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和春住》 第1章 定下婚约 桃灼灼,柳依依。 阳春三月,天下着小雨,这是晏晚晚最喜欢的时节。这个时候的春和坊,与江南最是相像。 可今日,她却委实没有欣赏的心情,撑着伞走过落雨的长街,行人寥寥。 她一路上都在思虑着一会儿见到了人该怎么说,好像不过须臾间,就从她在坊南的春织阁,走到了这家雅茗茶楼前。 “晏掌柜到了?言先生在楼上雅室等着您呢,这边请。”早已有堂倌儿在门口候着了,见得晏晚晚,忙殷勤地招呼。 晏晚晚“嗯”了一声,收了伞,堂倌儿接过伞,她便是迈步进了茶楼,虽然有些心不在焉,可步子不过迟滞了一瞬,走了几步后,便是更坚定了。 到了二楼雅室,见得坐在窗边,着一身天青色,恍若与窗外不歇的烟雨融为一体的男子,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 那头,男子已转眸望过来,茶香氤氲间微微一笑,恍若春山新碧,“晏姑娘来得恰恰好,这茶刚沸三沸,正当得喝。”一边说着,他一边执起长柄茶勺舀了一杯茶,端到了对面的空位。 晏晚晚已是坐了下来,一时没有开口,低头看着面前那杯色泽青绿明澈的茶汤,片刻,才将之端了起来。 “小心烫。”对面言先生笑微微提醒道,笑容温柔,一双眼睛亦是朗朗。 晏晚晚将那茶杯捧在掌中,茶汤的温度透过杯壁染上指尖,那一点点的暖一路窜进心间,她突然弥生出了无限的勇气,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那就不是她晏晚晚了。 于是乎,她没有半点儿铺垫,张口就是道,“言先生,听说你尚未婚配,不知道你觉得我如何?” 对面男人正在端着茶杯,姿态优雅地闻着茶香,闻言,不过动作微微一顿,仍是从容地轻啜了一口杯中香茗,才问道,“晏姑娘是为了那一纸政令?” “是。”晏晚晚承认得干脆。 半月前,朝廷颁布了一纸政令,到五月止,整个上京城男满二十,女满十七,若还未曾婚配的,会由官府直接婚配,这一个月来,上京城不要太热闹。 晏晚晚已经二十了,穿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八个年头,从前那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都已经在她的记忆中淡去,可有些东西,却已经铭刻在了骨子里。她终究与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有些不同。若不是这一纸政令,她真不介意一直单下去,哪怕被人明里暗里地唤老姑娘。不过政令已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总好过被官府强行拉郎配。 “为何是在下?”男人半点儿没有突然被求亲的尴尬和局促,仍是那一派濯濯春柳的模样。 “自然是因为言先生合适。”晏晚晚喉间滚了滚,一时难言,他是最好的选择,当然,如果他不同意的话,也不一定非得是他。不过看来,他到底还是要拒绝了啊,听说,他已经拒绝了不少媒人和长辈,而她,这样一个亲自上门求亲的…… “好!”晏晚晚正在犹豫着还要不要垂死挣扎一下,就突然听得这样一声,好似幻听一般,她睁大了眼,怔怔看着他。 言徵却却是望着她面上笑弧一扩,让人更觉春风拂面,“我也觉得晏姑娘再合适不过。所以……咱们慢慢喝着茶,商量商量咱们俩的婚事吧?” 直到被言徵执意送回春织阁,晏晚晚还是恍惚的,他……当真同意了? 翌日,媒婆登门,晏晚晚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想来言先生也是苦于那纸政令吧?这样也好,各取所需,两下相宜,谁也不必欠谁。 不过,这婚事与晏晚晚想的有些出入。 她想着严格来说,她和言徵都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要成亲彼此同意,一切从简就是。谁知,关于这点,言徵却很是坚持,三书六礼一样不能少,婚期定在一月后,黄道吉日。 他坚持,晏晚晚便也由了他。 对这桩婚事觉得突然,到现在都还没有接受的,却是言徵身边的亲随,瑞杉。 看着他家公子满面笑的亲自挑选用来写婚书的纸笺,亲自裁剪,再铺纸研墨,瑞杉终于忍不住道,“公子,您要成亲,这样的大事儿,当真不去信告知老爷还有大公子吗?” 言徵面上笑容一敛,双眸陡然一冷,似刀般的冷锋扫来,“谁敢多嘴?” 瑞杉一个激灵,登时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阵高亢的鸣叫传进耳中,言徵与瑞杉主仆二人对望一眼,后者一拱手,走了出去。 言徵看着面前铺开,还不及写上半个字的婚书,眼底浮现一缕黯光,将之一寸寸卷起。 几乎在刚刚卷好时,瑞杉便是神色匆匆而进,面上亦是沉沉道,“大人,陛下传召,让您立刻进宫。” 天色已然昏暗,大宁皇城内却还是灯火通明。一行三人,皆是一身玄衣,却是戴着面具,遮掩了面容,身后所系的披风随风招展,上头所绣的飞鹰图腾好似要随着风声猎猎振翅飞起来。一路所遇的禁军、守卫并宫人们皆是纷纷避让,垂首见礼。 来人脚步不停,直走到御书房前,被早就候在门外的延和帝的近身大太监易显德笑着迎了进去。 一身明黄的延和帝坐在御案之后,一张面容在烛火幽微中忽明忽暗,见来人向他行罢礼,他抬了抬手,眸光一个兜转,示意易显德将他方才看的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来人很快将那信看罢,延和帝就是道,“找出送这封信的人,将他说的罪证带到朕的跟前来,还有他所谓的内情,也给朕查的清清楚楚。” “是。”来人没有二话,手执那封信笺,沉声应道。 延和帝淡淡点头,“事关重大,不过,朕信得过卿和喑鸣司。” “喑鸣司上下定竭尽全力。”那人拱手,语调沉沉,不卑不亢,“臣还有一桩私事,要向陛下禀告。”略作停顿,他又道。 “哦?何事?”延和帝有些好奇道,他可甚少谈论私事。 “臣已定下婚约,婚期便在一月后。”不疾不徐劈下一记惊雷,他从从容容自御书房中退出。 御书房内,延和帝却是怔坐半晌。易显德捧着茶盏奉上前,试探着问道,“可要派人查查新娘子?” 第2章 雨夜追踪 延和帝沉思良久,摇着头幽幽一叹,“不必了。他已经定下的事儿,谁能拦得了?他不过是知会一声罢了,至于那新娘子,既是他定下的,想必无碍。越过他去查,只怕又是一番闹腾。目下他的婚事……也只能暂且如此……往后的事儿往后再说……” 春织阁中,晏晚晚全然不知这些,正被坠儿拉着,让缃叶给量尺寸,准备做嫁衣。 听得那熟悉的铃声时,她目下闪了闪,推说累了,将人撵了出去。 待得夜深,整个春织阁都在夜的静谧中无声睡了过去。 一抹身穿黑衣的身影却是悄无声息地化为一只轻燕,从屋内闪出,掠上屋檐,朝着城中某个方向急窜而去。 差不多天蒙蒙亮时,那抹黑影才又再度悄无声息地回到春织阁,钻进了晏晚晚的房中。 须臾,房中灯烛亮起,幽微的烛光中,一身玄衣蒙着脸的人揭去覆面的黑巾,露出的一张俏媚的脸,不是晏晚晚又是哪个? 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笺,将笺上所书又细细看了一遍—— “今日御书房中,圣上得信……务必将东西与人一并寻到,切切。” 烛火闪烁,亦映得她眸中光影斑驳,晏晚晚将手里的纸笺放到烛火之上,眼看着火舌卷起,将之吞噬,燃成灰烬,她信手将纸灰扬散,转过身进了屏风。 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裙,那一身玄衣被她团了团,熟练地塞进床底的一口箱子里,一盖,再上了一把铁将军,将她的秘密一道锁在箱底,不见天日。 时间过得飞快,在忙碌地准备婚事时,时间悄然便从三月走到了四月初,绿暗红稀,春将暮。这座大宁朝最为繁华的帝都,好似与一个月前一样的热闹繁华,可寻常的百姓哪里能够知晓,看似平静的上京城,早已是暗流涌动。 “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你今日早些歇着,明日可万万不能出了差错。”缃叶忍不住又对晏晚晚耳提面命。 “知道了,你都已经说第十遍了,我就是个三岁小孩儿也记住了。”晏晚晚叹了一声道,这到底是有多么不信任她?或者说,是觉得她有多么不靠谱? “放心吧,我的大喜日子,我成亲,我能不上心,不靠谱吗?将你的心揣回肚子里,放心啊!”晏晚晚拍着胸脯保证。 缃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到第二日,花轿临门,却找不到新娘子时,缃叶才知道,晏晚晚的保证果真……屁都不是。 当然了,此乃后话,此处暂且不表。 此时此地,晏晚晚是真的想靠谱一回,再怎么说也是两世为人,头一回嫁人,她也想顺顺当当啊。 偏偏,旁人却不想让她顺当。 风夹着纷飞的雨丝,送来那熟悉的铃声时,晏晚晚也是满心的无奈。 夜雨潇潇,落在青瓦之上,漉漉无声。 直到一串仓皇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雨夜的悄寂。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跑进暗巷之中,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哪怕瞧不清神色,一举一动之间,也是显而易见的仓皇。 身后一片静谧,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剧烈,咚咚咚,震得胸腔生疼。 猝然一个回首,他双瞳惊缩,下一刻,便又是拔足往身后的来时路急奔而去,比方才更急更慌,双足一个打跌,没能摔个狗吃屎,却也是狠狠踉跄了一下。 他身后,方才想要奔去的暗巷尽头,无声无息立着一道身影,一身的黑色,头戴斗笠,遮了面容亦挡了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然而,那暗黑的轮廓周身却弥漫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在这暮春的雨夜中,让人脚底生凉,直窜背脊。 眼看着早前那人踉跄着又跑了几步,再过去就能逃出暗巷了,戴斗笠的玄衣客足尖将近旁一只破败的簸箕挑起,朝着那逃窜的身影踢去。那簸箕携着凌厉的气势撞上那人腿弯,那人闷哼一声,扑跌在地,终究没有逃过跌个狗吃屎的命运。 门牙磕在地上,嘴里隐隐冒出血的腥甜味道,脑袋亦是有些昏沉,但还本能地记得要逃命,刚刚昂起头来,一道冷风扫向背脊,他又啪嗒一声,被踩回了地去,脸磨在粗砺的石板上,生疼。却也及不上踩在背脊上的那只脚,足尖轻碾,恍若要将他的肋骨直接踩断。 “东西在哪儿?”踩在他背上的玄衣客俯下身,凑在他耳边,幽凉的话语拂过那人顷刻间痛得汗湿的耳畔,斗笠上的积雨随着玄衣客倾身的动作,从笠檐滑落,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脸上。 他强忍着痛睁开眼,离得这样近,哪怕四下光线昏暗,他还是看得清楚了些。可斗笠下的那张脸上还覆了一方玄巾,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在暗夜之中,斗笠的暗影之下,恍若那天山墨玉与雪玉精雕而成,灵澈绝世亦沁凉绝冷。 他咧开嘴无声而笑,片刻后,呕哑道,“东西……” 没有听清,玄衣客又将头俯低了一寸,同时,目光不经意扫向某一处,双瞳蓦地惊缩,指间银光一闪,往着突然抽搐起来的那人后颈扎去,没颈而入。 那人身子一抻,继而便是软倒,一缕血从他耳中蜿蜒淌出,玄衣客伸手一探他的颈脉,紧接着便是伸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可还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却是骤然侧耳,下一瞬便是利落地抽身,脚下轻轻一点,身子轻盈地弹起,恍若一缕乌烟一般,窜上屋脊,几个起落便没了踪迹。 玄衣客刚刚离开,暗巷外便又有脚步声纷至沓来。 两个手握兵刃的武卫行在前,窜进已是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暗巷中,当先一个四处搜寻了一番,另外一个则蹲下去查看地上那人,抬起眼时,脸色甚是难看,对随后走进暗巷的几人中当先一个道,“大人,咱们来晚一步。” 这便是人已经死了!被称为大人的男人面上覆着一张面具,将大半张脸都遮蔽了,只露出一线薄冷的唇,幽深的眼底没有什么意外之色,淡淡瞥过地上的尸身,轮廓分明的下颚轻抬,望向在暗巷中搜寻的另外一人,那人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时没有说话,蹲下身去。 第3章 催妆 方才查探尸身那人已是粗粗验过,“七窍流血,呈紫黑色,应是中毒而亡,具体的还得再细细验看。” 暗夜之中,男人面具后一双眼恍若鹰隼一般锐利迫人,从尸身趴卧的姿势上掠过,突然瞥见某处,眼底锐光一闪而没,道一声,“光!” 他身边近身一人立刻会意,忙将火折子取出来,吹燃后送到他手中。 他将火折子举着,细细看过那人衣裳上几处不明显的血点,顺着那蜿蜒的痕迹一路看到了男尸的衣领处。他毫不迟疑地抬手将男尸的衣领往下一扯,露出了后颈,以及颈下一处殷红的淤点。 “大人!”这回不需他再吩咐,他身边人立时极有眼色地递了一双布手套过来,男人动作轻巧熟练地戴上手套,查看了那淤点片刻,两指搭在两侧,运气于指,往下一按。 “大人?”边上几人看着那从淤点处逼出的银针皆是面泛惊疑。 男人却已是将那枚银针拔出,捏在指间,眯眼细看了片刻后,便信手一递。他身边的人早有所备,将那银针接过,摊在绢帕中仔细收好。 男人一边取下布手套,一边站起身来,“将人带回去交给邢疯子,明日午时,哦,不,后日我要看到尸格。另外,将该封的地方都封了,给我一处一处,好好地查!” 夜雨似乎大了起来,落在瓦上渐渐有了清晰的沙沙声,火折子的光亮衬着水光落在男人眸底,折射出幽幽的冷。男人顿了顿,站起身来,在夜雨潇潇之中转过了身,他身畔立时有人抖落开一把竹伞,遮在了他的头顶。 “大人去哪儿?”边上有人问道,素日里,若是有这样的案子,大人多是直接去衙署,直接等着结果,或是通宵达旦地整理线索,可很明显,今日有些不同。男人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后望,不知是不是边上打起的火把透出的光晕柔和了男人眸底的薄冷,那一瞬间,那双狭长的眸子显出两分柔软来,伴随着男人轻掀飞扬的唇角,整个人好似合上了节气,氤氲出了几抹春色。 “明日我有要事,想是不会回衙署了,不过交代你们的差事不可懈怠,否则断不轻饶。”话落之时,人已出了胡同,跫音寥寥,渐行渐远。 柳色千家与万家,轻风细雨落残花。 春将暮,昨夜一场雨,清早起来,春织阁里那几棵树上的花落了一地的残红,枝上新绽的绿倒是饮饱了雨,舒展着身姿,越发绿得盎然醉人。 春织阁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满院的红绸飘零,让身处其中的人都染上了两分喜气。 这样的好景,却无人顾得上欣赏。院门外已能隐约听见人声喧嚷,伴随着热闹的喜乐声由远及近。 后院的小廊上,缃叶一边探头望着前院的方向,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面上的急色越发关不住了。 听着小廊另一头传来的仓促脚步声,她回过头,见得跑得面上浮汗的坠儿,一把抓住问道,“怎么样?可找着了?” 坠儿摇了摇头,咬着下唇,有些不安道,“掌柜的该不会是醉了酒,睡在了何处,忘了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吧?”还有半句话坠儿藏在心底不敢说,会不会是掌柜的反悔了,不想嫁了,所以想要悔婚?或者,干脆逃了?她那样恣意洒脱的性情,坠儿就从没有想过她会有嫁人的一日,哪怕是到了今日,花轿临门,坠儿仍是有些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不知道一会儿花轿到了,却发现没了新娘会怎么样? 坠儿胡思乱想着,缃叶却是神色几转,双手紧紧一握,“嘱咐拦门的人尽心些,多拖些时候,再派人去找。” 若还是找不到那怎么办?坠儿看着缃叶姐姐的表情,却不敢问出口来,讷讷点了个头,正待按着缃叶的吩咐去办事儿,小廊另一头,阿楠却是匆匆而至,到得跟前轻声道,“掌柜的回来了,这会儿正让全福娘子伺候着梳妆呢。” 回来了?坠儿有些不敢置信地一瞥缃叶,后者却是长舒了一口气,眉心微颦,就是脚下生风,往掌柜的香闺行去。 到了晏晚晚的闺房,见到的是一个已经妆扮一新,艳光四射的新娘了。全福娘子手脚很是利落,熟练地一边念着吉祥话,一边梳拢发髻。 缃叶皱着眉瞪对方一眼,入目却是晏晚晚一张带了两分讨好的笑脸。 不待说什么,屋外又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被打发去院门处看情况的坠儿急匆匆赶了回来,“迎亲的队伍很是厉害,咱们的人拦不住,新姑爷已是往这头来了。” 缃叶本还想骂不着调的晏晚晚两句,眼下却已是来不及了,好在全福娘子手脚利落,妆发已是整理好,缃叶忙将一旁架子上挂着的红盖头拿来给晏晚晚盖上。一片艳红的汪洋遮蔽了视线,盖头下,晏晚晚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之中悄然滑过一抹怔忪,搁在膝上的手,在听着屋外人声喧嚷时,悄悄攒握在了一处。 “新姑爷是书院的先生,虽然拦不住,可也得作两首催妆诗啊……” 耳边笑闹声声,忽远忽近地传来,恍惚间,一把清润带笑的嗓音猝然窜进耳中——“两心他自早相知,一过遮阂故作迟。更转只愁奔月兔,情来不要画娥眉……” 嗓音是格外好听的,诗句的意思直白而又热烈,晏晚晚的耳廓骤然有些发烫,心想着谁与你两心知,情来画峨眉了?不过见了几回面,不知羞。 门外有叫好声、喧嚷声,交织成一团热闹。晏晚晚嘴角轻勾,是笑,却夹带两分茫然。 她真的……要将自己嫁出去了?嫁给那个她不过见过三次面,连了解二字都无从谈起的言先生。 大姑娘上轿,当真是头一遭。来了这个世界日久,倒是也被同化了不成?明明心中无惧,却仍难免忐忑。晃神时,门已被打了开来,那热闹喧嚷一瞬间就涌到了跟前。 满室的人声随着晏晚晚一瞬间大起来的心跳声又突然静了下来,“娘子!”胸腔鼓跃声声中,一声煞是好听的称呼滑过耳畔,紧接着,一只手递到了盖头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 第4章 大婚 晏晚晚望着那只手,眼前的迷雾登时散开,怕什么,嫁便嫁吧,反正她也不是为了嫁人而嫁人,若果真不合意,离婚便是。哦,错了,应该是和离就是了。 于是,新嫁娘略略娇羞了一番,便是将手递进了男人摊开的掌中,男人合起手掌,将那只虽然小了些,却算不上多么柔软的手拢在了掌心,在众人的鼓噪声中,将她牵了起来。 一双新人在众人的欢笑与簇拥中,缓缓踏出晏晚晚的闺房。 喜乐响,花轿起,娶个新娘回家去。 接下来,便是半日的忙乱。直到拜了堂,被送进了洞房,言徵与她道说还要出去敬酒,便走了。听着四下里一片悄寂,晏晚晚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将盖头一掀就望了出去。 她一边扭动着酸疼的脖颈,感叹着结婚自古以来都是一桩麻烦事,力气活,一边四处打量着。 她当初挑人成亲,选中言徵,也不是病急乱投医,是个男人就行的,到底还是简略地查探过一番。言徵家人口简单这是最要紧的,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又都不在了,没有什么亲戚故旧,只独他一人,当然了,还有他长得好看,也是一大原因。毕竟,她自来就是喜欢美人儿的,要嫁的人,日后要经常见着,总要赏心悦目才成。 她知道言徵是春和书院的先生,知道他在坊西有一座宅子,从他送来的聘礼丰盛也可看出他家境不差,却没有想到,这房子比她想象中要大许多,陈设嘛,倒还好,大方雅致,甚合她眼。 “看来,应该不用我养他了。”晏晚晚勾了勾唇,就在这时,一阵轻盈的足音窜进耳中,她动作奇快地奔回床边坐下,盖头亦是盖起,动作一气呵成。 进来的却是一前一后两个人,脚步轻盈,应是女子。 果不其然,随后便响起了一把带笑的女嗓,轻声道,“夫人,奴婢等奉公子之命,给您送些吃食来。” 晏晚晚揭开盖头望过去,见两个丫头,一个穿杏红,一个着湖绿,端着托盘,俏生生立在那儿,望着她笑呢。 鼻翼间已能闻到鲜香的味道,她“哦”了一声,揭开盖头,走了过去。 那两个丫头已是将托盘里的吃食一一摆上了桌,一碗看上去便很是清爽的阳春面,并两碟小菜,两碟点心。 晏晚晚今早连早饭都未曾用,光闻着就觉得饿了,何况看着更是饥肠辘辘,也不客气,抓起竹箸就先吃了几口面。 她吃时,那两个丫头便是束手立在一旁,无声无息,规矩得很。 连着吃了几口,稍祭了一下五脏庙,晏晚晚这才轻声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的话,奴婢唤麝烟,她是黛浅,都是专程来伺候夫人的。” 麝烟?黛浅?读书人家的丫鬟,连名字也透着一股子文气。晏晚晚点了点头,“你们下去吧!吃完了我再叫你们。”有人杵在跟前看着她吃,她怕消化不良。 “是。奴婢们就在外头候着,夫人要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是。”两个丫鬟没有二话,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 晏晚晚是真的饿了,而且这桌上的吃食甚合她的胃口,没了人在跟前,她三下五除二便将填饱了肚子,满足地仰在椅子上,轻轻打了个嗝。 略歇了一瞬,才扬声喊了那两个丫鬟进来,看着桌上吃得干净的碗碟,两个丫鬟都是面无殊色,黛浅将碗碟收拾了下去,麝烟则留了下来,笑着道,“公子说宾客众多,他可能会晚些回房,夫人劳累了一整日,若是乏了,不必等她,自管先歇着便是。厨房里备着热水,夫人若是要沐浴,便知会奴婢一声,让他们将热水送进净房来。” “奴婢就到外头候着,夫人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是。”麝烟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晏晚晚环顾四周,想得挺周到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让她有半点儿不舒服。两个丫鬟对她很是恭敬,这自然是来自于主子的授意,至少,言徵并没有敷衍她这个妻子的意思。 “既是如此,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才是。”晏晚晚笑着喃喃低语。 等到言徵从宴席中抽身,回到新房时,进门就见到了端坐在喜榻之上的新娘,满室的艳红也及不上新娘子的明艳,他的目光在盖头上那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上多停顿了几息,这才走了过去,用绑着红绸的喜秤挑起了那一方盖头。 目光所及,是一张明艳俏媚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眼尾上挑,轻睐而来,似有水波荡漾。 晏晚晚睐着身边的新郎官,眼里藏不住的欣赏。他是真的好看。早前见他,一身的清雅温润,恍若氤氲了水墨的江南山水,举手投足间都是读书人的气韵,真真腹有诗书气自华。今日他一身浓烈艳丽的大红,居然也衬得他愈发轩眉朗目,好看极了。 这是她的新郎,所以算是她占了便宜了? 不过……她家这新郎官怎么不动了?好像连眼神也有些发直……傻了? 晏晚晚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了想,叫言先生不妥,叫其他的,更是……不妥,于是只能喊了一声“喂?” 新郎官总算醒过神来,一与那双清亮的眼睛对上,晏晚晚就收回了晃动的手。 新郎官似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喉咙,嗓音仍是清润道,“方才在席上吃多了酒,有些昏沉,失礼了。” 晏晚晚抽了抽鼻子,果然闻得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仔细一辨认,嗬,是街尾乌娘子酿的琼花露,带着一股子特有的清香,一百文一角,可算不得便宜。倒是会享受! “忙了一整日,你定是乏了,我让丫头带话给你,不是让你先歇着,不必等我吗?”言徵转身将手里的喜秤放下。 “新婚之夜,不等着新郎官就先歇了,这不合规矩。”晏晚晚应得理所当然。 背对着她,言徵听着那“规矩”二字,眼底却是极快地掠过一抹笑影儿。 “咱们家里没有长辈,娘子只需自在行事便可,用不着理会那些规矩。” 他这话让晏晚晚略有两分诧异,挑起眉来,看着他转过身,一手拎着贴了喜字的酒壶,另一手捧着两只酒杯,她眉梢不由挑得更高了,满眼写着“说好了不用理会那些规矩”呢? 第5章 洞房夜约法三章 言徵顺着她的视线一瞥自己手里的东西,笑道,“新婚之夜,这合卺酒的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 晏晚晚笑了。 言徵已走到喜榻边,在她身畔坐了下来,先满了一只酒杯,递给她,再跟着满上另一杯,将酒壶放下,转过头,目光与她相对,不知是不是被这满室的喜气浸染了的缘故,烛火幽微里,那双眼睛好似亮着光。 他先动作,伸出手来,唇角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可一双眼睛里却透着忐忑与期待。 晏晚晚笑弯红唇,伸出手,与他的臂膀相勾,两人各自倾身,从来没有与旁人,尤其是一个男人靠得那么近过,这感觉,有些新奇,也有淡淡的不自在。 不过随着那带着淡淡清香的酒液吞进口中时,晏晚晚便觉得飘飘然,舒服到了脚趾头,眯起眼,险些满足地直接叹出声来,哪儿还觉得出别的?不经意却撞上了对面一双好似含着笑意的眼,她一个激灵,忙端正了神色,再细看,对方确实眼中带笑,却是一贯的温润,不带半点儿攻击力。 “这里的净房就留给娘子吧,我去别的地方盥洗。”言徵说完,便顾自转身走了。 门开了又关上,晏晚晚舒心而笑,到目前为止,自己嫁的这个人都还算得不错,温润如玉,体贴入微。 边上烛火爆出一朵灯花,“噼啪”一声,她骤然醒过神来,双眸蓦然收紧,她好像不小心……忘了一件事儿?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啊! 等到言徵盥洗完,换了一身家常的竹青色直裰回到新房时,晏晚晚也已经洗好了,亦是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裙,发髻已经散开,一头鸦青的发丝披散在肩头,簇拥着她本就不大的脸,显出两分细幼。 她正襟危坐在床沿,他一进门,她就抬眼望了过来,神色微微紧绷,全没有方才的放松之态。 言徵一眼瞧见了她身后,床榻之上的正中,用被褥叠起,拢在中间的楚河汉界,陡然明白了什么,挑眉朝着她无声看去。 晏晚晚也正好偷眼瞧来,猝不及防便与他的目光对在一处,到底觉得有些理亏,心虚地咳咳了两声道,“那个……我们虽然成了亲,可到底是迫于无奈,多有仓促。加上彼此也不了解,所以现在就名副其实的话,怕彼此尴尬,反正家中也没有长辈,要不……咱们先暂且多给些时间,彼此适应一下。若是不合适的话……”那就和离,这也算是及时止损? 晏晚晚想得很是美好,可眼前这男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著,而且就他坚持走完三书六礼来看,怕是骨子里有些迂腐,这个时代,多的是盲婚哑嫁,他若是觉得娶了她,就理所当然要实施丈夫的权力怎么办?难道还真要新婚之夜就把新郎官儿给直接砍晕?晏晚晚摩挲着手指想道。 “好!”谁知,就在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盘算时,言徵却是突然应道。 晏晚晚反倒一愣,带着两分不敢置信望向他。 后者仍是一脸温润的笑,“你说的对,咱们确实还需多多了解,你既觉得尴尬,那这事儿便以后再说。” 居然这样好说话?看来……他果真也是因为那一纸政令这才答应与她成婚,这样也好,两下相宜,也不必心生什么负罪感。 晏晚晚心弦骤然一松,可却不过一瞬,又因着身畔突然坐下来的人影而紧绷起来。她僵着身形怔怔望向言徵,后者却是平静地回望着她,“娘子的要求我应下了,不过,我也有几个条件,希望娘子也能应下。” 晏晚晚眨了眨眼,喉间动了动,很公平!“呃……你说!” “这头一条,不管娘子是因何与我成婚,我却是认真的。既成了婚,我便没有想过日后要与娘子分开。希望娘子以后不要再说类似的话,夫妻一体,我希望娘子与我一起为了我们的未来而努力。这一条,应该不算过分吧?”他的嗓音一贯的清润,语气更是不疾不徐,落在耳中,好听得能让耳朵怀孕的那种。 “不……”晏晚晚仰头望着他恍若一汪静海的眼睛,摇了摇头,“不过分!”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他都猜到了啊,而且……好像有些生气? “看来娘子是同意了,那便好。”言徵点了点头,“第二条,我们是夫妻,你担心的那件事可以暂且延后,可你我不能分床睡。”说着,他眼尾轻挑,往床榻上一瞥。 “最后一点,我们已经成婚,我唤你娘子,娘子也该将对我的称呼换一换。” 晏晚晚被他这一通话砸得有些头晕了,换称呼?她之前唤他什么了?没有成亲之前见过几回,与旁人一样,唤的“言先生”,成亲后,她好像只叫过他一回……“喂”? 她眨了眨眼,是因为这个所以不高兴了?虽然面容仍是温和,语调也轻柔,可面上惯常挂着的笑却消失了。 他倏然侧过脸来,将她偷偷打量的眼抓个正着,“娘子没有吭声,看来对于我说的这几点没有什么意见了?” “可我叫你什么?”晏晚晚眨巴着眼,愣愣的,是真有些发愁。 “你说呢?”言徵朝她一望。 晏晚晚其实心中并非没有答案,一个称呼而已,果真是来这个世界久了,也被同化得矜持起来了?晏晚晚深吸一口气,迟疑了再迟疑,吞吞吐吐唤道,“夫……夫君?” 言徵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定定望着她,却骤然深了两分,眸底好似有墨色翻涌。 晏晚晚被看得莫名心慌,眼波微动,正想着他莫不是不喜欢? 就见着他倏然勾起唇角笑了起来,那笑意如星子,散落在他双眸之中,将他一双眼尽数点亮,“再唤一次!” 那声音低柔瓷沉,好似蕴着无尽的魅惑,将人拉扯着,要跌进他眸中那汪星海中去。 晏晚晚心中默念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可不能色迷心窍了,忙垂下眼,避开他眸底的热烈,“这个时候又没什么事儿,唤你作甚?”耳廓却悄悄有些发热。 言徵看她一眼,目光着意在她微红的耳尖上多停留了两息,倒没有继续不依不饶,笑着转了话,“公平起见,娘子若是有什么条件,也尽可以提出来。” ------------------------------ 第6章 同眠 晏晚晚微顿,倒果想起来,还真有一桩。“我虽与你成了亲,可我不想只关在家里。” “娘子是想继续打理春织阁?” “是!”晏晚晚应得干脆,“春织阁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我不想放弃。” “可以!”言徵却不过略作沉吟,便应了下来。 有了之前的谈话,晏晚晚对他轻易应下此事倒并不觉得怎么诧异,可心里却是由衷欢喜的,面上不由漾开了笑,“我要打理春织阁,有的时候便难免事忙,不只是白日,说不得夜里也会歇在那头。” 刚说到这儿,就已经见得言徵微微蹙起了眉心,目光深深往她看了过来,这回不用他开口了,晏晚晚立刻福至心灵道,“当然,若非不得已,我不会留在那里过夜。若果真有那种时候,我定会先知会……夫君。” 不知是不是最后那个称呼取悦了他,言徵本来有些深沉的面容骤然又云破月明一般笑了开来,“你若晚了没关系,我可以去接你。万不得已要歇在春织阁的事儿,尽量不要有。” 晏晚晚点了点头,也笑了,“好!” 两人目光相投,不约而同地莞尔。 “该说的都说了,夜也深了,那……便睡吧?你睡里头还是外头?” 晏晚晚随着他的话音儿,也跟着望向身后的床榻,轻轻咬了咬下唇,已经说开了,若再扭捏就显得矫情了。 “我睡里头吧!”她说罢,便直接快速地蹬开鞋子,爬过她方才用叠起的被褥隔成的楚河汉界,一个翻身,便是在床榻内侧平躺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腹间,再乖巧不过的模样,一双眼珠子却是不安分地四处转动着。 言徵望着她这模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笑,却是转身将桌上的灯烛拨得暗了些,慢条斯理脱了鞋,又放下了喜帐,这才上了榻。 晏晚晚看似平静地躺着,也没有特意看他,事实上却一直是紧绷着神经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因而在他将那条楚河汉界掀开时,她立刻半撑起身子,一脸戒备地盯向他,“你要干什么?” “还没有入夏,这些日子夜里还凉着,不盖被子怕是要着凉。”言徵面色如常,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不由分说将那被褥掀开,搭在了晏晚晚身上。 对上她圆瞠中怔忪与戒备兼而有之的眼,他一笑道,“若真要对你做什么,这条被子能挡得住?” 她当然不可能只靠这床被子,若他真敢做什么,她怕控制不住直接将他打晕,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心里想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仍是紧盯着他,“这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夫君是君子吧?” 言徵笑着一勾唇角,没有回答,只是将那被褥往她两侧压了压,“快些睡吧!你放心,答应你的事儿我定会做到。”说罢,他也躺了下来,与她方才一般无二的姿势,再规矩不过。 “要不,你再去拿一床被褥?”晏晚晚小声道。 “不用。”帐外还燃着红烛,按规矩,要燃上整夜,中途不能熄灭。可因着喜帐已是放下,床榻之上光线昏暗,却还是可以瞧见他已经闭上了眼,一副当真要睡的模样。 “可是你说的,这个天气不盖被子,小心着凉。”晏晚晚侧过脸看他。 言徵睁开眼,转头亦是望向她,“我听人说,两口子若是不在一个被窝,会影响夫妻感情。” 晏晚晚一噎,没再说话。言徵又闭上了眼,半晌没有声息,好似已经睡着了一般。 晏晚晚迟疑了片刻,慢慢挪了过去,小心揭开被子的一角,将被子的一边悄悄搭在了言徵身上,正在蹑手蹑脚的动作时,却猝不及防对上了言徵骤然睁开的眼。 昏暗的光线中,她双颊微红道,“是你说的,夫妻一体,若是你冻病了,岂不成了我的不是?” 言徵望着她,眼底渐渐染上了笑意。 晏晚晚似被那目光灼烧了一般,蓦地闭上眼,躺了回去,“睡吧!当真晚了。”没什么,这被子宽而大,这床榻也是,他们各睡各的,谁也碰不着谁。何况,她又不是闺阁中,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娘子,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何况,他若真敢怎么样,她定能让他好看。 言徵倒是规矩,并没有借机靠过来,只是默了片刻,还是轻声道,“娘子明日有什么安排?” “我吗?”晏晚晚自然没有睡着,“这些时日坊里成亲的人多,春织阁里的活儿也多,我得回去看看。”想到他们今日才成亲,她顿了顿,“夫君可是有什么事儿?” 这称呼喊了几次,倒也习惯了许多,再没有之前那样的艰涩。 “倒也没有。正好我也有事要去书院,还怕疏忽了娘子。若是娘子也有事忙,那也挺好。” “明日会忙到很晚吗?” “不知道,不过这两日新到了一批料子,之前忙着成婚的事儿,已经耽搁了许久,得快些整理。” “那明日若是晚了,我去春织阁接你吧?” “好!” “真的晚了,睡吧!” “嗯。”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些话,帐内悄悄安寂了下来。 帐内氤氲着渐浓的酒气,晏晚晚借着酒意缓缓睡了过去。 枕畔,言徵却是缓缓睁开眼来,几不可察地侧过身子,直直望着晏晚晚的睡颜。 半晌,他轻声道,“只有你需要了解我而已。”回答他的是晏晚晚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想起桌上那只他离开时还有大半壶,回来时却悄然空了的酒壶,他眼底透出两分无奈的笑意,柔和了双眸,望定她,低声道,“好梦!” 拜昨夜那壶琼花露所赐,晏晚晚这一觉睡得不错,并没有因为头一回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而夜不成眠。 清早醒来时,言徵已经不在了,她起身梳洗了一番,踏出内室,就听着一把清润的嗓音传来,“娘子起了?正好,过来用早膳。” 本以为应该早起去了书院的言徵正坐在窗边桌前,一边盛粥,一边笑着道。 窗户半敞着,窗外隐隐透进浓郁的绿色,他一身玉白绣着深深绿绿竹叶的直裰,玉面修颜,一阵风起,撩起他鬓边发丝,他打眼望过来,眉眼清润,哪怕面前摆着一桌的吃食,哪怕做着盛粥这样的俗事,仍清雅得如一幅画。 ------------------------------ 第7章 各有马甲 男色惑人。晏晚晚悄悄咽了咽口水,在心底警告了自己一回,才迈步走了过去,与言徵隔桌而坐。 “不知道娘子口味如何,厨房按着我的喜好做的早膳,我平日饮食清淡,也不知道合不合娘子的胃口。” 晏晚晚打眼一看,鱼肉粥,阳春面,翡翠饺,什锦豆腐煲,都是江南的口味。 晏晚晚蓦地扬眉往他看去,言徵笑道,“当初随着父亲在外行商,在江南住过些时日,便爱上了那里的口味,若娘子吃不惯……” “我也是在江南长大的,去年才来的上京。”晏晚晚一边说着,一边已是端起了面前的粥碗,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好吃!” 言徵见状笑了,也捧起了另一碗粥,“娘子能喜欢就好。不过,我倒是不知道娘子是江南人,你的上京口音很是地道。” “有天赋吧!”晏晚晚笑应。 言徵笑了笑,没有言语,两人默然低头各自喝着粥。 抬起眼来,言徵却不经意瞥见了门口正探头探脑的人,于是放下粥碗,道,“娘子慢慢喝着吧,书院里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晏晚晚点头,言徵走了,与门口那个看着像是书童的随从一并离开。 刚走出门,言徵的眸色就是骤然一冷,沉声问道,“何事?” 晏晚晚慢条斯理将早膳吃完,这才餍足地收拾妥当,出了门,往坊南的春织阁而去。 才走到春织阁的墙根下,她的脚步却是猝然一停,蓦地抬起头往头顶望了过去。 院墙边一棵榕树枝叶繁茂,枝丫横斜到了墙外,墙外便是一条胡同,也就是晏晚晚此时所站之处。再行两步就是大街,真正闹中取静。不知是谁调皮,竟是挂了个小小的铃铛在那繁茂的枝叶间,线细细一根,铃铛亦是小小一个,铃声被风轻送,在一道院墙相隔的大街上传来的人声鼎沸中,几乎被淹没。 晏晚晚低下头,垂下眸子,同时脚跟一旋,转身而行,背对着近在咫尺的春织阁,渐行渐远。 殓房建在背阴处,加上心理作用,走进去就有一种寒意透背的感觉,不过此时殓房中的人都是见惯了生死的,莫说只是瞧瞧尸体了,就是在这殓房里一边对着尸体,一边吃东西,他们亦能面不改色。 尸格此时已经呈上,正被一双修长劲瘦且指节分明的手拿着翻看,仵作袖手立在一旁,简明扼要地解说道,“确实是中毒身亡,那毒瞧着与前两个人所中之毒为同一种,至于究竟是何毒,卑下委实不知。” “那那枚银针呢?”手的主人没有半点儿停顿,将那尸格一页页翻了过去,又与之前那两份一一比对,眸中不带半点儿意外之色,恍若一汪波澜不兴的湖水,却是轻声问道。 短短半月,三桩命案,同一死法,唯一的不同,只在那枚银针。是以,那便是目下唯一的线索。 “那银针刺在风池穴,在死者已然毒发之时,这一针不似杀人,反是在救人,只是可惜,中毒太深,回天乏术。” 尸格被骤然合上,转手递回给仵作,手的主人,那个戴着一张铁制鹰隼面具的男人已经猝然转过身,“看来,只能将这银针的主人找出来才行。” “可这银针无甚特别之处,无从查起。”他身边手下轻声道。 他一时没有言语,一只手扶额,修长的手指没有规律地在铁制面具上轻轻敲打。 殓房内,陡然沉寂下来。大人在思虑时,他们没人敢去打扰。 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面具后那双清湛的双眸亮了亮,扶额的那只手放了下来,一个身穿深色衣裳,亦是面罩鹰隼面具的男人进得殓房,抱拳向男人行了个礼,眼中却含了两分愧色道,“大人,那人很小心,咱们不过追踪到几步开外,就再没有半点儿踪迹了。” 就在来殓房之前,那封锁起来的胡同里,墙壁半人高处发现了半个鞋印,应该是鞋尖,那样的雨夜里,若非刚好那墙壁上头有一方破败的油毡,只怕早就被冲刷得干净了,可惜,终究是白忙了一场。 男人眸色微黯,手向上翻转,往前伸去。 那手下立刻反应过来,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叠放整齐,隐隐可见墨透纸背的笺子,双手奉上,“大人,这是拓下的鞋印。” 男人将那张拓着鞋印的纸展开匆匆一阅,便将之重新叠好,塞回袖间,“之前让你们找的人可找到了?” “回大人,与三名死者有所交集的人都带了回来,已是分别关押,正在一一问话。” “唔。”男人沉吟着点点头,“走吧!咱们也看看去。”说着,已是阔步而行。甬道内有风,吹进来亦觉得凉寒,撩起男人身后的玄色披风,猎猎展展,那披风之上银线暗绣的飞鹰好似张了翼,即将展翅腾飞。 这是大宁的帝都,最为繁华的上京城,有人富贵滔天,长在锦绣堆里,也有人日日艰难求生,在这繁华之处,活得尚且不如富贵人家豢养的畜生。亦有人立于晦暗不明之处,游走于忠奸之间,拨弄风云。 城东井上胡同,是这一片富商宅邸聚集之地。 重重屋宇之中有一处院落,寻常的二进院落,不大不小,位置算不得好,在胡同深里,在胡同之中亦算不得打眼。 此时明明已是天光大亮时,屋内却点着灯烛,好几盏大灯,并几个灯座,将房内照了个灯火通明。 有一个中年男子着一身深色常服,坐在太师椅中,正倾着身子,眯缝着眼细细盘着手里一串油光水滑的小叶紫檀,屋内悄寂,只有盘动珠子和偶尔灯花爆出的声响。 待得那轻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房门前,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男人才在满室通明中转头看来。 “师父,姑娘到了。”当先一人是个面白清秀的青年,嗓音低柔道。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目光和煦,面上带笑望向了青年身后将头发盘起,刚做了妇人妆扮的晏晚晚,轻笑道,“来了?” “接到叔父的传讯自是要来,倒是没想到,叔父竟亲自来了。”晏晚晚一双杏眼微弯,烛火幽微映入其中,笑意稀松,明灭斑驳。 ------------------------------ 第8章 喑鸣司,天子之师 赵祁川笑得馨馨然,面容温和,嗓音比方才那青年更低柔,“本该早些来瞧你,可一直抽不开身。你昨日成了亲,无论如何,我总得出来瞧瞧你。” “为你备的嫁妆你定是不要的,可少不得总要嘱咐你几句,莫嫌我啰嗦。” “多谢叔父挂心。” 赵祁川点了点头,“你这成亲太仓促了些,到底是那条政令所累。” “也算不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也是天经地义之事,而我想留在上京,那便只能入乡随俗了。没有事先知会叔父,是晚晚的不是。”晏晚晚欠身一笑。 赵祁川望着她,烛光幽微中,亦是笑着,“只是委屈了晚晚,居然嫁了个书生。” “没什么委屈的。说到底,他身家清白,更是个读书人,而我,飘零江湖,身上还背负着秘密与血仇,反倒高攀了,只盼来日莫要有连累他之时。”晏晚晚黯垂下双目。 赵祁川没有说话,眯着眼睛看了晏晚晚片刻,倏然又笑了,“罢了,你自来就是个有成算的孩子,婚事是你自个儿定的,又已然嫁了,我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过煞风景也。” 晏晚晚抿嘴而笑,并未做声。 赵祁川转头取了桌上的铜剪,剪起手边那盏灯烛上的灯花,烛影散乱,落在他脸上,明灭斑驳。 “今日见你,还为另外一桩事儿。那日你是不是险些与喑鸣司撞上?” “走得尚算及时,不知是不是喑鸣司。”晏晚晚眉心微颦。 “喑鸣司可不好对付。你想必也是听说过的,喑鸣司号称大宁朝的天子之师,耳目遍布天下,大事小情几乎难以瞒过他们,而且他们手段阴狠毒辣,替圣上监察百官,经手之事自来都是血淋淋的,从无例外。” 晏晚晚自然听说过喑鸣司的名头,不就是和明朝锦衣卫一样的特务机构吗?锦衣血屠九千万,只因此命奉皇天。偌大的大宁朝,便是赵祁川的轻描淡写之中也不难听出忌惮,不就是因为喑鸣司不只手段了得,更因为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大宁朝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吗? “何况这回介入的不只有明司,就连暗司也在其中,喑鸣司,暗在前,明在后,那是因为比起明司,暗司权力更大,手段也更是厉害。因为暗司之人皆是隐于市井之中,旁人根本不知其身份,蛰伏之时喑哑无声,一旦出动,便能震天惊鸣。若是可以,我亦不愿与喑鸣司对上。” “叔父说的,这回朝廷要查的那桩案子可能与当年我义父之事有关?”晏晚晚面无殊色,只是轻声发问。 “不错。当年,你义父之罪愆便是由此事而起,若非如此,明知凶险,我又如何会让你牵扯其中?” “既是如此,那我必然是要一查到底的。”晏晚晚眸色平静却亦坚决。 赵祁川望着她,点了点头,“当务之急,是要先于其他人将东西找到。当年的事牵扯甚广,能够做局将你义父坑害其中,那人绝非等闲,咱们谁也不能信,哪怕是喑鸣司。只能自己先查明真相,掌握证据。不过这样一来,就难免对上喑鸣司,万事还是以你安危为要,你记住,见得这标记,便躲着些,这是暗司之首鹰部的徽记,你记清楚了。” 赵祁川说着,目光往边上一递,道一声“宝奎!” 方才那个引晏晚晚进屋的青年立刻应了一声,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笺,奉上前来。 晏晚晚目光带着两分随意瞥了过去,谁知在瞧清纸笺上那抹徽记时,她的双瞳却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默了两息才若无其事问道,“这是喑鸣司暗司之首鹰部的徽记?” “是。” “另外,暗司的人我这里一无所知,倒是明司的还知道几个,这里有一张名单,上头的几个人都是明司能够做主的,也不知有用与否,你拿着吧,有备无患!” “多谢叔父!”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赵祁川才让宝奎将晏晚晚送了出去。 宝奎回来时,赵祁川正立在灯座前,捏着那把铜剪剪着烛心,那满室的烛光笼在他身上,他仍是眯着眼,倾着身,像是看不清一般,动作很慢。 “将人送走了?”他没有回头地轻声问道。 “是。姑娘的身手又精进了,青天白日,也没有惊动咱们暗地里的人手。” 赵祁川勾了勾唇角,烛火幽微也照不透他眸底的阴翳,“天地剑与拂花手的传人,自然不是等闲。可惜了,她只是个养女,若是……罢了……”赵祁川叹了一声。 身后一片沉寂,赵祁川眼角余光一瞥束手而立的宝奎,挑起眉来,“怎么?有话想问?” “是!师父,徒儿不知……师父为何不直接告诉姑娘对那言徵的怀疑?”听赵祁川问起,宝奎也不再犹豫,将心中疑惑问出。 “她可不是糊涂人,心里明白着呢,这些年,她从来都对我有所保留。我若直接告诉她,她未必会信。有些事,要她自个儿慢慢怀疑,慢慢悟着,慢慢查证才好。而且,你方才没有听见吗?才不过成亲一日,她对言徵言语间就已多有维护……” “嗬!”赵祁川嗤笑一声,眼中一片寂冷,“谁能想到,她竟会嫁给这样一个人,这样也好,现在越是维护,来日才越能绝情冷心。” “可师父,那言徵又为何要娶姑娘?难道他也发现了姑娘的真实身份?”宝奎自知晓这桩婚事起就觉得云里雾里,总觉得没一件事能想明白,处处皆是谜。 “不知……不过就算他真有怀疑,也应该查不出端倪。这桩婚事说到底,于咱们的事儿倒说不得大有用处,便先由着他们吧!”赵祁川盘动珠子的动作快了几分,顿了一下,才恢复了之前不紧不慢的速度。 “另外,之前准备的鱼饵,也差不多可以抛出去了。” 宝奎听着,目光微微一闪,轻声应道,“是。” 因着那一纸政令,近来上京城成亲的新人众多,春织阁的生意也多了好些。前些时日晏晚晚刚刚进了一批布料,却恰逢她成亲,只能暂且入了库,还未及整理造册。 她早前与缃叶提及,说是待她成亲后便回来一道盘点,谁知,这一日直等到大中午也不见她。 ------------------------------ 第9章 一方帕子 好在,缃叶也没有等她,用过早膳便召集了阁中闲余的人手一道到库房帮忙。都是些做熟了的活计,缃叶又最是个仔细妥帖的,忙活了一上午也差不多盘点完了。 歇口气的当下,坠儿长叹一声道,“我就说吧,今日掌柜的定是不会来铺子里的,新婚燕尔,正如胶似漆的时候,哪儿舍得......”后头的话不及说出,就梗在了喉咙口,因为那边厢,正从后院门儿进来的人不是她家掌柜的又是哪个? 晏晚晚瞧见她们,径自走了过来,到得库房一看,便知道缃叶已是领着人将布料都盘点完了,相比之下,她这个掌柜的确实有些不称职,奈何这都是常有的,她心虚也不过一瞬的事儿,便是笑着道,“今日辛苦大家了,一会儿去丰味居叫一桌席面,犒劳大家,我做东。” 丰味居的席面可不便宜,虽然她们春织阁的人昨日才在言府吃过酒席,可掌柜的要请客谁还能拒绝不成? “我去我去!”坠儿立刻举起手来,“我去点菜,还有,一定记得给咱们掌柜带上两坛玉壶春。”话音落时,人已经在库房外了,其他人亦是一声赶一声地笑闹着,一并拥了出去。眨眼间,库房内就只剩下了晏晚晚与缃叶二人。 “缃叶,你帮我看看这方帕子。”人一走,晏晚晚就是迫不及待从衣袖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缃叶。她会刺绣,可不过是当初为了磨她的性子被逼着学的,对布料、针法这些真正擅长的人,却是缃叶。 缃叶将那方帕子接过去,拿在手上时,就是蹙了眉,将那帕子放在鼻间一嗅,一张脸登时黑沉了下来,“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帕子有什么不妥吗?”晏晚晚是真看不出来,否则也不会来寻缃叶帮忙了。 “这帕子的料子和花色都寻常,可这上头沾染的香粉气味却是那些不正经地方才有的。”缃叶看她果真不知,神色稍霁,却还是板着脸道。 晏晚晚一听,惊讶了,“你是说,这帕子是个青楼女子的?” “嗯。”缃叶板着脸点了点头,“这香粉驻颜效果不错,可配方里有些香料有碍生育,所以,正经人家的姑娘是断然不会用的。” “原来如此。”晏晚晚指尖摩挲着那方帕子,喃喃道。 缃叶看她这模样,眉间拢起忧虑,欲言又止了片刻,终归还是没有忍住问道,“你这帕子从何而来?该不会是言先生他......” 晏晚晚一愣,抬起头来见缃叶的脸色,这才明白她想岔了,不由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东西与他无关。”说着便是将那帕子叠了,又重新掖进了袖口去。 “那便好。”缃叶与晏晚晚也识得几年了,知道她有些心事,但缃叶知道分寸,从不多问。 晏晚晚捏着袖口,眉尖微微一颦道,看来,得想法子查查这张帕子,不过多亏了缃叶,总算有了个查的方向。 抬起眼来,却见缃叶正望着她,虽然没有开口,但眉宇间笼着的愁绪却几乎化为实质,漫溢而出。 她不由哂道,“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你此时成亲是逼不得已,我也拦过你,没有拦住。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已然嫁了,我便希望你认真对待。毕竟,这不是能够草率的事儿,若是处置不当,只会伤人伤己。”缃叶语重心长道。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这桩事缃叶早前已经劝过自己一回了。当时甚至给她出过主意,让她离开上京城暂避。朝廷的政令要到达地方,再真正实施下去,还需时间,她正好利用这时间差暂避,甚至可以辗转多地,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回来。反正她从前也是飘零江湖的,这法子虽然苦了些,对她却算不得难。可是……她不能离开上京城,所以拒绝了这个法子,然后毅然决然找到了言徵。 缃叶是个清冷的性情,如今再说这一番话,自然是因为真的担心她。晏晚晚心里不由一暖,再想到昨夜言徵与她的一番话,笑着回道,“我知道的,既是嫁了,定会用心经营,不会轻易放手。” “那便好。”缃叶长舒了一口气,她了解晏晚晚,知道她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我有事儿出去一趟。”晏晚晚捏着袖口对缃叶道,要抢在喑鸣司前头,那这张帕子的事儿就耽搁不得了。 “嗯。”缃叶点了点头,看着晏晚晚脚步生风走了出去,这些年,晏晚晚常有这样的时候,她早就习惯了。 晏晚晚倒也没有离开太久,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恰好丰味居也将席面送来了。春织阁上上下下便是聚在一处,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席上,晏晚晚破天荒地只小酌了两杯便是打了住,众人看着她,都是一脸深意的笑,坠儿是个胆子最大的,笑着就是奚落道,“这才成亲一日,咱们无酒不欢的掌柜的怎么就变了个人儿似的?酒就在面前,居然能忍住不喝?这可是玉壶春,掌柜的不是说光闻着这酒香,你肚子里的酒虫就已经开始蹦跶了吗?” “你们知道什么?咱们掌柜的如今是新婚燕尔,酒不醉人人自醉,哪儿还用得着喝酒啊?” 晏晚晚才顾不得他们调侃,抱以一笑,转头看了看天色道,“托诸位的福,我本以为今日要熬夜才能将库房里的布料清理完,没想到这会儿就可以收工了,那你们慢慢喝着,我就先走了啊。” 坠儿等人愕然,“这个时候就要走?” “对啊!”晏晚晚回他们一笑,“我现在可是成了婚,有夫君的人了,一旦没有事儿,自然是归心似箭。”话落时,她已经利落地起了身,朝他们一挥手,就是潇洒地往外而去。 “欸!这天儿怕是要下雨,带把伞吧!”缃叶回头一看天色,忙道。 晏晚晚却是背对着他们,将手一挥,人就已经走得老远了。 没想到好的不灵坏的灵,晏晚晚本以为她的脚程快,就算是春织阁离着坊西的言府有一段距离,但也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哪怕天气阴沉着,这雨就算落下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谁知,才刚走出春织阁所在的那条街,雨就是密密砸砸落了下来。 ------------------- 第10章 一纸婚书,两姓之好 晏晚晚仰头看了看天,可没有回头再去取伞的道理,便是加快了脚步,埋头冲进雨里。谁知这雨却是越下越大,街上行人亦是匆匆。晏晚晚用手搭起棚子,遮挡在头顶,几乎是小跑着往前而去。 跑了几步,前头却是迎面走来一人,紧接着,头顶的雨骤然一停。她一愕,视线从那有些眼熟的绣着深深浅浅绿竹叶的直裰下摆往上移去,头顶沙沙作响,哪里是雨停了,而是有人举着伞,为她头顶撑起了一片天。 “夫君。”见得那张伞下清雅的面容,她不由展颜而笑。一双眼睛好似也被这雨水洗涤得透亮一般,如宝石,熠熠生辉。 因着那一声夫君,和这一记灿烂的笑颜,言徵的双眸陡然一深,继而也是笑了起来,低柔着嗓音道,“看着要下雨了,所以我想着来接你,谁知才走到半路就下起雨来了,好在带了伞。你看着天色不好怎么也不带把伞,或是等我一会儿也好,瞧瞧,都淋湿了。”言徵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用袖子替晏晚晚擦拭着微湿的鬓角和额头。 “本来只是点儿小雨,我也没那么娇弱。”晏晚晚却是浑不在意道,对上言徵一双恍若自带春风杨柳的双眸,她目光一闪,转了话题道,“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先回家再说吧。” 这个家字带着莫名的力量,猝不及防戳中言徵的心房,他哑着嗓道一声“好”,便是抬起另外一手来,虚护住晏晚晚的肩头,两人一道朝着坊西的方向疾步而去。 一路上没有言语,只能听见头顶雨落纸伞的沙沙声,还有他们的脚步声,偶尔相视一笑,真真生出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感。 晏晚晚自觉体验了一回偶像剧的套路,难怪都喜欢这样的情节。这确实让人觉得很甜啊,齁甜。 跑了一路,到了言府门口,收了伞时,晏晚晚还能感觉到胸腔间心房急促欢喜的跃动,看了看还是湿透了的鞋袜和裙摆,她满不在乎地笑着,抬起眼,笑容却是微微一顿。 目光所及之处,言徵右半边身子竟都被雨湿透了,那因为洇湿而比其他地方要深些的色泽莫名有些刺眼。 “还是淋湿了,快些回去泡泡热水,将湿衣裳换了,千万不要着凉了。”言徵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皱眉看着她湿了的裙幅和鞋子道,下一瞬却是微微一愣,因为晏晚晚朝他靠近一步,不由分说就是从衣襟里掏出一条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起了右肩,眉心亦是颦起道,“还说我呢,你瞧瞧,你自己才淋得透湿。”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带着两分懊恼,“这完全没用啊。” 言徵侧头一看自己的右肩,笑了起来,“看来,咱们俩都需要梳洗换衣裳啊。” 晏晚晚好似被他语调中的轻快所感染,仰起脸望着他,也是笑了起来。 等到晏晚晚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边用干的栉巾擦拭着头发,一边从净房内出来时,言徵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衫,恍若一朵云般,轻飘飘落在了临窗的大炕上,正盘腿坐在炕桌边,朝着她招手,“过来,娘子!” 两日的工夫,这“娘子”二字听在耳中,仍觉有丝不自在。晏晚晚注意到他手中那一抹喜气的艳红,挑了挑眉,走了过去,“在看什么?” 他望着那张红笺,一双眼好似也被那喜气浸染了一般,灼亮闪耀,嘴角勾着笑。听得她这一问,倒没有迟疑,将那张红笺递了过来。 晏晚晚低头一看,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来,那居然是一纸婚书,上书——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左下角已是落下了一人的名字——言徵,那两个字笔走龙蛇一般遒劲有力,却又透着风骨,清雅温润,字如其人,诚不余欺也。 “娘子。”一管饱蘸了墨汁的玉管狼毫被递到跟前,晏晚晚抬起眼就撞进了言徵眸中,四目相投,她顿了顿,这才垂眸,从他手里那管狼毫望向了他手边不知何时备妥的笔墨上,嘴角不由得浅浅一勾,却不过略一迟疑,就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管狼毫。 言徵已很是自觉地接过那婚书,将之平平整整摆在了炕桌上,就在晏晚晚跟前。 晏晚晚提笔,缓缓落在那婚书之上,就在“言徵”二字的旁边,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名字——晏晚晚。 晏晚晚一收笔,言徵就是迫不及待地将那婚书拿了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她的字迹娟秀精丽,他的则清雅端巧,明明截然不同,放在一处却又格外的和谐,甚是好看。言徵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欢喜,嘴角的笑一路蔓延至眼角眉梢,就连头发丝儿好似都透着欢喜。 晏晚晚看了一眼边上捧着一张婚书傻笑的男人,在心里低低哼了一声——傻子,嘴角却跟着弯了起来。 屋外雨声淅沥,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已黄昏,屋内亮了灯。 他们俩并肩坐在窗边,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外头的雨色,雨丝斜飞,在晃悠的宫灯映衬下,格外的明晰,却也有一种难得的美。 “你真的不吃点儿东西吗?我方才在春织阁吃过了的。”晏晚晚转头对着言徵又是确定道。 “我方才也吃过了。娘子放心,你家夫君虽然只是个教书先生,可好在家有恒产,只是吃饭的话还吃不垮我,我绝对不是因为娶了妻,有了养家糊口的压力,这才省这顿口粮。”他嗓音清润,嘴里却是说着俏皮话。 晏晚晚听着笑了起来,不再纠结让他吃些东西的事儿,转头又望向窗外。光线昏暗,她“咦”了一声,抬手指向院墙边一棵树道,“那是棵柿子树?” 言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点了点头,“是啊!柿子!” “真好!我从小就喜欢吃柿子,到了上京城才知道,北地的柿子长相与南方的有些不同,本还担心味道,好在,味道倒没有什么不同。” 言徵喜欢与她说这些家常,听着就是笑了,“喜欢吃柿子啊?那敢情好,这柿子树每年都结不少的果子,今年定能让娘子吃个尽兴。” ------------------------------ 第11章 把人得罪了 “到时候再晒些柿饼吧,那也好吃。”晏晚晚说着眼里已是亮了光,还悄悄咽了咽口水,一副等不及要大快朵颐的模样。 言徵看着她这般样貌,面上的笑又更甚了两分,点头应下道,“好。” 默了一瞬,他微微敛了笑,目下微闪道,“娘子早前在江南,为何却来了上京城?” 晏晚晚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道,“我其实来上京城主要是为寻人。” “寻人?”言徵眉心一跳,“寻的何人?我在上京也有些人脉,娘子不妨与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 晏晚晚望着他,喉间动了动,最终却是抿嘴而笑。 言徵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屋内方才那种舒适安闲的气氛陡然凝滞……让人有些呼吸不畅。 就在这时,天空好似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鸣叫……隐约好似还有翅膀扑腾之声。 屋内的气氛有些奇怪,晏晚晚满心的不自在,正想着什么鸟,大雨夜的还在外头闹腾?莫不是猫头鹰?不过……猫头鹰会叫吗? 茫然抬起头来,入目却是言徵一张敛了笑的脸,一双眼眸静且深地将她凝着,让人莫名心慌,好似根本没有听见方才那些动静。这什么意思?她只是没有顺着他的话,让他帮忙而已,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吧? 说是这么说,她搁在膝上的手指却是没有章法地在腿上划弄起来。 “咚咚……”房门在这时骤然被人敲响,将房内让人几近窒息的沉寂打破。 晏晚晚转头一看,见得门扇上映出的人影。 言徵却动也不动,仍只是目光深静地盯着她。 “公子!”门外的人想来是有急事要禀,没有听得回应,终于是绷不住开口道。 言徵又深看了晏晚晚一眼,而后便是拔身而起,大步朝着屋外而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了,却不是言徵,而是麝烟。上前来朝着晏晚晚屈膝福了福礼道,“公子说,书院那头出了点儿急事,他今夜怕是不会回来了,让夫人好生歇着,不必挂念他。” 晏晚晚挥退了麝烟,长舒了一口气。所以……她这算是在成亲第二日就将娶她那男人得罪了吗? 罢了!她叹了一声,得罪便得罪吧,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倒是他今夜不在,她本来还愁着之事倒是可以迎刃而解了。 晏晚晚一双眼在烛火幽微里绽放出点点精光。 雨夜里,一只鹰隼横掠过头顶,似在引路一般。一行人马在暗夜的雨街上纵马疾驰而过,到得一处衙署之前才勒停了马。 有人上来牵住马,纷纷抱拳行礼,口称“见过大人”。 为首之人却不过点了一下头,并未下马,他一身玄衣,身后系着玄色披风,面上覆着面具,衙署外气死风灯的微弱光亮中,那冰冷的雨滴自他面具之上幽幽闪烁,蜿蜒滑落,衬着他一双眼睛更是冷寂。 “说是已经查出三人是如何联系的?”他高踞马头,居高临下问道。 “是。”从衙署内迎出来的一众属下中,打头的那一个应道。 “他们素日里看似没有交集,可是就在一个月前,他们先后都去了烟柳街一家唤作莳花馆的青楼。”当初前两个死者在他们追查那件东西时离奇死亡,两人没有半点儿的交集,还是大人明察秋毫,根据两人掌间的老茧和家中的蛛丝马迹判断出两人是行伍出身,抽丝剥茧找到两人曾一同供职于军中,只是不知为何,十多年前,两人先后离开,就连存在的痕迹也被人尽数抹去。 顺藤摸瓜,大人又找到了与他们同样时间段离开军中,也被抹去了痕迹之人,就是第三名死者,却没有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也可以继续以此为思路,找出下一个可能知晓东西所在的人,可大人的意思却是找出这三人如今怎样取得联系的,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 是以,他们一方面继续查这几人的过往,一方面却开始调查这几人近些时日的行踪。一直没有进展,直到今夜,顾不得夜深落雨,立时传讯给了大人。 马背之上的大人听得这话,双眸一利,蓦地一扯缰绳,拨转马头道,“走!去莳花馆!” “坏了!”就在这时,大人身后当中一人却是骤然道。 众人包括大人都是回头往他看去,虽有面具覆面,瞧不出他面上表情,可那人眼神忽闪之下,动作可见的慌张,一对上大人的视线,慌忙拱手抱拳,惶惶道,“早先搜查胡祥家中时,他家里有一条出自青楼的帕子,当时没有在意……” 话未说完,大人已是冷冷瞥他一眼,便是双腿猛夹马腹,一马当先踏碎雨夜而去。 “快!快跟上!”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忙打马的打马,上马的上马,慌乱却仍乱中有序,很快跟了上去。 杂沓的马蹄声后,衙署前又恢复了方才的沉寂。雨声簌簌,门前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在雨中轻轻晃荡,上头“喑鸣司”三个大字在幽光中,好似也被这雨浸染了一般,幽幽泛着冷。 与此同时,城中某一处赌坊的后门处,一个满身邋遢,浑身酒气的男人一边掂着个酒葫芦灌着酒,一边从赌坊内踱出,抬眼见着暗巷内一身玄衣,头顶斗笠,正等着他的人,登时嗤笑一声道,“猫爷我就说吧,谁这个时候煞风景地来寻猫爷,果然是你这个姑奶奶。” 一阵风响,玄衣客信手扔来一袋东西,自称猫爷的男人伸手在半空中接住,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立刻露出笑来,“原来是猫爷误会姑奶奶你了,这是知道猫爷输得快要当这裤裆了,所以特意来给猫爷送银子的啊!” 玄衣客没有工夫与这烂赌鬼磨嘴皮子,斗笠轻轻抬起,斗笠下一张脸覆着黑巾,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睛在斗笠投下的暗影笼罩下晦暗不明,眸心里两点光烁烁,却带着锐气。张口,是一把女嗓,隔着面巾,刻意压低,却仍是清脆,“废话少说,我早前让你查的那张帕子可有消息了?” “这么着急?”猫爷将那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掖进腰间,登时觉得如芒刺在背一般,抬起眼来果然瞧见那位姑奶奶一只手已经尽显威胁地搭在了她腰间短剑的剑柄之上。 ------------------------------ 第12章 帕子的主人 猫爷忙笑着道,“好在,猫爷知道姑奶奶是个急性子,所以拿到帕子一刻不停就去打探了,现下,自然已是查清楚了。这帕子,正是莳花馆一个叫灼华的姑娘的。” 话刚落,玄衣客已经利落地转过了身。 猫爷在她身后略略扬高嗓音道,“姑奶奶慢走!下回要有生意再来光顾,老熟人了,总会给你算便宜些的。” 玄衣客恍若没有听见,足下一点,三两步窜上了屋顶,在晦暗不明的雨夜之中,恍若一道幽魅一般急掠而去。 看着不过片刻,已在数丈开外的人影,猫爷啧啧了两声,摸着腰间鼓鼓的银袋,又是喜笑颜开,一边转身踱回赌坊,一边朗声笑着大放厥词,“猫爷又有银子了,不服的再来战,看看猫爷我大杀四方!” 与此同时,锦衣夜行,喑鸣司一行十几轻骑已是到了城中某处普通的民居前。 这民居便是第三名死者胡祥的居所。胡祥与头两名死者不同,他无父无母,也没有妻儿,孤身一人住在这里,也甚少与周遭之人交往。一个独居的男人,连婆娘都没有,上上妓馆正是再正常不过,这也是为何当初搜查时没有觉得那张帕子有异的原因。 这房子自从查到胡祥那一日便已经被喑鸣司查封,即便是来搜查之后,为了以防万一亦是留了两个人看守。谁知,就是在有人看守的情况下,那张帕子还是不翼而飞了。 非但如此,那房里虽然变化细微,可逃不过喑鸣司的眼睛,分明是被人翻找过。 大人面具覆面,看不出喜怒,可看守那两人已是吓得“扑通”一声单膝跪下,颤声道,“大人明鉴,卑职等不敢有丝毫懈怠,委实是没有察觉到半点儿异样,更是不知那人是从何而来,又是几时来的。” “大人,他们二人定然没有胆子玩忽职守,必定有内情。” 大人却并未言语,这房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尽,四处逡巡一圈之后,他上前两步,蹲在了房屋正中的那块空地之上,伸手往地上一抹,指尖染上了几缕浮灰。那浮灰更细,与地上的土截然不同。 大人与他身边那名属下几乎是同时抬头,望向了头顶的屋顶。 也只剩这种可能了。 不过能够在不惊动身经百战的喑鸣司的情况之下,来去自如的,必然是个胆大心细,且轻功身手绝佳的高手。 “卑职立刻让人去查。”这屋子里以及屋顶上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还有如今落脚在上京城中,可能有这样身手的江湖人士。 “嗯。”大人淡淡点头,拍去指上的浮灰站起身来,便是大步朝着屋外走去。 刚到得外头,就听着一阵高亢的鸣叫。 守在屋外的一个喑鸣司武卫屈起尾指,含在唇中吹了一记唿哨,原本盘旋在头顶的那只鹰隼便是扑腾着翅膀俯冲而下,到得近前,缓了速度,温驯地停在了那名武卫适时伸出的手臂上。 那武卫朝着大人一拱手,“莳花馆已是按大人的意思看住了。” 大人点了点头,大步走上前,已有人牵了马来,他纵身跃上,手挽缰绳。 “瑞杉!”他骤然唤道。 “卑职在。”一个略带惶惶的声音颤巍巍的响起。 大人头也不回,面具后的一双眼悠远地落在好似没有边际的雨夜之中,“那帕子上绣的什么花?” “桃花!”身为喑鸣司,还不至于连看过的东西都能忘掉,不过显然此时不是为此感到骄傲的时候,某人的语调有些蔫儿吧。 “到莳花馆时我要见到莳花馆所有姑娘的名册,算你将功折罪!”话落时,大人已经一夹马腹,一人一马恍若离弦之箭般急射而出。 瑞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再蔫儿吧,精气神十足地应了一声“是”,便是赶忙爬上马,纵马而去。 大宁朝没有宵禁一说,烟柳街一入了夜之后就格外的热闹,哪怕是下雨也不能阻挡男人们寻花问柳的兴致。莳花馆在烟柳街一众花楼之中算不得多么出挑,却也不差,馆中也出过几任花魁,姑娘们有才有貌的也有不少,因而生意尚算兴隆。但比起顶尖的环采阁和南风馆,到底还差了一成。即便如此,也是夜夜客来客往,热闹非凡,今夜却有些不同。 刚刚入夜不久,一队玄衣武卫便是将莳花馆团团围起,不准人进出。能在大宁朝开起妓馆,且混出些名头的,背后都多有靠山,莳花馆也不例外。只是那莳花馆的老鸨上前来,却被为首之人亮出的一方令牌给吓得变了脸色,百般言语吐不出半个字,噤声退到了一旁。 其他尚有不解的人在瞧见那些玄衣武卫身后迎风招展的玄色披风上暗绣的鸷鸟时,亦是都变了脸色,偌大的莳花馆一时间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鸷鸟不群,这是喑鸣司啊!谁敢去惹? 玄衣客,也就是晏晚晚几乎是与喑鸣司同时来到莳花馆的,她不过沉吟一瞬,便趁着喑鸣司围拢之时,悄摸顺着慌乱的人群窜进了馆内。 到了某个避人的回廊处,她刚好与一个丫鬟迎面撞上,在那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张口要大叫之前,她已经一把勒住了那丫鬟的脖子,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嗓音道,“别乱动,否则,我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那丫鬟惨白着一张脸,却是立时不敢再动弹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了我,我便不会伤害你,若答应了就点点头。”被人紧紧箍住脖子,那丫鬟根本吐不出半个音儿来,晏晚晚在她耳边低声道。 那丫鬟僵硬着脸色点了点头。 晏晚晚听着前头的动静,不敢耽搁,遂直接问道,“灼华姑娘的房间在何处?” 丫鬟对上晏晚晚的眼,迟疑了片刻,终于是抬起手指向了身后左边的回廊,颈上箍住的手稍稍松开了刹那,那丫鬟哑着嗓道,“前头回廊左转第三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能说话了,正在惊骇,却不等再发出旁的声音,后颈就是被人一记手刀砍了下来,眼前一黑,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对不住了。”晏晚晚将丫鬟软倒的身子接住,扶在一旁角落处坐下,便是脚步不停朝着丫鬟所指的回廊而去。 ------------------------------ 第13章 姑娘贵姓 到了左转第三间房,晏晚晚先是敲了敲门,细着嗓音喊了一声“灼华姑娘?”听着门内一声柔婉的嗓音,应了一声“进”,她才推门而入。 进门的同时,一个反手将门在身后掩上,顺带将门闩也给插上。 这动静让一道珠帘相隔的人察觉到了不对劲,蓦地扭头看过来。猝不及防对上一身黑衣,斗笠黑巾覆面的晏晚晚,那人一震,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极速褪去,面上却并无半点儿慌乱,仍是端坐得稳稳。 晏晚晚便知自己是找对了地方,一边撩开珠帘,一边走了进去,轻声唤道,“灼华姑娘?” 面前的姑娘面容姣好,可此时却没有半点儿名字该有的娇美之色,她似是病了,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一双眼睛更是全无生气一般,轻睐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暮气沉沉。她病了,晏晚晚嗅着鼻端浓浓的药味儿,心中已是有了定论。不过也是因着如此,她才没有接客,亦没有出去,在外间闹得不可开交时,仍好生生坐在这屋里,倒好似就等着什么人来见她一般。 “居然是个姑娘?”灼华低低笑了一声,有些诧异,却刚开口,就是咳嗽了两声,脸上倒惹出了两分嫣红,却带着几许病态。 晏晚晚没有露出什么异样,只是道,“灼华姑娘,我不想为难你,可有人将什么东西托付给你吗?我是来取那样东西的。” “姑娘不是喑鸣司的人吧?”灼华没有立刻应她,而是问道。 晏晚晚没有立时回答她,她在这屋里坐着,知道外头来了喑鸣司的人,可见虽然病中,却还是消息灵通,或者说心生警惕,时时关注着外头的动静。见她独自前来,便立时猜到她与喑鸣司不是同路,心思算得机敏。 “姑娘可是朝廷哪位大人的人?”灼华也无需她回答,又问道。 “不是。”晏晚晚略一沉吟,答道,“这东西据说与我亲人所涉之案有关。至亲因那桩案子蒙受不白之冤,哪怕是他们如今已经身归九泉,可我也不愿他们身后还要背负骂名,所以,当日之事,我必要查个清楚。” “那样东西的下落我必然要打探到,所以,姑娘若是知道什么,还请告知。我不想真对姑娘动手。”晏晚晚沉着嗓道,同时,拇指往上一推,负在纤腰两侧的短剑轻滑而开,发出两声铮鸣。 灼华不知是被她吓到,还是被她话里的哪一句触动了,竟是愣愣望着她,眼里却隐隐亮着光,嗓音甚至微微发着颤道,“敢问姑娘贵姓?” 晏晚晚目下闪了两闪,拇指一个用力,弹开了一指缝隙的两把短剑重新归鞘,她面容沉静,神色无波道,“现在姓晏,十三年前,姓萧!” “哐啷”一声,灼华蹭地起了身,手颤动着,挥落了手边桌上的一只药碗。那碗中还残存着药汤,碗滚落在地上,褐色的药汤洒了她半幅裙摆,可无论是她本人,还是晏晚晚,谁也没有多瞧那里一眼,只是神色莫辨地对望着。 灼华望着她,眼底渐渐蓄了泪,嘴唇陡颤着,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雨声渐弱时,一队喑鸣司又是来到了莳花馆前,这一队喑鸣司的打扮与先来的那一队有些不同,早前那一队披风上绣的是鸷鸟,这一队则是雄鹰,而且人人面上都戴着面具。 上京城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喑鸣司的事儿,再见之前那一队喑鸣司皆是拱手抱拳,神色恭敬的迎候,便都清楚了,后来的这一队是更神秘,权力更大,手段也更加阴狠毒辣的暗司,当下更是噤若寒蝉,若是可以,真恨不得将呼吸也屏住了才好。 “大人,名册!”瑞杉先来了一步,刚从老鸨那里找来了名册,大人一下马,他便立刻后腿地将之奉上,想要将功折罪之心不要太明显。 大人接过那名册,极快地翻阅,目光落在了某个名字之上,朗声问道,“灼华何在?”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悄然无声,好一会儿,老鸨才怯怯道,“灼华前些时日就病了,这些时日都在房中养病,未曾出来接客。大人……灼华可是犯了什么事儿,若是的话,可与咱们馆中上下无关啊!” 大人却理也未理她,将那名册一合,边上瑞杉忙有眼力劲儿地接过,他却已经迈步疾行,“灼华的房间在何处?带路!” 灼华的房间内,灼华刚将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黑漆木匣子交付晏晚晚手中,“如今终于等到了姑娘,他交代的事奴家算是办妥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个他是谁,灼华没有说,晏晚晚挑起眉来,也没有问,心中却已然有了猜测。 屋外隐隐传来动静,晏晚晚一侧耳,眉心已是拢起。 灼华虽然耳力不及她,但在欢场日久,察言观色却已是本能,“姑娘快些走吧!否则,怕是来不及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走到窗边,将那后窗一攘而开。 回过头,却撞上晏晚晚一双沉凝的双目,她一愕,继而哂笑道,“姑娘放心,今日之事,不会从奴家口中泄露半字。” 晏晚晚深看她一眼,就如她因一个“萧”姓,便愿意将这只匣子交付一样,她也愿意信她。 “多谢。”道了一声,她抱紧匣子,足下一个轻点翻窗而出。 灼华倏然勾唇一笑,那嫣然的模样以及眼里一瞬间焕发的光彩,真真有了两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姣美之态。 几乎是在她刚刚掩上窗时,房门就是被人叩响,屋外有人冷声道,“喑鸣司查案,速速开门!” 屋内却是悄然一片,不闻人声。 行在前的大人眸子一侧,身后的喑鸣司立刻会意,上前来,蓄力足尖,用力一踢,房门应声而开。 大人看得屋内倒在血泊中的灼华时,面色一变,蓦地扭头往来时路疾步而去。 “死人了!”带路的老鸨克制不住一声尖叫,好似水入油锅般,将方才沉寂如死水的莳花馆炸开了锅。因喑鸣司的到来而惧怕压抑的人们突然尖叫推搡起来,对死亡与未知的畏惧让他们一时间生出无边的勇气,竟是全然不顾在场的喑鸣司,拥挤推搡,顾自逃命,乱作一团。 ------------------------------ 第14章 身手了得的女贼 大人脚下生风,到了大堂处,足下轻点,飞身上了二楼。目光如炬在人群之中扫射,人群慌乱四散,人头攒动中,一抹从容挤开人群往外行去的身影格外打眼。 哪怕她穿着一身与莳花馆的姑娘一般无二的衣裙。 “抓住她!”大人倏然抬手,指如利箭指向那抹身影。 “是!”身边武卫应了一声,下去传令。 正疲于应付突然躁动的人群的喑鸣司得令,纷纷往那道人影围去。 几乎就在同时,那人影似也察觉到了一般,蓦地加快脚步,以人群为盾,闪躲着四周挤来的喑鸣司,到得莳花馆门前,手中利刃出鞘,化为一道雷光,将阻截在馆门外的喑鸣司掀翻在地,而后便是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那些身手还算上乘的喑鸣司在她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 等到大人等人赶到门口时,她早已没了踪影,有人上前来禀报说,“已是派人追踪上去了。” 大人却是目色深深往那女贼逃窜去的方向一望,一言不发转身走回了莳花馆,穿过在喑鸣司的铁血手腕下,重新恢复了平静的大厅,径自往灼华的房间而去。 灼华的房间已是被喑鸣司看管起来,不让人进出。见得大人前来,个个拱手见礼。 大人却没有言语,露在面具外的一线薄唇冷冷抿着,足见冷冽,众人便都禁了声,不敢言语。 大人上前直接蹲在了灼华尸身之前,利眸扫过致命的伤处,又在她唇角挽着的那朵笑花上略停留了一瞬,心中已是了然。 “大人,下令搜查吧!东西说不得还在屋里!” 大人却是轻轻摇头道,“不必再查,东西应该已经不在了。” 大人如何晓得?身后几个喑鸣司面面相觑,不过却也并不怎么诧异,大人就是大人,自然能想他们所不能想,察他们所不能察。 “伤口先深后浅,无关死志坚定与否,而是人之本能,所以……这姑娘乃是自杀!” “所以,定是她的东西被抢走了,悲愤之下这姑娘才会自戕?”瑞杉满口的恍然大悟。 大人没有说话,目光环视屋内,除了那一只滚落地上的药碗,屋内其他各处都没有半点儿打斗的痕迹。 当然!以方才那女子的身手,她要抢东西,这灼华姑娘也不该有反抗的机会。若说是因为东西被抢,灼华悲愤之下自戕也能说得过去,可她嘴角的笑花,看上去倒更像是卸下肩上重担后的释然与解脱。 这些都是猜测。不过无论如何,东西应该已经不在了。 如果这东西是灼华姑娘亲自交付的,那方才那个女子又是何人?与之前那三名死者,与此桩案子有什么关系? “大人!”一名喑鸣司武卫匆匆来报,“在屋后暗渠中搜到一身玄衣,还有两个被打晕的姑娘。被扒了衣服那个根本就未曾瞧见人就被打晕了,那个丫鬟倒是与人打过照面,可她说,只能确定那是个女子,年纪应该不大,至于面容,那人蒙着脸还戴着斗笠,只能瞧见一双眼睛。这会儿,正在让百灵等人按着她所说画像。” 大人点了点头,却并不怎么抱希望,只有一双眼睛,靠着描述,未必能有什么结果。 “让人去查查灼华,尤其查查她与军中之人有什么纠葛,陈年旧事尤其不可放过。” “还有,那三个人的军中来历还没有查清楚吗?只能查到他们分属不同卫所,那其他的交集呢?之前与之后都是一片空白。” “帮他们抹去痕迹的又是何人?” 大人一声声诘问下来,语调越发深沉,他们都清楚,大人对于他们屡次与线索失之交臂已很是不满,而连番失利,让历来有些自得的喑鸣司也深觉受挫,个个都是将头深埋,不敢吭声。 “这么多要查的,还愣在这儿做什么?非得我吩咐才知道做事吗?滚!”一声沉喝,在场的喑鸣司忙齐声应了“是”,赶忙脚下抹油地“滚”了出去。 却也有那等来不及滚出去的人,被一把拽住。 “你们不是在查近来逗留上京的武林人士吗?有没有身手上乘,且符合条件的年轻女子?” “暂时没有。大人当真确定是个年轻女子吗?按理,若是江湖上成名,且有这样身手的女子应该不多才是,叫得出名号的也就那么几个,如今竟没有能合得上的。” “说实在的,她一直蒙着脸,江湖上能人志士众多,她会不会是故布疑阵,让我们就是认定她是个年轻女子。或许,她已经不年轻,或是根本就不是女子呢?”身形也好,声音也好,要改变也不是不可能的。 喑鸣司一脚踏着朝堂,一脚踏着江湖,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见过。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大人却一时沉吟着,没有言语。半晌才问道,“你们可记得,我们正在查的是什么案子?” “当然记得啊!是十三年前,那桩劫掠赈灾银的案子啊!” 就在一个月前,陛下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封匿名的书信,信中道说是他手中有证据,证明十三年前的赈灾银劫掠案另有内情。 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只是一封书信而已,竟是连夜将喑鸣司几大头脑叫进宫去,交代他们细细查起。当中,他们大人更是领了圣命,全权负责。 喑鸣司从信上得出线索,找到可能与之相关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而所谓的证据却全然不见踪影。 一桩本已尘埃落定的旧案,却又沉渣泛起,只怕就要在上京城搅弄起无边风云。 “那这赈灾银劫掠案后又关乎着何人?”大人又是沉声问道。 关乎何人?接二连三的死人,自然是因为有人不想这旧案再被翻出,若说这当中没有内情,谁也不相信了。可要说这后头关乎着谁,自然是赈灾银劫掠的幕后黑手,还有…… 被问着的那人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赈灾银最后的下落是落在那位上头,难道……”即便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说话之人的情绪紧绷,他喉间艰涩地动了动,不敢将那位的名讳宣之于口。 “如果是的话,那这些来自军中的知情人,还有那个身份不明,却身手绝佳的高手,便都能连起来了。”那位除了在军中朝中的地位,江湖之上也是声名赫赫。 ------------------------------ 第15章 血书与梦境 这些种种,难道都是为了掀出十三年前那桩震惊朝野,让偌大的大宁朝为之大动的惊天大案吗? “大人……”室内陡然悄寂,好一会儿后,才有人哑着嗓道,“是要变天了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大人仰头看着窗外,夜深,雨不歇。 晏晚晚怕言徵突然回去会撞见她不在,离开莳花馆,确定甩开了背后跟着的尾巴之后,她就马不停蹄回了言府。 到得院墙外,她正待要翻墙而入,却是陡然神色一凛,一个侧步,躲进了暗影之中。观察了片刻,掂起脚边拾起的一个小石子,破空射了出去。 窸窣轻响中,她亲眼看着一道黑影窜出,往那粒石子弄出的响动处而去。 她足下轻点,化为一道乌烟,轻飘飘掠过墙头,多留了一个心,借着院中暗影,无声回了房中。 言徵果然没有回来。她长舒了一口气,眉心却又紧接着敛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这院子怎么会有高手隐在暗处? 她方才出门时倒算得运气好,居然没有撞见。 晏晚晚心有疑虑,发了片刻的呆,指尖下意识的收紧,醒过神来时垂眸一瞄手里紧扣的那只黑漆匣子,她也一并收敛了心神。 捧着那匣子到了窗边坐下,借着窗外垂挂的气死风灯幽微的光亮,将那只匣子打了开来。 入目便是一封血书,是一块从里衣上撕下来的碎布,还没有打开,已能瞧见隐隐血渍。 她将之打开,入目是潦草的字迹,血渍算不得旧,应该没有多少岁月。打眼细瞧,见得那血书上所言时,她双瞳却是陡然一缩—— 吾乃宁王麾下骁龙骑,自元熙二十年起,共八载,随宁王殿下收五州,荡敌寇,复山河。直至元熙二十八年,随宁王一起卸甲归田。过后五年,再未与宁王有半点儿联系。延和三年深秋,骤然收到从前上峰传令,号召我等至无回山。不疑有他,欣然前往,却不想,无回山中再无回,三万骁龙骑旧军被安上谋逆罪名,我等甚至未曾见到据说率我等谋逆的殿下,就被屠杀殆尽。 征战沙场数载,从二十万锐减至三万的骁龙骑,最后未曾死于敌手,却毁于自己人的倾轧之中。 而殿下……我们的殿下,忠肝义胆,半生为护家国天下而战的殿下,亦成了窃国之贼,罪无可恕。 我等侥幸从那场屠杀之中捡回一条命,身负血债与污名苟活,一日不敢或忘,只为洗刷殿下与骁龙骑叛国之罪名。 皇天不负,数年侦查,总算查到些许线索,奈何我力不待,未能将一切查明,只望能成那破夜之光,盼得昭雪之日,以慰骁龙骑十数万英灵…… 后头的字迹更是凌乱,最后甚至好似还有未尽之言,却已是戛然而止。看来,留书之人未能说尽全部的话,而且,他也并未查到太多,所谓线索,血书中未曾交代…… 晏晚晚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紧接着眉心一蹙,将那血书放下,又去看匣子当中。 除了那封血书之外,还有两样东西—— “银子?”晏晚晚默了默,将那银锭翻转过来,见底部刻印着“延和元年”的字样,眉心不由皱得更紧了两分,是官银。 除了银锭,匣子里还放了一条五色长命缕,长命缕中结了半枚铜钱。 这东西晏晚晚自然也是见过的,这是男女用于定情的信物。一枚铜钱一分为二,定情的男女更存半枚,合在一起,便为圆。 就是前些年江南也是常有这风俗的,看来,上京也是一样。 只是,这样一条长命缕,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晏晚晚只觉得得了这匣子,心中的疑云反而又浓重了两分,一时间,她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了。 何况,方才那一封血书勾起她满腔的低落,这一瞬间,脑中竟是一片空白,满身满心的倦怠。 雨淅淅沥沥,好似一直从耳边下到了梦里。 窗边那棵桃树上的桃花被雨水打得四散零落,却也格外的好看,她仰着头看着就看晃了神。 “萧小鱼!”头上骤然挨了一记,伴随着一声吼叫响在耳畔,破开这雨声,从梦境的另一头传来,“你还走神,你瞧瞧,你那黑子都要被吃干净了,你好意思走神吗?”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懂不懂?义父,你看萧让,他又凶我。”彼时她的嗓音尚稚嫩,摸着微红的额头,委屈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男人一袭宽袖白衫,坐在一片烟雨不歇中,恍惚也氤氲了水墨,清雅出尘,一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了一口,一边落下指间的白棋,将她最后几粒黑子绞杀了个干净。 带笑的嗓音徐徐响在耳畔,亦是清润悦耳,“鱼儿,下棋之时心不宁,那是大忌,这回可又输了。愿赌服输,回头,可得帮着义父打完余下的半册棋谱。” “啊?”她立刻双肩一垮,抑郁了。 “活该!”边上萧让还在幸灾乐祸,呵呵笑道。 她瞪他一眼,却猝不及防对上后头压上来的一只绣绷子,“陪你义父打棋谱之前,先去绣会儿花,你这性子就得用绣花好好磨磨。” “我绣得可比你好。”她回头朝着来人龇牙,“哪儿像你,上次给义父绣个荷包,绣的那是鸳鸯吗?分明是鸭子。” “鸭子怎么了?就算我绣的就是只鸭子,我夫君也不嫌弃。” “将鸳鸯绣成鸭子也值得炫耀?” “谁说我炫耀的是鸭子?我分明炫耀的是我的夫君啊!你有本事也去找个比你义父还好的夫君来向我炫耀啊!” “你们母女俩能不能好好说话?”当父亲与夫君的很是无奈。 “不能!”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默契却是十足。 男人看着她们,就是笑了。 “笑什么?”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是奓了毛。 “笑你们俩真像。” “谁像她呀?” “谁说她和我像啊?” “确实很像,一样的粗鲁和臭脾气!”男孩儿略带稚嫩的嗓音却透着那个年龄没有的稳重,“所以啊,萧小鱼倒更像是你亲生的!” “萧让!” 雨雾弥漫,将那些笑语与热闹一并淹没,桃花纷落,她伸手想去接住,却只握到一掌虚无。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人已清醒过来,浑身肌肉紧绷,一只手更是探向了枕下,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 第16章 这叫夫妻相 晏晚晚反应过来的同时,骤然睁开眼来,入目是灿耀鲜焕的大红色,她蓦地怔住。 耳畔却已传来一记清润的嗓音,“醒了?” 她默了两息,终于想起了眼下身处何地,抬起浓密的眼睫,望向了面前的人。 言徵就蹲在床前,也不知来了多久,两肩与鬓发还微微湿着,定是从外淋了雨来的,昨夜怕是一宿没睡,虽然双眸还是清湛灼亮,可眼白处却充斥着红血丝,眼下亦有淡淡青影。 晏晚晚仍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抽离,身上发懒,反应更有些迟钝,片刻后“嗯”了一声,才发觉嗓音竟有些发哑。 言徵蓦地抬起手来轻轻揩过了她的眼角,望着她,叹了一声道,“昨日是我不对,我总以为我们成了亲,便是彼此最亲的人了,你有什么难处,都尽可以告诉我,我都想要与你一起承担。可却忘了,我们才刚刚成亲,有些事……是我操之过急了。所以……对不住,娘子。” 他语调一贯的清润温雅,加上定定望着她的目光,平和中带着淡淡紧张,似是怕她不会接受他的道歉一般,落在耳中说不出的熨帖。 晏晚晚很是受用,面上就是带出几许笑意来,“其实你不必如此,昨日的事我未曾放在心上。何况,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说的对,我们是夫妻,只是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凡事自己扛,所以有些事我还不习惯……所以,我也对不住夫君。” 言徵听着她这席话,终于也是笑了,“咱们这儿一人一句对不住的,是要没完没了了。娘子既是醒了,若不想睡了,那便起吧!我让他们去备早膳,娘子可有什么特意想吃的?” “按着昨日的准备便好。”飘零江湖这么多年,晏晚晚自觉很好养。 “嗯。”言徵点点头,冲她掀唇一笑,站起身来,却不想身形一僵,缓了片刻,他才迈开步子,只那步子略显僵硬了点儿。 望着他的背影,晏晚晚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抿嘴一笑,看来,蹲的时间不短了。 她坐起身,手指探到一处润湿,垂眸一看,这才发觉软枕洇湿了一团。她双眸微微一黯,又在梦里哭了啊! 两世为人,明明那五年的时光只是短短的一段,可就因为是从前从未得到过的,所以,才会到了如今仍想要贪恋。 可越是美好的东西也越是脆弱,梦中那些回忆越是珍贵,清醒过来时,心里的钝痛就越发明晰。 看来,要在这里睡的话,还是得备些酒才行。 不过……言徵难道是以为她因着昨日的事儿,觉得委屈,哭湿了枕头?所以,才一开口就跟她道歉? 早膳一样的清淡,两人相对而坐,因着早上那一通交谈,眼下倒没有什么尴尬,平和地用完了早膳。 唤来人将碗盏收拾下去时,屋外居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今年这雨倒好似格外的多,是不是更像江南了?”言徵望着窗外片刻,侧眸笑望向晏晚晚。 晏晚晚注意到他用了一个“更”字,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道,“夫君怎么知道?” “我猜的啊!娘子说是自小长在江南,哪怕离开了那里,骨子里也应该是思乡的。上京城二十四坊中,独独春和坊中有一条冬河,河流两岸种了垂柳和桃花,春日之时,是最像江南的。想必,这就是娘子挑中春和坊落脚,且开起春织阁的缘由了。” 他嗓音清润,语调轻徐,娓娓道来,真真让人如沐春风。 晏晚晚听得笑了起来,“你还真会猜。不过没错,我刚来上京时偶然撞见有人说起这上京城中有个小江南,便来看看,虽然比起真正的江南还是有些差距,不过确实已经是整个上京城中最像江南之处了,所以,我便在此处落了脚。” 言徵望着她,笑着一挑眉,满眼好似都写着“看吧,我都猜对了吧?” 晏晚晚看着他清隽的眉眼,笑着轻问道,“夫君是到过江南?还是在书上瞧见过?” “江南啊.....”言徵本来已经转头望向窗外了,听她这一问,又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目光带着两分说不出的幽深,在晏晚晚有些不自在时,他已经笑着将视线移开了,然后语气中透出两分难掩的缱绻意味道,“我自是去过的。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烟雨不歇......那是个好地方。怕也只有那样的山水才能养出娘子这样的人物了。” 好一记马屁!晏晚晚笑着摇头,“夫君这话也太刻意了些。要我说,比起我,夫君才更像是江南长起的男子,芝兰玉树,轩轩韶举。” “娘子这是在夸我?不是在变着法儿地损我,说我没有男儿血性吧?”言徵却是皱眉道,对上晏晚晚骤然怔忪的眼,他一蹙眉心道,“我只是觉得什么兰啊玉的,用来形容男人,到底是太精致女气了些,不太喜欢。” 