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令》 第一章 月神祭典 庆国天启十年,七月七,月圆如斗,春江两岸芳草萋萋,江面上白雾渐浓,一股子生死两茫茫的意味于天地间飘飘荡荡。 春江中游近月城城门处,陡然燃起四堆巨型火把,红光交辉,映出火把下四四方方的木台。 木台之下,站着形形色色各类人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名士乡绅,贩夫走卒,皆是神情兴奋的模样。 一名戴着鬼脸面具的少年立于人群之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双眼微眯道,“要开始了!” 站在鬼脸面具男子一旁,身穿蓝色粗布麻衣的邋遢中年人用小拇指挖了挖鼻孔,瘪着嘴道,“没什么可看的,每年都差不多,就像你每年都会折腾一回,结果却是大抵相同,下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新奇的变化。” “或许今年会有所不同呢……”鬼脸面具少年眼神忽地一寒,“老曲,你有没有想过这辈子就是你口中的下辈子?” 老曲抓了抓油腻腻的头发,始终想不明白那句话,“申小甲,你莫要总说这些奇怪的话,会被人当成妖怪烧掉的。你上回说大地是个球,月亮也是个球,已经在月城百姓中间传开了,都说你魔障了。” “事实确实如此,真理总掌握在少数人手上。” “小甲,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凭什么认定你就是对的?” “我就是知道,自打来到这世上就知道。” “生而知之,是真的会招祸的。”老曲眼神黯然了一下,“以后别在让人知道你知道的很多,这样不安全。” “也不是生来知道……”申小甲叹道,“算了,或许今晚我就能回到那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扭头看向木台,“这可能是我在这儿看的最后一场月神祭典。” “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就如同这月神祭典一样,结果毫无新意……”老曲有些意兴阑珊地撇撇嘴,转身朝着月城城门走去,“我先回去了,醉月楼不能没有跑堂的。” 申小甲瞟了一眼老曲的背影,继续看向木台,嘀咕道,“唱起来!跳起来!让我热热闹闹地穿回去宰了那王八蛋!” 木台之上,红色火光映照出十几名俱是身披黑色羽甲,头戴墨色獠牙夜叉面具的壮汉,长发散乱地垂于双肩,低头闭目,赤脚而立。 正中央一位戴着血红色夜叉面具,手拿白色木杖的黑色羽甲忽地抬起头,双眸清冷,透着刻骨的霜寒,举起手中的白色木杖,奋力地锤向地面。 咚!几乎同一时刻,木台后方一个赤裸上身,头戴青色夜叉面具的壮汉抡起一根粗大的木槌,砸在一丈二尺高的大鼓上。 血红夜叉大喝一声,“风起!” 木台上的墨色獠牙夜叉猛地抬起头,睁开双目,齐声喝道,“呜呼!” 而后所有夜叉于火光间起舞,步伐整齐却又诡异。 舞步将尽未尽时,血红夜叉手中白色木杖一横,喝道,“雾散!” 墨色獠牙夜叉有条不紊地散作一个圆圈,彼此间距半臂之遥,齐声再喝一句,“呜呼!” 圆心处的血红夜叉突地扑通一声跪拜下去,似乎用尽全身气力喊出两个字,“月出!” 围作圆圈的墨色獠牙夜叉亦是五体投地,身子微微颤动,口中不停地低吼着,“呜呜!” 木台四周的火光骤然更盛了几分,四名赤裸上身,头戴青色夜叉面具的壮汉举着一名身穿白色薄衫,口中含着一块棉布的女子走上木台,于木台最前方的巨型花架下站定。 血红夜叉从地上跃起,手舞足蹈,蓦地张开双臂,仰面望月,嘶吼道,“祭!” 墨色獠牙夜叉此时也全都起身直立,抬头凝望圆月,长啸道,“祭!” 四名青色夜叉将白色薄衫女子放置于花架上,丝毫不顾白色薄衫女子呜呜哭喊,用拇指粗细的草绳一圈又一圈地将其绑缚妥当。 一阵清风起,最右侧那名青色夜叉突地踩中一块不知何时出现在脚下的石块,崴了一下脚,身子一斜,松开了自己手中还未结扣的草绳。 白色薄衫女子面色一喜,速即以尚可灵活使用的左手解开身上的草绳,扯下口中的棉布,仓皇地朝着木台下逃去。 正当此时,木台上骤然乍现一道刺眼的白光,犹如从天上垂落下的一道霹雳,令人不敢直视,只得伸手遮挡。 白光消散之后,所有人慢慢放下盖在眼前的双手,面面相觑。 一道惊呼声突然于木台中央炸响,“显灵了!月神显灵了!” 所有人齐刷刷地朝着惊呼声来源处望去,只见血红夜叉拄着白色木杖站在花架前,盯着花架上重新被绑缚好的白色薄衫女子,一脸的激动与虔诚。 木台之下,突有人指着白色薄衫女子高喝一声,“死人了!月神发怒了!”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白色薄衫女子的模样,俱是浑身一颤。花架上,此时的白色薄衫女子脸色惨白,额头一枚红色月纹格外显眼,朱唇微张,双目无神,已是无半点生息。 