时今日我们听到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 司雷不禁稍稍高看了一眼此人——同样的结论她过去已经听斯黛拉论述过。 “怎么说?”图兰追问。 老人用手帕掩着口鼻咳了几声,而后仰起头,“因为阿蕾克托根本就不是黛赫的女儿——他是黛赫最小的儿子,事实上,你们应该称呼他为‘亚雷克’。” 第八章 眼睛 “事实上,黛赫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神,他是雌雄同体的:在生育亚雷克时,黛赫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男性——亚雷克和他十一个姐姐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他完全来自于父亲,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女人的血,也因此,他没有沾染任何女人的软弱。” 房间里一片寂静,这让老人多少有些不满意,他还有一大堆的话想说,但此刻他想听见一些追问,或者至少来一些反驳,这样他才能够自然而然地引出自己的下文,不至于显得奇怪。 然而许久过去,他只听见几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看来房间里的女士们对他的这番解读并不怎么感兴趣,这冷漠如同一记耳光,令他感到有些尴尬,又有些懊恼。 他兀自走到那堵写着暗语般文字的墙面之前,低声嘟囔道,“看看,到头来没有什么人会对这些古老的过去感兴趣……呵,我早就知道了。” 房间里游赏的女士们分散开去,赫斯塔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位同样坐着轮椅的女人——她的同伴已经推着她走向了这个房间的出口。 借着外面走廊的灯光,赫斯塔看清了这个中年人的侧脸,她的眼眸是浅绿或浅蓝色的,颜色非常轻,以至于眼珠中那一点黑色的瞳仁显得极为尖锐,仿佛两只枪管,随时能喷射出黑色的短箭。 但或许是因为她方才优雅的遣词造句,赫斯塔从这个中年人身上更多地感受到一种不动声色的吸引力。 似乎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中年人回过头,对着她浅浅一笑。赫斯塔立即有些尴尬地看向了别处,她知道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的行为是不好的,等到那人消失在房间的出口,她才再次转过头来,结果就发现身旁司雷也正以差不多的情态望着中年人离去的方向。 “司雷警官,”赫斯塔轻声道,“你认识她吗?” “这个背影,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司雷陷入沉思,“……是在哪儿呢?” 三人继续顺着动线往前,在几个转角,她们再次碰见了先前在银色榕树下见到的中年人。司雷几次想去打个招呼,但又担心会有些唐突——贸然上前确实可能打扰对方兴致勃勃的观展之行。 于是司雷控制着自己与赫斯塔的行动速度,与前人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这样一来,等她们一同离开展馆的时候,她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过去搭话。 一路上,赫斯塔注意到了那个与中年人同行的女孩,她非常年轻,可能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女孩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只是大部分时间没有什么表情,这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阴郁。 赫斯塔确信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张脸,但当她望向女孩的眼睛,她同样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似乎……也是在哪里见过的。 是在哪儿呢? 赫斯塔沉默地望着前路,思索着,她发现那两个人都没有带行李,身上甚至连一个斜挎的小包也无。 ……她们也是升明号上的乘客吗? 赫斯塔又看了一眼表,距离三点还差二十分钟。 前方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三个佩戴着荆棘僧侣徽章的男孩正沿着参观路线逆行,与一众游客擦擦碰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变得比之前更加着急,其中一人紧紧握着手机,不时与另一头的什么人通话。 “这里没有什么线索,是的,都检查过了,没有……” 在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赫斯塔听见其中一人这样说。 她猜测这三人大概是在做最后的查探——比如到处看看这里有没有隐藏的密室,闲置的场馆,尤其是那种能够直通升明号所在码头,并且摆放着一大摞《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的地方。如果此刻赫斯塔有一个十几二十人的团队,她大概也会这么干。 但对她而言,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最耐人寻味的地方,或许是在于没有任何人承诺过规则的有效性,也没有人出来申明这些规则出现的原因。那封“登船须知”只是被放在了信封里,就实实在在地对所有人产生了影响。 想到这里,赫斯塔再次握紧了自己手中的行李箱。 很快,她们一起来到了展馆的出口。 最后的艺术装置是一片开放空间的放映室,四块大屏幕上同时播放着不同的无声影像,它们是一些突然凝固又突然开始流动的色彩。流动时,那些潺潺的纹路像不断改道的河流,寻找着自己的出口;凝固时,它们像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抽象画,人们很容易从中觉察到一些向日葵、麦田、教堂与星夜的影子。 像这里的大部分展品一样,这些画面美则美矣,却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好在屏幕前零散地放着一些单人沙发,一些逛累了的游客就在这里坐下休息。 年轻女孩与中年人停在了第四块屏幕、也就是最靠近出口的那块屏幕前面,司雷等人就在第一块屏幕前等候。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图兰靠近司雷,低声询问。 “我一会儿想去和那位女士打个招呼,你们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吗?” “已经快三点了。” “嗯……那看起来我们大概没法在三点前找到那个候船室了。” 图兰笑了起来,“什么找不到……我们根本就没有在找好吗。” 不远处,年轻女孩突然俯下身与中年人低声交谈,她一面聆听,一面点头,而后转身小跑着,朝着出口的方向离开。 这一幕被司雷看在眼中,她一直在等待着恰当的攀谈时机——显然这个时机不是现在,因为在女孩走后,那位女士仍凝视着屏幕上流动的色彩,神情非常专注。 司雷轻轻舒了口气,也开始认真观察自己跟前的这块屏幕,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直到轮椅上的赫斯塔再一次猛然侧目。 “怎么了,简?” “闪过去了……”赫斯塔紧紧盯着不远处天花板与地面展柜之间的缝隙,“有一双……眼睛。” 第九章 信息 顺着赫斯塔指示的方向,司雷上前检查。 为了荧幕上的影像效果,这片放映厅光线非常昏暗,司雷绷紧了神经靠近那片展柜,但在仔细查看过后,她有些疑惑地转身,“……你刚看到的眼睛在什么地方?” “在天花板和展柜之间的地方里,那个人……应该是藏在展柜后面——” “但展柜就是贴着墙装的,”司雷说道,“不要说是藏个人,你插张纸进去也困难。” 赫斯塔有些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 图兰上前敲了敲那一带的墙面——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就天花板和展柜之间的那点间隔,还不到二十公分,瘦一点儿的人倒是可以勉强挤进去……但这样一来就不可能快速行动了。”司雷回到赫斯塔身边,“你确定你刚才确实看到了一双眼睛吗?会不会是这边投影的光影响到了你的视线?”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同样有些自我怀疑,毕竟那是极快的一瞥,快到她只捕捉了一些残影。 可她分明感到那还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和先前在大厅看到的如出一辙。这一次,她甚至感觉到对方非人的苍白肤色,只是她不确定那究竟是面具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便就在这时,赫斯塔与图兰的手机同时发出了震动。 两人同时打开新消息,在看到发件人的瞬间,两人的表情同时有些惊讶。 这条消息来自黎各,内容非常简短: 你们到了吗?不要在外停留,来了就立刻登船。 图兰立刻回拨了黎各的电话,但对面依然无人接听。 赫斯塔看了眼表——2:52,她关掉屏幕:“先回地面。” 下一刻,伴随着跳闸的声响,所有的灯光与屏幕同时熄灭,回荡在走廊中的风声虫鸣瞬间沉寂,整个东阿尔法区都暗淡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止了地下世界的一切谈话,每一个人都抬起头张望,试图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比起黑暗,这刹那间的沉寂似乎更令人感到恐惧。 司雷将赫斯塔交给图兰,而后快步走到不远处那位中年人身旁,她俯下身,“女士,您需要帮助吗?我看您的那位同伴现在不在你身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黑暗中,中年人笑了一声,“如果你们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 不一会儿,场馆里的备用灯亮起,尽管这灯光比起先前的照明要暗了许多,但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道路。广播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同时有女声不断发出温馨提示:港口电路临时故障,已在检修当中,眼下备用电力充足,请旅客保持镇定,就地等待或按指示路牌有序疏散至开阔地。 大家纷纷分拿出各自的手机照明,开始缓慢地向附近的逃生通道移动。 图兰听见身边传来几声不约而同的叹息,听起来颇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远处的人群不时响起意味不明的欢呼与口哨声,有好事者甚至在队伍中学起了鬼叫。比起先前的寂静一刻,眼下的氛围已经活泛了不少。 “……他们怎么那么高兴?”图兰不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海底过节呢。” “确实是在庆祝。”中年人温声道。 “庆祝什么……停电吗?” “对,庆祝停电。”中年人欣然点头,“停电的那一刻停电是未知的,所有人同时失去光,失去声音,黑暗和寂静组合在一起可以代表任何未知的威胁。等到所有人意识到‘停电’发生,未知变成了已知,恐惧也就消失了——这不值得庆祝吗?” “哈……也有道理。”图兰笑了笑,“对了,和您同行的那个孩子……放着不管没关系吗?” “不用担心,她现在应该在港口大厅处理我们的行李。”中年人也笑着回答,“她很聪明……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在安全的地方等我。”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东阿尔法区共有四条通向地面的紧急通道,图兰和司雷健步如飞,很快就推着赫斯塔与中年人椅抵达了最近处的楼梯口——这边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少数游荡累了的旅客拖着行李坐在逃生通道前面的台阶上。 这一路,司雷戴着耳机,连续拨通了三个阿弗尔港口的专属报警电话。在电话中,她强烈要求港口方面立即通过广播疏散所有还未登船的乘客,而不是放任他们留在原地。 她语速飞快地将升明号登船须知的事情同步给了这边的警察,眼下的停电显然是个需要警惕的信号——这可能不是一个单纯的意外,而是是某个恶性事件的前奏。 挂了电话,司雷看向图兰:“几点了?” “2:57。” “好……轮椅就叠起来放这边角落里吧,先把人背上去。一会儿得空了再下来拿轮椅。” “这哪用得着你说。” 图兰将轮椅上的中年人抱起,司雷则熟练地将两架轮椅收了起来。赫斯塔拄着手杖自己站到了一边,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心中仍记挂着那双神出鬼没的眼睛。 “简,过来,我们上去了!” 赫斯塔应声回头,图兰已经背着中年人连上了好几层台阶——便就在转角的一瞬,她注意到中年人的右脚脚踝处扣着一只脚环。 “简?”司雷快步走到赫斯塔身前蹲下,“快上来,没时间耽误了。” 赫斯塔左手抓着手杖和行李箱,双臂紧紧抱住了司雷的脖子,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图兰已经往上爬了二十多级,司雷在后面一路猛追,愣是没有追上。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仰头看着,顺着台阶之间的缝隙,她再次确认了之前自己看到的东西——那是一只电子镣铐,在她刚进艾娃家地下室和独立监狱的时候,这东西她天天戴着。 “你问过她姓名了吗,司雷警官?” “还没有。”司雷气喘吁吁地回答,“不过我认出她是谁了……虽然,她好像没有认出我!” “她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司雷的语气带着些许欢欣,“一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再聊吧。” 第十章 饶舌 逃生通道的出口直接通向大厅外的一处开阔地。 在放下赫斯塔以后,司雷转身就往回走,图兰一把抓住了她,“你到哪儿去?” “我得再下去一趟,水下的那些乘客尤其需要疏散。” “底下的工作人员肯定已经开始疏散了,你看看地面上的这些人——” “你也看到了,没有人跟着我们上来!” “但你现在只是一个在度假的——” 司雷不再解释什么,她一步四五级台阶,跳跃着向下飞驰。 “司雷!” 司雷没有回头,通道口只剩她不断下沉的脚步声。 图兰扶住了头,“……这个工作狂!” 不远处,赫斯塔坐在一块岩石路障上,她望着自己的表盘,14:59的数字终于跳成了15:00。 赫斯塔抬起头,远处,不断有乘客被港口的工作人员从各处室内大厅与候船室内劝离,地面上到处是焦躁的人群,这些人有的打着电话,有得张望着各自的船只,有的还围在码头前试图与工作人员理论……几个孩子在一片空地上追逐一只塑料袋,灿烂的阳光从远天直射而下,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寻常,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海边下午。 赫斯塔侧目看向图兰,“看来——” 下一刻,一道刺破长空的警报声从港口大厅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每一个码头的警报器都发出了同一频率的报警讯号。 声浪汇聚的刹那,所有人几乎同时感到了一阵实在的冲击,人们立刻捂住了耳朵,孩子们开始大哭,但在警报声下,任何人声都变得不值一提。 图兰的表情在顷刻间变得僵硬,这类警报她和赫斯塔都不陌生,它代表的含义只有一个: 「警报地有螯合物出没,附近水银针应立即前往支援」 图兰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她与赫斯塔同时往陆地方向抬头,此刻晴空万里,能见度极高,远处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然而20秒过去了,天空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水银针赶来。 图兰不可置信地望着谭伊市区的方向——这不合理。 第23秒,离港口大厅最远的码头警报开始渐渐衰弱,整个地面的警报声都在几秒时间内降低了一个量级,只有十几处通向地下的逃生通道依然持续不断地回荡出刺耳的声音。 图兰缓缓转身,望向刚才司雷消失的楼梯口,突然,有人紧紧揪住了她的袖子,图兰回过头——是赫斯塔。 “……别动,”赫斯塔几乎用上了全力,“你不是……战斗序列……” “底下不对劲,简。” “就是因为……不对劲,所以你……” “我就下去看看,”图兰抬高了音量,“如果有危险我会马上撤离——” “你刚才还在劝……劝司雷……” “现在和刚才的情况不一样了!司雷就是个普通警察,但我们可能是这里唯二的水银针——”图兰皱起眉头,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好吧,我不知道黎各和千叶这个时候到底干什么去了,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万一,确实有螯合物,且螯合物是……冲我来的呢?”赫斯塔竭力控制着自己口腔的肌肉,一股骤然上涌的情绪冲得她有些口齿不清,“你走了,刚好就……调虎离山……”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一直沉默不言的中年人忽然开口,赫斯塔和图兰同时望向她——先前离开的那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的身后。 赫斯塔有些懊恼,“你凭什么说——” “哦,坦诚一点,那只是你为了阻止朋友涉险而临时编造的一个说辞。”中年人微笑着望着她,“你其实和她一样,都对底下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退一步讲,如果底下的螯合物是冲你来的,你就更应该让你的朋友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现在待在底下的都是些普通人……你想让这些人因为你个人的胆怯而殒命吗?” 图兰握紧了赫斯塔的手,“我去年参加过两次中危作战,简,虽然是作为医疗兵支援,但请你相信我有判断局势的能力……放手吧。” “零,”中年人看向身旁的女孩,“你和她一起下去看看。” “好的。” 图兰一怔,目光越过赫斯塔,“……什么?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带个未成年的——” “她很有经验,而且懂得配合。”中年人认真望着图兰,“让她下去,你们现在非常需要人手。” 图兰将信将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我不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中年人抬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随着又一阵脚步声,赫斯塔眼睁睁地看着图兰带着那个年轻女孩消失在紧急通道的出口,她有些颓丧地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着。 身后,中年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比起做一个勇者,选择旁观需要更大的勇气。” 赫斯塔回过头瞪着她:“这话你刚才怎么不说?” “坐过来吗?”中年人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同样是一块岩石路障,只不过比赫斯塔刚才坐的那块宽了一大截,“如果你现在坐过来,我敢打赌,一会儿螯合物来找你麻烦的时候,它——或者它们,肯定能误伤到我。” 赫斯塔气得笑了,她在原地平静了一会儿呼吸,然后站起身,缓步走到中年人的身旁坐了下来。 中年人没有再看赫斯塔的眼睛,她从口袋取出一个打火机和银烟盒,动作娴熟地叼起一支烟,点火之前,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介意吗?” “介意。” 中年人失望地“哦”了一声,但还是很快把烟重新放回了烟盒里。 “烟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知道为什么吗?”中年人兴致勃勃地开口,“我的家族非常长寿,我的太姥姥,一个热爱干农活的老太太,生龙活虎地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我姥姥青出于蓝,活到了一百一十二岁,相比之下,我母亲的寿命要短一些,因为她晚年患上了胃癌——但据说,她也活到了九十七。” 第十一章 维堡 “……什么意思,烟能让你少活几年?” “对,”中年人从容点头,“我的理想寿命是82岁。” 紧接着,中年人开始谈论她的太姥姥,谈论一个老人如何靠着黄金时代遗留的耕种机器独自管理着二百六十公顷的沃土……然而赫斯塔根本无心聆听。 她躬下身,有些疲惫地撑住了前额。 仅仅还在几十分钟之前,这个偶然在展馆内碰见的女人还让赫斯塔颇有好感,那时对方的谈吐和举止是那样优雅神秘,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危险来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喋喋不休,令人烦躁。 但整件事稍一推敲又很合理:有哪个正常人会在一个安静的展览馆里突然高谈阔论?也许一切都要归咎于展厅里昏暗的灯光、风声、虫鸣、以及那棵银色的巨榕倒影……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块诗意而厚重的滤镜。 “你的脚……”赫斯塔无情地打断了中年人的喋喋不休,“怎么回事?” 中年人眉头轻挑,仿佛赫斯塔的提问开启了另一个令她十分着迷的话题,她笑着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哦,这是玩摩托摔的,当时我正打算飞跃一个二十米的断桥,结果——” “……我是说你的电子镣铐,”赫斯塔再次打断中年人的絮叨,她有点拿不住这个人究竟是在故意东拉西扯还是真的没理解刚才的问题——毕竟此刻中年人的脸上热情洋溢,充满真诚。 “你好像对这里出现螯合物和水银针一点也不惊讶么,”赫斯塔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我很想告诉你,毫无隐瞒的那种,”中年人也压低了声音,“但说真的,我好像没有权利谈论这个——不然我的刑期就减不完了。” “你也是‘升明号’的乘客对吗?” “对,我想坐这艘船好多年了,”她望向远处升明号所在的码头,“没想到能赶上它的最后一趟航行,真是奇妙的缘分……你说是不是?” “你也收到了那封‘登船须知’?” “当然,不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则其实无需理会——” “我可以看看你的‘须知’原件吗?”赫斯塔问道,“你是否把它带在了身上?” “带着呢。”中年人随意地从自己的大口袋中取出了一个信封递给赫斯塔,赫斯塔刚要伸手,一张船卡直接从信封里掉了出来。 赫斯塔试图在空中将它接住,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拍,船卡“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激起一阵落灰。 赫斯塔立刻将它捡起,递还给中年人,“你应该把这东西收好。” “谢谢。”中年人微笑着将船卡收下,“古道热肠的小姑娘。” 赫斯塔佯作无意地翻开中年人的“须知”原件——在这张信纸的背后空空如也,什么字迹也没有。 赫斯塔的目光正式落在信纸左上角的称呼上。 “安娜·索科洛娃……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 “你是十四区人?” “对,北十四区。”安娜看着赫斯塔,“某种程度上……我们应该算老乡?” 赫斯塔轻声笑了笑,她快速通读了一遍安娜的须知——她们的规则完全相同,没有出入。 “……我从来没有去过十四区,”赫斯塔重新将须知装回信封,“也从来没有遇见过第二个赫斯塔人。” “第三区的赫斯塔人很少,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过等到了十四区,你可以从维堡港口下船,一路往西,进入勃朗克平原腹地……那边现在还有很多散居的赫斯塔人——如果你想见见她们的话。” “好的谢谢,我记下了。” “维堡港口很好,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和妈妈一起去那边卸货,那儿往南大概四十公里,大概在那片伸出去的陆地最南端还有一座戍卫战争纪念碑,以前挺多人专门往那儿跑的,是个知名景点,”安娜的声音慢了下来,仿佛陷入了回忆,不过很快,她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你们这代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它了。” “维柳钦斯基荒原……那边的荒原……是叫这个名字,对吗?” “很复古的叫法,”安娜轻耸左肩,“维堡就是维柳钦斯基荒原,看来你听过?” “听过,”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还知道那座纪念碑上还有一段,很著名的话……” “哈哈,也没有那么著名啦。” 几只海鸥聒噪地飞过她们的头顶,它们的鸣叫恰如其分地让这场谈话暂时休止,两人都望着远处升明号巨大的船顶,从港口大厅伸向船身方向的钢铁栈道上没有一个人。 附近的若干逃生通道开始变得喧嚣,先前滞留海底的旅客陆陆续续地提着行李快步从楼梯口走出,每一个人都神情慌张,脚步飞快。 赫斯塔的神经再次绷紧,她目光紧张地看着最近的几个出口,旅客们络绎不绝,迟迟看不到人群变松散的预兆。 突然,地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整片港口的地面都稍稍震颤,数不清的人发出尖叫,朝着陆地方向开始狂奔。 赫斯塔再次尝试联系千叶和黎各,然而电话仍未被接通,她站起身,回头看向安娜,“你能走路吗,安娜女士?” “不能。” 赫斯塔将自己的手提箱摁进安娜怀里,“帮我看一下。” “你要去哪儿?”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拄着手杖摇摇晃晃地往商店方向走去,不一会儿拉着一辆蓝色的铁拖车回来了。 赫斯塔将拖车停在安娜的跟前,“上来吧,我们……登船。” 安娜没有多问,她配合地伸手抱住赫斯塔的脖子,以便让对方将自己半拖半抱地放上拖车的车板——这上面还贴心地垫着一些硬纸板呢。 赫斯塔走走歇歇,每隔三四十米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半路她们经过一处公告栏,赫斯塔有些力竭地在公告栏的影子里坐了下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安娜朝远处看了看,升明号所在的码头确实在一步步变得更近,她已经能看到几个站在甲板边缘的船员。 第十二章 零 休息了大约两分钟,赫斯塔重新站了起来,准备拉着推车继续往前走。 “那个,”安娜的声音再次响起,赫斯塔回过头,见安娜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又夹了一支烟,她晃了晃右手,眼睛因为微笑而眯成了一条线,“你介不介意我……?” “……随便吧。”赫斯塔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老式打火机“咔嗒”一声响,安娜点燃了指尖的烟。她前后看了看,此刻通向码头的道路宽阔空旷,大部分游客已经因为先前的警报和地底的诡异爆炸选择了撤离,只有赫斯塔正带着她一路前进。 安娜望着赫斯塔的背影,“刚才你站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冲下去。” 赫斯塔嗤了一声,“我这个……样子,能……下哪儿去,去了也是……添乱。” 安娜望着赫斯塔的背影,笑起来:“你拎得蛮清楚的嘛,万一她们本来能全身而退,结果你下去了她们反受拖累,到时候再生出什么变数,就不好了。” 赫斯塔停下脚步,她面色通红地回过头,耳边的头发全都粘在了湿漉漉的脸上。 “不好意思?”赫斯塔瞪着安娜,“你说谁是拖累?” 安娜适时地眨了眨眼睛,她看向别处,并悠闲地点了点烟灰。 赫斯塔继续往前。 “你叫简,对吗?” 赫斯塔没有回头。 “刚才背我上来的那个小姑娘说,你们在升明号上的同伴给你们发了一条消息,让你们不要在外面逗留,来了就尽快登船……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着尽快登船的吗?” 赫斯塔依然不答。 安娜撑着脸,“但你确定给你发消息的这个人,真的是你们的同伴吗?” 赫斯塔仍在往前走,安娜望着她,刚才的一瞬赫斯塔好像有片刻的迟疑……但它发生得那样短,以至于安娜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 又过了一个四十米,赫斯塔再次停下歇息。 “有……四个选择,”赫斯塔突然说,“下去找人,待在原地,随游客撤离……还有,上船。” “嗯哼。” “下去找人……行不通,刚才已经说过了。”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待在原地,不是好选择,如果……底下确实有螯合物,它也很有可能从某个逃生通道——甚至就是从我们附近的那一个,冲出来……所以,我们最好得……离开那片地方。” “嗯,有道理。” “接下来,是和人群一起,往……陆地方向撤退,还是……向船只靠拢……” 赫斯塔喘息着皱紧了眉头,她伸手抹去额头沁出的汗水,顺手在地面甩出一小块水渍,安娜就在这时递过来一个银色的水壶。 “多谢。”赫斯塔拧开盖子,刚要靠近嘴边,忽然嗅了嗅壶口,“……是酒?” “对。” 赫斯塔不可置信地看了安娜一眼,她重新拧上盖子,把银壶丢回到安娜怀里。 安娜接住了水壶,自己喝了一大口,“你刚才的话没说完呢。” “如果短信为真,那么……登船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不是,那我……就更加不能往陆地方向走。” “为什么?” “螯合物警报已经……响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其他水银针赶过来……我,就更应当出现在显著位置,而不是,藏身于人海。”赫斯塔看着安娜,“否则,你想让那些普通人……因为我个人的胆怯,而受到……牵连吗?” 安娜咂摸了一会儿:“……所以你把我带上了?” “你说呢。”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和你很熟吗我保护你不受伤害……” 安娜笑了笑,“无论如何,感谢你没有把我留在原地……原本你可以走得更快。” “不客气,也不是为了你,”赫斯塔重新站了起来,她再次握住了拖车的把手,“你和司雷……是怎么认识的?” “司雷?喔,你说那位警官……”安娜想了想,“我想我应该不认识她,我认识吗?” “算了,当我……”赫斯塔再次开始行走,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说。” 远处的船只渐渐变成具体的庞然大物,甲板上的船员显然是看见了正在缓慢朝码头靠近的赫斯塔与安娜,他们分出了一些人手,扛着船上的轮椅往赫斯塔的方向跑去。 “你知道‘升明号’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简?” “……不知道。” “这是南十四区古代一位帝王的年号,他和他那个时代的一切在南十四区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安娜轻声道,“这艘客轮以他的年号命名,大概是期望这艘船的启用能够重新振兴十四区的旅游业,就像升明帝在周金之乱中开启一个盛世一样。” “是吗。”赫斯塔心不在焉地应和。 “但实际上,这艘船出了十四区以后,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非官方的昵称,”安娜顿了顿,“你知道叫什么吗?” 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不远处身着制服的几个船员正推着轮椅向她走来,她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蹲在了安娜旁边。 “……叫什么?” “阿蕾克托号,”安娜笑着道,“就是你在展馆里提到的那个神话人物,降罚者,阿蕾克托。” …… “司雷和图兰走到哪里了?” “她们分别在2号和16号逃生通道,在队伍的最后面。” “有画面吗,调出来看看。” 在海底负一层东阿尔法区的某处监控室里,千叶正一个人盯着眼前的屏幕,画面上同时出现了表情严肃的司雷和图兰——司雷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还有多少人在地下?” “目前建筑主体中已经没有滞留者,但1号、6号、15号逃生通道中还有正在爬升的生命信号。” “预计多久清空?” “算上所有人抵达安全地带的时间,至少还需要四分钟。” “……那么久。”千叶重新坐回了身后的椅子上,她一脚蹬柜,在监控室光滑的地面上滑行,“简现在登船了吗?” “看起来还没有,因为安娜还在陆地上,我想她们应该在一块儿。” “好吧,那就再等等……” 整个监控室陷入沉默,千叶盯着秒针的指针,一语不发。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话说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现在是日蚀、帕兰、还是别的什么人?” “零。”一个女声从千叶的耳机中再度响起,“这是安娜女士给我的名字。” 第十三章 陷落 “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照顾她?” “很难说是照顾,因为安娜女士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什么呢?” “……很难用言语说清。”耳机里的女声停顿了片刻,“您也是安娜女士的学生吗?” 千叶的头稍稍向另一侧倾斜,目光也再次落回手中的表盘,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仿佛除了此刻的倒计时,再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事。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转动的秒针。 六分钟后,千叶从座椅上起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零再度上线:“抱歉,千叶女士,有人员试图重返地下,导致时间略有延迟。” “图兰和司雷都上去了吗?” “她们已经汇合,即将抵达安全地带。” “好,”千叶朝门外走去,“你接下来去哪儿?” “理论上,在配合图兰疏散人群以后,我应该回安娜身边,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帮我给安娜带句话吧。” “请说。” “往东边看。” …… 海面以上,日光正烈。 船员们在把安娜扶上轮椅以后才意识到赫斯塔也同样是个行动不便的病人,船员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叫人再扛一辆轮椅下来。这些事情折腾了一会儿时间,最后,两个船员留在在原地陪同安娜与赫斯塔,余下的返回船体取东西。 “这么点路,根本……不需要……”赫斯塔颦眉,“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 “现在气温这么高,您又走了这么久的路,还是需要一架轮椅的,这样方便。” “直接让我上船休息,不是更……方便吗?” 那人两手轻轻拍了一下大腿,嘴唇抿起:“……抱歉,总之,现在还不太方便登船。” 赫斯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 “无可奉告……但我们,我们会尽量为每一位客人提供一些帮助,比方说……”那人左右看了看,很快从同伴的背包里取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您需要水吗?” 赫斯塔没有伸手去接,她看着眼前人光滑白皙的手背与粗糙的虎口,忽然感到脑海深处的某根弦似乎是动了一下。 “你们在升明号上干多久了?”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呢。” “差不多……三年……吧?” 赫斯塔望向不远处带着锈迹的金属楼梯,“从码头登船的无障碍通道在哪里?” “无障碍通道……呃,无障碍……” “在另一头,还有一段距离呢,”另一个相对沉默的船员顺势接过话茬,他指着船尾的方向道,“那边有一架升降梯,你们可以从那儿——” 赫斯塔笑了一声,突然毫无征兆地朝先前那个话多的“船员”扑了过去,对方下意识地格挡,直接一个侧摔将赫斯塔按在了地上。 “注意你的行为,女士!”那人迅速起身,有些厌恶地看了倒在地上的赫斯塔一眼,心里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他调整了一下自己领带的位置,语气仍然不快,“胡搅蛮缠是没有——” 趴在地上的赫斯塔再次发出一声冷笑,她摸了摸自己的左颊,似乎带上了一点擦伤,没有流血,但碰一下痛得很。 她单手撑着地面,勉强站起,“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升明号船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当场戳穿了身份的男人有些尴尬,他站在原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旁安娜坐在轮椅上饶有兴致地望着此人的脸——显然,直到此刻,这人还没发现自己的口袋被划了。 现场唯一的真正船员则满头冷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在说什么东西?”男人的声音有些恼火,“让你在这儿好好待一会儿就这么难吗?我们好心好意从船上赶下来给你们送——” “你叫桑德斯·兰德是吗,”赫斯塔将一张证件卡和一个软皮卡夹一同摔在了他的脚边,“解释一下吧,你为什么……会以升明号船员的身份在这里出现?” 男人的脸慢慢涨红,地面上的证件印着他的姓名与职级的证件,顶端还有“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字样。 “我……我无可、无可——” “不要玩这套假装不知道我是谁的把戏……”赫斯塔刚要伸手去取自己的证件,突然想起来那些东西全都在她的制服口袋里——而那件制服现在大概还搭在旧轮椅的椅背上。 赫斯塔的表情闪过一瞬的懊恼,这些丢三落四的事情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次……她深吸一口气,那只无可安放的左手很快从上衣口袋的位置伸向右臂,而后轻轻掸了掸袖口沾染的灰尘。 “刚才的警报声代表着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赫斯塔面无表情,“在螯合物出没地,你们应该无条件服从水银针指令,配合一切剿敌行动。你在这里干什么……说!” 随着这一声逼问,男人陡然感到一阵颤栗,眼前人的身份确实很好认——她的发色,她缺失的右臂,她船票上印着“简·赫斯塔”的名字,同时对上这三条信息的,必然是ahgas里的那位……只是他实在没想到,赫斯塔所带来的压迫感如此之强,以至于自己此刻甚至有些站不稳…… 很快,所有人都有了这样的感觉——地面再次开始了晃动,一连串如同闷雷的爆炸声从海底接连炸响,人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临港的海水剧烈起伏,变得浑浊不堪。 远处的人群传来了一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倒抽冷气的惊叹声,赫斯塔循着声音的源头回望,很快看见坐落于码头中心位置的港口大厅像一只置身于暴风雨的积木船,它以不符合建筑直觉的角度前后晃了晃,然后开始向下陷落。 许多通向负一层的逃生通道在这一瞬间涌出海水,这景象再次激起了岸边旅客的尖叫——这些逃生通道涌出海水,就意味着底下的整个海底大厅已经彻底被大海吞没,而仅仅在半小时以前,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那个瑰丽的海底世界闲逛,共同消磨着这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第十四章 忧虑 有那么一瞬,赫斯塔再次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恐惧,她看见那些从紧急通道中汹涌而出的海浪重重击打着附近的灰色地面,余浪将绿化带里的落叶和枯枝冲离花圃——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远处的人群,试图从中找到图兰或司雷的影子,但那些衣着光鲜的身影每一个都令她感到陌生。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突然笼罩下来,她几乎感到脚下的水泥地面化作了浓稠沥青。 ……这是,幻觉。 她费力地将左脚抬起,但右脚又旋即被土地吞没。 “简,你过来。”安娜平静地开口。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安娜身旁,“……什么?” 安娜牵起她的左手,按在了自己轮椅的椅背上,“扶着。” “我……我……”赫斯塔望着来路,下颌微微颤抖,“她们——” 安娜似乎是笑了一声,她将食指贴在嘴前,轻轻摇了摇头。 一旁船员腰间的对讲机发出嘈杂混乱的呼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反而让这个被赫斯塔识破身份的男人获得了瞬间的喘息,他如遇大赦地往外走了几步,刚按下对讲键,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桑德斯·兰德!” 这声音带着强烈的威吓,男人回过头,见赫斯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对蓝色的瞳仁与带着血丝的眼白似乎正轻轻震颤着。 “干……干什么……” 赫斯塔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要说什么,都在这说。” …… 当阿维纳什带着几个水银针赶到升明号所在码头,他看见部下的对讲机正握在一个红发的女人手里,他先是一怔,紧接着立刻环视四周——千叶不在这里。 他皱起眉,走到兰德身旁,“怎么回事?” 兰德刚要开口,另一个声音便打断了他:“为什么不让我们登船?” 阿维纳什回头,视线与赫斯塔交汇。 说不清为什么,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阿维纳什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悸。他当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也看过赫斯塔的照片——虽然此刻真人的样貌与照片相去甚远……但这应该是他与赫斯塔的初次会面。 阿维纳什的眉头拧得更紧,即便他完全不明白一切的源头,但他已经厌恶起赫斯塔带来的这种感觉。 他低头对身旁的几个水银针低语了几句,几人迅速向不同方向散开,很快消失在赫斯塔的视野里。 “你想知道吗?”阿维纳什走到赫斯塔面前,抬头看着她,“去问千叶。” 赫斯塔稍稍颦眉,这让阿维纳什感到了片刻舒心——这个不解的表情意味着他与赫斯塔之间仍存在着相当一部分的信息不对等,而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这是决定谁占主导权的关键。 “如果她没有告诉你,显然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阿维纳什的语速慢了下来,这是他把握谈话节奏的要诀之一,他将手伸到赫斯塔跟前,“把它还给我吧。” 赫斯塔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兰德,将对讲机丢向了他。 “你不需要向她分享任何事,”阿维纳什看向兰德,大声说道,“简·赫斯塔小姐已经暂时退出ahgas的战斗序列,她这趟旅行的目的是转移至十四区养病……不要拿你工作上的琐事去烦人家。” 兰德的表情闪过些许错愕,紧接着便是一股压抑的怒意。 “阿维纳什?” 一个声音从赫斯塔身后传来,阿维纳什又是一怔,等到他看清轮椅上坐着的人,他的表情忽然凝固。 “……安娜老师?” “果然是你,我听声音就像,”安娜笑起来,她眯起眼睛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慈祥,“毕竟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呢,怎么会认错呢?” 听到“最得意”的评价,赫斯塔更加不解地朝安娜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路她对安娜的印象天平一直在左右摇摆,这会儿则直接毫无动摇地滑向糟糕一侧——最得意的学生……就这? “抱歉我之前没发现您在这儿……”阿维纳什快步走到安娜身旁,他半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恢复,“您……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您也要登船……千叶知道您来了吗?” 安娜愣了愣,表情非常惊讶:“千叶……也要上这艘船吗?” “是的。” “那她现在应该就在附近?” “我想是的。”阿维纳什看了赫斯塔一眼,“毕竟您身旁的这个人,监护人就是千叶。” “那么,”安娜关切地望向他,“你也会登船吗,阿维纳什?” “我?我不会。”阿维纳什轻声叹了口气,“我在第三区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的工作……您知道的,我不可能走开。” “自然,”安娜点了点头,“你就像一道枢纽,哪儿哪儿都离不开,海上航行这种差事……不适合你。” 阿维纳什笑了起来。 安娜同样微笑,“你还要布置什么工作,快去忙吧……我看今天的阿弗尔港口不太平,升明号能不能正常始发还是个未知数——” “不,船今天一定会开。”阿维纳什笃定道。 “是吗?你确定?” “确定。”阿维纳什转头看向船尾,有些欲言又止,很快,他收回目光,“总之,老师在这儿等等吧,应该不用多少时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安娜闭上眼睛,“我这么多年就这一个愿望。” “兰德,”阿维纳什站起身,“这一路,务必要帮我好好照顾安娜女士。” “啊……明白!” 在几句离别的寒暄之后,阿维纳什也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赫斯塔消化着方才的一小段对话,再次看向安娜。 “你认识千叶小姐?” “认识,之前在你们预备役基地,教过半年的博物学。” “……你是千叶小姐的老师?” 安娜目光低垂,没有回答。 “你是怎么确定图兰和司雷肯定没事的?”赫斯塔凝视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你是不是——” 安娜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赫斯塔的手杖正架在自己轮椅后面,她艰难侧身,把手杖抽了出来,“啪”地一下打在赫斯塔的大腿上。 “年轻人,”安娜把手杖丢回给赫斯塔,并再次从口袋中取出烟盒与打火机,她嘴里叼着烟,含混地开口,“沉住气。” 第十五章 旧识 几分钟后,司雷和图兰从不同的方向出现。她们在发现赫斯塔与安娜的身影时,都不约而同地大喊了一声“简!”。 图兰带回了赫斯塔的制服外套,她将衣服随意地搭在了安娜轮椅的后面——与图兰一起回来的还有零。零俯身在安娜耳边低语了什么,安娜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轮椅的方向。 “你们在地面还好?”图兰问。 “很难说,”安娜先于赫斯塔开口,“如果你们再不回来,她可能要急疯了?” “我……没有!”赫斯塔有些不满地看了看安娜,岔开话题,“地下怎么样……你们碰上敌人了吗?” “完全……”图兰摇着头走到零的身旁,一把抱住了女孩的肩膀,“不过零真是帮上大忙了!” 图兰兴奋地描述起她们在地下的行动,她先是追上司雷,三人简单合计了一会儿,司雷先去了趟广播室,而图兰与零则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疏散人群,她们各自沿着主干道跑了半圈,配合着司雷的广播向所有仍在地下的旅客指明最近的逃生通道方向。 在这个过程中,零确实如安娜所说的那样“很有经验且懂得配合”,帮助图兰和司雷节约了大量时间。 “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起,”图兰赞叹道,她看向安娜,“之前一直没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是一起出来的祖孙吗?” “我来介绍一下……”赫斯塔低声道,“这位是——” “是帕卡女士对吗!”一旁的司雷有些激动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 随着这一声“帕卡女士”,安娜的表情显然有些变化,她十分惊讶地看向司雷,目光中带着些许困惑,“……看来我们之前真的见过?” “是的,见过!”司雷连连点头,“4617年冬天我曾经和您在火车上有一面之缘,那会儿我是去核心城面试的,因为那年核心城里有个工作站出现了一个‘辅助外勤’的岗位空缺,而您当时就坐在我对面——” “司雷,司雷……”安娜沉眸回忆着这个名字,突然,她确实回想起了一些什么并再次抬头,“哦……是你,是你,我记得,天呐,你和那时完全不一样了,简直是变了个人……” “是的,是我!您还记得!” “帕卡是一个假名,为了掩人耳目用的,”安娜朝司雷伸出了友好之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安娜·索科洛娃。” “那个博物学家?”司雷睁大了眼睛,她双手紧握安娜递来的手,“我……我看过你的《森林吟唱之时》——哦不是,我没有读过,但我看到过这本书,我有个朋友一直在读您的书!” “是吗。”安娜笑了笑,“很荣幸。” 赫斯塔和图兰都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两人。 这是赫斯塔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司雷:她眉眼间神采飞扬,言语则因为兴奋而多少有些语无伦次。 “这到底是……”图兰看了看安娜,又看了看司雷,“你们在火车上遇见,然后呢?” “是这样的,”司雷笑着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当时为了那场面试,我非常紧张,因为而我是那一年27个通过初试的候选人里唯一的女性,而我查了那个岗位过去的所有应选者,基本上看不到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很多信息都显示他们站在招募非水银针工作者时,有非常明显的性别偏好。” “还有这种事?”图兰敏锐地皱起了眉头,“哪个工作站?钟楼工作站吗?” “不是,那个工作站现在已经被合并了,现在是核心城独立法庭下分的一个行动组。”司雷笑着回答,“在上那趟火车的时候我已经失眠一整周了,而我的面试就被安排在我抵达核心城后的第四天,我实在是……” “我当时为你做了什么吗?”安娜询问道,“抱歉,我有点记不清了。” “啊,您当时主动问我是不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忧,你说我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然后我就将那些事情全都告诉了您,”司雷答道,“而您……安慰了我。” 赫斯塔好奇:“她怎么安慰的?” “对……我怎么安慰的?” “您说,‘遇到这类困扰,即便问题里含有结构性问题,也不要完全从这个角度出发,不然会增加很多绝望,把个人困境视为偶然性的问题来努力解决,会更有冲破困境的可能——从现在开始,暂时不要去想先前应选者们的性别和整个系统性的歧视,只去关注怎么击败其他26个候选人……这样会容易一些吗?’” “只是这样吗?”安娜笑了笑,“……确实像我说出来的话。” “它们对我很重要,”司雷认真地说,“至少,您完全改变了我当时的心态,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之后几天都是。” “后来面试怎么样?” “很不错,之后一共两轮面试,我的表现都非常好,但我没有得到那个岗位,因为在终面的时候,主面试官认为这个岗位并不能够发挥我的能力优势,所以还是投了否决票——” “这是什么混账把戏!”图兰的火气一下升了起来,“司雷警官,难道你看不出——” “不,不是把戏,那一年的职位轮空了,因为我在第一轮面试的表现击败了其他候选人,而我又在第二轮被主面试官一票否决,所以没有人得到那个职位——面试官后来给我写了推荐信,让我去了工作站侦察科……那边的工作确实比‘辅助外勤’好多了,晋升渠道也多。” 安娜若有所思:“你那年碰上的主面试官是谁?” “是梅布尔女士。”司雷答道,“她前年去世了,她女儿在葬礼上的致辞非常感人……您认识她吗?” “认识的,”安娜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司雷望着安娜,“我拜访了第三区里很多位帕卡女士,但一直找不到您——原来这是假名?” “你太客气了,”安娜随意地摆了摆手,“我看不出整件事里有什么需要感谢我的地方……不过,为你的经历高兴。” 第十六章 乘客 “谢谢……这些年您一直在第三区吗?” “是的,”安娜稍一停顿,“不过这个话题说起来有些复杂……” “她在预备役基地当过半年老师,”赫斯塔适时插话,“她教过千叶小姐。” 空气突然短暂地凝固了片刻。 司雷和图兰的脸上同时浮现同样的惊奇,她们的目光在赫斯塔与安娜之间反复切换,直到赫斯塔再次开口,“这是真的,刚才我们碰上了阿维纳什……” 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重复了一遍,图兰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 图兰摇了摇头,低声笑道,“……我总是很难相信千叶也是和我们从一个预备役基地出来的。” “世界太小了。”司雷的目光同样有些感慨,“千叶真幸运,能遇上像你这样的老师——” 安娜笑了一声,她朝港口的东边望去,“我不是什么好老师……” “为什么这样说?” “真正的好老师总是擅长从每个学生身上发现长处,”安娜掐灭了手中将熄的烟蒂,并再次点燃了一支新的,“而我只对聪明的学生感兴趣……” 赫斯塔盯着她的手指:“等一下,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支了——” 她话音刚落,一阵连续不断的噼啪声从东边传来,众人同时回头,见远处的天空上出现了成百上千块悬停的“碎云”,伴随着地面不断升起的淡淡青烟,它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多。这些碎云被金色的太阳晕染出灿烂的颜色,尽管这景象非常漂亮,但反常得厉害。 靠近陆地的方向传来尖锐的哨声,许多人全副武装,开始从不同的地方向声音的来处疾速靠拢。 司雷眯起眼睛:“那些是警察吗……” “是特别行动署的特种警察。”赫斯塔低声道,“我们刚才在这儿听了他们十多分钟的战斗部署……” “十多分钟?那他们来得也太快了?” “他们早就在附近了。”赫斯塔望了一眼仍站在不远处的兰德,“而且有相当一部分已经登船,接下来会以船员的身份活动——” 远天的碎云突然在这时闪耀起来,它们像一座座悬在空中的雷电岛屿,伴随着类似电流的滋滋声,一连串的粉色电光飞快地闪过它们之间的空隙。 “那是……?” 图兰的问题还没有问完,远天的一小块“碎云”已经在空中发出了爆炸,淡蓝与墨绿色的粉尘以先前的碎云为核心向周围扩散,在天空中留下一片缓慢下沉的彩色烟雾,紧接着,余下的碎云接连爆炸,仿佛一片被点燃的柳絮之海,其“燃烧”速度比之前快得多—— 图兰的神经立时绷紧了,她不安地打量着附近景象并再次进入了子弹时间。 “别紧张,”安娜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天,“那是烟花。” “……烟花?” “适合白天看的烟花。” 赫斯塔望了一眼轮椅上的安娜——安娜的表情让赫斯塔有一种直觉,仿佛她早就对这一切有所准备,只是在静静等待它发生。 “看我干什么,看天。” 赫斯塔收回目光,再次望向东边,那些混合的彩色粉尘恰好在此时组成了辨识度最高的画面——那是两个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们身着白色与绿色的长裙,心口各有一团鲜红的颜色,仿佛两块巨大的血迹。 这幅被陈列在天空的巨型画作仅仅持续了数秒,很快就被高空的风吹成意义不明的色块,仿佛一些只会在现代艺术馆中出现的涂鸦作品。 赫斯塔颦眉,心头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幅画。 一阵零落的掌声响起,所有人回过头,见安娜在轻轻鼓掌。相比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激起了不安的其他人,安娜或许是此刻阿弗尔港口里唯一一个真正有心情欣赏烟花的人。 倘使有人在此刻从高空俯瞰整个阿弗尔港口,她会看到一片略显荒诞的灾厄景象:若干个停着巨轮的码头空空荡荡,所有人都聚集在离港口最近的公路上,与此同时,一大批手持武器的特警像一片黑色的蚁群朝东边的货运港奔去,与此同时,刚刚坍塌的阿弗尔大厅废墟还在缓缓冒着灰烟,与不远处已经渐渐看不出颜色的烟花残景交相辉映…… 又一阵异响再次将赫斯塔的思绪打断,那是某种来自机器的隆隆声,她回过头,看向方才船员所说的“无障碍登船口”——有一群持枪的警察出现在了那边,他们警惕地看着四周,共同将身后的区域隔绝成一处安全地带。 “有人登船了。”司雷也发现了身后的动静,“是不是也快轮到我们了?” 安娜轻声道:“还有得等,我猜。” 不一会儿,狼狈的“荆棘僧侣”们出现在赫斯塔的视野中,他们当中有些人受了伤,有些人表情恐惧,不少人脸上沾染了灰尘,衣服也有些残破。 领头的布理很快看见了司雷和图兰,他表情复杂地移开目光,望向了别处。 “他们怎么了……”赫斯塔问道。 “有些人直接退出了吧,说是不参加这次航行了。”司雷答道。 “为什么?” “在我们疏散地下人群的时候,有几个‘僧侣’认出了我们,他们给其他同伴发了消息,说12号候船室应该就在负一层,让他们赶紧下来,”司雷嘴角微沉,“谁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大概是把我们当成想第一个冲进候船室的竞争者了……” “有伤亡吗?”赫斯塔望着司雷,“我看他们好像人变少了。” “有两个轻微踩踏受伤的,已经被送去医院了,其他应该都是自愿退出的。” “惨。”图兰作出盖棺定论。 很快,在荆棘僧侣的后面,赫斯塔再次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不久前在地下展馆露过面的小老头,他的脸色同样非常难看,两个年轻的男人跟在后面,一个为他撑着遮阳伞,一个拿着小型旅行包,大概是他的保镖。 这下热闹了……赫斯塔想着。 “你们怎么都站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以为你们早登船了?” 赫斯塔回过头。 “千叶小姐!” 第十七章 抵达 千叶推着一架空轮椅从无障碍通道的方向走来,空中的铁架桥在地面投下阴影,当千叶穿过它,那双泛着银色光芒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 安娜远远地望着来人,她的目光始终带着一些困惑,一些危险而专注的伤感,仿佛一个夜行人远远地望着孤月——而千叶始终没有往她的方向看一眼。 千叶走到赫斯塔面前:“你的轮椅呢?” “在底下……” 赫斯塔试图解释,千叶已经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所以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傻站着?” “我们不被允许登船。” “不被谁允许?” “他。”赫斯塔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兰德。 千叶回过头,四目相对的一刻,兰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熟悉千叶此刻的眼睛——就像此刻站在赫斯塔身边的那个女人一样,那是水银针们进入子弹时间的标志。 “我只是在执行命令,您——您明白原因——在、在……”兰德抬起双手,语气既急切又虚浮,“在……之前,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入船舱——” “不错,你做得很好,这几个人我接走了,”千叶朝着另一头的荆棘僧侣们抬了抬下巴,“你去忙你该忙的事。” “……了解。” 兰德立即小跑着朝船头的方向跑去,那边已经有人在组织乘客排成有序的队伍。 “能走吗?”千叶看向赫斯塔。 “能。” “好,图兰,你上来。”千叶拍了拍手上的空轮椅。 图兰当即明白了千叶的意思——她坐上轮椅,闭上眼睛,退出子弹时间。在颇为痛苦的27秒之后,一切恢复正常。 千叶推着图兰,带着身后的一行人缓慢地朝船尾移动。 “你脖子上的证件,方便取下来让我看看吗?”司雷问道。 “可以啊。” 司雷接过细看,发现上面写着“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字样,司雷不由得颦眉:“你什么时候成特别行动署的人了……” “这就是我此行的工作……之一,我又不是真出来度假的。”千叶看了司雷一眼,笑了笑,“我本来还担心路上忙可能会没时间照看简,你能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司雷叹了口气,把工作证重新还了回去。 “我们之前一直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手机信号今天突然出了点问题,接不了电话,只能收发短信——” “我们短信也发了十几条……还是几十条。” “……是吗?”千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在查过收件箱以后,她有些惊讶,“啊还真是……下午太忙了,没看到。” 司雷一脸的欲言又止。 对于千叶的这番解释,她一个字也不信:这半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那样危险——塌毁的大厅、海底的爆炸、还有那阵莫名其妙的螯合物警报……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有可能要了赫斯塔的命,而这期间千叶不仅全程没有露面,连一个电话或短信都没有…… 这合理吗? ……显然不。 望着千叶的侧脸,司雷陷入沉思。 众人来到升降梯的门口,图兰顺势下了轮椅,换赫斯塔上来。从坐上轮椅的时候起,赫斯塔像一个彻底松了发条的人偶,她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左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倦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图兰再次把手放在了赫斯塔的肩膀上,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升降梯开始上升,轿厢里没有人说话,顺着深红色的金属间隙,所有人都望着眼前的升明号。 理论上她们明白所有的游轮都是庞然大物,只是这一点在地面的时候感受并不深,随着升降梯的爬升,她们开始真正意识到“吃水线以上76米”的高度究竟意味着什么——这艘能够同时容纳六千人的客船,仅仅在水面以上的部分就相当于一栋陆地上二十楼的建筑。 “刚才是谁上来了?”司雷突然想起这一茬。 “你猜猜看。” “……这怎么猜,你至少给点提示。” “没有提示——” “是伯山甫吗?”安娜平静地开口。 司雷转过头:“谁?” “猜对了。”千叶仍然望着眼前的升明号,“就是他。” 图兰反应过来,“是那个语言学家?” 安娜点了点头。 “那我知道是谁了,”图兰看向司雷,“前几年就有传言说十四区那边特别想接他回去,但每次谈判都没有结果,不了了之——我还以为第三区一直不打算放人呢。” 司雷想了一会儿,图兰这么一说,她好像也有了些印象。 “是那个有脉冲音恐惧症的学者吗?” “对,就是这个人,伯山甫好像还不是他的真名。”图兰仰头思索着,“这人真名叫什么来着……” 轮椅上,赫斯塔忽然睁开了眼睛。在众人的谈笑风生中,她隐隐觉察到一些微妙的唐突之处:这一路,安娜和千叶小姐之间好像一直没怎么说话。 方才与安娜独处时,这个中年人的话几乎就没有停过——任何话题到她这里都能发散,她显然擅长谈话也乐于谈话……再想起之前阿维纳什见到安娜时的热络,赫斯塔又把目光转向千叶。 这冷漠之中,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地方。 “到了。” 升降梯的轿厢门与安全门渐次打开,千叶和图兰先走了出去,然后是司雷,她推着安娜的轮椅,小心地经过金属门中间的留空凹槽,紧接着,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轮椅也动了起来,她回过头,见先前那个跟着图兰一起前往地下的小姑娘正握着轮椅的扶手。 “……谢谢。” “不客气。” 如果不是她的帮忙,赫斯塔几乎要忘了自己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你叫零……是吗?” “嗯。” “这是名字,还是姓氏?”赫斯塔轻声询问,然而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回答,她疑心是自己声音太小,以至于对方没有听到,于是又再次开口,“‘零’是你的——” “只是一个称呼。”零声音轻快,“是姓氏还是名字,不重要。” 所有人沿着高空的临时铁架桥走向甲板,高空的风吹得赫斯塔睁不开眼睛,也将她原打算说的话吹散。她抬手挡在额前——在强烈的日光下,不远处的升明号看起来如同一个耀眼的幻梦。 第十八章 坠落 当所有人穿过铁架桥,踏上升明号的甲板,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往港口的方向回望。这里太高了,高到足以俯瞰整个码头。 司雷原地顿了顿脚,没有感到预期中的摇晃,置身游轮的感觉和在地面上行走的差别不大,虽然她明白这多半是因为现在船还没有开始航行,但这令她稍稍感到了一些慰藉。 司雷环顾四周,此刻她们在游轮的中段,低处是的露台、泳池和网球场,它们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体育馆里能见到的那样干净清爽。远处,蜿蜒曲折的卡丁车赛车道空无一人,透过车道的间隙,司雷甚至能看见一座小型摩天轮——这里应该是一处半露天的娱乐中心。 千叶前脚刚到,后脚就有若干个船员跑向她,他们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千叶皱紧了眉头。 “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有点急事要马上处理……” “不用麻烦你的,我们可以自己去客房——” “不,你们不可以。”千叶打断了司雷的话,她望向图兰,“图兰,你跟我来一下。” “我?”图兰有些惊讶地指了指自己,虽然她完全不理解千叶的命令,但还是很快跟上对方的步伐,两人迅速消失在了另一处建筑的入口。 司雷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等迈步追过去时便只能对着无人的走廊干瞪眼。 “所以在码头等和在船上等的区别在哪里!?” 空荡荡的走廊并不回答司雷的问题。 “就在附近逛逛吧。”司雷听见身后的安娜再次开口,她回过头,见安娜望着东边的余烟,“毕竟这儿视野还挺好的……” 司雷无奈回到安娜身后,“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做什么事都不会提前讲清楚!” 安娜望着远天,没有应声。 在离她们十几步的地方,赫斯塔已经再次离开了轮椅,她趴在围栏上向下眺望——地面上的人影那么小,像一颗颗聚在一块儿的豌豆粒。 原本连接着港口大厅的登船口已经随着建筑的坍塌而不可使用,码头上的船员们正在配合船侧的同事共同放下白色的铁梯,那原本是许多个紧密接合的平行四边形,它缓缓拉抻,发出金属关节特有的吱呀声,最终延展成一道沿着船体倾斜向下的直线……这个过程漂亮极了,看得赫斯塔心无旁骛。 零也站在她的旁边,不过因为个子矮,当她的胳膊抱紧围栏时,脚下是悬空的。赫斯塔始终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直到她的视线跟随着铁楼梯转向零的一侧。 零觉察到赫斯塔的视线,她抬起头,“那些东西很漂亮,是吗?” “……你这样,很危险。”赫斯塔左右看了看,最后指着自己的轮椅,“你要踩在上面吗,垫垫脚?” 零沉默了一会儿:“那样好像更危险?” 赫斯塔咕哝一声,扶住了额头,“你说得对……忘了这个提议吧。” 零笑了一声,她松开围栏,重新落回地面:“这是你第一次坐船吗,简?” “嗯。你呢?” “我坐过好多次,但像今天这么大的还是头一回,”零回过头,“他们简直是搬了个游乐园上来。” 便就在这一刻,她们看见安娜与司雷正在与一个推着手推车的船员说话。零有些在意,很快与赫斯塔一同回到安娜身边,结果她们刚一抵达,那人就离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那是谁?” “是负责行李运送的船员,问我们现在需不需要行李,”司雷答道,“我们让她按原先的流程直接把东西送去我们的客房。” “……谁会这个时候需要行李?” “可能是考虑到港口发生的事故吧,她问我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拿取的东西,比如药物之类,如果需要现在她就能帮我们把行李送来……” 安娜回头看了看船员的背影,“挺周到的,不愧是世界级游轮。” 司雷看了眼表,这会儿已经3:44了,如果不出别的意外,开航前2小时——也就是四点整的时候,码头将停止办理值船手续,六点,游轮起航。 “在想什么?”安娜看向司雷。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如果须知里‘不可预计的后果’就是指在码头发生的这场骚乱,那还挺合理的。”司雷轻声道,“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有没有人找到了十二号候船室,反正按排除法,它既不在港口大厅,也不在地下负一层。” 安娜稍稍侧目:“……你对这种事接受得倒挺快?” “先是发预告、然后搞破坏……我的上一个案子基本就是这个节奏,”司雷自嘲地笑了笑,“习惯了——” 司雷的话还没有说完,临近码头一侧的船体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她立刻跑向船体边缘并向下张望,只见先前在空中优雅展开的金属楼梯从中段断裂开来,在空中晃悠了几个来回之后,它们迅速坠落,先撞上码头的水泥地,而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余音中落进淡蓝色的海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赫斯塔紧跟着司雷,当她再次回到围栏边朝下看时,眼前的一幕令她惊奇:二十多个来自荆棘僧侣的青年紧握着垂落空中的锁链——那原本是楼梯的扶手——在风中摇摆。 地面上的人全都在尖叫,吊在空中的则说不出半个字。他们每个人都竭力紧握着手中的链条,惊恐地望向脚下。 升明号与码头之间的距离足以令人纵身一跃,落进海水中倒是安全,但晃动的链条始终改变着他们的方向,谁能保证在起跳的瞬间,他们会朝着海水的方向坠落,而不是像那几块楼梯板一样,先砸在码头上? “锁链!锁链!” 地面的船员再次发出充满恐惧的呐喊。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链条的顶端——它牢牢扣在临时登船口左侧一根凸起的钢筋上,只是,整个登船口的地板已经被跌落的金属楼梯给拽脱,余下的部分也风雨飘摇,随着铁链的摇摆而产生令人不安的形变。 第十九章 提议 尽管锁链晃动的幅度在变小,情势却并没有因此好转。 随着一声骇人的摩擦声,整条锁链骤然向下沉降了半米,固定在登船口的铁销眼看就要彻底折断,几个船员焦急地从登船口探出头来让众人坚持住——他们已经在想救援办法了! 千钧一发之际,几个青年决定放手一搏,他们先后松开绳索,跳进深蓝的海水中,几道水花之后,他们纷纷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码头上的人立刻找来棍子或绳索,合力将他们拉上了岸。 “跳啊!!”上岸的男人向同伴挥手,“没事的!!” 犹豫之中,又有两个年轻人先后松开锁链。然而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骤起的风突然扰动吊满了人的锁链,后跳的那人狠狠撞上了码头边沿的石壁,所有人都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而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弹向水中——直接砸中了刚从水下浮升的另一人。 几个在地面的船员跳海救人,迅速将两个年轻人带上了岸,其中一个扭断了脖子已经当场毙命,他们正在全力抢救另一个。 先前安全上岸的几人瞠目结舌,一时间脸色惨白,什么都说不出口。 高处的司雷看得着急:“不要轻举妄动!” 不过这一点已经无需多加强调,锁链上仅剩的十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手攥得更紧了。 远处,有起重车正朝这边赶来,但很快就因为道路塌陷不得不在半路停下。岸边的人们自发脱下外套,铺在了码头的边沿——但这种程度的阻隔根本无法提供有效的缓冲,除了让岸上的人感到安慰,它毫无用途。 司雷已经给千叶和图兰去了无数个电话,但一切就像之前发生的一样,两个人的电话都变得打不通了。 她用力地砸了一下栏杆,“阿维纳什那帮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赫斯塔沉默地俯瞰着,或许是因为先前的情绪已经剧烈地起伏过,她现在除了疲倦,什么感觉也没有。 “撑不住了……”赫斯塔突然开口。 “什么?” 赫斯塔指了指临时登船口的方向:“那根铁销,要断了。” 司雷顺着赫斯塔的手指望去,整颗心骤然沉底—— 随着一声轻微的断裂,所有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一些一直仰头望着登船口的人也捕捉到了这个瞬间,恐惧和震惊瞬间扭曲了他们的表情,他们闭上眼,扭过头,不忍再看。 但预想的坠落声并没有响起。 锁链上的人们感觉到一瞬的凝滞,仿佛电梯急停时的超重感——下坠停止了。 他们纷纷抬头,天空如此白亮,更何况他们中大多数人刚才一直闭着眼睛,因此更觉强光刺眼,就在这阵几乎令人不可忍受的日照之下,他们看见一个穿着墨绿色工装衬衣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 一时间没有人能看清女人的脸,只看到她及肩的银发悬垂在空中。 她左手握着一只橙色的主锁,牢牢扣住了锁链的一端,右手则高举着,两条黑色的尼龙绳从她的袖中射出,像活物一样直冲云霄。 赫斯塔朝旁边闪了一步,两条尼龙绳恰好缠绕上她跟前的围栏。 司雷当即高喊,“是水银针!” 人群爆发出一阵汹涌的欢呼,所有人都看见银发的女人迅速固定了主锁与悬绳的位置,并立即开始救人——她提着每个人的后领,把他们依次丢进了登船口的走廊。 白色的船体映衬着她的身手,那姿态轻盈得像一只雪豹。 “那是什么人……”司雷此刻的心情与地面上的人别无二致,她转过头看向赫斯塔,“你认得吗?” 赫斯塔仍趴在围栏上,她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那个空中回旋的身影。 “……是黎各,”她轻声道,“……是我的朋友。” 司雷眼前一亮:“原来她就是黎各——” “司雷……警官?” 司雷稍稍从激动的情绪中抽离,她回过头——安娜坐在轮椅上,正朝着她微笑。 “您能过来一趟吗?” “您喊我名字就行,”司雷快步走到安娜身边,“怎么了?” “我有个提议,或许你愿意听一听吗?” “当然。” 安娜抬起手,一把铁砧剪握在她的手中,她握着剪刀的尖头,将把手递到司雷面前。 “……剪刀?”司雷接过,“您一直随身带着吗?” “不,是刚才零在前面的甲板那边捡到的。” “哦。”司雷点点头,“您需要我帮你把它转交给这里的工作人员?” “不。” 司雷望着安娜的眼睛,从这双平静的眼眸里,她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寻常。 “那您是想……” “劳驾,去把那边的尼龙绳剪断吧。” 司雷回头看了看围栏上的尼龙绳——那是方才黎各在危急之中系上来的,它此刻正与悬空者们手中的锁链紧密相连。 司雷笑了起来,“……什么?” 安娜的身体稍稍前倾,那双眼睛离司雷更近了一些:“去把,那边的尼龙绳剪断。” 司雷看了看赫斯塔,又看了看零,最后目光转回到安娜身上,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消失。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剪断那边的尼龙绳。”安娜温声道,“如果这些人能在现在都跌进海里,我猜他们也会拒绝登船,那么我们接下来的旅程就会更清净些。” 司雷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娜——仅仅几十分钟前,她还对今时今日的意外相遇充满感激。 “这里没有监控,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安娜仍望着她,“在我们几人中,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你,这是我的提议,所以我不会检举你,因此零也不会……我相信简也是如此。” 说着,安娜侧目看向赫斯塔,“你会吗?” 赫斯塔同样没理解安娜想做什么,但当她听到了这个问题,仍然摇了摇头。 “这不是什么检不检举的问题——” “那就没有其他问题了,”安娜低声道,“这把剪刀不属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之后我会让零把它处理掉——也包括这节断绳,不会有任何人在事后找到它们…… “动手吧。” 第二十章 电梯来客 司雷盯着安娜手里的那把剪刀,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她的神情让人想起雪地里患上雪癔的羊群,仿佛在深思,又有些茫然。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突然抬起头,那张平静的脸骤然生动起来,司雷瞪着安娜,在强烈的震惊中还带着一丝愤怒——她终于完全地理解了安娜方才的话,且完全找不到任何借口为对方开脱。 “你简直……不可理喻。” 司雷拿着剪刀走到船边,她避开人群,稍一松手,剪刀径直落入海中,甚至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一阵比之前更加热烈的声浪从地面传来,黎各救下了最后一个悬滞空中的年轻人,目睹了这一幕的众人欢呼雀跃,甚至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即便只是站在岸上看着这一切发生,这个陡然降临的奇迹依旧让所有人内心震颤。 司雷往码头地面看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时间,高处只有风声。 “她走了。” 赫斯塔目送司雷远去,声音平静。 她回过头看向安娜。 “但这里现在有两架轮椅……谁来推我?” …… 六点一刻,升明号起航。 一个未成年死者的意外坠亡只让这艘巨大的客轮延迟了十五分钟的始发时间,在经历了下午的种种变故之后,最终的登船者已不到预计的1/3。他们此刻都神情沮丧地拥挤在位于五楼的大堂前台——这一层有着最多的双人舱,也是他们即将入住的地方。 没有人交谈,沉默像一阵无形的浓雾,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大多数人疲倦极了,他们彼此依靠着,处在某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忽然,一声轻微的“叮”从电梯方向传来。 许多人都迅速睁开眼睛,看向电梯上方骤然亮起的数字——在木质厢门的上方,八个由辉光管绕成的数字排成了一个半圆,一根看起来相当古老的黄铜指针正随着电梯的升降缓慢转动,它指向哪个数字,对应的辉光管就亮起,发出铁锈般的赤红色光芒。 ——有人从一楼上来了。 大厅里的人先后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门。 “……久等了!”当电梯门将将打开,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先传了出来,紧接着,人们看清了来人的样貌,这是一个穿着灰色船员制服的年轻人,胸口别着徽章,上面写着“曼特尔”。 “请问,除了布理先生以外的所有荆棘僧侣现在都在这儿了吗?”曼特尔问道。 “是的,所有人都在这儿,”一个声音回答,“但我们已经等了足足——” “请各位先进电梯,我们现在必须前往楼上的‘毕肖普’餐厅,那儿专门为诸位准备了欢迎酒会——” 一瞬的寂静过后,人群突然沸腾。 “我们现在根本不需要什么酒会……让我们回房休息!!” “对,给我们门卡——或者钥匙!” 电梯来客始终保持着微笑,她望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客人们,抬高了音量:“我只是来帮忙传达布理先生的邀请,以及——” 曼特尔刻意地停顿下来,果不其然,在听见“布理”的名字以后,所有人都暂时有所收敛。 “以及,不愿意去楼上餐厅的可以在这里原地休息,不作勉强——但我无法给你们派发门卡,这件事的流程别安排在酒会结束以后,各位可以凭船卡兑换对应的房间门卡……我表达清楚了吗?” 曼特尔重新回到了电梯中,“要上楼的都抓紧时间哈。” 当第一个人走进电梯之后,后面的追随者也稀稀拉拉地跟了上去,最后,十一个人里只剩两个人仍留在电梯外面,他们神情厌倦地坐在深蓝色的地毯上,有气无力地朝电梯里的朋友挥了挥手。 电梯门渐渐合拢,所有人缓慢上升。 “那个,曼特尔小姐,我想问一下……” “我不负责解答问题哈。”曼特尔微笑着道,“我只负责把你们带上第六层。” 电梯缓停,随着叮的一声,门打开了。 这一层的地毯是红色的,很厚,踩在上面没有声音。 电梯的正前方是一片视野开阔的落地窗,远处淡灰色的天空和海浪几乎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淡,变得不再起眼,玻璃上清晰地映照着船舱内的璀璨灯火。 这里的层高相当惊人,几乎是休息区的两倍不止。 “这一层往左是格雷斯剧场,往右是毕肖普餐厅,大家不要走错哈!”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再见,各位用餐愉快!” 电梯门再次合拢。男人们没有立刻离去,他们站在电梯口,看着门上的数字继续往上升,最后指针停在了“8”的位置,辉光管也暗了下来。 “……第八层是观景甲板,还有驾驶室。”其中一人看着不远处的船舱结构图,闷声说道。 “不管她了……餐厅是往哪儿来着,右边是吧。” “走走走……” 人群鱼贯而行,这里的走廊比想象中得更加宽阔,大家欣赏着走廊单侧的挂画与自身在另一侧玻璃镜面上的影子,朝着餐厅的方向移动。 …… 毕肖普餐厅,赫斯塔在轮椅上仰头睡着,她的头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 零坐在她的旁边,紧接着是安娜。 司雷始终没有接近她们所在的这张桌子,显然还在为下午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她紧紧握着手机,站在餐厅靠窗一侧最深处的角落——在这个地方,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观察到整个餐厅里发生的一切。 随着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最后的几位客人到了,零看向门口,那个下午在展览馆里指点江山的老头西装革履地走了进来。 荆棘僧侣们的席位上骤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老人朝着他们微微颔首。 零听见身旁传来一阵扰动——这阵掌声让赫斯塔从梦中惊醒,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些人在干什么。”赫斯塔撑着额头,整个人的姿势慢慢从后仰变成趴在桌上,“是谁来了?” “罗博格里耶。”零低声答道,“理论上是这艘船的新主人。”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她再次扫了一眼四下的情况,最后目光还是落回了荆棘僧侣那里。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皱起眉:“……他们怎么都拿着行李?” 第二十一章 号码 “不知道。”零回答。 “千叶小姐呢?还有黎各她们……” “她们说会晚点到。你要先吃点东西吗?这个酒会要持续到八点半,然后正餐才开始。” “我撑不到那个时候……”赫斯塔再次闭上了眼睛,片刻的小睡根本无法缓解她此刻的疲惫,“我晚上八点必须躺在床上。” 不远处安娜放下酒杯,“……睡得真早,是药物的关系吗?” “……大概。” “你的诊断是什么,抑郁?” “不是抑郁……但我确实在服用一些抗抑郁药物,”赫斯塔低声道,“它们对缓解我的症状……有效果。” “你现在还会——” 安娜的话没有说完,餐厅另一侧的荆棘僧侣们再次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他们统一的着装和整齐划一的行为与这个酒会的布置格格不入,尽管他们的规模和下午相比已经少了很多,但当这些人同时鼓掌、大笑、以酒杯敲桌或是发出嘘声的时候,整个大厅里的其他宾客都会为之侧目。 “……吵死了。”安娜抬手扶住额头,一时间,她完全丧失了谈话的兴致。 “为什么他们那么高兴。”零望向安娜,“下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甚至还死了一个同伴,为什么不沮丧。” “他们不是在高兴。” “那是什么?” 安娜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示意零仔细聆听。 角落里,司雷也同样被不断制造声音的荆棘僧侣扰得心烦,不过眼下罗博格里耶开始在长桌前发表讲话,这些人终于安静了一些。 毕肖普餐厅是个能同时容纳一千两百人同时用餐的地方,但此时坐在这里的宾客还不到三十个,考虑到所有人都只能在酒会结束后兑换房卡,这可能就是这艘巨轮本次航行的所有客人。 在绕着餐厅走了一周以后,司雷重新回到赫斯塔身旁,表情冷峻地落座。 零向司雷挥了挥手,“你回来了。” 司雷同样挥手,她看了眼远处的挂钟,咕哝道:“八点半开始正餐也太晚了。” “那边有一些面包和甜点可以拿。”零指着入口方向的方桌,“如果你饿了——” “我知道,谢谢。” 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当另一头的罗博格里耶完成了他的讲话,那张长桌上的人再次爆发出经久不衰的剧烈掌声,从老人带着红晕的脸色来看,他对今晚的开局非常满意。很快,在保镖的护送下,罗博格里耶离开,前往餐厅的二层。 司雷打了个呵欠,再次看向身旁的赫斯塔——虽然她现在已经趴在桌上再次睡得不省人事,但她的左手仍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箱。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那是装着橡胶垫的椅子脚在木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它比先前任何一种人声都更加难以忍受。赫斯塔的脸上又浮现起痛苦的表情,她眉心皱起,再次睁开了眼睛。 “……醒了?”司雷轻声道,“感觉怎么样?” 赫斯塔只是摇了摇头,她生无可恋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原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平静的夜晚。”不远处安娜冷不防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而这是谁的错呢?” “……你那么有主意怎么不自己动手?” “我当然愿意自己动手,甚至还可以让零动手,但事后你能保证不告发我吗?”在司雷回答之前,安娜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你不能,你只会大喊着‘不可理喻’然后跑开,而这种事下午已经发生过了。” 司雷深吸了一口气,“我再重申一遍,你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清净就——” “好啦,警官,”安娜晃了晃酒杯,“忘记下午的事吧,我怎么会是认真的呢,那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玩笑?”司雷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拿二十几个人的性命——” “你前脚捡到一把铁砧剪,后脚就有一段尼龙绳出现在你眼前,我不知道这世上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忍住不去试试,”安娜将零面前的那杯酒推向司雷,“我这个人总是喜欢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如有冒犯还请原谅,来吧,敬你——” 安娜才举起酒杯,另一只杯子就毫无征兆地从侧边碰了过来。 “祝女士们青春永驻!” 司雷和安娜同时抬头——布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们的桌子旁边,他情态微醺,脸上挂着招牌笑容。 不论是安娜还是司雷,没有人应着他的祝酒举杯。 布理仰头笑起来,然后一手撑在安娜旁边的桌面上,“啊哈,我来得不是时候吗,女士们今晚的情绪不太好?” “有何贵干?”司雷问。 “聊聊天嘛!”布理笑着道,“你们的船卡都好好保存着吗?” “挺好。” 布理直接拉过来一把椅子,在司雷与赫斯塔的身后坐了下来,“下午着急,都没好好和您聊上两句……亏得我们以为那个‘须知’是什么要紧玩意,原来狗屁不是,哈哈哈哈——” “有意思,”安娜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它‘狗屁不是’呢?” “我们刚才问过了罗伯——啊,就是罗博格里耶先生,他说他压根就没准备过这种东西,是有人……在浑水摸鱼,你知道……下午有人……在阿弗尔港口,搞恐怖袭击……” 说完,布理打了个酒嗝,他伸手扶住了司雷的椅背,“女士!” “……不管你有什么事,都等你清醒了再谈,”司雷的声音带着些许威胁,“我们这桌还坐着孩子,你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不远处,零向司雷投去颇有好感的一瞥。 “没事,没事,”布理重新站了起来,“我就是想告诉您,船卡背面有一串特别编号,从1……一直到76。罗伯——啊不是,罗博格里耶先生——他从明开始,每天晚上都会抽一个幸运儿,上七楼、驾驶室隔壁的观景阳台,和他共进晚餐——所以您得,记住您的号码。” “比如我!”布理放下酒杯,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他的船卡,“您瞧,我是什么……我是……7号!” 第二十二章 教训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布理拿着船卡,几乎要把它贴上司雷的脸,“这意味着,我是第七位……被邀请的客人。” “邀请?被谁邀请?” “当然是……尊敬的、伟大的、目光高远的——罗博格里耶先生!” 布理重新将船卡塞进自己胸前的口袋,由于醉酒的关系,他反复插了几次才成功,“你知道……要在这个时候上升明号可不简单……我们都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客人——” “我可不是。” 布理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他抬起手指指点点地晃了两下,“你……还挺倔……但不管怎么说!就……冲我们都在船上这一点……我们一定得交个朋友,好吗,你说好吗?警官,我们一定得——” “你好像很希望被抽中么,”司雷打断了布理的话,“和罗博格里耶共进晚餐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哈哈哈,有什么好处,你竟然问有什么好处?看来您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您看,女士,您下午说得对,出门靠朋友——” “我猜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物质奖励。”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零。 零接着道:“刚才罗博格里耶在他们那桌讲话的时候提到,所有登船的荆棘僧侣都会在航行结束后得到一笔‘荣誉奖金’,数字相当可观——只要他们坚持到航行结束。” “……为什么要说’坚持‘?” “好像他们这趟航行的目的是‘苦修’——” “小丫头!”布理猛然朝零伸手,“你耳朵挺灵是吧!” 下一刻,布理被整个掀翻在地——司雷直接截停了对方的手,像一只护犊的豹子,尽管她个子矮小,但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仍然打得布理措手不及。等到布理反应过来,司雷的胳膊肘已经紧紧抵住了他的脖子。 布理顿感窒息,那张苍白的脸迅速涨红。 “我警告过你了,”司雷声音恼火,“你最好把我的话当回事。” 这边的动静迅速引起了安保人员的的注意,不过等他们赶来时司雷已经松开了手。这番突然的动作让布理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先前吃的一堆小面包就和着酒精一起呕在了地上。 安娜厌恶地掩住了鼻子,“换桌。” 零立刻起身,推着安娜的轮椅朝长桌的另一头走去。 与此同时,布理的几个同伴终于赶到他的身边,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手忙脚乱地翻找口袋,试图找些东西来帮布理清理身上的秽物,直到其中一个人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几人才终于在一堆乱糟糟的行李里找到一包未开封的湿纸巾。 “喂。”司雷突然朝他们喊了一声,“你东西掉了。” 一个年轻男孩茫然抬头,就看见空中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朝自己飞过来,他伸手接住了,才发现是一枚半程马拉松的纪念币。 “应该是刚才你倒行李的时候滚出来的……是你的吗?” “啊……是的,这是我的!”男孩后知后觉地惊叫了一声,他望着司雷,终于认出这就是下午在露台上见过的那个警官,“……谢谢!” 司雷转过身,试图叫醒还趴在桌上睡觉的赫斯塔——这一次,被迫醒来的赫斯塔大概只坚持了十几秒钟,又重新睡了过去。 …… 这个夜间的酒会比司雷预想中的更加难熬,唯一的安慰是船没有驶出公海,手机还有信号,司雷查了一下邮箱,发现里面有十一封来自斯黛拉的邮件——显然下午发生在阿弗尔港口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斯黛拉的耳中,这位勤劳的主编兼记者又开始了她的新征程。 司雷捡了几封要紧的回复,只不过每写一两句话,她都会往布理的方向看一眼。 “你怎么了,一直往那边看。”安娜问。 “没怎么,”司雷又看回手机,“防着他一会儿再来找麻烦。” “他今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你怎么知道。”司雷不以为意,“对方有十个人。” “因为他被你打了,现在公开还手只会让他更加羞耻。” 司雷笑了一声,“他还会羞耻呢。” “他当然会,任何一个男人像刚才那样被人揍倒在地都会感到羞耻……当对手是女人,羞耻加倍。”安娜悠闲地晃了晃酒杯,“不过我猜他过两天会来私下找你,你自己当心。” “挺好。”司雷指尖飞快敲击屏幕,“借你吉言。” …… 时间来到八点,毕肖普餐厅终于出现了新面孔——侍者在临近进出口的地方放了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工作台,并在旁边的公告板上贴出了“请在此兑换房卡”的字样。 所有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朝兑换处聚集,在经过这一整天的风波之后,大部分人已经不在乎今晚的毕肖普餐厅准备了什么晚宴,只想赶紧回房间躺着。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工作人员有些紧张,手里的工作反而频频出错,引来更多抱怨。 “各位久等了!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那人艰难地从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路,不少荆棘僧侣立刻认出了来人——那正是下午将他们带到此地的曼特尔。 “女士,到底还要等多久?”前排有人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开口,“我们实在——” “不要催,就很快。”曼特尔气定神闲地从同事手里接过剩余的工作,“各位不要着急,我理解你们现在疲惫的状态,但是事情得一步一步做……请大家不要围在这里,先到其他地方逛一逛好吗?我们在外面的露天舞池准备了很多躺椅和棋牌游戏,大家可以去那边坐坐,毕竟这里也算半个候船室,我们会尽全力让各位以愉快的心情等候。以及,厨房现在已经开始接受点餐了,如果各位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等一下……”司雷举起手,她艰难地推开站在前面的大个子,“不好意思,有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 “……‘毕竟这里也算半个候船室’,”司雷重复了一遍,“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第二十三章 十二号候船室 人群的喧嚣极短暂地停下了几秒,在这瞬息而过的刹那,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过一段连续变化的复杂表情——司雷的话像一道惊雷,将这个昏沉的餐厅撕裂。 “……候船室?”曼特尔上唇微抬,声音明显有些变化,“我说‘候船室’了吗?” “你说了!”一个荆棘僧侣大声道,“‘这里也算半个候船室’,这就是你的原话。”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在隐瞒什么——” 眼看人群有如即将沸腾的水,曼特尔向前一步,她的右手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半圆,犹如一位乐团指挥。 “诸位,请听我说!” 所有人再次安静下来。 “确实,如各位听到的,你们此刻所站立地这座餐厅曾经被改造成一个候船室。” 曼特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人群中间。 “在去年夏天,升明号因为检修,途径十二区一带的蔷薇群岛。在抵达当日,ahgas在群岛上发现两例螯合病感染者,因此,升明号不得不暂停旅程,留在蔷薇港口等候检查。 “当时,港口有一大批从疫区前来的乘客,他们被禁止与任何船只接触,只能在码头的空中候船室内活动,那个地方就像一座空中孤岛,在撤走了所有通向船只的空中走廊以后,唯一的出口就只剩通向陆地的大门,港口方面在送来了一批先头物资以后,暂时锁上了那里的门。 “这原本应当是一个有效且安全的措施,但不知道为什么,给这些乘客的补给没有跟上,这导致这些人在耗尽了所有食物的情况下,被锁在码头的候船室内整整五天,仅凭一点直饮水维生。 “在最后的危急时刻,一位前海军军医找到了突破天花板的办法,但很可惜,空中候船室的建筑表面过于光滑,根本不允许人沿它的外墙翻越而下。那位勇敢的军医爬上候船室的屋顶,用旗语向我们求助——这批乘客所在的那个候船室就在我们所在的码头。 “我们尝试联系港口,但得到的答复是‘知道了’。于是我们全体船员不得不开始讨论,我们是否应当对这批乘客展开救助。 “首先,升明号上有极为丰厚的物资储备,不论是水、食物或药品,我们都不缺; “其次,升明号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防疫,这里的每一条走廊,每一个房间,在特殊时期都可以开启负压风机,最大程度地隔离各类病原微生物; “第三,尽管当时我们处在检修期,没有载客,但在早先经过第四区的时候,我们接应了两支当地的医疗小队,她们每一个人在对抗螯合病上都经验丰富。 “考虑到以上三件事,我们中的许多人都认为,我们对这批乘客抱有不可推卸的救助责任,而这个决议则在接下来的不记名投票中,以562:17的巨大优势通过了。 “但是,考虑到港口曾三令五申,所有船只不得擅自接纳旅客,我们必须想一些办法绕开它,否则今后升明号可能会被直接拒绝入境。” 司雷已经领悟过来:“所以你们把餐厅划成了候船室的一部分?” “聪明!”曼特尔打了个响指,“这些原本应当是明天带各位参观升明号航行史博物馆时才披露的内容,不过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不如今天就带大家完整领略它的风采……” 随着曼特尔的响指,大家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晃动了一下。紧接着,餐厅边沿的地板上突然升起许多墨绿色的金属围栏。正当众人不解这些围栏的用途时,一阵清凉的海风拂过所有人的面颊。 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默然看着脚下与四周发生的一切变化:毕肖普餐厅的玻璃地板正在升起,同时向外延伸。 人们终于意识到了这变化意味着什么——这一整间餐厅正在缓慢地朝外移动,他们已经能看见升明号外雪白的船体,一层甲板上寂寂无人的过道、裹着防雨布的方形货物和橙红色的救生艇…… 远处,明月低悬。 夜晚的海,即便风平浪静也显得庄严可怖。夏夜的海水看起来接近纯黑,除了被月色晕染的那片海域。在两个小时的航行之后,升明号已经离开了第三区的海岸,众人再看不见属于陆地的淡金色灯光,横亘在他们眼前的,只有望不见尽头的沉静汪洋。 曼特尔慢慢走上前:“总之,那次救援行动非常顺利,被我们救助的乘客当中没有一个感染了螯合菌——这真是莫大地幸运。尽管我们事后收到了蔷薇港口的书面警告,但后来港口方面也没怎么难为过我们。 “所以,我请在座诸位稍安勿躁,我理解你们下午在阿弗尔港口经历了一些不愉快,但我们——眼下正在为诸位竭诚服务的全体船员,在必要时刻会向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请诸位相信这一点,因为,一切的沟通互助都只能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越是危困的时候,越应当如此……”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望着曼特尔的眼睛,这位年轻的船员仿佛有一种魔力,当她微笑着说出一些官方辞令的时候,总是让人产生一种想要相信她的冲动。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 司雷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回到司雷身上。 曼特尔微笑着看着司雷,被帽子遮住的额侧青筋凸起——好像永远都是这个小个子女人在找事。 “有什么问题您直接讲就好了哈。” “你们这个临时候船室在当时有名字吗?”司雷问道。 “没有名字。”曼特尔客气地回答。 几个荆棘僧侣轻轻舒了口气——他们的心跳几乎在方才司雷提问的瞬间同时加速。 “……编号呢?”司雷又问,“类似编号的东西有吗……其他人怎么称呼你们的‘候船室’?就叫升明号吗?” “哦,你倒是提醒我了。当时蔷薇港口的候船室只有十一个,所以当时其他人在提到我们的时候,都喊我们……” 曼特尔轻轻击掌,“十二号候船室。” 第二十四章 对峙 有人手中的玻璃杯掉落在地,器皿四分五裂,发出清脆声响。 荆棘僧侣们的微醺醉意几乎就在这一刻被海风带走,他们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坐在桌边的布理——他也望着这边,目光充满疑虑。 在同伴的注视下,布理不得不起身表态,他挺起胸膛,大步走向曼特尔。 他健壮的身体很快将曼特尔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你们这帮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曼特尔不解:“什么‘什么鬼’?” “你自己清楚!”布理一把揪起了曼特尔的衣领,将她整个人向餐厅的边沿猛推,“……什么十二号船舱,什么登船须知,什么——” 曼特尔失去了平衡,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她两手紧握布理的手腕,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救……救命——” 几个荆棘僧侣冲上前,手忙脚乱地拉住了布理,但一串不堪入耳的叫骂还是从他口中吐了出来。 脱离魔爪的曼特尔跪坐在地上,她心跳飞快,腿脚也有些发软。等到曼特尔回过神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墨绿色的金属围栏就在她身后不远。 “没事吧?” 曼特尔再次被吓了一条,她循声抬头,发现司雷正向自己伸出了手。 “女……女士。”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姑娘在这时走了过来,“我有个……问题。” 曼特尔低头抚平被布理抓皱的领口,她拉着司雷的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请说。” “这张‘须知’,到底是不是你们官方派发的?”女孩问道。 曼特尔接过那张信纸,在快速通读之后,她皱起眉头,“……当然不是,我们不可能发这种东西。” “那……请问《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在什么地方可以拿到?” 曼特尔表情困惑,尽管她明白女孩在问的就是信里提到的东西,但她着实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匪夷所思。 “没有这种东西。”曼特尔将信纸还给了女孩儿,“我们只有《船书手冊》,里面汇总了升明号上提供的各项服务和它们的所在位置,《手册》就放在各位即将入住的船舱床头……” “你们对这张须知完全不知情吗?”司雷问。 “当然!”曼特尔看向司雷,“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给你们寄这种东西——等等,是你们所有人都收到了吗?” 曼特尔看向露天餐厅里的每一位宾客,从每个人紧张的神色里,她很快明白了答案。 一位荆棘僧侣在这时上前,他指了指女孩手里的信,“不好意思,能看看你的‘须知’吗?” “哦,可——” 女孩还没有答完,她的“须知”已经被眼前人拿走。 很快,荆棘僧侣回过头:“你们都过来!这女的收到的信和我们不一样!” 另外几个荆棘僧侣闻声而动,然而在他们看见具体内容之前,那张“须知”再次被抢——几人抬头,那张须知已经重回了司雷手中。 “你干什么!?” “她还没答应呢。” “她答应了,她说可以!” “我没有听到。” 为首的荆棘僧侣翻了个白眼,他看向女孩,“你是不是说了可以?” 女孩一愣,“啊,是……可以看,没什么不能看的……” 司雷不为所动,“要看她的‘须知’,就把你们的‘须知’也交出来,否则不公平。” “不是……你就非要在这种时候计较这个吗?” 司雷神情凶厉,“拿出来!” 几个荆棘僧侣彼此低声讨论了几句,而后其中一人开始脱下自己的背包,很快从夹层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在双方交换了须知之后,司雷当着女孩的面展开了荆棘僧侣的规则,就像她此前在港口大厅里所猜测的那样,荆棘僧侣们的第五条与她和赫斯塔收到的大相径庭: 「第五,我们在12号候船室内准备了有限数量的《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在准时抵达候船室后,您可以尽可能多地拿走《指南》,它将保证您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占据有利位置。」 女孩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僧侣们的第五条,“……真的不一样。” 紧接着,她把须知翻了过来,在看到空空如也的背面以后,女孩轻轻地“咦”了一声。 不远处,持信的荆棘僧侣留意到女孩的动作,也把信纸翻了过来,于是几人当场惊呼:“她的‘须知’背后还有字!” 其他僧侣立刻向持信者靠拢。 “上面写的什么?” “‘任何时候,‘”持信人大声念道,“’你的平静应当同愤怒一样真实。你忠诚的,阿尔博多尼卡’——这是什么老掉牙的鸡汤?还有阿尔博多尼卡是谁,你们知道吗?” 另一头,司雷放下了僧侣们的规则,心里隐隐有些忿懑。眼前的这笔买卖显然做亏了——她只是确认了先前已经基本猜到的信息,而对面这帮荆棘僧侣却实打实地补上了这个信息差。 司雷把僧侣的须知递给女孩,“有些要求,直接拒绝就好了。” “抱歉……” “不用道歉,”司雷轻叹一声,“我本来——” “诸位!我有个提议!” 布理的声音犹如洪钟,其音量之大,让站在他身边的几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在先前的呕吐过后,他的醉态确实消减了不少。 “是这样!我们发现,大家收到的《登船须知》……或许有……出入,考虑到——眼下,我们共同面临着……未知的敌人,我……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才有可能揪出那个,在暗中看我们笑话……乃至策划阴谋,损害我们性命的……敌人!” 布理再次打了个酒嗝。 “因此,我提议!大家一起把收到的《登船须知》展示出来,尤其……是背面有字的朋友——” “反对!” “谁……谁反对?” 为了弥补身高的劣势,司雷动作轻快地翻上一旁的餐桌。 “在情势更明朗以前,我认为任何人都不应当过多暴露自己手中的信息,”司雷声如金石,铿锵顿挫,“尤其是‘背面有字’的朋友!” 第二十五章 拆解 “不要听这个女人胡言乱语,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应当是——” “应当是‘静观其变’!”司雷厉呵道。 布理正要驳斥,却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在激动的情绪波动里,他忽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说不出话,司雷趁机大声道,“所有人听我说! “就目前看,我们拿到的规则至少有两个版本,差别主要体现在第五条上——版本一提示《指南》内包含大量极具指导性的珍贵建议,得到它就能在升明号上平安度日;版本二对此语焉不详,但建议乘客尽可能多地拿走指南,‘以保证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占据有利位置’。 “我认为这个差异值得警惕,它表明至少有一方的行为会更具掠夺性——” “这只是你的推断!”布理愤怒地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掠夺,我们根本就……” “那我们就来谈谈一些已经发生的事。”司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里是十二号候船室,按照‘须知’中的提示,我们不应当在此展示船卡,不应当把行李带入,即便带入了也不应当向任何人展示它们,在这方面,你和你的团队可以说是一条都没有遵守,诚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果,但就目前的行为来看,阁下显然并不擅长应付眼前的局面。 “恕我冒犯,我不知道你提出的那个建议,究竟是为了维护所有人的利益,还是想把更多人拖下水,以弥补你们今晚犯下的过错。” 布理无言以对,他恼火地咬紧牙关,试图以此掩饰怒火,然而这只让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片刻的寂静过后,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远离荆棘僧侣的方向退了几步。 司雷稍稍昂起脸——这正是她希望看见的。 “女士,”一个年轻的男孩举起了手,“我认为……你的有些论断值得推敲,你能否……让我说说我的想法?” 司雷侧目,发现提问者又是之前那个掉落纪念币的男孩子。 “当然可以。”司雷笑着答道,“毕竟你看起来是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和你的某位同伴完全不同。” 布理忍无可忍:“你这个——” “冷静!布理先生!”其他的荆棘僧侣当即抱住了他。 人们的视线汇聚到那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年轻男孩上。 “首先,我并不认为我们犯了什么大忌,”男孩轻声道,“首先,‘须知’里明确提到,行李是可以带进‘十二号候船室’的,它只是建议我们不要展示、不要谈论,诚然,我们没有特别留心这一点,但在今天的酒会里,我们确实做到了让行李始终不离开我们的视线。 “其次,关于船卡,我记得我们的规则里只提到了‘需要妥善保存’,虽然另一句‘在登船以前,理论上没有任何环节需要您向任何人出示船卡’似乎是在暗示船卡不该当面示人,但现在我们已经在升明号上了,我们的船已经离开了阿弗尔港口那么久,现在给其他人看船卡,应该……也没有问题?” 其他面色慌乱的荆棘僧侣在听到这番话以后,都显得轻松许多,他们当即抱住了男孩的肩膀,“说得好,迪特里希!” “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布理先生今晚喝醉了,有些失态,请大家原谅他小小的轻慢……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男孩沉默了一会儿,微微躬身,“我说完了。” 一时间,餐厅里竟然响起了些微掌声,每道看向男孩的目光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欣赏。布理微笑着走到男孩身边,像一个兄长一样伸出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谢谢你。” “不客气,布理先生。”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司雷?”布理转过声,冷声开口。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她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布理跟前,“你还记得第一条规则写的什么吗?” “要我们三点钟准时抵达十二号候船室……是这个吧?” “对,规则提到,‘提前抵达不会有奖励,但迟到的风险不可估量’,”司雷看向餐厅的其他人,“大家有没有细想过这句话?” 不等其他人应声,司雷已经一边踱步,一边说了下去。 “在一开始,我们并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下午三点,阿弗尔港口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海底负一层被毁,港口大厅坍塌——结合这个事实,我们可以很快理解为什么迟到的风险不可估量,因为三点一过,你有可能刚好就在这些建筑内,迟到对你的风险意味着‘死亡’,但你也有可能刚好待在某个码头上,虽然整个阿弗尔港口乱作一团,但你是安全的。 “我想,这就是‘不可估量’的含义。” 人群同时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有道理。 “别在这里扯东扯西的!” 