晏晚晚眼中却是怔忪更深,望着他的目光莫名有些发直,看得言徵陡然有些发怵,“娘子,你怎么了?可是我说错话了?”他只是想着把他的感受真真切切告诉她,难道是太直白了,让她不高兴了?毕竟,她也是夸他。 晏晚晚醒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我自己一时走神了,抱歉。”嘴里说着没什么,她一双眼却是定定落在他面上,倒是从未有过的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在言徵有些不自在时,她才道,“之前没有觉得,眼下仔细一看,才觉着夫君长得......很是面善。” 言徵微愕,眼底却极速地掠过一道亮光,“是啊,我也觉得娘子面善,或许,我们从前在何处见过也说不定呢。” 晏晚晚深深看他一眼,笑了,以前见过?应该不可能。就他这长相气度,若是见过,怎么也不可能忘了才是。所以......“我知道了,好看的人总是有些相似之处的。或许,咱们这就叫夫妻相?”或许,这就是当初她之所以选中他成亲的,最要紧的原因吧? 这个颜值当道的世道,碰上她这么一个颜狗,言先生也只能从了她了。 晏晚晚在心底呵呵贼笑了两声。 言徵望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嘴角晃动了两抹轻笑,垂目不再言语。 ------------------------------ 第17章 棋逢对手 晏晚晚倒想起了一桩事儿,“今日夫君有什么打算?不用去书院吗?”用罢早膳又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想必时辰已是不早了。 “我在书院大多数时候是帮院长处理一些文书方面的事儿,因而不用日日去。昨夜刚好有些事忙活了整晚,所以今日倒是不必再去了。”言徵温和笑答她。 “那夫君可要去补个觉?”晏晚晚难得的有了两分为人妻的自觉,体贴道。 “那倒不必。”言徵却是摇头拒绝了,“这大白日也睡不着。娘子呢?娘子今日可要去春织阁?外边儿下着雨,若是娘子要去的话,我让人备了马车送你去吧,免得如昨日那般淋湿了?” 晏晚晚望着屋外斜织的雨幕,有些意兴阑珊,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有些事情要想,不怎么想去。” 言徵目下闪了闪,没有追问她有什么事情,笑着道,“既是不想去,那便不必勉强自己了。娘子想做什么?如果要想事情的话,那......要不我走开一会儿?” 让他走开?这不是太委屈了吗?这明明是他的家,他的屋。晏晚晚抬起头,入目却不见他面上有半分的委屈,反倒是一脸平宁的笑。 她觉得满心的闷气好似被扎了个眼儿,泄了些许出来,也是笑了,“夫君可会下棋吗?” 下棋?言徵有些诧异,“娘子不是说有事情要想?” “是啊!这与下棋没有冲突啊,教我下棋的人与我说过,这棋枰之上,方寸之间,看似狭小,可黑白交接,生死交融,进与退,舍与得,纵横捭阖之间甚至可观天下。何况,下棋最需心静,只要这心静了下来,也许我落子之间,有些事就可豁然开朗了也说不定。” 言徵听着这些话,却是神色几变,“教娘子下棋之人,高智通透。听娘子一席话,徵......亦受教了。”他说着,竟是端正了身形,朝着晏晚晚郑重行了一个揖礼。 这可是读书人的重礼,倒让晏晚晚小脸微微一愕,忙侧身避让。 言徵倒也没再说什么,让她稍待,便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便是捧了一方棋枰,并两盒棋子回来。 夫妻二人双双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了,将那棋枰摆上了炕桌。 “娘子执黑吧!”言徵比了个“请”的手势。 晏晚晚倒没有与他推辞,干脆的取了黑子,她邀他下棋本也不是为了赢他,没有什么胜负欲。执了黑子,想也没想就直接落了子。 言徵便也笑笑,执白落子。 起初,他还有些漫不经心,谁知,几手过后,他便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晏晚晚落子随意得很,看似毫无章法,实际上却是步步险棋,遥相呼应,暗象丛生。 无形的压力,伴随着雨点一般落下的棋子亦是兜头压了下来,言徵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过了起初的震惊之后,他稳住心神,还以颜色。小小棋枰之上,黑白纵横纠缠,一时恍若战局,胶着难分。 棋逢对手,两人皆全身心投入此盘局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两道人影一先一后步了进来。 走在前引路的是常跟在言徵身边的瑞杉,见屋内对弈的两人,正待开口,却被后头那人抬手制止了。 来人放轻脚步,悄无声息走了过去,站在一旁观战。 看了一会儿棋局,再蓦地抬眼往晏晚晚看去,眼中渐渐露出惊色。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直到清脆的落子声传进耳中,晏晚晚捏着黑子蹙眉看了棋局半晌,终于是手一松,任由那枚黑子落回棋盒之中,一摆手道,“我输了!” 言徵长吁一口气,抬眼迎视她,双眸灼灼,“没想到娘子的棋艺居然这样高超。” “高超什么高超,不过夫君的手下败将耳,何况,我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倒是夫君的棋路大气磅礴,落子间大开大合,有经天纬地之势,这一局,我输得心服口服。”晏晚晚笑着一挥手,全然没有半点儿输棋的懊丧。 言徵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冷不丁听着边上响起了击掌声,他一顿,目光与对桌而坐的晏晚晚轻触,两人皆是回头望向击掌之人。 来人一袭藏蓝绣团花纹的直裰,头束玉冠,面上带着轻笑,目光瞥向晏晚晚时,却有一股子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心下不由一凛。 言徵已经一个起身,眼风朝门边引路的瑞杉一扫,后者立刻缩着肩膀,垂了头。他则一个侧步,已经挡在了跟着站起身来的晏晚晚身前,朝着来人长身一揖,淡笑招呼道,“安明兄怎么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失礼了。” “我从前来雪庵这里,都是想来便来,没想到,我不过离京两月,雪庵这里的规矩居然就改了。”安明兄语调沉沉,即便有言徵挡在身前,晏晚晚也能感觉到丝丝不满迫面而来。 “从前是从前,如今,徵已娶妻,府中有内眷在,自然是不同。”言徵的嗓音仍是清润,语气却淡了下来,一扬手道,“安明兄,咱们还是书房说话吧!请!” 安明兄与言徵对视片刻,见他眸光幽凉,而那妇人被他挡得严严实实,他勾了勾唇,淡淡一点头,转过身,率先走出门去。 言徵收回视线,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晏晚晚时,嘴角又是挂上了温和的笑,对她道,“我去打发了他,回头再来陪娘子。” 他说的是打发,好像来的人是个不速之客。不过,那人的目光多有锐利和挑剔,也算不上多么讨人喜欢就是了。 晏晚晚抿着嘴笑,点了点头。 言徵看着她鬓边两缕发丝落了下来,他一时手痒,反应过来时已经伸出手去,将那发丝勾到了她耳后。 这动作有些突然,似是吓到了她,她下意识地将头一偏,却不想他的指尖却因此猝不及防地划过她的耳垂。 电光火石间,肌肤相触之处,好似有电流闪过。两人四目相对,刹那无言。下一瞬,却好似被同时按下了机括一般,从静止刹那跃动起来,一个抽回手,一个转过头,一个耳廓一瞬间就红透,另一个战术性咳嗽,唯独就是目光再不敢对上。 “那个……我去了?”言徵咳嗽完之后,不自在地请示道。 “嗯。”晏晚晚背着手,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一只脚半立起,足尖在地上点啊点的。 ------------------------------ 第18章 是何方神圣 直到听着脚步声远去,她才敢抬起头,屋内果然已经只剩她一人了。 她长吐一口气,下一瞬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前世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哪怕是今生,幼时那对无良父母撒狗粮秀恩爱什么的,从来不会避讳着他们,她怎么就纯情成了这样,碰了下耳垂而已,至于吗?你都二十多了,不,加上前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这儿演纯情呢?好意思吗? 晏晚晚错着牙在心里鄙视着自己时,言徵亦是有些陶陶然地走着,面带笑,脸微红,眼迷离,指尖轻轻碾转,似在回味……直到书房已经近在眼前,他才缓了缓步子,将方才面上的情绪尽数敛去,沉着一张清雅的脸,连惯常温和的笑也不带,迈过了门槛。 屋内,安明兄端坐在红木交椅上,桌边已经摆好了茶点,瑞杉听得脚步声,赶忙冲着进门的言徵拱手行了个礼,就垂下头去,恨不得当场隐形。 奈何,言徵的目光利得很,一瞥他道,“自个儿去外头廊上跪着。” “是!”瑞杉紧着嗓应了一声,半点儿不敢耽搁,忙不迭就是转身跑出了书房去,到了檐下廊上,“扑通”一声响,跪得干脆利落。 “瑞杉做错什么了?你要这么罚他?该不是做给我看的吧?”安明兄粗黑如同刀锋般的眉毛一提。 言徵已经施施然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顾自端起面前的茶碗,用茶盖轻捋着茶汤面儿上的浮沫,“我早先便与他们说过了,如今到正院,必须要先通报,他不将我的话记在心上,坏了规矩,难道不该罚?” 安明兄看着他浸润在茶烟之中,看上去越发云遮雾罩的面容,错着牙想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偏偏长了那么长的睫毛?嘴上更是不满地哼声道,“看来,你这府里还当真是改了规矩了,为了谁?就是为了那个女人不成?” “哐啷”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是茶盖被搁回茶碗的声响,言徵抬起头来,目光淡淡,瞬也不瞬望向安明兄道,“大哥慎言,她不是什么那个女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大哥的弟妹,大哥至少要给她起码的尊重。”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啊?”安明兄的语调酸得咧,但面色却是和缓了下来,“这么维护她,看来,你是认真的了?” “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自然是认真的。”言徵理所当然答道,语调仍是淡淡。 “你还知道这是大事,居然不曾知会我与父亲,趁着我们不在京城,擅自行事,还将我们蒙在鼓里。若非我恰好回来,你还打算将我瞒到何时?”安明兄那刀裁般的眉又狠狠蹙了起来,不满地睇着他,质问道。 “若是告诉了父亲与大哥,怕你们横加阻拦,我不想这婚事生出波澜,只得瞒上一瞒。”言徵的回答很是直白。 “原来你知道我和父亲会反对,所以才用了先斩后奏这一招?”安明兄气不打一处来,“陛下呢?这桩事情陛下难道也不知道,不曾拦你吗?” “大哥觉得,我决定的事儿,谁反对有用吗?陛下可比你和父亲要开明,再说了,陛下下的政令,我这臣子自然要响应,以示忠诚。” “你在扯淡!”姓陆,名衡,字安明的仁兄气得爆了粗口。 言徵抬起眼,清清淡淡一瞥他,虽然没说半个字,陆衡却是一噎,挥了挥手道,“你别揪着我的话,反正这儿也没有外人,咱们说的是你的事儿,你别想岔开话题。你要娶亲可以,这上京城那么多的名门闺秀你不选,怎么就偏偏挑了这么一个市井出身,而且来历不明的?” “大哥糊涂了吧?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书院的教书先生罢了,就算家里有些薄产,也是齐大非偶,不堪与那些官宦千金相配。倒是爱妻,市井出身也好,江湖飘零也罢,配我倒是正正好。”言徵容色淡淡,语调淡淡,一副清如止水的模样。 陆衡本是有一腔的话,却被他这几句噎住,神色几转之下,生生咽下,最后溢出口的唯一记叹息耳。 “就算不在乎家世出身,可她来历不明这一点呢?方才她与你下棋,你这样聪明,不该看不出才是。她定是被人费心教导过,可棋路却是剑走偏锋,步步暗伏,有时甚至是自投罗网,她这是步步惊心,时时算计,所行每一步,皆是向死而生。这样的人,若说她不是刻意接近你,你会信?” “大哥是觉得她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这才特意来接近我?”言徵一哂。 陆衡又被噎住,接不了话,半晌,才放缓嗓音,语重心长道,“也未必就有那么糟,即便她不是冲着你来的,可她这样一个人你没有查清楚就放在身边,不觉得不妥吗?她所图所求为何?若是有朝一日……你们是夫妻,你就不怕受她所累吗?” “大哥,我是谁,在做什么,我娘子一无所知。她嫁给我,我们便是夫妻,祸福共担。焉知到了最后,是她牵累我,还是我牵累她呢?就算……”眼看陆衡张口还想说什么,言徵略略提高了音量,“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甘之如饴。” 陆衡双唇翕动,到底未成言,讷讷看着他,额角青筋蹦了两蹦,忍了再忍,终究没有忍住道,“你那位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哥来之前不是已经查过了吗?”言徵淡挑双眉。 陆衡瞪着他,神色几变,半晌无奈一叹,从衣襟处掏出两页纸笺,递给他道,“很干净!太干净了!半点儿破绽没有,你信?” 言徵没有回答,将那两页纸笺接过,也没有展开来看,只是袖在手中,眼儿半垂。 陆衡看他这样,眼底浮现两抹无奈,急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在你心里,她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我想娶,要娶,且已经娶了的人。”言徵抬起眼睫,平静地回视他,“我要携手走过此生的人,大哥听明白了?” 听得再明白不过!兄弟二人的目光对在一处,似是无声对峙,陆衡眼中似有暗潮翻涌,无数情绪翻搅反复,最终归于沉寂。 片刻后,他率先移开眼,败下阵来,与从前每一次一样的结果,从无例外。 ------------------------------ 第19章 叫陆大哥吧 “罢了!你想清楚便好,你的事儿本来自来都是你说了算,哪怕是父亲和陛下都不能左右,偏偏我不信邪。”说到这儿,陆衡晃了晃唇角,勾起一抹有些自嘲的笑。 言徵见状,略一沉吟道,“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只是……” “我知道,男人嘛,既然娶了人家,自是要好好相待,反倒是大哥魔怔了,怎么就没想通这个?不说你的私事了,说正事儿吧!我听说,你领的那差事儿办得不太顺利?”陆衡已是将话题岔开。 言徵也不想与他多说晏晚晚的事儿,便顺势转开了话题,“说起这事儿,我想请大哥帮个忙。” 言徵和那位安明兄走后,晏晚晚亦是百无聊赖,就坐回方才的临窗大炕上,看着桌上那盘胜负已分的棋局,脑中推演着她与言徵的每一步棋,又是兴奋又是慨叹,一时间竟好似回到了多年前,被逼着打棋谱的时候来,每一步都值得思索推敲。 待得听到脚步声,她的思绪从棋局中抽离出来,双眸灼灼往门口看去,见得联袂而来的言徵与安明兄时,才懊恼地在心底道了一声糟,她虽然是新嫁,可到底是这言府的女主人了,有客到,她也不知要不要留饭,虽然她什么都不清楚,但问都没有问一声,到底还是有些失礼的吧? 她站起身来,思虑着这个时候开口问会不会显得没什么诚意,言徵却已经笑着朝她走了过来,到得近前,很是自然地便是握住了她的手,与她一起转头望向随后走过来的陆衡。 两手交握,晏晚晚略有些不自在,却没有挣脱。他的手干燥温暖,她并不讨厌。 陆衡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晏晚晚身上时,到底收起了方才隐隐的审视与锐利,反而将手里握着的一只精致的紫檀木镶螺钿的匣子递了上来道,“在下陆衡,算是雪庵的兄长,你们成亲时,我因有些事在上京城外,未能赶得及参加你们的婚宴。这是我的一点儿小小心意,还请弟妹收下,千万莫要与我见外。” 晏晚晚有些发怔,似是不知道怎么办,带着两分求救望向身旁的言徵。 她仰头看着言徵,后者目光温柔地回望着她,笑微微道,“既是安明兄的心意,便收下吧!” 晏晚晚这才伸手,接过那只匣子,“多谢......”却是顿住,不知如何称呼。 “便随雪庵一道唤我一声兄长吧!”陆衡笑着道,眼里似带了两分莫名的热切。 兄长?一个姓陆,一个姓言?而且,言徵唤的好像也不是兄长吧?晏晚晚一时默下来,没有开口。 “唤陆大哥吧!”言徵为她解围道。 “陆大哥!”晏晚晚从善如流。 陆衡有些不满意,瞅了一眼言徵,到底没再说什么。 “安明兄要留下来用午膳吗?”言徵笑问道。 晏晚晚微微一怔,错觉吗?这个时候问起,倒好似是逐客令一般。可怎么可能?言徵这个人最是温和不过,这两日相处下来,他性子温柔随和,待人接物更是体贴周到,怎么会让人下不来台? 陆衡蹙了蹙眉心,又看了言徵一眼,嗓音略略有些发闷道,“不了,我还有些事,改日若得了空再来叨扰!” “那还真是可惜!”言徵轻笑。 陆衡睐他一眼,可惜吗?他可没有看出他有半点儿可惜的样子。 “元锋!”言徵喊了一声,“你替我送安明兄出去。” “是!”外头有人抱拳应道,而后上前来,冲着陆衡一揖,“陆公子,请!” 陆衡气闷地一瞪言徵,后者却回以笑微微的模样,陆衡于是更气闷了,蓦地转过身,便是大步而去。 晏晚晚望着陆衡的背影,皱了皱眉,“陆大哥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怎么会?”言徵想也没想就道,语调里带着笑,是浑不在意。 “你和这陆大哥好像很熟?看着他那通身的气派,倒也不似寻常人,不知他是做什么的?”晏晚晚问着,却突然见言徵望着她的目光有些迫人,她一怔,悄悄敛了笑,“怎么了?” “娘子对陆安明这么感兴趣吗?”言徵嗓音略略低沉地问道。 晏晚晚心下微微一“咯噔”,喉间莫名干涩,悄悄咽了咽口水,道,“我只是……” “娘子往后还是莫要当着我的面对旁的男人那么感兴趣了吧?” “呃?”晏晚晚后头的话噎住,莫名望向他。 后者却是理所当然道,“我是娘子的夫君,娘子尽问我些旁的男人的事儿,都不怕我吃醋的吗?” 晏晚晚彻底滞住,哪里想到他居然说的这样直白?好吧,是她多想了,她还以为……她悄悄松了一口气,面上展开笑来,不过,他们几时已经是可以互相吃醋的关系了? “知道了,往后我会注意。”晏晚晚乖巧道,垂下眼去,浓密的眼睫遮掩了眸中的锐光。陆衡,字安明,姓名与字都对上了,若都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何况陆衡方才那架势,他八九不离十,就是她以为的那个陆衡。 “娘子?”耳边骤然响起一声拔高了音量的呼唤。 “嗯?”她猝然醒过神来,抬起头便见言徵微微蹙眉看着她,“怎么了?” 言徵略迟疑了下,还是没有问她方才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他喊了她几声都没有听到,而是重复了方才的话,“我是说,外头雨停了,娘子想不想出去逛逛?” 晏晚晚想了想,就是爽快地应道,“好啊!正好我也有点儿东西要买。” “娘子要买什么?”言徵随口一问。 晏晚晚笑而不答,那笑容略带两分深意。 两人收拾好,出了门。晏晚晚看着跪在廊上很有些可怜兮兮的瑞杉,认出这是常跟在言徵身边的亲随,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唔!没规没矩,让他长长记性!”言徵轻声应道,“夫人为你求情,你便起来吧,不过也要引以为戒,下回若再犯,绝不轻饶。” “是!”瑞杉忙不迭应道,站起身来,撞上他家公子的目光,这回倒是机灵了,忙不迭朝着晏晚晚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夫人宽恩。” 晏晚晚能说什么,瞥了一眼边上的男人,他却是微笑着伸出手来,将她牵起,便是转身往外行去,“想去哪儿逛?” 这手倒是牵的越发熟稔了。 ------------------------------ 第20章 夫君这张脸真是祸水 雨停了,天虽还未放晴,却已有云开雨霁的样子,鼻翼间呼吸着的空气都是鲜美的。 晏晚晚心情不错,深吸了一口气,翘起唇角笑了。 街上偶有泥泞的地方,言徵适时拉了她一把,让她免于被泥水弄脏了鞋子和衣裙,望着她面上舒心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看来娘子要想的事已经想明白了?” “是想明白了。”她眼下拿着手里的东西,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本可以去寻赵祁川帮忙,但她并非全心信任赵祁川,如赵祁川所言,事关十三年前那桩大案,谁也不能信。 东西在她手里,自然有人着急,眼下,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言徵看着她笑成月牙儿的眉眼,亦是跟着笑,“那便好!” “娘子到底要买什么?”又走了一段路,言徵问道。 “前面那儿!喏!到了!”晏晚晚伸出手朝着前头拐角处一指。 言徵看着那铺子,一愣,这铺子他没来过,可上头匾额上的“乌家酒坊”四个大字倒是认得清楚,而且,高处随风招展的酒幌子更是醒目。 晏晚晚已经走了过去,“乌娘子,老规矩,二十斤琼花露,两斤一坛装。”铺子里满是酒香,晏晚晚深吸一口气,满脸的陶然。 柜台后站着个女掌柜,袖子高挽,系着围裙,一身利落的打扮,闻声一边取了坛子来沽酒,一边笑着望了望晏晚晚身后道,“这新婚燕尔的,果真是分不开,连买个酒也要一起呢?” 晏晚晚笑着嗯啊了两声,正待取出荷包掏银子,身后已经有人先行递出几粒碎银子来,会了账。 晏晚晚想了想,到底没有拒绝,转头冲着言徵一笑道,“那便多谢夫君了。” 言徵受用,却又无奈,“成亲后头一回上街来逛,我是乐意为娘子会账,不过娘子居然要买的是酒?” “不然呢?”晏晚晚笑着仰脸看他。 “我也不知你们女子喜欢什么,不过大抵……我本以为娘子怎么也该让我买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的吧?” “那倒不必。这绫罗绸缎,我自己店里就有,珠宝首饰,非我所欲。独爱,唯这一口而已。”正好乌娘子已经打好一坛酒,递了过来,晏晚晚接过,晃了晃,笑着道,“余下的就麻烦送去坊西言府了。” “夫君陪我来买了酒,那夫君可有什么地方想逛的?这会儿换我陪你!或者,夫君刚给我买了酒,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买给你啊!”离开乌家酒坊,晏晚晚笑问道。 “给娘子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娘子非要立时还回来,要给我算得这么清楚?”言徵仍是笑着,可眼中的笑意却到底没有那么清朗了。 晏晚晚一怔,登时有些心虚,她下意识还真是不想欠他的意思,想起他昨日闹的那一场别扭,这话若直说了,他怕是会不高兴。“我只是想着投桃报李……” 言徵同时也想起了昨日那件事儿,眼底闪过一抹懊恼,不是已经决定了,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吗?怎么又急了……一遇上她,他一贯引以为傲的忍耐和克制总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娘子若想投桃报李的话,不如给我做身衣裳吧?”他灵机一动道。 “衣裳?”晏晚晚讷讷。 “是啊!娘子开着绣坊,绣活儿也不错,这眼看着就要入夏了,娘子若要送我什么的话,不妨给我做身衣裳可好?”本来只是灵机一动,言徵却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一双眸子静静睐着她,笑容温和道。 他一双眼却恍若静水流深,一缕柔光如水,缓缓淌进她心间,让她心口亦跟着一软。 晏晚晚默念一声男色惑人,倒是应得爽快,“好啊!不过我眼下还有好几件嫁衣要赶工,得等我忙完这一阵儿再说。你也知道,最近咱们上京城办喜事儿的人家多,还赶得急。” “我知道。”身为过来人的言徵自然清楚,朝着他伸出手去,目光如水切切望着她。 晏晚晚抿嘴而笑,倒也没有矫情,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让他牵住。 “既然不去逛别的地方,那咱们就回府去了?”言徵握着她的手,嘴角勾起满足的笑痕。 “嗯。”晏晚晚点了点头,却是想起一事儿,目下微微一闪道,“对了,有一件事儿忘了知会夫君。方才说起嫁衣我才想起,那几件嫁衣都要得急,之前因着咱们成亲,耽搁了几日的活计,我这几日怕是要回春织阁赶赶工了,夜里说不得就不回来了。” 说完,才发觉言徵没了声息,非但如此,还停下了步子,目色深深往她看来。 她心下微微一紧,迟疑道,“夫君这是生气了?”毕竟刚成亲,她就在申请夜不归宿了。 “怎么会?”言徵却又笑了起来,“我只是在想真巧。昨日院长与我说起,让我与他一起修缮一本古籍,这几日说不得也得宿在书院。我正愁不知该如何与娘子开口呢,这刚成亲便冷落娘子确实是我的不是,没想到娘子也正好有事要忙,这样倒好。” 晏晚晚闻言有些诧异,对上他的眼,却是不由莞尔。 相视一笑间,好似连空气里也添进了芬芳。 抬起眼,不及迈步,晏晚晚却是一怔。 前头街口,立着几个姑娘,神色各异,却都透着一股子哀怨往他们这里张望,倒好似……谁将她们渣了一般。 晏晚晚心有所感,却感觉到握住她的手悄悄紧了紧。 这一下十指相扣杀伤力十足,那几个姑娘当中有一个眼里泪花冒出来,转身便是掩面而去。 有一便有二,其他几个也是纷纷效仿,转眼就奔了个干净。 晏晚晚木然着一张脸抬起头望向身旁的人。 言徵脸上惯常如春山新碧的笑这会儿已经僵在了唇边,对上晏晚晚的视线,喉间艰涩地一滚道,“娘子,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晚晚抬起手,一脸沉肃地打断了他,“你不必说,我都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再看她抬眼望着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言徵更急了,也顾不得别的,就要张嘴解释,话都到了嘴边,却被晏晚晚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难怪缃叶要说我是占了大便宜,我家夫君这张脸还真是……祸水!” ------------------------------ 第21章 傻笑,笑傻子 “咳!”言徵一口口水反呛回来,一张俊雅的面容胀红,双目微圆地凝睇着面前之人。 晏晚晚转过头,抿了嘴角偷笑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一用力,反牵着他走了。 俊雅的翩翩公子一枚,这会儿却有些木呆呆的。 春和书院是春和坊的官办学堂,言徵便是当中的一名教书先生。 他从前便是春和坊人,后来随行商的父亲去了外地,再回来时,已是长大成人。一身的学问,不知为何却没有考取功名的打算,反而甘于清贫,在学堂中当了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 一说起教书先生,大多数人想到的就是发须花白,满口之乎者也的半百老头子,可春和书院的言先生却是个轩轩韶举、鸿轩凤翥的翩翩公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笑如清风朗月、春山新碧,便是说他是哪个世家出身的公子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从他来到春和坊的那日,便成了坊中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眼中心中的白月光,那是莲花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圣洁存在。 那道催婚的政令一下,那些坊中还没有婚嫁的大姑娘们这才兴起了贪念,前仆后继,飞蛾扑火一般找媒婆,请长辈到言先生跟前请嫁,谁知毫无例外地铩羽而归。 本以为言先生眼界高,瞧不上她们这些市井长大的寻常女子,谁知就传出了他与春织阁晏晚晚定亲之事。 这晏晚晚……年龄也不小了,二十岁的老姑娘,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孤女一个,抛头露面经营春织阁,就算长得挺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吗?她凭什么就能是那个例外呢? 春和坊的姑娘们从不愿相信到见着言先生与晏晚晚的婚事如火如荼铺排开来,一月不到走完三书六礼,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木已成舟,终于不得不信,少女心碎了一地。 而今日再见到这夫妻二人携手逛街,言先生对晏晚晚还甚是温柔体贴的模样,本就碎成了渣渣的少女心,又碎得更彻底了一些。 说起来,她真是占了好大的便宜呢。 想起言徵木呆呆的样子,晏晚晚捧着腮,吃吃笑出声来。 “傻笑了半天,看你绣了几针?”缃叶抬起手,不轻不重拍了她一下。 晏晚晚醒过神来,面上仍是笑,“谁说我是傻笑了?分明是我在笑傻子。” 缃叶勾起眼尾,扫她一眼,“看来,你对新郎官儿挺满意的。”她不知道,她说着那“傻子”二字都带出了些难言的缱绻味道。 缃叶与她也识得三年了,倒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看似恣意潇洒,没心没肺,快活得很,缃叶却知道,她心里藏着许多事,而万事豁达,不过是从未放在心上过罢了。 “还行吧!”晏晚晚勾了勾唇角,算得承认了。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她从绣架前站起身来,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玄衣。 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人影形状的纸放好,借着光影的变化,调整好了位置,让其刚好与缃叶的影子一左一右映在窗上,她才转头对缃叶道,“我去了。” 缃叶没有抬头,仍是埋头刺绣,低低“嗯”了一声,“万事小心。” 窗户轻声而动,有细细的风灌进来,却不过一瞬,便又合上,室内,悄寂无音,已没了晏晚晚身影。 可屋外,春织阁中,偶尔从绣房前经过的人看着窗上映出的两道人影,总是不由感叹道,生意好了也是愁人,阁中就掌柜的与缃叶娘子的绣活儿好,大多数生意都是冲着她们来的,近来的嫁衣更大多指名由她们来绣,要的又急,今夜看来又是要熬个通宵了。 今夜无雨,喑鸣司衙署前那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晃晃悠悠,一队人马快速却无声地在衙署前集结,往城中某个方向疾驰而去,声势一贯的浩大。 衙署对面街的一处屋顶上,无声无息伏着一道身影,一身恍若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衣,她已经来了许久,可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静成了屋顶上的一片瓦,屋脊上的一尊蹲兽。 即便是那一队喑鸣司从脚下疾驰而过,远到尘烟尽消,不闻蹄声,她仍是没有动上一下。 喑鸣司衙署内,好几间值房内都还亮着灯,当中一间值房内,有两人正对桌而坐,桌上摆着一方棋枰,二人正在对弈。 只是当中一人专心致志,另外一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声细微的“噼啪”声传进耳中之时,他立时便是侧目往屋外看去,却没有听到半点儿动静,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那不过是烛台上爆出了一朵灯花罢了。 “今夜多半不会有动静,你与其如坐针毡,倒还不如索性去睡了。”戴着面具的那人一边说着,一边索性将对面的棋盒也拉到跟前来。 “欸!你做什么?”方才那人一身喑鸣司的装扮,那张在烛火斑驳下的脸却被照得清晰,正是陆衡,他一边喊着,一边赶忙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棋盒。 对面那人抬起面具下一双黑眸,淡淡往他瞥来,“你没有心思下棋,我倒不如自己与自己下,也省得你一心二用了。” 清淡平和的语气却摆明了是在奚落他,陆衡哼了一声,护着棋盒,重新掂了一颗棋子,看了会儿,轻轻落下。 “你确定你那计谋能够奏效,又如何能够确定今夜不会有动静?” “倒也不能确定,只是猜测而已。”那人略作思忖,也跟着落下一子。 “我觉得莳花馆那妓子分明是自愿将东西给了那人,而且,为了护着那人这才自戕,那她们是什么关系就耐人寻味了。” “所以你才瞒下那妓子已死之事,还做了这么一个局?恕我直言,那人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当时肯放心离开,必然便是笃定那妓子不会有害,既是如此,她何必还要冒险?何况,你不是说那人有些聪明吗?她若看破了这是一个局,又怎会笨到自投罗网?”陆衡道。 “所以,她今夜必然不会有所动作。至于她会不会来,若只靠那个妓子为饵,我只能是赌。赌她们之间的情谊,江湖中人最重义气,那妓子舍命也要护她,若那人有心,哪怕明知可能是局,刀山火海,她也未必不来。” ------------------------------ 第22章 收网吗 “可要想万无一失,这一赌便还差些意思。”言语间,他已经落下一目白子,满盘皆活,顷刻间将面前那条黑龙斩了个七零八落,露在面具外的薄唇轻掀,“安明兄,你输了。” 陆衡一看那胜负已分的棋局,刀裁般的眉峰倏然紧攒,抬手将那棋局弄乱,“你今日这棋路也太狠了些。又不是我拽着你不让你回家,有娇妻不陪,却得留在这值房与我下棋,我知道你心有怨气,可也不能将这怨气往我头上撒。” 那人却懒得搭理他一般,垂眸将那散乱棋枰的黑白棋子一目目捡回棋盒内。动作不紧不慢,氤氲着灯光,竟是生出两分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雅致闲适来,看得陆衡心里更是有些气闷,脱口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就不能将那面具摘了吗?” 那人动作不停,连头都没有抬,“喑鸣司的规矩,不可破!” 陆衡一滞,果然……更气闷了。 晏晚晚第二日打着呵欠,黑着眼圈儿到前头铺子里晃了一圈,才站了没一会儿,就打了好几个哈欠,缃叶看得连连皱眉,坠儿嫌弃地撵她,“掌柜的要么回去睡个回笼觉,要么出去逛逛,你在这儿,客人都不登门了。” 啧,是她脾气太好,这丫头居然在说她影响春织阁的形象了。 她正好也不这儿碍她们的眼了,雾湿着一双美眸踱出了门去。 到前头不远处的一家茶馆儿里要了一壶茶一碟瓜子儿,便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着茶馆儿里各处传来的八卦声。 要说这八卦传得最快之地,非茶馆酒肆莫属,所以无聊之时,此处真为消磨时间的最好去处啊! 听了一会儿西家婆媳大战,东家男人在外偷腥,被家中悍妇捉奸在床,与剽悍的娘家人一道,将男人与相好一起扒光了,在街上狠揍了一顿,里子面子全丢了个干净…… 晏晚晚正听得高兴,当“莳花馆”、“灼华”等字眼传进耳中时,她目下闪过一道亮光,面上没有半分异样,可嗑瓜子儿的动静小了两分,耳朵更是悄悄竖了起来。 “咱们一会儿去烟柳街,张兄当真不同行吗?难道是因着前几日莳花馆的事儿?” “是啊,你说这灼华姑娘好端端的,怎么能惹上喑鸣司那些煞星。进了诏狱,哪儿还有好日子?娇滴滴的美人儿还不知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儿了。” 灼华没有死,却是当日就被带进了喑鸣司诏狱,这个消息晏晚晚自然是听说了的。 “张兄还真是怜香惜玉。不过,这没了一个灼华,不还有那么多美人儿等着呢,张兄怎么就息了那采花的心思?” “那可不成。你们是不知道,这几日喑鸣司可没有闲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审出了点儿什么,竟是到处搜查审问灼华姑娘的恩客,实不相瞒,我之前也被抓去问过两句话。”那位张兄面有菜色道。 “是了,张兄之前甚是仰慕灼华姑娘,点过两回她的局,难道是因为这个?那问你什么了?”与他同桌那两人很是好奇道。 因着说的是喑鸣司的事儿,这几人心中忌惮,本就将音量压得极低,这会儿那声音更又低了两度,得亏晏晚晚的耳力好,否则还当真听不见。 眼角余光瞥见那位张兄面有为难之色,咳咳了两声道,“倒也没什么,不着边际的,不过却是拉着我的手瞧了半天,又问了问家里的事儿,有没有入过军籍之类的,然后便将我放了。” 听到这儿,晏晚晚眼中的漫不经心陡然褪去,悄无声息地抻了抻身子。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了......”张兄旁边有个人面色变了变,“昨夜喑鸣司也去了我们那一带,今日清早听说有个叫赵强的不见了,听你这么一说,该不会是被喑鸣司抓走了吧?他好像也去过莳花馆,找的是不是灼华姑娘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与他打过两回交道,啧啧,那手掌上的茧子厚的,如果要说他是行伍出身,也未必不可能啊......” 那几个人还在低声说着话,他们隔壁桌独坐的晏晚晚却已是起了身,在桌上排开十枚铜板,清算了茶钱,头也不回走出了茶楼去。 又是夜,又是细雨蒙蒙。 连着空等了几夜,陆衡浮躁的心也彻底安定下来,半躺在交椅之中,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调侃地望着对面正掂着一本书,看得甚是专注的人,“今夜若还是没有动静,你难道还要继续守着?从前也就罢了,你如今可是成了亲了,连着几日让娇妻独守空房,就不怕之后连房也进不去?” 灯下看书那人却是抬起一双幽凉的眸子,淡淡扫了过来,“安明兄可成亲了?” 陆衡一噎,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呢? “或是安明兄有什么相好的姑娘不成?”谁知,一问未答,又来一问。 他这是什么意思?陆衡要怒了。 “是了,我一时忘了,安明兄有婚约在身,却始终未曾定下婚期,这男女之间,夫妻相处,安明兄自然是门外汉,还是待得快些将嫂夫人娶进门,来日再来经验之谈得好。”不咸不淡两句话,语调都是清润有礼,那话落在陆衡耳中却怎么听怎么有着奚落炫耀之意,很是刺耳。 正在火起,要反刺上两句时,就听得对方又是语调清淡道,“安明兄,如今陛下催婚政令已下,你那婚约,还是得快些兑现的好。” 一句话却又快又准地扎往陆衡痛处,刚鼓起的火倏然被人兜头一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陆衡摸了摸鼻子,无话可说了。 正在这时,外头骤然一声唿哨声,两人都是一顿,陆衡蓦地一个拔身而起,“有动静了!” 说着,目光炯亮望向仍安之若素坐着的人,“人都已经钻了套子,你还不去收网?” “不急。”那人却还是老神在在坐着,“未必就真钻了套。” 陆衡蹙眉,正在心生疑虑时,听得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来的是元锋,到得近前,抱拳回禀道,“来的不是那个女贼,而是一伙乞丐,说是得了消息,今日庄子上有人施粮,一窝蜂地涌上来,看那架势怕是有好几十人。” 陆衡一愕,蓦地瞥向身后,坐着的人手上书册一合,面具下一线薄唇轻轻勾起,似笑非笑。 ------------------------------ 第23章 暗巷交手 陆衡面上难掩惊色,“看来,那女贼果真是识破了你的布局……”想到某人方才那番高深的,未必真入套的话,哪怕认识了半辈子,陆衡仍再一次为这人的料事如神而惊疑。 “那咱们此处……”陆衡想到什么,陡然惊抬双目。 撞上的还是一汪恍若暗夜深海的双眸,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时,外面的雨声里骤然掺进了些别的声音,两声响亮的唿哨之后,已能清楚地听见打斗声。 那个女贼,应该是真的来了。 身后,戴着面具的大人已是腾身而起,手中书册被甩在几上,大步流星而出。 陆衡收敛心神,也跟了上去。 他们到时,那本来被严密看管起来的人已是不在屋内,屋里屋外横七竖八躺了好些自己人,都是不时哀嚎着。 “大人!”元锋惊唤,本来他曾向大人建议,既是布局,作饵的那人可以不用真的,那女贼只怕未必见过,用他们的人假扮才可万无一失。谁知大人不知怎么想的,却还是用了真饵,那可是他们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先于暗中的杀手找到的活口,虽然还未曾撬开嘴,可若是此时出了纰漏,线索岂非又彻底断了? 大人却并未露出什么异色,不过环视了一圈屋内屋外,就是冲着暗夜里隐隐传出兵戈之声的方向阔步而去。 留下几人收拾此处残局,其余人全都跟在大人与陆衡身后,循声而去。 既是做局,大人一早便在外围布置了人手,就等着瓮中捉鳖。 他们到时,二十来个喑鸣司将两个人围在正中,一个正是他们抓来的饵,经过数日的刑讯,已然是衣衫褴褛,满身狼狈。另一个,一身玄衣,头戴斗笠,斗笠下还覆了面巾,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就连一双眼睛也匿在笠下的暗影之中,让人难以窥视。 算得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与此人撞到一处,那玄衣为方便行事,做得很是贴身,勾勒出了那掩藏不住的女子身段,果真是个姑娘。 她一手拉扯着那个人,另外一手握着一柄短剑,如同一道雪亮的雷光,光至之处,必有哀嚎。 二十多个身手算得上乘,且对围捕之术很是擅长,配合默契的喑鸣司,一时间非但近不得她身,反而被她一柄短剑迫得伤了数人。 “居然还真是个高手!”陆衡在边上看得咋舌,而那女贼似是觉出那短剑不趁手,干脆趁着伤了一名喑鸣司时,夺过了他手中的刀,那刀自是比短剑重了许多,可在她手中舞起却还是虎虎生风,一劈一砍,气势万千,一股子神挡杀神,佛挡弑佛的凌厉。 “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陆衡看着,眸中满布惊色,忍不住喃喃道。 身旁人影一闪,恍若一道乌烟般窜了过去。 元锋脚下一动,正要跟上去,却是被陆衡伸臂拦住道,“莫要妄动!”这女贼虽出手凌厉,却都留有分寸,并未伤人性命,以陆衡对他的了解,只怕他自己动手,就是不想别人插手。 元锋抬眸一看,见大人窜进去的同时,一个手势之下,那二十来个同僚居然都停了手,并纷纷避让开来,他紧提兵刃的手不由得也跟着一松,却是紧着视线,不错眼地盯着圈中战局。 晏晚晚刚觉得身边攻击骤停,身后一阵凌厉的刀风袭来,她将身边人往后一扯,掩在身后,同时手中长刀横拉而过,抵在跟前,迎接身后那一斜劈,“铿”一声,两把刀的刀口撞在一处,劲力一吐,两人互相弹开。 晏晚晚虎口微麻,心知这是遇上了劲敌,略一思忖,便是松开了紧拉着的那人,同时丢开手里的长刀,重新将那把短剑握在手中,又从腰间抽出另一把。 众人这才瞧清她原是使的双剑,许是因着方才拉着人的缘故这才弃了当中一把,如今两把短剑握在手中,她身形如梭,挽了一个剑花便攻上前去。 夜雨如簌,没有人开口,刀剑争鸣声中,两道身影不时错开,不知不觉已是过了数招,却没有分出胜负。 晏晚晚双足交错轻点,身形带风,卷着四周雨点乱飞,手中双剑朝着那喑鸣司头上劈去,却不想,他手中钢刀不慌不忙一个上挡,一挑一格,同时刀锋横切,往她逼近。 她腰肢一折,如雨燕般从他横劈而来的刀光下掠走,短剑从肋下斜刺,身子反折过来的同时,另一把短剑亦是化为雷光直取对方面门。 这一下来得极快,晏晚晚本以为他定是躲不开,谁知,他却反应很快的一弯腰一后撤,同时手中长刀往前一送。 “铿”一声,刀与剑再一次在半空中撞在一处,昏暗的光线中,他们的视线亦是直直对上,眸中皆是寒峭,映着森森杀气。 雨似是下得更大了,密密往身上砸来,这暗巷之中,却是诡异地沉寂着,方才生死相搏,难分伯仲的二人一时没再动手,只是维持着刀剑相抵的动作,无声对峙。 就在这时,一声细微的动静传进耳中,恍若静成了泥塑般的两人同时一侧目,黑暗中某个方向传来几声破空之响,几支冷箭从暗夜的某处屋顶急射而来。 两人几乎同时动起,一人拔身而起,手中钢刀一挥,格开两支冷箭,另外一人则飞身朝立在一旁,虽然受过刑,一身狼狈却仍腰背挺直,站得笔挺的那人扑去,将人往边上一拉,她听风辨音,极快地一侧身,却还是被那利矢擦身而过,笃一声没入了一旁的泥墙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晏晚晚凑到那人耳边,低语了一句“骁行千里,龙飞九天”,便见得那人一头蓬发下一双眼惊抬而来,俄顷间,她也顾不上别的,将人往赶上来的喑鸣司跟前一推,人往前两步疾行,手中短剑疾刺,撂倒两个喑鸣司,破开一道口子,脚下一点,便是掠上屋顶,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迹。 “不必追了。”元锋正要带人去追时,就听着身后一把嗓音徐徐道。 大人徐步上前,望了一眼方才那女贼遁去的方向,双目幽深,汹涌的暗潮归于沉寂,片刻后,他转头一看那只未能被带出去的饵,语声淡淡道,“带回诏狱!” ------------------------------ 第24章 暗牢攻心 很快有两个喑鸣司上前来,将那人押住,那人乱发之下一双眼抬起,不经意撞上一双寒峭的眸子,便匆匆垂下,再未抬起。 大人收回视线,走到墙角处,将没入泥墙的那支箭矢拔了出来。 幽暗的天光之下,箭头平平无奇,没有半点儿标记,自然也不该有。只箭头的凹槽里还残留着一丝混杂了泥土的血色。 想起方才那女贼朝这人扑过去,利矢擦身而过,大人面具下一双眼极快地掠过了一道异光。 “那女贼受伤了?”陆衡走了过来,一眼瞧见了他手里的利箭,便也是诧异道,“啧啧,她那样的身手,若不是鱼饵拖累了她,即便是冷箭也未必伤得了她吧?方才你与她交手,可能瞧出两分她的路数?” 身在喑鸣司,江湖上的事儿陆衡也知道一些,以那女贼的身手,怎么也该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如果是个少年成名的,那更该不得了才是。 可江湖上成名的女子甚少,如她这样身手的更是屈指可数,凤毛麟角,竟没有一个能对上。 身边这人不是混江湖的,可那身手,若与江湖上年轻一辈较量,决计不会落下风,那女贼却能与他打个平手,不分伯仲,足见厉害。 大人将那支羽箭袖在手中,轻轻摇了摇头,“她若有心隐瞒,又哪里能让人随意瞧出?” “她若是怕让人猜出她的身份,连累她的师门倒还好,只能说明她是受用于人。可若不是,而是她自己淌进了这滩浑水,这样的身手……”陆衡说到这儿,面色微微一变,陡然惊望向大人,“宁……”声音都惊得有些劈叉了,陆衡才觉出不妥,缓了两息,勉强稳了稳心神,才压低嗓音道,“那位可还有后人吗?” 问出口的同时,陆衡已是在心底回忆起来,卷宗记载,那一位只有一个独子,当日便是失踪了,了无音讯,方才那却是个女的。 大人没有说话,一时只是摩挲着那支利箭,双目幽幽。 “大人!”方才去追踪杀手的元锋回来了,脸色很是难看,“都是事先服过毒的,什么也没能问出。” 大人倒没觉有多么意外,将手里的利箭一抛,负手信步而行,“回诏狱。” 喑鸣司的诏狱比起寻常的牢狱更是多了些阴森,时不时传来的哀嚎声,光是听着,就能让心智不坚定的人发疯。 最靠里的一间牢室中,隐隐还能听见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倚着石壁坐着的人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一张脸隐在蓬头乱发里,没有半点儿动静,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过去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牢室门口,紧接着是开锁声,牢门被打开,有人走了牢室,有微微的光透进来。 那人睁开眼来,望着端着一盏灯烛,立在牢门前的人。烛火幽微,落在他的面具之上,反折出冷锐的光,衬着他一双寒峭的双眸,恍若鬼魅。喑鸣司中生暗鬼,这一只,便是鬼中之王。 男人看着,却半点儿不惧一般,轻轻勾起唇,嘲弄而笑。 大人放下手中灯烛,没有铺垫,直接问道,“冒险救你那女贼是何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一早拿我当饵,不就是为了她吗?还是说……她是大人安排的?” 大人顿了顿,侧首,半副身子隐在晦暗不明中,“你是这样以为的?觉得我是撬不开你的嘴,所以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苦肉计,想要引你上钩?既是如此,那我又何必要费力阻你们,那女贼又为何奋不顾身要救你?” “那我哪儿知道?大人心思似海,既是苦肉计,自然周全。”蓬头乱发之下,那人轻轻阖上了眼睛,一只手闲适地搭在膝盖上。 “不只骨头硬,没想到亦有这样好的心思和口才,骁龙骑,果真……名不虚传。”大人淡淡言语,说话间,目光紧紧盯在那人面上,他看似闲适,可在听到“骁龙骑”三个字时,面皮却还是微不可察地微微发紧。 大人嘴角不由牵起,“今日这女贼不是我安排,屋顶放冷箭的杀手也不是,前辈可以不信我,但倘若是真的,前辈就不怕有个万一吗?” “那女贼奋不顾身救你,知道逃出去不容易,外又有杀手要你的性命,所以干脆将你留在相对安全的喑鸣司,可谓用心良苦。就像前辈你,这几日喑鸣司的手段一样不落地往你身上招呼,吃了多少苦头,前辈都未发一言,今日却是开了口,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如那女贼想护你一般,你也想护她。” “当然不是因为她帮你挡了那一箭而已,以前辈的心思,定疑心那是苦肉计。除非,她与你说了什么,让你终于相信她是自己人。”大人语调平淡,好似在讲述故事一般,云淡风轻。 他想起了,方才那个女贼在拉开男人,躲避冷箭之时,曾短暂地与男人挨近过,虽然时间不长,要说两句话的工夫,也足够了。 男人听着,死绷着面皮,可搁在膝上的手却是悄悄地抓皱了那褴褛的衣衫,更是别过头去,僵着嗓音道,“大人在说什么,在下委实不知。” “是当真不知吗?前辈可知,你已经是我能找到的第四个了,前三个都死了,包括莳花馆那个叫灼华的姑娘,没有一个例外。” “实不相瞒,若是猜的不错的话,那样东西眼下就在方才那女贼的手里。可那两个杀手不是我安排的,又是谁的人呢?他们要么是一伙儿的,要么……那女贼早已被他们发现,若他们知道,那东西就在她手里,不知道会怎么做?她这样的身手不多见,从前的天地剑与拂花手是何等风采,我无缘得见,但想必也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那头本来已经转过头的男人骤然转过头来,乱发下一双眼,精光湛湛,却是咬着牙,带着两分狠劲将言徵看着。 言徵半点儿不惧,语调沉沉道,“你们是想翻案,既是如此,那不如与我合作。骁龙骑的血脉留存不容易,总不至于非要连最后一点传承也断个干净吧?届时,你们又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宁王殿下?” “你们想要翻案,你们口中所谓的真相、内情,总要告知于人,难道能够直接上达天听的喑鸣司还不够吗?”烛火幽幽,好似也落在了幽眸深处,闪烁间,晦暗难辨。 第25章 有家可回了不起 “嗬!喑鸣司暗司,果真名不虚传,这攻心之术,炉火纯青,真是让人招架不住。”那人抬起眼,静静望了背光而站的人片刻,倏然凉凉笑起,“只是可惜了,喑鸣司......不过是皇帝手下,一条听话的狗罢了,要说够格......还真不够!若是大人当真够胆,不如直接将我带到御前,如何?”那人说着,一双熏红的眼睛瞪着大人,目眦欲裂,嘴角偏笑着,那模样让人有些发怵。 大人却没有多少变化,更没有因他的羞辱而恼羞成怒,只是静静回望着对方,好一会儿后,才幽幽问道,“你有证据吗?” “什么证据?”那人一愣。 “不管你们所谓的内情是什么,总要有证据,我才能上呈陛下。至于见不见你,那却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大人语调平平。 那人却是哼笑一声道,“说得冠名堂皇,你不过是怕,我若面圣,会不顾一切刺杀于他吧?皇帝怕死啊!他自然该怕,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贤不仁,因心中猜忌,构陷忠良,杀害兄弟,诛杀功臣......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将证据摊在面前,他敢看,敢认吗?还敢不敢让人山呼万岁,坐拥天下?” “你有证据吗?”听了这些大逆不道之话,大人却仍是那副冷然的模样,只是淡淡问道,那人因着激动而更显赤红的双眸怔怔望向他,他勾唇哂笑,“看来,你并没有证据。那封出现在陛下案头的信,不就是你们想要翻案吗?陛下已着令喑鸣司全权负责,你却不肯将线索告知于我,又要如何查下去?” 那人骤然僵住,面上激动的表情缓缓沉寂,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木呆呆的。 大人看他片刻,见他没有反应,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是转过身,走了出去。 牢门在身后关上,大人轻声交代道,“将人看好了,无需再用刑。” “是。”身后两个喑鸣司抱拳应声。 大人徐徐迈步,方才就在隔壁牢室里的陆衡也走了出来,与他一起并肩而行,“那女贼当真被人盯上了?”不会吧?他们喑鸣司甚至都不知对方是何来历,若她已被人盯上了,这不是狠狠打喑鸣司的脸吗? “消息本就是特意放出去的,地方女贼能找到,旁人自然也能找到。”他布下这个局,可不只是为了请君入瓮而已,不过目前看来,喑鸣司内部应该暂且没有问题,这至少让他松了口气。 “所以说,你是诈他的?”陆衡听明白了,啧啧两声,“你还真是老谋深算。你是料准了他确实紧张那女贼的安危啊,这一记猛药下去,他连自己就是骁龙骑都承认了。不过,那女贼难道还真就是宁王的后人?” 宁王,以大宁国号为封的王,那可是大宁朝如神祇一般的存在,却因十三年前那桩旧案,连这宁王二字,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成了大宁朝的讳莫如深。 大人却没有回答,静默着走出了诏狱,陆衡看他脚下一转,是朝外的方向,不由挑眉问道,“欸!你去哪儿?” “回家!”大人头也不回道。 陆衡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已经瞧不见人影了,哼了一声,别过了头,“不就是有家可回吗?显摆个什么劲儿。” 春织阁内,晏晚晚的房内亮着灯烛,缃叶正熟练地替晏晚晚处理着伤口,一边上药包扎,一边忍不住蹙眉道,“怎么不小心着些?” “没事儿,只是皮外伤而已,没大碍的。以前也没有少受伤,用不着大惊小怪。”晏晚晚看着闪烁的烛火想着事儿,随口答道,半点儿没有走心。 缃叶发狠地用了劲儿,她嘶了一声醒过神来,呲着牙瞥向身后。 入目却是缃叶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脸,“能一样吗?你如今成亲了,就算拿要赶工当借口,你难道还要等着伤好了才回去?” 晏晚晚反应过来,一边拉起衣衫,一边面有讪讪道,“我们还没有做真夫妻,只要小心点儿,就不会有事的。” 缃叶眉心一攒,瞥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开始收拾起了那些给她处理伤口的瓶瓶罐罐。 晏晚晚瞄她一眼,叹了一声道,“早知道当初便该如缃叶一般,在户籍上动动手脚,有个寡妇的名头,如今也省了这许多麻烦。”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缃叶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眸一瞥她,“怎么?这才成亲几日就后悔了?之前不还说不错吗?” 晏晚晚一头鸦青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她垂下眸子,将一缕发丝绕在手指上,绕啊绕的,“也不是后悔,只是像你说的啊,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到底是麻烦。” 缃叶将东西收拾完了,合上匣盖,转头坐到了晏晚晚身边,“你当初不是觉得成亲好,毕竟,这也算得一个遮掩吗?” “没错啊,我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只是......”晏晚晚说到这儿,又是微微一滞。 缃叶却是了然,“只是这言先生确实是个好的,你现在觉得利用他有些不忍了?” “我也没想着就利用他啊,我会对他好的,也会认认真真对待我们的夫妻关系,只是......”晏晚晚一哂,带着两分自嘲地笑了,“我之前一直自得,觉得以我的身手,这世上能难得住我的人少之又少,谁知却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遇上一个劲敌,来日若是十个,百个呢?我若不能脱身,再回不来怎么办?我倒是不怕死,但总归不能将他拖下水,更不能连个交代也没有。” “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将他扯进来。” 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长发垂肩,低着头,从侧面看过去,难得的显出两分纤弱,整个人笼在低落的阴云之中,伴着屋外的夜雨声,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可怜。 缃叶知道她是个心有成算的,她告诉自己这些,并不是为了听让她出主意,只是为了倾诉而已。 因而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听着,陪着。 缃叶知道她若是不喝酒就会失眠或是梦魇,可她身上有伤,缃叶不允她饮,退而求其次地给她煎了一碗助眠的药汤,让她喝了下去。 药效可能有些重,虽然没有被梦魇住,可爬起来时有些头重脚轻。 ------------------------------ 第26章 夫君会武? “笃笃笃”才坐起身来就听着有人叩门。 晏晚晚起身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果真是风风火火的坠儿。 坠儿本就一脸急色,抬眼一看她,更急了,推着她就又直接回了屋里。 晏晚晚本就脑袋昏沉,直到被坠儿推着在妆台前坐了下来,她才后知后觉问道,“干什么?” 坠儿却已经拿着木梳在她头上比划了,“言先生来了,你这样子可不能被他瞧见。别动,我给你重新梳个好看的发髻……” 晏晚晚抬起眼望着镜中的自己,杏目幽幽转黯,讷讷无言,难得乖巧地成了一尊木偶,由着坠儿摆弄,“你得快着点儿,别让他等太久了……” 坠儿被催促着,手脚还算快地将晏晚晚从蓬头垢面收拾出了个人样儿,款款从屋内出来时,抬头就瞧见了一袭月白长衫,负手立在一棵树下,正仰头看着树上的言徵。 就那一抹背影,亦好似浸润了山水,透着说不出的清雅。 许是听见了动静,言徵转身望了过来,目光一触,他牵起嘴角,冲着她微微一笑,而后便是举步朝着她走了过来。 晏晚晚便也迈开了步子,朝着他靠了过去。 言徵从见着她起,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不曾错眼,到得近前就微微蹙起了眉,“娘子脸色不好。” “哦,许是这几日忙着赶制活计,所以没有歇好,缓两天便好了。”晏晚晚抬手一触脸道,“夫君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书院的事儿忙完了?” “嗯。暂且告一段落,昨日夜里回的家,见娘子不在,只是有些晚了,今日清早才寻过来。娘子的活计可赶完了?”他说着这话时,目光切切望着她,眼底的热度几乎要漫溢而出。 晏晚晚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发干,垂在身前的双手绞在了一处,不等她开口,坠儿已经忙道,“忙完了忙完了,剩下的我们就可以,掌柜的快些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一边说着,一边给晏晚晚使起了眼色,满脸的忍笑,明明白白写着“快去快去,人家都相思难耐了”。 晏晚晚瞪了坠儿一眼,转头看向言徵时,耳朵却有些发烧。 言徵还是笑着,可双眸却比方才亮了两分,与晏晚晚目光相触,便是伸出手来。 望着递到面前的那只手,与大婚之时一样,晏晚晚迟疑了一瞬,将手递了出去,立时便被他干燥温暖的掌心包裹。 他牵起她,转身而行。到了他方才站着的那棵树下,她却是停了步,亦是仰头看着头顶的树冠,“方才夫君在这儿看什么?” 言徵亦是仰头望向头顶,笑着抬手往茂密的枝丫处一指,“那里有一个鸟巢,母鸟衔了虫来喂食,叽叽喳喳的,却也甚是热闹。不由想起,这亲情血脉,人畜皆同……” 晏晚晚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见了那鸟巢,目色亦是微微一黯,“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况乎人?只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 刚说完转头就见言徵正看着她,面上笑容隐去,神色显而易见的担忧。 晏晚晚笑了起来,反牵着他向前走,“走吧!回家!” 出了春织阁,又走了一会儿,晏晚晚方才一瞬低落的情绪回转了些,却又是停下了步子。 “怎么了?”言徵跟着停下,却见她将他的手翻转过来,仔细端详,指尖还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茧。 言徵眸下一滞,蓦地将手收了回来,抬眼就见晏晚晚盯着他,唇角挽着笑花,杏目却是灼灼,“之前没有注意到夫君的掌心居然有这么厚的茧子……”读书人手上自然也会留下茧子,可多在指腹与指尖,他指腹与指尖也有茧子,却没有掌心的厚。 “我幼时身体不好,父亲特意给我请了一个武师,教我些拳脚功夫,也练过些兵刃,所以才留下了这样的茧子。”言徵笑着说完,转而又牵起了晏晚晚的手,徐步而行。 晏晚晚有些惊讶,“夫君居然会武吗?” “唔。会一些。”言徵嗓音淡淡回道。 “是吗?真是没想到,夫君看着文弱,居然还会功夫?”晏晚晚似很是好奇,“夫君几岁开始习武的,都会些什么?” “挺小的时候,有些记不清了,会的也比较驳杂。娘子怎么会对这些事儿感兴趣?”言徵说着,骤然回过头望向她,双目微眯,显而易见的疑虑,眸光中掺杂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晏晚晚心下微微一沉,抿嘴笑道,“因为是夫君的事儿我才好奇啊,怎么?这些事儿不能问吗?” 言徵望着她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灵澈眼儿,喉间滚了两滚,一时却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有个货郎挑着货担过来,这小巷狭窄,错身而过时,货郎本想将货担稳住,但不知是不是货担太重的缘故,到了近前却是骤然打横了,眼看着就要撞上来。 “小心!”言徵眼疾手快,拉着晏晚晚往边上疾让,晏晚晚的胳膊挨上一旁的墙壁,她遽然“嘶”了一声,一瞬间脸色都变了。 “娘子?”言徵亦是微微变了脸色,目光落在她捂住的胳膊,眸光蓦地一滞,“你受伤了?” 快要入夏了,衣衫轻薄,那衣袖料子上竟是沁出了一点红,是血色。 那货郎吓得连声道歉,脸都白了。 “没事儿!是我前两日在铺子里不小心伤着了,与你无关。”晏晚晚赶忙笑着宽他的心。 那货郎长舒了一口气,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才又挑起货担走开了。 晏晚晚抬起眼就见言徵面上没了笑,一双眼睛里自带的春风杨柳也被骤起的风拂去,正蹙眉看着她,嘴角紧抿,一言不发的模样乍一看去还有些唬人。 晏晚晚唬了一跳,忙道,“真的没事儿,就是摔了一跤,刚好撞在货架的边角上,被蹭破了皮。缃叶已经帮我处理过了,没有大碍的,几日就能好。” 言徵看着她,神色几转,片刻后,长叹一声道,“不管是不是小伤,下一次得先告诉我。”说罢,伸手过来要牵她,手顿了顿,转而牵起她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行止间多了两分无言的小心翼翼,拖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道,“快些回去,我给你重新上药。” 上药?晏晚晚唇角的笑花僵住,那明显被利箭所伤的伤口可不能被他瞧见了。 ------------------------------ 第27章 岳父岳母甚是恩爱 果不其然,回了言府,言徵就拎了药箱来要给晏晚晚上药。 晏晚晚忐忑了一路,这会儿更是紧了衣襟,抵死不从,“不行,我与夫君有言在先,在我愿意之前,夫君不可……” 话未说完,意思却很明确,讶然染上眉梢,言徵哭笑不得,“娘子想到哪儿去了?你受伤了,我只是想要给你上药而已。”她都受伤了,他能想干什么?她当他禽兽吗? 晏晚晚却半点儿不松口,“不行!眼下咱们还不是真夫妻,在你面前……宽衣,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言徵笑容微敛,眉心跟着蹙起,“我以为娘子性子豁达,不拘小节。” “再怎么不拘小节我也是个女子,有些事儿就免不了在意。若我今日伤重,危及性命,自是事急从权。可这不是只是一点儿皮外伤吗?所以,大可不必,该矫情的还得矫情。”晏晚晚一脸的理直气壮,谁让她是女人呢,有的时候,女人的矫情和胡搅蛮缠也甚是好用。 “夫君放心吧!我自个儿上药就可以了,你先出去吧!”说着,她开始撵人了。 言徵看着她片刻,终于是叹息了一声,“不管是不是皮外伤,都不能大意了,得好生清洗上药,里头有一瓶玉色瓷的,治疗外伤最是好……” 晏晚晚弯起嘴角笑了,“夫君放心,我都记着了。” 言徵迟疑着点了点头,放下药箱,走到门边却又回了头,“要不,我让麝烟进来帮你?” 那有区别吗?晏晚晚刚松了一半的心弦又紧绷起来,“不用!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就上个药也做不好?夫君快些出去吧,我也好赶快上药!”她动了动,嘶了一声,作出一脸痛的表情。 言徵见状,再不敢耽搁多言,到底是推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晏晚晚大出了一口气,见没了动静,才将药箱打开来,打眼一看,眉梢不由紧提,“这么多药呢……”那箱子里放的满满当当,瓷瓶上都贴着药笺,有些药名晏晚晚也是熟悉的,内服外敷,大多都是治伤的。 晏晚晚眼底掠过一道疑虑,暂且压下,从里头挑拣出了他说的那个玉色瓷瓶,转身去了屏风后。 等到言徵掐着时辰回来时,她已经换好了药,还顺带换了身衣裳,看上去一身清爽。 “没大碍吧?”言徵的目光落在她手臂伤着的地方,似是恨不得将她的衣裳剥开来看个究竟才好。 “真的没事儿,只是皮外伤,几日也便好了。”晏晚晚笑答,目光往他手里端着的托盘上一转,岔开话题,“端的什么,好香啊!” “厨房里正好煨着乌鸡汤,加了红枣枸杞,盛了一盅来给你尝尝,补血益气最好不过。”言徵一边说着,一边已将托盘放在了桌上,揭开汤盅,盛了一碗出来。 晏晚晚领他的情,正要伸手接过,他端碗的手却是一让,“有些烫,你的手又伤着,还是我喂你吧!”说着,便是用勺子舀起汤来,吹了吹,待得凉了,才送到晏晚晚唇边。 晏晚晚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张唇就着他的手将那勺汤吞下,许是热气腾袅上来,她双眸有些雾湿。 言徵眼尖,见着便是眉心一提,眼底明明白白的忧虑,“怎么了?是烫了,还是伤口又疼了?”嗓音仍是清徐,惯常不疾不徐的语调里却渗进了一丝急。 晏晚晚摇了摇头,抿嘴而笑,“没事儿。只是突然想起从前看着人明明自己有手,却非要撒娇让人喂,总觉得是矫情,还得被人刺上两句,说我是羡慕嫉妒,有本事也找个愿意给我端茶递水的男人,没想到……”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雾湿的双眸望着他,眼角微红,却含着笑。 言徵稍稍放了心,转头又舀起一勺汤,“没想到岳父岳母倒甚是恩爱。” 晏晚晚一愣,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的话听似嫌弃,其实不然,字里行间都是怀念还有温暖……”虽然也透着点点难言的哀伤,“何况,大抵也只有那样的父母才能养出娘子这样豁达洒脱的性子吧!” 那你倒挺会猜的。晏晚晚眼底微微一黯,那些经年积在心头,不敢触碰的记忆因着他的话骤然就是浮现脑海,还是有些疼,但却不到痛不可抑的地步。“其实他们那是变着法儿地想撇开我们,好去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呢,老夫老妻了,偏还腻歪得紧。” “我们?”言徵却是猝然抬起眼来。 与他目光一触,晏晚晚心下微微一沉,咬着下唇略迟疑了片刻,她才幽幽道,“我还有个兄长,只是幼时失散了,我来上京便是因为听人说,他可能来了这儿。” “你之前说要寻之人便是他?”成亲第二日就闹了别扭的原因,言徵记得清楚。 “嗯。”晏晚晚点头,看着他的眉眼,自然而然也想起了那日的事儿,“夫君那日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上,若果真有一日需要夫君帮忙,我定不会与你见外的。” “说过有些事我再不会操之过急了,娘子也不必太在意。”言徵微微笑说。 两人说话间,一碗汤已是见了底,言徵将汤盅里剩下的也倒进碗里,晏晚晚却是摆了摆手,“我喝不下了,夫君喝吧!” 言徵倒也没有推辞,掂起手里的汤勺,就舀了一勺汤。 晏晚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欸,那是……”我用过的。话未说出口,那勺汤已经进了言徵嘴里,对上他疑惑的双眼,她滞了滞,摇头道,“没什么。”别过头去,耳尖却有些发热。哪怕两世为人,她也没有与人间接接吻过啊,这到底太亲密了些。可他做的那样自然,她这般介意倒好似太大惊小怪了。 言徵很快将剩下的汤喝完,把碗盏收拾好站起身来,“娘子脸色还是不好,身上又带着伤,左右也是无事,便歇会儿吧。” 晏晚晚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走了出去。 门关上,晏晚晚回头看了看床铺,想着睡不着,那便躺躺吧,这会儿头还有些闷闷的疼呢。 屋外,言徵却是立在门前檐下,看着院中绿荫重重,眼底亦是罩上一层阴翳。 站了片刻,他才脚跟一旋从门前走离,却是去了书房的方向。 第28章 梦魇与巴掌 快午时了,公子从正院出来,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到这会儿也没有出来,这是甚少有的事儿。瑞杉有些不安,袖着手在门前踱来踱去,几次张口想喊,却不等开口,前些时日被罚跪的记忆就冒出头来,膝盖隐隐作痛。 书房内,言徵坐于书案之后,能够清晰听见屋外瑞杉来回踱步的动静,他却是端凝着眉眼,一动不动,目光定定望着跟前铺展在桌面的一张纸笺。 那是前几日陆衡过府时给他的,他接过后,根本未曾打开过,就塞到了书案下的暗格里,今日方打了开来。 其实哪怕没有打开,上头的事儿他也早就烂熟于心。关于晏晚晚,他总以为自己了解的远比旁人知道的还多,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远远不够。 陆衡的话又是回响在耳边,“很干净!太干净了!半点儿破绽没有,你信?” 他信,只因她不是别人,她是晏晚晚。 可他在这书房里坐了这么许久,迟迟不能做下一个决定,从未有过的踌躇,也是因为她是晏晚晚。 良久,他沉阒的眼底浮现一缕决然,似是黑沉的夜幕破开了光,将那张纸笺收了起来,他面色平静,步履沉缓地走到了门边,将门骤然拉开。 门外的瑞杉一僵,对上他的脸,讷讷赔笑道,“时辰差不多了,小的是想请公子示下,是不是要备午膳了?” “让他们先备着吧!”言徵敛下眸子轻声道,“去将元锋给我叫来。” “是。”瑞杉心底轻吁一口气,赶忙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元锋领命而来,言徵凑到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元锋面上诧异一闪而没,却是没有迟疑地应下,转身离开。 言徵负手立在门前片刻,才转身往内院的方向而去。 到得名为“和春院”的正院时,一眼就瞧见了守在廊下一边做针线,一边小声说话的麝烟与黛浅。 两人见得他,连忙起身行礼。 言徵的目光却越过她们,落在了悄寂的屋中,“夫人还睡着?” 麝烟两人应是,言徵便是挥手让她们退下,径自推门而入。 屋内散着淡淡的药箱,步进内室时,却听见了两声低低的呓语,含糊的,听不清楚是什么,更像是呜咽和痛吟,言徵心下一紧,脚下转快,三两步走进了内室。 房内成亲时的红绸已是拆下,换上了柔和的藕荷色。晏晚晚沉在床铺里,陷在梦魇之中,眉心紧皱,汗湿双鬓,头在枕上辗转,嘴里不时呓语着,紧阖的眼睑下有眼泪蜿蜒淌下…… 言徵看着心下就是一掐,赶忙上前去抓她的手,嘴里轻声喊道,“娘子,晚晚……” 他的手刚刚触及晏晚晚的手背,她却是猝然睁开眼来,同时手往边上一挥,“啪”的一声,巴掌声脆亮,她整个人已是从枕上一弹而起,一只手更是已探向枕下,杏目圆瞠,透出凛凛杀气,瞪向来人。 探向枕下的手再一次扑了空的同时,目光也触及了言徵,她却是一愣,本来绷紧的身躯骤然松懈下来,讷讷唤道,“夫君?” 目光瞥见他红了的手背,又是微愕,后知后觉想起来,“对不住夫君,我方才魇着了,不知道是你,打疼了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去,却是被他手掌一翻,反将手拢在了掌心。 她的手亦是一掌汗津津的,微凉。 言徵将之紧紧拢住,神色几转,眼眸幽幽,面上却是温和笑道,“没事儿,你能打得有多重。倒是刚才做噩梦了吧?”想起她方才的样子,他仍觉有些心悸。掏出帕子替她擦拭着汗湿的鬓角和额头。 晏晚晚起初有些不自在,但想到方才的事儿,加之心神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抽离出来,到底没有躲开,僵着身子由他擦着,低低“嗯”了一声。 她方才又梦见了十三年前的那一日。 应该是昨夜雨中,与那喑鸣司头目过招之时,瞥见了他披风上的飞鹰图腾所致。她本没想睡着,谁知躺着躺着却觉得眼皮发重,不小心就睡了过去,没了酒,果真又是梦魇,还险些闯了祸……她小心瞄了瞄言徵的脸色。 他没有怒,也没有问她梦到了什么,只是轻柔地替她拭了汗,又取了挂在架子上的外衫给她披上,“出了汗,小心受凉。” 握了握她的手,汗干了,总算慢慢回暖,“饿了吧?我让他们备了午膳,都是些清淡好克化的,吃点儿?” 他这般态度,让她心里的忐忑淡了两分,心神稳下,点了点头。 两人安静吃了午膳,言徵看着她脸色比方才好些了,眉宇也跟着舒展了两分,“下晌娘子准备做什么?是再睡会儿,还是咱们一道出去逛逛?” “不想出去了。”晏晚晚摇了摇头,想起一桩事儿,双目闪亮地凑上前,道,“我那日看着婚书上夫君的字迹,写得甚好,倒是衬得我的字很是小家子气,既然夫君今日无事,可以教教我吗?” “哪儿有你说的那样好?娘子的字娟秀端丽,本就已经很好了。”言徵笑道,可听着她夸赞的话,被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心下也很是受用就是了。 “夫君是嫌我愚钝,不想教我吗?”晏晚晚抿住了嘴角的笑。 言徵哪儿招架得住,忙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想着你臂上有伤……罢了,你要想学,我便教吧!届时娘子可别嫌我好为人师,无趣了。” “那可不能,即便夫君是夫子,也是个俊雅不凡的夫子。”晏晚晚笑着奉上一记马屁。 偷得浮生半日闲。言徵让瑞杉去书房取了笔墨纸砚来,就在屋里的桌上铺排开来,教晏晚晚学起了字。 其实晏晚晚的字不差,她却钟爱言徵的字迹似的,着意模仿。 言徵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却也乐于与她亲近,便用心指点起了她。 她很是聪慧,教了几回,居然就已经写得像模像样了。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时不时笑闹两句,时光悄然而逝,天色由亮转暗,却是让晏晚晚骤然想起纳兰容若的两句词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词句刚浮现脑海,她就在心底连着“呸呸呸”了几声,怎么想到这个了,太不吉利。 言徵惦记着她的伤,让她写一会儿歇一会儿,教起来耐心细致,歇下时还给她讲一些写字的典故。 第29章 哪里丑?分明很可爱 言徵还让麝烟和黛浅她们备了精致的茶点,让晏晚晚听他说话时,不至于无事可做。晏晚晚长叹一声,“若是夫君做我的先生,说不得我的书也能读得更好些。” 言徵却是笑睐她一眼道,“若只是我的学生,可没有这茶点,更没有这许多掌故可听。” 那眼神与语气都是别有深意,晏晚晚与之目光对上,蓦地就是脸儿发烧,垂目啃起糕点,不再言语,秀发遮掩下,耳尖又是微微泛了红。 夜里,言徵仍是如新婚之夜般去了别处盥洗,回到房里时,正好瞧见晏晚晚在满屋子的找东西,眉宇间可见的焦灼。 “在找什么?”他轻声发问,语调一贯的清润,往日里晏晚晚听着只觉如沐春风,今日却半点儿未曾拂去她心底的焦灼。 “我之前买的酒呢?不是还放了些在屋里的吗?”那日他们一起去乌家酒坊买的酒,送到之后,大部分搬出了地窖,可她还放了两坛子在柜子里,可这会儿怎么都找不见了。 “我拿去地窖了。”言徵温声,对上晏晚晚望过来的眼,他语气平和道,“你身上有伤,不管是轻是重,伤好之前都不宜饮酒。” 晏晚晚嘴角翕动了两下,不知该怎么告诉他,她若是不喝这酒,夜里怕是难以安眠。 言徵的目光却已瞥向手里端着的碗道,“我下晌时让人请相熟的大夫给配了一帖助眠的药,特意小心斟酌过的,不伤身子。” 晏晚晚听得一怔,跟着望向他手里的碗,这才嗅到了方才忽略了的药味。晏晚晚喉间滚了两滚,视线一瞬间转黯,他……竟都知道了。 “来!”言徵已是走上前来,将手里的碗递给了她。 晏晚晚略迟疑,倒还是将碗接了过来,哑着嗓道了一声“谢谢”,便是仰脖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 药碗刚从唇边挪开,一颗蜜饯已经被塞进嘴里,甜沁的味道从唇舌间蔓延开来。是言徵,他手从她唇边移开时,她鼻端甚至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 “你我是夫妻,往后谢谢,对不住这样见外的话若再说,我可要生气的。”他说这话时,敛了惯常挂在面上的轻笑,神色端凝,显得格外认真。说罢,抬起眼来,点漆般的双眸,认真看你时,便好似眸中只有你,专注得让人心悸。 “知道了。”晏晚晚垂眼闭开他的视线,转身便扑到了床铺里,滚到床的内侧,拉起被褥就将自己埋了起来,那动作很是一气呵成。 言徵伸手将她慌乱间随意蹬落的一正一反两只鞋子捡起,摆正放在脚踏上,这才掀开被褥也跟着上了榻。 被褥的另一边却被她压得死死的,言徵见她整个人都埋在里头,真怕她闷坏了自己。偏偏她隔着一床被褥,却好似跟他较起了力,他一时居然还拿她无法,语调不疾不徐道,“再不放手这被褥怕是要扯坏了。” 被褥里的人顿了顿,下一瞬,带着两分自暴自弃,猛地将被褥一拉,露出一颗顶着鸟窝的脑袋,乱发下一双眼睛圆鼓鼓的,冒着火光,“别看我,现在很丑。” “哪里丑?分明很是可爱!”言徵笑着抬手,将她脸上的乱发拂开。见她脸上红晕,嘴角轻掀,也是展开笑来。 “不许笑!”晏晚晚一瞪眼,恼羞成怒了。 “好,不笑!”言徵从善如流应下,一个歪身,也是躺了下来。两个人,一床被,对方的脸在眼界里再是清晰不过,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却觉得比新婚夜还要来得不自在。 呼吸之间,都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儿,晏晚晚登时觉得浑身都不安闲起来,下意识地就是蜷起身子想要往后缩去,却还不及动,被子下的一只手便是被日渐熟悉的温暖干燥所覆,她眼睫微颤,入目是他温和带笑的眼。 “睡吧!”他枕着一条手臂,侧目望着她,嗓音低沉而沙哑,“有我在,魇鬼近不得你身。” 晏晚晚微愕,方才满心的恼火与不自在在与他如水的目光相触的瞬间,都如潮水一般退去。 他眸中的安宁好似能感染人一般,让她的一颗心也缓缓平宁下来。 在他的注视下,她低低嗯着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前几日夜夜在喑鸣司外蹲伏,确实未曾睡好,不知是那碗药的药效起了,还是因为他在身边的缘故,不一会儿,睡意居然就翻涌了上来,她没有再缩去墙角,像只虾米般蜷在他身边,待得慢慢睡熟,身姿也渐渐松缓下来,而被下,他们交叠的两只手自始至终未再松开。 这一夜,晏晚晚睡得格外好,清早醒来时头也没有闷闷的疼,再是神清气爽不过。 言徵已经不在,早前闲话时他与自己说过,他有晨起读书习字的习惯,所以晏晚晚也没有在意,顾自起来梳洗打扮。 等到她将头发弄好时,言徵好似掐着点儿般,也正好从外进来,鬓发微湿,想必也是刚梳洗过。 “我今日要去春织阁看看。”晏晚晚说着见言徵眉心微蹙,便忙道,“只是看看,我保证不多动。” 言徵拢起的眉心才舒展开来,“既是如此,我今日无事,随你一起去。” 这是不放心,要看着她呢。“只是一点儿小伤而已,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吗?”晏晚晚小声嘟囔道,对上言徵扫来的眼,却立时展开笑,语气甜美道,“好啊!只要不误了夫君的事就好。” 言徵看着她,也是牵起了唇角,朝她伸出手来。 晏晚晚乖乖将手递了过去,立时被他握住。 “既然要去春织阁,今日的早膳咱们索性出去吃吧?”晏晚晚提议道,“夫君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娘子决定就好。”言徵很是随和。 “那好吧!我知道坊间有家馄饨很不错,咱们就去那儿吃吧?” 言徵自然没有异议,小夫妻俩牵着手,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出去。 晏晚晚说的那家馄饨摊子就支在冬河边上,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摊子虽小,却是干净整洁,刚靠近就闻到了汤头鲜美的味道。已是坐了好几桌的客人,生意当真不错。 晏晚晚许是常客,才走过去,摊主娘子就笑着招呼道,“晏掌柜来了?您都好些日子没来了。” 第30章 河中尸骨 “就是许久没来才馋你家的馄饨了。”晏晚晚笑应。 目光落在与晏晚晚携手同行的言徵身上时,摊主娘子眼中掠过一抹了然的笑意,“晏掌柜的今日吃什么?” 言徵寻了张空桌,拉着她坐了下来。 “还是老规矩。”刚说完,想起来,看了身旁的言徵一眼,晃出两根指头,“双份儿。” “好咧,稍等,这就来。”摊主娘子笑笑应了一声,转身去的灶边,与忙活的摊主低语了两句,两人都是往这边一看,脸上挂着笑,人间烟火,真诚善意。 晏晚晚回以一笑,转过头来,见言徵也正看着那处,两人相视莞尔,明明什么都没说,那一对视间,却好似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只是晏晚晚看他一身清雅,坐在这简陋的摊子里,总觉得有些突兀,方才没觉得,这会儿看着却是蹙起眉来,“是我做事不周到,夫君怕是吃不惯这样的小摊子。” “那娘子怕是就误会我了。”言徵已是从桌上的竹篓里取了两双竹筷出来,用帕子包着,仔细擦去了毛刺,递到了晏晚晚手边,“我从前不只是这样的摊子,再差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吃过,所以……没有什么不惯的。” 晏晚晚愣愣看着他,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可他这番话却是让她心里欢喜,伸手接过竹筷,嘴角悄悄翘起。 “两碗三鲜馄饨来咯!”摊主娘子将两碗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馄饨端了上来,“您二位慢用。” “他家的三鲜馄饨料正且足,汤头更是鲜美,最是好吃,夫君快些尝尝。”晏晚晚招呼着他,说着,已是迫不及待抄起竹筷夹了一个馄饨,吹了吹,就喂进了嘴里。 “小心烫!”言徵连忙提醒,她已经吃进嘴里,一边呼呼着,一边却是满足地眯起眼来,言徵见她那贪吃的小模样,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晏晚晚吞下一个,又来招呼他,“夫君怎么不吃?快点儿尝尝,我保证,是真的很好吃。” 言徵对上她的眼,点了点头,笑着夹了一个馄饨,在晏晚晚的注视下,姿态优雅,慢条斯理地吃了。 “怎么样?不错吧?”见他吃了,晏晚晚忙不迭问道。 “不错。”言徵笑应。 晏晚晚听着自是高兴,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两分,埋头又大快朵颐了两个馄饨,抬起头来见言徵却没有吃,只是看着她,眼中带笑,神色平和。 她却是蹙起眉来,“夫君为何不吃,是不合胃口吗?” 言徵嘴角翕动了一下,正待说什么,晏晚晚却骤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道,“糟了!你该不会对虾过敏吧?我怎么都忘了先问你这个,居然就自作主张先点了这三鲜馅儿的?” 言徵望着她,眉梢轻提,神色间略显意外。 只是还不等说什么,不远处骤然传来阵阵喧嚣声,馄饨摊子里的人都是纷纷放下竹筷,转头循声看热闹去了。 小夫妻俩对望一眼,也是放下竹筷,跟着过去了。 才走过去不远,就见着冬河边上围着一堆人,隐约有人在惊叫,紧接着便有人喊道,“快些去报官啊!”就有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重重的人墙被撞开,言徵和晏晚晚都是眼尖的,就冲着那一隙的工夫,已经瞧见了些许端倪。 河岸边,衣衫褴褛之中,隐隐现出一截糊了淤泥和水草的骨头,竟是一具湿淋淋的尸骨。 言徵与晏晚晚对望一眼,心中已是大致有数。再过些时日便是端午,有龙舟赛。今年的赛场就定在冬河,京兆府这些时日派了些民夫来疏浚河道,却不想,竟从这河道里挖出了一具尸骨。 这附近就有京兆府的兵丁,很快便被惊动了,将那尸骨收殓起来,准备抬回衙门,再让仵作勘验。 “咱们走吧!”言徵轻轻一托晏晚晚的手肘。 这早膳还没有吃完,就撞上了这样的事儿,也是倒胃口。 晏晚晚点了点头,言徵牵了她正要离开,那头,京兆府的兵丁已是将那具尸骨抬了起来,言徵拉着她侧身避让。 谁料,河岸湿滑,那几个抬着门板的兵丁当中一个脚下一滑,虽然很快稳住了,那板上的尸骨却是一歪,险些从上头翻下来。 虽然最后没有翻下来,却是“哐当”一声,滚下来一个东西,就砸在晏晚晚眼跟前。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过去,就是一愣,只是很快,那东西就被兵丁捡了起来。 “娘子?”边上言徵略略提高了音量喊她。 晏晚晚蓦地醒过神来,被他握住的手一个翻转,拽住他的手,有些用力,指甲都嵌进了他的手背,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心,晏晚晚却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兀自白着一张脸,急道,“夫君……那东西,那东西我好像识得。” 语焉不详,但言徵却是听懂了,眼神闪了闪,轻轻拍了拍她,在她怔忪之时,他已挣开她的手,大步走向了那几个兵丁,将他们喊住,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再回转时,手里就捧着方才那个东西,而那几个兵丁则停了下来,就在那里等着,人人目光都往这头张望。 晏晚晚却顾不得这些,目光定在言徵手里捧着的那块银环上,就要伸手过去拿。 “等等。”言徵却是一个侧身躲开了,然后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将那银环仔仔细细擦拭了个干净,这才递给了她。 晏晚晚忙接过,就是将那银环翻转看了个仔细,脸上残存的血色点点抽尽。 “娘子?”她这模样看得言徵心底发凉,又怕吓着她,只得按捺着心中急切,轻声唤道。 晏晚晚怔怔抬起头来,白嘴白脸看向他,“夫君,这个东西我识得,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不知道夫君有没有法子……让我一起去京兆府,瞧瞧这个案子。” 言徵看她这模样,双目幽沉下来,将那银环从她手里夺去,转头又去与那几个兵丁交涉了一番,那几个兵丁便抬起尸骨走了。 言徵回转过来,朝着晏晚晚伸出了手,“走吧!” 晏晚晚有些茫然地随着他迈开步子,直到看着不远不近走在他们前头的那几个京兆府兵丁时,她才恍惚明白过来,他们确实是去京兆府的。她侧眸望着走在边上的男人,神色有些复杂。 第31章 殓房认尸 喉间动了动,她终于是轻启朱唇道,“谢……” 一个字尚未完整说出,言徵一个侧目过来,便将她后头的话都噎住了,“我说过,你要再说见外的话,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他敛了笑的时候还有些吓人,晏晚晚乖乖地闭了嘴,半晌才“哦”了一声,垂了头,只默默随着他迈步。 言徵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眼神微微一黯,反省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凶了些?吓着她了? 咳了一声,这一回,他放缓了语气,“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你方才那个样子让我很担心,该不会是……” “不是。”晏晚晚反应过来,忙摇了摇头。 她昨日才与他说了进京寻兄长之事,她今日这般反应,他定是想岔了。 言徵松了一口气,“不是便好,那……”望向晏晚晚时,神色间又是迟疑。 “夫君可知道我身边的缃叶吗?她本是徐州人士,我五年前遇见她,她已无亲无故,我俩才结伴而行。她本有个青梅竹马的丈夫,六年前进京赶考,考中了进士。运气不错,直接点了京官,补了工部员外郎的缺。彼时去信徐州,告知缃叶,不日便会托人接她进京。” “谁知缃叶等了又等,却突然没了消息。最后,终于送了一封信来,却是说他在京中另有了婚配,给了缃叶银钱和休书,要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缃叶面上清冷,骨子里却最是个犟的,收拾了东西就想进京问个明白。谁知,她刚刚离开家,她家里就是起了火,还看到有人在四处找她,她直觉不对,躲了起来,却也因此寒了心。” “她是觉得家里着火和那些找她的人,都是她丈夫安排的?是担心她不肯好聚好散,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言徵听懂了晏晚晚的言下之意。 晏晚晚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告诉言徵,真正让缃叶寒心的不止如此。事实上,那些人不只是找她而已,而是一路追杀于她,当初若非得晏晚晚相救,缃叶早已不在这世上。 生死关前走了一遭,缃叶认定那男人已是面目全非,自此死了心。为了将过去的牵绊彻底斩断,缃叶用银钱想法子重新立了个寡妇的身份,未必经得起细查,好在也没有人会去查,这么几年都是相安无事。 本以为都过去了,可刚刚那银环…… “那银环难道是缃叶丈夫之物?”言徵很是敏锐。 晏晚晚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应该没错。缃叶与我说过,他们那个时候为了供她丈夫读书的,家里穷得很,连个像样的定情物也没有。有一回见着旁人戴的同心佩,她虽什么也没说,可到底是有些羡慕的,想是被那男人瞧在了眼里,后来便亲手打造了这银环。他以前在银铺里学过手艺,比照着同心佩的式样打的,特别,也粗糙,两人各持的一半里分别烙着对方的名字,方才我特意瞧过了,那银环上有个叶字。” 晏晚晚连说带比划的,言徵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这样的东西仿起不易,也无需去仿,“看来,这东西确实是缃叶丈夫的无疑。可你说,她丈夫在工部供职?” “是。”晏晚晚点头,“工部员外郎。” “工部员外郎,官职虽微,也是正经的六部官员,朝廷命官,若是被人暗中杀害,不可能无声无息。可五六年前……”言徵略一思索,平静而肯定道,“上京城中绝没有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也不确定。”晏晚晚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希望是还是不是。 “知道了。”言徵神色沉定,“他叫什么名字?” “洪玄知。” 言徵点头。 “还有一桩事儿。”晏晚晚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迟疑地将缃叶伪造户籍之事与他说了。 言徵却面色无改,淡淡应了一声,“放心。” 见他这般模样,晏晚晚不知怎的,就真的放下心来了。 后面再无话,一路到了京兆府衙门,言徵叫了个兵丁来,与他言语了两句,便是携着晏晚晚直接入了京兆府的后衙。 有人奉了茶点来,言徵让晏晚晚坐在厅中稍安勿躁,他便径自出去打探消息。 倒也没有过上多久,他再回来时,却是面色沉肃,目光幽幽睐向晏晚晚,语调里藏不住的叹息,“怕是要请缃叶来一趟衙门。” 晏晚晚蓦地就是从椅子上弹起身来。 言徵在京兆府居然很是说得上话,因为他的关系,缃叶被请了来也暂且没有过堂,而是直接入了后衙。 她想必已是从传唤她的兵丁口中听到了个大概,脸色有些发白,神色更是茫然,直到听到晏晚晚喊她,这才怔怔抬起眼来,对上晏晚晚,喊了一声“晚晚”,便是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就是紧紧掐住了晏晚晚的手。 晏晚晚神色不变,言徵看着她被掐得微红的手背,眉心却是一颦,上前一步,轻托晏晚晚的手肘道,“还是快些去殓房认尸吧!” 晏晚晚与缃叶对望一眼,两人都不是寻常闺阁中的女子,都是经过事儿的,虽然心中情绪翻转,可也能稳得下来。 “我先去看看。”缃叶松开晏晚晚。 “我随你一起去。”晏晚晚却要仗义相陪。 言徵眉心微提,倒也没有多言,随在两个女人身后一道往殓房而去。 仵作已经粗粗勘验过了,言徵那头得到洪玄知五年前已然失踪的消息,将年龄与尸骨比对过,就连时间也都能对得上,请缃叶来不过是做最后的确认罢了。 只剩一具尸骨,哪怕是曾经最亲密的人也未必能瞧出什么来。 缃叶目光瞥向床板上白布下的隆起,目光有些茫然,神色倒还算得镇定。 仵作得了令,上前问道,“尊夫有什么特征,或者早年受过什么外伤,可以从骨头上辨别出来?” “有。”缃叶面色发白,神色与语气都是沉静,“他从前曾从山上滚下来过一次,当时不只摔断了左腿,还跌进了山中猎人布的陷阱,被钢针穿过了小腿,大夫说,腿骨都扎了个洞。” 听她说完,仵作便立时转身奔去了那具尸骨之前,揭开白布下端,去看那腿骨…… “可是这个位置?”仵作指着左腿腿骨某个明显与别处不太相同之处。 第32章 巧合的线索 “是。”缃叶眼神有些发直地望着仵作所指的那一处。 殓房内陡然沉寂下来,本就阴冷的环境,更添了两分难以名状的诡谲。 晏晚晚走到缃叶身边,握住了她在初夏时节却冰凉的手。 仵作转头冲着一旁的京兆府尹点了点头,后者望了言徵一眼,朝着他一揖,“言公子,你看……这事儿怕是得请这位娘子去问几句话。” 这话晏晚晚和缃叶自然也听在耳里,后者点了点头,便是挣开晏晚晚的手,走到京兆府尹跟前,轻轻福了个身。 京兆府尹抬手招来一个衙吏,带着缃叶去了偏厅问话,转过身对着言徵一揖道,“言公子,咱们到客堂叙话?” 言徵转头望向晏晚晚,却见她目光怔怔望着某一处,下一瞬,上前一步便伸手将桌上盘子里放着的一个银锭子抓起,“这是什么?” “哦,这是方才那尸骨身上的。”京兆府尹道。 “紧紧握在手里,掰了半晌才取出来的。”仵作在边上补充道。 晏晚晚已是将那银锭翻了过来,果然瞧见了上头“延和元年”的字样,喃喃道,“这是官银?” “自然是官银。