场面顿时慌乱起来,台下围观人群四散奔逃,台上夜叉全都怔在原地,手足无措。 一名身穿朱红色,胸口白底黑字写着“捕”字的八字胡中年男子跃上木台,提了提腰间的佩刀,对着台上所有戴着夜叉面具的人朗声道,“肃静!一出假戏而今成了真做,尔等休要乱动,命案一出,这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月神祭典,所有人都要接受官府问话,配合衙门查出真凶。若有违逆者……”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高举空中,“莫怪我手中长刀无情!” 木台上戴着墨色獠牙夜叉面具的人们立时噤若寒蝉,唯有血红夜叉缓步走上前来,摘下面具,露出一副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容,对着八字胡捕快躬身行礼道,“启禀捕头大人,此事与我等无关,乃是月神显灵,降下责罚……” “闭嘴!”八字胡中年男子收回手中长刀,皱眉道,“少在这儿妖言惑众,事实究竟如何,待衙门调查后自有公断。” 此时又有几名身穿捕快服饰的男子爬上木台,立于八字胡中年男人身侧,面色冷峻。 八字胡中年男子走到花架前,摸着下巴左瞧右看,伸手点指几下身后的几名捕快,故作镇定道,“快去把仵作叫来!” “回禀江捕头,您今日方才走马上任或许有所不知……”一名青年捕快拱手行礼道,“仵作于三日前便已辞官回老家种红薯去了,怕是叫不来的。” 江捕头怔了一下,轻咳一声,“那你们当中可有会验尸的?随便挑出一人,先行将这具尸体查验一番。” “回禀江捕头……”出声应答的还是方才那名青年捕快,只不过这次的语气有些发虚,“我们当中并无有人懂得查验尸体,但衙门捕快中确有一人精通此道,便是他与仵作打赌,结果使得仵作颜面尽失,不得不辞官回家。” “噢?”江捕头惊咦一声,“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此人姓申,名小甲,如今在……” “在何处?” “在这里!”木台下一名戴着鬼脸面具,身穿捕快服饰的男子举了举右手,摘下脸上的面具,现出一张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相貌,更有异于常人之处在于一头短发,半黑半白。 四目相对。 江捕头眼神异样地盯着少年道,“你就是申小甲?果真这么小?” “如假包换,小有小的好处!小的拜见江捕头……”申小甲拨开人群,来到木台前,纵身一跃,却不慎左脚绊住右脚,立时摔了个狗啃屎,亦算是五体投地。 “客气客气,第一次见面不用行此大礼!”江捕头上前拉起申小甲,作出一副熟络的模样,呵呵笑道,“听说你会验尸?” 申小甲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抿着嘴,腼腆地笑了笑,“略知皮毛。” “皮毛就够了!再深入于此处现场施展也不方便……”江捕头挽着申小甲的手臂来到花架前,指着花架上的白色薄衫女子道,“来!先看看她的皮毛!” 申小甲拍了拍江捕头的手背,故作老成道,“不必紧张,我与这具尸体都不会跑……今夜你巡守此处做得不可谓不好,只是运气不佳罢了,即便衙门老爷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你,且放宽心。” 江捕头挤出一脸感动的表情,“总算有人理解我,不枉我苦心孤诣地巡守一夜,要不说咱是自己人呢……”噌地一声,抽出半截佩刀,寒光闪闪,“可若是你验不了这具尸体,抑或是不懂装懂,胡言乱语,纵使我们是自己人,我手中的刀也不会客气,公事公办!懂不懂?” 申小甲连连点头,“懂懂懂……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您瞧好吧,必定不会让您有发飙的机会!”伸了一个懒腰,从腰间取下一副白色蚕丝手套戴上,中气十足道,“书办何在?” 一名满脸麻子的青年捕快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笑道,“小甲,今日由我兼任书办,现已准备就绪,可随时开始。” 一旁的江捕头指着申小甲手上的蚕丝手套,忽地插话道,“这是何物?” “蚕丝手套,”申小甲翻转一下双手,解释道,“戴上套子,干净又卫生。” 江捕头竖起大拇指,赞道,“专业!” 申小甲和麻子青年捕快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戌时三刻,第一次验尸开始!” 麻子青年捕快快速地打开小本子,写写画画,笔下生风。 “地点,春江中游祭祀木台。死者,祭祀月女,身高四尺八寸,体重约四十五公斤上下,四肢完整无缺失。” “头部、颈部无伤痕,舌苔正常,眼白有充血状。” “手脚有捆缚於痕,”申小甲抬起尸体左手上下查看一番,皱了皱眉道,“九浅……一深?这是经常玩捆绑啊!” 