司雷不为所动,“然后,就到了第二条,里面提到了‘登船’,也就是刚才那位先生提到的,我们需要妥善保存各自的船卡,在登船前,最好不要轻易示人——但请问,你怎么定义‘登船’?别忘了,‘须知’里完全没有提到‘毕肖普餐厅’,而是直接将这里认定为‘十二号候船室’——那么人在候船室里坐着,能不能算‘已经登船’?” 许多人再次凝眉细思,脸色微白。 “可以说,我们在座所有人都已经亲身经历了违背第一条规则的后果,尽管我们事前并不清楚这后果究竟是什么,但我们都确定这个后果存在——因为它被直接写进了‘须知’里。 “可现在的问题是,违背第二、第三、第四条准则有没有后果?如果有,它的后果是什么?” 司雷停下了脚步,整个餐厅鸦雀无声。 “换句话说,”司雷看向布理,“你们当然可以为你们今晚的行为强辩,但这并不能够撤销你们已经做过的行为,所以我们不如让事情简单一点,就像我最开始说的:在事情进一步明朗以前,我们各自握好自己的信息,不要轻易谈论、展示或者同任何人结盟。 “现在,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第二十六章 硬石 布理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呵,这种分析根本毫无逻辑。” 司雷轻轻耸肩,她看向别处,“总之,我建议今晚大家什么都不要做,领了房卡以后就回去睡觉。以及这趟航行刚开始就发生了这么多怪事,也许最好的选择是现在就返航——” “‘升明号’不会返航。”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人们看向声音的来处——罗博格里耶站在通向二楼的水晶台阶上。 “但是——” “你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用不着再说一遍!”老男人的嘴角拉得很低,他的鼻翼因为憎恶而微微煽动着,“我告诉你,这趟航行意义重大,才不会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诈骗信就随意中止。” “但这么多乘客的安危——” “那我们就来个投票,赞同立即返航的举手?” 寂静的餐厅中,只有司雷一个人举起了手,紧接着是安娜,最后是零。 “哈,三票!”罗博格里耶眯起眼睛,他揶揄道,“抱着你的那套说辞跳海去吧,如果你非要返航,自己游回去。” 司雷并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不解地望着身边人——明明这些人的脸上都怀着惊疑与惧怕,但此刻人们竟是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司雷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很快,人们开始有序兑换房卡。司雷观望着人群,每个人在向工作人员展示船卡时都紧紧捏着卡片带序号的一角,以免被其他人看到——显然,她刚才的那些分析,大家都听进去了。 但每个人都坚持继续航行……这又是为什么。 司雷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在领取了房卡以后,人们再次不约而同地往自己的房间飞奔,几乎没有人继续留下享用正餐,司雷也推着赫斯塔走向餐厅出口。 “司雷警官!”零推着安娜追了上来,“请等等。” 司雷停下脚步,“什么事?” 轮椅上的安娜微笑着,“一起去喝一杯吗?” “我从来不喝酒。” “聊一聊天?” “我真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可聊的。” “司雷,”安娜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稍稍收敛,那双眼睛又再度变得深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语调却变得更加顽皮,“以前我总是听说梅布尔看人的眼光非常毒辣,我不以为然……直到今晚,我才真正感觉到这一点。你确实非常适合侦察科,你的观察,你的应变,还包括面对压力环境勇气……都是一流的。” “……谢谢,”司雷的神情也缓和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坚持道,“不过我确实不喝酒,这不是托辞。” “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邀请你,”安娜望着她,“当然,你可以拒绝。” 四目相对,司雷几次欲言又止,理性上她并不想浪费这个时间,但某种直觉又让她感到,或许这是一次不该错过的谈话。 片刻的考虑过后,司雷开口:“我得先带简回去。” “你可以推着她一起来,”安娜轻声道,“反正她一直睡着,在轮椅上还是在房间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好吧。” 司雷推着赫斯塔转身,刚要重返毕肖普餐厅,安娜再次喊住了她,“你去哪里?” “你不是要‘喝一杯’吗?” “不在这儿喝。”安娜望向司雷的身后,“这是个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其原本职能的地方,你指望在这儿喝到什么东西。” “……去哪儿?” “这边。” 安娜引着司雷走向这一层的格雷斯剧场,在剧场入口的左侧门廊,她们兜兜转转走了好几圈,终于在一个隐秘的小门后面发现了专供工作人员出入的货梯。 “你以前坐过这艘船?”司雷问。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乘坐升明号。” 在进入电梯以后,安娜的手犹豫地在几个按键前面徘徊,她低声喃喃着“啊……是几层来着?”,最后按下“-2”。 电梯开始下降。 “你以前肯定来过。” “我没有。” “但你一直在通过墙上的挂画、路边的雕像来确定位置——你对这一带的陈设有印象。” “对,”安娜点头,“但这和我是第一次乘船不矛盾。” “你真的没骗我?” “如果我骗你,就让我下半辈子都待在十二区。” “……十二区怎么了?” “那地方禁酒。” 电梯门再次开启,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司雷皱起眉头,“……这是哪儿?” “硬石酒吧,”安娜轻声道,“往前走二十米,转弯,推开一道门就到了……嗯,应该是这样。” 司雷内心有些微的后悔,也许从一开始她就该坚持先把赫斯塔送回房间。 “你确定这里安全吗?”司雷站在原地,“不行,我得先给千叶去个电话……” “可以,”安娜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但你也可以这么想,正因为现在千叶不在这里,所以简是安全的。” “……?” “因为只有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千叶才会放任你带着简到处走,相反,当她出现并寸步不离的时候,才意味着真正的危险临近了。” “这就是下午图兰的逻辑,”司雷干脆地答道,“但千叶是个‘人’,她再厉害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你可以说她的失联是刻意为之,但万一是她疏漏了呢——喂,千叶吗?是我。” 电话迅速接通,这让司雷感到有些意外,她已经做好了千叶电话打不通,自己带着赫斯塔原路返回的准备。 电话另一头的千叶听起来非常疲惫,不过在听到她们打算前往硬石酒吧后,她还是欣然道:“没事,司雷,你自己留意不要待太晚就行。” 挂了电话,司雷感到一阵违和。 眼前的阴暗走廊突然亮起了灯,司雷推着赫斯塔走出轿厢,电梯门在她们身后合拢。 一切正如安娜所说,她们直走,转弯,推开一扇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淡蓝色的霓虹灯管,它们曲曲折折,绕成“硬石”字样,整个酒吧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但随着她们的进入,一位调酒师从暗处走到吧台的灯光下。 “晚上好,女士们。” 第二十七章 亚雷克 几人在吧台前坐下,一些枯萎的鸢尾低垂在桌面的蕾丝绢布上,司雷顺着它的方向往远处看,吧台的酒水车上放着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酒瓶,她能看出其中一些大概不是普通玻璃——它们通透得像水晶。 调酒师有一头蓬松的黑发和棕褐色的皮肤,她低声询问来客想要什么,安娜笑着回答:“一杯金汤力。” “调制上有要求吗?” 安娜交叉双手,惬意地将下巴抵在手背上:“汤力水和金酒的比例三比一,用哥顿金酒,再加三个冰块和少许柠檬皮。”(1) 调酒师的脸上闪过些微诧异的神色,而后很快笑了起来。 “……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司雷问。 “这是一个暗语。”安娜笑着道,“客人说‘一杯金汤力’,酒侍问‘调制上有要求吗’,然后再是我说的那些细节。” “我等了将近……七年,不,八年了,”调酒师转身从酒柜上取下漂亮的金酒,“您终于来了。” 司雷的表情愣了片刻,可不论是安娜还是调酒师,两者谁也没有继续把话说下去。冰块的撞击声混合了酒香,司雷按捺着好奇,等待着她们的下文。 “请。” 质地澄澈的金汤力被推至安娜面前,安娜举杯,整个人如同入定,神情安宁。 “怎么样?”调酒师问。 “很好。” 调酒师看向司雷,“您需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用,”司雷的身体稍稍前倾,“冒昧一问,对上了暗语之后呢?会得到什么?” 调酒师的表情变得困惑,她长长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带着不确定开口:“……会得到一杯,很好的金汤力?” “什么?”司雷稍稍歪头,“我好像还是——” “八年前我膝盖做过一个小手术,”安娜轻声道,“为了那个手术我戒了有……半年的酒?” “嗯哼。”调酒师点头,示意她在听。 “静养的时候,有人给我寄来一本《在神的土地上干杯》,那本书的第一章就是‘金汤力’。” 安娜的无名指与食指轻轻转动杯底,灯光透过酒杯,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投射出璀璨流光,她将酒杯倾斜,移至司雷面前。 “看到了吗?” “什么?” 安娜神情专注,“一道乳化层。在表面,泛着油光。” 司雷内心开始翻白眼。 安娜很快将这一杯酒饮尽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温和而放松的情态,“你到底是不能喝酒,还是不肯喝酒?” “不重要,反正今晚我滴酒不沾。” “那我懂了,我有一款酒推荐给你,”安娜笑着道,“很久以前,有一位第三区南部的酒侍,有一天,他在调制‘内格罗尼‘的时候误将起泡酒当成了金酒,结果味道意外地好——这就是后来的‘误调的内格罗尼’。” 司雷静静地看着她,索性一句话也不接了,安娜突然以侧脸望向她,“你在后悔跟我下来吗?” “不知道,”司雷两手交握,“感觉不管下不下来都会后悔——我以为你真有什么要紧事和我说呢。” “当然有。” “如果都是关于你的鸡尾酒特调就算了。” “我的特调确实很重要,不过也有一些事和它一样重要,”安娜左手撑着脸颊,“是关于你的。” “我?” “为你今天一个注定要追悔莫及的决定,”安娜低声喃喃,“为了减轻你的愧疚,也为了将来某一天你不要那么恨我……我想和你聊聊,我们应该聊聊。” “你是说下午剪绳子的事?” “不完全是,”安娜突然指了指司雷右手边的墙,“看到那边的画没有?” 司雷转过头,在不远处昏暗的墙体上,一副巨大的挂画正靠放在墙边,一道薄薄的黑纱遮笼着它。 “那是什么?”司雷问。 “哦,是一副今天刚到的画,”调酒师答道,“罗博格里耶先生钦点更换的。” “可以看看吗?” “可以,反正明天一早我们就把它挂起来了。” 司雷动作轻快地跳下椅子,她走到比自己还高半米不止的挂画前,伸手揭下了上面的黑纱,画上是一个赤裸而健壮的年轻男人,他左手握着三条正在燃烧的带火荆棘,右手托着一枚头骨,表情似有怒容,卷曲的长发在空中飞扬。 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司雷往后退了两步,终于回想起起眼前意象。 “……阿蕾克托?” “是亚雷克。”安娜纠正道。 一瞬间,司雷回想起荆棘僧侣们的那个徽章——那上面也有三条带着尖刺的荆棘锁链。 “荆棘是亘古不变的路障,只要你想往前走,它必定着火。”安娜轻声道,“而火,火意味着炼狱,人们相信烈焰灼烧的痛苦能够带来净化,乃至精神上的增益。” 寥寥数语间,司雷已经明白过来。 “所以……这是那些’荆棘僧侣‘的精神图腾?”她回头看向安娜,“一个性转版的阿蕾克托?” “仅仅是‘荆棘’的出处。”安娜答道,“他们对’僧侣‘的概念完全继承自历史上的’杯葛僧侣‘——一个在黄金时代兴盛的男性组织,类似兄弟会的存在。杯葛僧侣主张断绝一切可能被女性利用的自身资源,以此避免供养和保护女性,他们拒绝进入严肃关系,不结婚,不生养子女,贯彻极简主义生活,抵制消费主义——‘僧侣’之称,就是这么来的。” 司雷若有所思,半晌,她忽然叹了口气:“我有个与此无关的问题。” “嗯?” “……为什么刚才在毕肖普餐厅的时候不直接说要和我聊聊荆棘僧侣?”司雷看向她,“兜这么大个圈子,意义在哪儿?” 安娜笑了笑,“我希望我和你之间的谈话——真正的谈话,只发生在我们双方都有交谈意愿的时刻。” “就这样?” “就这样。” 司雷不置可否,她收回目光,重新看画。 “……这个故事里的‘亚雷克’,在和谁为敌?” “仍然是父神厄拜——厄拜感受到了自身的衰老,开始惧怕起亚雷克的力量,便将他封印在时间之河……但衰老的父神迟早无法统御他的疆域,因此,在弑父后成为新父是亚雷克注定的命运,也是他的使命。”安娜轻声道,“双方敌对又统一,一个典型的父系传承。” 司雷目光微动——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重拾父辈荣光吧。 —— (1)出自《酒鬼与圣徒》劳伦斯·奥斯本 第二十八章 误会 “在很早以前,我和罗博格里耶有过一面之缘,如你所见,他是个富豪,但即便在富豪中这人也是特立独行的那一类——他是个狂热的生存主义分子。” “你是指大断电之后的那种‘生存狂’?” “对,他几十年前就在第一区的隔离带附近建了很多专门应对末日的社区,囤积食物、药品、枪支和……妇女?” “囤积妇女,”司雷怀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你确定第一区联合政府会允许这种事情在宜居地发生吗?” “我看不出那种情形和‘囤积’有什么两样……不过无所谓了,你也可以说她们是自愿加入的,因为她们也非常狂热,狂热于建设‘伊甸’——用‘女人的方式’。” “什么方式?” “管理内务和生育,”安娜轻声道,“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伊甸’内每个女性的平均数量是7.6个。” “这太荒谬了,”司雷难以置信,“我不信联第一区合政府会在这种事情上袖手旁观——” “这完全不荒谬,司雷,还要我再强调一遍吗,女人们非常狂热,在伊甸,生育是一种荣耀。每个人都相信大断电时代随时会再度降临,整个人类文明会再度陷落到无序和黑暗之中,而她们生下的每一个孩子,都将是新世界的火种。 “当然,联合政府也不是没有试图插手过,但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第一区公民有没有生育的自由?联合政府能不能剥夺这种自由?事实再清楚不过了,在联合政府试图干预‘伊甸’社区内部事务的时候,每一次,都促成了伊甸的空前团结。” “你说的这个社区‘伊甸’,有多少成员?” “人数最多的时候,达到了六千。” “这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关于伊甸的消息,”话一出口,司雷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我是说,如果它是个这么大规模的社区,它应该更知名一些——” “或许你听说过‘红杉林森林大火’?” 安娜望着司雷的表情,“看来你听过。” “我怎么可能没听过,这是第一区文明复苏后遭遇的最严重的森林大火……但你的意思是它和‘伊甸’有关?” “它是伊甸内部暴力革命的结果,这样一个物质上极为充裕的社区,往往都是从内部开始瓦解。你可以让千叶给你找找相关档案,毕竟当时ahgas在‘伊甸’也设置了工作站。” 安娜又重新要了一杯柠檬雪泥。 “荆棘僧侣是这几年新生的民间组织,成员主要是20~45岁的成年男性。从它诞生之初,罗博格里耶就对它密切关注。他的信条与荆棘僧侣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充满豪情且相当务实的战略伙伴,于是罗博格里耶提供资金,让荆棘僧侣在宜居地内迅速扩张,这把火从第一区烧起来,已经蔓延了……至少四个大区,从地域上看,它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伊甸。 “今天你在升明号看到的荆棘僧侣,大部分都是经过了重重筛选之后的预备成员。如果不出意外,在下船之后,他们会和罗博格里耶一起前往北十四区的冻土带,并在那里正式得到身份认证。罗博格里耶最近在那一带活动频繁……也许那里就是二号伊甸,也许他们又有了别的什么点子,谁知道呢。” “你讨厌他们。”司雷轻声道。 “你不讨厌?” “讨厌,但我不会因为讨厌一类人就觉得他们都该死。”司雷望着她,“他们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你如何定义‘不可饶恕’?” 司雷摇了摇头,“如果你刚才说的‘追悔莫及’是指我以后会后悔今天没有剪断那条绳子,那我也直截了当地把话放在这里——即便十年后这条船上的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会变成罪大恶极的恶人,我也不能在一个人意图犯罪之前就惩罚他。” 司雷扬起眉,“谁也不能用推断来给别人定罪……我原本以为这是一种基本常识?” “嗯哼。”安娜点头。 “或者我换一种说法,如果现在有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说你注定是个坏人,所以你应当立刻去死,你怎么想?” 这个问题着实激起了安娜的兴趣,司雷能看出来她的表情变化——那种突然被思想实验捉住的愉悦。 “总之,不论之后这些荆棘僧侣会变成怎样的人,我都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如果人人都以虚无缥缈的‘将来’来给当下定罪,这个世界上谁也都不能幸免。” 司雷站起身。 “但谢谢你今天邀请我下来,你和我说的这些信息,我之后会一条条按图索骥的……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司雷。” 司雷停下脚步,转过头。 “你误会我了,”安娜笑着道,“但这真的很有意思……完全,南辕北辙的误会。” “……你指什么地方有误会?” 安娜摇了摇头,“或许等船抵达维堡的时候,我们可以再喝一杯。” “到时候再说吧。”司雷挥了挥手,“晚安,二位。” 一直沉默的零听到这句话,也转身向司雷挥了挥手。 …… 司雷推着赫斯塔,一路走到电梯前面。 她忽然感到了一阵疲惫,从下午抵达阿弗尔港口到现在,发生的变故如同海上波涛,一浪抵着一浪,太多的信息涌入了她的脑海,其中有许多令人在意的细节是悬浮在空中的——她掌握的信息还太少,以至于无法将这些细节串联。 但现在她也没有什么力气再细想。 按下等候按钮,停在顶层的货梯开始朝她们所在的楼层下降,电梯的金属门并不平整,映照在上面的人像也随之形变,仿佛她们之间隔着一层流动的河水。这景象让司雷忽然想起那个失去一切力量,被封印在时间之河的神祇,还有赫斯塔收到的那条留言——隐喻正引导着我们的旅程。 司雷低下头,她望着沉睡的赫斯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喃: “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呢,简?” 第二十九章 醒来 午夜,船在黑色的水面航行,留下一道满是水沫的尾流。 惴惴不安的乘客各自在熄了灯的舱室静卧,没有人交谈。 赫斯塔侧卧而眠,神情平静安稳。 这一晚,她梦见一只飞过冰川的火鸟,它张开升焰的羽翅,从高高的雪山向山脚青翠的湖泊俯冲。 初夏,樱桃般大小的李子团簇在枝头,向阳一面的果子渐渐转红,山间的风吹过它们,吹响一片叶浪。 有一个飘渺的声音在风中吟唱,歌声随着溪流一路奔腾,断断续续,似乎在唤着谁的名字。 「艾涅塞……」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现在就返航——” “‘升明号’不会返航。” 「自由的……河流……」 梦中的火鸟停止了飞行,她悬在空中回望,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周遭的世界却变得嘈杂起来。 “我认为这个差异值得警惕,它表明至少有一方的行为会更具掠夺性。” “这只是你的推断!什么掠夺,我们根本就——” 「亲切的……苦难……」 “一起去喝一杯吗?” “我从来不喝酒。” 「艾涅塞……」 “荆棘是亘古不变的路障,只要你想往前走,它必定着火。” 「艾涅塞……」 “你误会我了。” “但这真的很有意思……完全,南辕北辙的误会。” 「艾涅塞……」 睡梦中,火鸟终于来到雪山的尽头,这里的湖泊完全冻住了,冰面是浅蓝色的,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 这里的风不再柔和,它们携冰雪而来,如同锋利的刀片。火鸟艰难地挥动翅膀,眼前的视野也变得斑驳粗糙——所有景象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 可即便如此,她仍发现这冰面下头似乎冻着一个女人。 那人的身体同群山一样巨大,悬直地置身于冻湖之中。她扬起的脸颊宁静安详,身后的长发仍像火焰一般熊熊地燃烧着。 火鸟飞向她。 山林间的风雪骤然凝固,一个带着些许伤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呢?” 赫斯塔不自觉地打了哆嗦,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山景都消失了,她警惕地望着眼前陌生的房间:带着木头纹理的墙纸,完全密封的透明玻璃窗,一张带抽屉的木桌和大衣柜,一道通向阳台的门…… 日光从窗口投射进来,看起来已是下午,赫斯塔低头看表——确实,已经快两点了。 “你终于醒了。”一个声音从房间另一头传来。 刚睁开眼的赫斯塔视野还是模糊的,但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如果我们把感觉分成十个等级,1是糟糕极了,10是好得不得了,你觉得现在自己的状态有几分?” “黎各……?”赫斯塔轻声呼唤。 黎各拉来一把椅子,坐到赫斯塔的床头,“还好吗?” 赫斯塔无声地笑了,她望着黎各的眼睛,“……好久不见。” “哪有,上礼拜我们不是才视频过吗。” “那怎么能……一样?” 两个人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对了……图兰……”赫斯塔看向黎各身后——那儿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片刻的空档里,赫斯塔终于想起来图兰的飞机在昨晚,她当然是不可能一起上船的。 “她走了,船昨天晚上六点多开的。”黎各笑着道,“她本来想和你道别,结果前脚把你摇醒,后脚你又睡着了。” 赫斯塔轻轻舒了口气,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疼痛,尤其是脖子,当她想坐起身,肩膀一带像是被人打了一顿,愣是使不上力气。 “我知道……我又错过了,”赫斯塔有些颓丧地望着天花板,“我总是在错过……” “但她录了一段录像给你,一会儿我放给你看?” 赫斯塔一怔,“……好。” 黎各端来一杯水,连同赫斯塔的药盒一起放在她的床头,赫斯塔动作僵硬地数着药片,一点一点把它们都吃了下去。 黎各看着好友的动作,“脖子酸?” “嗯。” “我帮你按按。” “谢谢……” 黎各扶着赫斯塔艰难起身,随着她一拇指的力道,赫斯塔痛得“嘶”了一声。 “我下手太重了?” “没有,”赫斯塔皱着眉头,“……正好。” “要怪就怪那个叫司雷的警察,她昨晚推着你喝酒去了,你一路都是这么躺着的。”黎各仰起头,把脖子凹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我昨天就说,你今天醒了可有得受了。” “不怪她……司雷很好,她帮了我很多……” “我问你件事?”黎各突然打断了赫斯塔的话。 “嗯?你问……” “刺杀者,是你吗?” 赫斯塔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为什么这么问?” “一开始我没往你身上想,直到罗杰死了,”黎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是你,对吗?” 赫斯塔看向了别处,“我……不能谈论这个问题……”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吸。 黎各的下巴轻轻磕在赫斯塔的头顶。 “辛苦了。” 赫斯塔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聊起别的话题,黎各将相机递到赫斯塔手中,画面里,图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在她身后,被夕照染成赤金的海面正耀起粼粼微光。 “我要走了哦,简,因为一些手续问题我还是得先回一趟第一区,然后再从那边去第六区的研究所,一切顺利的话,下周这个时候我就正式开始新工作了。 “你们这趟行程看起来太奇怪了,不过有千叶小姐、黎各,还有司雷警官在,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但你一定要记住按时服药,一定、一定要按时服药,好吗?我知道药物的副作用可能会让你有点难受,但它们在让你慢慢变好,我把你的减药规则告诉了司雷和黎各,她们会帮我来监督你的,在这种事上一定不要着急,慢慢来,才比较快。 “还有,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主动跟她们讲,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来,如果遇到了那种——” 画面开始抖动,图兰皱起眉头,“不准笑!有什么好笑的……你把相机拿拿好!” 黎各的画外音笑得更大声了。 “你好唠叨!” 第三十章 一米八七 图兰从画面里消失了一段时间,期间镜头反复晃动,追逐和打闹的声音伴随着海浪,最后,镜头再次转向图兰。 “等你下了船,不要忘记给我写邮件,可以多和我讲讲你在十四区的见闻……等我安顿下来,我猜可能需要两三个月,我会找个假期去十四区看你! “反正你记住,一定不要擅自停药,好吗?到时见!” 屏幕定格在图兰最后的挥手。 赫斯塔仍然抱着相机,她凝神想了想,这趟升明号的航行本身就要持续大约两个月,这也就意味着等她下了船,她们很快就能再见。 “她为什么一直在强调不能擅自停药?”黎各问,“你之前停过?” 赫斯塔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提着相机的背带将它举起。当她的手臂略高于肩膀的时候,赫斯塔的左手再次开始不自觉地抖动。 黎各抓住了赫斯塔的手腕。 “我懂了。”黎各接过相机,“你觉得接下来这段时间,你擅自停药的概率有多大?” “不会了……我保证。” …… 下午六点,黎各带着赫斯塔前往餐厅。 尽管毕肖普餐厅提供晚餐配送服务,但赫斯塔还是坚持要出去走走。她原以为推开房门外面就是走廊,却未曾想先看见了一个坡度低缓的楼梯。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独栋的别墅,一共有四个房间。t字型的走廊连接着所有房门。她的房间就在t字顶横的一头,也是唯一一个位于二层的房间。 “底下那个房间是司雷和我的,也是双人间,”黎各指着t字交汇处的那扇门说道,“我和司雷商量过了,我们会轮流着照顾你,昨天她睡你这儿,今天就轮到我。” “不用这么——” “用,至少千叶是这么建议的。” “……是吗?”赫斯塔有些意外,她轻叹一声,“我没有那么——” “万一你洗澡的时候在浴缸里滑倒了呢?屋子里要是没人可不行,”黎各伸了个懒腰,她走在赫斯塔前面,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肘,“总之有个人在身边总是好的,你别推辞。” “我不是推辞……”赫斯塔刚想辩解,突然想起什么,她回过头看着自己的房门——那上头显然没有装任何门锁。 “不用锁门吗?” “套间内部的门不设外部锁的,因为每天上午十点会有保洁员来打扫,”黎各轻声道,“不过我们待在房间里的时候可以把门闩插上,这样外面的人就进不来。” “……那房卡有什么用?” “房卡是开大门用的。” 走下缓坡,黎各推开套间的玻璃门,她抵着门沿,好让赫斯塔走出来。 赫斯塔望着脚下,套间大门外就是第五层甲板的过道,走廊上深蓝色的地毯一尘不染。 “这门有个不好。”黎各轻声道,“你看。” 赫斯塔回过头,黎各已经收回了扶着门的手,大门开始缓缓合拢,然而这大约三十厘米的间隔,这扇门走了足足十几秒。 “估计是为了减少碰撞降低噪音,这里每扇门都装了阻尼器,这些门没法立刻合上。” 这句话说完,大门终于合上。 黎各将房卡重新贴近大门,在一声数字铃过后,门内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喏,这就又开了。” “那个滑盖……是干什么的。”赫斯塔指着门卡识别处下方的金属板,轻声问道。 “是密码键盘。” 黎各娴熟地打开了盖子,底下是三列乱序的数字、字母、符号键盘。 “万一门卡丢了,可以凭船卡去大堂询问密码,这密码好像是六小时自动换一次。” “……感觉不怎么安全。” “和我们的地方当然没得比,”黎各应和道,“还得我们自己多留心。” “嗯。” 这一趟出行,赫斯塔没坐轮椅,而是拄着手杖步行出发。在经过甲板外侧的步道时,两人看起来就像欣赏风景的普通游客,只是走得非常慢。 位于第六层甲板的毕肖普餐厅仍然保持着半开放结构,这变化让赫斯塔惊讶不已——毕竟昨晚这里最热闹的时候,她正在轮椅上睡得不省人事。 她缓步走上玻璃露台,朝远处眺望。 “你需要外套吗?”黎各在身后问。 “不用。” 赫斯塔抬起头,顺着船体的方向往上眺望。这个位置视野很好,她甚至能看到船顶驾驶室的窗户,更不必说那些在低处过道活动的乘客……在这里俯瞰,这一侧船体的景象基本一览无遗。 “黎各小姐?”有声音从毕肖普餐厅的入口处传来。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回望——布理带着四个年轻男孩踏进了餐厅。 他们都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前胸后背都已被汗水浸湿,布理的脖子上还围了一圈深蓝色的毛巾,显然是刚刚从健身房过来。 看见黎各,几个男生高兴地她各打招呼,这几人都是昨天被黎各从锁链上救下的乘客。他们原想今早专门去道个谢,但打听了半天也没找到黎各究竟住哪个房间。 布理满面春风地朝露台方向走来,直到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赫斯塔,那头十分扎眼的红发让他的表情有了一瞬的僵硬。 他当然记得这个一直和司雷待在一块儿的女人——她好好地站在那儿,腿脚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这一次布理看清楚了,这人没有右手。 显然,她和黎各是一起来的。 布理稍稍感到一些扫兴,脸上微笑也懈怠了一些,而当他真正走到赫斯塔与黎各面前时,笑容则完全消失了——远看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红发女人有这么高……甚至比他高出了足足一个额头。 “晚上好,你们来得很早啊。”布理依次与黎各、赫斯塔握手,并适时地重申自己的名字,“威尔·布理。” “晚上好,”黎各笑着道,“在房间里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出来吹吹风。” 布理看向赫斯塔,“您怎么称呼?” “简。” “您个子挺高的。”布理挺直了背,“这个头肯定超过一米八了——在女孩子里真少见。” “嗯,”赫斯塔轻声道,“您也是吧。” “布理先生一米八七!”站在布理身旁的男孩大声道。 “那挺巧的,”一直靠着围栏的赫斯塔慢慢站直了,“我也一米八七。” 第三十一章 剧场 布理突然低咳了几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呛了,他立刻转身走到附近的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顺势坐了下来。 他拉出身旁的两把椅子,“来,女士们,坐。” “不了,”黎各靠着围栏,“我们在这儿吹吹风就挺舒服。” 几个跟在布理身边的男孩很快在他身边落座,谁都没有说话。 布理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抱着椅背,“你们怎么来这么早?晚饭要八点半才能开始啊。” “就是到处转转,昨天杂事太多了,没来得及。” 布理笑着点头,“对,就该到处转转,这船这么有名,不到处看看怎么行!” 他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后仰,“不过你们发现了吗,今天到处都没什么人。” “正常,”黎各轻声道,“一个能容纳六千乘客的客轮上只上了三十几个乘客,当然会特别空。” “对,但我说的不是这个,”布理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都被昨天晚上司雷那段耸人听闻的发言吓到了——我问了前台小哥,他说今天大部分乘客都选择了三餐配送服务,基本上就是一整天都闷在房里吧。” 黎各收回目光,稍稍昂起了下巴,“你们今天都做什么了?” “训练啊。”布理拍了下椅背,“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毫无根据的恐惧上,不如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黎各耸了耸肩,“这句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我们今晚有个小型活动,您有空赏脸来看看吗?” “什么活动啊。” “《亚雷克的诞生》——我们排了差不多半年吧,”布理答道,“哦,忘了说,这是部舞台剧,虽然好几个配角没有登船,但我们临时启用了替补‘演员’,效果可以说非常拔群。” “观众都有谁?” “有很多,像罗博格里耶先生——” “好,我去看看。”黎各答应得飞快,她挽住赫斯塔的手臂,“你也一块儿来?” “呃……” “我可以带朋友吧?”黎各向布理确认。 布理喉咙动了动,勉强一笑,“当然,是您的话,带个把朋友不会有什么问题,虽然……” 黎各已经重新看向赫斯塔,“怎么样?”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靠近黎各耳侧:“你确定要我一起去?” “别担心,你要是撑不住我背你回去,”黎各小声道,“主要我好奇这个罗博克里耶很久了,你不想近距离见见这个人吗?” 赫斯塔表情不解:“这人谁……” “我一会儿和你细讲,这人在第一区挑起过不少争议。” 赫斯塔看了眼表,“好吧。” …… 临近七点,赫斯塔抱着一篮小面包坐在了格雷斯剧场的第一排——这显然不是视听效果最好的位置,但却是整个剧场唯一一排自带小桌的座椅。 或许是因为今天醒得特别迟,此刻赫斯塔并没有太重的睡意,在暗淡的剧场里,她咀嚼着餐厅额外提供的餐前面包,目光冷漠地盯着眼前的舞台。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一些人一直在后台跑来跑去,在晃动的人影间,布理是最显眼的一个,这主要归功于他头上的那顶宝石王冠。显然,这个布理声称“效果拔群”的剧目出现了一些意外,这些即将上台的演员们正在进行临时调整。 趁着这空档,黎各绕着剧场走了一圈,当她重新回到赫斯塔身旁,黎各睁大了眼睛:“……你都吃完啦?” “你说面包?”赫斯塔摸了摸篮底,“这没多少……” “这些是餐前面包!你都吃完了一会儿怎么吃饭呢?” “我都不一定能醒到那时候……” “你认真的吗?”黎各凑近了些,“你今天是下午两点醒的,如果你还想完成‘十小时清醒时间’的目标,你今晚最早只能十二点上床——我在这种事情上可不会通融你哦。” “我知道,”赫斯塔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提醒你存在这种风险……” 在上个月,基地的雅尼医生正式宣布赫斯塔进入恢复期,可以开始考虑适当减少药物摄入量——只要赫斯塔能够保持每日清醒时间在十小时以上,那么每二十八天就可以减少0.15g的药量。 但是,倘若中间遇上波动日,则需要无条件延长十五天的观察期,也即意味着,下一个“减药周期”得从半个月以后再开始计数。 今天恰好是第一个减药周期的最后一天。 赫斯塔凝视着表盘上转动的秒针,心中思绪万千。她固然有强烈的意愿坚持到半夜十二点,但下午图兰叮咛也同样在她的脑海中占据着一席之地。 她决定努力看看,但只努力一点点。 一旁黎各调整了一下座椅的角度。 “他们应该是给所有乘客都发了邀请函,”黎各笑道,“我在中间那片观众区找到了贴着每个人姓名的椅子——不过除了我们,好像没别人来。” “罗博格里耶人呢?”赫斯塔轻声询问, “在后台,我刚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这会儿看起来挺暴躁的。” 黎各压低了声音,向赫斯塔提起第一区伊甸社区的事,赫斯塔越听越觉得这名字熟悉,然而黎各说的那桩桩件件,她又确实全无印象…… “也许你从别人那里听到过?这整件事在第一区的水银针那儿挺有名的,有人和你说起过也不奇怪。” 赫斯塔打了个呵欠,有些困倦地点了点头。 她环顾四周,原定七点开幕的剧目直到七点二十也没有动静,整个剧场的观众席仍只有她们两人。 再这样下去,自己昏睡过去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正此时,整个剧场突然变得异常明亮,所有顶灯与侧灯同时打开,赫斯塔毫无防备,本能地用手挡住了眼睛。 剧场的两道正门和舞台两端的侧门同时打开,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处慢慢靠近,黎各与赫斯塔同时回头,果然很快看见鱼贯而入的人群——这些人大部分还穿着升明号船员的制服。 人群全部涌向了前排,很快,赫斯塔从中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影——司雷、安娜和零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 第三十二章 目的 司雷也同样看见了赫斯塔和黎各,她远远朝她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这艘从阿弗尔港口启程的客轮原本应该有76位乘客,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只有37人上了船……司雷在心中暗自计算:除了目前后台的12个荆棘僧侣,自己、安娜、零和简,应该还有21位其他乘客。 她回头张望,发现已经有十四人到场。这些人显然也是和她一样,是接到了罗博格里耶秘书的电话才赶来的。司雷原本已经在电话里表示了拒绝,毕竟她对荆棘僧侣们准备的剧目完全没有兴趣,但安娜随即敲响了她的门。 “想不想看看有多少人会因为这通电话去格雷斯剧场?”——轮椅上的安娜这样说道。 于是司雷还是跟着来了。 她观察着每一个踏进剧场的观众,虽然时间匆忙,但这里的大部分人还是换上了正装,足见大家对这个口头邀请的重视程度。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电话。 “怎么样?”安娜望着空无一人的舞台,脸色沉静,“现在感受到罗博格里耶在这艘船上的影响力了吗?” “……为什么这些人这么听话?” “你还记得吗,昨天我同你说过的,”安娜轻声道,“罗博格里耶热衷建立抵御末日的生存社区,他从来不缺追随者。” 在略有些嘈杂的剧场里,司雷回望剧场的入口,就在这段短短的谈话之间,又有三人小跑着赶来,剧目还未开始,她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如同赶在最后一分钟赶进教室的学生。 尽管司雷喊不出她们的名字,但她一眼就认出这些都是昨晚在毕肖普餐厅见过的客人。 司雷回过身来,她左手捂着下半张脸,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 “难怪我昨天提返航没有人理我……” 安娜笑了一声,“哪里,至少我和零都站在你这边。” 司雷抬头看了安娜一眼,“……谢谢啊。” …… “好多人啊。” 赫斯塔也回头打量着人群,虽然此刻的人数还未能填满整间剧场的十分之一,但先前的冷清气氛已经不复存在,这里变得热闹起来。 她看向黎各,“这些人都是从哪儿过来的……” “我猜——”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就在这时拿着话筒走上舞台,“各位晚上好,很抱歉由于之前的疏忽,我们错误地发出了部分通知……请所有升明号的员工离开这里。” 所有身穿制服的船员纷纷起身,少数人低声骂了几句,余下的大都为自己不必在休息时间待在剧场里凑人头而感到高兴。 “我猜他们应该是私下喊人了,”黎各在赫斯塔耳边道,“估计是秘书担心乘客们不会来,所以额外叫了一些船员来撑场面。” 随着灯光转暗,剧场安静下来,一束淡黄色的灯柱落在舞台中心,有皮鞋鞋跟踩在木质地板上,在黑暗中由远及近地走来。 很快,罗博格里耶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女士们,先生们……” 老人的声音通过话筒响彻整个剧场,坐在前排的赫斯塔当即用手捂住了耳朵——被这人声一震,她确实完全不困了。 “……很高兴今晚在这里见到诸位。” 一阵掌声适时响起,老人向底下的观众投去友好一瞥。 “除了少数几位搭便车的朋友,我相信,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或者说,都将会是我的同伴,虽然,我们此前可能从未见过。 “在过去的几年中,我一直不断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来信,其中有一部分也来自你们,每一封我都仔细地读过,你们写下一切:对当前境况的愤怒,对未来生活的焦虑……都深深地触动着我。 “因为我知道,我们看见了危险。” 罗博格里耶的演讲几乎从一开始就激起了司雷的反感,他字斟句酌的缓慢节奏,紧绷而低沉的音调,以及那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几乎全都可以作为一种“欲扬先抑”的预兆。 即便罗博格里耶的演讲才刚刚起头,但接下来的一切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将逐渐提高音调和力度,以此带领听众的情绪向上升腾,这中间可能会存在一连串的排比或反问,直到他的话语像火星点燃柴草,点燃这间剧场的所有人。 等到演讲进入尾声,或许还会出现一些誓言,一些伟大辞令,于是在某种汹涌的浪潮中,所有人眼眶湿润…… “司雷警官,现在可不是走神的时候。”安娜突然开口。 司雷回过神来——她确实走神了,而且走了好一会儿。 舞台上,罗博格里耶已经走到了台前,“这就是血淋淋的真相——在这个男性全面掌控社会地位和权力的世界,全体男性却仍要忍受女本位主义的既有秩序!” 司雷颦眉:“……不好意思我有点跟不上了,他在讲什么东西?” 安娜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嘴唇,然后指着耳朵,示意司雷继续听。 “当女人们靠着‘子宫红利’躺在文明的功劳簿上予取予求,男人则始终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供养者,他们不仅要扛起养家的责任,还要忍受着社会对性别的双重标准:男人们付出更多时间、忍受更多辛劳、承担更多风险,在这种大背景下,整个社会却以追求两性‘同工同酬’为荣!殊不知,这恰恰与同工同酬的精神相悖; “这还仅仅是和平时期的状态,一旦发生战争,情况只会更糟——被一批一批送上前线的又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整个中下层世界的男性就如同文明的耗材,他们明明是这个社会真正的脊梁,却只能将热血洒在他乡的土地。” 罗博格里耶声音有些嘶哑,他深吸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当我们真正睁开我们眼睛,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个世上,男性始终在承受方方面面的剥削,这种系统性的不公,其触角几乎盘踞了文明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不禁要问,一切何以如此荒谬? “眼看曾经灿烂而辉煌的父系文明衰微至此,我想每一个心有良知的人大概都与置身河底的亚雷克有着同样的心情,这一切都是警钟:我们不能再忍受这个女本位的世界,我们必须愤怒,必须反抗,必须让倾斜已久的天平重新归位,我们必须站在一处,以相同而坚决的意志共同前进,在这个过程中,一切个人的自由必须让步于全体人类的福祉。” 第三十三章 头颅 一切正如司雷的预想,演讲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变得激昂,罗博格里耶的手势开始变多,他开始向观众抛掷提问,而每一次,人群总是以热烈的“不”或“是”回应他。 司雷两手抱怀,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一切,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其他观众——包括安娜,虽然她也从不对罗博格里耶的演讲报以回应,但她始终神情欣然。 突然,黎各和赫斯塔的位置爆发出一阵笑声,在这个群情振奋的时刻,她们不合时宜的笑显得尤为刺耳——这两人都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们不约而同地趴在桌子上,肩膀轻微抖动,显然还没有从她们不甚严肃的谈笑中抽离。 离她们最近的一位男士厌恶地咳嗽了一声,台上的罗博格里耶也目光冷峻地朝她们看来。 “抱歉。”黎各率先举手,她清了清嗓子,“请继续。” 剧场再次恢复了宁静,罗博格里耶沉默地凝视着他的听众,试图以当下的宁静来消解那两个年轻女人的笑声。 “放弃幻想。” 罗博格里耶慢慢昂起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沉静,但每一个字都极为有力。 “如果我作为一个年长者,还有任何能够给予给你们的经验或建议,那就是这个短句——放弃、幻想。 “不要幻想这个社会能够给男性任何优待,这种事情从前不存在,今后也绝不会发生,因为种群需要繁衍,女性的数量几乎等同于繁衍的能力,任何一个族群如果胆敢牺牲它的雌性来换取雄性的生存,它都会因为人口崩溃而迅速消亡……这是刻在我们进化本能中的事情——是吗? “但我们毕竟是人,我们要冲破自身动物性的局限,去追求真正的平等和公义,这绝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完成的事情,它需要我们为之艰苦卓绝地奋斗——只有这样,那个理想中的世界才会向我们靠拢……诸君,难道你们不想早日看见它实现?” 观众席上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最初只是前排的几个,但紧接着所有人都受到感染。浪潮席卷而来,其他人挡住了她们的视线,激烈的掌声如同一道屏障。 置身人群之中的司雷三人如同孤岛,司雷靠在身后的软椅上,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欢呼雀跃的人中不乏女性,她甚至看见了昨天被荆棘僧侣抢夺了登船须知的那个姑娘,她脸色微红,正在用袖口擦拭眼眶。 舞台上的罗博格列耶发出一声轻叹,那声音似乎带着无限的寄托与惆怅,他侧身向舞台一侧伸手,“今晚是剧场之夜,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对我的决定感到不解——为什么我强烈希望你们今晚来这儿一趟?等到剧目结束的那一刻,我相信大家会有答案,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把时间——” 上扬的语调在抵达最高音之前戛然而止,台上的罗博格里耶不知为什么突然住了口。 紧接着,雨声从寂静处升起。 淅淅沥沥的黑色液滴从罗博格里耶的正上方向下滴落,它们落在他的脸上、肩上、胸前雪白的衬衣与黑色领结上…… 罗博格里耶伸出左手,试探般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一道深色的抹痕旋即出现。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罗博格里耶颤颤巍巍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声音虚浮地低喃了一声:“血……?” 浓烈的血腥味传已经在舞台中心散开,布理最先意识到危险,他焦急地冲上台,将老人挡在身后,只是还没来得及喊出更多指示,一团潮湿绵软的血肉就从天而降,落在他们的头顶。 观众们起初并没有太大反应——没有枪声,没有尖叫,事情又发生在舞台上,尽管理性告诉他们这一切缺乏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人们只是茫然地观察。 直到布理开始拉扯那节绕在他和罗博格里耶脖子上的东西时,台下人才突然认出那大概是一段血肉模糊的肠子,几乎在同一时刻,血腥味扩散到观众席,于是人群的尖叫如期而至。 一阵迷幻的乐声从舞台两侧的音响传来,前奏是温柔的鼓点和钢琴,紧接着口哨加入进来,显得活泼而慵懒。 「我会相信你的话」 「就像好朋友会做的那样」 「即使大地会干涸」 「也愿你的眼眶永远湿润……」 在充满希望的歌声中,尖叫的人群迅速挤满了过道,有人摔倒在地,旋即绊倒了更多的后来人,司雷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在这个所有人都突然陷入疯狂的时刻,她踩着剧场的软椅站在高处,清晰地给出了一系列指令。 赫斯塔有些出神地望着司雷,就在此刻,她忽然在司雷身上看见了一些其他人的影子。 迷乱的歌声仍在继续: 「你将找到我」 「在一片梦幻般的海洋中」 「那里没人在意我说了什么」 赫斯塔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过道方向走。 “简!你去哪里?” 赫斯塔没有回头,眼前的乱象像一剂兴奋剂,驱散了她所有的困意,她前脚刚刚踏出观众席的边沿,一颗头颅就咕噜噜地从舞台上滚落,顺着深色的地毯滚到她的脚边。 赫斯塔弯下腰,她抓着这人的头发,将整颗脑袋提了起来。 离她最近的那位男士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不远处,安娜静静地望着赫斯塔的反应。 「我听见她的声音」 「她笑了起来——」 随着一声尖锐的杂音,这阵莫名其妙的背景音乐终于停了下来。 整个剧场的灯再次全部亮起,人们惊恐地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但或许是因为灯光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加上那阵诡异的音乐也暂时消失了,理智重新涌上人们的大脑。 “这个……”赫斯塔把脑袋放在手边的桌子上,未能凝固的血流迅速顺着桌面往下淌,“你们……谁认识?” 片刻的沉寂过后,舞台上有人给出了一个颤抖的回答。 “迪特里希……是迪特里希!” 第三十四章 伪神 司雷隐隐觉得有些耳熟,她望着那个被斩下的头颅,一时间有些茫然。 “那不是昨晚发言的那个孩子吗。”安娜的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是他吗?” 司雷终于想了起来。 是的,是那个孩子。 尽管喷涌而出的血仍是新鲜的,但死去的迪特里希五官已与活着的时候不同。他的眼口鼻都微妙地扭曲着,像一条神情呆滞的鱼。几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径直从舞台上翻跳而下,他们有人大声哭泣,有人喊着“不”,几人悲痛欲绝地跪在迪特里希的脑袋前,伤心地喊着他的名字。 赫斯塔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便转向一旁血迹。头颅从舞台方向滚落,一路都是溅落的血痕。她沿着带血的道路缓步向前,直到黎各拉住了她的手臂。 “简,不要乱动!凶手可能还在什么地方虎视眈眈——” “我觉得不会……” “但你怎么确定?” 赫斯塔望向血迹尽头,她当然不能确定,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今晚的杀戮已经结束了——在罗博格里耶的演讲末尾,突如其来的鲜血浇透了他的上半身;一颗滚落的头颅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舞台一路跌落下;与此同时,观众在突如其来的乐声里吓得到处乱窜…… 赫斯塔有些感叹,去年在火车站与老警督正面遭遇的时候,她也考虑过要不要使用一些音乐,毕竟一段恰如其分的音乐总是能够轻易将恐惧效果烘托至最大限度。 但艾娃留给她的时间实在太过紧迫,她实在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所以权衡之后,赫斯塔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以免留下破绽。 未曾想,今天竟然在这里亲眼目睹了一场几乎完全贴合她先前预想的谋杀。 “……就是,感觉。”赫斯塔轻声回答,她指了指前路,“你能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两人一路来到舞台侧面,那里有一个半人高的滚轮装置,上面贴着“闲人勿碰”字样。 血迹到滚轮的把手底下就断了,从溅落的血点来看,迪特里希的脑袋是被人从高处直接砸落,然后一路滚下了台。 赫斯塔犹豫了一会儿,握住了滚轮把手。 “……你干什么?” 赫斯塔拧紧眉头,用力将把手向下压,很快,这个滚轮开始自己转动,赫斯塔松手后退,开始观察四周的变化,直到她听见观众席上传来惊呼。 赫斯塔闻声从舞台侧面走出,顺着人们的目光回望舞台背景,一张巨大的卷帘幕布从空中缓缓垂落展开。 起初人们看见地面,一些植被、岩石装点着荒芜的大地,紧接着是大海,当幕布展开至1/3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了两只脚——那是画面上亚雷克的脚。 司雷已经认出了这幅画,昨晚她在硬石酒吧看过一摸一样的,只不过那是副木版画,而这幅则被印在画布上充当舞台背景。 “谁在动演出装置!”布理厉声道。 赫斯塔已经同黎各一道走下舞台,对于眼前的一切她有些失望,然而正当她重新走回观众席的时候,她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人们望向舞台方向,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于是赫斯塔再次回头。 一具浑身赤裸的无头男尸被固定在亚雷克的心口,与画面中的亚雷克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他附近的画布沾满血污,在画布的右上角,原本印着的那行“亚雷克的诞生”已被人涂抹,景象毛骨悚然。 赫斯塔眯起眼睛。 “伪神的……诞生。” …… 半小时后,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乘客都神情郁郁地坐在了毕肖普餐厅,等候司雷的单独问话。 罗博格里耶已经换了身衣服,所有的荆棘僧侣都围坐在他的身边。有些人的眼眶是红的,而另一些,譬如布理,则相当烦躁。 布理一个人站在毕肖普餐厅的固定电话前,每隔几分钟就拨出一个电话,然而另一头始终没有人接听。 升明号这样的游轮上通常不设警察,但有警卫,一旦发生暴力事件,在船只抵达港口以前,船长有权力对不法乘客实行监禁。 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船长本人失联了。 在连续拨打了十几个电话之后,布理狠狠把听筒摔在座机上,恼火地返回了自己的座位。 “还是打不通。”他有些丧气地看向罗博格里耶,“您有其他的联系方式吗?” 罗博格里耶没有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肯定和那个红头发的脱不了干系!”布理捏紧了拳头,“不然她怎么知道背景画里有尸体?” 罗博格里耶抬头望向二层那扇紧闭的门,赫斯塔已经进去十多分钟了,仍然没有出来。 “冷静。”罗博格里耶闭上了眼睛,“我已经叫人去船长室了,先等等。” …… 房间里,司雷与赫斯塔相对而坐,一支塑料外壳的圆珠笔在她指尖快速旋转,“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去碰那个装置?” “我已经说过了……”赫斯塔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血迹是在那个地方断的,刚好那里又有个……把手。你也看过了现场,那个角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凶手想做什么……” “你是指‘用迪特里希的头去砸动装置’吗?” “对……我已经重复好几遍了,警官。”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司雷望着赫斯塔,“你好端端地坐在观众席上,突然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滚过来,你在根本不知道行凶者是否还在附近的情况下,一个人跑向血迹的源头——” “不是一个人……”赫斯塔小声纠正,“黎各她……” “然后拉下了一个演出装置!”司雷强行说完了自己的话,“而且还是因为,你认为‘凶手可能是想这么做但是失败了’——那请你回答我,如果你和凶手没有瓜葛,你为什么要顺着行凶者的思路行动?” “我……”赫斯塔一时语塞,她突然意识到司雷的逻辑显然是对的。 为什么要拉下那个装置? 赫斯塔仰面靠在椅背上,她闭着眼睛,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没想太多……”赫斯塔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不够完整。” 第三十五章 职责 “什么不够完整?” “……就是,”赫斯塔叹了口气,她睁开眼睛,“如果我是凶手,我的行动不会到那儿为止,不然整个行动就像一个虎头蛇尾的——” “你到底、有没有、收到任何额外的线索?” “我说过了,没有,”赫斯塔百口莫辩,“我真的只是没有细想……” “你发誓没有骗我?” “我绝对——”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司雷转过身,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之前维克多利娅她们也怀疑过你,但你很快就洗刷了嫌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的?” “……我不能说,”赫斯塔扶住了额头,“但我……我愿意用在你这儿的全部信誉保证,今天的事情和我毫无关系……可能我确实不该去碰那个把手,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冷白色的灯管偶尔闪烁。 片刻的沉默之后,赫斯塔站起身,“我想你的问话应该已经结束了?” “对。”司雷低声回答。 赫斯塔能看出司雷此刻非常消沉,但她并不理解原因。赫斯塔转身往出口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司雷警官,”她回过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这是我的职责。” 赫斯塔想了片刻,“不,这不是。” “争论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司雷看向她,在目光交汇的一刻,司雷的话停了下来,她有些迟疑,因为赫斯塔此刻的表情似乎带着伤感,她很少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这种表情。 “这不是你的职责……整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赫斯塔艰难地开口,她竭力让自己的每一句话能够更加连贯,“我虽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这个人一定也非常危险……而你只有一把枪,你甚至连水银针都不是。” 赫斯塔看了一眼一旁桌上的相机,那里面有司雷在格雷斯剧场拍摄的上百张现场的照片,桌面上,司雷写下的谈话记录已经摞了十几张……所有这一切,都会做为补充证据,在船只返航之后交给对应的警署处理。 “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是我的职责。”司雷再次答道,她望着赫斯塔,表情恢复了平静,“我前面对你的语气太冲了,我不该那样——” “那种事情……无所谓,”赫斯塔皱起眉,“我们说回‘职责’……” “你是在担心我吗,简?” “我只是想告诉你……做这些事,没有好处。”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很早以前,我有一个……朋友——” “让我来重新解释一遍吧,你坐。” 司雷嘴角微沉,重新把赫斯塔按回了椅子上。 “我在上这艘船之前没想到这里的气氛会是这样的,我也根本不知道什么罗博格里耶,什么‘荆棘僧侣’……但你也看到了,这些人,非常糟糕。” 赫斯塔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荆棘僧侣本身是一个内部认同很高的组织,他们有自己的口号、标志、甚至活动章程,罗博格里耶算半个社会活动家,剩下的乘客多半是他的追随者,即便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他的价值,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置身于一个同质化很高的小团体内部。” “嗯。” “同时,一艘远行的客轮基本可以等同一座孤岛,因为船一旦进入公海,就意味着和整个外部世界失去联系。如果在这种时候发生恶性事件,而船上的话语权又落到那些人手里,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定非常可怕……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 “但你根本不用担心……?”赫斯塔迷惑极了,“我们会保护你,我们……黎各,千叶小姐……有她们在,不要说是三十多个普通乘客,即便是全副武装的——” “对!你知道一旦血流成河,水银针一定是赢家,但其他人呢?普通人呢?” 话一出口,司雷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中的愤怒,她再次调整语气。 “你知道吗,简,这就是我现在对你们水银针最失望的地方。如果今晚千叶真崎能在第一时间出来主持局面,就根本用不着我跳出来,我会安安心心在旁边配合调查……但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千叶人呢? “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我的警察身份还有一些威慑力,能让所有人暂时配合我的指令,但这种事不会持久的,我完全清楚这一点!就像你说的,我甚至不是水银针,但是我告诉你,在这种时刻你不站出来,你不去承担你能承担的责任,你就只能承担别人制造的后果,等到其他人顶上那个发号施令的位置,你再想做什么,就太晚了!” 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 “……所以你出来承担你的责任,”她低声喃喃,近乎自言自语,“你认为……那是你的责任。” “不会太久了,”司雷舒了一口气,“出了这么严重的谋杀案,返航是板上钉钉的事,最快今晚,最迟明早。” 赫斯塔再次闭目沉默了片刻。 “……那这段时间,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如果你之前说的是实话,那就没有了。” “我其实希望我说的是假话。”赫斯塔低声道,“如果我是凶手,或者我能影响凶手的决定……那我至少能确定,你是安全的。” 司雷笑了一声,她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 “谢谢,这个靠不了别人,我自己会小心的。” …… 当赫斯塔撑着手杖离开这个房间,她看见黎各在外面等她。 她们并没有立刻下楼,赫斯塔靠在围栏上,和黎各一同望着楼下的人群发呆。 赫斯塔望着罗博格里耶的方向:“他们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我上来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聊返航的事,他们着急联系船长,但一直找不到人。” “他们还坚持继续前往十四区吗?” “怎么可能,”黎各撑着脸,“那都是昨晚的事了,我看罗博格里耶现在恨不得立刻来一辆直升机把他接走——他们好像已经在联系了。你害怕了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靠近黎各,把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我希望,船一直开下去。” 第三十六章 外敌 “为什么?” “不为什么。”赫斯塔闭着眼睛,“就是不想再回头了。” …… 又有人进入司雷的问询室,不过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在房间里待太久,大约只过了三分钟,她们一同从房间里出来。 司雷看向站在过道上的赫斯塔和黎各,“怎么不下去?” “累了,就歇一会儿,”黎各回答,“你们怎么这么快?” “下去吧,”司雷带上门,“千叶马上过来,说是有重要事情宣布。” 看见司雷走下楼梯,餐厅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这个脸色冷峻的警官突然中止了问话,要么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要么就是有重大消息宣布。 “大家不用站起来,”司雷走到人群中间,“我下来是因为船长马上要来——我猜我们可以聊聊返航的事情了,相信今晚应该没有人反对吧?” 罗博格里耶瞪大了眼睛,“你联系上奥托了?” “奥托是谁?” “你刚说‘船长’要来——” “反正他现在和水银针在一块儿,而我刚和那位水银针通了电话。”司雷冷声回答。 她在罗博格里耶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相隔着一张长桌,视线始终没有交汇。 司雷转向人群,“你们觉得呢?” “还是返航吧,继续航行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即便在回答司雷的问题,说话者的目光仍然情不自禁地转向罗博格里耶,他的希望中掺杂着恳求。 “我们完全可以换一趟航班……” 余下的人纷纷附和点头。 罗博格里耶的下颌再次微微昂起,他咳了几声,淡淡道,“既然这是大家的意思,那我没什么意见,毕竟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别的事情可以以后再做打算,今晚我们先返航——” “‘升明号’不会返航。”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罗博格里耶的话,所有人迅速回头,见一个高个女人正快步朝这里走来,她表情冷漠,仿佛一个猎人踏进她的丛林。 在她身后,一个佩戴者船长袖标的男人紧紧跟随着。 “奥托!”罗博克里耶立刻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来,他几步走到带着袖标的男人面前,“怎么回事?今晚我一直在找你,你到哪里去了?” 戴袖标的男人欲言又止,最后看向千叶,目光带着征询的意味,分明是在问“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吗?” 千叶无视了这个问询,在环视人群后,她朗声开口:“所有人,都先坐下。” 人群应声而坐。 “三件事,”千叶竖起三根手指,“首先,从今晚开始,升明号由ahgas直接接管,本次航行的目的地、航行时间、包括船内物资配给……所有大事小事,如有必要,我们会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什么——” “第二,我们已经明确发现船上有螯合物的活动痕迹,且数量至少有两只,虽然目前还没有正式交手,但这两只螯合物基本都处于‘矇稚期’。”千叶停顿片刻,“也就意味着,它们的自然寿命至少有一个月以上。” 如果说第一个消息宣布时,大家只是感到诧异,那么,当千叶宣布了第二个消息后,整间毕肖普餐厅在刹那间近乎沸腾——那些一直生活在宜居地里的乘客脸上还带着茫然,这种仅仅只在报纸上出现过的可怕怪物如同一种传说生物,它们通常只会出现在某些指责政府肆意损害公民权益的檄文中。 但对大部分有过荒原生存经历的人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有螯合物为什么还不返航!?” “很简单,”千叶看向提问者,“我们需要将螯合物直接在这里歼灭。”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群中的另一个人突然高喊,“阿弗尔港口的动乱就是螯合物下的手是不是?你们这些水银针……早就知道船上有螯合物是不是?” 许多人如梦初醒,能够在短时间内造成如此破坏力的行凶者,除了螯合物还有谁? 荆棘僧侣中,有人倒抽一口气:“那今晚迪特里希……” “返航!” “返航!” “我们必须返航!” 愤怒的人群向千叶涌去,千叶站在原地抬起了手,“第三!” 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来到千叶面前,他试图去掐千叶的脖子,但还未等他看清发生了什么,天地就到转过来——千叶的腿跨他的肩膀,径直踢在他的颈侧。 在失去平衡以后,他重重跌倒在地,千叶的那只黑色皮靴正扼踩着他的喉咙。 赫斯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 余下的人都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他们额头青筋暴起,但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冲动。 “第三,”千叶收回了脚,往旁边挪了一步,“升明号出现螯合物的消息,我们已经于今晚通知了所有临近港口,在ahgas——也就是我们的人宣布警戒解除以前,如果我们强行靠岸,依据螯合病防治法案,各大区可以直接击沉船只。 “同理,任何人试图以任何手段脱离船只,都直接视为‘反人类罪’,击杀免责。” 坐在各自位置上聆听的乘客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 “还有呢?”司雷站了起来。 “还有什么?” “你们打算怎么保护船上的普通乘客?” “嗯,普通乘客……”千叶微笑,“从今天开始,请各位观察自己的状态,如果有谁出现连续心境低落的状况,可以向医疗服务中心申请螯合病检测,我们有延缓发病的药物,足以让各位在获得有效救治前一直保持正常心智。” “……医疗中心有《螯合病手册》,”一直没有开口的船长适时补充,“一会儿我们会向每位乘客派发。” 司雷的表情阴沉下来。 千叶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变化,她看向别处:“还有谁有问题?” “请问……”有人举起手,“万一我们正面遭遇了螯合物——” “有趣的问题,”千叶笑了笑,“建议是暂时不要想这方面的事,就我们目前的观察,它们还没有进入无差别杀人的阶段,至于什么时候需要担心这个问题……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大家。” 第三十七章 追问 在意识到千叶是个根本无法沟通的硬茬以后,人群重新涌向罗博格里耶,布理挡在老人前面,呼吁着大家先冷静下来。 在嘈杂的人声中,千叶走向赫斯塔,司雷和另外几个荆棘僧侣的目光都越过人群,紧跟着她。只见千叶一改先前的冷漠轻蔑,半蹲下来,同坐在椅子上的赫斯塔交谈。 这景象着实令荆棘僧侣感到意外。 千叶简短地问了几个问题,赫斯塔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答得很快;过了一会儿,千叶起身要离开,赫斯塔抓住了她的衣袖,两人又有来有回地聊了四五句。 由于千叶始终背对着他们,荆棘僧侣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赫斯塔的反应来看,千叶显然给出了足够的耐心——甚至当她们分别的时候,千叶还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 那边的谈话结束,千叶大声喊了一句“奥托”,大胡子船长立刻从罗博格里耶身旁离开,他艰难地挤过人群,再次跟上千叶。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叶带着船长离开。 两人走在第六层甲板的走廊上,透过玻璃幕墙,千叶看见窗外黑色的大海。 “船还有多久开进公海?” “很快了,可能不到半个小时……对了,千叶女士——” “千叶!” 两人回过头,见司雷追了上来。 “你先回驾驶舱,”千叶命令道,“进入舱室以后就不要出来了,明早七点有人会去找你。” “……好。”船长喉咙动了动,他看向电梯方向,有些犹豫道,“这段路……这段路上,不会有……” “放心。”千叶面无表情地回答,“走吧。” 船长一步三回头地朝电梯方向去了,千叶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间,直到整个走廊只剩她和司雷两个人,她才笑眯眯地转过头,“怎么了司雷?” “刚才你说的那些话,不是认真的吧?” “嗯?你指什么?” “那些乘客,还有……至少两百多个升明号的船员,所有人就这样直接暴露在螯合物的威胁之下?你们就什么都不做?” “……我刚才好像已经给出了应对办法?” “是指所有人可以在确认感染后开始服药吗?这算什么应对办法!”司雷厉声道,“即便升明号不能返航,安排其他船只过来接人,或者让这些人上救生艇返回港口总是可以办到的吧?有你这样的水银针盯着,我不信——” “很高兴你这么信任我的能力。”千叶嘴角提了一下,“但办不到,这次的螯合物可能非常危险,我们能恰好待在一艘孤立的船只上是一个莫大的巧合,我不可能为了船上的几百号人就让陆地上的其他居民陷入感染风险,这是最基本的算数问题。” “那你的计划呢?你们打算怎么捕捉螯合物,船员和乘客一旦遇险怎么向你们发出预警——” “这怎么能说?” “但这可以让其他人暂时安心!透露一些你们的进度,哪怕是假的,都比你现在随便发出两句恐吓再一走了之要好得多。” 千叶眯起眼睛,“……所以你是来教我怎么干活儿的吗,警官?” “有人死了!千叶!有人在今晚惨死在格雷斯剧场!”司雷捏紧了拳头,“为什么你们这么无动于衷?试着感受一下普通人现在的恐惧到底有多难?既然你要坚持航行,你就得做出相应的——” “作为水银针,我的职责是剿灭螯合物,不是给其他人当妈。” “但是——” “直接和你透个底吧,司雷,我这趟是带着任务出来的,我唯一需要确保安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伯山甫本人,安全地把他送到十四区,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所以其他人的死活你根本不在乎?” 千叶低头笑了一声,她两手叉腰,朝司雷的方向靠近了一步,“这是什么赌气的话?我当然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比如你,比如简,还有很多。” “和你无关的人,你就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那怎么办呢,人各有命,司雷。” 司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往后退了两步,“你应当为你的这番话感到羞耻……” “我显然更对你的天真感到震惊。”千叶垂眸,“当然,也有担心。” “水银针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和螯合物战斗……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公众的生命安全吗。”司雷的手在轻微发抖,“如果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们做些取舍我能理解……你们现在的行为,根本是在放任事态朝严重的方向发展!” “那你想怎么做,警官?” “千叶真崎,”司雷忍无可忍,“你到底在趾高气昂给谁看?” “我明明在很平静地问你,”千叶摊开手,“说说看,你想怎么做?” “首先,明确所有人眼下能做的事,告诉他们在各类极端状况中——” “没有用的,如果极端状况发生,这些人做什么都没有用。”千叶视线微微上移,她看着不远处的壁灯,“这些人是安静的、团结的还是暴乱的,对我们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 她收回目光,“总地来说,我不在乎。” “你……” “不过如果你想编点什么瞎话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可以,写个方案给我,我会酌情配合。虽然这段时间我很忙,但你交过来的东西,我会认真看。” 说罢,千叶脸上又浮现出她一贯的微笑,笑容中带着令人胆寒的锐意。 “就这样。” 千叶朝司雷挥挥手,而后也消失在了电梯间。 司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她看见几个乘客表情复杂地站在不远处。 她们望着司雷,犹豫着应当怎样开口安慰。 …… “我们必须自救!” 罗博格里耶站在毕肖普餐厅的中心,所有人都沉默聆听。 “我们不是早就已经下定决心,只依靠我们自己吗?外界把水银针吹得多么天花乱坠,实际上呢?我也无意冒犯,但这些人就和宜居地里的警察一样都是税金小偷——我们辛辛苦苦供养她们,指望她们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结果呢?结果只是让更多人趴在我们身上吸血!” 第三十八章 谋划 破天荒头一回,罗博格里耶没有从人群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一些人仍然茫然地站在原地,另一些人则不自觉地摇起了头。 “那是螯合物,罗博格里耶先生……没有水银针,我们不可能有胜算……” “这是什么丧气话!”罗博格里耶挥动双手,“船上又不是没有配备武器,只要我们——” “但那是螯合物!”一个年轻女人再次开口,“罗博格里耶先生,您遭遇过螯合物吗?” 罗博格里耶喉咙动了动,没有回答。 “我是从第三区来的,诸位,我十一岁搬进了第三区尼亚行省,在那之前,我生活在诺因荒原,它在46……4617年,陷落了。”女人回头望向其他人,“我亲眼见过螯合物,我发誓它是真实存在的,它们不是一般的怪物,普通的子弹根本伤不了它们,而且它们跑得飞快,只有能产生上千度高温的炮弹密集轰炸才有可能——” “肃静!”罗博格里耶眉心因为羞恼而扭动着,“肃静!肃静!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大放厥词!” 黎各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后知后觉地看向这个银发的高个子,一种难以言喻的希望突然升起——刚才那个水银针走了,这里还有一个水银针呢,她昨天下午还救了二十多个人…… “我劝你省省口舌,老头子。”黎各走到老人面前,她俯视着罗博格里耶的眼睛,“她们只是暂时被你蒙蔽了,又不是真的傻。” “你给我放尊重点!”布理也站起身,“离罗博格里耶先生远点儿!” 尽管罗博格里耶非常恼火,但他也不愿得罪眼前这唯一一个看起来好相处的水银针,他推开布理的手臂,“没必要闹得这么僵,布理,黎各小姐显然是个值得信任的——” “是‘黎各女士’。”黎各冷声道,“还有,ahgas的资金来源每年都有公示,我们基本不接受联合政府的长期资助——除了少数情况,我们会给他们当雇佣兵,拿钱办事。税金小偷这种帽子还扣不到我们头上。” 罗博格里耶掏出手帕按了按额头,“是我武断了。” 黎各转过身来。 “刚才那位水银针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就现在的情势来看,她的安排是合理的,只是没有顾及到大家的心情。普通人在面对螯合物的时候确实没有太多胜算,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首先,大部分螯合物都不满足于直截了当的杀戮,它们乐于同猎物玩耍,我们观察到,半数以上的螯合物在杀人前会同被害人游戏——这是残忍的部分,但也是诸位逃出生天的最大希望,如何利用这段时间向外界发出求救信息,是大家接下来需要仔细思考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应当赶紧约定一个互相通知的办法——” “我不建议各位这么做。” “为什么?” 黎各看了看插话者,“想知道,那就听我把话说完。” 四下又安静下来。 “我们在作战的时候确实会做一些简短的约定,但这仅限于人员稳定的作战团队内部。螯合物的观察非常敏锐,一旦它们觉察到猎物之间存在某种通讯规则,它们很容易利用规则来制造更惨烈的杀戮战,所以我建议大家即便要约定一个相互通知的信号,最好也不要覆盖太多人,尤其不要在公共场合透露相关信息。” 不远处,荆棘僧侣们脸色大都轻松了几分,在这种危机时刻,多一个能接收信号的人,求生希望就多了一分——而他们恰恰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团队。 僧侣们彼此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危险突然在他们心中催生出某种前所未有的信赖。 黎各接着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们应当努力避免自身被螯合病感染,感染后绝不隐瞒。因为螯合物会保留一部分生前记忆,所以一旦变异,我们首先袭击的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也是我刚刚说信号不要覆盖太多人的原因。 “我要和诸位强调一点,感染绝不等同于变异,即便接下来我们全员感染螯合病也不可怕,在变异之前,螯合病是非常温顺的疾病,它既不会对我们造成器质性伤害,也不会危害到我们身边的人,它几乎不在人和人之间传播……具体的细节各位回去看船长提供的小册子吧。 “这些都是后话,总之,现阶段只要按照千叶女士的建议及时观察自身状态,就能提前将危险掐断在萌芽状态。” 黎各沉眸想了想,突然看向司雷,“你有什么补充吗,司雷警官?” “暂时没有。” “等等……”人群中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那岂不是说,我们现在做不了任何积极的准备,只能消极防御?” “那也未必。”司雷低声道,“我们可以先查查监控,也许就能找到一些和迪特里希死亡有关的线索。” “啊,监控,”布理一怔,“对了,船上很多地方都有监控,迪特里希从今天中午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肯定有监控拍到了他——监控在哪儿?我们得看看监控!” “我让曼特尔女士把所有相关数据全部封存起来了,本来是打算今晚直接转交给地面警方的,不过现在看来,确实得自己动手了。” “需要多久?”黎各问。 “船上监控有很多,不过如果能把时间精确到今天午后到晚上七点之前,工作量应该会少很多……来几个人一起干吧,查监控是体力活儿。有志愿者吗?” “有!”所有荆棘僧侣同时举起了手。 “不需要这么多,三个就够了。” “那今天的集会就到这里。”黎各击掌,“今天太晚了,大家还是尽早回去休息,明早九点,我们继续在毕肖普餐厅碰头。” 赫斯塔望着所有人忧心忡忡的脸,无可抑制地打了个呵欠。 她低头看表,这会儿才将将九点出头,她如果想保住自己的连续清醒记录,还得再撑三个小时。 第三十九章 秘书 人群三三两两地离开餐厅,赫斯塔看见零仍安静地站在安娜身旁,也许是因为方才众人的谈话太过催眠,安娜已经靠在轮椅上睡着了。 “你们不回去吗?” 零回过头,仰视着赫斯塔的眼睛,“安娜说她今晚还想出去吹吹风。” “在这个时候?” “如果安娜改了主意,她醒后会告诉我。”零轻声道,“我们会小心的。” “……好。” 很快,黎各扶着赫斯塔离开餐厅,在出门前,赫斯塔还是有些在意地往回看了一眼,安娜仍然睡着,零则觉察到这视线,朝她挥了挥手。 赫斯塔点头致意,算是告别。 她与黎各乘着电梯下降到一层甲板,夜晚的观景台空无一人,她们走到最前端的围栏前,赫斯塔望着海,黎各反靠着围栏,望向这一整片如同鬼城的静默船室。 “你相信今晚千叶的话吗?”黎各突然开口,“……船上有两只螯合物,什么的。” “……千叶小姐那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我问的是你,”黎各靠近,“你怎么想?” 赫斯塔笑了一声,黎各立刻就明白了。 “你也觉得不像是吧。” “肯定不是……矇稚期的螯合物做不到这么完美,就算是有两只合作也不行……” 赫斯塔低头看着围栏底的铆钉,虽然栏杆底有些地方已经掉漆,但这一片的铆钉显然都是新加固的。在规律的浪声中,赫斯塔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她慢慢俯下身,把脸靠在手臂上,留出一条眼缝望着近旁的友人。 “……也许千叶小姐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调查。” 黎各沉默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她真的很奇怪,你还记得昨天下午港口爆炸的时候吗?在那之前我给你和图兰发了消息。” “对……我记得,”赫斯塔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你要我们赶紧上船……你当时是觉察到什么了?” “说不上觉察,就是当时伯山甫还没有登船,一群联合政府的水银针就提前上船检查了,好像是为了扫除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吧。我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就有点担心你们。” “……什么危险?” “暗杀吧,他在确定要回十四区之前就收到了死亡威胁,有个什么组织声称不会让他活着下船,”黎各轻声道,“刚才千叶和司雷吵架的时候也提到了这茬——千叶这一趟的任务就是保护伯山甫平安抵达十四区。” 赫斯塔闭上眼睛。 迪特里希。伪神。螯合物。 罗博格里耶。荆棘僧侣。末日社区。 暗杀。阿尔弗港口。伯山甫。 安娜…… 登船至今才过去两天,发生的事情竟如此之多,数不清的脸孔从她脑海中流过,但赫斯塔没有力气抓住它们,当她试图开始费力思考,一切就迅速将她带向睡眠…… 不行。 赫斯塔直起身,用力甩了甩头,她有些烦躁地掩面。 “我撑不住了……好困。” “走吧,早点回。”黎各把手搭在赫斯塔的肩膀上,“你今晚要真硬撑到零点,明天还不知道要睡到几点。” 赫斯塔紧紧抓着黎各的手臂,“你背我回去吧?” “……喔唷你想的美,自己走!” “啊,怎么回事,我站不起来了……” “少来这套——” 两人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闹,赫斯塔像只八爪鱼贴在了黎各的肩膀上,黎各半拖半拽,拉着赫斯塔往船舱方向走。 走下甲板的时候,黎各觉察到斜侧多了一个人,她本能地警惕起来,“谁?” 赫斯塔也立刻意识到不妙,她顺着黎各的视线往前看,见一个披着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露台的酒桌后面。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可能……我来得不够凑巧?” 一阵风从男人的方向吹来,淡淡的香水气味飘进赫斯塔的鼻腔,只在顷刻间,这气味几乎驱散了赫斯塔全部的睡意——那是一种混杂着雪松和沉香木的气味,带着一点转瞬即逝的豆蔻辛辣。 这气味让赫斯塔立即想起了皮埃尔·罗杰。在他身首异处的当晚,身上就喷洒着类似的木质调香水。 赫斯塔凝视着眼前人——他有着与罗杰相似的身型和气质,有着高挑的身材和俊美的脸。黑头发,黑眼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和银色的镜架偶尔会反射甲板上的灯光……看起来二十六七岁。 男人不太理解赫斯塔此刻望向自己的目光,但他明显感觉自己应该是引起了对方的兴趣,不论如何,这应该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能邀请两位去喝一杯吗?”男人看向赫斯塔,“尤其是……这位女士。” “不能。”黎各答道,“我们都不喝酒。” “哦……”他知趣地看了一眼表,“确实是有点晚了。” 赫斯塔缓步走到他跟前,“尤其是我?” “看您的发色,是十四区的赫斯塔人对吗?”男人望着赫斯塔的红发,“有没有人夸过您的头发很好看?” 一瞬间,又一个熟悉的影子和眼前的男人重叠,这使得赫斯塔对眼前人厌恶得无以复加。 男人的奉承仍在继续:“我早就听人说过赫斯塔人的红发非常漂亮,听说第三区以前有人花重金寻购这样的头发,我一直没把这事当真,直到昨天我才意识到这完全没有言过其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一早准备的奉承似乎完全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不仅如此,赫斯塔看他的目光反而变得越来越冷漠,还带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敌意。 “抱歉,”他及时中止了谈话,“也许是我唐突了……您看起来很疲惫,或许今天确实不是一个聊天的好时机。” “你是什么人?”赫斯塔问道,“荆棘僧侣?” “我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秘书。”他向赫斯塔递上自己的名片,然而赫斯塔并没有接,男人只得将卡片留在一旁的桌面上。 “罗博格里耶让你来的?” “不。”男人摇头,“没有任何人派我来。” “那么,你认识我?” 第四十章 公爵 男人有一瞬的语塞,但旋即他低头笑了笑,“不,不算认识……充其量,只能说是‘认出’。您是简·赫斯塔女士,是吗?我去年有幸读过一些关于您的消息,从坎贝尔先生那里。” 坎贝尔…… 这个名字久远得几乎像是来自上个世纪,赫斯塔想了一会儿才回想起他是谁。 “我想我刚才可能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了您。”男人看着赫斯塔的眼睛,他的目光流露出些微歉意,“虽然我不太清楚是什么缘故,但请您原谅,我绝非有意。” 赫斯塔看向男人放在桌上的名片,上面写着“海因希·戈培林”。 她两指夹起名片,“不要再鬼鬼祟祟出现在我周围。” “抱歉……” 赫斯塔重新递向戈培林手中,男人有些意外,但还是伸手去接。一旁黎各望着这一幕,她始终警惕着。 突然,黎各侧目望向高处。 “小心!” 一枚子弹从三人的斜上方射出,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赫斯塔与戈培林交接中的名片,穿透纸片的子弹擦出金色的火花,也让两人即刻向后撤退。 黎各已经踩着身旁的桌凳飞身而起,她踏着墙面的灯罩与雕像沿墙飞行,迅速接近子弹的射出点,暗处的赫斯塔已经从栖身的大理石柱后探出头来,她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向大厅的更高处弹跃。 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不远处的戈培林已经拔出手枪朝高处射击,然而他的子弹就像一道金色的笔,功能仅限于描绘袭击者的轨迹。 那道黑影有着惊人的敏捷,在击碎四面玻璃窗后,它从最高处的窟窿翻逃而走。 黎各没有去追,她立刻回到了赫斯塔身边。 “你没事吧,简!” “……没事。” 戈培林仍望着破碎的窗口,他大口喘息,手里仍紧紧捏着自那把.45口径自动手枪。 枪声引起了不远处所有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和叫喊声从大厅另一头的走廊传来。有人按下了这里的吊灯开关,整个黑暗的大厅终于变得明亮起来。 几乎就在这个瞬间,赫斯塔再次感到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从的侧后方一闪而过,在她意识到自己应当采取行动之前,某种战斗本能已经令她追了上去。 黎各反应更快,她从后面抱住赫斯塔的腰,“去哪儿?” “那边!” 眼看两个水银针都要离开,戈培林有些慌张地追在后面,“你们要到哪儿去!” 他的话还没有结束,黎各已经带着赫斯塔冲出了大厅,她们沿着建筑的外轮廓一路向上,消失在戈培林的视野。 船上的警卫和一部分胆大的乘客此时已经追了过来,有些荆棘僧侣喊出了“戈培林”的名字,他再次往出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还是快步回到人群中间。 不一会儿,司雷也从监控室赶到了现场,她分开人群朝戈培林走去,四周的围观群众已经七嘴八舌地将此前戈培林讲过的事复述了一遍。 “那两个女孩子呢?” “她们……到外面去了,外面,上面!” 司雷当即拔枪往外冲去,戈培林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观察着司雷身旁的动静,并不急于第一个冲出大厅。 司雷已经来到露天甲板,她才一出现,就听见顶上传来黎各的声音,“司雷警官?” 司雷仰头,见黎各一个人站在二层甲板与三层甲板之间的缝隙口。 司雷放下了枪,但并没有将它收起。 “怎么就你一个人,简呢?” “在里面。”黎各指了指身后的一道狭长入口,“只能进一个人。” 人群这时已经慢慢从大厅涌向露天甲板,戈培林这时走到了最前面,他站在司雷身后,也仰头看着站在高处的黎各。 一阵奇怪的响动传来,人们又再次看见了赫斯塔的红发,她左手紧紧横在胸口,仅靠着双腿保持着平衡。 “你们在干什么!”司雷大声问道。 黎各这时才抱着赫斯塔从高处跳了下来,两人稳稳落地,人们这才看见赫斯塔怀里趴着一只白色的老猫,这只猫正疯狂朝所有人呲牙哈气,然而赫斯塔紧紧钳制着猫脖子,令它动弹不得。 司雷愣了愣,“……你们救了一只猫?” 赫斯塔摇头,她喘息着强行抬起猫头,“眼睛……你看它眼睛……” 司雷伏下身,借着甲板上的灯光,她看见一对如同宝石的猫眼。 “……这猫眼睛怎么是灰色的。” “是灰蓝色,你到亮处……就能看见。”赫斯塔艰难开口,“展厅……在海底展厅的时候……” 司雷猛然想起当时赫斯塔说起的,隐藏在暗处的“灰蓝色眼睛”,她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你当时看到的……是只猫?” “……也许是。” 猫咪一边尖叫,一边奋力刨抓着赫斯塔的衣袖,尖锐的爪子蹬在她硬邦邦的制服外套上,发出响亮的“蹭蹭”声,直到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公爵?” 公爵两个字让赫斯塔短暂迟疑,猫咪就在这时狠狠朝着赫斯塔的手背来了一爪子,她吃痛缩回了手,白猫优雅落地。 猫咪越过人群,飞快扑进一个女孩怀里,赫斯塔顺着猫的行迹望去,看见了零和安娜。 白猫卧在零的怀中发出委屈的呜咽,小脑袋则拼命朝她的手臂下面钻。 赫斯塔顾不上自己手背的血痕,快步走到零的面前。 “这是……你们的猫?” “对,是安娜的。”零轻声道,“上船以后我们一直把它关在房间里,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出来了。” “……你管它叫什么,”赫斯塔低声开口,“公爵?” “嗯。”零点了点头。 一旁安娜朝着零张开怀抱,女孩小心地把猫递给她。在安娜的怀里,猫咪温顺极了,它的头搭在安娜的掌心,任由她抚摸下颌。 赫斯塔垂眸望着这只白猫,“这是什么名字……” “就是一只猫的名字。‘公爵’只是昵称,”安娜温声答道,她抬起头,“或者,你也可以喊它‘梅诗金’。” 第四十一章 区别 “它实在喜欢往高处跑……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安娜的手捋过猫咪背部的软毛,“谢谢你救了它,赫斯塔。” “不用谢。”赫斯塔收回了目光,“我本来也不是为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家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鼓掌,只是觉得气氛到这里了,似乎应当有一阵掌声。 戈培林飞快地拍了几下手掌,走到司雷耳边耳语了几句,司雷颦眉,大声道:“不要聚集,大家都回去吧,相关人员留下。” 黎各举起了手,“那个,司雷警官,我们还是得回去……有什么问题明早再说可以吗?” 戈培林刚想开口制止,司雷已经点头允许,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黎各与赫斯塔离开的背影。 “但她们是除了我以外唯二在现场的人,”戈培林回过头,“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赫斯塔情况特殊,我之后会单独去问她的。”司雷看了戈培林一眼,“你先别着急回,千叶说她有话要问你。” 戈培林并不信服地抬头看了看他留在大厅高处的几个弹孔,还是点了点头:“……好。” …… 五层甲板的过道上,赫斯塔坐在灭火器柜上擦汗休息。 “我以后再也不逞强了……今天不推轮椅出来就是个错误……” “我看挺好的,刚才身手不是还挺矫捷的嘛。” “那里又不高,而且周围全是抓手——” 黎各刚想接着开几个玩笑,突然看见她左手的伤口,那道猫抓痕从手腕关节开始,划过了她的整个手背。 “……等等,抓得这么严重吗?” “没什么,回去先消个毒,”赫斯塔把手抽回来,“明天再去医务室找找狂犬疫苗……” 黎各叹了口气,将赫斯塔打横抱了起来,赫斯塔对此始料未及,整个人失了平衡,只有左手紧紧抓着黎各的肩膀。 “不行,你放我下来,这样我脖子不舒服……” “都没几步路了你将就一会儿。” “……你既然有力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背我回来?” “我肯定有力气啊,我现在都没出子弹时间……图兰说的要你多走走,这样对你康复有好处。” 赫斯塔气得笑了:“她肯定不是说像今晚这种情况,你赶紧把我——” 由于赫斯塔开始凌空蹬腿,黎各不得不在走廊里走起了s步,最后在套间的大门口把赫斯塔放在了地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取口袋里的门卡,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大门,便就在这时,她们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 她们望着大门。 “感觉有点……奇怪?” “嗯,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黎各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盆栽。”她指着玻璃门后放在玄关墙角的一棵龟背竹,“说不上哪里不对,但……” “那就是……有人进过我们的房间。” 黎各贴墙听了一会儿,“人还在里面。” “是刚才在露天甲板大厅的那个……?” “听着不像……”黎各低声道,“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在踱步……好像还在聊天?” “女的?” “嗯。”黎各低声道,“听不清说的什么……” 突然,她直起身,扛起赫斯塔就往走廊另一侧的工具间跑去——房间里的两个人先后朝大门的方向走来了。 果然,套间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个年轻女孩显然非常警惕,在出门前她们甚至在玄关处观察了好一会儿。 “没有人。”个高的那个朝身后伸出手,“来,快……” 两人手牵手刚走出房间,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走廊就多了两个人,那是表情凶恶的黎各和面色疲惫的赫斯塔。 女孩们脸色骤然苍白,刚想拔腿往后跑—— “你敢动一下试试。”黎各冷声道。 …… 房间里,黎各很快认出了来人。 “我记得你,你是今晚科普螯合物危险性的那个人。” “是的,艾格尼斯……我叫艾格尼斯,这是我的妹妹梅耶,我们今天来,是为了——” 黎各径直看向一旁的小个子姑娘:“昨天我记得有个姑娘被荆棘僧侣抢了‘登船须知’,是你吗?” “对……是我。”一旁梅耶低声道,“我叫梅耶·辛波丝卡。” “我们有话想和司雷警官说。”艾格尼丝接着说道,“是非常重要的消息,我们也是冒着一些危险过来的……不能耽误太久。” “但司雷这会儿不在——” “和你们说应该也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对吗?” 话一出口,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措辞不当,但黎各点了点头,“对,我们是一伙儿的。” “昨天夜里我们所有人——除了你们,已经对过各自的‘登船须知’了,‘须知’一共只有两个版本,就是昨晚司雷提到的那两个,它似乎是以性别分类的,女乘客们拿到一种,男乘客拿到另一种……啊,对了,还有留言,只有女性乘客的‘须知’后面才有阿尔博多卡尼的留言。” 艾格尼丝说得飞快,时不时低头看表。 “我和梅耶的编号是连着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所以我和她收到的留言看起来有点……像一段连续的话。” “你们的留言分别是什么?” “‘如果我们停止假装,就不必继续以犹豫饲养恐惧’,这是我的;‘你的平静应当同愤怒一样真实’,这是梅耶的。” “……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逻辑。” “有的!”艾格尼丝几乎要站了起来,“我们越想越觉得这两句话刚好是我们两人的写照,但今天我们在这儿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明天我们找机会再聊可以吗?” “你们着急去干什么?” “我们是跟司雷警官录完口供以后往回走的,这会儿有人在餐厅,有人在露天甲板,没人在乎我们在哪儿,”梅耶小声道,“但再过一会儿,等所有人都回去了,可能就会有人发现我们干别的来了。” “是的,请帮我们把刚才的话转达给司雷警官吧……我们真的得走了。” 黎各伸手挡住了门,“最后一个问题,答完就放你们走。” 两个女孩都是一怔。 “你们俩是怎么进来的?” 第四十二章 谎言 “我们真的不能……” “真着急就马上把你们怎么进来的事交待清楚,否则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两个年轻女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 “好吧……我说,”梅耶低声道,“我们是趁着外面大门还没有完全关上的时候,扶着门进来的。” “是什么时候?”黎各望着她,“你最好别说是今天下午。” “不,不是下午,是今天格雷斯剧场出事之后,”梅耶也直视着黎各的眼睛,“当时一部分人跟着司雷警官一起去了毕肖普餐厅,另一些人则回了船舱。” 一旁艾格尼丝接着道:“当时,我去了毕肖普餐厅,让梅耶先回来,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她看向赫斯塔,“等到这位红发女士也开始和司雷警官谈话的时候,我收到了梅耶发给我的消息——” 赫斯塔突然开口:“……她用什么给你发的消息?” 艾格尼丝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掌机。 “之前考虑到升明号要在公海航行,我们就提前准备了这个……它不需要通信基站,只要双方距离在两公里内就可以支持文字通讯,在充满电的情况下能用四个小时。” “哦,改良对讲机?” “对……”梅耶垂眸,“我们去掉了语音通讯的功能,这样它的体积更小,续航也更久。”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黎各问道,“你一个人从格雷斯剧场回来了,然后呢?当时所有住在这个套间里的人应该都在外面,这儿的门是怎么开的?” “不,有一个人回来了。” “谁?” “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总是推着轮椅,跟一个中年人在一块儿的小姑娘,”梅耶的声音更低了,“我当时和她打了个招呼,她手里拿着条毯子,好像很着急地往餐厅方向赶,我们没说几句,她就跑开了。” “应该是给那个女人拿的。”艾格尼丝补充道,“那个总是坐轮椅的女人。” 黎各和赫斯塔彼此看了一眼,她们都还有印象,刚才安娜的腿上确实盖着一条毯子。 “总之,“梅耶轻声道,”我趁着门没合拢的当口闯了进来,因为在屋子里等你们,比在走廊上等要安全……然后,我还是有些害怕,就让艾格尼丝过来陪我,再然后……你们就回来了。” 黎各点了点头,她让两个女孩面朝墙壁站在门边,自己简单检查了一遍房间——所有东西都各归其位,没什么翻动痕迹。 “我们可以走了吗?”艾格尼丝再次开口,尽管她理性上理解黎各的行为,但自己一片好心被当作盗贼仍令她感到有些不值,“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呃,别介意,我也只是小心为上。”黎各重新回到这对姐妹身边,“有个坏消息,你们俩离开得早可能没有听到,我得提醒你们一下。” “什么?” “今晚司雷带着三个荆棘僧侣去查监控了,虽然理论上只会查看午后到晚上七点之前的时间段,但考虑到随后又发生了枪击,不保证他们会不会看之后的内容,”黎各语速飞快,“如果看了,那些荆棘僧侣大概率会发现你们俩溜进了我们的房间。” 两姐妹的表情瞬间凝固。 “怎么会……” “所以我是觉得你们不必太着急走,”黎各拉了把椅子,重新坐到两人面前,“我很好奇,你们昨晚是怎么对的‘登船须知’?罗博格里耶牵头的吗?” “对……”梅耶看了看她们墙上的闭路电视,“昨天晚上,差不多……十一点半?我们每个人都接到了秘书的电话,我们简单说了各自的‘须知’内容,然后他通过闭路电视告诉我们结果……” “总共是哪些人参与了,是除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乘客吗?” “我也不确定,但我认识的几个人昨晚都接到了电话。” “了解,他问过你们信件背后的留言了?” “嗯。” “你们也都告诉他了?” “……没有理由不说,”梅耶喃喃,“那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秘书,他代表着罗博格里耶先生本人。” 赫斯塔望着梅耶略显为难的表情,“你很尊敬他。” 梅耶看了一眼艾格尼丝,两人同时笑了笑,而后回望赫斯塔,“对,我们每个人都尊敬他。” “为什么?” “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艾格尼丝答道,“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博学、慷慨,且注定要在历史洪流里留下姓名的人……我知道今晚他的某些话可能会让你们感到不快,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智识的局限,他不了解螯合物,但这不影响他在其他方面掌握真知灼见。” “……比如‘女人们总是躺在子宫红利的功劳簿上’这种吗?” “你不能不承认这就是事实啊,”艾格尼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我们见过很多这样的女人,尤其是在尼亚行省,什么是最快融入宜居地生活的方法——嫁给一个宜居地的原住民,给他生儿育女,然后反过头就来嘲笑其他努力工作的女孩子。” “这是生育带来的劣根性。”梅耶低声道。 “……什么?” “因为雌性的生育能力决定着族群的繁衍,所以女人天生就知道怎么走捷径,不像男人,从出生之后,所有人就在期待他成为一个男子汉,一个战士,或是一个父亲,他知道今后要成为所有人的依靠,所以他只能鞭策自己。” “我们也要做这样的人。”梅耶轻声道。 “是的,因为我们讨厌捷径。” 房间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黎各和赫斯塔望着眼前的姐妹,一种奇妙的荒谬感同时笼罩在她们的头顶,她们回味着艾格尼丝与梅耶的每一句话,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观点是她们非常赞同的,但一旦放入整体语境,每一个字都显得可疑。 “你们这次去十四区,是去加入罗博格里耶在那儿的新社区?” 艾格尼丝和梅耶都点了点头。 “为什么?”黎各颦眉,“在宜居地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去一个冰天雪地与世隔绝的——” “自由是最大的谎言!”艾格尼丝突然站了起来,然而下一刻,她低下头叹了口气,“我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谢谢你刚才提示……我们真的得走了。” 第四十三章 中间 黎各松开了按着门的手,目送两姐妹走下昏暗的街道,在出门之前,梅耶再次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墙角的龟背竹倒去,好在艾格尼丝这次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消失在门外,黎各站在原地望着缓缓合上的大门,直到听见那声轻微的机械咬合,她才真正退回房间。 “你听懂了吗,她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黎各回过头,发现赫斯塔已经趴在床上睡了过去。 她坐回到赫斯塔身边,轻叹一声。 “至少先把鞋脱了吧?” …… 次日清晨,赫斯塔在寂静中醒来。在睁眼的片刻,她脑海中仍有一些梦境的残骸,她再一次梦见了巨大的火鸟与冰湖,远山的风声仿佛仍在耳畔……赫斯塔分辨了一会儿,发现是头顶正在工作的新风系统所发出的微弱噪音。 她勉强坐起身,发现司雷正在另一张床上和衣而卧,在她的正前方,黎各站在一张写满了字的白板前凝神沉思。 赫斯塔揉了揉眼睛,“你……没睡吗?” “得有人守夜啊。”黎各没有回头,“一会儿司雷会换我。”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的目光转向黎各身前的白板,“这东西哪来的……” “昨晚司雷带回来的。”黎各往后退了几步,坐到赫斯塔的脚边,“早啊,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累,”赫斯塔的掌心撑着前额,“头要裂开了。” “那多睡会儿?” “不了,感觉再睡头更痛。”赫斯塔的两只脚缓缓落在地上,“……有什么新消息吗,昨晚。” “那两个女孩溜进我们房间的事确实被司雷、还有那几个荆棘僧侣看到了。” 赫斯塔沉默地想了一会儿,“所以呢?” “司雷说,那几个荆棘僧侣当时什么也没讲,但她估计今天早晨他们会去找那对姐妹问个清楚。” “那……她们昨晚说的话,你都转告给司雷了吗?” “都说了……”黎各指了指不远处的白板,“看,所有分析都在上面呢,昨晚和我司雷想了大半夜。” 赫斯塔抬头细看,白板上有许多的字与箭头,它们相互关联,共同组成一个复杂的网络。 赫斯塔抓起床头的手杖,一步一步走上前,在仔细阅读了两姐妹附近的文字后,她有些意外:“……你们怀疑那两个女孩撒谎?” “只是说存在这种可能,”黎各轻声回答,“不然很难解释她们为什么要来给我们通风报信——” “她们……不是来给我们通风报信,”赫斯塔纠正道,“是给司雷。” 黎各想了想,“你是想说,你觉得她们没有说谎?” “至少关于核对‘须知’的部分,我倾向于……没有,”赫斯塔继续阅读,“这种事知道的人那么多,很容易就能查到……你们查了吗?” “这部分确实属实,昨晚司雷回来以后给总管事打了电话,那边说今早就会把录像送过来。”黎各顿了顿,“但你刚才说‘是给司雷’是什么意思?” 赫斯塔回头望向司雷,这位中年警官显然睡得并不安稳,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神情依然严肃。 赫斯塔轻声开口: “因为……她不在任何人那边。” …… 临近九点,司雷已经洗漱完毕,她正在对所有的笔记和纸质材料进行最后的确认,之后她就要前往毕肖普餐厅参加今天的晨间会;黎各强打着精神带着赫斯塔出门与千叶汇合——在将赫斯塔安全转交给千叶以后,她就可以回房间补觉了。 三人在电梯口前分道扬镳,司雷前往六层,黎各则推着赫斯塔前往露天甲板。 今天的海面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下雨,潮湿的风从侧面吹来,让赫斯塔不自觉地立起了衣领。 随着黎各推着她穿过昨晚发生了枪击的大厅,她的视野瞬间开阔——此刻甲板上正在等候的人不止千叶一个,零和安娜正站在甲板的另一侧,两人似乎正安静地看着风景。 “这边,”千叶远远地朝黎各打了个招呼,她快步朝这边走来,“辛苦了。” “不客气,应该做的。”黎各将赫斯塔的轮椅推到千叶面前,她低头看了眼表,“我下午四点来接人,方便吗?” 千叶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三人道别过后,黎各原本要沿原路返回,然而当她视线扫过远处的零,她突然改了主意。 在黎各转身的瞬间,千叶敏锐地看向她:“你去哪儿?” “哦,我有很重要的事,得专门找那个女孩谈谈……” 这句话说完,黎各已经走到十几步开外,千叶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黎各的背影,大约是在观察。 “昨晚有人闯进了我们的房间。”赫斯塔低声道,“因为零……离开的时候,没有确认门的状态,我猜黎各是为这个去的。” 千叶留下一声低沉的“嗯”,然后望向了别处。 “千叶小姐,”赫斯塔抬起头,“我一会儿也能去和她们聊聊吗?” “聊什么?” 赫斯塔正要开口,然而话到嘴边突然散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抬手掩住了心口,闭着眼睛缓了大约半分钟,才接着道:“就是……聊聊。” “可以,”千叶答应得飞快,”不过要先吃饭,你早上药还没吃吧?” “嗯……” “那走,我先带你去毕肖普餐厅,然后再送你到安娜那里。”千叶推着赫斯塔的轮椅转身,“你说巧不巧,今早安娜特地来问我,能不能带你到处逛逛。” “到处逛逛……是逛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千叶的手压在赫斯塔的肩膀上,“我会把你平安送到的。” …… 毕肖普餐厅,原本用来给婚礼新人播放影像留念的投影幕,此刻正循环播放着加了四倍速的监控录像。 画面上,已经走到人生终末的迪特里希表情诡异地出现在了船只的各个地方。每一次,当他在什么地方停下脚步,他都会神情紧张地四下张望——直到下午五点左右,一只监控拍到他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格雷斯剧场的侧门。 至此,他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眼中,直到三小时后赫斯塔“失手”按下舞台装置。 第四十四章 公布 视频结束,司雷划动遥控器,将画面飞速前调。 “我们就没看到他和任何人有过接触,而且有好几次,他的反应明显是在主动避开经过的船员,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投影幕上呈现出不同时段的迪特里希,他有时会缩躲在植物后面,有时则紧紧贴墙而站……直到近处或远处的人消失在监控的视野中。 “再就是,当他确定某个地点接下来可能没人的时候,他会做一整套动作,看起来像是长跑前的预热动作……”司雷看向布理,“是吗?” 布理脸色微青地盯着这一幕幕,这些诡异的画面看起来就某部恐怖电影的片段,且主演者还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后辈……这让布理感到背后骤然浮起一阵凉意。 “这什么情况……怎么,和中邪了一样。” “可能有人在控制他。”一旁戈培林低声道,“他应该是在遵照某一套指令,可能里面包含了‘不能被人发现’、‘做一套完整的热身运动’之类的规则。” “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司雷点头,“所以我们把迪特里希昨天上午的行踪也调出来看了一遍。” “有什么发现吗?” “他哪里都没有去。”司雷望着屏幕上的死者,“从前天夜里领取船卡进入居住船舱开始,到昨天午后他离开房间,被走廊上的监控记录下来……这期间他一直待在房间里。这一点和迪特里希室友昨晚的证词也对上了。” 戈培林望向荆棘僧侣的方向,“哪位是迪特里希的室友?”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有些羞怯地举起了右手,他长着一头金发,每一缕都梳得整整齐齐,“是我。” “你叫什么?” “格鲁宁。”年轻人低声道,“弗里茨·格鲁宁。” “昨天上午,迪特里希在房间里做什么?” 年轻人喉咙动了动,“……他好像有点晕船,一直躺在床上,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自己不舒服,要多休息一会儿。” “你一直陪着他吗?” “是……也不是,我一直在靠近阳台的小沙发上看书,其实没怎么留心他那边的情况,但整个上午我们确实待在一起。 “直到中午,我突然想喝苏打水,就一个人出去了一趟,但也没有走远——从我出门,走到同层的自动售货机,买完水,再回来,前后肯定不超过十分钟。” “三分四十秒。”一旁司雷补充道。 “对,我还帮迪特里希也带了一瓶,但他没喝,就一直放在床头,”年轻人低下头,“现在也还在床头……” “然后呢?” “然后就是下午,没有演出任务的人要去参加体能训练,参加演出的人得去格雷斯剧场彩排,我知道迪特里希要饰演年轻时的亚雷克,那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你不参演吗?” “我害怕……当众讲话,”格鲁宁不敢抬头看戈培林的眼睛,“所以没有报名……” 布理刚想说什么,不远处的餐厅入口突然出现两个人影——那是千叶和轮椅上的赫斯塔,两人径直走向用餐区,甚至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 所有人的谈话都停了下来,只见赫斯塔拿起一个盘子放在腿上,然后拿着食物钳夹起若干松饼。 司雷打了个响指,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她这里。 “迪特里希的房间已经封起来了。”司雷轻声道,“现在格鲁宁住在原屋的隔壁,还是同一个套间。” “我可以再换一个房间吗——” “这个以后再说。”司雷打断道,“我把昨晚所有人的证词都影印了一份,一会儿会直接送到大家的房间。” 戈培林顿时皱起眉:“什么?等等,司雷警官,万一我们中间有什么人——” “昨晚有人来找过我,”司雷打断了戈培林的话,她接着道,“她们说,既然船上所有乘客的人身安全都遭到了威胁,那么,理论上说,所有人都应当承担起自救的责任,像口供这么重要的信息,仅仅集中在个别人——比如我——手中,是很荒谬的。” 司雷往前走了两步,“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所以我把之前收集到的信息分享出来,在材料的最后我也附上了我在这期间的见闻,以供大家参考。” 布理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艾格尼丝与梅耶姐妹,艾格尼丝脸上没有表情,梅耶则紧紧抿住了唇,手也因为紧张而握成了拳头。 “这再好不过了,”布理笑着道,“我有一个问题啊,司雷警官,能问吗?” “什么?” “你的‘须知’背面应该也写了字吧?写的是什么?” “无可奉告。” “但你刚刚才说——” “我仍然希望大家记住我前天晚上的话,”司雷表情冷淡地开口,“迪特里希之死和违背那份‘须知’是否有联系,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清楚地记得,在前天晚上的酒会上,迪特里希不仅带着他的行李,而且掉落了一枚马拉松纪念币。” 人群目光微凛。 联想起方才的画面,许多人都觉得脑海中的某根弦猛地颤动了一下。 “希望大家拿到材料后仔细阅读,我相信我们当中一定有些人说了谎,”司雷顿了顿,“也许我现在还不能识破,但这些谎言也未必就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所以,如果诸位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你可以自己去和当事人理论,也可以来找我,我的座机号码是002-653,每天晚上11:00~12:00,我会在电话前等候。 “还有谁有问题吗?” 一些人举起了手,司雷一一询问,一一解答。 不远处,赫斯塔已经与千叶坐到了靠窗的桌子旁边,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她们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仅就赫斯塔一个人的餐盘里就摆着热气腾腾的松饼、火腿片、切成小块的菠萝和橙子,一碗加了可可粉的牛奶麦片和一小块干酪……除此以外她还拿了一个鸡蛋,此刻正在煮蛋器里加热。 戈培林的注意力再次飘向赫斯塔那边。当她们吃完早餐,他看见千叶拿出了一个塑料药盒,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储药格。千叶熟练地为赫斯塔捡药,赫斯塔依次吞服,什么也没有说。 第四十五章 熟悉 戈培林认不出那些分装的药片和胶囊究竟是针对何种疾病,但仅从药盒中的药品数量上看,赫斯塔的状况似乎不太乐观。 他看着千叶将药盒推向赫斯塔那边,似乎是在叮咛什么,赫斯塔一边点头,一边将药盒放进了挂在轮椅一侧的置物袋里。 终于,司雷这边定下了下一次众议时间,所有人涌向用餐区,排成一条松散的长队。 戈培林没有排队,他取了一个白瓷杯,径直走到队伍的最前面接了一杯牛奶,而后转身走向赫斯塔与千叶的那张桌子。 “早上好,千叶女士,赫斯塔女士。” 千叶和赫斯塔同答了一声“早”。 戈培林坐下来,“你们怎么没有一起参加今早的讨论会?” “我有错过什么重要信息吗?” “应该还是有的,比如迪特里希的生前行动画面——” “这不算什么,再说司雷昨晚也已经和我说过了,”千叶看了戈培林一眼,“戈培林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和所有人同步大家的‘须知’内容?” 戈培林表情微凝,“……嗯,您是指什么内容?” “前天晚上你们不是用船舱座机和闭路电视搞了一轮信息收集吗?我看设备使用记录上写着你们前后一共忙了两个多小时,就没什么有趣的发现?” “设备使用记录?”戈培林不动声色地举杯,他略一沉吟,“我不知道您是从哪儿看到的这种——” 千叶笑了起来。 “那你可以去问问曼特尔,她在这艘船上待的时间挺长,她应该知道。” “……看来千叶女士对升明号很熟悉?” “熟悉吗,算是吧,我十几岁的时候在这艘船上住过一段时间,”千叶惬意地放下筷子,她靠着椅背,伸手缆柱了一旁的椅子,“时光飞逝啊。” 对面的赫斯塔这时放下了刀叉,“我吃饱了。” “出去消消食吧。”千叶起身走到赫斯塔身后,握着她的轮椅将赫斯塔拖了出来。 “先撤了,”千叶看向戈培林,“你慢用。” 戈培林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千叶从他身后经过,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再会。” 毕肖普餐厅中,许多人都以余光打量着千叶与赫斯塔的身影,其中也包括布理和某些荆棘僧侣。 在赫斯塔彻底消失在餐厅门口之后,布理端着餐盘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向艾格尼丝姐妹。 “你们好!” 姐妹两人同时抬头,梅耶手里的鸡蛋随之落在了桌上。 “哈哈,这么害怕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们,大家都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客人,又上了同一条船,”布理两肘抵在桌上,胳膊和小臂同时绷起壮硕的肌肉,“……都是朋友。” 艾格尼丝没有看他,她把蛋壳和一些食物残渣收到餐盘里,一手揣着餐盘,一手去拉梅耶,“谢谢,但我们要回去了。” “聊聊吧。” “我们都不熟,这会儿有什么好聊的。” “还是有的吧,你们俩昨晚单独和黎各她们待了那么久……二十分钟,够说很多东西了。”布理也迅速起身,挡在了艾格尼丝的前面,“再说不熟怎么了,就是不熟才要多接触接触么。” 艾格尼丝并不胆怯,她直视着布理的眼睛:“刚才司雷警官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去抗议她霸占着所有人的证词……所以她今早就把这些东西都公布了出来。” 布理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露出了一个和善的表情,“小小姐,别太激动,我没有恶意。” “那就让我们走!”艾格尼丝稍稍拔高了声音。 布理本能地往司雷那边看了一眼,恰好远处的司雷留心到了这边的争执,也朝这里投来一瞥。 目光交汇的时候,布理轻轻耸肩,往后退了一步。 艾格尼丝拉起梅耶的手,“快走。” “啊……好。” 两姐妹快步往餐具回收处走去,而后也迅速消失在毕肖普餐厅的门口。 …… 邮轮侧面的甲板上,赫斯塔推着自己的轮椅,沿着露天的过道缓缓步行。千叶走在她的旁边,两人视线都望向远处的海面。 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户外椅,它们整整齐齐地贴墙排列,可以想见在天晴的时候,这里会有多少人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当年的升明号……很热闹吗?” “嗯,”千叶应了一声,“我上次来的时候,船上大概有五千多个乘客吧,又是夏天,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到处都是舞会和沙龙,几乎没有停歇……总之,非常热闹。” “也是执行任务吗?” “不是,就是出来玩。” “和其他预备役一起?” 千叶摇头,“没,就我一个人。” 赫斯塔决定暂时中止这个话题,因为她发现千叶突然开始从口袋里掏烟和打火机——虽然那支烟才拿出来就又被放了回去,但这多少说明千叶不太想继续谈下去。 赫斯塔目视前方,“我们现在,在往哪儿走?” “安娜的行李间。” “……行李间?” “她的行李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专门在负一层给她留了一片专门放置行李的区域,”千叶想了想,“大概有四五个毕肖普餐厅那么大吧。” 赫斯塔听得颦眉:“她都带了什么……?” “今天就是领你去参观的。”千叶微笑,“因为你昨天冒着危险救下了她的猫。” 远远的,赫斯塔已经看见了站在道路尽头的零,她朝着千叶和自己挥手。 千叶加快了脚步,赫斯塔勉强跟上了。 零等在一扇半掩的门前,门后一片晦暗,赫斯塔隐隐看见了一截带锈的金属楼梯,通向下方。 千叶看了看表,“你们大概要多久啊?” “安娜说,看简的兴趣。” “那不行,这样时间不好调度,”千叶抬头,“下午一点,黎各会来接人,在那之前,你们需要一直和她待在一起。” 零稍稍歪头,“……这是一个‘强制性的要求’?” “对。” 赫斯塔有些意外,“千叶小姐不和我一起过去吗?” “我还有好多事,”千叶插着腰,“好多好多事……你先慢慢逛吧。” 说话间,零已经折起了赫斯塔的轮椅,她单手提着这架重达四十公斤的金属椅,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这边。”零推开身后的门,示意赫斯塔跟上。 赫斯塔回过头,千叶仍站在原地。 “去吧,”千叶笑着挥了挥手,“玩得开心。” 第四十六章 馆藏 赫斯塔踩着幽暗的金属楼梯缓慢下行,眼前的景象突然让她想起多年以前跟着千叶一起去市区地下的枪支俱乐部练枪的情形。 一幕幕往事如此鲜活,就像发生在昨天。 “需要帮忙吗?”楼梯转角处,零回头看着突然停下了脚步的赫斯塔。 赫斯塔摇了摇头,目光又继续落回地面,她的手紧紧抓着扶手,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踏实。 零看了一会儿,忽然提着轮椅大步往下跑,在她“梆梆梆”的脚步声中,整个金属楼梯都开始颤抖。紧接着,零又一步三四级地往上飞奔,在淡黄的昏暗灯光中,她迅速回到赫斯塔身边。 “我背你下去?” “不用,”赫斯塔将自己半截右胳膊递向她,“可以扶着我这只手吗?” 零很快照做,她适应着赫斯塔下楼的节奏,却发现对方再次停了下来。 零抬起头,发现赫斯塔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为什么又不走了?”女孩问。 赫斯塔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再次低头望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向下。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赫斯塔回答。 零没有作声。 “以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赫斯塔接着道,她声音很低,“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却感到对方很熟悉。” 零发出一声轻微的应和。 “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吧……不过我也没有问过。” 两人很快来到负一层的入口前,赫斯塔的轮椅就被放在门边。 零走到金属门右侧,那里有一块和客舱大门相似的密码板,只是上面的符号更多,也更复杂, 在通过密码与指纹锁的双重保险以后,铁门向墙体内部收缩,赫斯塔这才注意到这道门的门板大概有八九公分那么厚,几乎可以媲美基地地下医院的应急阻隔墙。 她跟着零通过一道短窄的玄关,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 与其说这是“间”,不如说它是“馆”,它与毕肖普餐厅所在的甲板一样都有着惊人的层高,四列三米高的木质展柜将这个庞大的空间分割成五条向前的小路。 四下光线柔和而明亮,赫斯塔几乎觉得这就是某些博物馆建筑中被精心设计过的自然光。 她重新坐回轮椅,让零推着她前进。数不清的动物骨骼与她擦肩而过,她勉强辨认出一些狼与鬣狗的头骨。透过玻璃,她看见远处还有栖居在假树枝上的骨鸟,一些化石,以及一些小小的啮齿类动物……即便已经被做成了骨骼标本,它们依旧被摆出了各种动作,其中甚至有一对奔跑中的羚羊与狼。 “……这是‘行李’?”赫斯塔有些错愕,“安娜随身带了一个博物馆……” “这已经是精简后的样子了,这次回十四区,安娜把她的大部分收藏都捐给了博物馆,只留了差不多1/6。” 在这个房间的尽头,道路分成两条,一条大路朝右上方延伸,另一条小路通向左下方。 零推着赫斯塔直接朝左侧走去。 “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安娜的书房,她现在——” “停一下。” 赫斯塔抬起手,她的视线完全被两侧的照片墙所吸引。这些照片全都被装在各种各样的相框里,有些画面色彩艳丽,有些则已经非常老旧,边角的风景或人物上甚至出现了因为消除霉斑而留下的药水痕迹。 从人迹罕至的高原雪山到蚊群肆虐的雨林……画面上很少出现人,但经常出现一只左手,它有时指着一棵被青藤缠绕的枯树,有时指着一只蚂蚁和正被它放牧的蚜虫,有时则抓着一只尾部带着白线的蜂王。 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标着月份和日期,但没有一张写了年份。 “……这些,”赫斯塔望向零,“都是安娜的工作吗?” “不是,只是爱好。” “爱好?” “因为安娜的研究方向和森林微生物相关,她是个森林学家。”零表情平静地回答,“这些照片,还有外面的大部分收藏,都和她的研究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喜欢这些东西。” 赫斯塔凝视着照片上一只死在湿泥中的雄蜂,它就贴在蜂王照片的下面,如果不是发现它背上暗黄色的绒毛,赫斯塔几乎要把它错认成一只硕大的苍蝇。 “你喜欢吗,这些照片?”零问。 赫斯塔点点头,她再次坐回到轮椅上,零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去这些地方的时候,你也总是跟在身边吗?”赫斯塔问。 “没有,”零摇头,“那些照片应该都是很早以前拍的,毕竟这些年安娜一直待在第三区。” “她这些年是只探索第三区的森林?” “不是。”零轻声回答,“是被隔绝在第三区。” 直到这时,赫斯塔才再次回想起安娜脚上的电子镣铐——是的,她当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森林研究者。 不多时,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后面,赫斯塔终于见到了安娜,她正靠着一张躺椅休息,一本竖排的薄册摊开在她的膝盖上。 那只叫梅诗金的白猫就睡在安娜的脚边,当它睁开眼睛朝赫斯塔投来慵懒的一瞥,赫斯塔当即想起来今早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零,能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吗?” “什么?” “帮我打个电话给医疗室,让他们拿一支狂犬疫苗过来……我不记得医疗室的电话了。”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赫斯塔与安娜两人。 赫斯塔环视这间书房,这里几乎立即让她想到了艾娃家的地下图书室——到处都是装满了书的书架,它们像湖面漾开的波纹,以某种弧形向外排列,而安娜伏案工作的书桌就在这水纹的中心。 赫斯塔看向离她最近的一排书架,那些书脊上的文字她完全不认识,她起身取下几本翻了翻,感觉像是第六区或第四区某些山民使用的语言,从插图来看,似乎在讲述当地的宗教与神话故事。 “这也是爱好吗。”赫斯塔轻声喃喃。 在逛了几圈之后,赫斯塔坐回自己的位置,她从轮椅旁边的置物袋里取出那本包着牛皮纸的《起源》,低头翻看起来。 几分钟后,赫斯塔也打起了瞌睡。 第四十七章 过去 在半梦半醒之间,赫斯塔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啄自己的肩膀,就像初秋时被风吹落的枯黄叶片轻轻砸在身上,她有点儿分不清这感觉是来自梦还是真实,直到那轻微的疼痛撞上了她裸露在外的左手。 纸尖在皮肤上戳出一个浅浅的红点,赫斯塔猛地醒来,才一直起身,身上一堆纸飞机哗啦啦跌落,不远处,安娜正不慌不忙地送出手里的最后一架纸飞机,这一次,赫斯塔试图去接,勉强接住了。 她把飞机轻轻丢在地上,“……您几岁了,还玩这个?” “几岁都可以玩这个,折纸不犯法。”安娜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在看《起源》?” “嗯。”赫斯塔将怀里的书合了起来。 “看到第几章了?” “……就开头。” 安娜双眉微展,像是早猜到了这个结果,赫斯塔从中感到些许轻视,她更加理直气壮地抬头回望着安娜。 “如果有一本书,你知道它多半值得一看,但每次拿在手里都读不进去,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我状态不好。” “说明你没到读这本书的时候。世上被时间检验过的好读本多着呢,先去看看别的怎么样?” “你不明白,”赫斯塔垂眸望着《起源》略显残破的封面,“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嗯哼?” “许多……该谈的话,没有谈,”赫斯塔不再望着安娜,每一句话都像是说给自己,她停顿许久,心绪仿佛也随话语一道飘远。 “但错过就错过了,不会再有明天。” 身后的木门传来一阵轻响,赫斯塔转过头,见零重新踏进了房间,她手里提着一个冷温箱和一个未使用的黄色医疗废物袋。 “我回来了。”零将冷温箱放在赫斯塔身旁的小矮桌上,“需要我帮你注射吗?” “……谢谢。” 在零的帮助下,赫斯塔脱去了外衣和右侧衬衣,与此同时,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新疤也暴露在安娜的面前——这些疤痕沿着皮纹的走向盘亘在赫斯塔的断臂和胸口,仅仅一瞥,安娜几乎可以想见先前裂隙状的新鲜创口。 “这些伤,是你在上一个任务里留下的吗?” “不是。”赫斯塔轻声道,“应该都是我自己搞的……我记不太清了。” “在发病的时候?” “嗯。” “有在好好服药吗?” “现在有。” “现在有,”安娜重复了一遍这个回答,“那看来之前没有?” 赫斯塔没有应声。 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在赫斯塔的右臂外侧,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凉意,她侧目望向零拿着针管的手——尽管零看起来如此年轻,她的动作却非常娴熟。 “你上一次打狂犬疫苗是什么时候?”零问。 赫斯塔努力回忆,“大概……一年半之前。” “那之后还得再打两针。”零低声道。 完成注射后,零拔出针头,将所有一次性工具全部丢进了黄色废物袋。 肌肉注射的酸胀感后知后觉地传来,赫斯塔稍稍活动手臂,开始单手给自己穿衣服。 “我很好奇,”安娜单手撑着下颌,“发病是什么感觉?你现在难以长时间行走、容易疲惫……也都是你的病带来的症状吗?” “不是,这些都是药物的副作用,理论上说,彻底停药以后,过段时间就能恢复。” “有意思,”安娜若有所思地看向别处,似乎在思索,“我听说过你的情况,那个致病的扳机点……” “千叶小姐告诉你的吗?” “不是。” “无所谓,”赫斯塔低声道,“我现在也常常想起去年冬天的事……我努力过了,但人就是不可能事事都料定,我知道的。” 赫斯塔的坦率让安娜稍稍有些惊讶。 “既然你已经试过强行停药了,那感觉如何?” “很好,”赫斯塔轻声道,“想事情更容易,手也不会发抖,每天清醒的时间能超过十四个小时……总之各方面都很好,就是想死,特别想。” “控制不了?” 赫斯塔一边思考着回答,一边慢条斯理地系着自己的纽扣,系到一半,她忽然发现所有扣子都往上偏了一格,于是又重新开始解扣。 “一开始有过一些幻觉,觉得有什么虫子在啃我,不过持续时间不长,”她轻声道,“然后是一些强迫性思维,比幻痛好一些,不过也很麻烦,比方说看到护士手里的笔就想拿眼睛撞过去,看到打碎的玻璃碎片想偷偷藏一些回去吃…… “基地的医生教了我一些方法,比如放任这些想法从脑海里飘过去,不要对抗,刚开始确实有点作用,但效果也不持久。” “后来呢?” “后来我们试了十来种药吧,医生们找到了对我副作用最少的组合,但服药以后还是会变成废人……所以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偷偷把药停了。” “那些强迫性思维又回来了吗?” “嗯,比之前更强烈。”赫斯塔轻声道,“基地已经把所有风险物品都拿走了,她们也尽力了,不过一个人真的想死的时候,她总是会发现周围到处都是工具……我知道那样不好,每次这种念头上来的时候,我会用自己的办法克制。” 安娜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和右臂,“所以你的那些伤……” “疼痛比较容易让人清醒过来。” “确实。” 赫斯塔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又一次回想起好几个糟糕的夜晚。在那些夜晚,发生的事情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她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图兰紧紧地拥抱着她,或者说钳制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血腥味弥散开来,图兰哽咽地喊着她的名字。 尽管这一切随着雅尼发现赫斯塔在偷偷吐药而结束,但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场景也还是偶尔化作梦魇,让赫斯塔在午夜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 赫斯塔的每一句话都和她手里的动作一样慢,在系好领口倒数第二颗纽扣以后,她捋平了衣角的褶皱。 “现在不会了。” 第四十八章 机器 “看起来你已经找到了和疾病的相处之道。” “……没有那种东西。”赫斯塔抬起头来,“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差不多?” “那接下来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安娜身体微微后仰,她再次靠在躺椅上,目光耐人寻味地落在赫斯塔身上。 “你说。” “你和艾娃是什么关系?” 安娜眉目间闪过一丝惊异,这正是赫斯塔想看到的——这反应令她确信自己提出了正确的问题。 “哎呀,”安娜的每一个语气词都拉得老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吗?”赫斯塔垂眸笑了一声,尽管安娜言辞闪烁,但她能看出来,对方的目光始终没有透出任何慌乱,“我已经拿出了我的最大诚意……安娜。” “你指什么?” “我不会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谈论我的病情……但是千叶小姐信任你,你身边又跟着一个与艾娃有关的人……” “你指谁?” 赫斯塔突然抓住了身旁零的手腕。 “好久不见,帕兰。” 四目相对,零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你认错人了?”女孩小声说。 “是吗,帕兰也是假名?”赫斯塔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慢慢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将矮小的零逼至墙边,“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日蚀’?这才是你的真名吗?” 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安娜,目光带着疑问。 望着眼前小女孩平静的脸,赫斯塔也生出一瞬的迟疑,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个活泼爱笑的帕兰和眼前的女孩联系到一起,但只要想起曾经在独立监狱第一次见到日蚀的情形,这些迟疑立刻烟消云散。 她曾亲眼目睹日蚀当着自己的面变成了另一个“赫斯塔”。容貌、身高、体型……没有什么是日蚀不能调整的,这正是她能够助自己逃出生天的关键。 安娜轻轻耸肩,“简,虽然你是水银针,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欺负小朋友——” “别忘了我现在是个精神病人,”赫斯塔打断了安娜的话,“我不仅可能欺负小朋友,还有可能殴打中年人。” “哦,那你会这么做吗?” 赫斯塔坐回轮椅,“……我只能说,我会努力控制自己。” “感谢你的努力,”安娜撑着脸颊,微笑着道,“是的,你没认错,日蚀和帕兰都是一个人……但零就是零,她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安娜朝着女孩轻轻挥手,“零,过来帮帮我。” 女孩回到安娜身边,将她抱上近旁的变速轮椅。 安娜调整着自己在轮椅上的姿势,“告诉我,简,你是怎么觉察到的?” “眼睛。”赫斯塔回答,“我第一次见帕兰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但当时没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地方让我眼熟。” 赫斯塔望向零,“直到刚才下楼我又仔细看了她的眼睛,虽然虹膜的颜色不同,但其基地的纹路非常特别,即便之前没有见过,也能看出和普通人的眼睛完全不同。” “……我就知道。”安娜笑了一声,“确实,只有视觉系统是无法快速更换的部分,也许我该感谢这个世界还没有开始大规模使用虹膜锁……” 她牵起零的手。 “那么,我来重新向你介绍零的身份。”安娜轻声道,“零来自……真正的黄金时代。” 房间里安静下来,赫斯塔几乎屏住了呼吸,而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是仿真机器人?” “我建议你不要使用这样的词汇,”安娜的目光难得认真了一回,“它会让你产生一些本不该有的错觉,从而错摆了自己和她人的位置。” 赫斯塔没有听懂,她刚想追问究竟是什么错觉,就听见安娜对零开口:“去帮我泡杯茶吧,还是像从前一样。” 零安静点头,沿着房间的中轴线径直朝外走去。在与赫斯塔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甚至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仿佛彼此完全是一对陌生人。 赫斯塔始终望着零,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原本以为你会更加惊讶一些,”安娜开着她的变速轮椅绕过书桌,“通常人们在知晓了零的来历以后都会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嗯。” “你是真的不怎么惊讶,还是伪装得很好?”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向别处。 “……很早以前,我问过千叶小姐一个问题。” “嗯哼。” “最初,我发现基地的地下医院能给我们提供以假乱真的义肢,这让我非常惊奇——不论水银针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只要她的大脑完整无损,基地总能找到办法给她提供一副新的身体……或者说义体,其强度足以同螯合物作战,性能甚至胜过血肉之躯。” “嗯,这正是来自黄金时代的奇迹,不过只有一部分母城享有这项技术。”安娜答道。 “我知道,”赫斯塔回答,“我就是在想,为什么基地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制造一批战斗义体?每一次打捞行动都险象环生,但水银针又必须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发现新的后辈……但制造战斗机器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它可以量产。” 安娜再次点头,她兴趣昂然地聆听着赫斯塔的分析,“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过一个可能存在的障碍——也许制造身体是可能的,但制造意识会非常困难。” 安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似乎确实如此。” “但这也说不通,”赫斯塔轻声道,“我以前的一个教官,叫阿诺德,在快七十岁的时候因为黑色素瘤去世了,如果基地当时提出把他的脑袋挖出来装进一个完全人造的躯壳中,他大概也会同意吧……他会很快在新身体找回二十岁的感觉,我知道他不会抗拒这一点。 “这样一来,人也不必执着于创造意识,因为世界上永远有可用的脑。” 安娜再次欣然点头。 “所以,对零的存在,我完全不惊讶,如果说这里面非得挑出什么令人惊讶的地方,反而是为什么我今天才见到她……”赫斯塔看回安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和艾娃是什么关系?” 第四十九章 至暗时刻 安娜没有回答,她转动变速轮椅的手柄,朝着书架深处驶去。赫斯塔随即转动轮椅两侧的滚轮,紧跟在她的身后。 “艾娃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她总是能够轻易激起其他人心中强烈的爱恨,”安娜轻声说,“有的人爱她,有的人恨她,但没有人能无视她。” 赫斯塔望着安娜的背影,“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早。” “多早?” “那不重要,”安娜抬起头,望向高处的档案夹,“时间是一段友谊里最不重要的东西。” “零和你是什么关系,她听命于谁?” “她是自由的。” “自由地听命于谁?”赫斯塔追问道,“你,还是艾娃?” “自由,简,你怎么理解的这个词?” 安娜按下书架旁边的一列按钮,书架最高层的陈列层缓缓移出、下沉,直到降落至她方便取阅的位置。安娜的指尖擦过眼前的档案夹标签,显然在寻找着什么。 “我讨厌这种哑谜,”赫斯塔拨动轮椅,缓缓来到安娜身边,“此前我一直以为她是领受了艾娃的指令来帮助我,但看起来……她也总是在执行你下达的所有命令。” “别紧张。”安娜轻声安慰,她取出数个档案夹,又原封不动地推放回去,“我知晓任何事都不会威胁到你的安全。” “我知道。” “你知道?”安娜饶有兴致地看了赫斯塔一眼,“那你相信吗?” “这个问题还需要回答吗,我已经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但那并不是因为你相信我,”安娜轻声道,“而是因为,送你来的人是千叶?” “……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相当一部分。”安娜再次笑起来,“这些事情都暂时搁置到一边吧,让我们来看一些真正有趣的东西。” 赫斯塔望向安娜手中的档案夹,它平摊在安娜的膝上,案脊的四个金属铁环固定着上百页的文件。它们被存放在a4的透明塑封中,每一页都被抽了真空。这样一来,这些纸张就能被保存更长的时间。 “这是什么?” “一些文件。” 这毫无信息量的回答让赫斯塔轻轻抬起了左眉,她一本正经地看着安娜,“原来是文件啊,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菜单呢。” 这毫无征兆的揶揄突然逗得安娜大笑,笑声令赫斯塔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习惯性地两手抱怀,直到左手抓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这会儿右手还没装上。 等到笑声止息,安娜终于顺了口气,“你饿了吗,简?” 赫斯塔表情迟疑:“……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安娜拍了拍赫斯塔的轮椅扶手,语气中仍带着笑意,“啊,好孩子……你说俏皮话真的很有一套。” 说着,安娜将手中的档案夹递到赫斯塔怀里,页码大约在1/3的位置,赫斯塔低头扫了一眼,这是十四区的文字。 “你是赫斯塔人,你应该能看得懂?” “小时候学过一点。” 赫斯塔指着文件上方的硕大标题,一字一顿地念:“……关门……人生……?” “商务部等11部门关于民用仿真人生产、消费若干措施的通知,”安娜嘴角微沉,“你很快就要去十四区生活了,常用字都不熟可不行。” 赫斯塔没有理会,只是接着念了下去:“……3674年1月22日。” 她抬起头,“差不多是大断电时期往前一百四十年?” “对,3812年,大断电开始。”安娜轻声道,“这算得上是,黄金时代最后的余晖。” “……零就是那时出现的吗。” “不,比那还要早。”安娜轻声道,“再往后翻?” 赫斯塔往后翻了几页,档案夹里收录的大都是一些说明材料——商务部一连推出了四份文件用于指导和推进生产、仿真人的大量出口带来了一笔极为可观的利润……诸如此类。 文档重过于官方的文辞加大了赫斯塔的理解难度,不过她能看懂一些数据,并以此推测出材料的主旨。 如此看了几页,赫斯塔的手停了下来,她看见是四张缩印的公告。 “关于……什么……通知?” “不难为你了,我来说给你听吧,”安娜将档案夹收回,“这是四桩刑事案件,均发生在3676年4月,南周——也就是现在的南十四区,有部分青年学生在野训途中发现了散落在郊野的尸体,每一具都被肢解了。 “学生们立即报了案。警方随后跟进调查,发现死者均为女性,经过dna比对,警方很快发现其中三人正是此在市区失踪的年轻人……” 安娜忽然停止了讲述,她注意到赫斯塔的脸色有些变化。 “你还好吗,简?” “……我没事。” “你怎么了,”安娜眨了眨眼睛,“你现在倒是露出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了……我刚才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吗?” “……黄金时代,”赫斯塔喉咙动了动,“黄金时代,也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会呢?” “但那是……黄金时代?”赫斯塔颦蹙了眉头,“那个时代所有人出行自由,生活富足,向外和向内的探索都到达了顶峰,‘每当……有人开始庆祝文明已经抵达鼎盛时刻,很快就会有人带来新的破晓——’” “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不是这样吗?” “说实话,你说的那种人类,我没见过。”安娜轻轻撑着侧脸,“自始自终,人类都保持着同一种样貌,不过面具倒是花样繁多。” “但是——” “‘黄金时代’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对那个时代的莫大讽刺,要我说,它应当是整个人类文明史的至暗时刻,至少我从未见过有哪个时代的人类被奴役得那样彻底,以至于,连锁链都成了每个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时间,在书架与书架的间隙中,空气凝结了下来。 赫斯塔消化着这些突如其来的暴论,她的拳头在不自觉间握紧了。 “……证据呢,你的证据是什么。” “你听上去有点愤怒。”安娜凝视着赫斯塔的脸,“你能否告诉我,我刚才的哪句话激怒了你?” 赫斯塔的胸腔确实在剧烈起伏,但她咬紧了牙齿,一句话也没有说。 “还是说,”安娜若有所思,“我的这些……言辞,一不小心,击碎了你的幻想乡?” 第五十章 禁止 在几次深呼吸之后,赫斯塔重新将安娜膝上的档案夹拿了过来。 “你好像很喜欢分析别人,”她低头继续翻阅文档,“说实话,这让我有点困扰。” “……是我冒犯了。” “不,不是冒犯,而是打扰。”赫斯塔低声道,“表面上看你的每一句话都在谈论我,实际上我却在被迫倾听你是个怎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迷恋黄金时代,她的文学,她的科技,她为所有人描绘的、近乎完美的生活图景……而当我对你的恶评表示震惊时,你的第一反应却是我的‘幻想乡’是不是被击碎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放在我身上的投射,”赫斯塔突然话锋一转,她抬起头,“安娜,你的‘幻想乡’被什么人击碎过吗?” 不等安娜回答,赫斯塔已经移开了目光,并再次开口,“不用回答,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不想再从这些问题里不断面对你膨胀的自我——这种巨大的自恋,对我是种打扰。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些都是我的防御——” “我没有这样说,”安娜笑起来,“我的好奇总是来得不合时宜,请你原谅。”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翻过又一页文档,她看见了一些照片,画面上是几个表情迷茫的工人和一堆还没有填装仿真材料的金属骨架。 “回到刚才的故事上吧……”赫斯塔轻声道,“然后呢,那些案子有没有侦破?” “都侦破了,而且速度很快……应该说非常快。几个凶手和幕后的其他主谋在判决下达后的第十六天被执行了死刑,名下的非法财产一部分没收充公,一部分补偿给了死难者家属。” “是吗,那还不错……至少黄金时代的警察不是吃干饭的。” “因为犯罪者留下了全部的犯罪证据——整个肢解的过程是全程直播的,而且他们还特意录制了下来,并剪辑成不同片段,以便之后售卖。” “……卖给谁?” “这就要从另一头说起了,”安娜低声道,“还记得前面的仿真人生产文件吗?” “记得,生产了很多,赚了很多……什么的。” “是的,不过这些仿真人的出现,却意外刺激了另一些市场……我举个例子,你知道,在白银时代末期,人类就已经意识到童婚是不道德的,但是,某些男人始终只能对尚未性成熟的儿童发情。 “同时,这些男人非常清楚,他们的行为会招来整个社会的强烈愤怒,因此,他们只能寻找一些替代方案; “从第一批高价仿真人流入平民市场的时候起,他们的春天就到了——仿真人是商业产品,尽管它有一些操作规范,但没有人会对着产品说明书来使用一件商品。只要一个东西它看起来像个孩子,摸起来像个孩子,说话的声音也像个孩子,那么它就能在人类心中激起对儿童的情感,这太珍贵了,毕竟,过去这些人无法安放的情欲,终于有了不危害社会的解决办法。” “同样得到解放的不止这些人,人的癖好千奇百怪——有些人热爱虐杀,有些人喜欢囚禁,有些人喜欢刚刚死去的尸体……他们当中固然有人愿意为快感铤而走险,但更多的那批人并没有犯罪的胆量,也不愿放弃自身平静的生活。 “在仿真人出现以后,一切开始发生变化。这些人也渴望‘走到阳光下’,因为如今的他们完全可以是‘无害的’,这就好比一个人买一台洗衣机回家,他是愿意把机器拆着玩还是和它媾和完全是他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他们的存在将不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因此,他们不该再为自己生来注定的喜好而忍受他人的非议。” 安娜伸手,将档案夹的文档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于是,世界各地都爆发了不同的‘暗面运动’。”她低声道,“‘月有暗面,我亦如是’,这是他们的口号。” “……有效果吗?” “还是撬动了一些资源的,当时有几个地方甚至允许私人做全息直播,付费观众能够以第一视角参与到不同的项目中——这里面也包括了一些高价订制服务,成百上千的付费观众就这样在他们各自的居所里,听着同样的声音,感受着同样触碰,享受着同样的——” “不用再细讲了……”赫斯塔厌恶地将手中材料翻去下一页,“这和之前的凶杀案有什么关系?” “仿真人不便宜。” “所以?” “能对人产生致命伤害的行为,也会对仿真人的零部件产生不可逆转的毁坏,虽然理论上可以更换受损零件,但其呈现的效果会大打折扣……”安娜望着赫斯塔膝上的档案夹,“尤其,要做到被重创时能够像真人一样流血、尖叫、求饶……这样的仿真人大都需要专门订制——毕竟普通的家用机器人,根本不需要添加血液或输入强烈的惊恐反应。” 安娜望着赫斯塔,“而仿真人不便宜。” 赫斯塔终于明白过来。 “黄金时代,”安娜再次重复了这个名字,“我猜它一定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自由的时代,人类第一次有了主动调节人口的能力——整个黄金时代的中后期,全球大约有70%的人类都诞生自人造子宫,余下的则因为宗教原因坚持母体生育……但这也是自由,黄金时代的居民,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 “只能说很可惜,这些往事没能留下来,一个大断电时代把这些历史的细枝末节全毁了,否则,今人只能大大惊叹于先人的想象力,然后自叹弗如。” 赫斯塔继续翻阅着膝上的档案夹,她神情冷漠,左手却在微微颤抖。她再次看到了一批十四区的官方文件,从整顿、减产、到彻底禁止南周境内的人形机器人销售……前后大约花了十六年。 “所以你不用奇怪为什么基地有能力制造完美的义体,却从来不制作仿真人,”安娜轻声道,“因为一切模糊人与机器边界的技术行为,都是被母城所严厉禁止的。” 第五十一章 循环 “在第一个仿真人被制造以前,人类耗费了大量时间去构想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仿真人能不能算人?仿真人的权益应当如何划分?当人类开始不断更换自身组件,如同一艘忒修斯之船,机器和人的分野应当如何界定? “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都在引起论战,早就有人意识到会有人将自身可怕的兽欲宣泄在机器身上,他们提前开始同情起无辜的机械,开始呼吁社会关注机器人权益。然而,没有人想到那些因仿真人制造而诞生出的新需求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又是哪些人要最终咽下它。” “这不合理……为什么没人想到?”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简。” “我不明白……” “你真的不明白吗?还是你也和那些黄金时代的上位者一样傲慢?” 赫斯塔的脸色微微发白,她恼火地望着安娜,“……请指教。” 安娜微笑了笑,她的轮椅向后退了半米,从书架上取下另一个更为厚重的档案夹。 “我们还是从另一头说起……你已经见过船上的荆棘僧侣了,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 “各种方面。”安娜耸耸肩,“你和他们就某个话题深入地聊过吗,他们是最喜欢向陌生人兜售自己那套理论的。” 赫斯塔颦眉想了想——在船上的这两天,她清醒的时间实在不多。昨天下午她同那个叫布理的男人简单聊过几句,但很难说那里面有什么“理论”。 反而是艾格尼丝和梅耶那对姐妹…… “看来没有?” “……没有。”赫斯塔回答。 安娜有些意外,她低头从档案夹中抽出一打文稿,“好吧,不论如何,你应该先认识一个人。” 赫斯塔单手接过,翻过封面,文稿的扉页上印着一个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的眉间有着极深的沟壑,眼睛却非常有神,树根般的白胡子长满了他的下巴。 赫斯塔确信自己对这张脸毫无印象,然而在看到底下名字的时候,她愣住了。 “……罗博格里耶?” “嗯哼。” “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吗?”赫斯塔有些不确定地回看照片,“为什么完全不像……不,这就不是一个人。” “没错,他们俩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安娜轻声道,“船上的那个小老头的真名叫罗伯·格林,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罗博格里耶——为的就是向此人致敬。” “这人是谁?” “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之一,也是历史上‘杯葛僧侣’的缔造者。此人是一个商人,一个政客,同时也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他出生的时候,女权运动的第七思潮正在席卷世界,等到他被刺杀的那一年,第一区的青年女性不得不为了保证自己最基本的受教育权而上街游行。 “总之,他给世界带来的影响,不可估量。 “罗伯·格林很崇拜他,他的人生几乎就是照着罗博格里耶的脉络复刻的,不过显然不太成功。”安娜用她一贯慢条斯理的口吻说道,“这么多年了,除了一个‘伊甸社区’,他再没有第二个拿得出手的作品。” 赫斯塔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这份文稿用的是第三区的文字,她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然而当她大约读了半页纸,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感涌上心口,令她不得不将目光移开。 稍微缓了片刻,赫斯塔开始跳读。 很快,她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段落,那是罗博格里耶年轻时的某个地下演讲,其主旨与艾格尼丝姐妹昨晚的那番话如出一辙。这几乎在刹那间激起了赫斯塔的强烈兴趣。 她正想回头细读,又一阵眩晕袭来。 “……字太小了。”她无可奈何地仰起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但这一段……我昨晚听人谈起过……它是讲什么的?” 安娜看了看赫斯塔指的地方。 “哦,‘逃逸速度’和‘女本位循环’。”安娜笑着道,“你昨晚听谁谈起过?戈培林?” “不是。”赫斯塔没有多说,“这两个词我都没有听过……什么是‘逃逸速度’?” “这两个概念都是罗博格里耶从其他学科里化用来的。之前罗伯已经在他的演讲里解释了我们所处的文明为什么是个包裹着男权外衣的女本位社会,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赫斯塔低声道,“‘雄性可弃置性’……?” “对,‘雄性可弃置性’和‘女本位循环’是‘杯葛僧侣’们的核心理论。在罗博格里耶看来,传统主义的男尊女卑属于‘权责平衡的女本位主义’——男人放弃自身的自由和安全,赡养家庭,女人放弃权力,获得供养。双方有得有失。 “然而,罗博格里耶指出,这种权责平衡的‘女本位主义’会不可避免地滑向‘极端女本位主义’,因为社会总是会有一个趋于稳定和繁荣的阶段,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会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时间’,不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同时利用传统逃避责任,建立新的性别秩序。 “但这种秩序不会持久,因为在这种性别秩序之下,传统的家庭结构将在几代人中迅速崩溃,文明亦随之瓦解——于是温和父权不复存在,极端父权取而代之:社会发生战争,女性地位再次跌落,男性之间大肆杀戮,直到角逐出胜利者,社会又趋于稳定。 “至此,一个循环完成。罗博格里耶套用了历史上的大量案例来验证他的理论,在此基础上,他提出,男性应当学会辨认自身所处周期:如果发现自身处于循环末期,则必须为有生之年所可能遭遇的社会崩溃做好准备;如果处于周期中段,则必须努力追求‘逃逸速度’,以此摆脱女本位社会的剥削。 “这篇演讲应该是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在第一区做的,为了回应当时其他男权运动对其组织‘杯葛僧侣’的质疑。 “什么质疑?” “极端的消极防御。”安娜答道,“罗博格里耶的杯葛僧侣不结婚,不生养,不与公众对话,不寻求理解,和当时的其他男权运动风格大相径庭——大部分男权运动活动者寻求对话,希望通过公开辩论、出版刊物、乃至参与政治竞选来改变现有制度,最终获得更多的资源倾斜,他们认为罗博格里耶的‘分离主义’除了带来更多的误解和仇恨别无他用……所以罗博格里耶做了这个演讲,他在这次演讲里一口气抛出了‘雄性可弃置’‘红丸主义’‘女本位循环’等众多概念,当然,也包括你看到的‘逃逸速度’。 “这是他在公众面前的首次公开演讲。演讲结束后,大批男权运动中的中间派向‘杯葛僧侣’倒戈。” 第五十二章 另一片群山 安娜将档案又往后翻了一页,她看着文章最后的段落,轻声念道: “男权运动指责我们总是在制造麻烦,这很荒谬,因为我们不过是先一步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一个人的自我价值和生活意义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我很清楚,大部分男权运动的支持者渴望改变体制,小部分则只想占体制的便宜,但杯葛僧侣与你们不同,我们渴望脱离一切体制。 “我们渴望夺回自身的所有权,我们渴望同道,渴望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因为男性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个人的自由必须让步于全体男性的福祉。” 赫斯塔睁开了眼睛:“……这段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这没什么奇怪的,”安娜合上档案夹,“罗伯的大部分演讲稿都是在重复罗博格里耶的观点,他提不出什么自己的东西,除了亚雷克的神话……你觉得怎么样,听完这些?” “挺唬人的。”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细读吗?” “书可以,但这些文件不行。”安娜重新将档案放回书架,“但你可以随时到这里来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这里的准入许可。” “我需要。”赫斯塔立刻回答,“我可以带其他人一起来吗?” “不可以。” “好吧……”她撑着轮椅扶手,重新调整坐姿,“你之前说罗博格里耶是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也和他创立‘杯葛僧侣’有关吗?” “对,在首次演讲之后,大批对女权感到厌倦的男人涌向了杯葛僧侣之前活动的地方——因为后者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行动思路。 “罗博格里耶很敏锐地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从次年起,他突然改变了策略,开始拍摄纪录片,四处演讲,并在各地建立‘杯葛僧侣’青年会——那些对他们感兴趣,但思想上仍然较为保守,并不能完全向他们靠拢的男人可以先在那里聆听杯葛僧侣的‘布道’。 “罗博格里耶原本想笼络的是那些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独身青年,这些人往往谈吐文雅,打扮时髦,和此前杯葛僧侣中‘痞子式’的底层青年相比,这些人更有影响力,而且能够扫除‘杯葛僧侣’都是群社会失败者的刻板印象,但他没想到,一大批十七岁以下的年轻人因此涌向了他。 “年轻人总是渴望一个远离父母的世界,他们渴望离开家庭,和同龄人在一起,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渴望寻找自己的使命,而‘杯葛僧侣’完美满足了所有需求。 “在青年会,所有成员被要求成为一个诚实、忠诚、勤奋、强大的团体,每个人的努力都是实现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后,罗博格里耶向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宏伟蓝图,他要建立一个‘正义平权’的社会——在那里,男性将不再是永恒的被剥削者,他们将重获自己用血与汗挣来的‘真正的平等’。为此,他要求所有追随者时刻保持一种‘无条件的热情’。 “恰好,就在那个时代,校园内的‘去政治化’已是铁律,社会默认一切教学机构均不得利用课堂进行任何政治或宗教说教,你可以想见,当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年轻人踏入‘正义平权’的风潮之时,他们手里几乎没有任何能够解构话语的思想工具。 “紧接着,罗博格里耶进一步确认了他的两项纲领:首先,男性必须掌握生育主动权,为此,他投入了大量资金和精力推动人造子宫的研制。他非常确信,女本位循环之所以难以打破,是因为女性垄断了生育能力,因此,在人造子宫诞生以前,一切‘打破循环’的愿望只会是痴人说梦; “第二,尽可能帮助一切满足条件的‘杯葛僧侣’创造他们的‘奇迹之年’。” “奇迹之年?” “这又是另一个术语,”安娜轻声道,“最初,它用于形容一些科学家取得重大进展的年份,这些人往往会在年轻时的某个时间段——通常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一到两年——连续取得多个突破,而这些突破,恰恰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成果。” “因为年轻时富有创造力吗。” “不止,”安娜轻声道,“一份旺盛的精力,好奇心,一颗活跃的大脑,刚好足以支撑你开始研究的知识技能……以及大段可支配的时间。一个人最有可能在年轻的时候同时满足所有条件,也只有在年轻时,人最有可能将一切生活琐碎抛诸脑后,进行自由探索。” 忽然间,图兰的身影闯入了赫斯塔的脑海之中,她记得,图兰这去年申请到的基金项目正是为了帮助一部分优秀的青年学者进行自由探索。 “奇迹之年……”赫斯塔目光微垂,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每年的‘艾娃·摩根奖’也在试图做同样的事……” 安娜笑了笑,“大部分情况确实,不过去年的医学奖实在不敢恭维。” “我听说了,争议很大,我猜想艾娃可能是将生命权排在了其他所有因素的前面……”赫斯塔低声道,她重新看向安娜,“然后呢?罗博格里耶成功了?” “成功了,在黄金时代的前夜,阻碍人造子宫出现的首要原因并非来自技术,而是来自伦理。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很快就搞出了一套‘非现行伦理规范适用条件’,他的团队就在这种灰色地带中生存,并最终实现了他的愿望。” 在听完了这样长的一段讲述后,赫斯塔已经感到一阵由衷的疲惫,但与此同时,她的思绪又似乎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跃。 “我明白了……”她低声道。 安娜没有追问,只是问赫斯塔需不需要来点茶,赫斯塔摇头拒绝,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表情淡漠。 许久,她忽然自言自语地开口:“其实就是另一片哥萨克荒原……是吗?” “什么?” “……黄金时代,”赫斯塔轻声道,“另一片暴风雨下的群山。” 第五十三章 争吵 时间接近一点,黎各很快要来接人。安娜同赫斯塔一起穿过她来时的几个展馆。 安娜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最得意的几件藏品,赫斯塔意兴阑珊地听着,她怀里抱着七本从安娜书房里借来的读本,被零推着向前。 “你困得不行了,是吗?”安娜突然问。 “……有点,”赫斯塔勉强打起精神,“可能上午的谈话密度对我来说太高了,我需要休息。” “你应该主动告诉我,这样我可以挑另一个时间来告诉你这些东西有多么难得。” “我只是累……”赫斯塔颦眉,“又不是没听你在说什么。” “真的吗,你能不能复述一遍这把匕首的来历,毕竟我刚刚才和你讲过。” “……” 赫斯塔望着眼前泛着青光的刀刃,表情微妙。 “你真该好好学学怎么撒谎。”安娜欣赏着赫斯塔窘迫的脸,“这种时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就好了,不要主动往刀口上撞。” 赫斯塔一言不发,慢慢靠在了椅背上。 “它来自南周,大约是周朝建熙年间的东西,这把匕首做工非常精细,柄刃之间有琉璃纹,柄底镶有绿松石,这种设计在当时的平京一带非常流行,不过最终考古学家们却是在北十四区的雪原、一座古老的家族墓里将它发掘出来。据说人们第一次将匕首拔出黑漆木鞘时,刀身上竟没有锈痕。” “听起来这种东西应该待在十四区的博物馆……为什么在你这儿。” “好问题,”安娜轻声道,“因为在大断电时代,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博物馆都被不同程度地洗劫过。” “……我以为一般这种文物都应该在事后交还当地博物馆,而不是占为己有。” “没人能把它占为己有,它只是经过我。” 门铃响起,零跑向门口,询问来者是谁,黎各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安娜看了眼表,“你的朋友很准时。” “……谢谢你这几个小时的招待,我学到了很多。” “不客气。” 赫斯塔看了看怀里的书,“你平时都会待在你的书房里吗?” “不一定,也可能会去甲板上转转,看我心情。”安娜笑着道,“如果你想找我,给我留字条,顺着房间门往下塞进来就行,我们住同一个套间,很方便的。” “好的。” “等等,简,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我不一定能回答得了,”赫斯塔轻声道,“什么?” “迪特里希在剧场被发现那晚,你和你的伙伴曾经在罗伯演讲时大笑——当时你们是在笑什么?”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回忆良久,终于回想起安娜描述的那个时刻。 “哦,你说那个时候……”她脸上又浮现起嘲讽的笑意,“以前我在预备役基地的时候认识过一个人……” “你的朋友?” “想多了,”赫斯塔低声道,“我不知道他此前有没有听过荆棘僧侣或是罗博格里耶的名字,但他和这些人完全是天生一对。我们猜测,如果他此刻也在这艘船上,肯定会冲上台抱着罗伯抱头痛哭,说不定比父子相认还感人。” 门在这时打开了,黎各正要进入,却被零挡在了门口。 “简!”黎各朝着赫斯塔挥手,“我来接你了。” 赫斯塔自己推着轮椅往前移动了几步,又回过头,“那,我走了。” 安娜绽开一个微笑。 …… “怎么样,安娜那里好玩吗?” “嗯……挺出乎意料的。” “让我看看你都借了什么书。” 电梯里,黎各拿起几本被赫斯塔抱在怀里的书册,它们无一例外地用牛皮纸包着封面,只在书脊上写着书名。 “《雄性苏醒》《性别谎言》《父辈的荣光》……你这看的都是什么东西,这些书都是安娜给你的吗?” “是我向她借的。” 黎各顿时警惕起来,“……这个安娜是什么人,我看千叶那么信任她就没太在意,她不会是拉你过去传教的吧?” 赫斯塔笑起来,“应该不是,等回了房间我再和你细说……上午都还好吗?” “我不太清楚,我也刚醒。”黎各皱着眉头,“这会儿已经没有信号了,我醒的时候司雷不在房间,座机电话也没有语音留言。” 电梯门打开,两人回到客舱甲板,过道上没有任何人,四下一片寂静。 “……那应该就没什么事,”赫斯塔低声道,“我想回去躺二十分钟。” “行啊,我给你掐表,你要先吃点东西吗,我把你的午餐放在了——” 突然,黎各停下了脚步。 赫斯塔也觉察到了一些不妙,一些争吵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虽然隔着门听不清楚内容,但争吵的语气非常激烈。 “好像是昨天那对姐妹的套间……是吗?” “去看看吧。” 黎各推着赫斯塔开始奔跑,声音确实是从艾格尼丝与梅耶所住的套间传来的,黎各开始大声砸门,“有人吗?开门!” 争吵声几乎随即停了下来,在每个黎各砸门的间隙,赫斯塔就将耳朵贴在墙上,她听见了一些开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串脚步,艾格尼丝出现在套间玻璃门的后面。 “……是你们啊,”她声音微颤,“你们找谁?” “不找谁,就是听到声音不对劲,过来看看。”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看向艾格尼丝的脚——她连鞋子都没穿,直接赤着脚就跑过来了。 “你在和谁吵架?” “没有啊,我在看电影……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去吃饭了,我有点不舒服才先回来的。” “但我们听到有男人的声音。” “肯定是我音响声音太大了,”艾格尼丝笑了笑,“谢谢你们啊,还专门过来一趟。” “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我说了我在看电影,”艾格尼丝低头用手揉了揉右眼,“真的没事。” “你介意我们进去看看吗?” “……当然不行,”艾格尼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们不能随随便便就闯进来。”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和梅耶——” “所以你们是来找麻烦的吗?”艾格尼丝突然强硬起来,“再纠缠我要喊人了。” 争吵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几个套间的门都打开了,大家探出头来,看着赫斯塔和黎各。 “黎各。”赫斯塔拉了拉黎各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第五十四章 熟人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黎各放慢了声音,“你确定你现在不需要帮助——” 艾格尼丝用力拉上门,然而,预期中那“碰”的一声并没有出现,大门的阻尼器开始生效,尽管她额上青筋暴起,但门还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节奏合上。 赫斯塔与黎各就静静站在外面看着玻璃门里的艾格尼丝,直到她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这人火气怎么那么大……”黎各咕哝着回过头,重新推着赫斯塔往前走,当两人的目光与其他围观者的视线交汇,那些人都纷纷缩回了门后。 “你确定我们真的要回去?”黎各压低了声音,“她那个样子显然是碰到了麻烦。” “我怀疑如果我们不走,她麻烦会更大。” “你认得那个声音吗?” “有点耳熟。” 两人心照不宣地朝五层甲板的楼梯间走去,她们记得每层楼梯的出入口都有一部固定在墙上的座机。她们可以通过电话直接联系毕肖普餐厅。顺利的是,电话另一头并没有让她们等太久——服务台的值班船员很快应声。 “你好,我们是五层甲板的乘客,现在有点急事,想找司雷警官……嗯,好。”黎各转向赫斯塔,低声道,“她去帮我们找人了。” 赫斯塔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上亮着红灯的通话键。 半分钟后,电话另一头再次传来人声,这一次黎各皱紧了眉,“她不在餐厅?那你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好,好……嗯,我们往船长室试试看……嗯,谢谢,再见——” “等一下!”赫斯塔突然想到什么,她拉住电话线,“梅耶——问问她梅耶在吗?” 黎各再次向电话另一头描述梅耶的样貌,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声从听筒传来。 “您好,我是梅耶,请问您是——” 这一次,赫斯塔接过了话筒:“你姐姐有危险,马上回来。” 说完,她立即挂了电话。 “你身上带了什么能卡着门的东西吗?”赫斯塔看向黎各,“名片盒、水杯,或者——” “你怀里的书?” 赫斯塔一怔,她低头看向这些刚借来的书册,突然意识到安娜从不外借文件材料的做法,可以说是相当正确。 她迅速在心底向安娜隔空道了个歉,答道:“可以,这东西正合适。” 两人拉开逃生通道的门,这里不能直接看到艾格尼丝所住的套间,但可以直接看见电梯口。 “一会儿梅耶过来了,你就趁着她往里跑的时候,把这本书靠在门缝上——” “还用你说?” 静默间,两人看见电梯门上方的辉光灯迅速从七下降到六,接着是五,随着一声“叮”响,梅耶冲出了轿箱,气喘吁吁地跑向她的房间。 黎各远远地跟着她,直到看见她取出房卡开门,才开始加速奔跑。 梅耶完全没有留心身后,她焦急地喊着艾格尼丝的名字,根本没有觉察到黎各的动作——那本三公分厚的《雄性觉醒》恰好横亘在锁舌与锁扣之间,黎各背靠客舱的外墙,聚精会神地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赫斯塔转着轮椅来到电梯前,佯作在等电梯。 走廊上一片寂静。 一开始,黎各还能听见梅耶情绪激动的询问,但随着艾格尼丝的安抚,梅耶很快安静下来。 套间里又传来一声门锁开合的声音,紧接着,黎各听见一个男人的咯痰声,在确定这人正在朝走廊方向走来时,黎各活动十指,悄无声息地做好了搏斗准备。 男人心不在焉地从里侧按下把手,这才发现门其实是开的,原本竖放的书倒了下来,他好奇捡起。 “《雄性觉醒》?”男人低声念道,他有些意外地掸了掸书封,而后随手翻了几页书中的内容……确实是这本书没错。 男人关上门,左右打量走廊上的情况——左侧空无一人,右侧……红发的简·赫斯塔一个人坐在电梯前。 男人突然笑了一声,他懒懒散散地朝着远处喊:“哟,这不是那谁吗?” 赫斯塔没有回头,但她已经认出了来人:威尔·布理。 “中午好啊。”布理走到赫斯塔身后,“你这是干嘛呢?” “等电梯,去吃饭。” “你怎么落单了,黎各小姐人呢,她总和你待在一起的——” “布理先生,”赫斯塔打断了布理的话,“你怎么和艾格尼丝姐妹住在一个套间?” “不行吗?” “我看船员分客舱的时候有意把几个套间专门留给了女性乘客,理论上你不该从那边出来。” “哈,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硬闯的吗?我们今天上午商量着,重新调整了房间——绝大多数人都调整了,可不止我一个。”布理笑着道,“当然,你不在,司雷帮你们作主了,你们就维持原样……黎各呢?” “……她去追一个可疑人了。”赫斯塔语气平静,“我在这儿等她。” 布理突然抓紧了手里的那本《雄性觉醒》,“可疑人?” “嗯,一个在走廊上鬼鬼祟祟的人,我们刚回来那会儿就听见你们套间里有动静,艾格尼丝说那是她在放电影,后面我们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应该是梅耶。”布理插嘴。 “那也未必,”赫斯塔随意道,“总之,我们有点不放心,就再出来看看,结果就发现一个可疑人蹲在你们套间外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时间,布理生出些许猜测,他下意识地把那本《雄性觉醒》藏在了身后,以免让赫斯塔看见。 “你们没看错吧?”布理问。 “等黎各回来就知道了。”赫斯塔轻声道,“你要用电梯吗?” “我刚睡了一觉,”布理笑着说,“这会儿虽然有点累了,倒也不担心去晚了会没吃的……” “你要用电梯吗?”赫斯塔又问了一遍,“需要的话,你可以先走。”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着急,”布理低声道,“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多危险,你需要一个人保护你,是吧?” 赫斯塔突然笑了起来。 “布理先生,”她抬起头,“你最近是在找什么人的麻烦吗?” 第五十五章 警告 “我知道我们之前有些不愉快,赫斯塔小姐,”布理挑起眉毛,“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都是对事不对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没必要为难你一个病恹恹的……年轻人。我知道你也是水银针,虽然你现在病得厉害,但我一向非常欣赏水银针——”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病恹恹的娘们’?” 布理发出一声突兀的嗤笑,“我可没那么说,事实上,赫斯塔小姐,我在知道你是水银针以后就一直拿你当一个男人——也许我冒犯过你,但我肯定没有任何地方对你有过轻视。” “……把我当男人是什么意思,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女人?” “我的意思是我尊重你!我的天哪!”布理翻了个白眼,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陡然升高,“我的话那么难理解吗?还是你就是存心想——” 电梯口亮起的辉光灯再次转向数字五,门“叮”地一下打开。 “算了吧,话不投机。”布理踏进轿厢,“祝你平安!” 电梯门缓缓合上,布理怒气冲冲地连按了几下数字六,虽然他没有往外看,但他明显能感觉到赫斯塔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这双蓝色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一些令他毛骨悚然的神情。 但这一点没什么奇怪的——水银针里就没几个正常人。 布理离开后,黎各从远处的消防门后面走出来。 见赫斯塔两手空空,黎各有些奇怪:“你那些书呢?” 赫斯塔拍了拍轮椅下方的置物架。 黎各上前,推着赫斯塔往回走,“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什么可疑人?” “你听到了多少?” “他说的基本全听见了,但你声音太小了,”黎各压低了声音,“你威胁他了?” 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抬头:“我威胁他?我现在自己站起来都费劲,我威胁他……” “那他怎么一下就急了?” “我就是骗他你去追一个可疑人了,”赫斯塔想了想,“估计他看到那本《雄性觉醒》,以为这个‘可疑人’是他们的人吧。” 黎各更加不解,“……是他们的人他紧张什么?” “谁知道,可能他们的人在做什么坏事,他怕被你抓个正着吧……不过那本书被他拿走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拿回来,一会儿你能不能——” 赫斯塔的话猛然停住,她的视线越过黎各——艾格尼丝正气势汹汹地朝她们走来,紧接着,梅耶的身影也出现在走廊上。 “是你们俩干的吧。”艾格尼丝的声音透着愤怒,但她竭力压低了音量,以免引起其他套间的乘客注意。 赫斯塔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两肘撑着轮椅扶手,十指交握:“你指什么。” “把梅耶喊回来!”艾格尼丝的脸几乎变成了淡紫色的,“你们明知道我这边有情况,还要把梅耶带上——” “什么情况,看电影吗?” 艾格尼丝一时语塞,她怒不可遏,双手几乎在颤抖。 “得了得了,”黎各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她看向艾格尼丝,“你也保持冷静,女士。” 梅耶担忧地望着姐姐,尝试去拉她的手,“艾格……” “我们的事情不用你们管!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好心!”艾格尼丝甩开梅耶的手,“如果今天梅耶出了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是吗,”赫斯塔往后靠了靠,“一个布理就能让你们出事,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 “简……” 黎各表情复杂——赫斯塔的每句话显然都精准地命中了艾格尼丝的恼火点,想来刚才布理没说两句就跑也是同理。 她都不知道赫斯塔究竟是什么时候修炼得如此……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艾格尼丝咬牙切齿道,“你想知道……大可以来试试。” “好啊。”赫斯塔欣然点头。 艾格尼丝愤然离去,梅耶一怔,先向赫斯塔与黎各轻轻躬了个身,然后转头跟着姐姐一块儿小跑着往回走。 “那个!”黎各往前追了几步,“如果刚才你们屋里有情况我会冲进去的,我们拦住了门,随时能进。” 艾格尼丝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她的表情仍然带着怒意,但对黎各还是客气了许多。 “谢谢你,黎各女士。”艾格喉咙动了动,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但我真的不想再和你们强调,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们的这些好心——屁都不是……抱歉,我不想这么粗鲁,但请你们守好你们自己的边界——” 艾格尼丝还没说完,赫斯塔已经滚着轮椅跟了过来,“那可不行,我是个特别知恩图报的人——” 艾格尼丝额上的青筋再次暴起,她拉起梅耶,大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姐妹俩守在门内,直到门真的锁了起来才转身回房。 黎各两手叉腰,转过身:“你好端端的逗她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 “我基本在重复她说的话,这不算好好讲吗。” “‘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这是挑衅吧?” “那是她威胁我,”赫斯塔歪头,“她威胁我哎。” 黎各笑了一声:“你都说了她连个布理都对付不了——” “很明显你也这么觉得,”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所以你只能说我合理陈述了事实,那不能算挑衅——” “我懂了,”黎各右手握拳,轻击左掌,“……你跟安娜学坏了,就一个上午。” 赫斯塔皱起眉头,“……我没有?” “你有!你今早起来还是正正常常一个人,从安娜那儿一回来就变得阴阳怪气!” “我没有——” 黎各推着赫斯塔往她们自己的套间走,两人一口一个“你有”“我没有”,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黎各取出门卡,正要开门的时候,电梯间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响动,有人在用力敲击轿厢。 黎各迅速推着赫斯塔朝电梯口的方向走去——只见显示电梯层数的辉光灯一盏都没亮,而铜质指针则卡在五与六之间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她们听见了布理的声音,他在疯狂叫喊“有人吗”。 看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的电梯就没有成功升上过六楼,而是一直卡在了电梯井。 “布理?”黎各捂着耳朵喊了一声。 “这玩意***卡住了!”布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紧接着传来拳打脚踹的声音,“有没有搞错!” “你按紧急通话把情况报告给船员,”黎各冷声道,“你再胡来,小心连人带厢掉下去。” 第五十六章 讯息 电梯轿厢里的布理稍稍收敛了一些,他骂骂咧咧地开始按照内墙上的应急指示开始操作。 “……我们不会还要在这里等他被营救出来吧。”赫斯塔低声道,“会有人来的,咱们先走?” 黎各点头,她冲着电梯喊道:“我们先撤了,布理。” “等——等等——” 赫斯塔闭上眼睛,“不要理他。” “什么东西伸出来了……这什么东西?”布理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惊恐,紧接着便是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声音在封闭的电梯里回荡,仿佛地狱深处的鬼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赫斯塔与黎各同时回过头。 “好多血……好多血!!!好多血啊……救救我……救救我——!” 黎各再一次进入了子弹时间,她轻松撕开了电梯口的金属门——然而没有用,布理的声音从她正上方传来,电梯此刻恰好被卡在四面密封的通道中。 “你那边怎么了,布理?” “我……我没有力气……”布理的声音带着哭腔,“救救我……” 黎各有些暗恼,“你倒是提供点有用的线索?发生什么了?” 另一头,赫斯塔已经艰难来到电梯对面的大堂前台,用那里的固定电话紧急联系千叶。 …… “好了!赶紧把人抬出来!” 在略显逼仄的电梯口,几人艰难将布理从轿厢中运出。此刻电梯仍没有恢复正常,但在几个机械师的操作下,装着布理的轿厢勉强下降了半截,露出大约七十公分的出口。 布理趴在地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的双手都缩在衣袖中,原本穿在身上的外套夹克此刻已经被淋湿,他用这衣服紧紧裹着脑袋。在他的头顶上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处消防洒水喷头,它们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喷洒水雾,稀释着地面上的血流。 一阵刺鼻的气味混杂着血腥飘散出来。 “都散开。”曼特尔大声劝说,“所有无关人员马上返回客舱,不要聚集!” 尽管她这么说,但没有几个人真的往回走,大家只是稍微往后退了几步,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布理身上。 布理始终闭着眼睛,在昏睡中被无知无觉地抬上了担架,迅速运走。 “……他怎么样了?” “感觉没什么事,”千叶回答,“身上没看到什么伤口,血应该不是他的。” “那血是……” 不远处,电梯再次下沉,随着机械师们的惊呼,一具新鲜的男尸出现在轿箱顶,尽管那张浮肿的脸像是在水里泡过,但还是有人立即认出了死者,他们喊着“弗里茨”这个名字向电梯这边冲来,被几个保安拦住。 “千叶女士!您能否来看看——” “不了吧,这个点看这种东西不消化……”千叶双手抱怀站在原地,“司雷怎么还没到,她这顿饭吃得有点久啊?” “司雷警官不在餐厅。”赫斯塔轻声道,“我们半个多小时前就打电话问过。” “是吗。” 千叶话音刚落,司雷的声音就从人群后方传来,那声中气十足的“让一让”辨识度极高,不过由于司雷的小个子,直到她挤到人群最前边,赫斯塔才真正看见她。 这一瞬,赫斯塔也看见了艾格尼丝,这姑娘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人群中间,听到不远处死者同伴们悲痛欲绝的哭声,她的表情有些诧异,又有些恍惚。 然而很快,艾格尼丝觉察到了赫斯塔的视线,四目相对时,赫斯塔意味不明地朝她笑了笑,她立刻狠狠回瞪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了,警察来了。”千叶击掌,重新站直了,“那么专业的事就留给专业的人——” “你等一下。”司雷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我很忙的——” “那也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司雷戴起手套朝电梯口走去,在她的指挥下,几个保安驱散了所有乘客,在拍摄了现场照片以后,几个船员将尸体从电梯顶搬运下来。 “还有一个神智不清的是吗?” “就是布理先生,现在已经送去医务室抢救了……” “布理?”司雷有些意外,“最早是谁给你们报的信?” 几人转过头,“是千叶女士。” “是简,”不远处千叶两手插着口袋,“她和黎各是第一目击者。” “……没有目击,”赫斯塔轻声补充,“我们只是听到电梯里传来了异响。” “黎各人呢?” “她有事去了,一会儿回来。” 司雷晃了晃手中的门卡,“那你们先跟我来一趟吧。” …… 三人一同来到赫斯塔的房间,一进屋,司雷就将房间门反锁了起来。 “……怎么了?”千叶问。 “我今天上午把迪特里希死前走过的路重新走过了一遍。” “你一个人?” “对。” “……司雷警官,”赫斯塔不由得皱起眉头,“一个人行动会很危险,你昨天才自己分析过原因。” “要是一个人待着就能引凶手出现,我倒是很想亲眼见见这个人……”司雷突然看向千叶,“而且我要是出了事,你的工作态度是不是能积极点?” “我重申一点,”千叶抱着椅背,把椅子向前翘起,“从登船开始,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小时——你怎么也怪不到我的工作态度上去。” “……那你每天都在忙什么?” “机密。”千叶笑了笑,“你今天把迪特里希死前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然后呢?” “我发现了这个,”司雷把手伸进外衣内侧口袋,“这个,还有……这个。” 一张对折的纸片,一本日记,还有一个已经拆了口的信封。 “取过上面的指纹了吗?” “都取过了,直接看吧。” 赫斯塔将轮椅往小茶几的方向推进了几厘米,而后拿起最左侧的对折纸片,绽开后,上面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如果有人死了他一定不是自杀;有人在看着我们有人在听;可以沉默但不能说谎; 亚雷克请保佑我... 字条上的字迹非常潦草,可见是在非常慌乱的情形下写的。在这行祈祷往下几公分的位置,有一行字迹相同,但用不同的笔写下的提示: “《登船须知》的提示是绝对正确的。” “绝对正确”四个字下面还打了四个点,大概是表示强调。 千叶扫了一眼字条:“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第五十七章 日记 “四层甲板靠健身房一侧的‘企业家单人舱’,他把这张字条塞在了一张书桌下面。” “……这你都能找到?”千叶双眉轻扬,“他去那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这里是他前往格雷斯剧场前最后到过的、也是停留时间最久的地方,单人舱里没有监控,所以检查得比别处更仔细一些。”司雷低声道,“然后是日记本……我稍微翻了最近两周的内容,我发现这人噩梦做得有点多。” 赫斯塔放下了字条,把手伸向一旁的本子,“我看看……” —— 9/5/4632大雨 我不喜欢今天的大雨,每次大雨都让我觉得昏沉。原本二十分钟的午觉我睡了将近三个小时,直到弗里茨回来我才意识到这些时间都被浪费了。弗里茨笑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出去,他们今天在雨中跑了二十公里,七八个人在谭伊的市区穿街走巷,好像很快活,他还买了很多用石膏雕刻的猫头鹰小人。 我不喜欢石膏小人,我呵斥他不要把这些东西摆出来,他先是被我的脾气吓到了,过了一会儿也有些生气,但他实在是个好人,就算生气也没有和我争吵,而是默默地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我很难过,晚饭的时候主动找他道了歉,他原谅了我。 晚上洗澡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这几天一直闷在旅馆里,除了必要训练哪儿也不去,我没法回答他。 有时候我们都会经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一些不能向其他人提起的事……我希望前天只是我眼花,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保佑我吧,亚雷克。 —— 赫斯塔稍稍颦眉,看见日记末尾的“前天”,她把本子往前又翻了两页,然而五月八号和七号,迪特里希没有记下任何东西。 “这个弗里茨是那个‘弗里茨·格鲁宁’吗?”赫斯塔轻声道,“迪特里希的室友?” “对,刚才……电梯上的死者。” 赫斯塔接着往后翻。 —— 11/5/4632晴 世界上存在转世这种事吗? 我在早餐的时候问了布理先生这个问题,我感觉他听到这个问题时有点生气,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了。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世界上不存在转世”,这是佛教徒,还有一些别的迷信者生造出来的概念,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这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了,很可惜,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和他谈及真正令我困扰的事。 尽管我知道布理先生是最可信的人,但我就是没法开口,我实在不想被我最尊敬的布理先生嘲笑。 布理先生看出我脸色很不好,我只能告诉他这段时间我睡不着,因为我总是梦见魔鬼,弗里茨已经好几次被我的尖叫吓醒了,这段时间的梦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真实,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比如今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从梦里走出的影子,她就站在我的床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害怕入睡,但弗里茨答应我今晚留下来陪我,如果我又看见了什么魔鬼,他会帮我驱赶。有这样的朋友,我真的三生有幸。 保佑我吧,亚雷克。 —— 12/5晴 昨晚我真的睡得特别好!弗里茨万岁! 今天我打算和他们一起去采购接下来要带上船的物资,虽然升明号上可能什么都有,但上面肯定没有合我品味的书,两个月的旅行太令人期待了。 昨天彩排的时候我忘了好几句台词,不过布理先生没有怪我,只是让我好好休息,我真的很愧疚,这么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今天晚上还有一次彩排,我发誓今天绝对不会忘词。 下个月就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不管其他人说什么,我决定开始蓄须,不然所有人都觉得我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呢。这几年我真的成长了很多,等到了十四区那边,我一定要说服父亲将全家都迁到罗博格里耶先生的末日城堡中去。 为了文明。 保佑我吧,亚雷克。 —— 13/5 太糟糕的一天。 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大家都提前拿到了登船须知,上面写的东西让我有点不寒而栗。今天有好几次,我把庄园里的女仆认成了魔鬼……昨晚格鲁宁也睡得很糟糕,他不肯和我说原因,但我理解他。 后天就要登船了,我觉得我的状态不够好,我需要向布理先生申请一次忏悔祷告,我知道现在可能不是时候,但我必须去。 人若知道行善,却不去行,这就是他的罪了。 保佑我吧,亚雷克。 …… 继续往后翻,迪特里希记录了五月十五登船日那天的惊险遭遇,他为几个摔死在码头的同伴伤心不已。不过,在去找布理做忏悔祷告以后,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又变得正常起来。 至于出事的那天——也就是昨天,日记本空空如也,大概是因为还没有来得及记下发生的一切,迪特里希就已经一命呜呼。 赫斯塔沉默地翻回到前页,看着日记本上指代“魔鬼”的那个“她”,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千叶忽然笑了一声,她看向司雷,“世界上存在转世这种事吗,你怎么看,司雷警官?” “无稽之谈。” “看起来你和荆棘僧侣之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怎么,你相信?” “为什么不信,看看,就像这个年轻人说的,世界上难以解释的事情多着呢,”千叶扫了一眼日记本,“比方说怎么老有受害人喜欢写日记?” “……也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写日记,”赫斯塔突然开口,“所以被放在了第一位。” 司雷与千叶同时看向她,“什么?” “霍夫曼,”赫斯塔轻声道,“我第一个杀他,就是考虑到他日记写得勤……他的日记能给出足够多的线索。” 司雷检索了一遍自己的记忆,“……你是指什么日记?” “你们没能看到……霍夫曼有个账本式的日记本,他会把哪些人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都记下来,然后考察这人之后有没有给予他相应的补偿,如果没有,他就会为自己‘讨回公道’,”赫斯塔撇了撇嘴,“不过他人一死,这些东西就全都被他夫人烧掉了……这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料。” 第五十八章 灵感 说着,赫斯塔的目光扫向信封,她放下日记本拿起它,在感受到重量的一刻赫斯塔意外抬头,“……空的?里面的东西呢?” “它就是空的。”司雷轻声道,“这信封是‘升明号’专供的,但它只在邮轮的商店有售,迪特里希不可能在登船前拿到它,但它却出现在了迪特里希遇害当天的垃圾桶里。” “有人给他送了信?” “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断,但监控里没有任何相关内容。”司雷轻声道,“而且信封原本装的东西也不知去向——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个弗里茨·格鲁宁呢,他现在的房间里有没有类似的东西?还有他今天的行踪……” 司雷没有回答,她盯着千叶。 千叶微笑:“……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昨晚说,你唯一在乎的就是保护伯山甫本人安全抵达十四区,至于其他事情,你会酌情配合,这句话现在还生效吗?” 千叶的表情转向疑惑,“……我原话肯定不是这样说的?不过你具体是需要什么,说来听听。”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司雷轻声道,“如果能说实话,你可以回答,否则我希望你能直接沉默,不要说谎骗我。” 千叶沉默抱怀,“你说。” “船上,”司雷的手撑着桌面,慢慢向千叶一侧靠近,“真的存在螯合物吗。” “存在。” “理由是什么?” “涉密。” 千叶答得斩钉截铁,这反而让司雷变得犹豫起来。 赫斯塔忽然觉得这个对话有些似曾相识——昨晚司雷也曾满带怀疑地问她到底对这次的凶杀了解多少,她当时也给出了一样坚决的答案,不过她是真的没有说谎。 赫斯塔偷偷瞄了一眼千叶的表情,一时间,她也有点拿不准千叶那句“存在”到底是实话还是诓司雷的。 “你觉得呢?”司雷突然转向赫斯塔。 赫斯塔一怔,“……我不知道啊。” “你有那么多和螯合物作战的经验,就没有一点判断吗?” “嗯……这次的螯合物,行为是不太典型。”赫斯塔拧着眉,“但这也不好说,有时候‘不典型’就是一种‘典型’……” 赫斯塔摆出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心里却顺着司雷的猜测往下想——如果这又是一出水银针能力者伪装螯合物作案,凶手的范围就骤然缩小了:黎各、千叶,还有赫斯塔自己。 又或者,此刻船上还有其他隐藏水银针,她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公众面前露过面,因而完全不在司雷的怀疑对象中,但千叶一定知道她们的存在。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千叶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那么她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的角色就显得稍微有点可疑…… 赫斯塔再次看了一眼千叶。 不如说…… 千叶小姐从一开始就非常可疑啊…… 随着这个念头的又一次出现,赫斯塔的声音完全停了下来,她的思绪就像两架并行的马车,当其中一辆突然越轨失控时,另一辆也随即偏离轨道。 “……然后呢?”司雷接着赫斯塔的话询问。 “抱歉,”赫斯塔两眼空空,“……我有点忘了刚才自己说了什么。” “你说只要不是随机杀人,就能追溯凶手的动机,哪怕对方是螯合物,也可以尝试反推它的行动规则。” “……哦,对。”赫斯塔扶住了额头,“然后……呃,然后……” 动机……动机…… 赫斯塔感觉千叶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要勉强,你到现在午饭还没吃,药也没吃吧?” 司雷看着眼睛发直的赫斯塔,“……你还没吃饭?” “饭盒不是都还好好地放在那儿吗。”千叶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袋子都没拆上哪儿吃呢?” 赫斯塔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上午和安娜的交谈在她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地狱般的黄金时代,那个已经作古但仍留下了巨大影响的罗博格里耶,那个已经故去,彻底被历史掩埋的青年组织…… 一种抽丝剥茧的直觉渐渐在赫斯塔心中缓慢成型: 如果说亚雷克伪神,那么此刻升明号上的人又何尝不是一份来自黄金时代的伪作,就像罗伯格林与罗博格里耶,荆棘僧侣与杯葛僧侣…… 这奇妙的呼应突然间抓住了赫斯塔全部的注意,她几乎没有任何闲心再去想其他问题。 混乱的思绪在赫斯塔脑内飞闪——有一个念头,在今天上午以前她绝不会有;但从安娜的书房离开以后,赫斯塔突然意识到整件事还有另一重可能性。 其实水银针能力者根本不需要是水银针。 她甚至都不需要是人…… “赫斯塔!”千叶的厉呵将赫斯塔骤然唤醒,她茫然抬头,面色苍白。 “……你别吓我,”司雷握住了赫斯塔的肩膀,“你是怎么了?” “我没事。”赫斯塔干巴巴地回答,“我就是突然……想岔了。” 千叶有些不快地望向司雷:“以后这种事就别找她了,我带她上船是来度假的,你这一直带着她加班算怎么回事。” “我需要听一听简的想法,”司雷答道,“她的视角可以说非常珍贵——” “那也请你分清楚场合——” “司雷警官。” 随着赫斯塔的突然开口,一时间,千叶和司雷同时噤声。 “我觉得,我们不用太着急。”赫斯塔轻声说。 “……怎么讲?”司雷问。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说不定,线索会从天上掉下来。” “什么?” “我们到现在都没摸清凶手在干什么,对这一点,凶手可能比我们更着急,”赫斯塔沉默片刻,“就……一个亲身体会。” …… 当黎各重新回到房间,司雷已经离开,房里只剩下正在处理一些文档工作的千叶和刚刚吃饱的赫斯塔。 千叶看起来非常忙碌,赫斯塔时不时会往她那边瞟一眼——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赫斯塔还从来没有见过千叶小姐这样争分夺秒地干过什么事情。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千叶合上电脑,“我撤了,你等晚上司雷来换班。” “司雷真的会来吗,我刚在格鲁宁的舱室那边碰到她,”黎各轻轻耸肩,“我看她现在很忙。” “看她情况,”千叶看了眼表,“如果她不来,零来接你的班。” 第五十九章 配合 “千叶小姐!” 在千叶抱着电脑离开之前,赫斯塔喊住了她。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嗯?怎么了?” “什么时候,你不忙了,可以告诉我。” 千叶看了眼表,脸上闪过一瞬并不乐观的表情,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好。” 千叶离开以后,黎各从房内锁上了门。 “你去哪儿了?”赫斯塔问。 “七层甲板有个安全舱,我去那儿过的制约时间,”黎各轻声道,她在赫斯塔的身边坐了下来,“简,你今天早上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吃药了吗?” 赫斯塔凝神回忆了片刻,“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吧,在毕肖普餐厅?” “千叶没拦着?” “怎么了?” “我在安全舱外面碰上戈培林了,就是昨晚那个跑来搭讪的秘书,”黎各看着赫斯塔,“他突然跑来关心你的身体情况,说看药盒你好像每天需要服用特别多的药物。” “……他早上来和我们搭过话。”赫斯塔回忆着,“但好像聊得不太愉快。” “你们说什么了?” 赫斯塔沉默良久,在一番徒劳的回忆过后,她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两人当时的对话——那会儿她正全心全意地吃着涂了蜂蜜的松饼,她唯一的印象似乎就只有千叶小姐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曾上过一次升明号,当时非常热闹。 见赫斯塔神情困窘,黎各不再坚持,她起身脱下外套,“算了,一会儿我去问千叶吧。我是搞不懂她在干什么……” “戈培林还和你说了什么吗?” “他知道你今早去了安娜那里,好像很羡慕,”黎各轻声道,“他说安娜带了半个博物馆上船,真的吗?” “真的,”赫斯塔转动轮椅,“具体路上说。” “……要去哪儿?” “去医疗室,”赫斯塔回答,“我得赶紧把那本《雄性觉醒》拿回来……” …… 医疗室外,司雷站在走廊上踱步,在勘查过弗里茨·格鲁宁的房间之后她打算来找布理聊聊,尤其是关于迪特里希日记本里提到的“忏悔”事项,布理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事。 然而才刚刚走到这快地方,她就听见布理持续不断的惨叫和呻吟,医疗室里侧的门紧紧关着,似乎还有其他人在里面。司雷在走廊等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不一会儿,船医之一走了出来。 “你好,警察。”司雷上前出示证件。 “您好您好,”医生摘下口罩与司雷握手,“我知道您,是司雷警官吗?” “是的,请问布理先生是怎么了?” “他……浓硫酸灼伤,不过还好发现及时,目前创面不大,只伤及了手、脸颊和背部的部分区域……嗯,还有头皮。” “浓硫酸?哪里来的浓硫酸?”司雷诧异,“刚把他从电梯抬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我都听布理先生的朋友说了,”医生对司雷作了一个安抚的动作,“确实是浓硫酸灼伤,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他刚到这儿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神志也不太清醒,我怀疑那些是稀硫酸溶液,所以立刻用水对他全身进行了大量冲洗,不过有些地方水分挥发得快,已经造成了伤害……” 司雷猛地回想起不久前的电梯内的诡异景象,满地的鲜血和从电梯上方喷射下的水流。 “……那是稀硫酸?”司雷低声喃喃。 “对,稀硫酸本身不危险,没有挥发性也不具备强腐蚀性,沾上了用水冲一冲就没事,不过,硫酸虽然不会挥发,溶液里的水一旦挥发殆尽,稀硫酸也就成了浓硫酸。” 医生话未说完,里间的布理再次传来痛苦的哀嚎。 她回头往布理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猜当时大家可能都被血腥味吸引了注意,没留心别的,我已经通知其他机械师了过来检查,目前看大家日常防护做得很到位,虽然有几个人手套已经烧出了洞,但人都没事。” 医生轻轻耸肩,“所以……您不用担心。”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您是他的朋友吗,还是您有什么问题要问他?” 司雷刚要回答,医生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建议现在进去,您也听出来了,他现在状态很不好——” “里面是无菌室是吗?” “对。” “我在哪里消毒,换无菌服?” “……呃,这边。”医生指了指医疗室另一侧的金属门,随着司雷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不无同情地往布理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边门刚合上,通向走廊的大门又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黎各推着赫斯塔走了进来。 “啊,黎各女士,”医生又一次认出了来人,“您也是来探望伤者的吗?” “伤者?”黎各皱起眉头,“哦,不是,我的朋友吃撑了,我来给她开点健胃药。” “不,我觉得不是吃撑那么简单……”赫斯塔表情有些痛苦,“一定是胃溃疡,我需要做个检查。” “别担心,慢慢说,是怎么不舒服?” “午饭以后,我左上腹部、胸骨和剑突后疼痛,”赫斯塔压着自己的上腹,“具体是隐痛、钝痛感。” “……你学什么的?” “几年前我得过一段时间的胃溃疡,后来好了。”赫斯塔低声道,“可能是这几天饮食不习惯,所以……” “你方便换个地方吗,”医生指了指不远处的检查台,“最好是躺在那儿。” “可以,”赫斯塔扶着医生的手,慢慢从轮椅上站起身,“是不是还得解开上衣。” “当然,需要先做个腹部触诊……你现在会打嗝反酸吗?” 随着问诊,医生将检查台旁的布帘拉了起来,赫斯塔与她在布帘后谈话,黎各则趁机找寻目标。在环视一周后,她迅速发现墙角堆放的一件外套,那正是布理今天上午穿的衣服。 黎各刚要上前查看,几个护士就从无菌室里走了出来,她动作自然地转了转胳膊,佯作一副等朋友检查的样子,在与护士们点头致意之后,黎各目送几人离开,并顺手反锁了门。 她迅速上前把衣服拎起查看——底下什么也没有。 第六十章 动作 布理的惨叫再次响起,黎各决定进去看看,在按下门把以前,黎各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会儿简正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医生的问话。 黎各轻咳一声,一语不发地踏进诊室与无菌室之间的隔间。 几乎就在推门的瞬间,黎各看见被放在五斗柜上的《雄性觉醒》。仅仅个把小时不见,这本书就被毁得面目全非,部分被浸泡了硫酸的纸页已经开始碳化,包书用的牛皮纸也已脱落,露出底下的铜纸封面。 黎各迅速把书收在了自己的后腰处,正要离去,突然听见司雷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她轻移脚步,侧耳倾听。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仍是司雷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模糊的低语,应该是布理在应答,然而他的力气似乎只能花在喊疼上,黎各勉强听见了几个词,但无法以此推断出全句。 “你不要搞错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厌恶私刑。”司雷又道,“还有,不要再在我面前搞什么小动作,我多的是办法知道你们背地里做了什么……” 黎各将耳朵贴在了门上,试图将谈话听得更真切,然而诊室那边突然传来了赫斯塔的叫嚷声,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刻离开。 果然,在回到诊室后不久,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刚才离开的几个护士又回来了。 “请进!”布帘后面的医生如此招呼,黎各立刻上前转动门锁。 “怎么锁门了?”护士手中推着器械车,语气有些不满,“我们就出去这么一会儿……” “有病人在接受检查,还是锁着比较好吧,”黎各答道,“再说我在这儿看着,也没耽误什么啊。” 护士口吻更加严厉:“别擅自动这里的东西!” 黎各不再坚持什么,她走向检查台,站在医生的背后向赫斯塔比了一个ok的手势。 …… 一刻钟后,赫斯塔与黎各回到了房间,面对着已经完全毁坏的书册,赫斯塔伸手捂住了脸:“……这不是真的。” “这书很宝贝吗?等我们下了船,再买一本赔给她怎么样?” “外面应该买不到……”赫斯塔挠着头皮,“这书可能是大断电之前出版的。” “是吗,”黎各低头翻了几页,在出版信息页面上的标记年份之后,她合上了书,“……还真是。” 赫斯塔默不作声,她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残书——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观察,直接跟着梅耶一起冲进去又能怎么样呢…… “刚才,司雷也在里面。” “嗯?” “我听到她在和布理谈话,还说什么‘你在犹豫什么’‘我不是为了帮你’之类的话……我感觉有点奇怪。”黎各轻声道,“听起来,她好像在劝说布理和她达成协议。” 赫斯塔听出了黎各的弦外之音,“不用担心,司雷警官的为人很可靠。” “也许她为人确实可靠,但你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上布理这些人的当,”黎各说道,“不如今晚看看她会不会主动提起和布理的谈话——” “不,如果我们想知道,我们应该主动问。”赫斯塔扶着轮椅起身,“我们不应当对自己人设这样的考验。” “但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司雷不在任何人那边。” “确实,但——” 赫斯塔正思忖着回答,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黎各几步走到座机旁拿起话筒,不多时,她回头看向赫斯塔,用手势比划了一番。 “找我的?”赫斯塔有些意外,她压低了声音,“谁?” 「梅耶。」黎各用口型回答。 赫斯塔并没有思考太久,便向黎各那边伸出了手,“给我吧。” 黎各将话筒递了过去,然而在最初的寒暄过后,赫斯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间歇发出一些“嗯”“嗯”的回应,在通话的最后,她看了眼表,“那不如就今晚?六点以前,地点你定。” 挂了电话,赫斯塔抬起头,“罗博格里耶开始给他们的人分发武器了。” “什么武器?” “梅耶还没拿到,所以不清楚具体型号,但她判断可能是一些全自动手枪和步枪,还有一些简易手雷。她和艾格尼丝今晚会搬离客舱,去指定位置待命。” “罗博格里耶这是要做些大动作啊……”黎各两手抱怀,“梅耶找你干什么?” “她想见我一面,说有些话当面讲比较方便。” 赫斯塔转身走向自己的行李箱,她打开锁扣,开始翻找行李。 “你在找什么?”黎各问。 赫斯塔转过身,将《须知》放在她与黎各之间的茶几上,“你在过制约时间的时候,司雷带了三样东西过来,都是迪特里希的遗物……” 赫斯塔低声向黎各复述了一遍先前看到的字条、日记与空信封,黎各突然明白过来——难怪司雷要去找布理。 “她是冲着迪特里希的忏悔祷告去的是不是?” “可能吧,”赫斯塔的目光回到《须知》上,“来帮我一起看看好吗?我觉得我们需要再看看这封须知……既然迪特里希的遗言里专门提到了它。” “神奇。”黎各站去了赫斯塔身旁,由于并非在阿弗尔港口登船,黎各并没有收到登船须知,尽管这两天所有人都在谈论它,但黎各还没有认认真真地通读全文。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们根本没有充分利用现有的线索……”赫斯塔低声道,“假设司雷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规则的第一条对应海底爆炸,第三四条与迪特里希的遇害有潜在联系,第五条交待了上船后的任务……那第二条是干什么的?” 黎各再次扫了一眼第二条规则: 「第二,船卡将是您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唯一有效的身份证明,您需要妥善保存,但在登船以前,理论上没有任何环节需要您向任何人出示船卡,仅凭借纸质船票与个人身份证,您就可以自由出入检票口、候船室或直接登船」 黎各沉思:“你们的船卡是不是在换了房卡以后,就没有再用过了?” “对,罗伯之前声称每天要抽一位幸运乘客去和他共进午餐,就是通过抽编号的方式……不过这两天他大概也没有做这些事的心情了。” 第六十一章 相似 “那船卡还有什么用?”黎各朝赫斯塔伸手,“你船卡在哪儿,给我看看?” 赫斯塔从上衣口袋里将卡片取出,“你没有吗?” “我根本就没有船票……我是拿着ahgas的特批上来的啊,你们收到的东西我都没有……”黎各一眼看见卡片角落的编号,“你是零号哎,是第一个……不,比第一个还第一个。” “……除了这个编号,好像也没有其他有效信息了。” 黎各将赫斯塔的船卡正反面都仔细检查了一遍,“那是不是就说明,这编号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用途。” “什么呢?”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黎各先开口:“你要是暂时没别的打算,船卡能不能先放我这儿。” “可以,你想做什么?” “没想好,”黎各拨弄卡片,它立刻像一颗陀螺在黎各的指尖飞速旋转,“等晚上司雷回来了,我带着它出去找找灵感。” …… 下午五点,黎各推着赫斯塔外出散步。尽管在先前的电话中,梅耶表示希望能和赫斯塔见一面,然而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告知具体的见面时间与地点。 赫斯塔不准备等下去,安全起见,她原本就不打算在六点以后主动见任何人,更何况今天的白天尤其漫长,她已经感到疲惫。 现在出来吹吹海风,一会儿回房吃饭,看看书到八点,再洗漱……充实的一天就结束了。 在前往前部观景台的途中,两人远远地碰上了落单的艾格尼丝——她显然也看见了赫斯塔,因此立刻充满厌恶地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这对姐妹怎么回事……” “看来梅耶没有把她要约见我的事告诉她姐姐。”赫斯塔轻声道,她好奇地望着艾格尼丝的背影,“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你说艾格尼丝?” “嗯。” “就别再想这种问题了吧,”黎各笑着道,“你做的事人家都不领情,一次两次可以,久了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但她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和你说过吗?”赫斯塔仰起头,视线刚好对上黎各的下颌,“以前我在圣安妮修道院的时候,有两位修女照顾我。” “有点印象,一个严厉,一个慈祥?” “对,严厉的那位是格尔丁小姐……刚进修道院的时候,她让我,很困惑。” “怎么说?” “一开始我感觉她总是故意刁难我,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其他孩子都有休息日,但格尔丁小姐总在休息日给我找些重活……而且她不让我见外人,不让我参加任何领养仪式,每次我犯了什么错,我就得挨饿,因为我会被关禁闭室,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饭。” “……小可怜,”黎各低头望着她,“……我小时候也干很多重活,但家里人从来没饿过我。” “是吧,挨饿的感觉太难受了……但修道院里的孩子都很羡慕我。” “……是吗,羡慕你什么?” “羡慕我得到了格尔丁小姐全部的注意,”赫斯塔轻声道,“糟糕的注意也胜过没有注意,而且因为她对我实在太苛刻了,所以艾尔玛院长——也就是修道院里的另一位修女——总是想方设法地给我一些额外的照顾,像是允许我可以随时去她的起居室……之类。” “但那位修女为什么要那样对你?”黎各问,“她讨厌你吗?” “我问过艾尔玛院长一样的问题,她说‘正相反,因为她爱你’。” “哈,如果我爱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让她挨饿。” “但如果你觉得这孩子已经走入了歧途,甚至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呢?” “……我想象不出那种情景,你是想说她其实是‘为了你好’吗?但你怎么知道她是真的‘为了你好’还是单纯享受折磨他人的过程呢——” “因为她救了我,”赫斯塔垂下眼眸,“而且平心而论,我不惹事的时候,她对我很客气。” “……那她是觉得你走进了什么歧途啊?” “很多,”赫斯塔陷入回忆,“当时她试图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我都没学会,可能就是不想学。” 黎各笑出了声,“好吧,如果学生太笨我也不会有好脸色的。” “……昨晚艾格尼丝一本正经和我们说教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个场景很熟悉——她每一句话都那么荒谬,但又情真意切的……后面一想,怪不得熟悉,可不得熟悉么?你看她中午跑来找我们吵架的样子,像不像一只老母鸡?” “确实,看她好像很护着妹妹的样子……但要真是为了梅耶好,又怎么会和罗博格里耶这种人混在一起。” 赫斯塔沉吟片刻,“……可能我们对‘好’的定义也不一样。” “你这些话应该当着她的面讲,”黎各轻声道,“那她今天中午就不会瞪你瞪得那么凶了。” 赫斯塔笑了笑,“无所谓……” 海风从两人的正前方吹来,夜晚与黄昏的界限正在她们的头顶缓缓移动,远天的暗金色流云随着风变换着形状,在海面投下绚丽的光影。 两人像从前一样闲坐着聊天,直到身后传来响动,回过头,见梅耶站在不远处,她换了一件深蓝色的大号套头衫,正目光拘谨地望着她们。 赫斯塔与黎各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离去——这一带太过空旷,显然不适合进行任何谈话。三人保持着距离朝同一个方向移动,直到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梅耶终于跟了上来,她脸色微红,“下午我本来是想——” “领到武器了吗?”赫斯塔问。 “领到了。” “给我看看。” 梅耶当即取出腰间的手枪——她身体的正前方挂着一把枪套,那个肥大的套头衫正是用来遮挡它的。 赫斯塔的一时有些恍惚,那是把银色的贝雷塔92手枪。 “我没有夜间巡视任务,”梅耶低声道,“所以我只有这个,还有两个替换弹匣。” “会用吗?” “当然会,我们都练过的……” 赫斯塔接过枪:“……没上膛?” “平时要随身携带,就不上膛,万一不小心碰到了板机——” 梅耶话音未落,赫斯塔已经拨开了手枪保险,击锤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枪套就是用来防这个的。”赫斯塔将手枪重新交回到梅耶手中,“关键时刻,一秒的上膛时间也能决定胜负。” 第六十二章 抵抗组织 梅耶接过枪,小心地将它重新插进了枪套。 “今天约你出来,本来希望能让艾格尼丝出来和你见一面,”梅耶轻声道,“但我没能说服她,所以后面就没有再给你打电话……” “你想我们见面做什么?” “消除一些……误会,”梅耶低声道,“我们一开始是好心,你们今天也是好心,好心对上好心,不应该剑拔弩张……所以我想让你们见一面。” “其实我挺好奇的,既然你们是罗博格里耶的信徒,为什么要主动给司雷透消息呢——她和罗伯还有那些荆棘僧侣本来就不对付。” “信徒?”梅耶一怔,“啊,请……不要这么说我们,听起来好像什么奇怪的邪教。” “……那应该怎么称呼你们?” “生存主义者,”梅耶轻声道,“我们是生存主义者,我们这支由罗博格里耶先生带领的小队是‘末日抵抗组织’的一部分。” “……末日?”赫斯塔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大断电时代迟早要重演的,末日一定会重现,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留文明的火种,”梅耶望着赫斯塔,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平静而坚定,“我们并不信仰罗博格里耶先生个人,虽然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先驱者,但当他犯错的时候我们也会指出——比如,昨天晚上艾格就指出了罗博格里耶先生对‘螯合物’的错误理解。” “嗯……”赫斯塔若有所思,“我最初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梅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两手绕到背后,食指和食指紧紧勾在一起。 “很难回答吗?”赫斯塔问。 “有点难以开口,因为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没有问过艾格可不可以说。” “那就只说你自己的想法呢?” “有时候……我们挺讨厌荆棘僧侣那拨人的,他们是一群伪君子,但他们真的骗过了很多人……” 梅耶的脸又微微变红,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背后嚼人舌根,这陡然激起了她的羞耻心。 “再加上,罗博格里耶先生应该是没有真正面对过螯合物,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觉得如果司雷警官能知道更多,对所有人都更好,”梅耶停顿了片刻,“我们应当合作,而不是在还没搞清楚对手是谁的时候就四分五裂……” 赫斯塔认真地凝视着梅耶的眼睛,从这双墨绿色的眼睛里,她读到了比艾格尼丝更加坚定的意志。 分别前,梅耶突然想起什么,她俯身在赫斯塔耳边轻声道,“对了,今晚不要出门。”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但艾格是这么和我说的。” “好的,谢谢你。” 目送梅耶远去,黎各回望赫斯塔,“……我本来以为艾格尼丝才是比较麻烦的那个。” 赫斯塔眉头轻皱——她和黎各有着完全相同的感受。 “艾格尼丝那样的激烈反应至少还意味着对手值得一辩……”——而梅耶谈论起这些话题的口吻就像再说“太阳还会升起来的”那样理所当然。 “不过她说她们是‘生存主义者’我就理解了,”黎各推着赫斯塔往回走,“这种人在十二区挺多的,我和其中一些人打过交道。” “都什么样?” “大部分都坚信母城有一天会坍缩。”黎各轻轻耸肩,“在所有依靠母城的技术支持全部中断以后,社会会再度瓦解,从而进入‘二次断电’,而他们的目标就是提前做好准备,囤粮囤枪……工程师和医生在这些人中间特别受欢迎。” “难怪,我说罗博格里耶从哪儿突然搞出这么多武器,原来他就是干这个的,”赫斯塔明白过来,“小看他了,我还以为他就是想给自己围个堡垒做国王。” “十二区比较乱,所以这种队伍还挺多的,基本上每三五个村庄就有一个奉行‘生存主义’的武装,平时帮助村民做些维护治安的工作,像巡巡逻,搭建一些防御工事……村民向他们提供一些物资支持,分享情报,等到有匪徒来劫掠的时候,这些生存主义小队会投入战斗,顺便在实战中进行自我训练——单就战斗力来说,我接触的好几个小队都特别能打。” 远处,几个荆棘僧侣正在甲板的背风处抽烟,他们也换了一身统一的套头衫,此刻两人正佝着脖子借火,步枪被他们散漫地背在身后,仿佛一个装饰性挎包。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看这艘船上的人没几个有那种本事。” “巧了,”黎各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 “零,现在几点了?” “六点零五。” 安娜摘下眼罩,“……这个午觉睡得太久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您上午说话说得太多了,”零望着安娜,“应该多休息。” 安娜扶着额头在躺椅上靠了一会儿,开始左右张望。 “您在找梅诗金吗,它下午出去了。” 安娜嘴角微沉,“今晚别再让它去外面溜达了,小猫咪,什么也不懂……” “那我现在去把它抱回来。” “好啊,”安娜点了点头,“它下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零安静地坐在原地,目光有片刻的失焦。 “戈培林下午找了两个人谈话,时间都超过了半个小时。” 安娜转头看了过来,“哪两个人?” “桑德斯·兰德和艾格尼丝·迪农希雅德。” “桑德斯……”安娜回想着,这名字稍稍有些耳熟,但细想似乎又没那么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他是阿维纳什的下属。” 安娜顿时回忆起来——在登船当日曾有一个船员被赫斯塔逼问身份,那人正是叫这个名字。 “那个艾格尼丝呢……又是谁?” “一个一直受罗博格里耶资助接受教育的姑娘,她在今年年初刚刚拿到了普通机械师资格证,然后就响应了罗博格里耶的十四区之行。”零沉默片刻,“那天晚上,我回套间取毯子的时候,曾经碰到过她的妹妹梅耶。” 安娜漫不经心地听着,“普通机械师……这个考试通过率挺低的,是不是?” “今年的通过率是6%。” 第六十三章 琴声 “……可惜了,”安娜沉默良久,又自问自答地低声喃喃,“可惜吗?” “您指什么?” 安娜没有回答,在片刻的沉吟过后,她看向零,“戈培林找这两人谈话,多半和他们今晚的行动有关,千叶今晚会待在哪儿?” “她宣称会一直待在伯山甫那边,直到动乱过去。” “她今晚还是打算干看着?” “看上去是这样。” “好吧……”安娜想了想,“那么你今晚去赫斯塔那里。” “您呢?”零望着她,“这里并不安全。” “我知道,”安娜笑着道,“我们一块儿去。” …… 六点半,毕肖普餐厅里只有少数几人在吃东西。此刻离餐厅正式供应晚餐还有两个小时,艾格尼丝一个人坐在靠墙的位置,她的餐盘里放着一些罐头食品拼凑的晚餐——黏糊糊的玉米沙拉搅拌着番茄蘑菇罐头汤。 她正用面包片擦搅盘底,以便将最后一点食物的汤汁也吃掉。 “艾格。”梅耶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艾格尼丝应声抬头。 “……你怎么还在外面晃?” “我刚刚碰到了黎各她们。” “她们?” “还有赫斯塔——她们总是在一块儿的嘛。”梅耶在艾格尼丝的身旁坐下,她声音很低,即便此刻的餐厅非常寂静,也只有艾格尼丝一人能听见她的话。 艾格尼丝的脸瞬间拉了下来,“……所以你还是一个人去找她们了。” “别这样和我说话,”梅耶像一只受惊的鸟,她睁大了眼睛,“……求你。” “我之前和你说了多少次……” “你别生气艾格,我们只是聊了聊天——” 艾格尼丝把脸转向另一侧,梅耶的表情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非常严厉,过了片刻,她深深呼吸,又回过头。 “我没有生气。” “……是吗,那就好。” “你们聊什么了?” “就是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么针锋相对,”梅耶低声道,“我觉得她们也认可这一点。” “别天真了,梅耶。”艾格尼丝笑了一声,“她们是水银针。” “……真的会有那么不同吗,我们,和水银针?” “我不回答这种傻问题,”艾格尼丝轻叹一声,“还有呢,你们还聊了什么?” “你今晚是不是要巡夜?” 艾格尼丝拿着汤勺的手停了一下,“……嗯,怎么了。” “这把枪,还是还给你,”梅耶低下头,小心地取出了那把银色的贝雷塔92手枪,“戈培林先生既然把它送给了你,肯定是觉得它在你身上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更大的作用就是你带着它防身,”艾格尼丝打断了梅耶的话,“那我就更安心。” “那你把我的‘托卡列夫‘还给我吧。” “你别再——”艾格尼丝正要开口,突然发现梅耶手中的枪已经开了保险栓,处于随时可以射击的状态,她再次变了脸色,“你好端端地把枪上膛干什么?” “……啊,这是赫斯塔帮我调整的,”梅耶望着手枪,“‘关键时刻,一秒的上膛时间也能决定胜负’——她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便就在这片刻,梅耶感觉艾格尼丝的脸颊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从她脸上转瞬即逝,半晌,艾格尼丝低声喃喃:“……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枪交到别人手上?” “收下吧。” 两人再次交换了武器。 梅耶拿回了自己的配枪,又道,“我觉得她们挺好说话,至少比布理那些人强,分别的时候我提醒了她们今晚不要出门,希望她们听进去了。” “……你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梅耶抬起头,“怎么了吗?” 艾格尼丝望着贝雷塔的枪身,表情有些复杂。 “艾格?” “以后,不要再什么都和别人讲了,记清楚我们是谁,梅耶。” “可我觉得她们和别的水银针不一样……” “再说这种话我真的要生气了,你指望一个水银针能意识到她自己享受的特权,我看你根本是把以前我们在荒原的日子全忘了。梅耶,你听着,如果船上有螯合物,她们履行她们的职责,我们做力所能及的配合;如果船上没有,她们就恪守她们的规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要想。” “艾格……” 艾格尼丝收起枪站了起来,她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拉着梅耶的手腕。 “我先送你回去。” “……啊不要这样拽我,艾格,我站不稳了——” “天黑以后,绝对不可以出来乱跑,能做到吗?” 梅耶有些茫然,“……当然能,这不是你下午就和我说过的事吗?” “但你记住了吗?” “嗯。”梅耶郑重点头,“……你巡夜什么时候结束?” “看情况。”艾格尼丝把餐盘随意地丢在回收台上,“我会尽快回来。” …… 当黎各与赫斯塔一同回到客舱甲板的走廊时,她们听到一阵隐约的乐声,那是悠扬的手风琴,曲调俏皮,节奏慵懒,叫人一下想起秋日山林间的河流。 起初她们以为是谁开了音响,后来两人来到她们自己的房前,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从房间里面传来的。 “……现在是人人都能进我们房间吗?”黎各盯着门,“这在搞什么?” “你觉得这次是谁?” “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直接进吗?” “不然呢,先敲个门?”黎各指着房门,“这人都在我们屋里放唱片了——不是,我们屋里也没唱片机啊。”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刚才还气定神闲的表情瞬间凝结,她当场站了起来,并一脚踢开了未锁的门。 琴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对窗弹奏的安娜转过身来,“……你们回来了?” 赫斯塔几乎是朝安娜冲了过去,“谁允许你碰这架琴的——放回去!” “放回哪?琴箱吗?”安娜不为所动,随手来了段漂亮的琶音,“一架琴如果总是放在琴箱里不被演奏,它也会寂寞的。” 第六十四章 猜测 黎各下意识地抓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冷静!简!” “那是莉兹的琴——” “我知道!但你先冷静一下!” 争斗中,两人同时摔在地上,黎各始终紧紧钳制着赫斯塔的两臂,尤其是她的左手腕。 赫斯塔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她仍然竭力仰头看向安娜,目光怒不可遏。 “不要太激动,姑娘们,”安娜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她甚至没有低头,只是目光微垂,“你看,你的手风琴不是好好的吗?” “放——回——去!” “……安娜女士,”黎各艰难地抬头,“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别再火上浇油了行吗?” “你这么说我反而不敢放手了,万一一会儿磕了碰了,我岂不成了莫大的罪人——” “啊……都闭嘴吧,”黎各抱着赫斯塔往后退了几步,“先听我说,听我说!简!别再发疯了!” 赫斯塔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她咬紧了牙齿,安静下来。 黎各试探性地松开手,见赫斯塔没有继续躁动,才走到她跟前低声道,“就站在这儿,好吗,你站在这儿看着我。” 黎各转过身,朝安娜走去,“好了,安娜女士……把琴给我。” 安娜照做了。 接下来,尽管黎各动作有些生疏,但手风琴还是平平稳稳地被收进了琴箱。扣上箱扣之后,黎各松了口气,起身时,目光刚好扫到一旁桌面上那本破破烂烂的《雄性觉醒》。 黎各的呼吸慢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本杂志盖在了上面。 “……要喝水吗,你们?” 没有人回答。 安娜望着不远处的赫斯塔——她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始终望着房间地面的纹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黎各倒了杯水塞去赫斯塔手里,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好了,聊聊吧。” “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吗,赫斯塔?”安娜问。 黎各看向她,“不如你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出现在我们房间里?” “因为我也住这个套间——我有门卡,而套间内部的房间没有锁,”安娜回答,“这应该很好理解?” “我不是问你用的什么手段,我问你来干什么,总不会是不小心走错了吧。” “不,我是专门过来的,因为今晚很危险,”安娜微笑着,“这种时候,我想还是和你们待在一块儿比较好。” “……那你完全来错地方了。”赫斯塔突然开口。 “为什么呢?”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安娜,”赫斯塔看向她,“用你的博学多才的脑子想一想。” 房间里再次沉默下来,黎各几乎能闻见空气中不存在的火药味,她轻叹了一声,“那个小女孩呢,叫‘零’是吗……她知道你在这儿吗?” “她很快会来。” “那就好,”黎各点头,“一会儿她来了,你们俩赶紧离开这个套间,走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 黎各十指交叉,她望着眼前实在有些不知好歹的中年人,“我们没有开玩笑,今晚我们在哪儿,哪儿就是最危险的。” 见安娜完全没有反应,黎各只能进一步解释:“我们也是回来的路上刚想通的,罗博格里耶突然给他的追随者发武器,一定有什么用意——挟持船员返航?没有意义,因为只要千叶不松口,邮轮往回开就是所有人一起被炮轰;直接和千叶硬碰硬?更不可能,就算罗博格里耶脑子是傻的,他也有些脑子清醒的手下,靠这些武器袭击水银针就是变相自杀。” 安娜笑了笑,“也不尽然?” “对,对,也不尽然,比如简现在就很脆弱,”黎各应和道,“罗博格里耶的最终目的无非是尽快返回陆地,顺着这个思路想,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改变千叶的意愿——毕竟‘升明号’返航到底会不会遭到火力清扫都是她一句话的事。” 黎各接着道,“我打个比方,如果他们今晚找了个什么理由把我支开,然后,成功将简重伤,那么千叶很有可能就会改变主意,因为她必须让船只就近靠岸,以便尽快将简送医。 “当然,目标人物也不一定是简,如果是那个叫‘伯山甫’的语言学家重伤了估计也是一样,不过这人被千叶藏得死死的,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所以还是我们这里比较方便。” 赫斯塔冷冷地盯着安娜:“还要和我们待在一块儿吗?” “要的。” 黎各难以理解地扭过头,“……所以我们刚才都说了什么?” “我门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赫斯塔直白地开口,“你非要留在这儿,就回你自己房间。” 安娜驾着她的电动轮椅,朝着赫斯塔与黎各的方向接近,最终在赫斯塔面前停下。 “现在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你们还愿意继续出去逛逛吗?” “去哪儿?”赫斯塔问。 “不远,七层甲板,那边有个升明号的航行博物馆,按照升明号的惯例,所有人都可以在登船的第二天前往那边参观……不过很遗憾,在这次航行里这个惯例被打断了——” “不去。”赫斯塔轻声道。 “我也不去,”黎各补充道,“我对这类博物馆没什么兴趣……” 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登船那天……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升明号’的别名叫‘阿蕾克托’,你对这件事还有印象吗?”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安娜。 “谜底就在航行博物馆中。”安娜停顿了片刻,“去吗?” …… 在前往航行博物馆的路上,安娜始终走在赫斯塔与黎各的前面。 由于客用电梯已经损坏,安娜带着她们走了另一条无障碍通道,这一路上她们鲜少遇见其他人,长长的走廊像是偶尔会在梦中碰见的诡异长廊,如果不是不断变化的甲板数字,赫斯塔简直要怀疑这条路究竟有没有尽头。 在她身后,黎各始终绷紧了神经。 “为什么不能明天再来?”黎各压低了声音,“你忘了梅耶今天提醒我们什么了?” 第六十五章 计划 赫斯塔一心盯着安娜的背影,黎各的话则直接左耳进右耳出——尽管她完全没有在听黎各说了什么,但她还是从上扬的语调里意识到黎各向自己抛出了一个问题。 “……什么?”赫斯塔抬起头,“我刚走神了。” “没什么,”黎各挑起了眉,“现在问你什么都是白费,嗯?” “抱歉,我只是……”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在想别的事情。” …… “司雷警官,你在里面吗?” 格雷斯剧场外,正在这一带独自搜寻线索的司雷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在暗处向声音的来源张望,一个年轻女孩的剪影在剧场门口。 “艾格尼丝?”司雷主动走到灯光下,“你怎么来了。” “方便聊聊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 “在这儿聊?” “最好是,”艾格尼丝低声道,“现在所有人都在外面,我是……偷偷过来的。” “可以。” 司雷朝艾格尼丝的方向走去,成排的座椅挡住了她的下半身,司雷本能地碰了碰自己腰间的配枪——它们都好好地挂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司雷问。 “刚才我也在毕肖普餐厅,我看到你往这个方向来了,就来碰碰运气……”艾格尼丝迈着小步向司雷靠近,她背后的灯光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您知道那位黑头发的水银针在哪儿吗,我记得她好像叫……千叶?” “她的工作永远是机密,我不可能知道的,你找她有事?” “她负责押送的那个语言学家,今晚……有危险。” 司雷一怔,她终于想起来低头看看时间——此刻已经接近七点,而她原本应当在五点半的时候赶回赫斯塔的房间与黎各交班。 司雷心道不妙,她必须尽快回去看看。 “……你继续说,”司雷抬头,“什么危险?” “戈培林给所有人都发了武器……您知道吗?” “知道,他事前和我知会了,”司雷轻叹一声看向别处,“我已经和他说过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坏的主意,这些武器不可能让人在真正的危险前自保,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流血冲突……” 司雷的话戛然而止,联想到艾格尼丝的上一句话,她皱起眉,“……什么意思,今晚你们的人要袭击伯山甫?” “……应该是这样,我不是行动组的核心成员,所以知道的事情很有限。”艾格尼丝低声道,“如果伯山甫重伤,那么千叶女士应该会想办法让船靠岸……戈培林是这么说的。” “痴心妄想!”司雷的声音骤然提高,“戈培林自己在不在那个行动组?他知道拿枪对着千叶意味着什么吗!” “不,不,当然不会直接硬闯,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计划,就我了解的情况,他们也不希望和千叶女士有正面冲突……” “戈培林在哪儿?”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低声回答,“我来找您说这些,也是想让您告诉千叶女士一声,好让她有时间提前准备……我不希望那个语言学家出事,也不希望我们的人出事,我相信千叶女士一定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艾格尼丝沉默了片刻,她观察着司雷的表情,试探着开口,“比如,今晚带着伯山甫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要上当,不要离开——” “……你说得轻巧,”司雷按住了额头,“我去告诉千叶?我看不管我告不告诉千叶,戈培林都活不过今晚。”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谁让他想不开要去找千叶的麻烦,他活该!”司雷两手插在后腰上,踱步深思,“……就这一件事吗?” “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想还能做些什么吧,”司雷轻声道,她摘下一次性橡胶手套,把它们团成团塞进了外衣口袋,“对了,我今早好像看到布理找你麻烦?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对……但您不用担心,您今早给出的解释很完美,他们不会知道昨晚我到底和黎各女士她们说了什么。” “如果之后布理再找你们的麻烦,你就告诉他‘司雷会知道的’,他会收敛。” 艾格尼丝有些意外:“……好的,谢谢。” “那我出去一趟,你也赶紧去做自己的事吧。”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目送司雷离去,直到司雷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她才转过身,朝剧场的更深处走去。 …… 七层甲板的船长室,戈培林一个人坐在无人的办公室内,远天的太阳就要西沉,到处影影幢幢。他没有开灯,三台固定电话摆在他的手边,突然,其中一个的来电提示灯亮起了红色的光。 戈培林接起电话。 “喂?嗯,是我。” “不会,你做得很好,是的,这样就够了。” “不用担心水银针会先发制人,如果她敢这么做,等船靠了岸,首先对她发起抓捕的就是ahgas本部……对,就是这样,你理解得没错。” “不,你不用再回客舱,赫斯塔和黎各现在不在房间里。” 戈培林的视线看向窗外。 “她们现在应该都在航行博物馆——赫斯塔、黎各,还有那个坐轮椅的女人。” “不,你不用现在过去,还有一个人没有找到,你现在就待在原地不要动,等我确定了那个人的位置,我再告诉你下一步的行动。” …… 挂了电话,艾格尼丝松了口气。 格雷斯剧场的后台此刻也同样没有开灯,四处漆黑一片,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从密封的玻璃壁窗上投下来,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黎明前的灰蓝色。 艾格尼丝有些出神地望着空气中弥散的灰尘,突然,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将她从沉思中惊醒。 “谁在那里!”她迅速朝着身后拔枪,“出来!” 一切都保持着不寻常的绝对安静,直到那阵声音再次响起——一只白猫从不远处的箱子跳落到地上,面对着艾格尼丝坐了下来。 艾格尼丝背后惊出了一些冷汗,她缓慢地喘了一口,枪口渐渐放了下来。 白猫有一对非常漂亮的立耳,它矜持地坐在那里,尾巴优雅地盘绕在身前,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如同宝石。 艾格尼斯收起枪。 “喵。”在黑暗中,她朝猫挥挥手,“喵喵喵,过来。” 第六十六章 船首像 猫没有动。 在寂静中,艾格尼丝渐渐感到一些不适,白猫的目光似乎尤其冷漠傲慢,尽管她知道猫一向如此,但这依然引起了她的不快。 “公爵。”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艾格尼丝当即藏入了黑暗中,她的呼吸再次紧促了起来——什么“公爵”?难道这间剧场里还有别人? 猫却在这时叫了起来。 一个熟悉的黑影踏进了后台的门,艾格尼丝很快认出来人是安娜身边的小女孩,只见她走到白猫跟前,俯身将猫抱起。 “你在这里吗,公爵?”女孩喃喃低语,“不要总是乱跑啊。” 艾格尼丝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搞什么,原来“公爵”是那只猫的名字…… 她的枪口对准了女孩的后背。 ——谁知道刚才和戈培林先生的通话有没有被这个人听到呢? 黑暗中抱着猫的女孩似乎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转身朝出口走去,艾格尼丝的枪口则一路跟着她的后心,在急剧的挣扎间,艾格尼丝几乎有些透不过气,她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青光如同海潮一波顺着一波。 理性告诉她必须把人解决在这里,然而不知为什么,握着板机的手就是按不下去。 几秒后,抱猫的女孩消失在门口。 艾格尼丝能听见她节奏均匀的脚步从剧场方向传来,声音渐渐微弱,人也随之远去。 后台的房间里,艾格尼丝慢慢蹲坐下来,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回味着刚才的事,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落,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做了一个软弱的决定,她现在已经有些后悔。 …… “……好小啊,这里。”赫斯塔望着升明号的展厅,“又小又空,我以为这里东西会很多呢。” “这还小?这不就是普通博物馆的大小吗?”黎各仰头估摸着这里的层高,“这地方至少有三个我们的房间那么高。” 赫斯塔不答——如果是和客舱的房间比,这里当然很开阔,但和安娜某个“行李间”相比,这里的大小还赶不上那儿的一半。 过道的两侧挂着一些肖像与风景画,玻璃展柜里同样陈列着礼物,它们大都来自一些政要巨贾,有几个名字甚至让赫斯塔和黎各也略微觉得耳熟。 走到展厅的中部,她们看见这里专门开辟了一处中央空地用来展示一张巨大的合影,黎各与赫斯塔上前细看,照片中大概有七八百人,众人精神饱满地站在一处港口,目光有神地凝视着镜头,每个人都在笑。 赫斯塔看了一会儿,“……这些就是参与了‘十二号候船室’营救事件的乘客吧。” “嗯,是。”黎各把目光从一旁的介绍板上移开,“基本就和曼特尔女士说的差不多。” 赫斯塔推着轮椅又往前移动了寸许,“……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吗,”安娜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难道这不也是一场多数对少数的暴政?” 赫斯塔稍稍颦眉,“什么?” “不记名投票的结果是562:17,也就是说,当时的‘升明号’上仍有17人反对让疫区乘客上船。”安娜看着介绍版上的文字,“疫区乘客里,没有人感染螯合病是幸运——但如果有人感染了呢,如果在登船以后出现意外,导致情形失控呢?” “很显然,那这就将是另一个故事了,”安娜接着道,“曾经,这艘船上有十七个脑筋清醒的人试图制止一场灾难发生,然而众人强行无视了它们,进而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你觉得这种事故够不够收录进你们水银针的大型事故表?” “那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赫斯塔问,“同时保住疫区乘客与船上乘客的性命。” “没有。” 赫斯塔瞥了安娜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安娜笑起来,“你想说,如果我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就闭嘴,是吗?” “……我没有那样说。” “那你有没有这样想?” “任何一个决策都很难顾及到每个人,而且事事都有代价,”赫斯塔望着合影,“我反而觉得你的假设使这些人的决定更加高尚——即便在困境中,仍有一些人愿意承担风险去营救另一些人。” “是勇气,还是盲从?” “什么意思?” “如果在那些疫区乘客登上十二号候船室之后,发现他们当中有人确实感染了螯合病,那么,那五百多个乘客里会有多少人迅速向反对票倒戈?船员的态度和人群中意见领袖的态度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多大的影响?这些人是否真实且完整地,向所有人解释了这一抉择的后果? “别忘了,简,宜居地里有多少人已经完全对螯合病没有了印象……”安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船上的乘客,真的都完全理解自身即将承担的风险吗?” 赫斯塔只觉得胸口一阵郁结,她再次看向眼前的合影——阳光映照着所有人灿烂的笑容,大家站在一起,那份劫后余生的喜悦将所有人紧密相连。 “……我真庆幸你不在那艘船上,安娜。” 安娜笑得更开心了,“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人只能在一个糟糕的选项和一个更糟糕的选项之间做选择……无知,反而带来了最好的结果。” 黎各谨慎地看了看赫斯塔和安娜,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她缓缓举起手:“七点二十了朋友们,我敢打赌外面天已经黑了。” 安娜重新转动她的电动轮椅。 在临出口的位置,赫斯塔看见一个象牙质地的女性半身像,它被挂在深蓝色天鹅绒的幕墙上。那是一个身着帕拉的成年女性,四条锁链以一种飞扬的姿态绕过她的肩膀将她禁锢,但她浑然未觉。 她只是温顺地闭着眼睛,表情安宁,仿佛沉浸在一个美好的睡梦中。 “船首像。”安娜仰头望着雕塑,“从黑铁时代起,水手们就喜欢把一些图腾或神像固定在船头,以期获得庇佑,它是一条船的灵魂,也象征着航行者的意志。” 第六十七章 遇袭 赫斯塔看向一旁的介绍板,上面写着“船首像:沉睡的阿蕾克托”。 “还记得那个神话吗?黛赫的十一个女儿,也就是阿蕾克托的姐姐们,她们被厄拜放逐在虚冥之海,终日飞行咆哮,掀起……滔天的巨浪。航行者永远心怀葬身鱼腹的恐惧,他们渴望风暴又惧怕风暴,因此,他们将阿蕾克托的半身像挂在船头,以此警示那十一个兴风作浪的妖女……” “警示什么呢?”赫斯塔仰头望着象牙像,“‘你们的妹妹在我手上’?还是‘我们和阿蕾克托是一伙儿的’?” “那谁知道呢。” “……这太奇怪了,”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是海上的那十一个女儿,远远看见这雕像,我的正常反应难道不是立刻赶到这艘船身边?等到发现它只是一个傀儡,我全部的怒火不就都要发泄在这艘船身上了吗……一个睡着的阿蕾克托又不能保护船只。” 安娜也望着阿蕾克托沉睡的面容,“也可能是,‘不要招惹我,不要忘了你们因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赫斯塔皱起眉头,她正要发问,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轰响,地面颤抖。 三人立即来到靠近窗口的走廊,远处有一些惊慌的声音传来,人们在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声音大概在四五百米之外。 漆黑的浓烟从船头方向的直升机停机坪上飘起,剧烈的爆炸使得停机坪的地面被炸穿,露出了底下无人的观景咖啡厅。有船员不断从各层甲板向下疏散——显然,游轮上的每一个乘客都感受到了这份震动。 “爆炸……”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望着爆炸点,“这些人认真的吗?” “都疯了。” 大约半分钟后,有男人的声音从博物馆入口方向靠近,“还有人在吗,着火了,疏散!疏散!” 黎各迅速调转赫斯塔的轮椅方向。 “两位现在想去哪儿?反正回房是暂时别想了。” “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吧。”赫斯塔看向不远处立着“禁止通行”的过道,“那边。” …… 停机坪附近,预先准备好的救火队伍已经将水管对准了着火点方向,随时准备着控制火势。 戈培林望着事发地,不时辅以望远镜观察细节——自始至终千叶都没有在事故点附近出现。 这实在是一个好预兆,这说明千叶多少对此刻外界发生的暴动心生疑虑。 接下来唯一需要应对的就是赫斯塔身边的黎各。 …… “看起来都是有备而来。”黎各俯贴在地面,“至少有八个人。” 此刻她们隐藏在航行博物馆二层的简易办公室,这里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书,不过今天这里没有人。 赫斯塔面色凝重,“……如果都是荆棘僧侣的话基本上就是倾巢出动了,但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不知道你也在这里吗?” “说不定是受了罗博格里耶的蛊惑,以为凭人数优势真的可以占到便宜,”黎各笑了笑,“尤其你和安娜两个人还都行动不便。” 赫斯塔有些焦虑地捏着轮椅扶手。 “安娜,零现在在哪儿,她怎么会让你落单?” “零有她自己要做的事。”安娜回答。 “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她吗?” 黎各回过头,“你想干什么?” “赶紧让零过来把安娜接走。”赫斯塔低声道,“她这样跟着我们太危险了。” 黎各表情困惑地歪了歪头,她伸手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划了条线——零的个头差不多就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小姑娘吗?” “嗯。” “你真是糊涂了,简,这种时候怎么好让小孩子过来……到时候安娜没接到,她自己出事了。” “她根本就——”赫斯塔抬起头,正好对上安娜意味深长的目光,“……算了。” 黎各依旧仔细聆听着地面。 “等等……他们停下来了,好像没人往我们这儿走……好像在争吵?”黎各皱起了眉,“我好像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女孩子?” “……是艾格尼丝吗?有点像她,”黎各又听了一会儿,“对,一定是艾格尼丝,她嗓子尖起来的时候跟条海豚似的……” “在吵什么?” “听不清。”黎各低声道,“要出去看看吗。” 这句低语刚一出口,她与赫斯塔便同时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她们三个此刻绝不能分开。 “但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赫斯塔环顾四周,“还是得想办法撤到别的地方……” 赫斯塔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楼下传来,它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紧接着一排密集的枪声响起——自动步枪进行了多轮连射。尽管这里的每把枪都装着消音器,但这突如其来的射击仍然声势浩大。 十几秒后,枪声停止,所有的争吵都停了下来,赫斯塔与黎各的眼睛同时睁大,某种程度上她们能想象楼下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能听到吗,艾格尼丝的声音?” 黎各侧耳倾听,但最终只能徒然地摇头。 “人群散开了。”黎各聆听着,“但没有走远,他们好像开始分头行动了……” 回想起今天中午在客舱走廊的种种,赫斯塔有些后知后觉,“她和布理之间应该有私怨,而且有可能危及到梅耶的安危……” “嘘,有人可能要上来了。” 黎各从地上跳起来,迅速将赫斯塔与安娜的轮椅移至远离门口的墙边。 赫斯塔也听见了两人的脚步——这两人的警惕性不高,脚步松散,不过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彼此配合。 “有人吗?”他们问道。 无人应答。 其中一人走到门前,透过门缝,黎各看见那人双脚投下的阴影。她侧目看了眼不远处敞开的窗口,十指轻轻活动——如果一会儿这两人丢了什么东西进来,她会立刻捡起来丢去窗外。 门外的男人尝试着扭动了一下门把,在发现此门上锁以后,他后退了两步,黎各也旋即弓起了背……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只听得“砰砰”两声枪响,门外的男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他的同伴慌慌张张地跑来问怎么了,那人疼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房间里,黎各眯起眼睛。 这人……不会是直接拿枪对着门锁射击了吧。 第六十八章 陷阱 “呼叫救援,我们呼叫救援……”门外一个声音颤抖地说道——显然,这人正在用对讲机。 很快,一个带着嘈杂噪音的回复响起,“大致说下你们的具体情形,完毕!” “弗里德里希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我该怎么办……啊,完毕!” “怎么受伤的?你们和谁交战了?完毕!” “我们在二楼遇到了一扇锁着的房间,阿尔贝特对门射击,然后……跳弹误伤了他……完毕。” “你们就是一群白痴!在二楼什么位置,一次性讲清楚,完毕!” 门后黎各听得差点笑出了声,她看了眼赫斯塔,轻轻摇了摇头——我们此刻究竟在和什么样的对手作战啊。 门外,手足无措的持枪者跪坐在同伴身边,他正判断着自己的位置,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有人从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并将他整个人向后迅速拖拽。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还不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强力肘击打得他蜷缩在地,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他感到一双手正不断拆下他随身携带武器,睁开眼睛,只见黎各正将他同伴的那把自动步枪递给身后的红发女人。 在那红发女人的手中,步枪就像一把积木拼凑的玩具,仅仅几个动作之后,一把完整的步枪已经被拆卸成了若干零件,进而被红发女人丢弃在地上 这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三十秒,两人已经一口气卸了他们两把步枪,五把手枪。 那个受伤的队友已经被反手捆在了地上,他正发出疼痛的呜咽,哭声如同待宰的猪啰。 黎各朝着另一人缓步逼近。 “不……不要……” “再出声就杀了你。”黎各蹲在他面前,“举手。” 男人听话地抬手,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他不自觉地抽泣着,眉毛变成了八字,“求……求求你……求求你黎各小姐……你是……你是好人……” “楼下发生什么事了?” “呜……我们……奉命……来找东西……” “什么东西?” “那个《指南》……” 黎各与赫斯塔都是一怔。 “找到了吗?” “没有……那个女的骗了我们,她根本就没有带我们——” “她人呢?” “不知道……呜……我真的不知道……她往逃生通道那边跑……其他人就……射击,我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开过枪,我是……我是无辜的……” 一张胶带径直贴住了他的嘴,紧接着,黎各又将他的手腕反手固定在背后。 “我们得赶紧撤。”黎各回过头,“其他人应该很快就上来了。” 赫斯塔从轮椅上站起身,走到安娜身后,三人迅速进入了二楼走廊——黎各在前,安娜在中间,赫斯塔殿后。 离开走廊,她们顺着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应急通道一路往下走,黎各直接把安娜扛着往下走,安娜两脚蹬着脚垫,双手紧紧抓着扶手,不时发出“天哪,天哪”的倒抽气声。 这里与先前那个荆棘僧侣提到的“逃生通道”应该不是一条,因为它仅仅通向博物馆一楼的一处僻静角落。 黎各谨慎地把门拉开一条缝隙,一番观察后又将门重新合上。 “看起来这一带现在没什么人。”她轻声道,“从这儿出去,穿过一个主过道往右就是另一条逃生通道,从那边应该可以直接离开……走吗?” 两人彼此对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艰难开口:“我在想……” 黎各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也在想。” “或者我们先撤,”赫斯塔低声道,“等到了安全地带,我给千叶小姐打个电话,然后你……” “她大概率不会来。”安娜突然道,“今晚这个情形,她需要守着伯山甫。” 赫斯塔和黎各同时噤声——是了,如果要胁迫千叶停船,重伤伯山甫与重伤赫斯塔都是不错的选择。 “看看,是不是很熟悉?”黑暗中,安娜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们要不要搞个投票?赞同去营救那个女孩的举手——先说好,我是不会举的。” 黎各收回目光,看向赫斯塔:“……但是艾格尼丝手里可能有《指南》的线索,你怎么想,简?” 赫斯塔感到脑海中一阵气血上涌,显然,黎各倾向于救人,安娜选择不救,最终决定权突然落在了她的手里。 “事事都有代价……”不远处的安娜幽幽地望着赫斯塔,“今时今日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赫斯塔目光低垂。 片刻后,她轻声道:“……我选救人。” 黎各也回过头:“是的,我们必须先尽力找到艾格尼丝,才能搞清楚刚才那个荆棘僧侣说的《指南》是什么意思。” 安娜轻轻耸肩,一言不发地微笑着。 很快,三人直接穿过了无人的展厅。要绕过一楼的荆棘僧侣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和被他们发现相比,更具威胁性的是他们身上晃晃悠悠的长枪——至少有两人的枪支背带完全没有绑对,以至于当他们松开手时枪口就蹭着他们的肩膀指向了斜上方区域。 密闭的博物馆内也是一个容易让子弹反复弹射的空间,如果他们擦枪走火,指不定那些子弹或弹片会以什么刁钻的角度打过来…… 突然,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看见了一排弹痕——那正是在她们即将通过的通道大门上面。 推开门,她们很快发现了地上的血滴,血还没有完全凝固,显然是刚刚留下的。 黎各与赫斯塔同时加快了脚步,她们已经听到了远处的殴打声和低声叫骂。 地面的血滴如同若干指引路标,三人一路向前,直到艾格尼丝与两个荆棘僧侣的声音近在咫尺——沿着螺旋向下的墙面弧度,黎各已经能看见某个荆棘僧侣的半个肩膀,这些人没有穿今晚随处可见的套头衫,而是穿着海军常见的灰蓝色迷彩制服。 艾格尼丝被人抓着头发从地上拎了起来。 “《指南》到底在什么地方,说不说?” “……让我先见一面戈培林先生。”艾格尼丝气若游丝,“见不到活着的戈培林先生……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第六十九章 返回 黎各悄无声息地闪身至荆两个男人的背后,这一次她仍然毫无难度地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并迅速让他们失去作战能力。 “喂,你还好吗。”她蹲下询问艾格尼丝,“能听到我说话吗?” 趴着地上的艾格尼丝勉强抬起头,她怔怔地望着一旁一动不动的男人,“……他们都死了吗?” “别胡说啊,”黎各轻声道,“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艾格尼丝这才望向黎各、赫斯塔与安娜,一时间竟落下眼泪。 此刻的艾格尼丝狼狈至极,令赫斯塔也有些同情。她的右颧骨上一片青紫,左眼完全肿了,当她张口说话,沾着血水的牙齿便露了出来,更不要说身上还有多少拳脚留下的外伤。 “别哭,”黎各轻轻拍了拍艾格尼丝的肩膀,“先站起来,背过身去。”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地配合着黎各的搜身。 在确认艾格身上已经没有武器以后,黎各俯身去搜两个男人的战术背心和口袋,这些身穿灰蓝色迷彩的男人装备要比那些穿套头衫的荆棘僧侣更好,他们步枪的口径完全一致,因此子弹完全是通用的。此外,黎各还发现了几个小型手雷和若干弹夹条,她全都薅进了自己口袋。 “诶,简,你看这是什么——”黎各突然发现其中一人的屁股后面还插着一把枪,那正是那把银色的贝雷塔。 “这是我的!”艾格尼丝连忙道。 “我记得这枪应该是在梅耶手上,”赫斯塔看着枪,“梅耶呢,她没有和你在一块儿吗?” “她……不用担心,她现在是安全的。” “你确定?” “对,我确定。”艾格尼丝望向赫斯塔,“但你休想让我说出她的位置——” “很好,因为我也不感兴趣。” 黎各无奈地笑了笑,“和我们说说外面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吧,你清楚吗?” “戈培林先生出事了……”艾格尼丝低声道,“他被荆棘僧侣的人扣在了燃气动力室,他们强迫他说出《指南》的下落……” “是登船须知里提到的那个《指南》?” 艾格尼丝无声点头,半晌,她低声问道,“……你们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救人?” “救谁,戈培林?” “对。” “……难说,”黎各回望一眼,“我们现在这个队伍能做到自保就不错了。” “我记得船上的荆棘僧侣加上布理一共也就十二个,”赫斯塔颦眉,“到今天中午他们已经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剩下的人里快一半都是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戈培林怎么回被他们绑走?” “船员里有一部分是他们的人,”艾格尼丝轻声回答,“有一个叫桑德斯·兰德的,布理倒下以后,他负责指挥剩下的荆棘僧侣,还有他自己带上船的人。” “桑德斯·兰德……”赫斯塔念了这个名字一会儿,“哦,我知道他是谁了。” “那陪我再回航行博物馆一样可以吗,”艾格尼丝声音颤抖,“《指南》就在那边。” 黎各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赫斯塔身边,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艾格尼丝听到一些关键词,推测她们应该是在讨论是否应该回头。 艾格尼丝的右手紧张地握在胸前,拇指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的肉里,她等待着赫斯塔的答案,目光亦始终落在赫斯塔与黎各的肩上。 忽然,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安娜,四目相对的一刻,艾格尼丝打了个寒战——这个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视线是灼热的,又是冰冷的,仿佛可以直接将她洞穿。 或许是因为安娜眉心与嘴边的几处皱纹令她的目光看起来尤其深邃,或许是因为沉默令安娜的微笑看起来别有深意,但总之,她的目光仿佛带着某项明确的含义: 你·在·说·谎。 艾格尼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浑身打了寒颤并赶紧移开了目光,然而等她冷静下来,再向安娜那边看去的时候,这个安静的中年人脸上正带着浅浅的笑,她的表情是温和的,甚至是客气而友好的…… 刚才那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仿佛只是艾格尼丝的错觉。 “你说的《指南》在博物馆哪里?”黎各问道。 艾格尼丝的反应慢了半拍,她的脸突然烧了起来,话也变得磕磕绊绊,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但她却忽然没由来地感觉那个轮椅上的女人已经洞察了一切,这个念头激起了她的焦虑,令她始终无法像刚才那样自如地口述早已准备好的台词。 “……在,船首像里面。那是戈培林先生留的备份,还有另一份原件在格雷斯剧场的道具保险箱里……” 艾格尼丝的声音越来越低,连她自己也听出了自己的一些不对劲——她的颤抖比刚才更严重了。 赫斯塔盯着艾格尼丝的脸,“你怎么了?” “……我,”艾格尼丝抱紧了双臂,“有点冷。” 黎各把自己的皮夹克脱了下来,披在了艾格尼丝背上。 两个荆棘僧侣落在地上的对讲机这时突然传来频繁的寻呼,有人在不断要求某两个编号的队员回话,然而一切始终没有应答。 “不好再耽误了,往前,后退,都好过一直在这儿傻站着。”黎各上前将两个对讲机的音量调至最低,“其他人很快就会找来。” 艾格尼丝的手攥紧了,“那我们……” “回去看看。” “等等!”艾格尼丝快步走到黎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那把手枪……还给我吧,那是我妹妹留给我的!” “还给她吧。”赫斯塔头也不回地说。 …… 四人重新回到航行博物馆的出口,此刻博物馆内部一片寂静,先前气势汹汹的那拨人似乎已经撤离,而且没有留人警戒。 这着实引起了黎各与赫斯塔的怀疑,但一想到先前那个试图以手枪暴力开锁的荆棘僧侣,她们又觉得这一切很合理——这些人实在缺乏训练,对他们来说,枪支更像是一种更具杀伤力的玩具,而并非用来保命的机械伙伴。 第七十章 破碎 尽管如此,博物馆内部已是一片狼藉,大片的展览品被人拆卸或是打碎,刚才还挂在墙上的阿蕾克托半身像此刻已经被人打翻,那些绕在她肩的镂空锁链碎了一地,但人像仍是完整的。 黎各将神像扶起,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能藏东西的地方。 “上下都是密封的,”黎各自言自语,“这要怎么藏东西?” “……我记得戈培林先生说过,阿蕾克托的船首像在荆棘僧侣们的话剧里是重要道具,他们非常重视‘亚雷克’的女身故事,”艾格尼丝蹲在黎各身旁,“……也许这个神像已经被掉包了?” 黎各抬起头:“你是说他们坐一趟船,还要想办法把船上用旧的船首像带走?” “有这种可能不是吗,我们最好是赶紧去格雷斯剧场看看——” “让开。” 赫斯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艾格尼丝转过身,见赫斯塔两手紧握着红色的消防斧朝她走来。 博物馆明亮的射灯在她后上方亮着,白光描绘着赫斯塔的轮廓,却又令她整张脸都陷在阴影之中。 艾格尼丝吓了一跳,整个人稍一失衡就歪坐在了地上。 “你……要干什么。” 赫斯塔没有解释,她抡起斧头,直接朝着眼前的半身像劈了下去,从头颅、颈脖到胸腔……红色的斧子把象牙像劈得四分五裂,直到一个金灿灿的小东西从阿蕾克托的心脏位置掉了出来。 ——那是一把金色的钥匙。 艾格尼丝目瞪口呆。 赫斯塔喘息着丢下了斧子,俯身将钥匙捡了起来,她看向艾格尼丝,“……这是什么的钥匙?”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怔怔地望着金钥匙,“我只知道这个半身像和‘升明号’是同一年制造的,因为制造者没有考虑到材质损耗,所以它在船头挂了三个月就被摘下放进了博物馆,除了……4617年。” “那年怎么了?” “那年……升明号在航行时遇到了风暴,有船员将船首像挂了出去,结果风暴就莫名平息了。” “这么灵的吗,”黎各望着一旁船首像的介绍词,“难怪有人管这艘船叫‘阿蕾克托’号。” “我能看看吗!”艾格尼丝向着赫斯塔迈了一步,“那把……钥匙。” “现在不是时候,”赫斯塔把金钥匙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你不是也着急去格雷斯剧场吗?” “……嗯,是。” “艾格尼丝,你和安娜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儿,”黎各拉起一旁赫斯塔的手,“我们得上去一趟把简的轮椅拿下来。” “等一下——” “有可疑人你直接开枪,我听到枪声就会立刻赶到的。”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黎各带着赫斯塔绕过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消失在后面的楼梯口。 整个博物馆大厅安静下来,艾格尼丝有意避开了安娜的视线,她的手放在腰间,以便意外发生时随时拔枪。 “艾格尼丝?” 安娜的声音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令艾格尼丝轻微不适。 她回过头,“怎么了?” “荆棘僧侣和罗博格里耶的关系不是一向亲近吗,”安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他们俩怎么会突然闹翻了。” “我怎么知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桑德斯·兰德而不是我,”艾格尼丝低声回答,她轻哼了一声,“而且我对荆棘僧侣的事情本来也没有兴趣。” “我以为你们对罗博格里耶的忠诚能延伸到他倾注了心血的组织身上呢,原来不过如此吗?” “罗博格里耶先生看走眼了,或者说荆棘僧侣的那帮人欺骗了他——这难道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可是——” “你住口吧!我不想和你说话!” 安娜发出一声轻笑,似乎是在应和,但不知为何,艾格尼丝总觉得安娜的笑声带着更加鲜明的嘲讽,片刻的沉默以后,艾格尼丝有些按捺不住,她瞪着安娜:“你又笑什么?” “上一次遇到风暴的时候,乘客们还有阿蕾克托的船首像庇护,”安娜望着地上的碎片,像是在回答艾格尼丝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道下一次风暴,大家要寻求谁的庇护呢。” …… 黎各与赫斯塔回来以后,四人朝格雷斯剧场的方向移动,期间赫斯塔尝试给千叶去了个电话,但没有人接。 艾格尼丝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她跟在安娜后面观察着所有人的行为。 赫斯塔的状态确实在肉眼可见地变差,好几次,艾格尼丝发现赫斯塔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一切就如同戈培林所说的那样——即便是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也需要睡眠,时间越接近深夜,赫斯塔的精力越少 但黎各从来没有一刻让赫斯塔落单,她甚至很少让自己的视线彻底脱离这个正在不断变得脆弱的朋友,艾格尼丝的手不断伸向腰间,又不断放下,她模拟着一会儿可能出现的情形,心跳不断加速。 “……你很热吗?”黎各注意到艾格尼丝额上的汗。 艾格尼丝回过神来,她喉咙微动,低下头,“我有点紧张……” “那把衣服还给我吧。” “哦,好的……抱歉。” “不用道歉,”黎各接过夹克,“你都不用和我们一块儿走,我刚看到很多你们的人都在停机坪那块,你可以去那边和他们汇合。” “不,我要跟着你们,”艾格尼丝连忙道,“我得确认剧场那边的情况是不是像戈培林先生说的那样……” “你知道罗博格里耶现在在哪儿吗?”轮椅上的赫斯塔突然问。 “啊?不知道……他不露面的时候,一般只让戈培林先生伴身。” “但现在戈培林被抓起来了,罗博格里耶的安防也就失去负责人了吧。” “可能……是吧。” 赫斯塔回过头来,“你好像完全不担心?” 艾格尼丝的心脏又再次剧烈跳动了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十指正在变凉,在这一瞬,她再次感到自己的整个阴谋似乎都被眼前人所洞察。 “我相信……戈培林先生一定会……准备第二套方案,”艾格尼丝低声说道,“他是各方面都……很缜密的人。” 第七十一章 女性 赫斯塔并没有多问什么,她似乎接受了艾格尼丝的解释,又重新恢复了向前看的姿势。 “我发现你提起戈培林的口气,比罗博格里耶亲切多了。”赫斯塔轻声道。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艾格尼丝看向别处,“戈培林先生才是日常与我们接触的人,虽然这一切都是源自罗博格里耶先生的计划。但对我们来说,戈培林先生才是那个更像是父亲的存在。” …… 四人不断绕开有人看守的过道,终于抵达格雷斯剧场的侧门。 剧场内空无一人,却已是一片狼藉,大片座椅表面被划破,里面的记忆棉顺着裂口往外凸起,地面上到处是可疑的污渍,金属弹壳散落一地。 经过音响的时候,赫斯塔甚至发现上面有一排弹孔,她顺着弹空的走势看向射击方向——没有开灯的二层剧场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天,”黎各忍不住轻声感叹,“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们先去后台。” …… 艾格尼丝走在最前面,她带着身后三人重新回到剧场后台,又很快找到了后台深处大门紧锁的道具室。 黎各一脚踢断了门锁,这个堆满了各种神奇物件的房间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艾格尼丝一手掩着口鼻,在黑暗中进屋,开始翻找那个传说中“道具保险箱”。 在搬了好几个重物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进了道具间。她听见身后的赫斯塔与黎各在外面交谈,安娜不时会插一句嘴,但她们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听清谈话内容。 艾格尼丝索性放开手脚,在道具间里折腾出很大动静,在一片飞扬的灰尘里,她带着一些埋怨,非常自然地转过头,“你们怎么一直在外面待着,也进来干点活吧!” 然而,这一次,当她透过道具间的小门向外看,她只看见了赫斯塔一个人坐在轮椅上。 “怎么样,你找到保险箱了吗?”赫斯塔问。 艾格尼丝有些恍惚,“……黎各女士呢?” “她出去了。” “那还有那位……安娜女士呢?” “有人来接她,所以也出去了。” 艾格尼丝喉咙微动,“她们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黎各已经检查过了,后台这里没有威胁。” “是吗……她怎么能确定。” “因为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一时间,艾格尼丝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转过身,背对着赫斯塔。 趁着道具室的黑暗,艾格尼丝肆无忌惮地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恐惧的,悲伤的,惊诧的,愤怒的……仿佛这样才能迅速疏散心底的慌张。 她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事情比她想象要简单。 “我今天读了一些关于罗博格里耶的理论,”赫斯塔忽然开口,“我现在有点理解你昨天晚上的某些话了,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艾格尼丝没有回头:“……是吗?什么话?” “你说,‘自由是最大的谎言’。”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一语不发。 “我下午一直在想你的这句话,某种程度上确实是这样……这并非是因为我们不爱自由,没有人不爱她,只是当某些更重要的权利受到侵犯,‘自由’这样虚无缥缈的价值就可以暂时割舍。 “你们相信,或者说,有人试图让你们相信,你们正在用形式上的不自由来换取实质上的自由,用当下暂时的不自由来换取未来更长久的自由。” 艾格尼丝再次笑了一声,她低下头,“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很难理解吗?”赫斯塔有些意外,“它说到底,无非是在承诺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更美好的秩序,我们应当用一些代价去换取它,即便这个代价会损害我们自身,也是值得的……也正是在这种语境下,自由才会成为谎言,因为它成为一部分人甘心被奴役的借口。” 艾格尼丝缓缓转过半张侧脸,“当然,就是这样。” “而你不一样,因为你要打破锁链,要睁开眼睛,要追求‘正义平权’……你渴望一个谁承担更多风险,谁就获得更大收益的世界,是吗?” 艾格尼丝沉默了一会儿,“是的吧。” “那我们至少可以在这个节点上达成一点相互理解——人要用足够的汗和血来为自己心中的秩序铺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赫斯塔。” “没有吗,这至少说明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同,”赫斯塔轻声道,“你之前说你不爱走捷径,我也一样不信任捷径……但在罗博格里耶的那个秩序里,女性的唯一价值就是生育,她们保证种族正常繁衍,为男人维持一个可靠的后方,你也是女性,你怎么会认同这种观念?” 赫斯塔听见艾格尼丝粗重的呼吸声,在无人开口的沉默间,她的呼吸渐渐归于平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明明有更高级的工作可做,但仍要拿自己当繁衍的工具,这样自轻自贱的劣种,就不要说她们是人了吧。” 赫斯塔一时不解:“……什么?” “繁衍是最低级的工作,而女人的身体就是为这种最低级的事情准备的:每月一次的血污,胸口两块累赘的脂肪……我也是一个女性?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艾格尼丝冷笑了两声,“一条母狗也知道怎么下崽。 “不要把我和其他女人混为一谈,我和这个劣种里的大部分生物不一样,我会选一条更艰难的路,然后像一个人一样活着,”艾格尼丝低声喃喃,“一个……真正的人。”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赫斯塔目光低垂,“我很遗憾。” 艾格尼丝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赫斯塔,我很感谢你和我谈论这些。如果没有这番谈话,我也实在很难下定决心……但我现在明白了,或者说,更加确信了某些行为的意义。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活下去。 “抱歉了,赫斯塔。” 第七十二章 照面 在一阵难以掩抑的颤栗中,艾格尼丝扣下扳机,然而赫斯塔竟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并抓住了她的手腕。 艾格尼丝接连发出懊丧的低吼,她徒然地朝着道具室的天花板连续射击,枪声在这个逼仄的室内近乎震耳欲聋,强烈的耳鸣带来眩晕,在不断的后退之中,她刚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就被赫斯塔咬住时机扑倒在地。 赫斯塔一脚踢翻她的手枪,银色的贝雷塔迅速滑向角落。 “这是我帮梅耶亲自上膛的手枪,”赫斯塔怒不可遏,“你用它来指着我!?” 尽管艾格尼丝的脸被压在地面动弹不得,但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跌落在远处的武器。 “你……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反应这么快?还是力气这么大?”赫斯塔用自己全身的重量压着艾格尼丝的背,她反剪着对方的双臂,呼吸剧烈起伏,“你以为我这些年都是在和什么样的对手作战,就凭你就想偷袭我,你……还有戈培林……是不是也太看不起水银针了!” “放开我!”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信不信,你那个总是思维缜密的戈培林先生,一定也为你的死准备了第二套方案——” 话音未落,剧场里传来枪声。 赫斯塔与艾格尼丝都是一怔。 枪声在短时间内迅速变得激烈,让人联想起发生在野外的枪林弹雨,紧接着男人们惊恐的尖叫响起,又依次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枪声亦开始变得稀稀落落。 赫斯塔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在这种时刻黎各都没有回来,一定是被拖在了外面。 后台传来一阵脚步声,另一只队伍闯了进来。 “有人吗?”一个雄浑的男声询问。 艾格尼丝大声尖叫,“她在这里!” 一瞬间,赫斯塔听见了枪托摩擦衣服的微弱声响,这通常意味着有人举枪,来人必然是戈培林的援兵,然而此刻除了远处的那把贝雷塔手枪,赫斯塔身上几乎没有其他武器——眼下她缺乏精细动作的能力,完成高精度射击几乎不可能。 艾格尼丝开始疯狂挣扎,援兵的到来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放开我……放开我!!” 赫斯塔骤然松手,艾格尼丝立即向一旁滚了一圈,并撑着地迅速起身往外跑——直到一梭子弹打在她的脚步前,她才猛地刹住了车。 “我是艾格尼丝——” “都别动!” 赫斯塔终于看见了全副武装的来人,他们显然正在确认道具室内的情况。 “里面还有谁?” “只有我们两个人!”艾格尼丝举起双手,语气迫切,“是谁派你们来的?” 没有人回答她,来人之间窃窃低语,枪口始终对着室内。 “其他人呢?”站在最前面的男人问。 短暂的对峙中,一丝不祥浮上艾格尼丝心头,她的表情一时凝固:“……什么其他人?” “……快躲开!”下一轮枪响的时刻,赫斯塔正翻身逃向远处的金属箱后边,她屏住呼吸,试图进入子弹时间,然而身体的笨重感始终没有消失。 她听见子弹从自己的耳畔呼啸而过,不远处的艾格尼丝身体缓慢后仰,一片血红色慢慢浸染她的右肩。 眼下这种毫无还击之力的境况已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体验,碎裂的弹片从墙壁和各种坚固表面向四处溅射,黑暗的房间四处火花,赫斯塔的脸颊和手背都被不同程度地划伤。眼看子弹直接击穿了她原先想藏身其后的金属箱,赫斯塔只得趴在原地咬紧牙关,祈祷这些人的扫射角度不要再往下。 随着又一声巨响,一道淡蓝色的光束突然从上方落下,有人直接撞破了前台与后台之间的木墙。 一道漆黑的影子落在赫斯塔身前。 赫斯塔心惊肉跳地直起腰,“你来得也太晚了,黎——” 话未说完,她很快住了口——来人不是黎各。 眼前的黑影高得吓人,它细长的身影如同被拎起的提线木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挡在赫斯塔与门外的武装队伍之间。 赫斯塔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它混杂着火药气味,与眼前淡淡的光线共同勾勒出眼前人的轮廓。 黑衣人站直了腰,它松开十指,被它接住的子弹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水银针……是水银针!” 门外的武装反应过来,开始向后撤退。 黑衣人这时回过身,朝着蹲坐在地上的赫斯塔歪了歪头。 赫斯塔尝试站立,但在先前的惊吓之后,她感到自己的大腿没有力气。 黑衣人朝赫斯塔伸出了手,但赫斯塔没有接。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人,“……你哪位?” 房间里一片寂静。 “简——!”黎各惊慌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之后,道具间的木墙上又多了个大窟窿,几乎就在同时,黑衣人将手缩了回去,面朝着赫斯塔退出了道具间。 道具室外,还没来得及撤离后台的那队人马在几声星零的惨叫后彻底没了声音。 “有没有受伤?”黎各扶着赫斯塔站起身,“他们有没有击中你?” “……没有,不过你要是再来晚一点就说不准了……你看到刚才那个人了吗,那是谁?” “不知道!”黎各将赫斯塔抱起来朝外走,“我猜,它就是船上的‘螯合物’……还有,你说对了,剧场二层全是枪手,个个蓄势待发……” “都解决了吗?” “对,都死了……但不是我下的手。” “……也是刚才那个人干的?” “嗯。” 赫斯塔沉吟片刻,“安娜呢?” “我把她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经过艾格尼丝的时候,黎各的脚步短暂地慢了下来。失血的艾格尼丝侧卧在地面,肩膀附近撕裂般的剧痛让她脸色苍白,但她还是挣扎地抬起了头。 “先不用管,”赫斯塔低声道,“这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不会感激你们……就算你……现在放过我……” 黎各低头看了眼她的肩膀,颦眉道,“我一会儿再过来,你别乱动。” 艾格尼丝咬着牙,目光复杂地看向两人离去的背影。 出了道具室,外面的情形令赫斯塔与黎各一时咋舌——后台两侧的出口都布满尸体,男人们的枪还握在手中,但心脏全都被掏出来扔在地上,这片不算大的漆黑房间仿佛一座密闭的屠宰场,地面早已血流成河。 第七十三章 短句 赫斯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轮椅,“把它丢在这儿吧,我们直接出去……我看《指南》也只是艾格尼丝引诱我们过来的借口,这里根本不会有这种东西。” “也好,你要自己下来走吗?” “嗯。” 两人来到固定电话处试着给医疗室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没有人接听。 越向出口走,黎各与赫斯塔越是无从落脚,到处都是横陈的死尸,女孩们只能踩着血水向前。 黎各一路紧抓着赫斯塔的手臂,以免她不慎跌倒。 “……现在什么地方能是绝对安全的呢。” “很难说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赫斯塔低声道,“你在哪儿,哪儿就相对安全。” 黎各苦笑了一声。 两人从后来来到舞台侧边,剧场里的情形比后台更糟。二层观众席的边缘挂着一两个来不及翻围栏逃走的武装士兵,他们身着灰蓝色迷彩服,或仰或伏地横在那儿,黑色的血滴滴答答,顺着他们的头发、指尖往下落。 更多的人直接被扔了下来,他们的尸体以各种姿态跌在一楼的软椅上,显然身上有多处关节已然折断,在暗淡的光线中,赫斯塔看见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惊恐和痛苦。 这样的屠戮已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战损……而是虐杀。 在这属于死亡的寂静中,赫斯塔忽然感到一阵神启似的颤栗——这里多么像那些螯合物降临的村庄。以往数不清的战斗剪影浮上心头,对螯合物的杀意和恐惧同时涌上心头,刹那间,似有一阵极为冰冷激流冲过她的四肢与躯干,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明。 黎各不经意地向舞台投去一瞥,表情顷刻间凝固。 “安娜?” 轮椅上的安娜侧目而望,仿佛才刚刚注意到黎各和赫斯塔从后来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明明把你放在了——” “别害怕,小姑娘,放轻松,”安娜笑了笑,“零找到了我,我让她带我回来了。” “但这里刚刚——” “确实很可怕,”安娜收回了目光,仰头看向舞台的上方,“我们进来的时候一个血疙瘩咕噜噜地从楼上滚下来,差点打在我身上……还好零反应快,把它拍开了。” 舞台上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安娜,是这里吗?” 黎各愕然抬头,这才意识到舞台顶处还有人。 “我看不清,”安娜眯起眼睛,“那是一个保险箱吗?” “好像是?” “谁在上面?零?”黎各仰着头朝安娜那边走去,“你在上面干什么?” 一条粗绳从空中抛下,零坐在一块由吊杆机牵引的活动木板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和她上半身差不多大的黑箱。 “我下来了!” 随着她的一声预告,她单手捋着粗绳往下滑。黎各当即翻身跳上舞台,果然,零没能抓紧那条粗绳,在半空就摔了下来,她怀里的黑箱也随之一同跌在了舞台地板上。 一声巨响过后,地板砸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零眉头颦蹙,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由于摩擦,她的整片手掌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零回过头,看着安娜,“……好疼。” “一会儿我们回去再消毒,”安娜轻声道,“先去看看那个箱子。” 黎各隐隐有些恼火:“你怎么能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话到一半,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简?” 赫斯塔已经从舞台一侧走了上来,她绕过零和安娜,径直走向那个黑箱。 赫斯塔下意识地去拿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但当她靠近箱体,便很快停下了这个动作。 ——黑箱是密码箱,根本没有锁孔。 零也小跑着去到赫斯塔身边,她看了一会儿黑箱,又对安娜道:“它是木头箱子,但刷了一层金属漆,所以看起来像铁。” 安娜:“是吗,你试试看,能打开吗?” 零:“不能,锁得很死,如果要打开它需要工具……刀、斧子之类的。” 黎各站在原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得匪夷所思——此刻的四人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关心那个小女孩的手,关心她为什么会被派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而其他人,包括小女孩自己,都对此毫不在意。 “黎各,”赫斯塔抬起头,“你能来试试吗?” 黎各双手轻拍裤腿,表情困惑。但很快她走到木箱旁边,刚要动手,就闻到一股灼烧的气味从箱内传来,紧接着,许多带着腐蚀性的溶液从箱子的边沿向外流渗,在地板留下灼痕。 安娜望着这一幕:“……看来没有必要开箱了。” 赫斯塔与零仍然往后退了两步,黎各给自己换了副手套,强行将木箱掰开——一切如安娜所说,箱子里放着的一份文档已经被强酸腐蚀,上面的大部分文字亦已无可辨认。 黎各拿起文档的残片:“……是《指南》。” 赫斯塔捂着口鼻上前察看,黎各拿着的那张纸片上是仅剩的一行正文,它用加粗的字体写着: 「……不惜一切代价返航!立即返航!就近靠岸!这片海域不是……」 赫斯塔凝视着它,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指向明确。 “……口吻好像很强烈。”赫斯塔轻声道。 黎各皱起眉,“那就是说,艾格尼丝没有骗我们——” “未必,”赫斯塔有意无意地往安娜那边看了一眼,“也可能是幕后操纵者临时改变了策略。” 安娜似有若无地抿了抿唇。 正此时,黎各望向剧场入口,“有人来了。” “多少人?” “很多。”黎各闭目倾听,“至少有五十多个。” 零敏锐地跑去安娜身后,推着安娜躲去舞台侧面的阴影里。 半分钟后,赫斯塔终于听见剧场外传来一阵整齐而轻快的脚步,数不清的持枪者鱼贯而入,赫斯塔认出了来人——他们穿着船警的白色制服,枪口始终都朝着地面。 “什么人?”船警远远向黎各开口。 “普通乘客。”黎各象征性地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 “刚才这边有人向医疗室打了电话,是你们打的吗?” “对,”黎各回答,“后台道具室有人造到了枪击,亟需救治。” 第七十四章 现身 几个船警当即向后台赶去,剩下的则开始检查和搜寻剧场内可能的幸存者。赫斯塔能看出他们非常没有经验,有几个人显然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因此一进门就吐了。 那几个跑向后台的船警也很快发出惊呼——后台的尸体也让他们吓得不轻。 又过了一会儿,剧场的应急灯骤然亮起,将一切照亮,有人上前向黎各询问详情,目光却一直在往舞台侧面瞟。赫斯塔以余光回望,发现零今天穿着的白色上衣在灯光下实在很容易发现。 “那边的两位是?” “也是乘客。”黎各回答,“我们刚才听到外面也有骚乱,好像是爆炸?” “是的,应该是几个今天领了武器的年轻人没有轻重,想找地方试试手雷的威力……” “那不像是手雷能造成的,应该是某种工业炸药。” 来人抬头看了黎各一眼,“哟,专业的?” 黎各表情微沉——眼前这人竟是连水银针都认不出来,大抵也不是什么能指望得上的队伍。 剧场外再次传来一阵喧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迈着大步踏进了这里,在他身后,许多其他乘客战战兢兢地跟随着。 “什么人?”船警回过头,“这里现在不方便闲杂人等进来——” “船警先生,我们有线索。” 随着西装人走近,船警的脸色慢慢变得客气而亲切,“……啊,戈培林先生?” 两个男人扛着一个被胶带捆着手脚的人一同来到船警身边,而后将他扔在地上。 “这是谁?”船警问。 “这是今晚骚乱的罪魁祸首。”戈培林垂眸看向地上束手的男人,“他一直潜伏在船上,实际上是第三区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的……” “兰德先生!”船警大惊失色,他连忙扶着舞台的台面跳向过道,想要上前为兰德解开手脚上的胶带,却再次被戈培林制止。 “阁下在干什么?”戈培林问。 “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船警急切道,“兰德先生作为船员随行这件事有专门的政府调令,他不是什么潜入——” “那阁下就更应该同他划清界限了,”戈培林意味深长地开口,“您知道他这一趟的任务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 戈培林以目光示意一旁下属,一人上前撕开兰德嘴上的胶布,一大片胡子因此被连根拔起,疼得兰德嗷嗷直叫。 “当着船警的面,把你的目的再说一遍。” 船警屏住了呼吸,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地上的桑德斯·兰德,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满是伤痕和血口。 “我这趟航行……是为了……寻找机会……暗杀伯山甫。” 赫斯塔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那个语言学家?” “……对,”兰德在地上蠕动着,试图找到一个角度让自己坐起来,“上面,有人……不希望他回到第四区,所以……我们带了一支……队伍……” “不如让他看看这里的死者,”戈培林对船警道,“让他认一认这些人——” “今晚持枪袭击的人里也有你们荆棘僧侣,”赫斯塔直接打断了戈培林的话,“几个穿黑色罩头衫的年轻男子。” 戈培林坦然道:“我听说了,但我要澄清一点,我个人和荆棘僧侣之间没什么往来。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布理先生今天中午遇袭,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所以才让这些人有机可乘,煽动荆棘僧侣一同闹事……” 有两人抬着担架从后台出来,艾格尼丝脸色苍白地躺在上面,她右臂的袖子已经被剪开,肩膀的伤处经过了简单包扎,不过一见戈培林,她仍然挣扎着想要起身。 “你还活着……”戈培林一怔,但紧接着,他又低下声来:“真是太好了。” 原本一直咬着牙坚持的艾格尼丝突然一阵鼻酸,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我没能……” 戈培林上前握住艾格尼丝的手,“别说话,先去治伤。” 艾格尼丝摇了摇头:“梅耶……” “我会保证她的安全。” 赫斯塔与黎各全程看着这一幕,表情微妙。 等目送艾格尼丝远去,戈培林又转头望向船警,“我想今晚的骚动现在应该已经算平息了,接下来,就需要你辛苦带人清理残局。” “啊?我?”台上的船警有些意外,“但我之前一直是听兰德先生——” “我明白。” “我只是卫队长,这些人,这些……士兵,名义上也都归兰德先生派遣,您知道,像我们这种邮轮是根本不会配警察的,顶多就是个几十人的卫队——” “先生,”戈培林的声音稍稍大了一些,以盖过眼前突然显得有些惊慌的男人,“你还要推辞吗,眼下的时局需要一位能担上大任的人,所有伤员和乘客需要一支强有力的卫队……我们需要您。” 船警的神情渐渐变得肃穆,眼中甚至多出些许光芒,“好吧,虽然我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经验,但——” “没有经验就不要挑梁了,”一旁赫斯塔冷声答道,“船上有一位货真价实的警官,而且她还亲历过另一桩疑似螯合物袭击公众的案件。非要安排个人指挥什么卫队,我看她合适得多。” “同意,”黎各点了点头,她压低了声音,“这种事没有经验又强行顶在前面的话,容易变成凶手的下一个袭击目标哦。” 船警原本脸上还有些愠色,在听完这句话以后则不自觉地感到后背一凉。他皱起眉头,又看向戈培林,“现在船上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死难者,多做实事比讨论这些虚名强得多,咳……我知道她们说的那位警官,你说的这些,等晚些时候我们见到她了再讨论。” “当然,我完全同意。” 船警蹲下来看了兰德一眼,“冒犯了,兰德先生,看来我们得……找个地方,向您进一步确认些事情。” 几个身着灰蓝色迷彩服的男人过来接手了兰德,戈培林的人彻底松开手,站去了他的身后。 戈培林的视线移向赫斯塔,“两位水银针小姐,我也有事要向你们请教。” 赫斯塔与黎各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罗博格里耶先生傍晚的时候失踪了,有人看见是千叶女士强行将他带走了,”戈培林说道,“千叶女士现在在哪里?” 第七十五章 失能 尽管戈培林带着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赫斯塔的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他这里——此刻她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船警正在和安娜搭话,安娜没有开口,而零似乎正在着急地辩解什么,这令赫斯塔有些在意, “我们也联系不上她。”黎各先开了口,“我看你不用担心,如果罗博格里耶是和千叶待在一块儿,他一定是目前整艘船上最安全的一个人。” “但是——” “我也有一堆问题想问你,不如我们一人一个话题?” 戈培林稍稍昂起头,“请说?” “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乘客都带到这里来?”黎各指着一群紧缩在剧场正后方的人影。这些人战战兢兢地和自己熟悉的人站在一块儿,远远看着正在清理一地死尸的船警们,神情惶恐。 戈培林也回头扫了众人一眼,泰然到:“所有人都有权知道船上正在发生什么,不亲眼见到,只会任由自己活在一些让人好过的幻梦中,我认为它的必要性正是体现在——” “……适当的恐惧能让人变得更好操纵?” 三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戈培林和黎各的视线同时转向赫斯塔,尽管她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但这话让戈培林无言以对,他只能皱起眉头装作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搓了搓手,又摊开。 “你看,大道理先生,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你也知道你自己今晚做了什么,同时你知道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我们也知道你知道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结果你还要在我们跟前说这些场面话。” 戈培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好意思?” 赫斯塔半蹲下来,姿态俨然一个长辈,她左手伸向戈培林的肩膀,似乎要掸去他肩膀上的一点灰尘,戈培林刚要躲闪,赫斯塔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将戈培林拽至身前。 “就一句话,”赫斯塔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现在特别想灭艾格尼丝的口,但如果她今晚出了什么意,我保证明早你的脑袋会挂在升明号的船头。” “你在说什么——” 戈培林的脚尖勉强踩在地上,他整个人悬在空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他身边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赫斯塔就低吼了一句:“黎各!” 黎各动作轻快地从舞台上跳下,她直接把戈培林按在墙上,手从衣领探进他的后肩,紧接着,一整套随身录音装置被扯了出来。 戈培林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终于从黎各手中挣脱,“……请两位注意你们的言行,这不过是我作为助理的正常——” “东西不错。”黎各把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下次再跟我们玩这种花招,就不止是摘你的设备了。” 戈培林低头抚平自己的领口,神情中带着厌恶:“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但是……” 赫斯塔已经懒得再听他辩解,她大步迈向安娜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危险的预感突然浮升,她加快脚步,“安娜——” 在两人相距不到五米的时候,那个与零攀谈的船警突然脸色剧变,在惊吓中迅速后退并对着女孩拔枪射击。 零轻松踢开了这人的手,子弹直接擦着不远处被掰碎的保险箱击中地板,又向外弹射。 突如其来的枪响让整个剧场的观众都陷入了瞬间的茫然,眨眼间,黎各则已经闪身至安娜附近,她以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卸下了射击者的手枪,并一记手刀将他击晕。 然而当黎各提前掐灭了这场骤然来袭的意外,并向四周张望的时候,她突然也生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危险预感,她几乎还没有看清潜在的危险,那份警觉就已经令她迅速转身迎敌——几支在剧场远处新探出的枪口接连开火,枪声没有装消音装置,所有置身剧场的人都本能地捂住了耳朵迅速扑倒。 赫斯塔凝视着远处缓慢升起的青色硝烟,一切又开始变成慢镜头中凝固的风景,她看见了远处的子弹残影,它们带起的热浪让经过的空气变得扭曲波动,就像划过天空的飞机云。 在近半年的绝对沉默之后,赫斯塔感到自己似乎再次找回了进入子弹时间的入口,一种久违的战斗意念正在回流,仿佛散落一地的沙砾回归破碎的沙漏……一阵耀眼的晕眩袭来,赫斯塔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 然而熟悉的轻盈感并没有降临,反而是一股尖锐的弦音突然闯入脑海,那疼痛像是耳膜被刺穿,赫斯塔两手紧捂双耳,又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 黎各注意到了赫斯塔这边的异常,然而对赫斯塔而言,友人的呼喊完全被耳畔的杂音淹没。她两手抓着自己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隔着厚厚的纱布,她分不清这窒息感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 黎各不敢离开舞台半步,尽管这令她当下的处境非常被动。 每一颗飞向赫斯塔的子弹都被她打向天花板,不断有碎裂的灯泡碎片向下抖落,直到有巨大的吊灯称重锁被打断,若干装饰线勉强拉着千疮百孔的水晶灯向下坠落,黎各终于恼火地将接下的子弹沿它们来时的方向重掷了回去—— 两处火力点立刻偃旗息鼓,但余下的几处射击点似乎在更为坚固的掩体后面,仍在喷射火舌。 “简!不要一直待在那里!往旁边撤!躲起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零突然从幕后冲到了台前,她两手伸到赫斯塔的肩下,用力将她向一旁拖拽。 黎各立即配合着往旁边退,直到失去行动力的赫斯塔被拉至安娜的轮椅边, 黎各快速检查了一遍赫斯塔的生命体征,在确认她性命无虞之后,黎各怒吼着正面冲向远处的火力点——这里厚厚的承重柱足以为赫斯塔与安娜挡下一切步枪子弹,她终于能够自由行动。 没有人能看清黎各的身影,在一阵银灰色的风刮过之后,每一道喷射的火舌都传来一声惨叫,枪声亦随之停止。 围观者中有胆大的探出头来,只看见不断有人被抛坠落地,他们因为脱臼或骨折而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像青绿色的长虫在地上扭动。 第七十六章 代价 几个附近的船警佝着背向那些已经没有威胁的机枪手靠近,用手铐或胶带将他们绑了起来,然而不等船警发出威胁,这些倒地不起的射击者嘴里就流出了蓝紫色的液体——这些人咬碎了嘴里早就含着的胶囊毒药。 一阵抽搐后,所有机枪手彻底失去了意识 黎各很快从破损的墙体后再次出现,手里拎着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射击者,她的手紧紧卡着那人的口腔,最终拽出一枚乳白色的胶丸。 由于情况紧急,在黎各的强力击打下,那人的下颌已经脱臼,他的眼泪和口水一起哗哗往下流,黎各抽下他腰间的皮带,将他两只手束在身后。 “来个人盯着他!”黎各对一旁人道,“不要让他寻死!” 几个船警立刻上前接手。 望着外面一排新鲜的死尸,黎各心中五味杂陈——这不是她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很多执行秘密任务的人员为避免被捕后吐露真相,会在第一时间服毒,以确保计划机密。 但这么多人同时以这样激进的手段联手作战,之后又毫不留恋地直接去死……他们仅仅是为了重伤赫斯塔然后迫使千叶返航吗? 如果是,那这代价未免太沉重了,而且这样的意志和纪律,也完全不像是为了活命而临时组建的战斗团体能够做到的…… 一连串疑问冲击着黎各的大脑,正此时,不远处的舞台忽然亮起一盏巨大的射灯,它斜照着舞台一侧,像一道光之囚笼,将安娜三人笼罩其间。 刺眼的白光让瘫坐在地上的赫斯塔打了个哆嗦,她抬手挡住眼睛,勉强逆着光向射灯的上方望去。 一个模糊的半身影站在那里,那人单手持枪,指向自己。 尽管相隔数十米,枪口在赫斯塔眼中却渐渐变得清晰,不知为何,那人影令赫斯塔感到有几分熟悉,只是眼前纯白的灯光不时散射出彩色的幻影,令一切事物都泛起耀眼而炫目的波纹。 赫斯塔的心脏再一次猛烈跳动,血液中濒死的兴奋裹挟着恐惧,令她懵懵懂懂地站起身,她感到更远处的黎各正以惊人的速度赶回,但灯上人的手指已经按下扳机,一个念头旋即从赫斯塔心底浮升—— 「我跟得上」 这简短的瞬间是寂静的,若干枚子弹先后发射出膛,一切仿佛回到若干年前的基地走廊。 赫斯塔的额前滴下汗水,她稍稍弓背,目光始终望着那几枚迅速接近的子弹。 整个世界都再次暗淡下来,只有子弹金属面反射的光点像白日下粼粼的海面。她屏住呼吸,等候着短兵相接的一刻,然而寂静中,赫斯却塔忽然发觉那几枚子弹似乎并不是射向自己的,这令她骤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意念的动摇带来视野的晃动,原先清晰的子弹轨迹开始出现重影,进而带来呼吸的崩溃,全盘失控只在片刻之间,她再次感到心脏的猛然跳动,但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力量,而是彻底的死亡恐惧。 两枚子弹几乎贴着赫斯塔的头皮,打在她身后的地板上。 赫斯塔后知后觉地听见了子弹出膛的声音,这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一记抽在脸上的鞭子,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沉闷的脚步和剧痛下的低吟。 赫斯塔回过头。 零就站在离赫斯塔不远的光晕里,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高处,抬着手,一枚子弹直接击穿了她的手掌并射入她的右肩,另外两枚子弹打穿了她的双肺,第四枚子弹从她的颈侧穿入,鲜红的动脉血立即从伤口喷溅出来。 零像一只被固定在空气中的鸟,她的脸上甚至还没有痛苦,只有一点对一切毫无觉知的诧异。 下一刻,零再次往后退了一步,仰面摔了下去。 黎各终于跃上了舞台,然而还未等她跳上高处的射灯,一具男尸就摇摇晃晃地从高处坠落,那人穿着和其他枪击手一样的制服,口中流淌出淡蓝色的毒水。 枪声再次停息。 “简!” 赫斯塔怔怔地坐在地上,她赶在零落地之前接住了零的背,倒在血泊里的零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每一次张口都发不出声音,只有一连串血泡从她的咽喉向外喷涌。 「她不是人类……」 赫斯塔如此想着,然而这根本无济于事,零的脸色在渐渐苍白,她的手还是温热而柔软的,猩红的血液落在赫斯塔的手上,又浸湿她的小腿……她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只感到一阵汹涌的痛苦。 “事事都有代价,这就是今时今日的代价,赫斯塔。” 赫斯塔颤抖着抬头,对上安娜面无表情的脸。 安娜望着她,嘴角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这是你的选择,你选了‘救人’,记得吗?” 赫斯塔恼火地瞪着安娜的眼睛。 “我……” 安娜的目光移向零,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看看,又一个人因你而死,你的仁慈和冒险害死了她。” 赫斯塔的瞳孔骤然收缩,瞳仁边的银色边缘迅速暗淡下来,黎各立即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住口吧!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安娜不再说话,她有些疲惫地靠坐在轮椅上,神情又带着某种奇妙的悠然。 远处,格雷斯剧场已变得残破不堪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有人站在那里,审视着剧场里的一切。 “谁来和我说说这都发生了什么,你们是在演什么话剧吗?” 黎各闻声一怔——是千叶。 千叶顺着剧场中间的红毯大步向前,在她身后,罗博格里耶和另一名神情委顿的男子紧紧跟随,两个男人的手被同一只手铐铐着,千叶用另一条绳索系在他们手铐中间的铁链上,信步闲庭地牵着他们一并向前。 “罗博格里耶先生!” “那是罗博格里耶先生吗……” 被戈培林专程带来剧场的乘客都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这目光令罗博格里耶感到无比耻辱,这一刻,他成了一个囚犯、小丑,或是被千叶系住的一条老狗,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她拖着走。 第七十七章 重申 直到千叶走近,黎各才忽然注意到她的眼睛也带着浅浅的银边——千叶此刻也在子弹时间之内。 千叶径直走到戈培林面前:“今晚的闹剧结束了吗?” 戈培林左右看了看,似乎对千叶的这个问题感到迷惑不解。 “……那看来是结束了。”千叶随意地将手里的绳索丢在地上,翻身跳上了舞台。她看了一眼再次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的赫斯塔,转头望向黎各,“她的轮椅呢?” “在后台,”黎各答道,“……她现在的状态,好像进入了制约时间。” “不用管,你去把她的轮椅拿过来。” 黎各闻声而动,千叶接替她扶住了赫斯塔软弱无力的肩膀。剧场里所有人都望着这一幕,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黎各扛着染血的轮椅出来,千叶拎着赫斯塔的后领,将她重新放回轮椅上。原本枕在赫斯塔膝上的零又一次跌在地上。 “你们先走。”千叶道。 “零——那个女孩,受了重伤,她需要急救!” “这里都交给我,”千叶低声道,“你们先走。” “……去哪儿?” 千叶低头从风衣夹层取出一张黑色的房卡,“去我房间。” 黎各接过房卡,它与赫斯塔以及一众乘客所持的卡片完全不同,卡片背面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手写纸条,上面写着房间的位置。 黎各收下卡片,又抬起头:“今晚发生了很多事……” “明天再说,你们俩都回去休息。” 黎各站在原地看了千叶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她翘起赫斯塔轮椅的前轮,原地转了个圈,头也不回地朝剧场出口走去。 道路尽头,司雷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格雷斯剧场门口,原本在一层甲板的她听见了枪声,便飞快往这里赶,当她看见正在出门的黎各与赫斯塔,就知道今晚自己一定错过了很多很多的事。 “黎各!看见千叶了吗?” “里面。” 司雷头也不回地往剧场内跑去,但片刻之后,她的脚步就变得迟疑,整个剧场已经完全变了样貌,四处都是面容惶恐的乘客和密集的弹孔,空气里弥漫着火药与血的气味,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些残破的尸体横陈在观众席与剧场设备上…… “这……到底是……” “啊,警察来了。”舞台上的千叶拍了拍大腿,“等你很久了,司雷。” 司雷硬着头皮往前走,“我收到消息,说今晚可能有人会袭击伯山甫——” “不用担心,他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吗?”千叶抬手指了指此刻与罗博格里耶铐在一块儿的男人,“我今晚邀罗博格里耶过来一起喝了一杯,什么事都没有,好得很。” 司雷也扶着边沿的砖块攀上了舞台,“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尸体,这是怎么回事,千叶?”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警察干的活儿吗。” 司雷刚要开口,突然看见了零——这个当初和她一起冲进海底等候厅一起疏散旅客的女孩,此刻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零?”司雷单膝跪在零身旁,“你怎么了。” 零似乎是听见了司雷的声音,她的左手缓缓抬起,司雷立刻握住了它。 “她中枪了,”一旁安娜淡淡道,“有人从那边开抢,打中了她。” “喊急救了吗?她现在这个情况必须立刻止血输血——”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望向千叶。 “司雷,让一让。” 千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雷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身后有手枪上膛的声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几声被消音器过滤的沉闷枪响。 千叶的子弹直接击穿了零的脑袋,喷射的血液在地上留下放射状的痕迹,亦溅上司雷的脸颊。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 司雷瞳孔紧缩,她缓缓回头:“……你在干什么?” 千叶再次补了两枪。 “我在减轻她的痛苦,颈动脉和双肺都打穿了,救不活了。” 司雷扑向千叶试图夺枪,但千叶很快躲过了。 “……你在杀人。” “有人在杀人,”千叶看向戈培林,“不过我不太在乎这些事,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只有一点,我劝你们放弃幻想。 “升明号,不会返航。” 千叶话音刚落,剧场后排传来几声隐忍许久的痛哭。 在压抑了一整晚的恐惧之后,几个乘客最后的心理防线随着千叶残忍的行为而彻底崩溃,他们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襟,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没有用。 他们根本伤不了那个叫赫斯塔的红发女人。 而伤了别人,只会招来千叶“免于痛苦”的处决。 没有用…… 返航,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要回家……”一个青年男子从呜咽开始,慢慢转向嚎啕,他不断拿头去撞身前的座椅,“我不该上这条船……我不该……” “别难过,总有办法的。” “我也想回家……” “大家冷静——” 剧场后排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越来越多的人受到这氛围的感染而低头掩面,戈培林皱眉望着这一切,他发现一旁的船警们表情似乎也有些不对。正当他想着应当做些什么的时候,又一声枪响击穿了众人的喧嚣。 “肃静。” 千叶不知什么时候取下了枪上的消声器,她对着天顶又放了一枪,而后笑着道。 “接下来的时间,还是交给司雷警官,所有人都需要配合她的调查,之后如果各位有什么特别要求,她会转达给我,我也只会从她这里听取你们汇总的消息。” “……你要去哪里?”司雷低声问。 “刚才打赌打输了,”千叶回头向司雷笑了笑,“今晚还得带伯山甫在船上到处转转。” 罗博格里耶总算逮到话头:“……请问,现在可以把这个手铐松开了吗?” “看我,一见这儿有热闹可看就把什么都忘了……”千叶低头从口袋里摸了把小钥匙出来,随手朝罗博格里耶的方向扔去,老人仰头看着在空中划过的那道弧线,竭力想接但还是没能接住。 混乱间,他的眼镜磕在了椅子上,罗博格里耶整个人顿时失衡,一旁的男人拉住他的肩膀。 男人俯身捡起破碎的镜片,递向他:“您的眼镜。” 第七十八章 失控 戈培林快步跑向这边,先是俯身帮老人捡钥匙开锁,然后又半扶半抱地带他在一旁的剧场软椅上坐下休息。 “千叶。”司雷又低声喊了一句。 千叶回过头,“还有什么事?” “……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司雷慢慢抬起头,她随手抹去了脸上的血点,这些新鲜的血液最终在她脸上变成长长的血指印。 一直斜照着舞台的炽热射灯突然开始闪烁。 “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千叶先是迷惑,而后忽然顿悟般地明白过来,最终她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开口:“……你还是刚上中学的小女孩吗,司雷警官?绝交之前还要先下个最后通牒?” 司雷望着千叶的背影,此刻她看不见千叶的表情,两人就这么站在灯下。 过了一会儿,千叶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行。” “我对你很失望——” “而我正好相反,警官,”千叶突然转身,她缓步走到司雷面前,压低了声音:“只要你保持你一向的行事水准,我对你的友谊就不会有任何变化…… “做好你该做的事。” 司雷紧咬着牙,她的视线始终与千叶针锋相对,没有半点退让。 “伯山甫!”千叶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翻身跳下舞台, 千叶将司雷和她的视线一并抛在了脑后,快步走到那个神情委顿的男人身边——在罗博格里耶离去之后,他还有些木讷地站在原地等候。 “我们要离开了吗?”男人问。 “这里还有一个你认识的人,不去打个招呼吗?” “我认识?” “那边,舞台侧面,你去把她推下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男人顺从地听着千叶的指令,他顺着坑坑洼洼的木头台阶朝上走,在舞台侧面,第二根承重柱的后边,他看见了一架熟悉的轮椅。 “老师?” 安娜回过头,“晚上好,道平。” …… 深夜,黎各守在赫斯塔的床边,两人都没有洗漱,赫斯塔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就倒在了床上。 她紧紧抱着手臂,将脸埋进被子。 黎各知道赫斯塔没有睡着——赫斯塔现在的心率高得吓人。 黎各看了眼表。千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但自己七小时十一分的子弹时间已经快要过半,如果不能在半程内退出这个状态,漫长的制约时间会耗费掉这一整个夜晚。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千叶这里有一台现成的安全舱,她不需要去太远的地方消磨制约时间。只是在没有第二个可靠的伙伴接手赫斯塔之前,她走不开。 “简,我们聊聊吧。”黎各低声道,“你还好吗,是在为零难过?” 床上的赫斯塔喃喃低语,字词粘连,黎各听不清楚,她坐去赫斯塔身边,低下头,“你说什么?” 赫斯塔终于将脸从被子里转了出来——她的眼白布满血丝,似乎是哭过,额头上沾满了被汗水浸湿的乱发。 赫斯塔紧紧抓握着黎各的手,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向她伸出枝条。 黎各从床头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为赫斯塔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在听,简,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零不是人类,她是机器人。”赫斯塔低声道,“我之前就见过她,我见过她,很多次……” 黎各心头一颤,一种难以言说的同情和怜悯席卷而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抱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是吗。” “……对,她是机器人,我知道。” 黎各担心地应和着,再次悄悄看了眼手表——以简现在的精神状态,看来在千叶回来以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赫斯塔敏锐地捕捉到了黎各的表情,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你是不是完全不相信我的话……” 黎各有些无措,“我,没有不信啊。”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简……我觉得你只是累了,你需要睡一觉。”黎各的目光带着一些伤感,“无论如何,今晚发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安娜捣的鬼,”赫斯塔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是她策划的这一切,是她让零死在我眼前……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始作俑者就是她!我们都被她骗了——” “简,”黎各握紧了赫斯塔的手,“我知道你心里很自责,但是——” “我不自责!”赫斯塔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让她和黎各两人同时安静了下来。 赫斯塔抽回了自己的左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额发。她感到一阵熟悉的冲动在身体里乱窜,在基地地下医院的回忆迅速闪回,强烈的自我厌恶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骨鲠在喉。 “对不起……”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是故意要吼你……我只是……” 黎各愣了一会儿,而后试探着再次靠近,“我明白……” “……不!”赫斯塔再次发出了痛苦的低吼,“你不明白——!” 赫斯塔的一惊一乍令黎各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该说什么,此刻的赫斯塔像一团无序摆放的火药桶,任何一点星火就能让她爆炸…… 似乎只有沉默是稳妥的。 黎各双手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应对着赫斯塔的过激行为。 几滴眼泪落在赫斯塔的身前,她不可置信地大口喘息着:情绪的失控再次出现,她完全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接下来可能做什么……却无法控制。 而当赫斯塔抬头去看黎各的脸,她再次感到一阵钻心锥骨的刺痛——黎各脸上的担心、关切、无可奈何……都与先前地下医院时的图兰如出一辙。 所有这一切都在发出一个信号:一切就像西西弗的那块巨石,当她竭力把一切向前推,以为事情会不断变好,至少大方向在好转的时候,总会有一个时刻打碎她的幻梦,让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她感到自己就像歌里的那只牛犊,尽管被捆缚着送往集市,仍兀自望着天上的燕子,以为自己或许也有重新松绑的一天。 然而事情并没有变好,不会变好…… 马车上的牛犊自有其命运——希望转瞬即逝,唯有忍耐永恒。 第七十九章 火光 黎各望着赫斯塔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终于明白了当初图兰的一句叮嘱——照顾好赫斯塔不仅仅意味着要保护她不受旁人伤害,有时候更要注意防止她做一些自我伤害的事,而这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但那又要怎么做呢,暂时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吗? 操作起来倒是不难,但是…… 黎各望着赫斯塔蓝色的眼睛,她不愿去想那个场景。 “……简。”黎各又唤了一声。 赫斯塔双手掩面,再次倒在了床上,两肩轻颤。 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些动静,黎各听见了千叶的脚步声,她如释重负地看向门口——千叶推门而入。 “你终于回来了……”黎各刚一开口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是很合适——仿佛她已经忍耐赫斯塔很久,她小心地朝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还好,简没有反应。 千叶低声问:“辛苦了……我赶上了吗?” 黎各再次看了眼表,“就差一点,今晚我得结结实实躺七个小时了。” “也好,你上船以后还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吧。” “真奇怪,下午都还好好的,药也有按时吃,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病情会反复,医生早就说过了,”千叶低声道,“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黎各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零怎么样了?” 千叶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耸肩的姿势。 “是吗,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黎各喃喃,她目光低垂,神情凝重,“……都是我的问题,我实在太大意了,竟然没觉察到舞台上还有别人,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一个人的注意力永远是有限的,别多想。”千叶拍了拍黎各的肩膀,“去休息吧。” 黎各再次回头,看了看颓丧的朋友。 “那就交给你了,我明早再来。” 千叶挥了挥手。 …… 深夜,在睡梦中,赫斯塔再次梦见了那只火鸟。 它振翅悬停在松树的锥顶,火焰和风雪一起落下。 每隔一段时间,这片无垠的旷野都会出现若干次奇怪的震动——那是早春冰雪消融的声音,远处的冰层正在断裂,它久久回响,如同群鲸嘶鸣。 冰面下的女人依旧在沉睡,赫斯塔站在她的眉心,刺骨的寒冷从脚底向上侵蚀。 赫斯塔俯身跪在冰面上,她用手掌的余温擦拭湖面的残雪,露出底下光洁如镜的冰层。 透过这玻璃似的湖面,赫斯塔终于看见女人熟睡的眼睛,她闭上的眼睑,凝固的睫毛……这张巨大的脸令赫斯塔陌生又熟悉,她有些疑惑地凝视着脚下,又往后退了两步,试图从一个更大的视角观察。 突然,这只巨大的眼睛在赫斯塔脚下睁开,在恐惧中,赫斯塔慌张地跌坐在了地上。 她望着那只淡蓝色的瞳仁——冰面下的女人也正望着她。 头顶的火鸟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嘶,它羽翼下的火焰骤然暴涌,淹没整片冰川,一切的画面就在这时开始撕裂—— 赫斯塔猛然睁开眼睛,艰难地呼吸。 她感到自己浑身是汗,冷津津的衣服贴着皮肉,让她打了个寒战。赫斯塔翻身坐起,向四周看去。 周围没有人,只有寂静的夜。 “黎各……”她低声喊道,“司雷?” 没有人回应。 赫斯塔下了床,她仔细看了看这里的陈设——这不是她的房间。 脑海中的记忆断断续续,她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缘何出现在此,又是谁带她前来,记忆里的上一段画面还是和千叶一起坐在毕肖普餐厅吃早餐,为什么现在天竟就黑了…… 吃早餐…… 赫斯塔竭力回想着。 早餐以后……似乎是去参观了一个博物馆…… 博物馆…… 那些陈列着累累白骨的展架浮现在赫斯塔的脑海,她回想起船底幽深的走廊,想起一排排堆满书册的书架…… 在这一切的尽头,有人坐在轮椅上休息。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记忆瞬间苏醒——剧场暗处的死尸、伤口、震耳欲聋的枪响、飞行的子弹、艾格尼丝与梅耶一闪而过的脸,还有,在光芒中缓缓后仰的零…… 「安娜。」 安娜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赫斯塔脑海。 赫斯塔闭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默而立。 下一刻,她的眼睛睁开一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 船底的行李舱,安娜抱着猫在书房浅寐,突然,她怀中的白猫弓起了背,两只爪子不甚安分地开始踩安娜的肚子。 安娜醒来。 她轻轻抚摸猫的下巴,将它从膝上抱下地。 电力轮椅在黑暗中缓缓驶向桌前,她从口袋中取出一盒火柴,“刺啦——”一声,火光点亮一方天地。 桌角的一盏古老烛台再次焕发出新的光彩,这一点温暖火焰也映出她身后赫斯塔的轮廓。 火光跃动,赫斯塔身后投出巨大的阴影。 “你划亮火柴,它的火焰让你眼花缭乱,”安娜轻声低语,“因而在黑暗中,你找不到所要寻找的,那根火柴在你的手指间燃尽,疼痛……使你忘记你所要寻找的。”(1) 她注视着火焰,在它即将烧到她的指尖时,安娜松开手,化作黑烬的火柴棍掉在银盘上,在一声细微的声响后断成几截。 “零在哪里。”赫斯塔的声音像是从深渊底传来的,沙哑可怖。 “她死了。”安娜低声回答,“她倒在你怀里——” 一把匕首在赫斯塔手中泛出寒光,那正是早晨安娜曾向赫斯塔展示过的东西。 “也就是说,不管我现在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跳出来阻止我。” “看看,”安娜笑起来,“今早来我这里时,你还行动不便,连翻书都要需要别人帮忙,而现在,你却已经可以独自穿过层层屏障,潜入我的书房……你的手已经不再发抖了吗,简。” 赫斯塔下颌微抬,“你料定我今晚会来找你?” 安娜没有回头,只是扬手指了指近旁的另一张椅子,“……为什么不坐呢,夜晚很长,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 (1)亨里克·诺德布兰德的诗,《一种生活》 第八十章 戳穿 赫斯塔没有就座,短匕在她的手中灵巧地转了几个圈,速度快得只能看见残影。锋利的刃与刀柄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仿佛随时都能朝任何一个方向飞出去……然而赫斯塔对此毫不在意。 “我确实有些话想谈,”她倚着安娜的书桌斜站着,视线投向高处的书架阴影,“比如仿真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一具人类的皮囊折磨——你说得不错,只要一样事物看着像人,行动像人,它就能在人的心底激起同类的情感…… “不过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认识好几个水银针,她们甚至对螯合物也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折磨,”安娜饶有兴致地听着,“你用了一个很严重的词。” “和人相比,我可能更喜欢和螯合物打交道,”赫斯塔突然收回了目光,看向安娜,“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它们诚实。”安娜很快回答。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笑了一声,“还真让你说对了……虽然螯合物嘴里没一句实话,但和它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永远不安好心。