工部那头的消息,这洪玄知当年参与上京汇通渠的修建,账面上出了些问题,被上官狠狠批过一回,他当日便是负气而走,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想来,他当初怕是心中羞愤,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河,只是河下暗流将他的尸身卷到了石缝间卡住,这才过了这么些年才知他不只是失踪,而是早就不在人世了。”京兆府尹方才见晏晚晚与言徵举止亲密,虽不知她是何人,待她却也算得礼遇,言语间不无唏嘘。 晏晚晚死死扣着手里的银锭子,思绪已然飞转,言徵蹙起眉心,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才又转头,淡淡瞥向京兆府尹,眼底幽幽泛凉。 两人从京兆府后衙出来时,都是各自想着心事,不发一言。 直到晏晚晚心不在焉,险些踢上门槛摔倒,言徵适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多谢夫君。”晏晚晚下意识道,说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我不是要谢你,不,我是要谢你……我不是要对你说谢谢,也不是……我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一时间语无伦次,竟是将自己都套进去了,晏晚晚甚是无语,索性闭了嘴,无奈地回望他。 言徵眼底却有稀微的笑意,她这样无措的时候,倒是难得一见,“这回我不生气。”他笑着道。 晏晚晚愣愣看着他,两人相视而笑。 相对站了这片刻的工夫,缃叶也是出来了,正朝着送她出来的京兆府衙吏屈膝福礼作别,晏晚晚忙上前去扶住她。 缃叶上前来,却是朝着言徵深深一拜道,“今日之事,多谢言先生了。”方才那些京兆府的衙吏半点儿未曾问她现在户籍之事,自然是有缘故的。 “莫要多礼。你是晚晚的姐妹,帮这点儿小忙不过举手之劳,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言徵忙道,说话间,目光落在晏晚晚面上,如水般缱绻。 缃叶自然瞧见了,瞥了晏晚晚一眼,心知这是爱屋及乌,但这个情她却必然要记下,只是此时此景,一时只能无言。 晏晚晚和缃叶都各有心事,谁也不愿开口,言徵也是理解,转头朝着某个方向招了招手,停在那处街口的一辆马车竟是踢踢踏踏跑了过来,就停在他们跟前。 言徵转向晏晚晚一笑,“今日这事儿也为难你们了,娘子,你和宋二掌柜先回春织阁去,好好陪她说说话,天黑前我去接你。”方才晏晚晚说起,缃叶本姓宋。 晏晚晚没想到他想的这样周到,却还是没有犹豫地点头应下,扶着缃叶登了车。 言徵负手立在京兆府府衙前,看着马车晃晃悠悠走远,面上的笑寸寸收起,眸中冷锐深敛,转过身又拎起衣摆回了京兆府衙。 一路无话回了春织阁,缃叶进了自己的厢房,便如脱力了一般,软跌在了窗边的炕上。 他们在京兆府衙门耗了大半日的工夫,这会儿,天色已然昏暗了。 缃叶坐在光线明暗交错的窗边,半幅身子都浸在昏暗的天色之中,看不清楚。 晏晚晚走到桌边,熟练地摸到火折子,吹燃后点亮了桌上的灯烛。 一霎晕黄,驱淡了屋内的昏昧。 坐在炕边恍若泥塑一般的缃叶也好似被这光照活了一般,突然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桀桀,性子清冷的缃叶从未有过这般的时刻,头一回,这样笑着,让人有些颈后生凉的那种笑。 “这几年,我恨他悔誓,恨他负心,没有一日可得安眠,可他,居然早就死了……”缃叶说着笑着,泪流满面。 背对着她站在灯烛前的晏晚晚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烛火幽微,映在她双瞳之中,忽闪了两下,她便又动了,将手里的火折子放回原处,方转过身,踱到缃叶跟前坐了,目光毫不避讳直直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你可曾想过,他或许根本不是自杀。甚至……他或许并未背叛你呢?” 缃叶一怔,被泪水洗涤过,清亮却红润的双眸愣愣望向她。 “你与我说过,他这个人因为自幼穷困,却又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所以很能吃苦,心志坚定。你当初执意上京找他问个明白,就是因为你坚信他不是见异思迁之人,这样的人就算会被权势左右,可绝不会轻言生死。” “我方才将事情都告诉了我夫君,他有人脉,定会去查那他信中所说的另有婚配,若果真有,自然另当别论,若是没有……”晏晚晚眼神定定,后头的话未说出,缃叶似是想到了什么,蓦地拔身而起,脚步近乎踉跄地奔到了床边,将床底一只已经蒙尘,许久未曾打开的箱笼取出。 打开之后,就是埋头在里头翻找了起来。 晏晚晚没有过去帮忙,只是反手撑在椅子两侧,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官银……那锭眼熟的官银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不一会儿,缃叶重新站到了她跟前,手里捏着一封信,“这是他最后写给我的那封绝情信和休书。” 晏晚晚没有立时伸手去接,她太阳穴两侧鼓胀生疼,眼睫微颤抬起,望着面前发髻凌乱,双目赤红,神色却已恢复沉定的缃叶,喉间微微一滚,哑声喊她,“缃叶……” 第33章 掉马?不存在的 “我记得……你似乎有一根结了半枚铜钱的长命缕?” 缃叶怔了怔,将手里那封信塞到晏晚晚手中,又反身回去那口箱笼前翻找。 不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果真拿着那根长命缕,那长命缕在晏晚晚这个长在江南的人眼中,再寻常不过,可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便绝不是巧合了。 晏晚晚伸手将那根长命缕接了过来,捏紧在手里,“缃叶,这长命缕能否借我一用?”她眼睫纤长,此时半垂着,轻掩眸中思绪,恍似蝶翼,不安地轻扇。 缃叶却没有半点儿犹豫,甚至什么也没问,就是直接点了头。 反倒是晏晚晚骤然抬眼看着她,眼睫微颤,喉咙发紧,艰涩地滚了两滚之后,许多话还是未能说出,反倒又道,“还有这个,我也拿走了。”她将手里的信举高了些。 缃叶还是什么都没问,没有半分迟疑地直接点了头。 晏晚晚拿着那两样东西,神色复杂,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与缃叶不着边际说了些话,看着她睡了,晏晚晚这才从屋里退出来。 抬眼才发觉天已黑尽了,迎面吹来的夜风里已经带了燥意,果然已是春尽夏至。 她在檐下站了片刻,这才扭头往外走去。 走出他们平日里出入走的后门,迎面就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立着一人,车辕上的灯影轻晃,映在他周身。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之事的缘故,那素日里总觉文弱的身影落在晏晚晚眼中,竟显出一种高拔之态。 晏晚晚的脚步停住,一时看定了眼。 许是听见了动静,言徵转头看了过来,见得她,不由牵唇一笑,一双眸子熠熠,立在灯影之中,整个人仍如濯濯春柳一般风华卓尔。 言徵提着灯迎了过来,晕黄的灯光轻晃双眼,晏晚晚醒过神来,“夫君来了怎么也没进去?” “料想你定在照顾宋姑娘,她此时正是需要陪伴的时候,左右我也无事,就在这里等一会儿也没有什么。”言徵笑着抬起手,将晏晚晚耳边的发丝勾到耳后,有了头一回,这一回就自然了许多。 晏晚晚也没有躲开,纤长的眼睫轻掀抬起,黑亮的眼看着他,离得近,眼仁儿里清晰地映着他的样子,粉唇在灯光的映衬下,恍若枝头上新绽的桃花瓣,言徵看着喉间骤然发干,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晏晚晚却在这时蓦地凑了上来,他一僵,一时忘了躲开,只察觉到若有似无的呼吸拂过脖子,紧接着,她还直接上了手,指尖轻拂他颈侧,在他浑身紧绷时,她却一把薅开他的衣襟,皱眉道,“你怎么起了这么多的红疹?” 言徵反应过来,从她手里扯过衣襟,顺手紧掩,同时往边上跨开一步,躲得稍远些,才哑着嗓道,“没什么。” “你真的吃不了虾对不对?”晏晚晚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目光灼灼将他看着。 言徵不在意地笑道,“我只是听娘子说起,实在馋那馄饨,想着这么多年了,说不得好了,就想试试,谁知道……”他轻挑了挑眉梢,“到底是没有口福。” 晏晚晚蹙眉看他片刻,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娘子没事儿了吧?咱们可能回去了?”言徵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递了过去,切切望着晏晚晚的目光带了两分讨好的意味。 晏晚晚看他一眼,将手递了过去,他将她手握住,唇边笑弧一扩,牵了她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跑了起来,街上的灯火从帘子里筛进来,落在脸上,明灭斑驳。 “洪玄知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吗?”默了两息,晏晚晚还是轻声问道。 上了马车,言徵仍是紧紧牵着她的手,“我只知道洪玄知失踪之前,并没有谈婚论嫁,倒是他一些同科与工部同僚都知道他在家乡有发妻,失踪前几个月正在想要将人接来上京。” 晏晚晚听着眉心就是紧蹙起来,眉眼轻垂,手从言徵的掌心中挣脱出来,搁在膝上,轻轻抓皱了指下的衣裙。 洪玄知或许真的没有背叛缃叶。可事到如今,晏晚晚都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言徵看着她片刻,伸手过去,将她那只手重新握在了手中,“你放心,这案子我会让人帮忙盯着的,有什么进展定会告知你。” 晏晚晚掀起眼帘望向他,“夫君与京兆府尹有交情?今日我看京兆府的人待夫君都甚是礼遇。” “也算不上交情,有过几面之缘,他大抵是看在我老师的面子上才给我三分薄面。”言徵语调淡淡,对上晏晚晚带着疑虑的目光,“我的老师是翰林院柳大学士,我曾拜在老师门下修学数载,因而在官场之中有些人脉,可多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 言徵语调谦逊,晏晚晚却是惊得挑起眉来,“柳大学士居然是你的老师?” 来了上京两年,晏晚晚又有自己的目的,对大宁官场自然有所了解,如何不知这位鼎鼎大名的柳大学士?那可是当今太子的老师,这么说她家夫君与当今太子还算是同门师兄弟了? “老师名声赫赫,看来连娘子也是听过的。”言徵仍是笑得馨馨然。 晏晚晚看着他的表情却有些奇怪,“夫君居然能得柳大学士为师,必然有独到之处,既是如此,为何不继续进学,考取功名呢?” “其实,延和十二年时,我便下了场,运气不错,点了二甲十七名。”言徵嗓音一贯的清润,语调平淡道。 晏晚晚听得有些发蒙,什么下场?什么二甲十七名?“夫君是说……你本就已经有了功名,是……进士?” “嗯。”言徵点头,云淡风轻,就好似说今夜月色不错一般。 晏晚晚面上有些木然,眸中神色却更复杂了两分,“为什么?夫君既是考取了进士,为何不进官场,反而……” “反而要做一个没有出息的教书先生?”言徵笑微微接过她的话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一样是做学问,谁说教书先生就是没有出息?只是,十年寒窗,不都是为了一朝得中,入了朝堂,一展抱负吗?夫君明明有青云路可走……”晏晚晚语调里确实有丝惋惜,可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更是真心实意,并无半点儿作伪。 第34章 娘子满身侠气 言徵看着她,骤然觉得心上像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微疼,那感觉却又让人莫名在意。 他轻笑,眸中漾出满满的温暖,“许是志不在此吧!” 晏晚晚点点头,“只要夫君不觉得委屈可惜,那便好。” “娘子不觉得我没有上进心吗?若我入了官场,娘子也能做个官家太太,说不得什么时候还能诰命加身呢!”言徵笑问。 “若夫君当真入了官场,只怕咱们怕就做不成夫妻了。”晏晚晚笑答,察觉到他笑容一敛,眉心亦是跟着蹙起,她笑着解释,“如今知道夫君有进士的功名在身,我已然觉得高攀了,若夫君果真是官身,又哪里瞧得上我这么一个没有依凭,满身铜臭味的商家女?” “胡说!”言徵握住她的手却是一紧,神色亦透着两分沉凝,将她紧盯着,“你我已是夫妻,便不可轻言离别。” 晏晚晚被他这样郑重其事说得微愣,继而失笑,“这不都是假设吗?没影儿的事儿,夫君何必当真?要我说,官场上尔虞我诈,有什么好?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红尘市井,吾心安处是吾乡,不过各人际遇与选择不同,讲究个道法自然就是,何需强求?” 言徵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微顿,接着更深了两分,“娘子真是通透豁达,倒是为夫庸人自扰了。” 晏晚晚一笑,被他握住的手轻轻一动,“早前不知道夫君还有柳大学士这么一条人脉在,虽然有些冒昧,可我与缃叶多年相伴,视她如姐妹,洪玄知的案子,只怕还是要劳烦夫君多多费心,若是能找个熟人,让我们跟着一道看着,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微微仰起脸来看他,一张俏媚的面容之上,这眉眼最是出色,黑亮的眼睛看着你时,好似能将人拉扯着,坠进她眼底那汪明澈的世界之中。 “娘子聪慧,该知晓他一个朝廷命官,当日失踪,却草草结案,这背后并不简单。何况,他既未曾另行婚配,为何要去信与宋姑娘一刀两断?”言徵垂眼,摩挲着手心里姑娘的手,听似平淡的话语里处处都是提醒。 “这背后必然有内情,我都知道。”晏晚晚语气沉定,眸色亦然,“可就是因为知道,才非要查个清楚不可。” 言徵深望着她,良久,倏然一笑,“娘子身上有股子侠气。” 晏晚晚微怔,目光有两分茫然地看向他。 “怎么了?”言徵狐疑。 “没什么。”晏晚晚摇摇头,只是方才有一刹那竟觉得那句话有些耳熟,好似谁曾与她说过一般。“所以,这句话,夫君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我求夫君帮的忙,夫君是应下没有?” 言徵笑,“你是我娘子,你说,我帮还是不帮?” 晏晚晚听着,笑扬双眉,“多谢夫君。”想起之前的事儿,忙补充道,“这可不是跟你见外。若是见外的话,我就不会明知事情难办还求你了。” 言徵没有生气,跟着笑,“我巴不得日日有这样为娘子效劳的机会,不过,娘子只是一声谢是不是太没诚意了些?” 晏晚晚一瞥他,“那你要如何?” 言徵还是温润的笑,眼中却闪烁着点点星芒,难得想要捉弄她,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脸颊,“要不……娘子亲我一下?” 本是玩笑,谁知,晏晚晚却是一个倾身,便果真在他手指点的那一处轻啄了一下。 言徵只觉出颊上一软,淡淡的香味浮在鼻端,她便已经又退了开来,微微红着脸颊看着他,“这样可行了?” 言徵咳咳两声,移开了视线,却又没有忍住,目光兜来绕去,又回到了她脸上,嘴角克制不住地勾起,“所以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拿了好处……自然只能尽心办事了。” 晏晚晚嗔他一眼,言徵却被那一眼瞪得心窝儿泛酥,再不敢看她,别开头去。 回到言府,言徵如前几回一般,径自去了别处梳洗,回到和春院正房时,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儿,却没有瞧见晏晚晚。他皱了皱眉,一时想不起这个时候她会去哪儿,步子一旋,正要出去找。房门就是被人从外推开,晏晚晚端着一只碗走了进来,碗里白烟袅袅,还能嗅到淡淡药味。 言徵看见她眉宇就是舒展开来,瞧见她手里的药碗,迎上前去,“这药我交代了麝烟她们端来给你,你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的已经喝过了,这碗是你的。”晏晚晚说着,将手里的药碗端到他跟前。 “我的?”言徵微愕。 “你不是起疹子了吗?我知道个药方正好治这个,家里居然有药房,都抓齐了,便给你煎了一帖来。快些趁热喝了,也免得痒着难受。” 言徵愣愣看着她,还是没反应。 晏晚晚皱眉,“你该不会想让你喂你吧?” 言徵笑了,接过那药碗,仰起脖子就是一饮而尽,放下碗时,笑容更甚两分,“娘子的心意,不可辜负。” 晏晚晚看他一眼,被他眼中的光芒刺到般,垂下眼扭身出去,将那药碗收拾了,才又回来。 言徵倚在炕上,她一进门,他目光灼灼,便是定定望在她身上,“娘子怎么会一下就想到了我吃不得虾,居然连方子都记得这样清楚?” “哦!我兄长便对虾过敏。”晏晚晚随口答道。 过敏想必就是吃了虾就要起红疹吧?“这样啊!”言徵的双眸黯了黯。 晏晚晚默了两息,却又想了起来,“想起来了,我许多年前遇上一个小乞儿,也对虾过敏。” 言徵抻了抻身子,有些好奇,“哦?小乞儿……还吃得起虾?” “那倒不是。他那个时候被一群乞丐欺负得挺惨,被抢了讨来的吃的,我替他打跑了那些乞丐,请他吃了顿饭。他大抵是自己也不知道不能吃虾,一盘龙井虾仁儿吃了个干净,还不等走出酒楼就起了满身的红疹,还直接晕了过去,把我吓了个够呛,赶忙将人送去了医馆。好险,否则好心请他吃顿饭却害他丢了命,我怕是一辈子都心安不了。” “娘子果真满身的侠气。”言徵听着,却是笑赞了一句。 晏晚晚望着他却是蹙眉道,“所以你别当这过敏是小事,往后再不可这样鲁莽了。” 言徵自是点头应下。 晏晚晚却是转身嘟囔道,“说来也奇怪,这对虾过敏很常见吗?我怎么老能遇上?” 第35章 想揭过?不可能 “本以为这信里可能有什么线索的……”明明该累了,可却半点儿睡意没有,晏晚晚翻来覆去许久之后,也没有因着药效睡过去。 言徵便是将她拉了起来,让她别为难自己,睡不着便不睡。 他们俩便拿了盏灯进来,两人盘腿坐在宽阔的拔步床上,看起了洪玄知写给缃叶的最后那一封信,还有那封放妻书。 可将信和放妻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晏晚晚也没从当中看出半点儿她想找到的线索来,不由有些失望,泄气地一歪身子,就栽在了绵软的被褥之中。 言徵看她一眼,笑了,将她随手放下的那封放妻书拿起,扫了几眼,“也不是当真什么都没有。” 本来已经瘫软了的晏晚晚突然又来了精神,一个挺身就坐了起来,“你瞧出什么了?” “洪玄知并未背叛宋姑娘,相反,他很珍爱自己的妻子。无论是那封信,还是这封放妻书,字里行间都无半点儿贬低妻子之处,还有你说,随信寄去的还有五十两碎银子。” “工部员外郎,从五品,月俸不过十四石,折合成银钱也才十二三两,上京居,大不易,六部官员没有官舍可住,光是租房的租金都所费不少,还有平日的吃穿用度,他再俭省,这五十两要存下来也是不易,可他却全都给了宋姑娘。” “他若是有别的来钱路子呢?” “那就得查过才知道了。”反正他说的只是猜测。 “如果我猜的对,那这信和放妻书是他为了让缃叶与他撇清关系,是不是说明他一早便猜到了自己会出事?”晏晚晚沉吟片刻道。 言徵望着她的眼睛,默然点了点头,“或许。” “那按着这个思路,他应该留下些线索才是。”这也是她反复翻看信笺和放妻书的缘由。 “若我是洪玄知,明知是祸,便不会将祸端留给珍爱之人,只盼她能平安便好,所以,信与放妻书中什么都没有才对。”言徵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晏晚晚面上,眼目幽幽,底下暗潮翻涌,似要将人吞没。 晏晚晚突然觉得唇舌间生出燥意,喉间滚了两滚,没有将心里过了一道的“你又不是洪玄知”这句话说出,而是垂下眸子,两只手指轻轻捻了捻丝滑的被面,“那锭官银夫君怎么看?” 这话题转的有些快,言徵不知是不是没有明白,一时没有做声。 晏晚晚有些急了,抬起眼往他看去,“一个人濒死之时还死死拽着的东西,必然很是要紧。” 言徵回望她,神色平和,“这个就得看他们怎么查了。” 晏晚晚想想也是,还是耐着性子等等。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等了不过两日,京兆府便派了人来,请缃叶过堂,告知了调查的结果,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根据工部提供的线索,我们找到了证据,洪玄知失踪前确实是与那家牙行签订了契约,作为证据的契书在此,你们可以看看确认一下是不是洪玄知的笔迹。他买下了这处小院儿,给的银钱虽非官银,却是被剪碎的银角子,加上工部刚好丢失了两百两的官银,上官怀疑他监守自盗,与他对质,他羞愤而出,不管是失足,还是自己跳了河,眼下案情已是明朗……” “工部是因这种事不光彩,他又突然失踪,官府介入也未能寻到,与他家乡联系,也未寻着人,才草草结案。哪里想到,人竟是早已不在了。” 京兆府给出的人证物证俱全,缃叶哪怕满心的不信,可直到走出京兆府衙都是脑中一片空白。 晏晚晚将浑浑噩噩的缃叶送回春织阁,给她煎了一帖平日缃叶给她抓来放着备用的安神茶喝下,看着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哪怕是睡梦之中,眉心仍是紧紧皱着,晏晚晚一双眼儿亦是幽沉沉,恍若山雨欲来。 缃叶手里紧紧握着一条长命缕,正是那日晏晚晚从她这里借去,第二日又送还回来的。 晏晚晚早已将那条长命缕与她从灼华那儿拿来的那一条比对过,果然凑成了一个圆。 晏晚晚看到结果时,并没有多少意外,毕竟,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 那条长命缕是洪玄知的,又恰恰好都有那么一锭延和元年的官银,若说之间没有联系,打死晏晚晚也不信。 或许,那匣子里,除开血书之外的两个线索,指向的都是洪玄知。 可洪玄知的死眼看着就要这样轻飘飘揭过,她绝不能忍。 晏晚晚深看一眼沉睡的缃叶,蓦地起身往外行去。 出了缃叶的屋,刚好瞧见坠儿,便是招手将她唤来,“你替我跑一趟坊西,告知我夫君,今夜我留在这里照看缃叶,不回去了。” 春织阁上下虽然不是事无巨细都清楚,但也知道缃叶姐出了事儿,坠儿没有二话便是应下,像只兔子般蹦走了。 晏晚晚立在原处,看着她蹦出门去,她又凝着双目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才脚跟一旋,回她的屋去了。 坠儿出了春织阁,转到春和坊正中那写着“春和景明”几个大字的牌坊前,就听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坠儿忙避让到一旁,见边上有个人愣着,好似没有反应过来,她虽然性子大大咧咧的,却最是心善,便顺手将人拉过。 那人踉跄了一下,愣愣与坠儿对上眼,是个看上去老实巴交,有些木讷的年轻人。 坠儿见他眼神有些发直,皱了皱眉,问道,“你没事儿吧?” 那人张了张嘴,唇间细若蚊呐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坠儿却根本没有听见,义愤填膺地抬手指着那正急急勒马的人,脆声道,“你怎么回事儿?闹市纵马,若是伤及了路人,可是要吃板子的。” 马上的人一边急急勒停马儿,挠着马脖子安抚,一边回过头来,本来也是心有歉意,谁知听着坠儿那语气心里就是不爽,哼声道,“小爷的骑术好着呢,断然没有伤着人的道理。” 坠儿听着更是恼火,径自就是挽了袖子,“你险些撞着人还有理了是不是?与你好好讲道理既是不通,那好啊,那你下来,咱们这就一起见官去。”说着,就要上前将人从马上拉下来。 身后却被人拉了一把,正是方才那个年轻人,坠儿被拉得回了头,他立时松了手,垂下眼去,一张微黑的脸胀得通红,嗫嚅道,“那个,我没事儿……不必见官,会……会惹麻烦……” 第36章 脑子不好钱却多 “没关系的。”坠儿将双手一叉腰,抬眼瞪着马背上那个一身锦衣,看上去就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却半点儿没有畏怯,“有权有势也不能当街纵马,眼下是最好的教训,若等到伤了人还得了?当然了,若有人要仗着权财压人……” 马上人居高临下,望着底下叉腰瞪着他,不依不饶的小丫头,错了错牙,正待开口反唇相讥,后头却骤然传来一声呼唤,“五爷!” 此刻牌坊下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瑞杉从外头挤进来,一看这情形,连忙对着皱眉看过来的坠儿道,“坠儿姐姐,饶恕则个,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 而后,又对高坐马背上,正拿奇怪眼神瞄着他,又瞄着坠儿的公子哥儿抱了抱拳,“五爷,这位坠儿姑娘是我家夫人身边的人。” 又转向坠儿,靠前一步,压低嗓音道,“这位郑五爷是我家公子的朋友,今日来时刚好瞧见这匹马,恁是要替我们公子试马,他那骑术……一言难尽,可是吧,又听不得旁人说不好。心不坏,只是脾气有点儿大,坠儿姐姐莫要与他计较……” “说什么呢?”身后插来一声问,郑五爷下了马来,拿眼睛瞄着瑞杉与坠儿两人,“你小子该不会在讲小爷坏话吧?” “那哪儿能啊?我在与坠儿姑娘说,五爷虽然脾气不好,可心却是最善不过的。”瑞杉笑答。 “这倒没错。”郑五爷却觉得自己是被夸赞了,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折扇来,在胸前轻扇着,笑得自得,目光落在坠儿身上时,眼尾挑了挑,“既然是嫂夫人身边的人,小爷便原谅方才你的无礼了。” 坠儿看他一眼,突然展开笑来,“原来是言先生的朋友,那方才的事定然是误会一桩了。我倒没什么,可方才这位小哥儿却是被吓了个够呛,五爷瞧瞧,他也是可怜,您既最是个心善的,可得帮帮他才是。”坠儿朝着身后那埋着头,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的人指去,望着郑五爷时,却是满面带着崇拜的笑。 郑五爷听得这一通话是通体舒畅,转头一瞥跟在瑞杉身后追来的随从,哼声道,“拿钱给那位小哥儿去看大夫。” 随从立刻奉上一锭银子,坠儿接过放在手里一掂,二十两……还真是个大方的,她隐了嘴角的笑,转身将那银子塞到身后那人的手里,道一声“快去吧!往后走路仔细着些”。普通的百姓遇上权贵终是吃亏,她方才一时激愤,将平日里掌柜交代的话都忘到脑后去了,好在这回遇上的是个钱多没脑子的。坠儿漾开一抹笑,走上前又奉上一记马屁,“五爷果真再是心善不过。” 郑五爷果然更是通体舒畅,看着这丫头都顺眼了许多,手里的折扇扇得更欢快了,下巴微扬道,“嫂夫人跟前的人还算有眼光。” 还真是个臭屁的,坠儿脸上的假笑几乎绷不住,在心里嘁了一声。 瑞杉咳咳了两声,悄悄冲着坠儿竖起了大拇指,这坠儿姑娘真是个有本事的,头一回交道,几句点拨,居然就拿捏住了五爷,“坠儿姑娘这是要往何处去?” “我们掌柜的让我去一趟府上,替她知会言先生一声,她今夜要留在春织阁了……”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远,他们身后,那个一直埋着头,恍若灰暗影子一般的人抬起头来,手里捏着方才坠儿硬塞到他手里的银锭,望着坠儿的背影,一双暗淡的双眸里竟是迸射出了光芒,灼热且狂…… 揭过这小小插曲,坠儿去了一趟言府再回返春织阁,径自找到晏晚晚跟前,“话已经带到了,不过言先生也正要出门,便也让我给掌柜的带两句话,他也有些事儿忙,这两日怕是不会着家,掌柜的若是要陪缃叶姐,就多陪两日都没关系,只让你别跟着着急上火,千万照顾好自己。” 坠儿还记得说这话时言先生那副温柔清润的模样,掌柜的还真是捡到宝了。 他居然有事儿忙?晏晚晚蹙眉想了想,也好,她眼下也顾不上他。 坠儿本来还想将方才街上那场闹剧讲给掌柜的听,见晏晚晚拢起的眉心便将这事儿隐了去,只是问了问缃叶的状况,听说她尚睡得安稳,心下稍稍安定了两分,捏着手心里,那位郑五爷给她的“赏银”,又是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心里笑着腹诽道,果真是个脑子不够用的,不过,确实大方。 只是说两句好话就能得银子,下回遇上,她不介意再昧着良心夸夸他。 掂着那锭银子,坠儿心满意足地笑着走了。 她与掌柜的说好了,等到入夜时来与掌柜的换班守着缃叶姐,这会儿先去养养精神。 入夜时,坠儿果真来换了晏晚晚。 晏晚晚回了房,吹熄了烛火,却并未歇下。而是在黑暗中熟练地换好了玄衣,用玄巾覆了面,戴上斗笠,又化身为玄衣客,从后窗化为一道乌烟,无声掠上屋脊,几个起落间,腾挪而去。 喑鸣司衙署值房内亮着灯,陆衡对坐在书案后正在翻看卷宗的大人道,“这案子说是已经结案了,你倒好,为了讨好你媳妇儿,眼下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能抽出空去管别的事儿?” “这案子结的也太顺了些,那些人证、物证就好似特意安排的一样。洪玄知手里握着的那锭官银,恰好是延和元年的,据我所知,咱们在查的那批官银也是同年所铸,不查你又怎么知道这案子与咱们所查的案子是不是有关呢?”书案后大人一边快速地翻看着那些卷宗,一边语调淡淡道。脸上还是覆着面具,可如今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哪怕他看上去俊挺似松,不受半点儿影响一般,但仔细一看,还是可以看出他已经汗湿鬓发,却仍是恪守着喑鸣司的规矩,戴着那面具未曾摘下。 “我看你就是为了你媳妇儿找借口呢。”陆衡看着他鬓边淌下的汗珠却是越看越碍眼,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道利光,骤然出手,直取大人面门。 大人却好似早料到了一般,抬手格挡,他一只手,陆衡两只,拳来掌往,顷刻间,竟已过了数十招。 “雪庵,父亲来信了,问起了你的婚事。” 第37章 女贼又来了 陆衡突然道出这一句,大人便是微不可察一怔,就借着这一怔的工夫,陆衡抬手极快地将大人面上的面具揭了开来,露出一张清雅的面容,在烛火闪烁中明灭斑驳,不是言徵,言雪庵又是哪个呢? 陆衡朝着他笑着一挑眉,看他这样顺眼多了,“我还没有回信,你想我怎么回啊?” “信又不是写给我的,要怎么回随你。”言徵气定神闲地笑着,抬手如喙,直取陆衡双眼,陆衡下意识地往后一仰。谁知,他同时一只手已猛击陆衡肘下,正击在他麻穴上,陆衡“嘶”了一声,手里的面具从手里脱落,不等落地,就被言徵用足尖一踮,往上抛起,被言徵伸手接个正着,他反手又将之扣在了脸上。 陆衡觉得自己抢面具抢了个寂寞,再被他不咸不淡一句话呛住,没好气道,“要不是他传信给你,你都避重就轻,他又何必越过你来问我?你当真让我自个儿看着回,若是回得不如你意,届时可别怪我啊!” 言徵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八风不动的样子,仍是埋首于案上。 陆衡看他这样子,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事儿你能躲上多久?父亲迟早要回上京的。” “我心里有数,这事儿就用不着大哥操心了。”言徵头也不抬。 陆衡笑了,“好啊,那我就等着父亲回来再看好戏了。你娶亲我估计着父亲没什么好说,可要是知道这弟妹是你的软肋,是你的命门儿,那就不好说了。” 言徵眼尾轻挑,目光寒峭地自面具后睐了陆衡一眼,没有反驳,默认了那软肋、命门儿的说法。 陆衡见状,更是纳罕了,“我怎么之前就不知道你居然还是个情种呢?不过,你在成亲前也就见了人几回,怎么就情根深种了?什么一见钟情我可不信的啊!” “大哥最近挺闲啊!”都闲得能在衙署关心他的私事了。 “是挺闲。你将我调来与你一同彻查此案,可眼下线索断了,诏狱里那个嘴太严实,撬不开,你让盯着的各处都暂且没有动静……”陆衡应得理所当然,还伸出一只手来,掰着手指数着…… 谁知,还没有数完呢,骤然一阵喧嚣之声袭入耳中,两人都是禁了声,互看一眼,下一瞬便是双双腾身而起,大步朝着值房外而去。 外头乱成了一团,院子里居然很是安静,循着声浪往外寻去,才看到人影,原来人都跑到外头来了。 “怎么回事儿?”言徵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不怒自威。 元锋领了命外出办事,如今不在上京,瑞杉自认是大人身边第一得用的人,听着问话,连忙颠颠儿跑了过来,抱拳回道,“大人,是那女贼,居然又来了。” 女贼?言徵双眸一利,足下生风朝外卷去。谁知,才到衙署门口,便见着不少喑鸣司的人从外回来,到得跟前纷纷抱拳行礼,言徵目光却是往他们身后望去。 虽然未曾言语,但立时有人禀报道,“那女贼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竟是一触即走,已经有人追上去了。” “戒严。”暗夜如墨,言徵的双眸亦是一片墨色,盯了某处一眼,沉声令道。 “是。”喑鸣司纷纷得令,转身各行其是。 很快,喑鸣司衙署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森严,言徵与陆衡二人立在衙署门口,都是默然等着。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是方才去追人的喑鸣司回来了,到得近前,抱拳行礼,禀道,“没能追上,可那女贼扔来了这个。”当先一个喑鸣司说着,奉上来一只普通的黑漆匣子。 言徵没有迟疑,直接伸了手。 “等等!”陆衡却是拿腰刀一挡,“小心有诈!” “无妨。”言徵不以为意,在陆衡不太赞同的目光中,径自接过那黑漆匣子打了开来。衙署门前那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下,匣子里的东西被照得格外清楚,言徵瞧见了那封血书,瞧见了那根长命缕,也瞧见了那一锭官银。 “这是什么意思?”陆衡隐约有些明白,却不敢置信。 “这想必就是那女贼从灼华那儿拿走的东西。她在告诉我们,洪玄知的死果真与咱们正在查的案子有关联。”言徵倏然将手里的匣子一合,却是抬起眼来,面具后双目如利箭,蓦地射向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的某处屋顶,晏晚晚正静静伏在那儿,探出的眼不期然对上那利箭般的眸光,下意识地便是垂首躲避,一时间,心如擂鼓。 言徵却已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匣子一扣,蓦地转身,阔步走回喑鸣司。 陆衡等人环视了一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亦是转身跟上。 那屋顶处,晏晚晚又是慢慢探出身来,望着他们一行人穿堂过院,很快在视线中隐去,再瞧不见了。 她绷紧的身形缓缓松懈下来,悄悄舒了口气,这才发觉竟已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想起方才那个喑鸣司暗司头领,便是那雨夜之中,与她交手之人,身手与她不相伯仲,方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可是,有些奇怪,他的声音怎么觉着有些耳熟?不只,就是身形也是一样。 她拧眉思虑了片刻,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又转头望了一眼已经恢复成往日模样的喑鸣司,起了身,足下轻点,又如一道轻烟一般,腾身而去。 这一夜的喑鸣司,却注定无眠。 言徵扣着刚得来的那只匣子,在夜半时分,入了诏狱。径自到了最里的那间牢室之中,开门声惊醒了牢室中的人,言徵进去时,他正缓慢坐起身来,蓬头乱发中的脸隐在阴翳之中,看不真切,可那行止之间,却分明是半点儿不将此时的处境和喑鸣司看在眼里。 言徵仍是半点儿不恼,在对方平冷中夹带锐利的视线里,将手里的黑漆匣子递了过去,“今夜前来,是为了给前辈看看这个东西。” 那人沉默着,迟疑了几息,似是在疑虑他想耍什么花样,却还是将匣子接了过去,打了开来。昏暗的烛光下,看清那匣子里的东西时,他乱发下的脸色却是陡然惊变,动作惊惶地将里头的东西翻了个遍,确定了不是假的,蓦地抬起一双熏红的眼,咬牙瞪着言徵,那模样,似是困兽。 第38章 入喑鸣司 对上那双眼,言徵却是悠悠笑道,“放心,我没有抓到她,这东西,是她亲自送来的,就在刚才。” 这话一出,那人怔住,似惊似疑,垂目不定,手紧紧扣在了那只黑漆匣子上。 言徵脚一勾,将近旁的一把椅子勾过来,撩袍落座,面具后寒峭的眸子轻抬,望过去,“前辈觉得她为何明明已经拿到了东西,最后却选择将这东西送了回来?” “有了这些,喑鸣司很快就要着手调查,前辈若想尽早查清真相,何不摒弃前嫌,将你知道的都尽数告知?”言徵嗓音温和,循循善诱。 那人握着匣子,倏然嘲弄地勾起唇角,“我知道的也没有多少,怕是会让大人失望。” “没有关系,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我可以承诺前辈,只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定会尽己所能,还你们,还天下以真相。”言徵语调淡淡,却透着铿然。 那人乱发后一双眼望着他,良久,倏然又是一笑,这回的笑里却透着些别样的意味,“真是奇怪!这么多年,居然在一个喑鸣司暗司之首身上瞧见了同样的眼神。” 言徵唇角微微一抿,眼底有淡淡疑惑,却并没有言语。 “罢了。”那人一叹间好似放下了什么,“就因着大人这眼神,我也愿信大人一回。” “多谢前辈信任。”言徵淡淡一笑,宠辱不惊,云淡风轻,“前辈先与我说说,这匣子里的东西,就是信中所说的物证全部了?” 言徵直到天边泛起青白色时才出了诏狱,诏狱外等着他的人立时就是围了上来。 “大人,已是按你的吩咐,将洪玄知的尸骨,以及所有证物从京兆府带了回来。” “洪玄知购买宅子的那家牙行相关人员也已带回。” “工部相关人员也已传唤。” 几个手下一一拱手回话,言徵点了点头,抬起眼望向渐渐亮起的天,好似自语般低喃了一句,“天亮了啊!” 缓了一息,他微微扬高了下颚,“去一趟春织阁请人吧!”话落之时,他头一转,侧目望向一旁的陆衡,“陆同知亲自去!” 陆衡心领神会,拱手应道,“是!卑职领命!”转身欲走时,意味深长留下一句“大人放心”,这才转过身,带着人走了。 想来是好天气,天光方亮,外头鸟儿就是欢快地唱起歌来。 只是,这清晨的宁静很快被骤然传来的喧嚷声所打破。 晏晚晚一直在等着,听着这动静,骤然睁开眼来,翻坐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穿戴起来。 奇怪的是外头并没有她以为会有的呵斥和催促声,那一阵喧嚷过后,居然安静下来,这让她有些不安,蹙着眉心,加快了动作。 很快穿好衣裙,将一头发丝随意挽了个纂儿,便是疾步推门而出。 到了外头一看,她终于知道为何屋外又安静了下来。 “陆大哥?”那一身鸷鸟不群的喑鸣司官服的人不是陆衡又是哪一个? 晏晚晚料到喑鸣司会来人,却没有料到来的会是陆衡。难怪了……她扫视一周,见他们春织阁的人都陆续起来了,个个噤若寒蝉地立在一旁,神色虽有不安,却不至惊慌,显然正是因为来的人是陆衡的缘故。 陆衡回头,笑着朝晏晚晚一拱手,“弟妹安好。” 晏晚晚“不知”陆衡是喑鸣司,见他这样一身妆扮,出现在春织阁中,那些明显是他手下的,又将阁中众人都看管起来,她自是一脸的惊疑不定,“陆大哥这是……” “本来不想惊动了弟妹,可到底还是要交代一声的。洪玄知的案子已是由喑鸣司接管,所以,洪玄知的遗孀,这位宋娘子得随我们回衙署一趟。”陆衡目光朝缃叶一递,语气尚算客气。 缃叶一怔,蓦地惊望向晏晚晚。 后者神色沉定,略一迟疑还是问道,“可是案子尚有疑虑?否则已经结案了,如何又会移交到喑鸣司?” “这个怕是不能说,弟妹见谅。”陆衡仍是笑着,可意思已很是清楚明白。 晏晚晚眼中掠过一道异光,“多谢陆大哥照拂,不知道我是否能一道去?”晏晚晚说着,走到缃叶身边,将她冰凉的手握住。 陆衡挑起眉,很是纳罕,“这么多年,弟妹还是头一个主动要求要去咱们喑鸣司的。” 晏晚晚眼睫微颤,心想着他这是要拒绝了吗? 陆衡就是笑了起来,“弟妹既是要同去,那便请吧!这点儿主我还是能做的。” 直到出了春织阁,晏晚晚才知道陆衡当真是给足了她面子。 不但是在清早就来了,动静闹得不大,没有惊动街坊四邻,不会影响她们的生意,门外更是备妥了马车。 她和缃叶登了车,马车才晃晃悠悠从春织阁前驶离。缃叶握紧晏晚晚的手,在车轮辘辘声中轻问道,“居然惊动了喑鸣司,是不是当中还有内情?” “这是好事。哪怕他已经死了,你总也希望他不是死得稀里糊涂。”晏晚晚沉静着面容。 “是。”缃叶点头,面色虽白,神色却坚定,“我不信他会畏罪自杀,若他是枉死,若那些罪名都是子虚乌有,我总得替他求个公道。哪怕真的是他做错了事,我也要个明明白白。” 晏晚晚没有说话,默默握紧她的手,就如过往的这五年来,她们彼此扶持的每一天一样。 “方才那位大人……”过了一会儿,缃叶轻声问道,说的是陆衡。 “他是我夫君的一个朋友,想必都是看在我夫君的面儿上。”晏晚晚轻声道,“一会儿问着什么你都直说,也莫要让他们太为难。”缃叶知道的本也不多,请她问话不过例行公事。 可喑鸣司名声在外,光是进去一趟也能将人吓个够呛,有了陆衡,倒是心里有底了些。陆衡给她们方便,她们自然也该投桃报李。 缃叶明白她的意思,点头应下。 两人不再说话,直到马车缓缓停下,撩开门帘往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喑鸣司衙署阔大威严的门庭。白日里看着,与夜晚有些不同,却仍然有一种无言的威压,落在心上,如影随形。 “带我弟妹先去厅里喝茶。”陆衡交代了一声,立刻有个喑鸣司抱拳应着,上来为晏晚晚引路。 陆衡又笑望向她,轻声婉语的,似是怕吓着了她,“弟妹先去厅里坐着稍待片刻。” 第39章 白日冒险一探 “我请宋娘子问话,去去就来。”陆衡笑微微的模样。 边上那些个喑鸣司看着他们同知大人,几时对谁这样轻声婉语过?个个都是一脸的见鬼了,面面相觑时,陆同知的眼刀扔过来,“好好伺候着啊!” “是。”一个激灵站好,齐声应是。什么温柔,都是错觉而已。 缃叶被请去问话了,晏晚晚则被迎进了一处厅堂。那厅堂看上去与寻常人家待客的花厅没有什么不同,左右两溜黑漆交椅,间或一个放茶盏的案几,不知是不是因着平日甚少有客来访,还是因为处于喑鸣司的缘故,一走进去,就觉得一股冷肃之气拂面而来。 晏晚晚倒是安之若素,何况,才坐下不过片刻,就有个喑鸣司提着一只食盒进来,笑着给她见了礼,便是将里头的糕点一一取了出来。 糕点四色,桂花糕、芡实糕、荷花酥、红豆糕……全是江南特色,装糕点的碟子上还打着“四合楼”字样的烙印,晏晚晚知晓,这是一家专卖江南特色糕点的铺子,价格不菲。 抬眼见那喑鸣司正拿眼偷瞄她,被她逮个正着,连忙垂下眼,打迭起笑容道一声“夫人慢用”,便是脚底抹油溜了。 晏晚晚瞧着案几上摆着的精致糕点,眉心却是悄悄攒了起来。 又坐了片刻,她蓦地起了身,往外走去。 到得门口,两个守门的喑鸣司立刻看了过来,晏晚晚带了两分不好意思地笑着轻问,“敢问两位大人,恭房在何处?” 弱女子一个,牲畜无害,没有半点儿攻击力。再加上方才陆衡的交代,这些让人闻风丧胆的喑鸣司居然待她甚是和气,本来还要自告奋勇为她领路,却被她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给她指了个方向,她谢过之后,便是缓步走了过去。 原本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转过一道月洞门之后,守卫明显减少了,看来这一片不是什么机要之地。 晏晚晚确定周遭没有人,看准时机,足下轻点,一个旋身上了屋顶。深缓了两息,听音辨声,小心翼翼地往反方向摸了过去。 在高处一看,整个喑鸣司是个凹字形,她方才所在的花厅在凹字形的左边凹槽,看着来往的喑鸣司都是着鸷鸟不群的服制,且并未戴面具,那多半这边就是明司,另一边就是暗司,诏狱也该在另一边或是后面。 夜里喑鸣司防范太严,不等她靠近,就会发现她,她又不能真的飞天遁地。白日里虽是冒险了些,但至少已经进到里面,机会要多些,小心点儿总能探个大概。 猫着身小心从屋脊上走过,眼看着底下防守严密起来,应该离她要找的地方不远了,她正想着法子能不能冒险下去探探,就突然听着底下有个声音悄声道,“瑞哥,我可是已经按着你的吩咐将那糕点送去了,不过,那位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听说陆同知也是一口一个弟妹的叫着,你居然连四合楼的糕点也舍得买来招待?”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总之不会亏待了你。”这个声音有些不耐烦,可落在晏晚晚耳中却觉得有些耳熟,她眉心不由得微微一蹙。 “喏!这是买糕点的钱,余下的便算得赏你的,可千万伺候好了夫人,还有,嘴闭牢实了,可别把你瑞哥给供出来。” “瑞哥,我办事儿你放心啊!”那人拍着胸脯道。 “瑞杉!”正在这时,某处传出一把清润的嗓音,似是隔着门窗和距离,不是非常明晰。 这声音,这名字……晏晚晚扬眸一惊,一瞬间脑中都是空白,却骤然听得一阵高亢的鸣叫声从头顶传来,她蓦地醒过神往头顶一看,正好瞧见一只鹰隼横掠过头顶,底下原本算得平稳的喑鸣司登时如同按下了机括,陡然动了起来。 “快!”人动了,甚至能够听见拿动兵刃的声音。 那个扁毛畜牲是在示警。晏晚晚一咬牙,不敢停留,顺着来的方向,猫着腰,轻巧地飘去。 “怎么回事儿?”诏狱前后的机关都被启动,能动用的人手全都出来了,人人手里都握着腰刀,时刻戒备着,却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一声沉喝,言徵从刑讯室内阔步而出,冷声问道。 “是疾风,突然示警,卑职等以为有人闯入。” 言徵没有言语,仰头看了看头顶,那只鹰隼还是盘旋着,可却再未发出那骇人的鸣叫之声,也并未俯冲而下。不管刚刚它是为何而叫,眼下应该都已是风平浪静。 然而,言徵从不是掉以轻心之人,“让人四处去查查,看看有什么异样。” “是。”周边喑鸣司纷纷应是。 言徵面具后一双利眸扫来,“瑞杉,跟我来。” “是。”瑞杉有些头皮发麻,却不得不跟上前去。 转过一道回廊,喧嚣一远,言徵沉声问道,“方才外面的暗哨可有传讯?” 瑞杉微怔,摇了摇头,“未曾!是了,外间暗哨未曾传讯,说不得只是虚惊一场,疾风是不是方才跟别的什么鸟打架了?” 言徵眼尾轻轻一瞥他,瑞杉后头的话立时堵在了喉咙口。 “今日司中可有什么外人?”言徵沉吟着问道。 “今日外人不是挺多的吗?”昨晚到今晨,司里可是大动作,请了不少人回司呢。这要不是喑鸣司地方大,刑讯室都不够用的。 “除开那些已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的,司中可还有别人在?”言徵对瑞杉的无厘头自来有了解,缓了一口气,又问道。 瑞杉明白过来了,“夫人……”见言徵微眯眼看过来,他忙摆手道,“人是大公子带回来的,说是夫人要陪着宋娘子一起,我也是后头才知道的,忙让人去买了四合楼的糕点来,让田胖子好生伺候着。” 言徵听着,双瞳却是陡然一深。 晏晚晚回到花厅,原本守在厅外的那两个人也已经不在了,想必是因着方才那场骚乱,她坐回椅子上,抬手按在怀间,能够感觉到掌下心房急促的跃动。 目光不经意一瞥,见到案几上那几碟子糕点,突然又想起方才在屋顶上听到的那一声不太真切的“瑞杉”,是她听错了,还是…… “晚晚!”一声熟悉的呼唤从门口传来,她醒过神望去,是缃叶。 第40章 喜提座驾 她身后还跟着陆衡。 晏晚晚收敛心神,站起身来,迎上去,“问完话了?” 缃叶点了点头。 陆衡亦是笑回道,“该问的都差不多了,若是再有什么,回头怕还得麻烦宋娘子。” 缃叶自是点头应下不提。 既是问完了话,她们自然没有再待在这里的理由,陆衡亲自将两人送到了喑鸣司外,谁知刚走出衙署,抬头就见着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外等着的人正好转头看过来,见着他们,唤了一声“娘子”,就是疾步迎了过来。 来人一身竹青色的道袍,木簪束发,远远望去,竟有些魏晋名士之风,行走之间,衣袍带风,衬着面上微微笑,不是言徵又是哪个? 晏晚晚眼底却是滑过一道暗影,脚步悄悄滞住,扶着缃叶就立在了衙署门前的石阶顶端。 须臾间,言徵已是走近,到得跟前,与陆衡二人拱手见了礼,陆衡笑着道,“听到了消息这便赶来接?真是如胶似漆,羡煞旁人啊!” 言徵笑了笑,望向晏晚晚,对上她沉静的双眸,总觉得她今日过于安静了些。 对上他的眼,晏晚晚终于是笑了笑,“夫君怎么来了?” “今日凑巧派瑞杉来给安明兄送点儿东西,才听说你在这儿,所以,便来接你了。” “哦,是这样。”晏晚晚应了一声,垂下眼不说话了。 缃叶似有所感,瞥了她一眼,被她握住的手轻掐了一把。 晏晚晚醒过神来,转头与陆衡屈膝行了个礼,与缃叶携手到了马车前,缃叶行在前,先上了马车,她踩着凳子登车时,腰后却垫上来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轻轻带了一下。 她钻进了车室,门帘垂坠下来,言徵却没有跟着上来,马车晃晃悠悠跑起来,她挑开帘子一角张望出去,才见他与瑞杉各骑了一匹马,就行在马车边上。他很是敏锐,好似察觉到她在偷看一般,蓦地扭头看过来,晏晚晚莫名心虚,在与他目光对上之前,就是手一松,帘子坠下时,身子也往里一缩,转头就对上缃叶一双打量着她的眼。 “你有些不对劲。”缃叶与她识得五年了,自认对她还有些了解,“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只怕还与言先生有关。 “没事儿。”晏晚晚嘴角一抿,抵死不认。 缃叶看她一眼,知道她打定了主意不说,那嘴就是蚌壳,便也不再追问,转而轻声道,“方才,陆同知问了我长命缕的事儿,将我的长命缕也借了去。” 晏晚晚神色微怔,自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这些事情我眼下还与你说不清,不过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的。” 缃叶看着她,半晌,轻轻点了点头,仍是没有半点儿的迟疑。 马车到了春织阁,缃叶顾自下了车,不等晏晚晚将话说出,便是笑着道,“我没事儿,用不着你再陪着,既是言先生都来接你了,你便回家去吧!” 晏晚晚见到言徵下了马,目光往他瞥去,微微一顿。 这个档口,缃叶朝着言徵福了福身,言徵亦是回了一揖,缃叶便转了身,施施然走进了春织阁。 言徵目光遥遥看过来,然后大步朝着马车走了过去,撩开车帘径自上了马车,抬手轻扣了扣车壁,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言徵的目光却是自始至终落在晏晚晚面上,“娘子今日怎么了?是有些不高兴?”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已很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可不是好事!晏晚晚打迭起精神来,摇了摇头,“没有!许是今日进了一趟喑鸣司,有些被吓到了吧!我之前都不知道,陆大哥居然是喑鸣司的。” “嗯。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交集,所以没有告诉你,谁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儿。”言徵语声漫漫,目光不经意一瞥,落在了晏晚晚的裙角,“娘子这裙摆上怎么蹭着青苔了?” 晏晚晚的目光随之落在裙角之上,见那里果真有着青绿的痕迹,心下悄悄一“咯噔”,想来定是方才在喑鸣司蹭到的,也不知是不是在屋顶上。这夏裳轻薄,颜色也是浅淡,才会落下这么明显的痕迹。所以,还是那身玄衣方便。 心里默默过了一遍,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哦,怕是方才在喑鸣司去恭房的路上蹭到的。”她从屋顶上下来后,为保万无一失,确实去过一趟恭房,也确实瞧见那里背阴的墙壁上有些青苔。 言徵淡淡一笑,没再追问。 “夫君不是说有要事在身吗?事情可是忙完了?”晏晚晚开口问道。 “那倒未曾,是听说你去了喑鸣司,我也担心你会吓着,所以才去接你。等把你送回家后,我还得出去一趟。不过……”他挑帘看了看天色,“入夜前应该能忙完。” 两人不再说话,须臾间,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言府到了。 言徵先下了马车,将晏晚晚扶下去,紧了她的手道,“娘子随我来一趟,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晏晚晚不解,却还是随在他身后,一路竟是去了马厩。 言徵平日出行多是骑马,晏晚晚也知晓,他府里养了几匹马,有些不懂他带她来此处做什么,就见他抬手指着马厩中一匹枣红色的马儿道,“那匹马是我前几日请人帮忙寻来的,大宛的,娘子看看可喜欢?” 晏晚晚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是……给我的?” “自然。”言徵点头,“你平日里往来家里与春织阁,有匹马会方便许多。这匹马儿性情也比较温驯,你大可放心骑。” 这是送了她一辆大奔啊!晏晚晚看着那马儿眼都亮了起来,“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了,它是你的了。”言徵一边说着,一边抓了一把草料递给她,示意让她去跟马儿培养培养感情。 晏晚晚抓了草料就迫不及待进了马厩,她本就有功夫在身,自是艺高人胆大,半点儿不惧地靠近马儿,将手里的草料递了过去。马儿歪头嗅了嗅,就张开口慢慢吃了起来,晏晚晚趁机悄悄伸手摸了摸它,那马儿性情果然温驯得很,半点儿不抗拒她的靠近。 晏晚晚见状更是欢喜了,脸上不由得带出了满满的笑。 言徵看着也是欢喜,“娘子一会儿若是想去跑跑马也行。我还有些事儿,便先走了,尽早办完也好入夜之前赶回来。” 第41章 原来一早就防着她 晏晚晚这会儿全被她的座驾迷住了,哪儿还听得见言徵说了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连眼风都没有扫他一下,目光只直直落在马儿身上,看它吃得欢喜,心里也是高兴得紧。 言徵无奈地笑了笑,深看她一眼,转头对身旁马厩当值的几个人道,“照看好了。”这才转身而去。 直到言徵走了,晏晚晚才陡然醍醐灌顶想起什么,蓦地扭头惊望向他离开的方向,他送她马,好像都从没有问过她会不会骑马? 言徵从马厩走离,却没有马上离开。方才他便交代了瑞杉一桩事,到了府门外,那里已经候着一人,见得他抱拳见了礼。 他轻抬手,沉声问道,“你说有异样,担心有人闯入府中是哪一日你可还记得?” “回公子,是四月十四,刚好是公子大喜的第二日,所以属下记得很是清楚。不过当时属下并未瞧见人,之后也并无异样,所以,属下一直以为是想错了。”那人拱手道。 言徵目色沉沉,抬起手挥了挥,那人行礼退了下去。言徵没有说话,轻轻捻了捻手指,心底却是无声沉吟着……四月十四,他成亲的第二日,他和晏晚晚闹了别扭,正好得到消息,带人去了莳花馆,那一夜,那个女贼也去了莳花馆…… 晏晚晚并未去骑马,而是回了房,说要收拾下屋子,将屋里言徵的东西都悄悄翻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想了想,便是去了外书房。 谁知,不等进去,就在院门处被一个小厮笑着拦住了。 “我有些无聊,想去书房里找本书来看看。”晏晚晚神色如常,一边说着,一边拎起衣摆就要进门。 那小厮却是不肯让开,晏晚晚看过去时,他才忙拱手道,“夫人见谅!公子交代过,书房重地,除了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夫人若是要看书的话,东跨院内也有两架书,夫人尽可以去挑选。” “任何人?”晏晚晚没有硬闯,只是淡淡重复了这三个字,意味深长望了对方一眼,嘴角一勾,蓦地转身走了。 那小厮在她身后悄悄松了一口气,抬手拭去了额上的冷汗。 晏晚晚转过身,眸中本就稀薄的笑彻底隐逸,原来一早就防着她呢。 诏狱之中,被关在这间半点儿不透光,只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不知多久的工部尚书刘辉终于在那单调重复,几乎能将他逼疯的水声嘀嗒中听到了别的声音。 有脚步声缓缓靠了过来,紧接着,是开锁声、开门声,好似凝滞的空间里终于有了细微的风息变化。 有人来了!他不管不顾地朝着声源处扑去,却不等扑到,就是被喉咙处的锁链扯着往后,生生阻住了身形不说,还险些被勒死。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一手扣着锁链,趴伏在地上,拼命喘着气。 一抹烛火骤然飘来,他沉浸在黑暗之中许久的眼睛受不了,连忙闭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慢慢睁开眼,就见着那灯烛放在了门边的桌上,而桌旁已经坐了一个人。一身玄衣,鹰隼面具覆面,面具后一双眼睛在烛火幽微中倒映着面具上冷冷的光,寒峭地将自己望着,恍惚间,竟似地狱的勾魂使者,让人望而生畏。 那人不说话,只是拿那双眼睛将他盯着,刘辉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被那时刻不息的水滴声折磨得快要疯了的精气神再也绷不住,几乎是嘶吼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没有罪证和说法,你们喑鸣司也敢动朝廷命官?” “刘尚书说笑,我们喑鸣司什么时候要有证据才能拿人了?”言徵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密闭的牢室之中,那一声声,都好似和着方才的水声嘀嗒,却比嘀嗒声更加的骇人,好似阎罗催命。刘辉脸上强撑出来的气势在那声声响中一点点碎裂。 言徵嘴角一勾,蓦地一个倾身,凑得近了些,盯着刘辉的一双眼睛里寒光似箭。 “刘尚书还是尽早将该招的都招了,也省得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早结束,他也能早点儿回家不是? 言徵出来时,瑞杉急忙奉上一方温热微湿的帕子,言徵接过,慢条斯理却又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双手,听着身后牢室里隐隐传来的呻吟声,他抿着唇角一边迈开步子,一边吩咐道,“让人来治伤,在结案之前,可不能让他死了。” “是。”身后有人应下,转身去请司里的专职大夫。 前头已有人一扇又一扇地将门打开,言徵脚步不停,步履生风走到外头,略显昏暗的天光映入眼中时,他已是出了诏狱,将阴暗与血腥尽数抛于身后。 陆衡迎上前来,“怎么样?可问出什么了?” 言徵一时没有言语,进了值房,往案后一坐,才沉声道,“他咬紧了不肯认,说是与洪玄知争执就是因为洪玄知贪了修筑汇通渠的银两,他惜才爱才,所以才将他单独叫去,与他说了一些话,只盼着他能回头是岸。哪里料到洪玄知居然会是这样的心气,想不通就直接跳了河。” “他这是看着死无对证了,所以才要咬死不认。”陆衡咬着发痒的后槽牙。“可当时他与洪玄知本就是背着人争执,工部其他人只知他们起过争执,因何而争执,却没有人知道。洪玄知又是与他争执后,安然走出了工部,之后才失踪。而且,当初的官银也确实丢失了二百两,刚好够买洪玄知置办的那个小院,眼下汇通渠早就修筑完毕,牙行从洪玄知那儿收到的银角子也早就转手,如今当真是物证、人证样样皆空。” “咱们酷刑加身,他都不改话风,只能说明他料定咱们查不出证据。” 陆衡咬着牙说的这些,言徵不是不知,但他只是轻捻着手指,半晌不语。好一会儿后,才沉吟道,“洪玄知失踪五载,刘辉也从侍郎升迁至了尚书。若说修筑汇通渠的那批官银有什么问题,拨银的户部是否知情?还有,洪玄知就算监守自盗,他事先写了放妻书,就只能说明他知道这是要命的事儿,当真会半点儿后手也不留吗?” 这些疑问,陆衡没法回答。 言徵也无需他回答,轻捻着手指思虑片刻,他抬头问道,“邢疯子呢?” 第42章 瞌睡碰枕头 “大人这是想老头子我了啊!”言徵话音刚落,就听得值房外一把洪亮的嗓音道,抬眼间一个瘦骨嶙峋,披散着一头灰白头发的老头儿已经连跳带蹦地进来了,他身上还挂了个硕大的酒葫芦,随着他的动作,晃荡了好几下,衬着笑出的满脸褶子,有些滑稽。 可陆衡和言徵都是见惯不怪,陆衡笑着扬唇,“邢疯子,我看你是疯的不成样了,就这么高兴?” “自然高兴。要知道,我老头子有多久没有蒸过整具的骸骨了,那骨头和着醋,味道一点点漫出来,真是……”邢疯子深吸一口气,一脸的陶醉,“让人通体舒畅。” 陆衡想到那个场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邢疯子就是邢疯子,醋蒸尸骨这样的事儿,也就只有他才欢喜得很,每次看人的骨头,都像看稀世珍宝……想到这儿,邢疯子看骨头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不行了,陆衡甩甩头,勒令自己不要再想。哪怕身处喑鸣司,这样的事儿更是看过无数遍,他还是习惯不了啊! 言徵淡淡瞥过两人,目光落在邢疯子面上,“可有什么发现?” 邢疯子起开了他腰上挂着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提起这个,好似更兴奋了一般,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两只手腕,与脚腕之处出现了血晕,不算浓,可却清晰可见。他死前,定然是被人绑缚了手脚,且剧烈挣扎过。” 言徵对洪玄知的死因存疑,可已过五载,人已只剩一具尸骨,单从表面看,并没有明显的伤处,可就算是活活溺毙,他是自杀还是他杀,也还未可知,是以,与邢疯子商量后,便让他用了以醋熏蒸遗骨的法子来勘验,没想到,还真有发现。 言徵眸色微凝,陆衡却已是面泛喜色,“这么说来,有证据证明洪玄知不是自尽了?” 言徵回到言府时,果然已是夜深。照例先盥洗了一番才回了和春院,见得屋内透出的灯光,晕黄暖融,他步子微微一顿,才步了进去。 晏晚晚本是歪在榻上,听见了动静,正要下榻。他进去时她正弯着腰要穿鞋,一头鸦青的发丝半泻在肩头,她的头发干时并不算顺直,带着些天然的卷曲,如海藻一般笼着她纤弱的肩背。天气渐热,她身上只穿了轻薄的寝衣,随着她倾身的动作,衣襟往两侧滑开些许,露出她纤长的脖颈并颈下不算白,却在灯光下透着均匀釉色的胸口,就连寝衣底下小衣上绣着的青荷也在那一晃间烙进眼底。 言徵步履蓦地僵住,喉结上下动了动,那头晏晚晚蓦地扬睫看过来,他眼一闪,便是侧身避让了开,看似波澜不惊,可耳朵根却是悄悄泛了红。 “夫君?”晏晚晚趿拉着软鞋迎上前来轻声唤道。 “嗯。”言徵轻声应着,转过身来,面上挂起惯常的微笑,目光却是上移下转,就是不肯落在她身上。 晏晚晚奇怪地瞥了一眼他,“这个时辰了,夫君可用过晚膳了?若是没有,我去厨房看看……”她说着便是越过他要出门去。 “不用了。”言徵下意识地伸手拦住她,手一伸,隔着袖子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却好像烫到一般,赶忙松了开来,喉结又是动了动,清清喉咙,嗓音还是有些喑哑道,“我方才已是吃过了,用不着麻烦。” 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带着两分探究——她好像与白日不一样了,倒好似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白日那莫名的不对劲早已消失,看来,郑五混迹脂粉丛里真不是半点儿用处没有,女人果真都喜欢礼物。虽然,他家娘子喜欢的东西可能与寻常女子有些不同,譬如之前的酒,还有今日的马。 晏晚晚抬起眼来,正好见到他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谁知目光一触,他却是骤然移了开来,仰起头看了看头顶。 晏晚晚心里冷冷一哼,这莫不是心里有鬼,所以浑身上下都与往日不同了? 她面上却更是和软,翘起唇角,勾住他的手臂,将有些僵硬的他拉到床榻边坐了,半掀起眼帘,带着两分不安望着他道,“夫君,我今日似是做错了一件事儿。” 言徵见她那副怯怯不安的模样,心先软了一半,嗓音不自觉又柔了两度,“什么事儿?” “我下晌时有些无聊,想去书房找本书来看,谁知,却被拦住了,说是夫君交代过,你的书房重地,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瞄着他的反应,刻意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言徵自然听得懂,目下闪了闪,一瞥她道,“确实是我交代的,不是刻意针对谁,只是书房中确实有些重要的东西。娘子若是要看书可以,直接列个书单来,让他们给你送来便是。或者东跨院也有两架书,娘子不妨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可心的。” 嗓音清润,话语温柔,却半点儿没有退步,晏晚晚越发确定那外书房里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面上却是笑容一展,长长舒了一口气,“夫君没有怪我便好,往后我知道外书房是禁地,便再不会去了。”说着,似是有些黯然一般,垂下眼去。 言徵侧目看去,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瞧见她纤长轻颤的羽睫,神色间藏不住的失落,他眼底滑过一道暗光,“娘子自然不是外人,不过书房中有些东西确实要紧,娘子若实在想去,改日我在时倒是可以带你进去一观。” 晏晚晚听着,登时笑了起来,惊喜道,“当真?” 他对上她的眼,亦是笑开,“绝无虚言!” “多谢夫君。”晏晚晚将他挽得更紧了些,“还有一桩事儿……洪玄知的案子如今移交到了喑鸣司,喑鸣司的名头我也听过,只是这案子既是陆大哥在查,不知道可能让他行个方便?” “这事儿我也正好要与你说。”言徵目色沉黯,将她推开些,正色道,“方才安明兄才去寻过我,这案子怕是有些复杂,关于洪玄知的有些事儿可能还需请宋娘子帮忙。既是你在中间,他也懒得麻烦,托我来带句话,明日你带着宋娘子,再去一趟喑鸣司。” “我也去?”晏晚晚微愕,望着言徵的双眸微不可察地一眯,这算什么?瞌睡碰枕头啊? 第43章 同床异梦 须臾间,晏晚晚心中已是转过万般念头,却是对着言徵倏然笑了开来,“好啊!我担心缃叶,可以陪着她自是最好。” 面上好似若无其事,躺下之时,她却还是没能过了自己那一关,侧过身子,朝里背对着他。 言徵看着她的背影,蹙眉思虑片刻,无声而叹。躺在同一张榻上,盖着同一床被褥,她却好似远到了他触手难及的天边。 被子下,他的手朝着她伸了伸,终究没有探出,慢慢蜷握成了拳头。 双目沉沉,他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背对着他,晏晚晚睁着眼,同床共枕不过短短时日,这却是成亲以来头一次两人背对着背而睡,真真体会了一把何谓同床异梦。 晏晚晚都不知道昨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原本言徵给她换的那个安神汤的药方效果甚好,这些日子她从来没有梦魇过,清早起来,精神也都很好,可昨夜就是心浮气躁,好似那药汤失了效用。 清早起来,觉得眼睛发涩,头也有些沉,起床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枕畔,连带着心里也是沉了,鼻头莫名有些发酸,她仰起头来,在心底骂了自己一通。不就做了不到一个月的夫妻吗?一开始就想好的,只是迫不得已,若能合得来便继续下去,若合不来那就好聚好散。 现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只当他以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狗屁,逢场作戏,不必当真! 这么想着,可心里那股子委屈却是挥之不去。 压抑着心绪起身收拾,她还要去春织阁,告知缃叶今日要去喑鸣司的事儿。男人不能阻止她前进的步伐。 “娘子!”走出内室,却听着窗边传来一声呼唤,她转头,见到窗边桌前,正朝着她招手的言徵,唇边漾着笑,那一笑恍似江南三月的春江水岸,和风拂柳,浸着化不开的清雅缠绵,“过来用早膳。” 晏晚晚迟疑了片刻,缓步踱了过去。 桌上早膳仍是丰盛,都是她喜欢的,食不言寝不语,两人用罢早膳,晏晚晚自见着他时,心里的气就散了大半,吃罢饭,那丝委屈也尽数咽下了。除了有夫妻的名分,他们如今也就是比陌生人熟悉一些罢了,她的有些期待与要求,对他不公平。 “我让人准备了马车,只是我今日有事,怕是陪不了你们去喑鸣司了。”言徵望着她,目色深深。 晏晚晚想通了,心绪也平和下来,按着嘴角点点头,“有劳夫君。” 言徵看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眸色黯下,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入了喑鸣司,与昨日一般,缃叶被带去问话,晏晚晚则被迎进花厅,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晏晚晚今日便心安理得地坐在花厅里等着,吃着,直到缃叶出来,两人从喑鸣司一道出来,登上了候在外的马车,从喑鸣司外驶离。 目送着马车晃晃悠悠走远了,陆衡立时转身回了后头,进了值房,对坐在案后的言徵道,“人已经平平安安送出司去了。从宋娘子那儿问了一些,只是也不知道有用与否,待会儿先带人去看看吧。” 就在昨日下晌,牙行的扛不住酷刑,吐露了一点儿内情,那时洪玄知送去给他买院子的银钱确实是一盒看不出样子,被剪得七零八碎的碎银,可那盒碎银却在数日后,被一个刻意挡了脸的人,多用了五十两换走了。 他当时觉得奇怪,都是银子,怎么那盒碎银子就多值五十两?他心里不服气,那个人没有过秤,所以他就悄悄偷藏了一块儿碎银,后来却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之后,就将这事儿抛在脑后了,当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并未将那角银子丢弃或用掉,只是随手丢下。这些年那块儿碎银一直被扔在墙角下,若非出了这事儿,他早都忘干净了。可如今这事儿惊动了喑鸣司,他担心是了不得的大事儿,更是不敢将他私藏了碎银之事往外说,也是实在扛不住酷刑,这才松了口。 陆衡立刻去那牙行老板家的床底下将那角碎银找了来,谁知言徵看过,却说与洪玄知手里握着的,还有女贼送来的那两锭官银都不同。可洪玄知确确实实从牙行偷出了二百两官银,之后就买了小院儿。 “那二百两官银应该还在。洪玄知使了一招瞒天过海,让人以为他偷出来的银子已经用作买小院儿,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将官银都剪成了碎银。那些人怕这些碎银落在旁人手里,这才特意多花五十两将碎银拿走,就是为了毁灭证据。” “洪玄知做这么多,想必定是将那证据藏了起来。” 彼时,言徵便是这样说的。洪玄知知道他触碰到了要命的秘密,所以他做了诸多准备,说不得也算到了他会死。 那锭官银就是他未说出口的证词,而余下的那些没有用出去的官银亦是证据,他定是藏了起来。 他要藏,必然是个不能轻易被找到,且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们当时就想到了他买下的那个小院儿,可他们能想到,杀了洪玄知的人也定然能想到。如今他们在明,那些人在暗,要找东西就得谨慎,是以,这才请了缃叶来,就是为了让她帮忙回忆洪玄知的习惯,他若是要藏什么东西,会藏在何处? 只是,本来只是请缃叶就足够了,也不知为何晏晚晚又跟着来了。 陆衡自认明白,在心底叹了一声,自家这弟弟还真是情根深种了,连这么一会儿工夫也舍不得,非要变着法儿地将媳妇儿弄到跟前儿来,碰不着,看着过过眼瘾也好。 可是吧……方才人在花厅里坐着,一步没有出来过,他如今这样子,也见不着啊! 陆衡自然不知道言徵的打算,言徵听着晏晚晚已经出了喑鸣司,神色怔忪了一瞬,深缓了两息,才对陆衡道,“暂且不要动,若是东西果真在那儿,不能一举找到,反倒打草惊蛇。” “那你想怎么办?”陆衡蹙起眉来。 言徵沉思不语,正在这时,房门骤然被叩响,门外响起一把沉抑的嗓音,“大人,元锋回来了。” 是元锋?陆衡知道他被言徵派了差事,出了上京城,却不知是什么差事。 言徵微不可察地一顿,才沉声道,“进!” 第44章 跟丢了夫人 房门被推开,一身风尘仆仆的元锋进得门来,行罢礼就奉上了两张纸笺。 言徵接过,轻轻一挥手,“你先回去好好歇着。” “是。”元锋想必路上赶得急,短短半月,整个人好似都瘦了一大圈儿,抱拳应了一声,就是转身而去。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言徵却发了会儿愣,片刻后,才垂下眼将那两张纸笺展开。 陆衡本来也要跟着走的,可就是方才言徵那有些异常的发愣,却是让他狐疑地蹙着眉心留了下来。 言徵也没有刻意避开他,他探头去看,见得纸上的内容,诧异地将眉毛一提,“你不是深信不疑吗?怎么还要专程派元锋去查她?” “我不是不信她。只是,我得了解,得有准备,得在可能的风雨袭来时,护住她。”言徵语调淡淡,可面色持正。 陆衡看他一眼,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真,“既是如此,你何不问她就是?你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不能说的?” 刚说着,就见言徵身形似是僵住,面具后的双眸亦是一瞬怔忪。 陆衡刹那惊疑,直觉自己似是不小心踩到了他的痛处,咳咳两声,转了话题道,“不过元锋亲自去了,也只查到这些,看来应该是真的没问题了。”这话明显是宽言徵的心,或许也是因为在喑鸣司待久了,对于这样干净的过去,却更容易疑心。 若不是真的,那就说明有人将那些过去抹了个干净,能让喑鸣司都查不出个究竟来,那个人只怕手眼可通天。 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可陆衡和言徵俩都是心照不宣。 看着言徵将那两页纸卷起,揭开灯罩,把那纸笺置于灯烛之上,看着火舌舔吻上来,一寸寸将纸笺燃作灰。明灭的烛火反衬着面具的冷光,投射在言徵幽沉的双目之中,晦暗不明。 “你查她倒罢了,她是你最亲密的枕边人,你自个儿的秘密可千万捂紧了,不然喑鸣司的规矩你最是清楚。”陆衡正色提醒道。 言徵眸色微黯,点了头,“我知道。” 那边厢,马车里,缃叶将喑鸣司里陆衡问她的话与晏晚晚说了。晏晚晚听着却是有些诧异地提了眉梢,“你是说,叫你来是为了问洪玄知的习惯,问你他若藏东西可能藏在何处?” 缃叶点头,“许是他们在找什么东西,觉得是玄知藏起来了吧。” 晏晚晚没有说话,心里却仍是惊诧满满,她本以为今日只是为了专门试探她的,没想到还真有事儿问呢? 晏晚晚沉思着没有说话,可他们到底要找什么东西?是不是她送去的那匣子起了效用?她一时思绪纷乱。 缃叶也有心事,两人一路沉默着,直到马车缓缓离春织阁近了。一阵清脆悠远的铃声骤然传进耳中,晏晚晚蓦地一个激灵醒过神,挑起车窗处垂下的帘子往外张望,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棵榕树上垂挂下来的铜铃。 回了春织阁,如往常般找了个借口出了门,只是才走了没几步,她步履微顿,蓦地加快了步子。 喑鸣司内,有一个人被引着行色匆匆从外而来,直接被引到言徵跟前,抱拳深拜下去,一脸羞惭道,“公子!属下无能,将夫人跟丢了,请公子责罚!” 言徵眼儿半垂,看不清眸中思绪,良久才抬起手轻轻一挥,“先下去吧!”这样轻易就甩开了他的人,看来,他之前确实小瞧了她。 那头,晏晚晚甩掉了身后的尾巴,到了早前去过的,位于城东井上胡同的那间宅子。 这回进门却没了赵祁川的笑脸,一个茶盏“哐啷”一声摔在她眼跟前儿,赵祁川面上没什么明显的怒容,只一双眼含着深沉的怒意,“我与你说过,什么人都不能信。你既已事先拿到了东西,为何不告知于我,反倒将东西又送回了喑鸣司,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还要与喑鸣司合作不成?” 晏晚晚神色如常,目光淡淡瞥过脚下的碎瓷和淌了一地的茶水,“叔父的消息这般灵通,想必知道前些时日冬河里挖出了一具尸骨,说起来也是巧得很,那尸骨居然是我身边缃叶的夫君,六年前进京赶考,被点了二甲进士,又补了工部员外郎缺的洪玄知。可京兆府却要以自杀草草结案,他手中握有一枚官银,与我得到的东西里的那一锭一般无二,这两桩案子之间有所牵扯,我没有办法,只得铤而走险,将东西给了喑鸣司,他们才能接手洪玄知的案子,一查到底。” 赵祁川半晌不语,手里盘动珠子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才看向她,阴阴笑了,“好哇!好得很,你宁肯相信喑鸣司,也不肯信我,看来……你是疑心此时出现的洪玄知尸骨乃是我的手笔?” 晏晚晚抿着嘴角不语,背脊挺得笔直,恍若一竿寒风里的青竹。 赵祁川看她这样,无奈地笑叹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就犟成了这样?连句狡辩的话也不肯说,就真不怕寒了叔父的心,让你我叔侄二人间生分了?” “叔父待我的恩情,我永生永世不会忘。只是这个案子既与十三年前有关,我不论如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晏晚晚嗓音略带冷硬地道。 “此事对你重要,对我亦然,我们一直以来的目的不是一样的吗?”赵祁川稍稍软和了语气,摆出循循善诱的姿态,“晚晚,说实在的,叔父还是有些伤心的,比起叔父,你居然更信喑鸣司,可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晏晚晚一双眼目幽幽,“只是没有选择的选择罢了!” “当真是这样?”赵祁川笑了,只那笑里好似带着些别样的深意,“没有别的原因了?” 晏晚晚心下微动,眼波闪烁了一下,一脸奇怪地回视他,“自然就是这样。叔父是什么意思?” 赵祁川深看了她几眼,嘴角的笑弧跟着一扩,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意思。眼下发生的事已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方才叔父也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你既只是因为这样才将东西交出去,自是最好了。不过,你既然将东西交出去,想必是有法子盯紧喑鸣司,紧盯住案子的进展吧?” 晏晚晚目光闪了闪,低低“嗯”了一声。 第45章 是件好事儿 或许,如今比起之前来说,还多了两分把握,她该好好想想,若能光明正大,自是更好。晏晚晚有些恍惚地想道,她其实早该想到的,若言徵果真如她所想是喑鸣司的人,于她的事儿而言,是危机,可也是机会。她只是别扭而委屈,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他骗了她。 赵祁川看着她晃了神,微微眯了下眼,怀疑是这屋中光线不够亮,他没有看清楚还是怎的。 晏晚晚却已正了神色,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恍惚,当真只是赵祁川看花了眼似的。 “叔父放心,东西是我送出去的,我自不会白白送。若能靠着喑鸣司将我们要查的事儿查清楚,省时省力,何乐而不为?” 赵祁川点了点头,“如果这样想倒也没错,可还是那句话,事关重大,你得自己时时跟进案子的进展,才能在关键时候把控住事情的走向。你要记得,喑鸣司是皇帝的忠犬,他们只会站在皇帝那一边,这世间,不惜一切代价,想为你的义父义母讨回公道,洗刷污名的,只有你与我,只有我们,才是同路人。” 晏晚晚没有说话,神色沉静,嘴角轻勾,浅浅笑,“叔父放心便是。叔父若是没什么事,我得回去了。”赵祁川怕冷,眼神儿还不好,即使是大白天,这屋子里也是点了满室的灯烛,这些时日天气渐渐热了,晏晚晚不过站了这么一会儿,已觉得出了汗,既是没事,只想着快些离开。 “事……那倒还有一桩。”谁知,赵祁川却是慢悠悠道,还抬起眼望着晏晚晚幽幽笑,“说起来,还是个好事儿。萧让……怕是很快就能有消息了。” 晏晚晚蓦地惊抬起双眸,似是以为听错了,眼神有些发直地盯向赵祁川。 待看着人走了出去,赵祁川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消失,宝奎转过头来,看着他面上阴沉的表情都有些害怕,见他盘着那串珠子的手竟是微微发起颤来,宝奎骇了一跳,连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瓷瓶,从里头倒出些粉末来,用小碟子盛着送到赵祁川跟前。 赵祁川就着温水服食了那些粉末,宝奎已是送了酒上来,他猛喝了几口,面上神色才算和缓过来。 赵祁川往太师椅上一仰,拉开了衣襟,悠闲地闭上眼假寐,心思却没有闲下来,“她怕是已经对言徵的身份起疑了。本来也是,再怎么小心,又哪里能轻易瞒过枕边人去?” “这不是师父早就料到的吗?”宝奎走到赵祁川身后,伸出手来替他揉按起了额角。“说起来,还是师父神机妙算,从他们成亲时就想到会有今日。” “若她待言徵没有什么感情,这自然是桩好事。”赵祁川没有睁眼,语声低沉,恍若呢喃,“不过,我总得防着些……” “师父是因为姑娘将东西送去了喑鸣司?” “还因为她明明已经起了疑心,却在我面前一言不发。上一次,她已经对言徵多有维护,今日居然还是选择了隐瞒……我不得不防。”赵祁川语气里带进了一丝叹息。 “所以师父才说了萧让的事儿?”宝奎恍然。 赵祁川低嗯了一声,“她总得时刻记着,只有我们才是一路人,只有我们的立场与目的不会相悖。” 因着赵祁川最后的那些话,晏晚晚直到回到春织阁时,人还有些恍惚。 “掌柜的。”直到听着坠儿提高了嗓音在耳边的一声唤,她才陡地醒过神来,见坠儿正对着她挤眉弄眼,她转过头,瞧见了前头廊下正负手立着,朝这里远远看过来的言徵,略略一顿,她已恢复平静,上前两步,走近。 “夫君什么时候来的?” 言徵眸色静深,定定睐着她,“来了一会儿了。” “你只说出去了,却没有说往哪儿去。咱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眼看着天色都暗下来了,你要再不回来,言先生怕是得出去找才能安心了。”缃叶在边上笑着帮腔,一边说一边给晏晚晚使了个眼色。 这夫妻两个从昨日起就有些不对劲,缃叶能感觉到,只是问了晏晚晚,她也不肯说,但有矛盾总要说清楚了才好。 “我只是出去随便走走,不会有事儿的,这不就回来了吗?既然夫君来了,便等我一等,收拾一下咱们便走。”晏晚晚朝着言徵一笑,转头拎着裙摆上了台阶。 缃叶便也跟在她身后,一并进了屋。 言徵没有跟着,转头看了看她离开的方向,垂下眼睑,遮挡了眸中思绪。 晏晚晚却并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进屋只是有些话要交代缃叶,“这几日你出入千万小心,没有要事就不要随意出去了。”洪玄知的死既是牵扯甚广,那么当初那伙烧了缃叶家房子,又一路追杀她的,怕就是幕后黑手。 虽然当初多半是为了斩草除根,如今怕是也知道缃叶手里没有能让他们害怕的东西,但到底还是怕他们狗急跳墙,小心些准没错。 “方才言先生来也与我仔细交代过,让我这些日子警醒着些。另外还替陆大人传了话,为了以防万一,喑鸣司在暗地里派了人保护我们,不会对咱们有什么影响。若没有危险,那些人甚至都不会出现在咱们面前,只让我们不要害怕。”缃叶点点头,轻声道。 晏晚晚一愣,迟疑着点了点头,“他们想的周到。”不只周到,还比她先想到。 “对了,还有一事儿。方才你出去时,商会那头送了一张帖子来,说是商会总把头秦爷北上来京,过两日会在他城西山上的庄子里宴请诸位同行,特意给咱们春织阁也送了帖子来,程管事亲自来的,还交代了秦爷的话,让我与你定要赏脸出席。”缃叶说完,将一张烫金帖子拿给了晏晚晚。 这位商会的总把头是个江南的富商,却垄断了几乎半个上京的丝绸生意,又总领着包括春和坊在内的城南商会。他们春织阁的料子也都是从他们那儿预订的,晏晚晚她们往日里与程管事也是有些来往,如今既是当家的亲自来了,又亲口交代让她们务必到,这个面子她们自然得给。 晏晚晚很快将帖子看了,点了点头,“知道了,到时候记得将时间腾出来去一趟便是了。” 第46章 天生一双多情眼 说完了正事儿,缃叶在望着晏晚晚欲言又止了片刻之后,终于是忍不住道,“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话虽然夸张了些,可能成夫妻终究是难得的缘分。虽说咱们也不是离了他就活不了了,可若是能遇着好男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过一生也是不错。我冷眼看着这言先生心里有你,待你也是体贴,咱们便不能随便错过了。” “两口子过日子,就跟那舌头与牙齿似的,难免会有个磕碰的时候,可慢慢磨合着也就好了,你有时候也别太犟了。”缃叶性子清冷,自来是明白在心头,却甚少开口的,可洪玄知的死到底还是让她受了比较大的冲击,这几年她与晏晚晚相依相伴,早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亲人,只怕她会错过好姻缘,这才多嘴了一句,换做从前,她是绝不会开这个口的。 晏晚晚眼波闪动了两下,继而轻轻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与你说过的,我既嫁了他,自是想着好好过日子的。”虽然她和言徵从一开始便与寻常夫妻不同,如今只怕更不同,可眼下看来,她还得与他继续做这夫妻,说不得,还得多多讨好他才成。 缃叶听到这儿,长松了一口气,想着言徵还在外头等着,催促着她快些出去。 言徵等到晏晚晚,转头朝她伸出手来。晏晚晚迟疑了一瞬,将手递了出去,由着他拉了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而去。 上了马车,言徵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执了她的手,静静看着他。 他一双眉眼本就犹如浸润了江南山水一般,那一双乌润眼珠专注看着你时,好似能牵出万般的情意。 晏晚晚眼睑轻垂,带着两分不安道,“我不知道陆大哥安排了人暗中保护我们,方才出去时觉得有人跟着,我担心是坏人,所以想了法子,将他们甩开了。方才听缃叶说起,我才反应过来那是陆大哥的人,他一番好意,我倒是不识好歹了,回头我怕是没脸见陆大哥,还要夫君替我去赔个不是。” 言徵似有些诧异她会说起这个,轩眉一挑,“将喑鸣司的人甩开……娘子居然还有这手本事?” “我和缃叶两个女人,从江南到上京,若是没有点儿傍身的本事,哪儿能安然到现在?我年少时就飘零江湖,自是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之前没有告诉夫君,是我的不是。”晏晚晚轻笑着,如水的目光睐着言徵,那话里好似含着莫名的深意。 言徵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笑得馨馨然答道,“我早前也没有告诉你我会武的事,咱们虽是夫妻,可确实还需要互相了解,不过不着急,咱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那双眼将自己看着,含着些难以言喻的盈盈脉脉,晏晚晚这才头一次看清楚,他的眼尾轻挑,好似带着勾人的钩子,是双桃花眼,天生的多情眼。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自然能生出满腔自己得他钟爱的错觉来。 “对了,方才听宋娘子说起,商会秦会长发了帖子给你们,可是请你们过两日去他城西山上的宅子?”默了片刻,言徵问道。 “是。”晏晚晚点了点头,有些狐疑地看向他。 “正好,秦会长也送了帖子去书院,院长方才还让我去,我本想着没什么意思,便想回绝了,既是娘子和宋娘子要去,那我明日便去与院长接下这桩差使,做一回护花使者。正好我们成亲以来一直没有机会与娘子一道出去游玩,这一次便借秦会长的光了,听说那山上风景不错,那宅子又是精心修缮过的,咱们正好赏玩一番。”言徵捏着她的手,絮絮道。 他也要去?晏晚晚眼中掠过一道异光,想想倒是好事一桩,她本还担心她和缃叶去山上时没法看住喑鸣司的动向,他一起去自是最好。虽然她也不知这个时候他为何不忙着查案,反倒要跟着一起去山里?或者是他还没有消除对她的疑心? 同样的是危机,也是机会,晏晚晚笑了起来,“夫君能一起去自然是好,不过夫君居然对秦爷那庄子这般了解?” “也说不上了解,不过是那庄子还算有些名气,原是前工部尚书曾家的别院,院中造景惊奇,风水甚好,后来曾尚书致仕回乡,这庄子才卖了出来,辗转落到了秦会长手里。他又请了能工巧匠修整了一番,另还养了戏班和百戏班子,时不时请了人去那儿坐坐,虽然在山中,可人气一直很旺。” 居然又和工部有关?晏晚晚双眸忽闪了两下,“夫君之前去过?” “那倒没有。过几日不是要与娘子一道去吗?” 晏晚晚深望他两眼,什么端倪也看不出来,不知道方才那番话到底是无心之语,还是别有深意。 这一年上京的夏天好像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快,刚刚立夏,便是热了起来,且一日热过一日,端午过后,对于晏晚晚这样怕热的人来说,更是到了走几步就会出汗的地步。即便穿上了轻薄的夏衫,扇不离手,她却还是整个人蔫吧儿了,吃什么都不香,做什么也都提不起劲儿来。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晏晚晚就格外怀念已经褪色的前世记忆中,唯一色彩鲜明的吹空调,吃冰激凌的日子。 夜里回了言府,倒还能睡个懒觉。言府内有冰窖,晏晚晚回到言府的时候,房内瞧不见冰的影子,却是凉意幽幽。麝烟和黛浅两个丫头早就给她备了解暑的凉茶,在井水里湃过,凉爽沁口,一碗喝下去,通体舒畅。床上铺了凉席,她睡不惯玉枕,麝烟她们就给她备了用菊花、荞皮、蚕沙、决明子、茶叶等缝制而成的药枕,也是清爽怡人。睡前一碗安神茶下肚,她倒是在淡淡药香中不一会儿就能睡着,即便夜里偶尔会觉得热,却也未曾如往年盛夏时热得醒过来。若非夜里睡得还算好,她还真有些熬不住。 没过两日,便是四海商号,也是上京城城南商会会长秦四海请他们到山上庄子的日子了。 因着这天气实在是热,晏晚晚对这趟山庄之行反而充满了期待,这有钱人都喜欢在山里避暑可不是没有道理的,光是这山上林间的温度就要比城里低上许多呢。 第47章 满肚子坏水儿 有了麝烟与黛浅这两个丫头,生活琐事上确实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因而晏晚晚也没有收拾什么,两个丫头都准备妥当了。 到那日,她和言徵一个骑马,一个坐马车,到春织阁接了缃叶便一道往西城门而去。 缃叶四顾了一下,看着装了半马车的东西,笑着道,“行啊,如今出行也越发有个富家太太的样子了。” 晏晚晚有些不好意思,“都说了只去两天,我也没有想到她们居然准备了这么多。偏偏他说出门在外,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多准备些东西总比要用时却没有的好。” 这个“他”是谁,缃叶自然明白,她不是多事儿的人,望着晏晚晚一笑,便不再说话了,心里却是为她高兴的。从前因她仓促嫁人而一直悬吊在半空中的心在这一个月间,总算慢慢落到实处了,看来她确实嫁对了人。 出了西城门不远,马车便上了山路蜿蜒而行。秦四海的这庄子就建在上京城西郊外的昆山南麓,掩映在翠岭深林之中。 上山不一会儿,暑热便淡了许多,方才周身那种黏腻的感觉被清爽所取代,挑开车帘往外一看,满目浓淡相宜的翠色,好似一道碧绿的屏障,将暑热、喧嚣与红尘都一并隔绝在外,耳中有鸟雀啁啾,虫声唧唧,泉声隐隐,倒好似已与上京城是两个世界。 晏晚晚不由轻轻闭上眼,感受带着林间潮气与草木香气的风拂面而过,面上显出欣然陶陶的笑意。 马车边策马护卫在旁的言徵看着她这般模样,不由得也牵唇而笑,那双浸润了山水的眸子里,有淡淡缱绻牵出,丝丝缕缕,恍若一张网,将那人笼在其中。 晏晚晚好似察觉到了,蓦地睁开眼来,正好撞见他那一双漾着笑,让人莫名脸红心跳的眸子,她一惊,脸上的闲适不在,难得如只受惊的兔子般,缩回了脸,同时手松开,帘子垂下,将她的身影也一并掩住。 可天气热了,即便是马车上的帘子,也多是换成了轻纱。隔着帘子亦是能看见车室内她影影绰绰的身影,想起她方才瞧见他时,微微瞪圆的杏眼,还有迅速漫红的耳根,言徵心情亦是极好,低头弯起唇角,笑意如星子,闪烁在他眸底深海。 马车又往上走了两刻钟,行到一座吊桥前,却是缓缓停了下来。 晏晚晚挑开门帘望出去时,言徵已经从马上一跃而下,吊桥头,一个穿着一身锦衣,蓄着美髯,身形中等的中年男人已是迎上前来,远远便是抱拳,面上的笑显得略有些激动,与言徵说了会儿话,两个人不约而同转头往马车这里看过来。 晏晚晚想躲时才觉得不妥,遂落落大方回以一笑,那头两人又说了些什么,言徵转头往这边走过来,到了近前道,“为了安全,这吊桥不能走车马,咱们怕是得在这里下车了。” 徐皎倒是没有异议,转头与缃叶对望一眼,“哦”了一身,扶着言徵伸过来的手,下了马车,缃叶也跟着。 晏晚晚扭头看着车里放着的那些东西,却有些作难,“那这些东西怎么办?”总归是麝烟和黛浅收拾了许久的,用不上的话,她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们一番劳累。 “晏掌柜放心,虽然不能行车马,可这庄子上不缺人手,来之前,鄙人已带来了小厮,他们都有把子力气,帮着搬这些东西不在话下。”那个中年男人随在言徵身后靠了过来,到得近前朝着晏晚晚和缃叶各自拱了手,笑声朗朗道。 晏晚晚和缃叶自然都是还了个福礼,心中对此人的身份已是有了数。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着言徵介绍道,“这位便是此间主人,秦四海秦会长。秦会长,这二位正是春织阁的晏掌柜和宋娘子。” “知道知道,还是言先生你新娶的夫人嘛。”秦四海笑着道,目光带着两分打量从晏晚晚身上一掠而过,带了两分好奇,倒算不上过分,“之前还在南边儿,听说言先生要成婚,便很是好奇是哪位奇女子能让言先生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甘愿落了凡尘,今日一见,果真是……” “如何?”言徵轻瞟过晏晚晚微红的双颊,笑挑眉梢。 秦四海目光与他一触,登时笑了几声,“言先生的眼光自是错不了,一双璧人。今日得贤伉俪莅临,雪柳庄蓬荜生辉。几位,快请!”秦四海忙将几人往吊桥的方向领,同时几声令下,就有十来个小厮快步而至,一些忙着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好往山庄上搬,一些则忙着安置马和马车。 言徵和晏晚晚仍是自然地携手而行,靠近时,晏晚晚下巴朝着前头的秦四海轻轻一递,“你居然与他认识?” “有过一面之缘。”言徵握紧拢在掌心的手,笑应道。 只是一面之缘?晏晚晚瞄他一眼,“夫君真是交游广阔!” 言徵转头望她一眼,似是明白她的未尽之言,却当作没有听懂,反而展唇一笑,“多谢娘子夸奖!所以,这算娘子对我又多了一分了解了?” 晏晚晚牙根莫名发痒,咬了咬,也跟着笑起,“夫君这般交游广阔,难怪能引得咱们坊里那么多姑娘对你青睐有加,娶了我,岂不让夫君的红颜知己伤心了?” “哪儿有什么红颜知己?娘子不是都看着吗?”言徵听到这儿,下意识地就不气定神闲了,转头瞄见她眼中一缕来不及隐藏的狡黠,他眸子半眯,心道,好哇,原来是故意逗他的。那他也逗她一逗。 “娘子这般,莫不是吃味了?”语调清润低沉,如音弦,轻颤在耳畔。 晏晚晚嘴角的笑弧微微一僵,杏眼正色望他,将头一摇,“怎么可能?” 言徵乌润的双眼将她望着,面上一点点浮现出伤心来,“我是娘子提及旁的男子都觉心中不自在,娘子却是半点儿不在意……” 晏晚晚眼儿瞠圆了两分,瞪着他,不知道他眼前这模样是真是假…… 言徵看她这样又是可爱,又是有趣,心里似有只羽毛轻轻瘙着,痒不可耐,本还想再逗她一逗,却到底是心软,绷不住就笑了。 他一笑,晏晚晚还有什么不明白,一瞪他道,“什么君子,原来也是满肚子的坏水儿!” 第48章 颜厚可饭足也 那句话她没有放低音量,言徵听得清清楚楚,可他面上却没有半点儿恼意,仍是笑如春风和煦,“在娘子面前,我本也不想做什么君子。” 他此时望着自己的眼,真如一池柔柔春水,偏却含了一点促狭的光,晏晚晚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了新婚那夜,她对他说的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话来,明明从一开始那条楚河汉界就被他直接拆除了的……晏晚晚突然觉得脸红耳热,心口也急促跃动起来,她在心里默默啐了某人一句:无赖。 前头却已传来朗朗笑声,“言先生与晏掌柜还真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啊!”是条分叉的山道,秦四海许是怕他们走岔了路,所以刻意等在那儿,这会儿正回头望着他们笑。 