江捕头摸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申小甲,眨眨眼睛道,“小兄弟很有经验啊,不知死因可有查出?” “莫急莫急!嘘……”申小甲伸出食指放于唇前,“不要打扰我与这位姑娘交流,你的声音太大,都吓得她不敢言语了。” 江捕头瘪了瘪嘴,大有深意地斜瞥一眼申小甲,摸了摸自己佩刀的刀柄。 申小甲清了清嗓子,按了按尸体胸腹,继续道,“肋骨无断裂,腹部无鼓胀,暂且可排除重伤导致体内出血而亡,具体情况还需回到衙门解剖尸体后才能得知。” “左腿小腿骨折,右脚指骨断裂。” “尸体全身表面无针孔痕迹,无明显出血伤口。” 申一夏撅了撅嘴,后撤一步,取下蚕丝手套,放回腰间,拍了拍手,扭头对麻子捕快道,“可记录完全?” 麻子青年捕快速即应答道,“不曾有半点遗漏。” 江捕头走到申小甲身侧,抽出半截佩刀,斜眼道,“所以真正的死因是什么?凶手又是谁呢?” “大人,”申小甲面皮抽搐一下,“您有所不知,这验尸不是简单看看表面就行了,得解剖之后,里里外外都查验一番,还需做一系列药理测验,调查既往病史,方可得知死者因何而死。” “这么麻烦?”江捕头收回佩刀,“那便先拉回衙门,咱们挑灯夜战吧!” 申小甲低着头搓了搓衣角,羞赧道,“大人,今夜过后再说吧,小的还有点私事要办……” 江捕头又一次抽出三分之一佩刀,面色严肃道,“不行!还有什么私事能比命案重要?你可不要逼我发飙哦!” 申小甲扮出一副凄楚的模样,抽抽鼻子道,“回禀大人,小的所办私事也是生死大事,”指了指身后的几名捕快,“不信的话,您可询问他们是也不是。” 江捕头侧目看向几名捕快,又将刀身抽出三分之一,冷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莫要合伙蒙骗我,否则……哼!” 麻子捕快咽了咽口水,抢先答道,“大人,此事千真万确,小甲每年都会有一次生死大关,此事月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绝无半点虚言!” 江捕头似懂非懂地看了一眼申小甲的头发,收回佩刀,淡淡道,“原来如此,都是江湖儿女嘛……其实我也懂一些皮毛,日后可与你交流一二,定会让你获益匪浅。” 申小甲和几名捕快俱是一脸怪异地看向江捕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江捕头挥了挥手,“还愣着干嘛,赶紧将尸体带回衙门,”指了指台上缩作一团的夜叉,“还有……把他们也暂且收押大牢,凶手必定在他们之间,每个人都有嫌疑,谁都不可轻易放过!” 几名捕快齐声应诺,各自散去忙活起来。 申小甲朝着江捕头抱拳行礼,道了一句“明日见”,一脸焦急地转身快步离去。 江捕头望着申小甲离去的身影慨然道,“临危不惧,虎虎生风,英雄出少年啊!简直和我年轻时一般无二……”回头催促其他捕快,冷冷看向所有夜叉,“快点快点,别想着半路偷溜啊,我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片刻之后,江捕头和几名捕快押解着一众夜叉离去,春江中游恢复了往昔的静谧,唯有木台四周巨型火把发出簌簌之声。 突地,木台之下钻出一道白色身影,回头瞥了一眼木台,快步来到一个巨型火把之下,抓起地上一把黑灰抹在脸上,而后眼神惊恐地匆匆赶往江边,左右扫视一眼,猛地一扑,蹿进了江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颗颗水珠飞向岸边,落在草叶之上,凝着点点寒意…… 第二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一滴水珠从叶尖滴落,落于半空时,一阵劲风飘过,水珠当即激荡碎裂成无数细丝,洋洋洒洒。 申小甲急急地停下脚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粒粒细汗,双手叉腰,气喘如牛,望着前方飘过的那道清风,咽了咽口水道,“陌春风,就这儿了吧,再跑我就先得累死!” 一袭青色布衫,满头银丝的陌春风回头瞥了一眼申小甲,脚尖一旋,扭转身子从树梢飘落,犹如一片飞叶般轻巧地落在少年捕快身前,捋了一下鬓边雪白的银丝,轻蔑地笑了笑,“申小甲,你这身子骨是如何骗来捕快这门差事的,衙门老爷瞎了眼吗?” “我是正常人,不会飞檐走壁,跑这么长的路,喘几下很合情理。至于我这身捕快服怎么得来的……”申小甲直起身子道,“月城拢共有过五任县令,前四任俱是搅得月城不得安宁,唯有这最后一任安安稳稳,你可知为何?” “我听闻此任县老爷并非本地人,乃是从襄南调来的,”陌春风认真地思索片刻,淡淡道,“因言语不通,月城方得大治。” “谬矣!”申小甲傲然挺胸,“襄南虽距月城有千里之遥,两地方言却并非毫不相通,日常交流还是可以的。再者说,便是不通方言,官话总会吧,不至于双耳紧闭,完全懵懂。