在这一点上,螯合物从不令人意外。 “只有人……你总是搞不清她们到底在想什么,搞不清她们的每一句话,是假意,还是真心。” 赫斯塔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她目光带笑。 “今晚在剧场出现的那只‘螯合物’就是零,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吗。” “是吗。”安娜目视着前方,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 “那种瘦长的身高不属于人类,而我知道零可以随时调整自己的身高、样貌……一切。更何况她在模仿我,模仿我当初在中央车站的战斗……”赫斯塔手中的匕首骤然停转,“你晚上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太紧张,”安娜温声道,“这只是个游戏——” 刹那间,匕首突然从赫斯塔的手中脱离,飞速刺向安娜的左眼。 安娜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但紧接着,刀锋停在了半空中——赫斯塔及时捏住了刀柄的末尾。 在暗淡的火光中,赫斯塔从安娜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 赫斯塔缓缓收回匕首,“你也不必太紧张,安娜。” 于静默中,安娜深深呼吸,尽管她清楚这是赫斯塔的虚张声势,但身体的本能并不受到理性的控制,此刻她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胸腔里的心脏正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 安娜抬头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和早晨相比,赫斯塔判若两人。她终于能在赫斯塔身上看见一些属于水银针的特质,尽管这着实冒了一些风险。 “……你很喜欢这把匕首?”安娜竭力控制着声音的起伏,以免被听出端倪。 “喜欢。”赫斯塔没有看她,又低头把玩起了匕首,“枪械确实很好,但等子弹消耗殆尽的时候它就是一堆废铁。在荒原,可靠的东西只有斧子、炉子和匕首——这把匕首我拿走了,你不介意吧?” 安娜目光微垂,“请便。” “刚才问你的问题呢,你还没回答。” “哪句?” “看看,”赫斯塔低声重复,“又一个人因你而死,你的仁慈和冒险……害死了她。” 安娜稍稍后仰,她十指交叉,“我应该已经当场解释清楚了。” “没有吧,”赫斯塔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虽然零出现在格雷斯剧场确实有一些我的缘故,但她是为你而死的——如果你非要用‘死’这个词。” 安娜再次抬眸,目光中再次流露出些微欣赏,“是吗?” “你应该非常清楚,射灯后面的那个伏击者,是在向你开枪。” 短暂的沉默。 安娜稍稍直起身,“看来你真的很在乎这个责任归属——” “我早些时候还没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赫斯塔打断了安娜的话,“是子弹打偏了吗?为什么它们没有飞向我?戈培林大费周章地将我引来此地,又好不容易让黎各离开我身边……这么珍贵的一个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但来你这儿的路上,我突然想通了,我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以至于忽略了你……这些人里除了一个被黎各强行留下了性命,剩下的全部自裁,没有一点商量余地……戈培林的人想要重伤我是为了逼迫升明号靠岸,如果计划不成功就自杀——那升明号靠岸了又有什么意义。 “可见,这些人大概怀着其他目的……”赫斯塔缓慢俯身,看向安娜,“一个更重要的,且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目的——所有的那些伏击,大概都是障眼法,今晚真正的危险是冲你去的——伯山甫也好,我也好,都是一个幌子,一个能让你的死看上去像个意外的幌子。” 四目相对,赫斯塔盯着安娜的眼睛。 “无意冒犯,安娜,今晚该死的人本来是你……在暗处看着这一切,很有趣吧?” 安娜笑了起来,“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和罗伯这些人有什么个人恩怨,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赫斯塔轻声道,“但你不要试图把我卷进来,我没有兴趣。” “真的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好自为之。”赫斯塔重新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安娜,“如果你不是千叶小姐的老师,一切就不会这么复杂。” 话音刚落,赫斯塔便不自觉地看向近旁的空椅子——那只叫梅诗金的白猫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上面。 它的两只眼睛发着幽幽的绿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目光令赫斯塔感到一阵不适,她飞速翻手,直接削断了手边蜡烛的灯芯,整间书房顿时陷入了黑暗。 “往后,我们就不必再见了,我也不会与任何人提你的事。” 赫斯塔大步朝门口走去, “赫斯塔。”安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不是感兴趣,要不要参与,你可以明天再作决定,今晚说这些……还太早。 “如果说有谁在这场游戏中是绝对安全的,那就是你,赫斯塔。” 第八十一章 感觉 “我当然是绝对安全的,”赫斯塔停下脚步,侧过脸,“你这样的人,应该下地狱。” 门“嘭”地一声合上,赫斯塔的脚步消失在远处。 书房的高处突然燃起一簇火焰——千叶坐在一只牦牛的头骨上,点燃了一支烟。 “你被讨厌了,安娜。” “……有吗?” “绝对的。”千叶轻声道,“还要再打个赌吗?” 安娜靠在了轮椅上,良久才开口道:“没必要,这种主观的感受,随时在变化……” 千叶在空中翻了身,轻巧落地,“你看看,你今晚想和她谈的话题一个也没抛出来,我又赢了。” 安娜仍望着被赫斯塔摔过的大门:“……她不是来和我谈话的,她是来下警告的。” “早告诉过你了。” 千叶用烟头重新点燃蜡烛,书房里又恢复了先前的一点柔光。 “没有什么幽默感,”安娜低声喃喃,“不过反应很快。” “你说简?还是说我。” “我们再打个别的赌吧,”安娜看向千叶,“明天晚上她还会再来。” “我可不跟你赌这个,胜算太小……”千叶将还剩一大半的烟掐灭在随身的烟灰袋里,顺手拍了拍一旁的猫头,“我走了。” “这么久不见梅诗金,不想多陪它玩玩吗?” 千叶半蹲下来,托着猫咪的胳肢窝把它从椅子上举起,“就算叫同一个名字,这也已经不是我和瓦伦蒂当年捡的那只小猫了……你是吗?” 猫咪看向别处。 “你不是。”千叶重新把它放回地面。 安娜望着千叶的背影,“千叶,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嗯?” “今晚朝我开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千叶没有回头,房间里一时静默,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猫毛,“我只是在执行那个士兵原本要执行的任务,能有什么感觉?” 门轻轻合上,书房里只剩下安娜一人。 安娜驾着轮椅来到音响旁边,将一张cd放进唱片机,乐声响起: 「神圣的云朵,无关紧要」 「天空和人类,还在等待」 「你会在一片梦幻的海洋里找到我」 「在那里没有人在乎我的话」 「我听到她的声音」 「她笑了起来」 「她爱我」 「她一直深爱着我」 白猫跳上椅子,重新在安娜的怀中安卧。 …… 次日一早,黎各从安全舱神清气爽地醒来,她第一时间回到赫斯塔卧室,发现赫斯塔不在床上,而浴室里传来水声。 “简?”黎各走到浴室的门前,“你在里面吗?” “谁?” 黎各听出是赫斯塔的声音,立刻答道:“没事,我看你不在床上——” “黎各吗?水声太大,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等我出来。” 赫斯塔的声音听起来很连贯,语速也正常,这让黎各感到意外,毕竟昨晚赫斯塔的状态还让人有些担忧。 黎各在房间的过道里安静地做了几个拉伸运动,浴室里的声音渐渐变小,赫斯塔穿着内衣走出来,“早。” “……早。” 黎各望着赫斯塔——她的脸远比她的声音憔悴,至少脸色和黑眼圈不会骗人。 “昨晚没有睡好吗?”黎各问。 赫斯塔用毛巾擦着头发,“就没怎么睡着……但也不想躺着了,有点饿。” “这个点毕肖普餐厅还没开,你想出去走走吗?” “不了,我还得去冲冲轮椅……上面全是血。” 赫斯塔简单换上睡衣,搬起轮椅往浴室走,黎各坐在原地,亲眼看着赫斯塔单手系起了睡衣上的所有纽扣——这是升明号各个船舱里都有的衣服,而在今天以前,赫斯塔从不穿它。 她只会选择另一件短袖t恤,以避开解系纽扣的繁琐过程。 浴室里传来水声,黎各走到门口,“……需要帮忙吗?” “不用。” 赫斯塔左手拿着活动龙头,右臂调节着水量和温度,很快,水管里冲出的滚烫热水将金属表面的血皮与灰尘溶解,黎各怔怔地望着赫斯塔的左手——它始终稳稳地抬在半空中,没有半点晃动。 “……你要我给你搬个椅子过来坐坐吗?” “不用。” 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她确实没有逞强,从刚才开始,赫斯塔就没有靠在任何器皿或家具上。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个普通人。 “简。” “嗯?” 赫斯塔回过头,见黎各神情温和地靠在门上。 “怎么了?”赫斯塔问。 “没什么……”黎各抓起一旁的海绵布,“我来帮你吧!” 两人擦擦洗洗,终于将轮椅上的泥浆和血痕完全清理。时间指向七点半,赫斯塔与黎各都觉得有些饿了,黎各背起装着药盒的背包就要出门,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她回过头,见赫斯塔艰难地提着轮椅,跨过门槛。 “我们就去吃个饭,如果你能走,这段路就当锻炼吧?” 赫斯塔趴在椅背上摇头:“……我还是想坐轮椅。” 黎各叹了口气,“行。” …… 出乎两人意料,虽然时间尚早,但此刻的毕肖普餐厅坐满了人——来人不止是乘客,还有许多穿着灰蓝色制服的士兵,他们全副武装地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摆,显然是已经吃过了早餐。 黎各进门的时候还有些意外,她特意退出了餐厅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告示,然而没有。 船上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不习惯的不止是她们。 赫斯塔简单扫了一圈四周,很快发现几个伤员也在餐厅。艾格尼丝和梅耶坐在靠窗的一角——虽然她看起来状态糟糕,但至少还活着。艾格尼丝也坐着轮椅,当赫斯塔目光投过来,她立即挪开了视线。 另一个方向,两个荆棘僧侣陪着布理。他大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裹着绷带,情况同样惨烈。 “……这些人不在房间里好好养伤,跑出来干什么。” “不知道。”黎各同样有些狐疑。 两人找了个连在一块儿的座位,开始吃饭,一旁的几人目光颇为羡慕,“你们胃口真好。” “你们怎么不吃东西?” “哦,我们已经吃过了,”坐在赫斯塔对面的姑娘笑了笑,“但今天,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第八十二章 队伍 “因为昨晚的事?” 对面的姑娘苦笑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她抓了抓自己的长发,低声道,“登船的时候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你收到那张《须知》了吗?” “是说那封和穿卡一起寄来的信?收到了——应该所有乘客都收到了吧。” “那为什么还要登船呢,”赫斯塔用叉子卷起松饼,“没有哪艘游轮会给游客寄那种奇怪的东西吧。” “是啊。”长发姑娘低声喃喃,“为什么就上船了呢。” 黎各望了她一眼:“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拿好武器,随时防备吧——” “……没有用的,您也看到了,昨晚那个混乱的场景……”坐在黎各旁边的男人攥着桌布的边沿,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了,您两位一会儿有空吗,我有些事,想同二位讲——” 他话未说完,整张桌子的其他六人都同时噤声转头,死死看向他。 “你们看我干什么?”男人瞪圆了眼睛,回看他的同伴,“你们不开口,难道也要强迫别人和你们一块儿在一棵树上——” 长发姑娘脸色苍白:“……那也至少先听听一会儿戈培林先生怎么说吧,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就——” “我的事你别管!” “好了。” 赫斯塔的叉子轻轻敲击一旁盛鸡蛋的小铁杯,桌面的争执声刹那间静止。 “有没有人能先告诉我,为什么今天这里这么多人?” “我知道,我来告诉您。”黎各身旁的男人探出头,“我们现在每天早晨都在毕肖普餐厅有个晨会,用来交流信息。” “晨会,谁主持?” “都还没定呢,就是个口头约定……从昨天开始的——您昨天也在,就是坐得远,应该也听到了一些。”男人又看向黎各,“黎各小姐昨天不在,我可以给您再讲讲细情,我们当时主要是一起看了那个叫迪特里希的男孩子死前的监控,司雷警官当时还给我们分析了一大通细节——” “不用和我说,”黎各笑着挥挥手,“我不算是和你们一批的乘客,这些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怎么能没有关系?您身边这位女士不是也换了船卡吗,您总得——” “你住口吧,”另一个年轻人语带讥诮,“就看不出来人家不乐意听?” 整张桌子的人顿时笑了起来,男人脸色倏然涨红。 “你继续说。”赫斯塔适时开口,“你们现在每天早晨在毕肖普餐厅开晨会,这个我知道了——那今天这些多出来的人都是谁?我记得这一次从阿弗尔港口登船的旅客总共不超过三十人?” “是的,一共就二十七还是二十九人,您记得很清楚!”男人立刻回答,赫斯塔的提问使他顿时感觉受到了不少鼓励,“这些人都不是旅客,他们是联合政府哪个特别行动署机构下的部队,据说是从第五区登的船,上船时连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人平时就待在游轮的三层甲板——那边是大部分船员的休息区,我们普通旅客很少往那边去的。”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消息?” “哎,”男人摇了摇头,“你们俩虽然是水银针,但消息真的太闭塞了……这些消息我们昨天后半夜就都知道了,司雷警官亲自审问了那个叫桑德斯·兰德的男人,他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却是这支小部队的最高长官——他们这支部队就是冲着伯山甫来的……” 毕肖普餐厅的入口又出现了新的来客,赫斯塔不经意地朝那边瞥了一眼,视线便久久没有移开——船员曼特尔正推着呵欠连天的安娜走进来。 两人直接去了区餐区,曼特尔全程非常恭敬,她端着餐盘,按照安娜的意愿夹起不同的食物。 安娜的食量很少,在拿过一杯黑咖啡,两勺香橙果酱,一点坚果碎和两片火腿之后,曼特尔推着安娜直接前往一张为船员预留的小桌就坐。 安娜将火腿片摊开,抹上果酱,又捻起一些坚果碎撒在上面,最后,刀与叉熟练地将火腿片叠成一个肉卷,尺寸差不多刚刚好一口吃掉。 在将要入口的时候,安娜觉察到赫斯塔的视线,两人视线交汇,安娜微微一笑,顺手举起一旁的咖啡杯向赫斯塔遥遥致意。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 “啊?”男人有些意外,“我们讲到……呃,伯山甫这个人,比较敏感……” “为什么?” “这我就不确定了,不过您应该也听过这个名字,我记得之前有段时间,这事闹得特别大,十四区催人催得特别紧,第三区也说要放人了,结果临了出了一些意外,人就又没走成。”男人笑了笑,“就前几年的事,那会儿报纸上天天头版头条讲这个,您有印象吗?” “有。”赫斯塔答道。 “我就知道……”男人笑了笑,“总之这事挺奇怪,之前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人没走成,这下真的放人了,又悄无声息的,一点风声没有……不过也合理,可能他们就是想半路把人做掉,让伯山甫在回到十四区之前就死在公海上。” “‘暗杀伯山甫’是桑德斯·兰德的说法吧,另一个人怎么说?” “另一个人?您是说哪一个人?” “其他大部分参战者不是死在了那只螯合物手里,就是自尽了,但我记得昨晚黎各在剧场留了一个活口,”赫斯塔轻声道,“是不是这样?” “哦哦——”男人恍然大悟,“你说那个人……他后来没活下来呀。” “……他怎么了?” “在解送的路上,那个人突然挣脱了束缚,从一处通风井往下跳,当场就死了!” 赫斯塔与黎各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 “总之,昨天晚上真是血雨腥风——” “是谁负责押送的?” 男人表情微凝,“这我就……” 门口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一次,司雷和戈培林同时出现在餐厅入口,二人甫一露面,整个餐厅都安静了下来,不远处,安娜甚至戴上了她的金丝边眼镜,显然是不想错过任何有趣的细节。 第八十三章 配合 在见到司雷的第一眼,赫斯塔就感到一丝不妙。今天的司雷非常疲惫,以至于赫斯塔甚至能明显地在她身上嗅到些许犹豫不决的气息,相较之下,戈培林反而更像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司雷昨天晚上肯定又通宵了。”黎各稍稍向赫斯塔的方向倾斜,“她一直都这样吗?” “……可能吧。” 众人的注视令司雷和戈培林同时止步,两人似乎都陷入了茫然,但戈培林很快反应过来:“所有新消息昨晚已经同步给大家,今天没有要说的事,大家都先吃饭吧。” 一些人收回了目光,突然,餐厅的另一头响起一声尖锐的摩擦声,有人拉开自己的椅子,站起身。 赫斯塔循声而望,见一个中年男人走向司雷和戈培林。 这人是非常典型的政府军装扮,乍一看赫斯塔还以为碰上了从前的教官阿诺德——他们都是大高个的壮汉,胳膊上的血管非常粗壮,即便在没有用力的时候,肌肉的线条也依然明显。不过这人头发很黑,年龄大概四五十岁,不会比安娜年轻多少。 “两位好,”中年男人扫了一眼戈培林与司雷,“两位谁是这里真正管事的?” 四下又变得鸦雀无声,因而男人的声音在整个餐厅里都清晰可闻。 司雷一时卡壳,似乎有些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一旁戈培林已经先一步伸出了手,“那主要还是看您说的‘事’是什么,大家都是商量着来的……不如先说说您想做什么?” “我是升明号此次特别行动组的副官伯恩哈德——那位罗博格里耶先生呢,我记得你是他的助理?” “罗博格里耶先生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这两天可能都会在房间里休息。” “好。”伯恩哈德点了点头,“我们这批人是做什么的,您昨晚应该已经从兰德先生那边听说了。不过我要重申一点,我们对他身上背负的秘密任务一无所知,我们上船前接到的唯一任务就是确保航班正常航行——因为那堆诡异的登船信。” “你是说《登船须知》?”司雷询问。 “嗯,我们这支队伍直接接受阿维纳什先生的领导,你们应该知道,他是一位为联合政府效力的水银针。他一直非常关心此次升明号的航行状况,所以——” 司雷稍稍皱眉:“……他自己怎么不来?” “阿维纳什先生的工作非常忙碌,他怎么可能抽得出这么长的时间耽误在海上。”伯恩哈德又重新看向戈培林,“这几天兰德一直让我们待在三层甲板待命,不过我知道你们这边不太平……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我认为我们应该团结一致——我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必要时,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援,而作为回报,我们要求船上的水银针在必要时刻给予我们协助。” “水银针?”司雷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伯恩哈德轻咳一声:“船上有至少一只螯合物,昨晚它已经袭击了一部分我们的同伴。” “你们所说的‘力所能及的支援’具体是指什么啊。” “至少,一支反应及时的巡逻队伍,”伯恩哈德稍稍昂起了头,他从司雷的语气中觉察出一些微妙的不屑,因而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快,“在螯合物出现的时候你们总需要有人及时预警吧?” “不需要,正因为是螯合物,所以才不需要。”司雷直视着他,“昨晚的事情还不够让你们明白过来吗——越多的人分散地出现在不同地点,被螯合物趁虚而入的几率就越大,所谓‘巡逻队伍’除了拿来自我安慰什么用都没有。你们少搞一些像昨晚那样的枪击、爆炸,我们的情况就会变得可控可很多……” “注意你的言辞,警察小姐,昨天的爆炸和我们无关!” 戈培林轻轻拍手,“好了好了,司雷警官,你就少些火气吧,有什么不能好好沟通呢……请问伯恩哈德先生,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四百四十六个。” “那么——” 一颗硬邦邦的鹰嘴豆突然打在伯恩哈德的后脑勺上,豆子拐了个弯朝天上飞去,落在戈培林的脚边。 三人同时向飞豆的来处看去——赫斯塔正在用她的勺子把沙拉里的鹰嘴豆压扁,一颗豆子不巧直接从她的盘子里飞了出来。 似乎是觉察到周围的气氛变化,赫斯塔抬起头,“怎么了?” 伯恩哈德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又回头继续对戈培林道,“我们接着说——” 一把叉子直接朝伯恩哈德的后背飞去,这次他迅速闪身避开了。 当伯恩哈德发现又是坐在不远处的赫斯塔在捣鬼,他有些恼火:“你到底在干什么,小姑娘?” 赫斯塔并不着急回答,她左手轻轻敲击桌面,目光盯着戈培林。 “昨晚千叶女士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吧,如果各位有什么特别要求,千叶女士会、且只会从司雷警官这里,接收由她转达的消息。” 说到这里,赫斯塔的视线才转向伯恩哈德,“你们想寻求水银针的庇护,却绕开水银针指定的代理人?” “我们没有绕开,”戈培林有些诧异,“我们从头到尾都在和司雷警官一起讨论——” “如果真的要讨论,我建议把时间调到今晚。”司雷低声说道,“我现在状态不好。” “……呃,您可以早说啊,”戈培林友好地笑了笑,“那我们就在晚饭的时候——” “戈培林先生,不如先把这些没有营养的话放一放。”远处赫斯塔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和大家谈谈《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 刹那间,众人哗然。 戈培林的表情并没有太多改变,他站在原地,“……我不理解您在说什么?” “为什么还要装,你早就拿到《指南》了,不是吗。” “这您是听谁说的?” 赫斯塔微笑:“艾格尼丝昨晚亲口告诉我的——”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远处的艾格尼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刹那变得通红,“我根本没有!!” 第八十四章 辩白 艾格尼丝还有更多的话想说,然而背部的剧痛让她再次噤声,她的五官痛苦地扭在了一起——刚才的剧烈动作再次扭动了她的伤口。 所有人一时间不知该将目光投向谁:艾格尼丝?赫斯塔?戈培林还是伯恩哈德—— 铁勺敲击金属杯,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再次响起。 “不惜一切代价返航,”赫斯塔高声吟诵,“立即返航,就近靠岸,因为,这片海域……” 赫斯塔突然皱起眉头,陷入沉默。 “你在说什么?这片海域什么?”司雷问。 “是《指南》里的建议……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赫斯塔抬起头,表情略带歉意,“昨天虽然听了个大概……还是让戈培林先生给所有人都复印一份比较方便。” “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些……”远处的艾格尼丝眼中涌出热泪,“从来没有——这不是我说的!” “总之,我大抵明白为什么昨晚会有一场针对我个人的袭击,因为如果我受了重伤,戈培林先生,您大概是觉得千叶女士一定会为了我就近返航——您是这么向其他人承诺的吗?” 几个跟随罗博格里耶一道上船的乘客不可置信地听着赫斯塔的分析,她们看向戈培林,“……戈培林先生?” “看来是的,”赫斯塔低声道,“而且你向大部分人隐瞒了自己已经取得《指南》的事实。” 赫斯塔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那是已然进入了愤怒模式的布理和试图阻止他起身闹事的两个同伴。赫斯塔即便没有回头也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景象——看来布理也同样对此一无所知。 伯恩哈德环顾四周,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等到再看戈培林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带上了些许审视:“……这个《指南》,就是你们那封登船信上提到的东西吗?” 戈培林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 “请允许我做出解释。” 众人再次安静下来,这瞬间的沉寂让赫斯塔顿时预见到了部分结果——乘客们望向戈培林的目光如此热切,显然是期盼着他能拿出一个值得信服的回答,但凡戈培林接下来能够自圆其说,这些乘客就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 相较之下,那些身着灰蓝色制服的政府军要淡定得多。他们到目前为止没有多说一个字,每个人都整齐划一地静坐着,既不惊讶,也不急切。这倒是很符合赫斯塔对政府军一向的印象——服从是美德,但思考不是。 她的目光又转回到伯恩哈德身上,这位中年军官才是这些士兵的大脑,和阿诺德一样,他的脸上也透露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黎各凑到赫斯塔耳边:“他刚才说他只是个副官……这是想表达兰德才是昨晚那场秘密行动的总指挥吗?” 赫斯塔低声道:“鬼才会信这种话。” 戈培林缓步走到大厅中间,他的皮鞋踩在餐厅的地面上,发出踢踏的声响。 “首先,我请大家回忆无留言版本的《登船须知》,”戈培林轻声道,“‘我们在12号候船室内准备了有限数量的《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在准时抵达候船室后,您可以尽可能多地拿走《指南》,它将保证您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占据有利位置’——到目前为止,我正是按《须知》中的一切操作的,很可惜,失败了。” 司雷反应过来:“所以刚才赫斯塔提到的‘返航’确实是《指南》中的内容?” “是《指南》中的第一条内容,”戈培林答道,“如果我们能返航,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也不需要遵守任何接下来的指导——至少《指南》里是这么承诺的。” 司雷拉了张椅子坐下:“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指南》?” “我需要提前为罗博格里耶先生安排好一切,所以在登船那天的中午,我就已经在升明号上了,我并没有刻意寻找,相反,在毕肖普餐厅发现《指南》只是一个偶然。” “那你为什么——” 戈培林回过头:“我为什么不早点将《指南》拿出来……?我恳请您仁慈一些,不要用此刻的眼光来审判当时的决定,尽管时间只过了三天,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当时又怎么会知道呢。” 戈培林重新看回他的观众,“我在第一时间就将《指南》交给了罗博格里耶先生,暂不公布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决定,我也是非常赞成的,至于原因……” “所以,”一个乘客缓缓站起身,“您是说罗博格里耶先生早就——” 戈培林两手按着她的肩膀,并没有花多少力气,就重新让她坐了下去。 “我不妨告诉大家,罗博格里耶先生在收到那封奇怪的《登船须知》之时也曾有过犹豫,尽管他预感到这次航行不会太顺利,但他还是来了。 “这些年他经历过很多次死亡威胁,其中有好几次,刺客甚至已经潜入了他的宅邸,但他从来没有被这些人吓倒,甚至绝少和其他人提及自己经历的一切……这一切都令我深受鼓舞,故而,我理解他的决定。 “他只是,不愿意在危险前退缩——” “但可以牺牲我的个人安全。”赫斯塔轻声打断了这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有些虚弱,但没有人敢在此刻看她的眼睛。 “虽然你说得很隐晦,不过我听懂了,你们不确定公布《指南》的后果,所以想等等看。” “我们并没有完全在‘等’,昨晚的行动就是我们的态度。”戈培林纠正道,“虽然这对您可能有些许残忍,但我是否需要提醒您一句,我们之所以陷入今日之绝境,正是因为千叶女士一意孤行——” “也就是说,昨晚,在座诸位都知道这艘船上有一场针对我的阴谋。只不过,你们不知道戈培林这么孤注一掷是因为《指南》上要求‘尽一切努力返航’,是这样吗。” 在众人的沉默中,伯恩哈德半转过身,“我们不是,我们昨晚一直在三层甲板待命,直到听到枪声出来支援,这期间发生的一切,和我们无关。” 第八十五章 旁观 “你们都……等一下。”司雷怔在原地,她盯着戈培林的背影,“是你们?昨晚的爆炸,还有格雷斯剧场里的枪击……都是你们?” “只有一部分。”戈培林答道,“我们同样对后来的扫射,以及那位年轻女孩的死一无所知。” “那么,昨天晚上艾格尼丝专程跑来和我说什么伯山甫可能遇袭,也是你刻意安排的了……”司雷脸上浮现愠色,“你一早就知道桑德斯兰德行刺伯山甫的计划!” 戈培林目光低垂,没有回答,反而是远处的艾格尼丝急声开口:“……这只是一个巧合罢了!我们根本不知道船上真的有人要刺杀他,他可是一直由千叶本人看守的,谁会想不开去找他的麻烦?” 艾格尼丝看向同伴,“为什么你们不辩解?这不是我们之前一起商量的吗?为什么现在没有一个人出来为戈培林先生说话……你们都哑巴了!” 戈培林叹了口气,“梅耶,先带你姐姐离开这儿吧,她现在不适合太激动。” “好……”梅耶试图拉住艾格尼丝,又担心碰到她的伤口。伯恩哈德向近旁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两人起身走向艾格尼丝,将她强行压回了轮椅。 “去哪儿?”伯恩哈德问。 “哪儿也别去!!”布理终于站了起来,他气势汹汹地挣开同伴的手,快步朝戈培林扑了过去:“你这个小人——” 整个大厅顿时乱作一团,叫骂声,劝架声,有人站起身退到了远处,有人凑上前试图将两人拉开…… 混乱中,赫斯塔看向安娜,她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 如果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安娜才是一切的主谋」……会怎样? 这个念头瞬间闪过赫斯塔的脑海——如果这么做了,安娜还会像现在这样悠闲吗? 戈培林的眼镜从混战的人堆中被抛了出来,一块从镜框中脱落的破碎镜片掉进了赫斯塔的餐盘。远处布理像疯了一样抓着戈培林一顿猛揍,嘴里嚷嚷着“你辜负了罗博格里耶先生的信任”“你骗了所有人”之类的话。 赫斯塔略带嫌弃地把镜片从盘子里推开。 她觉察到安娜的视线,抬起头,安娜果然正看着她。但下一刻,安娜侧头对曼特尔说了几句话,曼特尔立刻起身,推着安娜朝另一侧的大门离开。 赫斯塔收回了目光。 算了,没有意义。 昨晚的混乱过后,零的行动只会变得更加自由,说不定此刻她就在这座餐厅里注视着这一切,即便安娜瞬间成了众矢之的,零也必然能保护她的安全。 ……说不定安娜就期待着自己这么干呢? 她似乎就喜欢看一切陷入混乱。 “简,你在想什么。” 赫斯塔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她的思绪里完全被安娜相关的事情占满。 “我们也走吧。”赫斯塔低声道,“我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不等等戈培林把那份《指南》拿出来吗?” “拿出来也不关我们的事。” 黎各听着赫斯塔突然冰冷的语气,一时不解:“……你是在生气吗?” “我……没有?”赫斯塔抬手按了按眉心,重新开始表情管理,“我就是,突然想回去睡一觉。” “那先把今天的药吃了。”黎各从背包里拿出药盒,推到赫斯塔面前,“来,这儿有水。” 面对着眼前黄黄绿绿的药片,赫斯塔陷入沉思。 “怎么了?” “之前,一直是图兰在管我的药,”赫斯塔低声喃喃,“然后是你。” “嗯哼。” “唯一的例外是昨天早上,你换班休息,千叶小姐临时帮我分药。” “嗯哼?” 赫斯塔不再说话,她凝视着半透明的塑料药盒,片刻后,她像从前一样按照不同方格上写着的片粒拣取对应的数量,囫囵服下。 “我们喊司雷和一起走吧,她继续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黎各站起身,“我也这么觉得。” …… “你就完全不在乎吗?昨晚戈培林的行动可是针对你来的,”司雷看向赫斯塔,“我看你刚才在餐厅的发言就好像在讲别人的事?” 赫斯塔欲言又止——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在和讲其他人的事差不多。 所谓“刺杀伯山甫”是假的,那是为了掩盖“重伤赫斯塔”,然而“重伤赫斯塔”依然是一层虚掩的幕帘——昨晚最后的那批士兵完全是奔着安娜去的。 那安娜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这层层叠叠交错在一起的行动就像一堆混绕在一起的线团,到处都是线头,然而没有一根能完整地从这场乱局中抽离。 赫斯塔沉默良久:“……他们吵得我头痛。” 话音才落,一阵脚步从远处追过来,三人回过头,见刚才坐在黎各身旁的那个男人追了出来。 “黎各小姐,赫斯塔小姐,你们……你们怎么一下就都走了呀?” 赫斯塔认出来人,“是你,你刚说有话想和我说?” “哦……本来有,”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一开始想告诉您昨晚的那场意外是戈培林策划的,不过您好像已经知道了……” “那你现在来是想?” “我……我其实……”男人几次开口,声音又卡在一半,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向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勒内!勒内·布隆博!” “谢谢你今天想到把这些事告诉我,”赫斯塔轻声道,“之后如果还有其他什么消息是你认为我应该知道的,也麻烦随时告诉我……” 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钢笔和便签纸,“这是我房间的电话。” 男人双手接过了赫斯塔递来的纸条,脸部的肌肉一时颤抖,“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善待主动向您投诚的人——” “客气了,我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赫斯塔抬起头,“大家都自求多福吧。” 男人迅速将记着赫斯塔电话的纸条塞进口袋,迅速朝毕肖普餐厅跑了回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黎各看向赫斯塔,“你信他说的话?昨晚艾格尼丝也是这么个套路。” 第八十六章 多普洛斯的脚心 “那就看看他想干什么,”赫斯塔答道,“反正船上每个房间的电话本来也很容易查到。” 黎各摇头,两手叉腰,“……算了,你高兴就好。” “时间不早了,”司雷看了眼表,“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接下来得去医疗室和那边的医生碰个头。” 赫斯塔抓住了司雷的手。 司雷有些意外,“怎么了?” “是十万火急的碰面吗?” “……也说不上,但就是约了这个时候,”司雷试图将手抽回,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简?” “你得和我们一起回去。” “……为什么?” “你太需要睡一觉了,”赫斯塔低声道,“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多糟糕……” 司雷做了个迷惑的表情,她看向走廊玻璃窗上映照的自己,“有吗?” “当然有……你今天上午是只剩这一件事要做了吗?” “嗯,不止——” “那就更不能放你走了。”赫斯塔的手抓得更紧,“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出问题……” 司雷整个人被赫斯塔往前拖了一步,她顿时愕然:“你力气怎么变得这么大?” 赫斯塔也是一怔,随即松开了手。 司雷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冲赫斯塔笑了笑,“看来你恢复得很快。” 望着司雷的脸,赫斯塔意识到对方显然没有半点打算休息的意思。 其实想想也知道,司雷的决定必然是穷其所能、抽丝剥茧,力图找到一切的始作俑者……她手里早就有一堆可堪推敲的细节了。 赫斯塔再次感到一阵疲倦,她一言不发地坐回到自己的轮椅上,刚才还生机勃勃的脸瞬间又变得暮气沉沉。 三人来到西边的电梯口,这边有两列电梯,司雷与黎各分别按下向上与向下的等候按钮,开始等待。 “不用为我担心,我中午肯定得找地方睡一觉,”司雷打破沉默,她看向赫斯塔,“幸好你们现在待在千叶的房间,这样我也放心了,我这段时间都没法回来换班……辛苦黎各了。” “还好。”黎各盯着电梯缓慢上升的指示灯,“大部分时候也谈不上辛苦……” 赫斯塔侧过头:“你打算怎么捉这次的行凶者?” “被动的防御是没有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搞清楚凶手的行事,然后走在她的前面。” “你说‘她’?”赫斯塔低声道,“你又不知道这人的性别。” “确实不知道,但我感觉她是个女人……你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赫斯塔收回目光,“不过你的直觉好像一向很准,说不定……确实是呢。” 两台电梯都从负二层升上了二层,然后就停在了那里。 一旁黎各忽然想起什么:“你去过十二区吗,司雷警官?” “……前几年工作的时候去那边出过一次差,怎么了?” “那边工作站里的人,有没有和你说起过‘多普洛斯的脚心’?” “那是什么?” 左侧的电梯重新开始朝上运动。 “四十多年前吧,十二区有一个水银针叫多普洛斯,她在刚进基地的时候发现自己左边的脚底板多了一颗直径大约三毫米的痣——你知道,这种长在脚底、手掌上的痣因为经常受到挤压和摩擦,比较容易发生病变。 “所以当时她的医生就叮嘱她,‘你需要每半年留心一次脚底黑痣的大小,如果哪天它超过了五毫米,我们就必须采取一些行动’。多普洛斯听完,非常紧张,在基地的那几年,她每个礼拜都要测一次脚底黑痣的大小,郑重地记录在一本专门的小本子里。 “还好,三年过去了,那颗痣一直没有变化……直到她第一次参与对螯合物作战。” 黎各的讲述暂时停了下来。 “……她发现自己的痣超过五毫米了?”司雷问。 “不,她在那场战斗力失去了她的整只左脚,然后她就开始用义肢了。” 司雷哑然失笑,黎各也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故事?”司雷问。 “嗯,就是突然想起来……”黎各看着她,“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尤其是现在,天天都是意外,你计划不过来的。” 电梯门就在此时“叮”地一声,在三人面前打开。 “尤其是像简说的,你不该牺牲睡眠时间。睡得不好,基本就什么都干不好。”黎各扭转轮椅方向,推着赫斯塔进了电梯,“那回见了!” “回见。” 司雷挥了挥手,看着电梯门重新关上。另一侧她的电梯也在此时抵达,司雷踏进轿厢,仍回想着黎各的故事。 “多普洛斯的脚心……” 司雷靠在身后的墙面上,看着跟前镜面中憔悴的自己,忽然想起赫斯塔《登船须知》背后的那句箴言: 我们的隐喻正引导着我们的旅程。 电梯门再次打开,司雷没有继续深想,她振作精神,再次踏入了轿厢外的走廊。 …… “黎各,我们去外面走走吧。”电梯里的赫斯塔突然说。 “你不是想回去补觉吗?” “就……又不想了,”赫斯塔低声回答,“你昨天说晚上要待着我的门卡出来找找灵感——我们不如现在就到处转转。” “去哪里呢?”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先去露天甲板吧。” 今日海面平静,但天空没有太阳,海面的光线极其刺眼,两人都戴上了墨镜,沿着船舷附近移动。 两人停在一处建筑的阴面吹风,赫斯塔伸展双腿,整个人缓缓从轮椅上滑下去半截,她侧过头看向黎各:“……你说司雷怎么那么有劲?船上那些人关她什么事,她偏要管。” “人家想管人家就管嘛。”黎各直接坐在了地上,“昨天晚上安娜都那么呛你了,你不是也选了‘救人’?而且还成功救过来一个心怀不轨的定时炸弹……” 赫斯塔的腰一下就直了起来,“我是因为——” “想救就救,你也不用解释。”黎各笑了一声,“不过你今早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怎么就确定戈培林手里有《指南》,还用艾格尼丝去诈他?” 第八十七章 第三位死者 “……我觉得昨晚的字条,是个提示。” 黎各反应了一会儿,“哦,你说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但你是怎么把它和戈培林联系在一块儿的?” 赫斯塔看了黎各一眼,“我要说了原因,你又要觉得我疯了。” 黎各撑着脸:“……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安娜,”赫斯塔低声道,“昨晚艾格尼丝用《指南》把我们骗到格雷斯剧场,然后零就在一个保险箱里拿出了一张字条——这事不是太巧了吗。” “你还觉得这事是安娜干的——” “难道戈培林真的会为了帮艾格尼丝圆谎,而专门放一个装着《指南》的保险箱在那儿吗?” 黎各陷入沉思,“确实……” “世界上真的不存在完全类人的机器人吗,如果她是从黄金时代留下的呢?母城里的失落科技那么多,谁又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更骇人的东西。”赫斯塔低声道,“而且你也看到了,今天安娜脸上有半点伤心吗?” “……也许她只是不把情绪写在脸上?” “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信,我昨晚——” 黎各等待着赫斯塔的下文,然而她突然噤声,然后低头用手揉着眼睛。 “你昨晚怎么了?”黎各问。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本想提一提昨晚潜入安娜行李间的种种,然而话到嘴边,赫斯塔忽然发现有一件事自己一直忽略了——那个时候,千叶小姐在哪儿? 当时黎各正因为制约时间在安全舱休息,而司雷昨晚一直扑在案件相关人等的审讯上,这两人都不可能为她守夜。 所以自己才能绕开所有人,前往安娜的书房。 除了黎各和司雷,这艘船上再没有任何值得完全信赖的人——当黎各暂时失去行动能力之时,千叶小姐会放心让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吗?哪怕是某个比普通客舱更安全的房间…… “简……”黎各关切地凑过来,“你不要吓我……你是又哪里不舒服了吗?” 赫斯塔推开黎各的脸:“我好得很……你不要动不动就被吓。” “那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你接着说,你昨晚怎么了?” “该说的,我昨晚都和你讲过了,”赫斯塔目光低垂,“就是情绪激动了点,你应该信我的。” “……我也不是说完全不信,但安娜图什么?还有,这些怀疑你都和千叶说过了吗?” “还……没有。”赫斯塔低声道,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有一个……感觉……” “什么?” 赫斯塔皱起眉头——千叶小姐,可能什么都知道。 但是,这些怀疑,要同黎各讲吗? “简,你不要总是话说一半……” “你不要总是这么急……”赫斯塔看向别处,“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感觉船上有人打算对安娜不利——她的身份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 黎各不置可否,“你该把这些话告诉千叶。” “……我再想想,”赫斯塔轻声道,“主要是,千叶小姐这一趟最重要的事是保护伯山甫的安全,我不想拿别的事去打扰她。” “那也不一定,虽然她一直都是一副什么也不想管的态度,但安娜是她的老师,可能会比其他人重要一些,”黎各附和道,“总之,把这些事情提前知会给她,总是好的。” 赫斯塔“嗯”了一声,思绪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安娜必然清楚这一切问题的答案……或许,今晚应该再去查一遍她的书房。但万一要是被发现了,又该用什么借口解释这一行为呢。 赫斯塔轻轻抓了一下头发——昨晚应该克服厌恶,多聊几句的。 “啪嗒”。 一滴微弱的水声溅落在赫斯塔与黎各之间,两人同时抬头,一个身着黑色套头衫的荆棘僧侣映入她们眼帘——这人正抱着一根横在船体外的旗杆,悬在大约五六米高的位置。 在视线交汇的一刻,他的表情陷入了巨大的惊恐,这人紧紧抿住了嘴巴,朝黎各和赫斯塔拼命摇头,已经快要哭了出来。 赫斯塔两人立刻警觉,她们谨慎地观察四周,留心是否有人正在监视,然而整个露天甲板上根本没有什么可疑人影。 赫斯塔刚想开口问那人为什么会在那里,就看见对方伸出手指挡着嘴,颤抖着保持噤声的姿势。 赫斯塔望着他,试探性地指了指自己和黎各,然后抬手做了个给嘴巴系拉链的动作。 高处的荆棘僧侣顿时泪如泉涌,拼命点头。 “他好像不希望我们出声。”赫斯塔在黎各耳边低声道。 黎各也收回了目光,“那他一个人在那儿干嘛呢。” “谁知道……要不打个电话给餐厅,让布理派个他们的人过来看看。” “也好。” 两人刚要动身,突然听见高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男声,“那边的乘客!” 赫斯塔再次抬头,就在比荆棘僧侣更高一层的窗口,一位船员探出头来,“这样翻出窗口是很危险的!快回来!您是困在旗杆上了吗?” 就在这瞬间,抱着旗杆的荆棘僧侣五官近乎扭曲地挤在了一起,强烈的痛苦和恐惧让他面目狰狞。 “喂——那边抱着旗杆的乘客!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年轻的荆棘僧侣仰起头,他双目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粗壮的青筋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脖子。 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远处的大海呐喊: “我……不想死——!” 两声微弱而刺耳的脉冲音从他的颈脖传来,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飞溅的血肉像一团在空中炸裂的烟花,向四面坠落。 黎各立即抱起赫斯塔向外跳跃,在血与肉落地之前先闪去了安全位置。 已经失去了头颅的尸体从高处坠落,正正好砸在赫斯塔早晨才洗干净了的轮椅上,赫斯塔闻到一阵微妙的肉类焦香,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海风骤起,浓郁的血腥味与火药味再次涌来,又被迅速吹散。 高处的船员吹起了预警的口哨,他慌乱地缩回了窗口,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嘴里叫嚷着一堆口齿不清的话。 第八十八章 藏书 赫斯塔望着远处,当一切平静下来,她撑膝弯腰,一身虚汗地坐在了地上。 黎各绕开地面上散落的血肉,跳跃着接近尸体和半个头骨。 “看,”黎各用一支笔挑起一块残破的金属圆环,“是束颈炸弹。” “这艘船上再出现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奇怪了……” “你还好吗?” “别再问这种问题了,”赫斯塔解开衣领的纽扣,有些脱力地朝后倒了下去,“我好,我很好。” ……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司雷赶到赶到现场,海面阴云密布,似乎很快就要下雨,尸体散落的地方已经被围上了隔离带。 在隔离带边缘,黎各和赫斯塔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司雷望着两个年轻人,“……怎么又是你们俩,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突然想出来吹风。”黎各回答。 “我的主意。”赫斯塔紧接着道。 三人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司雷戴上手套,“说说吧,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黎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不多时,那个在高处开窗的船员也被带来了现场,两边的描述相互印证,很快将事情经过还原了个大概。 司雷仰头望向事故中的旗杆,它和船身有着相同的金属质感,旗杆直径并不粗,即便没有发生爆炸,一个成年男子悬挂在上面也非常危险。 “他为什么要爬到旗杆上去?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和我们打手势,大意是让我们不要出声。”黎各回答,“我们当时想回去找布理,然后那位先生就开窗喊话了,再之后……‘嘭’。” 一旁的船员情不自禁地随着黎各的拟声词打个了颤。 记录下关键信息以后,司雷合上黑色的笔记本,她转头命令两个士兵去准备一些取指纹的材料,又让另外一位船员去监控室打声招呼。 几个荆棘僧侣此时终于赶来了现场,每个人的眼睛都带着红肿,显然是还没有从昨晚的冲突中回过神来,司雷带他们去尸体旁看了看,几人很快认出了死者的身份,男人们哭泣着,低声喊着“艾希礼”。 赫斯塔看着这一切。 “一天一个。” “嗯?”黎各回过头,“什么?” “我说凶手的节奏,基本是一天一个。” “……荆棘僧侣总共就十二个人,”黎各想了想,“照这个速度岂不是半个月都撑不下去。” 不远处,司雷偶然回头,忽然发现赫斯塔与黎各仍像两根木桩一样杵在原地,她快步走近,“你们可以先回去了,快下雨了,别乱跑。” “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黎各问。 “暂时不用,之后如果有其他问题,我会找你们的。” “好的,”黎各点了点头,“不过我们现在不住原来的房间了。” “你们住哪儿?” 黎各向司雷要来笔记本和笔,在新一页上写下千叶的房间位置,“接下来我们应该都会待在这儿。” 司雷接过看了一眼,“好。” “那我们——” 黎各话未说完,赫斯塔突然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案发现场,“……那个,轮椅。” “先找曼特尔领一辆新的用吧,这辆暂时不能还给你。”司雷看了看赫斯塔,“不会占用很久,我只是需要先对现场的证物都做一遍汇总检查。” 赫斯塔轻叹一声,“……好吧。” …… 回程路上,两人并肩行走,赫斯塔的步速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再不需要黎各搀扶或刻意等待。 “你那么在意那架轮椅是为什么,我看你现在好像完全不需要它了。” “……那也不能直接扔了,图兰在上面刻了花的。” “刻了什么?” “花,就是普通的小红花。我之前有段时间总是偷偷断药么,后来每次我坚持服药十五天,图兰就会在上面刻朵小红花给我……现在颜色掉了,不过轮廓还是很清楚,就在左边扶手的侧面……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以为就莉兹喜欢做这种事,图兰什么时候也学会了!” “反正那把轮椅我要带走的……” 拐角处,一个人影突然撞了上来,黎各和赫斯塔同时闪身,那人一脚急刹,失了平衡,被黎各抓住了胳膊,所幸没有摔倒,然而那人怀里的一本书还是瞬间脱手,跌在了地上。 “没事吧?” “没……” 两人一下认出来人,“啊,曼特尔女士,我们正找你呢。我们需要一把新轮椅,司雷警官让我们来找你。” “新……新轮椅吗,”曼特尔扶了一下头顶的帽子,连忙俯身去捡地上的书,她宝贝地拍了拍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书的封面贴在怀里,“你们现在就要,还是一会儿我给你们送过去?” “都行,”黎各道,“看你方便——” “就现在吧。”赫斯塔突然道。 “那这边走哈,我先带你们去拿东西,之后再去登记,这样可以吗?” “谢谢,”赫斯塔看着曼特尔怀里的书,“那是什么书啊?” “《森林吟唱之时》,而且是有安娜·科索洛娃女士的签名版,”曼特尔语调欢欣,“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这一趟竟然有幸碰上她,而且我竟然一直没认出她来,你们知道——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是和安娜女士一同登船的客人,你们一定比我更了解,哈哈,看看我这兴奋的——” “我们不熟。”赫斯塔平静地说道。 “哈?”曼特尔有些意外地看过来。 赫斯塔指了指曼特尔怀里的书,“这书讲什么的?” “……就是一本关于森林的科普散文哈。”曼特尔将怀中的书抱得更紧,“安娜女士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一个人回到十四区的无人雪原生活了七个月,这本书的主线就是她那七个月的回忆录,中间穿插了很多有趣的知识。” “我能看看吗?” 曼特尔立刻后退了一步:“不能。” 赫斯塔刚想承诺自己一定会很小心地翻阅,脑海里就浮现出安娜那本已经面目全非的书,原本想说的话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 “如果你们想读,可以等等哈,”曼特尔微笑,“这本书是我平时收在身边珍藏的,我还有两本用来阅读的,一会儿可以借给你们。” 第八十九章 森林 曼特尔带着两人去领了一架轮椅,期间经过走廊时,海面已经下起了雨,曼特尔顺手关上了一扇走廊里的窗。 “底下那么多人是在干嘛呢?”她望着露天甲板上的十几把撑开的黑伞。 “你没听见爆炸声吗?大概就半个多小时前的事。” 曼特尔脸色一变:“又有爆炸了?” “而且又多了一位死者,荆棘僧侣的人。” 曼特尔叹了口气,低吟了一句祈祷词。 “你真的没听见吗,事发地点离我们碰面的位置挺近的。” “真的呀,我没必要骗你们的哈,我早餐以后就去安娜女士的博物馆参观了——你们去过了吗?” “她去过。”黎各看向简,“好像还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嗯,”赫斯塔心不在焉地答道,她思忖着开口,“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安娜吗,曼特尔女士?” “是呀,”曼特尔答道,“之前有一次我在第三区南部的一个小城休假,当时听说安娜就住在那边某个庄园里,我本来想去拜访的,结果到了才知道人家已经离开一个多星期了。” “真遗憾,那你——” “可不是吗!但谁能想到今天就遇上了呢,她真人和照片差距好大啊——哦,这个就别告诉她了哈,我这么背后议论感觉不太好——” “不会的。”赫斯塔调整坐姿,“不过我很奇怪,既然你以前都没见过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她?” “我读她的书呀,”曼特尔脚步慢了些,“两位在森林里生活过吗?” “住过,但都不长,谈不上‘生活’。”黎各回答。 “在哪儿?” “第七区东边的娅林娜雨林,第九区的中央森林,还有第五区的北岬雪原一带——” “你们还去过北岬!?”曼特尔睁大眼睛,“我是就是那儿的人!你们都去过吗?什么时候去的?” “我没有。”赫斯塔答道,“我很少去第五区。” “我的话……应该就是前几年,”黎各回忆着,“那里有一片地方很早之前被划为隔离带了,几年前到了临界时间,我负责保护一批科研工作者去考察当地的螯合菌浓度——现在应该已经恢复成宜居地了。” “对对对,”曼特尔的眼睛更亮了,“我好久没回去了,我在那儿长到十二岁,结果因为有人感染螯合病,我们整个镇子都被迁徙到别处了……”她发出一声慨然的叹息,“……我永远怀念森林。” 赫斯塔目光低垂,“所以,就因为她写了一本关于森林的书吗?” “很多人都在写森林,但从来没有人像她写得那么好。”曼特尔看向黎各,“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北岬?” “初夏。” 曼特尔的神情变得有些遗憾,“那不算好时候。” “也很美了,就是泥坑很多,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曼特尔笑起来,“是,因为有一部分冰川会在夏天融化……我小时候经常带狗子巡山,去看有没有旅行者陷入这种麻烦,有些人没有经验,掉下去还挺危险的。” “你一个人吗?” “还有我的狗啊,”曼特尔回答,“如果遇到问题,我就会让其中一只回家去找我姑姑,她会带着铲子和绳索过来。有些人掉得非常深,她得先把周围的土先铲掉,才能开始施救……你在森林里铲过土吗?” 黎各摇头,“我们一般都住在现成的工作站里,不太需要做这些。” “……那你错过了很多,”曼特尔笑着道,“不需要挖很深,你就会看到地下的根系,它们盘根错节,还带着很多白色的菌丝,再往下挖就是矿质土,大树会把它们的根扎得很深、很深。” 曼特尔在一处铁门前停了下来,“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我进去拿书。” 赫斯塔和黎各抬起头,发现她们已经来到三层甲板的船员休息区,两人目送曼特尔消失在铁门后的走廊,赫斯塔转过头:“黎各。” “嗯?” “如果有个人,她在许多人那里都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但你却发现这个人很恶劣——或者说,她偏要对你做些恶劣的事,这会是什么原因?” “你说安娜?”黎各侧过头,“除了曼特尔还有谁说她好了?” “司雷。”赫斯塔靠在轮椅上,“她登船前也一样没认出安娜,但在听到安娜的名字以后,她也是这样大呼小叫地过去打招呼。” “……呃,”黎各陷入沉思,“说明……她讨厌你?” “我从来就没招惹过她,她凭什么讨厌我?” “那也说不好,有时候人就是会对其他人有些直觉。”黎各皱起眉头想了想,“安娜对你算恶劣吗,她之前不是还邀请你去参观她的馆藏,而且还借你书……” “但她——” 想起昨晚与安娜的谈话,赫斯塔半句话说出口又戛然而止。 她不能同黎各说昨晚的事,因为一旦开口,就等同于告诉黎各,千叶小姐昨晚有意放自己出去了。 “我同意你,”黎各接道,“她这个人有时候挺讨厌的,不过说不定她这个人就这样,不是针对你呢?” “……她就是在针对我。”赫斯塔答得斩钉截铁,“我知道。” 脚步声再次响起,曼特尔拿着一本用牛皮着包裹着封面的书走出来,“喏。” 赫斯塔双手接过,“谢谢,我什么时候还你?” “一周吧,这是上下册的合订本,虽然写得好,但想读完还是得花一些时间。” 曼特尔带上了身后的门,“那你们回去吧,我也该去厨房仓库那边看看了。” “你接下来还要出去?” “当然啦,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 赫斯塔低头翻书,“你不担心船上的那只‘螯合物’吗?” 曼特尔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不过黎各与赫斯塔都没有看见。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曼特尔很快恢复了自然,“但那是螯合物啊,如果被盯上了,再怎么防范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好心态。”赫斯塔抬起头,“谢谢你。” 第九十章 母树 夜晚,赫斯塔躺在床头的阅读灯下面,聚精会神地翻阅那本《森林吟唱之时》。 当黎各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你还不睡?” “不困。” “真少见,”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当她发现赫斯塔已经在读书的最终章时,黎各非常惊讶:“你怎么就快把书读完了,曼特尔不是说这本书要读一个礼拜?” “我跳着读的。” “感觉怎么样,有意思吗?” “还……挺奇妙的,”赫斯塔的抬起头,“你还记得之前阿诺德教官带我们进森林拉练的事吗?” “记得,他太喜欢说教了。”黎各在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每次他带队我都烦得很。” “我就是想到了以前阿诺德的说教,那个时候……我记得他总是喜欢指着林子里的一些小树,说看看这些树吧,因为矮小,所以享受不到任何阳光,只能在夹缝里勉强生存,但只要它们周围的大树被吹倒、折断,它们之中就会有佼佼者出现,去争夺阳光,争夺新的秩序。” “……有印象,”黎各仰起头,“他那段时间好像一直为自己退休前没能拿到大校军衔而耿耿于怀吧,所以到处触景生情。” 赫斯塔轻轻耸肩:“这本书里描述的情况,和他说的截然相反。” “什么?” “其实树与树之间的联系,比我们看到的要紧密得多。它们的根会在地下交换信息——碳、氮、磷、水、激素……甚至还有防卫信号。” “怎么做到的?” “通过一些真菌的菌根。”赫斯塔打着手势,“树干里长出来的菌丝生成菌丝体,菌丝体感染植物的根,于是真菌就像若干条铁路,将树与树联系在一起。而且,由于真菌会覆盖整片森林,从每一颗土壤颗粒里获取养分,所以这片网络往往会非常庞大…… “如果我们把每一棵树都视作一个物质交换的节点,那么那些高大、年长的老树——也即那些拥有最多、最深根系的大树,会成为森林中最繁忙的交换节点。这些树被称为‘中心树’,或者——‘母树’。” 赫斯塔重新翻开书页,轻声念道: “‘中心树会将多余的碳元素通过菌根的网络,传给处在林下叶层的幼苗,这种方式可以让幼苗的存活率增加四倍’。 “‘在一片森林中,一棵母树可以和其他几百棵树建立联系。’ “‘我们把母树和它们的孩子,以及一些陌生的幼苗种在一起,事实证明,她们认识她们的孩子。母树通过更大的菌根网络来覆盖自己孩子们所在的区域,在地下,它们给孩们送去更多的碳。她们甚至会减少自己和其他树根的竞争,来为她的孩子创造更多的活动空间‘。 “‘当一棵母树受伤,或即将枯死的时候,她们还会把智慧信息传给下一代的幼苗——她会留下碳元素和防卫信号,这两种混合物可以给幼苗增加抵抗力,以应对未来的压力……” 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忽然想起了艾娃,强烈的更咽涌上喉间。 赫斯塔适时地低头沉默,直到这股难以遏止的情绪渐渐退潮,她合上书,将它放去了床头。 “根本不像阿诺德说的那样,”赫斯塔低声道,“他看见的始终只是他自己……” 敲门声响起,赫斯塔与黎各同时抬头,千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能进来吗?” “请进。”黎各回答。 千叶探头进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简在和我讲一本书,感觉很有意思。” 千叶进屋,顺手关上门。 “什么书?” 黎各举起封面,“安娜女士写的,” “……你们哪儿得来的?” “曼特尔女士那里,她好像是安娜女士的忠诚读者。” 千叶拿起书,随意地翻了两页,“有趣也等明天再读,不要熬夜。” 赫斯塔抬起头,“下午外面还好吗?” “不是很太平,有个人情绪不太稳定,拔枪打中了从他身后经过的船员……不过你们不用管,由他们去。” “司雷警官呢?”黎各问,“她还好吗?” 千叶重新把书放了回去,笑道:“你们司雷警官永远活力四射……睡吧,今晚我来给你们守夜。” 黎各跳上床,迅速把被子拉起来,“好!” 赫斯塔原本也躺下了,突然又两脚下地,“……我还没有刷牙。” “快去。”千叶催促道,她调暗了房间的灯光,但当赫斯塔起身,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金色的小东西从赫斯塔的睡裤口袋里掉了出来。 在赫斯塔俯身之前,千叶已经拾起了地上的钥匙,她捏着钥匙柄将它在指尖转了一圈,像是在欣赏,又像是想着什么想得出了神。 “一把旗杆匙。”一旁赫斯塔轻声道,“我们昨天在航行博物馆里发现的。” “旗杆匙?”黎各也看过来,“原来这种形状的钥匙还有专门的名字啊。” “我也是听瓦伦蒂小姐说的,在去年秋天的时候。”赫斯塔看向千叶手中的钥匙,“说是青铜时代流行过,后来因为它的防盗性不是很好,慢慢就不用了。” 千叶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把钥匙交还到赫斯塔手中,笑着道:“看起来挺漂亮的,收好。” 赫斯塔望着千叶,一时有些话想说,但又开不了口,片刻的沉默过后,她低声问:“今晚,千叶小姐会一直守在这里吗?” “嗯,我会在你们房间外面处理一些材料。” “好。” …… 时间指向凌晨一点。 赫斯塔在黑暗中听着黎各的呼吸,她虽然闭着眼睛,但毫无困意。很多人和事在她脑海中回转,所有念头最终还是指向了安娜的书房。 一旁黎各已经睡熟,赫斯塔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打开房间的门,外面漆黑一片——眼前一切就像赫斯塔预料的那样,千叶小姐又一次留下了豁口。 赫斯塔轻车熟路地离开房间,朝着那个熟悉的目的地快步前进。 第九十一章 留言 安娜的书房寂静一片,只有烛火在跳跃,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赫斯塔在暗处观察良久,始终没有听见任何可疑的响动,一刻钟后,她从暗影中走出,来到安娜的书桌前。 昨日的烛台上立着一只白烛,烛台下压着一张对折的信纸,她眉头微颦,将信纸取出。 便就在这时,那只叫梅诗金的白猫跳上了桌。它毛绒绒的长尾向上翘起,在穿过赫斯塔身前的桌面时扫过她的手腕。 赫斯塔顺手撸了一把猫尾。 白猫抽回尾巴,它端坐在桌前,两只耳朵动了动。 赫斯塔没有管猫,她展开信纸,上面是一行飘逸的字迹: 「你还是来了,昨晚匆匆离去,很后悔吧?」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挑眉,又继续读了下去。 「很可惜,今晚我不在这里,明晚也不在,这两日不必再来这间书房找我。我并没有太多想要告诉你的话,只有一点:昨晚的话并没有骗你,你是绝对安全的,不仅仅是因为有人在保护着你,而是升明号上的每一位女性乘客都在这场游戏中得到了绝对豁免,不论她们站在哪一方,不论她们做出了何种选择,她们的名字都已经从我的死亡清单上划去。 「还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这很正常,想要理解一切,你必须自己站在游戏当中。不承担风险,就无法入局。」 留言到这里戛然而止,赫斯塔翻看背面,那里并没有字。 信纸上没有落款,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登船须知》,她比对着《须知》背后的短句与眼前留言的字句,果不其然,二者的笔迹根本一模一样——安娜就是阿尔博多尼卡,她就是在《须知》背后留下短句的始作俑者。 手边的猫突然叫了一声,赫斯塔瞥了它一眼,白猫已经伸展四肢,在桌面上侧卧,稍一翻转,就露出半个肚皮。 赫斯塔仍然没有理会,她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而后丢进了桌上的银盘。 盘中的火光倏然亮起,纸张迅速化为灰烬,赫斯塔转身要走,白猫已经躺在了她的脚边,赫斯塔迅速跳开,猫咪也随即起身,粘了过来。 “……你怎么回事?”赫斯塔一把捏住猫后颈,给它死死按在地上,“前天晚上碰一下就挠我一爪子,今天又在这儿粘粘糊糊的?” 白猫不作声,前腿在空中扑腾,下半身在地上咕涌,赫斯塔松了手也不起身。 “警告你,”赫斯塔冷声道,“再跟着我对你不客气。” 猫躺在原地,仰面望着赫斯塔,倒真的不动了。 赫斯塔意外之余又觉得好笑,或许是刚才的语气太凶了,所以这猫多少听懂了一点意思。 她一脚跨过猫咪,离开这里。 在飞速后退的陈列室过道,赫斯塔回想着方才看见的留言。想来这接二连三的死者都是男性并非偶然,但安娜的目标是什么?在公海上把荆棘僧侣和罗博格里耶的信众都给屠了? 或许还不止,昨晚在格雷斯剧场被零杀掉的士兵至少有二十来个,或许那个叫伯恩哈德的男人也是安娜的目标之一。 真方便啊。 公海上的船只如同孤岛,根本不会有其他水银针前来阻挠,无论乘客地位几何,身家多少,在这片辽阔的海域他无论如何也跑不脱…… 比起当初自己累死累活以身犯险,安娜实在找了个占尽天时地利的地方,更聪明的地方在于零一开始就死了,死在所有人眼前——一个死去的小女孩如何作案?遑论一个腿脚不便的中年人…… 什么都被她算到了是吗? 今晚没有人巡夜,想来司雷的建议应该是被听进去了。赫斯塔穿过露天甲板,滂沱的大雨冲击着船体,发出骇然的声响。 在进入另一幢建筑前,赫斯塔骤然止步,回身张望——身后空无一人。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始终觉得,千叶小姐大概一直在暗处追踪着自己。 …… 临近两点,艾格尼丝从肩膀的剧痛中醒来,她睁开眼睛,看见梅耶正趴在床头。梅耶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坐在那儿就睡着了。 昏黄的小夜灯映照着房间的轮廓,艾格尼丝感到一阵心酸,没有叫醒她。 艾格尼丝在原地清醒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的止痛药提前失效了,肩上的伤口像是烧着一束活生生的火焰。她有些绝望地靠在枕头上,静止时的疼痛已经不可忍受,而当她试图扭转脖子,或是抬起另一只手臂的时候,牵连的肌肉令她如受酷刑。 黑暗中,她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锁舌撬动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轻,且之后再没有任何脚步声,恍惚间,艾格尼丝怀疑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但紧接着,她看见自己房间的门缓缓推开。 “谁在哪儿!” 睡梦中的梅耶顿时吓醒,艾格尼丝强忍着疼痛直起身,试图去握床头的枪。 “是我。”赫斯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别紧张。” 再见赫斯塔,艾格尼丝如临大敌,她憎恶地持枪上膛,却旋即被赫斯塔扼住了手腕。艾格尼丝眼睁睁看着对方将手枪夺走——也不知道赫斯塔究竟是捏住了自己的什么位置,被她那么一掐,整只手一下就使不上力气。 “你们怎么回事,”赫斯塔低声道,“我不是说了枪一定要保持上膛状态吗,临出事了再想着去摸枪,什么事都赶不上。” 梅耶怔怔地望着这个突然到来的大个子,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赫斯塔丢出一张门卡,梅耶双手接住——门卡上正写着她们所在套间的编号。 “这……你哪里来的?” “从布理那儿拿的,他今晚睡在医疗观察室。”赫斯塔平静地回答,“我有话要问你们——” “赫斯塔!你为什么要诬陷我!” 赫斯塔看了一眼声嘶力竭的艾格尼丝,“我诬陷你什么了?” “我根本没有给你什么《指南》——” “《指南》在格雷斯剧场的道具保险箱里,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艾格尼丝眼睛微微睁大,“什么……” 第九十二章 感受 艾格尼丝再次陷入强烈的懊恼和痛苦,就连鼻梁附近的皮肤也皱出深褶,“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都清楚为什么不可能!”艾格尼丝咬牙低语,“什么船首像……什么保险箱……那不过只是一个说辞——” “一个把我骗到格雷斯剧场的说辞?” 艾格尼丝咬紧下唇,“对!它根本不是真的——” “随你怎么想吧,”赫斯塔轻声道,她身体稍稍前倾,“反正那段文字我就是在舞台上方的道具保险箱里找到的——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不会知道。” 先前的寥寥数言,已经让艾格尼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仍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只能大口地喘息。 “所以,今早我说是你告诉我的,”赫斯塔轻描淡写,“这个说法没有任何问题——” “够了……够了!”梅耶又一次拦在了艾格尼丝面前,她流着泪抬头,望着赫斯塔的眼镜,“你是来要她命的吗?一定……一定要现在谈这件事?” 艾格尼丝已经因为脱力而跪倒在地。在她喘息的间隙,赫斯塔听见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梅耶不敢贸然搀扶,只好也俯在地上,轻声问艾格感觉怎么样。 望着眼前情状可怜的姐妹,赫斯塔忽然感到某种荒诞——这一幕多少让她有些熟悉,只是彼时与此时所处的位置骤然调转。 为什么要将谈话迫近到这一步?赫斯塔一时也有些不解,一切似乎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直觉般地意识到某些问题是艾格尼丝的软肋,于是就朝着那个地方毫不留情地捅了一刀。 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恶意或是挟私报复的愤恨……只是当她看见艾格尼丝脸上露出预料中的痛苦表情,她确实感到一阵微妙的快意——仿佛按下开关,看见灯亮。 为什么…… 她又一次想起安娜的脸,事情似乎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赫斯塔望着地面上的两人:“戈培林的意志,那么重要吗?” 艾格尼丝单手撑着地面,艰难地支起上半身:“……你们水银针,不会懂的——” “闭嘴!”梅耶尖叫着喝止了艾格,“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艾格尼丝打了个寒战,她的目光慢慢垂落,最终朝着梅耶的方向倒了下去,梅耶下意识地接住了自己的姐妹,表情由激怒转为恐慌,“艾……艾格……?” “把她抬到床上去。” 梅耶抬头望了赫斯塔一眼,迅速照做了,赫斯塔动作熟练地检查了艾格的伤口,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支一次性针管。 “你要做什么?” “急救针。”赫斯塔低声答道,“别多问。” 梅耶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床边,她看着艾格尼丝的脸——赫斯塔这一针下去根本毫无变化。 “……她会死吗?”梅耶声音颤抖。 “不会。” 梅耶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赫斯塔,或许是因为她答得太过肯定,反而使得这个答案令人难以信服。 “你们今晚怎么不在监护室,反而跑回房间了?” “艾格说……那边的机器声……太吵了,躺在那儿睡不着,”梅耶轻声道,“而且……那边晚上的人手也不够……” “我看布理都躺在那儿,他早上不是还生龙活虎地把戈培林揍了一遍吗——” “……艾格真的不会死?” “不会。”赫斯塔又一次回答,“和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吧,白天,在我离开了毕肖普餐厅之后——” “我们要现在去监护室吗?”梅耶站了起来,“现在布理应该也睡了,我们可以去找值班医生帮忙——” “她的伤口算不上致命,但她受的是枪伤,你明白吗?” 梅耶怔在原地,像是变了个人,她抽泣着将脸埋进了臂弯,赫斯塔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两个女孩都比自己小很多——艾格尼丝比索菲还要小一岁,更不要说梅耶……而站在这个角度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自己好像有点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意思。 “……你再哭艾格尼丝也不会醒。” 梅耶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向外走,梅耶就在这时磕磕绊绊地开口,“……今天,有一个船员被打死了,虽然立刻被送去了急救室……但……人没有救回来。” “枪击吗?” “嗯……就是因为……有个人没有给他的枪上保险……结果他的手枪……走火……” “谁?” “勒内……”梅耶含混地吐出这个名字。 “勒内·布隆博?” 见赫斯塔直接说出了全名,梅耶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答道,“对……” “什么时候的事。” “在……今天下午……”梅耶低声道,“外面有一声……爆炸,有些人吓坏了……说是,螯合物要炸船……然后……就乱了……” “你们当时在哪儿?” “在七层的观景……甲板,船长室……里面,我们好几个人以为罗博格里耶先生会在那边……就一起上去……找他。” “死者是谁,你认识吗?” “不认识……艾丽,还是什么……记不清了——” 赫斯塔颦眉:“是个女人?” 梅耶再次点头。 “好,还有别的事吗,”赫斯塔低声道,“戈培林后面有没有提和《指南》有关的事?” “……有,明天上午,他会在毕肖普餐厅公布《指南》全文。” “为什么要等明天上午?” “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他来探望过你们吗?” 梅耶再次摇头。 赫斯塔向不远处昏睡的艾格尼丝看了一眼,“她明天会起得很迟,你不用做额外的事。” “……很迟是几点?” “看情况,但至少到中午十二点以后,”赫斯塔说道,“你就留在这儿陪她吧。” 梅耶不安地望着赫斯塔,“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们?” 赫斯塔站在门边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也忽然唤醒了她的些许回忆。 门轻轻合上了,整个房间都再次恢复了宁静,梅耶神情不解地望着紧闭的房门,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 (本章完) /89/89445/29677471.html 第九十三章 恶化 离开艾格尼丝姐妹的房间,赫斯塔独自来到走廊,她思忖着方才梅耶给出的信息,一阵冷风从走廊尽头的窗缝吹进来,她侧目回望,见远处的方窗没有关上。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人的脚步与滚轮车的声音,赫斯塔快步跑向小窗,身型轻快地翻了出去,她攀着窗檐往回看,见一个船员推着小车从走廊经过,她神情悲伤,身前的车里装满了新鲜的花束,似乎是在这一层换乘电梯。 赫斯塔望着她的侧影,那人突然停下来梳理头发,她左右张望,寻找能充当镜子的玻璃表面。在她扯下发绳的瞬间,赫斯塔瞳孔骤缩——那半张掩映在亚麻色头发下的侧脸,与索菲如出一辙。 在巨大的震惊中,赫斯塔一脚踩空,差点跌下窗台,她迅速蹬在下一层甲板的篷顶,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圈,而后飞速向上攀跃。 走廊里推花的船员听见这边的异响,放下推车来窗边查看。赫斯塔蜷吊在建筑的阴影中,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令她感到窒息,直到窗边的船员抬起头——那根本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不是索菲……只是轮廓上有些相似罢了。 赫斯塔松了口气,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公爵府的卧室,那个昏暗的卧室,年轻的姑娘流着眼泪,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我要等她回来。」 赫斯塔咬紧牙关。 又开始了……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抖,不仅脑海中的声音挥之不去,就连印象中属于索菲的脸也开始变形,像一张浸润在水中的海绵。 幻象的五官忽大忽小,模糊不清,渐渐变成阿尔薇拉的模样,然而在一切清晰之前,它又如同被碎石击中的水面,波纹混沌,一个站在灶前的女人隐约浮现…… 强烈的眩晕和头痛袭来,赫斯塔隐约看见灶前的女人回过头来,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在短鸣巷的小屋,在老查理的后院。 女人的五官正在融化,像被火灼烧的蜡像—— 一切来得太快,赫斯塔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失重的感觉就将一切淹没。 然而很快,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她,赫斯塔不用睁开眼睛就认出了来人是谁——千叶直接将赫斯塔扛在了肩上,稳稳地落在露天甲板的铁栏杆上,如履平地,一路飞驰。 赫斯塔呢喃着喊了一句千叶的名字,但千叶没有应声。 …… 睡梦中,黎各听见响动,她迅速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去喊旁边的赫斯塔——然而那边的床是空的。 黎各心下一沉,还来不及细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千叶已经一脚踹开了门,带着赫斯塔回到了床上。 黎各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你们——” “过来,按住她。” 黎各立即照做,上前按住了赫斯塔的右臂和左手手腕,赫斯塔的指尖全是干涸的血迹,黎各正想问这些血从哪里来的,就看见赫斯塔脖子上多了许多带血划痕。 “……她发作了?” “发作了。”千叶低声回答,“这两天注意不要让她大量喝水。” 千叶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打算离开。 “你站住!”黎各呵道,“你是从哪里把人带回来的?她半夜出去了你怎么不阻止?今晚你自己说的守夜,你就是这么守的吗——” 门已经合上了,千叶脚步匆匆,不知道是要去哪里,黎各着实恼火,但身下赫斯塔还在不时抽搐,她无法起身离开。 许多的眼泪从赫斯塔的眼睛里涌出,她像是困在了某个梦魇里,虽然睁着眼睛,但显然没有在看任何东西——图兰曾和她简短说起过赫斯塔去年冬天的情况,但这半年应该已经再没有发生过了。 也许昨晚争吵的时候她就该有所警觉,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今天白天,赫斯塔甚至已经可以自由行走,为什么现在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黎各紧紧扣住了赫斯塔的五指。 “没事,你会没事的……简。” …… 书房里,安娜仍然醒着,她手里握着一支笔,正在誊写一些书信的草稿。白猫在她手边安卧,忽然,猫耳动了动,猫咪睁开眼睛,望向出口。 “有人来了?” 白猫回过头,喵了一声。 安娜放下了手中的笔,她摘下自己的眼镜,轻声笑道:“大概能猜到是谁。” 下一刻,门被重重地推开。 “发作时间比之前预料的情况整整提前了两个礼拜,你有什么头绪吗?” 安娜抬起头,“药是你减的,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原本的计划里可没有什么让零直接死在剧场里这种场景,”千叶撑着桌子,俯下身,“零的存在,就是确保当我向你射击的时候你能平安无事——” “没错,零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你想到过现在这样的后果吗?” 安娜将一旁的白猫重新抱了起来——在千叶张扬舞爪的动作中,白猫缩着头,显然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你先冷静一下,现在这样凶神恶煞的样子真不像你。” “你最好能保证整件事最终能像你之前承诺的那样发展。” “不然……?” 两人望着彼此,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千叶起身,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千叶轻声道,“事情出现了计划外的变故,谁引起的,谁来解决。” “好。”安娜答道,“但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多久?” “一天。”安娜回答,“我打算再看看——” “我不管你要看什么,”千叶冷不丁地打断了安娜的话,“如果你胆敢放任情况恶化下去——” “你就怎么样?”安娜追问。 千叶深吸了一口气,“别逼我……” “千叶,我清楚你的态度,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安娜低头微笑,“所以不用担心,我说了我还要一天时间,就一天。” 书房里再次变得安静,千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在踏出房门以前,她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在对安娜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就不该在你身上下任何赌注,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本章完) /89/89445/29677472.html 第九十五章 门 赫斯塔忽然有些后悔和黎各谈及安娜的留言——黎各很聪明,即便自己完全不提与安娜的第一次会面,她也一下就猜出了千叶在整件事里行迹可疑。 “我不这么认为。”赫斯塔只能轻描淡写地嘴硬,“或许这也是安娜的布局之一,她就是想看我们相互猜忌——” “布什么局?这又关安娜什么事了,我就单说千叶,以她的能力,她说了给你守夜,为什么还放你出去乱跑——” “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想问。” “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赫斯塔颦眉,“我们之间的信任——” “你听我说,我也一直很信任千叶,但那是对她能力的信任:她说要做一件事,她必定能做到,我相信的就只是这个。如果有一天她承诺了什么却没有做到,我会立刻怀疑她根本是另有目的——这也是基于对她能力的信任。” “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意这一点,”赫斯塔低声道,“我质疑的是你说的‘不敢’,这里头没什么不敢的,我只是……” “我知道千叶对你很好,你们之间也一直很融洽,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在你身上用过什么厉害手段——” “她以后也不会,即便我有时候对她有所保留,那也绝不是因为什么‘不敢’——” “你以为我说的‘不敢’是不敢什么?”黎各再次打断了赫斯塔,“我当然知道你不开口不是因为害怕她这个人,你是怕把这些事都跟千叶说了之后会突然发现她已经不是你以前信任的那个千叶了!” “……黎各。” “我早就想说了,”黎各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真的信任一个人,你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有所保留,你应该开口去问千叶到底是怎么想的——上次我怀疑司雷你也是这个反应,不询问就能维护信任吗,哪怕心里已经有所怀疑?我看很多事就是在心里闷着闷着最后闷出了问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了,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别念了黎各……我头疼。” “明天我会去问千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等我问完回来了你听不听?”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黎各把手抽了回来,她单手撑着脸,望着赫斯塔,“你记不记得你刚来基地的那几天,我很少露面。”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我不记得了。” “那段时间我在和莉兹吵架,我连调换公寓的在线申请都写好了,只是一直保存在草稿箱,没有提交。” “……还有这种事,”赫斯塔抬起头,表情疑惑,“你们在吵什么?” “具体吵什么我都忘了,我就记得那段时间,我特别痛恨她的……”黎各眯起眼睛,“‘虚伪’。” “虚伪?”赫斯塔左手撑着床垫,也半支起上身,“你说谁虚伪也说不到莉兹头上——” “你现在也挺虚伪。” 赫斯塔一时哑然。 “你们这些人都有一个习惯,但凡看见一扇门虚掩着就默认它是不能打开的,你们永远有这种默契——再近一点就不礼貌了,再近一点就要被误解了被拒绝了,可是门后的人你在乎,你怎么能不闯进去看看? “莉兹以前和我讲过一个豪猪的故事,她和你讲过没?就两只豪猪冬天取暖,离得近了会刺痛,远了就寒冷,所以要找个合适的位置才能既温暖彼此又不至于相互伤害——她就喜欢听这些不着边际的故事,阿斯基亚繁荣得很,我看她平时连豪猪都没见过,豪猪冬天睡觉的时候贴得紧紧的,正着贴反着贴侧着贴……豪猪又不傻,安全的时候刺都是收起来的,哪至于动不动就扎着别的猪?” 赫斯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黎各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的逻辑,‘人性是不可考验的,如果你珍视一段关系就应当避免让它陷入考验’。你们都有那种自觉——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停下来,在自己变得歇斯底里以前停下来,好给自己、给别人都留下余地……你们都是文明人,你们高级。” “黎各……”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黎各压低了声音,但声音还是带着一些无法掩抑的情绪,“如果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宁可不要那个余地也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知道门后的人是不想给你开门,还是她已经虚弱到开不了门,也许……门那边的人也需要你?” 赫斯塔神情复杂地望着黎各,两人长久地彼此对望,黎各先一步收回了目光。 “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知道莉兹时不时给警察局帮忙以后没有给004号办公室写投诉信……这是最后悔的一件事,就因为我知道莉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总是有理由。” 赫斯塔闭上眼睛,又一次抱住了黎各。 “我求你们别再搞这些云蒸雾绕的玩意了,”黎各低声道,“想知道什么,去问清楚不就好了吗。” “……不会有答案的。” “你都没有开过口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赫斯塔回答,“明天,不管你问了千叶小姐什么,她一定,什么都不会说。” “那你去问呢?” “也一样。”赫斯塔回想着今晚的所见,声音低缓,“‘想要理解一切,你必须自己站在游戏当中。不承担风险,就无法入局’——安娜在信里已经都写明了。” 黎各沉默了一会儿。 “可能这就是我在第三区待不下去的原因,我永远都搞不清、也懒得去搞清楚你们这帮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十二区,好玩吗。” “好玩啊,”黎各的手指绕了一圈赫斯塔的头发,“你没任务的时候过来找我一趟,就知道了。” “那应该不会太久……说不定明年夏天就可以。” “夏天好啊,虽然这几年一到夏天就有游客一窝蜂地上岛,但我知道好几片不对外开放的群岛,如果你来,我可以带你去钓鱼,十二区的主陆上还有几块森林,秋天可以打猎。 (本章完) /89/89445/29713408.html 第九十六章 必然 “我在那边建了好几个临时落脚点,明年可能要更换一批物资,不过在大部分落脚点里住上两三天是没问题的——说起来,那边森林里建了很多小木屋,但是,当地人不但自己从不靠近,而且会强烈警告游客和旅行者离它们远点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 黎各低下头,发现赫斯塔已经睡了过去。 黎各重新将赫斯塔身上的被子裹紧,自己又坐回了位置上。 窗外,黎明正在到来。 …… 早晨九点差十分,大部分乘客已经陆陆续续地抵达毕肖普餐厅,所有人都发现今天缺席的人有点多,光是大家这几天印象比较深刻的人就有艾格尼丝姐妹,红发的水银针,布理和照顾他的两个年轻人,司雷……以及戈培林本人。 鉴于戈培林在重要场合总是喜欢分秒不差地出现,众人对这一点并没有特别紧张。 昨天浩浩荡荡涌入餐厅的政府士兵今天也了无踪迹,只有伯恩哈德沉默地坐在靠窗的桌边,他双臂抱怀,正在闭目养神。 毕肖普餐厅外的走廊上,勒内沉着嘴角朝入口方向走。 “布隆博先生?” 勒内回头,见黎各推着赫斯塔,从走廊的尽头朝这边走来。 勒内连忙摘下帽子抱在怀中,他快步走向赫斯塔,稍稍躬身,“您好!赫斯塔女士!您好,黎各女士!喊我勒内就行了。” “早啊,勒内。” 赫斯塔神情温和,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勒内也跟着微笑,“您也早!” “昨天的意外没有吓着您吧。” “昨天……”勒内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哀伤,“可惜这里联系不上我的朋友,我昨晚做了一整夜的噩梦……唉,这趟航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怎么会那么不凑巧呢?” 勒内弯下腰,凑到赫斯塔的耳边,他紧紧皱着眉头,“这根本是一种必然。” “怎么说?” 勒内刚要开口,忽然瞥见不远处上升的电梯,他笑了笑,“今天还能有幸与您同桌吗?”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作了个“请”的动作。 三人进了餐厅,几个男人远远地朝勒内挥手,勒内径直朝他们走去,期间不时回头,向赫斯塔与黎各报以笑脸。 原本只能容纳六人的方桌因黎各与赫斯塔的到来而显得有些局促,勒内主动将自己的座椅移到边角上,一旁几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但当黎各将赫斯塔的轮椅推到主位,旁边的男人们连忙挪动各自的椅子,一人从旁边空桌搬来一把新椅,恭敬地邀黎各坐下。 “您和黎各女士想吃点什么,我去取。”勒内问。 “我要一个水煮鸡蛋,两块松饼,一碗麦片,半块奶酪,半个百香果……再来几片火腿和两勺果酱吧。” “我随便,”黎各撑着脸颊,“你每样都拿一点。” “好。”勒内说着便小跑着往取餐区去了,留下一桌男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都是勒内的朋友?”赫斯塔问。 男人们谨慎地点了点头,其中几人还有些犹豫,目光不断往勒内的方向瞥。 “都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立刻回答,也便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端着两个盘子的勒内如同杂耍演员,尽管他竭力维系着双手的平衡,但一切还是太艰难,放在餐盘中间的牛奶麦片突然倾倒,连带着打翻了他手边盛放煎蛋的方锅。 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勒内觉察到了视线,不好意思地朝这边笑了笑,他懒得处理自己造成的混乱,只是匆忙将属于黎各的盘子端了过来,而后快步重返取餐区。 黎各毫不客气地开吃,余下的几人望着这一幕,开始低声报出各自的姓名,赫斯塔面无表情地听着,尽管她一个也没记住,但每一个人说完,她还是点了点头。 时间指向九点,戈培林果然准时抵达,许多人都在这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整个餐厅安静了片刻,不过戈培林并没有给予什么额外的反应,他朝着伯恩哈德所在的桌子走了过去,而后两人一同起身取餐。 人群又恢复了沉闷的喧嚣。 勒内端着餐盘回到桌前,尽管他自己的盘子还空空如也,但勒内似乎没有再起身的打算,他将身下的椅子朝前拉了几下,笑道:“抱歉,来晚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一个男人放下手里的刀叉,往取餐区走去,不一会儿,他双手将一盘盛满食物的碗碟放在了勒内跟前。 这森严又默契的秩序令赫斯塔一时侧目,此刻她俨然已经成了这张桌子上地位最高的人——勒内献上他近乎谄媚的招待,而与此同时,他也享受着来自旁人的殷勤。 “你们这么多人一起上船,家人朋友没有反对的吗?”赫斯塔问。 “谈不上一起,”勒内笑了两声,“我们都是上了船才第一次见,不过大家都是受过罗博格里耶先生长期资助的人,所以很多地方都谈得来。” “……你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没有的。” 赫斯塔心中一时惊讶,她折起一片松饼,没有说话。 勒内回头往戈培林的方向看了一眼,戈培林正与伯恩哈德严肃交谈着什么。 “看看,”勒内低声道,“有人已经要骑到罗博格里耶先生头上去了。” “你说戈培林?”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赫斯塔女士。” “这个评价我昨天已经听布理说过了——” “布理就是个草包。” 赫斯塔颇为欣赏地朝勒内看了一眼,勒内连忙接着先前的话往下说,“枪械这种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往下发,尤其是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地方……就算是像我这种以前摸过枪的,也经不住神经紧张的时候出些差错,更不要说其他人。” “你刚说的’必然‘是指这个?” “对啊,误伤是迟早的,只要大家手里还拿着武器——”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赫斯塔放下汤勺,“昨天你到底是走火,还是故意那么做的。” (本章完) /89/89445/29713409.html 第九十七章 忠诚 勒内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仿佛对这个质问非常惊异,“您……您怎么会认为——我绝对——” “勒内,”赫斯塔低声打断了他,“虽然今天只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勒内噤下声来,但表情有所缓和。 “你懂得审时度势,”赫斯塔凝视着他,“而且,你清楚如何表达忠诚。” 勒内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赫斯塔女士,您,实在说到我心坎上……” 勒内将座位朝赫斯塔的方向又挪动了寸许,以便以更低的声音同赫斯塔交谈。 “在这艘船上,不管是罗博格里耶先生还是戈培林,又或者是那边的那位将军,他们谁都保护不了我们,我们……我们这些……蝼蚁般的人物……一生都籍籍无名,到头来——” “何必妄自菲薄,”赫斯塔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历史都是由无名之辈共同缔造,无名之辈,才是这个世界的基石。” 勒内双手紧握,一时动容。 “所以说实话。”赫斯塔轻声道,“永远不要对我说谎。” “……您料事如神。”勒内嗫嚅着,“我……昨天确实是,有意试探。” “试探什么?” “我看到了一份文件,准确地说,是一份两页的文档,专供升明号船员内部预览的,就在前天早上,所有船员都收到了一封密信,我当时看得匆忙,没能读全,但他们全体船员都得到了船上那只螯合物的承诺,只要他们接下来乖乖按照文件上的指令行事,那只螯合物不会为难任何工作人员。” “文档呢?” “在负二层的一个酒吧里,当时光线暗,它又贴在一面员工休息室的墙上,我带不走,当时身上手机又没电了,所以……” “你杀了一个船员,”赫斯塔低声道,“为了试探什么?” “可能……也不能说是试探吧,”勒内双目半合,“很复杂的心情,您知道,当时那个船员非常无礼……这里人太多了,要不我们——” “说下去。” 勒内喉咙动了动,“她不许我们上去找罗博格里耶先生,哪怕当时我们威胁要对她动手,她也不允许我们去七层甲板……我当时,有些生气,但一想到之前看到的文件——这些船员每天都会看到一份当日公告,我突然又意识到,她之所以紧紧拦着我们,可能就是顶层甲板上有什么不方便让我们看的东西,所以……” “所以你杀了她,然后和其他人一起上了顶层甲板。” “因为她当时一直扬言要喊她的同事过来!我不能让她走漏消息,万一这些船员背地里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这么一闹,别的人不就有时间掩盖了吗?”勒内睁大了眼睛,“而且当时楼下甲板还有爆炸声——荆棘僧侣里有个叫艾希礼的死了,那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我才下了决心。” “好啊,当机立断,”赫斯塔点了点头,“那之后在七层甲板,你们发现什么可疑线索了吗?” “赫斯塔女士,”勒内用哀求的口吻开口,“我能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 “我们能否得到您的庇佑?”勒内目不转睛地盯着赫斯塔的脸,不准备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您不必说一些套话假话来哄我,只要告诉我能或不能就够了——如果您觉得我们这些人碍眼,我们马上消失,接下来也绝不打扰您,我们发誓——” “我该怎么理解你这个问题,”赫斯塔左手轻轻摩擦下巴,“如果你是问能力上的‘能’或‘不能’,想必你清楚答案,不然昨天用不着主动接近我——你是担心我没有那个意愿?” “正是……”勒内脸颊的肌肉稍稍抽动了几下,“毕竟您是水银针,您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水银针的职责正是同螯合物作战,当然,我的这些解释在你听来估计是没什么力度,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赫斯塔略一停顿,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不论这段时间里船上发生的事情多么离奇,等到升明号靠岸的那一刻,总有人要出来对这接连不断的命案负责,而我作为一个第三区的水银针,在前往新区的时候,确实需要一些,嗯,案例……来证明我自身的能力并没有因为我的伤病而退步,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勒内目光微亮,“您是说……” “退一万步,如果我没有意愿,我今早又何苦来这一趟,就好好躺在自己的安全屋里不好吗。‘保护平民’对我来说不是一句空谈,在座诸位都会是我非常重要的证人。”赫斯塔微微昂起头,“当然,话又绕回原点,这一切都有一个重要的前提——” “我们绝不对您说谎!”勒内立刻抢着开口,“对您,我们绝对忠诚!永远忠诚!” 赫斯塔垂眸而笑,“不需要永远。” 勒内急切地摇头了摇头,他压低了声音,神情真挚,“如果能平安登陆,您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我们当然要对您永远忠诚!” “好了,说正题吧,你们在登上七层甲板以后都发现了什么?” 勒内脸上的肌肉又稍稍抽动——似乎每一次他感到不安的时候都会如此。 “上面什么也没有……女士。” 赫斯塔轻轻颦眉,“什么?”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罗博格里耶先生,没有船长,没有任何船员,更没有其他乘客,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空空旷旷的一片……船长室、航行博物馆……我们查看了七层甲板的所有建筑,就……” “总共都哪些人上去了?” “我们这六个人,还有艾格尼丝和梅耶——您都认识的。”勒内突然想起什么,他眼睛一转,“……昨天的‘意外’,是她们俩告诉您的吗?” 赫斯塔正要开口,勒内连忙解释,“您别误会,我不是想刺探您的消息来源——我只想给您提个醒,如果她们也向您表达了忠诚,那只会是她们的计谋……艾格尼丝姐妹绝无可能背叛戈培林。” (本章完) /89/89445/29713410.html 第九十八章 份量 “你好像很了解她们姐妹?” “也说不上了解,我还从来没和这对姐妹聊过天,”勒内笑了笑,“您还是对我们这些人不太熟悉……艾格尼丝姐妹在我们当中其实有些名气,当初是戈培林亲自将她们俩从尼亚行省带出来的——这种恩情,您肯定明白份量。” “你说她们有名是什么意思?”赫斯塔一边咀嚼,一边询问,“她们过去做过什么令她们声名大噪的事?” “也不是那种‘有名’,”勒内连忙小声纠正,“我的意思是,但凡是平时能打听到内部消息、能和罗博格里耶先生直接说上话的人,肯定都知道这对姐妹——” 赫斯塔轻抬左眉:“这么说来,你是能和罗博格里耶直接说上话的人了。” 勒内矜持地沉了沉下颌,露出一个少见的腼腆微笑,颇有些“自当如此”的意思。 “你继续说。” “我说她们有名,是说前年罗博格里耶先生在第一区组织过一次盛大的晚宴,到席的都是些被他给予厚望的成员——” “你在现场吗?” “呃……我,不在,但有些事情我很清楚,你懂得,我有些朋友……”勒内解释着他的消息来源是多么可靠,但赫斯塔心里直接将他原本就不高的可信度继续下调了一半。 “艾格尼丝去了,而且她是当晚受邀者里最年轻的一个,大家自然会有意无意地留心她。” “只有艾格尼丝?”赫斯塔漫不经心地询问,“梅耶那时候才多大,艾格尼丝能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边,自己跑到第一区去参加一个宴会?” “可能她也带着妹妹一起过去了,只不过梅耶没有在宴席上露面吧……我这方面有点不确定,但宴会那天晚上艾格尼丝肯定是一个人,没有任何同伴。” “那天晚上罗博格里耶也出席了?” “全程出席,那天晚上,罗博格里耶先生一直待到后半夜才走——您知道,他这些年体力已经步入从前了,很少有什么活动能让他留到那么晚。” 赫斯塔若有所思,“我看前几天艾格尼丝指出罗博格里耶错误的时候,罗博格里耶好像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罗博格里耶先生工作繁忙,当然不可能事事都记得,很多事情他都交给戈培林处理,不记得也正常——这也是戈培林现在越来越嚣张的原因,这都是后话了……” “他办这个晚宴是为了什么?”赫斯塔轻声问,“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追随者都喊到身边去,总不可能就为了吃一顿饭吧。” “这个……就不方便讲了。”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看着勒内,看得勒内冷汗直流。 “真不能。”勒内的声音没有多少底气。 “我也没让你整个给我复述一遍,”赫斯塔随手拿起一旁的餐巾,擦了擦嘴角,“大致主题也不能透露吗?” “……这是原则,我……您肯定也不希望我是个毫无原则的人。”望着表情越来越冷漠的赫斯塔,勒内慌忙解释,“好吧,我只能提一个关键词……” 勒内喉咙微动,“……第十五大区。” 赫斯塔目光微凛,她试图撬开勒内的嘴,但勒内显然铁了心,什么也不肯说,于是两人的话题又转向别处。 席间,赫斯塔不时以余光观察着远处的戈培林,这个男人几次有意无意地看向餐厅的入口,显然正在等什么人。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九点二十六了。 餐厅里的大部分人已经用餐完毕,但大家留着空盘,各自坐自己的位置上,时间越来越晚,人们的焦虑越来越重,先前朦朦胧胧的谈话声此刻已经渐渐消去——人们连编织闲谈的心情都没有了。 突然,戈培林站了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他,只见他端着餐盘走到回收处,将残羹冷炙倒进垃圾桶,又将空盘放进了铁餐车,接着,径直朝出口走去—— “戈培林先生!” 几个荆棘僧侣起身冲在了戈培林前面,他们拦住了戈培林的去路,“您要去哪里?” “回房间休息。”戈培林回答。 “不是说好今早公布《指南》吗?” “人没有全部到场。” “人没来全你可以先公布啊,我们统计一下谁没到场,之后再把《指南》分发给他们不就好了吗?” 戈培林嘴角微沉,没有解释,“让开吧,今天不适合。” “休想!”两个荆棘僧侣直接将餐厅的大门关了起来,“从上船开始,我们的人已经死了三个——戈培林!死的不是你们的人,你不在乎!” “冷静。”戈培林脸上并无惧色,“这里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我反而要提醒你,我是真正直面过船上那只螯合物的人——我已经说过了,唯一的问题就是人没有全部到场。” “别废话!”年轻的荆棘僧侣显然听不进去,下一刻,其中一人直接拔枪,“今天不把《指南》叫出来,谁都别想走,要死一起死!” 整个餐厅里的乘客顿时如同惊弓之鸟,伯恩哈德轻轻挥手,几个一直蛰伏在餐厅角落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朝入口处靠近。 “都别激动,”伯恩哈德站起身,也朝门口的荆棘僧侣走去,“哪些人没有到场,我派人去叫。” “对,让这个人去叫!谁也别走——” 刹那间,头发花白的伯恩哈德闪电般地出手,夺下了眼前人所持的手枪,其他几个士兵也在同一时刻出手,将余下两个挡门的荆棘僧侣狠扼在地。 “都别动。”伯恩哈德看向席间的其他僧侣,“我不会伤害他们任何人。” 在卸下这些人的武器以后,士兵们果然将这几人毫发无伤地推回了坐席。 “总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伯恩哈德说道,“到底有哪些人没来,还是得报一下,这样我们今天下午可以把这些人找来,再在这个餐厅里碰头,不用太久,就下午一点,怎么样——” “戈培林先生。” 赫斯塔的声音突然从餐厅一侧传来,这个稍显虚弱的声音重新将人们的注意力转到戈培林身上——他已经重新打开了餐厅的门,正要离去。 (本章完) /89/89445/29721197.html 第九十九章 能 黎各推着赫斯塔,绕过狭窄的桌间空隙,来到餐厅中间的过道上。 “请问戈培林先生,你这是要去哪儿?”赫斯塔问。 “休息。”戈培林回答。 “现在是上午九点半,离一点不到四个小时。”赫斯塔靠在轮椅上,“即便伯恩哈德找人需要穷尽这一个上午的时间,你和我们所有人都在毕肖普餐厅等候,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没什么必要吧。” 赫斯塔没有理会,她看向一旁的将军:“伯恩哈德先生,你可以开始收集今早的不在场名单了。” 伯恩哈德眯起眼睛。 “有什么困难吗。”赫斯塔问。 “当然没有。”伯恩哈德扬起头,从鼻尖看着赫斯塔的脸,“我记得你,昨天朝我扔豆子的姑娘……一个,伤病中的水银针,你在命令我吗?” “对,”赫斯塔回望着此人目光,面不改色地回答:“伤的是腿脚,又不影响我的脑子。” 伯恩哈德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他看向别处,发出了几声略显荒诞的笑声,与此同时又脚步散漫地走到赫斯塔的跟前。 与他高大而健壮的身体相比,轮椅上的赫斯塔突然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请容许我问一个问题,”伯恩哈德微微躬身,“阁下,又是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的呢?我知道你很受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倨傲的水银针喜爱,怎么,你能向她撒个娇,让我们把船开回阿弗尔港口?” 赫斯塔微微一笑,她本能撑起两肘,双手交握,直到左手扑了个空,才再次意识到自己没装右手,赫斯塔略一挑眉,左手灵活地按在了自己的下巴上,做出了一个思虑的动作。 “恕我直言……”赫斯塔目光微垂,神情慢慢变得严肃,“到现在还抱有这种幻想的人,倒不如即刻给自己来一枪——我保证,这或许是在接下来的航行中,你将会承受的……最轻的痛苦。” “一派胡言!”伯恩哈德不再掩饰什么,他的每一个字都非常用力,带着强烈的不信任向赫斯塔呵斥:“你凭什么在这危言耸听——” “凭我从十一岁就开始与螯合物作战,”赫斯塔毫无退意,“凭我这些年战场上歼灭的怪物数以千计,凭我每年平均不到一周的假期,凭我曾多次指挥营救作战,让许多被困多日的平民重获生机……我倒要问问阁下,你说我在危言耸听的依据是什么?” 伯恩哈德的喉咙动了动,他余光望着周围的乘客,人们望着赫斯塔的目光正在变化——他突然觉得自己上当了,刚才的那句质问非但没有打压到赫斯塔的气焰,反而让她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诡辩之辞。 “你的意思是说,你能出面和螯合物作战?你能保证接下来没有人会死,每个人都平平安安地抵达岸边,你能保证——” “你的问题太多了,”赫斯塔打断了伯恩哈德的话,“一个一个问。” “你能保证这里每个人的安全吗!” 毕肖普餐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赫斯塔的背影。 “能。”赫斯塔低声答道,“我可以。” 一瞬间,伯恩哈德有一股冲动——现在,此刻,他可以马上拔枪打死边上那个属于荆棘僧侣的毛头小子,最好血溅赫斯塔一脸,让这个红毛丫头当场食言—— “冷静,先生,”赫斯塔望着伯恩哈德,她的两只眼睛带着些微凛冽的威胁,“不要让愤怒冲昏你的头脑。” 伯恩哈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他的呼吸骤然加速,只觉这声问询令他毛骨悚然。 “我相信伯恩哈德将军现在非常冷静,”戈培林接过话茬,“不过,赫斯塔小姐,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现在连自由行动都要靠轮椅,就这样贸然承诺能保住这一船人的性命,是否——” “确实,这一趟航行对我来说是一趟休养之旅,因为我有一些……严重的伤病,如你所见。”赫斯塔摊开手掌,“但质疑也是需要凭据的,在我给出更进一步的信息之前,戈培林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你此前有没有与螯合物的作战经验,哪怕是,间接作战?” “……当然没有,”戈培林试图抗辩,“但是——” “你是否曾在自身重伤的情况下,凭借对螯合物习性的知悉,通过指挥众人相互配合,带领所有人一起逃出生天……即便当时你自身脆弱不堪,即便这个过程险象环生?” 戈培林早就对眼前人的意图有所觉察,只不过如今赫斯塔图穷匕见——在这种时刻突然开始摆资历,只有一种可能…… 赫斯塔靠在轮椅上,“在座诸位如果有在第三区久住的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我是当年从圣安妮修道院幸存的简·赫斯塔,不管我现在坐的是轮椅,摩托,还是碰碰车……我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水银针。”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水银针,”戈培林稍稍颔首,“但恕我冒昧,你前几天都干什么去了?我印象非常深刻,在第一天的格雷斯剧场,你——” “所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把那份《指南》拿出来呢,戈培林?” 赫斯塔抬高了音量,她的声音在毕肖普餐厅回荡。此刻,她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我并不想作什么恶意的揣测,但你最好能给出一个比‘全员到场’更令人信服的解释。” …… 另一处船舱,安娜从屏幕上看着此刻毕肖普餐厅发生的一切。 “赫斯塔指挥过营救作战?”安娜回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双臂抱怀的千叶,“我怎么记得她和你一样,是只参与对螯合物歼灭战的独立作战者?” 千叶不置一词,只是仍然面无表情地望着屏幕。 “而且……那是可能的吗——一个重伤的水银针,指挥一群普通人,从螯合物手下逃出生天?她是怎么做到的?” 千叶仍然一声不吭。 片刻的沉默过后,安娜忽然眼前一亮。 “哦……我懂了。” (本章完) /89/89445/29732668.html 第一百章 呢喃 安娜重新看向屏幕,忽然一转话题。 “我之前一直不理解艾娃为什么要冒那个风险,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把自己搅进一个可能成为惊天丑闻的大案里去。” 千叶目光微动,“艾娃喜欢冒险。” “艾娃确实喜欢冒险,但她也珍惜自己的荣誉,”安娜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赫斯塔的时候就知道她不是艾娃最欣赏的那种人——尽管去年她确实在谭伊用了一些雷霆手段,造成了一些影响…… “可是即使会咬人,兔子也还是兔子,艾娃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你说谁是兔子,”千叶皱起眉头,“简?” “她被给予了错误的天赋,”安娜低声道,“一个老实孩子,却成了水银针,而且还是天赋异禀的——” “你在说什么东西?”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安娜看向屏幕中对戈培林步步紧逼的赫斯塔,“看看,她已经在担起不属于她的责任了——上来就充当一个拯救者,许下一些她根本办不到的承诺……就像那个警官一样,说到底,她们是一种人。” “你错了,安娜。” “我错了吗?” “离谱了。” “我确实在她身上感受到过一些尖锐时刻,但那是你在她身上强加的东西——也许正是这些东西迷惑了艾娃,让艾娃误以为眼前的人是一个战士,”安娜轻声道,“但实际上,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几个人,她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不然也没法解释这些年她为什么兢兢业业地给ahgas卖命,她正直,忠诚……是个世俗的好人,但……就到这里了。” 千叶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信吗,”安娜侧目,“今日她在毕肖普餐厅用虚张声势揽来的责任,来日只会变成勒紧她脖子的吊绳——”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千叶突然打断了安娜的话。 “……什么?” “你在很多事上都很聪明,总是一针见血,洞察人心……”千叶走到安娜身后,五指悄无声息地穿过安娜卷曲的发梢,抵靠着她的后颈,“你应该算个聪明人?” 安娜目光微垂,发出一声低笑。 “结果你又总是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上看走眼,暴露出一些……惊人的愚蠢。”千叶低声喃喃,“我该怎么说,天才和愚人,还真是只有一线之隔?” 荧幕的光随着画面的变化而闪动,映照着两人的脸。 安娜没有回头,千叶也没有再往前。 两人就这么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一前一后,沉默不语。 微弱的呼吸声,还有来自毕肖普餐厅夹带着电子杂音的争执人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在两人的余光里,她们看见所有毕肖普餐厅的乘客都站了起来,人们堵住了餐厅的出口,但除了少数几个荆棘僧侣面容狰狞,余下的人眼中都怀带着一份悲伤和茫然。大部分乘客依然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除了一个朦胧的求生信念,谁不知道此刻到底应该做什么——既然赫斯塔在逼迫戈培林把《指南》拿出来,那么众人就先站在赫斯塔这边,站在一起总是容易令人感到慰藉。 “还打赌吗?”安娜突然开口。 “你又想赌什么。” “就看看你的简做出了哪种选择。” “这次赌注是什么?” “如果我赢了,下船的时候,你让我把陈道平带走。” “不可能。” 安娜回过头来,“你刚才不是还坚信简不是我说的那种人吗?” “有些事情不能被拿来当赌注,”千叶平静地回答,“和最后能不能赢无关,换一个。” “和我一起去硬石酒吧喝一杯吧……就像之前你在录像里说的那样。” “你确定要拿这件事来赌吗?”千叶低声道,“胜算太小了。” “就说说你想要的赌注吧,如果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把那卷录像还给我。” “……你要把它销毁吗?” “对。”千叶望着屏幕,“我已经在简那里看到了钥匙,录像你现在就随身带着的,对吧。” “确实,我一直带着。” “那就这么说好了。”千叶往后退了一步,“我现在得去司雷那边看看——” “千叶。”安娜忽然,“烟花……我是说那副《两个卡罗》,很好看。” “……当年的更好看,”千叶声音轻快,“后悔吗?” “绝不会。” 卡嗒一声轻响,门从外面被带了起来。 房间里,安娜微微仰起了头,怀中的白猫有些好奇地凝视着安娜的表情——那是一种复杂而细腻的情感,白猫在安娜的掌心踩了几脚,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笑。 …… “让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论停下吧!” 毕肖普餐厅,被众人团团围住的戈培林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我必须在全员到齐的情况下才能交付《指南》,”他望着赫斯塔,而后环视周围沉默不语的人群,“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并不是永远不能,而是这个原因,只能等到所有人都拿到《指南》的时候才能解释——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诸位,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我们当然知道,”赫斯塔又一次接过了话茬,她坦然地靠在轮椅上,轻声开口:“我们只是要求你在这里和所有人一起等待人员到齐,或者让一部分代表和你同行,去你的房间休息——但这两条你似乎都不愿意接受,只是要求所有人平白无故地再煎熬四个小时,这难道是可以接受的吗?” “……好吧,我要去接罗博格里耶先生,我不能带着你们,因为这样就暴露了他的位置——” “你住口!戈培林!”人群中,一直默不作声的勒内突然挤到了最前面,“你这个没有担当的败类……现在是要往罗博格里耶先生身上泼脏水了吗!” “我——” 戈培林刚要解释,勒内已经回身看向其他人,“不要信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我向大家保证,罗博格里耶先生现在一定就在他自己的客舱里——在这种艰难时刻,他不可能扔下我们所有人,一个人躲在什么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只是累了,他需要静养!” (本章完) /89/89445/29738237.html 第一百零一章 要人 “戈培林,你——绝不能代表罗博格里耶先生!” “够了!”伯恩哈德再次用他巨大的音量打断了一切,他并没有看勒内,而是极快地朝赫斯塔那边瞥了一眼,“混乱。看看吧,水银针小姐,这就是您给这里的乘客带来的。” 赫斯塔嘴角微提,靠在轮椅上望着伯恩哈德。 “先生们,”伯恩哈德走向勒内,他俯身望着这个身型瘦弱的小个子,“请允许我引用一句先哲的话:世上曾有一个好本原,它产生了秩序、光明和男人,世上也曾有一个坏本原,它产生了混乱、黑暗和女人——无意冒犯在座的诸位女士,要知道我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女权主义者……但那是在一片和平的陆地上。在这里,在眼下这个、可以说是危险四伏的丛林,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得冲在前面……而不是内讧,是不是?” 他的手掌拍在勒内的肩膀上,勒内瞬间被压弯了膝盖。 勒内顿时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他脸色苍白地瞪着伯恩哈德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布隆伯先生,站过来,”赫斯塔开口道,“你挡住伯恩哈德的路了,没发现吗。” 勒内如遇大赦地甩开了伯恩哈德的手,快步缩去了赫斯塔与黎各的身后。 “混乱。”赫斯塔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说真的,在我十分有限的职业生涯中,我确实很少见到像今日这样混乱无度的组织,即便是在螯合物潮中心的荒原,那边的急救队和原住民也总是能在危急关头放下一切宿怨,相互配合……” 赫斯塔转动椅轮,来到伯恩哈德的面前,紧接着,她扶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 周围的人都提着一口气,因为人们看见伯恩哈德慢慢握紧了他的拳头,而此刻赫斯塔看起来实在虚弱,她站得晃晃悠悠,仿佛只要此刻刮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伯恩哈德思考着如何应对,然而余光里,他看见不远处的黎各正在活动双手关节,似乎随时准备着扑过来。 片刻的犹豫之后,伯恩哈德松开了拳头,换上了一副带着嘲讽意味的笑脸,“那么,您有何指教?” “我记得阁下并不是通过购买船票上船的,”赫斯塔轻声道,“你和你带来的几百号人,没有谁收到过《登船须知》或任何可疑信件……是这样吗?” “对,没错。” “那就请你慎重,这是对你和你的士兵负责——” “也许这是你个人的逻辑吧?”伯恩哈德抬起眉毛,“士兵是为牺牲而生的——尤其是在有人威胁平民生存的时候……难道你们水银针内部没有教过你吗?” “没有,”赫斯塔淡然道,“我的上级只教过我,如何在绝境里求生,直到最后一刻。” 伯恩哈德又一次闭上了嘴巴。 “不要站在这儿了,”赫斯塔转过身,望向周遭围站着的人群,“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回想你们同伴的姓名,拿出一份名单来交给伯恩哈德先生——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等,直到他带着其他所有人回来,直到那份《指南》发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 勒内及其伙伴第一个往回走,他们大力拉开椅子,故意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余下众人望着这一幕,也慢慢地退回原位,大家小声交谈着,有人拿出了纸笔开始记录。 赫斯塔看回戈培林,“不知道你说的全员到齐里包不包括罗博格里耶先生本人?” “当然不包括,我在这里,就意味着罗博格里耶先生在这里,”戈培林答道,“他没必要亲身涉险。” “那你刚才又说要去接他?” “事情有变化,”戈培林回答,“我当然需要第一时间让他知悉。” “也就是说,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不能现在解释的‘原因’,其实允许一些人不到场?” “……我不能解释更多。” “那我开口向你要两个人吧。” “要人?什么意思?” “艾格尼丝姐妹,她们俩现在应该都在自己的船舱里休息,”赫斯塔轻声道,“今天,她们大概无法到场。” “……这会对她们很危险。” “不会。”赫斯塔回答,“因为接下来,我也会带她们去安全的地方。” 戈培林的眉头再次皱紧了,一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什么,“……你要……你要把她们——你为什么……你想干什么?” “别紧张,我只是感到和她们投缘,特别投缘,”赫斯塔低声道,“虽然只见了寥寥数面,虽然中间还发生了些……小插曲,但我相信我们双方都有一种,对彼此一见如故的感觉——因此,我来和你打个招呼,我要把她们姐妹带走。” 戈培林眯起眼睛,“你不能——” “我能。”赫斯塔脸上的笑意褪去,“我说了,我只是来和你‘打个招呼’。” “她们不会听你的。” 赫斯塔耸了耸肩,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轮椅上,“别傻站在这儿了,戈培林,你也坐回去吧。”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在拿到了缺席名单后,伯恩哈德黑着脸离开了毕肖普餐厅,但与他随行而来的几个士兵并没有走,他们分散地待在餐厅的各个角落,不时走动。 赫斯塔没有再回到勒内的那一桌,而是和黎各一起去到窗边。两人找个了僻静的高脚圆桌,低声交谈。 临近一点,有个陌生的面孔推开了毕肖普餐厅的门,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然后迅速走向戈培林所在的位置,戈培林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才放那人离去。 “你看到了吗?”黎各望着窗外。 “你说戈培林那边?” “嗯。” “来的那个是伯恩哈德的人吧。” “我也觉得。” “你觉得他们在聊什么?” “谁知道,”赫斯塔伸了伸脚,“无非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哦,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他大概要转移艾格尼丝姐妹的位置了。” “……你真对那对姐妹那么在意啊,”黎各费解地看过来,“什么安全的地方,你难道是要把她们带回千叶的房间?” 赫斯塔摇了摇头,“那不至于……但我确实有一个适合她们俩待的好去处。” (本章完) /89/89445/29746489.html 第一百零二章 置身 黎各看了眼表,“那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赫斯塔没有听懂,“去哪儿?” “去救人啊。”望着赫斯塔有些惊讶的表情,黎各渐渐皱眉,“还是说……你刚才说的‘转移位置’,真的就是‘转移位置’?” “就是转移位置。” “你不怕伯恩哈德直接去灭口吗。” 赫斯塔笑了笑,“只要戈培林人还在这儿,艾格尼丝她们就是安全的。” “这么确定?” “你看刚才戈培林那个惊讶的样子……在他亲自搞清楚艾格尼丝私底下到底和我做了什么之前,他不会轻易动手。”赫斯塔低声道,“接下来,只需要盯紧戈培林。” …… 四十分钟过去,餐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大门——伯恩哈德出现在了门口,紧接着,他的两个跟班也走了进来,餐厅大门就此合上。 人们诧异地望着这一幕,戈培林仿佛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其他人呢?” 伯恩哈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先前从其他乘客这里借来的门卡一一归还。 “不见了,找不到。”伯恩哈德表情严肃,“司雷,布理,照顾布理的两个年轻人,还有那天在剧场的那个老女人——这些人一个都不在自己房间,我让下属去船上各个地方都看过了,找不到。” 不远处,赫斯塔与黎各脸色同时变化。 ——司雷不见了? 戈培林低声喃喃,“看来,真是一天一个……今天的杀戮,也开始了。” “还有艾格尼丝和梅耶!”另一桌,一个年轻女人关切地站起身,“她们姐妹呢?昨天艾格尼丝还受了枪伤——” “哦,她们……”伯恩哈德看向戈培林,意味深长地开口道:“也不见了。” 戈培林神情复杂,甚至没有留心伯恩哈德额外向自己暗示的信息。 “那位叫千叶的女士呢?”人群中有人又问,“她也不见了吗?” “她恐怕不是乘客。”戈培林回过头,“那位水银针是带着任务上船的,和伯恩哈德将军一样,他们都不在这次的威胁当中。” 许多人的表情同时僵住了,人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可能。 一种事实似乎不言而喻:不论那位外表强大的水银针如何冷漠,总归她也和所有人都待在同一条船上,在这个漂浮在海洋深处的大船上,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然而……她竟然…… 戈培林垂眸,“如果我没记错,黎各小姐应该也没有收到任何可疑信件吧。”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赫斯塔与黎各。 黎各摊手,“我是从十二区来的,我也不需要船票……好像只有从阿弗尔港口上船的乘客才收到了信。” 勒内一怔,脸色再次变得惨白,他鼓起勇气看向赫斯塔,“……您呢?您不会也——” “你们不用担心,我收到了。”赫斯塔低声答道,“我和司雷,都收到了。” 四下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人们的表情有些呆滞,说不清是受到的冲击更多,还是安慰更多。 伯恩哈德环顾四周,很看不惯众人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就连戈培林看起来也心事重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嘿!嘿!”伯恩哈德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都愣着做什么?还记得我之前说了什么吗?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 “闭嘴吧你,”勒内突然发难,他咬紧牙关,语气刻薄地吐出几个字,“你懂什么?你甚至都不是我们的人——” “别忘了前天晚上的格雷斯剧场!”伯恩哈德反驳道,“我们的几十个士兵——” “那是你们找死!你们活该!你们是自己向那只螯合物挑衅的,”勒内才一说完,立刻跳去了赫斯塔身后,整个人佝在她的轮椅下面,声音颤抖,“我们这些人呢……我们才是真的走投无路——” 伯恩哈德额上青筋凸起,恨不得捉起勒内一顿暴打,然而赫斯塔冷冷盯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说,「你敢靠近一步试试看」。 “都住口吧。”赫斯塔低声打断了勒内的抱怨,她望向戈培林,“看来,今天是没法在短时间内全员到齐了。” “那么,恕我不能交出《指南》,”戈培林没有躲闪,“我必须看见全部成员,或者失踪者的尸体。” 赫斯塔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在整趟航行之中,你都有可能以这个理由,拒不透露《指南》内容。” “我并没有在拒绝什么,我只是在执行。” “那现在怎么办……”有人惊慌询问。 “回房间。”戈培林语气平静,“所有人都回去。” 人群中,又有人举起手,“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吗?” “不能。”戈培林回答,“必须回去。” “这也是‘指南’内容?” “对。”戈培林撑着桌面,站起身,“记住你们现在的房间号,不可以走错。” “不要走!大家不要走!”勒内又呼喊起来,“我们不要再分散了,我们应当和黎各女士……还有赫斯塔女士在一块儿,她们是水银针,她们知道怎么对付螯合物!” 人群一时犹豫,没有一个人走,但也没有更多人表态要留下。 戈培林望着勒内,“你当然可以无视我的建议,留在这儿,期望意外发生时有人保护你,但后果如何也只能由你自己承担……其他人也是。” 人群中再次有人发问:“那我们现在回房间……就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指南》确实是这么说的。” 勒内看向赫斯塔,期待她这时做出更多承诺,然而赫斯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那儿。 围绕在赫斯塔身边的人稍稍散开了些。 “回去吧。”戈培林再次开口,“还记得《须知》里的五条规则吗?荆棘僧侣们在当晚进入这里的时候几乎全员带着行李,没有人把规则当回事,现在,他们的代价来了……不要步他们的后尘,都回去吧。” (本章完) /89/89445/29754349.html 第一百零三章 蠢问题 静守在人群边缘的荆棘僧侣们仍被伯恩哈德的手下们钳制着,在听到戈培林的这番话后,一些人低头呜咽起来。 两个士兵上前将餐厅的门打开,人群望向出口。 “回去吧,都回去。”戈培林再次说道。 一人举手,“我们……我们能否再见一次罗博格里耶先生?” “现在还不是时候,”戈培林回答,“等到时机成熟,他会来见大家的……更具体的事我不能向你们透露,我只能告诉大家,罗博格里耶先生正在承担他的的责任……沉重的责任。” 人群发出叹息,每个人终于开始朝外走,不少人走到戈培林面前,专门向他道别。 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少,勒内与他的同伴开始坐立不安地四下张望。离去的人们神色凝重地低着头,没有人回应他的目光。 “女士……”勒内在赫斯塔身后低喃,“我们现在……” 赫斯塔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勒内立刻住了口。 不远处,伯恩哈德将几个荆棘僧侣押到戈培林跟前,“你想怎么处理?” “放了。” “他们刚才可是拿枪指着你,就这么放了?” “放了。”戈培林又重复了一遍,他扫了这些年轻人一眼,“他们只是太害怕了。” 士兵们松开了手,几个荆棘僧侣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们似乎没有想过原谅会来得如此轻易。愤怒从他们的眼中消散,他们双唇微颤,喘息的声音无法停止。戈培林从他们身旁走过,依次拍了拍他们的手臂,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黎各把握着时机,推着赫斯塔的轮椅往外走,将出门时,赫斯塔突然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个荆棘僧侣“喂”了一声。 几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赫斯塔。 “不必太绝望。”赫斯塔轻声开口,口吻与方才的戈培林如出一辙,“第一天登船那晚,我也带着行李进了这间餐厅。” 几个荆棘僧侣的表情在刹那间经历了一段微妙的连续变化,而这全然被赫斯塔收入眼帘——她真真正正地看见了,仅仅是这一句不带任何承诺的话,就让这几个待宰羔羊的眼里涌现出生命的流光。 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似乎是想同赫斯塔说些什么,但紧接着就被黎各一个眼神吓退。 黎各推着赫斯塔迅速离开毕肖普餐厅,只剩下这几个早已被吓破胆的年轻人在餐厅内愣神。 …… “女士……女士!”勒内匆匆追了上来,“您建议我们现在怎么做?” 轮椅上的赫斯塔从沉思中抬头,“先回去,就像戈培林建议的那样。” “但是——” “今天那么多人一起失踪,不会毫无原因。”赫斯塔低声道,“如果今天的受害者已经出现,那么接下来所有人都是安全的——你们当然也一样。” “……您说得对。”勒内可怜巴巴地扣紧了自己的十指,“但明天又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厄运会轮到我们头上……” “所以,我有件事需要你们去做,”赫斯塔语气轻快,“非常重要的事。” “什么?” “你们的房间在登船以后有过一次调整是不是?”赫斯塔抬起头,“我记得布理的房间最近就被调到了艾格尼丝姐妹的套间里头。” “对。” “你能拿到所有住同一套间的人员名单吗。” “这……”勒内颦眉想了想,“我们六个人分别住在四个不同的套间,这四套的人员名单倒是好弄,但剩下的……” “有四套就够了,剩下的用排除法也能理得七七八八。”赫斯塔的余光一直留心着不远处的紧急通道——在出餐厅时她亲眼看见戈培林与伯恩哈德一起走了进去,这会儿差不多可以跟上去了,“我晚上会去找你,你们尽快。” 黎各刚要推着赫斯塔往前走,勒内又追了上来。 “等等,女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当然,我们一定会尽力完成您今天教给我们的任务,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就算我们几个今天是安全的,但明天呢,后天呢——往后近两个月的航行,我们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 赫斯塔按捺着心中的急躁,她冷淡地抬头,“你想要什么,说。” “您现在的住所是那位千叶女士安排的对吗?”勒内直白地开口,“我不知道……她能否也帮我们——” 勒内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注意到赫斯塔脸上表情的变化,仅在瞬息之间,她眼中仅存的一点友善消失了。 “看着我,布隆伯,”赫斯塔望着他,“我看起来像只老母鸡吗?” “不、不……您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你想要一个绝对安全的房间,”赫斯塔再次打断了他,“但告诉我,搬进去以后,你打算一天出来几次?到时候,你又要从什么地方打听消息,觉察周遭的变化?” 勒内喉咙动了动。 “如果你手上没有任何对我有用的消息,”赫斯塔稍稍收起下颌,目光变得更加冷峻,“我为什么要为你提供保护?” “……我,我明白了——” “这种蠢问题,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赫斯塔的神情又恢复了平静,“否则我会质疑我是不是看错了人。” “好的赫斯塔女士,我完全明白,赫斯塔女士,我只是……” “去吧。”赫斯塔抬头望着勒内,眼中又恢复了淡淡的笑意,“刚才在毕肖普餐厅那么一闹,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合作,对其他人,不必把姿态放得太低,明白吗。” “当然,我明白,这一点您完全放心……” 勒内双脚并拢,向着赫斯塔稍稍躬身,迅速带着身后几人一起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黎各与赫斯塔目送这几人离开,飞快地朝戈培林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们听着每一层楼道里的声音,很快锁定了伯恩哈德与戈培林下到露天甲板的队伍,在离开船体建筑之前,黎各突然拉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我刚想起来你今早的药还没吃,我身上带了水,你要不现在——” “不急。”赫斯塔轻声道,“我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是什么状态,而且现在吃这个意义也不大了。” (本章完) /89/89445/29765055.html 第一百零四章 目标 “什么意义不大?你是医生吗?你觉得意义不大就不大?”黎各按着赫斯塔的肩膀,把她挡在角落,自己则从外衣里侧取出药盒与一个小小的扁铁壶。 赫斯塔聆听着外面的声音,没有再作坚持。她飞快地拣取自己需要服用的药物,胡乱塞进了嘴里。若干胶囊在她的咽喉下方卡成一团,赫斯塔噎了半天,才艰难咽饿了下去。 “我还是不太擅长做照顾人的工作,”黎各往外看了一眼,“明天我得设个闹钟来提醒你……” “别多想,这都不是你的问题。” 两人同时望着不远处的玻璃倒影——戈培林与伯恩哈德正在船边交谈,他们各自的下属站在离他们四五步的位置,盯梢着周遭的动静。 戈培林与伯恩哈德始终面朝大海,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表情。大约过了十分钟,一直俯身靠在栏杆上的戈培林直起了腰,伯恩哈德也往一旁退了一步,尽管两人还在寒暄,但看起来像是即将分道扬镳。 “他们的谈话应该是快结束了,”赫斯塔抬起头看向黎各,“一会儿你是想跟着戈培林还是跟着伯恩哈德?” 黎各挑眉,“我谁也不跟,就跟着你。” “……但他们现在要分开了!”赫斯塔以为黎各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我们必须分别跟随他们两个,才能——”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想干什么,我也不在乎,”黎各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但只要有我在,你别想单独行动。” 赫斯塔叹了口气,“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白天基本都不会有事,我以前给自己停过药,我有经验——” “你什么意思?你昨晚的情况是停药导致的?”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室外——伯恩哈德向戈培林行礼了一个摘帽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戈培林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远去。 “赫斯塔!”黎各加重了声音,“回答我!你是什么时候停的药?” 赫斯塔满脸为难,她挠了挠头,眉心紧皱,“……我没有主动停过,我也只是猜测,因为我这段时间的状态……和以前停药的时候很像……” “难怪刚才你要说不是我的问题——所以在我休息的时候,千叶不仅纵容你夜里外出,还纵容你私自停药!?” “黎各,这件事我们回去再说……” 赫斯塔话音未落,远处戈培林已经带着人开始往回走。黎各与赫斯塔默契地停下了她们的低语,各自隐在了附近的楼道阴影中。 听着戈培林的脚步声,赫斯塔轻轻揉搓着手指——对她来说,在伯恩哈德与戈培林之间做出选择并不困难,前者也许要去执行什么特别且隐秘的任务,但后者现在大概率要去探望艾格尼丝姐妹。 赫斯塔估计着戈培林与自己的距离,片刻后,她从阴影中走出,从另一条路向上追踪。黎各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两人交错前进,相互放哨,她们无法绕开监控,但两人对此并不担心,毕竟调取监控的权力已经转移到千叶和司雷手中。赫斯塔相信戈培林一定也明白这一点。 果然,当戈培林通过电梯来到三层甲板,他很快进入了一段“私人区域”——这里是船员们休息的“宿营船舱”,一道布帘将公共区域与员工们真正休息的房间门隔开,这里没有监控,甚至都灯光的亮度都刻意保持了别处的一半。 赫斯塔走在戈培林的头顶的管道层,透过层层叠叠的金属网格,她看见戈培林遇上了好几个伯恩哈德的下属,他们彼此点头致意。对戈培林的到访,其他人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在一间并不起眼的房间前面,戈培林停了下来。开门的瞬间,赫斯塔听见了梅耶的低声抽泣。 关门。门后传来反锁的声音。 赫斯塔与黎各彼此交换了眼神。 …… 几分钟后,戈培林书房里间的一块天花板向一旁侧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黎各与赫斯塔依次下到地面上。 外面,戈培林在同梅耶低声交谈,艾格尼丝会不时添上几句补充。赫斯塔听了一会儿,虽然并不真切,但大抵能听出艾格尼丝在表忠心,并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内容。 在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之后,赫斯塔开始打量周遭环境。这里没有窗户,墙边和桌角都堆满了文件,到处乱糟糟的。两人动作非常小心,以免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 这个小房间有三道门,一扇通向戈培林此刻所在的书房外室,一扇通向走廊,最后一扇门的位置则显得有些诡异,不知通向哪里。黎各戴着手套试着拧了拧把手——显而易见,门紧锁着。 “黎各。”赫斯塔用轻到只有气息的声音呼唤着朋友的名字,“你带了可以照明的东西吗?” 黎各从裤脚抽出一只大约只有手指粗的手电筒,“有。” “这边好像是一块线索墙,你照照是不是。” 黎各打开手电,她小心地用指尖挡住大部分光源,只留下一道似有若无的缝隙,照亮眼前的视野—— 若干条红色、黑色与棕色的线在木板上游走,它们将若干张带着名字的照片串联起来,只可惜上面写的东西黎各与赫斯塔都不认得,她们只能确定这是来自十四区北部的某种文字。 望着那些照片陌生的脸孔,赫斯塔心中略有不安,她的视线大致扫过这面线索墙,直到看见一张熟悉的半身照。 “安娜?” 一枚尖锐的图钉从照片上安娜的额头出刺入,她的照片上被人划着红色的叉,意思再明显不过。 赫斯塔只觉脑海中仿佛炸响惊雷,她再次看向那些围在安娜身边的人,很快在角落处看见了堆在一起的千叶和伯山甫,安娜的右下角,零的单人照也贴在上面,三条黑色的线将照片下零的名字划去。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一种久违的兴奋感冲刷着她的心房,她几乎能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安娜,始终是安娜……一切都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涌动。 (本章完) /89/89445/29775124.html 第一百零五章 选择 书房外传来戈培林低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严厉,姐妹俩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梅耶的抽泣声时不时传来。 赫斯塔研究了一会儿线索墙上的关系图,她转过身,径直走向线索墙对面堆满文件的书桌,“黎各,开下灯。” “……你疯了?” “黑灯瞎火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开灯吧,把门反锁。” 黎各满脸震惊,但还是走到门边,把左右手分别放在了屋内开关和门闩上。 她望着赫斯塔:“……我就假设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赫斯塔比起一个大拇指——「放心。」 “卡嗒”一响,金属锁舌撞进了门框的凹槽,一盏白色的顶灯亮起,照亮整个书房,赫斯塔单手推翻了桌边的文件山,使它们恰如其分地摊开在桌面上,她的目光跟随着自己的手指,浏览过每一封装订好的文件封面。 “谁在里面?”门外的戈培林已经觉察到里面的变化——刚才的锁声把他吓了一跳,转头就看见身后的门缝里透出了灯光。 “开门!开门!”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传来,在连续撞了四五下大门以后,戈培林才想起来自己有钥匙,走廊上的护卫此时也冲进了书房。他们慌慌张张地拧着钥匙,黎各则靠在墙边,伸手抵住了门闩,不让它从任何一个方向转动。 “你还要多久?”黎各催促着,“我看他们要撞门了——” 剧烈的撞击声已然响起,整个门框的边沿震落一层白灰,门板中间的部分已经形变,赫斯塔头也不抬,仍然在一目十行地浏览每一份文件的标题,突然,她目光微变,“……再顶顶。” “这没法顶,”黎各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她能想象到许多人此刻正拿枪指着这扇门,“你到底还要多久!” 赫斯塔迅速将自己翻阅过的文件重新摞成乱糟糟的一团,而后飞身跳过这张大书桌,重新站在了那面线索墙之前。 “碰——”整扇门被撞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这个没有窗户的狭间顿时响彻了他们的威胁和吼叫。 戈培林在飞尘中剧烈地咳嗽着,他也跟着踏进这里,当看见眼前来客的时候,他怔住了,“是你们……” 黎各和赫斯塔都象征性地举起了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 “让你的人把枪放下。”黎各轻声道。 戈培林目光扫过了赫斯塔身后的线索墙,他的脸色陡然煞白,瞳孔紧缩。 “听到没有?”黎各看了看几支瞄准着自己的枪口,“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收起武器。”戈培林强迫自己恢复镇静,但他眼中的惊怒仍然难以掩盖,他盯着黎各,“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黎各回过头,“问你呢,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来接艾格尼丝姐妹。”赫斯塔下颌微抬,看向戈培林的目光带着些许倨傲,“我们之前就谈过了,你还要我说几次?” “她们不会跟你走的——” “那就劳烦阁下亲自下个命令。”赫斯塔的话掷地有声,“让她们,服从。” “……你闯进我的书房,还在这里对我……颐指气使,”戈培林闭上眼睛,捏着自己的鼻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尔等区区水银针——” 赫斯塔笑着拍了拍身后的线索墙,“我倒真的好奇你是什么人了,戈培林……这是什么东西,你愿意聊聊吗?” “……我不清楚,这间书房只是在我登船时临时批给我的,这个里间我几乎从来没有进来过,对这里面的东西更是一无所知……你要把这里的东西给司雷看还是给千叶看都无所谓——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这样毫无理由地入侵我的私人空间!?这就是你们水银针的做派吗——” “既然你并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什么,那我们的到访就并非毫无理由,”赫斯塔几步走到戈培林面前,“这里很有可能已经被船上的螯合物征用,而安娜就是它、或者它们的下一个目标。” “确实,”黎各恍然,“安娜今早就没有去餐厅,而且也不在她自己的房间。” “没错,”赫斯塔接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说到底,与螯合物作战,是我们份内的事……这个理由能让你信服吗,戈培林?” 戈培林咬紧了牙关。 赫斯塔福至心灵,一时间想到了许多可以拿来阴阳怪气的调侃,她刚要开口,余光看见不远处的艾格尼丝——女孩眼里饱含愤怒,眼泪已经充盈了眼眶。 赫斯塔双眉舒展,忽然决定少说几句。 “两个选择,要么把这对姐妹交给我,让我带她们走,”赫斯塔低声道,“或者,我和黎各就一直守在这里,等到司雷过来……你想选哪一个?” 戈培林表情僵硬,“……艾格尼丝,梅耶,你们跟赫斯塔走一趟。” “戈培林先生,我们绝不向她——” “住口!”戈培林目光严厉,反而让艾格尼丝为之一颤。 戈培林回过头来,“……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 “离开之前,我需要让梅耶搜你们的身。”戈培林低声道,“这一点,没有余地。” “成交。” 赫斯塔语气轻快,她以右臂辅助,脱下了左手的手套,而后扬起双臂,任由梅耶过来检查。 在确定赫斯塔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以后,戈培林让出了离开的道路。 “那么,保存好现场,”赫斯塔笑了笑,“晚些时候我会和司雷警官一块儿回这里一趟,希望那个时候,这里不要少东西。” “当然,”戈培林冷眼望着她,“这里一样东西都不会少,我保证。” …… 当黎各推着艾格尼丝来到露天甲板,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客舱提供的白色眼罩,她将它们分给艾格尼丝与梅耶。 梅耶很快领会了意思,自己把眼罩戴了起来。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艾格尼丝愤恨地盯着眼前人,并没有接。 “那重要吗?” 赫斯塔一边反问,一边单手把眼罩歪歪斜斜地套在了艾格尼丝的头上。 (本章完) /89/89445/29784770.html 第一百零六章 痛苦 赫斯塔带着身后三人来到了地下博物馆的入口,她让黎各带着艾格尼丝在此等候,自己则从另一处隐秘的换气扇潜入了博物馆内部,而后从里面打开了大门。 第一次跟随赫斯塔潜入安娜的“行李间”,黎各一时屏息。 尽管升明号上的这间陈列室称得上是简陋,但这里的藏品密度远远大于任何一个她此前见过的大型博物馆。那些来自不同时空的文物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在拥挤的木箱、填充物和麻绳之间,一个文明堆叠着另一个文明。 黎各凑到赫斯塔耳边:“……这些都是……那个人的‘私产’?” 赫斯塔无声点头。 黎各着实愣了片刻,她再一次回想起安娜的脸,忽然觉得以往对这个女人的一切旧有印象都开始松动,她的微笑和沉默共同构成了一个新的形象,如此神秘,又如此危险。 四人一起来到了安娜的书房,关上房门之后,赫斯塔摘下了姐妹俩的眼罩。 睁开眼睛以后,艾格尼丝与梅耶一时都没有说话,两人望着四周层层向外扩展的书架,只觉得一阵古朴的庄严感正山呼海啸般地袭来。就像人总是在自己的卧室无所顾忌,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些场合是不容造次的——譬如教堂,譬如墓群…… 此刻的这间书房就给了她们这样的感觉。 “……这是什么地方?”梅耶小声询问。 “这也不重要,”赫斯塔回答,“接下来,你们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艾格尼丝终于回过神来,她目光转向赫斯塔,“有本事你就在这儿一直看着我们,不然等你前脚走,后脚我就一把火把这儿全烧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你烧,到时候火势控制不了,所有人一起死,包括你们的戈培林和罗博格里耶。” “……我会把你这里的书全撕了——所有、所有的书……一本不剩——” “我刚想和你们说这个,”赫斯塔回过头,“这边应该是有些现成的睡具,那边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睡觉和洗漱不成问题,但如果你们需要衣服、药品、食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得额外喊人给你们送来了。” 梅耶脸色苍白地望着她,“怎么喊?这里喊人……外面听得到吗?” “当然听不到,”赫斯塔的拇指轻轻划过身旁的老书架,“不过就像艾格尼丝刚才说的,你们可以撕书,也可以去砸外面的东西,我相信砸到一定数量,会有人出来响应你们的需求——” 艾格尼丝回过味来:“……这里就不是你的房间,是不是?这些东西……都不是你的!” 赫斯塔耸肩,“我也没说这地方是我的啊。” 书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黎各向赫斯塔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出去看看,让赫斯塔先待在这里。 赫斯塔点头,表示明白。 艾格尼丝脸色由红转白:“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想……是想借我们的手来破坏——” “不存在什么借不借,”赫斯塔突然抬高了声量,“我说了,这里的东西你可以撕,也可以砸,因为你们俩不管做出何种选择,站在任何一方,你们都会得到‘绝对豁免’。这是一个白纸黑字的承诺,不会有任何问题……大概。” 艾格尼丝和梅耶同时迷惑不解——赫斯塔口中的每一个字她们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令人困惑:什么豁免、什么承诺、又是哪里的白纸黑字……? 但赫斯塔显然是不会进一步解释的。 黎各就在这时重新返回屋内,赫斯塔看了她一眼,用口型问道:「怎么样?」 黎各比了个“没问题”的动作,也以口型回答:「是猫。」 她走到赫斯塔身边,轻声问:“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走吧。” “等等!”梅耶再次开口,“赫斯塔女士……请等一等……” 黎各有些在意地望着书房外的走廊,她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我在门口等你。” 房间里只剩下艾格尼丝姐妹和赫斯塔三人。 赫斯塔目光微垂:“怎么了?” 梅耶声音颤抖,“如果你……想要我们死,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下手,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折磨我们——” “你搞错了,”赫斯塔回过头,“我不想让你们死,也从来没想过要折磨你们——这样就算折磨了吗?”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盯着我们不放?”梅耶鼓起勇气,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她缓缓向前迈了一小步,而后又是一小步,“你为什么要挑拨艾格尼丝和戈培林先生的关系,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如果这不是你报复我们的手段,那你为什么——” “很好的问题,但很可惜,我也回答不了。” 梅耶愣住了,“……什么?” “在登上这艘船以后,我见过了很多让我感到荒诞的人,也听到了很多让我啼笑皆非的话,不管是那帮荆棘僧侣还是罗博格里耶,你们的‘伊甸’,你们的‘生存主义’,你们的‘末日避难所’,还有什么‘父辈荣光’‘正义平权’……” 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皱紧了眉头,但旋即又笑出了声。 “虽然这些东西让人感到恶心,但凑在一起的时候……还真是挺好笑的。” 艾格尼丝脸色更加苍白,她握紧了拳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只有你们俩……”赫斯塔的声音如同一声叹息,她的目光越过梅耶,看向了更后方的艾格尼丝。 “只有你们俩。”她低声重复着,“每当我想起那天你们在房间里和我说的话,想到你们言之凿凿的样子,你们发光的眼睛,激昂的口吻……” 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两姐妹与赫斯塔无声地望着彼此,赫斯塔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渐渐覆盖上一层轻蔑和厌恶。 “……每一次回想,都让我觉得痛苦。”赫斯塔低声喃喃,“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瞬间,艾格尼丝和梅耶的脸上同时闪过一道诧异,而赫斯塔已经走出了书房,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本章完) /89/89445/29802976.html 第一百零七章 命运 赫斯塔一个人站在安娜书房外的过道上,短暂地失神。在这个寂静昏暗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赫斯塔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混沌的影像:阿尔薇拉的眼睛映在烈火熊熊的罗昂宫之上,她听见不可能存在于海上的鸟鸣与丛林的风,听见索菲的笑和夜晚壁炉哔剥燃烧的声音…… 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就连此刻置身的狭窄走廊都像极了那个下着雨的下午,赫斯塔觉得天地又开始倒悬,但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左手轻轻扶住了额头。 不远处,黎各觉察到赫斯塔的异样,连忙把怀里的猫放了下来。 “简,你还好吗?” 赫斯塔紧紧抓住了黎各伸来的手臂,就像溺水着抓着一根突然出现的树枝。黎各感受到赫斯塔的身体已经有些失衡,她挣开赫斯塔,从身后托住了对方的背。 不远处的白猫安静地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 …… 大约半小时后,赫斯塔又重新坐回了轮椅。在恢复了意识的清明之后,她情绪变得有些低落——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遭遇一些轻微症状。将那对姐妹关起来果然是对的,昨晚的失控也是出现在离开她们俩的房间之后。 赫斯塔眉头紧皱,这令她感到无法理解。 黎各给她递来一包软糖,她没有接。 “司雷那边怎么办,”黎各望着她,“要不要托人去找找她?” “一会儿我问问千叶小姐吧,”赫斯塔拿热水袋捂着脑袋,低声回答,“我感觉她应该没事。” “为什么。” “说不好,就是个感觉。”赫斯塔仰头靠在轮椅上,她闭着眼睛,“安娜那边不会拿她怎么样,剩下的人没理由要对付她。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追踪船上的命案,不是还查出了挺多线索吗……” 黎各拖着一个铁架站到赫斯塔身后,她重新接过热水袋,用绳子将它系在铁架上。赫斯塔解放了左手,有些疲倦地看着她,“谢谢。” “头还痛吗。” “有点。” “你这毛病怎么越来越多了,我给你按一按会更好吗。” “不知道……” 黎各移开热水袋,她十指没入赫斯塔的红发,轻轻揉按。赫斯塔呼出一口漫长的吐息,皱起的眉头慢慢松开。 “我看了一下你的药,治的病挺杂,三环类、他汀类、甚至还有一些抗癫痫的药物……你是得了什么病?” “都算不上是病,实质上就是部分脑区会偶尔产生一些异常放电,”赫斯塔低声道,“药都是慢慢试出来的,有些能减轻症状,有些不能,最后就留了一批副作用比较低的……” “这不儿戏吗。” “都是这样的……”赫斯塔低声到,“目前没有器质性病变,她们倾向认为这是心因性的疾病,也许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好了……至少医生是这么和我说的。” “听起来是瓦伦蒂小姐专业对口的事。” “……她们帮不了我。”赫斯塔半睁了眼,“我不可能把什么都和她们说,而且我也不喜欢她们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 “你说谁?” “名字我一个都记不起来了,这次她们派了四个治疗师给我……”赫斯塔低声道,“但我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她们觉得我内心深处怀有一些愧疚,毕竟在‘刺杀者’一案里遇害的死者们死状都太惨烈,更何况之后还有一些别的悲剧。” 赫斯塔沉吟片刻。 “但有些事情……她们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 “那你心里到底愧疚吗?”黎各问得直截了当。 赫斯塔仰面望向黎各:“你知道罗杰有个漂亮情人吗,不仅脸蛋好看,而且很会唱歌?”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罗杰一死,那个人就自杀了。”赫斯塔望着黎各的眼睛,“如果你当年杀了罗杰,说不定也有几个情人要跟他一起死的——那你会愧疚吗?” “你不会就不会……”黎各的拇指用力地按在赫斯塔的头皮上,“犯不着说这种话来恶心我。” “我可不能直接说‘不会’,”赫斯塔恢复了姿势,“治疗师会把这认为是一种防御机制,我否认是因为我不敢面对,然后她们就要说了,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黎各笑出了声,“你嘴皮子就是那时候磨出来的是吗?” “那确实是学到了很多……” 黎各的指腹滑到赫斯塔的后脑,忽然摸到了一处疤痕,她拨开发丝,看见一道缝合留下的印记,皮肉固然已经长好,但疤痕依然鲜明。 “你后脑怎么秃了一块,”黎各仔细端详,“谁这么有能耐,能绕到这个位置给你来一下——”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轻描淡写地推开了黎各的手,“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这还能不小心?你怎么不小心的。” “……路没走稳,后脑勺着地,撞在一个大铁棒子上了。” 黎各若有所思,“看起来挺危险的。” “是啊,当时怕有颅内出血,一连做了好多个检查……”赫斯塔揉了揉自己后脑,直到头发再次将那道疤痕遮住,“我好了,黎各,头不疼了。” “睡一会儿吗?” “……好。” 黎各看着赫斯塔躺下,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床头。 赫斯塔侧着头,没有闭眼,一直望着黎各,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黎各握住了。 “你有没有哪一刻怀疑过……”赫斯塔喃喃道,“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某种‘命运’?” “什么样的‘命运’?” “一种……你想亲手结束的命运,”赫斯塔半闭了眼睛,“你忍受它,忍受许久,有一天,你终于知道自己可以给它画上休止符,你知道,一个里程碑在等待你,跨过它,过去的将永远过去……所以你……用尽全力,去接近,去抵达……” 黎各从椅子上起身,但仍握着赫斯塔的手。她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这样就能离赫斯塔更近。 “然后呢,”黎各轻声问,“它结束了吗?” (本章完) /89/89445/29802977.html 第一百零八章 绝对信念 赫斯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的目光虚望着前方,眉心紧紧颦蹙。 “简?” “……结束了。”赫斯塔低声回答,“确实是……结束了。” “你不高兴吗?” 赫斯塔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看向黎各,“但它……没有消失。” 黎各歪着脑袋:“没有消失,什么意思呢?” “它只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跳到另一个人身上,”赫斯塔低声回答,“属于我的这一段结束了,它就立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展开,仿佛是……我结束它,又开启它……但它本身永远都不会有彻底的终结。” 赫斯塔又移开了目光,如同对镜低语。 “你能……明白吗?” “不大能,”黎各将赫斯塔的手背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听懂……” 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抱歉,”赫斯塔笑弯了腰,“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明白……” 黎各靠在床边,另一只手无奈地撑着下巴,“这种话你就应该和瓦伦蒂小姐她们说啊,她们可擅长跟人打这些哑谜了。” “但对着她们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又该怎么办。” 黎各换了个姿势,“……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在索尔荒原的一个邻居,一个信教的邻居?” 赫斯塔摇头,她往旁边挪了挪,“你要躺过来讲吗?” 黎各拍了拍身下的灰,扯过一个被角盖着肚子。 “我的这个邻居,天天把‘命运’挂嘴上。她本来没那么虔诚,但她有个女儿,养到二十多岁突然得病死了,然后她就信了乌勒尔——我们那儿的一个神。你说命运,我一下就想起了她,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放下了一切,要去侍奉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神祇——我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词。” 赫斯塔翻了半个身,“……我说的不是这种命运。” “那你相信神存在吗?” “不信。” “那是谁编织的命运呢?”黎各两手在后脑交叠,“你在怀疑世上存在某种‘命运’的时候,是在怀疑什么?” “……”赫斯塔眯起眼睛,一时无言。 “反正,那个人的变化让我非常震惊,”黎各又重新说回了自己的故事,“当时我有个朋友一直跟着马戏团到处游历,有一天她回来了,我就把这个人的故事将给她听,我说,‘这个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乌勒尔选中她了吗?’ “‘没有什么乌勒尔。’我的朋友这样说,‘她只是太难过,没有人能分担她的痛苦,她扛不住了,所以她承认了一个神,在她承认之后,乌勒尔就接过了她的痛苦,乌勒尔开始对她负责……宗教就是干这个的。’” “宗教可不止是干这个的……”赫斯塔低声道,她望着黎各,“然后呢?她后来恢复了吗?” 黎各摇头,“第一只螯合物闯进我们小镇的时候,她还在祈祷。” “……可能她得到了心灵的宁静。” “但最后活下来的人只有我一个,”黎各低声道,“所以我这辈子都不会信这些东西了。” 赫斯塔若有所思:“……我也一样。” “那可能还是不一样,我不信神的前提是建立在实证上的。如果实证上有神,我就相信。因为我本身更愿意相信有神,只是冷冰冰的事实在阻碍我。” 赫斯塔抬起头:“……为什么?” 黎各长长地“嗯”了一声:“不为什么,就觉得一个有鬼神的世界更有意思。” “有鬼神,结果这个世界还是这个糟糕透顶的样子?” “没矛盾,神可以存在,但可能祂对人类没什么感情。”黎各笑起来,“想想看一个神在世上能选择的活法,我感觉挺浪漫。” “那也不一定就要依靠神?”赫斯塔轻声道,“一个黑铁时代的人,如果你把她带到这艘船上,她估计也觉得这里就是神迹,你当下难以想象的活法,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刻只是一种稀松平常的生活场景。” 黎各双眉微抬,颇为赞同:“我同意——如果以后能做到缸中之脑,让我在虚拟世界得到永生,我也可以把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抛在脑后。” 赫斯塔再次陷入沉默。 黎各望着她的表情:“这种选择也让你觉得悲观?” “我就是在想,在缸中之脑实现以后,人会对人做的事情,可能会……一定会残忍到超出我们这个世代的想象。”赫斯塔轻声道,“……等到有人开始胡作非为,谁能对那颗缸中之脑提供保护?” 黎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望着赫斯塔。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你也太坚强了。” “坚强,”赫斯塔不解,“这算得上什么坚强,我以为这只是人最基本的自保直觉……” “你看,人抵达终极自由的途径其实就两条,”黎各掰着手指,“一条靠鬼神,一条靠科技,结果这两条路你都觉得走不通。”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房间的天花板。 “对……我不信这个,可能我就是不信任何终极解法,一旦某种蓝图哄骗人停止斗争,我会怀疑剩下的只有永恒的奴役……” 黎各看着赫斯塔的眼睛,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还是我的那个朋友,她和我说,她觉得这世界上有两种无神论者,一种是像我和她这样的功利主义无神论,我们不信神是因为我们确信所有打着宗教幌子的人都有所图谋,而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神。但如果有一天这个事实被打破,我们会立刻改变,去皈依,或者修炼,去追求那个世俗世界没法给我们的东西。 “而另一种无神论者,即便神迹就降临在她面前,她也绝不相信,因为对她们来说,无神是一种生存信念,它和神是不是存在无关,即便世上真的存在着神,她也宁可背过身去……她把这种人称为绝对信念的无神论者。 “你就是后一种,是吗?” “是吗……”赫斯塔低声喃喃,发出一声含混的轻语,“是吧,一切都需要……不断地斗争。” (本章完) /89/89445/29811525.html 第一百零九章 铠甲或镣铐 “谢谢你,黎各……” “不客气。”黎各轻声道,“什么时候叫你起来?” “就让我睡吧……直到我自己醒过来。” 黎各俯身抱了一下赫斯塔,“午安。” 赫斯塔闭上了眼睛,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左手紧紧抓着枕头的一角。 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她曾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敌人,是一段无法拒绝的痛苦。它强大、可怕、面目模糊,在冥冥中残喘,包裹着血泪和密不透风的恶意。它如同一阵幕天席地的风雨,带着失控的狂暴,而她自己则四面漏风,无力抵抗,只能忍受这无休止的重压和折磨。 但直到这一刻,赫斯塔忽然认出了它的本来面目——那是她亲手为自己凿打的命运,每一道磨痕,每一处雕刻,都浸染着她自身的意志,可到头来铠甲竟成镣铐——是她亲自呼唤了所有的暴风骤雨,然而当风雨来临时,她又惊异于对方的阴森和暴虐! ……人怎么能自顾自地把数不清的人生扛在肩上,又哀嚎它实在太过沉重? 赫斯塔深深地呼吸。 这一刻她终于清晰地回忆起了那个阴云密布的下午。那个下午,她走进索菲的房间,看见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女孩蜷卧在床上,做着徒劳的等待。 她想起自己在短鸣巷的最后一个雨天,母亲对她说有事要出去一趟,等再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带她离开这个肮脏逼仄的后院,去到一个干净美丽的地方。往后的每一个晴天,她们可以一起去街边的公园里散步,雨天就回到不会漏雨的屋子一起读书…… 「但要等多久呢,妈妈。」 「明天,最迟后天,会有人来接你的。」 「你不回来了吗?」 「我们很快会见面的,别担心,赫利埃塔……」 赫斯塔竭力回想着,然而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母亲的脸,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瘦弱的影子和温柔的声音。 「好好在家里等着,别人问起来什么也别说,机灵点儿,好吗?」 「好的妈妈……我等你。」 母亲在她的脸上留下最后一个吻,披上一件斗篷,消失在雨中。 这是她复仇的起点,但赫斯塔绝不会想到,在复仇的终局,昔日的一切会以这种方式再度出现在她眼前。那轮回般的复现打得她措手不及,她还来不及捋顺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巨大的痛苦已经将她击穿。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是吗? 应该是的。 之后所有的画面都变得断断续续,季节开始快进,每一次睁开眼睛都会看到不同的人,只有她始终躺在一个地方…… 身体的反应似乎总是跑在精神前面,这已经不是赫斯塔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就像几年前的胃溃疡,在一切检查结束以后,医生说是过重的精神压力导致了胃病,必须立刻休假。彼时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压力,她甚至觉得那是对螯合物作战的必须状态……但这只是她觉得,显然胃有不同看法。 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她永远无法与之作战的,那大概只有自己的身体,在这方面她也实在无计可施,只能闭上眼睛,皱起眉头——所以这次,又是我做了什么让你难以承受的事情吗…… 被窝里,赫斯塔轻轻抱住了自己。 强烈的困意正拖拽着她下坠,赫斯塔感到昏沉,但她对此毫不抗拒,耳畔又再次传来冰块断裂的声音,回音仿佛在山谷间震荡,显得深邃而悠扬。 一个声音轻声询问:「那是谁编织的命运呢?」 是我。 是我自己。 …… 露天甲板,千叶独自走过一条无人的过道,站在高处的士兵很快发现了她的身影,“千叶女士!” 千叶抬起头,“怎么了?” “您等一等!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同您说!” 千叶站在原地,不一会儿,伯恩哈德和他的几个下属一起从建筑出口跑了出来。 “……你一上午是到哪里去了?”伯恩哈德满头是汗,口气有些不满,“我们满世界找你,打了无数个电话——” “有事说事,我的行踪还不需要向你报备。” 伯恩哈德表情有些僵硬,“……我们要调取监控,但这需要你的授权,我们问过了,你得跟我们一起去开一下那边的指纹锁——” “找司雷。”千叶直接打断了伯恩哈德的话,“她的指纹也录入了。” “她失踪了!”伯恩哈德大声道,“有人看到她昨天傍晚和布理在一起,两个人好像是一起去什么地方——您明白吗,今天他们俩都不见了!这很危险!” “那不关我的事。”千叶眨了眨眼睛,“你们去找人啊。” “找人就得调监控,但调取监控必须得有你的授权——” “我说过了,这种小事情我不管,你们去问司雷。” 伯恩哈德忍无可忍,他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地重复:“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们就是因为找不到司雷——” “再吼,我现在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伯恩哈德硬生生地把后半句噎进了喉咙。 千叶笑了笑,“如果你们找到了司雷的尸体,那接下来我就换个代理人,如果没有,你们就接着找——只有一条,别来烦我。” 抛下这句话,千叶径直朝伯恩哈德的身后走去,老将军多年以来还从未受到这样的怠慢,他恼极拔枪,对准了千叶的背影,但又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直到千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放下枪,低声骂了一句。 “戈培林现在在哪儿?”伯恩哈德问,“说好这个时候甲板见的,他人呢?” “他那边好像遇到了一些紧急情况,现在还在整理文件。” “整理什么文件?什么文件要他自己亲自整理?” “……不知道啊,”下属怔了一下,“但好像中午的时候黎各和赫斯塔从他那儿带走了两个人。” “从他那儿,哪儿?” “他在三层甲板的办公室。”下属答道。 伯恩哈德又骂了一嗓子,他意识到了一些风险,立刻马不停蹄地朝戈培林的办公室跑去。 (本章完) /89/89445/29820846.html 第一百一十章 共识 当伯恩哈德大步跨入戈培林的书房时,千叶已经站在那面线索墙前面仔细端详了。 这一幕让伯恩哈德立即瞪圆了眼睛,他迅速看向戈培林,戈培林目光垂地,一言不发。 “有意思,这儿还有我照片呢。”千叶指着自己和伯山甫的照片回头,望向戈培林,“东西是在你办公室发现的,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什么想说,千叶女士。”戈培林表情沉静,“虽然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但我上船这几天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房间,我并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千叶摸了摸耳朵,“你觉得你这说法听起来可信吗。” “我知道。”戈培林轻声道,“不论接下来您打算怎么调查,我都会全程配合……” 伯恩哈德的视线转向线索墙对面的书桌,上面仍然摆放着一堆乱糟糟的文件,他屏住了呼吸,目光严肃地盯向戈培林。 千叶笑了起来:“调查不是我的工作,我没什么打算。” 戈培林有些不解。 “你们人手多,你们自己把这里的东西打包封存……整理前记得先拍些照片,不要放过每一个原样细节,”千叶轻描淡写地开口,她重新看向线索墙,“什么时候司雷回来了,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给她看,我看她最喜欢搞这些文档工作……” “我们来弄?”戈培林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千叶挑眉,表情明显变得有些不快,“我是哪里没说清楚?” “不不,您说得很清楚,我只是觉得……我……我本人似乎应当避嫌——” “那就让伯恩哈德的人来。” 千叶取下了线索墙上几张照片,又去书桌上简单翻了几页文档。 “好了,我来看过了,”千叶用力击掌,“差不多该走了。” “……您等等,”戈培林似乎仍没有反应过来,“线索墙……我是说,如果这个地方是螯合物们用以商讨计划的地方,那或许说明安娜女士是它们的下一个目标,而且——” “如果每个人碰到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找我,我自己的工作还要不要做呢?” 戈培林沉默了片刻,他打量着千叶的表情,“那您现在是来……?” “黎各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希望我来看看,我就过来了。”千叶轻声道,“但这是一个错误示范。” “错误示范?”伯恩哈德在一旁接过话茬,“你是说当司雷不在的时候,就算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千叶呼了口气,伯恩哈德立刻感受到对方的不耐烦。 “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千叶突然问。 “当然。” “虽然我这一趟出行带着任务,但我还是很乐意在关键时刻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千叶的目光转向戈培林,“如果我们对‘关键时刻’的定义存在不可弥合的鸿沟,那么等到某些阁下迫切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也会把你们的求助当成噪音一并过滤。” “……那是我们谁都不愿看到的。”戈培林补充道。 “我想也是。”千叶轻声道,“不管怎么说,能达成共识就好。我走了。” 伯恩哈德在原地目送千叶离去,在确定她走远之后,伯恩哈德皱起一张鬼脸,捏着嗓音忸怩开口:“哦,‘能达成共识就好’……什么狗屁共识,她的共识就是所有人都听她的话!” 戈培林取出方巾擦了擦额头,有些脱力地在椅子上坐下。 一旁伯恩哈德仍在骂骂咧咧:“还什么‘如果我们对关键时刻的定义存在不可弥合的鸿沟’——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她自己都说了她是被那个叫黎各的水银针喊来的,这也能怪到我们头上!” “司雷和布理两个人……还是没有找到吗?”戈培林轻声询问。 “没有。”伯恩哈德也拉出一张椅子坐下,“除了你的人昨晚看见这俩在一块,别的什么线索都没有。” “既然看到了人,为什么不调监控?” “监控现在被管起来了,司雷不在,看不了。” “什么司雷不在看不了,”戈培林感到迷惑,“你调监控不就是为了找司雷——” 伯恩哈德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住口!” 空气凝固了一秒,伯恩哈德的突然暴怒让戈培林更加莫名其妙,“……你这发什么邪火?” “我发什么火,你问我发的什么火?”伯恩哈德的声音更加凶恶,但旋即他就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这地方是你挑的,你把这么多文件堆在这里——这才几天就被发现了!” 戈培林摘下眼镜,表情复杂,“……我的错,我不应该让你把艾格尼丝她们带到这里来。” “我警告你,戈培林,你手上的东西干系重大,如果出了纰漏,你死一万次也——” 戈培林抬起头:“真正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这个书房。” “任何敏感的文件都没有吗?”伯恩哈德并不买账,“你保证?” “她们来的时候,这里确实是放了一些……说明文件,但她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伯恩哈德冷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你眼睛长在她们身上了?” “时间不够。”戈培林轻声回答,“她们一定是跟着我一起过来的,这些文件很厚,她们想研究,就必须把所有东西都带走或者拍照——但当时我就在外面和艾格尼丝她们说话,前后连五分钟都不到里面灯就亮了。 “她们应该是冲着《指南》来的……上午在毕肖普餐厅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赫斯塔想要那份《指南》想疯了。” “她们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对,她们离开的时候我搜了身,而且所有敏感文件都在这里,我已经检查过了。”戈培林望着他,“我保证,我确信。” 伯恩哈德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不再发难,转身重新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我们认识不到两天,戈培林,但我相信上面的眼光,”伯恩哈德两肘撑着大腿,身体微微前倾,“我是来配合你的,我摆得清自己的位置,但你也要知道,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做一些‘必要’的事情。” (本章完) /89/89445/29829431.html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文件 “不需要你提醒。”戈培林轻声回答,“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甚至不需要你动手。” “好。我刚才语气可能有点不友善,你多包涵——” 戈培林站起身,“现在调不了监控,你打算怎么找安娜?” 伯恩哈德侧目看向戈培林,“……那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船在公海,她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难道还能飞到其他地方去?” “那就尽快,”戈培林的拇指轻轻摩擦额头,“刚好现在司雷失踪了,你们也有理由发起彻查……” 伯恩哈德嘴角微沉,“有件事,你得给我透个底。” “什么?” “船上,真的有螯合物吗?” 戈培林不可置信地颦眉:“我怎么给你透底……你总不可能觉得那只‘螯合物’是我安排的吧?” “你对此完全一无所知?”伯恩哈德留意着戈培林的表情,“是完完全全、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 “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就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哪怕是模棱两可的也行——”伯恩哈德靠近了一步,“你毕竟是船上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拿到了《指南》的人……这是巧合?” 戈培林突然回过味来——眼前这只捕蝉的螳螂,在疑心身后是否还有一只黄雀。 这一刻,戈培林突然感到可笑,紧接着又是一阵恼怒,但越是如此,他的脸就越是喜怒莫辨。 “伯恩哈德,”戈培林稍稍侧头,“如果,那只螯合物真是我们的人,那兰德带的那几十个人是怎么死的——安娜是怎么活着走出的格雷斯剧场?” “……那确实有些奇怪,但那位大人行事一向刁奇,也不好以常理推论。”伯恩哈德低声道,“兰德在格雷斯剧场的事情没有办好,他的人死有余辜,至于安娜,她走出了格雷斯剧场也不能说明什么,兰德失败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如果我们也失败了,那等待我们的——” “伯恩哈德。” 随着戈培林这声略带威胁的低喊,伯恩哈德住了口。 “谋划格雷斯剧场行动的,从头到尾都是我,”戈培林低声道,“这艘船上没有什么‘兰德的人’,‘我的人’,或是‘你的人’,把‘死有余辜’这种词用在你的同仁身上,合适吗。” “……我收回。”伯恩哈德举起双手,“你也不要在那边曲解我的意思,我说的那种可能是完全存在的,这个‘螯合物’事件完全有可能是一个对我们有利的背景,只要有一只螯合物存在,不管这艘船上发生了什么都情有可原——” “说了这么多……其实你是在害怕那只‘螯合物’对吗。”戈培林望着他,“今天的死者还没有出现,你害怕接下来的带队搜寻可能会让你身陷险境。” 伯恩哈德脸色骤变,“这种怀疑简直在侮辱我!你以为——” “那么现在就去找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什么是有利的背景,怎样安排接下来的任务……这些都不是你应该过问的,”戈培林轻声道,“摆清自己的位置。” 伯恩哈德闭了嘴,他重新戴上帽子,一言不发地朝外走。 在出门以前,身后戈培林突然补了一句:“螯合物的事,不用太担心。” “……你知道今天要死的是谁?” 戈培林瞥了他一眼,“总归还轮不到你。” …… 傍晚,赫斯塔再次醒来。望着床头的时钟,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过去竭尽全力保持的规律作息如今已经彻底混乱。 黎各仍然在临近窗口的位置看书,这一次赫斯塔看清了,那本书的封面写着《正义平权:我们理应夺回的每一项权利》——也是先前从安娜那里借来的书籍之一。 “……你一直没休息吗?”赫斯塔轻声问。 “我不是很累。” 赫斯塔撑着床坐起来,“也不知道今天的死者出现了没有……有什么外面的消息吗?” “没,千叶来过一通电话问你的状态,”黎各把书合上,“我顺便问了她司雷的事,一天了,司雷的下落还是不清不楚的。” “千叶小姐也不知道司雷的行踪?” “嗯,难说……我感觉她是知道的,因为我问她的时候,她没有直接回答‘不知道’。”黎各摸了摸下巴,“然后我和她说了下戈培林那个书房的事,她说她会过去看看,就这些。” 赫斯塔做了几个深呼吸,她两只脚踩在地上站了起来,做了几个舒展肢体的动作,“……我们差不多也可以出门了。” “晚一会儿行吗?我订了晚饭,估计再有十分钟就送到了。” “我不急,都行。” “你想去哪儿?” “去见见勒内,”赫斯塔回答,“然后,再去一趟戈培林的那个书房。” “又去?” “我想去验证一个东西……”赫斯塔轻声道,“你之前听说过关于第十五区的事吗?” “十五区?”黎各颦眉想了想,“那里应该还没有开放过吧,我记得那边的母城始终拒绝外部信号,考虑到强行进入可能会损坏里面保存的数据,所以我们一直把它搁置着——十六区也是。” “我今天在戈培林的书桌上看到了两份和十五区有关的文件。” 黎各下颌微转,看向赫斯塔,目光略有些迷茫。 “而且上午我从勒内那里听到过一个消息,”赫斯塔接着说了下去,“几年前,罗博格里耶在第一区办过一个晚宴,他从世界各地邀请了受他资助、被他看好的年轻人,那场晚宴的主题就是关于第十五区……对了,艾格尼丝也是那场晚宴的受邀者之一。” “你在戈培林桌上看到的那份文件,具体是关于十五区什么的,你有印象吗?” “是地产开发方面的可行性分析。” 黎各想了一会儿——这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出于对一个未开放地区的兴趣而提前做一些调研是说得通的,即便文件中存在戈培林的署名,那也只能证明他在书房归属上撒了谎。 “你想去验证什么?”黎各问。 “我就想去看看,那些文件还在不在。” (本章完) /89/89445/29839399.html 第一百一十二章 碎裂 昏暗的陈列厅,梅耶推着艾格尼丝缓缓朝前走,她们从书房里发现了一些工具,打算出来寻找出口。 尽管两人进入此地时都被赫斯塔蒙住了眼睛,但她们记得自己曾清楚地听到某种金属门开合的声音——如果赫斯塔能从内部打开那道门,那她们俩显然也可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梅耶四下张望,“为什么这艘船上会有这么多文物和化石?” “可能是罗博格里耶先生带去十四区的私产。” “啊,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吗?”梅耶恍然大悟,“难怪她那么大方地让我们砸……” “她们那种人不会理解什么是文明,也就不会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宝贵,”艾格尼丝的视线扫过身旁的陈列,“毁坏这些东西的人,和刽子手有什么差别?” 梅耶不置可否,她想起先前赫斯塔的话:「我相信砸到一定数量,会有人出来响应你们的需求。」 她是认真的吗? 分别前的一幕又浮现在梅耶心头,她出神地回想着赫斯塔离开前的表情,那确实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痛苦……但,为什么呢。 “梅耶,那边……那边好像是门!” 姐妹俩看向同一个方向,一道看起来异常坚固的大门出现在她们的正前方,梅耶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来到门前。但在持续半个多小时的仔细检查过后,艾格尼丝脸上的喜悦完全褪去了——这道门带着多重保险,绝不是凭借蛮力就能打开的,她甚至怀疑直接突破墙体可能会比打破这扇门更简单。 “……怎么办,艾格?” “再找找,”艾格尼丝轻声道,“我相信这里一定有其他出口。” “现在应该已经晚上了,”梅耶的声音有些低落,“但我没有带你的药……” “少吃一次也没什么,等我们出去了,我好好睡一觉就行……你累了吗,累了的话,先去旁边坐一坐吧。” “你不饿吗?”梅耶望着艾格尼丝,“你中午吃得比我还少,我现在已经饿得有点胃疼……” “梅耶,你想做什么?” 艾格尼丝看着梅耶走到一旁的陈列架边,梅耶踮起脚,从上面取下一块带着细长叶片的的印痕化石。 “为什么不试试呢?”梅耶轻声道,“她说只要砸了这些东西,就会有人来。” “她的话怎么能信?” “我觉得她是认真的,我觉得她对我们没有敌意。” “没有敌意,然后把我们强行困在这里?” 梅耶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难道没有感觉?今天戈培林先生对我们的态度……反而……很奇怪。” 艾格尼丝微微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梅耶看回了手里的化石,“我们需要食物,你需要药……” “住手!” 梅耶将双手举过头顶,奋力将手中的石块掷向地面,艾格尼丝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她不顾背上的伤口,朝着石块坠落的方向伸出双臂,试图抢救—— 那块印痕化石先是砸中艾格尼丝的掌心,又迅速跌落,在落地的一瞬间,石块四分五裂,激起一阵微弱的尘息。 艾格尼丝感到后背一阵撕扯的疼痛,但这一刻,这些都远不如眼前梅耶的表情更令她心惊——那是一双让她感到陌生的眼睛,梅耶的眼周泛起一些浅红色的泪晕,眉头不断颤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梅耶……?” “你总是这样……”梅耶往后退了两步,“就为了……一些跟你毫无关系的事情——” “梅耶,你冷静一点——” “那天晚上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格雷斯剧场!”梅耶突然尖叫起来,“你明明和我说了不要出门,你明明知道有危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格雷斯剧场?你为什么会中枪!?” “我不是都和你说了吗,这都是意外……” “不是意外!根本不是意外!” “……谁和你说过什么吗?” “不需要任何人和我说!艾格,我有眼睛,我有耳朵,我会看也会听,我知道你在做一些危险的事——但……为什么!?”梅耶擦干眼角的眼泪,虽然这完全无济于事——旧的泪水刚被擦去,新的泪水就涌了上来,“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去十四区吗……你是个骗子!你当时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 “我没有骗你……我怎么会骗你?”艾格尼丝脸色苍白,她有些无措地望着梅耶,“那里有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由我们一起建立的新世界……那里不会有人因为出生荒原就受到欺凌,那将是……将是一片属于我们的宜居地——” “你还在骗我!”梅耶怒不可遏,“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在这条船上,哪里还有什么新的世界——” “梅耶,梅耶……”艾格尼丝朝着梅耶伸手,“你在担心我,我知道……但你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我并没有——” “你现在是活得好好的,但你随时都可以去死!为了你的新世界,为了戈培林,还有那块你见都没见过的破石头!”梅耶闪开了艾格尼丝的手,“在你心里,什么烂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排在你自己的性命前面……我受够了——” 梅耶突然感觉后脚跟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只白猫。 空气一片死寂。 这只突然出现的猫咪打断了梅耶的情绪,在剧烈的愤怒过后,梅耶感到一阵由衷的虚弱。 猫咪身型灵活地穿过走廊,先是绕着坐在地上的艾格尼丝走了一圈,接着又回到梅耶的脚边,蹭了蹭她的脚踝。 梅耶终于回过神来,她掩面大哭,艾格尼丝仍坐在她的对面,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猫看了梅耶一会儿。见她始终不打算起身,猫咪又回到了艾格尼斯身旁。 艾格望着这对灰蓝色眼眸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来,这只猫她是见过的——就在格雷斯剧场的后台。 在片刻的凝视过后,白猫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七八步,然后回过头望着艾格,停下了脚步。 (本章完) /89/89445/29847676.html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数据库 艾格尼丝站起身,朝着白猫示意的方向走,白猫立即向前跳了几步,又回头继续凝视着她。 “梅耶……”艾格尼丝拉了拉梅耶的衣袖,“这只猫……好像想带我们去哪里。” 梅耶睁开眼睛,顺着艾格尼丝的手指望向道路尽头,白猫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陈列室里闪出耀眼的光彩。 片刻的对望过后,猫咪扭头右转,消失在路口。 梅耶与艾格尼丝起身去追——猫咪果然在路口另一侧等待她们跟上,而每当她们即将抵达,猫咪又立刻轻快启程,迅速拉开双方距离。 “等一等好吗!”梅耶突然喊了一声。 白猫竟真的停了下来。 艾格尼丝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眼前发生的一切如同童话故事。如果不是此刻肩背的剧痛,她大概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梅耶飞速往回跑,很快推着轮椅回来。她示意艾格尼丝重新坐下,以免过度活动再次撕裂伤口。 白猫一路带着两人回到了安娜的书房,它穿过重重书架,来到房间边缘的一堵白墙边上,艾格尼丝和梅耶看了半天,没理解它的意思,直到白猫的长尾轻轻甩击墙面,艾格尼丝才意识到什么。 “梅耶……你去敲敲那面墙。” 梅耶应声而动,“这声音……里面是空的!” 姐妹俩沿墙摸索,很快找到了入口——这甚至都不能说是一道暗门,只是一处颇具伪装性的推拉门,它用和墙纸相似的花纹掩藏起了内凹的把手。 进门。开灯。一个带着柔光的休息室出现在两人面前。 梅耶兴冲冲地打开了离门最近的储物柜,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里面并没有预想中的方便食物,只有一些毛毯、遥控器和用空了的墨水瓶。 “那个屏幕是什么?”艾格尼丝指向不远处的沙发床,一块镶嵌在墙内的屏幕正处于待机状态,梅耶上前,轻轻触碰它。很快,如同水波的蓝色光圈开始闪烁荡漾,屏幕上出现了若干物品分类和检索框。 梅耶立刻输入了艾格尼丝正在服用的药物名称、酒精、绷带、棉签……顺便还选了一份火腿披萨与相关辅食,她像从前在宜居地一样点击下单,画面提示她相关物品已开始匹配,两人开着门聆听着动静——然而几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可能还要一会儿。”梅耶轻声道。 “看来这儿真的罗博格里耶先生的房间,”艾格尼丝环顾四周,“也只有他才能在这艘船上开辟这么个地方……” “应该不是哦。” 艾格尼丝回过头,“为什么?” “你看。” 梅耶俯下身,从沙发床边上的一处矮柜里取出了一包卫生巾,它已经被撕开,八片装的包装袋里只剩下了六片,显然已经被使用过。 “应该是位女士。” …… 另一处房间,安娜戴着耳机,闭目听零汇报着地下行李间里发生的一切。… “……她们的行为,之后需要一直向您报告吗?” “不需要,”安娜轻声道,“你留心一下艾格尼丝的伤势,如果她一直恶化下去,去告诉赫斯塔。” “好。”零回答,“但为什么?” “她做的决策,她需要面对后果。”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人带去地下,您明白吗?” “很难说,我觉得大概有三条,”安娜轻声道,“首先,是保护这对姐妹不受戈培林的伤害,其次,是因为我。” “因为您?” “因为我留的那封信,”安娜微笑着道,“赫斯塔被激怒了,所以,她得干一些能让我头疼的事。” “第三条呢?” “第三条,当然是为了……她自己。” 耳机里一片静默,“您是说,这样做对她有好处?” “避免更多坏处,也是一种好处,事实上,我怀疑有些痛苦对她来说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安娜顿了顿,“她也得找找解法,不能总是等着别人找上门来。” “您是说,她不愿看见她们死。” 安娜没有立刻回答。 “我抓住重点了吗?”零再次询问。 “是的,你抓住了,”安娜笑起来,“你这次是调用了谁的数据库?” “艾娃·摩根。” 安娜有些许惊讶:“你得到她的授权了?” “得到了,”零回答,“我答应她,我可以在一年后将船上发生的一切都同步给她——她对发生在这里的事都很感兴趣。” “好。”安娜点了点头,“赫斯塔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和黎各在吃饭,和戈培林一起。”零轻声道,“以及,伯恩哈德还在找司雷和布理,这两人的失踪好像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指南》现在还在戈培林手上吗?” “是的,他一直在严格执行《指南》规则。” “我有点记不清了,今晚是轮到谁了来着?” “古斯塔夫·明格。”零回答,“他的号码是62。” “换人。” “……但给他的邀请昨晚已经发出去了,如果现在换人,戈培林和他可能都会觉察到漏洞。” “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安娜轻声道,“他们很擅长给自己的幸存找理由。” “您想换成谁?” “布理。” “明白。” “……千叶呢,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伯山甫那边,她和赫斯塔十五分钟前通了电话,两人约好晚上九点在千叶的房间见一次面,赫斯塔说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想向千叶确认,我推测应该与十五区有关,因为她傍晚和黎各的谈话里提及了这一点。您今晚还想再见她一面吗?” “……不了。” “您在伤心吗?” “伤心?哈,那倒没有,”安娜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没什么道理。” “关于赫斯塔吗,还是关于千叶?” “赫斯塔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得到千叶的爱护和关心,如果我也想要同等剂量的感情,你知道我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零没有回答,她已经能明确感知到这是一个设问句——安娜并没有在提问,她只是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果然,在片刻的停顿过后,安娜接着开了口,她的口吻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冷酷。 “我必须践踏我全部的尊严,颠覆过往的所有原则,但即便这样也不够……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必须毫无犹豫。 “否则,就是对她的背叛。” /89/89445/29847782.html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赌徒 零沉默了片刻,似乎正在思考。 “但千叶女士对您总是……很友善?” “是的,”安娜回答,“而这正是我该受的惩罚。” “……我不理解。” “那说明你对人类更加理解了,”安娜绽开了一个微笑,“不理解,是我们的常态。” …… 时间渐渐指向九点,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距离这一天的结束只剩下将近三个小时,但今天的死者还没有出现。 一旁黎各的餐盘已经空了,她没有吃太多,始终警惕地留心着周围的变化。 “您很着急回去吗?”戈培林问。 “对,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赫斯塔推着轮椅向后退去,“谢谢阁下今晚的坦诚……有些问题我的再好好想想。” “和我们相比,您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戈培林站起身,“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在寻求和您交谈沟通的机会……只是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时机,比起今天上午的争吵,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坐下来聊天,我相信没有什么是不能沟通的,如果我们能在更多事情上达成理解,那么——” “明天见。”赫斯塔笑了笑,“我也相信沟通。” “……明天见。” 黎各也离开坐席,走之前她再次伸手碰了碰外套口袋——勒内傍晚交来的人员名单依然好好地放在那里,只不过她和赫斯塔都还没来得及看。 离开毕肖普餐厅,黎各忍不住回头,不远处的那扇大门还透着灿烂的灯火。 “这人真行啊,聊了一个多小时,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他大概也在试探我们,看我们究竟有没有觉察到什么。” “你觉得千叶会知道十五区的事吗?” “……大概知道吧。” “挺好,我也想听她聊聊。” “不,黎各,这件事我们先不要提。” 黎各一时诧异:“那你今晚约千叶见面是想……” 话音未落,前方的一阵急促脚步令两人同时抬头,这步伐的节奏她们非常熟悉—— “司雷警官?” 已经消失一天一夜的司雷突然出现,她眼窝深陷,表情严肃,在看见黎各的时候,司雷眼中闪过些许微光,她远远喊了一声黎各的名字,快步来到两人跟前。 “司雷警官,你去哪里了!”黎各惊奇地问,“好多人今天都在找你——” “你在这儿太好了,黎各……你今晚有什么重要活动吗?” “我?”黎各看了看赫斯塔,“我每天都有重要活动……” “除了照顾简以外——” “先说你的需求,”赫斯塔迅速打断了司雷的话,“你今晚是需要黎各的帮助吗?” “……对,我需要你们帮我额外保护一个人。” “谁?” “今天的受害者……他现在就在餐厅。” 赫斯塔与黎各同时一怔,两人交换目光,赫斯塔低声道:“那我得先给千叶小姐去个电话……” “去餐厅打吧,时间不等人!” 司雷的眼里闪烁着赌徒的兴奋,而这兴奋则令赫斯塔感到危险——她从未在司雷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如同一个将所有筹码都孤注一掷的狂人。 赫斯塔调转了方向,很快跟着司雷再次回到餐厅。 推门的一瞬,司雷洪亮的声音立刻响彻整个大厅。 “古斯塔夫·明格!”司雷扫视餐厅,“谁是古斯塔夫·明格,站出来!” 有乘客认出了来人,他们茫然地抬头:“……司雷警官?你怎么——” “我再问一遍,谁是古斯塔夫·明格?” 司雷无视了这些人的反应,她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紧盯着自己且眼神充满恐惧的年轻人。 司雷大步走到那人身旁,两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你就是古斯塔夫·明格?” 不远处,赫斯塔一边拨着电话,一边望着这一幕。 年轻的男人点了点头。他咬着下唇,完全被司雷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把你的id卡拿出来。” 男人顺从地交出了自己的身份卡,“您……您……” 在核对了姓名之后,司雷又问:“你船卡上的编号,是62号吗?” 男人点头。 司雷抓着他的肩膀,直接将人从椅子上提了起来,“现在,跟我走一趟。” 年轻的古斯塔夫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被眼前这个小个子女人揪着往前走,直到穿过半个餐厅,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戈培林先生——” “他救不了你!”司雷脸色骤变,“不想死,就保持安静,老老实实按我的指示去做!” 整个餐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这个突然杀回来的警官,直到她带着人离开餐厅。 “简?黎各?” 司雷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赫斯塔与黎各这才后知后觉地往外走,两人都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黎各看向餐厅众人,轻咳一声:“你们吃你们的……” 重新回到走廊,黎各推着赫斯塔的轮椅,走得健步如飞。 “司雷,你要带我们去哪儿?”赫斯塔问。 “一个地方!” 黎各听得笑了一声。 四人从紧急通道一路向下,来到露天甲板,她们绕过一段挂着救生艇的船身,最终在一个漆黑的入口停了下来。 黎各立即认出了这里:“这底下是动力室吧?你是要带我们去动力室吗?” “对。” “……我……我不下去……”古斯塔夫紧紧抠住了门框,在连续的奔跑之后,他的脸色比之前在毕肖普餐厅的时候还要难看,“这里太黑了……太黑了……我害怕……警官,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别废话!”司雷厉声道,“如果你能一个人熬过白天的那一整套‘流程’,那现在就没什么好怕的,我们有三个人跟着你,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古斯塔夫的眼泪陡然止住,他绝望地望着司雷的脸,慢慢松开了手指,“……你,你都……知道了?你……你怎么会……” 黎各与赫斯塔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流程’?” “边走边说吧。” 司雷打开手电,一束明亮的光照亮眼前通向地下的阶梯。 望着眼前陡峭的台阶,赫斯塔轻轻叹了口气,很快从轮椅上站起了身。 /89/89445/29853934.html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辜 “我们对迪特里希死前行为的猜测是对的,有人给了他指令,要求他在约定时间里前往不同的地点……艾希礼被杀时应该也在做同样的事。” “……谁是艾希礼?” “那个在旗杆上被炸死的男孩,”司雷轻声回答,“还记得吗,按照你们的证词,你们在第一眼看到艾希礼的时候他还好好活着,只是比手势让你们不要出声,直到有船员发现了他,他脖子上的炸弹才立刻启动——因为不管是艾希礼、格鲁宁还是迪特里希,他们收到的指令里都有同一条内容:行动时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黎各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她看向身旁的古斯塔夫,“你也是吗?” 由于极度恐惧,古斯塔夫的喉咙一直在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此刻突然被黎各问话,他被吓了一跳,但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没听到他刚才对我说了什么吗?”一旁司雷接过话茬,“他听到我说我什么都知道,魂都吓没了。” 黎各笑了一声:“所以他收到的指令是什么?” “我……我……” “具体的可以之后再说,”司雷看向古斯塔夫,“今天的最后几个小时,你就好好待在这里,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想。” 赫斯塔始终没有说话,她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司雷挑选的这个地方确实很好,与上面宽敞的甲板不同,地下的过道非常狭窄,而且靠近动力控制中心,再往下就是船只储存燃料的地方,不论是水银针还是“螯合物”都无法在这里完全施展拳脚——除非它想彻底毁掉这艘船,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司雷必然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把人带到这里来,以此遏制对方行动。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忽然看向司雷:“为什么挑选这个地方?” “至少这里对双方的限制是平等的。” “……万一对方是亡命之徒呢?”赫斯塔低声道,“到时候它能肆无忌惮的破坏,反而是我们处处受到牵制——” “你觉得它是吗,一个亡命之徒?” 赫斯塔摊手:“……不好说,有概率。” 司雷一字一顿,“它绝不可能是。” 赫斯塔笑了笑,没有反驳。 确实,一个复杂的计划意味着放大受害人的痛苦,意味着用死亡震慑生者,还意味着加害人打算全身而退——如若不然,所有留下的线索就成了对凶手本人的嘲讽,没有亡命之徒会选择这种如同猫鼠游戏的杀人方式。 但安娜……为什么要对这些人下手? 司雷带着所有人来到楼梯的最底下,她用力拉开一扇门,门后是一片阴暗的船体空腔,只有打着网格的金属过道联通左右,在一片黑暗中,一个遥远的房间闪耀着灯火,淡蓝色的光透过门缝,成为这片暗室中唯一的光亮。 司雷走在最前,黎各走在最后,赫斯塔则跟在古斯塔夫后面,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已经吓得有点魔怔,两只手牢牢抓着过道的扶手,像个盲人一样缓慢前移。 “走啊,”赫斯塔推搡着他的肩膀,“再拖下去,螯合物就来了。” 古斯塔夫一个哆嗦,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嘴里说着一些其他人听不懂的胡话。 一旁黎各笑出了声,“你还吓他!别吓了!” 赫斯塔一手抓住古斯塔夫的衣领,从身后将他提溜起来,“走快点,不然有你小子好看的。” 古斯塔夫立刻加快了步伐,没有一句牢骚。 令赫斯塔感到有些惊讶的是,司雷全程没有出来主持正义——她始终保持着前进的速度,期间只回了一次头。 ……这多么不像她。 赫斯塔再次捅了古斯塔夫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十五,”赫斯塔低声重复,“一直在宜居地里生活吗?” “嗯。” “说说看你干过的坏事吧,我倒是真的好奇,你这个年纪能背上多少血债。” “血债……?”古斯塔夫打了个哆嗦,“我……我晕血。” “晕血?” “我没干过什么坏事,真的。”古斯塔夫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希望我也能当医生,但我……但我……” “晕血怎么做医生?” “所以他们送我参加荆棘僧侣的夏令营……” “你不知道这艘船去了十四区就再也不会回来吗?你参加的什么夏令营?” “我知道,我知道……但一开始,我参加的确实是夏令营,”古斯塔夫颤抖着说,“我当时受到了很大的鼓舞,我想我不比按照父母的意思行事,将来,我可以当个……建筑师,对了,我还喜欢文学,还有……音乐——” “不要打岔,”赫斯塔打断了对方的话,“我是问你干过什么坏事,袖手旁观的也算。” 古斯塔夫再次擦了擦眼睛,“我真的……不知道,啊,有一年夏天,我妈妈让我帮她看一下午的病房,但我在前台睡着了。” 赫斯塔皱起眉头,“然后呢?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了吗?” “没有,但我妈妈很严厉地骂了我……”古斯塔夫的声音低了下去,“还有一次,学校的测评,我是f,但老师让我帮忙录入成绩……所以我把我的f改成了a……” 黎各又笑出声,“f改a还不够啊,还要a?” “还有……有一次,我在超市买苹果,我拿的是第五区产的进口苹果,但结账的时候,我是按本地的低价苹果结算的……”古斯塔夫哽咽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不缺钱,但……但我当时就是好奇——” “够了。”赫斯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那么你认为,你为什么会成为被刺杀的目标?”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绝望地哭泣着,“但我不是个坏人,我绝不是——” “到了。”司雷停下脚步,拉开最后一道铁门,“进来吧。会有点难闻,但习惯了就好。” 余下三人鱼贯而入,一进门,赫斯塔就闻到一股粪便的骚气。 房间深处,传来些许微弱的呻吟。 “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是布理。”司雷面无表情地回答,她看向古斯塔夫,“现在,把你收到的指令交出来。” /89/89445/29857329.html 第一百一十六章 信件 古斯塔夫很快递出了一个已经开启的信封,而后抽泣着抓了一会儿衣角。司雷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而后将几张信纸连同信封一起递给了赫斯塔,“你们也看看吧。” 赫斯塔接过信纸,黎各也把头凑了过来。 「尊敬的古斯塔夫·明格先生: 这是一封只属于您的晚宴邀请,我们将在今日的某时某刻,在六层甲板的毕肖普餐厅为您举办欢迎宴会,请务必赏脸前来。 作为今日唯一的主角,我们为您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订制礼服。它被放在了您衣柜下层的抽屉。此外,还有部分饰品您需要在晚宴开始前自行拾取,包括两枚蓝宝石耳坠或一枚权杖胸针,请在工作时间(19:00-次日3:00)前往负二层硬石酒吧,向值班的调酒师索要。 如果您不愿前来,请在晚宴开始前挑选一位长辈为您担保,如果他是那个可以信赖的人,而您也完成了必须的手续,那么晚宴将被推后。 期待您的到来。 您诚挚的 阿尔博多尼卡」 “然后呢?”赫斯塔抬起头,“你是打算赴宴,还是打算推迟?” “当然是推迟,我……我找了戈培林先生……”古斯塔夫哭哭啼啼,“他告诉我,我必须换上那套礼服,然后在非工作时间,带着我全部的行李前往负二层的硬石酒吧,如果那边的调酒师从中取走了什么东西,那手续就算完成了……” “然后呢?” “然后我按他说的做了,但调酒师……调酒师过来翻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拿走。” 黎各颦眉:“……你所有的行李当时都放在那儿了吗?你确定?” “我确定!”古斯塔夫哽咽着回答,“因为当时戈培林先生特意强调了,必须是’所有的行李‘,所以我还找船员帮我额外准备了一辆推车……所有的行李,真的是所有的……我当时都带过去了。” “那戈培林怎么说?” “他说那只能准备赴宴……所以我在晚上七点的时候又去了一趟酒吧……他们问我是要耳坠还是要胸针,我说胸针,她们说胸针得自己去找,她们只能提供一点线索,所以我就……要了耳坠。” “耳坠呢?” 古斯塔夫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我随身带着呢,稍等。” “别翻了,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 古斯塔夫低着头,顺从地开始掏东西,先是一串曲别针,接着是一根用得还不及拇指长的铅笔头,最后是一卷一米五的皮尺……和一个天鹅绒小盒。 “在这儿。” 古斯塔夫将小盒递给赫斯塔,但她并没有接。赫斯塔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铅笔头,“……你总是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吗?” “抱歉……” “道什么歉?”赫斯塔莫名看了他一眼,“回答我。” “对,”古斯塔夫脸颊稍红,“因为……刚才说过的原因。” “想做建筑师?” “嗯。” “你向调酒师展示行李的时候,这些东西你都放上去了吗?” 古斯塔夫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没有是吧。” “……这些,也算行李吗?” “第一天登船的晚上,你有没有带它们进毕肖普餐厅?” 古斯塔夫脸色微变,他没有再回答,但唇片又一次开始轻轻颤抖。 一旁黎各看得一头雾水:“我刚才不是问你是不是把所有行李都拿出来了吗?你为什么不讲实话?” 古斯塔夫刚要开口,赫斯塔已经先一步替他做出了回答,“因为他不知道那也算行李啊,你让他怎么回答?” “对不起……” 赫斯塔不再理会身旁再次陷入混乱的古斯塔夫,她的视线转向通往房间更深处的金属门——布理痛苦的呻吟再次从里间传来,赫斯塔想了一会儿,看向司雷,“那个死在电梯里的男生是找了布理做担保人?” 司雷面无表情地点头,“对,格鲁宁和迪特里希都找了布理,两人都出示了自己收到的信函,不过只有格鲁宁提出了担保人需求,迪特里希决心赴宴。” “还真有人敢去参加这种晚宴啊,”赫斯塔重新看回手里的邀请信,“谁听了不喊一声勇士……这些都是来自布理的证词吗?” “对。” “他就这么乖乖的和你说了?” 司雷的下颌微微昂起,“你不用管,这些证词和这些天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彼此呼应,我倾向于认为他没有说谎——而且他也受到了惩罚,格鲁宁遇害的时候他被硫酸灼伤,我认为这是他作为担保人所付出的代价。” “迪特里希那个算是第一次碰上没有经验吧,后面格鲁宁又收到了来信的时候他就没一点反应?” “有,他当然有反应,”司雷回答,“当时布理第一时间就带着格鲁宁和那封信去找了戈培林,然而,戈培林当时和他说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一切都只是船上的凶手在虚张声势罢了,但紧接着,戈培林立刻调整了所有人的住处,把不同的人塞进了不同的船仓。” “……巧合?” 司雷望着赫斯塔——她总觉得赫斯塔今晚似乎总在提出一些蠢到极点的问题,“你觉得是吗?” 赫斯塔不说话了。 “这样确实就能解释得通了,”黎各恍然大悟,“我说昨天早上布理为什么当众对戈培林大打出手——戈培林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得过去,可戈培林早就拿到了《指南》,还骗他‘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不就是在坑他?” “我也这么觉得。”司雷道。 “……但戈培林为什么要坑他,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吗?” “可能因为格鲁宁先找了布理吧,”司雷轻声道,“如果他也像古斯塔夫这样直接去找戈培林,结果可能也会不一样……你看信上的措辞:‘如果他是那个可以信赖的人’——这个人显然是个特指。” 一旁的古斯塔夫眼中流露出希望,“……所以我确实选对了,是吗?” “话别说太早,”赫斯塔的左手再次搭上了古斯塔夫的肩膀,“不然容易出意外。” /89/89445/29862875.html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复调 古斯塔夫再次打了个哆嗦。 赫斯塔看向司雷:“所以你今晚的计划是保住古斯塔夫的性命,就这样?” “……我想我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赫斯塔目光微抬,“谁?” “安娜。” 黎各双耳微动,不由自主地朝赫斯塔那边投去一瞥。 赫斯塔神情淡然,只是轻声开口:“你怎么确定,有证据吗?” “还没有……但即便不是她,她这个人也必然和这些案子脱不了干系。”司雷轻声道,“难道你忘了当初她给我递剪刀的事了?” 黎各好奇:“……什么剪刀?” 赫斯塔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她并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讨论这些问题,然而这个话题显然吊起了古斯塔夫全部的注意力,他两眼雪亮,视线随着谈话方的交替不断在赫斯塔与司雷之间切换。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赫斯塔轻声道,“她这个人无礼,傲慢,缺少常识……但这些都不是你能认定她就是幕后主使的理由——她甚至不能自由行动,而且零又死了……” 赫斯塔话到一半,声音慢慢低下来,她望着司雷渐渐贴近的脸,“怎么了?”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坚信我的判断没有错。” “……啊?” “不必再解释了,”司雷冷声说道,“我不打算说服你。” “这不是说服谁的问题——” “安娜和我还有一些私人谈话,”司雷看向别处,“我有一些直觉。” 在略显尴尬的沉寂中,黎各主动举起了手,“所以我今晚的任务就是保证古斯塔夫活到十二点以后,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我希望是明天日出以后,可以办到吗?” “可以当然是可以……”黎各挠头,左右看了看,“不过还是要保证简的正常作息,你这儿总得有个能睡觉的地——直接睡地板可不行。” “有,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 司雷转身走向房间深处,她取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门。赫斯塔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好让自己能够顺着门缝看清里面的情形,然而司雷的动作实在很快,她才将将看出里面有一个人影,门就已经合上了。 黎各一手挽过赫斯塔的肩,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搂了半米。 “问你个事,你老实告诉我。”黎各将声音压到极致,几乎只剩一点点气流音。 “……什么?”赫斯塔问。 “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这问题听得赫斯塔愣了愣。 黎各背对着古斯塔夫,向赫斯塔做着口型。 她先是指了指出口: 「安娜?」 然后又指了指身后: 「司雷?」 赫斯塔无声地笑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了黎各的问题——明明这一向一直在声称安娜是始作俑者的人是自己,然而当司雷也提出同样结论的时候,她却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赫斯塔抓住黎各那只比划来比划去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你们,在说什么?”不远处的古斯塔夫硬着头皮开口,“求求你们……你们这样我有点……我有点害怕——” “不用怕。”黎各回过头,“我说了会保你到明天日出,那就是明天日出。” “……真,真的?” “真的啊。” “但如果对面……真的是……螯合物——” “那正好专业对口了,”黎各笑了笑,“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古斯塔夫原本也想挤出一个笑脸,但那张已经被惊惧扭曲的脸此刻不论做出怎样的表情,都显得无比古怪。 古斯塔夫垂下眼眸,“……我……我应该,怎么感谢您?” “不用谈这个,这种情况下我有救助义务,”黎各轻声道,“你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都及时听我的口令,别的什么都别想,好吗。” 黎各的这几句话让古斯塔夫的哽咽突然变得激烈,他低下头,大滴的眼泪落在地上。 “对不起……我……我能否……?” 古斯塔夫红着眼睛看向黎各,黎各很快领会其意,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古斯塔夫颤抖着握住了眼前这位水银针的手,这一瞬,那些死状惨烈的尸体画面终于短暂地从他脑海中消散。 一种神启般的宁静陡然降临,古斯塔夫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在了黎各的手背上,在这个阴森陈旧的动力室入口,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虔诚情感——那是过去在任何一处教堂中都未曾有过的。 近旁的赫斯塔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令她突然想起了许多熟悉的脸孔,她想起一个宁静的夜晚,在一片温和的烛火中,维尔福谈起文学: 「爸爸,他为什么要自杀?」 