晏晚晚觉得不好意思,手下微动,要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谁知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两人目光交汇了一刹,他牵着她,三两步赶上了秦四海,“让秦爷见笑了。” “都说了让言先生莫要见外,我这雪柳庄得亏言先生赐名和赠与墨宝,这才能有今日之盛景。从前一直想请先生来玩耍一趟,也不负先生一番劳心,谁知……今回看来还是沾了晏掌柜的光啊,否则只怕仍是请不动先生。”秦四海一边笑言,一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晏晚晚。 晏晚晚被言徵牵着一路往山上攀爬,听了这话提着眉心瞟他一眼,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呢? 言徵有些赧颜,“当日不过随口一说,当不得秦爷谬赞,雪柳庄有今日之盛景,全在秦爷经营有道。” “知道知道,当日言先生不过是被我缠得没了法子这才赐了名,就连雪柳庄三个字也是我缠着你写的,可来雪柳庄的人谁不说那三个字风骨铮铮却又意态风流?来这庄子的好些个名人雅士有多少都是冲着那几个字来的?”秦四海极擅言词,偏偏夸赞起人来却是真诚至极,难怪他能将生意做的那般大,那般红火。 说话间,已是能够瞧见山林间隐现的飞檐,再走几步,转过几丛茂密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晏掌柜快来瞅瞅,这字怎么样?我没有夸大其词吧?”紧赶两步,秦四海扬手指着庄门前悬挂的那块匾额,对晏晚晚道。 晏晚晚抬头看去,那匾额做得古朴,只是简单的原木色,却越发凸显了那几个字。 晏晚晚一眼认出,确实是言徵的字迹,只是比起如今,字如走刀,生生多了几分锐气。 对上秦四海恍若献宝,等着她夸赞的表情,她眼尾一挑,睐向身边人,毫不吝惜道,“果真是风骨铮铮,意态风流!” 秦四海听着高兴了,一脸的“我就说吧”。 言徵却是失笑,轻睐了晏晚晚一眼,“没有这样夸自己夫君的。” “那怎么了?这字写得好,还不让人夸了?这与你是不是我夫君有什么关系?我这还是谦虚了的,你要不是我夫君,我能夸得更好些。”晏晚晚眼也不眨地道,她也做过几年生意了,功底虽未必赶得上秦四海,可要说两句好话还难不倒她。 边上秦四海和缃叶两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言徵看着她,却是张了张嘴,一脸不知说什么好的表情,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来,“娘子,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我不过言其实,怎成厚颜了?再说了,厚颜又何如?颜厚可饭足也!”晏晚晚一扬下巴。 边上听着这夫妻二人拽起了文的秦四海骤然抚掌大笑,“好一个颜厚可饭足也!妙,大妙!晏掌柜真是一妙人儿!”秦四海看着晏晚晚,竟是满脸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秦爷谬赞!”晏晚晚这会儿倒又谦虚了,转头朝秦四海轻轻一福。 言徵嘴角轻勾笑痕,无奈却又带着两分骄傲,只再见得秦四海望着晏晚晚满脸的笑,一个眼神轻轻瞥了过去。 秦四海面上的笑容一顿,不由垂下眼,收敛了目光,“别这儿站着了,咱们快些进去吧,我专程给几位留了一处院子,也不知你们喜是不喜,快些请!” 晏晚晚与言徵对望一眼,后者回以她一笑,握紧她的手,将她轻扯,双双跨过了庄门。 “你们也太慢了些,我都到了许久了。”刚进门,还不及打量四周,就听着一把慵懒的嗓音响在耳边。 晏晚晚转过头,见着斜倚在门槛边,手里端着一盘糕点,正掂着一块儿往嘴里放的陆衡,对于他出现在这儿,还是有些诧异,“陆大哥?”一边由着心底的狐疑浮上眉眼,一边转头看了言徵一眼。 “弟妹这是没想到我会来啊?”陆衡三两口将糕点吞下,笑眯眯道,“我与老秦也识得,他这里有吃有玩儿的,这热闹哪儿能少得了我?少不得厚着脸皮跟他讨了一张帖子。”陆衡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就勾住了秦四海的肩背,一副与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模样。 秦四海幽幽苦笑,“这不是想着陆兄你公务繁忙吗?要是知道你感兴趣,我自是一早就发帖子的。” 晏晚晚也是后来才晓得秦四海这庄子不是那么好进,譬如这一回,那发出的帖子都是有数的,一张帖子只允一人进,连伺候的丫鬟小厮都不允。只晏晚晚和缃叶那一张是秦四海亲自发了话的,又亲自得他来接,这才能够畅通无阻。 晏晚晚起初还觉得奇怪,到了山上见得秦四海待言徵的热络,这才明白过来,那张帖子分明冲的是言徵的面子。 走进园中,晏晚晚才知言徵口中的造景精奇。引水入园,造渠建溪,滋养出了满园葱郁的花草。亭台楼阁、池馆水廊、雕瓮绣槛皆隐于山坳树影之间,间或点缀着假山、石桥,清溪泻雪,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溯溪而行,裙摆逶迤而过,便染了一裙的花香。 此时已是午时,来的客人怕多在别处歇脚,四下里安寂,偶有来往的庄内下人,也多是远远见礼避开。 秦四海引着他们,从树荫下而过,周身清爽,再听他妙语如珠介绍园中各处景致,渐渐行到一开阔处。 前方一泓小池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走得近了,能清楚瞧见水底荡漾的青碧水草,惊躲开来的小鱼。 第49章 自己人自然得帮忙 小池边上有白石滩、芦苇丛,木栈曲桥蜿蜒其中,直通不远处两座精巧的小楼。 有水便生风,岸边大片的花田,不拘什么花,驳杂地种了满满一岸,微风轻徐间,送来满室的花香。 “这轻梦小筑便是给几位安排的住处,且看看是否合意?”秦四海将几人引着进了小楼,让他们四下观看。 这样精心的安排,自然没有不合意的。言徵语声淡淡谢过,秦四海自谦了两句,请他们稍作休整,告辞而去。 面着小池的那面窗户大敞着,带着花木香气与潮意的风拂面而来,真真是清爽怡人。 几人团团坐于桌边,说起了正事。 “我们怀疑洪玄知藏起了些东西,这对案子至关重要,是以那日才会请宋娘子再至喑鸣司。”陆衡方才的慵懒被沉肃所取代。 “陆大哥来这里,难道是你们怀疑东西被藏在这山庄了?”晏晚晚挑起眉来,眼角余光却瞥了一眼坐在左手边,一言不发的言徵。 “弟妹果真聪慧。”陆衡先夸了她一句,“本来吧,我们起初打算先去洪玄知死前购置的小院儿搜上一搜,可那小院儿在前日夜里,突然走了水,已是烧了个干净。” 晏晚晚没有想到还有这一茬,蓦地惊抬起双眸,对面缃叶也是一脸的震惊。 对上晏晚晚明显带了两分忧虑的表情,陆衡不动声色轻瞥了一眼言徵,语气轻松道,“弟妹与宋娘子放心,我们本也怀疑那东西应该不在小院儿里,之前请宋娘子问话,一是为了以防万一,二也是为了打草惊蛇。” “眼下他们狗急跳墙,这一把火倒让我们看清楚了一件事儿,那东西并未落在那些人手里,这是个好事儿。”陆衡说着,嘴角勾起笑来,带了两分自得。 “可是喑鸣司为何觉得东西会在这庄子里?”晏晚晚狐疑道。 “弟妹应该知道,这庄子原本是前工部尚书曾勇家的别院吧?当初洪玄知进工部,便是因曾勇与他有旧,说他性情耿介,且有一双巧手,这才让他补了工部员外郎的缺。” 晏晚晚与缃叶对望一眼,这个她们倒是当真不知。因为缃叶的心结,即便是晏晚晚探查各处消息,都是特意避开了工部的,否则又哪里会直到不久前才知道洪玄知早已失踪多时之事? 不过,这么说来,那位前工部尚书于洪玄知来说,有知遇之恩。这就难怪了,她就说吧,洪玄知一个没有背景的外乡人,即便是考中了二甲进士,可补上一个六部的缺,那可不是非一般的运气好。若是有人在背后帮衬扶持,那就另当别论了。 “据喑鸣司所查,当初曾尚书是真正喜欢洪玄知,不仅与他有伯乐之恩,师徒之谊,甚至还打算……”说到这儿,陆衡神色略有两分复杂地一瞥缃叶,咳咳了两声,“当初,曾尚书本是想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洪玄知的。” 晏晚晚惊讶,愣忪看向缃叶。 后者亦是头一回听说此事,神色有些茫然。 陆衡连忙补充道,“不过洪玄知拒绝了,据说说的便是家中早有妻室。” 缃叶抿嘴笑了笑,不知是释然,还是不在意了。 “不过,洪玄知自那之后,到底是觉得愧对曾尚书,便与曾尚书甚少来往。谁知,曾尚书就在那年冬天督建汇通渠时,不小心摔断腿,受了伤。之后洪玄知临危受命,那差事才落到了他头上。” “曾尚书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所以有些意兴阑珊,没过多久,就向陛下递交了乞骸骨的折子。没过多久,就致仕了,还举家迁回了故乡。” “不过,在曾尚书一家启程之前,曾尚书叫上洪玄知,师徒二人一道来了这庄子。说了什么不知道,不过想来师徒告别也是人之常情。洪玄知回去后,没两日,就买了那处小院,再之后,就失踪了。” 后面几句话,虽是语焉不详,但晏晚晚却听出了当中深意。 难怪他们会觉得东西藏在这里。若她是洪玄知,只怕也觉得这里比那处小院儿来得安全。 晏晚晚略作沉吟,目光一瞥言徵,后者却是安坐着,一派闲适自若,也不知听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言徵好似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一般,蓦地回转过眸子,朝着晏晚晚勾唇一笑。 晏晚晚带着两分慌乱,骤然收回视线,力持镇定地看向陆衡,“那不知陆大哥是需要我们帮什么?” 按理,陆衡本没有告知她们这些的义务,甚至是本不该告知。 言徵瞄见她半掩在乌发里,红得恍若要滴出血来的耳尖,嘴角笑弧一扩,轻轻捻了捻手指。 “大家都是自己人,自然是要请你们帮忙。”陆衡不客气得很,“一是这东西是洪玄知藏的,怕还是要劳烦宋娘子与我一起去找,只是这样一来,只怕要委屈宋娘子。” 缃叶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淡淡一笑道,“陆大人言重了,这案子本就事关亡夫,能帮上忙,小妇人自是义不容辞。何况,小妇人一介寡妇害怕什么?只怕污了大人的名声。” “这个倒是不怕。咱们喑鸣司名声自来不好,宋娘子都不惧,陆某更没什么好怕的。”陆衡豪气地一挥手,目光再转向言、晏二人,“不过,这庄子上人多眼杂,还要雪庵与弟妹帮我与宋娘子打打掩护。” 晏晚晚半点儿犹豫没有,“不知道陆大哥想让我们怎么做?” 陆衡瞄了他们一眼,嘴角勾起,那笑衬着眼中亮光,看上去有些狡坏。 不过就因为陆衡的那句帮忙和那抹笑,晏晚晚此时便如个傻子般坐在这里任人观赏。 她倒宁愿去与人杀上几百回合,倒也好过如此时一般成了百戏班的耍猴戏的。 一缕淡淡的松香拂过鼻端,熟悉的味道,她醒过神来,对上言徵漾笑的星眸,她正要开口,却又迟疑地瞥了一眼周遭正往这里张望的人,略略压低了嗓音,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好了吗?” 言徵微微笑着,手里捏着一朵不知何处摘来的半开蔷薇,粉嫩娇美,端详了片刻,便是将那朵花簪在了她鬓边,再仔细看了两眼,笑弧一扩,笑如朗月入怀,“好看!” 晏晚晚怔怔抬眸看着他。 四目相触,她眼里的不自在虽没有宣之于口,却都明明白白写在她清澈的眸底。 第50章 当回模特儿 言徵叹了一声,拉住她的手,轻声道,“娘子只需放轻松就好,其余的便交给为夫了。” 晏晚晚仰起脸看着他逆光的面容,阳光从他脑后射出,好似将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光晕,那双好看的眉眼染尽了春光,更是动人。她低低“嗯”了一声,言徵抬手,极快地在她颊边一触,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抽身而退。 她愣忡望着他重新步入亭中的身影,脑中骤然有些空白,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她此时为何会在这儿,做着这样的事儿。 彼时,陆衡笑着说出要请她帮什么忙—— “这秦四海是个极有头脑的生意人,雪柳庄走的是风雅的路子,也最是得那些附庸风雅之人的喜欢。门口雪庵提的那牌匾很得那些文人墨客的推崇,来品鉴的人不少。你当他数回请雪庵来这儿,还真是为了感恩啊?” “说重点!”桌上有茶点,言徵给晏晚晚斟了一杯茶,将茶杯与一碟子她喜欢吃的桂花酥往她跟前一推。 晏晚晚低头一瞅,又转头瞟了他一眼。他眉眼惯常的清淡随和,察觉到她的视线,兀自挑眉一笑。陆衡的意思她明白,不就是说秦四海想拿言徵做个活招牌,大赚一笔吗?不过她知道他的字写得好,却没有想到居然能让那些文人墨客这般推崇呢? 言徵那平淡的一句话后,陆衡再不敢侃侃而谈,直切主题道,“这回雪庵来了,秦四海那奸商必然早将此事散了出去,定有不少人挤破了脑袋拿那张烫了金的帖子。我的意思是,这回来的客人当中应该有些是冲着雪庵来的,他本人就是最大的噱头,他只需往外头一站,便能吸引不少目光。当然了,若再加上你这个雪庵的夫人,想必就更容易了。至于其他人,都会随大流……” 晏晚晚明白了,不就是让言徵和她一起去吸引眼球,利用人的从众心理,将目光都吸引到他们身上,好便于他和缃叶俩去找那样东西吗? 这样一来,行事确实会方便许多,于是晏晚晚略一思忖,答应了下来。这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言徵提议为她作一幅画,便在这花园里铺排开来。秦四海果真早有准备,一听说言徵要给他夫人作画,当下立刻张罗,不一会儿就将一张长案置在了亭中,而且各色画具、颜料都是一应俱全。 消息放出去,为山庄题了名的那位雪庵先生要为他的夫人作画,方才来时晏晚晚还觉清静的山庄也不知怎的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总之,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个个都挤到了这亭子周围瞧热闹。 头一回当模特儿,还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晏晚晚一时适应不了,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直到方才好像被言徵当众光明正大地调戏了一番,她愣忡之后,反倒咬牙,破罐子破摔起来。罢了,不就是当个模特儿吗?他这谪仙人都能下了凡尘干起无赖的勾当了,她还能比他差了怎的? 他说让她放松,她便放松吧!索性当他们不存在,一个侧身,转眸望向不远处,欣赏起了园中风景。她倒要看看,他能画出幅什么样儿的画来。 只是过了没一会儿,她就有些站累了,言徵好似未卜先知,方才过来时便顺手带了个锦杌就放在她脚边,她也不是个矫情的性子,略微迟疑了一瞬,便是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一坐下,便再不想起来。这山里真是好,山外已是暑热逼人,这山间浓荫之下,却是熏风和醉,带着花香徐徐绕在发梢耳畔,吹得人眼皮发重——犯困。 晏晚晚不会为难自己,既是撑不住,那便不撑了,这些人这样推崇他的字,这会儿又围着看他作画,若是一会儿画不出来,看他怎么丢脸。 带着两分促狭的心思,她屈起双膝,抬手抱住,将臻首慢慢靠在了双臂上,闭上了眼睛。 亭内众人都是讶然,长案后立着的言徵看着众目睽睽之下那样睡得安然的她,目中有讶、有喜,有无可奈何,继而却是勾起唇角笑了。 晏晚晚并没有真正睡着,只是有些懒,懒得动弹,懒得保持清明的神智去作秀,就像是喝了半壶酒,已是微醺。 她没去理会周遭,自然半点儿不知亭中众人口中不时发出的惊叹声,和时不时的耳语声,交织成了一片。她只是蹙起眉来,觉得有些烦人,嗡嗡嗡,何处来的一群苍蝇? 直到裙摆被什么拉扯,有东西在脚边蹭了蹭,她终于是不堪其扰地睁开眼,垂目一看,却猝不及防与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对上了,不由骇了小小一跳。 她脚边不知何时趴伏了一只雪白的小猫,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片刻,那猫儿“喵”了一声,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裙边。 不知是不是叫“小鱼”的缘故,她有些害怕这毛茸茸的小东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往边上窜开了两步。 这动作很是突兀,亭中的众人都注意到了,言徵更是看得清楚,眉心微微一蹙,便是将面前已干的画纸慢慢卷了起来。 那头刚因晏晚晚的动静转移了刹那注意力的众人因他的动作都回了神,当中有人道,“雪庵先生,您别走啊!这画到底要多少,您只管开个价!” “我说了,这画不卖!”言徵淡笑着道,语调温雅清润,语气却是坚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不是……雪庵先生,我是真喜欢这画……秦会长,你也帮忙劝劝,请雪庵先生割爱啊!”那人忙不迭对秦四海道。 秦四海也眼热那幅画,不过……他目光闪了两闪,没有开口,反而劝阻那个人道,“这画上画的是雪庵先生的夫人,他自是不肯割爱的,容大人还是不要为难雪庵先生了。” 言徵已是将画卷起,朝着亭内众人一揖作别,便是携了画,朝晏晚晚大步而去。 那位容大人在他身后疾声道,“雪庵先生,至少让我等再细细品鉴一番啊!” 奈何,言徵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大步走远。 秦四海似无意一个侧步,挡住了众人。 容大人便又扯住他道,“这位雪庵先生书画都是一绝,不知道秦会长可能帮忙引荐一二?” 第51章 雪猫戏扑风花影 言徵一过来,那只在晏晚晚面前有些耀武扬威的白猫便一个窜身,跑进花丛里不见了。 晏晚晚这才觉得自己能动了,转过头,对上言徵莫名有些端肃的眼,“你怎么……”还没有问出口呢,腕上一紧,就是被他箍住,拉着转身就走。 她愕了愕,一边随着迈开步子,一边回头张望,那边亭子内众人神色各异看着他们,有人七嘴八舌在说着什么,却到底没有人追上来。 言徵步子迈得大且快,晏晚晚自然不会跟不上,两人没一会儿便将那些人远远甩在了身后。眼看着转过一座假山,看不见那些人了,晏晚晚终于后知后觉地停下步子,不肯走了,“等等!咱们就这么走了?那……那些人怎么办?” 自然不是关心那些人,而是陆衡交给他们的任务呢? 言徵转过头看向她,“你之前没有告诉我,你怕猫。” 他嘴角紧抿着,眸子里自带的春风杨柳皆不见了踪迹,面容显出两分肃穆。 晏晚晚愣了愣,不知道怎么话题突然转到了此处,继而却是抻了抻身子,正色道,“谁说我怕猫了?我只是……只是……”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抬起手来轻触了触鬓边,却不想刚好摸到他方才簪上去的那朵蔷薇,指尖微微一顿,才若无其事补充道,“我只是不喜欢亲近那些毛茸茸的东西而已。”猫有什么好怕的? 言徵看着她片刻,突然笑了。 笑什么?晏晚晚敏感地从他这笑里察觉了些意味,眉心一提,有些恼怒。 不过这一笑,倒如云破月开一般,让他面上一瞬的肃穆又被惯常的和煦所取代。 在晏晚晚微微眯起眼来,眼底已是蓄了小小一簇火苗时,言徵很是识时务地见好就收,稍微敛了笑,将手里携着的画纸递上来,“要看看吗?” 晏晚晚方才虽然提防着那只小猫,但也听见了那些人的对话,没想到他画的这画这么被人追捧,她也有些好奇他到底画了什么。一边抬起眼睫瞄他一眼,一边从他手里接过画纸,在面前徐徐展开。 大抵因着时间仓促,整幅画多用的是水墨写意。按理,这样的画风画人物并不合适,可没想到言徵笔力了得,不过寥寥几笔就画出了花丛中微醺半寐的女子侧影,眉目轻描,脚边一只趴伏的猫儿亦是蜷着身子睡着,一人一猫姿势与意态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晚晚幼时,在琴棋书画上也是被认真教导过的,只是她没有什么天赋,又没有人强逼,唯一拿得出手的,棋艺勉强算得。至于其他三样,也只剩一点儿眼力了。 以她来看,这画虽然立意不高,却朴实有趣,写意的画风却透着诙谐生活的气息,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大道入简的感觉,且让人心生亲切。 不失为一幅上乘的画作,画作右侧方的留白处还用他那风骨铮铮却又意态风流的字迹留了一句秦少游的词——雪猫戏扑风花影。 “时间有限,这算是张草稿,没有画出娘子娇美之万一,回头等我有闲了,重新工笔细描一幅,娘子既是不怕猫,那与猫一同入画,娘子应该不介意的吧?” “好啊!我怎么会介意?”就是那只猫就在眼前,也不能承认她怕,何况只是画在画里呢?再说,这画若是少了那只猫,岂非少了不少意趣? 言徵笑笑,没再多言,免得一会儿怕真要将小猫儿给惹奓毛了。 此时日头已缓缓西坠,橘色的霞光笼罩着整个庄子,打眼看去,仍觉美不胜收。 虽然说秦四海得到庄子之后另外修缮过,但这庄子原本的样子本也就该不错,毕竟它的前主人可是前任工部尚书啊! “那位曾尚书当初腿摔断的时候挺巧,告老还乡也是走得干脆利落。”看着这庄子,想起它的前主人,晏晚晚便是轻笑着道。 她的意思言徵自是明白,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的青石路上,拖得老长,末端交汇在一处,融成一团,难分彼此。 “各人的时运与选择罢了。” 晏晚晚侧眼看向他,他没有看她,远眺着前方,橘色的霞辉勾绕着他的面容,越发显得他侧颜清隽,轮廓分明,透着一股子清正之气。 晏晚晚抿起嘴角笑了,“陆大哥他们不知顺利吗?” “会的。”言徵语调平淡,却铿锵有力,好似带着莫名让人信服的力量。 两人站了一会儿,秦四海便派了人来请,等他们到修建了戏台的留音阁时,台上已是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台下置了好些雅座,桌上摆着各色糕点茶果,已经是高朋满座,热闹得很。 看见他们,秦四海立刻迎上前来,与他同来的还有方才那位要买画的容大人和另外两个人,看那样子是与容大人一道来的,见秦四海也是鞍前马后的样子,便可知这几位是今日这席上最贵的客。 晏晚晚不怎么喜欢听戏,更不喜欢应付这样的场合。言徵显然也知道,转头将她带到一旁的空位上坐下,“娘子在这儿吃茶听戏,我去与他们说说话便回。” 四目相对间,他还是笑微微,温柔和煦的模样,可他的意思她却是明白,他们还有任务在身呢,所以即便不喜欢,也不能转身便走。 这世间有很多不得已,可为了各自的目的,不得已也非做不可。 台上咿咿呀呀,眼角余光瞥着那头男人们说话的身影,说什么听不太清,可不时能够听见笑声,那位容大人脸上也甚是高兴的样子,至于言徵,面上平和浅笑,没有半点儿变化,看来是相谈甚欢。 一个教书先生,在待人接物的时候倒又显出八面玲珑来了,面对官场中人也半点儿不露怯。 晏晚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再看他们,转头望向台上。一出戏唱完了,伶人谢礼下了台,百戏班上来了。 这个晏晚晚就要感兴趣许多了,看着一个小姑娘叠桌子上了几层楼高,在上头如履平地地翻跟头、倒立,身子柔韧,腰肢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她看得兴起,拍起了掌为小姑娘鼓劲,口中喊着“好”,喊了一会儿觉得口有些渴,正待转头去拿手边桌上的茶,一盏凉茶就已经送到了眼跟前儿。 第52章 不小心嫁了个爱豆 茶盏后是言徵如春山新碧的笑脸,和那一双自带春风杨柳的眸子。 “夫君与他们谈完了?”晏晚晚接过茶盏,低头轻啜了一口。 言徵点头,“也没什么好谈的。” 晏晚晚眸光回转,见那头几人说着话,往这里看来,人人眼中脸上都是笑,“夫君应下了什么才得以脱身?” “左右两幅画,早前画的不少,回头让他们送两幅来便是了。因着这个,秦会长大方了一回,允我们明日可以去后山游玩一番。娘子怕是不知道,这雪柳庄的后山风景独到,尤其是有一处泻玉泉,白练坠崖,泻玉堆雪,最负盛名,只是平日这后山一般不对外开放,咱们难得有机会,明日定要好好赏玩一番。”言徵笑得馨馨然,语气里带了淡淡期待。 倒好似他当真来这山庄只为游玩一般。 晏晚晚眼波闪动了一下,往他处凑了凑,压低嗓音道,“可若今日陆大哥那里不顺利呢?”他们来山庄又不只为游玩。 “同样的招数再用一次,这效果总是要打下折扣的。”言徵轻笑回道。 晏晚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看着他一双点漆般的双眼中好似掠过一抹狡黠。 “哎呀!陆兄,这半日都没见你踪影,是去何处了?”晏晚晚愣忡时,却骤然听到了秦四海的朗笑声。 心头微动,回头一看,见得一前一后而来的,正是陆衡与缃叶。 陆衡笑着道,“我这个粗人又不喜那些书啊画的,所以只能四处转转了,好在你这庄子景致不错,倒不无聊。” 秦四海目光往落后他一步的缃叶看去,嘴角勾起心照不宣的笑容。这庄子是他的,他哪里会不知道陆衡确实四处转悠了半日,而且是与这位春织阁的宋娘子为伴。有佳人相伴,自是不会无聊。只是秦四海做事圆滑,有些话自然不会说。 可这山庄上下多的是眼睛,陆衡与缃叶相伴而游的事儿也不是只有秦四海一人知道,众人看二人的目光便都带出了两分深意。 只是,陆衡一副冷心冷肺,全不在乎的模样。 缃叶亦是一副平淡到有些木然的表情,越过这些叙话的男人,径自走到晏晚晚身边,与她携手坐下。对上晏晚晚的目光,她却是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晏晚晚心里登时一沉,看台上精彩的百戏也再品不出半点儿滋味。 曲终人散,几人回到轻梦小筑,晏晚晚已是重新打起精神来,还顺带笑着为大家鼓气,“那东西若是那么好找,也不会藏了这么几年了。今日找不到没关系,咱们明日再继续便是。” 陆衡看了一眼言徵,缃叶则垂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言徵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了,今日大家也累了一日,夜也深了,还是先各自回去歇息。明日的事儿,明日再说。” 陆衡和缃叶自然都没有异议,“嗯”了一声便是双双起身而去。 晏晚晚却还是有些惆怅,望着忽闪的烛火长叹了一声,“早知道就该咱们俩去找东西。比起我们,他们俩一起行动到底奇怪了一些。”有些时候,他们身上这夫妻之名也甚是好用。 “换成我们,只怕走到哪儿都能被人跟着,还找什么东西?”言徵笑应。 晏晚晚想了想那些人对他书画的推崇,想起方才在园中的盛景,已是能想象出他说的那些场景,画面很是生动地在脑海中浮现。她好像不小心嫁了个爱豆的感觉……笑了笑,她承认是自己想多了。虽然陆衡和缃叶不是最佳组合,可比起他们,至少要容易许多。 不过……“陆大哥是那个身份,缃叶与洪玄知的关系也瞒不过有心人,只怕有些人已是看出端倪,会徒生周折。” 她的意思言徵自然明白,却还是一副清雅从容的模样,“车到山前必有路,娘子不必过于忧心了。” 他倒是心大。晏晚晚抬起眼睫瞄他一眼,就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境也很是值得她学习。 “天色不早了,娘子先去梳洗,早些歇息吧!不管明日如何,总得养精蓄锐,才能有体力应对。” 晏晚晚点头,取了寝衣自去了后头的净房。 待得她梳洗完,换上寝衣从净房里出来,言徵才拿着寝衣进去了。 山间幽静,晏晚晚立在窗边,迎着窗外带着淡淡花香与潮意的夜风,能够清晰听见身后净房里传来的水声。明明很是凉爽,却觉得体肤莫名泛起热来,浑身都有些不对劲。 真是奇了怪了,难道是因为他头一回在她用过的净房里梳洗?还是因为换了一个地方的缘故?又不是头一回共处一室,也不是头一回睡同一张床,怎么就觉得与往日有些不同呢? 正在满心不自在时,净房里的水声停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净房的门被打开,日渐熟悉的脚步声从净房内传了出来。 言徵已经从净房里出来了。 晏晚晚没有回头,却是悄悄地绷紧了神经,几乎是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可是听着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只觉得心口那根弦都悄悄绷紧了。 可脚步声突然停了,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然后,便是悄寂下来,半点儿声息也没有。 但他没有离开,她能感觉到他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丝结成的网将她密密罩住,无处可逃。 可身后悄无声息,倒好似那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怎么回事儿?她狐疑地蹙起眉梢,正待回头去看,却陡然浑身一僵。带着松香的灼热呼吸烫在她的颈侧和耳廓,言徵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后,伸出双臂,撑在了她身前的窗槛上,无论是背后他的胸膛,还是身侧他的双臂,都没有触碰到她,可却是将她牢牢困在了他的怀抱之中,吸吐之间尽是他身上的淡淡松香,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娘子……”他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两分慵懒的魅惑,如靡音奏响耳畔,让她一瞬间周身起栗。“晚晚……”那一声唤恍若叹息,“你臂上的伤可好了?” 晏晚晚微愕,那道伤是他们之间默契的禁忌,自从那一日过后,都是刻意遗忘了一般,谁也再未提及。 她一时间喉间紧滞,眼珠胡乱转动,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53章 谁需要喝安神汤 “娘子?”言徵又在耳畔轻唤了一声,似疑惑,似催促。 晏晚晚蓦地醒过神来,“好了,本就只是皮外伤,自然早好了。我有些困了,先睡了啊!”一边说着,她一边甚是灵活地在他身前一个矮身弯腰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如只受惊的兔子般奔去了房间左侧的床榻。 言徵转头望着她的背影,那背影落在眼中,他目色不由一深。她步子迈得快,脚下几乎生了风,夏日的寝衣轻薄,因那风服帖在她身上,越发显出她腰肢纤纤,身姿曼妙。 言徵喉间艰难地滚动了两下,下一瞬又是一愕,险些忍俊不禁。原是她不知怎的,竟是崴了一下,虽是险险稳住了,却是以一种不太文雅的姿势蹬开脚上的鞋,扑上了床。然后,拉起床上的被褥就是将自己埋了起来。 言徵带着两分无奈地牵了牵唇,走过去,将那两只被胡乱蹬开,没有意外都反扣在脚踏上的鞋摆好,抬眼望着床榻上被褥下拢起的那座小山道,“娘子先睡着,我出去一趟。” 被褥下的人半晌才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有问他要去何处。 言徵的双眸黯了黯,举步欲走前还是驻足道,“不是怕热吗?别闷在被子里头,小心中了暑热。”说罢,才缓步走了。 晏晚晚埋在被褥里,听着脚步声走远了,这才做贼一般,小心翼翼拉开被褥,从里头探出头来。一头本就算不上特别柔顺的头发又成了鸡窝,小脸红扑扑,甚至还冒了汗,只一双眼睛,怯怯之间却又晶晶亮,发着光。 室内静悄悄,他果然出去了。不过……这个时候,他去哪儿?做什么去? 言徵去了哪儿?先去了轻梦小筑后的山泉处,又狠狠浸了一番冷泉水,待得身体里的躁动平息了,这才又转头去找了秦四海,向他借了厨房。 等到再回到轻梦小筑时,他身上的衣裤已经被夜风吹干,只一头发丝仍然只是半干。端着药碗走进房里,看着床上呼吸均匀平缓,已是睡着的晏晚晚,他勾起嘴角无奈一笑,看来,她今夜是不需要这安神汤了。 床上晏晚晚一个翻身,面朝里而睡,纤挑身姿恍若起伏的山脉,曲线玲珑,在小腰处塌陷下去,那腰肢纤纤,倒好似双掌就能将之合拢一般。 言徵看着,喉间悄悄“咕咚”了一声,抬手仰脖,自个儿将手里那碗药汤喝了个尽,今夜需要这安神汤的人是他啊! 山间夜里回凉,果真是清爽怡人,晏晚晚这一觉睡得甚好,待得醒过来时,总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轻松的。只是撩起眼皮时,她却愣了愣,有那么一瞬的茫然,以为身处梦中,她又连着眨了两下眼,才确定了眼前所见不是幻梦。 有些奇怪。他们成亲也一月有余了,同榻而眠也有好些日子了,却是头一回,她醒来时他仍还睡着。帐内的光线柔和,他侧身朝里,眼睫毛安然搭在眼睑之下,直挺的鼻管在脸颊上投下暗沉的影。 她悄悄伸出手,凌空比了比,这才发觉他那鼻梁是当真高挺。 手有些发痒,她慢慢探出去,想试一试那脸颊戳起来是个什么感觉,却没有想到,那两道恍若敛翼墨蝶的眼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蓦地轻抬起来。骤然对上那一双仿佛氤氲了水色的眼,晏晚晚的指尖僵在了离他的脸不过两寸的地方,慢慢屈起、缩回……然后咧开嘴,对着他牵唇一笑,“早啊,夫君!睡的可好?” 言徵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回道,“娘子早,看来娘子倒是睡得甚好,清早起来便是容光焕发。” 晏晚晚注意到他反应比平常慢了两分,最开始看见她时,那眼神甚至有些迷瞪,没想到,他刚睡醒时居然是这个样子。她抿嘴偷笑了一下,却又转而微怔。经由他提醒,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昨夜确实睡得极好,而且,她连那安神汤也没有喝,却是一枕黑甜,连梦也没有做过一个,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儿。 不过,这是好事儿,她脸上的笑明媚如外间的天光,“是睡的极好,或许是因为这山间幽静,远离尘世喧嚣,又不热的缘故。” “娘子睡的好便好。”言徵轻牵唇角,下一刻却是掩唇打了个呵欠,那双好看的眼睛又被雾湿了,看上去竟有两分我见犹怜的感觉。 “夫君昨夜没有睡好?”她家夫君这张脸真是清隽得过分,若是穿上女装,必然也是个绝世佳人啊! 得亏言徵没有听到晏晚晚心中腹诽,否则定会气个倒仰。他昨夜躺在她身边,心浮气躁、备受煎熬,不但那碗安神汤全然失了效用,夜半还起来又冲了一回冷水,破晓时分才勉强合了眼,睡得好才怪。 “许是换了地方,有些不习惯吧。”言徵自然不会说实话,随口给了个理由。 晏晚晚看了看他眼下的黑影,心想道,原来他是个这样讲究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性情随和?怕真正的他应该很难伺候吧! 言徵哪里知道随口一句话便又让她在心里给自己默默添上了一笔,他这会儿只是不想再与她待在这床帐低垂,形如密闭的榻上,坐起身来,撩开床帐,钻了出去。带着山间特有清冽的晨风拂面而来,吹散了鼻端属于她的淡淡体香,言徵登时觉得心绪平稳了许多。 “我先去梳洗。娘子若还想睡便再睡会儿。”说罢,他便是起身走了。 晏晚晚听着净房里响起的水声,也躺不下去了,一个鹞子翻身,精神百倍地起了身,这睡足的感觉真是好啊! 两人收拾好时,便有在轻梦小筑伺候的山庄下人来询问早膳的事儿。秦四海这山庄经营的好,这些下人也是伺候的周到,得了言徵的吩咐,不一会儿便是将早膳端了来,一一摆在桌子上。分量足足的,四副碗筷。 几乎是刚刚摆好,陆衡便掐着点儿来了,过了片刻,缃叶也来了。 让伺候的下人退下,几个人团团在桌边坐了。陆衡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便是皱着眉道,“这庄子太大了些,咱们昨日才找了大半,今日继续加紧着些看能不能将余下的地方找完,再看看已经找过的地方是否有什么疏漏。” 第54章 贵人姑娘盛气凌人 言徵面上没什么变化,顾自为晏晚晚盛了一碗汤,端到晏晚晚跟前,“这汤还不错,娘子尝尝。” 缃叶与晏晚晚目光相触,交换了一个眼神。 晏晚晚却是想起了昨日言徵与她说的什么同样的招数再用一回就会打折扣的话,她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却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 于是晏晚晚抬起眼看了看他。 陆衡也在看他,却是皱紧着眉道,“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言徵蓦地转头瞥了他一眼,陆衡一怔,面上神色陡然收敛。 “这本是安明兄你的差事,我们只是帮你的忙而已,你想要如何做,由你说了算。”言徵语调平淡却铿锵。 晏晚晚抬起眼极快地一瞥他,垂眸掩下眼底一闪而没的异光。 “不过……安明兄如果是让我建议的话,我建议安明兄稍安勿躁,再等上一等。”言徵一边说着,一边又给晏晚晚夹了一只小巧的花卷。 “等?等什么?”陆衡一双浓眉紧蹙了起来,以他对言徵的了解,他心里登生不太妙的感觉。 言徵没有说话,勾起唇角轻轻一笑,那一笑让陆衡更是不安了起来。 正待将人揪出来细问,不远处陡然传来阵阵人声吵嚷,而且声音越来越近,似是朝着这边来的。 言徵嘴角的笑弧一扩,“这不就来了?”转头对上晏晚晚怔忪的眼,他抬起手轻轻一触她的脸颊,轻声道,“不着急,娘子先慢慢用完早膳再说。” 晏晚晚却哪里还慢得起来?三两下将那花卷吃了,又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都说让你慢点儿了,又没人与你抢,噎着了怎么办?”言徵叹了一声,语调轻柔地数落了一句,掏出帕子递给她。 晏晚晚擦了擦嘴角,看着那帕子上淡淡的油渍,有些不好意思就这么还给他,想了想,将那方帕子掖进了袖子里。 就在这时,一行人已是乌拉拉地直接走了进来,当先被簇拥着的是个锦衣少女,穿一身艳红色的锦衣,身上的衣裙用金线绣着牡丹,头上的珠玉轻晃,将这屋子都映得亮堂了些,一看便是贵不可言。 在这珠光宝气中,她虽明艳但仍显两分稚嫩的五官倒不那么引人注意了,但晏晚晚还是注意到她面带薄愠,环视周遭时目光在她身畔的人身上落了落,一怔之时,眼底隐隐滑过一抹诧异,面上的愠怒竟是收了两分,将目光移开之后,便再没有望过来。 看来是认识的,好似还对这人有两分忌惮。晏晚晚若有所思仰头看了看身边人。 言徵恰好也正垂目看她,四目相对,他嘴边噙着惯常温和清雅的笑,目色缱绻。 “安明哥哥既有这样的好去处,为何不邀我一道,还要让我从别人嘴里听说,让人赶紧准备,天没亮就从城里赶过来。”少女的声音朗脆,好似金玉相击之声。 竟是来找陆衡的吗?晏晚晚蓦地转头看过去,这才瞧见陆衡看着面前的少女,脸色很有两分难看,一时竟是抿嘴不言。 而那少女目光逡巡了一圈儿,目光从晏晚晚身上掠过,在她和言徵十指交握的手上停了停,小嘴微张,似有些怔愕,再望向一旁的缃叶时,目光便是停住了,眉缓缓皱起,眼神更是透着两分打量,看得缃叶略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晏晚晚蓦地想到了什么,目光在面色铁青,却一言不发的陆衡与那紧盯着缃叶打量,神色明显不善的少女之间兜转,蓦地恍然。 室内明明有很多人,可一时之间,却是悄寂无声,落针可闻。 因而,那道由远及近的跫音落在耳中便显得格外突兀。秦四海脚步匆匆赶了来,到得厅中时,已是满身的汗。 见屋内人多,且都站着,恍若无声对峙,气氛显得很是古怪时,他一时怔住,讷讷无言,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视而过,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朝着那少女深深一拜道,“不知公……”才起了个头,就感觉到少女眼角余光一瞥,恍若一记冷刀扫了过来,秦四海头皮一紧,连忙顿住话锋,才又道,“……不知贵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方才下人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贵人海涵!” 晏晚晚却听得眉心微提,公?公什么?不着痕迹瞥了少女一眼,眼底掠过一道异光,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捻了捻裙幅。 少女终于施舍般睐了秦四海一眼,却也只一眼,便又转目望向了陆衡,“我也要住在这里,快些带人去给我收拾间房间出来。” 秦四海却有些为难,“这轻梦小筑虽有两栋楼,可朝向好的卧房只有那么几间,不如去左近的典云间,那里……” “我说我就要住在这里,听不懂吗?”少女却不等秦四海说完,便是打断了他,“若是没有好的房间了,那……便让她将她住的那间让出来好了。”少女蓦地抬起手来,涂着鲜红蔻丹的食指直直指向半垂着眸子的缃叶。 晏晚晚眉心一蹙,正待上前去,手上却是一紧,她抬起眸子,见言徵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晏晚晚微怔时,陆衡却已经沉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秦会长,麻烦你将安明兄的房间收拾出来,将这些人都先带出去安置吧!”言徵在陆衡话音刚落时,突然徐徐开口,温润带笑的嗓音在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好似拂面而来,让人如沐春风。 秦四海与言徵那一双清润的眼睛对上,又悄悄瞄了陆衡和那少女两眼,见他们虽然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可却都没有反对,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转头对方才那少女带来的人道,“诸位都随我来吧?” 那些人也是瞧了瞧少女,见她没有出声,这才弓身退了下去,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儿声息,安静且规矩。 室内登时只剩下他们五人,言徵笑着拉了晏晚晚道,“走吧!” 晏晚晚没有立马迈开步子,不放心地朝着缃叶招手,让她一起来。 “别想走!” “等等!” 却不等迈开步子,就听着陆衡和那少女一先一后喊道。 那少女一个扭身到了他们跟前,伸长手臂将他们拦住,目光瞥过言、晏二人身后眉目清淡的缃叶,落在言徵面上时,带着两分委屈,咬咬牙道,“雪庵哥哥也在自是最好,可得给嘉禾做主。” 第55章 两女一男一台戏 “是啊!”陆衡双臂一抱,往门框上一倚,带着两分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言徵道,“你就做做主呗!” 这话不无阴阳怪气,好似带了些旁的深意,晏晚晚都是听得蹙了蹙眉心,言徵却仍是一脸和煦的笑意,望着两人顿了顿,脚跟一旋,拉着晏晚晚走回方才的桌边,让她坐下,给了她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才又转身,看向陆衡和那自称嘉禾的少女,嘴角一扯,笑弧扩开,那一抹笑衬着闪烁着星子一般的双目,灿耀非常,“好啊!那我便来为你们做一回主!” 一会儿后,陆衡阴沉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出了轻梦小筑,今日清早,大阵仗到了雪柳庄,没有秦四海发出的帖子,可不过凭着一张名帖就被奉为上宾迎进来的那位贵人姑娘则拎着裙子追在他身后。 这位贵人姑娘定是够贵,才能得秦四海破例,而从她一来便直冲轻梦小筑,必然有内情,这会儿看她追在陆衡身后,暗地里不少眼睛都探了出来,有八卦可看,就没有人不喜欢的。 陆衡的步子迈得快,不一会儿就已经将轻梦小筑远远甩在了身后,他身后那少女跑得喘气,一时却也没能跟上他。 “陆安明,你站住!”少女叉着腰,喘着气喊道。 陆衡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仍是阔步向前。 少女面上浮现两缕红云,一双眼睛亦是被怒火点亮,她一跺足,咬牙追了上去,越过他,直接跑到她前头,展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你是什么意思?你自个儿跑来这山庄里,与一个寡妇成双成对的同游,我追了来不过问上两句,你就摆脸子给我看。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可是有婚约在身的,我是你的未婚妻子,这样的事儿问上一句也不成吗?”说到后头这两句时,语气里带出了满满的委屈。 暗地里那些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心里都是不约而同的一声“原来如此”,原来这是来捉奸了啊! 陆衡却是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在乎,“这婚约怎么来的,你最清楚。若是不喜欢,随时取消便是。” 少女一听,脸色陡然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真看上那个寡妇了不成?” 陆衡看着她,有些没话说似的无奈,“罢了,我能与你说什么?”说着,便是又迈开步子,欲越过她离开。 这少女却是执拗得很,脾气上来了,哪里肯让他就这么走了?当下直接伸出手来将他紧紧扯住,“没有说清楚不许走。” “让开!”陆衡怒极。 “不让!”少女微微噘着嘴,红了眼眶,却很是坚持。 “陆大人!”两人正在纠缠时,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呼唤。 两人转过头,见到不远处盈盈走过来的缃叶。缃叶不过二十四岁,虽然嫁过,却也仍是娉娉婷婷的模样,一身素裙,面容亦是清秀,举手投足间都是江南女子的温婉纤姿,尤其是落在少女这样还带着两分稚气的姑娘眼里,更是觉得刺眼。她听身边的嬷嬷说过的,有的男人骨子里犯贱,就是喜欢这些柔柔弱弱,看着跟朵小白花儿似的女人,说是这样的女人能够激起他们心里的保护欲。 少女登时如临大敌,瞠圆了一双眼瞪着缃叶道,“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来之前我都让人连夜查过你了,你就是个寡妇。前些日子,你家夫君的尸骨才从冬河里被捞了起来,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你居然都没有报官,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这才几日,你居然又往陆安明跟前凑,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啊?” 缃叶似有些不安,轻咬了下唇道,“姑娘说的什么话,小妇人与陆大人之间清清白白……” “哈!清清白白?清清白白你与他两个人游了半日的园子?我今日若是不来,你们还待如何?是不是还要逛一整天的园子啊?你们这些女人我最清楚了,不就是死了丈夫,觉得做官夫人的梦碎了,就想着赶快找个下家吗?我告诉你……” “够了!你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陆衡更怒了。 “陆安明,你为了这个女人凶我?” “姑娘,你当真误会了!” 两女一男一台戏,唱得很是精彩,跌宕起伏得让观者热血沸腾,这可比戏台上唱的还好看呐! 不远处的树荫下,言徵在看了片刻,觉得眼下闹剧与他预期之中没有什么出入后,便也无意再看,紧了紧拢在掌心的那一只手,道一声“走”,便是牵着晏晚晚往林间小道上行去。 “我不懂!”晏晚晚看着他的侧影,轻声道,“他们吸引了那些人的注意力,咱们不该趁乱去找东西吗?” “找东西的目的已经暴露了,只怕暗地里也有盯着咱们的眼睛。昨日没有找到,便是行不通了,只能另想法子。”言徵仍是望着她,一脸笑微微的模样。 “这就是你的法子?”方才他在轻梦小筑里随意几句话,那两人有没有觉得他为他们做了主她不知道,可眼下就成了这番局面。缃叶倒是受了他两句点拨,后才追出去的,前面那两人却怎么看着都是真的。 “把水搅浑了,才好浑水摸鱼啊!”言徵笑着朝她一眨眼睛,“只是这事儿到底是委屈了宋娘子,娘子与她情同姐妹,可是心疼了?” “缃叶没有那么脆弱,什么名声的,她也不在乎。可洪玄知的死,她确确实实想查个水落石出。若为了这个,做眼下这些也没有什么。”晏晚晚轻声回道。 “娘子也是一样吗?”言徵骤然问道。 晏晚晚心口遽然一跳,蓦地抬起眼睫往他看去,“什么?” 言徵侧眸笑望他,“娘子与宋娘子既是情同姐妹,她之所想便是你之所愿,所以,你才会为了帮她这样不遗余力,无论说什么也是配合?” 晏晚晚眼里掠过一道暗光,含糊回道,“这是自然。” 言徵望着她笑,一时没有言语,不知是不是有些心虚的缘故,晏晚晚总觉得他那笑里好似带着两分意味深长。 她蹙了蹙眉心,“我不知道夫君这一计浑水摸鱼是否奏效,但既是不能立刻动手,夫君就不怕夜长梦多,藏在暗处那些人狗急跳墙,再故技重施,将这雪柳庄也如洪玄知那小院儿一般付之一炬吗?” 第56章 有文化的流氓 “他们不敢!”言徵语调淡然带笑,却掷地有声。 “为何?”晏晚晚狐疑,继而灵光乍现,“是这庄子里有什么他们不敢动,不能动的人?” 是谁?之前那位容大人?他?或是陆衡? 晏晚晚想了想就否决了,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他们只怕都不够分量,那便只剩…… 她眼睫轻扇,抬起眼就见走在身旁的人正轻勾唇角看着她,目光清湛而炯亮,似有星子漾荡其中,好像是在期待她会说出什么来似的。 晏晚晚也没有让他失望,略略沉吟便是说出心中猜测,“若我猜的不错,今日来的那位贵人姑娘便是夫君特意请来镇山的吧?”而陆衡只怕也是猜到了他的用意,所以方才才会那般阴阳怪气,可他最后那般……是无意,还是猜到了言徵的布局,所以有心配合? 言徵没有说话,还是笑望着她,似是在鼓励着她继续。 晏晚晚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却是不显,深缓两息道,“若我猜的没错,那贵人姑娘应该姓……萧?” 言徵眼波闪动了一下,笑着一睐她,“娘子还猜了些什么?不妨一道说来听听。” 晏晚晚深望他一眼,眉心提了提,倒没什么避讳,“当今陛下膝下单薄,唯有皇后所出的一儿一女,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儿子出生便入主东宫,被册为太子,而女儿,亦是封了‘绥安’二字为号。算算年龄,绥安公主应该也正是二八年华,与那贵人姑娘的芳龄倒也能对上。” “没有想到啊!”言徵望着她,笑染唇角,一脸的兴味,“娘子混迹市井,却对皇家之事也是如数家珍,真是……见多识广,让为夫甚是惊喜啊!不知娘子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留待为夫慢慢发掘呢?” 晏晚晚哼声,“比不上夫君让人惊讶。不只与未来的驸马称兄道弟,居然连皇家的掌上明珠也唤你一声雪庵哥哥。” “不过是与太子一起上课时撞见过几回,说熟识都谈不上。”言徵语调平平道,末了,朝着晏晚晚一挑眉梢,“娘子说起这个,莫不是吃味了?” “还是那句话,夫君若能得别的姑娘看重,只能说明夫君魅力无边,我该高兴才是。”晏晚晚冲他一笑,眉眼舒朗,当真半点儿不介意的样子。 言徵面上的笑容却是微微一顿。 晏晚晚见状,被他拢住的手动了动,小指指尖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喂?” 像是只小虫子,在掌心轻轻拱着,痒!他又转头看向她,入目是她一双黑亮如葡萄,却带了两分怯怯,将他望着的眼睛。那痒,便一路窜进了心底,她又叫他喂?他握紧掌心,将里头骚动的那只小虫抓住,可真是奇怪了,为何心里的痒却半点儿未曾止住?莫不是那虫钻进了心里? “干嘛?”他回一句,嗓音沉哑。 晏晚晚朝他一皱鼻子,“她不是没有看上你吗?人家是冲着陆大哥来的,还跟陆大哥有婚约在身。” 言徵起初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解释,在哄他?方才心里一瞬间涌起的闷气登时消散了大半,他嘴角不由地轻轻勾了起来,望着她似笑非笑,眼底隐隐透出两分得色。 晏晚晚却见不得他得意,哼声道,“我只是很奇怪,陆大哥与你相比,明明是你更好看啊,公主怎么就没有选中你当驸马呢?” “大概是她有些怕我吧?”言徵这会儿却是半点儿不介意她的奚落了,拉着她,漫步在山野之间的羊肠小道上,心情甚美。 “怕你?”她信他个鬼呢!人前,他从来都是一副温润的样子,有什么好怕的?难道……那小公主见过他真正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儿?晏晚晚的心口因着这一个猜测,莫名有些不舒服。 “开玩笑的。”言徵却是转头对她一笑,“这就叫各花入各眼啊,在娘子眼里,我就是有千般的好,在旁人眼里说不得就是处处不如了。” 晏晚晚心里那一丝不舒服如汤沃雪般消失不见,哼了一声,“谁说你有千般的好了?至多……至多也就长得好看而已。” “只是长得好看而已?”言徵很是不信。 晏晚晚瞄他一眼,“不然呢?”看你还能得意? “我还待娘子专一、温柔体贴、家有恒产,勉强能供娘子吃穿不愁,日后生儿育女没有后顾之忧。另外还有些好处,不足为外人道,待得娘子与我做了真夫妻,自然能够……”后头的话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给堵住了。 晏晚晚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双冒着点点火,晶晶亮的眼睛瞪着他,咬着后槽牙,狠声道,“闭嘴!”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女子,还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他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读书人……嗬!这就是个有文化的流氓,言语间也不忘占人便宜。 晏晚晚一张俏媚的脸因着羞恼而微微泛了红,衬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整个人焕发着勃勃的生机,落在言徵眼中,只觉光彩照人。钻进心里的那只小虫子似是蹦跶得更厉害了,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将堵在唇上的那只手抓住,偏头就是在上头轻啄了一下,“娘子让闭嘴我就闭嘴,怎么样?我是不是还很听娘子的话,这也算是千般好中的一样了吧?” 晏晚晚似是被烫到,蓦地抽回手来,脸上更红了,瞪他一眼,终于是没有忍住,啐他一口,“流氓!” 说罢,便是转过身,大步而行。 言徵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眯眼笑,他家娘子连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霸气非凡啊! “娘子,等等我!”他走上前,不由分说去抓人的手。 晏晚晚不让他抓,侧开身子躲。 他却是再接再厉,躲开再抓,再躲开,他又抓。 直到被他抓个正着,牢牢握在掌心,“嘘!”晏晚晚要发作将他甩开时,他却是神秘兮兮地朝着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听!”嗓音瓷沉悦耳,带着无尽的诱惑。 晏晚晚屏住呼吸,竖耳倾听,虫鸣鸟叫,风声细细,有他们彼此的呼吸,还有……水声。 不是流水淙淙,而是巨浪滔天,惊天动地的轰鸣声,那据说是雪柳庄后山绝景的泻玉泉——到了。 第57章 总算没有白忙一场 一道白练腾过石台树梢,直泻而下,洪波决口,大海倒悬,咆哮着,怒吼着,恍若万马奔腾。阳光照射之下,如云漫雾绕,珠玑四溅,恍若天上来,真真堆云泻玉,不似凡间。 脚下却是一汪深潭,碧绿的颜色,这一道白练没入其中,却好似顷刻被抚平了毛躁,慢慢变得平缓而安静。 晏晚晚早脱了鞋,窜到了水潭边,一双脚迫不及待探进了水里。 耳边水声轰鸣,她转头朝他喊着什么,听不清,便是举起手朝他招了招。 言徵摇了摇头,没有过去,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 见他不过去,她也不再管他了,顾自自己玩儿起来,脸上的笑容比阳光下焕发着珠彩的水珠还要绚烂,倒是与此时半空中那道璀璨的虹桥一般,美好得不似凡间之物。 不!言徵想道,那虹桥稍纵即逝,她却是身边真实的存在,手可以触碰,心可以感受,是他必然要挽留的温暖。 这一日,晏晚晚玩儿得极是开心。他们后来还在水潭里抓了鱼,就在水边烤来吃,明明连盐都没有,还不小心烤糊了点儿,却也觉得是世间美味。 多少年了,晏晚晚多少年未曾有过这样轻松愉快的时光,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江南的那处小院儿里,她两世人中生最温暖的所在。却也只是好似而已,待回到轻梦小筑,换了身上被弄脏的衣裳,见到缃叶递出来的一个纸团时,她便知道,那些美好不过只是幻梦一场。回到现实,仍是残酷冷漠,步步惊心。 接过纸团展开一看,她眼睫微颤,“什么时候收到的?” “就在我与那位贵人姑娘争辩无果,避开他们,回到轻梦小筑的路上,有人扔在了我脚下的。只是人跑得太快,我只瞧见树丛后一道人影,没有追上。”缃叶说到这儿,略有两分懊恼。 “没关系,一会儿不就能见到了吗?”晏晚晚却是一脸轻松自如的笑。转手将手里的纸条递给缃叶道,“处理掉吧!总算没有白忙一场!” 没错!她和缃叶来这雪柳庄也并不只是应秦四海之邀而已。说来也是巧,晏晚晚为了让喑鸣司将洪玄知之死与他们正在查的赈灾银劫掠案联系在一起,只能兵行险着将从灼华那里得到的东西送给了喑鸣司,她一边暗中盯着喑鸣司的动向,一边也没有闲着。 洪玄知的长命缕既然在那些东西之中,而他本人又与骁龙骑美眸关系。便说明胡祥、赵强等人与他有联系。那从何联系呢?她自然就想到了灼华。 便又去找了猫爷。花了大价钱,请他帮忙调查。 猫爷这人虽然胃口挺大,不过确实有本事,这么多年前的事儿了,他不过几日就打探了清楚。洪玄知与赵强、胡祥和灼华等人都没有直接联系,可他却与胡祥有一个共同认识的人。 那人是工部名下的一名工匠,叫做焦四,对于修建营造很有一套,他与洪玄知在工部认识,一见如故,引为知己。而这焦四恰好被胡祥救过命,也陪着胡祥一道去过莳花馆。 只是在洪玄知失踪前不久就辞去了工部的差事,说是回了乡。可猫爷却查到焦四根本未曾回乡,又花了一番工夫,查到洪玄知到过如今的雪柳庄,还与庄中一个工匠避着人说过话,那工匠形容与焦四很是相似。 晏晚晚要找到这个焦四,恰恰好,秦四海就送了那张帖子来,请她和缃叶入雪柳庄。 没想到陆衡和言徵也来了,他们要找东西,她们要找人,配合着他们的同时,也不耽误她们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昨日无功而返,今日借着那位娇娇公主的口,将缃叶是洪玄知遗孀的身份宣扬了出去,果真就等到了人主动来寻。 “一会儿我去赴约!”晏晚晚想了片刻后,轻声道。 “不行。”缃叶立时反驳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焦四还不知道,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就是因为可能有危险才更要我去。”晏晚晚眸色宁定,“缃叶,你虽从未问过我,我也并未与你说过什么,可你应该看出来了,我管这件事并不只是为了你而已,这件案子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今夜这一趟,我也必是要去的。” 缃叶看着她片刻,咬了咬唇,到底没有再说出反驳的话来,晏晚晚已是将她拒绝的理由都堵死了。她不是为自己去冒这趟险,而是她自己有所求,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晏晚晚显然更合适,以她的身手,这天下间能伤她之人还不多。 “可是言先生那里怎么办?”如今她可不是一个人,夜里要如何脱身? 晏晚晚眉心提了提,还不等言语,外间突然吵嚷了起来。 晏晚晚和缃叶对望一眼,两人便是整了神色,相携而出。 “出什么事儿了?”到外间时,陆衡也过来了,正在与言徵低语着什么,萧嘉禾从外而来,跨过门槛就是扬声问道。 陆衡瞄她一眼,没有搭理她,她抿了抿唇,迁怒地抬眼狠狠剜了缃叶一记。 言徵转头,笑着迎上前,便是自然而然携了晏晚晚的手,“你们倒真是姐妹情深,关起门来说了这么半晌的话。” 晏晚晚笑了笑,没有应声,转而问道,“外边这么吵,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咱们正打算一道去前头看看。” 言徵正与晏晚晚说话时,一个伶俐侍女模样的人快步而来,脸色略有些凝重,到了萧嘉禾身边,屈膝福了福礼,就凑上前耳语了两句。 萧嘉禾一张娇俏的芙蓉脸立时变了颜色,“什么?死人了?” 一刻钟之前,有人发现山庄里一个婢女死在了引水入山庄的水渠口,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死不瞑目。却是浑身上下没有伤痕,只是脖子上被水草缠绕着,倒好似是直接被水草勒死的。 言徵牵着晏晚晚的手,缃叶跟在身侧,陆衡行在后,萧嘉禾死死揪着他一条手臂,身后还簇拥着好些个的侍卫和婢女,乌泱泱一大群人到达山庄宴客的风华庭时,山庄的主人秦四海并他请来的诸多宾客几乎都已经到了,厅内气氛有些凝重,显然正在说山庄死人了的这事儿。 在外头就已经能够听见话声,到了厅内,便听得更清楚了些,此时说话的正是早前那位要拦着言徵买画的容大人。 第58章 刑部郎中也是个美男 “秦会长,你我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我当真不是不给你这个面子。可如今这事儿已经出了,掩是掩不住的,倒还不如查个清楚,你说呢?” 秦四海苦笑道,“容兄所说我如何不知?只是我这雪柳庄风雅之地,如今却出了人命官司,往后只怕……罢了!”秦四海一咬牙,“就听容兄的,总要查个清楚才行。” “容大人,秦会长!”陆衡上前一步,朝着二人拱手,他是喑鸣司明司的同知,身边跟着的是当今陛下的掌上明珠,大宁朝唯一且最尊贵的公主,这些容大人与秦四海都是知道的,不敢造次,忙回以一礼。 不等他询问,秦四海已经扫视了几人一眼,主动坦诚道,“想必诸位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情,秦某真是无言以对,本是想请诸位来山庄松快两日,哪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儿?好在,容大人拿了主意,已是让下人拿了他的名帖,往官府报案去了。想必一会儿官府的人就该来了。” “有刑部的大人们在,自然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陆衡笑着恭维了一句。面前这一位容大人虽然是太仆寺的官员,不是战时一向甚是清闲,可家里不少亲戚都在朝为官,他兄长便是刑部尚书,所以,他家下人拿着他的名帖,必然去的是刑部。 这些在场的人自然也大多都是知道的,听到这两句,不明就里的人也明白这位容大人有刑部的背景。 “容大人,秦会长,可能借一步说话?”言徵突然拱手道。 晏晚晚蓦地抬头瞅了他一眼,秦四海和容大人似也有两分意外,但大抵是因着他许给他们的画,这两人还是点了点头,各自站起。 言徵望着晏晚晚笑了笑,松开她的手,与那二人一起走到了侧间。 一道屏风相隔,晏晚晚转过头就能瞧见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三人身影,隔着距离,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厅内的嘈杂倒是盈了满耳。 缃叶扯了扯她的衣袖,给她使了个眼色,晏晚晚与她一道望过去,将那两个山庄下人的窃窃私语听了个清楚。 “你说银杏那死法,该不会是……” “别胡说。若是被人听见,怕是会惹来麻烦,还有阿牛哥和翠翠呢?” 那是两个山庄的婢女,声音压得极低,说那些话时更是一脸的害怕和讳莫如深。 后头说话的那个人一边警告同伴,一边抬起眼警戒四周,晏晚晚适时地一撞缃叶的胳膊,两人不约而同转开了视线。 晏晚晚垂目将方才那两人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道,抬起眼时见那头言徵已经从屏风后踱了出来,径自朝她跟前走了来。她展了笑,挨近时轻声问道,“说了些什么?” 越过他的肩膀已能看见秦四海招了几个庄子里的护院来在低声吩咐着什么。 言徵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了一眼,伸出手很是自然地又牵住她,“没什么,不过提醒了容大人和秦会长两句,未雨绸缪罢了。” 晏晚晚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没过一会儿,刑部果然来了人。领头的是个身形挺拔劲瘦的年轻人,居然还长得甚是好看,俊眼修眉,眉峰若刀裁,轮廓分明。晏晚晚瞄了一眼便是转头一睇身边的言徵与陆衡,如今的大宁朝廷选官连颜值也这么卷了吗? 看着来人,言徵和陆衡却并没有多少惊讶,刑部郎中邵钰,是如今刑部之中干实事的头号人,入刑部就职数年间,破了不少的案子,很得刑部尚书与侍郎的倚重。容大人家的下人送了名帖去刑部报案,自家兄弟报的案,绥安公主还在这里,容大人自然会重视,只可能派邵钰前来。 须臾间,邵钰与刑部众人已经见过在场众人,转而问起了案情。 目前也没有太多细节,不过了解了个大概,邵钰便是略略提高音量道,“眼下山庄出了命案,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在案情明朗之前,每八人一组一起起居坐卧,互相监督,也可互证清白。”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登时交头接耳起来,整个厅堂变得闹哄哄的。 晏晚晚却听得眉心微提,只这一席话就可以看出这位年轻的刑部郎中是个有些本事的。 她正腹诽着,却不想一双清冷中带着沉肃的眼睛蓦地往她这里扫来,许是察觉到了晏晚晚偷偷打量的视线,这般的敏锐。 猝不及防与人的目光对上,晏晚晚愣了愣,邵钰却已经转开了眼。 “邵大人!”容大人却是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晏晚晚几人身后的萧嘉禾,略作沉吟道,“如何查案你是行家,我们这里的人自是都该听你的,可是那些女眷本就无辜,今日之事只怕已是受惊颇多,不妨先将她们送下山去,也免得她们留在山上担惊受怕,而且还要分出人手来看顾她们的安全,邵大人觉得如何?” 只是让萧嘉禾一人走,未免太明显了些,所以容大人很会做人地将别的女眷也一并算上了。 晏晚晚蹙了蹙眉心,虽然眼下事情有变,但她可不想走。 想到她便做了,抬起手将言徵的手臂一勾,后者垂目看他,她切切望着他,神情楚楚地摇了摇头,“我不走!” 言徵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清浅的笑,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晏晚晚不知他又是什么意思,但心里莫名安定了许多。 那头,听了容大人的话,邵钰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看了过来,目光自在场不多的女眷身上一扫而过,并没有在谁人身上多停留半分。 “容大人,实在不是下官不通人情,而是许多案子当中也有女子的身影,更有甚者,女子就是帮凶或是凶嫌。何况,山路崎岖,如今凶手又未归案,谁能保证下山就一定安全呢?是以,下官怕是只能对容大人与诸位女眷说声抱歉了。”邵钰眉眼清朗,神色与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容大人咬了咬牙,给邵钰使了使眼色。心说这怎么还是个不知变通的迂腐?他的人来的路上难道没有告诉他绥安公主也在这里吗?眼下这山庄也不知安全与否,当务之急是先将这尊大佛平平安安送回宫去才是正经啊! 奈何邵钰根本没有看懂他的脸色,反倒是让他带来的属下开始行动起来,将山庄内的人每八人分成一组。 第59章 疑心生暗鬼 托这位刑部郎中邵大人的福,晏晚晚倒是不必担心这个时候被人撵下山去了。 而晏晚晚、言徵、陆衡还有缃叶几个自然没有二话地要在一处,萧嘉禾硬是也要凑上来与他们一组,说什么也不让陆衡和缃叶两人旁若无她地凑在一处,另再加上她的三个随从,两个侍婢一个内侍,正好凑成八人,为一组。 不过既然要互相监督,这园子大,不能分散各处,秦四海想是为了照顾萧嘉禾,便让人将最大的一处院落收拾了出来,非常时期就只能委屈大家将就将就,每组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大约也是托了萧嘉禾的福,他们的这间房很大,而且收拾得很是整齐干净,一张大大的拔步床,还有罗汉榻。 缃叶坐到晏晚晚身边,两人四目相对,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缃叶的意思晏晚晚明白。那张纸上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可眼下这个时候,还去是不去?不去的话,她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会断了,要去的话,该怎么脱身? 缃叶一时心乱如麻,想了想,在晏晚晚摊开的掌心上快速地写下了一个“陆”字。陆衡虽然身上背着喑鸣司的名头,可从见面伊始,对缃叶就很是礼遇,甚至算得照顾有加,加上中间有言徵和晏晚晚的缘故,缃叶对他有天然的信任,心里下意识地将他归类在半个自己人的行列里。 晏晚晚却是想也没想就直接摇了头。 今晚那个地方她一定要去,哪怕那个人不知道能不能脱身,能不能见到,而她要去必然会冒一番险,她也顾不上,非去不可。可若是想告诉陆衡和言徵,她一开始就不会瞒住他们。 她眸色黯下来,抬起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缃叶的手背,带着无言的安抚,让她稍安勿躁。 缃叶垂目,轻轻点了个头。 她们两人没有说话,可这番举动落在萧嘉禾眼中,就觉得别有深意,当下哼了一声道,“你们在那儿说什么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想法,想单独与安明哥哥在一处,做梦!”一边说着,却还一边有些忌惮地瞥了一眼外头。 陆衡和言徵俩还在外头廊上说话,她显然怕他们听见。 晏晚晚却拉着缃叶施施然站起身来,“萧姑娘这般不喜见着我们,我们便也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说着,便是双双举步往外走。 “等等!”萧嘉禾腾地一下自榻上坐起身来,三两步便是追了上来,不由分说展开双臂将两人拦住,一双眼儿微微瞪圆,“我才不会让你们去找安明哥哥和雪庵哥哥告状!” 晏晚晚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睐着萧嘉禾。 少女不知为何,便被她那眼神看得莫名心虚,面上的盛气凌人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般,竟是慢慢瘪了下来。奇怪!她心里想道,莫不是眼前这个市井女子嫁给了雪庵哥哥的缘故,那眼神居然也与雪庵哥哥甚为相似,让人莫名……忌惮。 萧嘉禾咳咳了两声,端出一脸正色道,“不让你们出去也是为了你们好,又不是不知道方才那个人的死法,你俩出去若是被那水鬼抓去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水鬼?晏晚晚方才还在厅堂时便注意到萧嘉禾的两个婢女在与山庄里的人攀谈,方才进了这厢房之后,那两个婢女一直在与萧嘉禾小声说话,这位娇娇公主脸上的表情一直变幻莫测,时不时还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们,准确的说是打量着她身边的缃叶。定是两个婢女将打听到的事情告知于了她,只是不知与缃叶有什么相干。晏晚晚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了,没想到居然扯出了这么离奇的说法? 晏晚晚嘴角一勾,淡淡奚落,“萧姑娘信这个?再说了,不让我们出去,难道不是因为萧姑娘你一个人害怕吗?” “谁……谁说我害怕了?那水鬼是喜欢女的,可也不是谁都可以。她曾经遭受过背叛,所以尤其恨的是那些插足别人感情的女人……”说到这儿,萧嘉禾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向缃叶。 晏晚晚听得若有所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听到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她转头一看,见果真是言徵与陆衡联袂而来,她打迭起笑容,却仍难掩惶惶道,“夫君,方才萧姑娘说的你们可都听见了?” “不必担心,只是疑心生暗鬼罢了。一会儿你们安心在里头睡,我和安明兄就在外头守着,放心!”言徵仍然笑如徐徐春风,语调轻缓,却带着让人莫名相信的力量。 晏晚晚点了点头,那头,萧嘉禾撇了撇嘴角,招手叫来她那两个婢女,音量提得高,足够屋内的人都听得明白,“虽然不得不待在一间房里,但该守的规矩得守,去,搬架屏风来,就挡在这儿,权作分成内外室了。”一边说着,一边往脚下所站的地方跺了跺脚,看向言徵和陆衡,笑着道,“今夜就要委屈两位了。” 说罢,也不去看言徵和陆衡是什么反应,转过了身,斜睇了缃叶和晏晚晚一眼,哼道,“让她们俩睡榻上,记得跟我的床之间拉上道帘子,我可不想睡了还能瞧见她们。” 晏晚晚倒是没有露出半点儿委屈的神色,言徵叹了一声,抬起手轻轻将她颊边的发丝勾到耳后,“等到事情结束,咱们就回家去。” 晏晚晚点了点头,她并不觉得委屈,萧嘉禾所为反倒是帮了她的忙,正中她的下怀,不过,能让言徵对她心疼,也算得萧嘉禾日行一善了。 萧嘉禾身边的人行动力很强,立刻去找了山庄的人,不过一会儿便有人抬来了一架屏风,草草将房间隔成了内外两间,而“内间”的床与榻之间亦是挂起了一道纱帘,也得亏这房间够大,否则哪儿经得住萧嘉禾这般折腾? 夜也深了,大家便都各自将就睡下,虽然也睡不着,可却总得闭上眼养养精神,谁知道就在这时,外边儿却又闹嚷起来。 屋内的人登时都有些不安,隔壁也已经有了动静,吵嚷声更大了,紧接着,有脚步声急促而来,房门便是被叩响了。 “陆大人,言先生!”是秦四海的声音,带了些紧绷的惶惶。 言徵和陆衡两人本就没有睡,只是合衣各自坐在了椅子上,听着动静便是开门出去。 一道屏风相隔的其他人也睡不着了,纷纷坐起了身。 第60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晏晚晚竖起了耳朵,隐约听见秦四海说到什么吊桥,有贼之类的……登时心如擂鼓。 不一会儿,言徵又反身走了进来,到得屏风前停步,轻唤了一声,“娘子?” “夫君,出什么事儿了?”晏晚晚忙轻声问询。 “也就是吊桥那里出了点儿事儿,秦会长让我过去瞧瞧。你们放心,我让安明兄在外头守着,你们安心休息就是。”言徵的语气仍是平缓而从容。 晏晚晚低嗯了一声,“夫君只管去忙自己的便是了,不必担心我。” 言徵又交代了两句,这才转身而去。 晏晚晚隔着屏风看着他影影绰绰走远的身影,眸中幽光暗闪。 太巧了!她正想着怎么脱身,他便有事儿要走开……晏晚晚垂下眼,手落在膝盖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缃叶眉间拢着重重忧虑将她看着,她却是回以一记没心没肺的笑,管它呢!既是有了天时,便再好不过。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晏晚晚来山庄时为以防万一,偷偷夹带了一身夜行衣,言徵在这些方面自来君子,从不会翻看她的私人物件,是以她有恃无恐,只是瞒过了麝烟与黛浅两个丫头的眼睛,便是轻而易举。 屋外的喧嚷声渐渐平息,内间的窗户却是轻微的一声“吱呀”。 “弟妹?”屏风后立刻响起陆衡的问询声,带着两分紧绷。 “陆大哥,我没事儿,只是有些热,所以我想开窗透透气,只开了一条缝,想来无碍,陆大哥若是不放心,要不进来看看?”晏晚晚语气不慌不忙。 陆衡有些犹豫,里头除开两个宫女和一个内侍外的三个女人,一个与他有婚姻之约,一个与他有传闻在身,另一个是他弟妹……他还是都要避嫌才好。 “放心吧!她确实只开了一条窗缝。”萧嘉禾让内侍将纱帘拉开,探头来看,扬声对陆衡道,显然也是为了阻止他入内。 陆衡蹙了蹙眉,到底歇了进里间的心思,又问了晏晚晚几句,听了她的回答,这才安下了心。 却半点儿不知他以为安然待在屏风内的人早就在开窗的那一瞬便自窗缝里无声窜了出去。 那沉在暗影之中的罗汉榻上只睡了缃叶一人,另外一边拢起的人影不过是枕头与衣衫。 至于回答陆衡问题的“晏晚晚”自然也不是真的晏晚晚,而是缃叶。这些年,晏晚晚外出,她为其打掩护之事从未少过,到现在从没有被人看穿过,可不只是那一张人形剪纸、光影变化的功劳而已。 晏晚晚一袭黑衣,恍若一道乌烟在静谧的园子里穿过,夜风轻徐,树影散乱,她从中轻飘飘穿过,无声无息,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一只夏虫。 萧衍说过,她天赋极高,十万人中怕是只得其一,又得他和沈南烛二人亲传,筋脉打造得异常坚韧,即便没了他和沈南烛的这些年,她也从没有一日懈怠。那五年间,萧衍和沈南烛教了她许多,而这一身的功夫,是萧衍与沈南烛留给她最好的礼物,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亦是她要求个水落石出,手中最有力的剑。好在,日复一日的努力,才没让这上天独厚的天资白费。 她足尖轻点一枝树梢,目光往下一扫。并没有看到等待的人影,她眉心一蹙,莫不是未能脱身?毕竟,那位邵大人让八个人一组,就是为了互相牵制监视,要脱身可不容易,就如她一样。 刚才从那院子过来的一路上,她都着意留心着,并没有瞧见什么人。 难不成当真没有出来?晏晚晚准备再等上一盏茶的功夫若还等不来人便先离开,再作计较。 谁知,就在晏晚晚准备转身离开时,身后来处却陡然喧嚷起来。 又出什么事儿了?晏晚晚扬眉一惊,难道是她被发现了?不!虽然冒险,但以缃叶的本事和她们的配合无间,不该……那又是为何? 正在思虑之时,她目光往下一瞥,因为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倒是看得远,她眼中掠过一道异光,足下一点,身形恍若大鹏一般,从树梢之上极速而落,同时手中短剑化成雷光,疾刺而出。 暗夜之中,两道人影正一前一后在狂奔,只是前头那道跌跌撞撞,后头那个提剑追赶,凶相毕露。 晏晚晚剑锋直指后头那个黑衣蒙面人,剑光交织成密织的网,上来便将人牢牢罩住。 黑衣蒙面人猝不及防,忙退守,殊不知,晏晚晚为速战速决,出手便是杀招,他不动还好,一动,便是自寻死路。 待得凌厉的剑气刺破喉咙,他身子一抽,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出招之人,便是“嘭”一声重重倒在地上,瞪大着一双眼,死不瞑目。 晏晚晚没有多看他一眼,抬起眼睫往身后一瞄,暗夜里,那小院儿已然沸腾起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回头去看,方才踉踉跄跄跑在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可不远处的草叶上有血渍,在不太分明的月色下尚清晰可辨,她循着找了过去,也没有找到多远,草丛里一个人影隐隐现出,“焦四?”她轻声喊道。 草丛里探出一张脸,他身上受了伤,隔着距离,月光又不太明亮,辨不出受伤的是手臂还是胸口,总之左边衣襟都被血浸透了,衬得他一张脸更是苍白鲜明。 “谢你方才救我。”那人沉哑着嗓音道。 “我是代缃叶来的,你该知道她吧?她是洪玄知的妻子。”身后那院子里人声与火光一并涌出,正朝这个方向而来,晏晚晚不敢耽搁,急忙道。 “你不必过来,东西就在你们住的那间屋里,你快去吧,我苟活了这么几年,如今也算解脱了,希望你们能让真相大白天下,还洪兄一个公道,昭天下之朗朗!”暗夜中,焦四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对晏晚晚说完这句话,便是朝着外面跑了出去。 “等等!”晏晚晚心口急跳,“我还有……还有许多事想要问你。” 焦四驻足,回头看过来,惨淡的月光下,他苍白的脸上却是带着笑,“若是今夜过后,我还能活着,那随便姑娘问吧!”话落,他在晏晚晚怔然时,义无反顾奔了出去,刻意弄大了动静,朝着晏晚晚藏身之处截然相反的方向。 晏晚晚脚下一动,几乎下意识追上前去,却到底在迈步前生生止住,紧紧拽着拳头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从眼前不远处追了过去,她的视线陡然有些模糊起来,就连那火光都氤氲成了一团虚影。 第61章 出门一见证清白 “站住!他跑出来,定就是凶手,不能让他逃了,快些抓住他!”暗夜里,那些火把星星点点,渐次蜿蜒成了一条火龙,往山上而去。 焦四受了伤,可却因着对这山里的地形很是熟悉,一时竟没有让那些人抓住,直到前方一处山崖,再无路可逃…… 晏晚晚在暗夜之中恍若贴服在地,伺机而动的魅影,悄无声息地化为一缕夜风,掩在山林之中,尾随他们而去。 不对!焦四对这山间地形极是熟悉,不可能慌不择路,往绝路上走,除非……晏晚晚惊得眼目骤抬。 那头,众人追到时,焦四已经摇摇欲坠站在了崖边。为首之人忙不迭抬手,阻止大家继续近前。 那头,又有一行人踏着夜色,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而至。晏晚晚眼力好,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得清楚,带头的正是刑部那位郎中邵大人,身后还乌泱泱跟着一群人,当中一道云白的身影甚是眼熟,即便这样的暗夜之中,仍是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如庭下芝兰,雪中玉树,正是她家夫君,言徵,雪庵先生是也。 “你先不要激动,有什么话,先过来再说。”邵钰到得近前,便是对着崖边的焦四道,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做了一个手势,他的手下会意地往两边悄悄包抄过去。 夜风大了起来,焦四一张脸在火光映衬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上面几乎没有半点儿血色,他看着众人,桀桀笑了两声,身形在渐大的夜风里晃了两下,足下有碎石随之滚落。他却全然不在意一般,“没什么好说的了,人是我杀的,我给他抵命便是。” 话落,在那些刑部的兵丁包抄上来的前一刻,他蓦地一个转身,义无反顾地朝着黑洞洞的崖下跃了去。 崖上乱成了一片,晏晚晚心口急跳,即便已经猜到了,直面这一刻,仍是止不住地难受。 一道目光如箭,蓦地朝她藏身之处扫来,她一惊,下意识地敛息避让,明明她确认自己藏得很好了。 那头,言徵定定望了那个方向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将视线转开了。 邵钰已是着人往山崖下去搜索,晏晚晚收回视线,不再看,转头朝着小院儿的方向飞奔。此时,雪柳庄的夜已被吵醒,遇上人时她不时得躲避,时间恁是多花费了许多。 回头看时,竟是惊见邵钰已是带人往这头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手里抬着一具黑衣人的尸首,不就是她方才斩杀那人吗? 她心生不妙,连忙往他们的那间房后靠。 这院子里这会儿反倒甚是安静,她在后窗处将藏起来的衣衫拿出,一边动作快速轻巧地换下身上的夜行衣,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房门不出意料地被敲响,她听见了陆衡的应门声——就是现在。 她一个翻身,身子反折着从窗缝里无声滑了进去。 方才她特意说了有光睡不着,所以,罗汉榻这一方没有点灯,帘子内,床边上萧嘉禾倒是让点了灯烛,可却隔着帘子,照不到这一头,正是有光,所以有影。窗户与罗汉榻都正处在影中,她在暗影里近乎无声地滑进了窗下沉夜里的罗汉榻上。 缃叶早有所觉,赶忙掀开被褥将她掩住,两人没有说话,却好似都能听见对方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陆大人,你们这间房里的人都在吗?可有人单独外出过?”门外清楚地传来邵钰的问询声。 “都在里头。”陆衡答道。 “请他们都出来一见吧!”邵钰语调平淡却坚决。 “夜已深了,这屋内住着的只是几个女眷,邵大人又何必如此?”清润温雅的嗓音徐徐响起,属于言徵,他也跟着回来了。 “言先生此言差矣。早前吊桥之事多亏言先生未雨绸缪,否则,吊桥被毁,我等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山中只怕更是麻烦。可眼下,意欲毁桥之人已自尽,小院儿之中有人出逃,又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死在了外头,闹了这么大的事端,其他人或是不安或是好奇,都出来瞧了热闹,偏生这间房里的人,却连脸都未曾露过一下,不是太奇怪了吗?” “是我早前出门时交代过她们,为了安全起见,没想到这居然也成了邵大人怀疑的理由。”言徵笑着,可语气却有些疏冷,抬起眼与陆衡对望一眼后,轻轻笑出声来,“也罢!既是邵大人非要亲眼见着人才能罢休,那为了以证清白,少不得让她们都出来见见。不过,她们既都是女眷,想必邵大人应该会体谅,给她们时间整理仪容吧?”言徵负手于身后,朝着邵钰朗朗而笑。 邵钰看着他,倏然一勾唇角,“这是自然!”话音刚落,却是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手下吩咐道,“你们带几个人到后窗处看着,既是要证清白,当然是半点儿指摘之处也不得有。你说对吧?言先生?” 言徵面无殊色,仍是笑如春风朗月。 刑部的几个兵丁领命去了后面守着,言徵抬手敲了敲门,朗声对里头道,“娘子,还有萧姑娘和宋娘子,想必都已是听见了,还是起身来与邵大人一见,也好让邵大人安心。” “听见了,夫君!我们马上来!”屏风后传来晏晚晚的声音。 言徵目波闪动了两下,嘴角轻牵而起,转过头却是对上邵钰一双打量的眼,“言先生这样的人物,明明有功名在身,却为何选择不入官场?若被陛下知晓,怕是会责吏部上下之过。” “邵大人谬赞,人各有志罢了。”言徵淡笑而答。 “可不是?邵大人与陆某一般在朝中效力,难道就不曾有羡慕雪庵这般闲云野鹤之时?”陆衡一边曼声笑应,一边踱步上来,站到了言徵身侧。 邵钰目光在两人之间一个兜转,倏然笑了,这一笑间,倒是将他浑身的冷肃散去了七八分,显出两分年少轻狂来,“言先生与陆大人这一对好友当真是感情甚好,不过随口一句玩笑,陆大人立刻来护,倒好似怕谁将言先生欺负了去似的。哪怕是亲生兄弟怕也不如你们这般和睦。” 这话里好似含着别的深意,陆衡蓦地眯了眯眼,言徵却仍是笑微微的模样,面色没有半分变化。 “夫君。”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晏晚晚几人缓步踱了出来,她略略带了两分不安地轻声唤道。 第62章 邵大人好不要脸 门口三个男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落在走出门来的几人身上。 因为时间仓促,她们不过都是寝衣外披了外衫,头发随便挽起,果真都是一副刚从被褥间起身的样子。 邵钰目光投过来,晏晚晚与缃叶都是福了福身。 萧嘉禾却是一脸的不耐烦,哼声道,“这位邵大人,眼下人也瞧过了,也算证了清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邵钰不知是不是知道这位娇公主的身份,可却对她并没有半点儿的特殊,闻言淡淡瞥过她,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落在了晏晚晚身上。虽然也只一瞬,晏晚晚却如芒刺在背一般,她咬了咬唇,下意识地一个侧身,躲到了言徵身后。 言徵似有所觉,一只手往后伸来,准确地将她微凉的一只手拢在了掌心,一双眼望定邵钰,眼中隐隐,是稀薄的笑意与渐生的寒峭,“邵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还真有些要问的。”邵钰一边说着,却是一边望向了晏晚晚几人身后,洞开的房门内。然后便是迈开步子,径自走了进去。 言徵眉尖微微一颦,转过头对上晏晚晚的眼,紧了紧她的手,轻笑着牵了她,尾随而入。 “这位邵大人,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本……”萧嘉禾话到嘴边又生生更住,咽了口口水才拐了个弯儿道,“我们几个女眷住的地方,你这样擅闯不怎么合乎礼数吧?” “眼下人命关天,下官职责所在,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相信姑娘贵不可言,正该为我等之表率。”邵钰淡淡堵住萧嘉禾的嘴,便是转过头又继续打量起了这处房间。 “你……”萧嘉禾恨得咬牙,听这话音儿,这人分明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偏却要以此来让她闭嘴,实在是……可恨。偏偏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反击回去。 邵钰根本未曾在意于她,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后,一张面容端肃,看不出喜怒,却是沉吟着问道,“敢问方才诸位是如何就寝的?” 陆衡的目光与言徵一触,继而分开,答道,“雪庵被秦会长请走,我在外间守着,那里放置了屏风,隔成内间。” “我与缃叶睡罗汉榻,萧姑娘睡在床上,伺候萧姑娘的那几位也都在床边上。”内室的事儿自然不该由陆衡说,晏晚晚接过话道。 “屏风外坐着的人一眼能够看到,帘子后床边几人也都无所遁形。倒是……恕我直言,这罗汉榻整个都在暗影里,又刚好就在后窗下,若是有人从这里溜出去,怕是神不知鬼不觉。”邵钰目光扫视一圈,便是定在了窗边那张沉在暗影里的罗汉榻上。 缃叶垂着眼,身形微微一颤。 晏晚晚心头一咯噔,面上微微一变,惊中带怒道,“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在胡说八道,想要显摆他的能耐呗。”萧嘉禾终于找到反击的点,当下就是不耐烦道,“再能耐也不能无中生有。虽然隔着帘子和屏风,但是这房间就这么大,一个大活人要从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我们会不知道?” “邵大人,我在外头,虽瞧不清里面,但我与宋娘子还有……”陆衡瞥了一眼晏晚晚,大约觉得“弟妹”这称呼用在这里不太合适,便顿了顿,换了一个,“还有晏掌柜都说过话。” “是啊!我也听见了的。”萧嘉禾虽然不见得喜欢晏晚晚或是缃叶,却更见不得邵钰得意,谁让这人没眼力劲儿得很,居然得罪于她,何况,她帮着安明哥哥不是理所当然吗? 陆衡瞥她一眼,没有说话,眉毛却是扬了扬。 邵钰的视线从那榻上离开,转而望向了半个身子缩在言徵身后的晏晚晚,“敢问你们只是听见了她们的声音,还是同时看清了她们的人?萧姑娘不知道就罢了,陆大人供职喑鸣司,难道不知这江湖上奇闻异事甚多,靠声音吃饭的也不在少数,没有瞧见人,如何就能确定说话的一定是她?” 晏晚晚后背冒出汗来,没有想到除了言徵,又陡然冒出来这么一个难缠的刑部郎中。不过……自己到底是何处惹了他的疑心,怎么就被他盯上了呢? “邵大人怎么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呢?说了这么多,不过都是邵大人的猜测,邵大人可有证据?”言徵笑抬双眸,邵钰亦只是回以一笑,带着些恣意。 言徵脸上笑更甚了两分,“看来,邵大人是没有证据的。反倒是这里有人证,不只一个,邵大人却视而不见,这是何道理?拙荆与宋娘子一介弱质女流,又出身市井,按理与邵大人半点儿交集没有,更不可能无意间得罪了大人。想来想去,怕只能是因为我,连累了拙荆,让邵大人这般针对。” 陆衡闻弦知雅,“哦”了一声,满脸的“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谁都知道环彩阁的空弦姑娘是邵大人的红颜知己。可偏偏空弦姑娘却极喜雪庵之字,甚至当众求之,表明只要雪庵肯赠与她书画一幅,便可成她入幕之宾。虽然雪庵拒绝了,可因为这样,引起了邵大人心中妒恨,也不是不可能啊!” 晏晚晚没有料到言徵与这邵钰间还有这么一茬,居然与女人有关?这算是一桩风流韵事呢,还是孽债一段呢? 萧嘉禾听到这儿,嗤笑了一声,“竟是因为这样啊!邵大人,要我说,这就是你不对了。即便你心生妒恨,要报复也该当面锣对面鼓地找雪庵哥哥清算,怎么能越过他,去找一个女人的麻烦?而且还是借职务之便,以权谋私,真是……好不要脸。” 邵钰端肃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一时间,咬着后槽牙,竟是一副无话反驳的样子。 “既然邵大人已是无话可说,眼下庄内怕还有不少事等着大人处理,我们就不耽误大人了。”言徵朝着邵钰一揖,送客的意思明明白白,末了,他转身牵了晏晚晚,就要往屏风后去。 “慢着!”谁知,邵钰目光往晏晚晚身上一瞥,眼中异光一闪,骤然道。 言徵亦是在晏晚晚转身的刹那瞄见了她发丝间的一点绿,双眸陡然惊缩。 来不及反应,邵钰已经大步走了过来,转眼近在咫尺,身后风息变化,邵钰已探手而来。 第63章 一个男人好看得变态 “邵大人,请自重!”言徵一只手伸出,堪堪将邵钰探出的手挡在半空中,另一只手在晏晚晚腰后一带,再顺势自她发尾上一拂。 晏晚晚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不经意一瞥,就定格在了邵钰上滑了一截的衣袖下,系在腕上晃过的一个物件儿。只一眼,她以为自己是错看了,忙定睛去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她的双眸陡然就是雾湿了。 邵钰手上微微用力,却未能寸进,他微微眯起眼来,目光一挪,不经意却撞上一双含泪的眸子,那双眼里好似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万千情绪,百转千回,复杂难解。 邵钰愣住,怔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半晌没有动作。 言徵轻轻蹙起眉来,目光一个兜转,睐向身侧的晏晚晚。 晏晚晚陡然醒过神来,垂下了眼睛。 邵钰亦是神色一凛,骤然撤回手道,“多有冒犯,告辞!”说罢,便是径自扭身走了。 晏晚晚抬起眼怔怔望着他的背影。 身后的缃叶顶了她一肘子,她一个激灵,就听见了言徵馨馨然唤她,“娘子?” 她抬起眼看向他,一时神思有些游离,听着他说,“我去外面看看情况,闹腾了一宿,娘子还是趁着天色大亮前再去眯会儿吧!” 晏晚晚这会儿脑袋里是一团浆糊,他说什么都是好,“嗯”着点了点头。 言徵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脚下生风,直直追上邵钰,隔着一段距离,还能隐约听见他的声音,“邵大人,方才跳崖那人和眼下这具尸首到底谁是凶手?眼下这山庄里的人到底怎么办,是照旧分组行动,还是解除了禁令?到底如何,你总得拿出个章程来。” 邵大人……晏晚晚想起方才那惊鸿一瞥,脚下蓦地就是一动,也想要追上去。 却不想身后一只手将她一扯,她身形一滞,转过头对上缃叶一双写满了不赞同的眼。 “你要往哪儿去?”缃叶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音低语道,“你眼下最好哪儿也别去,好生在这儿呆着吧!” 缃叶说着,将声音又压低了两分,“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发尾上夹了一片草叶?若不是言先生机灵,眼下还不知那姓邵的大人会怎样揪着不放呢。” 原来……竟是这样?晏晚晚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那两人为何会有那样奇怪的举动。可……言徵瞧见了,为何要为她打掩护?那个邵大人,又为何突然偃旗息鼓,不再追究? 晏晚晚一时间心乱如麻,总觉得情况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邵大人,眼下那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山庄上下却还戒着严,到底该如何,你怕是该得给个说法吧?”