言语不通,实则是我给县老爷出的妙计,因而才得了这门捕快的差事,挣一口稀饭钱罢了……”扫了一眼空旷的四野,喟然长叹道,“不扯这些无聊事,时候不早了,此处风景宜人,是个埋身的好地方,咱们抓紧些吧。” 陌春风立在一旁,像个没事儿人般冷眼看着申小甲从腰后取出一把铁铲,吭哧吭哧地挖刨出一个大坑,“你这手法还真是熟练,人家十年磨一剑,你是十年磨一铲!问你个问题,缘何你这么执着把自己埋了?” “我要回去!” “回哪去?” “绿藤市。” “那是何地?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是一个离月城很远的地方……” 申小甲眼前再一次出现绿藤市城西废弃工厂的场景,还有那个面目可憎的陈老爷子,耳畔回响起他在坑底最后听见陈老爷子说出的那句话,“不必麻烦了,我帮你们把他埋了吧!” 而后便是无尽的黄沙滚滚而下,将重伤垂死的他渐渐掩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紧随而至,刺鼻的黑稠浓烟穿透黄沙钻进鼻孔里,呛得他心肺都似要炸开一般。不甘,怨愤,悲痛,让他怎么也不愿就此闭上双眼,怒目圆睁,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无尽的黑暗中猛地出现一丝光亮…… 片刻之后,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忽地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自己的四肢居然能动,抬起双手,盯着小巧的双手,以及身上奇怪的服饰,嘴角抽搐一下,一个荒诞的想法于脑中浮现,“我穿越了?” 接着便看见一个身穿破布衣衫的中年汉子将自己从江水中捞起,扛在肩上,走进了月城大门。 “我问过老曲,他说是天启元年春江发大水,你是被大水冲来的,可不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你把自己埋在土里怎地能回去?” 申小甲被陌春风的话惊醒,轻咳一声道,“天启元年至天启三年,我游了整整三年的春江,从上游到下游,再从下游到上游,事实证明那个法子不行,应该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我来到这边之前是埋在土里的,现在若是想要回去,估计也只能将自己再埋一回,非常科学。” “什么学?”陌春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算了,你也不必解释,这十年你总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也对……你本来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头发的颜色奇怪,吃饭的口味奇怪,睡觉时说的梦话也奇怪。如此加在一起,也就让人见怪不怪了。” “我的头发……”申小甲摸了摸自己半黑半白的头发,“我也很奇怪,按理说,就算工厂那些化学物质发生化学反应时产生了巨大的能量,致使我的脑电波被传送到了这具身体里,可这头发不该也跟着一起过来啊……” 陌春风忽然道,“什么是脑电波?一种内功吗?” “不是,脑电波相当于你们口中的魂魄……”申小甲见陌春风仍旧一脸茫然的样子,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铁铲扔在一旁,拍了拍双手,悠悠然走进坑底躺下,“也罢,说了你也不懂,还是办正事吧……来来来,快点把我埋起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觉得你其实已经不想把自己埋起来了,这七年来你每一年都会往后推迟一月,一月一至七月七,”陌春风冷然道,“其实你若是真想死,我可以帮你!” “无知!”申小甲抽了抽鼻子,“做实验当然要用变量控制法,在不同时间都做一次,这样才能知道什么条件下是最恰当的……” 正当陌春风拿起铁铲,准备将翻出的泥土铲下坑里时,申小甲双耳微动,举起右手,轻声道,“暂停一下,有人来了!” 陌春风双眼微眯道,“两个人,两把刀。” 话音一落,只见树林里跃出两道高大的身影,惊起片片昏鸦。 一人手握五尺大砍刀,生得虎背熊腰,却在耳边别了一朵黄色小菊花。另一人手中握的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砍刀,长得有些清瘦,脸上有着一颗大黑痣,痣上立着三两根黑毛。 耳边别着黄色小菊花那人率先开口道,“我,乃勾山菊花刀西门吹蜡,江湖刀客榜第四十九,”轻抚一下刀身,“此刀长五尺二寸,削铁如泥,刀落菊开!” 大黑痣不甘示弱道,“我,吉霸峰魔晶刀东方完败,江湖刀客榜五十一,”舌尖轻舔刀身,“此刀粗八寸五分,斩金断玉,刀出洞现!” “好刀!”