「爸爸,自杀的人多不多?」 「……死难不难?」 同样是那个夜晚,维尔福也用同样的表情、甚至是同样颤抖的嗓音说「有了孩子以后,‘爸爸’两个字,是清脆的。」 那一刻,同样有一种宗教般的圣洁笼罩在他的身上…… 但终日与维尔福为伍的又是谁呢,唐格拉尔、罗杰之流犹如过江之鲫—— 那……索菲和阿尔薇拉呢? 赫斯塔想起属于哪对母女的温暖房间,想起清甜的卡娜蕾和夜读的淡黄色灯光…… 外部与内部的世界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和谐。 通向房间更深处的门再次打开,这次司雷拖了一架弹簧折叠床出来,她很快将床重新搭好,这里没有床垫枕席,但司雷拿了些纸箱来给赫斯塔垫头。 “现在都入夏了,晚上也不会特别冷,”司雷拍了拍床头,“你拿外套当被子盖盖应该也行……不过你睡得着吗——你要去哪儿?” 赫斯塔径直走向通往动力室深处的那扇金属门。 “……你刚说布理在里面是吧,我想进去看看。” “不必了吧,现在这个节骨眼,大家谁也不要到处走动,”司雷及时挡在了赫斯塔跟前,“你想见布理干什么?”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迪特里希的那本日记……”赫斯塔轻声道,“他告诉你了吗,迪特里希日记里那些‘不能向其他人提起的事’具体是什么?” /89/89445/29874037.html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幻象 “他都说过了!”司雷的手撑着门框,“你想听,我来跟你复述!” 空气寂静了片刻。 “可以啊,你说,我听,”赫斯塔往后退了一步,“你凶我干什么……” “我没有凶你——” “凶了的。”远处黎各举起手,“你刚才声音又大,表情又吓人。” 司雷深吸了一口气。 “……那不是我的本意,”司雷轻声道,“但我道歉,我应该柔和点儿。” 赫斯塔退回到司雷刚搭的弹簧床边,坐了下来。 “迪特里希在原来生活的地方有一个青梅竹马,”司雷开始叙述,“后来他为了加入荆棘僧侣,和那个女孩子断绝了来往。女孩来找过他几次,他都拒绝见面,最后女孩自杀了。” 赫斯塔望着司雷,“这是谁的说法?迪特里希自己,还是布理?” “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区别,布理和迪特里希的父母没有太多接触,”司雷回答,“所有我讲的这些故事,全都是布理从迪特里希最后的一次忏悔祷告里听到的,四舍五入全都是迪特里希自己的说法。” 司雷站去门边,将门闩重新插了起来。 “迪特里希给那个女孩送过很多石膏雕刻,都是他自己亲手雕的,有小动物,有花草,那个小女孩也很喜欢——他在日记里提到过一次和格鲁宁的争吵,正是由这一点导致的。” “……有印象,”赫斯塔轻声道,“当时格鲁宁买回了很多猫头鹰小人——那‘魔鬼’呢?他当时在日记写的,他反复碰见的那个‘魔鬼’是谁?” “就是那个死去的小女孩。”司雷回答。 黎各听得挑起了左眉,“……我有点没听懂?他出幻觉了?” “这事有点离奇,”司雷双手抱怀,“在登船前两周,迪特里希开始频繁地看见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孩出现在自己周围。有时候是站在街角,有时候就站在他的床边…… “按他的说法,更多的时候他会猛然在人群里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但定睛细看的时候才发现刚才是错觉——所以他在日记反复写了这件事,他睡不好,吃不好,需要找布理谈心。” 赫斯塔没有吭声——这件事在别的什么人看来或许离奇,但在她这里却显得简洁明了,甚至直接就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方向: 谁能让死去的人“重返”人间? 零。 这一刻,赫斯塔更加确定安娜的计划不是临时起意,她必然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准备……船上有这么多的乘客,仅仅是搜集关于他们所有人的信息就是一个难以想象复杂的工程。 但转念一想,赫斯塔又意识到或许事情也没有那么难办,对零来说,处理一个人的数据和处理五十个、五百个人的数据恐怕并没有太大不同。 ……更何况,谁说零的“身体”就只能有一具? 以安娜这手眼通天的气势,挥手就带出百十个与真人无异的仿生人,以各种各样的身份、面目,潜入这些已经被她盯上的目标身边……又有什么不可能。 “所以那女孩为什么要自杀呢?”赫斯塔轻声询问,“真的是自杀吗?” “不清楚。” “……人为什么要自杀?” “可能是因为……” 司雷刚要开口,忽然想起阿尔薇拉的死。等她再看向赫斯塔的眼睛,便觉得赫斯塔提出的这个问题似乎别有深意,自己不应当随意回答。 “……人在少年时的感情,总是很强烈。”司雷轻声说。 “是吗。” “我不知道,”司雷回答,“我们现在连那个女孩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是猜测,没法核验。” 两人望着对方。 赫斯塔很快看向别处,不再追问,这让司雷忽然有点难过。这一刻,她忽然不再对今晚赫斯塔一路的戏谑调侃感到介怀——赫斯塔曾经站在过“刺杀者”的位置上,她必然会对眼下的受害者带有厌恶,以及对站在同一位置的凶手抱有某种天然的认同,这同样只是一种人之常情…… 司雷闭上眼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 “……我最近也看到过死去的人。”古斯塔夫突然说。 房间里的其他三人同时侧目,看向他。 “是我的奶奶,”古斯塔夫的脸上多了些许宁静,“她是个画师,我小时候经常在她家画画,她最疼爱我了。” “‘看到过’是什么意思?”司雷警惕起来,“梦里?还是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好,”古斯塔夫谨慎地露出一个笑脸,“感觉都是错觉,我今早去毕肖普餐厅的路上就看到她和我擦肩而过——等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我是把一位上了年纪的清洁工阿姨当成了她,但我看错的那一刻,感受是很真实的。” “还有什么时候?” “呃……上船前,有一天清晨,我在花园里写生——我不是经常写生,那天就是买到了花架所以心血来潮,就想去画日出时的光影,”古斯塔夫低声道,“然后我就看见我奶奶,她撑着她的缎面伞,站在人工湖的对面,朝我挥手。” “……你没有看错?” “我怎么可能看错呢,”古斯塔夫摇了摇头,“就算是长相相似的老人,怎么会连衣着都一样?还有那把伞——那是她特别宝贝的一把伞,平时都收在柜子里,只在有一年我们请摄影师来家里拍全家福的时候,她才拿出来当道具用过……我印象太深了。” “你和其他人说起过吗?” “说我奶奶的事吗?没有……这种事说了也不会有人信,”古斯塔夫看着地板,表情有一些腼腆,“而且我和迪特里希的情况不太一样,对我来说这不是噩梦,我本来就很思念她,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只要她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她从来不觉得我应该去做个医生——” “你最早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赫斯塔打断了古斯塔夫的温声追忆。 “差不多……就是在我们抵达谭伊以后——因为我们要从阿弗尔港口登船,所以所有人都必须先到这里汇合,”古斯塔夫皱起眉头回忆,“应该……就是五月上旬吧。” 司雷与赫斯塔同时心弦微动——和迪特里希的时间也对上了。 /89/89445/29877106.html 第一百一十九章 标尺 安静的房间响起司雷刷刷的笔记声,赫斯塔转过头,看见司雷又拿出了她那本黑色封面的硬壳本——上面记录着她所有的思考。 “你不累吗,司雷警官。”赫斯塔轻声问。 “……我说了没事。” 赫斯塔再次从床上站起身,她走到古斯塔夫身旁,也席地而坐。 “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再拿出来给我看看,”赫斯塔的语气漫不经心,“所有东西。” 古斯塔夫没有说话,但立刻照做了,尽管赫斯塔没有看他,但古斯塔夫仍能从赫斯塔的脸上读到一些敌意,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朝黎各的方向挪了几寸。 曲别针、铅笔头和卷尺依次被放在赫斯塔面前。 赫斯塔摸过别针和铅笔在手中把玩,低声道:“登船那天,我记得你们荆棘僧侣里有相当一部分人直接寄存了行李,只有少数人选择带手提行李登船,是吗?” “……是。” “那怎么最后在毕肖普餐厅参加晚宴的时候,你们人人都拎着行李箱?” “啊,那是因为,那天在进餐厅前,我们在外面的走廊刚好碰上了装着我们行李的行李车……当时布理先生想着,我们每个人的箱子里都有一些应急工具,所以最好还是把东西带在身上……”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所以你们是空手空了一路,临进餐厅前才提上了行李?” “嗯。” 这个回答着实令赫斯塔感到了一阵黑色幽默,她绝不相信那辆满载荆棘僧侣行李的推车是“碰巧”出现在那里的。让受害者们自己带着行李进入“十二号候船室”或许正是安娜想要的效果——等到所有人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可以想见,安娜那天晚上一定得意极了。 黎各在一旁听得兴致勃勃:“这么说来,应该是有人故意诱使你们违背《须知》,带行李进餐厅了?” “不止是他们,我们也一样遇上了。”赫斯塔轻声道,“那天下午我们在露天甲板上碰到了一个运送行李的船员,那个人当时主动问过我们,但司雷警官直接拒绝了。” 黎各向司雷敬了个礼,“厉害啊警官。” “只是碰巧罢了。”司雷回答。 “那么,”赫斯塔重新把曲别针放回地面,“看来你的预定死法就在这三样东西里了。” 古斯塔夫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顿时消退,他显然对这陡然转向的话题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猜是锐器刺死,或者绳索勒亡,”赫斯塔单手撑着脸,语气平静,“就像迪特里希的那枚半马纪念币,你看他临终前在船上跑了一天——” “够了,”司雷看向赫斯塔,“你今晚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一直恐吓别人?” 赫斯塔抬起头,她终于在今晚的司雷身上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觉,然而,司雷这恼火的目光只持续了片刻就转向了别处。在短暂的调整之后,司雷看向古斯塔夫,声音也很快恢复了先前的淡漠。 “你听着,不管凶手今晚原本的打算是什么,它都不会发生。” 古斯塔夫瑟瑟发抖地抽泣着,他两手紧紧抱着膝盖,整张脸埋在臂弯中,这一次就连黎各戳他后脑勺也没用了。 “澄清一下,我是在预测,不是恐吓,”赫斯塔目不转睛地看着司雷的脸,“我认为让他保持现在这样警惕的状态或许更有利于——” “简!不要把你在上一个案子里看到的那些情形直接套用在不相关的人身上——你不能因为一些人遭到了无端的厄运就认定他们也身负同等的罪恶! “这个世上还活着很多普通人,你知道什么是普通人吗?就是有时候好,有时候坏,好起来比不上什么圣人大佛,但也坏起来也坏不到什么程度——如果人在道德上陷入了不完美就必须付出性命,那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几个人活得下来,你、我……甚至包括凶手自己,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黎各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双手,挡在自己和司雷之间——司雷的这段长句仿佛一团有实体的气浪,黎各既不擅长,也不喜欢应付这类吵架,但她还是怀着某种好奇看向了赫斯塔。 赫斯塔仍在古斯塔夫的身旁盘腿坐着,她始终抬着头。 “……我的假定,有人正在为他们过去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赫斯塔右臂反抵着自己,左手指向司雷,“你的假定,升明号上的这些乘客都是些‘普通人’,到底是谁的假定听起来更不现实——” “谁来判定‘现实’?判定’谁‘的现实?” 司雷的追问几乎紧紧追着赫斯塔的话尾,以至于赫斯塔还没有理解这两个问题的含义时,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这里是宜居地,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逼迫一个公民自证其罪,但这里不是……我知道这里不是!这里更加恶劣,因为这里没有哪个受害者在向加害者讨要公道,只有高位者随意向下审判,生杀予夺,没人在乎!”司雷克制着自己的音量,“你前面问我今晚的计划是什么——我今晚的计划就是打破它,这种残忍的虐杀行为必须停止!” “是啊,这计划不已经是我们的共识了嘛,”黎各适时地插进了话,“不然今晚我们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即便这船上的每一个乘客都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作恶的证据在哪里?凶手自己看过、确认过就够了吗?凶手声称的罪有应得就是绝对的正义了吗?那么谁来衡量凶手的标尺是不是准确!?” 黎各轻叹一声,显然她刚才的圆场手段完全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再这样吵下去,外面就是有天大的动静她也不一定觉察得了……她刚打算转头摁住赫斯塔别回嘴,结果就发现赫斯塔已经不吭声了。 “好好好,”黎各轻轻击掌,“我提议,如果你们还指望我能及时对敌,今天的架就吵到这里……下面进入静默时间,怎么样?” /89/89445/29880288.html 第一百二十章 私刑 房间彻底安静了。 司雷咳嗽了几声,低头点燃了一支烟——这是这么久以来赫斯塔第一次看见司雷抽烟,不过从点弹烟灰的姿势来看,司雷大概率不是新手。 “最好别抽,”黎各看过来,“到时候这会影响我对气味的判断。” 司雷直接将烟头掐灭在地板上。 不远处,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了一整天,这会儿的古斯塔夫开始打起了瞌睡,他蜷成一团睡在地面上,眼里仍时不时涌出泪水。 时间慢慢向后流逝,赫斯塔手表上的时针从九走到十,又走到十一,她完全没有困意,但还是在弹簧床上躺了下来。 十一点四十,预期中的入侵者并没有出现,然而赫斯塔突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金属击打声,有人在奋力甩动铁链,用它敲击管道或是别的什么类似材质的东西。 ——是布理。 司雷起身:“都别动,我去看看。” 她像之前一样迅速地扭动门锁,没有给任何人留下目光窥伺的时间就快速步入房内。 门“咔达”一声合上,赫斯塔坐了起来。 “她为什么这么紧张我们见到布理?” “嘘。”黎各闭着眼睛,示意赫斯塔不要说话——从刚才异响发生时她就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她隐隐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杂音,只不过它们一直在一个相当远的地方徘徊着,始终没有接近。 赫斯塔摸着门把手试图推门,发现门已经被反锁。 那阵令人不安的铁索撞击终于停下,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安宁。 “一会儿我要闯进去看看,”赫斯塔回过头,“你继续在这儿看着古斯塔夫,不要管我。” 黎各当场站了起来,“……那怎么行!万一你遇上危险——” “没有危险。” “哈?” “你放心,”赫斯塔把耳朵贴在门上,“我今晚绝不会有危险。” “这种事你是怎么确定的啊!” “我当然确定,”赫斯塔低声道,“千叶小姐知道我今晚在干什么,如果我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看这船上的某些人就危险了。” 黎各明白过来,她笑了一声,直接把快要睡着的古斯塔夫从地上提溜起来。 古斯塔夫猛然惊醒,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黎各扛在了肩上。 “也行,你闯,我跟着你一起进去就是了,”黎各看着那扇门,“我也有点好奇,这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 “来了。”赫斯塔往后退了两步。 司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门锁再次旋转,赫斯塔突然全力朝着大门撞了过去——门后司雷躲闪不及,鼻子被骤然回弹的门边打个正着,人仰马翻摔在地上。 一股强烈的酸痛感让她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从自己身上跨了过去。 “抱歉了!” “对不起!” 两个女孩子的声音迅速远去。 司雷捂着鼻子在地上左右翻滚,等这阵疼痛终于稍稍缓过劲,她迅速甩落自己掌心的鼻血。 “你们两个……站住……” 门后面并不是房间,而是另一条走廊,赫斯塔一路狂奔,很快感觉到一阵更加辛辣的臭气—— 突然,赫斯塔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了布理,那确实是布理,只不过形象大不相同——他穿着一件满是血污的白背心和西装短裤,身上还有很多看起来近乎惨烈的伤口,此刻他两手被铁链束在身后,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艰难地喘着粗气。 在他身旁,几个散落的餐包跌落一地,他正张着嘴巴,努力去够离他最近的那个。 一见赫斯塔,布理本能地打了个哆嗦,而后痉挛似的把身体紧紧缩成了一个球。 在他身旁,赫斯塔看见了几个用胶布粘在一块儿的电火花器,看着像是从打火机上拆下来的。 司雷终于追了上来。 在昏暗的过道里,几人面面相觑。 赫斯塔原本以为司雷大概在说谎,但此刻看见伤痕累累的布理确实躺在这儿,她也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更令她无法理解的是此刻司雷的表情——那是干了坏事且被发现的局促,混杂着一点心虚和嘴硬。 “……这些伤都是他先前的旧伤,”司雷的鼻梁上已经挤出了些许怒纹,“我……只用了电击和睡眠剥夺……” 这一声辩解如同一把钥匙,落进赫斯塔的心海。 她突然什么都理解了,比方说,为什么今晚的司雷一会儿显得比以往沉默,一会儿又突然被勾起了全部的怒火。 ——因为她对布理用了私刑。 即便她刚刚还在讲,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逼迫一个公民自证其罪,但从布理这里拿到的全部口供,恐怕都要归功于她的雷霆手段。 赫斯塔皱起眉头,这又什么好心虚的呢?眼下是什么光景,在下一个受害者随时都会出现的时刻,还要强调手段合法优雅,显然有些不现实—— 好像,也不是。 因为这似乎回到了先前司雷的那两个问题上:谁来判定现实?判定谁的现实?反正一套宜居地认可的程序正义里,必定没有私下刑囚的选项。 赫斯塔深一口气,拉长了呼吸,她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尴尬,她不想出言讽刺,因为她赞同司雷的行为,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开口安慰——来自异见者的理解,往往比讽刺更令人难以消受。 “布理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黎各回过头,仿佛没觉察到空气里的异样,“你把他抓来的是不是?” “……准确地说,是他带我过来的。”司雷冷声回答。 “啊,”黎各睁大眼睛,“他?” “作为失败的担保人,他要分担一部分格鲁宁的厄运,所以如果他想活下去,就必须献祭一个新人——结果他抽签抽中了我的名字。” 黎各哈哈大笑,她抬脚踢了踢布理的肩膀,把他翻了个面,“你手气是有点背啊。” “等过了今晚,我会把他送回去的,”司雷低声回答,“现在还是把注意力先拉回到古斯塔夫身上,你们觉得呢?” 赫斯塔轻轻耸肩,“……我没意见。” “我也——”黎各刚要回答,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来了!” /89/89445/29885566.html 第一百二十一章 落单 黎各猛然俯身,两枚十字弩短箭几乎擦着古斯塔夫的头皮飞了过去,他卷曲的长发立刻被削去两缕。随着两声接连的闷响,赫斯塔看见箭体几乎全部没入了墙体,只留下一点指甲盖大小的末端在外。 司雷拔出了手枪,然而周围的一切变化得太快,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敌人在哪儿,狭窄的走廊已经再次陷入沉寂。 黎各的双脚缓慢调整着方向,她侧耳倾听,面门始终朝向那个可疑的声源。 “要转移吗?”司雷轻声问。 “你带布理走吧,”黎各轻声道,“简和古斯塔夫留在这儿。” “不,我必须留下。” “为什么,人多反而容易让我分心。” “你就当我不存在,”司雷努力以视线检索四周,“风险我自己承担。” “行,你自己说的……”黎各的声音小了下去,眉头越皱越紧,她听到一阵令人不安的蜂鸣声正由远及近,“小心管道!” 那些贴墙安装的金属管道突然开始以极高的频率震颤起来,它们已经被弃用,新的管道并不经过这里,但这里的旧管仍未被拆卸,有数不清的异物正在管道内部猛烈碰撞——也包括拴着布理的那条。 布理惊恐地感受着铁链上传来的颤动,他的嘴虽然被胶带封死了,但这会儿还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呜呜声,他看向司雷,目光露出强烈的哀求。 还未等司雷拿稳钥匙,离她几米高的管道突然齐刷刷炸裂,声音震耳欲聋。工整锋利的断口趁着爆炸的余威向周围弹射,以各种角度楔入地板、天花板和墙壁,巨大的震动使司雷顿时失去平衡,钥匙也落在地上,随着整块地板的倾斜而滑向边缘的墙壁。 ——她们所在的建筑正在晃动。 “该死——”司雷抓紧一旁凸起的墙体,目光紧紧追随着钥匙,然而她随即就听到了一串近乎病态的笑声——两节碎管不偏不倚地落在布理的手脚之间,恰恰好斩断了他的手链与脚链。 这阵恢复自由的狂喜并没有维持太久,布理狼狈地撕下了自己嘴上的胶带,呼吸也变得更加剧烈,他颤颤悠悠地站起身,目光又再度变得茫然,他的视线越过赫斯塔,紧紧追随着仍在闪避各种危险的黎各,“救救我……也救救我啊!” “什么意思,你也有危险吗?”赫斯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它来杀我了……”布理绝望地狂叫,“它来杀我了!” “你清醒一点!”司雷抓住了布理的领口,“什么来杀你了……现在才过去了一天——” “今天几号!?今天几号!?” “19号,”赫斯塔回答,“马上20号。” 布理的眼眶涌出泪水,他靠着墙,全身的肌肉再度松弛下来,喉咙里发出一串压根听不清的的低语——突然,又一枚十字弩短箭击碎离他头顶寸许的砖墙。 布理整个人呆住了,他微微抬头,两眼狰狞地凝视着那支差点要了他命的短箭,一点碎石与落灰坠下来,洒在他的额头,仿佛让他整个人都成了石像。 紧接着,布理突然手脚并用地站起了身。 “你们要死自己死……不要拉着我……”他喃喃地转动手腕上的镣铐,好将它们都固定在小臂上方,“爷是要撑到最后的人——” “别动。”司雷以枪指着布理的脑门,“蹲下。” “好……蹲下,蹲下……” 布理举起双手,作势要蹲,然而下一刻,他突然起跃,整个人撞向了司雷,赫斯塔看着这一幕——在布理扑过去的一瞬,司雷的第一反应竟是下意识地挪开了枪口。 布理再次撞上了司雷的鼻子,司雷疼得说不出话来,混乱中,布理看准了司雷的武器,他两手抓住枪托,径直把手枪抢到了自己手中。 局势陡然逆转。 布理两眼通红,他拿枪指着地上的司雷,这胜利实在来得太过轻易—— “要我出手吗,司雷警官?”赫斯塔的声音再度响起,把布理吓了一大跳,他的枪口立刻转向赫斯塔。 “拿枪指着一个水银针,我看你是疯了。” 布理咬紧牙关,又把枪口切回了司雷,他有点读不懂眼前的情况,这个赫斯塔不是一直得坐轮椅吗,为什么现在又可以正常走路了…… 不远处传来剧烈的撞击,布理如同惊弓之鸟,再次持枪指向声音的来处——黎各仍带着古斯塔夫与一道始终看不清轮廓的阴影竞相追逐,但不管是黎各还是黑影,他都无法瞄准。 “够了——!”布理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啸,他往后退了几步,“你们这些疯女人……你们全都是疯子……疯子!我受够了……” “把枪放下,”司雷目光如炬,“把、枪、放下——” “砰!”一颗子弹打在离司雷不远的地方,也彻底打断了司雷的话。 布理的目光不断在司雷和远处的黎各之间切换——黎各的动作看起来非常轻盈,甚至可以用游刃有余来形容,那个黑影在她周围进攻许久,始终无法追上她。 布理陷入了激烈的斗争之中。 现在杀了司雷固然能暂时脱险…… 但这样就彻底和这两个水银针决裂了。 谁知道剩下的荆棘僧侣里还有没有哪个倒霉蛋会在收到了那些致命邀请之后跑来找自己当担保人——这一次躲过了,下一次呢? 如果黎各她们已经开始筹划和船上的螯合物正面作战,那等到明晚,他是不是也可以申请一个水银针来给自己提供保护,就像现在的古斯塔夫这样…… “我不会和你为难,警官,”布理的语气稍微客气了一些,“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你给我上了刑——咱们俩就算两清了,成吗?谁也不要难为谁……” “把我的枪还给我!” “给我住口疯女人!”布理额上暴起青筋,“别逼我!” 布理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仍在与敌缠斗的黎各,终于彻底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司雷没有追,她站在原地看着布理逃窜远去的背影,带着强烈的愤怒和挫败——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糊涂到被这样的人抢走佩枪? 赫斯塔同情地望着她。 /89/89445/29891352.html 第一百二十二章 醒来的,沉睡的 赫斯塔不知道司雷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她的武器威胁将彻底失效——面对平民,司雷很难做到快速开枪。 即便她会对着安全的方向鸣枪警示,即便她有着敏锐的对敌直觉,甚至说,即便今日她为了找出下一个受害者,对布理用了私刑……但是,恐怕只有在敌我分明的战场,她的枪口才能变得毫无犹豫。 因为司雷警官的底色,始终是一个保护者。 此刻是布理,再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乃至利用这一点。 “……在看什么,”司雷望向赫斯塔,“我狼狈的样子很好笑?” “不会,”赫斯塔移开目光,认真道,“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地方聚集了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我会很希望能去那里定居生活。” 司雷皱起眉头——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讽刺,但赫斯塔说起来的样子好像又特别真诚。 特别真诚地讽刺? “也许你是对的,”赫斯塔望向不远处的黎各,接着说道,“可能现在发生在升明号上的,就是一个猎杀游戏,一切仅凭安娜的喜好,没什么别的理由……因为安娜就是个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你也这么觉得?” “嗯哼。”赫斯塔站起身,“但另一方面,这船上有些人就是该死,他们能平安活到现在,要么说明律法有漏洞,要么就是有些人在渎职……总之有些人得对此负责。”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司雷扶住额头,“简,你不能也单凭自己的观念——” “我能,因为我有这个责任,”赫斯塔转过头,“你本来也有,但你没有承担,你选择了逃避,用一种正确的姿态。” 司雷再次锁眉,“如果你是想说我们之间有观念上的不同——” “观念确实不同,但逃避就是逃避,罗博格里耶能在第一个伊甸社区失败以后继续招摇过市,就证明了你的那套过滤规则已经不再对这些渣滓起作用。所以在这艘船上维持程序正义,就是在帮助这帮人延续旧秩序——这是我判定的现实,我的现实。我承担责任,我接受后果。” 赫斯塔从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作战手套,她低头咬住手套的碗口,牙齿和右臂同时辅助,以便让左手顺利穿入其中,她咬着末端的松紧绳,突然想起安娜的那句「想要理解一切,你必须自己站在游戏当中。」 一种顿悟流过她的心田——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司雷看着赫斯塔的动作:“……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戴手套?” 赫斯塔没有解释,她开始解外套的扣子。 “我想给你推荐几本书,是安娜前几天借给我的,我每本都只看了一点,但觉得很有启发,其中大部分都是关于杯葛僧侣的——你知道杯葛僧侣吗?” “荆棘僧侣的前身?”司雷谨慎地回答,“我听安娜说起过。” “没错,里面有几篇罗博格里耶的——我是说黄金时代的那个——公开演讲,他认为杯葛僧侣应当摒弃一部分世俗美德,大胆追求实质美德,‘一个高尚的男人应当冷酷无情,大胆固执,攻击性强,尤其是在一个女性日益张狂的女本位社会,因为,在一个缺乏公正的社会中,这种精神病态、我行我素的行为风格,能够对公众产生巨大的心理补偿。’ “真是醍醐灌顶的分析,”赫斯塔轻声道,“以前我不理解,在所有上层喉舌都在谴责刺杀行为的时候,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显示出了对刺杀者的狂热,我以为大家只是看看乐子,毕竟这种天天死贵族的新闻在第三区里不多——现在我知道了,当然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 赫斯塔脱下外套,并随手将它丢在了脚边。 她转过头,“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司雷的呼吸变得缓慢,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赫斯塔的眼睛。 昏暗的灯光下,赫斯塔的蓝眸周围泛起了一圈清晰明亮的银边。 司雷怔怔地望着眼前人。 “……是什么。” “因为这世上沉睡的阿蕾克托太多了。”赫斯塔微笑着,“一个阿蕾克托醒来,万千个阿蕾克托共同颤抖。” 眼看赫斯塔就要动身向前,司雷连忙开口:“等等!你已经……可以作战了吗?” “谁知道呢,但我感觉可以试试,”赫斯塔看向远处的黎各,“毕竟我现在是绝对安全的。” 司雷更加不解,然而不等她说出更多劝告,赫斯塔已经健步如飞地朝着黎各的方向奔去。 黎各余光看见这一幕,只惊讶了一秒,就欢欣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仍然扛着古斯塔夫,这个年轻人此刻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处在一个半昏半醒的状态,不过对黎各来说倒是更方便了——至少不用忍受他在耳边尖叫。 “简!这人不对劲,像是在故意拖时间!”黎各大声道,“我来缠住它,你和司雷赶快到其他地方看看——” 黎各话音未落,赫斯塔已经拔出了那把从安娜那里抢来的短刀,刀锋几乎贴着“螯合物”的颧骨滑向它的眼窝。“螯合物”反应很快,翻手就以袖剑刺向赫斯塔的脖子——然而赫斯塔瞪着眼睛,露出一个无声而诡异的微笑。 她昂起了头,向着锋刃露出自己的全部要害。 眼看袖剑就要刺入赫斯塔的血肉,“螯合物”触电般地甩开手,原本锋利的袖剑刹那间重新缩回了它的衣袖。 与此同时,赫斯塔的短刀全部没入“螯合物”的眼眶,毫不留情。 “?” 一旁黎各看得目瞪口呆——刚才那一幕吓得她差点心脏骤停。 这是什么自杀玩法! 赫斯塔拔出匕首,刀刃上一滴鲜血也无,当她要扎下第二刀的时候,“螯合物”好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往后连跳三步,仰起头,脑袋径直垂落至后背,凹出一个诡异的角度,仿佛一个坏掉的玩偶。 黎各抬手指着“螯合物”,又瞠目结舌地看向赫斯塔。 “你……它……啊?啊?” “你和司雷走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赫斯塔再次做出了预备进攻的姿势,她语气平静,“这里,可以完全交给我了。” /89/89445/29898337.html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违背 “不可能,别想了,”黎各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过你现在能活动也好,我现在只有一只手,你刚好来填另一只……司雷!你马上离开这里!” “不——” “你待在这儿,我们没法用枪!” “你疯了吗用枪?”司雷高声道,“这里是动力室!而且——” “相信我们。” 司雷皱紧眉头,她咬紧牙关朝着另一扇门快步起跑,随着一声用力的关门声,司雷消失在某条道路的深处。 枪支上膛,发出清脆的咬合声,“螯合物”直起了腰,一面后退,一面朝着黎各无声摇头。 在它身后,赫斯塔慢慢弓起背——她看清了黎各手中的武器,那是她们的橡胶子弹专用枪。 …… 走廊外是另一条走廊。 打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雷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她靠墙而站,枪击的沉闷声响在整条走廊里回荡,她左手撑着脸,回想着刚才赫斯塔的那番话,有些疲惫地低下了头。 逃避? 这是在逃避吗? 突然,一连串更加猛烈的枪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四连射之后,有人在奋力拍打金属门,动作极为急促。 司雷重新起身,警惕地走向声音来源。 拍门声从更上一层的位置传来,司雷独自沿着金属楼梯往上走,她的余光不时注意着自己的两侧和身后,以免有人跟随。 很快,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布理。 布理正在破口大骂着什么,只不过隔着门,他的声音模糊了很多,只是语气依旧张狂。司雷取出一面小镜子,从转角探看那一带的情形。 走廊是空的,没有人,走廊尽头有一扇嵌着块方形玻璃的金属大门,旁边挂着的标识上写着“数据中心”几个字。 隔着那道玻璃,司雷看见布理正疯狂以手肘砸门,然而,即便猛烈的撞击声接连不断,那道玻璃板始终没有任何裂痕。 布理再次发出一声恼火的怪叫,紧接着又是六发子弹连击,前两发与后四发之间大概隔了几秒。 司雷数着枪击,现在弹匣里应该只剩下两枚子弹了。 她看了眼时间:23:54。 今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远处赫斯塔与黎各的战斗仍在继续,从她们那边的动静来看,作战的节奏仍掌握在她们两人的手中,司雷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冒险去布理那边看看,最后还是决定站在原地静候。 两分钟后,布理那边的动静小了很多。 他仍在砸门,但这会儿的敲击节奏已经完全慢了下来,每隔十几秒才有那么几下,司雷听着有点不对劲,她探出头直接朝布理的方向望去,只见布理半张脸紧紧贴靠在玻璃板上,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 “布理?” 司雷快步上前,试图转动门把——然而把手是锁死的,整扇门根本推不开。司雷往后退了几步,接着重重地撞了上去。 门板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吗?布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布理抬起头,鼓胀的眼睛里映出司雷的倒影,他感觉自己突然又有了几分力气,司雷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口型看起来像是在说“救我”。 “你是怎么了?突发恶疾还是怎么回事?” “我……胸闷……” “什么东西?” 布理大口呼吸,“头好晕……我……好晕……” “你大点声,我没懂你在说什么——” 司雷的问询戛然而止,她依稀听见一阵微弱的蜂鸣从房内传来,像极了火情警报装置。 司雷神情凝重,一个猜测突然在她的脑海浮现——她曾在第三区中心城的数据机房和银行仓库里见过同一种低氧灭火系统,一旦发生火情,房间里的抽风管会立刻开始工作,在两分钟内抽掉房间内的大部分空气,并向室内输送氮与氧的混合气体。 通常来说,这份含氧量在10%~16%的混合气体可以维持生物的基本呼吸,同时向整个系统引入惰性压载物,在保持人员性命无忧的情况下快速灭火。 “里面着火了吗?布理!里面是不是着火了?我听着像火警警报器在响——” 布理看起来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他拧紧眉头,痛苦摇头,已经不再抬头去看司雷。 “去找到它的触发装置!你必须去找到它的开关!”司雷用力敲击门板,“去把安全闸重新拉起来,你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门后,布理彻底倒了下去。 他腕上的手表数字跳动,从23:59无声地跳至00:00。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更高处传来,十几只手电筒在黑暗中来回晃动。 “谁在下面?放下武器!马上出来!” 司雷听出这是伯恩哈德的声音,她高声应答,“这里有紧急情况!有人被困在数据库里了!” …… 零点一刻,如同游魂的瘦长人偶回到安娜的新居所,她匀速经过玄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还好吗,零?” “好。” 安娜奇怪地望着她:“为什么一直抱着头?” “不扶着的话,头会滚下来。” “……过来我看看。” 零来到安娜身边,遵从她的示意挪开了手,机体的脑袋果然应声跌到安娜怀中,一些塑质碎屑洒在她的腿上。 “已经完全损坏,不能用了。”零说道。 “嗯,确实。”安娜轻轻抚摸已经破损不堪的钢铁面具,“她们认出你了。” “赫斯塔今晚进入了子弹时间。” “是吗,她的状态还好?” “不太好,速度很慢,反应也很迟钝,不到她正常状态的十分之一。” “那已经很好了,”安娜笑着道,“运动健将们放着半年不训练,也一样退化得厉害……你告诉千叶了吗?” “还没有,”零接过安娜递回的脑袋,“事实上,我可能犯了一些错误……我需要征询您的建议。” “什么呢。” “我打断了赫斯塔两根肋骨。” 安娜双眉轻扬。 “我没有选择,”零轻声道,“如果不这么做,这具机体会落到她们手里。” “这会伤及她的性命吗?” “不会。” “那么你不用在意。” “但这违背了您对她的承诺,”零轻声道,“您曾承诺她将是绝对安全的——” “赫斯塔会理解的,”安娜笑起来,“她会是这艘船上最理解你的人。” /89/89445/29903157.html 第一百二十四章 骗子 医务室的病房,赫斯塔躺在病床上。 她表情痛苦,一呼一吸间,断裂的肋骨就传来尖锐的疼痛,更不要说是转动身体或起身活动。在她床头,古斯塔夫神情空洞地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 “黎各……”赫斯塔低声道,“有水吗……” “有有。”一旁黎各连忙转身端了杯水过来。。 赫斯塔艰难抬头,她张开口,黎各也稍稍抬起杯子,结果喂了不到两口,半杯水直接洒了出来,把赫斯塔呛得咳嗽不止。她仰面喘息,竭力抑制着喉中的剧咳,疼得眼泪四溅。 值班护士连忙跑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 “她……渴了,”黎各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就,喂水,然后——” “有这样给病人喂水的吗!” “那要怎么喂……” 待赫斯塔稍稍平静下来,一旁护士拿起棉球,在水杯里蘸了蘸,而后用它沾湿赫斯塔的嘴唇。 “会了吗!” 黎各点头,竖起一只大拇指,“学习了。” “像这样正常喝水是对的,别想着活动不方便就不喝水了,现在她肋骨骨裂,不能活动,肠蠕动减弱,水喝少了容易便秘。”护士皱起眉头,“今晚她疼得厉害,先这么喂,之后病人能自己喝水了,就尽量让她自己来……都这么晚了,你们俩怎么还不睡觉?” “我们白天都睡过了,这会儿不困。” 护士冷笑一声,“年轻是吧?” “……马上就睡。” 护士离开以后,黎各端着水杯和棉球,重新坐回赫斯塔的手边。她拿着沾水的棉球贴过去,赫斯塔别过了脸,“……算了,这么喝,忙活一晚上半杯水都喝不上。” “聊胜于无嘛。”黎各把水杯放下,“还好你现在只是廓骨骨裂,骨头都还连着,没有断成几截,恢复起来很快的。真要是出现了锯齿状断骨,就这船上的医务室我还真不放心。”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骗子……” “什么?” “她就是个大骗子,”赫斯塔抓紧了床单,“……我以后再也不相信她说的话了,一个字都不信……” 黎各撑着脸,望着赫斯塔:“都是我的错,今晚是我太急了,我应该把古斯塔夫丢给你看着,然后我一个人去追它的……不然这会儿大概已经把它活捉了。” 赫斯塔一声不吭。 “没关系,总有下次的。”黎各敲了一下旁边的古斯塔夫,“你说是不是?” 古斯塔夫打了个哆嗦。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黎各转过头:“进来。” 千叶推开门,“还好吗?” 赫斯塔努力撑坐,千叶很快制止了。 “躺下吧。” 赫斯塔再次躺平,她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叹息。 “古斯塔夫,是吗。”千叶望着不远处的荆棘僧侣,“戈培林在外面等你,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你交待。” 听见“戈培林”几个字,古斯塔夫的眼中再次浮现出些许微光,他才要起身,黎各就拦住了他。 “我答应了司雷要确保这小子活到明天日出,他不能出我视线,”黎各低声道,“你让戈培林进来说话。” “就是为了确保他能活到明天日出,所以才要让他去见戈培林,”千叶淡淡道,“这里不方便他们谈话。” “为什么?” “你要是好奇,可以出去让戈培林解释给你听。”千叶耸肩,“但现在时间很紧急——你也不希望明天太阳一升起来,你辛苦保护了一晚上的人还是暴毙在船上的某个角落吧。” 古斯塔夫惊得合不拢嘴,他胆怯地望向黎各。 “你自己选。”黎各也看着他,“要么你待在这儿,要么——” 黎各话未说完,古斯塔夫已经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黎各单手掩面。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千叶看向黎各,她压低声音,“去老地方退出子弹时间。” “……我真的能相信你吧,”黎各目光严肃,“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可不想听到什么简又溜出病房,从哪儿哪儿跌下来的消息。” “不至于。”千叶笑,“就算跌了,我会接住的。” “你——” “放心吧,”千叶打断了黎各的话,“今晚她肯定不会出这儿的门。” “……我一小时后回来。” 门轻声合上,房间里只剩下千叶与赫斯塔两个人。 千叶绕着病床转了半圈,最后在床脚坐了下来。她脚步轻快,目光带笑,显然整个人都笼罩着掩饰不住的好心情。 这一幕忽然让赫斯塔感到有些熟悉,她想起多年以前的地下基地,她同样是因为肋骨骨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而那时的千叶小姐也像今天这样,满面春风地走进病房。 “……你今天过得好吗?”赫斯塔问。 “好,”千叶回答,“本来打算晚上和你碰面以后早点休息,不过你又突然把碰面取消了,所以今天过得尤其清闲。” 千叶从被子上捻起一根黎各的银发,随手丢在了地上:“听说你今晚顺利进入子弹时间了?” “……没有持续太久,”赫斯塔低声道,“零打中我肋骨的时候我就跌出去了,全程持续了可能……二十多分钟……吧。” “很不错了,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飞跃,后续有其他副作用吗,头晕、恶心什么的?” “没有。” “好,很好……”千叶频频点头,“你今晚找我原本是想聊什么,你要是不困我们现在说吧,是十五区的事?还是关于你的病?” 赫斯塔骤然抬头,“都能聊吗?” “前者,不好聊。”千叶眨了眨眼睛,“有很多种渠道可以了解它,通过谈话,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后者嘛……” “安娜威胁过你吗,千叶小姐?” “……嗯?”千叶突然眯起眼睛,一时没有理解赫斯塔在问什么,“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问,从我们抵达阿弗尔港口,到现在……你在多大程度上信任她?”赫斯塔轻声道,“她是你的朋友吗?还是一个……暂时的合作者?”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89/89445/29906327.html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容易 千叶的沉默超过了赫斯塔的预期——似乎对她而言,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千叶小姐?” “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千叶终于低声开口,她望着赫斯塔,“大多数时候我不反对她的决定,但我们不是暂时的合作者……也谈不上信任。” 赫斯塔听得有些茫然——千叶给出的回答显然让她更加迷惑,她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那,给我减药是你的主意,还是安娜的主意?”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不,现在得说前天了,就是布理殴打戈培林那天上午。”赫斯塔低声道,“自从我不间断服药以后,情况一直很稳定。起初是图兰管着我的药,然后是黎各,唯一的例外是三天前,也就是17号早晨,那天黎各休息……而所有异常情况都是从那之后开始的……” “是我的主意。”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事前不说,是担心产生负面安慰剂效应,”千叶沉默片刻,“……结果一减药你就觉察到了,我又该说什么呢。” “你该早点告诉我,”赫斯塔轻声道,“也许是会有一些负面的安慰剂效应,但我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前天晚上我对着黎各大呼小叫,她吓到了,我也……很难过。” “……好,”千叶嘴角微沉,“你先休息,明天,我和你说详情。” 赫斯塔移动左手,握住了千叶的食指和中指,千叶笑了笑,把赫斯塔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赫斯塔始终望着千叶的脸,目光里闪烁着某种介乎于诧异和天真之间的神情。 “怎么了?” 一时间,数不清的思绪涌入赫斯塔的脑海,或许是想说的太多,反而一句都到不了嘴边。 她想起黎各谈及的虚伪,想起莉兹的豪猪故事,想起这几天不分昼夜的长谈……一阵轻柔的快乐笼罩下来,仿佛在秋日碰上一朵不期而遇的蔷薇。 “……就是,没想到这么容易。”赫斯塔喃喃着道,她侧过头,“可以现在就说吗?我这会儿睡不着。” “可以是可以,不过现在材料不在我手边,有些东西我就只能凭印象说了——” 门外的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司雷没有敲门便径直闯入了房间。 “简!”司雷快步走到赫斯塔床前,她将头顶的帽子拿在手中,“……我才听说你受伤了,你还好吗?伤重吗——” 等看到已经被固定了胸带的赫斯塔,司雷陷入了沉默,她喉咙动了动,充血的眼睛带着歉意。 这个表情反而让赫斯塔有些无措。 “还好啦,”赫斯塔愣了片刻,“就是肋骨骨折——” “对呀,还好啦。”千叶两手抱怀,“不过她上船主要是来养病的,你知道吧。” 司雷听出千叶话重的揶揄,“……今天晚上是我考虑不周,我原本以为——” “不是……”赫斯塔看了一眼千叶,又转头去看司雷,“我确实没事——” “我对你很失望啊警官,”千叶站起身,走到司雷旁边,“原来你说的不拿我当朋友是指拿简和黎各当枪使——” 一旁赫斯塔听得有些错愕。 “不拿我当朋友”……是什么意思? 千叶小姐和司雷警官之间……是起了矛盾? “没有这种事!”司雷有些恼火,“我只是——” “你只是拉着一个病号和病号的保镖去帮你干活嘛,”千叶歪着脑袋,“然后你自己在安全的地方等着事情结束。” “我离开现场是因为——” “我懂,我都懂。”千叶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给黎各和简留出作战空间是不是?就没几个水银针喜欢作战的时候旁边有普通人围观,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你这活儿是不是也太好干了?人家冲在前面卖命,你只负责在后面吆喝?” 司雷深深地呼吸着,脸颊由红转白,恼怒和羞愧同时冲上头顶,但她紧紧咬住了唇齿,不做任何争辩。 赫斯塔看得一时心惊,只觉得以司雷当下的状态,即便下一刻就昏厥倒地也不奇怪。 在剑拔弩张的沉默间,赫斯塔努力侧过身,“那个……” 司雷和千叶同时看过来。 “现在几点了?”赫斯塔轻声询问。 司雷看了眼表:“两点半。” 赫斯塔点了点头,“现在天还没亮……吧。” “当然没有。”千叶回答,“怎么了?” “我想……我想出去走走,”赫斯塔举起手,“现在可以去观景台吗?” 司雷:“当然不行!” 千叶:“当然——可以。” 司雷敏锐地觉察到千叶临时改了回答,但她也懒得和千叶计较这个,她看向赫斯塔:“现在这个时候出去?为什么?” “黎各昨天和我说,海上的晨昏线非常神奇,我还……没有见过。”赫斯塔低声道,“我记得顶层甲板的观景台上有一片躺椅区,我还是可以躺着……躺着等。” 司雷突然想起什么,她四下看了看,“黎各呢?” “她回去休息了。” “那古斯塔夫是和她一起——” “没有,古斯塔夫在戈培林那里,”千叶回答,“他自己作出的选择。” “……他们在哪儿?” “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千叶!” “戈培林今晚已经给了古斯塔夫行动建议,你就别操心了。” 司雷的声音直接抬高了许多:“那种建议怎么能信!?” “怎么不能?”千叶笑着道,“你看戈培林现在每天气定神闲的,他肯定是知道怎么做最保险了。” 司雷重新戴上毡帽,“……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简。” 赫斯塔点了点头,某种程度上,她非常理解司雷现在的心情,一个活着的古斯塔夫是今晚最大的成果。她也乐于让古斯塔夫见到明天的太阳——只要想到这种意外能短暂地令安娜笑容消失,它就显得意义重大。 在千叶与赫斯塔地注视下,司雷飞快地转身离去。 千叶回过头,“你还想出去吗?” “……想。”赫斯塔回答,“在外面聊天,总比关在这里有趣。” () .23xstxt.m.23xstxt. /89/89445/29909785.html 第一百二十六章 理由 高处的夜风仍有些阴凉。 赫斯塔盖着一张薄毯,被千叶推上了最高处的观景甲板。 要绕开外面的值班护士实在耗了些周折,千叶费尽口舌仍无法取得对方的许可,她不能理解,指着赫斯塔朝护士笑出了声:“女士!她只是肋骨骨折,不是要死了!” 护士震惊的表情令赫斯塔印象深刻。她猜想,如果这里是陆地而非海上,或许这位护士已经要报警了。 远处传来古斯塔夫的尖叫和司雷的安抚声,那远远的哭声使这个原本静谧的夜晚变得吵闹。今晚的劫后余生似乎并没有给古斯塔夫带来安慰,反而使他陷入了更大的惊恐。 “他能活到明天吗?”赫斯塔问。 “那得看司雷有多大本事了。”千叶在赫斯塔身旁蹲坐下来,她扭头看向赫斯塔,“你希望他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是个局外人,”赫斯塔轻声道,“安娜,还好吗?” “还行,她的处境一直很危险。”千叶轻声道,“能平安活到现在,只能说是奇迹。” “因为她总是去做危险的事?” “……对!”千叶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对,没错,她总是去做危险的事,但外部的因素也占了很大比重。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如果没有零,她在这艘船上一天都撑不下去。” “我知道。” “你知道?”千叶笑起来,“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戈培林想要安娜的命,格雷斯剧场的那次枪击就是冲着她去的,”赫斯塔轻声道,“我看出来了,安娜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把这些来刺杀她的人都摆一道……而她就缩在幕后看戏,她喜欢这样。” 千叶不置可否地挑眉,“谁知道?” 远处传来古斯塔夫撕心裂肺的恸哭,争吵声止息了,看起来司雷的安慰卓有成效。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距离司雷离开病房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 “千叶小姐。” “嗯?” “你遇到过我这样的情况吗?” “怎样,骨折?” “……长时间地,失去作战能力。” “没有,不过我理解,你也觉得这废人当得有点不耐烦了是不是。” 赫斯塔笑了起来,但呼吸带来的起伏旋即引起胸口的剧痛,她的脸拧成一团,缓了半天才恢复平静。 赫斯塔把下巴埋进毯子里,“……前天晚上,我好像看见索菲了,千叶小姐。” “索菲……”千叶回忆了一会儿,“哦,那个小姑娘。” “我一直害怕看见她的眼睛,但她好像无所不在,”赫斯塔声音很低,“而我每一次停药,都会看见她,或者她身边的人。” 千叶有些意外地侧目:“你怕她?怕她什么?” 赫斯塔摇头,“……已经不怕了。” “又不怕了?” “嗯,因为是我选择了她——我不是说索菲。” 千叶听得再次皱起了眉头,这表情让赫斯塔再次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话不好懂,因为她也只是心里冒出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念头,一旦这些念头到了嘴边,就好像怎么说都不对了。 究竟是害怕什么呢?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 也许是害怕发现复仇的终局是虚无,害怕一切到最后都是徒劳,所有的挣扎到头来都是新的利刃,害怕穷尽全力揭开命运的幕帷,才发现一切没有尽头。 ……尽头。 她望着眼前无边的夜晚,感觉海风正吹散她所有的愁绪。 人一旦意识到一切都出自自己的选择,她就将立即明白如何承担自己的命运,那并非是什么混杂着神秘主义和不可知论的庞然大物……而是责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作出选择的人往往不是最终承担代价的人,所以一切看起来才会如此残酷,仿佛诸事无常。 就像千叶和她,她和索菲,甚至……戈培林和船上的荆棘僧侣们。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状态让我很满意,之后如果有别的什么问题,我们再看,”千叶打破了沉默,“我冒了个险,现在看来,这个险冒得值得。” “……千叶小姐是怎么下定决心的?”赫斯塔望着她,“只是赌一把?” “也不全是赌,我问了很多我觉得可以信任的医生,也查了一些和你相似的个案,你知道我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规律吗?” “什么?” “大部分人给我的建议都是保守治疗,建议我采取其他办法的人加起来还不到一成,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 赫斯塔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这些建议我尽快摆脱药物依赖的医生,大都有两年以上的水银针作战经历,其中有几个还参加过高危作战。”千叶望着赫斯塔的眼睛,“所以,即便她们人少,我也还是决定听她们的——她们才是我们,她们才知道我们是谁。如果一个地方的所有人都把你当病人,日子久了,你也会忘记自己原本是谁。” 赫斯塔靠在轮椅上,“……我不会。” “嗯,”千叶一笑,轻轻撞了下赫斯塔的额头,“知道你不会——” 话音未落,远处的大铁门“砰”地一声被踢开。 千叶和赫斯塔同时回头,见黎各气势汹汹地站在门框里,正在撸袖子。 “护士跟我说你强行把人带走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黎各瞪着千叶,声音里全是怒火,“我就知道……你的话全都不作数的!谁说的‘今晚她肯定不会出这儿的门’?” “算数啊,‘这儿的门’又不是指病房的门,”千叶朝船头的方向指了指,“我其实是说下船口的门。” 黎各大步流行,到最后直接快步飞跑,抬手对着千叶就是一拳,千叶稍一仰身,躲过了。 黎各并不收手,她实在气极,追在千叶身后大喊:“你也是个骗子!大骗子!” 赫斯塔愣在原地:“黎各,你听我解释……” 千叶往外跑了几步,又绕回来,围着轮椅和黎各兜圈子,黎各眼看此人近在咫尺,可就是抓不着,气得跳脚。 “我突然想起来,”千叶忽然往赫斯塔那边看去,“那把钥匙,金钥匙,现在在谁手上?你,还是黎各?” (本章完) /89/89445/29913940.html 第一百二十七章 缘故 “在我这儿,我收起来了,”赫斯塔回答,“怎么了?” “你有找到它对应的锁吗?” “还没有。” “把钥匙给我吧,”千叶轻声道,“它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千叶猛然止步,伸手抓住了黎各踢来的脚踝,她借势扭转方向,黎各避闪不及,被千叶在空中旋了一周,彻底失去平衡。 “差点意思,”在黎各摔倒之前,千叶单手抓住了她的后肩,“还不够快。” “放开我!” 千叶放手,黎各应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赫斯塔看了看黎各,又望向千叶,“……那把钥匙是干什么的,千叶小姐知道吗?” 千叶拖出一个长长的“嗯”,然后笑着答了一声:“知道。” 黎各站起身:“是干什么的?” “那不重要。” “那就不给你,”黎各看向赫斯塔,“简,别给她!” 赫斯塔:“……” 千叶:“钥匙在哪儿?” 赫斯塔:“我应该是一直把它带在了身上——” 千叶伸出手,黎各一巴掌拍了上去。 “你先说清楚那钥匙是怎么回事——” “别闹,那把钥匙对你们没用。” “钥匙是我和简一起发现的,现在你说拿走就拿走算怎么回事?” “哎呀……在哪儿呢……奇怪……” 赫斯塔慢慢悠悠地掏着口袋,尽管她不打算拒绝千叶的要求,但也实在有些好奇这钥匙的用途,如此摸了半天,赫斯塔抬头,“……也可能是在另一件衣服里,或者就是锁在保险箱里的——和我的行李箱一起。如果你现在不急着要……” “我不急,”千叶收回了手,“一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突然,一段尖锐的警报声从三人脚下传来,它呼号着打断了所有人的交谈。 “别紧张。”千叶抬起手,示意黎各不必进入子弹时间,“先看看怎么回事……” 不远处,观景甲板虚掩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司雷带着古斯塔夫出现在众人面前。 “今晚,”司雷停下脚步,“我能带着他和你们待一晚吗?” 黎各与赫斯塔对望一眼。 “可以……吧。” …… 夜更深了,只穿着短袖的古斯塔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看着赫斯塔垂落在地上的长毯,稍稍挪动了位置,低声道,“请问……请问我……能不能——” “那边船长室的储备间有备用毯,”千叶轻声道,“要的话自己去拿。” “坐在这儿别动。”司雷起身走向船长室,很快带着两条毯子回来了,她将一条递给古斯塔夫,然后看向千叶和黎各,“你们用吗?” 两人都摇了摇头,司雷索性把毯子垫在了自己身下。 “你对这艘船也很熟悉嘛。” “……为什么要说也?” “有的人第一次上船,就知道负二层有一家硬石酒吧,”司雷迎着千叶的目光,“你不会也是第一次上船吧。” “不是,”千叶撑着脸,手指轻快地在面颊上点了几下,“我第二次。”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警报停了。”赫斯塔轻声道。 “是戈培林在召人,”司雷答道,“他要求所有人马上到毕肖普餐厅集合。” 黎各侧目:“他又怎么了?” “谁知道。” “你们俩不过去吗?”黎各指了指司雷和古斯塔夫。 司雷调整了一下做身下坐毯的位置,“那里没有这里安全。” “是吗,”黎各看向古斯塔夫,“刚才不是还往外跑吗,为什么现在又跟司雷回来了?” “戈培林先生说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古斯塔夫低声喃喃,“他希望我暂时不要返回客舱,以免给其他人带来……危险。” 黎各无声地笑了笑——猜到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古斯塔夫再次开口,“……我会死吗?” “会哦。” 司雷一怔,正要问为什么,就听见黎各接着道:“所有人都会死,你不知道吗?” 赫斯塔顿时笑出一阵断续的轻咳。 古斯塔夫的眼眶再次蓄满了眼泪,他躬下身,哽咽地摇着头:“……我不想死,我还——” “安静,”千叶瞥了他一眼,“要哭哭啼啼就别在这儿待着,去找戈培林。” 古斯塔夫再次安静了下来,他紧紧裹着毯子,一阵呜咽仍然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传出。 司雷一动不动地站在古斯塔夫身后,她望着这孩子的背影,过了许久还是流露出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司雷低声道,“会有办法的。” “你们以前认识吗?”赫斯塔问。 古斯塔夫在一旁擦着眼睛,摇了摇头,司雷亦然,“为什么这么问。” “嗯……”赫斯塔若有所思,“因为,你们看起来……” “这不奇怪,简,”千叶表情似笑非笑,“因为司雷警官就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司雷收回了手,“我只是不因他是荆棘僧侣就对他怀有偏见,仅此而已。” “对呀,”千叶笑咪咪的,“我就是想说,你是个‘不因他是荆棘僧侣就对他怀有偏见’的人,有什么问题?” 司雷皱起眉头,“这到底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的?他才十五岁——难道你们以前从来没有帮过的陌生人?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谁毫无理由地朝你们伸出援手?一次都没有?” “陌生人,有,”千叶耸肩,“不过没有谁是‘毫无理由’的。” 黎各摸着后颈,“……我是帮不到你这个程度。” 司雷看向赫斯塔,“你呢,简?” 赫斯塔想起艾娃,不过这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她看向战战兢兢的古斯塔夫,忽然想起另一个人。 “我以前在短鸣巷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很好的杂货铺老板,”赫斯塔陷入回忆,“我和他非亲非故,但他对我很好,不仅在衣食上照顾我,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赫斯塔停了下来——她看见千叶的眉头突然拧成了麻花。 “怎么了吗?” “……没事,”千叶挑了挑自己额前的一缕碎发,她盯着指尖,“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恶心的事。” “和我刚才说的事情有关?” “嗯?”千叶恢复了微笑,“我刚才有点走神了,你说了什么?” wap. /89/89445/29924121.html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亮 “算了,”赫斯塔笑了笑,“也不重要。” 远处的天空已有拂晓微光,东边的海平线正由墨色转为深蓝,五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向日出之地望去,在这朦胧的晨光中,赫斯塔感到些许困意。 黎各站起身,走向观景台的边缘,“就快来了,都别打瞌睡啊!” 赫斯塔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她转头看向司雷,“司雷警官也是十四区人对吧?” “嗯,是。” “我突然发现这艘船上的十四区人有很多,”赫斯塔轻声道,“你,安娜,千叶小姐……” “你也算半个。”一旁千叶突然开口。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我也算半个。” “你为什么会到第三区?”司雷望着千叶,“你这么厉害的角色,当初十四区的水银针也肯放你走?” “我想上哪儿上哪儿,哪有人能困得住我?”千叶稍稍倾斜上半身,松了松脖子,“不愿在那边待着了,就换个地方。” “司雷警官当初是怎么来的第三区?”赫斯塔问。 “……呃,”司雷愣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些许的不确定,“严格来说……偷渡?” 所有人都转头望向她。 “你开玩笑吧,”千叶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来的第三区?” “14年的时候,4614年春天,我记得是,”司雷回忆着,“我二十三,那时候。” 赫斯塔向司雷投去好奇的一瞥,她常常忘记司雷是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年的长者——4614年啊,那时候她才两岁。 “二十年前可没有这种往返各大区的客轮,”千叶两手抱怀,“那时候螯合病泛滥,宜居地里的人要跨区是天大的事——你怎么偷渡?” “可能……也不能算偷渡?”司雷轻声道,“我捡到了一个包,里面有一位女士的证件和两张船票。” “然后呢?” “然后我拿着证件,去了码头,检票,检疫,登船……”司雷看着千叶,“没了。” “不可能,”千叶颦眉,“船上就没一个人发现你和你的身份信息对不上?从你捡到船票到最后登船之间总有几天时间准备吧,丢包的人就没有挂失?除非你潇洒到前脚捡了船票后脚就去码头,否则——” “我确实是后脚就去码头了。”司雷答道,“至于说船上的检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过来了。” “你就,直接……”千叶难得露出惊奇的神色,她停顿了片刻,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你可以啊,司雷。” “当时情况特殊,没想那么多……”司雷望着前方,眯起眼睛,“嗯,倒不如说,当时什么都没想。” 赫斯塔忍着疼痛坐起身,她完全被这个故事吊起了胃口。 古斯塔夫好奇地望向司雷,“那……您的家人呢?您的父母,兄弟,你这样突然离开,不会吓到他们吗?” 司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然后呢?”赫斯塔又问。 “后来到了第三区,那些证件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我就把它们都处理掉了,”司雷语气平缓地回忆着,“第二年,胜利日大赦,有了身份做什么都方便很多,加上那时候我又碰上了很多肯伸手拉我一把的人……” 司雷抬起头,“就这样,到今天。” 赫斯塔静静地望着司雷,她心里还有许多问题,想开口,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她想象着一个清晨,年轻的司雷一个人走在街上,当时或许下着雨,或许有薄雾,总之一定是个安静、少人的时刻……否则,那个包不一定会被司雷捡到。 人在什么时候会登上一艘未知的航船?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留。 赫斯塔想象着这种感觉,她不确定司雷的答案,但她知道,当一个人落入失无所失之所,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很容易从心底涌现出来。 去哪里都可以,做任何事都可以…… 只要能够离开此地,只要能够突破这道隘口! “怎么了?”司雷看着赫斯塔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赫斯塔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我就是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千叶小姐给我讲过的一个道理,”赫斯塔轻声道,“她说这世上有三种人,藐视规则,难以对付……” “你们都在聊什么,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看天啊!”黎各噔噔噔地跑了回来,“再不看天要全亮了!” 所有人仰起头,在她们的前方,浅橘色的云层已经在海面堆叠起绚烂的色彩,天光渐变,慢慢淡出一抹灰白,青绿,浅蓝,湛蓝…… 天已大亮。 黎各抓起赫斯塔的轮椅后把,推着她原地转了半圈。 “看你身后,简!” 一时间,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在她身后,半个夜空还闪耀着星辰,平静的海面闪耀着夜晚的波光,仿佛一片仍在沉睡中的异域。 光与暗的两极,竟真的出现在同一时刻。 “再转一圈……黎各,再推我转一圈。” 黎各笑起来,她推着赫斯塔,在观景台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形轨迹。眼前的明暗每一刻都在变化,赫斯塔像个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的盲人,完全被这个陌生的海上日出震慑。 太阳渐渐从东边升起,将一切照亮。 千叶看着不远处的赫斯塔和黎各,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千叶,”司雷侧过身,“升明号,真的不能返航吗?” 千叶笑了笑,“不用再问了。” “到底有什么比人的性命还重要?” “有啊,”千叶张开双臂,两肘抵着身后的围栏,“……更多人的性命。” 司雷不解地颦眉。 “我们别再聊这个问题了好吗,”千叶笑着转头看向古斯塔夫,“看看,你的小朋友活着看到了今天的太阳——高兴点吧,司雷,别总愁眉苦脸的!” “但是——” “黎各!”千叶已经起身朝远处的两人走去,“你别推得太快了,太快容易摔着——” 司雷站在原地,听见古斯塔夫的哭声从身后传来。 (本章完) wap. /89/89445/29932612.html 第一百二十九章 逆流 临近六点,赫斯塔一行人离开顶层观景台,朝毕肖普餐厅走去。除了千叶,所有人都哈欠连天,黎各与赫斯塔小声交谈,两人决定吃完早餐就回去补一觉。 司雷与古斯塔夫走在最后面,古斯塔夫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千叶她们的步速很快,以至于步履蹒跚的司雷很快被拉开了距离。 古斯塔夫想追上去,但他很清楚,那个水银针的小团体并不欢迎他。 “司雷警官,你还好吗?”古斯塔夫轻声问,“你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事,”司雷轻声道,“我就是……” “司雷警官!” 千叶闻声回头,见司雷正往后栽倒,她快步回折,一把拉住了司雷的左肩。 “喂!你在搞什么……司雷,司雷?” 司雷听见千叶朦胧不清的声音,与此同时,她的右耳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这噪音如此强烈,仿佛一把真实的钻头突然楔进大脑,这刹那间的疼痛让司雷几乎动弹不得,不过很快,疼痛的潮水退去,眼前的一切又再度变得清晰。 睁开眼睛,几张脸同时围在她的斜上方。 “……能看见吗?”千叶在司雷眼前来回挥手,“司雷?” 司雷轻轻打落千叶的手,她深吸一口气,撑着地面,重新站了起来。 “一晚上没吃东西,低血糖了。”司雷低声道,“一会儿吃了早餐就好了——” 不远处,黎各突然想起什么,“……从前天我们分别,到现在,你是不是一直没睡觉?” “睡了——”司雷低声回答。 “你怎么睡?”赫斯塔望着她,“你之前说对那谁用了睡眠剥夺对吧,这段时间,你有别的帮手帮你看着吗?” “我有工作状态下的睡眠模式,反正——” “会死人的,”赫斯塔轻声道,“我不是在危言耸听。” “继续走吧,好吗?”司雷拍了拍身上的灰,“我清楚自己的状态,当然,一会儿吃了东西,我会找地方休息一下。” 司雷一个人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一怔,他回头看了千叶一眼,还是跟了上去。 …… 清晨的毕肖普餐厅坐满了乘客,所有人都神情憔悴。连日的死亡焦虑和凌晨三点的警报消磨着人们的意志,在沉默间,许多人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司雷带着古斯塔夫刚一现身,所有人都愣住了,两个荆棘僧侣当场激动地跳了起来,他们尖叫着上前抱住了古斯塔夫,并放声痛哭。 “你还活着,古斯塔夫!太好了,你还活着!” 古斯塔夫紧紧抱住了伙伴们,然而他这一晚上哭得实在太多了,现在已经没有了力气。 过了一会儿,几人松开了手,他们看向古斯塔夫:“你通过‘试炼’了吗?那个‘螯合物’放过你了吗?” 古斯塔夫颓丧地摇了摇头。 “那你昨晚是怎么过的?”几个荆棘僧侣更惊奇了,“有没有遇到危险?” “是那两个水银针救了我,”古斯塔夫指了指赫斯塔与黎各的方向,“她们两个,一起把螯合物……赶走了。” 人群发出惊叹,人们不约而同地朝黎各的方向靠近。 在一片喧嚣声里,赫斯塔看见司雷一个人坐去了吧台,向服务生要了个杯子接水。几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乘客客气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司雷简短地回应了……没有人在她身边驻足。这样的司雷让赫斯塔想起一条出海的渔船,海浪涌向礁石,渔人逆流而去。 不远处,勒内狂热地喊着赫斯塔的名字,起初赫斯塔没有理会,直到他半秃的油头挡住了自己看司雷的视线,赫斯塔皱起眉头,“……哦,勒内。” “了不起!您了不起啊!”勒内脸颊绯红,“您和黎各小姐都非常了不起!你们战胜了螯合物!你们救下了古斯塔夫!” 赫斯塔笑了一声。 余光里,赫斯塔看见司雷喝了半杯水,而后她放了杯子,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吧台上,在稍稍调整了脚踝和手肘的位置之后,司雷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呼吸带来肩背的轻微起伏。 赫斯塔收回了目光。 累坏了吧,警官。 “我早就知道你们二位是有这个本事的,我早就知道了,什么螯合物啊——水银针就是螯合物的克星,有两位在,我们还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呢?了不起啊赫斯塔小姐,黎各小姐,你们是真的了不起!” 千叶看了看勒内,又望向赫斯塔,表情微妙,那目光像是在问:你什么时候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了? 赫斯塔顿时感到了一丝尴尬,她看向勒内:“……你有点吵了。” “哦哦哦,我懂,我懂,您战斗了一整晚,得好好休息,”勒内满面春风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家都退后一步!不要打扰到赫斯塔小姐和黎各小姐!” 在勒内及其同伙的威吓下,赫斯塔与黎各待的小圆桌附近出现了一个半径三米的空地,他背对着赫斯塔驱赶着想要上前搭话的来人,俨然是一副管家姿态。 “戈培林不是三点就把人都叫过来了吗,”黎各环顾四周,“这么久了,他们都在这儿干什么呢?” 赫斯塔侧目看了勒内一眼,勒内立刻躬身前来。 “您有吩咐吗?” “戈培林大半夜把你们喊过来,是干什么来了?” “呃……他还没说。” “那你们这一晚上都干什么了。” “就什么也没干。”勒内答道,“戈培林说今晚会有安全检查,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房间,而且还不能到处走动,只能待在这个餐厅里,直到检查结束。” “是吗,什么安全检查,谁检查?” 勒内神情厌恶地啐了一口,“您还信这个啊,左右不过是他虚张声势……我看他是知道你们成功救下了古斯塔夫,所以心情不好,耍我们玩呢!” 赫斯塔不置可否,她望向餐厅另一头——戈培林正独自坐在那里,在他身前的桌面上还放着一个牛皮纸文档袋。 戈培林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wap. /89/89445/29933257.html 第一百三十章 来客 窗外的天渐渐明亮,赫斯塔感到午夜时服下的止痛药效果正在消退,她胸口的疼痛正在加剧。 “黎各,”赫斯塔轻声道,“你带的药盒里,还有止痛药吗?” “什么止痛药?” “……就是昨晚医务室临时给我开的,能让我好受一点。” 千叶闻声回头:“开药的时候黎各不在,她不清楚,你的药还放在楼上你病床旁边的抽屉里,很痛吗现在?” 赫斯塔点了点头。 “我去拿吧,”千叶站起身,“你要是难受就让黎各推你回去,一会儿我直接带着药去找你。” “不,我就待在这儿。”赫斯塔回答,“我还是想看看……戈培林想干什么。” 千叶摇了摇头,她步履轻快地离开这间再次安静下来的餐厅,朝着楼上的医务室走去。然而还不等千叶走到楼梯口,道路另一头围聚的人群已经吸引了她的目光。 “怎么了,都聚在这里?” “千叶女士!您来得正好,通风井里有人!”几个船员让出一条路,好让千叶能快速上前查看,“您听,底下有声音,我们也是刚刚换班经过的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这人在下面待了多久——” “那就赶紧找人过来救援啊,”千叶显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你们围在这儿也没用。” 忽然,一声轻微的呻吟从底下传来。 千叶听着有点不对劲。 虽然感觉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走上前,朝通风井的底部探头。 “安娜?”千叶轻声喊了一句,“是你吗?” “……嗯?是谁,”安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千叶?” 千叶一怔,立即丢掉了手里拿着的一次性茶杯。她两手抓着通风口的边沿:“你怎么会在这下面!?” “……怎么办,怎么办,”安娜低声喃喃,仿佛意识已在崩溃边缘,“我好像……在流血?” 黑暗中,安娜听见一阵疾速离开的脚步声,她无声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更多的人聚集在了五层楼道的通风井开口,一束光从上方打下来,那是一只强力手电,它被直接固定在通风井的高处。 千叶牵着一条救援专用绳,很快倒悬着下攀至安娜所处的位置。 狭窄的通风井限制了千叶的动作,她沉默地将救援绳尼龙搭扣缠上安娜的腰与肩,泛着青蓝色的冷光从上方打下来,随着千叶的动作而不断闪动,安娜配合地抬起手,目光始终落在千叶的脸颊上。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安娜能清楚地听见千叶的气息,看见她额头因为倒悬而格外明显的青筋,那副标志性的傲慢笑容已经从千叶的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凝重……甚至有点狼狈的神情。 安娜缓慢地呼吸着,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雨夜,相似的回忆仿佛一道降临的闪电,将间隔的时间击穿。同样是在一个这样幽深的狭间,同样是她与千叶,唯一的不同只在于,当时那确实是一个危急万分的时刻…… 通风井外的船员担心地往下看:“千叶女士!一切还顺利吗?” “很顺利!”千叶将最后的一道搭扣固定在安娜的左臂上,她压低了声音,“你是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安娜哼哼了几声,“我没有受伤呀。” “……你刚不是说你在流血?” “因为我在经期,”安娜微笑,“虽然快结束了。” 千叶的动作停了下来,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半晌,千叶恼火的声音传来:“你这个人……指定是有点毛病……” “千叶。” 在千叶撤离之前,安娜一手迅速地抓住了千叶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触碰她垂落的头发。 “……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谢谢你。” 话未说完,千叶已经离开了。 楼上的船员开始拖拽绳索,在她们的共同发力下,安娜被一点一点吊起,最后在众人的帮助下,离开了通风井。 千叶站在墙边抽烟——仅仅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伯恩哈德的士兵们已经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了附近,他们每个人都戴着耳机,随时等候着命令。 “让一让……让一让……” 有人挤开人群,艰难地朝这边赶来,千叶侧目——是曼特尔。 “安娜老师,真的是你!”曼特尔惊呼了一声,她迅速跑去安娜的轮椅旁边,“天啊,您怎么……您怎么会……” 随船医生正在现场检查安娜的生命体征,心率、血压、呼吸、瞳孔、角膜反射……所有指标都非常正常。 “真是万幸,您没事,就是需要休息,”医生摘下听诊器,“您在下面待了多久?” 安娜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医生看了看安娜的轮椅,“那您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的猫,”安娜有气无力,她的每一句话都轻到几乎只有一点气息,“我在找它……” 医生先是惊奇,而后笑了出来:“我家里也有两只猫,我懂这种心情……但以后别再为了一只宠物做这种事了,它们跳来跳去安全得很,人不能比的。” “……能否给我一条毯子?” 曼特尔立刻起身去拿了一条薄毯,亲自为安娜围盖了起来,安娜始终闭着眼睛靠在轮椅上,病恹恹的,和一个货真价实的病人别无二致。 “我推您回去吧,您房卡还带在身上吗?” 安娜摇了摇头,“我需要一点水……我,有点饿。” “啊,那我先带您去餐厅,”曼特尔扶着安娜的轮椅,“一会儿我再送您回去,好吗?” 千叶屏住了呼吸,她看着周边的士兵,几乎就要抵达子弹时间的阈值——然而下一刻,所有在人群外围驻守的士兵突然回撤,他们迅速消失在走廊的两头,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千叶跟在安娜身后回到餐厅。 从安娜现身的一刻起,赫斯塔的注意力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黎各跑到千叶身边,“怎么去了这么久?药在哪里?” “啊,”千叶拍手,“忘记了。” “……什么?”黎各无法理解,“你专门出去一趟——” “药就在简床边的第一个抽屉。”千叶拍了拍黎各的肩膀,“你再跑一趟,辛苦了。” /89/89445/29934023.html 第一百三十一章 看戏 安娜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骚动,尽管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的到来。 裹着一条薄毯的安娜就像一根倚靠在轮椅上的枯枝,她的脸上完全没有生机,只剩下憔悴和痛苦。然而这样的表情在如今的升明号上实在太常见了。有些好事者已经从别的船员那里得知了实情原委——这个下半身行动不便的女人为了找猫跌进了通风井,真好笑,在这个关头怎么还有人会为一只猫做这种事…… 人们低声传递着消息,这个插曲般的小故事在毕肖普餐厅流传了还不到五分钟,就被别的故事冲散。只有少数人有些在意地盯着她——尽管安娜露面的次数很少,但他们大都记得,这个同样坐着轮椅的女人此前常常与赫斯塔、司雷一同出现。 曼特尔为安娜端来咖啡,面包片和几块小甜饼。 “真是不好意思哈,这个时间的餐厅暂时还只有这些东西能充饥,”曼特尔有些歉意,“再过几分钟我会再去趟厨房看看——” “不用麻烦,这些东西已经足够好,”安娜手持着杯与碟,“这里真暖和,我都不愿回去了……” “幸好刚才没有送您回去!”曼特尔敲了下自己的脑门,“我都忘了,您现在不能回去——您得待在这儿,直到‘安全检查’结束。” 安娜饶有兴致地抬起头:“什么‘安全检查’?” “就是……”曼特尔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总之您得在这儿待一会儿,绝对没有要强迫您的意思——” 安娜放下杯盏,用抖落一旁的薄毯重新盖住了膝盖,“别这么说,我很愿意在这儿待着。” “真的吗?”曼特尔目光明亮,“我还担心您会嫌这儿吵!” “怎么会……” “安娜。” 赫斯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寒暄,她们回过头,见勒内推着赫斯塔的轮椅站在不远处,勒内表情蛮横,赫斯塔目光凛冽……看上去都有些来者不善。 “你们——” “曼特尔女士,”安娜微笑着开口:“我可能有些话要同这位小友单独说……” “……嗯,好的,如果您需要我的话,我就在旁边。” “谢谢。” 曼特尔端起安娜的咖啡杯,转身走向了另一张无人的桌子。 勒内一言不发地将赫斯塔推到安娜旁边,而后也很快退下了。 两张轮椅就这么并排放着,两人谁也没有看向对方,安娜与赫斯塔同时望着大厅,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千叶的位置。 远处的千叶两手抱怀——她正站在一个绝佳的角度留意着伯恩哈德手下的动向,当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变化。 千叶的左眉夸张地抬起,一个疑问呼之欲出: 「你俩在干什么?」 “我原本还以为你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露面了,没想到一早就在这儿见到了你,”赫斯塔轻声道,“看来,昨晚真是一个意外频出的晚上。” 安娜笑了笑,“那下次记得也给零留一些余地,这样就不会有意外了。” 赫斯塔瞥了对方一眼,“我指的可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安娜茫然地眨了眨眼,“难道黎各也受伤了?” “别岔开话题。” “奇怪,怎么不见司雷?”安娜笑着看向人群,围坐的众人间似乎并没有司雷的身影,“她没和你们在一块?哦,在那儿,我看见了……” 安娜轻叹一声:“不仅意外频出,而且令人疲惫,是不是?” 赫斯塔有些狐疑,但没有作声,她原以为安娜的突然出现是因为昨晚她与黎各一起救下了古斯塔夫,甚至差点儿就活捉了零,所以即便此刻的毕肖普餐厅同时坐着戈培林和伯恩哈德,安娜也要亲自跑这一趟,来谈些条件或是发出威胁…… 可现在看来,安娜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虽然她佯作虚弱,但对昨晚的事情似乎并不诧异。 是装出来的? 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好孩子,你到底想问什么?”安娜终于回过头,望向了赫斯塔的眼睛,“这么绕来绕去的,你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序幕拉开的时候,没有一个观众会愿意待在别处。” “你来看戏的?” 安娜撑着手肘,朝赫斯塔一侧稍稍倾斜,“不亲临现场,怎么看得真切呢?” 赫斯塔习惯性地深吸了一口气,剧痛立时弥散胸口,她疼得脸色发青,但还是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打扰一下,”曼特尔再次靠近,她来到安娜身旁,轻声道,“我已经将您的早餐准备好啦,如果您什么时候想用,随时叫我就可以了——” “我现在就饿极了,亲爱的。” 曼特尔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您是想……” 安娜向赫斯塔微微一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听见身后安娜的轮椅声正在远去,心情一时复杂。赫斯塔仔细回忆着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偏差,她又开始完全看不懂安娜想干什么了…… “简!”不远处,黎各已经拿着小药瓶重返餐厅,“你怎么跑这边来了!” “……安娜来了。” “我知道啊,她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了。” “她……有点奇怪。” “这人不是一直奇奇怪怪的吗,”黎各拉了把椅子坐到赫斯塔旁边,“你们聊天了?” “聊了几句……但都没什么营养。” 赫斯塔伸手接过黎各递来的药片,很快和水吞服,她沉默地望着眼前众人,突然觉察到一丝违和:“……布理怎么不在?” “他情况好像有点复杂,之前跑出去的时候因为误触了数据库的低氧灭火装置窒息了一段时间,现在人还在医务室,看样子一时半会应该是好不了。” “……这人没死吧?” “没,”黎各回答,“我刚上去的时候还听到护士们讨论他的情况。” 赫斯塔再次望向刚才千叶所在的位置——千叶小姐此刻已经不在那里了。 wap. /89/89445/29937604.html 第一百三十二章 裁定者 与此同时,戈培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他的位置上起身,走到了餐厅正中间的位置。 人们望着他,所有的喧嚣声都暂时停了下来。 “很抱歉让诸位凌晨三点离开房间,在这儿和我一起坐了四个多小时,我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昨晚的安全检查结束了,没有任何问题……” 人们无措地面面相觑,大多数在场者都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家只能从戈培林的语气和态度中感知到一些安慰。 “……但是,危险并没有结束,”说着,戈培林举起手中的档案袋,“如各位所见,这是《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 说罢,戈培林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家不用着急,我今天就是要把这份《指南》交出去的,因为从“安全检查”结束的那一刻开始,属于我的“任期”就结束了。” 所有人都是一怔。 人们咂摸着那句“任期”的含义,戈培林随手将档案袋放在了身旁的小圆桌上。 “而我,作为上一任的“裁定者”,将直接退出接下来的所有“游戏”——换句话说,从今天开始,我个人将不会再收到任何邀请函,不必遵循任何规则,船上的那只“螯合物”——我们就暂时称呼它为“螯合物”吧,将不再把我视作“猎物”。 “换句话说,就我个人而言,我安全了。” 有荆棘僧侣站起身,以强烈的恨意开口:“戈培林——” “稍安勿躁,让我把话说完。”戈培林重新戴上眼镜,他嘴角和颧骨处的青紫色仍然鲜明——那是布理的拳脚留下的痕迹,这让他的脸始终显得有一些狼狈。 戈培林伸手按住了一旁的档案袋,“先让我来告诉各位最近几天发生了什么——其实这些说起来也特别简单,大家都见到了,这艘船上每一天都在出现新的死者,死状……都非常惨烈,但他们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们没能通过他们自己触发的“试炼”。 “我举个例子,前天,古斯塔夫收到了一封邀请函——同样的邀请函,艾希礼、格鲁宁、迪特里希都收到过,每一封信函中都提到了一个无名夜宴,收信人可以选择参加,也可以选择推迟。 “如果选择推迟,你需要额外找一个“担保人”为你作保。但邀请函里没有提到的是,整艘船上能够承担“担保人”责任的,实际上有且只有“裁定者”本人——也就是当时船上持有《指南》的人。 “一旦你不慎选择了其他人作保,那么你不仅无法自救,而且会连累对方。布理先生频频遇害,原因正在于此。” 大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人们正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惧。 “我发现很多人都在担心这个死亡人数一直持续下去——事实上并不会,”戈培林看向罗博格里耶的信众,“这些死亡邀约是从荆棘僧侣们提着行李走进毕肖普餐厅的那一晚开始的,换句话说,只要接下来的“裁定者”足够负责,那么在所有荆棘僧侣都收过一遍夜宴邀请之后,它就会停下来。” “……什么意思?”有人茫然地举起手,“裁定者足够负责,是指什么?” “比如强制你们所有人调换房间,比如凌晨三点把大家都喊到这里来……可以说,我所有的指令都事出有因,”戈培林轻声道,“它们全都是我作为“裁定者”应当履行的职责,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这本《指南》里……但很可惜,我不能过多透露,我只能说,一旦违背《指南》,后果会非常严重。” “那如果“裁定者”不够负责呢?”另一人颤声问道,“那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得为这个人的失误而死?” “不,”戈培林面无表情地回答,“如果“裁定者”不够负责,那么,“裁定者”自身会最先面临暴亡。” 餐厅里的乘客们再次陷入寂静,人们 望着戈培林,半晌才领悟了他话中的含义,目光不由得为之一变。 “上一次我已经在这里说过,我拿到《指南》是一次偶然,”戈培林轻声道,“在当时我就和在座诸位一样,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坦白说,在“执行”层面上,除了我自己,我不信任在场任何人,所以我原本打算将这本《指南》保留着,直到我无法再履行一个守护者的职责,但是……就像我一开始向诸位提及的,我被踢出游戏了。” 不远处,古斯塔夫慢慢站了起来,“踢出游戏……为什么?您确实一直很尽责——” “因为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戈培林的目光再次落回《指南》,“以及,我们之中,将有一人会在今天成为新的“裁定者”,而我,也会将这本《指南》交给他。” 人们开始议论,朦朦胧胧的声音像雾气一样在室内蒸腾,所有人的声音都氤氲在这模糊的噪声里,带着惊诧与不安。 “戈培林!”后方勒内的声音穿透半个餐厅,“我问你,是所有“裁定者”最后都能安全退出吗?” “是,”戈培林答道,“只要能平安活到”任期“结束。” 大厅里的议论声骤然抬升。 勒内瞪大了眼睛:“那谁是下一个“裁定者”?” “有两种方式,”戈培林从口袋中取出了一支红色的钢笔,“首先,我作为上一任“裁定者”,可以在持有船卡的乘客之间选择一人直接任命,我只要将这支钢笔交到此人手中,一切就尘埃落定; “第二种,我缄默退出,所有持有船卡的乘客都可以自由竞选,最终,得票最多的人拿走这支“记录钢笔”,成为下一任“裁定者”。” 说罢,戈培林静静地将红色钢笔放在了牛皮纸档案袋的上方——他什么也没有解释,但指向已经足够清晰。 紧接着,戈培林收回手,一言不发地退回到自己原先的坐位,安静地坐了下来。 人们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的赫斯塔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就是好戏啊。 wap. /89/89445/30118995.html 第一百三十三章 观察 司雷第一个站了起来,她从吧台的位置穿过众人桌椅间的空隙,径直走向餐厅中央的那张圆桌。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司雷直接拂开了那只钢笔,拿起档案袋就要打开。 戈培林怔了片刻:“司雷警官,你在干什么?” “看看《指南》。” 伯恩哈德和他的属下反应过来,几人一同上前,有人抓住司雷的手,有人按着她的肩膀,有人死死捏住档案袋一头,一番争抢以后,终于把《指南》从司雷手里抢了回来。 “你疯了!”伯恩哈德怒斥,“你这样做违背了规则,你会把这里所有人都拖进地狱——” “狗屁规则!”司雷瞪着伯恩哈德的眼睛,“昨晚我们差点就把那只螯合物活捉了,那是什么战胜不了的对手吗,要所有人在这里配合着它的节奏行动——” “放开她,将军。” 伯恩哈德不可置信地回头——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戈培林。 “她要拆你的指南,戈培林!” “那不是我的指南,是所有乘客的指南,”戈培林轻声道,“她可以拆,但最终的结果仍要她和这间餐厅里的其余乘客承担。” “其余乘客……?”勒内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戈培林又不说话了。 伯恩哈德将信将疑地松开了司雷,司雷再次走向不远处的档案袋,但这一次,勒内挡住了她的去路。 “别冲动,警官。”勒内抬起一只手,“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让开。”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先来一场投票!”勒内看向人群,“赞同司雷现在就直接打开《指南》的举手!” 黎各举起了手。 “……你没有船卡,”赫斯塔在一旁小声提醒,“你举手没有意义……” 黎各“啊”了一声,举起的手顺势往后摸头,她靠向赫斯塔,“你怎么不举手呢?” “先看看,”赫斯塔望着前方,“不急。” “那赞同戈培林说法,我们按照流程票选下一任‘裁定者’的人,举手。”勒内又道。 大约2/3的乘客犹豫地抬起了手。 “你看到了,司雷警官,”勒内两手抱怀,“现在就因为你个人的选择违背大多数人的意志,这不公平吧。” “你们在害怕什么?”司雷望向人群,“古斯塔夫还活着,昨晚没有一个人罹难……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戈培林先生……”有人声音轻颤地望向戈培林,“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如果问我建议,我只建议按《指南》走。”戈培林轻声道,“不要被一些偶发的幻觉迷惑,《指南》是绝对可靠的,不要随意背离它的建议,不要自己制造一些……无谓的风险。” “我同意。”勒内举起双手,大声说,“要我说,‘裁定者’的责任本来也不是人人都能扛的,我算是听出来了,干这个活儿得有魄力,反应快。干得好,能保所有人平安,干不好,裁定者自己第一个死。谁能承担这种风险,谁就可以上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台下黎各两手抱怀,又靠向赫斯塔耳边,“我发现我是小瞧这个人了,我之前还以为他就是个见风使舵的草包……” 赫斯塔笑了一声:“他做了什么让你觉得他又不是了。” “戈培林之前说‘裁定者’的失责代价是死啊,”黎各稍稍颦眉,“你觉得戈培林说谎了?” “不好说,”赫斯塔轻声道,“得看了《指南》才知道。” 黎各叹了一声,“要是你昨晚没被踢伤就好了,不然你现在也可以上去说两句——诶,要是勒内成了下一任‘裁定者’,我们是不是就能看看《指南》了?” 赫斯塔侧目:“……你怎么不赌司雷是下一任啊。” “哦,司雷更好,”黎各撑着下巴,“但勒内更听话嘛,我主要担心的是,万一到时候《指南》落在了别的什么人手上,我们事后直接去硬抢,是不是有点影响不好——” “不用担心,”赫斯塔望着正在台上滔滔不绝的勒内·布隆伯,“今天之内,一定让你看到《指南》。” …… “你刚才都和简说什么了?” 毕肖普餐厅的员工用餐室,千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安娜身后。此刻曼特尔去到别处为安娜寻找开胃酒,这间员工用餐室便只剩下安娜一人。 “就是一些普通的寒暄,”安娜停下手里的刀叉,回过头,“她对我表达了一些口头上的关心,让我很感动。” 千叶半信半疑地绕到安娜对面,“她有没有问你关于她减药的事?” “没有。” “好,”千叶点头,“如果她问了,你只需要告诉她,这些都是我的主意,你对此毫不知情。” “嗯?她已经知道她的药被你动过手脚了?” “第二天就知道了。” “……那她还一直坚持服药啊,”安娜若有所思,“她很信任你,但你却要对她说谎?” “但凡你给她留的印象能比现在好一点,我都不用这样隐瞒,”千叶望着安娜,“等她熬过这段航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一起告诉她,你就不用操心了——零在哪儿?” “就在这里,你找她有事?” “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要把你塞进通风井,”千叶冷冷地看着安娜,“这里到处都是伯恩哈德和戈培林的士兵,她不知道吗,她就没有评估过这件事的风险?” “评估了,所以才做的。”安娜轻声道,“我有极大概率被船员率先发现,围观者越多,暗杀风险越小,而且这样做还可以解释昨天早晨我为什么没有出现,很值得——” 一块方糖从正前方击中安娜的脑门,安娜的话戛然而止,那块方糖裂成三瓣,掉在她身前的桌面上。 再抬头,房间里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下一刻,曼特尔重新推开另一扇门,她怀里抱着一个纹路精致的水晶酒瓶,“久等啦。” “哪里,你回来得很快……未免太快了。” “哈哈,是吗,您真爱开玩笑。” 曼特尔用开瓶器打开新酒,她一面介绍着酒的来历,一面为安娜斟倒,忽然,曼特尔再次笑出了声。 “您是怎么了?怎么额头上都沾了糖粒?” “哈……”安娜抬手摸了摸眉心,“这是怎么了呢。” wap. /89/89445/30118996.html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投票 毕肖普餐厅,有关裁定者的争执仍在继续。 伯恩哈德突然起身插入,“都别吵了,讲来讲去就是谁都不服谁,那你就你俩都算竞争者,现在说这么多也是浪费时间,到时候看你们谁得票多就按谁的办,怎么样?” “我没意见。”勒内往后退了一步。 司雷冷眼看着勒内,以沉默表达了妥协。 伯恩哈德看向身后,“那还有没有别人?现在就司雷警官和布隆博先生两位——” 又有两人先后举起了手。 “四个,还有吗?” 人群中,一只手慢慢举起,不同于先前两人五指绷直的样子,这只手的动作显然显得更加犹豫——才刚刚举过头顶,又稍稍放下了一些。 尽管如此,赫斯塔还是留意到了这变化,她端详着这个试图举手的女人,觉得对方的样貌稍微有点面熟,应该是之前什么时候说过一两句话…… “是那个人哎,”黎各轻声道,“我们刚认识勒内那天,和我们同席的女孩子。” 赫斯塔回过神来——对,是她,那个长发姑娘。 今天她把头发全盘起来了,所以看着稍微有些不同。 过了一会儿,伯恩哈德终于看见了这只举起又放下的手,他笑了一声:“那边那个,你的手在那里摸来摸去什么意思?” 女人神情有些羞恼,“……我也想竞选‘裁定者’。” “连举个手都这么难,就别勉强自己了,”伯恩哈德两手插着后腰,语气调侃,“说真的,除非这屋子里的男人死绝了,否则我们不会让这种重担落在你一个姑娘家肩上。” “……我要竞选‘裁定者’!” 餐厅里传来一阵哄笑——她情绪激动地破了音。 伯恩哈德笑得更大声了:“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 “原来‘裁定者’还有男士优先的规矩,”司雷冷声道,“在男人死绝之前,女人都做不了是吗?” 伯恩哈德收敛了笑容,他有些费解地回过头:“我发现你们一个两个的真的很喜欢抓这些字眼……有意思吗?” 司雷扬起手,“她举了手,让她出列。” “可以可以,算她一个,”伯恩哈德摊开双臂,作了了无可奈何的姿势,“那请你们几个人都上来吧,你们商量一下顺序,然后每个人依次发言。” 三人从人群中起身。 赫斯塔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她身材纤细,穿着高跟鞋,半膝裙,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当她转过身,赫斯塔看清了她的脸——她鲜红的嘴唇映衬着瓷片般的脸颊,其精致在此间餐厅中独一无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五个人身上,伯恩哈德也退去了一遍,坐在暗处的椅子上望着这边。 女人直接走到了司雷身旁,“刚才谢谢你,警官。” “不客气,怎么称呼?” “塔西娅。” “好,我看我们就抽签吧。”勒内抢在第一个向众人开口,“一二三四五,抽着哪个算哪个,每个人讲五分钟,讲完大家投票,最后票数最多的人自动成为裁定者。” 塔西娅回过头:“……最好不要,这样没法避免首因效应和近因效应。” 勒内颦眉,“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演讲者,相比在中间开口的人有优势,因为听众更容易记住她们。”塔西娅一边解释,一边做着手势,“这样对排在中间的人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这都是抽签决定的,谁抽到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根本没人能事前知道——” “可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非要接受系统自带的缺陷呢?随机的不公平就是公平了吗?” 勒内摇了摇头,“你们总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你有什么提议?”司雷看向塔西娅。 “嗯,我觉得我们可以在单人发言结束以后立即投票,”塔西娅轻声道,“因为我们只有五个人,即便加上五轮投票环节,一个小时也能结束全部的发言,这个时间成本不算高,再有——” 勒内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办法……这样对前面发言的人不还是不公平吗?我听了第一个,觉得他很好,但我担心后面还有更好的,所以我捏着票不敢投——” “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呢?”塔西娅喉咙动了动,她有些紧张,但还是攥紧了袖口,“你担心的问题不存在,只要每个人都可以重复投票。” “重复投票,”勒内仿佛在听笑话,“什么意思,听一个投一个?我五个都喜欢,五个都投?” “对,理论上说是这样,即便有人在听完了所有人的发言以后,才意识到五人中确实存在一个最佳选项,那也没有关系,因为她的每一票都投给了她认为可以接受的选项。如果五个候选者的发言都让她满意,那她确实可以五个人都投。 “这样五轮发言下来,得票最多的那个人也就是大家最满意的‘裁定者’;如果出现平票,则同样的竞选可以在平票者之间再进行一次……直到角逐出最终的胜利者。 “我个人认为,这是最能够避免排序不公的办法。” 司雷想了一会儿,“我赞同这个,以及我认为投票还需要不记名。” “哦,是的,”塔西娅点了点头,“这样可以避免投票者受到别人的影响……” “和事后的报复。”司雷轻声补充。 “怎么可以不记名?每个人都应该对他投出的人选负责——” “你住口吧,”司雷望着勒内,“你很清楚‘裁定者’的权力会远远大于普通乘客,对吗,一个人成为裁定者以后可能有各种办法为难和刁难那些当初没有票选他的人——你想拉这些人的清单吗?” 勒内嘴角微沉,“少给我扣帽子……我只是觉得人在匿名状态下做的选择,不够可靠。” “我同意,但那也得看情况,现在是选一个人出来根据《指南》指导所有人接下来的行动,所有人都承担着风险,谁会在这个情况下乱选?” 司雷沉下脸。 “除非有什么近处的威胁,比远处的螯合物更直接,更可怕。” /89/89445/30214085.html 第一百三十五章 超时 勒内愣了半晌,他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困窘和羞恼,然而眼前的人毕竟是司雷,他还不能直接来硬的,勒内不自觉地朝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 远处的赫斯塔靠坐在轮椅里,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勒内心底忽然生出了些猜测,他不知道今天司雷站在这儿和赫斯塔有没有关系。司雷的出现有可能是赫斯塔授意的吗?那么司雷对自己的态度能否也在某种层面上代表赫斯塔……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马上就被勒内自己否决了。 他一早看出赫斯塔与司雷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近,至少远远不及黎各与千叶。司赫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礼貌,那恰恰是双方是“外人”的标志。 更何况司雷这个人身上是有点固执在的,说好听点叫原则,但实际上就是自命清高。别说今天戈培林抛出“裁定者”完全是戈突发情况,就算赫斯塔自己不想出面,想临时找个代理人,那也绝对找不到司雷头上——难道能指望司雷这样的人听话么? 这么一套分析下来,勒内心情平复了许多。 “你当然可以让我‘住口’,你们警察颐指气使惯了,没有证据就随意诽谤,别人抗辩就勒令对方住口,呵,我懂……”勒内抬手捋了下头发,轻声道,“但事实是不会住口的,它——” “如果大家没有异议了,”司雷转过身,“那我们一会儿的发言流程就按塔西娅的提议来。” ……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五个人仍旧以抽签决定发言顺序,但中间插入了五次针对个人的单独投票,每个听众需要在纸片上写下赞同或是反对,对折后投入一个临时制作的票盒。所有票数将在最后清点。 司雷是第一个上台的演讲者。她讲了一些自己的担心和规划,以及几个眼下需要密切关注的要点,赫斯塔几乎立刻意识到,在司雷不眠不休的几个日夜里,她一定独自把这些问题反复推演了很多遍。否则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以如此快的语速对一切进行剖析。 司雷太过聚焦问题本身,以至于她强调的每一个现实,都具体得像把尖锐的铁锹,一锹子,一锹子,硬生生楔进每个听众的脑壳。 尽管赫斯塔自己对这类场合的发言还没有什么头绪,但她仍能感觉到司雷的发言不够好——这种直觉在第二个男人登台的时候抵达顶峰。 这个紧接在司雷之后的男人叫亚当斯,29岁,是个工作不到五年的管道工程师。他上来就先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年幼时和父亲打猎,遭遇群狼,他与父亲合力互助,最终成功逃出生天。 紧接着,他又说起十六岁和好兄弟第一次听说生存主义的情形,两人开始一砖一瓦地建构自己的末日避难所——学习无线电技术、学习机械拆装、学习野外求生……而几年前他更是有幸前往第一区,在罗博格里耶的宅子里结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已经讲了十一分钟了。”黎各轻声道,“超时这么长时间,没关系吗?” “台上的另外四个人都不在乎,我们就别管了。”赫斯塔看着表盘,“而且我还有点好奇……” “好奇他还能讲多久?” 赫斯塔笑了一声,“对。” 时间在男人的故事中飞速流逝,赫斯塔不断看表——在将近二十分钟的忆苦思甜之后,她感觉这个男人的演讲应该是快要结束了,因为男人开始讲述他死去的父亲,讲述临终前他是如何握着父亲的手,聆听着父亲的教诲,回想起从他身上继承下来的勇气,责任与男子汉的担当…… “二十七分钟。” 在雷鸣般的掌声里,赫斯塔的目光从自己的表盘移向司雷——司雷的脸色非常难看,显然在听亚当斯演讲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然而,令赫斯塔感到不解的是,她仍然没有打断亚当斯的讲述,她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全篇。 “司雷警官,”塔西娅有些担心地碰了碰司雷的手,“你还好吗?” 司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打了个寒战,她摇了摇头,“……我,没事。” “哦,因为看您好像有点累。” “确实是有点累,但……没事。” 司雷坐在原地,望着前方,她回应着塔西娅的关心,但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刻大脑仿佛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也不再受自身控制。 从亚当斯开始演讲不久,她的脑海中就开始不断闪回自己刚才在台上演讲的画面。 站在第三人的位置,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讲着一大堆生涩难题,挥舞着手臂,仿佛一个恐吓大众的疯子…… 事实上这个演讲的最大价值,应当是展现自己的可靠,也就是告诉所有人“我是谁”。 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连日的桩桩件件涌上心头——那些该做却没有做到的,不该做却最终越界的……这些念头像一座山从天而降,压得司雷喘不过气来,脑海中仿佛有弦一根根崩断,这个人群聚集的大厅突然令她感到羞愧,感到窒息, ……真没用啊,司雷。 就这点本事了。 不远处,勒内正拿着笔刷刷改着自己的发言大纲——亚当斯的发言同样深深启发了他,也恰好给他争取了改稿的时间。 亚当斯的投票很快也结束了,塔西娅深吸一口气,站起了身。 “那个。”勒内举起了手。 塔西娅回过头,“……怎么了?” 勒内并没有看她,而是望向了不远处的伯恩哈德,“我们说过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最多只能有五分钟,亚当斯这样严重超时,对其他人太不公平了!” “那后面的人注意时间吧。”伯恩哈德不甚在意地回答,“时间到了我会赶人。” “那也没法弥补他讲了27分钟的事实,”勒内昂着头,“我要求把每个人的发言时间延长到15分钟。” “行啊,反正我没意见,我们有一上午的时间,”伯恩哈德看向戈培林,“你觉得呢?” /89/89445/30348588.html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直觉 戈培林没有抬头:“你们自己商量着来就好。” “好,那从现在开始,每个人十五分钟发言时间,”勒内将手中的笔重新盖帽插回胸前的口袋,“就从塔西娅小姐你开始吧。” “……但,我只准备了五分钟的稿子,”塔西娅怔了怔,“呃,请问我的发言顺序可以往后顺延一个吗?费昂斯先生——” “我不能和你交换顺序,”等候席上的另一个男人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也要调整一下我的稿子,没法现在讲。” 塔西娅又看回伯恩哈德:“那暂时休息一下呢,休息十分钟?” “我刚说什么来着,”伯恩哈德笑起来,与其说这笑容是嘲讽,倒不如说更像一种逗弄,“别勉强。” “但我——” “就再给她十分钟吧,”一旁亚当斯也笑,“一个绅士不该对女士这么苛刻,看看把小丫头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请不要这么称呼我——” “好了好了,”伯恩哈德板正了脸,轻咳了两声,“现在的情况是,塔西娅小姐坚持——” “她只是需要十分钟来调整稿件,用来应对因为亚当斯超时导致的规则变更——你们烂七八糟的废话怎么这么多?” 众人回过头。 黎各仍然坐在原处,她两手摸着膝盖,姿态端正,但脸上带着明显的恼火和不耐烦。 伯恩哈德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话,如果人人都能因为自己没准备好就临时加时间——” “有什么不可以?每个人的时间从五分钟延长到十五分钟不就是刚才勒内随口提出来的?” “这有什么好吵的,”戈培林轻声道,“休息十分钟吧。” 紧绷的寂静终于重新涣散下来,塔西娅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紧锣密鼓地改稿。 赫斯塔望了一会儿塔西娅,转头看向黎各,“生气啦?” “没,就觉得烦,”黎各撑着下巴,看向另一边,“这帮人没意思,不爱跟他们说话。” “几分钟了?” “你不是自己有表吗……”黎各看了眼时间,“四分钟,还剩六分钟。” “我感觉不太妙啊。” “啊?” “你看塔西娅。” 赫斯塔努了努下巴,示意黎各抬头——不远处,塔西娅坐在司雷身旁,她持笔的右手悬停在纸张上方,有时她用力咬着嘴唇写下几行字,但过一会儿就用同样的力度把它们划去。 黎各看得表情复杂:“……她是不是太紧张了?” “可能吧,不过看之前的表现就知道她肯定是新手,”赫斯塔低声道,“能帮我个忙吗黎各?” “你想干什么不能直说吗?我是说过‘不能’还是怎样?” “哈哈,推我去戈培林那儿好吗。” 黎各刚要起身,又被赫斯塔伸来的手按住,“不是现在,再等等。” “嗯?”黎各歪了头,“你又搞什么名堂?” …… 当勒内趁着这十分钟的空闲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脸色一变——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赫斯塔已经坐到了戈培林对面,两人似乎在聊天,气氛还算融洽,伯恩哈德就站在戈培林身旁,显然是在旁听。 勒内看向别处,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晃悠过半个餐厅,最终在离伯恩哈德三四步远的一架钢琴旁边停了下来。 