陆衡双臂环抱胸前,对邵钰道。 天光已是大亮,邵钰自下崖搜索的人回来禀报说崖下只瞧见一团血渍,那个人却是找不见了起,他的脸色就不太好,听到陆衡这番话,面容更冷沉了两分。 “陆大人身处喑鸣司,办的都是大案、要案,说起来经验比在下要足,不知道陆大人如何看?” “我听说那个人跳崖之前不是已经当众承认了,人就是他杀的吗?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查?眼下这山庄上下人心惶惶,我等本就是趁着休沐来此游玩,谁知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可也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吧?”陆衡没有言语,反倒是容大人蹙着眉道,言语间透着淡淡的焦灼。 本是趁兴而来,谁知道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大人此言差矣,那人是当众承认了人是他杀的没错,可到底承认杀的是那婢女,还是方才那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而那黑衣人与早前想要去弄毁吊桥,被当场抓住后就咬破口中藏着的毒囊自尽的又是何人?为何而来?行事藏头露尾,定是有不可告人之处。那个人从那么高的山崖坠下,我的人立马去寻,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见他有同党。就算人果真是他杀的,却也还未查出动机,未寻到证据,如何能够轻易结案?”许是因着顶头上司的缘故,邵钰对待容大人倒甚是礼遇,耐心与他解答,语调却是沉肃,没有半点儿转圜的余地。 容大人表情讪讪,给秦四海递了个眼色,一脸的爱莫能助。 后者脸上一个大写的“欲哭无泪”,看来,他这会下金蛋的雪柳庄遭了这场无妄之灾是回天乏术了。 邵钰懒得搭理这两人的眉眼官司,转过头望向沉着一张脸的陆衡,眼角余光却瞥了瞥立在门边,正负手而望,远处青山近处花影皆为其烂漫了时光的言徵,眉心微微一蹙,想道,一个男人连背影也有入画的清雅风华,实在是……变态。 “不知道陆大人想要邵某给个什么说法?”再开口时,语气里便少了两分客气。 陆衡眉峰一攒,正待说什么,却有一个身穿玄衣的喑鸣司匆匆而入。 如今通往雪柳庄的山路被刑部封锁了起来,本是不许进出。可喑鸣司是天子之师,自来特权优越,即便是刑部也拦不住,陆衡待在这儿,没有立马转身就走,反倒只是讨要一个说法,已算得给刑部面子了。 不过陆衡此人自来如此,行事在喑鸣司中,已算不得张狂。 只是,邵钰刚在心里得出这个结论,陆衡看过那个喑鸣司递来的一纸密令,便很是张狂地抬起眼看过来道,“对不住了,邵大人!眼下,雪柳庄的事儿由我们喑鸣司接手了。烦劳刑部诸位收拾收拾,快些下山回衙门去吧!” “什么?”邵钰身后几名刑部的兵丁惊得面色变了,蓦地窃窃私语起来。 邵钰的脸色亦是不好看,目光如箭,恍若实质往陆衡盯去,陆衡却是笑得两分自得,信手将手中密令递了过来。 密令之上不过短短两行字——雪柳庄事宜全权交由喑鸣司,其余无关人等立即撤出,不得有误。 下面盖着的红印鲜焕灼眼,正是当今延和帝的御印。 邵钰无话可说,将密令交还回去,不去看陆衡得意的脸色,面色沉沉,语调亦沉沉道,“传令,收队,下山!” 刑部的兵丁心中自然不满,却也不敢吭声,应了一声“是”,便是随在邵钰身后大步而去。 邵钰走到厅堂门口时,驻了驻足,立在厅门前的言徵转过头来,微笑着朝他一揖。 第64章 萧让,是你吗? 邵钰眉心紧攒,草草还了一拱手,便是按住腰刀刀柄,带着人大步而去。 言徵望着他的背影,双眸微挑,眸中笑意稀薄。 陆衡走到他身边,扬了扬手里那纸密令,“这下好了,正大光明!” 言徵朝他牵唇一笑,眸中笑意悄悄深了几许。 邵钰沉着一张脸,迈步疾行,有了那纸密令,哪怕是再不甘愿,他们也只得立刻收队下山。 喑鸣司……他眼底浮现一抹暗光,在心中嗤哼一声,嗬!真是了不起。 “邵大人!”身侧骤然传来一声轻唤,女子的嗓音,脆朗中掺进一丝踌躇,恍若晨间屋檐滴落的雨。 邵钰转过头,看着盈盈立在池边的晏晚晚,她身后是铺展开来的一池碧荷,风乍起,裙摆飞扬,她恍似凌波而来。 言徵的妻子,这位晏掌柜,倒是别有一番颜色,难怪了……言徵看着她时,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在意,只是不知是真,还是戏? 邵钰将这般思绪压在眸底,抬手作了个手势,让他的手下先行而去,却也并未近前,与晏晚晚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而望,“言夫人,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晏晚晚望着他,喉间动了动,眼眸中似是藏了万语千言,一时间却吐不出半句。 又来了,又是那样的眼神,百转千回,复杂难辨……让人心中莫名焦灼。 邵钰皱起眉来,没有耐心了,“言夫人若是没什么事,在下奉了命要立时收队下山复命,便先告辞了。”说罢,朝着晏晚晚一拱手,便是转过身,迈步而行。 “萧让!”他身后却是骤然响起了一声呼唤。 他脚步遽然一僵,按在腰刀上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才僵硬地扭转过头望向身后。 晏晚晚还是立在那处极致的风口,带着荷香的风撩动她的发丝与裙摆在风中飞舞,她望着他,嘴角浅勾带笑,眼中却晶莹闪烁,含着泪花。四目相对中,她如花瓣般的唇轻轻蠕动,又唤出了那个名,“萧让,是你吗?” 邵钰看着她,面上僵硬的神色点点皲裂,望着她的眼中,似有茫然,再起惊疑,慢慢熏红了眼角,喉结上下滚动着,只是还不及说出什么来,他耳根一动,眼角余光随之往某个方向一瞥。 晏晚晚亦是侧了侧耳,同时已是收敛了面上的情绪,抬起手揩过了湿润的眼角。 两人目光一触,没有多发一言,又各自收回了目光,邵钰便是撩袍,转身大步而去。 言徵过来时,正好瞧见邵钰离去的背影,晏晚晚已经笑着迎了上来,“听说夫君在厅堂,我正打算过去找你。” “我也正打算回去。”言徵握住她的手,目光往方才邵钰离开的方向一瞥,“刚才那是邵大人。” “嗯。”晏晚晚点头,“邵大人说他们奉命要立刻回京复命?” “是!刚刚送来的密令,这里的诸多事宜已经由喑鸣司接手,咱们可以回家了。”言徵一边说着,一边牵着她转过了身,慢慢踱开了步子。 “那样东西不是还没有找到吗?”晏晚晚轻声问道。 “雪柳庄如今由喑鸣司接管,有安明兄在,掘地三尺总能找到的。”言徵语调平平,云淡风轻。 晏晚晚抬眼觑着他,之前的事儿,他未曾提起半个字,面上更是没有显出半点儿异样,若不是缃叶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只怕都不会知道她在他眼里怕是已经藏不住了。 “娘子可是有什么话要说?”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言徵轻笑着问道,一双眼仍如三月的春江水岸,和煦温柔。 晏晚晚心中掠过万般思绪,话都到了嘴边,却又生生拐了个弯儿,“方才听人碎嘴,说是昨夜从小院儿里逃出去的那个匠人坠了崖,却在崖下失了踪?” “之前有水鬼索命,这会儿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消失不见了,这庄子还真是处处透着邪乎。” “秦会长要听到你这么说,只怕就要哭了。”言徵曼声笑应。 “秦会长只怕肠子都悔青了,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不要请咱们这些人来呢。”晏晚晚顺势笑着道。 “秦会长如何想我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这一趟不虚此行。娘子呢?娘子觉得如何?”扶着她一道迈过门槛,言徵步履微顿,转头笑睐着她。 晏晚晚在他目光之下,倏然展颜一笑,眸子里好似有光影流转,生机勃勃,明媚非常,“当然,不虚此行。” 两人执手,相视而笑。 言徵携了她继续往前,准备去他们昨夜暂歇的那处厢房,叫上缃叶和萧嘉禾她们,一起回轻梦小筑去收拾一番,然后便准备下山了。 “真是可惜,我其实挺喜欢这雪柳庄的。尤其是那轻梦小筑,还有后山的泻玉泉……”经此一事,这雪柳庄日后怕是不会再有之前的热闹了。 “若是娘子当真喜欢这里,明年夏日,酷暑难耐时,咱们再一道来小住两日。”言徵轻声笑应。 “这里可是出了人命,夫君倒是不在意。”晏晚晚笑笑扬眉,倒没多惊讶。 “难道在娘子眼中,我是个这般胆小的?”言徵挑起眉梢,“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我心坦荡,不惧鬼神。” 晏晚晚抿嘴一笑,“有夫君在,我自然也是不怕的。只怕秦会长未必允我们再来。” “那倒不怕。你忘了?你家夫君的书画,秦会长可是很喜欢的。他家大业大,需要的地方还多着呢,只要这双手不废掉,想要让娘子到这雪柳庄住上几日,还是可以的。” 说这话时,言徵弧线分明的下颚微微扬着,清淡的眉眼间难得地染上了两分倨傲,有些笑傲风云的样子。 这模样倒更是好看了!晏晚晚心口跳得厉害,晕染双颊,笑着回道,“好啊!那我便等着沾夫君的光了。” 言语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那间厢房前,正要拾阶而上,骤然听得里头一声“哐啷”的巨响,两人对望一眼,便忙疾步而入。 到得里头却是愣了愣,屋内用来格挡的那扇屏风歪歪斜斜倒在一边,而缃叶则撞在上面,正抚着一面肩膀,目露痛苦之色。 边上一脸怔愣的萧嘉禾见到他们,蓦地一惊,难掩心虚地将双手藏到了身后,讷讷道,“我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而已,哪儿知道她就摔了?我……我怎么知道她真是弱不禁风啊?” 第65章 待妻之道,从心而为 言徵微微攒眉,没有言语。 只是淡淡一瞥,萧嘉禾的脸色便微乎其微变了,垂下眼,不敢再说话了。 晏晚晚快步上前将缃叶扶起,错眼间,两人不动声色交换了个眼神。 晏晚晚低头,就瞧见了缃叶裙角边,那架屏风的底座处隙开了一条缝,她狐疑地蹙起眉,探手过去…… “夫君!”她突然惊唤了一声。 言徵闻声上前。 “你快看!”晏晚晚抬手指着那一处。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也蹲了下来,顺着那道隙开的缝摸索了一番,寻到了一处凸起,按了下去,那底座下方,从那隙开的缝处陡然就弹出了一个暗格来。 暗格里头有一个暗色包袱皮的包裹,言徵怕是也想到了什么,没有犹豫,将那包袱取了出来,揭开一角看进去,果然是他以为的那样东西——官银,都是延和元年的,拿在手上有些沉手,应该就是二百两左右,正是他们来雪柳庄要找的东西。 这算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们先回轻梦小筑收拾着,我去找安明兄说点儿事儿!”言徵将那包银子重新裹紧,站起身来。 晏晚晚自然知晓事关重大,点头道,“你去吧!” 言徵颔首,转身疾步而去。 晏晚晚扶着缃叶站起身来,两人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约而同悄悄吐出一口气。 晏晚晚在从焦四那里听到那些话时就料到他所指的正是言徵他们要找的东西。那些东西落在她手里远没有在喑鸣司手中有用,所以,她得想法子将东西送回他们手里。可得想个妥帖的法子,将她自己择出来。 洪玄知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托到焦四手中,自然是因为他是可以信任之人,焦四也确实是。他本是想要亲自将东西交到缃叶手里的,可是事情变化得太快,他为求稳妥,这才兵行险着。即便如此,他也定不会在确定她们住到这间房之前就将东西放进来,而在他们住进来之后才多出来的东西,只有这架屏风。 陆衡和言徵方才出去了,萧嘉禾睡着了,其他几个人,晏晚晚神不知鬼不觉点了他们的睡穴,让他们美美睡了一觉。 毕竟,几乎一夜没睡,撑不住睡着了实在再正常不过,没有引起半点儿怀疑。 她和缃叶则抓紧时间,将那屏风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找到了机关所在,再在言徵来时,让这机关“意外”暴露,一切便都是巧合,与她无关。 “喂!你刚才该不会是知道雪庵哥哥来了,所以故意摔倒的吧?”骤然一声来自灵魂的发问响在耳畔,晏晚晚与缃叶一震,蓦地转头就见到了萧嘉禾正一脸怀疑地瞅着她们。 缃叶心里虚得很,面上却是端得稳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越想越是不对劲,方才你好像是刻意在我面前提起安明哥哥,惹我生气的吧?我又没用多大的劲儿,就那么轻轻一推,你居然就能直接将屏风给撞倒了,当真有那样弱质纤纤?”萧嘉禾一边说着,眼里的怀疑一边更浓重了两分。 可不能由着她这么怀疑下去,若被言徵和陆衡听见,必然要坏事儿。晏晚晚一瞥缃叶,后者会意道,“我不过刚好脚下打滑了,而且萧姑娘应该是练过武的吧?你觉得没多大劲儿,落在我身上就未必了。” 萧嘉禾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难道是她的功夫突飞猛进,而她不自知了? “再说了,我就算故意摔倒,也该是挑陆大人在的时候,我在言先生面前摔有什么用?”缃叶语气轻浅而徐缓。 萧嘉禾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说不得你就是瞧出来了,我不害怕安明哥哥,却怕雪庵哥哥呢?”说是这么说,但萧嘉禾眼里的怀疑到底是悄然释去,显然是被缃叶说服了,毕竟缃叶方才并未借机向言徵告状,言徵也没有说什么。这两人总不能是知道那屏风里有东西,就是故意要让雪庵哥哥瞧见才来了这么一出。不可能!萧嘉禾在心底否决了这想法,瞄了两人一眼,便径自走了出去。 晏晚晚和缃叶对望一眼,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勉强过了。 不过晏晚晚很有些好奇,言徵到底做了什么事儿,能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陆安明的娇娇公主萧嘉禾却独独怕他?而且还怕得不轻的样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言徵拿了那包官银之后,便径自去找了陆衡,将银子往陆衡怀里一掷,看到他揭开包袱皮时瞬间闪亮的眼,言徵却是面色沉稳,不辨喜怒,“留下一队人善后,其余的人尽数下山回京,这几日有得忙了。” “有了这个,咱们是不是可以……”陆衡掂了掂手里的包裹,双目亮灿。 言徵摩挲着手指,嘴角终于浅浅勾起,“可以动手抓人了。” “欸!”陆衡响亮地应了一声,这憋屈的日子总算是到头了,一激动,转身就要跑,半途又转了回来,“还没有分工呢?我工部,你户部?” “你一起吧!我要先将我娘子送回春和坊。”言徵却是道。 陆衡面上的激动微敛,望着他啧啧了两声,“你说你一个糙老爷们,到底是从哪里学得的这些讨好女人的本事?” “什么讨好?从心而已!”言徵淡淡道,“我记得父亲从前与母亲感情就是甚好,不是他教导我们,待妻之道,从心而为吗?善生经中夫之敬妻有五事,一者相待以礼,二者威严不阙,三者衣食随时,四者庄严以时,五者委付家内。除却第一点他不苟同之外,其余倒都该如此。至于第一条,若要一生只是相敬如宾,那相待以礼便已足够。可若求的不是相敬如宾,而是相亲相爱,相濡一生,那便不得以礼,而要待之以情,以心,以凌驾万物乃至自己之上的喜爱与耐心。我正是照着父亲所授而行之,她是我要比肩一生之人,自然得用心相待。” 言徵侃侃而谈,说完,却见陆衡望着他,神色怔然,隐隐透着两分奇怪的复杂,他眉心不由一蹙,难得在外间轻声唤他,“大哥?” 对上陆衡乍醒的眸光,他点漆般的双眸一深,“你怎么了?” 第66章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陆衡陡然一个哆嗦,“我是被你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真是肉麻得紧。你说你这记性,该记得的不记得,这些你倒记得清楚得很。得了得了,你去用心待你的比肩一生去,我啊,还是乖乖替你去卖命!”说罢,陆衡挥挥手走了。 言徵望着他的背影,抿嘴而笑。心头却乍然掠过一丝怪异,他凝神寻摸而去,那一丝异感却又如水入大海一般无迹可寻,他摇了摇头,一时无解,只得将那一瞬的怪异之感压入心底。 今早才大批进驻雪柳庄的喑鸣司人马又被陆衡带走了大半,萧嘉禾听说之后,便也带着人追了上去。 晏晚晚他们反倒落在了后面,到雪柳庄庄门前时,正好瞧见那位容大人在与言徵说些什么,末了,笑容满面地登车而去。 秦四海看着他们,那个依依不舍啊!直到言徵对他言说过几日将答应给他的画作送去他在上京城的宅院时,他才又笑逐颜开,很是殷勤地将他们夫妻俩,并缃叶送上马车,嘴里的好话就没有断过,还满口承诺让春织阁缺什么布料只管去他的绸缎庄,他打个招呼,往后都以最低的价与春织阁签订契书。 马车晃晃悠悠从雪柳庄前驶离,晏晚晚笑对言徵,似真似假道,“看来这回春织阁又托了夫君的福,要省下不少的成本了。” “那为夫在此就先祝娘子日进斗金,大富大贵了。来日,若为夫老了,说不得还要靠娘子养呢。”言徵亦是回以两句玩笑话。 晏晚晚眯眼笑了一回,挑起车帘往外瞧了去,看着渐次在眼界里倒退变远的雪柳庄,眼中不无感慨道,“夫君,这雪柳庄里无端而逝的人命又怎么算?”人说雁过留迹,加上生死不知的焦四,四条人命,难道就这么算了? 言徵的手搭上她的肩头,带着两分安抚轻轻摩挲了一下,与她一般遥望着渐次远去,半没入山林翠色中的雪柳庄,一双眼睛沉溺若水,“起初那丫鬟的死不过是为了赶我们离开雪柳庄,后来见形势不对,便想损毁吊桥,将我们困死在此处,不让我们要找的东西和要找的人离开庄子,那两个人都是死士,嘴里暗藏了毒囊,还有那个跳崖的匠人……这些人都与喑鸣司正在查的那桩案子有关,却又都只是棋子。只有将那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才算给了雪柳庄这几条人命以交代。” 晏晚晚点点头,说到底,除了那个无辜枉死的雪柳庄丫鬟,其他的人都是身在局中,算不得无辜,包括死在她剑下那一个。行走江湖多年,她并不是头一回杀人,可并不能因为不是头一回,或是对方罪有应得,她就能习惯,甚或心安理得。可是……她突然想到什么,蓦地惊抬起双眸望向言徵。 他为何要特意告诉她那两个死士嘴里藏了毒囊,注定来了就不会回去?他是猜到了人是她杀的?这是试探,还是安慰?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目光,言徵轻声问询。 晏晚晚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咱们在雪柳庄这么几日,夫君书院中怕是积了不少的事儿要处置了。” 言徵看着她微微泛白的脸色,眸底掠过一道暗影,低嗯了一声,“我正要与娘子说,这几日,我怕是都要住在书院了,确实有不少事儿要处理……” “嗯,知道了。夫君只管忙你的便是。”她送了他那么一份儿大礼,他自是该忙的。 回到春和坊时,天色已暗。先将缃叶送回了春织阁,马车转了方向,回了坊西言府。 言徵下了马车,与晏晚晚说了几句话,便是径自上了马,纵马踏碎夜色而去。 晏晚晚转进门,听着远去的马蹄声,目色微微沉黯。 但愿,这一次是真的能够有进展了。 上京城的夏夜,仍是闷热得人心里发慌。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睡了两夜的缘故,再回到上京城,她竟觉得这和春院的床也没有前些日子凉爽怡人了,按理说,如同只火炉般的男人不在身侧,她该好睡些才是,谁知道她却是如同烙饼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夜,却连半点儿睡意也没有。 明明还是那间房那张床,明明她还喝了安神汤,怎么就是睡不着呢? 晏晚晚摆烂般成大字仰躺在床上,直直瞪着头上的帐顶,想道,她睡不着定与男人不在身边没有关系,而是今夜比之前的晚上都要热,而她心里又有事儿的缘故。 邵钰……她要如何与他联系上?他如果是的话,应该会来找她的吧?应该是的,他那日听到她唤出那个名字时,他的表现已经再清楚不过。 真的是他。萧让……晏晚晚心里又暖又涩,眼角又悄悄泛了潮。 正在这时,房门却是“吱呀”了一声,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晏晚晚听着那动静,手很是放松地搁在身边,却已经悄悄蓄力在了指尖。自从那件事后,她睡觉时便习惯将短剑搁在枕下,真正枕戈待旦了十三年。嫁给言徵之后,怕他发现,她便不敢再将短剑放在那里,起初还很是不习惯,好几回探手而寻,都扑了个空。如今……嗬!只能说,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帘帐被人撩了开来,晏晚晚没有立刻出手,也好在没有贸然出手。 “嗬!”轻手轻脚撩开帘帐的人没有想到床上的人还醒着,撩开帘帐就对上一双眼,吓了一跳,杏目圆瞠,花容失色,片刻后才拍抚着急跳的心口回了魂,“夫人怎么醒着呢?该不是奴婢将您吵着了吧?” 是麝烟,说这话时,神色有些不安。 晏晚晚不动声色,“我是还没有睡着。你进来做什么?”她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的伺候,不知道言徵是不是也一样,反正她没有特意说过,可自她住到言府的第一日起,这两个丫头若非吩咐,是从不会主动进屋的,夜里更是如此。 “今夜闷热得厉害,想起夫人怕热,奴婢在外头听见翻身的动静,便想来为夫人打打扇。” 晏晚晚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一把扇子。 醍醐灌顶一般,她陡然想起了什么,“难不成之前的夜里,也是你给我打的扇?”否则,之前睡在这儿的夜里,怎就从未觉得热呢? 第67章 只是见过猪跑 “公子在的时候,哪儿轮得到奴婢?”麝烟一边笑着,已是一边为晏晚晚打起扇来。 凉风习习,与之前每一夜一样,一般无二。晏晚晚遽然明白过来,一颗心登时犹如泡在了温水里,又暖又胀。 那个男人……那个傻子,竟偷偷为她做了这些?有多少个晚上,他都是这般为她打着扇,只为让她睡个好觉的?她倒是睡得好了?那他呢? 做了,却又为何不告诉她?还真是……傻子。 “你下去吧!”麝烟打了会儿扇,却听着晏晚晚道。 晏晚晚一双眼目仍是灼灼,哪儿有半点儿睡意? 麝烟迟疑地起了身,“是。” “把扇子留下!” 麝烟依言留下扇子,屈膝行了个礼,转身退了下去。 晏晚晚拿起那柄扇子,自己轻轻扇了起来,才不过一会儿就觉得手有些酸了,她用扇子掩着脸,低低笑了两声,原来这打扇的事儿,也不是谁都能行的。 看来今夜是注定睡不着了。 上京城的另一头,言徵亦是无眠。 他此时正带人围在一处府邸前,他仍高坐于大马之上,身穿玄衣,脸覆面具。 身后是数十名一字排开,成三列的喑鸣司。 前头府门紧闭,他到时,陆衡正派了人上前叫门。 “回大人,里头没人应门!”叫门的喑鸣司回来复命,另外已有几人在陆衡示意下,上了墙头。此时也跟着翻身而下,抱拳道,“院内有动静,有人影走动,也亮了灯。” 只是不开门而已。陆衡冷哼,摩拳擦掌。 不等他发令,边上已经有人冷声哼道,“将门撞开,进去拿人!” “是!”喑鸣司得令,立刻行动。 陆衡转头,难掩惊疑地望着他,“你今日很有些沉不住气啊!为何?” “天气太热了。”言徵语调淡淡,理所当然。 陆衡纳罕地“嗬”了一声,“你什么时候也会被天气影响了?” “天儿太热,睡不好!”撞门声已经响起,言徵仍是语调平平。 “什么?”陆衡以为他听错了,他们眼下能睡吗?说不得多少个夜里没觉可睡了,还睡不好呢! “哐啷”一声,门已是破开。 言徵不再言语,纵身下了马背,前头喑鸣司开路,他大步走进府门。 “大……大胆!你们什么人,竟敢……”门房的话还未说完,被当胸一脚踩在了地上,余下的话再吐不出半个字。 “喑鸣司拿人,谁敢造次?”一声沉喝,携着万钧之力,劈头而下。 天边隐隐一声闷雷,重云滚滚,闷热了多日的上京城,要变天了。 天边亮起时,言徵才出了诏狱,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中,这场酝酿了多日的雨终于下了下来,燥热顿去了大半。他站在檐下,看着落下的雨帘,嘴角轻轻弯起,这雨下得好,他家娘子总算能得一会儿安眠了。 晏晚晚果真是到了雨下起,褪去几分暑热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身上仍觉黏腻,她瘫在床上,有些犯懒。又躺了一会儿,才起了身,沐浴后,换了身清爽的衣裙,出了门。 她今日将那匹枣红大宛马儿牵了出来,虽然在坊中不能纵马疾驰,不过至少可以带它出来溜溜,整日里被关在马厩里也很是可怜。 这马儿果然性情温驯,从言府到春织阁的一路,一人一马很快熟悉起来,晏晚晚亦是心情舒畅,将马儿牵到院子里,交代了伙计给它喂水喂料,好生照看着,这才笑容满面回了前头的铺子。 进去时,微微一愣,她今日起的晚,到这儿时已经差不多午时了。外头今晨下的雨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暑气又生了起来,正是最热的时候,本以为这个时候不该有什么生意才是,她正想招呼着缃叶和坠儿几个歇歇。谁知道今回却是料错了,铺子内有客人,还是个看上去有些非比寻常的客人。 那是个肤白貌美的女子,穿一身轻纱,顾盼间尽是风情。晏晚晚靠过去时,那一双敛尽桃花的眼睛便是瞥了过来,带着并不让人讨厌的打量,朝着她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一股淡淡的香粉气袭入鼻端,并不难闻,有些莫名的熟悉,倒好似……当初那方灼华帕子上沾染的一样。 她心头一动,蓦地抬眼往缃叶睇去,后者回了她一个眼神,她立刻明白了过来,再看向面前这人时,态度热切了两分,“这位贵客有什么需要的?我是这里的掌柜,不妨与我说说?” “原来你便是晏掌柜啊!”那美人儿朝着晏晚晚眯眼笑,“听说春和坊有家春织阁,阁中掌柜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她一把嗓音如黄莺出谷,当真动听得紧,偏生尾音似是带着钩子,无尽的魅惑,若是个男人听见了,只怕不被勾魂摄魄,也能酥了骨头。 偏偏她说这话却说的极是认真,看着晏晚晚的眼神也是再真诚不过。 听说?听谁说?晏晚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被姑娘这样的美人儿赞一句,我还真是……汗颜。” “听说晏掌柜做衣裳的手艺与美貌一般了得,所以,我今日特意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请晏掌柜帮我做两件衣裳。” 晏晚晚闻弦知雅,“姑娘这边请!” 春织阁的后厢专程辟了几间雅室,就是为了招待客人,让客人挑选布料,选定款式,以及量尺寸的地方。 今日这客人来得巧,整个春织阁只得她一个客人,晏晚晚、缃叶、坠儿三个都围着她一人转。茶果、布料,一应俱全。 她翘着素白纤细的手指挑起几匹衣料看了看,选定了两匹色泽艳丽,却薄如蝉翼的轻纱,对晏晚晚道,“这两样不错,就请晏掌柜的亲自动手,帮我裁剪两件小衣吧!” 用这个做小衣?缃叶和坠儿对望一眼,眼中都是难掩惊疑。 晏晚晚亦是愣了愣,但到底是见多识广的,不过一瞬反应过来,笑着问询,“不知道姑娘平日里有什么喜好的图样吗?” 那姑娘看着她,倏然翘起红唇笑了,“晏掌柜果真不是寻常人,所以,这找人做衣裳,还是女人更懂女人的心,尤其是晏掌柜这般成了亲,正新婚燕尔的女人。” 晏晚晚有些汗颜,她是成了亲没错,但有些事儿委实只是见过猪跑而已。 第68章 春织阁好不热闹 不过就这见过的猪跑,应付个古人应该也足够了,何况,她前些日子才被人夸过脸皮厚呢。 晏晚晚本是这样以为的,谁知没过一会儿,就深觉自己错了,且是大错特错。 晏晚晚问美人儿喜欢什么花样,她想了想,歪着头有些苦恼,“花样什么的,众口难调,最要紧,位置一定要恰恰好,何处露何处掩,半遮半掩,若隐若现,定要勾得人欲罢不能便是。” 边上坠儿已经被缃叶拍手打发了出去,平日里沉稳惯了,也算过来人的缃叶都有些受不了地红了脸,支支吾吾缩在了一边。 晏晚晚倒还算镇定,听着她的要求,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只要将尺寸量准了,这倒不难。” “那要怎么量?为了量准一些,是不是要脱衣裳?”那美人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作势要剥身上的外衫,一双勾人的美眸亮着光,似是晏晚晚平日里热得受不住,恨不得立时就将衣裳都脱了的热切。 晏晚晚忙道,“不用!只需隔着衣裳就行,您放心,定量得准,也定会做得您满意。” 美人儿的表情略有些遗憾,“那好吧!你说量得准,我便信你。你也用不着一口一个姑娘的叫我,叫我空弦便是,或者唤我一声姐姐也是可以的。” 这个名字落在晏晚晚耳中,让她心口微微一震,低垂的眼睫都颤了颤,心想,果真是她。 美人儿一双妙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很是自觉地唤了称呼,“妹妹长得美,这身段也是窈窕,唯独太瘦了些,缺了两分丰腴之态,不知平日你家夫君可欢喜?” 晏晚晚心里正在想着心事,冷不丁听得这一句,捏着笔杆子的手一抖,险些将笔杆子都给折断了,怔怔抬起头看向空弦,眼底点点惊骇冒了头,是她孤陋寡闻了,全然不知如今她们这行当的人已经开放到这个地步了。 “哎哟!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好害臊的?”空弦眨眨眼,凑上前来,“再说了,这里又没有旁人,说说怎么了?我说妹妹,你听我的,这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你想着和他们谈情,可他们只要遇上个合眼缘的,或是再动了点儿心,但凡对着,就没有不想到那床笫之欢,鱼水之乐上去的。” “你只有在那档子事儿上勾住了他们,才能长长久久地与他们谈情呢。” 晏晚晚喉间紧涩,想反驳一句她家男人不一样,成亲这段时日,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同床共枕的,连被子都是盖的同一床,他却再君子不过,从未有过逾矩的时候。可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方才空弦那句,但凡合眼缘,动过心的话来……他……总不能是看她不上吧? “妹妹,你如今新婚燕尔的,男人应该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不妨悄悄与姐姐说说,你们多久恩爱一回?若是不够,这同样的小衣妹妹也给自己做上两身儿,信姐姐的,定能让他走不动道儿。”空弦笑呵呵凑上前道。 晏晚晚却委实被她这番交浅言深吓到,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儿摆,镇定的脸色更是全然不见了,红霞遍脸,耳根滴血。 是她错了,是她没有自知之明,她那点儿见识在这位姐姐面前根本就是幼儿园的水平。何苦来哉? 要不……直接问她为何而来?可她要不是因为邵钰来的呢? 晏晚晚正在冥思苦想时,却骤然听到了一声尖叫,来自后院,是坠儿的声音,她在飙高音方面自来是天赋异禀。后院吵嚷起来,隐约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还有马叫声。 晏晚晚将手里东西一搁,朝着空弦抱歉一笑,“对不住,先失陪一下。”便是转身撩帘出去了。 “唉!”空弦看着她奔出去的背影,叹了一声,“难得有我面授机宜的机会,居然不懂得珍惜!” 缃叶抖了抖嘴角,勉力笑着上前,递上一本册子,“这上头有我们平日里画的一些图样,空弦姑娘瞧瞧看喜欢哪个?” 空弦却根本没有接,听着外头的动静,柳叶眉一扬道,“外边儿这般热闹,咱们也去看看吧?” 缃叶嘴角一抽,她可以说不行吗? 晏晚晚到后院时,院儿里已经乱作了一团,与她同来时温驯无比的枣红马儿不知怎的受了惊,嘶鸣着在院儿里撒蹄乱奔。 坠儿并两个伙计,还有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个锦衣青年,和看似是他手下的人站在一旁躲窜,形容有些狼狈。 坠儿不知怎的,吓得不轻,抱头尖叫着,眼看着马儿朝她冲了过来,她叫得更是尖细,那架势足有冲破云霄的威力。 晏晚晚足下一动,就要不顾一切冲上去时,见得那个骇得脸色不好看的锦衣青年千钧一发之际将坠儿一把拽了过去,虽然两个人直接扑成了一团,但好在躲过了方才那一下。 而锦衣公子身边那个穿一身藏青色功夫衫的中年男人却是足下一点,朝着枣红马儿飞扑而去。 晏晚晚微微眯眼,居然还是个有功夫在身的。 那人直直落在马背上,手扯缰绳,另外一手握成拳头,高高扬起…… 他要做什么? 晏晚晚脸色一变,惊声喊道,“住手!” “杨旭,莫要伤了马!”与此同时,那锦衣青年抬起头来,见状亦是忙扬声喊道。 晏晚晚闻言微愣,马上那人被这一前一后两声喊得暂停了手,只得扯着缰绳,伏在马背上,马儿越发焦躁,想要将他从背上甩下去。 晏晚晚忙冲上前去,对上马儿的眼,吹了两声唿哨,趁着马儿稍稍安静下来时冲到它身边,给马上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看懂了,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晏晚晚顺势挽住了缰绳,一手挠上马侧,带着安抚,贴靠上前,低低耳语,“安静!安静!没事儿了!” 马儿已与她亲近,并不排斥她的靠近,哪怕是现在,慢慢地,在她的动作与耳语中安静下来,最后,只是焦躁地转跺了几下马蹄,又打了两个响鼻,彻底平复了下来。 晏晚晚长舒了一口气,暂且不敢将它随意交给别人,一手挽着马缰,转头环视院内的人,一双清凌眼中隐含锐气,“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头,叫杨旭的人已经走过去,将那个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龇牙咧嘴的锦衣青年扶了起来。 ------------------------------ 第69章 送上门的姐姐 “掌柜的……”坠儿磨磨蹭蹭地靠了过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头的锦衣青年,吞吞吐吐,神色扭捏,好半晌,才豁出去了似的一闭眼道,“我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瞧见这个人蹑手蹑脚地靠近马去,以为他是个偷马贼……” “谁要偷马了?”不等她说完,自觉受到侮辱的锦衣青年立刻反驳道,“我刚刚还救了你,有你这么说救命恩人的吗?小爷要马有的是,用得着偷吗?再说了,我们明明见过,你知道的,我是言二哥的朋友!” 言二哥?晏晚晚眉心微提。 “我不是说了是以为吗?我瞧见是你便知道是误会啦,可是……”坠儿微微胀红了脸,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两人争马时不小心惹怒了马大爷,惹来了方才那一通闹腾,坠儿瞄了还在揉着屁股的锦衣青年,突然觉得胸口又疼了起来,想起方才那一幕,真是又羞又气。虽然他也是为了救她,可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让她往后怎么做人啊?大姑娘坠儿一回忆起这伤人的事实就难瘦,想哭。 晏晚晚有些头疼,抬起了手,“不必再说了。”她已经大概能猜出事情因何而起了,总之,就是大大一出乌龙。想想坠儿,再看看面前的锦衣青年,晏晚晚想……倒是不奇怪。 深缓了两息,晏晚晚勉力平静地看向青年,“你是哪位?” 那青年闻言将扶着他的人推开,理了理衣襟,站直身子,朝着晏晚晚端端正正地揖道,“在下郑博暄,是言二哥的兄弟,拜见嫂夫人!” 晏晚晚倒曾听言徵提过一嘴此人,“这马……是你替我寻来的?” “是啊!”郑博暄笑了开来,“我呀没有别的本事,就吃喝玩乐和找东西在行,得亏这个,才能帮言二哥一点儿小忙。本是早就该来拜访嫂夫人,谁知言二哥却宝贝嫂夫人得很,一直没能寻着机会。今日路过春和坊,刚好瞧见嫂夫人骑马从街上过,我倒是认出了马儿,一时没有按捺住,便跟着过来了……没想到闹了这么一个误会,嫂夫人见谅啊!”说着,又是深深一揖。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这么多礼,晏晚晚一时间真没话说了,“既是误会那便不必多说了。”说起来也怪她,她本是察觉到有人跟着的,她只当还是喑鸣司派的人,便没当一回事儿,谁知道…… “虽说是误会,但也让嫂夫人和您的朋友受了惊……”郑博暄往坠儿一睐,笑着一拍胸脯道,“这样,由我做东,请嫂夫人和您的朋友一起到丰味居吃一顿,算作给你们压惊和赔礼了,嫂夫人千万要给我这个面子。” 晏晚晚正想婉拒,就听着身后一人娇笑着道,“郑五爷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啊!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算我一份儿?” 郑博暄看着看够了热闹,步履曼妙踱出来的空弦愕了愕,惊讶莫名,“空弦姑娘,你怎的在这里?” 居然还是认识的!晏晚晚额角的青筋直觉地抽了两抽,一阵香风袭来,她几乎下意识要躲开,却又生生止住,由着空弦搭上她的肩,对着她娇娇一笑道,“还没有与五爷您介绍呢,我与晏掌柜一见如故,很是投缘,所以啊,想认她做个妹妹。正好五爷做东,我便借您的光,和我妹妹喝回酒,敬告天地……” 空弦一边说着,一边笑睐晏晚晚,“妹妹应该不会嫌弃我这出身风尘的姐姐吧?” 晏晚晚怔怔望着面前那双半似桃花半似凤翎的勾魂眼,脑袋有些发蒙,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什么人啊? 等到吵吵闹闹吃完一顿饭,将喝醉了的郑博暄交给他那个叫杨旭的侍卫带走,晏晚晚才头疼地将自个儿送上门来,非要认她当妹妹的姐姐送上了马车。 空弦酒量好,喝了不少却只是微醺的样子,看不出明显的醉意。 上马车时,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嘴里迭声喊着妹妹有空要去环彩阁看她,那个依依不舍啊!好不容易进了车室,却是立马头一歪,便靠在车壁上睡了过去。 晏晚晚看着叹了一声,对空弦带来那丫头道,“她这样不会有事儿吧?” “没事儿!满上京城捧着银子求咱们姑娘一见的人多了去了,姑娘醉了便歇上一夜,邱妈妈也不敢说什么的。”小丫头笑着应道。 晏晚晚点了点头,笑着目送马车晃晃悠悠驶远,这才反身回了春织阁。 推说喝了酒想歇会儿,她径自入了房,将掌心摊开来。 手心里卧着一张字条,正是方才空弦紧拉着她不放时塞给的,不过捏了这么一会儿,已被掌心的汗打湿了些。她微颤着手指将字条打开,上头不过留着一行字,铁画银钩的字迹——今夜环彩阁,空弦房中见。没有落款,却是一只鱼儿印记。 晏晚晚突然便是泪湿双睫。 自从昨日起,喑鸣司便很是热闹,几乎所有轮班、休沐的人手都回了司里,不时有人被抓进来,更别提诏狱之中,刑讯室间间爆满,鞭打声、哀嚎声、泣喊声,不绝于耳。 夜色初降时,陆衡拉沉着一张脸从诏狱中出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湿气与血腥味儿,却也顾不得先收拾一番,径自就去了言徵的值房。 进门将染着血的鞭子扔在案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碗,便将碗中冷茶骨碌碌一口灌尽,却觉着胸口郁气半点儿未被浇熄,他张口就是一句“娘的”。 爆了句粗口,心情反倒平复了些,“姓陈的居然是个硬骨头,恁是不肯招啊!” 言徵没有说话,面具外薄唇紧抿着,一双眼幽沉沉,浓稠得好似化不开的夜。“他那小儿子可找着了?” “还在找。”陆衡粗声应道,说起这个,心火又是旺了起来,明明他们暗中早将人看了起来,也自认看得紧,只等那银子一找到便动手抓人。谁能想到,这么严密的看守下,居然还是溜走了一条小鱼。“也太会藏了些。” 言徵发现不对,立时派人搜捕,可一天一夜了,还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 言徵眼中的神色淡漠到寒凉,“想要撬开他的嘴,得尽早将人找到,否则……” 他的话未尽,可陆衡自然是知晓当中利害,重重一个头点下去道,“你放心,这事儿我亲自去盯!” 第70章 两条鱼骨头 陆衡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言徵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捻了捻手指,他有预感,这回怕是不那么容易。也合该不容易,若是容易的话,便不会在十三年前引起轩然大波了。 他无声叹了一记,无力地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但不过一瞬,待得那轻悄的足音落进耳中时,他又陡然睁开眼来,双眸中重新聚起锐光。 他刚刚端正好身形,便有一道黑影到了门前,弓身朝他见了礼,立即靠过来朝他低声耳语了几句。 言徵听着,微微眯起眼来,嘴角亦是紧紧抿起。 环彩阁,是烟柳街上秦楼楚馆中最翘楚的一家,与一条胭脂河相隔的南风馆隔河相望,两方一边是女子娇美,一边是男风解意。 一到入夜之时,两边楼里彩灯高悬,倒映在胭脂河上,流光溢彩连成一片,灯映着影,影衬着灯。 丝竹声声,莺歌燕语,欢饮达旦,纸醉金迷。是上京城最让王侯公子,富商巨贾们沉醉其中,流连忘返的温柔乡,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而在那么多的姑娘当中,空弦又是翘楚中的翘楚。 她不只长得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情,更是弹得一手好箜篌。就连柳大学士都曾赞她的箜篌是空山凝云,芙蓉泣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 是以,空弦在这些青楼姑娘中的地位有些超凡,环彩阁的老鸨更是要好生捧着她这棵摇钱树。就如她那丫头说的,她想不接客那就不接,想歇息那便歇息,她有任性的资本。 晏晚晚今夜为了行动方便,直接宿在了春织阁,没有回言府去,反正言徵没在家,也没有人管她。 入夜后,她与缃叶说了一声,便是出了门。缃叶早就习惯了,从不过问她要去哪里,做什么,只管替她打好掩护就是。 晏晚晚仍是一身夜行衣,如雨燕一般轻轻掠过屋脊。一回生二回熟,到这烟柳街上,竟多了两分轻车熟路。下头越是华灯处处,人声鼎沸,这屋顶上便更是影的所在,都无需太过小心,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响动就不必担心会被发现。 到了环彩阁,她直取后院,心想着以空弦的地位超然,住的地方定也是最好的。再不济,就如那时去莳花馆时一样,抓个人来问路便是了。 谁知,她在某个檐角一跃而下,落地无声地立在墙角树影之下时,便听得了一阵空灵的乐声,哪怕是在四处远近的丝竹笑语与喧嚷人声中,仍是清晰落耳。 晏晚晚眼波微动,足下轻点,借着灯下暗影,往箜篌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那是一座雅致的小楼,二楼面河的一窗开着,探出了半截露台,垂下了轻纱,在夜风中飘零,衬着这满目灯影,再和着那动人的乐音,越发显出两分旖旎来。 屋内珠帘之后,身穿轻纱的美人儿坐于箜篌边上,柔荑素白纤柔,恍若无骨,在琴弦之上轻拂而过,弹拨琴弦之时却又有着调拨千斤之力,隐有金戈争鸣之声。 珠帘外,露台边,置了一方太师椅,有一人轻袍缓带半卧其中,手中握着一只酒壶,一边闭眼听着乐曲,一边时不时仰头,接住酒壶中倾倒而出的琼浆。 风好似骤然大了一瞬,纱帘飘浮得高了些,却不过刹那,又垂坠下去。 太师椅中的人睁开眼,带着两分薄醉,勾起嘴角轻笑了起来,“既是来了,便快些进来,醇酒雅乐美人儿,难道不比外头吹风来得美?” “天气热得慌,外头凉风送爽,亦有雅乐可闻,怎会不美?”女子清脆的笑恍若银铃儿随风轻响,又像山间流泉一般动人,随着笑声,身穿玄衣,头戴斗笠的晏晚晚穿过轻纱,进到了屋内。 乐声没有半点儿变化,空弦好似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一般,仍是低眉信手续续弹。晏晚晚匿在斗笠阴影下的一双眼却是定定睐在太师椅中,半卧着的男人身上。 他今日一身常服,已是微醺,衣襟半敞,发丝散在肩头,衬着眼角眉梢的笑,比起山间初见时,一身官服的威严清正,反倒多了许多潇洒与落拓。 对上她的眼,他骤然勾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这般遮遮掩掩,可有意思?” 晏晚晚没有说话,不过默了一息,就是抬手将头上的斗笠揭去,又拉下了面上所覆的黑巾,露出一张清媚的脸,一双恍若晨露般清凌的眼仍是睐着男人。 风息变,男人陡然抄起手边一只酒壶掷了过来,晏晚晚一个旋身,伸手,将暗藏了力道的酒壶接住,拎起一倾,琼浆从壶嘴倾泻,她张口接住,灌了满满一口醇冽热辣,大赞一声,“痛快!”放下酒壶再看向对面时,一双眼睛已被染得晶亮。 对面太师椅中的男人抻了抻身子,一双眼睛紧紧盯在她脸上,“你是何人?” “那你呢?你是我以为的那个人吗?”晏晚晚不答反问,一双清凌眼注视着他。 “不妨你我都拿出凭证来,看看彼此是不是对方所想的那个人。”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邵钰,一双微眯的眼中隐含锐气。 “好!”晏晚晚没有异议。 两人对望一眼,几乎是同时,各自将一只袖子往上拉起,邵钰亮出了腕上系着的一根绳子,绳子上系着一只铁制的……鱼骨头。 晏晚晚则露出了半截匀称的藕臂,翻转过来,靠近臂弯的手臂内侧居然有一抹暗色的痕迹,也正是烙上去的……鱼骨头。 两人目光相触,一个隐忍,一个克制,邵钰赶忙去解腕上的绳子,却不知怎的,明明算不上复杂的绳结,他却解了半晌才将之解开,将那鱼骨头拿着,往她臂上送来时,晏晚晚垂目,才见得他的手指微微颤着。 那鱼骨头靠近她臂上的痕迹,一点点对上了,严丝合缝,没有半点儿出入。 邵钰看着她,脸上的沉肃渐渐被破开的日光扫尽,他笑了,云破月开的清霁明朗,“萧小鱼!” 一个名字恍若穿越了时空的海,破开了无数的阴霾,抵达耳畔,晏晚晚眨了眨眼,望着面前面容俊朗的青年,微哑着嗓音回道,“萧让,真的是你啊!” 那一声里,带着无尽的感慨,晏晚晚想着记忆里还是个男孩儿模样的人,再看看眼前的青年,心想,是他……真好! 第71章 宁愿是一辈子的小鱼 邵钰显然也觉得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扩大,紧接着竟是大笑起来,边笑边点头道,“好!好!好!甚好!”下一刻,便是将手里那个绳子上系着的鱼骨头放进了晏晚晚手里,“这个,物归原主!” 晏晚晚将那鱼骨头握在掌心,眼里隐隐泛了潮。不知是为了这重新回到手里的东西,还是为了这重新回到身边的人。 “当初让你好好在原处等我,谁知你却不听话,我回去见你没在原地,到处找却只找到这个,这么些年我都不敢去想,其实潜意识里早以为你不在了。尤其当时又在河边,我都怕你滚进了河里淹死了。”邵钰看着她,叹了一声,眼波闪动间尽是复杂。 “怎么可能?我要是还能滚进河里淹死,那岂不是辜负了你教我凫水时的惨无人道,更辜负了你给我取的这小鱼的名字?”晏晚晚失笑道。 “谁让初见时你就险些在水里淹死?那场面太过震撼了些,想忘也忘不了啊!看来,你一直对我取的名字不满得很,一有机会便立刻换了,晚晚……看来,你还是更喜欢娘取的这个名字。” 晚晚,萧晚晚。 这是沈南烛决定收养那个被从水里救起的两岁孤女时,给她定的名字。晏晚晚也是从那时起,才来到这个世界,还没睁开眼就能听见耳边的争执声。 “女孩子叫什么小鱼?叫晚晚多好,女孩子家就该温柔娇美。”睁开眼时,就瞧见那个飒爽的女人一手叉着腰,一手拎着一个小男孩儿的衣领,轻轻扬着下巴道。 “你自己就不娇美温柔,养个女孩子能养得多娇美温柔?我才不信!她是我救起来的,名字也该由我取,就叫小鱼!”小男孩儿彼时不过四岁,细弱胳膊短小腿儿,在半空中蹬了个转儿,也是徒劳,只能朝着女人龇牙。 “夫君!”女人瞪着儿子,瞪了一会儿,蓦地柔了嗓音,转头望向另一侧,微微撅着粉唇,语调里满满的撒娇和委屈。 角落里一声低低的笑,如何形容?便似那旷野星空之下,一阵骤然拂来的清风,涤尽人心头燥意。小小的晏晚晚这才发现这屋子里除了女人和小男孩儿,还有一个人。 那个男人一身云白色的直裰,立在窗边,那么一回头,便好比一幅芝兰玉树图,一尊雨过天青瓷,清雅到了骨子里。 他走上前来,将在半空中踢腿的小男孩儿接过来,抱在了臂间,另外一手轻揽女人肩头。方才还气势逼人的女人偎在他身边,一瞬间好似被抚顺了周身竖起的毛刺,乍然平和温驯了下来,当真显出了两分女子的温柔娇美。 “要我说,晚晚娇柔,小鱼活泼,都挺好。不过……”他转头望着身畔女子,眼睛里柔荡出三月江南的春水青绿,“如果有女儿,我盼望着她能像你一样,不是闺阁中的菟丝花,而是可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皇图霸业弹手挥,不胜人间一场醉。”男人的声音甚是好听,吟起诗来低沉舒缓,又有些空灵悠远,好似带着无尽的魅惑。 女人在这样的语声里立时败下阵来,“知道了,知道了。那便还是叫她小鱼吧,萧小鱼!” “那,以后就叫你小鱼,好吗?”男人不知道何时发现床上的女童已经醒来,低头看过来,一双恍若江南三月春江水的眸子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将她望着,她好似也被蛊惑了,头便轻轻点了下去。 因着邵钰一席话,晏晚晚陡然就想起了得来名字的那一幕,嘴角浅浅勾起,眼底流转淡淡的潮,“没有,我很喜欢从前的名字,若是可以,我宁愿一辈子只叫萧小鱼。” 只是可惜,如今只有梦中才能听到这个名字,等了多久,才等来对面这个,可以唤她一声萧小鱼的人,更可惜的是,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谁在人前,都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姓萧。 邵钰看她一眼,自然注意到了她无言的淡淡哀伤,目光一转道,“过往之事不必再谈,多说不过伤感。如今,你还活着,我还活着,我们还在上京城重逢了,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儿,应该高兴,不是吗?” 晏晚晚翘起嘴角笑了,想,是啊,她和他,萧衍和沈南烛教养出来的儿女都不该是耽溺于过去的人。于是她点着头,脆声应道,“是。” 邵钰抬手道,“空弦,快些过来,今日寻回了我妹妹,我真是太高兴了,让他们将好酒好菜都送上来,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晏晚晚目光落在珠帘后那道娉娉婷婷站起的身影上,这才察觉乐音不知几时起就停下了。空弦施施然挑开珠帘走了出来,嘴里似真似假地嗔道,“早前让我去给你递信儿,这会儿又让我去给你叫酒菜,你啊,就知道使唤我。罢了,瞧在我实在喜欢我这新认的妹妹份儿上,便让着你这回好了。”说罢,一个媚眼抛过来,她扭着腰肢往门外而去。 这头邵钰已经坐到桌边,取了两只酒杯,各自满上,招呼着晏晚晚到桌边坐下,“来!咱们不谈那些让人神伤之事,倒是不妨告诉哥哥,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又是如何来的上京城?还有,为何会与言徵成亲?” 说到这儿,却见对面晏晚晚神色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他一愣,问道,“怎么了?” 晏晚晚摇了摇头,“只是听你说‘哥哥’有些奇怪。”他从前可是从不肯以兄长自居,当然,她也从不肯那般喊他就是了。整整五年,她从两岁到七岁,他从四岁到九岁,他俩从来都是针尖对麦芒,互相别着苗头,互不相让。这一声“哥哥”让她很有两分无所适从。 邵钰愣了愣,继而笑起来,“这么多年了,生死关前都走了多少回,我那点儿不能同你认输的心性早就消磨得干干净净了,往后啊,我都让着你。当然了,你若是不习惯唤我哥哥,也听不惯我叫你妹妹,那咱们还是照旧就是,萧小鱼?”他这般唤着她,朝她一挤眼睛,那落拓不羁的样子倒是与过去的影子重叠了几分。 晏晚晚抿嘴笑了起来,心想,她果然还是喜欢他叫她萧小鱼啊! 第72章 爹系夫君实锤 天蒙蒙亮时,晏晚晚才回了春织阁。带着满身的酒气,还有脸上止不住的笑。 因为这个时候了,她没有翻墙,直接从后门入了院,天还早,想必缃叶他们都还睡着,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放轻了步子,如只猫儿一般回了她的屋。谁知,刚进门,她便觉出有些不对,却不过停顿了一息,便又若无其事地反手关上了门。 “娘子去了哪儿?”房内亮着灯烛,那个人就坐在桌边,衣衫齐整,就连头发都是束得一丝不苟,看样子,似在桌边坐着等了一夜。 晏晚晚拍着胸脯,轻讶道,“夫君怎么会在这儿?吓着我了!” 言徵微微眯了眯眼,她有这么胆小?何况,就是为了怕吓着她,他都一直点着灯,待她进门缓了缓才开口,居然还能吓着她了?女人……果然都惯常倒打一耙的。 言徵闷了闷,却还是抬起手,将手边的茶壶拎起,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嗓音仍是清润温雅,“那娘子先喝杯茶压压惊吧!” 晏晚晚这才注意到桌上摆开了一套茶具,这可不是春织阁的东西。他竟将茶具都搬来这里了,定是煮着茶等了不少时间。这般想着,她靠过去时,脸上就是漾了笑,带着两分心虚讨好,“多谢夫君!”伸手接过茶杯,嗅了嗅,朝他竖起大拇指赞道,“好香啊!夫君这煮茶的手艺真是了得。” 言徵面上看不出怒色,可却没有搭她的话,尤其是在闻到她身上夹杂着脂粉味儿的浓浓酒味之后。 晏晚晚捧着茶杯,磨蹭着到他身边坐了下来,“昨日,环采阁的空弦姑娘来春织阁做衣裳,与我一见如故,非要认我做妹妹。入夜时又派了人来请我,我便去赴了约,没想到与她相谈甚欢,一不小心就忘了时辰。”幸好之前在环采阁时不小心洒了酒,空弦将她满满几大箱的衣裙翻了个遍,才寻着了一件比较普通,能让晏晚晚穿得上身的,让她换了,她此时身上没有穿着那身玄衣。更因为她今日回来时,特意收敛着没有高来高去,眼下这事儿应该暂且能够圆过去。 晏晚晚切切看着他,手指悄悄爬上他的衣袖,扯着他的袖口轻轻摇了摇,“我知道错了,夫君。我不该因为你不在,觉得有些无聊就随意出去玩儿到夜不归宿,夫君若是生气的话,要不,打我一下?或是骂我一句?” 言徵明知道她这就是故意的,先发制人,以退为进,偏偏看着她那副乖巧的模样,他却是不小心又软了心肠,看着她叹了一声,手掌一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道,“我不是生你的气。哪怕你嫁给了我,也不是意味着你的生活里只有我,只围绕着我一人打转。就像我也有我的事要忙一样,你当然也可以。只是一来你该先知会一声,当然因为这回是我不在家,情况特殊,换作我在家时,这一点我相信你能做到。二来,环采阁那是什么地方?你就算要与人相约也不该约在那样的地方,更不该喝酒,那地方鱼龙混杂,你若是喝醉了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言徵面上的笑容尽失,一边紧盯着她,一边絮絮而道。 晏晚晚深深看着他,却半点儿没有被训的恼火或是委屈,反倒扯着嘴角笑了起来,“你真像我爹。” “什么?”言徵看着她笑已是不解,听着这一句更是莫名所以,两道眉毛紧攒在一处。 “我说,你训起我来,真像我爹。”晏晚晚补充道,“我这哪是找了个夫君,分明是寻了个爹来管我啊!” 言徵听着嘴角骤然一抿,望着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幽沉的双眸几不可察地缩了缩,她这是什么意思?不高兴了吗? 他正忐忑时,下一刻晏晚晚的举动却让他骤然僵住。晏晚晚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与另外一条手臂一同抬起,而后就是不要分说搭上了他的肩膀,勾住了他的后颈,整个人乍然偎进了他胸口,仰面看着他,吐气如兰,“我小的时候便想,我这辈子要嫁,定要嫁个如我爹那般,芝兰玉树、清雅温润的谦谦君子,可那温柔只是待自己人,出了门,仍是双肩可担风雨的铮铮男儿。我本以为我定不会那么幸运,谁知道.......夫君真是让我惊喜万分。”不只是样貌、气质,就连对待妻子的态度都是那样的相像。他无法想象她方才听他说那番话时,心口的震颤,几乎不敢置信,这样的男人,这世间除开萧衍之外,居然还有第二人?而这个人,如今是她的夫君。 言徵看着她,嘴角翕动了一下,似在琢磨她这话到底是发自真心,还是为了让他“消气”的讨好之言,不过,本来从不喜那芝兰玉树的说法,可同样的词汇从她口中说出,好像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他喉间发痒,咳咳了两声,“那我......是不是该说荣幸?”他垂眼就能看见她腻白如瓷的面庞和俏媚的五官,那双如晨露般清凌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他。他们不是头一回靠这般近,却是晏晚晚头一回这样主动,言徵的心因着这个认知而躁动起来,热潮从心间一路窜上,紧涩了他的喉。 晏晚晚听着笑了起来,“这是当然。许是我爹疼我,所以才将你送到我身边的吧?” 言徵没有言语,望着她,眉眼清润,抬起手将她腮边的发丝抿到耳后,动作亲昵而自然,好似做过千百遍一样。事实上,他确实已经做过许多次了。 “夫君不是说有要事要忙,怎么突然回来了?”晏晚晚看着他的表情,知道她夜不归宿这事儿大抵是揭过去了,遂眼波微闪地笑问道。 她大抵是猜到有人将空弦来了春织阁的事儿告诉了他,他到底是在意着空弦出身青楼,说不得还在意着空弦背后的邵钰,这才忙不迭赶了回来,却没有想到扑了个空。今日这事儿也是她疏忽了,她本以为他这些日子该忙得抽不开身管她才是,谁料想他竟会因为这个丢开其他事儿赶回来。 晏晚晚心里若说不动容,是假的,再想到他夜夜为她打扇送凉之事儿,心房某一处好似有什么悄悄塌陷了下去。 言徵面色微微一僵,却是垂目闪避了晏晚晚的目光。 第73章 愿意相信他 “我就是想你了,又莫名有些不放心,所以这才抽空回来看了看。既然你没事儿,我也放心了,这就又要回去忙了。” 晏晚晚其实早就料到言徵不会说实话,可不知为什么,真正听到时,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的失望。 “这样啊,我还以为夫君已经忙完了。”她微微撅着粉唇,将这丝失望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而出。她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儿,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做到?百分百的坦诚,绝对的没有秘密,这世间的夫妻,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对?人说夫妻至亲至疏,总是有道理的吧?不该强求,不可强求! 言徵听出她话语中淡淡的失望,望着她的目光幽转,抬起手轻轻触了一下她的脸,“一有空我便回来看你。” “你要是觉得回言府没有伴儿,留在这里也没关系,只是……环采阁那样的地方能不去就别去了吧!” 晏晚晚自然都是乖巧地应下。 “对了,夫君!那包银子送给了陆大哥,不知道如今案子查得如何了?”晏晚晚顺势问起案子进展。 言徵自然不意外她会问起这个,他深看了她两眼,那双眼睛仍是清凌如晨间朝露,纯粹得好似不带任何杂质。 “我知道的目前还在查,这件案子牵涉到了户部与工部,说不得还有别的朝臣,可不是一件小事。总之,事情有些复杂,短时间内也不知道能不能有进展……” 晏晚晚听明白了,尤其是想起之前在环采阁,邵钰与她说的那番话,她更是明白了。 “放心!”言徵说道,“尘封的真相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晏晚晚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点下头去,这亦是她一直坚守的信念。她信这句话,也愿意相信他。 言徵回了喑鸣司,元锋立刻迎了上来,面色不太好看,“大人,宫里传来的消息,弹劾的折子很多,进言的人亦是不少,若是咱们再拿不出证据来,陛下那里就要顶不住了。” 他们这回雷厉风行,拿住了工部和户部不少的人,当中品级最高的便是陈儒,五年前,他是户部尚书,三年前,进了内阁。户部如今的尚书亦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位有计相之称的陈阁老,不过不惑之年,可算是朝中肱骨,为人圆滑,更有不少的知交故旧。他突然被喑鸣司抓进了诏狱,虽然是秘密行事,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一爆出来,立即有人向陛下讨要说法。这两日大朝会更是没有消停的时候,听说今日几位阁老专程到了御书房面圣,能进内阁的哪个不是人精?虽然有些和稀泥的,有些不表态的,但光是表态了的话里话外就将他们喑鸣司这些朝廷鹰犬贬到了泥淖里。 他们自来都是听惯了恶言的,又没有当面听着,倒也无所谓,倒是陛下被气了个够呛,听说还传了太医。 言徵听罢,没有言语,只是面沉如水,薄唇紧紧抿成了一线。 “公子,属下不懂。”元锋压低嗓音换了称呼,“为何陛下不明确告知众臣我们在查什么案子?” “十三年前这案子已经尘埃落定,更是陛下亲手落下的御印,如今要翻案,若没有铁证,群臣断然不会承认。” 听言徵说起这个,元锋的表情更古怪了两分,“陛下为何要查这案子?当年是陛下亲口定的罪,这般……岂不是承认自己错了?” 言徵抬起眼角轻瞄他一眼,知道他的未尽之言。十三年前的事儿,他们彼时都是孩童,并不清楚。卷宗上能够查到的,都是明面儿上的,宁王到底有罪与否,已是板上钉钉,更是陛下御笔定罪,断然没有因为一纸告密信和几个骁龙骑的漏网之鱼就能翻起风浪来的。 事实上,若没有陛下授命喑鸣司,这个案子绝不可能查到如今这个地步。所以,这案子其实是陛下想查。 可为何?当初不管宁王是不是当真要反,元锋私以为,宁王的结局不过成王败寇罢了。皇家亲情淡薄,自来就没有什么兄友弟恭。何况是宁王这样一个战功彪炳、惊才绝艳的人物?有这样一个兄弟,换做他是陛下,只怕也会睡不安寝吧? 十三年前的事儿,元锋自认看得明白,反倒是如今,越发看不懂陛下了。 “记着,永远不要轻易揣度圣心,这是大忌!”元锋仍在思忖时,却骤然听得言徵沉声道,抬起头便对上他一双寒峭的双目,元锋一凛,蓦地变了脸色,忙弯腰弓身,抱拳一揖到底,“属下不敢!” 言徵看着他,却没有出声,亦没有让他起来。 元锋便维持着那个姿势,不过短短顷刻,就在这凝滞的静寂中,他额头鬓角都被汗浸湿了,才听着言徵语调清冷道,“起来吧!下不为例!” “是!”元锋轻吐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子,抬起手极快地擦去了额头鬓角的冷汗。 “陆大人那儿可有消息了?”言徵轻弹着袖口问道。 他们都知道要撬开陈儒的嘴,关键在他那个不知所踪的小儿子身上。陈儒家中三代单传,到陈儒这一代时,更是连着生了三个女儿。直到他快四十岁时,他妻子才给他生了这么一个小儿子,自从出生起,便是如珠如宝地养大,陈儒这样一个读书人都顾不得什么抱孙不抱子的讲究,早早就将这小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是真真爱如眼珠子一般的存在。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在喑鸣司暗自将陈宅看守得严密时,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审讯了陈府的人,这些人居然都半点儿不知家里的小公子去了何处。只说小公子自十来日前便染了风寒,老爷自来爱重小公子,便都是亲自看顾,从不假手他人。 小公子就在他的院子里养病,说是见不得风,终日那屋里都是关门闭窗,床榻之上帘帐低垂,掩得密密实实。 至于药汤也都是陈儒与其夫人亲自喂的,有些眼尖的下人见到陈夫人眼睛红肿,像是哭过,还私下里猜说,这小公子是不是病得不好了。 喑鸣司却知道,这小公子不是病了,而是自那日起,就已经不在陈府了。只是到底是陈儒发现事情不妙悄悄送走,还是被旁人劫了去,这就不好说了。 第74章 不甘心又如何? 可只有洪玄知留下的那一袋银子,加上其他人招的,却只能到陈儒这里。 偏偏陈儒的嘴更如蚌壳一样,若是撬不开,又没有确凿的实证,只怕难以定罪。 更要紧的是,言徵始终觉得这事情不可能到陈儒这里就结束了。一个户部尚书而已,十三年前,他不过是个户部侍郎,哪里来的胆子敢打赈灾银的主意?何况押送赈灾银的官船当初是在运河上出了事,直接沉了。 费时费力打捞上来却发现那些箱子里装的根本不是赈灾银,而是石头。 一船的人几乎都受了牵连,负责押送赈灾银的有户部的官员,也有兵部派出的将官,那将官却恰恰好是骁龙骑出身,宁王的旧部。 一路顺藤摸瓜,最后就查到了宁王身上,还在无回山中查获了这批银两,以及一个大型的秘密冶炼兵器的场地,并大批聚集其中,正密谋造反的宁王旧部,可谓是人赃俱获。 宁王却不在现场,派人去捉拿时,这夫妻二人却已双双殒命。卷宗上只用了“殒命”二字,未曾说明死因,也并无畏罪自杀之类的言语。但总之,赈灾银的案子与宁王谋反成了延和三年,震惊朝野的大案,宁王亦从一代护国安民的贤王沦落为乱臣贼子,成了大宁朝连提都不能提的忌讳。 可如今,这官银出了问题。却偏偏是在数年之后,那这官银到底是何时出的问题,是五年前?还是十三年前?这官银到底与宁王谋反案有没有关系? 那封血书上所书,还有他从赵强口中问出的事情是一致的,骁龙骑坚称他们,还有宁王谋反都是子虚乌有,他们是被冤枉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冤枉? 隔着时空的长河,言徵亦觉身处乱麻之中,扑朔迷离……若是能撬开陈儒的嘴,或许能有新的进展。 陆衡自然也知道,这才会亲自去盯陈儒小儿子的下落。 元锋摇了摇头,神色算不得好。 到这个时候都没有消息……言徵目色转黯,轻轻捻了捻手指。 “大人……宫中传来的话,陛下大抵要给咱们期限了,若是期限内,还是没有进展,难不成就要对姓陈的轻轻放过吗?”那些能够坐实证据的罪名于陈儒而言,根本就是无关痛痒。他们喑鸣司忙了几个月,难道只能是这样的结果?元锋想想便是不甘心。 言徵自然也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如何? 是夜,言徵披着雨雾,又入了诏狱,径自进了狱中天字一号房的刑讯室。室内通天都点着火把,还不只一簇,外边儿又是这样的天候,还没有走进去,便已感觉到周身袭来的热潮。打开门,灼热的气浪更是扑面而来,让人陡然便是汗湿周身。 这间牢室与整个诏狱的阴森冷湿截然不同,但如果说诏狱是阴曹地府的话,这间刑讯室便是十八层炼狱。只要进过这间刑讯室的人,从来不死亦要活生生脱掉一层皮。 此时,那室内正中的刑架上挂着一个人,四肢被铁链所缚,几乎是半吊在空中,衣衫褴褛,裂开的布料下隐约可见身躯伤痕累累,有鞭伤,有烙铁伤,还有些别的,不知是什么刑具造成的痕迹,竟已是体无完肤。在满室的热浪中,那些伤口愈合不了,有的已是开始溃烂。只是,诏狱之中有个邢疯子,他擅长让死人说话,更擅长让活人生不如死。 只要有他在,哪怕是将死之人也能吊着一口气,他不放手,阎罗王就不敢收。 每日总有人来给室中人送水送药送吃食。那些东西不能让他好起来,也能让他死不了,就这样生不如死地拖着。 听到开门的动静,刑架上的人缓慢地睁开眼,从一头乱发后看过来。这哪里还是往日里光鲜亮丽,人人见着,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阁老”,暗地里更是以“计相”相呼之人?不过短短几日,他整个人已经清癯干瘪,面无血色,双目深抠,两颊凹陷,形如恶鬼。 那双眼睛看着来人,突然桀桀怪笑了两声,“怎么?今日又有什么新花样?只管招呼上来!”因着这室内的环境,陈儒一把嗓音早已是干涩沙哑,这样短短一句话,他定是想要说出气势的,却还是不自觉清了数次喉咙,即便如此,那嗓音还是粗砺得恍若从石子上碾过。 他不只有伤,还病了,在这样的地方待上一夜,再健康的人也得病。 何况,陈儒此人只是一介文人,还是一个身居高位,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文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文人,却在这炼狱一般的房间里熬过了数日,在各种刑具和手段的招呼下,都没有吐露他们想要听到的半个字。 言徵面具后一双寒峭的眼并未因满室的热浪而有半点儿消融,冷冷盯视着陈儒,半晌,才上前一步,语调淡漠道,“陈阁老,你想救令公子吗?” 陈儒微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继而却是笑道,“用不着对我使这攻心之术,你们这些手段,我见得多了,不会上你们的当。”陈儒说着,一个侧头,闭上了眼睛。 言徵半点儿未因他的态度而退缩,“陈阁老真是让人佩服,喑鸣司诏狱的手段,居然不能让你一个文人开口,只是文人的气节怕是还不足以支撑。说起来,陈阁老真是一个好父亲,只是令郎投生在你陈家,却既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自幼被父亲亲自教养,授以诗书,寄予厚望,爱如眼珠是幸,可因此却成了父亲的软肋,成了要挟父亲的筹码,便是他的不幸。” 言徵一边娓娓而谈,一边目光如炬,紧紧盯在陈儒面上,他仍然闭着眼,好似没有听到似的,可下颚却微微收紧,喉结更是悄悄滚动了一下,这些变化虽是细微,却还是一点儿不落都入了言徵眼中。 “令郎只有七八岁吧?到底还是个孩子,即便多么早慧懂事,骤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还失了自由,只怕都会心生惶惶。你在令郎心里,定然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他只怕时时刻刻都在盼着你去救他吧?都说父子连心,不知道陈阁老夜里是否能听见令郎在向你求救?”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父亲之所以一直不出现,甚至是熬着诸多酷刑仍守口如瓶,就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 第75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陈阁老当真觉得,你什么都不说,或是到最后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就能保全令郎了?” 陈儒终于睁开眼往言徵看来,双目赤红,有如染血。 言徵却在那样一双眼睛恶意地盯视下仍是腰背挺直,不动如山。 “陈阁老,你很清楚,当你没了利用价值,令郎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那些人既然能拿了令郎作为筹码,要挟于你,又当真会言而有信,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放过他吗?就算令郎侥幸逃得性命,他不过七八岁,往后余生该如何活?朝不保夕,仰人鼻息,甚至因为有个罪人的父亲,这一辈子只能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那样活着有什么滋味?只怕到了那时,令郎终有恨你之时吧?” 言徵语调平淡无比,可落在陈儒耳中心上,却是字字如刀。他脸上本就没什么的血色更是一点一滴抽了个干净。 半晌他垂下眼,勾起唇角嗤笑一声道,“阁下用不着言语唬诈于我,你们没有证据能定我死罪。” “总会有的。”言徵仍是气定神闲,语气平静却笃定,“因为要查这个案子的人,是陛下!” 这一句话,轻飘飘,却恍若携着摧枯拉朽的万钧之力,陈儒好似一道已经承受了万千风雨的桥梁,在这一击之下,终是坍塌。 他的双肩垮下,垂下头与眼皮,整个人好似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言徵也不出声催他,只是静静立在一旁,静静等着。 “想要我招也不是不可以,但阁下得先拿出诚意来。毕竟,地狱恶鬼随口一言,我可不敢信!” 言徵没有回话,仍是负手立在那儿,只面具外薄唇轻勾,浅浅笑,倒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一般。 陈儒见状,皱了皱眉,这人从身形与声音看来,年岁不大,却居然能有这样的城府。而且,一个喑鸣司的鹰犬,往那儿一站,倒好似一竿竹一般。竹?一个走狗鹰犬,也配? 陈儒心中一瞬间涌起恶念,只想将这不该出现在这人身上的风华摧毁掉,遂哼声道,“只要你们能将我儿好生生带到我跟前来,你们想要知道什么我都招,如何?” 言徵从刑讯室出来时,脚步轻快,嘴角更是挂着笑容,这般难得见到的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情极好,何况这诏狱内外都是喑鸣司,都早早知道这位大人最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这般样子少见,更是引人好奇。 元锋便是其中之一,加上又是言徵亲近之人,并没有太多顾忌,好奇便低声问道,“大人这般高兴,可是有好消息了?” “嗯。”言徵轻声笑应,“陈儒松口了。” 这语气平淡,亦没有提高音量,却如一阵飓风骤然吹过偌大的诏狱,将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大家互相看着,都不由欢喜起来,这还真是个好事儿啊! 晏晚晚也是在这一日入夜时在春织阁见到了不请自来的邵钰。他倒还算得规矩,站在窗外叩了窗,晏晚晚推开窗户,就见到了窗外一身梁上君子打扮的邵钰。 他拉下覆面的黑巾,给她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音道,“不请我进去?” 看他的眼神,晏晚晚想起了什么,侧让开身子,由着他从窗缝里一跃而入。 晏晚晚阖上窗,转头见邵钰正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逡巡着她的卧房,她眉心一攒,一个侧步就挡在了他跟前,哼声道,“有你这么直勾勾看姑娘闺房的吗?” “这有什么?进都进来了,还不许人看啊?再说了,你是萧小鱼,又不是旁人家的姑娘,你的房间我看看怎么了?只许言徵看,却不许我看是个什么道理?”邵钰哼声道。 晏晚晚瞥他一眼没有说话,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递给他。天气热,邵钰也不嫌弃,仰脖就灌了个干净。“看来他还真进来过啊?我就说啊,什么君子,偷入香闺,还要以君子自居?而且啊,这外头暗地里守着的是什么人?你别告诉我与他无关啊?” “那些人是喑鸣司派来保护我们的。至于他进我房间……那怎么了?你别忘了,我们已经成亲了。”晏晚晚转头又给他倒了一杯冷茶,语气更是理所当然得很。 邵钰一噎,有些郁闷地看她一眼,再说不出话来了。 “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晏晚晚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轻啜了一口,有些冷涩,有些回苦,比不得言徵煮的好喝。 “废话!我顶着雨跑这一趟自然是因为你托我查的事儿有眉目了。” 听到这儿,晏晚晚动作一顿,抬起眼来。 “你猜的不错,那个叫焦四的匠人果真还活着,也确实在喑鸣司的手里,只是眼下怕是伤得不轻,被禁在一处院子里养着伤,里外都有看守。若非有大夫出入,我也没那么容易探得消息。” “至于你说的那个叫赵强的骁龙骑,眼下暂时还不知消息,估摸着要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还在诏狱里。可诏狱的消息要探起来就不容易了,不过,你既然嫁给了言徵,陆衡那条路子倒是可以想想。” 晏晚晚听得若有所思,眉心轻攒起来。 “我跟你说的你听清楚没有?”邵钰皱着眉,抬起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晏晚晚抬手就是用力一拍,邵钰“嘶”了一声,收回手去,瞪她一声,“粗鲁!得亏是嫁出去了,否则怕是倒贴嫁妆也没人要。” 晏晚晚横他一眼,“找死吗?”这会儿的邵钰可全然没有初见时那副稳重成熟到有些刻板的样子,反倒很有些落拓不羁的江湖气,这却正正是晏晚晚记忆中,萧让本该是的模样。 当年萧衍最想的就是萧让和她能够快意江湖,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该教他们的从没有少教,却也从不约束他们的性情,是以,少时的他们都是心野的,如今即便困在各自的皮里,身不由己,可这江山易改,本性却也难移。她自己如此,萧让如此自也并不奇怪。 “我告诉你,从前就不说了,往后你要做什么事儿,怎么也得先与我商量,尤其不许孤身一人犯险,明白了?”邵钰似有些不放心,看着她补充道。 “知道了!麻烦!”晏晚晚不耐烦地一挥手,可这心里却是另一番感受,如今能有一个人可以分担,那些她背负了十几年的东西好像也骤然轻了许多,真好! 第76章 我想你了 天气热,一到日头高升几乎就没什么生意,晏晚晚便让坠儿她们早早打了烊,也好歇息歇息,天热了,人都容易惫懒。 她则拎了包袱,骑了马,回了言府。 还在马上,看着门口站在屋檐下的人,她微微一愣后,就是喜上眉梢,从马背上滑下,笑着奔上阶去,“你怎么回来了?” 是言徵。一身清爽的淡青色,手里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上绘着水墨山峦,在日头底下自成一派清雅。 “你这是要去接我吗?”眼前所见让晏晚晚不期然想起了他们成亲之初,他头一回去接她的情景,彼时下着雨,他也撑着伞,从漫天雨雾中走来,在她头顶无声撑起了一片天。 “是啊!你再等我一会儿多好?”言徵蹙眉看着她头上鬓角细密的汗珠,掏出帕子来替她擦拭。 晏晚晚嘴角的笑弧却是更灿烂了两分,连说的话也这般的相似。 言徵有些奇怪地一瞅她,“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抬手勾住他的胳膊,往身后看了看,已是有人来将马牵下去了,她放了心,“走吧!这日头底下晒得厉害。” “我来拿吧!”言徵见她手里拎着个包袱,便顺手接过去,拎在了手中。 再细微不过的一个动作,晏晚晚仰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又更甚了两分。 夫妻俩撑着一把油纸伞,携手进了门。 “夫君今日得闲了?是事情都忙完了?”晏晚晚边走边问道。 “还没有,不过今日恰巧得空,我想你了,便回来看看你。”言徵答道,一句“想你”从他口中说出,平平淡淡,或许就是因为平淡,才显得格外认真。 晏晚晚嘴角挽着的笑花因这句话而盛放,“那我与夫君还真是心有灵犀,我今日临时起意回的府,大抵……也是有些想你了。” 言徵蓦地停步怔然望向她,她却是狡黠一笑,犹如一只燕子一般,从他手边溜了过去,原来已经到了园中。树荫、游廊,可以遮日头的地方多了去了,她也不用再躲在他的伞下。 “你快着点儿,我有东西给你看,过时便不候了。”游廊里传来晏晚晚银铃般的笑声。 言徵心里又是痒又是无奈,扯着嘴角笑了笑,快步跟了上去。 她快他便也快,反正总让他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得见,却摸不着。 直到回了和春院,她便不跑了,笑盈盈立在厅里看着他。 他微微喘着气走上前,麝烟与黛浅给他们行罢礼,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他们两人,言徵的目光自始至终灼灼胶着在她面上,目光中的热度能将人灼烧一般。 “你要给我看什么?”他问,嗓音带着莫名的哑。 两人之间隔着半个身长的距离,晏晚晚笑嗔他一眼,伸手在他愣忪之时,将他手里拎着的包袱夺了去,腰肢一扭,就转身往内室方向而去。 言徵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内室里,晏晚晚已是将包袱打开,就铺在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她站在桌边,正将包袱里的东西抖落开,“答应给做的夏衣做好了,快些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言徵这才瞧见她手里拎着的是一件云水白的直裰,而桌上还放着一身竹青色的,他愣了愣,“你要给我看的东西便是这两身衣裳?” “不然呢?”晏晚晚挑起眉梢睇他一眼,“你以为是什么?” 他以为……言徵讪讪一笑。 晏晚晚眯起眼来,“怎么?我给你做衣裳你还不乐意了?当时不是你说的吗?让我给你做身衣裳,虽然晚了些时候,但天儿正热,还能赶上穿的。你若是不乐意……” “我没有不乐意!”言徵忙打断她的话,对上晏晚晚看过来的目光,他甚有求生欲地道,“我这不是没有想到衣服这么快就做好了吗?娘子都没有给我量过尺寸。” “春织阁都开了三年了,我一看便知道你的尺寸,哪儿还用得着量?放心吧,定是合身的。”晏晚晚这番话说来甚是自信,将拎着的衣服递到他手里。 “我可不是怀疑娘子的手艺,我只是有些可惜……”言徵叹了一声。 可惜?可惜什么?晏晚晚一怔,有一瞬间几乎脱口问出,下一刹念头一转,蓦地抬睫望向他,见他目光灼灼,垂目看着自己,她心口骤然促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默默啐了他一口,垂下眼去,耳根却悄悄泛了热。 “少废话,快些去试!不要的话便还给我。”晏晚晚说着就要伸手去夺他手里的衣裳。 言徵自然不肯,一个旋身躲了开来,“谁说不要的?娘子亲手给我做的衣裳我只有欢喜的,我这便去试。”话落,要举步时却又顿住,迟疑地瞄她一眼道,“娘子未能亲自为我量尺寸实在让人遗憾,不如娘子替我更衣,也算聊以慰藉?” 晏晚晚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怎么用那把清润的嗓音,那种正儿八经的语气,说出这么不正经,这么不要脸的话来的? “无赖!”晏晚晚一跺脚,啐了他一口。 言徵没有继续惹她,笑着带了衣服绕进屏风后。 换好衣裳出来,晏晚晚眼前一亮,他本就长得好,被她亲手做的这衣裳一衬,更是玉树临风,丰神如玉,让人移不开眼去。 言徵本来是有些失望的,这衣服做得太合身了些,他想找个机会让娘子替他量尺寸的小算盘只得落了空,不过这衣裳做得精细合身,可见他家娘子是用了心的,他心里又格外地熨帖。 算了,他想,以后再找机会吧!量尺寸这样的事儿,来日方长,总有如愿的一天。 他便只是将两身衣服都挨个试了,前头一件云水白,袖口和襟口绣了竹叶纹,后头一件则是竹青色的素面直裰,虽没什么刺绣,但料子却是极好,做工更是精细,连线头都挑了进去,藏得很是妥帖。 这本是他家娘子为他做的,他已经很是喜欢了,如今自然更是喜欢,他当下便穿了当中一身,不脱下来了,对晏晚晚情真意切地一揖道,“多谢娘子!” “不客气!”晏晚晚笑应,“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也算是投桃报李,就当夫君早前送我酒与马的回礼了。再说了,不是夫君说的,你我之间不要言谢吗?” 第77章 师从何人? “娘子说的对!这回是我错,我认罚!就罚我……也给娘子送礼赔罪好了。”言徵说着,伸出手去拉住了晏晚晚,“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晏晚晚猝不及防被拉着走,忙问道。 言徵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故作神秘地看着她笑了一下,拉着继续她缓步而行。 咦?这不是去外书房的方向吗?走了没一会儿晏晚晚陡然发现,蓦地抬眼瞥了言徵一眼。 后者好似全然没有发觉她眸光中的讶色,或许发觉了,但并未在意,反倒冲着她笑了笑。 他们去的果真是外书房,守在书房的那个小厮名唤瑞兴,与瑞杉和元锋常跟在言徵身边在府外行走不同,他几乎从不出府,可府中一切事务都是由他在操持,一张团团的笑脸,看上去憨厚老实,甚至全不起眼,可晏晚晚从不敢小瞧他。 因为这人能够帮言徵看管外书房甚至整个府邸,更因为这人便是当日将她拦在书房外的人。 今日瑞兴倒是没敢拦她,远远见得言徵拉着她进了院门,他面上诧异与否看不出来,却是极快地弓身一揖,便是避让到一旁行了礼,由着言徵直接拉着晏晚晚从他跟前走过,堂而皇之进了言府禁地的外书房。 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怎么回事儿? 直到站在外书房里,晏晚晚长舒一口气,心情甚是……舒爽啊! 抬起眼睫就撞上了言徵望着她,好似含着笑意的双眸,有一种被人窥破的羞臊感,她咳咳两声,移开了视线,左顾右盼…… “夫君要给我的赔礼难道藏在这书房里?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这书房怕是夫君家里的宝库,可是私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她看向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尽是好奇。 虽然乍一看去,这书房委实与别人家的书房没什么不同。但这书房若是果真寻常的话,就不会成为言府之内的禁地了。 “哪有什么宝物?不过是家里有些祖传的规矩罢了,待到日后我们有了孩儿,我自会告诉娘子。如今娘子便原谅则个,宽恕为夫的不得已吧!”言徵笑着朝她一揖,一本正经地赔礼。 晏晚晚望着他的眼,心里哼了一声,连这样的理由也能编得出来?避重就轻啊! 面上却是没有半点儿在意,被他握住的手反勾住他的尾指,轻轻拉了拉,“所以,夫君要给我的赔礼到底是什么?” 言徵自来是最受不住她撒娇的,当下就软了心肠,松开她的手,转身去了书案前。 晏晚晚立在那儿,目光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着。 言徵从书案后抬眼,脉脉往她看来,“娘子,过来!” 晏晚晚靠过去,见他书案之上展开了两幅画卷,居然已经装裱好了,当中一幅正是那日在雪柳庄见过的“雪猫戏扑风花影”,只是与初初见过那幅不同,这幅是工笔细描,仔细着色过的,另外一幅画的则是她在泻玉泉下的深潭边,脱了鞋袜戏水的模样,画得逼真,连她身上衣裙的褶皱和头发丝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晏晚晚看得怔住,这样的画技她自然是见过的,却也许久未曾再见过,她的呼吸不由悄悄紧住。 “这便是我的赔礼了,娘子可还喜欢?”言徵笑问,转头一看就见得晏晚晚神色有些奇怪,眼神定定望着那两幅画,说不出的表情,但决计不是单纯的喜欢或是欣赏而已,“娘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晏晚晚醒过神来,牵开嘴角笑了,“只是没有想到夫君的画技这般了得,这工笔细描画得跟真的似的。夫君这画技难道也是师从柳大学士?” “起初是。”言徵道,“我画技一道上有些天赋,没过两年,老师便说教无可教了,我之后便是自学。后来借着老师之故,偶尔能进宫,宫中有些藏画,我常拿来观摩学习。早前宁王的画作也留下了些,这工笔细描便几乎是跟着他的画作所学。” “宁王?”晏晚晚喃喃重复。 “是,宁王。”言徵应道,目光轻瞟过她,若无其事道,“大多数人只记得宁王当年带兵收复五州,战无不胜,却很少有人知道宁王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子,他画的工笔细描能够将花鸟人物画得栩栩如生。” “宁王当年在江湖上也很富盛名,闻名江湖的天地剑……娘子应该听过才是。” “自是听过的。”晏晚晚垂目答道,面上已是一片云淡风轻。 言徵看着她,目色微微转黯,低下头将书案上的两幅画卷起,送到晏晚晚跟前。 晏晚晚刚刚伸手接过,房门便被人叩响,瑞杉打迭着满脸的笑容探头来看,“公子,小的不是故意打扰你的,实在是书院那头有急事儿来找,要让你立刻过去呢。” 言徵眉心轻轻一攒,转头望向晏晚晚,还没有开口,后者就已经笑着道,“夫君去忙你的吧!天儿热得很,我有些昏沉,想回屋睡一会儿。” 言徵嗯了一声,朝她伸出手去,牵着她一道走出了外书房,要出府前,对她道,“下晌日头落了去屋后看看。” 晏晚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起眼无声征询,他却朝着她牵唇一笑,什么也没有说,便是旋身而去。 那身新做的竹青色直裰穿在他身上倒显得他越发身姿高拔,恍若一竿竹了。 晏晚晚抿嘴笑了笑,回头去看,外书房有个雅致的院名,唤作抱竹轩。也确实是半掩在一片竹林之中,清幽无比,竹林恍若绿色的纱帐,好似将暑热也隔绝在了之外。抱竹轩便掩映在那纱帐之中,晏晚晚望着那院子,眼波悄悄闪动了一下。正看着,一道人影突然闯进了眼帘,隔着一段距离,站在檐下,朝着这里遥遥打了个千儿,正是那个叫瑞兴的小厮。 晏晚晚目下暗闪过一道异光,不动声色地敛住,微微笑起朝着他一点头,便是转过身,抱着画走远。 言徵出了书房之后面上的笑容便是瞬间抹去,整个人都冷沉下来。 瑞杉心里暗暗叫苦,“公子,是宫里传出的消息,陛下传您立刻进宫。”所以真不是他不懂事要特意打扰公子和夫人,这不是圣命难违吗? 言徵脚步猝然一停,蓦地扭头往他看来。 第78章 只为真相,不惧真相 瑞杉被看得心头惴惴,悄悄咽了咽口水,心里苦味浓浓。他只是传个话,搅了公子与夫人情话绵绵罢了,不至于就被打一顿吧?或者又被罚跪?这回不知夫人还愿意为他求情吗?怕是不会了,他这回不只得罪了公子,只怕连夫人也一起得罪了,这会儿,瑞杉真的想哭了。 “我让你查的事儿怎么样了?”谁知,言徵看了他片刻,却是骤然问道。 “啊?”瑞杉一时愣住,茫茫然张开嘴。 言徵眉心一紧,“我不是让你去查骁龙骑中与江湖有牵扯的吗?尤其是家中是否有如今二十来岁的女儿的?” 瑞杉这才反应过来,忙正了神色答道,“二十万骁龙骑,哪怕是最后余下的那三万也不是小数目,又是陈年旧事,查起来不容易。” 自然不可能容易。“先从五品以上的将官查起。”言徵沉吟了一下,蓦地又改了主意,“不!还是先查宁王。他在江南隐居五年期间都与哪些人常来常往,做了什么,事无巨细,能查到的都给我查个清清楚楚。” 瑞杉听着脸色却是变了,“公子,查宁王……”连“宁王”二字都是提也不能提的忌讳,这样明目张胆去查……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出了事儿我担着。”言徵却是面色不变,仍然沉稳从容,“不过记住了,此事私下为之,不可惊动旁的人。若有了消息,也只得告诉我一人。” 这是秘密任务啊!瑞杉突然来了精气神儿,腰板一挺,铿锵应道,“是!属下定不负公子重托!” 言徵先是换了喑鸣司的妆扮,这才顶着大日头,带人纵马到个宫城。 此时正是正午最热之时,地面在日头下蒸腾着热气,除了偶尔能听见鸣蝉声,偌大的宫城悄寂得好似无人一般。 尤其是御书房中,更是落针可闻。 “嘀嗒”一声响,角落里放着的冰山化成了水,滴下来,落在耳中清晰可闻。 延和帝从御案后抬起眼,目光沉沉看着长身玉立在案前,晾了他半天,他仍是没有半点儿变化,不动如山的言徵,叹了一声,抬起手按上额角,眉心紧紧攒在一处道,“后日!朕最多只能再为你多争取两日的时间,若是两日后还是没有进展,你只能放人了。” “多谢陛下。”言徵拱手行礼,语气轻缓。 “你故意放出陈儒松口的风声,便是想要暗地里那些人自乱阵脚,你好顺藤摸瓜寻到陈儒的儿子?”有些事儿虽然言徵不说,延和帝却也心中明了。 “陛下英明!此计有时效,若是这两日不成,那便是那些人窥破了此计,诏狱再扣不住陈儒。” “陈儒不可能不清楚,他若是也看透了,便死咬了牙关,挨过这几日呢?” “陈儒是个聪明人,就因为聪明,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今,喑鸣司已经盯上他,即便这回证据不足,未能将他的罪名钉死,但就喑鸣司手里的人证物证,他即便出了诏狱,亦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失了权柄,又知道得太多,他背后的人不会对他放心,即便不立时杀他,也少不得要拿捏他。他那小公子……怕是要脱身不易。” 言徵语调平平,延和帝却已听明白了,“而他对这个小儿子真正爱如眼珠,必然容不下这个。” “所以,我若果真能救出陈家小公子,陈儒这里,必然有转机。”言徵语调仍是舒缓有致,陈儒一个内阁阁老背后的势力自然不可能简单,喑鸣司也未必没有他们的手眼,既是如此他便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一些。如今已是打了草,他就为惊蛇,不怕蛇动,只怕蛇不动。 延和帝点点头,“你既是已经想明白了,那便放手去做吧!” 言徵却是朝着延和帝弓身一揖,“臣还有一事要求陛下明示。” “何事?”延和帝挑起眉梢。 言徵仍是一副从容模样,语调平稳道,“此案牵扯甚广,不知陛下允臣查到什么地步?” 此话一出,整个殿内陡然又是一寂,好半晌,待得冰山化水的嘀嗒声响了好几遍,延和帝才幽幽道,“说了让你放手去做!从一开始,朕让你查这案子,就只为真相,亦不惧真相!眼下,你可明白了?”后头这一句里,多了两分沉肃。 言徵仍维持着揖礼,应道,“谢陛下明示。”待得延和帝一挥手,他才站直身子。 延和帝目光落在他身上,静而沉,他却半点儿不受影响一般,仍是安之若素地立在那儿,身姿挺拔如松。 延和帝无奈地叹了一声,“你这性子,倒真是随了你父亲。” 言徵没有应声,他不知他父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就他所了解的父亲来看,他是半点儿不像。陛下却已说了这话不止一次了。也不知是有失偏颇,还是他父亲性情大变了。 “你成亲也两个月了,一切可好?”延和帝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言徵没有回话,仍是沉默着。 延和帝见状,眉心一蹙道,“这话朕不是作为帝王问你,而是作为长辈,替你父亲问的。朕与你父亲情同手足,自来待你们兄弟二人都是视如己出,只是问一问不过分吧?再说,你成亲之时你父亲在外替朕办事,不在京中,如今想必也已听说了,说不得有万千疑问,朕问个清楚了,回头对他也有个交代。”这话说来倒是平淡,果真只像一个长辈,全无帝王的架子。 言徵不慌不忙拱手道,“臣与娘子一切都好,多谢陛下挂心了。” 延和帝听得这一句不知怎的有些气闷,“朕还没有见过你媳妇儿,你安排安排,改日让朕见一见。” “拙荆只是一介乡野村妇,何求能得见圣颜?何况,如今朝中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臣呢,臣要替陛下办好差事,眼下是万万不能出半点儿纰漏的,所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言徵说着,又是朝着延和帝一揖,语气认真而严肃。 延和帝心口的闷气更重了两分,想说一句“朕是皇帝”,又想到方才自己放下身段以长辈自居,登时更气闷了。 看着他便觉碍眼得很,一挥手道,“去去去!忙你的去吧,别在朕跟前了,瞧着碍眼!” “是。”言徵不见半点儿犹豫,干脆利落地拱手行罢礼,转身前,却抬起眼轻瞥了一眼延和帝身后的帘栊,这才转身而行。 第79章 君无戏言言婚约 待得言徵出了御书房,帘栊后却是踱出了一道人影,到得延和帝面前,拱手朝他行礼。 延和帝瞥他一眼,便是难掩怒容地伸出一只手点着方才言徵离开的方向道,“这孩子……好好照着谦谦君子,光风霁月的方向养,怎的就养成了这样?朕还以为是将长歪了的树给费力掰直了,如今看来,他不过学了个样子,骨子里的血脉传承骗不了人,倒是将他母亲气人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你说要遗传,多多遗传另一半的血脉多好?”延和帝错着牙,一脸的扼腕。 来人不敢吭声,半垂着眼恍若一尊泥塑,只是静静听着。 延和帝抱怨了一通,这才转头对来人道,“而今让你隐在暗处也是为了随时策应,你也知道,要查这件事没有谁比雪庵更合适,只能是他。” “他对娶的那个女人一直这样着紧,朕要去见他也护得这样死,怕还是得你多多留心了。” “眼下这样的境况,他那里不能出半点儿纰漏。不知为何,朕心里总有些不安,担心何处会出岔子。想来想去,便也只有那一处。你替朕多盯着些。” “是!”那人终于沉着嗓应了一声。 延和帝叹了一声,转而想起别的,“还有一桩事……”延和帝咳咳了两声,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一般,却不过一瞬,又负手身后,故作深沉道,“朕那道催婚政令已经颁下许久,本是说五月为限。