西门吹蜡赞叹一声,摸了摸耳边的菊花,“看来今日你我必有一战,毕竟刀客榜第四十九只能有一人。” “今夜月色撩人,正是决一死战的大好良机,”东方完败斜眼竖刀,快步近前,骤然发起攻势,“那么……我先砍为敬!” 西门吹蜡双目圆睁,横刀一劈,大喝道,“来得好,回砍一刀,略表感激!” 叮!双刀刀锋相接,撞出星星火花。 二人交错之后,互换了位置,各自的左臂上皆有一条红线,渗出点点鲜血。 西门吹蜡低头看了一眼左臂上的伤口,眼皮一跳,“兄台,我方才想起家中还有急事,得先回去一趟,不如咱们择日再战?” “不巧,”东方完败也瞅了一眼左臂上渗出的鲜血,“我也刚刚想起此时应当回家给夫人倒洗脚水了,那咱们便改日再约!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两人互相拱了拱手,速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龇牙咧嘴,脚步匆匆。 申小甲从草丛里探出脑袋,看向一旁的陌春风,瘪了瘪嘴道,“这就是你们的江湖?” 陌春风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一部分。” “让我很失望啊,”申小甲一边退回坑里,一边讥讽道,“我来这边之前也是个高手,虽不能如你一般飞檐走壁,却也耍得一手好飞刀,比你先前在月神祭典扔的那块石头还要快准狠……就刚才那两货,我可以打十个!” “那你为何如今身上半点武功也没有?”陌春风重新拿起铁铲,这一次似乎积极了一些,抛下一铲黄土,纳闷道,“被人废了?我知道一门独家秘方,可令人恢复往昔功力,你要不要试一试?” “算了,你们这儿的药奇奇怪怪,别把我吃死了……”申小甲忽觉背下有些石头硌得生疼,伸手用力地掰扯几下,将一块石头扔在一旁,又继续掰扯另一块石头,眼神黯然道,“再说了,我也不是被人废了,而是不想再学,在我们那边杀人是犯法的,即便杀的是坏人也不行,我师父便是因我杀了一个坏人而自戳心口……” “我们这里杀人也是犯法的,不过律法只是约束普通人的……”陌春风忽然停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把白色纸钱,随手一撒,取下插在腰间的古铜唢呐,“老规矩,一百八十吊纸钱,再送你一曲百鸟朝凤!一路走好!” 申小甲一脸肃容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黄土覆盖的下半身,复又掰扯身下的大石头。 四野静谧,唯有滴滴答答的唢呐声回荡于天地间,如泣如诉。 曲终,陌春风翻转几下唢呐,斜插腰间,弯腰拱手道,“来世再见!” 申小甲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咕隆声,随后一股清泉喷涌而出,霎时将申小甲冲出坑底,四仰八叉地摔落地面。申小甲从地上爬起,看了一眼顷刻间便已化成小池子的大坑,嘴角抽搐一下,“真是风水宝地啊,居然挖出了一口井!” 陌春风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微微笑道,“吃水不忘挖井人,功德无量!这附近的山野村夫会给你立碑的!” 申小甲垂头丧气道,“我又没死,立什么碑!真他娘背时,去年挖出一个古墓,今年又挖出一口井!”扫了一眼满身黄色的泥垢,“罢了,今日不埋了,先去春江洗个澡,省得待会儿回城别人以为我掉进了茅坑里……” 陌春风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树林深处,忽然道,“那你自个儿先去洗洗,我在这边方便一下,稍后再来寻你!” 申小甲大有深意地看了陌春风一眼,撇撇嘴,点点头,转身独自离去。 待到申小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之后,陌春风右脚一蹬地面,飘然跃上一棵大树,抱着双臂,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倏尔,从树林里钻出两道身影,正是先前的西门吹蜡与东方完败,二人对视一眼,正要抬腿朝着申小甲离开的方向追去,却又不得不停下脚步。 因为他们的面前忽地出现了一个人,此人从树上飘下,落地无声,手拿一把唢呐,满头银丝迎风微扬。 二人在暗中观察良久,自然知道此人是申小甲的同伴,齐齐地寒声道,“好狗不挡道,我们的目标不是你,莫要自误!” “人字杀手榜第十九,山刀王小菊。人字杀手榜第十一,雪刀吴大志。”陌春风把玩着手中的唢呐,泰然自若道,“谁派你们来的?” 二人俱是一怔,耳边别着菊花的王小菊色厉内荏道,“既然识得爷爷,那便……” 话还未说完,一条细细的红线便出现在王小菊的脖子上,王小菊捂着脖子,惊恐地看向那个手拿唢呐的少年,他竟是丝毫没有瞧见对方是怎么出手,又是怎么收手的,只看见了那个古铜唢呐的边缘有一丝血线,而后便轰然倒地。 “聒噪!”陌春风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地的王小菊,扭头斜着眼睛看向默默后退几步的吴大志,“我只问最后一次,谁派你们来的?” “是是……月城城主,”吴大志咕咚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道,“少侠既然护在那人身侧,我便给少侠个面子,不杀了……回去就把银子退给城主……” “谁说我是在保护他?”陌春风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我也想要他的命啊……” 吴大志手里捏着一把冷汗,“既如此,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算是同道中人,这单买卖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如何?” “他的命是我的!”陌春风摇了摇头,满脸遗憾道,“你刚才还说不杀了,这会儿又想和我一起分赃,嘴里没半句实话啊。既然你还是想杀他,那我便只能杀了你。” 吴大志满眼怯色,冷汗涔涔,咬了咬嘴唇,转身拔腿便跑。 陌春风嘴角噙着轻蔑的笑意,轻轻跃起,左脚踩在吴大志左肩上,右脚在吴大志脑袋上用力一蹬,飘落在吴大志前方几丈之外。 吴大志瞳孔一缩,“好轻功!可是蜻蜓三点水?” 陌春风背对着吴大志,擦了擦唢呐哨口的血渍,缓缓摇头道,“非也,是两点水。” “还有一点呢?” “在你的心上。” 吴大志低头看了一眼心口位置,果真渗出一朵血花,沉沉叹息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下,“还真是有命拿钱,没命花啊,这单买卖亏大了……” 陌春风走到吴大志和王小菊尸体旁边,从二人身上各自摸出一块写着人字的令牌,收进自己怀中,跃上树梢,朝着春江上游飘去。 不消片刻,陌春风便来到春江上游,淡然地立于岸边,像是方才真的只是小解了一番,盯着在江水里来回扑腾的申小甲,轻笑道,“不是洗澡吗?怎么改游泳了?” “一样一样,我们那边游泳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在池子里洗澡,还有人撒尿……”申小甲从水里探出脑袋,双手各捏着一条小鱼,扔向陌春风,“刚才在水里抓住两条小鱼,一会儿咱们回到醉月楼,让老曲帮咱们烤了下酒。” 陌春风伸手一扫,接住两条小鱼,“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他聊聊,那便先回去了。” “等等我啊,咱们一起来的,自当一起回……” “你没我快,便是一起,也是前后脚……而且烤鱼需要时间,等你回来正好可以开吃,不好吗?” “也是,那我再洗洗……先前在那边看到一个姑娘从水里游走了,江水湿了薄衫,露出玲珑曲线,在水中一起一伏,碧波荡漾,看的我连洗澡都忘记了。可惜,她走得太急,不然倒是可以花前月下,把酒言欢。” “你忘了先前的月神祭典吗?人家现在哪有什么心思跟你花前月下,不走急一点可就没命了。” “难怪我看她肌肤似雪,小脸却比锅底灰还黑。” “你要是被当作祭品,你的脸比她还黑。” “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吗?” “不是已经死了吗?” “都死人了,还不死心?况且,人就是人,又不是牛羊,怎么能当作祭品呢!虽然她的方法有些不妥,但我支持她,自己的命就该握在自己手里!” 陌春风一怔,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幽幽叹道,“好一句自己的命就该握在自己手中!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申小甲,我想家了,待会儿咱们吃完酒,我便要启程回家一趟。” 申小甲也是一怔,“这么突然?自打咱们八岁相识,从未听你说过你有家,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西边,离这里不远不近,五千里。”陌春风洒然笑道,“一阵春风飘过,来回不过十四日。” “你这是西伯利亚冷空气啊……”申小甲嘀咕一句,吐出口中的江水,问道,“怎么突然想要回家了?这里待腻了吗?” “没什么腻不腻的,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陌春风长叹一声,“只是想要回家跟家里人打个商量,我自己的命让我自己做主。” 申小甲不知道陌春风口中的打个商量是真的需要打出来的,只以为不过是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谈谈心,歪着脑袋道,“这事儿还用商量?你的命不是在你自己手中吗?” 