勒内能大致听见戈培林的声音,但赫斯塔的每一句话都很轻,以至于他只能从戈培林的回答里推测赫斯塔讲了什么。 不一会儿,亚当斯走了过来,“是不是到时间了?” 勒内并不应声,只是摇了摇头。 亚当斯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疯狂改稿的塔西娅,“算了,我无所谓。” 勒内余光观察着赫斯塔,早先勒内为她推轮椅的时候就发现了,今天的赫斯塔比以往看起来要虚弱——昨天那把轮椅还是个摆设,但今天她是真的靠在轮椅上不能动弹,这一点从黎各对她的态度上也能看出来。 赫斯塔受伤了。 ……看起来还挺严重的。 余光里,勒内看见伯恩哈德开始掏口袋,他叼起一根烟,但迟迟摸不到火机,勒内适时上前递火。 黎各抬眸:“不要在这里抽烟。” “这没什么要紧的啊,”伯恩哈德解释道,他指了指餐厅另一头的千叶,“看,你们那位水银针也在——” 眼看黎各好像是要站起来,伯恩哈德迅速把点燃的烟头按进潮湿的烟灰缸,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原谅我,我总是不记得两位是女士……” 勒内跟着一起笑了两声,他顺势拿起桌上的茶壶,将赫斯塔与黎各的杯子倒满,又将黎各手边撕开的甜饼干空袋收走,在做完这一切以后,他自然而然地站去了黎各与赫斯塔的身后。 “说回正题吧,”赫斯塔终于开口了,“昨晚和那只螯合物交过手以后,我的感受其实和司雷警官的差不多——有点危险,但不难办,越是这种喜欢和受害者玩游戏的螯合物抓起来越容易。不过我听你刚才的意思,好像是打算一直让所有人遵守《指南》,直到航行结束?” “……怎么说呢,”戈培林目光低垂,“有些事,我也是这两天才想通的。” “比方说?” “昨晚和您交手的,我想……多半不是螯合物。” 赫斯塔稍稍睁大了眼睛,“哦?” “您现在也受伤了,”戈培林捏着勺柄,在猩红的桌布上摩挲,“不如我们就试试看顺着《指南》来,我是真的认为它值得信任,虽然我不能解释原因。” “……戈培林,你看着我的眼睛。” 戈培林有些不解地望向赫斯塔,在四目相对的一瞬,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有个直觉,也不知道对不对,”赫斯塔的眼睛一眨不眨,那双蓝色的眼眸带着隐隐的兴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幕后的操纵者?” 戈培林的表情僵硬了片刻,“……何出此言?” “因为这两天,我也想通了很多事,”赫斯塔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的状态,让我感觉非常相似……” 戈培林笑了两声,“这……我其实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还要说得多明白呢?”赫斯塔微微一笑,“和你一样,我也觉得我认识那个幕后的操纵者。” wap. /89/89445/30613114.html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异类 “您似乎非常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但很遗憾,赫斯塔女士,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戈培林看着手中的银勺,声音很低,“如果说我们的这趟航行真的存在一个幕后的操纵者,我也只会认为,一切都是亚雷克的安排。” “亚雷克?你够乐观的,”赫斯塔差一点笑出了声,“我还以为只有荆棘僧侣们信这个,原来你也信啊。” “好像您对这个故事很不以为然?” “好,就算是亚雷克的安排,”赫斯塔轻声道,“那现在这个亚雷克显然就是要你们死,你怎么看呢?” “这没什么,”戈培林面不改色,“这原本就是我们注定要经历的、众多严酷考验中的一环。” 赫斯塔双眉微抬,“……了不起。” 伯恩哈德听得皱起眉头——赫斯塔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在阴阳怪气,他也不知道这个眼下只能坐轮椅的水银针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就因为她身旁还有一个生龙活虎的黎各? “呀,”赫斯塔生硬地喊了一声,“我是不是耽误了好长时间?” “……二十七分钟,”戈培林看着表,“您就是掐准这个时间来的吧。” “巧合而已。”赫斯塔摇了摇头,“黎各,我们回去吧。” 黎各刚要推着赫斯塔转身,戈培林忽然站了起来,“赫斯塔女士。” “嗯?” “我有个好奇,仅仅只是好奇,如果您不愿意,完全可以不回答,”戈培林压低了声音,“您心目中那个整件事的幕后操纵者,是谁?” 赫斯塔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戈培林俯下身,听见赫斯塔轻声低语: “阿蕾克托。” …… 等到赫斯塔回到原先的位置时,安娜再次出现了。 她仍坐着她的轮椅,望着司雷与塔西娅的方向,当赫斯塔经过她身边,安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 不远处,塔西娅走到人群前方,众人随即安静下来。 塔西娅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为了避免被人觉察到这一点,她没有像亚当斯一样把提纲拿在手里,而是空着手走到所有人视线的中心。 塔西娅深吸一口气,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也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用力地咳了几声。 事情并没有变好,塔西娅很快发现自己的声音呈现出一种接近哭腔的颤抖,尤其是在每一句话的末尾——越是气息结束的地方,她越是控制不住。 一阵压抑的低笑从右后方传来,塔西娅不必回头就知道那是伯恩哈德,另一边,亚当斯正在小声模仿她的语气,他捏着嗓子,发出一连串扭捏作态的低语,一旁费昂斯强行忍着不发出声音,但脸憋得通红。 塔西娅站在原地,试图将这些声音和画面赶出脑海,然而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烫,这个洞察在一瞬间就带来了极大的窘迫。 塔西娅的声音开始变得断续,音量也渐渐变小,最终在某个卡壳的长句上彻底沉默下来。 那些周围的笑声也跟着安静了下来,众人交换了目光,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对不起。”塔西娅低下头,突然快步朝洗手间的方向跑去。 人群中有个男人立刻起身,他两手连续抽了五六张桌面上的纸巾,喊着“塔西娅小姐”就追了出去,伯恩哈德看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声,随即拍桌大笑,“好小子,真会挑时候,搞半天最后便宜他了!” 另一侧,亚当斯吹起了口哨,“怎么就菲利普一个追出去的!你们这帮家伙还是男人吗?” “那你怎么不追?” “……塔西娅小姐这种可不是我的类型,”亚当斯半睁着眼睛,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成熟男人可不会喜欢什么纤弱美人,等你们这帮小崽子再长大点就知道了。” 年轻的男人们朝他发出嘘声。 一个哭着跑开的女人让整个沉闷哀愁的大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许多人笑着朝塔西娅离开的方向张望,自迪特里希的尸体在格雷斯剧场被发现以后,赫斯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人露出这么生动鲜活的笑脸。 在笑闹声里,赫斯塔望向安娜,“好看吗?” “嗯?”安娜表情无辜,“你指什么呢?” “不是说有好戏吗?”赫斯塔轻声道,“还是说,这就是你喜欢的戏码?” 安娜无声地笑了起来,由于笑得太投入,她甚至咳了几声。 “有什么好笑的……” “有时候戏不好看,是因为观众还没有学会如何鉴赏,”安娜望向前方,“比方说那边……你看到了吗,那个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的女人?” 赫斯塔顺着安娜的视线转头,“你说司雷?” “你可以喊她司雷,但这不重要,今天是司雷,明天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人……要紧的是她们的脸,”安娜轻声道,“看到她的表情了吗?” 安娜抬起双手,比了个画框,疲惫的司雷无知无觉地落在安娜的定格之中。 “一个好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心怀理想的……高尚的人。”安娜顿了顿,她微笑着皱起眉头,“怎么这样的人总是找错自己的位置?” “……” “你不觉得奇怪吗赫斯塔,难道你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应该不至于,毕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她们的脑子平时都在琢磨什么,你就从来没有好奇过吗?” 赫斯塔望着司雷,在一众喧嚣的面目中,只有司雷的脸始终紧绷着。 她的沉默将她与周围所有人相区隔…… 一个鲜明而孤独的异类。 “人总是喜欢自找麻烦,到头来还要怪命运冷酷无常……” 安娜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脸来,她的手指框由远及近,最终对准了赫斯塔。 “你看,你就很聪明,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种热闹不该去凑。”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有些厌恶地看了安娜一眼,没有说话。 安娜放下双手,“为什么你好像又不高兴了,我说的难道不是好话?” (本章完) /89/89445/30699107.html 第一百三十八章 现身 赫斯塔只是望着司雷,她陷入沉思,像是没有听见安娜的调侃。此刻她忽然想起另一张熟悉的脸,一种隐隐的刺痛又浮现在胸口。 一个好人,一个勇敢的人。 为什么总是选错自己的位置? 塔西娅与菲利普迟迟没有回来,费昂斯与亚当斯又一同出去找她——要知道菲利普作为一个潜在的投票人,他缺席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演讲者注定会少一票,这是不可接受的。 大约又过去了十来分钟,四个人重返餐厅。塔西娅始终望着地面,她跟随着菲利普回到观众席,每当有好事者朝她看去,就会被菲利普瞪回去。 费昂斯吹了声口哨,站去了演讲台的位置。 众人安静下来,竞选继续,只是费昂斯满口的官样文章听得许多人都打起了呵欠。 “以前也有人说过我在戏剧故事上缺乏审美直觉。” 赫斯塔突然开口,在一片略显疲乏的脸孔中,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很早以前,我的一个朋友。” 安娜侧目。 “她很喜欢戏剧……还有文学,还有音乐,那些交错的故事让她着迷,”赫斯塔望着前方,“但我始终不能理解,我几乎没有被那些故事抓住过。” “不奇怪,”安娜笑了笑,“你看起来就是很少去剧院的人。” “她给我讲过一种传统的悲剧结构,大抵是说存在着一个悲惨的终局,主人公对此隐有预感,但她不信,她挣扎,她抗争,直到她亲手翻开命运的终章,才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会知道这个结局在故事的开篇就已经写好,而她所做出的每一次努力,除了把故事推得离结局更近,再也没有别的价值。 “我说怎么会有人花钱去剧场看这种东西,她说这是悲剧快感,我说这算什么快感,她说目睹一个理想人物一步步走向命运总是更能激起一个人心中的同情和义愤……不是原话,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不错,悬念和遗恨——剧作家的两大法宝。” “很美吗?” “当然,”安娜轻声道,“人的审美追求往往在悲剧故事里展现到极致——” “但我发现它有个前提。” “什么呢?” “这个悲剧必须落在除‘我’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因为,大家好像都比较喜欢……也只能鉴赏别人的痛苦。” 赫斯塔慢慢看向安娜。 “你现在,是想在司雷身上看这个?” 安娜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她微微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费昂斯的演讲结束了,他又臭又长的稿子令人昏昏欲睡,以至于时间刚满十五分钟,伯恩哈德就毫不留情地起身轰人。 “好的,接下来是最后一位,”伯恩哈德叉着腰宣布,“勒内·布隆博。” 勒内松了松肩膀,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步履稳健地走到所有人的视线中心。 此刻,勒内感到自己胜算很大,因为四场发言听下来,他发现也就只有一个亚当斯可堪一驳,而且,亚当斯搞错了一个基本问题——现在不是一个普通的内部竞选,所有人都置身于一个危机四伏的游轮,一味表现自身的“可靠性”是最无用的。 因为一个混乱不堪的局面只会呼唤强人领袖,在这里,任何市民的美德都不再起作用……这些平时追随在罗博格里耶附近的人大概都活得太好了,以至于连基本的求生直觉都丧失了。 这么几个人里,只有司雷一开始有点这个苗头,不过她过短的演讲时间和一塌糊涂的发言节奏注定了她的落败,谁让她抽中了首个发言的顺序了……只能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勒内清了清嗓子。 “那么,女士们,先生们——” “等一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已经累了,剩下的时间就暂时交给我吧。” 勒内抬起头,黎各正推着赫斯塔慢慢走向台前。 “您……”勒内愣住,“这是要……” “有话筒吗。”赫斯塔的声音又轻了起来,才出口的那句话已经震得她胸口发疼,黎各指了指勒内身后的黑色话筒——这东西戈培林早备下了,只不过餐厅里人数不多,此前根本没有人用。 勒内回过身,将话筒打开,递到赫斯塔手边。 赫斯塔没有接,只是低声道:“再抬起来一些。” 勒内连忙将话筒递到赫斯塔嘴边。 “我来给你们一个建议,”赫斯塔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的五人选举轮后,把《指南》,交给我。” 尽管此刻她坐在轮椅上的姿势显得有些虚弱,但那双眼睛却始终带着威严,她缓慢的语气,微沉的嘴角,令所有人都瞬间回忆起一个事实——这是个与螯合物有过正面遭遇的水银针。 不同于千叶和黎各,赫斯塔的手上有正经船卡。 “等等,”伯恩哈德皱眉上前,“你不能就这样——” 黎各再次往伯恩哈德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不合规矩!”伯恩哈德停下了脚步,但还是接着嚷嚷,“如果她也想做裁定者,那一开始就应该举手,现在突然跑出来打断别人的演讲——” 勒内适时抬起另一只没有拿话筒的手,“我没关系的。” 在这嘈杂的对话声中,赫斯塔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司雷。司雷显然没有料到赫斯塔会突然加入——在此之前,她和黎各两个人几乎都不怎么露面,几次碰头会也只是恰好赶上了用餐时间……更何况昨晚赫斯塔还在强调这艘船上有些人是该死的。 「我有这个责任,你本来也有,但你没有承担。」 「你选择了逃避,用一种正确的姿态。」 突然间,司雷打了个寒战,就连望向赫斯塔的目光也从最初的惊讶变为了警惕——赫斯塔为什么要来竞选这个裁定者的位置?她真的是来救人的吗?还是说…… “简,你……” 赫斯塔已经收回了目光,她冷眼望向眼前众人。 “接下来,我来说说原因。” /89/89445/30715818.html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说服 “首先,我也不是针对谁,但我不信任这里任何人担任裁定者。你们心里清楚,这五个站到台前的人,有多少是想为所有人额外承担一份责任,又有多少只是为了裁定者任期结束后的退出机会。” 亚当斯笑了一声,“你这么说就有点——” “比如你,亚当斯……是叫这个名字吗?”赫斯塔轻声道,“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登船这几天,发生在毕肖普餐厅里的争执大概已经有十来次了吧,司雷、迪特里希、艾格尼丝、勒内、布理……” 赫斯塔掰着手指头,依次数着那几个名字,而后她抬头看着亚当斯:“为什么那些时候你没有出现?” “……这和今晚的事情有什么联系吗?” “如果你关心这里所有人的命运,为什么在今晚之前,没有人听到过你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人群中有人站起了身,“不好意思,我想我得反驳一句,亚当斯先生是我们房间的宿舍长,我们每个人都‘听到过他的声音’,他人很可靠,就像一个兄长——” “那不如就继续让他做你们的兄长,让他继续和你们承担同样的风险,”赫斯塔轻笑了一声,“不然任期结束的时候,你们就彻底失去他了。” 人群中的发言人怔了一下,一时无言。 “那么你呢?赫斯塔女士?”费昂斯往前一步,“你这些天又做过什么……往伯恩哈德将军的后背撒豆子——这算是你‘关心这里所有人’的方式吗?” “昨晚的古斯塔夫就是她和黎各一起救下的。”司雷在不远处开口,“而且,赫斯塔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拿着船票水银针——” “那按照赫斯塔女士本人的逻辑,就更不应该让她当选!”费昂斯回过头,“现在她还和我们站在一边,等到她任期结束,我们不也一样彻底失去她了!?” “没错,这种逻辑根本不成立,我只能说有些人自己阴暗,看什么都阴暗。”亚当斯也振声开口,“按她的说法,我们越信任谁,就越不能给谁投票,这根本是在引起我们内部的猜疑!” “而且,我必须指出——赫斯塔女士还在刻意引导所有人忽略一个事实,”费昂斯看向人群,“大家别忘了,成为‘裁定者’并费毫无风险,还记得戈培林先生说了什么吗,如果‘裁定者’自身不够负责,他会第一个死!” “离开这里吧!”亚当斯冷脸望着赫斯塔,“真这么想坐上’裁定者‘的位置,下次就堂堂正正地上来竞选——” “离开这里!”费昂斯高声喊道。 赫斯塔仰靠着轮椅,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两个正在振臂高呼的男人,在短暂的聒噪过后,这两人都有些迟疑地停下了叫嚷——几乎没有人跟随他们的指引,台下的众人又恢复了一贯的静默。 人们表情复杂地望着这一幕,有的人忧心忡忡,有的人若有所思,还有人蠢蠢欲动,然而在一片近乎默契的沉默中,所有人都等待着。人们既不表态,也不离场,此刻的焦虑是一种必然,每个人都消磨着自己的耐心,静候着一切自己走向一个结果。 这一切也正被安娜看在眼里。 一切会自己走向一个结果吗? 当然会。 “说完了吗?”赫斯塔轻声问道。 “戈培林先生!”亚当斯看向不远处,“这难道是允许的吗?” 戈培林没有说话。 赫斯塔笑了一声,她慢慢靠在椅背上,视线望向所有人头顶的水晶灯。 “刚才费昂斯说,等到我卸任裁定者的时候,诸位就要失去我了,那我请问昨晚的古斯塔夫是给了我什么好处,能让我不顾危险,加入营救?” 更多人重新看回赫斯塔。 “答案很简单,他没有给我什么好处,我加入,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水银针,而水银针生来就是要与螯合物作战的,我只是在履行我个人的职责。” “你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本来也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费昂斯皱起眉头,“我只是在用你的逻辑来证明——” “是吗?即便卸任裁定者,我也依然是一个水银针,这一点不会变。”赫斯塔望着他,“阁下结束裁定任期之后,还会愿意自告奋勇地卷入新的危险吗?” 费昂斯没有再开口,他哼笑了一声,走到不远处的椅子边,坐下了。 赫斯塔笑着看回人群:“你们的戈培林先生刚才告诉我,这次的幕后操纵者很有可能不是螯合物……”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似乎认为,发生在这艘船上的一切都是来自‘亚雷克的考验’——” 人们再次开始交头接耳,人群的朦胧低语再次笼罩大厅。 “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戈培林主动开口,“我并不能完全确定。” “我知道,但这是一个好消息,好消息应该大家一起分享。”赫斯塔轻声道,“我不清楚在座的有多少人亲眼见过螯合物,真正与它们有过遭遇,今天你们看见戈培林全身而退,以为只要谨遵规则就可以得到许诺——但我要告诉你们,如果对手是螯合物,这种事绝无可能。 “所以,我劝你们把这个选举延后,反正将来要诞生的裁定者也不止一位,这次没轮上,还有下次。先把《指南》交给我,因为戈培林确定不了的事情,我能确定,如果事情最后指向了最糟糕的结果,那么你们保不住的人,我能保住。 “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宜居地式的拉锯……不如让我直说吧,暂时忘掉你们的投票游戏,放下你们的偏见,怀疑,像一支真正的队伍一样凝聚在一起,把你们的性命和信任都交给我,因为水银针不会后退,水银针不在乎那个裁定者名额,水银针只知道战斗到最后一刻。 “让我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做好,做完。” 赫斯塔看向费昂斯与亚当斯的方向。 “有无异议?” 亚当斯扫了赫斯塔一眼:“……这一轮,我退出。” “我也……” 赫斯塔:“那么司雷,勒内?” “没有异议。”两人回答。 赫斯塔重新看向人群,“你们呢?” 古斯塔夫第一个站了起来,向着赫斯塔用力鼓掌,“我支持!” (本章完) wap. /89/89445/30766482.html 第一百四十章 感谢 又有几个人跟随着起身鼓掌,塔西娅也在其中,在一片略显压抑的掌声中,越来越多的人站起了身,以此表示自己对眼前这位水银针的支持。 赫斯塔抬头,“黎各,我们可以去拿《指南》了。” “好!” 黎各兴冲冲地转身,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拿在手中。 “还有钢笔。”戈培林提醒道。 “这是谁的钢笔?” “‘裁定者’的,”戈培林轻声回答,“它应该和《指南》放在一起……你们之后也会有需要用到它的地方。” 黎各“哦”了一声,把钢笔也一并抓起递交到赫斯塔手中。 不远处,司雷分开挡在她身前的男人们,快步来到赫斯塔身旁,“……恭喜你,简!” 赫斯塔没有立刻应声,她低着头,单手将红色钢笔别在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那份《指南》始终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这份《指南》——” 赫斯塔仰头望向司雷,露出一个微笑,“回去再说。” 一瞬间,司雷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她确实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先前的种种忧心自责忽地扫空,一切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好,”司雷点了点头,“回去说。” 戈培林很快走到赫斯塔身旁,他面向人群:“那么,现在我来发出作为‘裁定者’的最后一个通知……不用紧张,这是一个好消息,我要告诉各位,在裁定者更替的当日不会有人死去,所以,在座每一个人都可以安心地度过今天。 “在今天,所有人都是安全的。” 人群传来一阵轻微的欢欣赞叹,忽地有人举起手来:“戈培林先生,您之后还会出现吗?”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认真地看向戈培林。 “我之后会一直待在三层甲板,”戈培林轻声道,“如果谁需要我的帮助,可以到那边找我。” 人群中再度响起了掌声,这掌声比先前热烈了不知多少倍,人们望着戈培林的目光充满依恋。待到掌声稍稍平息,戈培林回望赫斯塔,“那接下来,我们还是把时间留给赫斯塔女士,她一定也有话要和大家说。” 话筒再度递到赫斯塔嘴边。 赫斯塔想了想。 “散会。” …… 尽管今早的集会结束了,但许多人还是选择继续留在毕肖普餐厅,一方面这里的早餐才刚刚开始供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赫斯塔还没有走。 在宣布散会之后,赫斯塔单独留下了勒内谈话。两人的谈话时间不长,但勒内的表情从一贯的谦卑渐渐变得惊喜,而后更是开始抹起了眼泪——司雷一直在远处观察着这一幕,显然,赫斯塔许给了勒内一些好处。 从勒内的反应来看,那应该是一些惊人的、实在的好处。 两人的谈话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之后勒内一步三回头地向赫斯塔告别,然后飞快地离开了餐厅。 几个乘客迅速抓住空隙上前同赫斯塔打招呼,赫斯塔与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而后才朝出口这边走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见司雷仍杵在门口,赫斯塔有些惊讶,“刚才不是让你先回去休息吗?” “不急这一会儿。”司雷两手插兜,快步跟上了黎各与赫斯塔的步伐,她侧目看向两人,“刚才那个勒内是怎么了,我看他好像一下变得很激动?” “简给了他一张空白名单,说他可以写三个人的名字上去,到时候我们会保证这三个人的绝对安全……”黎各轻声回答,说着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赫斯塔的额头,“你是要怎么保证他们的绝对安全?你昨晚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 “那也不影响我给他这个承诺,”赫斯塔闭着眼睛,“发白纸又不要钱。” “啊,你……”黎各愣了一下,她倒吸一口凉气,“我发现你这个人现在是有点……” “那可不一样,”赫斯塔拍拍怀里的《指南》,“你看我之前答应你什么来着?” “哎呦,你开始说今天就让我看到《指南》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有什么办法和新的裁定者做些友好协商……结果你自己上去了!”黎各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推你往前走的时候我还琢磨呢,‘诶简这是要干什么?再往前可就直接跑台上去了啊’,结果就听到你忽然来了一句‘我已经累了,剩下的时间都交给我——’我真的求求你,下次再搞这种戏码的时候先给我通个气啊!” “就把我推上去再推下来,有什么好通气的……”赫斯塔抬起头,“不是有手有脚就能干吗?” 黎各刚要开口回呛,突然留意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司雷与赫斯塔也同时看见了来人,塔西娅与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前方的转弯口。目光交汇的一瞬,她主动朝三人打起了招呼。 赫斯塔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男人,那正是不久前塔西娅离开餐厅时追出去的那个……似乎是叫菲利普。 两人一同上前,塔西娅的眼睛还是红的。 “您好,”塔西娅挽了一下鬓发,“冒昧打扰了,我……是来向您道谢的。” 赫斯塔并不回应,“那位是?” “您好,”男人向赫斯塔伸出手,“我叫菲利普,” “你是否介意回避一下,”赫斯塔并没有抬手,她望着男人的眼睛,“这是个私人谈话。” “哦,哈哈,关于这一点您不用担心,因为我是塔西娅的朋友……”菲利普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赫斯塔的目光正在变冷,就连黎各和司雷也同样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呃,塔西娅,我在那边等你。” 菲利普离开后,赫斯塔再次看向塔西娅,“谢我什么?” “嗯……您为我争取了时间,就在布隆博先生提出要把演讲时常延长到十五分钟的时候,您和戈培林先生聊了一段很长的天——我知道我可能是在自作多情!但无论如何,我都想来谢谢您……谢谢您当时的举动。” “不客气。”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知为何,塔西娅对赫斯塔的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赫斯塔会断然否认那是在帮忙,毕竟她之后的表现实在是令人失望透顶……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赫斯塔望着她。 “……您说。” “当时,为什么会举手?” (本章完) /89/89445/30842682.html 第一百四十一章 想想办法 塔西娅沉思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不是为了那个退出机会!” “我知道你不是,所以是为什么呢?” 塔西娅目光微垂,有些犹豫,“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因为……” “直说。” “……我不信任勒内,”塔西娅极快地看了赫斯塔一眼,“您也看到了,这些天里,他不但一直对戈培林先生出言不逊,而且还私下结党,逼迫我们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如果有人违背,他就会动用武力……我知道您好像很看重他,但……” “勒内还动用武力啊?”黎各笑起来,“这种事你们是不是应该找伯恩哈德,他之前不是说他负责维持秩序什么的?” 塔西娅摇了摇头:“没用的,大部分戈培林先生下达给我们的指令,勒内还是会遵守……但他会抢我们的东西,昨天杰奎琳女士的一箱首饰就被他强行拿走了。之前有一些人找过将军,但这种琐事他不在乎——两个士兵过来揪着勒内的领子,给了他几句‘别惹事’的口头警告,就结束了……最后,反而是那几个找将军诉苦的人,被勒内的手下狠狠教训了一顿。” “看不出来,”黎各望了赫斯塔一眼,“勒内这个人还挺凶的?” 赫斯塔抬起头:“你不信任勒内,所以看到勒内竞选‘裁定者’,你就决定也参选……是这样吗?” “是,如果勒内这样的人成了‘裁定者’,大家的日子才真的不好过。我想着我也应该做些什么——至少,也应该站上去试一试,有些事情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说到这儿,塔西娅苦笑了一声,“结果试过了才知道真的不行——” “公开演讲是个需要训练的技能,很少有人第一次就能做好。”赫斯塔打断了塔西娅的话,“你需要更多练习。” 塔西娅一怔。 “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尝试,”赫斯塔轻声道,“而且我也记住了,你叫塔西娅。” 四目相对,塔西娅屏住了呼吸。 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塔西娅直觉感到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应该比自己年轻,但她说话的口吻,她的眼神,她看起来笃定又随意的态度……又完全不像一个年轻人。 “……谢谢。”塔西娅喃喃着道。 “勒内这种人不难相处,”赫斯塔望着她,“你再,想想办法?” 黎各很快推着赫斯塔远去,塔西娅站在原地望着那三人离去的背影,她回想着赫斯塔最后的话,一时间忘却了别的事。 想想办法? ……这是自己想想办法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或许对赫斯塔这些水银针而言,勒内这种人从来都不难相处吧,所以她也会觉得这件事对别的人也是一样,只是需要“想想办法”。 可即便是这样,这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也很奇妙。 她试着想象着赫斯塔的视角,想象着她说出“勒内这种人不难相处”的心情,塔西娅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被赫斯塔这样的人推己及人好像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幻觉,即便自己在理性上清楚地看见了双方之间的鸿沟,但仍有一种热情被唤起。 就好像她说“演讲是个需要训练的技能”,需要“更多的练习”,而对付勒内这样的人也可以采用同样的逻辑—— 只需要,想想办法。 “你们聊什么呢,聊那么久!” 菲利普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塔西娅如梦初醒,不由得往旁边退了一步,高跟鞋的细鞋跟抓地不稳,她一时失衡,菲利普顺势挽住了塔西娅的肩膀。 “没事吧?” “没事……”塔西娅按着心口,看了菲利普一眼,“……以后别这样突然出现,好吗。” “抱歉,但你也太容易紧张了,”菲利普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再吃点东西吗?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谢谢,不过算了。”塔西娅望着前路,赫斯塔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塔西娅收回目光,“我先回去了。” “塔西娅!”菲利普往前跟了几步,“你现在回去干什么?” 塔西娅没有回头:“我回去……想想办法。” …… 赫斯塔与黎各没有返回千叶的房间,两人一路带着司雷回到她们最初的住地。 “我真的受不了这个门……”进了大门之后,黎各盯着正在缓缓合拢的门板,“每次都要等这么久!” 门“卡嗒”一声,终于关上了。 司雷已经走到赫斯塔的房间门口,帮她和黎各开抵着门。 黎各推着轮椅,小心地把赫斯塔推进屋内。 司雷望着屋内的陈设,感觉这里还是少了许多东西——比如之前靠墙放的手风琴箱,估计是被赫斯塔重新收起来了。 一道金属柜门的撞击声响起,司雷回过头,见黎各站在保险柜前一通操作,不知在干什么。 “可以让我看看《指南》了吗……”司雷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然而再一抬头,就见赫斯塔两手空空,“你《指南》呢?” “锁起来了。”赫斯塔指了指身后。 “……不是说回来说吗?为什么——” 黎各走到赫斯塔身后,“该睡觉了,司雷警官。” “先让我看看《指南》,我马上就休息。” “你马上是多久,这东西研究起来肯定又要个把小时,”黎各两手叉腰,“而且你不睡我们两个也要睡了,昨晚熬了一宿,再不睡一觉,人都要变傻。” “我——” “黎各已经设了定时,这个保险柜九个小时以后才能打开,”赫斯塔轻声道,“横竖都等晚上再说吧,我现在这个身体情况……确实需要休息。” “睡吧睡吧,”黎各反锁上门,“等醒了一起看。” “……服了你们,”司雷叹了口气,“行,我去洗漱。” 卫生间传来水声,黎各看向赫斯塔。 “看我干什么?” “……这破保险柜什么时候还多了定时功能,你随口搪塞司雷也找个不那么明显的理由啊,她过来看一眼就发现了。” “你说得对,”赫斯塔笑了一声,“不睡觉确实会变傻。” (本章完) /89/89445/30897695.html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口琴 “那么,赫斯塔女士,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赫斯塔脖子微微后仰,表情有些不确定。 “你是在……学我说话吗?” “嗯哼,”黎各挑起眉,“你刚在餐厅外面是不是这个腔调?” 赫斯塔发出一声嘘声:“……你要问什么,问吧。” 黎各在赫斯塔对面的床角坐了下来,“当时,你又是为什么会举手呢。” “为了拿《指南》。”赫斯塔几乎没有多想,就给出了答案。 “除了这个呢,没别的原因了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 “嗯……就觉得,这有点不像你,”黎各望着赫斯塔的眼睛,“其实你之前搭理勒内的时候我就有点奇怪,你以前不喜欢掺合到这些事情里去,更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是这样的吗?” 赫斯塔陷入沉默,认真思考着黎各的问题。 房间里变得安静,只能听见从卫生间传来的水花声。 “别太严肃,我就随便问问,”黎各站起来,“你要是当时突然来了兴致,所以就上台了,那也确实没什么理由好说——” “确实是突然来了兴致,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赫斯塔突然开口,她望着前方,目光中带着回忆,“之前,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新朋友?” “在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权力,是很好的东西,当你有机会攫取它,不要放弃’,”赫斯塔望着黎各,“后来,在和她……分开以后,我常常想起这句话,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有时候,又好像没有。” 黎各的脸上浮现起困惑。 卫生间的门哗啦一下打开,司雷已经换上了睡衣,她看了看房间里正在对视的两人,“你们怎么了?” “……思考一些复杂的人生哲学。”黎各回答。 “什么哲学?” “就……”短暂的沉默后,赫斯塔转过头,“人不睡觉,脑子会变傻,但不睡觉的指令又是大脑给出的——” 司雷吐了口气,“好的,好的,这就睡了。” 赫斯塔与司雷分别躺下,黎各仍坐在一旁。 司雷有些奇怪:“你不睡吗?” “我得再等等千叶,因为总得有个人守着吧,三个人都睡着了谁来警戒呢,”黎各扬了扬手里的书,“我看会儿书。” 司雷望着黎各的目光多了几分歉意——原本看护简是她和黎各共同的任务,但这几天她就没往这边来,照看简的责任全都落在了黎各一个人肩上。 “千叶什么时候回来?” “我刚往毕肖普餐厅打了个电话,千叶好像有什么事被拖在那里了,”黎各歪了歪头,“她说她会尽快,但没讲具体什么时候能回。” “……辛苦你了,今晚我可以换班。” “睡吧,你就是想得太多了,”黎各拍了拍司雷的被角,“晚安。” …… 毕肖普餐厅一角,安娜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灰蓝色的海没有边际,荒芜又神秘,安娜漠然望着平静的海面,久久出神。 “您还好吗?”曼特尔换了一身制服,再次来到安娜身旁,“我刚才和同事一起对了下库存,也没想到这一大早的会出问题……结果就让您一个人在这儿坐了这么久。” “我很好,”安娜收回目光,“是有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的哈,就是出单食材有点对不上,数量也不大,可能就是之前的清点有问题,”曼特尔想了想,“四舍五入,算成正常耗损应该也可以。”“看来是个非常费心的活儿。” “也不算了。”曼特尔笑了起来,“您接下来要去哪儿,要我推您再去医务室看看吗?” “不用。” 曼特尔表情微凝:“可您在通风井里待了那么久,万一有什么地方伤着了——” “我清楚我的状态,不用的,”安娜轻声道,“谢谢你的关心……” “好的哈……我也只是建议——” “我这样会打扰到你正常的工作吗?” “哪里会!”曼特尔惊呼了一声,“您千万别这么想,我今天除了晚班不能缺——呃,我是说,我眼下的工作不算紧急,随时都可以找同事替班——完全不耽误的!” “那就好……现在能推我去外面的甲板上转转吗,如果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曼特尔绕到安娜身后,她忍不住感叹,“……啊,您精神真好。” 曼特尔推着安娜一路下行,很快来到船尾的观景台,有两三个船员正靠在远处栏杆上吹风,她们望见曼特尔,远远朝她挥手打招呼,曼特尔笑着回应。 “您冷吗?”曼特尔指了指不远处的应急室,“外面风大,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拿块毯子。” “不冷,这会儿还有点热,”安娜回答,“餐厅里太闷了。” “也是,”曼特尔笑起来,“夏天快来了,现在也就夜里凉了哈。” 轮椅慢慢地向前,安娜望着眼前变换的风景,忽然,她朝着侧面抬起手,“船尾这边,以前是不是有个露天剧场?” “嗯?您连这个都知道啊,”曼特尔顺着安娜手指的方向看去,“对,那就是格雷斯剧场的前身,以前有烟火表演的时候大家还可以直接坐在观众席上瞧……后来有人从舞台上坠亡,剧场就被改到室内了——不过舞台收音更好了。” “观众席两边,还有很多酒水区,对吗。” “对!夏天的时候,很多人游完泳就会顺路过来喝一杯,平时就算没有音乐会,船上的乐手也喜欢到这边来演奏,一晚上收的小费能抵过我们一趟航行的工资了。我小时候怎么就没学个萨克斯小号什么的呢,就是会吹个口琴也好啊……” “口琴很好学的。” “……真的吗?您还会吹口琴?” “入门很快,想学吗?”安娜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口琴,“我以前教过一个学生,她对音乐不算特别有天赋……但不到一个月就入门了。” 曼特尔望着安娜将口琴举到嘴边,一段节奏轻快的小调随之响起,从这柔和的吐息中,曼特尔听出些微伤感。 (本章完) /89/89445/30941514.html 第一百四十三章 豪猪之歌 曼特尔静静聆听。 干涩的海风从两人身后吹来,在这片开阔的甲板上,口琴的声音显得格外微渺,好像风再大一些就会将乐句吹断,有那么一瞬,曼特尔甚至感到一阵心悸,好像眼前这片没有尽头的海忽然变得有些可怖。 它的平静与无涯变得令人陌生,难以忍受。 在歌曲抵达结尾的时候,曼特尔回头望向安娜。 “喜欢吗?”安娜笑着问。 “很……动人。”曼特尔低声回答,“这是……维柳钦斯基荒原的小调吗?” “算是。” “算是?”曼特尔不太理解这个回答,“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豪猪之歌》。” “好奇怪的名字……”曼特尔笑了一声,“听起来完全没有那个味道啊,和歌都不挨着。” “你听过那个关于豪猪的故事吗?” “……啊,”曼特尔一怔,“是那个取暖的故事吗?” “这首曲子很老,上次流行还是在黄金时代末期。” “黄金时代……” “那时候很流行ai作曲,任何东西都可以转化成音乐:一段光影、一些植物的生物电波,甚至是一幅画、一首诗……在经过抽象的数字处理之后,都可以转化为音符;而《豪猪之歌》的原材料来自一个由ai创作的故事,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段基于情节的配乐,带着浓郁的维柳钦斯基荒原风格。” 曼特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那个豪猪取暖的故事是ai创作的?” “不,豪猪取暖是一个白银时代的哲学家虚构出来的,但ai给它添上了一个结局。” “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她是这么写的,”安娜望着远方,轻声道,“寒冬里,豪猪们会在山洞中聚集取暖,然而它们靠得近了会扎到彼此,离得远了又觉得寒冷,它们必须若干次地调整距离,直到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使得彼此既不会扎伤,又能够互相取暖。 “然而有一些豪猪——因为春夏秋离群索居,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它们身上的刺奇形怪状,有的地方长,有的地方短,以至于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与众豪猪好好地站在一处。 “那么,为了在寒冬里继续活下去,豪猪们必须作出抉择,譬如是否要磨掉自己令人不舒服的长刺,以期继续在这个山洞中熬过这一场寒冬。 “大部分情况下豪猪们都会这么做,但是,也有一只豪猪,它走出了山洞,走进了风雪。这并不是因为它认为自己的长刺是多么引以为傲的东西,而是比起依靠这一点余温残喘,这只豪猪更想用它的脚跑出这个冬天。” 安娜望向曼特尔。 “这首曲子,就在写这只豪猪的旅程。” 曼特尔凝神想了一会儿。 “这就算结局了……感觉,只是个开头哈?那只豪猪最后怎么样了呢?” “是啊,它怎么样了呢,”安娜语速很慢,“它有没有遇到伙伴,有没有遇到猎人?它有没有跑出那片雪原,找到一片不再落雪的……春之国度? “也可能它什么都没有遇到,就冻毙在那片雪原,”安娜轻声说,“等到春日再来,它的同伴们离开洞穴,看到它的尸体,有的当场落下眼泪,有的留下一声哂笑,有的不发一语,只暗自下定了什么决心……谁知道呢。” 曼特尔皱起了眉头,她望着无边的海,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片雪原,一只豪猪在无边无际的狂野中奔跑,它的四蹄踏着冻土,在坚硬的雪地上溅起一阵蒙蒙的霜雾,这个想象中的画面令曼特尔感到一阵眼热—— “哦,”安娜的语气突然轻快,“看来你是落下眼泪的那一波。” 曼特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两手按了按眼眶,迅速恢复了呼吸的节奏。 “这首《豪猪之歌》,认真学的话多久能学会呀,就对我这样完全没有音乐基础的人来说?” “嗯……”安娜摇头晃脑地想了想,“如果你每天都练很久,没日没夜地学,那大概只需要——” “啊,怎么这个时候这里还会有人呢!” 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曼特尔回过头,安娜没有动作,只是欣然一笑——千叶带着伯山甫,出现在了她们的身后。 千叶像个牧羊人,无声地将伯山甫驱向前方,这个男人始终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在向老师点头致意之后,他沉默地站去了船边,望着眼前这片辽阔的大海。 曼特尔的目光只是扫过了千叶的脸,她立刻感到一阵本能的恐惧——千叶此刻表情僵硬,但好像又是想挤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脸,以至于表情格外诡异,曼特尔赶紧移开了目光,避免和千叶产生目光接触。 千叶在安娜的身侧停了下来,她没有低头,只是眼睛向下翻,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安娜。 站在近处的曼特尔脖子后面的汗毛已经全竖了起来。 “你也出来吹风了呀,”安娜温声朝千叶开口,“餐厅里实在很闷是不是?” 千叶没有回答,她喉咙微动,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而后转身走向伯山甫。 “我带他出来转转,”千叶轻声道,“一直闷在房间里算怎么回事呢。” “是啊,”安娜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曼特尔女士刚才还在和我说这一带老剧场的盛景,可惜看不到了。” “是的哈……”曼特尔手心冒汗,“哈哈哈……哈哈哈……” 四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各自找地方安放目光,远天的太阳灿烂明亮,在这片无遮无拦的船尾甲板上留下阴影。 高处,几只狙击镜后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安娜的头颅上移开视线。 “还没有击杀命令吗?”一人有些不耐烦,低声向身后的搭档询问,“现在伯山甫就在安娜边上,没有比现在更好的误杀时机了……” “别冲动,那个水银针就在旁边,开枪没有意义。” “她现在又没有进入子弹时间,我就不信我这边开一枪,她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别找死,”搭档突然看了一眼手中装置,“……有新命令。” (本章完) wap. /72/72247/28281001.html 十一月的假条 大家好,这里是……三天的假条。 写到现在突然发现了3个bug,2个是已经写出来的小bug,还有1个影响到了下一卷的剧情,所以得想一下咋调,我得把第三卷从头再读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这类的问题。 既然又请假了就来搞个有奖竞猜吧。 大家看到现在,有留意到剧情上的bug吗? 发现一个加一更,11月13日之前答对有效(限第三卷)。 没发现也可以留个言,到时候我roll个骰子,在前十二个留言的读者里抽一个送书,到时候这位朋友可以在《大门口的陌生人》、《随椋鸟飞行》和《纳闷集》里选一个,前两本我还没开始看,不确定好不好看,《纳闷集》好看的,但身边喜欢的朋友不多。 下次更新见(′-w-`)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十一月的假条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89/89445/30995235.html 第一百四十四章 恼火 甲板上的几人似乎对高处的威胁毫无觉察,只有千叶始终留心着高处的几道阴影,几分钟后,她发现那些令人生厌的尾巴忽然从余光里消失了。 几乎就是同一时刻的事情,前后相差不到几秒,应该是收到了新命令。 撤退,或者……是别的什么打算。 千叶佯作远眺,整个人的呼吸几乎凝滞——如果接下来的十几秒内没有动静,这里应该就暂时安全了,但倘若今日真的有什么针对安娜的行动,那应该也就是这十几秒内的事…… 突然,安娜驱动轮椅。 这瞬间的扰动让千叶差点直接进入了子弹时间,但当她绷紧了神经观察着安娜的动静,她发现安娜只是驶向了伯山甫那边。 “看起来你这几年过得不太好,”安娜抬头看着伯山甫,“嗯?” 伯山甫目光微垂。 安娜望向海面,“到了十四区,有什么打算?” “没想好,”伯山甫低声道,“先……去平京那边报到,在那边的史研所待一段时间。之后……可能会在平京和雾松原之间两头跑。” “我的小芙洛拉现在是谁照顾呢?” “她病了,去年就去了十四区,我们半个月会视频一次,孩子总想妈妈,埃斯特雷娅去世以后她一直不太好,”伯山甫低声道,“我也不能陪在她身边……” “那倒是不用太担心了,十四区这次费尽周折地把你要回去,必然是对你寄予厚望……至少芙洛拉不会像在第三区的时候一样没人管,只能可怜巴巴地跑我这儿来要吃的。” 伯山甫的视线更低了,“抱歉。” 曼特尔不断瞥看伯山甫的脸,“……打扰一下,请问,您是那位语言学家……?” “对,他是。”安娜回答。 曼特尔微微张开了嘴巴,她睁大眼睛望着安娜,“我刚刚听见他……称呼您老师,您还是他的老师?” “不像?” “不是……”曼特尔眨了眨眼睛,“我以为您的专业方向是……呃……他不是学语言学的吗,怎么……” “我的北津古语是向安娜女士学的,”伯山甫低声道,“从前在乌连的时候,她在ahgas的下属教育机构里教授过公开课,刚好那时候我就住在附近。” “北津古语……”曼特尔颦眉想了想,“哦,是那个——那个……《神谣集》是不是!大断电时代之前,最后的‘文明遗书’?” 安娜颇为欣赏地望着她,“你懂的很多嘛。” “总是在海上航行,闲着也是闲着哈……” 曼特尔悄悄往千叶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始终没有加入这场谈话,只是一语不发地站在不远处观望。 “……难怪千叶女士要一路护航了,哈哈。” “太阳要狠起来了,”千叶没有接曼特尔递来的话头,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曼特尔立刻开口,“您不用担心,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拿水和——” “现在。”安娜回答。 “这么一会儿就够了吗?”曼特尔有些诧异地回头,“船尾还有很多可看的装置呢,今天又是难得的安全日……” “是的,”安娜回答,“我有点累了……道平也一起回去吧,一个人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 伯山甫顺从点了点头。 曼特尔一时有些好奇——她听见安娜用一个陌生的名字称呼着伯山甫。她想开口问问那名字是怎么回事,千叶就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安娜轮椅的椅背扶手,调转轮椅方向。 “我要回去看看简她们,刚好顺路,”千叶低声道,“我她送回去就行。” 曼特尔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好呀,那……正好哈。” 她望着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大约过了十几米,安娜忽然探出上半身回头,“谢谢你今天的招待,曼特尔女士,改天有空来我房间看看,我教你吹口琴,好吗?” 曼特尔一怔:“嗯!一言为定!” …… 房间里,黎各听见过道里传来人声,她悄然起身,拧开锁头,把门拉出了一条缝,只见千叶推着安娜进来了。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跟在她们身后,是伯山甫。 轮椅上,安娜打着呵欠,看起来精神萎靡,而在她身后的千叶目光阴沉,凶得好像下一秒这里就有人要变成尸体。 这气场让黎各不由自主地把门缝又合得小了点——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千叶这样恼火。 忽然间,黎各意识到一件事:先前拖着千叶的人,除了安娜还能有谁?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细想起来,黎各似乎就没有见过千叶被谁真正激怒过,在过往的日子里,每当有谁做出令千叶感到冒犯或是不快的事情,她总是会笑,那种笑容与其说是恼火,倒不如说是轻蔑和不解。 黎各马上回头,想喊赫斯塔过来一起看看,然而,她极轻地喊了几声赫斯塔的名字以后,床上人没有反应,黎各溜到赫斯塔床边——简这会儿已经睡熟了。 黎各无比可惜地叹了口气。 过道上响起一道关门声,听起来是从安娜的房间传来的。尽管这声音传到房内已经很轻,但趟在床上的司雷还是变了个姿势。 黎各轻手轻脚地回到门口,继续朝外观望。 那个叫伯山甫的男人蹲坐在墙角的龟背竹边上,而安娜和千叶已经不见了踪影。 “嘿,”黎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你好。” 伯山甫撑着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你好。” “你跟她们一起来的?” “嗯。” 黎各往安娜的房间看了一眼,“你们刚去干什么了?” “不知道,”伯山甫回答,“刚才千叶女士突然到我这里,说要带我出来走走,我就被她带出来了。” 黎各嗯了两声,晃晃悠悠地走到安娜的房边上,尽管千叶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黎各仍能听见她愤怒的斥责。 她试图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千叶似乎正在讲一门她完全陌生的语言。 “她们吵什么呢?”黎各回过头。 伯山甫看着地面,“不知道。” (本章完) wap. /89/89445/31068212.html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过时 安娜的房门突然打开,千叶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千叶目光冷峻,她松动颈脖,面无表情地开口:“辛苦了,我来换班,你可以去休息了。” 黎各只愣了片刻,便很快换了一副笑脸,“好啊,等你好久了。” 此刻黎各脸上完全没了昨天晚上谈及金钥匙时的严肃和提防,大抵是因为这会儿是她在看别人的热闹。 “……你要带着这个人一起吗,”黎各指了指伯山甫,“房间里可没有给他休息的床。” 千叶看了伯山甫一眼,“你应该也不累吧?” “不累。” 黎各浮夸地打了个呵欠,“那我去司雷房间睡了……哎,这一天天的。” 随着另一扇门轻轻合上,黎各消失在门后。 千叶站在原地,她不自觉地往走廊外的监控看了一眼,毕竟这里的每一只电子眼都可以是零的眼睛。此刻千叶很想把零抓出来问问,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放任安娜这样胡闹的后果。 半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这边。”千叶向伯山甫挥手,两人沿着坡道走上地处半层的房间,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过道只安静了一小会儿,黎各又再度拉开了房门,悄悄溜了出来。 她心底有许多问题想问,而安娜——这个同时被赫斯塔与司雷认定为一切始作俑者的女人,现在就待在那个房间里,这哪儿有不去拜访一下的道理! 然而,直到黎各走到安娜的门前,她才发现安娜的房门没有反锁。推开虚掩的门,黎各低声唤了一声“你好,我是隔壁的黎各,冒昧打扰一下——” 房间里没有回应。 穿过玄关,黎各走进卧室,这房间的陈设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没有一点人居住过的痕迹。 “安娜女士?” 她往卫生间与浴室探头看了一眼,不要说活人,浴室的下水道口连一根头发也没有。 黎各不可置信地开始翻找——她亲眼看见千叶推着人进来,这期间她始终守着过道,没有任何人出入。 这人…… 这人哪里去了!? …… 另一处昏黑的房间,安娜扶着辅助装置的栏杆,慢慢从轮椅转移到软床上。 “今天不用眼罩和耳塞了,”她看了一眼一旁的方盘,“熬了一整晚,我现在沾枕头就能睡着……” 方盘沉降,消失在安娜手边。 零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今天开心吗,安娜?” 安娜没有回答,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闭上眼睛,“你想聊聊吗?” “如果你现在还有精力。” “有。” “我必须首先提醒您,一直到裁定人选举结束,你的行动风险都在安全范围内,但你却突然决定出去散步——” “哦,就是这种无聊的问题吗,”安娜轻吐一口气,“还是让我早点睡吧,我毕竟都这把年纪了……” “今天以后,你和千叶女士的赌注有结果了吗?” 安娜的眼睛半睁开,“关于赫斯塔的那个?” “嗯,”零应和着,“当时你们争论起赫斯塔是哪种人,您认为她和司雷女士更为接近,千叶女士认为不是。” 安娜想了片刻:“你很在意这个结果?” “是的。”零回答道。 “为什么?” “很多原因。” “比如呢?” “帕兰和艾娃都很关注她,帕兰曾经评价赫斯塔是一个‘有趣的人类样本’,”零停顿片刻,“您似乎,也对赫斯塔抱有同样的情感——” “也没有那么关注吧,”安娜笑起来,“一个普通的水银针小女孩,除了作战这方面似乎没有太突出的地方……嗯,非要说些什么,她身上偶尔会出现些睚眦必报的美德,但多数时候,这些品质并不明显。” “……是生病带来的影响吗?” “不,是性格的问题。” 零安静下来,“那么那个赌,究竟是谁赢了?” “看吧,”安娜闭上眼睛,“其实那并不重要……” “您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见零如此坚持,安娜不由得拿出一些认真的态度。 “为什么呢,”安娜轻声道,“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邮轮上配合了,是什么在让你不安?” “我无法预估她在接下来的航行中会主动施加怎样的影响,”零轻声道,“我需要您给出一些倾向。” “你已经尝试过用艾娃的数据库来预测了吗?” “是的,”零答道,“艾娃似乎认为,由于赫斯塔过去一直在以独立作战者的身份活跃,所以她非常缺少面对复杂社会系统的经验,因此缺乏控制全局的能力,即便在个别作战场景中存在超前意识,或有干预局面的主观意愿,也很难作出战略意义上的主动反应。 “艾娃还认为,如果船上出现了大规模的流血事件,作为水银针的赫斯塔大概率会采取一些强力手段干涉,但其行为多半是中立的人道主义救援,她将谨慎表态,并拒绝加入任何一个阵营——在这一点上帕兰也持有相同意见,因为在去年庭审之前,赫斯塔本人始终保持着相当低调的行事风格。” “如果从赫斯塔今天在裁定者选举的表现来,”安娜双眉挑起,“这些看法,好像都有点……过时。”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考虑到艾娃和帕兰最后一次与赫斯塔接触已经是七个月前,她们视角的可参考性已经大大降低,”零轻声道,“所以,就目前的情形,如果您仍要坚持赫斯塔个人的‘绝对安全’,我认为当前局面有失控的风险。” “你认为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全员生还,所有幸存者平安靠岸。”零轻声回答,“这建立在‘赫斯塔坚定不移地站在司雷立场’的假设上;如果赫斯塔能够保持中立,一切变化就在可容忍的区间之内。从赫斯塔目前的发言来看,我认为前者的可能性非常高——所以我非常关心您与千叶女士的赌约,它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这个问题的关键。” 安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真头疼……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休息。她和司雷都在休息。” “好。那也让我再好好想想……” 安娜躺平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祝你好梦,安娜。” /89/89445/31102313.html 第一百四十六章 求助 睡梦中,司雷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毕肖普餐厅外的走廊上。 红色的地毯格外厚实,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了松软的水草上,她想大声询问周围是否有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置身水下。 忽然,她发现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的年纪就与这船上的许多年轻人相仿。 男孩穿着松垮的校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司雷心中升起一股预感,她快步向前,想去向这个男孩搭话,然而不知为什么,不论她如何奔跑,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减少。 忽然,男孩转过头,看向侧方,仿佛有什么人在呼唤他,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向走廊的拐角。 司雷焦急万分,她开始狂奔,然而走廊后退得更快,这条铺着红毯的道路开始扭曲形变,乃至裂解—— 司雷猛然睁开了眼睛。 尽管刚才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此刻她仍能感觉到心脏在狂跳,仿佛梦中的奔跑真的存在,她伸手捂住半张脸,大口地呼吸着。 「你做梦了?」赫斯塔的声音从身旁不远处传来,司雷侧目,见赫斯塔仍然躺在床上。 司雷捋了一把头发,「……你也醒了。」 「醒好久了,」赫斯塔回答,「但不想起。」 司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倒在了床上,她感觉自己应该是睡了很久,但很奇怪,在长时间的清醒之后,睡眠好像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恢复,反而加剧了疲惫的感受。 她揉了一会儿额头,转过头,就看见赫斯塔在床上平躺着看天花板,表情好像很专注。 司雷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你在看什么?」 「数那个螺纹,」赫斯塔回答,「我发现它好像是左右严格对称的。」 司雷无声地笑了一声。 赫斯塔侧过头,望着司雷,「你刚才喊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小雨。」赫斯塔轻声道,「这是谁?」 司雷喉咙微动,但没有回答,她翻身坐起,两只脚踩在自己的棉拖鞋上,「……别的人呢,怎么房间里就我们两个。」 「千叶小姐和黎各在外面,在商量接下来换班的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司雷望向桌上的闹钟,在看见时针指向7的时候愣了一下,「我们睡了一整天?」 赫斯塔打了个呵欠,「我还能再睡一整晚。」 司雷心不在焉地走到衣架边,她迅速取下了挂在上面的外套,稍一抖落,便穿在了身上。 「还是先起吧,现在接着睡估计再醒的时候就凌晨了……起来活动一下,今晚可以恢复下作息。」 「能来扶我一把吗,」赫斯塔笑了笑,「我现在有点使不上劲。」 话音未落,黎各推门而入。 「晚上好啊女士们,我们可以点餐了,如果你们不想转们再跑一趟毕肖普餐厅的话……诶,」黎各望着司雷,「你怎么穿着简的衣服?」 司雷茫然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确实穿着赫斯塔的制服,而她自己的黑色夹克还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真是睡迷糊了,我说这衣服怎么这么大……」司雷脱下一只袖子,「来——」 突然司雷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黎各和赫斯塔同时吓了一跳,一个快步上前,一个翻身下地。 司雷捂着脖子往后退坐在椅子上,「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没事——」 正说着,司雷放下手——掌心一片血迹。 「这还没事?怎么流血了?」 「没事,就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司雷抓起 一旁的制服,摸了两下,「这是什么……」 三人的脑袋凑到一处,只见司雷正抓着的制服领口上有一个蓝色的金属蚀***,上面写着「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胸针?」 赫斯塔松了口气,当即捂着胸口坐下,她闭着眼睛,后知后觉地等着这阵疼痛过去。 黎各拿出酒精棉球和创可贴,在简单消毒之后很快完成了伤口处理。 「别人的胸针挂胸口,你的胸针挂领口,看,司雷成第一个受害者了。」黎各笑出了声,「还好刮得不深,再往边上歪几公分该蹭到动脉了。」 「但我这么穿了半年多……也没事。」 「是我自己不小心,醒了以后一直没什么状态,」司雷低声道,「可能是饿了……帮我点一份小牛肉佐白酱吧。」 「我要碎肉咸派,再加份鲔鱼沙拉……」赫斯塔忽然想起什么,「今天是星期几来着,餐厅有起司锅吗?」 「别惦记起司锅了,全点了你吃得完吗?」黎各拿着房间的平板一通操作,「我来份乌连炖菜吧……甜点就统一选餐厅的今日特色,ok吗?」 另两人同时比了个ok的手势。 「这胸针挺特别的,」司雷看着这枚沾血的蚀***,「我以前还没注意到上面有字……这是什么活动的纪念品吗?」 「不是哦,」黎各回答,「是基地里的一个老师送的,我之前也得了一个,不过不知道被我放哪儿去了。」 「老师?」 「嗯,负责我们心理健康的老师,」赫斯塔回答,「瓦伦蒂·维京。」 维京…… 司雷看着这句蚀***上的句子,忽然想起来她也认识一个维京,只不过那个「维京」现在已经改姓克利福德…… 许多过去的事情涌上心头,司雷轻叹一声。 「很有道理啊,这句话。」司雷把胸针放回茶几上,「敢于求助,本身就意味着勇气。」 黎各看了她一眼,「……你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吗?」 司雷颦眉,「不然呢?」 「就……字面意思啊,求助,是,强者的行为,因为只有强者,才懂得求助。」 司雷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们好像在表达同样的意思?」 「不,完全不是。」黎各摇头,「要成功求助,首先,你身边得有真的能帮到你的人,其次,她们也愿意帮你,第三,你还得有从人群中认出她们的眼光。我反正见过很多人,自己遇到了问题,想要别人帮助,结果要么自找没趣,要么自己讲出去的话反而招来了更多麻烦——她们不知道该找谁,怎么找。」 赫斯塔咂摸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求助是……强者的特权。」 wap. /89/89445/31130000.html 第一百四十七章 3647 黎各手撑着下巴,无名指和小指轻轻摩挲脸颊,她思索着赫斯塔的总结,「也不能说是特权,但……」 「而且,」司雷低声开口,「你怎么区分强弱?你对强者的定义是什么?」 黎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过一会儿,她举起双手:「好复杂……我放弃这个话题可以吗?」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在说什么,」赫斯塔接过话茬,「求助意味着开口,开口意味着求助人要承担自我暴露的后果,而一个承担得起后果的人往往并不处在弱势,哪怕她的处境的确非常艰难,她仍然是……一个能够行动的人。」 黎各欣然「嗯」了一声,她点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司雷目光微垂,「有些事确实,开口就意味着风险。」 「你以为她们是不懂求助,」赫斯塔望着前方,眉心渐渐颦蹙,「其实她们在用沉默自保,因为境况已经岌岌可危,到了连求助的风险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简?」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朝司雷伸出了手,司雷很快领悟到赫斯塔的意思,将那枚蓝色的胸针递了过去。 赫斯塔望着掌心的胸针。 「因为,求助是强者的行为,所以,不要担心求助会使你看起来软弱,」赫斯塔稍稍歪头,像是在轻声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话是对谁说的呢。」 黎各没明白赫斯塔的意思,「……一个不希望自己看起来软弱的人?」 赫斯塔没有作声。 「要帮你别回去吗?」司雷问。 「算了,」赫斯塔低声道,「不用了。」 她将胸针放在了床头柜的闹钟旁边,表情看起来有些失落。 房间的电话就在这时想起,黎各起身去接,司雷望向赫斯塔,「你打算什么时候看《指南》?」 「晚饭以后吧,」赫斯塔重新躺回床上,她闭上眼睛,「我还是有点困,再睡会儿。」 …… 夜里九点,三人一起收拾了她们的临时餐桌,房间的排风系统被推到了最大档位,空气中弥散的食物香气正在迅速消退。 黎各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很快将那份用牛皮纸档案袋装着的《指南》拿了出来。 司雷在自己的椅子上正襟危坐,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黎各手里的东西,直到档案袋被放在桌面上。 司雷等了一会儿,但赫斯塔只是凝视着纸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需要我帮你拆开吗?」司雷问。 「不用。」赫斯塔回答。 赫斯塔左手拿起纸袋,用右臂将它固定在胸口,而后左手飞快地解开缠绕在袋口的白色棉线,将里面的文件一股脑儿地倒在了桌上。 一张白色的旧卡片随之跌落,先是撞上了桌角,然后翻转掉在黎各的脚边。 黎各俯身拾起,刚一上手,她就发觉这张卡片的质地非常特别,它薄得像纸,摸起来像玻璃,可以随意按压扭曲而不留褶皱,可掂在手里的份量又完全不像普通塑料——它要比塑料重许多。 「……船票?」黎各看了一眼卡片上的文字,「这是船票吧?」 赫斯塔与司雷同时侧目,在灯光下,这张白色卡片耀起光亮的色彩,像贝壳内壁的珍珠层,上面的黑色大标题非常清晰: **雷勒普登港·「至高礼赞」号邮轮登船卡·四号舰** **雷勒普登基本港——维柳钦斯基皇家海港** **15/05/3647登舱** **座号s_117sf** **限乘坐当日当次客轮,遗失不补,请妥善保存** 黎各指着大标题,「雷勒普登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知道……」赫斯塔看向司雷,「司雷警官呢?」 「我不太确定,」司雷颦眉深思,「我印象里阿弗尔港口那一带好像有个废弃的小镇叫这个名字,我之前在老地图上看到过一眼……应该早就没有人住了吧。」 「这么巧吗,」黎各两手抱怀,「阿弗尔港口,我们是从那儿启程的,然后我们这趟航行的终点也是去维柳钦斯基。但我确定维堡那边肯定没什么皇家海港,现在哪还有港口叫这名字——」 「今年是4632年,对吗?」赫斯塔突然开口。 「对啊,」黎各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不是,」赫斯塔指向船票,「那这个日期是怎么回事,印错了吗?」 司雷和黎各同时看向赫斯塔指向的数字,两人这才发现船票上的年份写着「3647」。 三人同时静默。 3647。 4632。 那差不多和现在隔着一千年…… 现在的年份数字末两位比船票上数字的末两位还小,如果千位数上的3是印错了,那后面的几个数字也一起印错了吗? 「3647年,那是……「黄金时代」?」黎各仍未从震惊中恢复,她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桌面,半晌,又低声呢喃,「这是张「黄金时代」的船票?」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将船票翻了个面,一行醒目的红色手书映入眼帘: **不惜一切代价返航!立即返航!就近靠岸!这片海域不是原定航线!** 「这行字,」黎各立刻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那天我们在航行博物馆里捡到的纸片吗?那个纸片上印的就是这个我记得。」 「对,」赫斯塔轻声道,「可能……这是原件?」 三人同时看向落款。上面几行短短的留言字迹已经非常潦草,她们全凭上下文才能勉强推测出每个单词的含义,而右下角的落款则更加混乱,如同天书。 ……可见当初留下它的人是在多么紧急而慌乱的情形中落笔。 「这到底写的什么,」黎各左看右看,瞧了半天,「正着看像个羊头,倒过来像个小孩在钓鱼……」 司雷同样困惑,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落款。 「……首字母是r吗,」司雷低声道,「是r吧?」 赫斯塔心中骤然闪念。 一个骇人的猜想浮上心头。 再望向船票,赫斯塔顿时认出了船票上的姓名。 她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着票面: 「……罗博格里耶。」 wap. /89/89445/31146270.html 第一百四十八章 「航行须知」与「船卡规范」 司雷目光微凛,再看签名,她也认出了这潦草文字。 「……是创立了「杯葛僧侣」的那个罗博格里耶?」 赫斯塔有些意外,「司雷警官也听过这个人?」 「听安娜聊起过,」司雷轻声道,「好像是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之一吧,后来被刺杀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这是多么机密的事情呢,原来安娜逢人就说啊。」 赫斯塔的目光转向红色字迹下的黑色文字,这些文字并非手写,而是采用了衬线字体密密麻麻地印刷在船票背面。 所有字母都是大写,没有标点,没有换行,句子与句子之间只以一个略微大一些的空格区隔,乍一看仿佛一串连续不断的黑色符咒,阅读起来非常困难。 「用这个。」 黎各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她转动钥匙扣,推出一把放大镜,对准了这些字符。 **「至高礼赞」号邮轮航行须知** -为维护航行安全,请勿携带危险品登船 -请勿在船上随意丢弃**个人物品** -原则上禁止24周以上孕妇与12周岁以下儿童登船,如已购票,请于港口相关窗口办理退票手续; -对于启航当天18周岁以下的乘客为未成年人,必须确保其居住的船舱中至少有1名家长或1位年龄在18周岁以上的乘客陪同监护,该成年旅客需对未成年人的健康、财产、及一切行为负责 -有基础疾病的乘客,请提供医生开具的允许登船证明并填写健康问讯表,在登船当日提交至**五层客舱前台处** -登船后,请尽快本船票兑换为船卡 -请务必将船卡随身携带 黎各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我们现在住的就是第五层甲板……是吧?」 「而且电梯口那边也确实有个前台,」司雷补充道,「就是平时看不到人——你们有看到过有人在那边值班吗?」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摇头。 「……不过之前在那边打电话的时候,」赫斯塔指尖摩擦着船票,「我在桌面上看到过用来登记的纸笔。」 「是登记什么的?」司雷望着她,「不会是健康问讯表吧……」 「不知道,那时候没注意,一会儿再去看看吧。」 几人将旧船票放在一边,拿起桌面上的第一份说明。 这是一张塑封了的浅黄色硬壳纸,边角没有折卷,塑面也非常平整,没有任何折痕或气泡,看起来很新。 **「升明」号船卡使用规范** -*************(空缺) -船卡为各位乘客唯一有效身份证明,请随身携带,妥善保存; -船卡不得出售或转让; -每一张船卡均带有唯一编号,请勿在卡面乱涂乱画; -若船卡遗失,乘客可本人前往**客舱前台(5层甲板)**办理挂失手续,如本人不便出行,可由亲友代为前往**自助服务站(-2层甲板)**办理,亲友需携带其本人船卡与登船邀请函(须知),详情请咨询自助服务站船员; -乘客可凭本人船卡享受邮轮各类服务;***************(空缺) -与风险乘客(未成年人、患基础疾病者等)同行的监护人,可视情况办理「监护人认证」手续,完成此手续后,监护人可代风险乘客持卡; -(小字)注意1:此认证办理方式与挂失船卡流程相同; -(小字)注意2:办理监护人认证后,风险乘客如需使用邮轮服务,均需额外获取监护人许可 -*************************(空缺) -如非必要,请勿主动展示船卡编号; -记住您的船卡编号 「递我把剪子好吗?」赫斯塔轻声道。 黎各回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圆头剪刀,捏着刀刃递给赫斯塔,「你要干什么?」 「感觉这缺的三条规范像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我想把外面的塑封剪开检查一下。」 司雷主动接过剪刀,「我来吧。」 这一次赫斯塔没有拒绝,她和黎各静静望着司雷把《船卡规范》的硬壳纸从塑封中取出。 果然,三条缺失的条款被同色的细长纸带牢牢粘着,司雷用一枚硬币小心推出纸带一角,而后缓慢撕拉。 然而,即便她的动作相当小心,撕下的纸带依然直接从硬壳纸上带下一层厚厚的纸膜。 「糟糕——」 「没关系,」赫斯塔指着纸带,「字还在上面,可以看。」 司雷深吸一口气,继续小心操作。很快,她将三条纸带平铺在桌面上,每一条纸带背面都有一行短小的镜像文本,这些文本使用了特殊字体,这使它们区别于其他条款,看上去有点像是人的笔迹。 司雷拿起第一条纸带,对着灯光仔细辨认,「剪掉它,不要上船。」 黎各:「警惕所有免费服务。」 赫斯塔轻轻把手中的纸带放回原位:「……不要向任何人交出你的船卡。」 气氛再次凝重了下来。 黎各看了看司雷,又看了看赫斯塔:「我们这船,都有什么免费服务啊?」 「不知道,感觉得问问别人,」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刚才的晚饭你付钱了吗?」 「没,但这都吃好几天了……」黎各表情僵硬了一下,「船上的伙食不得算在船票里吗,这不应该算免费,要算也是提前付过钱了……吧?」 赫斯塔皱起眉头,「如果是这样,那船上的大部分服务都应该是包含在船票里的了,哪还有免费的服务?」 「也是……」黎各若有所思,「我记得上次布理还带了几个荆棘僧侣去健身房训练,他们使用的健身服务和饮食应该算是一个性质?」 一旁一直埋头比对字条的司雷突然开口:「这三条规范不是手写的。」 赫斯塔和黎各同时往司雷那边看去。 「看,」司雷把三张纸带拼在一起,「这三句话里相同的字母,每一个都完全一样,只有印刷的手写体才会这样,如果真是人写的,应该有一些微妙的差异。」 赫斯塔与黎各同时点了点头。 赫斯塔伸手拉来一旁的硬壳纸:「一个让妥善保存,一个让剪卡下船……?」 「可能是想表达,这是两种视角下的规范吧,」司雷望着赫斯塔手中的纸张,「立场不同,各自有各自的主张。」 /89/89445/31176602.html 第一百四十九章 注意便签 1 赫斯塔将《升明号船卡使用规范》丢在了一旁。她没有继续精读下一份文书,而是将档案袋里的每一份文档都铺陈在桌面上。 这些东西有的厚,有的薄,装帧并不统一,文字的排版样式也各有差异——总的来说,一张船票,一张硬壳纸规范,两本薄册和三张空白登记表。 其中,较厚的册子是一本日记的影印本,赫斯塔稍微翻看了几页,从日期和书写的口吻来看这本日记有极大概率属于黄金时代的罗博格里耶。 此人显然热爱绘画,隔几页就能看见他用寥寥数笔勾勒的速写,这其中有浮出海面的鲸群,高举着一条透明丝巾的*女,半条被劈开的肉猪,在群宴欢腾中花盘垂落的枯萎玫瑰…… 赫斯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忽然翻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 它枝叶繁茂,有数不清的树藤从枝桠间低垂,就连地下的根系也被清晰地画出,那些盘根错节、深深扎入土壤的根系,仿佛是榕树去除叶片后只剩枝干的倒影。 赫斯塔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一棵大榕树,这种既视感太过强烈,她几乎已经能抓住它了,但当她屏息凝神,奋力思索,脑海又突然变得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 就在这棵榕树的钢笔画旁边,日记的主人花了极大的篇幅来书写自己对于接下来这场航行的期待,赫斯塔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一段总结描述:“一次属于我们的盛会,一个欢乐长达数月、又完全与世隔绝的乐园。” 这让她本能地涌起一阵厌恶。 赫斯塔放下日记,拿起另一本装订好的彩印手册,这本手册大约四十来页,手册的封面和目录部分均已被人撕去,它光秃秃的首页即是第一章标题:「升明号」乘客守则。 一张便签纸贴在标题旁边,上面有几行用深蓝色的墨水写就的文字。 注意: -请裁定者确保《升明号邮轮出行指南》相关文件均安全存放在普通乘客接触不到的地方 -如已有极个别乘客直接阅读,将其指定下一任裁定者,可免除一次**安全检查** -提前指定裁定者,需继任者携带未被污染的登船邀请函,在现任裁定者一并前往-2层甲板的自助服务站。请注意,此行为需在阅读发生后1小时内完成,否则视为无效指定 司雷眯起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海因希·戈培林?”赫斯塔不是很确定,“我猜是他名字的缩写。” 黎各眯起眼睛:“……这人打扮得人模狗样,字怎么这么难看.” “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看这些东西的?”赫斯塔问道。 “差不多九点吧。”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时间,现在是9:44。 “要先去一趟-2甲板吗,”赫斯塔轻声道,“黎各没有船票不算乘客,不在这规则限制之内,但司雷警官应该属于‘普通乘客’吧?” 司雷沉默了片刻:“……不去会怎么样?” “这上面也没明说,只是讲去了可以免除一次‘安全检查’,”黎各摸着下巴,目光又落回到便签上,“那可能,如果我们不走这一趟,船上的检查就会临时增加一次?” “我记得昨天晚上戈培林在凌晨三点把所有人都喊到毕肖普餐厅,就是这个原因,”赫斯塔轻声道,“这个安全检查听起来似乎不仅不安全,而且还非常危险,就戈培林昨晚的表现来看,这种风险可能会波及所有人。” “这些文档里有没有解释什么是‘安全检查’的?”司雷问。 黎各拿起手册:“我来找。” 赫斯塔望着司雷,“手册没有目录,像这样现翻可能会超时,毕竟现在只剩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了……要去的话,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发。” 司雷没有立刻回答,她有些在意地望着那张便签纸的最后一条注意事项。 房间安静下来,一时间只剩下黎各翻书的声音,她目光飞快地在文字中检索着关键词,然而,手册中只有少数几处直接提及了这一事项,并没有任何解释性文字。 “……这里面没有,”黎各合上手册,“也可能我看太糙了,你们要再查一遍吗?” “不用了……你们看这边,这上面说,提前指定裁定者的行为需要在1小时内完成,”司雷的指甲划在便签对应的文字下面,“但如果这时间是从我翻看《指南》开始算……核定者怎么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的?” “假设这条规矩是真的,”赫斯塔轻声道,“那只能说明我们周围始终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不分昼夜、时时刻刻地凝视并记录着我们每一个人的举动——” “……你越说越吓人了,”黎各的视线绕房间一周,“如果真有这么双眼睛,我不可能发现不了。” 赫斯塔笑起来:“那你也可以赌它在虚张声势。” 司雷再次看了眼闹钟,此刻已是9:51。 “先出门吧。” …… “她们出门了。” 同样昏暗的房间,零正在实时播报赫斯塔三人的行动进度。 “从之前的谈话内容来看,她们现在应该是要去-2层的自助服务站。” “……是吗。”安娜仍躺在床上,她上半身的床板缓缓上升,支撑她半坐起来。 安娜摘下眼罩,朝不远处的屏幕望去,“我还以为司雷会无视那条建议,她之前可是主张直接公布《指南》全部内容的人,怎么一下就跟着戈培林的建议走了。” “可能是因为,‘安全检查’会威胁到别的乘客吧。” “威胁到别的乘客就不坚持了,还是决心不够,”安娜轻声道,“那些文件她们放在哪里了?” “在黎各手上,她随身带着,”零轻声道,“目前她们只读完了旧船票的航行须知和船卡使用规范,赫斯塔和黎各分别粗翻了日记本和升明号手册,很难说这种程度的阅读能带来多少有效信息。” “哎,”安娜打了个呵欠,“这么一知半解的就往底下跑,容易吃亏呀……” /89/89445/31209755.html 第一百五十章 污染 “对了,那两个被赫斯塔丢进我书房的姑娘呢,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艾格尼丝在养伤,虽然赫斯塔之前给她注射过一次急救针,但她的情况还是不太乐观,还是太焦虑了。”零回答,“梅耶还好,只是经常哭。” “我想想……得给她们找点事情做,”安娜仰起头,“不然闷久了确实会有点抑郁。” “您要让她们出来吗?” “不需要,”安娜笑了笑,“既然是赫斯塔把她们关起来的,那什么时候放人,也等赫斯塔自己决定。” …… “司雷警官好像对这一带很熟嘛。” - 2层甲板,黎各推着赫斯塔,跟着司雷一路快步向前。 “安娜之前带我来过一次这边的硬石酒吧,”司雷回答,“她才是真的对这船熟悉得很。” “嗯?你们还有时间去喝一杯,什么时候的事?” “刚登船那天晚上,”司雷看了赫斯塔一眼,“当时简也在。” 赫斯塔露出迷惑的表情,“是吗?” “对,当时你睡着了,我还专门打了个电话给千叶,毕竟她是你的监护人……” 黎各一怔,“千叶就直接同意了?当时你们几个人啊她就敢直接让你带赫斯塔去陌生的地方?” “同意了,当时就四个人,除了我和赫斯塔,还有安娜和那个小女孩,”谈及零,司雷目光微垂,“那天打电话的时候千叶声音挺疲惫的,我猜那时候她可能状态不是很好,所以也顾及不了那么多的——” 司雷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忽然意识到这里面有个她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细节:从登船到现在,千叶人前的状态一直很好,显然没有什么突发的疾病或创伤…… 但对水银针们来说,确实有一个阶段她们异常虚弱。 ——难道说登船那天,千叶进入过子弹时间…… “我觉得还是出于信任,”赫斯塔轻声道,“千叶小姐对安娜,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信任。” “你怎么看出来的?”司雷看向赫斯塔,“我感觉这两个人平时都不怎么一块儿出现。”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她认真回忆着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发现确实找不出什么两人特别熟悉的证据,当初在阿弗尔港口的码头上,阿维纳什一见安娜,马上换了副友善且尊敬的表情,千叶小姐身上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变化。 但赫斯塔又非常确定,这艘船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千叶小姐一定从更深的层面参与了……只是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比寻常人更加陌生。 黎各忽然想起今早千叶对安娜发火的事情来,尤其是安娜在自己房间离奇消失这一点,然而当她讲出这些故事,司雷和赫斯塔好像都不怎么惊讶。 “在她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稀奇,”赫斯塔笑了一声,“就算明天她的尸体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会想这人可能是人当腻了,想做做幽灵吧。” “所以,”司雷陷入沉思,“安娜和千叶之间确实有点交集,你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我也说不好……”赫斯塔轻声道,“就感觉她们之间有一点心照不宣的东西,应该说,默契吗?” 谈话间,硬石酒吧的霓虹灯管出现在三人的视线里,她们不再交谈,但同时加快了脚步。 “你好,”司雷喊住了一个船员,“请问自助服务站是在——” 船员一下听出三人来意,“现在服务站没法运作,自助办理程序的机器坏了,这会儿又没法修,你们有事可以直接去找普京娜女士。” 黎各追问:“哪位是——” “是这里的调酒师,”司雷主动回答,“我们直接进酒吧看看吧。” 今日的硬石酒吧一如既往地冷清,除了吧台的地方亮着两站射灯,其余区域都阴沉沉的,没有灯也没有人。 “你想坐哪儿?”黎各低头问赫斯塔。 “嗯……”赫斯塔扫了一眼吧台的位置,“那边吧。” 司雷笑了一声,“上次你就坐在那儿,你知道吗?” 赫斯塔一时惊讶:“是吗。” “我,你,安娜,零。”司雷按顺序指着吧台前的座位,“你还有印象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穿着黑色马甲的调酒师再次从暗处走到灯光下,“晚上好,女士们。” “你好,我们来办理提前指定裁定者的手续,”赫斯塔取出了自己的登船邀请函,司雷也旋即将自己的邀请函放在上面,“需要我们提供别的身份信息吗,比如船卡?” “不需要。”调酒师微笑着收下两人的邀请函,“请稍等。” 调酒师离开吧台,黎各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两人,“所以我们这算是赶上了吗?” “应该是吧,”司雷轻声道,“……不过这么顺利,让人感觉有点不真实。” “一会儿喝一杯吗?” 司雷皱眉:“简现在——” “她不喝酒,她身体好的时候都不碰这些东西……我是问你。” “我也不喝,”司雷回答,“你想喝我们可以等你。” “算了……”黎各叹了口气,“那没意思。” 调酒师再次出现在三人面前,黎各和司雷同时站直了。 “抱歉,三位,由于邀请函处于被污染的状态,这种情况不符合我们的办理要求。”调酒师将赫斯塔与司雷的邀请函放在冰凉的大理石桌面上,轻轻推向她们的一侧,“故而,判定结果为‘驳回’。” “……被污染,什么意思?” “我们向上一位裁定者解释过这个,他没有转告你们吗?” “什么?” “‘提前指定裁定者,需继任者携带未被污染的登船邀请函,在现任裁定者一并前往-2层甲板的自助服务站’,”调酒师重复了一遍便签纸上的内容,“而你们带来的邀请函被污染了。” “不是,什么叫‘被污染’?”司雷展开了自己的邀请函,“是什么地方被损坏了,还是——” “确实是被污染了,”调酒师微笑着,“我们也很抱歉。” “但是——” 赫斯塔抬起头:“是两封都处于被污染的状态,还是只有其中一封如此?” “两封都被污染了。”调酒师回答。 (本章完) /89/89445/31261964.html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断裂 赫斯塔接过两封邀请函,在手中细看。 “上一任裁定者曾经向我们展示过一支红色钢笔,”赫斯塔仍在比对着两封邀请函的差别,她没有抬头,接着道,“当时他说,他将钢笔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中,此人就自动升任为下一任裁定者……这是可以做到的吗?” “可以,虽然那是另一道手续。”调酒师回答,“您作为现任裁定者,完全有权力保留心仪人选,等到合适的时机再给予对方信物,这种方式,我们称之为‘信物授予’。” “这对我个人的邀请函有要求吗?” “是的,它同样需要您提供一份未被污染的邀请函。”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所以,鉴于我的邀请函已经被污染,我已经将无法通过信物授予的方式,来决定下一任的裁定者?” “对。” “与此同时,即便我的邀请函没有被污染,我也不能指定司雷作为我的继承者——因为她的邀请函同样处于被污染的状态……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很遗憾,”调酒师笑了笑,“但确实是这样。” 一旁司雷再次开口,“但你口中的污染到底是——” “你不会直接说的,是吗?”赫斯塔望着调酒师。 调酒师笑了笑,没有回答。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如果现在我拿一些别的邀请函过来,你能帮我鉴定一下它们的状态吗?” “当然,”调酒师点头,“您是裁定者,我们乐意为您效劳。” “你们这儿有电话吗?” “那边,”调酒师抬手指向赫斯塔身后不远处一台挂在墙壁上的座机,“您可以随意使用。” “多谢。” 大约一刻钟过后,勒内满身酒气地出现在负二层电梯口,他满脸通红,手里攥着四张邀请函。 “女……女士……”勒内晃晃悠悠地打了一个酒嗝,他一手牢牢抓着一旁的消防柜,一手将邀请函递给赫斯塔,“您……您要的……” “来得很快,值得表扬,”赫斯塔轻声道,“现在,把这四张邀请函放到那边去。” 勒内顺着赫斯塔目光示意的方向望去,黑暗中,除了写着“硬石酒吧”的霓虹灯管和几盏射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边没有人啊。”勒内迷惑不解,“东西……要……交给谁?” “放在吧台上,然后回来。” “好……好的,我现在就……过去。” 勒内看了看手里的邀请函,又看了看赫斯塔,他满腹狐疑地往前迈步,走了还不到三米,整个人就撞在了一张矮桌的桌角上。 司雷顺势想扶:“你——” “别去,”赫斯塔看向司雷,低声道,“让他自己走。” 司雷缩回了准备帮忙的手,站在原地望着。 勒内跌跌撞撞走向吧台,他动作夸张地把四张邀请函拍在桌上,然后飞快地跑回来。 “好了,”勒内笑着,“现在……?” “司雷警官,麻烦你带他去电梯旁边等一会儿。” “好。” 司雷抓着勒内的一只肩膀,把这个满头问号的醉鬼拖向电梯口。黎各重新推着赫斯塔回到吧台——普京娜女士已经在清点四张邀请函了。 “那位先生走得太快了,”普京娜低声道,“我都没来得及同他打招呼……” “你有什么问题需要问他吗?” “没有。”普京娜笑了一下,“请稍等。” 很快,调酒师再次回到吧台前,她将邀请函推向赫斯塔,“这次的邀请函中有一封是被污染的,余下三封正常。” 赫斯塔表情如常,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接过邀请函,迅速从中取出了三张,用食指用力地在纸面上按压。 “您在做什么?”普京娜好奇地问。 “现在,劳烦您再看看这三张邀请函是否还是正常状态?” “……呃,当然是的。”普京娜望着赫斯塔,“您只是碰了碰它们——” “是的,我刚才触碰了它们,我手上的细菌粉尘也都留在上面了,”赫斯塔望着调酒师的眼睛,“如果这样是不算污染的,那么我拿一支笔在上面涂涂画画算吗?需要我试试吗?” 普京娜笑了笑,“……您当然可以试试,不过我直接告诉您吧,不算。” “好吧。”赫斯塔低声道,“我明白了。” 黎各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所以关键在于……?” 赫斯塔将四张邀请函摆在黎各面前,然后依次翻面。 四张邀请函中,三张背后空空如也,只有有一张背面写着一行字: 「绝对的服从剥夺我们所有的自我,却也给予我们一种新的自由:一种无愧无疚地去恨、去撒谎、去凌虐、去背叛的自由。 您唏嘘的 阿尔博多尼卡」 黎各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每个被阿尔博多尼卡留过言的邀请函,就属于被污染过的?” 黎各翻回正面,这封邀请函的左上角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海伦·巴斯蒂亚 黎各歪头:“……这个阿尔博多尼卡好像专挑女性留言啊?”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向普京娜开口:“阁下了解什么是‘安全检查’吗?” “当然了,为了消除船上潜在的安全隐患,邮轮上会定期展开一些安全检查,针对不同的项目,操作事项也不一样,建议您再看看您的《指南》。” “我们来之前看过了,”黎各在一旁补充道,“但没翻到啊。” 普京娜只是微笑,她望向赫斯塔,“对了,鉴于这里有三张未被污染的邀请函,如果您愿意,其实仍有一种选项可以——” “方便问问您在这儿干了多久吗?”赫斯塔突然问。 “我是这艘船上的新人呢,从上船的第一天开始算,到今天……还不到十年?” “这都还算新人,那你们这儿的老人得干了多久?” “那我是不能比的,”调酒师轻轻抚摸工作台,“这次随行的两百多人里,大部分都是老资历。” “你们对这艘船大概很有感情。” “是呀,”调酒师笑了笑,又看向旁边的邀请函,“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绕开目前不能指定继任者的规则,想听吗?” (本章完) wap. /89/89445/31263596.html 第一百五十二章 《禁限用物品存放申请》注释(加更 “谢谢,暂时不用。” 赫斯塔也微笑着,她拍了一下轮椅扶手,抬头望向黎各,“我们去找司雷吧。” 两人与调酒师道别,黎各推着赫斯塔缓缓往外走。 “你怎么都不听她把话说完?你知道她要说什么吗?” “不知道。” “那你——” “感觉有坑,”赫斯塔低声道,“她连什么算被污染了都不舍得告诉我们,我要是还像好奇宝宝一样听她把话讲完那就太傻了。” 走廊上传来男人呕吐的声音,当赫斯塔与黎各来到电梯口,她们才看见正抱着垃圾桶的勒内,他的整个脑袋几乎都要扎了进去,每一次呕吐,勒内发红的脖子上都会青筋暴起。 赫斯塔与黎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等到他的呼吸终于缓和,司雷递一张餐巾过去。 “谢谢啊……”勒内抓着餐巾纸,胡乱抹了抹嘴,一些呕吐物还沾在他上嘴唇的胡渣上,直到他余光望见了赫斯塔的脚,这才觉察到这两人已经回来了。 勒内连忙站起身,“您——” 赫斯塔移开目光,表情淡淡的,似乎有些厌烦。 勒内笑了几声,赶紧拿袖子擦了擦嘴角:“今天,是难得的安全日……您知道的。” “去洗把脸再来说话。” 勒内立刻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走廊安静下来,赫斯塔听见洗手间传来一连串低沉的骂声。 等到勒内再出现,那张原本有些凶恶的脸忽地恢复了恭顺的模样,他看起来确实比先前要清醒不少,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赫斯塔面前,肩膀一如既往地朝前弯曲。 赫斯塔抬手将四封邀请函递过去,“拿回去吧。” 勒内双手接过,他不敢当场检查,目光便没有在邀请函上过多停留,勒内朝不远处的酒吧看了一眼,低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负二层也能来,还有个酒吧。” “这个酒吧可不一般,”赫斯塔望着他,“你可以去找古斯塔夫打听打听,想必他会告诉你的。” “是吗,好的,谢谢您……那接下来,您还需要我——” “今天船上还太平吗?”赫斯塔望着他,“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 “没有,今天一切都——啊,”勒内突然想起了什么,“菲利普,就是今早追着塔西娅出去的那个男生,他养的两只仓鼠死了。” 黎各抓了抓耳朵,“……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说了吧。” “但他的仓鼠是被毒死的,”勒内立即补充道,“因为昨晚离开之前两只宠物还好好的,而今天中午他回到房间以后,发现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吐了很多血,其中一只手脚还在抽搐,他检查以后在两只仓鼠身上都找到了静脉注射的针孔——可见是有人趁他离开房间,弄死了他的宠物。” 赫斯塔表情平淡,显然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菲利普闹了一下午了,说要看监控……但司雷警官那会儿又不在,所以也只能由他闹着了。”勒内望向司雷,“明天他应该会来找您的。” 司雷怔了片刻——从昨晚到现在,她竟是一次都没有惦记过再去查查监控,完全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有监控,很多事情就都能细细捋一遍了。 “不过今天晚饭的时候,塔西娅一直在安慰他,”勒内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脸,“他最近实在太招摇了,会引人忌恨也可以理解,不过这种事情确实有点可怕,毕竟谁也不想——” “塔西娅还好吗?”赫斯塔问道。 勒内一时愣住了:“她……应该好吧,今天除了晚饭那会儿我也没见过她人,您怎么问起她啦?” “今早投票结束以后顺便和她聊了会儿,”赫斯塔皱起眉头,“感觉,也是个能聊得来的人吧……” 勒内正琢磨着赫斯塔这话的意思,就听见她开口:“上午给你的那份名单,琢磨好具体填谁了吗?” “啊……还,需要一些时间。”勒内苦笑,“名额珍贵,要挑选出几个幸运儿实在费脑筋……” “看你现在也不像是在费脑筋的样子。” 勒内表情有点难看:“……我明早一定将名单给到您。” “好。”赫斯塔收回目光,“我们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勒内往后退了一步,目送赫斯塔等人进入电梯。 …… 再次回到五层甲板,这一次,赫斯塔想着往前台那边看一眼,然而当三人来到那个始终无人值守的大桌子前,她们发现桌面上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啊,这里。” 赫斯塔的手轻轻碰了碰桌面,“我不会记错,东西没了,只可能是被人拿走了。” “之后查监控?”黎各提议。 “可以。”赫斯塔与司雷同时应声。 回到房间,三人重新坐了下来,赫斯塔简单把方才与调酒师的谈话复述了一遍——显然,她们接下来还是需要再仔细阅读一遍文本,相信 几人再次把档案袋里的所有文件都平铺开来,这一次,司雷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张登记表。 “找到了,在这里!” 司雷拿起《禁限用物品(*2)存放申请》,直接将它拿到赫斯塔与黎各的面前。 这张表格结构简单,表头上只写着:物品名称、存放时间、存放地点、发起人(*3)、保证人(*4)。 “这申请表是干什么的……” “那不重要,看底下,”司雷指着表格最末端的注释,“这里有关于‘安全检查’的解释。” —— *1本申请表无原件或备份,初次使用前请复印一定数量以供使用; *2禁限用物品指一定期限内禁止或限制在公共场合展示、使用、谈论的事物,通常为具有一定危险性或可能在乘客间引发重大风险事件的器皿、武器、化学制品等,其解释权归**保证人**所有; *3任何一位合法登船的乘客均拥有成为发起人的资格; *4保证人仅能由**当期裁定者**担任; *5升明号将不定期进行3类安全检查,确保没有禁限用物品威胁航行安全: s类:当且仅当裁定者面临换届、意外死亡、或生命严重威胁时触发,检查范围包含全部乘客活动区域; a类:当随行乘客发生危险,邮轮安防人员将立即对目标乘客及其周围环境进行检查; d类:主要针对船员违规行为,此处不作详述; —— (本章是送给「我本天上一小仙」同学的加更,欢迎大家踊跃找bug,等下次请假的时候还可以兑换加更。以及今天发现上周多了一位盟主,这周有点点忙,给洛莉亚不打lol的加更会在下周发出。) (本章完) /89/89445/31280184.html 第一百五十三章 雷同 黎各抬起头:“……你们看懂了吗?” “感觉是……懂了一点。”赫斯塔轻声道,“它大概是说,裁定者可以将部分物品划定成危险品,而一旦船上发生异常情况,比如乘客死亡,就会触发针对对危险物品的‘安全检查’。 “但它没说到底是怎么检查,谁来检查,以及后果是什么。” 司雷:“从戈培林那张字条上看,这个‘安全检查’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他用的字眼是‘免除’,”黎各接道,“确实让人感觉是少了一点麻烦,或者是什么义务之类……” “这个问题先放一放,”赫斯塔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那本封面被撕的手册上,“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安全检查’了——不管是a类还是s类,它都和司雷看没看过这些文件没关系,只是说,如果我们操作及时,之后的安全检查可以少一次,而且我在想……” 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在想什么?”司雷有些在意地追问,她发现赫斯塔的表情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显然是有什么念头闪过了。 “先看这个吧,别的一会儿再说。”赫斯塔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抬手将那本已经残破的升明号乘客守则移到桌面正中央的位置。 **「升明号」乘客守则** 尊敬的乘客,感谢您选择「升明号」作为本次出行工具。每一位乘客都是我们重要的客人,我们将尽最大努力,为您提供安全、及时、高品质的服务,为了您与其他乘客的旅行体验,也请您遵守乘客守则:- 为维护航行安全,请勿携带危险品登船 - 请勿在船上随意丢弃**个人物品**- 原则上禁止24周以上孕妇与12周岁以下儿童登船,如已购票,请于港口相关窗口办理退票手续;- …… “等下,”黎各忽然反应过来,“你们觉不觉得这段文字有点眼熟?” “和那张老船票背面的航行须知是不是一样的?” 司雷立刻翻找出先前那张质地奇怪的旧船票,她接过黎各递来的放大镜,轻声念道:“至高礼赞号邮轮航行须知……” 司雷一条条地对比过去。 一切正如所料,两者之间规则几乎完全相同,除了至高礼赞号守则里有一句“登船后,请尽快将本船票兑换为船卡”,升明号的乘客守则上没有,其他条例基本一字不差。 “我们的船卡一开始就是和船票一同寄来的,不存在兑换一说,而上船以后唯一的兑换行为,是登船日当晚拿船卡换房卡。”赫斯塔回忆着。 三人同时安静了一会儿。 “……这事儿纯粹是巧合的概率有多少?”黎各问,“这些大型邮轮,会共用同一套乘客守则的模板吗……?” 司雷摇头:“就不说五层甲板都是客舱这一点,一般邮轮都不会禁止12周岁以下儿童登船,我不信升明号以前的乘客里从来没有更小的儿童——过去那么多家庭都选择它进行环球旅行啊。” “而且它还如此贴心地拿走了我们恰好不用上的那一条,”赫斯塔望着这张来历不明的旧船票,“说它不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都好像都是对某些人的辜负。” …… 安娜的书房休息室,艾格尼斯有些昏沉地睁开眼睛。 退烧药在起作用,但伤口的疼痛始终剧烈至极。她向一旁张望,颈肩的扭动立刻带来撕裂般的灼热。 “梅耶……”她低声唤了一句。 梅耶抱着一个白色枕头,躺在离艾格尼丝不远的沙发椅上,等艾格尼丝发现妹妹是睡着的,她也不喊了。 整个房间都太安静了,它的降噪和减震大概做到了极致,然而置身其间,艾格尼丝非但没有感到安宁,反而莫名焦虑,她望着梅耶的侧脸,呢喃着梅耶的名字。 好痛啊,梅耶…… 我好痛…… 我们怎么办…… 这些混乱的低语无人能够辨识,艾格尼丝也不指望任何人能听见。 忽地,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把姐妹两同时吓了一跳。 “什么声音!”梅耶一下坐了起来,脸色瞬间苍白。 ——在休息室的入口处,那只许久不见的白猫又出现了,它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仰面躺在地上,到处磨蹭打转。 在意识到并没有实在的危险之后,梅耶整个人倒在了沙发床上,满脸写着惊吓过后的余悸。 “一只猫而已……”艾格尼丝笑起来,“别怕。” “我是不是睡了好久……”梅耶捂着脖子站起来,“啊,都这个点了!你还没吃晚饭呢!” “……我都,不饿。” “我知道,但也得吃一点,你有些睡前的药不能空腹吃。” 梅耶快步跑到屏幕前点餐。 “梅耶……” “嗯?” “那只猫……那只猫背上好像粘着什么东西……” 梅耶目不转睛地点完艾格的病号饭,才回过头,白猫已经打着圈绕到了她的脚边——果然,一条薄薄的塑料膜粘在猫背上。 “嗯?你这是粘了什么呀,”梅耶蹲下来,她伸手按住了白猫的背,切换到和小孩说话的语气,“乖,别动。” 梅耶揭下膜片,起身打开了屋子里的灯,这才发现这东西上面还有字。 几乎在同一时刻,梅耶的表情再次凝固。 “怎么了?”艾格尼丝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次性医用手环……”梅耶走到艾格身边,“好像是……布理的。” 梅耶把手环举到艾格眼前,手环上确实写着布理的名字,除此之外还一并记录了他的血型、年龄和过敏药物。 “他怎么能对这么多抗生素都过敏?”梅耶辨认着着手环上的字迹,“盘尼西林、头孢霉素、喹诺酮类……天,这个人就没几种抗生素能用了。” 顺着这些文字往边上看,手环窄边还印着一串日期数字。 梅耶的眼睛睁大了,“日期是……今天?” 艾格尼丝笑了一声,然而很快,她的表情又变得严肃。 “外面肯定是出事了……”艾格尼丝低声道,“也不知道戈培林先生怎么样,有没有被牵连……” (本章完) wap. /89/89445/31286460.html 第一百五十四章 梅耶看了艾格尼丝一眼,并没有回应,她回头抱起地上的猫咪,开始小声嗔怪它是不是过于顽皮,以至于身上粘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艾格尼丝趁机将布理的医疗手环连续对折,无声无息地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 「我们不能再这样一直躺着休息了,」艾格尼丝望着梅耶,「梅耶,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 「这不是躺着休息的问题,」梅耶没有回头,「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出不去——」 「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艾格尼丝答道,「我们自己得想办法。」 梅耶放下了猫,「……什么办法呢?」 艾格尼丝看着仍在不远处舔爪的猫咪,「我们……一起写求救信吧,然后想办法把信粘在猫身上。对,多准备一些信,每次这只猫来我们这儿的时候都给它贴上……总会有人看到的。」 「可是这里很安全——」 「这种安全是虚假的,难道你会感觉不到吗……」艾格尼丝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如果我们真的安全,我们至少该清楚周围在发生什么,我们会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他在做什么,我们也知道我们会怎么应对——但现在我们一无所知,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平静明天不会突然中止?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躺在这里……你心里就没有害怕过吗?」 片刻的沉寂之后,艾格尼丝的声音又变得虚弱。 「……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梅耶擦了擦眼睛,她没有回答,只是向不远处的白猫伸出手。 猫咪放下了爪子,很快起身用额头来蹭她的掌心。梅耶有一瞬的愕然,她忽然觉得一种无可抗拒的命运落下了,她单手把猫重新抱在了怀里。 「行……我去拿纸笔,你说,我写。」 …… 毕肖普餐厅,最后的晚间舞会仍在持续。 餐厅一角,留给乐团演奏的舞台始终空着,只有两台摆放突兀的音响里传出明快热烈的舞曲。 口哨声与笑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时不时地往墙上的摇摆钟瞥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距离这一天结束只剩下不到一个半小时,每个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提及这种煞风景的事。 勒内抓着四张邀请函出现在门口,入口处,两个年轻的经济僧侣已经喝成了烂泥,他们抱在一起大声痛哭,哭声淹没在舞曲中,成为一点不起眼的杂音。更远处一些没有开灯的角落,一些更疯狂的事情正在上演,不过此刻所有人都体会到了一种濒临末日的危机感,他们真切地体会到了死亡是何种厉害的催情剂,一切都可以理解,一切都可以忍受,一切都可以原谅。 几人留意到了勒内的出现,不约而同地朝他走去。 这四人便是先前把自己邀请函交给了勒内的乘客。他们早晨就听说了勒内手上有安全名单的事,今晚那个红发的水银针突然来了消息要见勒内一面,勒内又突然向几人索要邀请函,这其间的关系,不由得令人想入非非。 尽管勒内的脸上依然留有酒醉的潮红,但他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了离开时的那种放松和愉悦。 四人打量着勒内的表情,暗自揣测着勒内与赫斯塔的会面是否有些不顺利。 一人开口问勒内谈话怎么养,顺不顺利,勒内冷着脸笑了一声,突然揪住对方的衣领开始正面扇他的脸,打人的动作大开大合,似乎还带着些醉意,瞬间吸引了周遭许多人的目光。 等勒内停了手,被扇的男人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他退去一边,没有说话。 勒内转身,拿起新递来的酒喝了一口,他表情狰狞,仿佛恨不得把杯口也嚼碎,放下酒杯,勒内忽然轻声开 口:「把你们的船卡都给我。」 「……怎么了?」 勒内恶狠狠地皱起眉:「刚才那个水银针专门把我喊过去,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几人摇了摇头。 「她问我「保全名单」的事,我必须今晚就把名单给到她,而且光名字没用,你们得直接交船卡。」 「但这封邀请函上写着——」其中一人刚试图抗辩,声音就低了下去,「虽然它说的是登船以前的事……」 「知道就好。」勒内伸出手掌,掌心朝上,稍稍晃了晃。 两个男人很快掏出了自己的船卡放在上面。 勒内望着剩下的两个人,「怎么,你们接下来是完全不需要水银针的保护吗?」 「需要是需要,」个头最高的女人沉声开口,她盯着勒内的眼睛,忽地笑了一声,「不过我现在只是怕,还没疯。」 「你别在这儿给我——」 勒内伸手就要去抓女人的衣领,女人直接抓住了勒内伸来的手,一个反折直接让勒内失了平衡,他一只脚半跪在地上,一只脚勉强斜撑着不让自己跌倒。 「海伦!别这样!」 另两个男人连忙过来打圆场,勒内的几个下属见状也立刻朝这边跑来,然而一见这女人的脸,几个下属中没有一个直接动手,纷纷拔枪威胁。 「我的邀请函呢?」海伦笑着道,「还给我。」 「……在,在这里,」勒内此刻头皮发紧,他为数不多的头发正被海伦紧紧揪着,为此勒内不得不仰着头,「你松……松开——」 海伦接过自己的邀请函,但并没有立即松手,她拿着邀请函用力地拍了拍勒内的脸,「去找你的红发小姑娘哭吧,呜呜呜,有人欺负我,呜呜呜,怎么办?呜呜呜,妈妈——」 站在海伦身后的男人忍不住笑了一声。 舞会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整个大厅骤然安静。 所有人回头看向音响——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摔倒在舞台边上,酒瓶的玻璃渣溅了一地,一条松开的黑色电源线落在他脚边。 男人茫然地坐起来,又伸手把自己绊断的电源重新插了回去。 音乐再起,海伦松开了勒内的头发。 「你别在这儿给我摆谱,布隆博,」海伦点燃一支烟,「我跟着罗博格里耶先生办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鬼混……别太张狂,啊。」 wap. /89/89445/313170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