这都六月了,你家安明虽然与绥安已经定亲,严格来说算不得未曾婚配,可朕颁下的政令,他们身为朕的女儿女婿自该全力支持才是,朕的意思是,要不问问安明,看什么时候合适,将婚事办了?” “陛下哪里的话?陛下看得起安明,肯将公主下嫁,那是他的荣幸。陛下是君,安明是臣,若觉得婚事该办了,陛下尽管着钦天监择好良辰吉日便是,安明又岂敢抗旨不遵?”那人忙拱手应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陆衡与言徵之父,陆远宗。 延和帝望着陆远宗,却是长叹了一声,“晋之,你与朕相交数十载,有些话朕不说,你也明白。你家安明是个好孩子,将绥安嫁到你家朕更是再放心不过。可若非绥安就是认准了陆安明,朕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的。” “臣知。安明不足之处太多,与公主实是不配。” 陆远宗语调平冷,不闻起伏,延和帝听罢,脸色却是几变,“你明知朕不是那个意思。罢了,说到底这事是朕做的不地道,朕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得偿所愿,你和安明因此心存怨怼朕也能理解。” “臣不敢!逆子更是不敢!”陆远宗蓦地抱拳跪了下来。 延和帝见状,抬手一挥袖,“朕今日说这番话并非是要逼迫安明如何,而是前些时日绥安哭着回了宫。她的性子虽是娇纵,但骨子里却有萧氏家祖祖传的傲气,从不会轻易示弱,那日却哭得甚是伤心。” “朕知安明有心结,亦不怪他,却是心疼女儿。给他们定下婚约这两年也是时常后悔,只怕朕为了让女儿得偿所愿,却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若因而毁了两个孩子的一生,更是错上加错。” “你去告知安明,他若果真不愿意娶绥安,或是娶了她却不能全心待她,那……朕也不放心将绥安嫁给他。他只要告知于朕,朕便取消他们的婚约,绝不怪罪于他。”延和帝有些气弱,这番话说得有些激动,到了话末,竟是岔了气,咳嗽起来。 陆远宗忙站起身,上前一步。 延和帝却是抬起手,阻止他靠近。 “陛下!”陆远宗的语气里添进了一丝无奈。 延和帝缓了缓,才抬起眼,面色平静看向他,“君无戏言!”四个字,平缓却铿锵,自带不怒自威的帝王霸气。 却说言徵被守在门外的内侍一路引着出了御书房的宫门,他停下步子,朝着那内侍拱手道,“陛下身边还需人伺候,不敢劳烦赵公公相送。” “咱家平日最是清闲,今日若非易公公抱恙,也不会到御前伺候,刚好能够撞见大人,也是幸事一桩。”赵公公面上噙着笑,嗓音低柔,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前些日子听易公公说起大人成了亲,早前大人帮咱家那徒弟一回,咱家一直记得大人的情,大人成亲,咱家说什么都要表示一番才是。”赵公公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幅小小的画轴,长度不过两掌,双手奉上。 言徵正要张口推拒,赵公公却已经笑着道,“听说大人好丹青,咱家正好因缘际会得了一幅‘桑南野老’的画作,咱家是不懂得欣赏的,却正好得以送给大人,聊表心意。” 言徵本来已有意推拒,听到这话却是顿了顿,缓了一息,转而欣然接受,“如此,便多谢赵公公了。”说着,便是伸手接过了那卷画轴,朝着对方一揖,便转身而行。 他身后,赵公公目送他的背影在落日余晖中渐渐走远,嘴角自始至终噙着微微的笑。 晏晚晚说头昏沉,想要睡一会儿,可天热成这样,即使是和春院前后都是绿树成荫,却也未能完全散去暑热,她翻来覆去了许久也睡不着,便索性起了身。 将言徵送给她那两幅画又展开来细细品鉴。这画技和笔墨线条的走法果真很是眼熟,而不是她一时错看。但言徵说是用宁王留在宫中的旧作研习所得,只能说明他当真天赋了得。 也不知看了多久,外头日头西斜,落日余晖遍洒,麝烟叩响了门询问晚膳。 天这么热,晏晚晚半点儿胃口也没有,只吃了半碗用井水湃过的绿豆粥便算了。 拿着团扇坐在窗边儿使劲儿摇,随着天色渐渐暗去,热浪总算褪去了一波,稍稍好过了些。 她记起早前言徵临走时的话,便摇着扇施施然站了起来,起身往外而去。出了门,却是脚跟一旋去了屋后。 屋后她也是去过的,种着些果木,当中一棵梨树很有些年头了,粗壮而高大,枝叶繁密,听言徵说每到春天梨花开的时节,那一树的雪白,美不胜收。风一吹,整个院子都是碎琼乱玉迷人眼。她嫁进言府时,花早就谢了,不过瞧过那棵树,也听过言徵口中的描述,对来年春天这树梨花花开时的景致也暗自憧憬过。 第80章 宁王竟有女儿 一走到屋后,一股微凉就扑面而来,不是风,可这里果木众多,浓荫遮蔽,倒比屋里还凉快些。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果木香,桃啊李的,都挂了果,那棵梨树也是。 咦?晏晚晚突然瞧见那棵树下不知何时居然置办了一张阔大的木榻,就在那树荫之下,看着便让人觉得……凉爽,好想躺一躺。 可她记得,原本没有这木榻才对啊! 身后传来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她听出是麝烟,却强忍着没有回头。 直到听见脚步声近了,她这才转头,见到麝烟,面上泛起恰到好处的讶色。 麝烟手里端着托盘,朝她屈膝福了福,笑着道,“这木榻是公子和夫人从山里回来后,公子吩咐置办的,说是夫人怕热,这天气在这木榻上纳凉却是再好不过。”说着便是端着托盘走了过去,将盘里的东西一一摆在了置在木榻之上的一方小桌上。 两盘糕点,两样用井水湃过,看着便是凉沁沁的瓜果,另还有一壶凉茶,最细心的是还拿了一些防蚊虫的熏香,过去便是点燃熏了起来。 “夫人过来坐吧!”做妥这一切,麝烟弓身退到了一旁。 晏晚晚自是受用得很,走上前,上了木榻,凉意幽幽,果真从身到心的舒爽。只是这舒爽却也不过一会儿,便觉得一丝儿风气也没有了,整个天地好像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袋子,人被笼在其中,好似就要被闷死。 晏晚晚用力扇着扇子,却连扇起的风也是热的,她蹙着眉将团扇扔开了。 “一会儿怕是要下雨!”麝烟仰起头看看天道。 晏晚晚也跟着抬眼望去,天空上铅云密布,黑压压的,当真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样子,要下便快些下吧,下得痛快些,晏晚晚想。 天边闷雷隐隐响起时,言徵才回了他在喑鸣司中的衙署。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汗浸得湿透了。值房内置了一方狭窄的内室,他平日若在衙署过夜,便是在此处。 他进了内室,瑞杉早为他备了一桶凉水,草草擦了身子,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将换下的喑鸣司玄衣抱起,却不想触到了一个筒状的物件儿,才记起方才在宫里收到的赵公公的新婚贺礼——那幅据说是桑南野老所作的画轴。 言徵之所以改变主意收下赵公公的礼,就是因为桑南野老四个字,这桑南野老正是宁王在江南隐居期间,偶作诗画时的字号。 只是即便是隐居期间,宁王也不缺银子,流出来的画作少之又少,他知道是因为之前偶然在陛下那里见过一幅,落款便是这位桑南野老,彼时因为画中技法很是眼熟,他下来查了查,才确定桑南野老便是宁王。只可惜,陛下那里那幅画不过惊鸿一瞥,之后再未得见,今日这幅来的时机这样巧,虽然太巧了些,但他却舍不得失之交臂,权衡之下才收下了这幅画。 言徵拿着那幅画到了外室的书案前,将画一点点展开于案上,借着油灯的光亮看了过去…… 画上画着一双童男童女,两个孩童正蹲在地上编着草蚱蜢,男孩儿只一个侧脸,却也可见的剑眉星目,面上满是调皮的笑,女孩儿是这幅画的主角,位于画的正中,鼓囊着双颊,双眸圆圆如月儿,晶晶亮,满是不服输的倔强。 言徵见着那女孩儿面容的第一眼,心口就掠过了一抹怪异,目光挪向落款处,心下骤然跳了一下—— 延和六年于家中,爱女鱼儿垂髫为念。下面则是桑南野老的落款与印章。 爱女鱼儿?宁王竟有女儿吗?言徵登时心跳如鼓,尤其是目光再落在那女童面容之上时,看着女童五官时那种古怪的熟悉感渐渐明晰,心中的惊骇与震颤慢慢沉淀下来……竟是这样吗? 他熟知宁王的画风,熟知宁王作画时旁人未必注意到的小习惯,一一细看而去,确定了这画确实出自宁王萧衍之手。 延和六年……正是他隐居江南之时。可卷宗记载,宁王分明只有独子萧让,于宁王谋逆事发当年,失去了踪迹,屡寻不获。至于女儿……根本未曾提到过。 依稀间,他脑海中陡然浮现晏晚晚的脸—— “其实他们那是变着法儿地想撇开我们,好去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呢,老夫老妻了,偏还腻歪得紧。” “我还有个兄长,只是幼时失散了,我来上京便是因为听人说,他可能来了这儿。”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况乎人?只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 晏晚晚说的那些话在耳畔回响,与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一并浮现在脑海之中,功夫了得的女贼,灼华以死为她掩护,赵强费尽心思想要护住她,轻易交托的证据,她身上残留的被人好好教导过的痕迹,还有那些他早已发现,始终没有去求证的蛛丝马迹,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那就都对得上了。 言徵深望着画上女童的面容,狠狠闭上眼睛……原来如此。 是夜,赤红的闪电将沉闷的夜空扯开一条口子,有风伴随着闷雷声响从那口子中冲将出来,天地间被憋着的闷热好似也终于找到了出口,点点泄了出去。紧接着,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闷雷一声赶着一声,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响,随着一声轰鸣炸响在耳畔,雨,哗啦啦地终于下了起来,干净利落,酣畅淋漓。 可就在这雨声里,抱竹轩外却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异响。 “什么人?”雨夜里,一声暴喝骤然响起,一道黑影从抱竹轩外围的廊上闪过,后头跟着几个人,一道追着赶着,往竹林中而去。 待得他们走远,一道不知何时就吊伏在屋檐下的纤巧黑影轻飘飘落了地,三两步到了窗边,一个翻身,便是进了窗去,轻车熟路地到了书案边,开始摸索起来。 外间雨声哗啦,时不时亮起的闪电映得屋内通亮,亦是同时映亮露在黑巾外的那双晨露似的清凌眼,正是晏晚晚。 她借着闪电的光亮,在书案四周轻巧而快速地翻找着,白日进来时她已经看过了,若这书房里有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也就只剩这一处了。 突然,她摸到了书案底部的一个凸起,她眼底闪过一抹亮光,略略顿了顿后,将之按了下去。 第81章 好端端的怎么进了贼 细微的风息变化窜进耳中,晏晚晚早有所备,身形如蝶,在屋中轻巧无声地腾挪翻转,从那些四处射出的铁箭中灵巧地闪躲开,落地时,几近无声,没有伤着分毫,不过气息略有一丝不稳。 站在原处凝神细听了片刻,确定再无铁箭射出,晏晚晚这才轻悄地走回书案前蹲下,书案的底部已经无声无息滑出了一方暗格。 屋外仍是暴雨如注,时不时亮起的闪电里,那满满一叠书信的信封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飞鹰徽记落在晏晚晚眼中,这徽记她自是不会认错。 她指尖却不过微微一顿,心想,果真如此。便是收敛思绪,借着那偶尔的光亮在那些信件间翻找起来,可那些信封上半个字也没有,要一封封拆看怕是时间不允许,她很快拿定了主意,直接将一摞信件都拿了起来。指尖却触碰到信件下放着的一个硬且冷的物件儿。 她低头一看,见着那是一块飞鹰形状的玄铁令牌,微微一震之时,耳根一侧,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那令牌,便是转身急撤。 然而就在那令牌拿起的刹那,细微的机括转动声盈入耳中,她暗叫一声不好,一边将身法使到极致,一边甩出袖中短剑。 四周的门窗陡然滑出钢板,刹那间就要将门窗封死,将这书房变成一处牢不可破的囚室。 晏晚晚手中短剑如雷光,在千钧一发之时,抵上左右钢板,为晏晚晚争取了那一息的时间。 就是这一息,她赶到了,身形如燕,从那短剑撑开的狭窄缝隙之间窜了出去,几乎是同时,那短剑再承受不住左右的万钧之力,咔一声断成了两截,同时左右钢板“嘭”一声紧紧合在了一处。 晏晚晚不过来得及急喘着气回望了一眼,便是脚步不停,又腾空而起,朝着暗夜中急奔而去。 如出去时一般悄无声息窜回卧房,她动作快速而熟练地剥下身上湿透了的夜行衣,暂且将之和衣襟里藏着的东西都一并塞进了床下的箱笼里,然后打散了头发,用布巾用力擦拭起来,好在有所准备,出去时用水靠将头发裹了起来,没有怎么打湿,否则一会儿定然露馅儿。 刚刚做完这一些,房门骤然被人敲响,砰砰砰,在雨夜之中,急促惊心。 她在寝衣外披上外衫,大步走了出去,拉开门就见到了门外面色焦急的麝烟,并她身后几个淋得透湿,以瑞兴为首的小厮。 “怎么回事儿?我听着外头闹得厉害。”方才她从书房回来的一路上就听见了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唿哨示警声,还有那些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恍若鬼影一般的身影,早知这宅子里卧虎藏龙,却直到今日才真正深切地体悟到了这一点。 若非她这身被逼着练出来的本事,她今日怕是未必能够安然回到这里。 麝烟见着她安然出现在门内,长舒了一口气,“夫人没事儿真是太好了。” 晏晚晚困惑的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几人身上,瑞兴拱手道,“家里闹了贼,我等担心夫人有事,所以过来看看。” “贼?”晏晚晚一脸的惊惧,“那可曾抓到了?有没有丢什么要紧的东西?” 瑞兴一张团团的笑脸这会儿却板着,“夫人放心。夫人无事自是最好,只管安心歇着,其余之事有我等。”说完,便是带着人,扭身又冲进了雨幕里。 晏晚晚微微抿着唇角,面色凝重中带着担心望向屋外,雨声不住,那些人声与唿哨声好似被雨声淹没,变得不太真切,又好似朝着府外去了。 “夫人放心,有瑞兴他们在不会有事儿的。您还是回去歇着吧?”麝烟轻声道。 晏晚晚点了点头,迟疑着转身进了屋,眉宇间笼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要不……奴婢在这儿陪着夫人?”麝烟轻声建议道。 晏晚晚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习惯有人在跟前你知道的。闹腾了半夜,你也回去歇着吧!” 麝烟不敢违逆,迟疑着应了一声,屈膝退了下去。 晏晚晚坐在床沿,听着雨声,没有半点儿睡意。她脸上的担忧也不是全然作假,那么些搜捕的人手,也不知道萧让安全逃出去没有? 雨声随着夜色淡去,亦渐渐转小。晏晚晚合眼躺在床上,却并未睡着,直到听见一串有些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陡地睁开眼来。 急匆匆起身打开门,果然就见着言徵上了回廊,正在收伞。 “夫君。”她切切唤了一声。 言徵闻声看向她,快步走了过来,上前便是习惯地拉住她的手,“昨夜闹了一宿,没有睡好吧?” 晏晚晚摇了摇头,“那个贼可抓到了?” 言徵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立时回答,正好瑞兴神色匆匆进来,见得晏晚晚,面泛踟蹰,直到言徵轻飘飘一个眼神扫过去,他这才拱手垂目道,“虽是见了血,但还是让人跑了,请公子责罚。” 言徵察觉出手心里拢着的手微微一颤,蓦地转眸看向她。 晏晚晚脸色有些苍白,讷讷道,“不过一个贼而已,怎么还见血了?” “别怕。”言徵紧了紧她的手,神色如常,“只是见血,并未出人命!” 晏晚晚密睫微微一颤,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深意。 言徵却已将目光自她脸上转开,转头对瑞兴吩咐道,“去善后吧!” 瑞兴拱手应一声“是”,转身退了下去。 言徵握了握手心里莫名有些发凉的手,抬眼望着晏晚晚笑得温柔,“娘子怎么了?还觉得冷吗?” 这个天气,自然不能是冷。晏晚晚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心惊,好端端的怎么就进了贼?” “是啊!好端端的怎么进了贼?”言徵笑微微重复了一遍,“不过只是个贼而已,娘子也别太放在心上了,瑞兴他们自会处理的。”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温雅,却没能给她心里带来半点儿松快,“没有丢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言徵摇了摇头,“算不得要紧!” 晏晚晚的心口微微一沉时,瑞杉踩着重而急的步伐而来,到得言徵跟前,附耳低语了两句。 言徵面上带着两分愧疚,迟疑地看了看晏晚晚。 晏晚晚立刻明白过来,“夫君有事儿便去忙吧!正好昨夜下了雨,今日春织阁的生意怕是要好些,我也打算去看看!” 第82章 龟公其貌不扬 言徵回了外书房,四处逡巡了一圈儿,屋内痕迹不少,有脚印,却杂乱难辨,触动机关而射出的乱箭散落屋中各处,可却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伤到对方。 那贼的武功自是不凡。瑞兴将一把断成两截的短剑送了上来。 言徵伸手接过,拿在手中端详,那短剑却是再寻常不过的锻造手艺,武器铺子当中都可以买到,并无半点儿特别。 只除了……他们近来遇上的,也唯独只有一人擅使短剑,这剑只能是她的。 言徵翻转着手里的短剑,那剑身映衬着天光,投射在眼上,有些刺目,但不知是不是断了的缘故,这短剑远没有那日雨夜交锋时的锋锐迫人,也或许是不在它的主人手中,它便只是一柄普通的兵刃,丧失了那摄人的光华吧。 “你说,你们是被人引开了?”言徵端详着断剑,漫不经心问道。 提起这个,瑞兴一张惯常的笑脸上满是挫败,咬着牙道,“是,那个人轻功好,且很是狡猾,竟是带着咱们的人绕圈子,原来是为了调虎离山!”也怪他们,对书房的机关太过自信,到底疏忽了,谁能料想竟有人有本事闯了书房,拿走了东西,还全身而退? “没想到这女贼居然还有同党,用一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有点儿脑子。”边上瑞杉插了一句嘴,他也认出了那柄短剑,“不对啊!”瑞杉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那女贼是如何知晓大人就是公子的?”大人的身份被人看破了?这可是天大的事儿! “这么说来,那个贼子对咱们府里的地形好像也格外的熟悉……”不然如何能带着他们绕圈子,围追堵截下还让他逃了出去?瑞兴想想道。 “这怎么可能?难不成是内贼?”瑞杉脸色变得更是难看了。 “不可能吧,咱们府上都是公子的贴心人……” “好了!”言徵沉声打断他们二人,“对手再强,难道就能掩盖自己的错处了?瑞兴,好生想想该如何补救才是。” “公子!”元锋快步走了过来,到得言徵面前,拱手一礼,一张面容竟是展着有些兴奋的笑,“终于有动静了!” 晏晚晚从言府出来,心中本是忧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去看看邵钰到底伤成了什么样,走了几步,才勉强定了定神。 不行!眼下这样的情况,说不得背后有没有人在看着她。有些话与猜测,她和言徵从未说破过,就像她对言徵的怀疑一般,言徵对她就绝对放心吗? 再加上昨夜那桩事,她不能这样直接去找邵钰,何况,既然人已经逃出去了,想必没有大碍才是。 晏晚晚勉力说服自己,到了春织阁,思虑着一会儿还是按原计划,入了夜之后才与邵钰碰头就是。 谁知,空弦就带着人上了门。 昨夜那场豪雨一直下到今晨方停,暑热总算淡了两分。刚做了两笔生意,收了银钱,坠儿心情舒畅得很,抬眼见携着香风进门来的人,心情更是舒畅了。 “空弦姑娘,你有空过来了?我家掌柜的今日正好也在,你先请上雅间,我这便去请我家掌柜来亲自招待你。”一起喝了一顿酒,坠儿自认与空弦已经是熟人了,那个态度热络得哟。 空弦亦是给面子,笑着对她道,“多谢小坠儿啦!我认得路,自己上去便行,你去将我妹子叫来便是了。”说着,当真敛了裙,自己往雅间走去了。 坠儿在她身后想道,这空弦姑娘还真是个爽直的脾气,之前来就认个妹子是,今回来了更是,不过,之前跟着的不是个美婢吗?今回怎么换成个黑脸缩肩的龟公了? 坠儿跟在晏掌柜身边,也跟着养刁了眼,最喜欢那些美人儿了,无论男女。方才那龟公虽然个子挺高,肤色黑也就罢了,偏垂眼缩肩的,连五官都看太清,何况是气质了,跟在空弦姑娘身边,也太突兀了些。 坠儿摇摇头,转身往后面叫人去了。 晏晚晚虽然常常不务正业,但既是回了春织阁,少不得被缃叶抓着做会儿活计。坠儿找过去时,她正好在收尾,听了坠儿的话,她目下闪了两闪,咬断了线头站起身来,“她怕是急着来取这两件小衣,正好得了,我拿去给她看看合意不合意!” 说着,将那两件小衣叠好,用托盘端了,便径自走了出去。 这会儿没生意,坠儿便想跟着去看热闹,却被缃叶一把拽住,“我记得咱们库房里有两匹银条纱和妆花纱,你去给我找来。” “那都是去年的库存了,缃叶姐拿来做什么?”花色都不时新了。 “去年的库存可却都是好料子,咱们自己用总是可以的。我呀,想拿来给晚晚做两件小衣。”缃叶一边低头理着针线,一边道。 “什么小衣?是像空弦姑娘订做的那种吗?”坠儿突然两眼发亮。 缃叶微微一顿,挑眉笑望她,“等你成亲,我也给你备两件。” 晏晚晚端着托盘到了雅间,抬眼就见到窗户边,正挑着竹帘往外张望,怎么看怎么不规矩的龟公,心想果真如此。 听见动静,那龟公转头看过来,黑黝黝的脸,又略作了些修饰,当真是其貌不扬,但看仔细了却还是能认得出,正是邵钰。 他见得晏晚晚,挑起眉峰,笑得没正形,“这春织阁白日里看着与夜里有些不同,挺有人气儿的,真没想到萧小鱼如今也是有手艺的人了,来日若是你我在上京城混不下去了,换个地方,开个成衣铺子,靠你养我也不错啊!” 晏晚晚瞪他一眼,将托盘放在桌上,快步朝他靠过去,“听说你伤着了?伤到哪儿了?” “哎哟!能伤到哪儿?不过一时大意,蹭破了点儿油皮儿而已,连伤都算不上。”邵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立时往边上闪躲开。 那动作利落的看上去也不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伤,晏晚晚放心了,哼了一声道,“你说你的身手怎么能差成这样?难不成你这些年都没有好好练功,还退步了?”一边说着,一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都说了是大意而已,否则就凭他们,也想伤着我?”邵钰不满地哼道。 晏晚晚听他说话中气十足,最后一点儿担心也尽数释去,笑微微道,“咱们改日寻个机会切磋一番,也让我看看这些年你长进了多少。” 第83章 来得及时的时机 “再说吧!我没有你狠,如今自是打不过你的。”邵钰哼道。 “你们兄妹俩,不是有正事儿要说吗?”边上当了半天隐形人的空弦笑吟吟道,“再不抓紧点儿,一会儿说不得小坠儿就来看热闹了。”一边说着,她一边伸出涂抹了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掂起一颗蜜饯喂进了红唇之中。 “说起这个,你家……哦,不!应该是言徵府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高手?防守还那样严密?你让我帮你将人引开,又是为了干什么?”经空弦提醒,邵钰正了神色问道,“当日你说让我先帮你,其他的你日后自会向我解释,如今可算日后了?” 邵钰说着,抱臂往空椅子上一坐,挑起眼尾看向晏晚晚,一副等着她解释的样子。 晏晚晚眼波闪动了两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东西,往邵钰的方向一掷。 邵钰狐疑地伸手抓住,打眼一看,脸色却登时就变了,“这个东西……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你昨晚大费周要取的。” “本来不是冲着它去的,不过……也算歪打正着吧!”晏晚晚轻轻一耸肩,她本是想证实一下心中猜测,顺便看看那书房里藏着的秘密是否与他们要查的事儿有关。自从雪柳庄回来之后,她只知道喑鸣司抓了工部与户部的许多人,审的如何,审出什么,就是一无所知了。她当然也可以等,但有的时候,心火一上来,就等不下去。看来,她自幼被沈南烛强压着绣花,被萧衍潜移默化地教授琴棋书画,要弹压磨炼的性子终究还是没有被磨得彻底。她偶尔还是会冲动,会不计后果。 “这东西是言徵的?”邵钰拿着那飞鹰令牌,看着晏晚晚的表情却很有两分耐人寻味,“你一早就知道了?” 有这个东西的是什么人,她不会不知道吧? “唔。”晏晚晚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快些看看,这东西到底有用与否。我一并拿出来的除了这个,就只有一堆全是暗语,看不懂的书信,若是这个东西也没有用处,那咱们昨天晚上便算得白白忙活一场了。” 邵钰深看她一眼,自然知道她说这些也有转移话题的意思,倒是也没有拆穿。将那令牌在手里抛玩了一会儿,他扯开唇笑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道,“当然有用!你早前不是一直想要找那个赵强的下落吗?喑鸣司暗司最喜欢藏头露尾,倒是方便了我们,有了这个,想要混进诏狱应该可以容易许多。” “令牌丢了,他们只怕会有所戒备,若咱们刚好钻进他们做的套子里怎么办?”晏晚晚见识过言徵的行事周密,并没有邵钰那么乐观。 “那就要找个合适的时机了。”邵钰的笑里带出了两分狡黠,“萧小鱼的兵法用的好,偷个东西已能大费周章用上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同样的计策再用第二回自然不好使,不过若是有了现成的时机,咱们再借势而为就要容易许多了。” “据我所知,喑鸣司最近怕是有大动作,他们动时,便是你我的时机。” 邵钰说到时机,却没有想到这时机居然来得这样及时。 晏晚晚更是没有想到,邵钰回去后不久,居然又悄悄让人给她送了消息来。那个时机,居然已经到了。 昨夜那一场雨后,整个白日都没有晴开,到了夜里也是一样,重云密布,天色阴沉,无星亦无月。 郊外一处田庄里,蝉鸣蛙叫声中,反倒有种格外的安谧。 院门被人叩响,有规律的长短,门内的人确认了门外是自己人,这才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头来看,与门外人照面上了,这才彻底放了心,将门大打开,让人进门,然后反身将门重新关上,插上了门栓。 人一进来,就是脚步不停穿过小小的天井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道,“那小子可还安分?” “收拾过那么两回了老实了许多。”后头那人哆哆嗦嗦关上门,连忙跟了上来,嗓音沉哑,带着两分气弱。 前头那人不怎么耐烦地一瞥他,嫌弃道,“你今日是怎么了?难不成又没有管住嘴,这个时辰就喝醉了?” “也就小酌了两盅,不曾喝醉。”那人忙辩驳道。 后来那人瞥他一眼,哼声道,“去将他带出来吧!” “是!”先头那人忙应了一声,转头走进了偏房中的一间,那房中传来些声响,不一会儿,方才进去那人推搡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从那房里出来。 那男孩儿一身锦衣已是脏乱不堪,脸上亦是脏兮兮的,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眼底藏着惶惶,强自镇定地睐向前头身形魁梧,正抱臂居高临下瞅着他的人,他脚步就顿了顿,后头那人又将他推向前,“快些走!磨磨蹭蹭做什么?” “确实得快点儿!你将他按住,那头大人还等着我回话呢!”起先那大高个儿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来,雪亮的刀光被屋内透出的烛火映衬着,浸着森森冷意。 “要做什么?”押着那孩子的矮瘦小个子讷讷问道。 “他老子不老实,所以得从他身上取点儿东西,送去给他老子瞧瞧才成。”大高个儿下巴朝着小男孩儿一递,不耐烦地道,“问那么多作甚?将人给我摁住了!” 那矮瘦小个子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那小男孩儿却从这两人对话间听出不妙,转身就想跑。 大高个儿手一伸,就拎住了他的后衣领,如同拎小鸡般将他拎住,哼声道,“跑?你能跑哪儿去?” 小男孩儿蹬着腿用力挣扎,“放开!快放开我!” 大高个儿丝毫不将他这点子挣扎看在眼里,然而他这般却是让大高个儿更是不耐烦了,“活得不耐烦的臭小子,别把老子惹火了,也不用费劲儿从你身上取什么东西了,直接取了你的脑袋瓜子给你老子瞧,看他还敢不敢不老实。” 他瞪着一双眼恍若铜铃,里头的戾气让与他对上眼的小男孩儿吓了个够呛,蓦地就是懵住,眼里包了泪,却不敢哭。 “来!抓着!”大高个儿拎鸡仔般将他往矮瘦小个子怀里一递,然后抓住他细瘦的胳膊,将手里雪亮的匕首举了起来。 第84章 暗夜搏杀,是敌是友 他是要斩去他的手臂,或者手指?小男孩儿意识到了,吓得疯狂尖叫,用力地扭动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眼看着匕首就要往他手上落来。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破空之声几乎不分先后传来,一声来自大高个儿身后,方才那小男孩儿被押出来的偏房,另外一记来自小院儿之外,大约十步开外的一棵树上。 来自身后的,是只飞镖,将大高个儿手里的匕首打落。来自树上的,则是一根绣花针,直直扎进了大高个儿臂上的某处穴道。 匕首“哐啷”一声落地,大高个儿的手更是瞬时使不上力气,又酸又痛,他反应倒快,惊声喊道,“快!快将那小子抓住!” 然而那个矮瘦小个子却是个猪队友,半晌没有动作。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已是晚了,眼看着一道黑影从那偏房内冲出来,大高个儿便已明白了形势,没有耽搁,骤然撮起嘴唇吹了两个示警之音,勉力用还能动的左手与偏房内奔出那人斗在了一处。 可转头,却见同伴怔怔立在一旁,而偏房内又冲出一人,他竟也只是怔怔立着,眼睁睁看着那人将小男孩儿拉了过去。 大高个儿一时咬碎了牙,“你个蠢货,居然敢背叛大人?”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本来也是,那两个人就是从偏房里冲出来的,可见一早就躲在里头,难怪他今日看着与平日不同,大高个儿只恨自己一时大意。 大高个儿被砍倒在地时,仍是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瑟瑟发抖的小个子,死不瞑目,至死也没有想明白,这两个人既然已经潜了进来,又拿捏住了小个子,为何到了此时才动手? 为何?田庄后不远的一处矮坡上,陈儒放下手里的千里眼,转头看向身边立着的言徵,“大人特意将我带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陈大人是聪明人,可有些事情,猜到了,却远没有亲眼看到来得让人震撼。”言徵语调淡然,甚至带着一丝丝的笑,他就是要让陈儒看见,他守口如瓶,想要掩护的人却要拿他的儿子开刀,更要让陈儒看见,是他的人救下了他的儿子。 陈儒脏污的脸上诞开笑,“若非大人做了什么,只怕也不会有今日这出。” “陈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方才那一幕不过迟早的事儿,不是此时,便是以后。只是那时,大抵大人没命见到,令郎更不会幸运到再有人相救。”面具后一双寒峭的眸子看过来,凉意幽幽,从那眼睛中辐射而出,直窜心底。 陈儒面色微微变了,喉间滚了滚,又将手里的千里眼举了起来。 言徵派去的那两个人早就在摸进去时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小院里的人,可大高个儿反应算得及时,发出了示警之声,此时那田庄以及山林间已经有不少的人影窜了出来,纷纷往那小院儿围拢而去,而那两个人解决了大高个儿,又砍晕了小个子,直接将陈家的小公子负在背上,一刻不敢耽搁地往外奔去。 外头自也是有言徵派去接应的人,与那些黑影战在了一处。一时间,小而安谧的田庄里,杀机尽显,刀光血影。 当中一道纤巧的黑影却如轻燕一般自树冠上一跃而下,无视底下乱局,直直跃过这些人,往小院儿而去。 “好俊的功夫!大人一早就安排了这样的高手,难怪胸有成竹。”陈儒看着那身影手起刀落,手中的兵刃化为一道利光,只一招,瞬间撂倒了要阻她去路之人,不由赞道,转头却见身边那人面具后一双眼紧紧盯着底下战局,高拔的身形莫名地僵硬,就好似一把绷紧了弓弦的长弓一般,面具后薄唇紧抿。 陈儒眼神一闪,陡然明白过来,心中腾升起满满的不安,“这人不是大人安排的?是敌是友?” “刚才的事儿,陈阁老在千里眼中没有瞧见吗?”言徵沉着嗓反问了一句,可声音里原本沉着的笑意却悄然敛了去。话落时就是猝然转过了身,要举步前,对身后的人道,“护好陈阁老,随时准备接应。” “是!”身后数道黑影齐声应和。 言徵却已大步朝着坡下,疾步而去,脚下恍若带起了风。 与此同时,诏狱中有一名身穿玄衣的喑鸣司手持暗司鹰部之首的玄铁面具,奉“大人”之名,从狱中提出了一名案犯。 晏晚晚本只是与邵钰商议后,为了他行事便利,以防万一,在此处暗伏,若到不得已时想法子拖住暗司。邵钰的线报没错,这夜喑鸣司果然是大动作,她尾随大批喑鸣司从城里出来,到了这郊外田庄,无声无息藏在了田庄里一棵茂密的树上。 这田庄看似静谧,可暗夜里却好似暗伏着各方人马,敌友不知。 她不知道喑鸣司要做什么,但多半与赈灾银案有关。她本不该出手,可在高处见到小院儿里那个大高个子要对一个小孩儿动手时,她到底没有忍住。 她知道这一出手,必然会暴露,说不得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可她不后悔。 当年,她刚穿来时,便是在水里扑腾,两岁的身躯,即便她会游泳,却也很快筋疲力尽,若非萧让将她救起,她只怕立时又要再死一回。 那五年期间,她学会的亦让她做不来袖手旁观。眼下,却有两伙人冲那男孩儿而来,喑鸣司也好,另外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人也罢,未必都是为救他,她既然出了手,就帮到底,不若将人先护在自己羽翼下。何况,引来这么多人,这男孩儿必然是关键。 她手中一把长剑凌厉,所过之处,必见血光。 然而对上那些身穿玄衣的喑鸣司,她手中的长剑到底会忍让两分。 身后风息忽变,她周身一凛,腰肢一折,同时长剑疾出,架住身后袭来的腰刀,腰刀未出鞘,刀鞘抵着手,硌人!晏晚晚抬眼,便对上面具后一双寒峭的眸子。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极快地掠过种种情绪,最后沉淀成一抹复杂难言。 不远处唿哨声声,喑鸣司占了上风,携了那男孩儿,且战且退。 晏晚晚手上一动,将架住的腰刀格挡开,便要飞身而去,抢下男孩儿。 言徵却是一手如喙,直抓刀刃,紧紧拽住,将她往他的方向一扯。 第85章 想与他较个高低 晏晚晚吓得眼儿瞠圆,下意识地就是紧紧扣住了手里的剑柄,用了力气不让它寸进,面巾外的一双清凌眼骤然瞪向他,满满的都是惊骇,明明白白写着“你疯了吗”。 言徵的手却仍如锁链一般,死死拽住那剑,面具下的嘴角甚至轻轻弯了起来,那一笑却不过如昙花一现,很快抿在嘴角,伴随着一声沉喝,“退!” “是!”应声如浪,在夜色之中汇聚。 晏晚晚就要抽剑反身,那剑却不过往自己这处拉过一些,便又停住。这才发觉他竟只是用了食指与中指,便是死死夹住了她的剑身。 而她身后,那些喑鸣司得了“退”令后,已经趁机带着那小男孩儿退远了。剩余的黑衣蒙面人追了上去,喑鸣司一面留人堵截,一面有人带着那小男孩儿与从坡上下来接应的陈儒等人汇合,一道往暗夜的另一头疾驰而去。 晏晚晚瞄见,便要抽身而退,谁知一时却还是未能将剑抽回。 他倒是会装!晏晚晚想道,不只会武,还是个能与她斗个不分伯仲的高手,他方才还故意用他自己当筹码来拦住她,他真是心机善谋,真是……讨打! 晏晚晚越想越是火大,眼尾一挑,手中剑往前疾送。 对方一愣,却是反应极快,两指收起的同时,身子亦是往后急撤,一击不成,晏晚晚手中长剑一挽,又急刺而来,他连忙侧身避让。 他显然并没有打算要与晏晚晚动手,只是避让,身形滑溜,步伐灵巧,恍若一阵轻风,在她编织的绵密剑网之中游刃有余。晏晚晚心头火更旺了两分,另还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沸腾了浑身的血液,这样好的轻功,这些年她行走江湖,几乎还从未遇到过。 头一回雨夜交锋,心中已是震骇莫名,如今已是笃定这面具之后是哪一张脸,她便莫名生出了一腔的胜负欲,想与他较个高低。 要较个高低,就要逼他出手,一直躲下去可不成。她往后一撤,长剑一挽,起势,狂风起,沙砾与树叶乱枝化为万千利刃,朝对面之人席卷而去。 天地剑朗朗气清,大开大合,为君子之风,萧衍传授之时,已然经过数年战场洗礼,剑招之间已淬炼出杀气,多了干净利落,简单却锋利。拂花手却是软功,软到极致,身形可如化风入云,晏晚晚用了十来年的时间苦练,才终于将两者融会贯通,达到萧衍口中所说,兵刃可为剑,可为刀,可为一花一叶,一石一砾,可为万物。 她从没有固定的兵器,短剑、长剑、短刃、长刀……万物皆可。 看着裹挟着利气,漫天漫地卷来的沙砾与树叶乱枝,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言徵终于被逼着拔出了手里的腰刀,他沉身跨步,手中腰刀挥舞,化为散影,如惊雷落雨,飞溅而出的雨点恰恰将那些沙砾与枝叶击落,他从那网中破开一道口子,从容而出。 居然也是大道至简的路子,那样简单直接到没有招式的招式,却是轻易破了她撒下的漫天大网。 “你这又是从何处学的?难不成又是自学?”面巾后传出晏晚晚不满的问询,嗓音脆朗,有金石之音。 言徵却并不回答,手中腰刀垂握在身侧,一双眸子深处似有墨云翻滚,巨浪滔天。面前之人一身玄衣,玄巾覆面,只一双眼睛在暗夜之中熠熠生辉,手中握剑,好似便携了移山倒海之力,只是站在那儿,便如发着光一般,成这暗夜,与他眼中,最为灼亮耀眼的星子,唯一一颗。 他起初怎么能没有认出她?哪怕她蒙着脸,故意遮掩,可这世间如她这般耀眼之人又有几个?他从与她初见那一刻,便莫名笃定,便知是她,也只能是她。 晏晚晚眉心紧攒,不知他为何不说话,却用那样莫名的目光将她看着?看得她不自在,晏晚晚手中剑花一挽,脆声道,“再来!” “嗖”一声,一支响箭骤然窜上天际,在黑沉的天幕上爆开一朵血色的花。 言徵与晏晚晚两人都是仰头去看,言徵面具外的嘴角骤然一抿,下一瞬,便是抽身而退,足下一点,朝着响箭窜出的方向急奔而去。 那里正是方才那些喑鸣司护送着那个小男孩儿离去之地,出事了!晏晚晚明白过来,略略思忖片刻,她也是脚下生风,跟在言徵身后急掠。 “怎么回事儿?”晏晚晚落后一步,刚到那里,就听着言徵一声沉冷的问,那声音里透着冰冷的怒意,寒气彻骨,明明确实是熟悉的嗓音,可却好像与她认识的那个,判若两人。 晏晚晚微微怔了怔,才靠了过去,所见却是让她脚步猝然一刹,心下更是咯噔了声,骤然往下沉去。 喑鸣司以身为盾,围起了人墙,被护卫在其中的,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他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好似丢了魂魄一般的样子,而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正是一刻钟之前,那个晏晚晚与喑鸣司从大高个儿短匕之下救出的小男孩儿。 他此时浑身是血,当胸还插着一箭,小脸惨白,眼儿紧闭,怕已是没了气息。 明明是没有什么干系的人,可或许就是因为他还那么小,还有无限的可能,因为一刻钟之前还鲜活的生命,这会儿却已经戛然而止,晏晚晚想到了十三年前的她还有萧让,想到了很多,心头堵得厉害。 那些个喑鸣司听得言徵那一声问,为首的一个抱拳回道,“突然放出的冷箭,属下等全无防备……” 没有戴面具的个个都是一脸愧色,戴着面具的看不清表情,可都耷拉着脑袋。当下便是纷纷跪下道,“属下等失职,还请大人责罚。” 言徵戴着面具,又是这样暗沉的天色,窥不见他的神色,可他负手而立,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意,竟让人不寒而栗。 “陈阁老,是在下之过……还请节哀!”过了片刻,言徵才哑着嗓轻声道。 可陈儒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仍是如同泥胎木塑似的,呆坐在那儿。 言徵却是蓦地回头,看了晏晚晚一眼。 四目相对,一个戴面具,一个蒙着脸,四周夜色如浓稠的墨,晏晚晚愣了愣,不知道她是不是当真看清了他眸中的神色,但那一瞬,她就是清楚解读了他的眼神。 第86章 骁龙骑的血脉 不关我的事儿!我是一个人来的!有那么一瞬间,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被她抿在了嘴间,她凭什么要与他说这些? 扭头再看了一眼那可怜的孩子,她转过身,足下一点,决然而去。 没有人拦她,言徵负手立在原处,看着她很快没入夜色中的背影,一双眼睛也被夜色浸染,浓稠似墨。 方才带人去追刺客的元锋回来了,到言徵面前,脚步迟滞,仍是一脸的羞惭。 “没有追到人?”言徵问,语气平淡,听不出半点儿意外。 元锋点了点头,面上惭色更重,直接抱拳跪下道,“是属下大意了,没有料到还有人手藏在暗处,更没有料到冷箭会直接射向陈小公子……” 言徵的双眸忽闪了一下,眼底掠过一道黯光,“你确定,冷箭是直接射向陈小公子,而不是陈阁老的?” 元锋正色应道,“确定!” 言徵轻轻捻动手指,半晌没有言语。 原上的风乍然而起,拂面而来,携着淡淡潮意,言徵抬头看了看重云低垂的夜空,夜半时怕是有雨。 转过头去,看向陈儒时,眼神黯下,低沉下嗓音轻声吩咐道,“将陈小公子带回去好生安葬吧!还有吩咐人,照看好陈阁老!” “是!”话中深意元锋自是明白,沉声应下,心中打定主意,绝不会再出任何纰漏。 晏晚晚一路往上京城的方向急奔,心中仍是堵得厉害,今夜是万万不想回言府了。即便戴着面具,她也不能将那个喑鸣司的暗司头领与她那清润温雅,谦谦君子的夫君彻底分离开来。 如轻燕般翻越城墙,她顿了顿,没有往春和坊去,而是折身去了城东。 到了她要去的那处宅子,见着门外垂挂着的灯笼亮着,灯笼上绘了平安如意,她轻舒一口气,足下轻点,弹身而起越过墙,直直朝着院内亮灯之处飞身而去。 落地无声,推门而入,门内人已是换下一身喑鸣司的装束,正在穿上轻薄的夏衫,却不想她骤然进来,心头一惊,赶忙将衣衫拉起,掩在胸口,带着两分恼意怒道,“我去你那里时还记得敲窗,你倒好……就不怕撞见了什么尴尬的事儿?” 晏晚晚有些木然,半晌才“哦”了一声,道一句“抱歉”。 居然没有回嘴?邵钰系妥腰带,转过头狐疑地打量她,她有些不对劲啊! 晏晚晚转头见到桌上放了茶壶,便过去顾自倒了一碗冷茶,咕噜噜灌了下去,这才觉得心气儿顺了两分。 “你那里如何了?人带出来了吗?”她转头看他,一双眼睛在烛火幽微中熠熠,精气神儿又都回来了。 她倒是恢复得快!他还为刚才那一幕心里不得劲儿着呢……心头发闷的人换成了邵钰。 对上她无声问询的眼,哼了一声道,“随我来!”便是重重推门而出,两扇门扉无辜受了牵连,在夜色之中颤动。 晏晚晚狐疑地瞅着邵钰携着些怨怒的背影,心里想道,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男人每月里总有些不舒坦的那几天到了?她一边想着,一边迈开步子缓步跟了上去。 走了没两步,便到了也亮着灯的耳房。邵钰规矩地敲了敲房门,片刻听着门内传来一声沉哑的“进”,他才推开门,与晏晚晚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门内桌边,已是坐了一人,正抬眼,目色灼灼往他们看来。一身藏青色的功夫衣,双目炯炯,没有半点儿想象中的狼狈。 晏晚晚狐疑地一瞅边上的人,不是说喑鸣司诏狱与炼狱无异,进去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他确定他没有接错人吗? “在下赵强。骁行千里,龙飞九天。那日,多谢姑娘仗义相救。”那人好似看懂了晏晚晚的眉眼官司,站起身来,朝着她一揖。 晏晚晚神色讪讪,忙道,“前辈不必多礼,快些请起。只是本以为前辈会遭罪,没有想到……一时有些惊讶。” “自那日与姑娘暗巷匆匆一晤后,喑鸣司便再未对在下用刑。”赵强轻描淡写说明因由。 晏晚晚蹙起眉来,转头看向身边负手而立的邵钰,“你们此行这般顺利,没有遇到半点儿阻拦吗?” 邵钰狐疑地回看她,“顺利不好?”难道她希望他被人拆穿,拼杀一场,尸山血海才能将人带出? “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晏晚晚蹙眉,她偷走了令牌,言徵知道,不会不做防备。那人心机善谋,哪怕因着今夜那大动作,抽走了大部分的人手,也不可能任由他们如入无人之境。 晏晚晚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登时脸色大变道,“你回来之时可曾仔细?” 邵钰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那么蠢将尾巴给带回来的。你不是只与喑鸣司打过几回交道而已?就值当你这般如临大敌?”说到后来,目光里掺进了满满狐疑。 “姑娘不必太过忧心,许是在下已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喑鸣司那位大人或许有些深意,但未必非要往坏处揣度。”赵强在边上搭腔道,语气间居然有为喑鸣司那位大人说话的意思。 这回连邵钰亦怀疑了,“你当真是骁龙骑?” 赵强闻言,竟是直接将身上衣襟一扯,露出左边臂膀,“如假包换!”臂膀之上两团黑色的印记,似是被刻意抹去了什么。 邵钰和晏晚晚都知道,骁龙骑的左臂之上都会落下“骁龙”二字的刺青。他们对望一眼,不再言语。 他们没话说,赵强却有,“两位呢?两位又是什么人?”说得出暗语的也未必就是自己人。可当日眼前这姑娘的身手让他震撼,给了他迫切的希望,后来冷静下来一想,他确实太大意了些,可那丝希望仍未泯灭。 晏晚晚看了邵钰一眼,没有开口。 邵钰笑着一挑眉梢道,“自然是骁龙骑的后人。” “令尊在骁龙骑何处供职?”赵强又问了。 晏晚晚心下有些慌,总不能真的说家父是骁龙骑的老大吧? 邵钰笑出声来,“前辈用不着诈我,骁龙骑的规矩,军中一切事务都为机密,哪怕是家人也不能告知。我只知家父是骁龙骑,其余的一概不知。” 赵强看着他,倏然笑了起来,“好啊,好!原以为只剩了咱们这些老骨头,有生之年还能见得骁龙骑的血脉留存于世,我这把老骨头死也能瞑目了。” 第87章 她是傻子吗? 晏晚晚听他这口气便知邵钰糊弄过去了,也幸亏有邵钰,否则她哪儿知道这些?只怕三两句就能露了馅儿,眼下情势未明,她和邵钰的身份确实还得遮掩着些。只是邵钰居然对骁龙骑的事儿这么清楚,难不成义父从前还背着她给他开小灶了? 晏晚晚盯着邵钰的后脑勺,登时愤愤不平。说好的儿女都一样呢?挨揍的时候,沈南烛可从没有因为她是女儿,又不是亲生的而优待过她。 那边两个男人半点儿不知她的心思已经转向何处。“只是可惜了,我本以为……”赵强的目光落向晏晚晚时,带出了两分遗憾。 他的未尽之言,晏晚晚自然清楚,无端生出淡淡愧疚,虽然是不得已,到底是骗了人家。若是让骁龙骑知道,站在此处的是骁龙骑主帅宁王萧衍的一双儿女,于他们而言,只怕也是莫大的抚慰吧? 可惜,他们什么也不能说。 “前辈,早前你说你已然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看来是将能说的,都与喑鸣司说了?”待得赵强感叹了一番,邵钰轻笑着问道。明明笑着,那眼底却幽荡着凉薄的笑意,那模样,不似晏晚晚习惯了的萧让的样子,倒有些像他们在雪柳庄重逢时,那个刑部郎中沉肃端穆的模样。 邵钰眼角余光往她一瞥,似见到了她眸中怔忪,那笑恣意了两分,“前辈无需顾虑,我只是想听听前辈都与喑鸣司说了什么,另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前辈。” 赵强倒是不介意,即便头发花白,面上显出岁月的沧桑,可性情却仍是爽朗,“我能告诉喑鸣司的,自然也能告诉你们。你们尽管问便是了。” 邵钰与晏晚晚对望一眼,晏晚晚先道,“我想问前辈,你可识得前工部员外郎洪玄知?” “本是不识,不过听喑鸣司那位大人说起,便知道了。”赵强道,“我虽不识洪玄知,却认识焦俊峰,此人家中排行第四,人人都叫他焦四。” 竟是焦四?晏晚晚挑起眉来,略略抻了抻身子,听得专注。 赵强略作停顿,又续道,“这焦四却是我的故人,他的姐夫亦是从前骁龙骑的同僚,且是我的顶头上司,与我情同兄弟。后来归家时,我去了那同僚家中,还与其一道喝过酒。焦四虽是家中排行第四,但他上头的三个哥哥都未能站住,他自幼父母双亡,是长姐与姐夫将他拉扯长大,是以,他虽是唤着长姐、姐夫,实则视那夫妻二人如父母。” “骁龙骑虽担上谋逆之罪,但陛下特许宽恩,除却妻子儿女,并未祸及其余亲族,焦四因而得以活命。” “我本也与他失散,直到数年前,辗转来到上京时,才与其重逢,方知他这些年一直在暗查当年之事。” “只是我们到底人微力薄,查起事儿来并不容易。直到有一日,焦四神色匆匆而来,找到胡祥,说是已然有了线索,过几日再来详议。谁知,这一去便再没了踪迹,却托人秘密送来了那只匣子,匣子中放着的只有一锭延和元年的官银,还有一条长命缕。” 晏晚晚本以为焦四是因洪玄知之故才卷入这场乱局,谁知,他竟本就是局中之人。 “我等知晓事关重大,又得了人提醒,将那两样东西藏起,一并蛰伏起来,这一等,便是足足五年。” 赵强说到这些时,语气之中藏不住的感叹。 晏晚晚拧眉思虑片刻,“既是藏了五年,为何又要在此时将事情翻出来?你之前说得人提醒,又是得何人提醒?还有……你们既是骁龙骑,这些年又如何能够在上京城安然蛰伏下来?我查过你们,你们的过去被人抹得很是干净,若没有那等手眼通天之人,只怕做不到。” 她迭声问出心中疑问,字字如刀,掷地有声,伴随着一双眼目灼灼,话语好似如她手中剑,有移山倒海,破天袭日之力。 邵钰转头怔望她,竟觉这一刻,她如那日头一般,让人不敢逼视。 赵强亦被震住,半晌后,幽幽苦笑道,“姑娘果真敏锐不似常人。不错,这为我等掩护,让我等安然数年,提醒我等蛰伏,又提醒我等时机已到的,都是同一个人,至于他是何人,我等也不知。只知,他是与骁龙骑,或许与宁王深有旧交之人。” “那焦四呢?焦四可也与那个人有关系?”晏晚晚疾声问道。 如今想来,焦四竟比之他们蛰伏得还要早些。洪玄知找到证据,他与赵强、胡祥等人联系上,还有之后在雪柳庄的那些事……晏晚晚只觉得越想越是处处透着深意。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和胡祥他们当初遇上,亦是靠他牵线搭桥。”赵强没将话说死,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 但焦四进了工部做事,又那么恰好就从工部查出了线索,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只怕不是一个“巧”字能说通的。 邵钰瞥她一眼,见她脸色有些发白,沉吟道,“左右那个焦四也没有死,这诸多疑惑还要找他问个清楚才是。” 晏晚晚抬起一双清凌眼,眼波微动盯向赵强,“最后一个问题,这些话你是否也告知了喑鸣司那位大人?他知不知道焦四的存在?又是何时知道的?” 赵强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但略一沉吟之后,还是道,“当日姑娘将那匣子送还,那位大人拿着匣子到了诏狱,与我深谈一夜,能说的那时我便已言无不尽。” 也就是说,去雪柳庄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焦四此人。她都能查出焦四藏在雪柳庄,他如何会不知?想起那时陆衡说他们在雪柳庄找洪玄知可能留下的那二百两官银,让她和缃叶帮忙,她自以为聪明地避开他们的耳目,与焦四联系上,从焦四口中听得线索,找到官银,再不动声色送到言徵手中,这一切的一切,如果在他一早便知道焦四存在的前提下,都算什么? 她又算什么?傻子吗? 晏晚晚抿着嘴角不语,可她的表情却是让整个耳房的空气都好似凝滞了一般。 邵钰瞄她一眼,咳咳两声道,“你要问的可问完了?” 晏晚晚低低“嗯”了一声,方才已经说了,是最后一个问题。 “那便好。”邵钰点头,“现在该换我来问了。” 第88章 谋逆叛敌之罪 “现在该换我来问了。”邵钰说着这句话时,看向赵强,一双眼睛亦是如方才那般,荡着两缕薄冷,“朝廷的卷宗上记载,说骁龙骑随宁王一道谋逆。可据我所知,二十万骁龙骑是气势最盛之时,也不过是号称二十万。到战事结束之时,满打满算不过只余三万余人,当中还有不少是满身伤病。” “当初宁王离朝归隐,亦有几千人随之卸甲归田。另外还有两万多人却继续效力军中。缘何后来却说这三万骁龙骑与宁王一起谋逆?难道当时那两万多人也一起到了无回山中不成?” 晏晚晚扭头看向他,却只见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唇线轻抿,下颚收紧,恍若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邵钰对骁龙骑军中之事,倒是比她了解得多得多。 “是啊!我从那匣中血书上也瞧见过这一点,说是三万骁龙骑,都被冠上了谋逆的罪名,被屠杀殆尽……”无回山中再无回。 “这便是诡异之处了。你们当初究竟是接到了什么样的军令,会让你们不管不顾去了无回山。你们是些散兵游勇也就罢了,可那两万多的正规军呢?他们如何能够悄无声息离开军营,去到无回山?”邵钰迭声诘问,语气多了两分冷硬。 赵强面上苦笑,“这些年来,我也时常回忆当初之事。那封军令确实与从前所收无异,若不是殿下所下,那便只能是当初殿下身边最为亲信的人当中,出了叛徒。”赵强双目赤红,比起旁人,身为骁龙骑,要相信他们亲如手足的袍泽之中出了叛徒,害死了他们敬如神明的殿下,害死了平日里一道浴血并肩的同袍,还害得骁龙骑身上被泼上了洗不干净的谋逆污名,只怕半点儿不容易。 晏晚晚与邵钰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至于那两万多的骁龙骑自然不能悄无声息来到无回山,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未曾到过无回山。” “什么?”邵钰与晏晚晚同时惊声道,而后对望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惊疑。 “不过,哪怕他们没至无回山,亦是一样的结果。”赵强想必已不是头一回说这些,可并不能因为说的次数多了,就能麻痹心里如影随形的钝痛。“事实上,在无回山中,我们听到的便是骁龙骑叛敌的罪名。他们给骁龙骑定下的罪名,不只谋逆,还有叛敌……至于那两万多的骁龙骑到底如何,我们辗转查了多年,才探查出一二,说是他们叛出军营,投靠了北狄……” “这不可能!” “骁龙骑不可能叛敌!” 晏晚晚与邵钰几乎异口同声。 两人那一句都是落得又快又急,说罢时,胸口尚在急促的起伏。 室内,乍然沉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隐隐传来一声闷雷,赵强才叹息着哑声打破了这令人几欲窒息的沉寂,“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要的是别人也知道。我们要做的,不就是要查出十三年前的真相,洗刷骁龙骑身上的污名吗?” 晏晚晚与邵钰对望一眼,是啊!这便是他们不该忘却的初心,无论前路有多么的崎岖坎坷。 晏晚晚和邵钰从耳房里出来时,天边已是亮起了闪电,一道再一道,天际墨云翻滚,闷雷声声,站在廊下,带着潮意的风扑面而来,拂去了周身的热。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站在那儿,听着闷雷滚近,看着这场酝酿多时的雨,哗啦哗啦倾泻而下。 盛夏的雨就是这般,一经下起,便是酣畅淋漓。转瞬,就起了雨雾。 邵钰看着那檐下滴落的雨串,轻声道,“我让人暗中在查言徵。” 他转头往身侧看去,入目是晏晚晚怔忪的脸,“其实不必查,你也该猜到了些他的秘密,既是夫妻,他为何不与你坦诚?有些话,你难道不该亲口问问他?” 晏晚晚不答,抬起头看天,暴雨如注,黑沉的天幕好似破了洞,雨从那洞里直接浇灌下来,好似能涤尽这世间所有的污秽。 同一片夜空与雨幕之下的喑鸣司之中,言徵亦是立在檐下,抬眼看着那好似落不尽的雨。 “大人。”元锋匆匆而来,在他身后拱手道,“陈阁老想要见大人。” 言徵略有些意外,他以为陈儒不愿意见他了。略一沉吟,他便是脚跟一旋,转头往诏狱的方向而去。 还是那间牢室,此时亮着灯,陈儒背对着门的方向坐着,仰头看着石壁上方,一口不过一尺见方,连小儿也钻不过的气窗,雨从那里纷落,可以瞧见一方小小的夜空。 言徵推门而入,一时却是站住,不动,也不说话。 倒是陈儒,似是察觉了他的到来,转过了头,见着他,竟是颤巍巍起了身,朝着言徵长身一揖,“多谢大人为我儿置办棺木,让他入土为安。” 言徵喉间略略紧滞,“是在下对不住陈阁老,没有护好令郎。” 陈儒扯开嘴角,幽幽苦笑道,“这不过是报应罢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从前我从不信这些,如今却不得不信,却信得太晚了。只是我做下的恶事,如何却应到了我儿身上?他还不到十岁,还未曾读够书,看够世间美景,还未长大成人,娶妻生子……”陈儒说着,喉间一更,一双眼赤红充血,“终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害了他……” 言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沉默。 “大人放心。我儿因我而死,大人想要的东西我守着也没什么用,明日清早日出之时,大人自来取吧!”陈儒亦是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眉宇竟是舒朗开来,一副释然的表情。 言徵看着他片刻,亦是朝着他拱手一揖,敛去了周身寒意,那种刻进骨子里的春水温润登时拂面而来,让人如沐春风,“多谢陈阁老!” 陈儒看着他,轻轻点头,甚至勾起嘴角笑了笑。 言徵步出牢室,守在外面等着的陆衡迎了上来,两人从牢室前走开了一些,陆衡才轻声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让我明日来取我要的东西。”言徵回道。 陆衡一愣,继而惊喜道,“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本以为又是一场空了。”这几日为了找到陈小公子的下落,陆衡已是数日未曾好好合眼歇息过,此时已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双目赤红,眼下青影重重,人亦憔悴了好些,可这些都不是问题。 第89章 杀人凶器绣花针 偏偏好不容易找到的陈小公子却被冷箭射死,当初陈儒答应他们会松口的前提可是将陈小公子平安救回啊!如今人没有救回来,还当场死了,陆衡心头惴惴了半个晚上,就怕会有不好的消息。 如今听到这话,怎不喜出望外?略一沉吟,倒也明白过来,“如此,咱们怕是还要谢过那些不择手段的刺客了?” 若非他们想要釜底抽薪,杀了陈小公子,也不至于激怒了陈儒,定要与他们不死不休了。 言徵却是猝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陆衡,一双眼睛恍若夜下的深海,暗潮翻涌。 “怎么了?”陆衡被看得莫名。 “大哥当真觉得陈小公子是那幕后之人所杀?”言徵语调平冷地问道。 “不然呢?”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时,陆衡陡然想到了什么。“陈小公子的死促使陈儒悲愤之下,再不守口如瓶,那些人难道想不到?否则他们也不会只是想要从陈小公子身上取下个东西送来威胁陈儒了。” 陆衡想到这些,脸色变了,“若不是他们,那会是谁?难道……又是与那女贼一伙儿的?”是了,否则她今夜为何出现得那么巧?“还有天字一号那个骁龙骑,果真如你所料也被人带走了。你到底是如何料到这些的?又瞒了我什么?是不是都与那个女贼有关?那个女贼到底是何来历?” 说起来,方才雪庵与那女贼对上时,也与平常有些不同。 言徵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驻足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得陆衡皱眉喊他时,他却是蓦地脚跟一旋,转身又往来时的路大步走去。 陆衡一愕,连忙跟上,“你要干什么去?” “不是你说的吗?那些人原本是打算取了陈小公子身上的物件给陈阁老送来,可怎么送进来?”言徵一边疾步,一边抽空道。 陆衡听到这儿,脸色亦是大变,兄弟二人不再多言,脚下几乎生风地朝着关押陈儒的牢室而去。 可待得推门而入,眼前所见还是让他们俩猝然刹住了脚步。 陈儒还是言徵方才进来时的那个姿势,背对着牢门而坐,可头却已经耷拉了下去。 言徵立在门边,陆衡反应过来,忙疾步上前去探他的鼻息和颈脉,末了,神色僵硬地抬起眼来,朝着言徵轻轻摇了摇头。 言徵眼睫轻颤,未曾言语,只嘴角轻轻抿了起来。 “去叫邢疯子。”守在门口的那两个喑鸣司在瞧见门内情形时已是吓得立刻跪了下来,听得言徵这一声吩咐,当中一个应了一声“是”,便是忙不迭爬起,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朝外跑了去。 “雪庵!”陆衡却是捧了一张认罪状送到了言徵手中。 早前言徵让人给这间牢室里备了笔墨纸砚,就是为了让陈儒想通时,随时可以用。 这认罪状就放在陈儒身前,铺得平整,还用镇纸压着,言徵草草看完之后,却只觉得讽刺,抬眼看着陈儒的尸身,双目幽黯。 邢疯子一听说狱里死了人,来得飞快,进得门来不用言徵吩咐,就点上苍术,戴上工具开始验起了陈儒的尸身。 陆衡从言徵手里取过那张认罪状,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脸上神色仍是纠结,“难道这便是他让你明早来取的东西?” 言徵无语,静默地看着邢疯子验尸,直到眼睁睁看着邢疯子从陈儒的神庭和百会两穴分别逼出两根绣花针时,他面具后的双瞳陡然震了震,只是他自来是个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何况脸上覆着面具,并没有人察觉到他那一瞬的异样。 “并无其他外伤,这两根绣花针便是凶器。”邢疯子很快验完,收拾好工具,净了手,一边举起酒葫芦灌了一口酒,一边道。 “又是绣花针,只是当初为救人,今日却是为杀人。我就说,想要闯进咱们喑鸣司的诏狱杀人,还这样无声无息的,那不是神鬼之能了?若又是那个女贼,倒都说得过去了。”陆衡恨恨说着,抬起头望向石壁上方,那个不过一尺见方的气窗。轻功了得的高手从那气窗外射出绣花针,要命中陈儒头顶两处死穴,亦不是不可能。 陆衡说罢,目光落向言徵,那女贼未免太不将他们喑鸣司看在眼里,如今要如何抓她?再经由她,找出她背后之人?这于陆衡而言,自然是无解的难题,可他坚信,难不倒他家雪庵。 言徵却好似全然没懂他的意思,他只是盯着那两枚绣花针,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得陆衡狐疑地喊他时,他醒过神来,却是将手里那张认罪状仔细叠了起来。 薄唇轻启,对陆衡道,“让人将这牢室并尸身仔细看管起来,准备一下,我们怕是要入宫去了。” 清晨时,晏晚晚冒着雨回了春和坊,在那春和景明的牌坊下立了片刻,便是一个旋身,回了春织阁。 雨小了些,却还没有停,淅淅沥沥,落在伞面上沙沙作响。 晏晚晚到春织阁前不远,正好瞧见坠儿与一个没有见过的年轻人在拉扯,那年轻人往坠儿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看了坠儿一眼,便是飞也似的跑了,坠儿喊他都没有喊住,拿着手里的东西,一脸的蒙。 晏晚晚走过去问道,“那是谁啊?” 坠儿听得这一问,骤然醒过神来道,“掌柜的,你回来了?那个人啊……那个人我早前帮过他一回,就是那次郑五爷在街上纵马,险些将他撞倒,我仗义执言,帮他向郑五爷讨要了一回银两。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记情,非要送这烙饼给我吃,我说不要,他扔下就跑,还真是……” 坠儿掂了掂手里的烙饼,对晏晚晚道,“掌柜的可用过早膳了?要不也吃一个?我瞧着这里头包了好几个呢。” “我不饿!”晏晚晚一壁轻轻摇头,一壁将伞收起,“再说了,那是人家的心意,我吃了算怎么回事儿?” “那有什么?就是个饼而已,给了我便是我的,我给谁吃那是我的事儿了吧?我帮过他一回,可也没指望着他报答,如今这回便也罢了,若日后再遇上,我再请回他便是了。”坠儿跟在晏晚晚后头进了门,浑不在意地道。 晏晚晚摇头失笑,坠儿这孩子身上有些侠气,这大抵便是她与自己投契的缘故吧? 第90章 被骂还这么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在坠儿的话语声声中走进春织阁,走了没几步,抬起头看着前头的人,晏晚晚猝然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也是一瞬消失。 那头的人也瞧见了她,赶忙上前来朝着她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夫人。”是麝烟与黛浅。 “你们怎么来了?”晏晚晚一边问着,一边已经抬眼望向她们身后,正朝这头走过来的缃叶,一个眼色递过去,后者却是朝着她轻缓地摇下头,垂了眼去。 晏晚晚眉心便是一蹙,目光又落在眼前二婢身上。 夫人的目光探究中带着锐利,麝烟愣了愣,忙打迭起笑容道,“方才瑞杉归家,带了公子的话,说是夫人怕是要在春织阁住上几日,知道你素来怕热,着奴婢们将夫人用惯的那领竹席给夫人送来,又拿了些冰,如今已是布置在夫人房里了。” 麝烟说罢抬起头,却瞥见晏晚晚阴沉的脸,心头登时一咯噔。 晏晚晚却是恨得咬牙,心想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撵她出门不成?好哇!好得很! 刚走出宫门的言徵鼻间一痒,猝不及防就是“阿嚏”了一声,跟在身后的陆衡脸色一变,连忙赶上来,手里的伞举过他的头顶,沉着脸斥道,“都说在下雨,让你撑着伞,你偏不听,说什么淋着雨理理思绪,这下好了,着凉了吧?” 言徵却是牵着唇角轻轻一笑,“我哪儿有那么不济事,淋这点儿雨就着凉了?这不是着凉,是有人在骂我呢!” 骂?谁敢骂他?而且……陆衡狐疑地瞅着他嘴角笑痕,怎的被骂了还这么高兴?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言徵已经继续迈开了步子,他连忙举着伞跟上去,“我不管,这雨都淋了一路,你思绪也该理清楚了才是,这会儿说什么也不能任你继续淋着雨了,可别仗着年轻和身子骨硬朗,就这样糟蹋,若等到被你折腾出了病,那就晚了。” 言徵听着他的碎碎念,停下步子,带着两分无奈,“大哥要让我举着伞骑马不成?” 陆衡一愕,抬头见那边候在宫门外的元锋并他自己的近侍,已是将两人的马儿牵着过来了,登时讪讪,将伞自言徵头顶移开,收了起来。 言徵一笑,几人陆续上了马,喝一声“驾”,便是策马扬鞭,自宫门处往喑鸣司衙门疾驰而去。 此时,大殿之中,朝会伊始。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易显德清清喉咙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便有一人站出来道,“臣都察院冯临参喑鸣司尸位素餐,罗织罪名,无故将陈阁老及户部、工部多位大人下狱,迟迟没有定论,反倒害得陈阁老枉死。陛下圣躬明烛,纳谏如流,定会还诸位无辜被害的大人一个公道。” “臣等附议。喑鸣司仗着是天子之师,行事越发猖狂,这样下去,满朝文武只怕得罪了他们,还如何为国效力?陛下,此事不可姑息啊!” “臣附议。” 一时间,满殿文武都是慷慨激昂,素日里有多害怕喑鸣司,这会儿便是嚷得多义正言辞。 延和帝噙着笑,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几近温和地环视殿中众像,看过那些七嘴八舌,要将喑鸣司落罪的众臣,再瞥向那几个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安如泰山的老狐狸,他的双眸陡然深了两分。 “陛下,喑鸣司已成国之蠹虫,只怕会引得朝中动荡,还要拖累陛下贤明,臣斗胆,请陛下壮士断腕,借此机会,撤除喑鸣司,将此毒刺束之高阁,还朝政以朗朗。” “臣附议。” “臣附议。” 附议之声连成一片,同气连声。 这声浪之中却突兀地响起了两声低笑,那笑声来自上方龙椅处,殿内陡然一寂。众臣禁了声,面面相觑,偷偷往上座瞄去。 延和帝仍是满面温和的笑,可一双眼睛里却裹挟着冰冷的怒意,“尸位素餐,罗织罪名,行事张狂,国之蠹虫……好啊!嘴上说着天子之师,你们哪里骂的是喑鸣司,你们分明骂的是朕呐!说什么裁撤喑鸣司,朕看你们想裁撤的是朕这个皇帝!”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扑通”声不绝于耳,众臣霎时跪倒了一片。 “臣惶恐。” “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意啊!” “惶恐?绝无此意?朕怎么听着你们就是这个意思?也听不出你们有半点儿惶恐呢?”笑意不再,延和帝语调里明明白白的怒意腾升而起。 偌大的晨明殿登时落针可闻。 “说什么喑鸣司罗织罪名,说什么被抓进诏狱那些人都是无辜,臣便让你们看看,这些人是不是当真无辜。”说着,延和帝蓦地一扬手,边上候着的易显德立刻弓身下了丹陛,将端在手中的托盘里的一沓签字画押了的罪状奉到了内阁首辅秦瑞年手中。 “这便是你们口口称之为无辜的陈儒及户部、工部数位涉案人员的罪状,你们都瞧仔细了,看完之后,再来告诉朕,他们是不是当真无辜。” 那些罪状在众人手中传阅,那几只被延和帝暗地里称之为狐狸的,面上看不出多大的变化,可之前叫嚣得厉害的人,看过之后,脸色却是或多或少都变了。 “这上头可是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他们是如何以职位之便,私造假银,替换真的官银,瞒天过海,中饱私囊的。不查不知道,一查朕还真是吓了一跳啊!这便是朕重用的臣子,这就是大宁的肱骨。现下,列位臣工再与朕说说清楚,到底谁才是尸位素餐,才是国之蠹虫?” 这一席话字字如刀,掷地有声。 满殿的大臣俯首抵地,不管心中是真服,还是假服,再不敢有一人吭声。 延和帝目光不怒而威地扫视过殿中诸人,沉声道,“朕知你们对喑鸣司积怨颇深,可你们看看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只知官官相护,若是离了喑鸣司,朕还能指望谁查出这些?” 殿内沉寂,良久,延和帝哼了一声,道,“如今案情已然明朗,让喑鸣司将所有证据整合,送往大理寺,着三司会审,所有涉案人员一经查明,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陛下圣明!”声浪响彻晨明殿。 所有证据已然齐备,三司会审不过走个过场,数日后,审议已决,工部、户部及其它衙门受到牵连之人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完。 第91章 这么多恰好啊 伴随着连日的阴雨,偌大的上京城亦是变了一回天。 莫说朝中如何云翻雨覆,就是坊间酒肆茶楼,百姓闲谈,近日里最大的谈资也便是这个。 坠儿打着伞从外头回来,皱着眉一边在门边收伞,一边看着天抱怨道,“前些日子热得不行,就盼着一场雨。好不容易将雨盼下来,这倒好,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胡说什么?”缃叶无奈笑着拍了她一下,“这天儿大天说了算,要下雨还是出日头能由着咱们啊?” “我这不是瞧着生意不好,心里着急吗?”坠儿还有几分孩子心性,撅起嘴道。 “短时间里生意不好,咱们春织阁也不会就此倒了,更不会短了你的吃喝。”站在柜台后的晏晚晚抬起头道。 “是啊!而且我瞅着这雨也下得差不多了,天应该要放晴了。”缃叶跟着探头看了看天,微微笑道。 听了两位掌柜的这话,坠儿的心总算定了定,眉宇舒展开来,“缃叶姐看天儿看得准,我信。这雨啊,实在下得人心里烦躁,总算是要停了。” “你方才出去可听到什么传闻了?”缃叶给她端来一杯茶问道。 “缃叶姐问的是官银那桩案子吧?”坠儿接过茶水谢了一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她也是之前才知道,缃叶姐的先夫也牵扯在这桩案子中,她自然关心。 缃叶轻瞥了一眼柜台后的晏晚晚,低低“嗯”了一声。 “要说这桩案子,外头说什么的都有,眼下说是三司会审已经有了结果,那些工部和户部的涉案官员,都要重处呢。”坠儿说着又望向缃叶,带着两分安慰地拉起她的手,“缃叶姐,姐夫的事儿也定有公论的。” 缃叶没有说话,晏晚晚却是蹙起眉来,“你的意思是,已经结案了?” “差不多了吧?听说好几家已经判下来了,有判抄家的,也有判流放的。”坠儿说着外头听到的传闻,全然没有瞧见晏晚晚的脸色点点阴沉下来。 “就未曾说牵出了些别的什么案子?”晏晚晚半晌才沉着嗓音问道。 坠儿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曾听说了。掌柜的意思是……这案子背后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坠儿这会儿脑袋灵光得很,双目闪亮地问道,撞上的却是晏晚晚好似结着冰的双眼,盛夏时节,虽然外头还下着雨,却也不过略略凉爽的天候里,她恁是险些直接打起了哆嗦。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边上缃叶反应得及时,将坠儿一扯,笑着道,“今日看着也不会有生意了,咱们不妨早点儿打烊,一会儿去丰味居吃一顿?我做东!不管怎么说,这案子明朗,让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也是好事一桩。” 她说这话时,目光切切将晏晚晚看着。 晏晚晚虽从未对她说过什么,但缃叶也不是傻子,依稀也猜到了一些,但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她们终归只是寻常百姓罢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自古如是。她能做的,只有宽晏晚晚的心。 坠儿听了却是高兴得很,“好啊,好啊!咱们也好些时日没有在一起吃喝了,这下雨天,掌柜的,你不是说最适合喝酒吗?今日我和缃叶姐舍命陪君子,同你不醉不归啊!”坠儿虽不知掌柜的怎么了,但想到那日言府的人来送竹席,掌柜的脸色就不好,这么几日了,言府日日都会送冰来,却不见言先生来接人,只怕这两口子是闹别扭了,难怪掌柜的不痛快,缃叶姐又变着法儿地想哄她。自认猜透了当中的缘由,坠儿甚有眼力劲儿地笑呵呵道。 晏晚晚听小丫头故意忽略前不久郑博暄才请他们吃的一顿,说什么“好些时日”,又见她与缃叶二人皆是目光切切将她望着,终于是松口,轻扯嘴角笑道,“好吧!那咱们今日就让缃叶好好破费一番。” 至于她心里那桩事,无论是言徵还是邵钰,这几日都全没了踪迹,不过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晏晚晚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何况还有个急惊风似的坠儿,几个人话都到了这里,便很快将铺子收拾好,打了烊,冒着雨到了丰味居。 因为下雨的缘故,丰味居的生意也算不上多么好。三人被引着上了二楼临窗的雅间,窗户半开,可听雨赏景,倒也雅致得很。 坠儿熟门熟路地点好了酒菜,三人便是亲热地说说笑笑,雅室之中满是惬意的笑语,谁知,房门却在这时被人骤然推开。 三人转头,看着门边立着的锦衣少女,怔了怔,身后是追的气喘吁吁的丰味居掌柜。 晏晚晚与缃叶对望一眼,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都说了我们认识的,大惊小怪!”锦衣少女眼儿一挑,乜斜了丰味居掌柜一眼。 她身边随身的丫鬟立刻奉上一封沉甸甸的银子,“好酒好菜尽管上来,不会亏待了你。” 掌柜的手一沉,眼底闪过一抹喜色,却还是迟疑看了一眼晏晚晚几人,见她们并没有异议,才踌躇着应了一声“是”,赶忙转身走了出去。 那锦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萧嘉禾。掌柜的一走,她便是径自入了雅室,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 晏晚晚和缃叶一时没有说话,由她目光灼灼将她们盯着,可坠儿却忍不了,尤其这个女人还悄悄拿眼睛瞪缃叶姐呢,别以为她没有看见。 有她在,谁敢欺负她家掌柜的和缃叶姐? 坠儿挽了袖子,正要往桌面上用力一拍,大喝一声“你算哪根葱”,晏晚晚却好似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伸出手来,将她要高高举起的那只手握住,而后将她手背一压,笑吟吟望着坐在对面的萧嘉禾道,“萧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居然是认识的?坠儿诧异的目光在几人面上来回兜转。 萧嘉禾眉心一蹙道,“我不过是恰好路过,恰好肚子饿了,来这酒楼用膳,又恰好遇见了你们……好歹也算认识,既撞见了不过来打声招呼,若是被安明哥哥和雪庵哥哥知晓了,怕要觉得我不懂事了。” 这么多恰好啊!晏晚晚笑眯眯。 “既然遇见了,又都要用膳,那便索性一起吧!你们要吃什么尽管点不用客气,今日我请客。” 第92章 冤大头冤得厉害 萧公主微微扬着下巴,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的傲娇样儿。 晏晚晚却笑得甚是开怀,爽快应一声“好啊!那便多谢萧姑娘慷慨了。”说罢,转头对坠儿一挤眼睛道,“去!让掌柜的将他那珍藏的陈酿拿两坛来,今日萧姑娘请客,她可最是个贵气大方的,咱们得承她的情才是。” 坠儿与晏晚晚的目光对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哦哦”了两声,便是忙不迭起身,往雅室外飞窜而去。 丰味居掌柜珍藏的陈酿,她家掌柜的可是眼馋许久了,可一角也要二两银,贵啊!虽然也不是吃不起,但如掌柜的所说,只沽个几角不够喝,只怕还会惹得腹中酒虫可劲儿蹦跶,若买上一坛,一次喝个过瘾吧,却怕过了酒瘾疼了心,实在是贵啊! 眼下有人愿意当冤大头,那此时不过瘾,更待何时?一下子两坛陈酿……呵呵,这冤大头够冤啊! 谁让她一口一个“哥哥”的喊的那么亲热,她这一肚子对“哥哥”的怨气,就让她这妹妹出点儿血,稍解一二吧! 晏晚晚看着冤大头,哦,不,是看着萧公主,一双眉眼笑弯成了月牙儿。 至于萧公主想要瞪就让她瞪好了,反正她和缃叶谁也不会少块儿肉。 丰味居掌柜的动作很快,主要也是萧公主钱多的缘故,不一会儿就是送了一桌摆得满满当当的席面上来,另还有两坛子珍藏的陈酿,不带含糊的。 坠儿见了心中默默感叹了一回,这些时日怎的老遇上些不太聪明却钱多的冤大头?前有一个郑五爷,后有这位萧姑娘。 晏晚晚对菜不怎么感兴趣,倒是自那两坛子陈酿被抱上来之后,她这眼睛就是放起了光,将坛子上的红封起开,瞄了对面的萧公主一眼,还是先倒了一杯递了过去,毕竟是出钱的人嘛。 “这是什么?”萧公主却是皱起眉来。 “酒啊!这可是丰味居一绝,多亏有萧姑娘,我等才能尝鲜,想必萧姑娘也是头一回来,那可不能错过这个。”晏晚晚笑答,一双眼睛含着两分狐疑,三分惊诧乜向对方,“难不成......萧姑娘竟不会饮酒吗?” 语气拿捏得那叫一个准,三分感叹,两分遗憾,再加上瞄着萧公主的眼神,充满了怜惜和同情,好似她错过了这人间怎样的美事儿一般。 萧嘉禾登时被刺激到了,“谁说我不会喝酒了?”下一瞬便是直接将那酒杯举起,不由分说就是一口饮尽。 “公......姑娘!”她边上的丫鬟惊喊一声,却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一杯酒灌下,猝不及防被酒的热辣呛到,咳嗽起来,眨眼双颊就是泛了红。 这样的好酒自是要好好品的,喝得这么急,怕是连滋味几何也没有尝出来,这与牛嚼牡丹,猪八戒吃人参果何异? 晏晚晚肉疼心也疼,生生忍了下来,笑着朝萧嘉禾竖起了大拇指,赞道,“萧姑娘真是海量,令人佩服。” 一边说着,一边转而给缃叶和坠儿并自己三人也各倒了一杯酒,“萧姑娘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啊就好这口,偏偏我身边这两个,小酌还可以,却没有那个与我大醉的酒量,常常让我一个人独饮,甚是无趣。今日见萧姑娘这般海量,倒是让我惊喜非常,别的不说,就萧姑娘这海量便将你们都比下去了。”后头这一句是对着缃叶和坠儿说的。 两人虽不知她想要作甚,可却都看见了她一双灼亮的眼,知道她这是在憋坏呢。 缃叶隐约猜到了些她的用意,坠儿一知半解,却乐得看热闹,有些可怜起这位自个儿送上门来的萧姑娘了。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家掌柜的? 萧嘉禾刚刚缓了咳嗽,正心想着这酒是什么玩意儿,那样的热辣,灼烧肺腑,缘何却有那么多人喜欢?却骤然听得这一句,当下一瞥适时垂下眼去的缃叶,眼就亮了,将手里的空杯子往前一递道,“那是。酒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 晏晚晚脸上的笑又甚了两分,“要不怎么说萧姑娘这样率性的姑娘真是世间罕有,惹人喜欢呢。”一边夸赞着,一边又给她满上。 萧嘉禾身后那婢女欲言又止,看了看晏晚晚,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没有多言,只是时不时低头柔声劝阻萧嘉禾。可萧嘉禾要是她能劝住的,那就不是萧公主了,不过几杯酒下肚,萧嘉禾整个人就红成了一只煮熟了的虾子,身子发软地趴在桌上,双眼迷离。 不一会儿,竟是伤心地哭了起来,而后想起什么,抬起一双盈盈泪眼,瞪着对面的缃叶道,“都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否则好端端的,安明哥哥为何非要与我退亲?他以前再不喜欢,也从未这样过。一定是因为你.....” 晏晚晚听得心口惊颤,陆衡要退婚?眼前这位可是国朝唯一的公主,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他居然也敢退婚? 可趴在桌上的萧公主哭得凄凄惨惨戚戚,望着缃叶的表情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可怜兮兮的不似有半点儿做假。 “我真不知道,你有何处好,竟让他这般迷了心?你明明是一个寡妇,生得也寡淡,我看着性情也冷得很,他怎么就偏偏瞧上了你......”萧嘉禾还在瘪着嘴哭诉。 晏晚晚看着她鼻尖红红,想着她一个千恩万宠的金枝玉叶,也觉得有些可怜,刚要开口解释陆衡与缃叶的关系,谁知萧嘉禾接下来说的话,却又让她将话生生忍在了嘴边。 “我知道……定是他觉得你像,像从前那个女人。一样的身世可怜,无人可依,一样的……他说的什么来着,哦,人淡如菊……可是那个女人难道害他害得还不够惨?好好一个喑鸣司暗司之首,为了她只得落在光里,权柄旁落,还要累及雪庵哥哥……我说那个女人就是个祸星,这样的……他为何偏还要惦记着?”萧嘉禾越说越是气愤。 “姑娘……姑娘,你喝醉了。”她那丫鬟忙不迭地上前来劝阻。 她却是挥手将人攘开,“谁说我醉了?我没有醉,清醒得很……我就是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当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一遇上个稍微有点儿像的,他居然又闷头栽了进去。” 第93章 画大饼的高手 “说起来……”萧嘉禾醉眼迷离地看过来,“我们几个谁不可怜?我吧,一腔深情,几年时光错负,被人退了亲。你……”她目光落在缃叶身上,勾唇笑起,带了两分讽意,“以为自己攀了高枝儿,却不过一个替代品罢了。你——” 目光一转,又落在了晏晚晚面上,“雪庵哥哥倒是个好的,可缘何却非看上了你,就不怕重蹈覆辙吗?到了那一日,只怕也是个劳燕分飞的命,何苦?” 萧嘉禾越说越是漫溢的苦意,吐之不尽,语无伦次,说着说着,竟是哭了起来,哭她们女人都是命苦,哭他们男人都是情薄,哭着哭着竟成了满腔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听得缃叶和晏晚晚都有些忍俊不禁,坠儿干脆一边嘎嘣咯嘣吃着炒豆,一边饶有兴致地看起戏来。 缃叶终于是叹了一声道,“萧姑娘,我与陆大人实则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这事儿当初有些不为人道的内情......” “真的?”本来哭得浑然忘我的萧嘉禾却精准捕捉到了这一要紧信息,抬起一双盈盈泪眼问道,而后利落地一抹眼泪,站起歪着身一屁股将近旁的坠儿挤开,坐到了缃叶身边,“有什么内情?不着急,你慢慢与我道来。” 等到将烂醉熏熏,却一口一个姐姐唤着她们,恨不得与她们一起回春织阁宿上一晚的萧嘉禾送上马车,晏晚晚几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发笑。 “只是个骄纵性子的大小姐,人倒不坏。”经过一顿饭,缃叶对这初见时印象就不太好的萧公主有了些许改观。 “是啊!”晏晚晚随口应了,想想,还是不告诉她们,方才与她们同桌醉酒,一口一个姐姐喊着她们的是当今陛下的掌珠,堂堂公主殿下了。 不过说来也是好笑,她们这儿最近人气颇高啊,先有花魁空弦和那位郑五爷,如今就连堂堂公主殿下,她们也与她同桌吃饭了,还被称作了姐姐,她们春织阁的这风水,了不得。 出来一趟,遇着了萧嘉禾,吃了一顿饭,美美喝足了一肚子的陈酿,再有萧公主闹的这一出,歪打正着,晏晚晚这满心的愁绪倒是悄然散了大半。三个人一边闲话着,一边散步消食,徐缓往春织阁回。一顿饭的工夫,雨果真如早前缃叶所说的那般,已是停了。 走到春织阁门前,不防一阵轻微却琅脆的铃铛声骤然传进耳中,晏晚晚脚步微微一顿,抬眼朝着墙边那棵榕树上瞥去,目光精准地瞄见了枝叶间半隐半现的小巧铃铛,她眼波微微闪动了一下,倒是没有多少意外。 是夜,晏晚晚又化身为了玄衣客,从春织阁高来高去地越墙而出,往暗夜中某个方向急掠而去。 还是那处院子,还是那间厢房,在夜里亮着灯,总算不如白日里那般奇怪。连着下了几日的雨,站进那点满了灯烛的房间里倒也不至于热得周身大汗。 只是赵祁川脸上却再没了那团团的笑意,看着晏晚晚便是怒道,“我早前便与你说过喑鸣司不能信,你偏是不听,非要将得手的证据交出去,眼下如何?他们不过查到此处便想作罢,若将线索尽数掐断,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他的眼睛不好,哪怕是在这灯火通明之处,也是眯眼看着晏晚晚,好似瞧不清楚的样子,手里盘着的那串珠子倒是在烛火中显得愈发油光水滑。 晏晚晚垂着眼,一脸羞愧受教的模样,“我也知此事是我做的不妥,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到底该如何,还望叔父教我。”说着便是抱拳施以一礼。 赵祁川许是见了她这般态度,神色总算松缓了两分,“晚晚啊,叔父也知道很多事都压在你一个姑娘身上,到底是为难了你,若是能尽早找到萧让,他能为你分担一些,也是好的。可萧让藏得好,我的人也只知道他应该是在上京城,可在何处便还未及查出。偏偏眼下,事情不等人。这案子有关的东西和人如今都还在喑鸣司,本来前几日朝中弹劾喑鸣司的奏折多的是,若借势而上,说不得就能让喑鸣司再不能担当彻查之责,换了其他衙门,咱们大有可为,可偏偏陛下铁了心要护着喑鸣司,他们又将罪名全数冠在了陈儒等人身上,避重就轻将这事揭了过去,安然而退,如今倒是不好办了。” “不过我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喑鸣司暗司中的人定然与明司之人有所联系,这才方便行事。你嫁的那个言徵不是与陆安明甚是相熟吗?难道就没有瞧出什么可疑之处?”赵祁川一边说着,一边狐疑地睇向晏晚晚。 晏晚晚心头“咯噔”了一下,面上却是一脸狐疑,“叔父说的是什么可疑之处?恕晚晚愚钝,实在不知。”再望向赵祁川时,那神情里便添了两分忐忑与怯怯不安。 赵祁川深望她片刻,倏忽勾唇一笑,嗓音低柔道,“罢了,是叔父操之过急了。不过陆安明将将与绥安公主退了亲,那绥安公主你之前在雪柳庄也是见过的,你就看看,能否从她这里突破。若是能寻个与陆安明相交的喑鸣司暗司出来,说不得,这件事便有转机了。” 晏晚晚心口惊颤,愣愣抬眼看向赵祁川道,“找个暗司出来又如何?叔父到底想要怎么做?” “晚晚早前甚少会过问叔父的安排,今日却是怎么了?”赵祁川似是诧异,似是纳罕地挑眉看向她,微微眯眼间,眼缝里似是透出了一丝锐意。 晏晚晚骤然一凛,忙收敛心神回道,“只是有些好奇。不过找出一个喑鸣司暗司,于咱们要做的事儿能有多大的干系。” “这个晚晚就不必知晓了。何况,事情尚且连眉目都没有,眼下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赵祁川说着,见晏晚晚嘴角翕动看了过来,他轻轻抬手道,“待到时机成熟,该告诉你的,我自不会瞒你。” 晏晚晚眉心一颦,这话听起来恁的耳熟。不就是她之前说给缃叶听的吗?可到现在为止,她有没有将事情对缃叶和盘托出?答案是,没有。 她就是个画大饼的高手,会相信赵祁川给她画的大饼吗?自然不会,她又不是傻子。 第94章 成年人的世界 “我今日找你来,可不是只为责备于你的。”赵祁川语调轻柔地说着,又开始不疾不徐地盘起了手里那串珠子,望着晏晚晚微微笑,“之前雪柳庄上那个跳崖的焦四我已是查明现在何处,过几日我会有所安排,到时候怕是还得劳动晚晚,将人救出来。” 晏晚晚听得心口惊跳,蓦地抬眼望向他,入目却是赵祁川在灯火下,微微眯着眼,笑如弥勒佛,慈眉善目的样子,“不知叔父是如何计划的?” “眼下还没有具体的打算,不过等到拿定了主意,定是会告知于你。”赵祁川笑容依旧温和,“好了,夜深了,叔父这把老骨头不中用,熬不了夜,要准备去歇着了。晚晚也是早些回去吧,到底是成了亲,哪儿有夫妻俩别屋而居的道理?你呀,也收收自己的性子,早些回去吧!另外,往后再不要说你愚钝之类的话了,叔父不乐意听。晚晚可是宁王夫妇教养出来的孩子,怎会愚钝?” 赵祁川语调低柔地说完这些话,全然不管晏晚晚的脸色,轻轻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早些回去歇着。” “是。”晏晚晚将种种思绪压在心底,恭声应着,转身走了出去。 迎面有夜风吹来,明明雨已经停了,暑热又渐渐腾升而起,她却莫名觉得周身泛冷。 屋内,自她转身而出,赵祁川脸上的笑容便是消失了,宝奎适时端了温水来,又给拿了那种药粉,一并奉给了赵祁川。看着赵祁川服食药粉,脸色有所和缓,宝奎倾身将他近旁的灯烛拨得更亮了些,“不出师父所料,姑娘果真隐瞒了邵钰之事。” “她隐瞒的,岂止是邵钰之事?她分明已经疑心,不,或许已是肯定了言徵喑鸣司暗司的身份,但你听她可向我吐露了半分?”赵祁川嗓音低柔,却渗进了丝丝冷意,“我本以为她是个有良心的,谁知晓......到底不是亲生的,养父母一家的仇又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小家来得重要?” “师父的意思是,姑娘对那言徵......”宝奎小心翼翼道。 “只怕是动了真情了。”赵祁川哼声道,“女子便是这般,一旦动了情,就看不清形势,愚不可及。” “所以,师父才向她说了后头那些话?”师父说姑娘住在春织阁数日之事,就是为了告诉姑娘,她的一举一动其实都逃不开师父的眼睛。当然,也并不全都是,毕竟,姑娘的身手太好,他们派去的人也不能完全将人盯死,可师父只为震慑,这便也足够了。 “晚晚愈发不听话,可不能由着她这般下去。”赵祁川摩挲着手里的珠子,眯眼看着满室跳跃的烛光,语调幽幽道。 晏晚晚从赵祁川那儿出来之后,便又径自去了邵钰的那处私宅,谁知却是扑了个空。 官银案如今正在三司会审,邵钰官拜刑部郎中,自是很忙。 赵祁川与邵钰这两头,她都互相瞒着。是因着她不信赵祁川,哪怕当初助她逃过朝廷搜捕,哪怕这些年在背后帮助她将过去抹得干干净净的人都是赵祁川。哪怕赵祁川甚至拿出了几封沈南烛的亲笔书信,证明他所言不虚,他确实与萧衍夫妇私交甚笃,可除了那一声叔父,她始终做不到对此人毫无保留。 更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将萧让暴露在他面前。 至于邵钰......她亦是瞒了他不少的事儿,还有言徵......晏晚晚嘴角勾起苦笑,她又对谁真正坦诚过呢?不只,他们对她,又何尝不是一样?说到底,背负着血仇与秘密,便注定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她了。她做不到全然的信任与依赖,旁人对她亦然。 这或许才是成年人的世界,现实却又残忍。 第二日清早,消失了几日的日头破云而出,阴霾散尽,日华初显。 言徵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走进了诏狱中深锁的一间牢室,也就是那日陈儒身死之地,他当时便命人将这牢室锁了起来,不准任何人进,直到此时此刻。 进得牢室,言徵挥退了牢门外看守之人,负手立在那扇狭窄的气窗前,仰头看着透窗而入的日光,微微眯起眼来。只要有缝隙,哪怕是再狭窄,光也能透进来。是以,光才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存在。言徵勾起嘴角笑了,伸出手来,将那一缕光掬在手里,却只握住了一掌虚无。 他敛眸,遮蔽了眸中的阴翳,顺着光转头看向了那光落向的地方。 正好是那狭窄床铺边上的石壁,他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瞧见了床下石壁与地面连接之处,被撬得有些松动了的一块地砖,探手过去便将那地砖抬起,摸到了下面的一张纸。 那纸背隐透墨迹,他将之摊在眼前,速速看毕,心中叹道,果然。 将那张纸叠好,言徵转身走出牢室,“派人来打扫一下。”对手下吩咐一声,他才阔步走离。 到了诏狱外,抬眼就见着了斜倚在墙边的陆衡。 言徵略点了个头就是脚步不停往值房而去,陆衡随在他身后。 “来了才听说你一大早就去那牢室了,才死过人,还没有打扫,你也不嫌晦气。” “咱们喑鸣司的人还忌讳这个?”言徵笑扯薄唇。 陆衡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正在意,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值房,陆衡才沉着声道,“真只查到这里了?”言徵没有言语,陆衡眉心一皱,又继续道,“你为何要隐下那封血书?你我分明都知道,这案子牵扯到了宁王和骁龙骑,也分明知道陈儒是被人所杀,那纸认罪状便做不得数。可眼下却匆匆在此结案,你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那又怎么办?眼下线索只到这里,要如何继续往下查?”言徵只字未提他方才从牢室里取出的东西。 “谁说不能继续往下查的?杀死陈儒的绣花针,那个女贼,杀死陈小公子的刺客,还有庄子上那个焦四,帮助那些骁龙骑隐藏身份之人......” “大哥为何对这案子突然这般着紧?”言徵听得陆衡那一席话,却是不答反问。 陆衡一顿,目色深深看他,“你说我为何?若不是因为你太反常,我何故如此?雪庵,你到底要做什么?不,或者应该说你是不是想要护着什么人?” 第95章 哄人的终于来了 “大哥多虑了。”言徵不动声色,“我并非是要护着什么人,更并未说此案就此不查。只是宁王与骁龙骑的案子牵扯甚深,对方不惜将陈儒一个二品大员推出来也要将事情盖过去,便可知我们的对手不简单,只怕也并不那么容易动。眼下线索已断,咱们还不如化明为暗,以静制动。” 先让对方以为事情果真盖了下去,放松戒备自然更便于探查,这招以退为进倒也符合言徵一贯的行事作风。 可陆衡却仍是不能放心,狐疑地盯着他,“当真?” 言徵失笑,“大哥到底在怀疑什么?