陌春风摇摇头,“很多人都握着我的命,天地君亲师,最后才是我自己。” “你们这边的规矩真是麻烦,我们那边就没那么多人排在自己头上,都是想干嘛就干嘛……”申小甲嘟嘴道,“那就提前预祝你商量成功,早日凯旋而归,到时候我给你做一道最新发明的新菜式,包准让你垂涎三尺。” 陌春风笑了笑,他想起申小甲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想要拴住一个人,就先拴住那个人的胃,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不在的日子,你别瞎胡闹,没事儿就在醉月楼和老曲喝点小酒,听听说书人讲故事便好,这月城最近不大太平。” “不太平?那我就给它铲平了,”申小甲挖挖鼻孔道,“怎么说我也是衙门捕快,谁能把我怎么着!” 陌春风眨了眨眼睛,“遇到事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少装得那么正义凛然……不过,你这是好品德,要保持!”扯了一根野草,将两条小鱼串在一起,飘然而去,“先回了,一会儿见!” 申小甲看着陌春风潇洒的背影,环视静寂无声的两岸,顿觉阴森可怖,缩了缩脖子,快速游向岸边,穿好衣衫,朝着月城城门跑去。 途径城郊小树林的时候,申小甲因为跑得太急,没留神到迎面有位老妇蹒跚而来,险些将老妇撞倒,连连道歉几声,一边帮老妇将散落满地的红薯拾回篮子里,一边问道,“大娘,这么晚怎么还往城外跑啊?” 老妇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无奈道,“今晚月神祭典,所有人都等着看热闹,歇得晚。我本想卖几根红薯,赚几个铜板……哪知道城里人不爱吃,我只好来城郊附近碰碰运气了。”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本想帮老妇一把,买下几根红薯,奈何一摸腰间,发现自己并未带着钱袋,讪讪一笑,只好跟老妇挥手作别。 老妇人看了一眼申小甲离去的方向,长舒一口气,继续前行,半炷香后来到一间破庙内,瞧见一名薄衫女子正蹲坐在火堆旁烘烤身上的衣衫,缓缓走了过去,佯装一脸疲惫地坐下,“姑娘,夜里寒凉,沾点你的光烤烤身子可否?” 薄衫女子抬眼看了一下老妇,轻轻点了点头,却并不答话。 “多谢,”老妇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红薯递向薄衫女子,“你让我沾了光,我就给你一根红薯垫垫肚子吧,算是礼尚往来。” 薄衫女子抿了抿嘴唇,摸了一下自己干瘪的肚子,接过老妇的红薯,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老妇人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盯着红红的火光,双眼微眯道,“不谢不谢,吃饱了才好上路……” 翌日清晨,一缕白光透进漆黑如墨的破庙,投射在庙内满是蛛丝灰尘的神像上,神像面色狰狞可怖,手拿一支判官笔,遥指下方。 判官笔下,已燃成白色灰烬的火堆旁躺着一个身穿白色薄衫的女子,面色亦是狰狞可怖,双眼怒睁,眉心处有一枚红色的月纹异常醒目,朱唇微张,已无半点生息,浑身冰凉。 四下死一般的沉寂,一只寒鸦忽地停在女子身上,眼珠子转动几下,扯着嗓子嘶叫起来,“呱呱呱!” 第三章 八哥的八哥 “呱呱呱!” 三声之后,一颗石子破空而出,瞬息间击中乌鸦的脑袋,力道不大不小,正正地击打在乌鸦右眼后一厘三毫之处。 乌鸦脑袋一偏,和石子齐齐地从树上掉落地面。 “聒噪!”申小甲伸了一个懒腰,走出醉月楼后院柴房,踱步来到树下,拾起地上翻着白眼的乌鸦,放在手中掂了几下,嘀咕道,“也就二两肉,塞牙缝都不够。” 正当申小甲想要将乌鸦放回树下时,老曲鹅行鸭步地从柴房里走了出来,将白色的抹布轻轻一甩,搭在肩上,打了个呵欠,一抬眼瞧见申小甲手里的乌鸦,急声道,“别扔别扔,这体型大小拿来烧烤最是合适不过,抹上一层蜂蜜,连肉带骨头一起嚼,嘎嘣脆!” “奥尔良烤鸦?”申小甲表情怪异道,“看你很有经验的样子,以前吃过?” 老曲捋了捋额头上粘在一起的发丝,神态潇洒地昂首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杀戮,有杀戮的地方就有乌鸦……年轻的时候游历天下,没少吃这玩意儿,吃得多了自然就会有研究,怎么做更好吃,怎么吃才能饱肚子。” 申小甲看了一眼老曲,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乌鸦,半信半疑道,“这玩意儿能吃?不酸吗?” “略微是有些酸苦,所以才要抹上蜂蜜,毕竟生活已经够苦了,吃的就不能再苦……”老曲目光始终停留在申小甲手里的那只乌鸦上,抿了抿嘴唇,“如这般野生的乌鸦肉质紧密,补阴益血,杀虫治痨,平肝息风,是居家旅行必备的优良食材啊!” 