大哥莫不是离开暗司日久,竟忘记了夜行暗伏才是我们暗司最擅长之事了?” “正因为我是暗司出身,才知暗司诸多禁忌不可触碰。雪庵,我对你不住,我知你志存高远,心向天地,若非因我之过失,你也不用困在暗司。可事已至此,我更怕你会重蹈覆辙。”陆衡正色沉声道,面容凝肃郑重。 “大哥仍是多虑。我不觉得身处喑鸣司暗司有什么不好,除了名声不好听些,喑鸣司暗司那可是权柄在握,偌大的大宁,咱们也只需看陛下一人脸色即可。”言徵带着笑,面具后一双眸子恍若春水轻漾,语气轻描淡写,更是能轻易抚平人心。 陆衡却还是听得心口微梗,言徵见状,叹了一声道,“大哥,你当真用不着多想,说实在的,我自小便比你聪明,自不会再重蹈覆辙。哪怕真有那一天,你知道的,陛下疼我,至多也就是如大哥这般,贬个官罢了,陛下总不能打杀了我。” “我是放弃了什么最后才得了只是贬官的惩处,你呢?放弃得了?”陆衡半点儿不在意他说比自己聪明,而是眉心紧攒,死死盯着他,“雪庵,你不是那等事到临头才手足无措之人,你必然做过最坏的打算,我自是希望永远不会有你必须做出选择的一日。可若果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要将大哥推开,大哥总是愿意站在你这边的。”陆衡说着,抬起手重重拍在言徵肩头,情真意切道。 言徵勾起唇角笑了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哥不必过早的担心。” “我倒宁愿自己是那无事自扰的庸人。”陆衡叹道,继而也跟着笑了起来,“罢了,我也不多说了,你自来机敏,想必也想得比我周全,大哥只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对了,后日家宴,父亲特意交代了的,让你定要带弟妹回去,你可莫要忘了。”陆衡望定言徵提醒道。 言徵眼波闪动了一下,笑如春山新碧,“我记着呢,不会忘。”只是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处理——先得将要带回去家宴的人哄好了再说。 晏晚晚昨日心里装了事儿,因而并没怎么睡好,清早起来时头便有些昏沉,到井边打了盆清水来洗了把脸,这才觉得清醒了些,转头就见着坠儿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到得她身边,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掌柜的,言先生来了。”终于来了。 晏晚晚正浸在水里的手微微一顿,直起身转头看了过去,正好瞧见言徵从那后院门处踱出,冲着她笑如三月江南的春江水岸,“娘子。” 他身上穿着的正是她给他做的衣裳,竹青色的素面直裰,穿在他身上,果真衬得他如一竿青竹一般,高拔秀逸,在这暑热渐渐攀升的天候里,乍一看去,便如饮上一口清泉般的沁人心脾。 到底是男色惑人啊!对着这样一张脸、一个人,怎么还有人能生得起气来啊?察觉到自己心口的气在对上他时,骤然消了许多,晏晚晚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坠儿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而后索性脚底抹油跑了。 晏晚晚便又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自捧了水来洗脸,除了最开始的一眼后,便再没有搭理言徵。 言徵迟疑着靠了过来,又轻轻柔柔唤了一声,“娘子......”不过一个称呼,倒让他唤出了万般缱绻的意味。“这几日事忙,冷落了娘子,是徵的不是。还望娘子宽宏大量,原谅则个。”说着便是朝着晏晚晚长身一揖。 晏晚晚转头看了过来,头脸上的水珠纷落,在日头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来了正好,我有话想与你说。” 言徵对上她的眼,轻怔,继而又牵起嘴角笑了开来,仍如春山新碧,朗月入怀一般清亮温雅,“是吗?那真是巧,我也有话要与娘子说呢。” 晏晚晚深看他一眼,利落地将盆里的脏水一倒,一甩头,即迈步,“进来。”大步流星,脚下恍若生了风。 言徵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笑,负手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到了她的房间,她已经抿嘴坐在了桌边,今日连冷茶的待遇也没有了,有的只有一双冷眼,带着数九寒天的温度朝他看过来。 言徵倒没有显出半点儿异色,兀自从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浅笑依然。 晏晚晚看着他皱了皱眉,“昨日我与缃叶、坠儿相约一道去丰味居用膳,没想到却撞上了绥安公主,与她一道喝了酒,酒后吐真言,绥安公主说了不少的话。” “哦?”言徵挑起眉梢,“前几日安明兄到陛下跟前,退了这门亲事,绥安公主眼下心绪应正不好,又对安明兄和宋娘子有所误会,想必说不出什么好话。”言徵顾自拎起了桌上的茶壶,里头还有水,晏晚晚夜里甚少饮茶,所以壶里只是晾凉了的熟水,这个天候喝来,倒也宜人。他便是给自己和晏晚晚一人倒了一杯,当中一杯推到了晏晚晚跟前。 晏晚晚没有低头去看,听着他的话,蹙紧了眉心。 言徵却看着她笑,“娘子想必已经从绥安公主口中听说了一些,可好奇安明兄的故事?” 晏晚晚有些意外,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可以好奇吗?” “自然可以,我当个故事讲,娘子当个故事听便是。”言徵笑容温和,语调却透着两分恣意,言罢,他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润了喉,又默了片刻,大抵是在思虑从何开头,半晌才幽幽道,“安明兄供职喑鸣司,原本却不是如今的明司,而是暗司。他因着家中长辈的缘故,一入喑鸣司便得了重用,屡立奇功,不过数载,便升任了暗司之首。” 第96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 “喑鸣司的名声自来不好,可权柄甚重。安明兄因着家世的缘故,对在喑鸣司供职并无半分不满,反倒一心想为陛下之鹰犬,百姓之走狗,为家国天下效力。那两年,他是真真风头竞竞,意气风发,但他虽身在喑鸣司,却其实最是重情重义,那年他遇上了个女子,便成了他一生的转折。” “喑鸣司暗司隐在暗处,权柄更大,但也有一条铁规。”说到此处,言徵顿了顿,目色深深凝着晏晚晚,后者心口一动,骤然想到什么,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他弯起嘴角,轻笑着道,“暗司的身份不可让旁人知晓,哪怕是自己的家人,如果做不到,那便要处置了知晓秘密之人,总之,要让秘密永远只是秘密。” “可有些事情瞒得再好,又哪里真能瞒过身边最亲近之人?”说到这里,言徵看着她的目光里多了两分苦涩。 那目光似是化成了针,猝不及防扎在了晏晚晚的心口,她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两颤,她从不知喑鸣司暗司还有这样的规矩,果真是铁规。她黯下眸子,嗓音有些低哑地道,“那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晏晚晚心里其实有些明白,既然定下这样的规矩,那对于违背了规矩的惩处自然不可能小,那所谓的处置,便是要以血为代价。 “我方才便说了,安明兄是个极为重情重义之人,他舍不得心上之人,便只能以身替之。只要世上再无他这个人,那他是不是暗司又还有什么要紧?”言徵轻描淡写。 晏晚晚却听得心口惊跳,想起那个初见时,让她觉得煞气扑面,自从开口唤她“弟妹”之后,每每对她便总是有礼照顾的陆衡,想起萧嘉禾说的那些话,她在心里叹了一声,人间自是有情痴啊!“可陆大哥如今还好好活着。” “是啊,他还活着。不过当年也是真的险些......因着陛下是看着他长大的缘故,于他如长辈无异,是以,是陛下特意饶恕了他。可却永生永世不得再入暗司与晋升,与那女子的一段情缘也就此了结了。” 故事讲完了,不怎么复杂的故事,却有些意难平的结局,情缘尽,青云路断,听罢,心中不由唏嘘。 两人相对而坐,许久,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晏晚晚才幽幽问道,“这事儿怕还是有心人捅出来的吧?否则他既与那女子两心相许,就算那女子知晓了他是喑鸣司暗司,只需三缄其口,旁人又如何知晓?” 言徵听得笑了起来,“娘子聪慧!这悲剧说到底一是有心算计,二便还是安明兄自己的错。他只想着恪守喑鸣司的规矩,却从未想过将自己的秘密悄悄告知于身边人,若是那女子一早便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又与他商量过,心中有了准备,又哪里会轻易入了别人的局?最后骑虎难下,那般惨烈?”言徵说着这话时,目光清润如春水,含着笑与未出口的深意落在晏晚晚面上。 晏晚晚因着他说的这些,心里百感交集,对上他的视线,默了片刻,轻声道,“若是陆大哥当初将这些提早告诉了那女子,也是不合规矩的吧?”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了,规矩也要看用在什么地方,在我看来,两口子之间是最用不上规矩的。”言徵望着她,一双眼睛里满载了笑意。 晏晚晚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管戴起面具后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成亲这些时日以来,她所了解认识的他,却真真是个谦和温润的君子,诗书浸润的风骨那是伪装不出的,谁知道他却说出了这样一番恣意的话来。 他所言所为,已数回超出了她的期待,这回尤甚。 言徵见她眨着眼,有些发愣地将自己看着,模样竟是少见的呆,却呆得格外可爱。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轻轻笑了,抬起手来轻拍了下她的脸颊,“娘子这是怎么了?总不能是被我给吓着了?” 她眼睫微颤着抬起,眸光一望进他眼里,前些日子心中憋着的闷气骤然间就散了个干净,她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言徵见着,打铁趁热,连忙将她的手拢在了掌心里。 晏晚晚挣动了两下,没有挣开,言徵将她的手紧紧拢住,眸光直直望着她的双眼,似恨不得能望进她的心底,“夫妻便是要并肩同行之人,若能真正坦诚相见,自是再好不过。我自与娘子成亲之日便说过,我是想与娘子走过一辈子的,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晏晚晚看着他有些愣神,怎么突然说起了这有些肉麻的情话?是想引她坦白,还是他还有事儿要向她坦白?亦或,两者皆有之?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言徵既没有与她说什么,也没有暗示她说什么,说完那番话后,对着她有些狐疑的小眼神,倏然一笑,便是站起身来,顺势将握在掌心的手一扯,晏晚晚猝不及防被拉了起来,一个踉跄,直直跌进了他怀里,被密密搂住。 晏晚晚下意识要退,后腰上却已经箍上来一只手,将她的腰肢紧紧揽住。 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已经掉马了,索性便也不装了?晏晚晚有些羞恼,左右也无人能瞧见,她正待运气于指,与他比划一番,谁知却听得他在耳边低低笑了一声,“别动。”那嗓音低沉磁性,让她心尖一麻,还真僵着不动了。 入目是他的笑脸,春风拂柳的眼睛亦被笑意点亮,妆点得熠熠。 她有些晃神地看着他,看着他抬起手,在她头上拨弄着,头发被拉扯着让她陡然醒过神来。 “弄疼你了?”他立时停了手,略带两分紧张看着她,尴尬地咳咳两声道,“对不起啊,娘子的发髻有些松散了,我偏偏对女子的发髻又不太在行。” 在行那还了得?晏晚晚这才想起她清早起来就去井边打水洗脸,还来不及照镜子呢,但不用照也能想见她定是顶着一头的鸡窝。心里越是恼羞,她面上越是镇定,“哦”了一声,她终于挣开他的怀抱,背过身,将发髻打散,动作快而急促。她这一头头发不如旁人的顺滑,自小起便有些毛躁,打散披在肩头还带着天生的波浪卷,倾泻于肩腰,恍若海藻一般,若是在前世,连烫头发的钱都省了,自带妩媚,女人味十足的大波浪,换到了如今这个时代,却到底有些非主流。 第97章 甘做娘子的梳头丫头 从前沈南烛总说她这头发与她的性情般配得很,一点儿都不柔顺。大抵也就是因为性情毛躁,这头发才毛躁。 晏晚晚自是不肯认同的,却对打理这头头发格外的头疼,若非这些年她已经强压着自己的性子,对什么事都多了两分耐心,否则每每到这头发打结,或是成了一头鸡窝时,她都恨不得一把剪刀将这三千烦恼丝尽数剃去了才好。 言徵看着面前那一头打散在眼前,弯曲如同波浪,浓密恍若海藻的发丝,脑袋却是懵了一下。这个背影,这把头发,怎么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似曾相识? 再待他凝神往记忆深处探寻之时,却又无迹可寻。 他拧了拧眉,怪异的感觉从心底涌现。 “喂!”耳边有人拔高了嗓音唤他,熟悉的嗓音,是晏晚晚。 他神思抽回,入目是她切切看着自己的一双眼,“帮我梳!”他愣了愣,垂眼见到递在跟前来的一把木梳,“只是让你帮我梳顺罢了,没让你帮我梳发髻。”晏晚晚补充道,见言徵半晌没有反应,她眉心一攒,“你不愿意就算了。” 说着就要将那木梳收回来,谁知,手上一空,木梳已是被人劈手夺了过去,言徵手执木梳朝着她笑得温和腼腆,“只是我笨手笨脚的,一会儿若是扯疼了娘子,娘子可莫要怪我。” “嗯。”她故作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嘴角却是悄悄牵起了一缕笑痕,与此同时,心上也悄然绽出了一朵花,温软,纤白。 言徵手执木梳,立在她身后,带着两分虔诚与慎重,带着七分的笨拙,小心翼翼地替她梳起了发。 她的发质毛躁,昨夜怕又是辗转难眠,这一头鸡窝里打结的地方可不少。每每遇上,言徵都会极是小心,极是轻柔地慢慢来,直到将结梳开为止。 阳光从窗牖筛落进来,匀匀洒落在两人身上,将那梳头的俗事亦是镀上了一层岁月静好的朦胧美感。 “好了。”待得将那头毛躁的头发梳得稍稍平顺了些,言徵才带着两分依依不舍道,好似指尖还残留着她发丝的触感,不算柔滑,却独一无二,像她的人一般。 晏晚晚转头,将木梳从他手里接了过去,“梳得还不错,我是半点儿也没有觉得疼。”一边将头发利落地拢在一起,随意地一挽,再用发簪一插,便挽了一个简单的纂儿,她一边顺口般夸了他一句。 “是吗?熟能生巧,下一次定能做得更好。”言徵笑着应声。 晏晚晚转头看他,他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眼睛亦是明澈,不似有半点儿勉强,她挑起眉梢,“夫君是个读书人,此时此刻竟没有想起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言徵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失笑道,“那有什么?不过都是闺房情趣,如果娘子不嫌弃,哪怕是给娘子做一辈子的梳头丫头,我也甘之如饴。” 晏晚晚心里乐,耳根亦是泛热发红,面上却不领情,啐了他一口道,“呸!谁让你做梳头丫头了?就你如今这手艺,给我做梳头丫头还不够格,多练练,等到手艺入得了眼了,我再考虑考虑。”说着,微微扬着下巴,丝毫不知自己那傲娇的小模样亦是半点儿不输萧嘉禾。 言徵眼底满是宠溺,心想着宁王娇养的明珠,与一朝公主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想起她手上的茧子,想起她之前的夜不安眠,言徵的双瞳又是微微一黯,将这些种种强压在心头,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携了晏晚晚的手,“谨遵娘子的吩咐,这梳头的手艺我定会慢慢练着的,不敢教娘子失望。不过,在此之前,可否请娘子应我一事?” 晏晚晚嘶了一声,扭过头,面带戒备,眸携狐疑地将他瞅望着,“果真还有旁的事儿?这还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娘子言重了。”言徵仍是一派谆谆君子的模样,语气半点儿不改的清润温雅,“不过是家父回了京,后日要在家中设宴,让我务必将娘子带去,让他见上一见。” 不过是吃顿饭而已,倒值当他这样郑重其事。晏晚晚一口气未及舒,便又紧提起来,“你刚才说谁?”莫不是她幻听了? 言徵面上仍是笑,“家父。” “你爹?你爹不是死了吗?”所以,这是诈尸了?晏晚晚一双眼儿瞠圆,成了十五夜天上白玉盘的形状。 陆远宗挑的这家宴的日子,正是六月十五,虽不是中秋,却也是月圆夜,取其团团圆圆的美意。毕竟这些年他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外,他们父子三人都为陛下办事,除了陆衡与言徵兄弟二人的差事偶有交叉,陆远宗在做什么,他们却都是全然不知。言徵成亲时是先斩后奏,未及告知,哪怕是知会了,陆远宗不知身在何处,也未必能够赶回来。而这回家宴过后,再团聚还不知要等到几时,八月十五的中秋团圆夜,还是暂且不要奢望的好。 晏晚晚自从听说公爹回来了,还要邀她过府吃饭时,就如头上劈下来一记响雷,直到过了两天的此时被言徵携着手,登上马车,仍有两分身处梦中的浑浑噩噩。 “你与陆大哥当真是两兄弟?”忍了又忍,晏晚晚还是没有忍住问道。 “是。”言徵穿的还是她给他做的两身衣裳中的一身,他似乎格外钟爱她给做的衣裳,自从做了这两身衣裳给他之后,好像她见他时,日日都穿着。如果是这样的话,两身可不够穿,待得了空,得再给他做两身,才能替换得开来。 不对。晏晚晚摇了摇头,眼下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可他为何姓陆,你却姓言?”是了,昨日他好像说了许多,但她当时脑袋有些发懵,听进去了一些,但大多数都是过耳未过心。她记得他说喑鸣司暗司自大宁建朝之时便有经营,多的是门路可以为他安插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才姓的言? “我自出生时,便由陛下赐的名。”言徵语调平淡,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怎么这些事儿倒比他是个喑鸣司暗司还更让她难以接受吗? 原来是皇帝赐的名。可这皇帝是有病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他赐名? 第98章 狗血的开端 赐名也就算了,言徵说他父亲与皇帝自幼一起长大,虽是君臣,却更似手足。能得皇帝赐名自然是无上荣耀,可即便如此,皇帝陛下,你也不能赐个名将人家的姓也给改了啊。你的兄弟就没有意见吗? 自然是不敢有意见的。否则,言徵也不能姓言一直姓到现在了。 “可你和陆大哥长得也半点儿不像啊!”晏晚晚狐疑地瞄了瞄他,在脑海中将他与陆衡做对比。陆衡面相阳刚粗犷,板起脸时,煞气摄人,可言徵却是一脸的清雅温润,五官更是秀逸俊雅,越看越不像,没有一处相似之处。 “大抵他像父亲,我像母亲吧。只可惜,我从未见过母亲,无从得知。”言徵微微笑,并不怎么在意。 “你说......陛下为你赐名?除此之外,陛下是不是待你也格外优容?”晏晚晚问得小心翼翼。皇帝赐名,却赐了个不知是何出处的“言”姓,加上他与陆衡没有半点儿相似的长相,从未见过的母亲......这不都是狗血身世之谜的开端吗?难道皇帝与他当真是......?不!不对!刚起了个念头,晏晚晚便是自我否决了,若当真是那样的话,皇帝怎会让他去喑鸣司那样的地方?还有,怎么会放任他娶自己这么一个出身卑贱的商户女子? 言徵看她又是摇头又是皱眉的,表情甚为有趣,不由笑着道,“娘子这是在想什么?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晏晚晚摇了摇头,这可不能说。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室外传来元锋沉稳的嗓音,“公子,夫人,到了。” 言徵看她一眼,反身钻出了车室,先行跃下马车,将手伸了过来。 晏晚晚扶着他的手臂轻盈跃下,她今日这身衣裙是清早时麝烟拿来给她的,说是言徵为她备的。大方简单的款式,看上去并不繁复,可那料子拿在手中便觉难得,丝滑垂坠,穿在身上,自带清凉。是浅浅的紫色,最妙便是此时......裙摆垂坠下来,阳光照射上去,她周身都泛起了如烟似雾的梦幻朦胧。今日为了见名义上的公爹,她可也算是盛装打扮了。 她一站稳在身边,言徵的手就是往下一滑,动作自然而熟练地握住她的手。 晏晚晚转头抬眼,望向面前的门庭。有些意外,本以为这位延和帝的发小,定是权柄在握,门庭煊赫,可入目却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富贵人家门庭,青砖黛瓦,院墙内偶有探出的花木枝叶,背阴处的砖缝里有明显的苔迹,更显古朴。 “雪庵,弟妹,你们来了?”两人站在门外打量的这么一会儿工夫,一把嗓音已是从洞开的门内传来,紧接着一个人影阔步如风而出,正是陆衡。见着杵在门口的小夫妻俩,眉心一蹙道,“来了怎么在这儿杵着?快些进来!” 这回无需他迎,言徵携了晏晚晚,拾阶而上,与陆衡并肩时,晏晚晚望着他,略有两分踌躇,“陆......”还是唤陆大哥吗?之前倒还罢了,可......在分明知道他和言徵是兄弟的此时? 似是知道了她为难,陆衡笑得豪爽,“一家人,叫什么都可以,为了避免麻烦,你就如以前一般称呼就好。” “陆大哥。”晏晚晚从善如流,脆声道。 陆衡脸上笑容更甚了两分,言徵亦是勾起唇角。 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迈步进了门。 “我与你们说,昨日父亲特意让人开了库房,我估摸着应该是给弟妹寻见面礼。弟妹,咱们家三个糙老爷们,刀里来火里去的,挣得的那些东西堆在库房里发霉,我虽不觉得可惜,却到底有些暴殄天物,你呀,别客气,往后尽管花。”陆衡一边说着,一边哼道,“要我说,费事儿挑什么挑,倒不如直接开了库房,领你进去自己挑便好,喜欢什么便拿什么......” 晏晚晚听得笑起,在初见之时,她怎么也没有料到那个眼神阴沉,煞气扑面的喑鸣司同知,私底下对待自己人居然是这般模样。 晏晚晚不愿意承认自己心底其实有那么一点点紧张,不过被身旁这人紧紧握着手,再听着陆衡这一长串的话,那一丝莫名的情绪悄悄转淡。 她抬眸看了看身边眉眼带笑,温和如昔的青年,一壁迈开步子,一壁逡巡着四周,“夫君以往住什么地方?一会儿带我去瞧瞧?”比起他们家的库房,她倒是对身旁男人长大的地方更好奇些。 言徵神色却古怪地顿了顿,半晌后才道,“父亲给我留的院子就在西南角上,与抱竹轩有些相似,娘子若是感兴趣的话,我一会儿也可以带你去逛逛。不过......我其实甚少住在这里。” 晏晚晚自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这不是他家吗?可看看言徵,再看看陆衡,两人都是面无异色,看来,她要了解的,还有许多。 几人一时没有再说话,沿着浓荫遮蔽的游廊,一路缓行,穿过一个偌大,却只见松柏竹,不见什么花木的庭院,到了一处阔大的敞轩。 敞轩里已是立着一人,负手背门,一身暗色的绸衫,仰头看着头顶“忠义传家”四个大字的牌匾。 晏晚晚便知这一位定就是陆衡与言徵的父亲了,虽然背对着,可那股无形的威压便是扑面而来。那种感觉与初见陆衡时甚为相似,却比之更要煞冷,顷刻间好似连这轩中温度也骤然降了几分。 边上陆、言二人已是停了步,言徵松开握住她的手,与陆衡一起拱手抱拳,冲着那身影恭声唤道,“父亲。” 果真是了,晏晚晚将诸多心绪压在心底,随着他们兄弟二人一并屈膝福了福。 “都起来吧。”淡淡几个字,平板肃冷,负手而立的陆远宗回转过身道。 三人都是站直了身子,晏晚晚有些好奇地抬起眼睫,偷偷往上头看去,刚好撞上一双恍若幽潭般深沉的双目,以及......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四目相对,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目光却是瞬也不瞬盯在对方面上,对方亦然。她不自觉地慢慢绷紧了背脊,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探去,却是扑了个空,她这才恍惚想起,是了,今日言徵给她备的这一身衣裙太过轻薄,藏不住兵刃,她想着要见的是长辈,带着兵刃到底有些不祥,便将随身的软剑、短匕都拿了出来,锁在了床下的箱子里。 第99章 这便是令尊了? 来之前,晏晚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这便是令尊了?”她觉得过了许久,却不过须臾,沉默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的,清冷的,好似从遥远的另一个幻界中飘来,冷静得不似她。 言徵微微颦起眉,目光在陆远宗与她之间兜转,陆远宗自来八方不动,自是看不出半点儿端倪,可他熟知自己的父亲,他一双手看似随意垂在身侧,可指尖却微不可察地绷着,那是他随时准备动手的动作。而晏晚晚......她眼下的样子,绝不是头一回面见自己公爹时该有的模样。 他心念电转,还不及反应,陆远宗已经先开了口,“是!我便是雪庵之父。” 够了。晏晚晚想,她深缓了两息,没有一句话,只是深看了言徵一眼,倏然便是脚跟一旋,往轩外疾步而去。 言徵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挽留,她身上那袭如烟似雾的月华纱是他所选的,柔滑无比,恍若水,如同光,从指间滑过,倾泻而去,挽留不住。 “雪庵!”他要迈步追出去前,陆远宗喊了一声。 他脚步不过微微一顿,转头看了一眼,便是一刻不停,追了出去。 “父亲?”陆衡一脸懵地转头望向陆远宗,这是怎么一回事? 后者没有为他解惑,更没有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背到身后,交握成拳,目光落在方才晏晚晚与言徵一先一后离开的方向,恍若是盛夏欲雨的天,深沉难辨。 言徵不过晚了晏晚晚几个呼吸的时间追出来,然而就这么几个呼吸的间隔,已是晚了。他追出来时,已瞧不见晏晚晚的身影,抱持着一丝侥幸问过了门房,谁知那门房却是一脸的懵,说并未见着二少夫人出来。言徵一贯清隽温雅的脸一瞬黑沉下来,她定是已然走了,以她那绝妙的轻功,要走得悄无声息,谁又能瞧见?可他的父亲甫一照面,居然能迫得她什么都顾不上,青天白日地就以轻功遁去......言徵一双眸子瞬时恍若结了一层冰,寒意森森。 略作沉吟,他脚跟一旋,转身回去了。一路疾风狂卷般回了那处敞轩,却只见着了满脸茫然的陆衡一人,“父亲呢?”他问,心里已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不知道,一言不发就转身去了后头。”陆衡道,见言徵沉着脸走出敞轩,他连忙紧跟其后,“方才到底怎么回事儿?弟妹可是与父亲相识?”问出这话时,陆衡心口有些惴惴,他们喑鸣司日日刀口舔血,仇人自是不少,可按理父亲从前在暗司,亦是戴了面具的,如何会被轻易认出?而且那个人还是雪庵的妻子......如果真是仇家......看着言徵清冷的侧颜,陆衡突然头痛欲裂起来。 两人从敞轩一路大步流星到了陆远宗平日起居的院子,谁承想还是扑了个空。 “或许父亲是去了书房?”陆衡看着言徵如冰雕雪铸的脸,迟疑道。 言徵眼中云翻雨覆,蓦地抬眼道,“大哥,你帮我个忙。” 正午时分,日头高照,街上好似蒸腾着热气,路上行人寥寥,树荫下偶尔坐着几个人,都是摇着扇子,与道旁的草木一般都是蔫头耷脑,没有半点儿精气神的模样。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这能将人煎熟的午时长街,树下的人纷纷抬起头来,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张望。这大日头下,谁策马疾驰,竟不怕被烤熟了吗? 转头一看,却见一阵风般裹挟而过。一头玄黑色的大马上落着一朵云般高雅清润的男子,云白色的衣衫裹出劲瘦有力的腰线,一路纵驰而去,激起阵阵尘烟。 待得马蹄声渐远,才有人讷讷道,“方才那是言先生?” “是啊,原来言先生还会骑马呢?” “这样着急忙慌的,也不知赶去哪儿?” 若不是这天儿热得能将人化了,真是想追上去瞧瞧啊。 言徵一路纵马疾驰到了春织阁的后门,不等勒停马,人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脚步不停直直冲了进去。 后院儿里,因着天气太热,生意惨淡,铺子里只有一个打着盹儿的伙计守着,坠儿和缃叶都回了后头。 缃叶去张罗消暑的吃食,坠儿则在井边一边玩儿水,一边洗衣裳。听得动静,抬起头来,就见言徵一阵风般从门外卷了进来,到得跟前,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就是劈头问道,“你家掌柜的可曾回来?” 坠儿讷讷摇头,“不曾。”话落时,突然反应过来,一张娇俏的脸上带出了两分怒意,“言先生,我家掌柜的这才嫁了你几个月,你们都闹了多少回别扭了?这才将人哄回去不到两日,怎的又将她给气走了?”坠儿说着叉了腰,眼底已是快要冒出火来,管他是什么知书达理,受人尊敬的书院先生呢,只要是惹了她家掌柜的不高兴,就是他不对。 言徵的唇紧紧抿成薄薄的一线,没有搭理她,目光落在那头听见动静,正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缃叶,大步走了过去,到了她跟前,片刻未曾耽搁地问道,“宋娘子可知我家娘子平日有何处可去?” 缃叶望着他仍然清隽深俊,却莫名多了两分锐意的面庞,心头咯噔沉了沉,那一瞬,缃叶几乎笃定了晏晚晚的枕边人已经窥透了她的秘密,她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她和晏晚晚之间,一个不问,一个不说,这四年多来,一直就这样相安无事,却又相依为命地过活。 言徵说不上意外与否,只是眸子连带着面容都一瞬沉寂了下去。 缃叶看着他好似阴翳,清润不再的面容,心口紧了紧,再开口时,语气也不由发紧,“言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话尚未说完,突然便听得前头铺子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她愣了愣,转过头,就见着方才还在铺子柜台后打盹儿的那个伙计屁滚尿流地从前头铺子奔了过来,脸上满满尽是惊惶,还未奔至,已是惊声喊道,“二......二掌柜,官兵......有官兵将我们的铺子围了。” 官兵?缃叶一愕,扭头见得后门处也有身穿程子衣的官兵闯了进来,转眼果真将春织阁围了个密不透风。 第100章 似是故人来 缃叶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言徵,后者已经敛去了面上的阴翳,如往常一般清润从容地负手而立,从容看着那些官兵走近。 “春织阁掌柜晏晚晚何在?”有个明显是这伙官兵之首的人一边大声喝问着,一边扶刀而入,真真是威风凛凛。 言徵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拱手道,“敢问这位官爷,我家娘子可是犯了什么事,居然劳动京兆府的官爷们来这一趟......”目光随即环视了一圈儿,嘴角轻勾道,“还这般大的阵仗。” 那人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言徵一番,到底没有太放肆,只是板着脸道,“看来你便是晏晚晚的夫君了?” “正是。”言徵回以一记揖礼,算得以礼相待。 那衙差面色更是和缓了两分,“抱歉得很,我等只是听上头的吩咐请尊夫人过府,其余之事,在下不知。还请先生行个方便,请尊夫人出来吧!免得彼此为难。” “这么巧啊,我们正好也要请晏掌柜去衙署喝杯茶,我倒想看看是谁敢与我们喑鸣司抢人?”声音从后而来,带着不可一世,却理所当然的张狂,让院子中心思各异的人蓦地扭头看去,身穿暗绣鸷鸟不群玄衣的大批喑鸣司恍若大朵的乌云从春织阁外卷来,眨眼便笼罩在了这上空,将不大的小院儿笼得密密实实,光透不进。 紧接着,陆衡大步而入,脸上挂着笑,张狂肆意,轻轻一瞥那些京兆府的衙差,眼底明明白白的睥睨与傲视。 偏偏那些京兆府的官差哪儿敢与喑鸣司争锋?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为首那衙差咬了咬牙,上前来朝着陆衡拱手道,“陆同知,我等也是奉命办事,你这般.....可让卑职回去后如何交差?” “你只管回去照实说便是,晏掌柜在我们喑鸣司做客,谁要请她,先问过我们喑鸣司。”陆衡淡淡说完,转头一掌拍在那衙差肩头,“放心吧,人是我们喑鸣司压着不让你们带走的,隋大人怪不到你们头上。我们喑鸣司行事除了陛下......”陆衡一拱手,乜斜了在场的京兆府衙吏一眼,哼声笑道,“自来用不着向谁交代,若是隋大人想要交代的话,尽管到我们衙署来,自会有人亲自给他交代。” 明明是轻柔带笑的语气,落在京兆府诸衙吏耳中,却好似威胁一般,面面相觑间,尽皆变了脸色。 为首的衙差权衡利弊了片刻,终于是绷不住上前来朝着陆衡拱了拱手,道了一声“走”,便是带着人灰溜溜地撤了。 缃叶这是第二回瞧见喑鸣司这般张狂行事,上次在雪柳庄,也是这般不可一世,将刑部的人气走。今日又来一回。但许是因着晏晚晚和陆衡的缘故,她竟对旁人闻风丧胆的喑鸣司没有半点儿惧怕,此时此刻,反而因着京兆府那些衙吏的退去而悄悄舒了一口气。 见京兆府的人离开了,陆衡脸色一转,大步走到言徵身边,轻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惊动了京兆府?” 言徵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陆衡瞄了瞄周遭的人,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去了衙署,咱们司里并没有别的动静。”言徵本是怕陆远宗是去了喑鸣司调人,这么看来,倒是多虑了。 可言徵紧锁的眉却并未因此而舒展,默了两息又道,“我娘子未曾回来,我还得去别的地方找她,这里还要请安明兄帮忙多多看顾。” 陆衡看了看他身后的缃叶几人,郑重承诺道,“你放心。” 言徵迈步欲走,沉默了许久的缃叶却是骤然道,“言先生,且先留步。”言徵驻足回望她,看似温润,可眸中却透着淡淡清冷。 “有一样东西,是好些日子前晚晚托付给我的,说是一旦如今日这般,有官兵上门要找她,便让我将之交给你。你且等等,我这便去取来。”缃叶说罢,转身匆匆而去。 她竟早料到有这一日?陆衡挑眉望向言徵,却见后者嘴角紧抿,一向温润的笑已自脸上消失,乍一看去,竟有些让人望而生畏的寒峭冷然。 同一时刻,陆远宗已是立在了御书房中。 延和帝听说他这个时候求见时很是纳罕,见到了人就是问道,“不是说今日要在家中宴请雪庵和他那媳妇儿吗?你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惊讶过后,他们相识半辈子的默契在那儿摆着,即便陆远宗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延和帝却很快转过神儿来,眉心跟着一颦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陆远宗沉吟着朝他一拱手,“陛下,臣确实见着了雪庵媳妇儿,可她见着臣时,神情却有些古怪。” 延和帝闻言,抻了抻身子,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示意陆远宗继续说。 “她看着臣的眼神,有惊骇,有戒备,有畏惧,也有一丝丝的恨。臣思来想去,亦觉得她那双眼睛,似曾相识。”陆远宗语调仍是平板肃冷,可延和帝深知他的为人,若非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不会开这个口。 “看来,你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陆远宗略作停顿,抬手,将自己左手的袖管往上一撸,露出了一截胳膊。那只胳膊上有深深浅浅的伤疤,当中靠近手腕之处,却有一个算不上大,却痕迹分明的齿印,已有些年成,可却还这样分明,可见牙印的主人当年是下了狠劲儿,咬得极深。“陛下可还记得那个中途逃脱,不知所踪的宁王养女吗?” 延和帝自然是知晓这个齿印的由来的,未等陆远宗开口,他的脸色已是微乎其微变了,“你是说,雪庵媳妇儿是......”延和帝开口时,嗓音有些艰涩。 “一切还只是臣的猜测,到底是不是,还要问了才知。只是,今日她看着臣的眼神,与当日宁王养女看着臣时......一模一样。” “如果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嫁给了雪庵?”延和帝垂目,神色间带出两缕不安来,却只一瞬,他狠狠一握拳,再抬眼时,神色已然沉定,一双眼目灼灼,“去!将她给朕带回来,朕要亲口问。” “是。”陆远宗抱拳应了一声,弓身退下。 出了御书房,边上有一个玄衣的喑鸣司上前来见了礼,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陆远宗神色不变,沉声道,“我们要找的只是晏晚晚,至于春织阁其他人,不必动。他们要护着,便由他们护吧!” 第101章 至死不会忘的脸 “晏晚晚既是未曾回春织阁,那又去了何处?”陆远宗眼角余光淡淡往身边手下一睇。 “她自从府上离开之后,便不知所踪,雪庵先生亦在找他。”那手下对上他的眸光,神色一肃,赶忙拱手答道。 躲得够快,倒是机敏。陆远宗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梢,没有多言,举步要走时却又顿住步子,抬眸看向前方正走来的身影。 一袭玄衣,脸覆飞鹰面具,正是言徵。 言徵脚步不停,大步流星到了陆远宗跟前,朝着他拱手一揖,口称“见过陆指挥使”。既是暗司,自然不会与人明面儿上有任何的关系,甚至是偌大的大宁朝,除了当今陛下,只怕也没人知道陆远宗实际上有两个儿子。而陆远宗虽然是指挥使,却已多年不怎么管事,暗司又自有一套章程,几乎在喑鸣司中亦是单独却高于其他的存在,虽然只是暗司之首,名义上是属下,可言徵的权力其实早非陆远宗这个已经淡出喑鸣司的指挥使所能左右。 陆远宗便是从暗司之首升任为喑鸣司指挥使的,喑鸣司中众人见言徵与从前的陆远宗一般都是简在帝心,深得陛下信任,就连陆指挥使待他都算得客气,已是默认他便是下一任指挥使,自然是逮着机会就要表表忠心的,如今的喑鸣司几乎已为“大人”马首是瞻。 旁人不知这两位是父子,只是凑巧在宫禁之中遇上了,言徵礼数周到地见了礼,陆远宗淡淡点了点头,便是迈开步,与言徵错身而过。 言徵待得他走离,这才站直身子,又是若无其事迈开了步子。谁知到了御书房请求觐见时,却被易显德一脸抱歉地挡在了门外,“对不住了,大人。这两日暑气太盛,陛下身子有些不舒坦,眼下已经喝过药歇下了,交代若非有关乎国本的大事不得搅扰。”话到此处,两眼为难地对向言徵。 言徵自然没有关乎国本的大事要启奏,事实上,他进宫一趟就是为了求证一件事,早在见到同样现身宫中的陆远宗时,他想要求证的事已经有了结果。仍然过来请求觐见,不过是做戏做全套罢了,延和帝不见他,他不在意,倒是从这当中又窥见了两分端倪。 面具后的双眸仍如浸透了夜色一般,让人难以窥视的幽深,他却不过淡淡点了个头,与易显德拱手见了个礼,便如来时一般,带着人又施施然转身而去。 言徵从宫城里出来时,午后的阳光仍是炽烈,他周身却好似罩着寒冰。 “大人。”元锋候在宫门外,见得他来,连忙上前拱手见礼。 鹰隼高亢的鸣叫从头顶掠过,言徵抬眼看了看那自头顶苍穹上横掠飞远的鹰隼,沉声问道,“如何了?” 元锋形容有些惴惴,闻声更甚,迟疑着摇了摇头,“还未找着,请大人责罚。” 言徵嘴角紧抿,伸手接过缰绳,纵身上了马背,一言不发地一夹马腹,策马扬鞭从宫门处驰离。 而那位让他们遍寻不着的人这会儿却是好生生窝在一处小院儿临水的抱厦中——发着呆。 听着脚步声时,正抱着双膝坐在窗边罗汉榻上,百无聊赖看着窗外那一池碧水,几株荷花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晏晚晚眨了眨眼,却懒得回头去看,仍是将下巴抵在双膝上,维持着方才那姿势,神色恹恹望着窗外。 急促的脚步声窜进门内,就停在她身后数步开外之处,气喘吁吁的邵钰在见到她安然呆在此处时,悄悄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一边问着,他一边走了过去。 晏晚晚懒懒地转头看过来,见他一头一脸的汗,不由蹙眉道,“你怎么大汗淋漓的样子?来得很急吗?” 能不急吗?邵钰几乎被她噎住,他听到小院儿里的人传的讯,还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儿,才会在这样青天白日的时候,没打一声招呼就直接上了门,他赶忙找了个借口,溜出衙门,一刻不停地赶回来。怎么听她这语气,他还急出错来了? 邵钰心头有些恼火,继而狐疑地蹙起眉来,上下打量了她两番,“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这样全无精气神儿的她,邵钰还从未见过。 “萧让......”晏晚晚低低唤着这个名,又转而望向窗外,目光虚无地落在那池水中不知某一处,语调幽幽道,“那年义父义母让你带着我先走,走到半路,你到底不放心,便让我在那儿好生躲好,你则回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久等你们不来,心里亦是不安,便悄悄寻了去。谁知回了家,却瞧见......”晏晚晚的双瞳瑟缩了一下,隐下了后头的话没再说,停顿了两息,才又道,“除了义父义母,还有一伙玄衣人,都穿着一式模样的玄色衣裳,披风上绣着飞鹰图腾,脸上戴着飞鹰面具。” “我听见有人在向其中一人回禀,唤他为‘大人’,我听到那人说什么遍寻之后只有宁王夫妇二人,却未曾瞧见其他人。那大人说,务必要将宁王之子寻到。我知道你没有落在他们手里,一时又是放心又是着急,正想悄悄去寻你,谁知,刚一动,那个背对着我的人便是骤然回过头,往我藏身的地方看过来。” “那个人没有戴面具,我后来才知道,他的面具大抵是因为意外丢失了,总之,我瞧见了他的脸,也瞧见了他手臂上,天地剑留下的伤痕。我想跑时,被他们抓住,我狠狠咬了他一口......后来趁他们不备,我想办法逃了。” “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我都淡忘了,可唯独那一日的事情,每一处细节我都反复回想,记得清清楚楚,不曾,也不许自己忘记分毫。那飞鹰图腾,还有那个人的脸,我至死也不会忘。” 晏晚晚的一双清凌眼因着陷入回忆而弥漫上来淡淡的雾气,双肩微微颤动,她明明没有落泪,可那一瞬间,她的背影却纤弱得如同一个寻常的姑娘一般,让人莫名的......心生怜惜。 邵钰双眸微微一黯,袖中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却又无声蜷握起来。 晏晚晚默了片刻,才又幽幽道,“今日言徵带我回他家,去见他父亲,谁想到,我居然又见到了那张我至死不会忘的脸。” 第102章 恨不得打她一顿 邵钰听着,骤然惊抬起双眼看向她,这前言搭着后语的意思难道是...... 晏晚晚对上他问询的目光,没有言语,嘴角却是轻轻勾起一抹笑来,带着淡淡嘲弄与微苦。 室内陡然沉寂下来,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邵钰清了清喉咙打破了这沉寂,“所以,你逃来这里,是觉得自己居然嫁了仇人之子,爱恨两难,不能面对是吗?” “仇人?”晏晚晚低笑了两声,“当时不知那些人的身份,又刚逢大变,自是恨的。可如今知道了那是喑鸣司,想法便变了许多。莫说当初我并未亲眼瞧见是喑鸣司杀了义父义母,就算果真是他们,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虽然可恨,还能可恨过背后操纵他们的那只手吗?” “不是因为你嫁了言徵,所以特意为他们开脱?”邵钰挑起眉,不怕死地问道。 晏晚晚果真斜眼朝他剜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邵钰连忙举手作认输状,“失言失言,莫要当真。既然你不是因为情仇两难,那又何必跑呢?” “废话!我当时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一时没有收住,偏偏那个人看上去又是个极精明的,似是已经瞧出了端倪。我不跑,难道还等着被他抓起来啊?还有.....就算理智上知道,那与我算不得仇人,我与言徵做夫妻,以义父义母之豁达通透,也必是不会怪我,但又哪里真能心安理得?还不能允我别扭一下啊?”前半截理直气壮,后半截却委实有些色厉内荏,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心虚。 “原来,你这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言徵,所以才逃了啊?”邵钰的语气里带了两分调侃,轻笑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表情与语气俱是轻松。 晏晚晚哪儿能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奚落,横了他一眼,未再多言,转头又看向窗外,樱唇轻噘,双颊微鼓,好似在生闷气,却也不知是气邵钰这个时候的取笑,还是气她自己,亦或是气别人与这捉弄人的命运。 邵钰瞄了她两眼,问道,“那你眼下打算怎么办?” 晏晚晚摇了摇头,“还不知道,先看看有什么动静吧!还好他们不知你我关系,外头的情况你得替我盯着点儿,咱们才好以不变应万变。” 邵钰点了点头,这个无需她吩咐。“那你和言徵呢?就这么算了?” 晏晚晚双眸忽然黯了黯,继而道,“算了,许是终究少了两分缘分。好在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合则聚不合则散,眼下这样的情况,及时抽身方为上策,又没有当真情根深种,非他不能,若是再纠缠下去,岂不累己伤人?” 邵钰见她神色平静,语调沉定,不似说假,倏然笑起,“行啊,你倒想得明白。” 这话不似夸她,倒好似说她凉薄,冷心冷肺似的。晏晚晚很是敏锐,转头瞪他,双眸似刀。 邵钰很是识时务,连忙敛了笑道,“萧小鱼这样的拿得起放得下,为兄这是甚感欣慰,为你高兴啊,高兴。”笑意星星点点,散满了他双眼深处,倒好似外头的晴空万里都落到了他眼中一般。 晏晚晚狐疑地一瞅他,他好似当真很高兴的样子。是了,他一早便似看言徵不太顺眼,如今这样,正合他意,他自是高兴得很。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过了一会儿,邵钰才又问道,“可你好歹是与人家拜了堂成了亲的,就这么一句话都没有怕是干脆不了,你若不想见他,要不我替你走一趟?就以你兄长之名,替你了结了这桩婚事?” “不用了。”晏晚晚语调发闷道,“过上几日,我若还不回去,自然会有人将我一早备下的东西拿给他,他便能知道我的心意。” “你备了什么东西?”邵钰克制不住的好奇。 晏晚晚转头一瞪他,错了错牙,语调带了两分火气道,“休书!” 此时,那封休书就平平整整地摆在言徵眼前,他已经从头到尾,看了那休书许多遍,每看一遍,都觉字字如刀,句句刺眼。上面的字迹是熟悉的,正是他的字迹,墨迹已经算不上新,措辞尽是她这妇人如何不好,当休,落款亦是他的字迹,笔走龙蛇,以假乱真。若非他确信自己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只怕都要疑心这莫不真是他什么时候疯魔了写下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她让他教她学习他的字迹,就是为了准备这个的。要练到这样相似,她倒也费了不少的苦功,还从那么早开始就是未雨绸缪,不管她是为了出事之时将他撇干净还是其他,她真是......好样儿的。 言徵咬了咬发酸的牙根,自成亲以来,他每时每刻只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这是头一回,她若是在跟前,他只怕会克制不住,将她抓起来趴在他膝上,狠狠揍她......一顿屁股。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言徵还是目光闪动了一下,便是动了,将面前那纸休书随意抓起,转而扔进书案另一侧的暗格里,底下正好躺着一纸艳红的婚书,红衬着白,格外的刺眼。 言徵的目光在上头顿了顿,眼底瞬黯,在敲门声响起时,他手一动,将暗格重新合上,同时已坐直身子,沉声道,“进。” 房门吱呀一声轻启,元锋步履轻悄地进来,到得书案前,抱拳行了个礼,“公子,京兆府那头已是查清楚了,是有人举报,说是夫人身份有异,恐与宁王余孽有关,隋尽忠忙着想要立功,这才听风就是雨,想着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这才派人去了春织阁,不过大抵还是记着公子你,不敢得罪得太狠,一再交代了要以礼相待。”至于若真查明了之后还能不能以礼相待,那便是之后的事儿了。 “那消息的来源,已是让人去查了,暂且还没有消息。” 言徵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眸中却是若有所思。京兆府这一出不似陆远宗的手笔,那又是何人? “另外......”元锋缓了缓,又道,“庄子里的事儿,已按着您的吩咐布置妥当了。” 言徵点点头,终于抬眼往他看来,眉心却是一攒道,“瑞杉呢?”他可不只吩咐了元锋做事。 “瑞杉他......他不敢进来。”元锋咳咳了两声终究是道。瑞杉胆子小,公子此时这寒气逼人的样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往跟前凑的。 第103章 对他对她都好 “不过公子交代他的事儿他已经查清楚了。”元锋赶忙补充,然后将方才瑞杉托他呈交的一张纸双手奉上。 言徵倒没有苛责,伸手将那纸接了过去,将之展开垂眼浏览。 瑞杉不知道公子为何在这个时候催要之前让他去查的刑部郎中邵钰的相关资料,元锋心中却隐有猜测,这个邵钰或许与夫人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那个突然到春织阁,张口就要认夫人做妹妹的环采阁花魁,可是邵钰的红颜知己,当日夫人就去了环采阁,直到天明时才回,换作他是公子,也得怀疑。何况公子还是夫人枕边人,又自来心细如发,说不得还瞧出了别的也说不定。 言徵很快看完那张纸,并没有什么异色,只是沉默着将那纸又叠了起来。 元锋屏息等待着他下令,谁知言徵只是挥挥手,淡淡道,“下去吧!” 元锋一愕,对上言徵看过来的眼睛,却是一凛,连忙应一声“是”,而后退了下去。直到出了房门,他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已是汗透衣背,不由幽幽苦笑道,他到底没有瑞杉好命啊,还能躲得开去。不行,下一次再遇上这样的时候,得换瑞杉去,哪怕让他尝尝这滋味也好。 是夜,无风无雨,仍是闷热,屋外是不绝的虫鸣,唧唧复唧唧。在那张怎么睡怎么都觉热的床榻上烙着煎饼,迷迷糊糊的时候,晏晚晚甚至怀念起了和春院的那张床,怀念起了那领睡惯了的竹席,怀念起了夜半睡梦中,伴随而来的凉意幽幽,亦怀念起那个袖间带着淡淡松香,会在夜半时,怕她因热走困,悄悄替她打扇的男人......于是,便更睡不着了。 晏晚晚索性翻坐起身,抱膝坐在床内,想着那男人这会儿该不会在满世界地找她吧?或是已经从他父亲口中知道了她可能是宁王余孽的事儿,正恨她恨得咬牙切齿? 三个月前,与他定下婚约之时,她从未想过他们会走到今日这一步。这三个月,她遵循着新婚之夜彼此的承诺,在这段关系里,认真地将他视作夫君,认真地与他携手过日子,这三个月,她过得其实挺开心的,猛然回头来看,她对言府那处小院儿的归属感仅次于江南那个毁于一旦的家......如果她不是萧小鱼,如果他不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如果她不是肩上背负着秘密与血仇,或许她真的不介意就这样与他走过一辈子。 只是可惜了,这世上自来没有如果。那么就到此为止,也没有什么不好。事实上,不只没有不好,反而是大善,无论对他,还是对她。 所以,就这样吧。帐幔中昏暗的光线里,晏晚晚的眸光亦是如同浸了夜一般,幽沉暗谧,将光隐没其中。 夜里睡得不太好,清早起来,晏晚晚就有些精神不济,一边掩唇打着呵欠,她一边神色恹恹地从卧房内步出。 邵钰的这私宅既然敢让晏晚晚来,自然是很安全的地方,里外伺候的都是他的亲信,虽然对于突然被安置在这里的晏晚晚身份,那些人都是满腹的猜测,可却还是得了邵钰的吩咐,仔细妥帖地伺候着。 晏晚晚到花厅时,早膳已经摆好放在桌上了,只是这些人不知她的口味,桌子上摆着的尽是北地的吃食,什么烧饼、油饼、油条、豆浆、炸果点心,另还有一碗白粥。晏晚晚见着眉心微微一颦,边上老管家看着她这表情,心下一咯噔,忙打迭起笑容道,“姑娘可是觉得不合胃口?这些都是平日里爷爱吃的,姑娘若是觉得不合口,不如说说平日喜欢的吃食,往后便按着姑娘的喜好准备?” 晏晚晚听着眉心蹙得更紧了一些,“萧......邵钰平日喜欢吃这些?” “是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晏晚晚轻轻摇了摇头,她是才来北地三年,可邵钰只怕来的时间更长,口味变了也是有的。何况......沈南烛是江南人,当年萧衍决定到江南定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也因为江南是他们相识之地。可萧衍却是北地人,虽然他在饮食方面自来不挑剔,可他们家的饭桌上偶尔也会出现北地的吃食,萧让也是不排斥的,并没有明显的偏好。倒是她,因着两世都是在江南长大的,这口味倒好似已经固定了,变不了。 这一桌的吃食比不上言府的让她看着就觉胃口大开,但她又不是娇气的人,从前飘零江湖的那些年,什么苦没有吃过?如今这样,还有什么好挑的?大抵是由奢入俭难了,可那提供奢侈之处她已是回不去了,往后吃食也好,睡觉也罢,她得尽早习惯才是。 春和坊中那处名为和春的小院儿里的人与事,都要尽快淡忘才行。 晏晚晚想着,端起了面前的一碗白粥,奈何还没有尝上一口,便听得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屋外是人问安的声音,一个身影风般卷了进来,正是此间主人。 老管家亦是忙不迭朝着邵钰见礼,后者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去。 待得人走了干净,他才转头望向晏晚晚,面上的凝重再无压制,点点从眉梢眼角倾泻而出。 “怎么了?难道是喑鸣司那里出事了?是喑鸣司派人去春织阁捉拿我了?他们有没有为难缃叶他们?”昨日入夜时,邵钰便从这宅子离开了,去了哪里晏晚晚没有过问,哪怕亲密如夫妻,也是独立的两个人,总要留有必要的空间,才能长长久久,这是晏晚晚自来奉行的规则,遑论她和邵钰只是兄妹而已。何况,外头的动静还需邵钰去盯着,这一点,她和邵钰心照不宣。 因而此时见着匆匆而来的邵钰,而且面色不佳,晏晚晚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上头去,而且有些不祥的预感。 原本......她根本没有想过言徵会对春织阁里的其他人如何的?难道是她看错了,想错了?晏晚晚一时间心乱如麻。 “春织阁中喑鸣司确实去了,可是比喑鸣司更早去的是京兆府,他们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就去了春织阁拿人,谁知刚好撞上言徵在那儿,后来陆衡也到了,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了。眼下,春织阁的人都由陆衡在护着,应该无虞,你且放心。” 第104章 太巧了,是圈套? 邵钰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晏晚晚是放心了,心下却又腾升起满满的复杂。喑鸣司能到得这般及时,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护着春织阁上下,自然不是看她的面子。她眸色微微一黯,神情亦是有些难以言状的五味杂陈。 “眼下春织阁的事儿不急,急的是关押焦四那头的庄子里传了消息出来,焦四的伤已是好的七七八八了,昨日他们突然接到司里大人的传讯,让他们今夜便将人押回诏狱去。萧小鱼,这个焦四可是目前很要紧的线索,若是等到被关进诏狱,可就来不及了。”邵钰神色凝重,语调亦急切。他们上一次能够顺利将赵强从诏狱带出来,不过是各种因素凑到一起的侥幸,不代表喑鸣司的诏狱真是徒有虚表,这样的事儿,可一,不可二。 晏晚晚奇怪地扬眉看向他,“这样的消息,你如何会知晓?” 邵钰微微一怔,继而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这你就别管了。”说话时,语调与面容都有些紧绷。 晏晚晚微愕,知道他没有懂自己的意思,缓了两息,才又道,“我的意思是,这样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打探到?他们要挪人,不能当时便挪走吗,为何还要等到今夜?”不过......晏晚晚奇怪地看他一眼,眉心一蹙,他怎么这么大的反应?她又不曾怀疑他什么。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邵钰愕然过后,神色陡然讪讪,将她的话一品,脸色悄然变了,“你的意思是......这是个圈套?” 晏晚晚低低“嗯”了一声,“总觉得有些太巧了。”何况是在这个时候,太巧了......晏晚晚控制不住往某个人身上想去。若说这是他为了逼她现身的计,会不会太高看了自己?她一瞬间心如擂鼓,却也不过一瞬,那鼓跃骤然冷却下来......不!若只是为她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逃妻自是犯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可若换成宁王余孽,那便截然不同了。 “那怎么办?若是真的呢?咱们难道要眼睁睁错失这个机会?”邵钰急道,转头一看她,却见她的神色不知几时起竟是阴沉下来,一眼看去,有些不寒而栗之感。 他微微一怔,缓了缓,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萧小鱼,我也是急了,并没有别的意思。之前官银案草草结案,那么多的疑点他们都视而不见,焦四是咱们眼下唯一的线索,总不能再交到旁人手里,除非......你还愿意相信喑鸣司。” 晏晚晚眼波闪动了一下,并未回应信或不信的话,她抿着嘴角思虑片刻,蓦地放下手里的碗筷站起身来,“总之是今晚,咱们还有时间。你先等等,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邵钰忙急声问道。 晏晚晚却没有回答,亦是没有回头,径自走了出去,转瞬就不见了身影。 邵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片刻,才愣愣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落在眼前一桌未曾动过的早膳上,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晏晚晚从邵钰的宅子离开之后,径自回了春织阁,在外头果然瞧见后门与院子里都有喑鸣司的玄衣隐没,他们倒是想得周到,还怕影响了前头铺子的生意,只守在暗处和后院。可也足够了,本也不该冲着缃叶她们来,不过以防万一罢了。 晏晚晚在暗处略作沉吟,便是悄无声息潜了进去,到了院中,她却并未潜回自己房中,或是去寻缃叶她们,而是避开喑鸣司的耳目,悄无声息入了厨房。 正是早膳后不久,厨房内有人正在收拾,晏晚晚无声立在她身后,轻声喊道,“阿楠!” 正在灶台边忙碌的人猝不及防听得这一声,吓了一跳,蓦地扭头看过去,见到无声无息,恍若鬼魅一般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更是眨眼间面如土色,哆嗦着道,“掌......掌柜的?” 晏晚晚全然无视她的表情,上前一步,如流泉般的嗓音不知为何透着丝丝清冷,“我知道你是我叔父的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又让阿楠的脸色变了两变,“掌柜的什么意思?阿楠不懂。” 晏晚晚不耐烦地一蹙眉心,“事到如今还有狡辩的必要吗?我一直知道你是我叔父的人,在替他暗中监视着我,我一直没有拆穿你,不过是因为我想透过你,让我叔父放心罢了。眼下,我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我有要紧的消息,等不及面见叔父,要让你立刻替我传递。” 几句话后,阿楠惨白着一张脸急匆匆从灶房里出来,往府门外去了。 喑鸣司在此,只为保护,自是不会为难于她。 只是晏晚晚还要等她将消息带回来,还有些时间,她想了想,便悄摸去了缃叶房中。 房里不出意料没人,晏晚晚熟门熟路寻到了笔墨,在桌边铺纸研墨,提笔给缃叶留了一封信,怕缃叶瞧不见,还特意用镇纸将之压在了八仙桌面上,这才转过身,正要轻手轻脚离开。谁知,耳根一侧,她脚步轻悄窜进了帐后躲了起来。 不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轻启,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而后又反手“吱呀”一声将门关上。 “缃叶。”晏晚晚从帐后踱出,轻声唤道。 进来的人正是缃叶,见得她这般神出鬼没,却不过是微微一怔,继而便是反应过来,既是没有吓着,还下意识往门外一瞥,压低嗓音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晏晚晚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她弄污了的裙幅上,想来若非回来换衣裙,她们也见不上这一面,一切都是天意,她便是一笑道,“总要来这一趟的。” 缃叶的目光一转,望见了八仙桌上留下的书信,没有细看,却已是明白,眸色忽然转黯道,“你......这是要走了?” “能够与你亲口道别,自然好过书信。”晏晚晚轻声道,她与缃叶之间,很多事从未明言,可缃叶却也明白,就如此刻。 缃叶一时没有说话,晏晚晚上前一步,拉了她微微泛凉的手,走到桌边坐下道,“我没有与你说过,可你想必心中也有猜测,眼下这样的情况,我离开对我好,对你和坠儿也好。早前这春织阁在落户之时我便是落的你的名字,眼下我离开,你顺理成章便是掌柜的。” 第105章 以身为饵 缃叶不防还有这一茬,怔愣过后面泛急色,嘴角翕动就要开口。 晏晚晚却不等她出声,握住她的手一紧,才又道,“你我之间,原没有必要分得那般清楚,何况,这春织阁自开起来,我就是挂着个掌柜的名头,许多事都是你在操心忙碌,你这掌柜实至名归,你若再要与我推辞见外,倒是看轻了我们这些年相依为命的情谊。” 这几句话后,缃叶总算没再说话推辞。 晏晚晚见状笑了,拍了拍她的手道,“这就对了。你和坠儿经营着这春织阁,平日里吃穿应是不愁,来日,我还有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缃叶垂眼沉默,却是反手将她的手亦紧紧握住。 晏晚晚看着她微微笑,“缃叶,洪玄知的案子也算告一段落了,如今真相大白,他未曾负你。可如今生死两隔,缘分算是断了,你还年轻,总不能后半生也随着他一起葬送了。往后无论还嫁不嫁人都随你,但你的人生自该由你自己做主。” 缃叶望着她,低低“嗯”了一声,郑重地将头点下。 晏晚晚笑了,“如此我便也能放心了。”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松开缃叶的手站起身来,“时辰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你保重。”说罢,她已是迈开了步子。 “晚晚。”她走到门边时,缃叶将她唤住,迟疑了一瞬道,“昨夜有官兵临门,所以我已是将你交给我的东西转交给了言先生。” 晏晚晚的脚步顿在门边,听得这句话,不过背脊微僵了一瞬,而后却是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是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到了灶房又等了一会儿,阿楠才匆匆赶了回来,一头一脸的汗,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对晏晚晚道,“这是那头给姑娘的回信。” 晏晚晚接过那信,展开匆匆阅罢,转头就直接扔进了灶膛里,里头还有些未熄的火炭,火舌舔吻上来,不过片刻便将那张信纸吞噬烧尽,晏晚晚淡淡瞥过边上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透着不自在的阿楠,信步走了出去,背影潇洒而从容。 回到邵钰的宅子时,他果然还听话好好等着,晏晚晚脸上带了轻快的笑,对他道,“今夜咱们就去一趟吧!”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好似说的只是今夜天气不错,咱俩出去逛逛一样,“不过......到底怎么做,得听我的。” 这一夜,天色晴好,漫天的星子低垂,墨蓝色的夜幕星空笼罩在城郊的庄子上空,安谧静好。 突然一阵破空之声袭入耳中,笃笃笃三声,有东西钉在了门上,在星光下泛着幽冷的银光,是三根.....绣花针。 “什么人?”有人大声喝问,院门骤开,一行玄衣人从院内有序地涌出,分列两侧,手中腰刀尽出,在星光之下明晃晃地闪着冷光。 被簇拥当中的人亦是一身玄衣,绣着飞鹰图腾的披风在身后猎猎招展,面具后一双眼亮灼灼,盯向黑暗中某一处。 “在那儿!”身边有人低呼了一声,众人的目光随之望了过去,就见着不远处一棵小树的树梢上立着一道纤挑的身影,一身玄衣,在星光之下却半点儿不显黯淡,那小树仍小,可她却不过借力站在上头,双手负在身后,却恍若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的没有让小树半点儿摧折,可见其轻功之卓绝,世所罕见。 瞧见他们这里的人都发现了她,她却也没有半点儿惧怕,又在那儿站了片刻,直到目光与为首的大人对上,她骤然收回目光,足下一点朝着某个方向急窜而去。说是急窜吧,那速度却委实算不上多么快,甚至跑了两步之后,她还停了下来,侧目往这头看过来,意思再明白不过。 言徵的目光自从那道身影出现开始,便胶着在她身上,见状抬手拦住那些将之视为挑衅要追上去的手下,沉声道,“你们留在这儿,我去,一个人去,你们谁也不许跟来。”话落的同时,他足下发力,朝着那道身影追去,而见他动了,那道身影又再度脚下生风,涉草而行。 暗夜如墨,两道玄色身影,一纤挑,一高拔,恍若两道疾风一般,自草木间急掠而过,却轻飘得没有惊动半只夏虫。 “就在这里吧!”两人一前一后,始终隔着三两步的距离,言徵却是骤然扬高嗓音道,前头的身影停了下来,一时没有回头。言徵缓了一息,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回头去庄子,咱们就在这儿,也可以让你瞧个清楚,一会儿庄子里会发生什么。”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前头的人终于出了声,回头来看,一双眼睛好似也透进了星光,清凌,却也清冷。 “会发生什么,咱们一道看着不就好了?”言徵语声如夜风一般和缓。 微风轻徐,吹过周遭的草叶,沙沙声响伴随着虫鸣声声,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是沉默。 好半晌,晏晚晚才轻声道,“没想到,你居然一个人追上来了?” “那你到底是希望我是一个人追上来吗?”言徵反问道。 晏晚晚沉默,片刻后,才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其实是猜到今夜这就是他所布下的,一个引她上钩的局,可她还是来了。她是想着以身为饵,将人引开,可若言徵果真率了人来追她,便是摆明了只为抓她。所以,她其实既盼着他能多带人来,那她这以身为饵的法子才算奏了效,却又怕他不是一人而来,多么的矛盾。 然而她的一腔矛盾和此时眼眸与语气里透出的浅浅不知所措,却是取悦了言徵一般,让他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晏晚晚抬眸往他看来,“那你呢?你又希望我来,还是不来?” “自然是希望你来。否则,我做这些又是为何?”言徵应得坦然。 “我来,你好抓我吗?”晏晚晚反唇相讥。 “我若想抓你,又何必孤身前来?晚晚,娘子......你我拜过天地,日月为证,你既嫁我为妻,我便会护你一生一世。”星光之下,言徵一双眼睛清亮而幽远,落在她面上,恍若织起了一张网,想要将她网在其中,让她无路可逃。 心下砰然,晏晚晚垂在身侧的手甚至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借着那丝微疼,她的嗓音亦是随之冷肃,“撒谎!” 第 106章 桥归桥,路归路 “你知道我是谁吗?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晏晚晚牙关轻咬,一双眼目仍是灼灼。 “我猜到了。”言徵答道,语调仍沉稳从容,“你是宁王之女。” 这话……晏晚晚蹙了蹙眉,“看来你父亲果真认出我了。那些京兆府的兵丁是他叫去的?他想打什么主意?那你便是明知我的身份,所以刻意与我说这样的话,想要哄骗于我。” “自娘子不知何故急匆匆离家后,我这几日食不香,睡不安,忙着寻觅娘子芳踪,还不及与父亲好好说上话。至于京兆府的兵丁......恕我直言,娘子当真觉得是我父亲的手笔?若是,又如何能被我和大哥三言两语撵走,最后一点,娘子当真有那么容易哄骗吗?”言徵唇角勾笑,语调和缓,说出口的话却字字都带着力量。 “你猜到的?何时猜到的?又是如何猜到的?”闷热得紧,反正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晏晚晚将遮面的玄巾拉下,露出一张在星光下好似蕴着光,愈发白净俏媚的脸,一双眼睛却与这柔光半点儿不相衬,好似要与天上星子比辉一般,灼灼将他顶视着。 “其实娘子已经藏得很好了,可你偏偏是我的枕边人,偏偏我对娘子的事儿,哪怕是再小的细节亦是上心,偏偏我这个人又最是个喜欢思虑的,恰恰又正在查与宁王相关的案子,所以发现了端倪,便自会怀疑,一怀疑就会探查。若是娘子能亲口与我说,自是最好。可这些秘密却是娘子要死守着,不肯告诉我的,我没有法子,只得自己查。”言徵倒不吝于告诉她。 “不可能,你什么都查不到。”晏晚晚对于这点,倒是极为的有信心。 “是,背后帮助娘子那人手眼通天,将娘子的过去抹得很干净。”言徵轻描淡写,却是让晏晚晚心口蓦地一沉,骤然抬眼,入目是他仍然温和的双目,她却再不会被这温和所蒙蔽,“太干净了,却恰恰好证明娘子果真身负秘密,只怕这秘密还不小,足以祸及娘子自身。我哪怕是为了日后出事时能护着你,也必然要有所了解,才能未雨绸缪。” “之所以说只是猜到,便是因为我其实根本没有确切的证据,甚至是真正将娘子与宁王联系在一起,也是因为某一日,有一位故人,借贺我新婚的名义,送了一幅宁王在江南隐居时的画作给我。”说到这儿时,他着意深望了晏晚晚一眼,她的表情果真变了,神色怔忪往他看来,他想,她说不得已经猜到了是哪幅画。 “延和六年于家中,爱女鱼儿垂髫为念。”言徵将那落款上的话念出,每念上一个字,晏晚晚的脸色便多变上一分,到最后,他唇边溢出一记叹息,“宁王的画作我研究多年,自是知道他画技了得,画的花鸟虫鱼和人都是栩栩如生。而那个小女孩儿的面容,虽然稚嫩了些,可还是那句话,娘子,你是我的枕边人,我又如何会错认呢?” 晏晚晚的面色几变,好半晌,才一咬牙问道,“你那幅画是何人赠与?” 言徵望着她,却是沉默了一瞬,才道,“前司礼监掌事太监赵祁川。”他说着这话时,一双眼定且深地落在她面上。 可晏晚晚的脸色除了白了些,略有些惊讶之外,却并无太大的变化。她这是不认识这个人,认为只是巧合,还是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晏晚晚目色深深,却抿紧了唇角,一时并未有与他再多谈此事的打算。此时,不远处山脚下,那处庄子里传来了阵阵喧嚷之声,伴随着刀剑声、打杀声,响成了一片。 两人居高临下,转头望去,都是内力充沛,目力极好之人,哪怕夜色浓稠似墨,不用千里眼,也能将底下的纷乱看个清楚。 两拨人正在争夺一个人,喑鸣司早有所备,就等着人自投罗网。而另外一伙人既然敢来,自然也是作了充分的准备。一时间大战正酣,双方胶着。 “娘子猜猜,到底是哪方能赢?”言徵果真信守承诺,并未下去帮忙,而是负手而立,好似站于看台之上般,兴味盎然地看着好戏上演,还能抽个空向她发问,兴致颇佳。 晏晚晚腹诽了一番,亦是跟着望了过去,“你这般成竹在胸,看来是布局深远,胜券在握了。” “那也不一定啊!毕竟,再怎么周详的布局,也难保变数。”言徵却是谦虚得很,看着看着,突然就是勾起唇角,深意地笑了,“看看,这变数不就来了吗?” 晏晚晚视线紧随而去,目光所及处见到的一幕,却是让她双瞳陡缩,面色微乎其微地变了。 一个人趁乱挨近双方都要抢夺的那个人,手起刀落,没有向着那些喑鸣司,而是朝着那个手无寸铁的人当胸刺去,快而狠,没有半分留情。那一瞬间,晏晚晚几乎能听见利刃穿透皮肉的刺啦声和鲜血喷溅出来的声响。 那个人自也是被血溅了一身,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又脸覆面巾,看不出他的表情,可晏晚晚却觉得浑身发冷,垂在身侧本就握得紧紧的拳头微微发起颤来。 言徵转过头,看向身边僵硬着身影,双手微颤,嘴角紧抿,一双眼睛更是透着薄冷的晏晚晚,眼底一抹柔光一闪而没,开口时,语调仍是清雅温润,如此时夏夜的和风一般,和煦轻柔,“看来,这些人未必都是与娘子一条心啊!娘子想要救的人,被他们杀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娘子怕是得好好问问才行。” 晏晚晚蓦地转过头来,眼风如刀,冷冷往他睇去,“言大人莫要再称呼我为娘子,我托缃叶的东西,你想必已经收到了。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说罢,她不去看他有什么反应,蓦地脚跟一旋,转过了身。 言徵眼波极快地闪动了一下,看着她浑身透着冷然的背影,语调清幽而平缓,“为什么?” 晏晚晚的脚步因他的话蓦然一滞,却并未回头,只是冷着嗓回道,“言大人这般敏锐,当真猜不到原因吗?” “当年宁王之案时,我父亲正是喑鸣司暗司之首。是因为这个?”他问。语调仍是平缓,嗓音却带着幽幽的哑。 第107章 你我之间,你说了不算 “既是知晓,便无需多言。你我终究没有缘分。”晏晚晚说罢,再度举步。 言徵见状,忙急声道,“我与娘子自然是有缘分的。若无缘,如何能在上京相遇?若无缘,娘子为何独独向我求亲?若无缘,你我如何结为夫妻?何况,娘子所言,我一个字亦不信。宁王生性豁达,你是他的女儿,心境亦非常人可以相比,你我相处已有百日,我自认有识人之明。要说你对我父亲有多么恨之入骨,进而牵连到我,我绝不相信。你至多是不知如何面对,怕麻烦,怕纠缠,所以索性想要及时止步罢了。说到底,娘子不过是因对我感情不深,是以才可随时抽身。” 言徵语调幽幽,每一个字却都是一阵见血,落在晏晚晚耳中只觉刺耳。 “够了。”她冷声道,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在星光中闪着决绝的光,清冷锐利,“从前装得多像,还真以为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呢,如今原形毕露了吧?这一字一句不就是想要迫着我承认自己冷情懦弱吗?好!如果要我承认我确实冷情懦弱你才能放过我的话,那我认下又何妨?” “娘子因情不深,可随时随意抽身而退,干脆利落,半点儿不拖泥带水。可我不行。”言徵因着她的话,双瞳紧缩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更低哑了两分,可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铿锵坚决。 晏晚晚蹙了蹙眉心,嘴角一掀,正要再冷言冷语两句,他却丝毫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娘子先别急着撇清关系,娘子身边的人未必能信得过,而我,绝不会放着宁王的案子不查,不日我便会向陛下请旨,亲赴江南查清当年宁王谋逆一案,娘子当真想好了,不与我同路吗?” 言徵看着她乍然怔愣的脸,眸光柔和下来,“娘子若是想好了,你知道如何找到我的。” 晏晚晚深看他一眼,咬了咬牙,转身,没有回头,足下一点,如一只雨燕一般朝着山下的方向急掠而去。 言徵望着她轻飘的身影,为那一袭卓绝的轻功而惊艳,双瞳却是忽闪着转深,嘴角轻勾,喃喃道,“从你嫁我之日起,我便再不会放开你。你我之间如何,你说了不算。” 晏晚晚掠到山脚下,庄子前,便是执剑加入了战局。手中长剑恍若是一道雷光,随心而走,一劈一刺一挑,织成绵密的剑网,化为无数柄利剑,朝着那一众围追堵截的喑鸣司急刺而去,因她的加入,胶着的战局突然之间有了变化,那些喑鸣司被如丝线般卷来的剑气迫得往后撤开躲避,她一手执剑,横于身前,骤然道一声“走!” 便是带着那些黑衣人一道遁走。 “不必追了!”言徵适时赶到,袖一挥,阻止了重整旗鼓要追上去的喑鸣司。看着晏晚晚等人消失的方向,他一双眼睛也如浸染了夜一般,幽凉如水。 “你们先走吧!”到了安全之地,晏晚晚停下脚步,确定喑鸣司没有追来后,沉着嗓吩咐道。 那些黑衣人默声抱拳,转身而去。 晏晚晚身后尚立着一人,夸张地扭动着四肢,嘟囔道,“人没有救出来,真是白忙活了一夜,还有这面巾,快闷死我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拉下了遮面的黑巾。 谁知还不等喘上一口大气,就听着一声刀剑的铮鸣,刺目的剑光投射进眼中,他将眼睛一眯的同时,只觉颈间一凉,冰冷的剑锋已经抵在了他脖间。 他吓得面色变了变,僵着身形道,“萧小鱼,你这是要做什么?” 晏晚晚手里的剑端得稳稳,架在他颈子上,“是我该问你要做什么吧?方才我可是瞧见了,是你,杀了焦四。” 邵钰愣了愣,“你都瞧见了?”说着长叹一声道,“都是误会。” 晏晚晚不动不说话,一双清凌眼静静睐着他,幽幽凉。 邵钰咽了口口水道,“真的是误会。你听我说。我是见着喑鸣司早有所备,要把人带出来已是不可能了,我索性便兵行险着,将这水搅得浑一些,咱们才好浑水摸鱼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将焦四杀了,咱们的线索就断了,还怎么查他背后那人?你这算哪门子的把水搅浑?”晏晚晚嗤笑一声,望着他的目光含着戒备与狐疑,就如她尚不知他是萧让之前一样。 萧让心里拔凉拔凉的,忙稳住道,“你想啊,那些喑鸣司只当咱们是去救人的,可我却突然发难,将人杀了,他们定是搞不清我们的目的,反而会不敢轻举妄动。” 晏晚晚嘴角一掀,睐着他,明明笑着,笑意却全未入眼底,冷冷看着他,满眼都写着“编,你继续编。” 邵钰透心凉了,干脆狠了狠心,说出实话道,“你放心,只是做做样子。那一刀,看着狠,不过人没有死。” 晏晚晚一愕,怔然望向他,“真的?” “真的。”邵钰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些年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怎么能连我你也不信了?那个地方我是仔细估量过的,刀入得不深不浅,看着凶险,却未及要害。那庄子上本身就住着大夫,又是个疗伤好手,只要治得及时,定是无碍。你若是不信,我们明日再溜去那庄子看看,若人死了,那里的人定然会全都撤走。” 邵钰说得信誓旦旦,一双眼尾略微上挑的丹凤眼回望着晏晚晚,当真是明澈而真挚。 晏晚晚看他片刻,终究是将剑一挽,收了回来,嘴里却是哼声道,“出发之前就与你说好了的,一切听我的。谁让你擅自行动了?若再有下次,我绝不饶你。” 邵钰听得太阳穴突突,“我说萧小鱼,我可是你的兄长,有你这样给自己兄长发号施令的妹妹吗?当年你若遂了我爹的意,嫁给了我,成了我媳妇儿,那自然又另当别论了。我听我媳妇儿的话,可不听妹妹的。” 晏晚晚脚步骤然一停,转过头,恶狠狠地咬牙瞪着他,“你给我闭嘴!”他不说这事儿,她都全给忘了。虽然她一直认为那只是萧衍的一时醉话,当不得真。她和萧让?想想都是恶寒,这是乱什么吧? 邵钰这嘴还真闭不上,“你管得也太宽了吧?就算你真成了我媳妇儿,也不能霸道成这样,还管着我说不说话......”了? 第108章 请姑娘入宫一见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被脖子上又架上来的剑给彻底截断了,哪怕那剑还好生生躺在鞘中,邵钰也从晏晚晚眯着看他的眼里解读出了显而易见的危险,很是识时务地赔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刀剑无眼,玩笑也是危险,你我兄妹之间,大可不必。好了,小鱼,快些将剑收起来吧!” 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喊她小鱼,晏晚晚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恶寒地打起哆嗦来,却到底是将剑收了回去,哼声道,“你怎的这般怂了?”想了想,晏晚晚眉心狐疑地一颦,“说起这个,方才见你的身手虽然不错,但比起从前也算不上什么。你到底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儿?这练功的事儿就和那逆水行舟似的,不进则退。我这些年没有人在身边督促,又事情繁多,久而久之,自然就生疏了。”邵钰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可对上晏晚晚带了两分探究的眼神时,却下意识地闪躲了开来。 好在这回晏晚晚没有再追问,略一沉吟后,转开视线先行迈开了步子,“走吧!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与邵钰错身而过的瞬间,晏晚晚的双眸却是沉冷下来,每次问到功夫的事儿,邵钰总有些遮遮掩掩,他定是瞒了她什么事儿。 庄子上,方才的打斗已然平息,痕迹被快速地抹去,又恢复了稍早之前的平静。 言徵负手立于不大的院子里,仰头看着头顶霄汉,漫天的星光倾泻而下,沐于其中的背影仍是高拔,却显出两分孑然的寂寥。 元锋善感,略顿了顿足,瑞杉却全然没有瞧见般,就要直直冲过去,被元锋拽了一把,他还狐疑地看过去,“做什么拉我?大人还等着咱们回话呢。” 元锋额角抽了两抽,心想对于一个被罚了无数次,还是学不乖,天生少了两根筋的人,他委实不该有啥多余的期待。元锋叹息着将手一松,瑞杉立刻奔将过去,到得言徵身后,草草一个行礼,便是道,“大人,焦四带到了!” 言徵转过头,望见元锋带着两个喑鸣司将一个人押了上来。与方才那个被刺中的人一样穿一身灰色的麻布短褐,一样的身形,面容亦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此时这人胸前没有破个窟窿,亦没有一身的血污,命悬一线。 言徵望着对方苍白木然的脸,笑如春风和煦,“两次!这位兄台,我已是救你两次了。两次的救命之恩,难道还换不来兄台的一句实话吗?” 没错,方才那个焦四,不是真的焦四。言徵既是知晓再周全的布局,也难免会有变数,为了避免百密一疏,他一早便留下了退路。 方才的焦四,不过一个替身耳。真正的焦四一直就躲在暗室里,暗室开有小窗,只够露出一双眼,在暗夜之中,半点儿不起眼。旁人不易发现他的窥视,却足以让他将发生的种种都尽收眼底。 焦四闻声,轻轻一抿嘴角,哑声回道,“大人救我,我自是感激不尽。” “只是感激,却再没有其他了?”言徵勾起唇角,哂笑,“兄台当真是知恩图报之人,却缘何这样厚此薄彼?” “方才的事儿,兄台可是看得清楚?那些人分明就是来杀兄台灭口的,这样的人,兄台居然还要为其守口如瓶?”言徵笑得馨馨然,焦四却只是沉默着,并不言语。 言徵缓了两息,低笑出声,“罢了,我知兄台不信喑鸣司,可眼下那人当你已死,必然不会再对你动手,我会安排个安全之地,让兄台好生将养。过些时日,我会赴江南,调查宁王一案。兄台正好趁这些时日好好思虑一番,喑鸣司与在下定会让兄台看个清楚,只要是当真有冤,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宁王及骁龙骑正名。” 听到这里时,焦四木然的面容总算有了些微变化,怔怔望着言徵,眼底隐隐有动容。 言徵却并未再追问,抬手挥了挥,方才将焦四押来的那两个喑鸣司便又如方才那般,将人带了下去。 看着焦四的背影,言徵眼中稀松的笑意点点消逸不见。 元锋凑到他耳边,低语道,“方才大夫来报,说是命大,看着伤势重,实则未伤及要害。”说的正是方才假扮焦四之人。 言徵听着,却是眼波轻闪,当真只是因为命大吗? 昨夜闹腾了半宿,回到邵钰的屋子时已快近天亮了,晏晚晚倒头便睡,再醒过来时,已然是日上三竿时。 她草草梳洗了一番,与老管家说了一声,就是出了门。 日头毒辣,她撑了一把伞独自行在长长的胡同中,四下里,悄寂无声,只能听见树上的蝉鸣和她轻悄的跫音。 她突然驻足在了胡同深处,头轻侧,目光环视周遭,“都跟了一路了,又何必还要藏头露尾?” 话音刚落,头顶响起猎猎之声,胡同中亦是一样,眨眼之间,原本只有她一人的胡同里,骤然涌进了二十来人,都身穿玄色镶红边的程子衣,太阳穴高凸,眼中精光湛湛,俱是高手。 晏晚晚目光落在那些人身上的程子衣上,嘴角轻勾,“赤龙卫?” “宁王的掌上明珠果真见识非凡。”冷肃的嗓音即便说着夸赞之词,也并不能让人感觉悦耳,晏晚晚看着从赤龙卫身后大步走出的陆远宗,双眸忽闪。 俏媚的脸上灿笑却更甚了两分,“皇帝对陆大人还真是信赖有加,居然连亲卫也能交予陆大人调度。” 陆远宗听出那语气当中暗藏的一丝嘲弄,却是八风不动,只是冷着嗓道,“陛下想要请姑娘入宫一见。” “我若是不想去呢?”晏晚晚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伞柄上垂坠的流苏,眼尾轻挑。 “姑娘难道不想面圣?”陆远宗的语调仍是波澜不惊。 “想。”晏晚晚应得干脆,同时将嘴角一抿,双眸亦是寸寸冷下,“做梦都想,可眼下......还不是时候,所以,抱歉了,就劳陆大人回去说一声,待得真相大白,他下罪己诏昭告天下,说他昏聩偏信,错怪了我义父,要为我义父洗刷身上污名的那一日,我自会去见他。” 这一句,掷地有声。 陆远宗眉间终于是打了个轻褶,却稍纵即逝,只一瞬又被抚平,几不可察。 第109章 上京不能待了 “陛下的话便是圣谕,可容不得姑娘多言。请吧!”陆远宗说着,目色一转,他周遭那些赤龙卫便是围了上来。 晏晚晚嘴角挽起一朵笑花,手中伞一收,一手轻握伞柄,同时一个急送,伞尖抵住当先靠过来的一个赤龙卫,劲力一吐,那赤龙卫随着那劲道往后一飞,撞倒了几个人。 然而赤龙卫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过略微逼退,后头人没有缝隙地替补上来,那几个人亦是很快重整旗鼓重新围拢。 晏晚晚见状。口中更带了两分笑,“有意思!再来!”说罢,将伞在手中一挽,又攻了上去。 这回不等与赤龙卫短兵交接上,胡同外又有脚步声纷至沓来。 晏晚晚挑眉一惊,那些赤龙卫亦然,转头见着玄衣如黑风卷来,乌云压境,转瞬将她以及一众赤龙卫包裹其中。望着大步流星走在前头,卷起的风几乎将玄色披风带起,在半空中猎猎之人,晏晚晚眉心一挑,转头一瞥身后两步之遥处陆远宗的脸色——嗬!好家伙。居然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别的不说,陆衡虽遗传了他的长相,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可就这养气功夫,陆衡差得还远矣。 须臾间,言徵已是走到人群中央,他所过之处,不只是喑鸣司,就是赤龙卫亦是纷纷退让,到得晏晚晚跟前,他先是看过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似是确定了她无碍,放了心,这才转开视线望向陆远宗,朗声道,“陆大人,陛下口谕,令你即刻进宫,有要事商谈。” 陆远宗面上没什么变化,但视线却是含着深意,在言、晏二人身上一个兜转,不知在探究什么,眸色却是微乎其微地变了。与言徵目光对上,无声对峙了片刻,他一抿嘴角,抬手一挥,赤龙卫立刻依令收起了兵刃。 这就不打了?晏晚晚挑起眉梢,有些不敢置信,正好对上陆远宗望过来的那一双眼,锐利而深沉。她自是不怕,还朝着对方牵唇一笑,眸如星辰,灿若日阳。 陆远宗似是滞了滞,蓦地收回视线,转身而行。 言徵与晏晚晚没有半句言语,不过是目光扫过来,与她隔空对望了一瞬,便收回了视线,随在陆远宗身后,阔步而去。那些喑鸣司自是跟在他身后,转瞬间,方才还热闹无比的胡同又走了个干净,就只剩晏晚晚一个人了。 她叹一声,撑开伞,继续迈开步子。 大红色的油纸伞在深长狭窄的胡同里飘过,恍惚间,晏晚晚记起,她去向他提亲的那一日,天下着雨,她也是这样撑着伞,走过落雨的长街,去见他。 走出胡同,晏晚晚漫无目的地继续迈着步子,脑中的思绪却已飞出了老远。 车轮辘辘从她身后而来,她侧身避让到了旁,那马车却停在了她身边,有人撩开车帘探头看来,“你怎么走在这么毒的日头底下呢?快些上来。” 是邵钰!晏晚晚被喊得醒过神来,左右看了看,收了伞,拎起裙摆登上了马车。 车内也并不十分凉爽,但是好歹遮蔽了顶上烈阳。 “你怎么来了?”晏晚晚问道,这个时辰,他应该还未下衙吧?这里可跟刑部衙门隔着老远呢。 “是有个小子接了旁人的钱来给我送的信。”邵钰脸色不太好,将袖中一张皱巴巴的字条递了过去。 上头不过几行字,写着春和坊,晏晚晚有难,速至。 晏晚晚摩挲着那张从纸墨到字迹都没有半点儿不同寻常的字条,双目幽黯。对她心血来潮的行踪了若指掌,还将字条送到了明面儿上与她没有半点儿交集的邵钰手里,这个人若是朋友,自然好说,可这个人若是敌人……那就有些可怕了。 “你怎么突然回春和坊来了?”邵钰皱着眉问道。 怎么突然回来了?晏晚晚也不知道,出门时没有目的,走着走着就走来了这里。想起昨夜分别前言徵与她说的那些话,晏晚晚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到底是受了影响,没出息。 邵钰看了看她的脸色,没再追问,只是轻声叹道,“罢了,看你这样子,上头说的有难应该没有应验,只要人没事儿就好。” 晏晚晚睐了他一眼,算了,反正已经过去了,还是不告诉他方才赤龙卫奉了延和帝的命令要抓她入宫了,她虽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可双拳难敌凶手,即便能够逃脱,只怕也讨不了多少好处,若非言徵来了,哪里能轻易善了? 不过今日她本是随性而为,可无论是陆远宗还是言徵,都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还有邵钰手里的那张字条,怕是他们之间关系匪浅的事儿也瞒不住了.....晏晚晚越想心口越是沉,“看来,上京城暂且不能待了。” “那你要往何处去?”邵钰问道。 “怕是不只我,咱俩都得走。”晏晚晚望着他,神色有些抱歉,“对不住了,萧让。你好不容易混成如今的刑部郎中,若非因为我,你大可以安然待着,如今却要受我连累,说不得得抛开这里的一切。” 邵钰本来乍听她这一说还有些惊讶,末了,却很快明白过来,若非情势不妙,她也不会说这话。“什么安然不安然的?我隐姓埋名,可不是为了顶着这个名字苟且偷生的。本就是自身所负的血仇,谈什么连累与否?我回去之后就立马写辞表。” 晏晚晚听他半点儿犹豫都没有,心中自是动容,望着他时,容色亦是柔和,“只是眼下非常时期,怕是等不得走完程序慢慢来,咱们得尽快。” 邵钰点头,“你放心,我这些年也有些自己的门路,就这事儿还不至于为难。何况,你我本就是朝廷钦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就是逃了,那又如何?”邵钰说这话时,眉宇高扬,又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恣意样。 “那咱们分头行动,回去后我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然后安排车马之类的,你则去把必要的安置办妥。” “嗯。”邵钰没有异议,“不过,咱们往哪儿走?” “去江南!”晏晚晚一双清凌眼恍若一汪平静的秋水,清澈,却也一眼望不到底,“昨夜言徵与我说,他会继续查义父的案子,并且不日就会上表,请求亲赴江南彻查此案,他邀我与他同行......” 第110章 她是臣妻 话到此处,晏晚晚抬眼就见到邵钰拧眉朝她看了过来,她缓了缓道,“你放心,我没想与他同行。不过,他定是有了什么线索,所以才说要亲赴江南。而且无回山就在江南,官银是在运河上出的事儿,义父义母也是在江南......咱们去江南也没错。” “我的打算是咱们先躲出上京,然后暗中盯着言徵。” “你想跟着他?”邵钰心领神会了。 “嗯。”晏晚晚点头,不想与他同行,可心底深处,她还是相信那个人的能力,他若想,哪怕是陈年旧案,也定能查出究竟。 “那可是喑鸣司,想要盯着他,还暗中跟着,可不容易。”关于言徵暗司的身份,晏晚晚未曾与邵钰明言过,可他不是傻子,自然早就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晏晚晚并没有否认,只是轻描淡写,却也笃定非常地回道,“放心,这世间除了官家,江湖上还有许多旁的门路,我自有打算。”她有些后手,从来没有展现于人前,哪怕是赵祁川那儿也瞒得密不透风,那是她的底牌,现在却是该动用的时候了。 邵钰没有追问,只是看她沉静的眉眼,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或许,他确实也不够了解她。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却突然一震,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儿?”邵钰皱着眉问了一声,没有听着回答,反手挑起车帘望了出去。 晏晚晚将他一拉,两人四目相对,晏晚晚的一只手已经探进了衣袖里,摸上了里头藏着的短匕刀柄。 外边很静,静得好似连蝉鸣也远了,没有半点儿声息。 就在这时,晏晚晚感知到一丝细微的风息变化,双眸陡利,道一声“小心”便是将邵钰往旁一推,躲过了一支飞镖,同时将手里握着的短匕掷了过去,自己一个鹞子翻身从车门处窜了出去,另一手抄起方才随手放在车门边上的伞,利落地一撑,劲力一吐,将已经持刀奔到车门前的一个黑衣人打倒,再趁隙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了地上。 马儿一阵嘶鸣,突然扬蹄乱奔起来,晏晚晚惊得回头,还好瞧见邵钰从车厢里滚了出来,动作虽然有些失了风度,但好在有惊无险。收回视线往边上一个逡巡,晏晚晚这才注意到他们此时身处一个偏僻的死胡同中,而周遭则是个个目露精光的黑衣蒙面人。 风声动,晏晚晚一凛,蓦地一个翻身躲开,一枚飞镖擦着她鬓边而过,带去了一缕青丝。她眸光陡锐,将手中伞当成了剑,迎了上去。 这些个黑衣蒙面人居然个个都是好手,晏晚晚被围在其中,哪怕手中伞挥舞如飞,剑气如潮,一时间,却也是难分轩轾。而且......几个回合之后,她便觉察出不对,这些人并没有下死手,可见,并不想杀人。 “唔......”不远处某人一身闷哼,晏晚晚回头,就瞧见了邵钰手臂上被利刃割开了一条口子,血浸出来,将他身上的赭色官服颜色染深。 晏晚晚双眸却是陡然一冷,不,只是不想杀她罢了。晏晚晚眼中的怒火和杀气被邵钰臂上浸出的血点燃,她突然不再用灵巧避让,反而不管不顾地直冲上去,冲着那些利刃,无畏无惧,无避无让,招式间大开大合,有鲸吞天下之势,那些人果然避讳着她,出招之间就有所迟滞,高手对招,这一瞬便是要命。 她眨眼间破开重围,杀到了邵钰身边,邵钰低声道,“这些人想抓你。” 晏晚晚双眸忽闪了两下,“伤没事儿吧?” 邵钰摇了摇头。 那头,那些黑衣蒙面人却好似听见了他们二人的耳语一般,当先一人扬声道,“姑娘,陛下请你入宫一见。” 晏晚晚哼声,“既是陛下的赤龙卫,何必藏头露尾?”说罢,她从邵钰手中拿过那柄短匕,缓缓站起身来。足下一点,面前人只觉眼前一花,人已不见了,头顶杀气劈头而来,抬眼间,便见人携着那一霎雷光,恍若从天而降般直直劈下来,刀光无处不在,迫得人无处闪躲,不过顷刻间,腕上一疼,手中的腰刀从手中脱落,不及落地,便被短匕一挑,落进了一双纤巧却有力的手中。 晏晚晚重新将那短匕掷回给邵钰,手中倒提那腰刀,挑起眼尾乜向那些黑衣人,“你们说你们是赤龙卫,那便来让我好好见识一番。能不能请了我去,就看你们有没有那本事了。” 女子提刀立于艳阳之下,发丝微乱,一双含着杀意的眼睛比之日阳还要灿灿。 同一时刻,偌大的御书房内,言徵直挺挺地跪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哪怕是跪着,亦是腰板挺直,风雨不摧的模样。 “看来,你早知她与宁王的关系了?”延和帝按揉着额角,望着言徵,眉心紧蹙。 言徵没有说话,可那沉默在延和帝看来,便是承认了。 他蓦地一拍御案,咬牙道,“雪庵,你可知宁王与骁龙骑是何罪名?” “知晓。”言徵终于开口,语声曼曼,语调从容,“谋逆、叛敌。” “既是知晓,你如何敢瞒而不报?”延和帝怒极。 “臣并未确定她的身份,何况,她是臣妻。”言徵语气仍是和煦平缓。 “你的意思是说哪怕你明知她的身份,只因她是你妻,你就可以包庇她了?你这算什么?以权谋私?那些教你护国爱民,忠君不二的圣人之道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居然……”延和帝伸出食指虚点着言徵,怒极反笑道,“你居然还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对朕这般说?好啊,真是好得很,你这是拿捏朕舍不得罚你吗?” “臣不敢!”言徵嘴里说着不敢,面色却仍是沉静从容,身姿笔挺如松。“臣终究是陛下的臣子,为陛下尽忠乃是本分,可臣亦是凡夫俗子,亦有自己的私心,在与对陛下尽忠没有冲突的前提下,亦想保全自己的私心。晚晚是我妻,身为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有办法保全,又何以立足于世?” 延和帝听着这些话,望着面前的人,神色几变,眼底的怒意却是一点点被怔忪所取代。 “那……若是有一日,你的忠心与情意无法两全呢?”延和帝默了半晌,幽幽问道。 第111章 有多远滚多远 “若果真有那一日,臣亦会尽力两全,若实在不得,便以此残躯,报还陛下。”言徵轻描淡写,可每一个字都含着千钧之力,掷地有声。 于延和帝而言,更如一记惊雷,骤然炸响在了耳边,“你......你竟是至死也不舍弃那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能让你如此?” “她是臣要携手一生之人。”言徵眉毛都没有撩上一下,眸色却悄悄转过一缕柔和。 延和帝见他这样,再多的话也被噎住,吐不出半个字了。过了片刻,他才有些气闷道,“所以你方才与朕请旨,要亲赴江南去调查宁王谋逆一案,也是为了她?” “在知晓我家娘子与宁王关系之前,臣已有这个打算。不过加上我家娘子,便多了两分私心与急切,是以......臣恳求陛下成全,臣定不负陛下重望。”言徵说着伏下身子,以额抵地,恭声道。 延和帝听着他一口一个娘子的,嘴角还是不由抽动,心中不适,咳咳了两声,强忍着当没有听见,只沉着嗓与他说正事,“你怎么会觉得宁王谋逆一案还需再查?又怎么会觉得朕会允你去查?那案子早已尘埃落定,宁王之罪,乃是朕亲口所定,你这是在说......朕错了?” “在查官银案时,臣曾问过陛下,要查到什么程度,陛下回答臣只为真相,不惧真相。是以,臣秉承陛下之意,才要顺着疑点,一查到底。何况,陛下自是想要查的,不管当年陛下因何故定下了宁王之罪,可与旁人所想不同,陛下其实才是最想查明真相,还宁王以清白之人。”言徵语调平淡,却又言之凿凿。 延和帝看着他,双眸幽深,“哦?何以见得?” “当年臣一场伤病,将过往尽数忘却,九岁之前种种一概不记得了。可九岁之后的事儿,臣却记得清清楚楚。我十一岁,陛下命我入暗司时,想必就是为了这一日。不,应该是更早......如今回想,陛下亲自教养臣时,那些棋路、书法、兵法,甚或是画技,哪一样没有宁王的影子?都说天家无亲情,可臣想着,总有例外的。宁王与陛下一母同胞,陛下对待这个幼弟,未必真如那些心思阴沉之人料想那般容不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若非心有所欲,陛下又怎会让臣一查到底,还有说什么只为真相,不惧真相之言?” 延和帝看着伏跪在地的青年,眼睛里浮光掠影般闪过种种思绪,明暗交织,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嗓道,“起来说话吧!” 言徵应一声“是”,直起身子。 “你果真是个机敏无双的孩子,朕不说,你也想到了这许多。那......除了这些之外,你可还猜到了别的?”延和帝一边问着,目光一边落在了言徵面上。 后者脸上却是一派波澜不惊的平静,眼睛亦如春水脉脉,清澈得恍似能一望到底,“臣不会再胡乱猜测什么,案情水落石出那一日,也必然是铁证如山,而不是因着臣的猜测。” 延和帝一噎,面上表情变化,看着他那一副从容却刚正的模样,心里啐了一句死孩子,拳头痒了痒,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揍上去,忍了忍,却还是没有忍住火气,皱眉道,“好好好,朕不问你案情之事。你既然都猜到了是朕要查宁王之案,缘何却要阻着朕,不让朕见你家媳妇儿?朕难道还能害了她不成?不过是想让她来,问她些事儿罢了。” 言徵心想,你不会害她,她却未必能对着你心平气和。我家娘子那脾气看着是洒脱率真,可却最是个快意恩仇的,在她眼里,你怕是仇人,若是上来就给你一刀,那就不能善了了。 心里腹诽着,言徵面上却仍是笑微微的模样,“往后待得真相大白那日,臣妻自会面见陛下,陛下不必急于一时,眼下......确实还不是时候。” 延和帝看他那副看着温润可亲,实则将路都堵得死死,半点儿不留情面的样子,心里更是堵得慌了。痒了许久的拳头抬起,在空中挥了两挥,对上言徵的双眼,动作一顿,手背到身后,不耐烦道,“滚滚滚!别杵在朕的跟前碍眼。” 言徵慢条斯理,动作徐缓从容地自地上站起,在依圣命“滚”出去之前,却是拱手朝着延和帝揖道,“臣请旨亲赴江南之事,陛下......” “滚!朕让你快些滚了,有多远滚多远。”延和帝怒目而视。 “是。”言徵应了一声,当真姿态优雅地见了礼,转身往御书房外“滚”去。 待得他走了出去,延和帝这才一屁股坐回御案之后,鼓囊着双颊道,“气死朕,气死朕了......就没有一次能让朕顺心的,这死孩子的这副死样子,难道不欠揍吗?”这话是对着自始至终立在一旁,哪怕在方才延和帝与言徵你来我往的交锋之中也没有吭上半句,恍若影子一般静默的陆远宗说的。 后者拱了拱手道,“雪庵不负陛下所望,机敏、能干,智计百出,文武皆能,再历练一番,往后定是国之栋梁。说到底,都是陛下教养的好。” “你这是变着法儿地骂朕活该啊?”延和帝哼声道,而后抻了抻身子坐直了,面上不耐烦更甚,朝着陆远宗也是挥手,“你也别杵在这儿碍朕的眼了,走走走!回去替他把把关,那江南可不只是风景独好而已,一样的是虎狼窝,他这一去该做些什么准备,带哪些人,你得帮他掌掌眼。” “要我说,多给他准备些得用的人准没错。你别看他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其实骨子里自傲得很。要是不可一世不将旁人放在眼里,那是会跌跟头的。” “干脆让安明也随着他一块儿去,除了跟着的人,再暗中安排一行赤龙卫暗中随护。这案子能不能查清楚,都定要将雪庵给朕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还有......” “臣遵命。”陆远宗安静地听着延和帝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交代,直到没有可以交代的了,延和帝终于住了嘴,他才沉声应道。 延和帝想想,言徵早就长大了,当年他尚且能狠得下心,将他丢出去历练,如今倒是越发的放不下心来,左也担心,右也忧虑。偏偏,这也不是言徵头一回出远门,办要案......“老了。”延和帝哀伤地叹了一声。 第112章 你这分明是我娘 这一句里,感伤颇多。陆远宗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若换了是易显德,怎么也会笑着回他一句“陛下春秋鼎盛,哪里老了?”,可陆远宗却是半句话也没有,倒好似在认同他的话一般。诚然,如果此时开口说什么好听的话,那就不是他陆远宗了。 可延和帝却还是有些气闷,此人的性情,数十年如一日,没有半点儿新意,仍是刻板迂腐得讨厌。 延和帝心头火又起,“啪”一声迁怒地拍上御案,再迁怒上某个已经离开的人,“你说,雪庵这成亲也已经三个多月了吧?瞧他待人家如珠似宝的,该是感情甚好才对,怎的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儿好消息也没有?他这不是早前太过清心寡欲,所以身子有什么妨碍了吧?” “不行。待他从江南回来,朕可得命太医给他好好瞧瞧,这身子得调养好了,来日才能好好开枝散叶。” 陆远宗“......” 言徵半点儿不知延和帝已经惦记上他的子嗣,以及他行或是不行的问题,从御书房出来,他心情松快,眼下赴江南之事已经得了陛下首肯,以晚晚对宁王之案的上心,不怕她不来找他。 到了宫门外,却见着元锋脸色凝重地上前来,他当时便是蹙起了眉心,“出了什么事儿?” 待得听了元锋的回话,他当下脸色大变,纵身上了马背,便是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到了元锋所说的那处胡同深处,却只瞧见了满地的狼藉,还有一些散布的血渍。 言徵虽然脸上覆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可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凛然气息却能让人不寒而栗,他一出现,胡同内等着的几人都是双膝一软,顷刻间就是跪倒了一片,“属下等被人用计引开,没能及时跟上夫人,以致夫人遇险,还请大人责罚。” 言徵嘴角紧抿着,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要说有错,错的也该是他。他总以为她身手绝佳,难逢敌手,派在她身边的人都只是些擅长隐蔽与追踪之人,并无高手,他只是怕她骤然离开,去到他不知何处的地方,他会寻不见她。谁知道竟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是什么人查清楚了吗?”他望着那些血渍,只觉得格外刺眼,往日里温润的嗓音变得冷硬。 “不知,他们只是带着我们兜了个圈子,待得属下等察觉不对时,已是不见了夫人的身影。”那些跟着晏晚晚的人头几乎要埋到胸口去。 言徵闻言,浑身上下透射出的冷意更甚了两分。 “大人。”元锋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凑在言徵耳边低语道,“盯着邵钰那处宅子的人传了消息回来,一刻钟前,夫人和邵钰回去了,两人都是一身的血,不过夫人看着......”没事儿。后头几个字尚未说出,眼前一花,原本站在跟前的人已是不见了踪影。 元锋叹了一声,心想他家大人这真的是疯魔了,几日前便知晓夫人居然住到了邵钰的私宅里去,虽然面上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但都是男人,元锋又自认对自家大人有些了解,这心里指不定难受成什么样儿呢,结果夫人一有事,他却还是跑得飞快,唉,男人呐! 默默在心底腹诽完,元锋脚下却是半点儿不敢耽搁,赶忙追在言徵身后,一道去了。 那宅子里,晏晚晚正在给邵钰上药,邵钰咧着嘴,瑟缩着,抽着气,嘴里迭声喊着“痛痛痛......” 晏晚晚动作僵了僵,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下手时,非但没有收力,反倒更加重了两分力道。 邵钰“嘶”了一声,回头瞪她,“你这是要谋杀亲兄啊?别没死在那些刺客手里,反栽在你手里了。” “闭嘴吧!”晏晚晚毫不留情地剜他一眼,“如果义父义母知道你如今出息到几个刺客就能伤着你,说不得夜里入你梦来骂死你。” 邵钰那个委屈啊,哼声道,“若不是当年伤到了筋脉,我如今定是比你厉害,还等得到你这儿奚落我?” 晏晚晚听着眸色微微一黯,回来的路上她忍不住到底问了邵钰关于他功力退步的事儿,邵钰吞吞吐吐了半晌,终于告知了她原因。当年他逃脱朝廷追捕时,伤到了筋脉,又为了躲避追踪,延误了伤势,等到终于找到大夫救治时,已经无可挽回。眼下这身手已是他这些年不认命,拼命练出来的了。之前不告诉晏晚晚,就是怕她听了心里不好受。 晏晚晚听了,立时就替他探了脉,又探了他体内内力,果不其然,是筋脉伤过阻塞的情况......晏晚晚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瞒着自己的竟会是这个。当年,他们能逃出生天,已是天大的幸运,她吃过的苦,遭过的罪未曾与他提过半字,他想必也是如此。可并不是不提,就不曾有过。想想也是,那个时候的他们,说到底都还只是孩子啊!灭顶倾天之祸,他们都还活着,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晏晚晚本来一肚子的气,听他再提起这一茬,立时不说话了,果真放轻了力道,手下轻柔起来。 她这般给自己上药,不自在的反倒成了邵钰,他瞄着她的脸色,咳咳两声道,“你也别这样苦大仇深的。不就是武功吗?我早就习惯了,至少不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我便已然知足了。至于往后,不还有你保护我吗?有个武功天下无双,难逢敌手的妹妹随身保护,谁他/娘的不长眼敢来寻我的晦气?” 居然还说起粗话来了?晏晚晚横他一眼,最后缠布带的动作又重了两分,邵钰嘶了一声。 “疼?”晏晚晚朝他挑眉。 邵钰冲她呵呵一笑,“疼。但是吧,你这样我还习惯些,方才那样,说实话......我有些怕。” “得了便宜还卖乖。”晏晚晚嗤他一记,一边低头收拾起给他清洗伤口用的物件儿,一边强调道,“虽然只是皮外伤,可也要好生将养着。不可动武、不可见水,每日换药。” “知道了,你这分明是我娘啊!”邵钰嘟囔道。 晏晚晚眉心一凛,“敢拿义母开玩笑,小心夜里她来寻你。” 邵钰呵呵干笑了两声,眼珠子一转,岔开了话题,“方才那些人当真不是赤龙卫吗?虽然这藏头露尾不符赤龙卫一贯的行事之风,可他们就是想要掩人耳目,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呢?” 第113章 “不日”居然这么快 “就像现在这样,没能抓走你,你便也心存疑虑,觉得不是他们?” 晏晚晚眼波闪动了两下,“真亦假来假亦真,到底是不是,谁知道呢。”说话间,她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端起往外走去,“你歇着吧!” 邵钰看着她走出去,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敛起,双眸沉寂如暗夜。 晏晚晚从邵钰房里出来,端着那些东西站在檐下,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两团云,日头躲进云后,光线暗淡下来,让她的面容也随之明暗交织。 她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动了,将东西放回隔壁,她又动作快速地出了门。 邵钰刚倚着床柱闭上眼睛,就听着脚步声匆匆而来,老管家的脸色很有些耐人寻味,看着他的目光更是复杂无比,“爷,门外有位公子求见,说他是……是晏姑娘的夫君。” 邵钰蓦然睁开眼,睡不下去了。 言徵来了,堂而皇之直接找上了邵钰的私宅。不过,去之前还是先将那身骇人的喑鸣司行头换了下来,可谁知却是扑了个空。 邵钰左思右想,还是将言徵迎了进去,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在厅内虚以委蛇时,晏晚晚已经站在了赵祁川面前。 “没有提前告知就来,居然也能见到叔父……该不会是叔父未卜先知,料到我今日会找您,所以特意在这儿等着我吧?”晏晚晚嘴上微微笑着,可一双清凌眼里却浮荡着薄冰。 赵祁川好似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机锋,微微笑着,将桌上的一碗茶推到晏晚晚跟前,“日头毒,我瞧着晚晚火气也有些大,先喝碗凉茶,败败火。” 晏晚晚垂眼一睇那碗茶,却没有端起来喝的意愿,“叔父果真会未卜先知啊,竟连我火气大也料到了,一早将败火的凉茶都备下了。” “晚晚可知,就在方才,喑鸣司暗司之首向陛下请了旨,要亲赴江南?”赵祁川好似没有听见晏晚晚的那些话,亦是没有多加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反倒是自己端起面前的另一碗茶先饮了一口,与晏晚晚说起这事儿,闲话家常般的平淡。 晏晚晚微怔,想起那日言徵与她说不日就会请旨亲赴江南,没想到这个“不日”居然这么快? 还有就是赵祁川已经不在御前当差,这消息却得来的这么快?怎不让人心生……骇然? “晚晚好似没有多惊讶啊?这是为什么?难道早就猜到喑鸣司暗司之首会请旨?啊……晚晚该不会恰恰好认识这个暗司之首,还与他很是熟稔吧?说不得他还向你提及过此事?可是……向陛下请旨,这可不是小事,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他竟连这样的事也会对你和盘托出?”赵祁川带着笑,一脸的好奇。 “叔父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晏晚晚嘴角轻勾,笑得乖巧又懵懂。 赵祁川见她这样,脸上的笑容终于是寸寸收了起来,“晚晚,当年叔父将你救下,费心替你抹去过去的痕迹,为你遮掩,这些年亦是允你四处游历见识,你入京后虽然未曾明面儿上照拂于你,但除了让你帮着做了几桩事外,并没有为难你,你却桩桩件件都瞒着我,防备我,真是让叔父不得不寒心啊!”赵祁川说到这里长长一叹,眼角眉梢流露出丝丝黯然。 “叔父救我帮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叔父说我对你诸多隐瞒防备,叔父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晏晚晚反唇相讥,很多事情,她其实早有所觉,不过始终不敢相信罢了。可事到如今,已不得不信。 “我自始至终,根本未曾想过伤害你。你是故人之女,我爱护你尚且来不及,决计不会加害于你。”赵祁川一抿唇,正色道。 “叔父只是想要我将暗司之首的真实身份当众揭露。叔父知道喑鸣司暗司的规矩,所以想借此让他自顾不暇,无法再查那个案子。世事无常,人心叵测,叔父就不怕他当真按照旧例,处置了我?”去信京兆府告密之人,今日伪装成赤龙卫想要拦截她之人,不过都是为了将这趟浑水搅得更浑些,为了让她和言徵夫妻离心,为了让言徵的身份暴露罢了。还有邵钰手里那张字条是不是也是赵祁川的手笔?那……他是知道邵钰就是萧让了? 不!他如果知道的话,今日那些人应该不敢伤了邵钰才是。他应该只是知道她和邵钰私下有联系,或者也有所怀疑,所以……借机试探? 晏晚晚一时间思绪纷乱,眼底浮光掠影般闪过种种暗光,晦暗不明。 “你是能任由他想处置便能处置了的人?就算他果真不顾念旧情,狠心要舍你,叔父也自有安排,定是会让你周全的。”赵祁川终于坦率地承认了。 晏晚晚半垂下眼,“叔父难道不是早就疑心言徵身份了?早在我们成亲之前?” “既是如此……叔父为何不早早提醒我?还是……起先叔父觉得我这桩婚事来得好,来得巧,正好可以为叔父所用,再不济,也能将这趟水搅得更浑一些,就如叔父眼下正在做的事情一样。” “本来捏在手里的棋子突然不听话了,叔父便想着给点儿教训也好。” 晏晚晚每说一句,语气便寒凉上两分,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她便不敢对眼前此人全盘信任,如今字字句句道来,竟不觉有多么难以接受。 那些本不敢相信的事,一旦寻到由头,桩桩件件,便都能串起来了。 赵祁川听着晏晚晚这些话,面色终于有了变化,眯起眼看着她,沉默下来。眼中有隐隐的冷光闪烁,“是!就算这些都是我做的,那又如何?晚晚,我不信喑鸣司,你也不该信。陆远宗与你义父有隙,当年偏偏是他奉了密令去江南,然后你义父义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死了。以你义父义母的身手,哪里能被人轻易所杀?我不管陆远宗到底做了什么,这桩案子不能落在喑鸣司,更不能落在他陆远宗的儿子手里。”赵祁川说这番话时甚是激动,竟是面色泛青,捂着胸口急喘起来。 那模样看得晏晚晚心头一惊,脚下一动,正待上前细看,守在外屋的宝奎听见动静,已是忙不迭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水,那药粉也是备着的。 第114章 你我缘分不够 宝奎上前来,动作熟练地伺候着赵祁川。 晏晚晚心惊地看着赵祁川陡颤着双手,将那药粉就着水服下,缓了两息,方才那骇人的模样渐渐便和缓了。 这样子……晏晚晚心头泛凉,“叔父这是怎么了?” 赵祁川眯着眼往她看过来,叹一声道,“晚晚还知关心叔父,我心甚慰。只晚晚为何就不能信叔父一回?喑鸣司当真不能信,若让言徵沾手你义父的案子,寻到不利他父亲,不利皇帝的线索,他只怕会想方设法将之抹去,你我要的真相,怕是永无大白之日。” 赵祁川这一番话真真是语重心长,却是避重就轻,完全忽略了晏晚晚的问题。 晏晚晚心念电转,也不再追问,唇角一抿道,“我与言徵已然写下休书,夫妻情断,往后他是他,我是我,各不相干。至于他与喑鸣司下江南之事,非我能左右。” “你们夫妻情断了?”赵祁川似是不信,诧异至极,“休书是何人所写?” “自是言徵。是以,叔父就算想法子挑开我已知晓他暗司身份的事儿,亦是不要指望着他会如陆安明那般牺牲自己来保全我,反而会作茧自缚,我说不得还会因此陷入无尽的麻烦中,届时很多事便更是力不从心了。” “当初便不该结下这门亲。”最后这一句,晏晚晚说得愁肠百转,悔不当初,眼中流露出的悔意亦是情真意切,赵祁川看着双眸便是深了深,面上又是衍开了笑。 “晚晚倒也不必恼火,既然已经绝了缘,如你所说,往后你是你,他是他,互不相干。晚晚豁达,想必也不会因错嫁一次就如何,叔父是最放心不过的。”不痛不痒宽慰了两句,赵祁川话锋一转,又说起了正事儿,“晚晚今日来叔父这里,除了兴师问罪,怕是还为了辞行吧?” “是。”晏晚晚承认得爽快,本来嘛,也是瞒不过赵祁川的,“喑鸣司要南下,我便要预备跟着,如真有叔父担心的那类事儿,我们也可早做准备。” “如此自是最好的。晚晚对你义父义母最是孝敬,对案子的事情自会上心。不过,说起这个,你与那邵钰……倒是甚为亲密。听说你住进了他的私宅?就我所知,晚晚可不是与人随意亲近信任的性子啊!”赵祁川微微笑着,又是之前那副老好人,全心关切晚辈的慈爱模样。 “也总有那么些例外的,大概是一见如故吧!”晏晚晚随口应道。 “哦?”赵祁川意味深长地一笑,“难不成,他才是你与言徵夫妻情断的缘由?” 当然不是。有那么一瞬间,这几个字几乎冲口而出,话都到了嘴边,又被晏晚晚生生忍住,想一想,她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赵祁川看着她,一脸的“果真如此”,她强忍着没有开口,他想怎么误会就怎么误会吧,总好过他怀疑邵钰的身份。 “好了,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你既是要跟着下江南,想必还有不少的事情要准备,叔父便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不过此去江南可不是游山玩水,必然会有不少波折,只怕也少不了危险,你定要万事小心。要办妥事情,亦要平安归来。”赵祁川语重心长道,这会儿又是一副真正关切晏晚晚的模样了。 这些年,晏晚晚也早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亦是乖巧回道,“多谢叔父。那……晚晚便先告辞了。” “叔父在上京,等着晚晚的好消息。”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晏晚晚才辞了他出来,外间天色已然暗下,天色在她进去的这么一会儿工夫里,已然全变了。 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撩动发丝和衣摆猎猎作响,还能听闻门窗被吹得吱呀的声响,风里带着淡淡潮气,却也拂淡了天地间的闷热,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晏晚晚却是一刻不停,直直往宅门外走去。 路上,天便黑沉得更厉害了,天边闷雷声声,伴随着时不时扯裂天幕的闪电越滚越近……晏晚晚紧赶慢赶,总算在雨落下来之前,赶回了邵钰的宅子。 刚刚进门,雨便是哗啦啦地自天幕上泼了下来,下得甚是干脆淋漓。 她仰头看了看黑沉的天幕,脸上的怔忪被乍然亮起的闪电给映得一瞬明亮,只转瞬又沉浸在更浓的暗色中,连带那一抹明显的怔忪也如昙花一现般,恍若只是人的幻觉。 “娘子!”晏晚晚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两道视线莫名落在自己身上,心有警觉的同时便听到了这样一声呼唤。 她一转头的同时,又一记闪电扯亮了天幕,将不远处,与她同站在廊内的那道身影清清楚楚映入眸中,那一瞬,她恍惚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但也只是一瞬,她便明白过来…… 他出现在这里,她本该觉得惊讶,却又不那么惊讶。 隔着漫天的雨声、雷声与风声,他们四目相对间的世界却安寂得好似没有半点儿杂音,过了好一会儿,言徵才缓缓踱步,靠了过来。 一时却也没有说话,两人并肩立在廊下,无声望着廊外大雨瓢泼,漫天漫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晏晚晚才幽幽问道,“你应该不日就会启程,我便不去相送了,且祝你一路平安吧!” 言徵似有些诧异,转头凝目看她,眉峰微挑,好半晌,才勾起唇角,笑问,“我真是不知,自己到底是为何这般不得娘子信任,让你处处防备如斯,难道只因为我不得已的隐瞒?还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 晏晚晚轻轻摇头,“都不是。”她只是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好运,能够真遇到一个如萧衍对待沈南烛那般对她之人,亦不相信他们不过三个月挂名夫妻的情分,他就真能如他表现出的那般矢志不移。 “我说了,是你我缘分不够。”晏晚晚轻声应道。 “我却不信。你我自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缘深不可阻。”言徵语调一贯温润地反驳,字里行间与他那幽深的眸光衬在一处,竟是透着难以言喻的坚决与笃定。对上晏晚晚微微拧眉的脸,他却是骤然一笑,蓦地抬起手来朝晏晚晚伸去,后者双瞳几不可察地一缩,下意识地就要退后躲开,却不想后腰上早已多了一只手,将她的纤腰牢牢掌住,不让她动弹。 第115章 兄台,你崩人设了 看着他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还有那张清隽的脸上温和的笑,以及牢牢握在她后腰上的那只手……晏晚晚突然觉得自己好似被他掌控住了一般,这恰恰是她最无法忍受的。 她一手蓦地抬起,如刀,直劈他面门,同时腰肢一扭,便要从他的掌控下逃开。 他却好似早料到她会这般动作一般,运指如剑,直直夹住她切来的掌风。另外一只手更是早已料到她的去处一般,她一挣脱开来,他便已在另一处等着她,她刚刚逃离他掌控不过一瞬的纤腰,又再一次自投罗网。 “你……”晏晚晚轻咬下唇,怒瞪他,入目是他一张笑脸,和仍如漫漫春风般的双眸。 被他夹住的掌风变了招,如喙,不退反进,直扣他的手腕,同时身姿又是滑溜如蛇般往边上退开。 拳来掌往,几声电闪雷鸣间,两人已经过了数招,廊下光线昏暗,待得一记闪电将回廊照得透亮时,她的腿屈起,顶在他胸口,而他的一只手仍牢牢掌在她后腰上。 她的一只手则封住了他的衣襟,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高高举在离他的脸不过两寸之遥处。 “放开!”晏晚晚朝他龇了龇牙。 言徵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她一笑,一双自带春风拂柳的眸子里却明明白白写着“不放”二字,晏晚晚只觉是挑衅,又是惊讶又是不信地高高挑起眉梢。 下一瞬却又惊得呆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直直伸出另外一只手,不由分说揉上她的眉间,揉了两揉。 “你混蛋!”晏晚晚圆瞠双目,忍无可忍挥出那拳,言徵反应算得不慢地往后一撤,却也撤得不够彻底,拳风错开了他的眼睛,没有直接赏他一眼乌青,却还是扫过了他的脸颊…… 晏晚晚没有想到真的能打中他,愣了愣,看着他颊上一团红,嘴角有一道裂开,他则用舌顶了顶腮帮,望着她笑,“瞧瞧,眉宇舒展的样子多美,又何故非要蹙眉含愁?” “你是不是有病?”晏晚晚怼他一句,被打了还笑,这不是神经吗?而且,她才不信他躲不过方才那一拳,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他以为她会愧疚?病得不轻吧? “是啊,我有病!”言徵却笑得更深了两分,“喜你成疾,药石无医!” 这话……晏晚晚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怒瞪他一眼,“登徒子!” “对自己的娘子说情话,自然都是发自肺腑,如何能算登徒浪子?”言徵挑眉,一脸无辜。 “我已经不是你娘子了,还请言先生往后言词多谨慎些。”晏晚晚板了脸,正色道。 “忘了告诉娘子,那封休书已然被我烧了。”言徵笑得馨馨然。 晏晚晚却笑不出来,愕然一瞬,咬了咬牙,脸儿泛起薄愠,“不怕,我再写给你便是。” “你写一次,我便烧一次。娘子虽然学徵之笔迹学得甚像,不过却忘了一件事。”言徵仍笑得一脸温润,晏晚晚却不知怎的想到了狐狸,心里蓦然有些不安。“徵有功名在身,你我哪怕和离也是要知会官府的,如果有了纠纷,你我必然都要到场。另外,这休书上签名必然要当着中人之面签,还要盖上私印才能作准的。不过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娘子和离,若娘子执意如此,我只得告上衙门,说娘子你始乱终弃,狠心绝情……” 晏晚晚真是没有想到这世间居然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偏偏这个人还是世人眼中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就是在这之前,哪怕明知他将暗司身份隐瞒得密不透风,她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君子之风,哪成想,她还真是走眼走得彻底啊!这分明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白切黑啊! 兄台,你崩人设了,你知道吗? 晏晚晚脸上的表情变幻有些精彩,盯着言徵,神色不定。 “不过,也不是全没有好处,我说了,你是我娘子,我便会一直护着你。你可以不信,却可以慢慢看着。另外,此去江南,天高地远,娘子说不得能够识出嫁给我的诸多好处来。”言徵说着,朝晏晚晚挑眉一笑。 晏晚晚看着他,神色几变,半晌后,终于是哼声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吧?言先生想必还有要事在身,早些回去吧,不送!” “娘子这话说来还真是让为夫有些伤心,竟将自己当成此间主人了不成?”言徵仍是微微笑着,目光却是往她身后一瞥,眼儿微眯,“娘子与邵钰究竟是何关系?” 晏晚晚微怔,心想,这人居然还是问了,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她还当他半点儿不在意呢。也不知方才邵钰对着他,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 邵钰是萧让的事儿,她既要瞒着赵祁川,自也不可能让他知晓。心念电转间,她朝着言徵一笑,带着两分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切,学着他一般眯眼笑,“你猜呢?”说着这三个字时,她目光瞬也不瞬盯在言徵面上,就想看他会有什么表情。 谁知,言徵看向她,勾唇一笑,“我猜……他就是娘子来上京要找的人。” 晏晚晚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 言徵笑得志得意满,“看来,我猜对了?” “错!猜错了!我只是觉得他比你要顺眼,没有你心机深沉,没有你那么会装,我与他一见如故,再见倾心,所以,你还是赶紧些将休书签好,你我一别两宽,免得日后让你难堪。”晏晚晚咬着牙道。 将话说到这份儿上,言徵脸上的笑容总算无力了,望着晏晚晚的目光透着满满的受伤。 晏晚晚被那眼神看得垂下眼去,伸手将他往门的方向推,“这里不欢迎你,你还是请吧!”他们所站的长廊本也离门不远,言徵又好似无力抵挡了一般,被她推着,踉踉跄跄着就到了门外。 晏晚晚给门房使了个眼色,站在门内对怔忪看来的言徵一笑,“言先生慢走!” “娘子当真不与为夫同行?”言徵见两扇门已要阖上,忙迭声问道。 “不!”晏晚晚铿锵的拒绝声与关门声几乎一并响起。 言徵立在门外,看着那阖上的门片刻,倏然勾起唇角笑了。 门外的瑞杉见状惊呆了,夫人扬言要给他戴绿帽子,要跟他和离,不只大打出手,还被请吃了闭门羹,公子分明是被始乱终弃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莫不是气疯了? 正在腹诽着,言徵一记冷刀已是往他扫来,脸上哪儿还有半分的融融笑意,冻得瑞杉一瞬间身处数九寒冬。 “还不走?”一记冷嗓滑过耳畔,瑞杉激灵应“是”,忙不迭撑起伞,护在言徵顶上,主仆二人冒雨没入雨夜之中。 门内,晏晚晚怔立了许久,在雨声如注中竖起耳朵听着门外脚步声远了,再没了人的声息,她这才黯下双眸,举步往里走。 走了两步,抬起眼就见着前头不远处,抱着双臂倚在廊柱上,朝她笑着啧啧两声的邵钰,“萧小鱼,没想到你绝情起来,这样冷面冷心。” “你懂个p!若知道已经不可能,不快刀斩乱麻,反而继续纠缠不清才是害人害己,冷心冷情呢。”晏晚晚冷声说完,越过他,迈步而行。 邵钰眨眨眼站直身子,方才没听错吧?她是骂了句脏话吗? 他回头去看,晏晚晚察觉到他目光一般骤然停步,蓦地扭头看回来。 邵钰以为她后脑勺长了眼睛,自己望着她腹诽被抓了个正着,心虚地瑟缩了一下。 晏晚晚奇怪地瞪他一眼,才道,“你好好养伤,咱们说不得这几日就要启程,该做的准备得抓紧时间。” 原来是说这个。邵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赶忙立正站好,朗声应道,“只管放心!” 第116章 麻烦又来了 清晨,日头未升,宽阔的河面上薄雾缭绕,船行其上,如行画中,如处仙境。 晏晚晚在甲板上,靠着栏杆往前方张望,薄雾如纱,来往船只皆是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看什么呢?”听到脚步声时,她不过目光微微闪动,直到对方靠过来,故意提高音量惊吓她,她才给了对方一个“幼稚”的表情。邵钰却已经对她的这种表现越来越能习以为常了,半点儿没有觉得受到暴击伤害,与她一般靠着栏杆,也望了过去,“这朦朦胧胧的,能瞧见什么啊?要我说,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还不如你最开始便答应要与他同行呢!” 晏晚晚眼风如刀朝他剜去,“我若是答应与他同行,可带不了你。” “谁让你非要给我安个什么样样都比他好的头衔,让我平白背了个让你移情别恋,始乱终弃的罪魁祸首之名?关键在于,我背了这黑锅,却半点儿没有享受到该有的待遇啊!言徵是没有瞧见你对我这态度,要说你瞧上了我……啧啧啧,最起码的,你也该对我温柔些才是。” 晏晚晚的回应是再狠瞪他一眼。 邵钰一笑,“话说回来,你觉得咱们这样偷偷跟着,都跟了这么几天了,那一船的喑鸣司当真半点儿不知?”他下巴往前头一递,天色渐亮,河面上的薄雾极速地散去,视线所及,渐渐明朗起来,前头不远处行着一艘楼船,看上去很是普通,可他们知道,那上头可是坐了一船身穿常服,半点儿不普通的喑鸣司。 晏晚晚听着邵钰的话,心口微微一动,望向前方那艘船的双眸陡然眯了眯,也不知是不是突然破云而出的日头刺眼的缘故。 邵钰转头笑望她,“其实我说的这些你未必不明白。至于我的事儿也好解决,就跟他说,我是骁龙骑遗孤便是,他不管怎么猜测,咱们不承认,那便只是猜测。” “不行。”晏晚晚却是想也没想就摇了头,“我不想让你冒险。” “他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可咱们能平安出了上京城,就说明他并没有告知皇帝……再说了,有些事,迟早也是瞒不住的。”邵钰说到这里时,眸色微黯,似转瞬间,晴空覆阴云。只是他笑开,便又是云破日开,晴空万里,“再说了,舱房里那个麻烦,难道还有比交给他们更好的选择吗?” 晏晚晚听着微微蹙起眉来,眼中亦是蒙上一层阴翳。 邵钰微微偏着头打量她,“你有些奇怪!明明你也知道,跟着言徵是最好的选择,缘何却非要执拗地一前一后?你究竟是怕他心机深沉,谋算于你,还是你其实不忍再利用他!或者是……你对自己没有信心,怕与他再纠缠下去,终会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邵钰问她时,微微笑着,很是玩世不恭的模样,那些字句却带着锐利直往心上扎来,一针见血。 晏晚晚一时语噎。 就在这时,舱房处传来些许响动,紧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上了甲板,船家娘子一上来见得晏晚晚便是急声道,“姑娘快些去看看吧,你家妹子又是吐又是哭的,又闹上了。” 邵钰给晏晚晚一个眼神,满脸满眼都写着——瞧,麻烦又来了吧? 晏晚晚却不过蹙了蹙眉心,就朝着船家娘子笑道,“这就来。”然后便是迈步朝着舱房方向而去。 这船就是来往运河上的普通民船,算不上大,晏晚晚将整条船都租了下来,这上等的舱房便都留给了他们住。至于船家和船家娘子都屈身在货舱,不过他们都是习惯了的,再加上晏晚晚出手大方,他们自是更没有二话,素日里亦是殷勤周到得很。 譬如这会儿,船家娘子来唤了晏晚晚,还一道同她走到了舱房处,听着房内隐隐传出的哭闹声,这才住了步,对晏晚晚道,“我灶上还给姑娘的妹子煮着药汤,怕是差不多了,这就去端了来。” “多谢船家娘子。”晏晚晚朝着对方施以一礼,船家娘子憨厚地摆摆手,转身去了。 晏晚晚站在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身推门而入。 舱房不大,小小一间,无论是床还是桌凳都是固定在船板上的。那床亦是小小一张,只够两人并肩躺下,稍显逼仄。此时,那床上原本躺着的病美人已经翻身坐了起来,正半趴伏在床沿,不住地呕着,鬓角贴着的姜片已是掉落了一片,另外一片挂在鬓边,要落不落,看上去可怜而又滑稽。 她身边另外一人弓腰站着,手落在她身上,不住轻轻拍抚着她的背。美人儿一张莹润白净,剔透无瑕的脸上满是泪花,苍白得引人怜惜。 晏晚晚看着却是眉心一蹙,开口时,嗓音亦是稍显冷硬道,“这清早一醒来就闹腾上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呕得正可怜,以及拍得正专心的人都是转头往她看来,拍的那人记不得拍了,神情略带慌乱地站起身来,双手局促绞在身前,讷讷唤道,“掌.....掌柜的。” 晏晚晚却连眼风都没有挂她一下,目光落在那呕得可怜兮兮,浑身酸臭到全无素日娇贵的病美人身上,“萧姑娘素日里养尊处优,自是吃不得这船上颠簸的苦,待得到了前头城镇,我让船家靠了岸,便送姑娘上岸,姑娘联络上家人来接你吧!姑娘也不必担心到了岸上,等待家人来接之前没人照应,坠儿这丫头在市井长大,有她照看着你,想必是无碍的。” “我不走!”这萧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绥安公主萧嘉禾,听得晏晚晚说要送她走,连忙出声拒绝道。 晏晚晚一双清凌眼却是波澜不兴,淡然到有些冷漠地对上她。 萧嘉禾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去,咬了咬唇道,“我知道我替你添麻烦了,我只是也没有想到我会晕船得这般厉害,不过,看在那日我醉酒,也喊了你许多声姐姐的份儿上,还有,我与雪庵哥哥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晏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不要赶我下船。” 萧嘉禾一双眼睛切切看着晏晚晚,真真可怜巴巴儿。 晏晚晚挑起眉来,心想,前两日不是昏睡就是边哭边吐得七荤八素,说话亦是颠三倒四,今日说起话来倒是条理分明得很。 第117章 都不回去 看来,船家娘子这土方子倒是管用,娇公主的晕船之症怕是快要被她给治好了。 这绥安公主与坠儿双双出现在晏晚晚船上,倒也是说来话长。 却说晏晚晚和邵钰按着之前商量好的,在上京城中匆匆安排了一番,便悄悄出了京。本以为言徵猜到了邵钰的身份,虽然晏晚晚没有承认,可他一旦透露出去,他们要走怕是不易。谁知,却是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 出了城后,他们便在南下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后来也不知晏晚晚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知道言徵等人南下要走水路,便带着邵钰到了通州码头附近蹲守。 过了几日,果然见得言徵一行人只着常服,隐下了那骇人的喑鸣司身份,十分低调隐蔽地上了一艘早早就备妥在码头的楼船之上。 晏晚晚和邵钰便也跟着上了这艘已经租好,等了几日的民船,不远不近地缀在言徵所乘的楼船之后,一路南下而来。 彼时,晏晚晚和邵钰两人可半点儿不知萧嘉禾与坠儿两人竟是悄悄躲在他们的船上,就在底舱。 直到船家娘子发现厨房总是会莫名少了吃食,晏晚晚这才寻着两人没有彻底抹去的蛛丝马迹,找到了藏在底舱的两人。彼时,他们已经离开通州码头有四日之久,而娇公主萧嘉禾已是因为晕船之症,又从未受过这般颠簸和吃睡都简陋的苦楚,已然昏死过去,去了小半条命。 好在在运河上走船的人家大多会些粗陋的药理,船家娘子更是对晕船之症有一番应对的法子,两日下来,萧嘉禾这症状是一时比一时轻些,如今看来,已是好了大半,命是捡回来了。 当日见到晏晚晚时,坠儿就是脸色大变,一直都是一副夹着尾巴做人的老实巴交样,但晏晚晚可不会真当她老实。 当日夜里,萧嘉禾喝了船家娘子的药汤,昏昏沉沉睡过去之后,晏晚晚便黑着一张脸将坠儿拎到了她的舱房里,不等晏晚晚开口发问,她便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晏晚晚尽数说出了。 原是她家那后娘为了二十两银子想要将她许给一个五十岁,几乎可以做她祖父的老头子做填房,坠儿自从跟了晏晚晚之后,这胆子与心都是一日比一日大,她自是不愿的。可寻思着留在上京,早晚便也是逃不开,想着听缃叶姐某日感叹说掌柜的也不知南下没有,她便惦记上了。想着南下去投奔掌柜的,或者掌柜的没走,她还能与掌柜的一道,也不怕路上有多少艰险。 拿定了主意便悄悄收拾好了细软衣物,偷溜了出来。这丫头到底是有些成算的,到了通州码头也没有急着走,而是躲在一旁仔细观察,谁知,还真让她瞎猫碰着了死耗子,撞着了言徵一行人。 言徵她是识得的,陆衡、元锋、瑞杉等几个也因为晏晚晚的缘故,混了个脸熟。在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碰见这么一行熟人,于坠儿而言,就如天上掉馅饼儿。她想着,跟上言先生也是一样的,说不得很快就能找到掌柜的,再不济,跟着熟识的人也要安全些。 坠儿这姑娘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有主意,且胆大心细,她这番打算也没有错。 错就错在她不知道言徵那一伙人是做什么的,跟了没一会儿,很快就被甩开了,迷路时,正好撞见也是迷路了的萧嘉禾。 两人也算是喝过一回的酒友,在这个地方也勉强算得故知,坠儿早先便知道这位萧姑娘与陆大人定亲又被退亲的事儿,萧嘉禾倒也没有瞒她,说是知道陆衡要南下,偷偷在这儿堵他的。 两人一拍即合,结伴而行,谁知,却再没寻着言徵等人的踪迹。 也算她俩运道好,错过了言徵等人,却撞见了晏晚晚与邵钰。 两人自是高兴得很,可转念一想,却是喜忧参半。一个逃婚,一个追人,都是要离开上京,可若是被晏晚晚知晓,说不得会将她们捆了送回去,哪怕只有一半的几率,两人也不愿赌。两人合计了一番,觉得此事还是先斩后奏为好,便偷偷溜上了晏晚晚租赁的这艘民船,别的不说,至少安全。 就想着等过几日,木已成舟,晏晚晚想送她们回去都不可能时再出来。 谁知,还不等她们自己出来,晏晚晚便已经抓到了她们。 萧嘉禾倒是理直气壮,坠儿却一望见晏晚晚便觉心虚气弱,平日里多么泼辣一丫头,没有晏晚晚的眼色,连句话也不敢说。 “萧姑娘离家,家中长辈怕是不知,我此去南下又有要事在身,不可能回头将你二人送回去。” “我不回去。” “我也是。” 萧嘉禾和坠儿异口同声,两人面上都是急色。 对望一眼,萧嘉禾道,“我知你是去追雪庵哥哥的,我是追安明哥哥的,你放心,有我在,定有办法让他们将咱们一并留下,不敢撵了我们走。” 晏晚晚眼波闪动,也不知萧嘉禾是怎么想的,莫不是以为她和言徵夫妻闹了别扭?萧嘉禾一双眼睛切切将自己望着,晏晚晚心头念头却已转过万般。 思虑了片刻,她终于是松了口,“萧姑娘既是来寻陆大哥的倒好办,这样,等到他们的船靠岸停泊时,我再将萧姑娘送去交与他们便是。” 萧嘉禾一听,喜不自胜,“晏姐姐这是不赶我走了?”至于等到前头停泊时,只怕又要过上两日了,届时离上京城更远了,言徵或是陆衡若想要送她回京城也不容易,再说了,她也不会任由他们搓圆捏扁,到时再想法子就是了。 “嗯。”晏晚晚点了头,“是以,萧姑娘这两日好生将养身子,可莫要来日见了陆大哥,让他误以为是我慢待了萧姑娘。” “不会,不会。遇上晏姐姐,真是嘉禾之幸。”萧嘉禾欠了欠身,这话说的更是情真意切,望着晏晚晚的双眸亦是真诚无比,倒好似全然见不到初见时娇纵蛮横的影子了。 晏晚晚默默汗颜,她可没有与眼前这位娇公主姐妹情深的打算。 正好船家娘子端着药汤来替她解了围,“萧姑娘喝了药好生歇息吧!”晏晚晚说罢,转身便走出了舱房。 坠儿脚下一动就想跟上,却被她一个眼神扫过来,就冻住了脚。 第118章 望妻石 “看来这麻烦是暂且解决了?”晏晚晚刚从舱房出来,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笑问,风凉味儿不要太足。 邵钰斜靠在栏杆处,一边吹着河风,一边看着她,满脸看好戏的笑。 晏晚晚靠过去,“我答应了她,等到前头船靠岸停下时将她交过去。” “哦?”邵钰挑眉,满脸兴味,“是想做个顺水人情,还是你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他没有明言,可晏晚晚自是听得明白,她却是将一张俏脸一板,面无表情道,“没有。” 邵钰一噎,低声嘟囔了一句,“冥顽不灵。” 是夜,一勾残月挂在天边,正是七月流火的时节,河面之上风儿轻徐,月光皎洁,入了夜,却有些微凉意。 楼船之上,灯火幽微,言徵所住的那间舱房的窗户半敞正斜对着后方,他就坐在窗边,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片黑沉,明明什么也瞧不见,可他的眼神却透出了几许缱绻的味道。 “再看下去你就真要成尊石头了,和巫山上那尊一般,就唤‘望妻石’?”身后传来陆衡带着两分奚落的嗓音。 言徵却不过目光轻闪了一下,仍没有收回,反倒是勾起唇角来应道,“那也不错。” 陆衡真是……连翻白眼都觉得牙酸,“你怎么还有心情望眼欲穿?早上收到的那条消息,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吗?” 喑鸣司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渠道,哪怕是路途当中也是一样,就在早上,他们刚刚接到一条消息——绥安公主偷偷离宫,留书说是要来寻他们,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京城那头,喑鸣司与赤龙卫暗中已是将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也没有找到公主殿下的身影,倒是查到疑似公主殿下的人最后现身的地方,是通州码头。 陆衡听到这消息时,心就凉了半截,这通州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多不胜数,一个连宫门都未曾单独出过的公主失踪了这么几日,能遇上什么好事儿?陆衡心里已是火灼一般难熬,偏言徵却好似没事人一般。 “我担心什么?绥安公主只是娇生惯养了些,不是傻子。她能躲开那么多侍卫和宫婢,偷偷溜出宫,还能知道到通州码头来堵咱们,亦是平安到了通州码头,你就该知道你平日里是小瞧了她,她未必就不能照顾好自己。再说了,喑鸣司和赤龙卫都在暗中打探她的消息,那么多擅长追踪的高手,相信很快便会有进展了。你我身在此处,除了沿途留心,不过鞭长莫及罢了,担心何用?”言徵理智地反驳,句句在理,但却理智得有些冷漠凉薄,尤其是与他此时“望妻石”的姿势作对比。 陆衡便是冷声哼道,“若不见了的人是你家娘子,我看你还能这么冷静?” 言徵挑了挑眉,终于看向他,“虽然我娘子应该不会如此,不过如你所言,若换成失踪的是她,我必然会着急,这是理智没有办法左右的事儿,这叫情由心生,关心则乱。所以,大哥现在这样心急如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不是与绥安已经解除婚约了吗?尚有婚约时倒不见你这般上心,你知道你这叫什么?” 一字曰:贱。 言徵虽然没将那个字说出口,陆衡却是再明白不过,忙不迭反驳道,“你多想了啊!就算没有婚约,怎么也是一同长大的,她就和我亲妹妹一般,我怎么也做不来你这么淡定。” “亲妹妹?”言徵点头,“敢称公主殿下为妹妹的,怕也只有你了。” 陆衡一听,脸色大变,“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你这样……是要害死你大哥啊?” “这话只是你我兄弟闲谈,不会传出去,大哥不必这般紧张。不过,我与大哥一样,也算与公主一起长大的,只是因为大哥将她当成了亲妹妹,所以比我担心倒也说得过去。我想了一下,若是出事的人换成大哥你……”言徵顿住话尾,微蹙着眉心,作出一脸思虑的模样。 “如何?”陆衡却立刻紧张了,忙不迭问道。 言徵果然认真思考了半天,才叹道,“若换成是大哥出事……”他对上陆衡紧盯的眼,倏然勾起唇角,“我大抵也不会如大哥这般心急如焚。” “你……你!”陆衡气得变了脸色,哆嗦着手指指着他,却也知道他是刻意在玩笑,太重的话自是说不出,憋了半天只得一句,“白瞎了大哥那么疼你!” 言徵嘴角的笑痕却勾得更深了两寸。 不远处跟着的那艘民船上,引起他们兄弟这番机锋的萧嘉禾正倚在栏杆处,极目眺望。 奈何月色如练,她却也只能瞧见前头那艘船的轮廓和窗里隐隐透出的点点烛火。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身后传来一声问话,萧嘉禾转头一看,见是晏晚晚,不由笑着回道,“我是白日睡多了走了困,晏姐姐却是为何?” “我?我就是觉得有些闷,所以想上来吹吹风罢了。”晏晚晚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倚着栏杆,望着前方,也不知是在看宽阔的河面,看月色如许,还是看那月色河面上缓行的船只,或是船上的人。 萧嘉禾转头看着她,“晏姐姐似乎与之前见时有些不同。” “哦?”晏晚晚挑眉望她,有些好奇,“有何处不同?” “不知道。许是换了这身衣裳,又不在上京城的缘故,总觉得原本好似束缚在你身上的一些东西挣脱开了,整个人就好似原本在囊中的尖锥,如今......自信洒脱,耀眼非常。我也不是说在上京城时你不自信,但总觉得好似蒙着层雾般,让人有些瞧不准。”萧嘉禾连比带划地说,只是说完了,却又觉得自己词不达意,不知在说些什么,神色间显出两分懊恼。 晏晚晚却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望着她,突然低笑了两声,没有想到啊,这位娇公主居然还有这样敏锐的感觉,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晏姐姐笑什么?是觉得我说得不对?”萧嘉禾蹙起眉梢。 晏晚晚摇了摇头,“不!我是觉得你说的很对,大抵……我本就是这江河里的鱼,却一个不小心游到了别人的鱼缸里,无论那鱼缸多么的富丽堂皇,却终究不是我的世界,回到了江河,我便得了自在。” 第119章 这不是水匪 萧嘉禾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跟着笑了起来,“我长这么大,倒是难得有人夸我说的话对呢。”是奉承,还是真心实意,这一点她还是能分清的。 这话说得甚是随意,晏晚晚转头看了看边上眺望着夜色,嘴角含笑的少女侧颜,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寂寞的小姑娘罢了。 “你为什么要追来?不是说,你已经和陆安明退亲了吗?为了一个已经退亲的男人,冒这么大的险,追这么远的路,值得吗?”晏晚晚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当一回知心姐姐,就当回报小姑娘方才的那番肺腑之言了。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不过我有些不甘心,总还想要不顾一切一回,若果真还是不行,那我放弃时才能真正死心。”萧嘉禾面色坚定。 晏晚晚没想到她脸上还能出现这样坚毅的表情,略有些诧异,进而笑了起来,“陆大哥能得你青睐,也算是他的……命数。”至于是福气,还是劫难,就要看陆衡如何想了。 “那你与雪庵哥哥呢?说实在的,雪庵哥哥这个人看着和善温润,其实我有些怕他,听说他成亲时,我还有些惊讶。” “惊讶?是不信他会娶妻?”晏晚晚难得地有两分兴致。 “是不信有人敢嫁他。”萧嘉禾的回答却有些出人意料,“我想着这个姑娘定是眼瞎了,只见着雪庵哥哥的表象,也是个可怜的。没想到,在雪柳庄见到,雪庵哥哥居然处处照顾呵护,我才知道,原来雪庵哥哥也会这样照顾人呐……” “晏姐姐是不知道,雪庵哥哥看着温和知礼,其实骨子里甚是骄傲,寻常的姑娘家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偏偏他自来学什么都快,只要他在,父……我父亲和其他人,就像陆伯父他们所有人目光都只会在他身上。我从小就觉得安明哥哥最是可怜,雪庵哥哥偶尔到我家中,我都觉得父亲疼爱他远超我与弟弟,有这样一个弟弟,那安明哥哥日日在家中,岂非更是如此?”萧嘉禾说起从前的事,亦是一把辛酸泪。 晏晚晚听着就是笑了,两个自小成长在别人光环下的孩子,也真是可怜见儿的。 不过……她笑容突然一抿,“皇……你父亲很疼爱言徵?”甚至让备受宠爱的萧嘉禾都觉得那份疼爱远超过她和太子? 到底只是一个臣子的儿子,再喜欢,这是不是也有些太不寻常了? “是啊!”萧嘉禾点了点头,似是已经习以为常,再提起来,语气也平淡得很,“听说雪庵哥哥的名字都是我父亲给取的,加上大抵有些怜惜雪庵哥哥吧,自幼丧母,又大病一场,从前的事情一概不记得了……我也是听说了这个,加上他又只是偶尔进……咳咳……到我家,否则我才接受不了。” 萧嘉禾半点儿不知晏晚晚早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仍然执着地遮掩着。 晏晚晚也并不拆穿她,只是继续问道,“他以前的事都不记得?是多久以前?” “九岁或者十岁吧!”萧嘉禾不太确定,“我那时候还小,也是后来听大人们提起的。我听说他自小身子就不好,一直养在家里,听了法师的话,甚至不让人知晓他的存在,谁知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养到九岁,还是遭了命中注定的生死劫。好不容易才挺了过来,却将之前的事儿都尽数忘干净了……不过我父亲说这样也挺好,过往的事儿不管是好是坏都已经回不去了,再记得都是伤怀,能忘了是上天的眷顾,最要紧的是雪庵哥哥活了下来。而且自那以后,身子也好了起来,再未怎么病过,宫……我们家里的人说起这事儿都觉得很是邪乎。” 萧嘉禾觉得晏晚晚好奇言徵的事儿再正常不过,便是兴致勃勃地与晏晚晚说起了八卦。 晏晚晚倒也捧场,听得格外专注,神色几变。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水声响动传进耳中,晏晚晚蓦地神色一凛,目光如箭朝着方才那一声几不可察的“咕嘟”处看去。 “晏姐姐?”萧嘉禾不知她突然怎么了,轻声唤道。 “噓!”晏晚晚给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她拉扯着矮下身子。 甲板上为了防止人摔下去落水,那栏杆修得半人高,她们这一矮下身子,就遮掩了大半的身形,只露出半个头脸。 晏晚晚盯着黑夜中的河面,浑身都是紧绷着。 萧嘉禾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还算乖巧地听话待着,没敢出声。 晏晚晚心念电转,突然伸手在耳边一拂,将耳垂上挂着的耳坠取下,扣在指间,用力一弹。 那小小的耳坠竟是携着风驰电掣的力道朝着前方某处射去,“啪嗒”一声过后,有人没有绷住,痛呼了一声,紧接着就是“噗通”的落水声。 舱房内,正在说话的陆衡和言徵二人闻声一寂,对望一眼,陆衡蓦地扭头疾出。而甲板上巡逻的喑鸣司听得动静,抬起手中灯笼往船下照去,却刚好瞧见一抹直朝面门飞射而来的飞镖,他双瞳一缩,赶忙避让,却还是被射中了手臂,跌倒在地。 不敢耽搁,他忍着痛,撅起嘴吹了两个示警的哨音。 整艘船登时被惊动了,唿哨声声,灯光亦是一盏盏亮起。 原本从水里钻出,一个个湿淋淋如壁虎一般攀在船身上的那些黑衣人眼看已经暴露了行踪,索性也不再藏了,纷纷运起身法,往船上飞身而去。 这样一来,萧嘉禾也算看清楚了,脸色微变道,“那是……” 身后亦有脚步声纷至沓来,他们船上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奔上甲板想要看个究竟。 此时楼船上两拨人已是明火执仗地打了起来。 船家和船家娘子夫妻二人手紧挽着对方,面如土色,讷讷道,“这……莫不是又闹水匪了?”多少年了,这运河上太平了多少年,这莫不是又要乱起来了? “这不是水匪。”晏晚晚却是沉着嗓道,一双清凌眼仍是定定注视着那边。 “不是水匪,那是什么?”船家娘子嗓音颤颤。 是什么?晏晚晚心里已有猜测,却并未回答她,只是蓦地转过头,在昏暗的月色下,与邵钰四目相对,无声交换了一个眼色。 “劳烦船家,将船靠过去!” 第120章 有事儿的分明是其他人 晏晚晚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到没有半点儿波澜地响起。 “什么?”船家却怀疑自己听错了,脸色大变,“那可不行啊,前头正杀得厉害,咱们如果靠过去,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是啊是啊,可不能过去。”船家娘子拼命点头。 晏晚晚蓦地扭头看过来,一张俏颜凝了薄霜,就是往日看着明澈的清凌眼此时亦是杀气腾腾,一眼看过来,船家与船家娘子不约而同哆嗦了一下,就是坠儿和萧嘉禾亦是不由自主敛了声。 “若是那些人得逞,必杀我们灭口,你们以为我们能逃得过?”她流泉般的嗓音因杀气冷凛,窜过耳畔,都让人心口战栗。 似是为了应和她这句话般,一道黑影骤然从水中腾起,带起水花四溅,手中有雪亮的刀光,在月色水影之上泛着冷色,晏晚晚在身后几人怔然的目光中,骤然拔身而起,袖间短匕出鞘,如雷光映亮那黑衣蒙面人的眼,手起刀落,直朝那人当胸刺去。 那人猝不及防受此阻拦,身形在半空中一掷,再见得刀光往胸口疾刺而来,慌忙闪避,身形往下一坠的同时,那刀光骤然改变方向,横拉而过。 腕上一疼,他闷哼一声,手里的刀握不住,“哐当”一声落了地。 紧接着,胸口上一疼,竟是被人生生踩了一脚,那人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是别无选择地接受了河水的召唤,如来时一般,去得亦是突然,“噗通”一声回归了河水的拥抱。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的几个眨眼间,待到晏晚晚大鹏展翅般从半空中旋身而落,稳稳立在身前时,身后鸦雀无声。 船家、船家娘子还算是见多识广的,都有些懵,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萧嘉禾想道,怎么雪庵哥哥的娘子与雪庵哥哥一般,也是个表里不一,人不可貌相的呢?他娘子这么猛,雪庵哥哥知道吗? 坠儿更觉得自己方才发梦了,她是瞧错了吧?刚刚那是她家掌柜的?不是吧? 唯独清醒的也只有早就接受过无数次暴击的邵钰了,他叹了一声,转头对船家道,“听她的,将船靠过去吧!” 船家的醒过神来,“哦哦”了两声,一边难掩惊骇地瞄了瞄立于身前,手中还提着把染血匕首的姑娘,一边不敢再有半分异议地转了身,顺势还提溜了自家还在发愣的婆娘一把,夫妻俩着急忙慌地往船舱跑。 转头看向两个呆站着的姑娘时,邵钰面上带了笑,“你们俩回舱房里待着吧!放心!不会有事儿的。” 两个姑娘的手紧紧挽在一处,怔怔点了点头,望着晏晚晚的方向,迟疑地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方才的动静惊动了水里那些黑衣人,有些人往前头楼船去支援,另外一些人则转而往他们这艘船而来。 邵钰走到晏晚晚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还没有说话呢,就听着晏晚晚沉着嗓对他道,“你伤还未痊愈,一会儿莫要动手。” “就这么几个人而已,交给我绰绰有余,你若担心尽管往前头去,这里我能守好。”邵钰却并不怎么领情。 晏晚晚眼儿一瞥他,“不用,这些人未必能讨着多少便宜。”以她对那个人的了解,他不可能全无防备。就算这些人偷袭也未必能讨着什么好处,何况,偷袭的计划已是被她揭破,就更是如此了。“再说了,护好你们比较重要。而且,我也不担心。” “好吧,我知道了。你一点儿也不担心。”邵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话落的同时,几个不知死活的黑衣蒙面人已是爬上了他们的船,邵钰退后一步,躲在晏晚晚身后,安心地接受伤患的待遇——受人保护。 楼船之上,那些黑衣人一上来才发现落入了包围,什么偷袭?根本就是错觉,人家一早就有防备,想撤退,却哪儿有那么容易? 元锋指挥着人,将十来个黑衣人围住,慢慢缩小包围圈,看他们如困兽一般……奈何,困兽犹斗,他们不会束手就擒。 察觉到元锋等人想要活捉他们的目的,他们反倒达成了共识,不要命地开始反击。 元锋等人想要留活口,反倒掣肘。 身侧一个黑衣蒙面人被骤然从身后袭来的刀光迫退,胸口衣襟被刀光划开,带出一霎殷红,血雾弥漫。 “公子,你怎么来了?”元锋转头,见是本该安然坐镇舱房中的言徵,遂皱眉惊声道。 言徵却根本未曾搭理他,目光定定望着后方那艘也有打斗声传来的民船,冷沉着嗓音吩咐道,“这里交给你,速战速决。” 而后,又瞥向瑞杉道,“放小船,带两个人,随我过去。” 元锋和瑞杉都不敢置喙,应一声“是”,便是照办。 这头,晏晚晚已经将最后一个黑衣蒙面人手里的刀挑落,一脚踩在他胸口,同时出手如闪电,如法炮制,如对付方才那几个人一般,直接卸掉了那人的下巴。 全程没有半点儿迟滞的动作,干净利落得好似同样的事儿已经做过了无数遍。 这一幕,刚好落在飞身上船的一行人眼中。 瑞杉只觉遭受了暴击,双目圆凸,怔怔看着面前那个马尾高束,一身黑红相间的劲装,一副江湖人打扮,也确实江湖行事的……他家夫人?这……确实是他家夫人没错吧?还是……只是长的太像的,另外一个人而已? 那边厢,晏晚晚已是抬眼看了过来,一张白净的脸上溅了些血,衬得一双清凌的双眸更如浸透了月色一般的冷。 与言徵目光相触,晏晚晚握着短匕的手微微一紧,缓缓站直了身子。 言徵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满心关切地轻声问道,“娘子,没事儿吧?” 瑞杉转头看着一地狼藉,满眼血污的甲板,看看那躺在地上,闭不上嘴,一边哀嚎着,一边流口水的几个黑衣人,悄悄打了个寒颤,他看啊,夫人没事儿,有事儿的分明是其他人好吧? 晏晚晚蹙了眉没有说话,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听到打斗声平息了的萧嘉禾和坠儿,心里实在担忧,便是冲出来一看。 谁知却见到了这样的景象,登时脚步一滞,脸色也是发白,再抬眼见着甲板上的人时,萧嘉禾脸色更白了。 第121章 忘记提醒你们了 那头,言徵也瞧见了她,微微一愕,瑞杉却没有收住,惊声道,“公主,您怎么会……”话出口,这才觉出不对,忙伸出双手捂住嘴,却已是来不及了。瑞杉双眼滴溜溜转着,瞥见言徵看向他的冷眼,眼里骤然包了泪,他只是一时口快,有什么错呢? 坠儿惊得眼儿圆瞠,怔怔看着身边的人,开口时,嗓音都劈叉了,“你……你是公主?”天啊,地啊,她和公主喝过酒,共过患难,还同吃同住了好几日。 言徵眼波闪动了一下,微微笑道,“原来公主和娘子在一起,这下陛下那里总算可以放心了。”说着,目光轻转,睐向晏晚晚。 晏晚晚早在方才见到那些黑衣人时就知道会有此时,面上没有半点儿异色,见言徵目光看过来,她视线一飘,转了开来,就是不与他对上。 言徵却也不以为意,目光落在她身上,柔和缱绻,犹如此时月光,安谧静好,好似只是这样看着她,他便已觉得满足。 就在这时,脚下的船身突然震了震。 “小心!”言徵连忙伸手过去扶了晏晚晚一下。 “我站得稳。”晏晚晚拂开他的手,果真站得笔直。 另外一头险些摔成一团,紧紧抱住对方才勉强没有跌个狗吃屎的坠儿和萧嘉禾“……” 她们站不稳啊,怎么没有人来管管她们? “船……船的底舱被凿穿了,漏水了……”船家和船家娘子一边惊喊着,一边从船舱跑上甲板。 看得甲板上的情形,两人脸色一变,又齐齐顿住了步子,手挽着手,相互扶持着勉强站稳。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船身又晃动了一下,且明显往下沉了一些。 言徵神色一动,转头望向晏晚晚,正色,嗓音却仍是柔如春水,“娘子,眼下可不能再留在这船上了,你们还是都随我一起过去那边船上,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娘子?这突然出现在甲板上,看上去便很是清隽高贵的公子居然是那姑娘的夫君啊?船家和船家娘子发蒙的脑袋终于有了一瞬清明。 晏晚晚抬眼看去,见前头楼船尾有人正拿着一面小旗朝这头打着旗语……这是行军打仗时常用的招数,没想到喑鸣司也用?她挑起眉看向身边的男人,言徵也刚好看完旗语,收回视线来,四目相对,他笑微微道,“那头已经收拾妥当了,咱们过去吧,别让我担心了,嗯?” 那声音与语气都再温柔不过,船家和船家娘子心想,原来这夫妻俩是闹别扭了啊,这人家已经低声下气来哄了,就该顺着楼梯往下爬啊!俗话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和嘛。 晏晚晚却是转头,皱眉看向身后的人,还没有开口,言徵却已经意会到了她的意思,连忙道,“公主自然要跟我们过去,其他人也一样,我们那头船大,不怕多这些人。” 一边说着,一边不等晏晚晚反应,就已经转头对瑞杉道,“你先回去让人收拾舱房。” “是。”瑞杉应了一声,赶忙转身去了。 言徵又转向船家夫妻二人,笑着道,“二位不必担心,我手下有些懂船的人,一会儿便让他们过来搭把手,帮着暂且将洞补上,天亮后咱们再走,将船拉到前面的城镇再行修理。”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递出了两锭银子。 二十两一个的银锭,那便是四十两,买这艘船都够了。 船家连忙摆手道,“用不了这么许多。” “多谢你们这些时日帮忙照看我家娘子与家人。”言徵却不由分说将银锭硬是塞进了他手里。 晏晚晚看他一眼,转头对身后几人道,“快些收拾东西。” 萧嘉禾、坠儿两人讷讷点头,邵钰扯着嘴角,似笑非笑瞄了言、晏两人一眼,便转身回舱房去了,晏晚晚蹙了蹙眉心,才迈开步子回了舱房。听着言徵跟在后头,她当作不知道,没有回头。 直到进了舱房,言徵也跟着进来左右打量,她拎着一只包袱转过身,目光定定落在他面上,“总不能是你叫人将这船凿了个洞吧?”她的东西不多,左右也就一只包袱,那些年行走江湖的习惯,哪怕是住宿时包袱都是打好的,随时拎起就可以走。 “那倒不是。”言徵目光自她手里的包袱上一扫而过,笑微微看向她,“不过,我料到了他们可能会有此类动作,倒是忘记提醒你们了。” 忘记?晏晚晚嗤笑了一声,给他一个眼神。 楼船之上,元锋已经着人将该收拾的都收拾干净了,除了底舱那一串被卸了手脚和下巴,捆成粽子的黑衣人之外,一切已然恢复平静,与前半夜并无半点儿不同,就连甲板上的痕迹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元锋四处查看了一番,暗自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却见瑞杉正哼哧哼哧地带着人在抱着锦褥之类的东西往一处空着的厢房而去,皱了皱眉将他拦住道,“你做什么去?” “公子让给夫人收拾舱房呢。”瑞杉答道。 元锋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抱着的锦褥,有些不怎么抱希望地问道,“你这是要再给公子房里送床被褥?” “我想着那舱房里的床榻太小了些,夫人若和公子挤着睡,担心公子睡不好,所以,正打算将旁边那间舱房收拾出来……”瑞杉一边说,一边笑着抱紧了被褥,却见元锋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元锋,你怎么了?眼睛抽筋了吗?” 元锋狠狠闭了闭眼,算了,他怎么能指望一个榆木脑袋一夜之间就开窍呢?他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气死自己人家还不知他为何而气,那也太不划算了。 连着深呼吸了几次,元锋才得以语气平缓地开口,“我劝你将这被褥拿走,也千万别给夫人另外收拾什么舱房。” “为何?”瑞杉愣愣问道。 “如果不想挨板子,就照我说的去做。”元锋听得几许动静,已是来不及细说,只得咬着牙道。 瑞杉一懵,还来不及再问什么,身后骤然听得一声“娘子,小心脚下”,是言徵的声音,神色便是一凛。 回过头,正好见着言徵带着晏晚晚一行人往这处走来。 他们赶忙见礼。 晏晚晚的目光就落在了瑞杉手里抱着的锦褥之上。 瑞杉一瞥元锋,心下有些慌张。 第122章 那就跟着吧 对上晏晚晚和言徵双双看过来的视线,瑞杉却突然福至心灵地笑道,“眼看着入秋了,这河上风大,夜里有些凉,卑职给公主殿下再添床被褥。公主,这船上地方小,只得委屈您与坠儿姑娘一屋了,你们的舱房在那头,天色不早,卑职带你们过去,也好早些歇着。” 闹腾了半宿,虽然暂且还未见着陆衡,可心略略落定了,萧嘉禾也是累,闻声便是点了点头,与坠儿俩迫不及待随在瑞杉身后走了。 元锋见瑞杉好不容易活络了一回,长舒了一口气,边上人一动,他立时依葫芦画瓢,上前一步为人引路道,“邵大人,您的厢房在这边。”指着的方向正是方才瑞杉准备收拾出来给晏晚晚住的那间。 邵钰瞄了一眼晏晚晚,倒是深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之理,很是从善如流,点了点头,便随着元锋一道转身而行。 “走吧!娘子?”晏晚晚望了望那两人走开的背影,边上言徵轻声催促,一只手抬起,自然熟练地要往她肩头搭来,她却一个扭身,躲了开来,从他身边侧身而过,率先迈开了步子。 言徵扑了个空,一边不疾不徐迈步跟上她,一边叹了一声,带了两分可怜道,“如今连手也不让牵了。” 晏晚晚没有搭理他,直到入了船尾的那间舱房,她进去一逡巡,就见到了架子上挂着的,那件很是眼熟的衣裳,不就是她给他做的那身竹青色直裰吗?桌边还摆着一本翻开的书…… 她转头一睇身后跟进来的某人,“你也住这儿?” 舱房狭窄,哪怕是他这楼船比她之前租用的民船要大许多,这舱房却也远非岸上的厢房可比,他一进来,就更显逼仄。 “是啊!”言徵应得理所当然。 “你说你这船够大,不必担心多出来我们这些人。”晏晚晚嘴角抽动了两下。 “确是如此啊!不过,这船上到底不比岸上,舱房有限。我那些手下都是十几个人挤通铺,按班换岗的。又分了两间舱房出来,娘子方才也听到了,就是公主也和坠儿同住一间呢。”言徵语调温润,娓娓道来。 “你我如今的情况,再这样住可不合适。”晏晚晚懒得去搭理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直言不讳道。 “何处不合适?我说了,我一日不同意,你我便一日是夫妻。”言徵仍是一副温润从容的模样,一只手却快如闪电,迅疾而出,晏晚晚骤然反应,想躲时,已然被他紧紧箍住了手腕。 “你……”晏晚晚咬牙瞪向他,她竟这般轻易被他拿住?看来,她还是低估了他。 言徵却是冲她笑着,一双眸子如水般缱绻无声,“娘子跟了这么些时日,难道还没有想明白?你想要时刻了解案情的进展,只有跟在我身边才是最好。” 晏晚晚冷静下来,哼声道,“可你身边,未必安全。”否则今夜这一出,又由何而来? “娘子几时又曾怕过置身险地?”言徵笑着反诘,一双幽深似墨的眼睛将她睐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在陛下面前夸了海口,亦在心里对娘子有了承诺,必穷尽自身之力查清宁王一案,无论有多么的艰难险阻……” 他说这话时,语调平缓,波澜不惊,可晏晚晚却听得心口怦然。这么些时日的相处,她对他也是有些了解的,他这般说话,正是郑重与认真,他虽有些腹黑,但君子之风并非流于表面而已,她信他,一诺千金。 是以,她仰头怔怔望着他,一时间,忘了反应。 言徵何时靠过来,离她只有咫尺她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抬起手来,如往常那般,自然而熟练地将她鬓边散乱下来的发丝勾到耳后,她才醒过神来,想往后退时,后腰上却又贴上来一只温热的手掌,将她纤细的腰肢牢牢掌住,“别动,小心摔了。” 我才不会摔。晏晚晚几乎控制不住反驳他一句,咬了咬唇没有说出口,却到底忍不住圆瞠了双眸瞪着他。 那样神气活现,带着一丝她自己怕都没有察觉的小女儿娇态,落在言徵眼中说不出的可爱。 他低低笑了两声,对上晏晚晚蓦然腾起两簇怒火的眼睛,他才忙道,“娘子莫恼,我只是想说这世间如我这般在查宁王之案上合娘子心意的人可是不多,这一路上的艰险娘子也瞧见了,这还没有到江南地界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娘子就不怕我有什么危险?” 晏晚晚不上他的当,静静回望他。 言徵一哂,“娘子不怕我怕,所以啊,有娘子一路上贴身保护我的安全,我能放心许多。而且,娘子不放心我,还有什么比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我来得更好的办法?” 他倒是言之凿凿,却不过为了说服她留在他身边,且还是以夫妻的名义,乖乖地待着…… 可知道他的险恶用心那又如何?如他所说,她当初不过是凭着一腔傲气,然而出京的这一路上,早就想清楚了,只有跟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他也愿意让她跟着,既是如此……那便跟着吧!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放开我,天色不早,我想歇着了。” 这一句话,让言徵双眼亮了起来,虽然心中笃定她会想通,可直到此时,一颗心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 “先别急,过来坐下。”言徵掌在她后腰上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拉到床沿处坐下。 “做什么?”晏晚晚不解。 言徵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到了一旁的架子前,那里盛着一盆水,他绞了栉巾,又回到了晏晚晚跟前,在她怔忪的目光中,半蹲了下来,然后将那张半湿的栉巾贴上了她的面颊。 晏晚晚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别动!”他的手伸到她脑后,握住她的后颈,将她稳住,贴在她面颊上的栉巾动作轻且快地替她擦拭起来,擦了几下,栉巾拿下来时晏晚晚一瞥,见到了上头血的颜色,这才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 言徵又去绞了一回帕子,回来后,却方才那般,又将她的脸、手细细擦拭了一番,放下手,仔细端详了她片刻,微微笑道,“好了。” 晏晚晚咳咳了两声,不怎么自在地转开眼,“我想梳洗一番。” 第123章 我在这儿守着你 言徵闻弦知雅,端起那盆已经脏了的水,指着架子旁装满水的桶道,“那娘子自便吧!”说着,便端着盆子走了。 舱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晏晚晚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他在某些方面,真的是君子得甚是彻底。只是转过头,待得见到自己坐着的这方狭**仄的床榻时,她却又是幽幽苦笑,早知如此,当初又何苦来哉? 草草梳洗一番躺在了床榻上,晏晚晚此时已经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反正以前又不是没有同榻睡过,有什么了不得的? 她自从离了言府,就没怎么好好睡过,今夜换了个地方,又闹腾了那么半宿,更该如此。 这床榻自是比不得言府的宽敞松软,甚至算不得舒适,可鼻翼间却浮着淡淡的松香味,那是言徵身上的气息。 她躺在那枕上,闻着那淡淡的,熟悉的味道,眼皮竟有些发沉。她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居然就睡了过去。 直到言徵推开门走进来,她骤然睁开眼来,他却已经到了榻边,她的手亦是已经抓住了塞在枕下的匕首。 他倾身过去,压低嗓音对她道,“是我。” 她眸中的杀气如潮水一般一瞬退去,紧绷的身形亦是松弛下来。 言徵眼底闪过一抹黯光,抬起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着,“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烛火幽微中,她一张俏脸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釉色,也将她眼下那浓重的青影照得更是清晰。 晏晚晚实在困乏得厉害,眼皮亦是沉重得很,在鼻翼间满满的他的气息中,和背上那一下又一下地轻拍里,她又缓缓闭上了眼,任由深浓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兜绕而来,将她的意识吞没其中。 听着她呼吸均匀轻浅,确定她终于睡着了,言徵这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腿已麻了,他姿势僵硬缓了片刻,才又蹑手蹑脚爬上了榻,侧身而卧,面朝里对着她,看着她恬静的睡容,卷曲微翘的发丝贴在她面颊鬓边,显得她有些细幼,不过十来日的光景,她竟清减了好些,她不知他见着时,心里一直便揪着疼,偏偏她却倔强得很,好在,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这是他的机会,抓住了,就不会放手。 晏晚晚这一觉睡得极好,等到再醒过来时,日头已经老高,她茫茫然睁开眼来,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身处何处,待得理智回笼,双眸深处更是极快地掠过一道异光,她居然睡着了,还睡得这么熟? 小小的舱房内一眼看穿,已只剩她一人,枕边的凹痕尚在,却已没有余温,言徵已经走了不知多久了。 她又在床榻上坐了片刻,这才起了身。 到了甲板上,果真已是阳光刺眼,满目金鳞。 “掌柜的。” “晏姐姐。” 见得她来,萧嘉禾和坠儿都是欢喜地奔了过来。 邵钰落后一步也靠了过来,看着她的表情很有两分耐人寻味,“你还真能睡啊!”见不过一夜,她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便全然不同了,邵钰的神色不由有两分复杂。 晏晚晚好似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神色不变。 “晏姐姐可饿了?方才雪庵哥哥便让人给姐姐备了午膳,说是姐姐快醒了。没想到啊……雪庵哥哥还真是了解姐姐。”萧嘉禾挽了晏晚晚的手,话里话外地为某人上分。 晏晚晚恍若听不懂,随着她迈开步子,问道,“公主可曾见着陆大哥了?他们对公主作何安排?” “晏姐姐莫要一口一个公主的叫我,忒不自在了。往后,便如坠儿一样,唤我嘉禾便是。”萧嘉禾笑着道。 晏晚晚一瞥坠儿,直呼公主的名讳,她这胆子还真是非一般的大。“公主尊贵,这样不合礼数。” “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我就是不想与你们那么见外。”萧嘉禾说到这儿,神色转为黯淡,“我就是怕你们知道后待我不同,这才不敢将真实身份告知你们。若是你们果真因此对我敬而远之,那我真是会伤心的……晏姐姐不知道,自幼在宫里长大,我从未有过能说上知心话,或是志趣相投的朋友。” 说得可怜兮兮,却也确实是实情,谁敢真与公主做朋友?略略思忖片刻,晏晚晚缓了口气,“那好,私下里我们就逾越一回,唤你嘉禾了。” 萧嘉禾听到这话,喜不自胜,高兴极了,握紧了晏晚晚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我刚才见着了安明哥哥,他昨日便知晓我与你在一处,到了这里,说是已经传了消息回上京给我父皇,可他瞧着我,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没有多说两句话,转头就走了。” 萧嘉禾神色微黯,却又转而坚定,“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来都来了这一趟,我也不会轻易离开。” “那你打算怎么办?”晏晚晚记得她前几日信誓旦旦说,她有法子让言徵他们将她们留下。虽然晏晚晚好像并不需要她的帮忙,可她自己的去留有些麻烦。 换成她是言徵和陆衡,只怕也不想带着一个娇公主上路,而是想法子将这烫手山芋早点儿丢开早点儿为好。 何况,延和帝又怎么可能容许女儿随着言徵等人南下查案?遑论这一路上并不太平。 “我方才央着雪庵哥哥帮我送了一封书信回京,只是不知道父皇若见着了那封信是否会改变主意。”萧嘉禾显然也没什么信心,神情间略有些不安。“不过,在上京消息来之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这还是个乐天派的。晏晚晚一笑。 说曹操,曹操到。拐了个弯儿,听到隐隐话语声,也见到了正在说话的几个人,正是言徵和陆衡几个。 他们也瞧见了她们,但显然话未说完,并未停止。 她们几个停下步来,晏晚晚耳力好,没有刻意去听,也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审了一夜,什么也没有审出来。”陆衡眼下有黑影,神色也是有些躁郁,说的想必与昨夜那些刺客有关。 “意料之中。”言徵仍是一派云淡风轻,“选在这里动手,不过就是为了事成之后都推到水匪的头上去,自然不可能留下把柄给我们。” “这些本就是小喽啰,本就不知道什么,再扣着也没有半点儿用处。” 第124章 她的心乱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放了?”陆衡很是不甘心。 “咱们南下途中遇到水匪,顺手抓了。等到济宁府时,让几个人走一趟府衙,将这些水匪送去,如何处置就看济宁知府的了。” 陆衡等人都是心领神会。 言徵一挥手,元锋几人朝着晏晚晚他们抱拳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言徵说话时,目光就一直看着这头,说完了话,便径自朝着晏晚晚等人走了过来。 萧嘉禾和坠儿很是识相,本来一左一右挽着晏晚晚呢,见言徵过来,便是自觉松开手,退让到了一旁。 言徵上前来,顺势就是牵住了晏晚晚的手,端详了她两眼,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娘子醒了?观娘子气色不错,看来昨晚睡得挺好?” “还行。”晏晚晚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滞了滞,这回却到底没有再将手挣开。 言徵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两分,“这个时辰了,娘子该饿了吧?正好让他们备了早膳,一起去用吧?” 晏晚晚没有异议,日正当中,本已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何况她还睡过了早膳,如今已是腹中空空。 桌子就布置在甲板与舱房之间,正好投下一片荫凉,可吹着河风,观着水景,倒也悠闲。 他们到时,菜饭已摆上了桌,多是河鲜与菜蔬,做的都是江南口味。 一行人分主次团团坐下,言徵执起筷,先夹了一筷子蒸鱼放进晏晚晚碗里,笑抬双眸道,“大家随意,莫要拘束。” 萧嘉禾、坠儿和陆衡几个都是“随意”惯了的,并不懂拘束为何物,邵钰倒也想随意,可这满桌的菜,他举起筷子,一时却没有落处。 言徵正剥好一只虾放进晏晚晚碗中,后者蹙了蹙眉心,嘴角翕动了一下,到底没有出声拒绝他的好意。 言徵笑了笑,转头看向一旁的邵钰,一边继续剥着虾,一边问道,“邵兄这是为何?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邵钰见晏晚晚不知是饿得慌了,还是饭菜合她胃口,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吃得香甜,他本就不怎么想吃,这会儿更觉得胃里有些反酸,淡淡回道,“大抵昨日见多了血腥,今日有些不适。否则平日里我也不挑,什么都吃。” “那就好,地处南方,食材和烹饪方式都有差别,我还担心你们不适应。别才从晕船缓过来,又病了。”言徵一边说着,一边不怕脏手,很是熟练地继续给晏晚晚剥着虾。 晏晚晚起初还皱了皱眉,后头倒是越吃越是顺口一般,没一会儿,言徵面前就已经是一堆虾壳了。 直到晏晚晚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净了手开始吃,动作快速却优雅,半点儿架子没有,随和温润,当真谦谦公子的模样,若不是知道他是喑鸣司的人,谁会将他与那个一提起名头,就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联系在一处? 待得他们吃完,便有几个人上来,动作快速地将东西收拾下去,又端了茶上来。 “雪庵哥哥这船上怎的半个丫鬟都没有?”萧嘉禾端过一碗茶,抬眼看着周遭一色儿的男儿,皱起了眉头。 “我自来不惯用丫鬟,你知道的。”言徵淡淡笑应道。 “可如今不是有晏姐姐了吗?”萧嘉禾下巴朝着晏晚晚的方向一递。 言徵也跟着望向晏晚晚,眼底笑意隐隐,“我若身边尽是些丫鬟服侍,你晏姐姐怕是才要觉得不放心了。” 晏晚晚看着他,很想摇摇头,她什么时候有过? 言徵一瞥她,眼底笑意更深,手伸过去,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这些人伺候也足够了,我可舍不得我娘子心里有半点儿不舒服,若他们伺候不周到的地方,由我补上便是。” 他望着晏晚晚,眼眸如星,明明是有些油的话语,若换了个长相差强人意的,说不得就是人间油物了。可偏偏言徵那长相,却硬生生将这番话说出了满心的真诚与缱绻。 晏晚晚怔怔看着他一双眼睛,不能否认地心中怦然。 坠儿和萧嘉禾更是一脸的羡慕。 陆衡一脸没眼看,他家雪庵怎的对着他媳妇儿这般没有风骨气节? 邵钰见状笑了一声,“言先生没想到这般善解人意,那不知素日里与晚晚都是如何消遣的?” 他唤“晚晚”?在场的众人皆是目光各异往他看去,就是晏晚晚亦然。腕上被人握得有些紧,她转头看向身旁人,他仍是微微笑着,一双眼睛紧紧盯在邵钰面上,未置一词,可双瞳中却隐隐射出两道锐光。 偏邵钰浑然不觉一般,兀自又笑问道,“言先生这样喜欢投其所好,难不成竟是与晚晚一起绣花?或是……比划拳脚?”后头这一句,若换了昨晚之前,在场的其他人怕是还会觉得奇怪,可见识过昨晚的事儿之后,便都是心知肚明了。 可邵钰似笑非笑睐着言徵,无论是神态还是话语,却都充满了赤果果的挑衅。 晏晚晚皱了皱眉,正待说什么,言徵就已经笑着道,“娘子给我做过衣裳,不过我与娘子倒是不曾一起绣过花,比划拳脚……倒也曾有过,想必邵兄也是知道的吧?” 这话,杀伤力十足。晏晚晚心口一跳,蓦地抬眼往他看去。 入目,是他一脸清雅的笑,手指略略弯曲,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晏晚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瞄见某人嘴角弯起的弧度,这才确信自己……被人调戏了。她暗暗咬了咬牙,使力想要挣脱他的手,甚至悄悄催动了内息,谁知,他的手仍是如同生铁一般,焊在了她的腕上,纹丝不动。 甚至还能与邵钰谈笑风生,“不过说起消遣,除了邵兄说的这两样,我与娘子倒做过许多。一起买酒,一起逛街,一起练字,一起试衣裳……”他的嗓音极是好听,每个字里好似都揉进了引人回忆的眷恋。 随着他的诉说,那一幕幕鲜活的画面跃然脑海,晏晚晚这才有些怔忪地发觉,原来……他们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了。 回忆呼啸而来,一些她刻意回避去想的东西却如乱麻一般涌现,顷刻攻占了她的心间,她的心,乱了。 察觉到她卸了力,那只手安然地栖于自己的掌心,言徵望着她,嘴角的笑痕愈深了两寸。 第125章 是想试探什么 “我还与娘子一起对弈……说起这个,咱们在这船上,左右也是无事,对弈倒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我与邵兄还从未有机会切磋,不如趁此机会手谈一局如何?”言徵话锋一转,笑眯眯地下了一帖战书。 “好啊!正好也是无聊。”邵钰亦是笑呵呵接了。 晏晚晚朝天一翻白眼,这两个男人什么毛病? 陆衡哼了一声,不知死活。 萧嘉禾和坠儿对望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兴奋,她们不爱下棋,也不懂下棋,可不妨碍她们看热闹啊! 言徵一声令下,很快有人将棋枰摆了上来,言徵朝邵钰比了个请的手势,后者倒也不客气,先是撩袍择了一边坐下。言徵笑笑,在另外一边坐下。 仍由邵钰执黑先行,他执白破局。 萧嘉禾与坠儿两个是外行看热闹,更关注的是两个人之间莫名弥漫的硝烟味儿,晏晚晚与陆衡两个内行看的却是门道。 陆衡起初有些轻慢的态度在看着两人走了几手棋之后慢慢变了,抻了抻身子,放下环抱胸前的双臂,不错眼地观战,就如那时看着晏晚晚与言徵对弈时一般无二。 晏晚晚看了一会儿则蹙起眉心来,这两人的路数怎么会…… 那一场棋枰方寸之间的黑白厮杀,直从午后一直杀到日暮,看热闹的人早就失去兴趣,悄悄走开了。倒是一直在旁观战的人除了窥见了刀光剑影之外,还窥见了些旁的东西。 入夜时,有人掌了灯来,这场没有真刀真枪,却也惊心动魄的厮杀终于到了尽头,言徵的白龙被黑子从中斩断,黑子看似占尽了先机,谁知白子围追堵截,徐徐图之,围而绞杀,竟是将黑龙点点吞噬,最终以半目子的差距定下了胜负。 “承让。”言徵拱手朝着邵钰一揖。 邵钰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脸上神色却显出两分复杂来,“早就听说柳大学士的棋艺高超,如今看来,雪庵先生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晏晚晚听到这儿,眼波一动,蓦地抬睫望向他。 邵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过来,却不知她是何意,神色间满是疑虑。 晏晚晚看了他片刻,到底是没有说什么,牵了牵嘴角笑了。 那笑容不知为何让邵钰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晏晚晚已经转过眼没有再看他,他目下闪了两闪,垂下眼去,遮蔽了眼底的暗光。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静静投射其中,水声轻响。 晏晚晚趴在窗户边,看着窗外月色,清风徐徐,拂面而来,月影好似也投进了她双眸之中,明灭斑驳。 吱呀一声门响,言徵走了进来,她没有回头,好似看得失了神。 “今夜那些刺客不会来了,娘子倒不如安心睡个好觉。”言徵一边解下外衫挂在架子上,一边道。 晏晚晚回过头,见他正将那件外衫平平整整铺挂在架子上,行止间细致无比,处处透着小心与珍惜。那外衫却正是她给他做的那两件衣裳之一,上一回,她明明还想着他那么喜欢她给他做的衣裳,就那么两件怕是不够换,想着快入秋了,该赶着再给他做两身,谁知…… 正在思忖着,却突然感觉到两道目光往自己面上看来,并不锐利,却也没有收敛到让人察觉不到。 他应该是特意要让她察觉到的。 果不其然,晏晚晚醒过神来,对上他的视线时,他就是笑着问道,“想什么?想得那么认真?” “你与邵钰对弈,又刻意用宁王的棋路,是想试探什么?”晏晚晚不答反问道,语调不可谓不锐利。 “果真瞒不过你。”言徵倒也不狡辩。 “我倒是不知道,你除了画技,居然还学习了棋路?”晏晚晚嘴角勾笑,带着明显的嘲弄。“不知道除了这两样,你还学了些什么?我本以为……宁王萧衍在大宁是个禁忌。” “如你所见,画技、棋路、兵法、书法……只要是宁王曾留在宫里的东西,我都学过。只是我原也不知道那些是宁王的东西,可你也知道,我不是傻子,起初确实不知,后来自己慢慢也察觉到了。所以……我虽从未见过宁王,可此人于我而言,却恍若亦师亦友的存在。我甚至在心中能够勾勒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尤其是在知道娘子是他的女儿之后,那模样在心中更是具象了。” 他说着话时,望着晏晚晚,嘴角勾笑,一双眼眸却恍若此时月色下的河水,无声缱绻,旖旎无双。 晏晚晚神色怔忪,“为何?” “我亦不知为何。可……如你所说,宁王是大宁的忌讳,他的东西早该与他的人一般于世间消失了,可却有人把这些东西都保存得好好的,还让我样样皆学……你说在大宁,若没有陛下的首肯,谁敢?”言徵语调淡淡,目光却是深幽地睐着她。 晏晚晚却不上他的当,“可你学这些难道是人人皆知,光明正大的吗?” 言徵微微一蹙眉,没有应声,却已是答案。 “这不就是了?偷偷摸摸,谁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他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若是光明正大,你早前与我对弈时,为何从不用你习得的宁王棋路,今日若不是为了试探邵钰,你只怕还会藏得好好的。我还当你从宁王那里习得的,只有一样画技而已。” 言徵看着她半晌不语,良久才叹了一声,“娘子觉着我之前与你手谈时的棋路,与宁王的棋路相比如何?” 晏晚晚微微一滞,脸上的理直气壮不由得气弱了半截。 他的棋路与义父的棋路相比……其实严格说来,各有千秋,不相上下,甚至是他今日用的棋路也是在宁王惯常的棋路上有所演变和突破的,是以邵钰虽也是一样的棋路,却是言徵棋高一着。 今日那一场对战,可谓是一场棋盘上殊死的较量,于对弈的双方是棋逢敌手,酣畅淋漓,对于观战的人来说,何尝不是惊心动魄,视觉之盛宴? 晏晚晚喉间滚了两滚,说不出违心之言。 言徵见状,便知她的想法,将她的手拉过来,拢在掌心,轻轻摩挲了两下,“娘子,宁王的棋路对我确有影响,可我不是他的影子,我是我,自是有我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