申小甲忽地想起先前老曲说的乌鸦常待之地,不由地有些干呕,索性将乌鸦揣进自己怀里,面无表情道,“现在又不是没有吃的,鸡鸭鹅那么多家禽都在圈里伸长了脖子等着你,没必要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只乌鸦没几两肉,当零嘴都寒碜,还是让我权且收下当作宠物养着,闲来时逗逗趣打发时间也好。” “什么物?” “宠物,就像权贵家里养的那些伶人。” “还是交由我吃了吧,宠这玩意儿不吉利。” 申小甲后退半步,摇了摇头,“你们这是封建迷信,很不科学!根底子不过是心理暗示,任何东西都没有所谓吉凶的寓意,乌鸦天性喜食腐烂的东西,自然会在一些不大吉利的地方出现,但这并不能说它就是死亡的象征,就像你最近经常去烟雨楼,难道你就是色中饿鬼的象征了吗?” “我到烟雨楼不是去吃花酒的……”老曲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道,“既然你不想我吃了它,也别养着,那就放了它吧,也算是积德。” 申小甲再度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我方才说了,打今日起,这只乌鸦便是我的宠物了,我会好好地照顾它的,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要彻底颠覆你们对乌鸦的认知。” 正当老曲还想规劝几句的时候,躺在申小甲怀里的乌鸦忽地睁开了眼睛,用爪子死死地抓住申小甲放在怀里的一个锦绣袋子,猛地钻了出去,振翅高飞,呱呱叫道,“想得美!想得美!” “会说话?”申小甲和老曲瞪大眼睛,几乎同时惊呼一声。 乌鸦在申小甲头上盘旋一圈,拉下一泡黄白之物,扯着嗓子叫嚷道,“小垃圾!小垃圾!” 申小甲摸了一下额头上还有些热乎气的黄白之物,面色陡然变得铁青,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奋力地掷向乌鸦,咬牙切齿道,“老子后悔了!这就把你丫的架在火上烤了!毛都不拔!” 乌鸦一歪脑袋,扑棱两下翅膀,堪堪躲过石头,发出几声尖细的嘶喊,“打不着!打不着!” 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以某种抛物线轨迹掉落,不偏不倚地正中一旁哈哈大笑的老曲头上。 咚!沉闷的击打声传出,老曲眼冒金星,额头上立时红肿起一个小肉包,伸出右手食指,颤抖地指着申小甲道,“你完了……这个月衙门给你发的俸钱得尽数赔给我买汤药!”一屁股坐在地上,踢摆几下双脚,“不给钱,我就去衙门告你!顺便把你昨晚睡觉时骂县衙老爷是什么王八蛋、败类、寄生虫的梦话也一并说出来!”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斜眼看向天上的乌鸦,故作没有听见老曲的话一般,跳着脚追打乌鸦,逃也似地离开醉月楼后院,“该死的黑毛畜生!居然敢搞大老曲的头,一会儿非拔光你的毛不可!” 老曲吹胡子瞪眼看着申小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揉着额头峥嵘的肉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移向先前乌鸦所立的那棵枣树,眉头微微蹙起,双耳一动,忽地听见身后柴房传来一阵响动,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笑容,嘀咕道,“又有小老鼠溜进来了,麻烦!” 正当老曲想要朝着柴房走去时,醉月楼里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女人怒喝,“王八蛋老曲!死哪去了?什么时辰了,还不赶紧出来招呼客人,这个月工钱不想要了吗!” 老曲面皮一颤,速即满脸堆笑地转身走向醉月楼客堂,高声应答道,“来咯!掌柜的莫急……”刚迈进客堂,便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站在柜台后,劈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按在算盘上,面色苦涩地笑了笑,“掌柜的,别再扣了,再扣我这个月就要倒贴了。” “招你一个人得养两个人,”中年妇人凤眼一斜,板着脸道,“你还偷奸耍滑,真当老娘是活菩萨不成?想干就干,不想干趁早滚蛋!” 老曲取下肩上的白色抹布,佯装擦拭着柜台上的灰尘,谄媚地笑道,“这就干!您就是那坐在莲花上的观世音菩萨,心胸广大!手下留情,好歹给我剩几个酒钱……” 中年妇人伸出如葱白般的手指在老曲的手背上画了个圈儿,娇笑道,“不扣工钱也成,你不在白天出力,那就在晚上多流点汗吧!” 老曲急忙缩手低头,却正好瞧见两座傲然挺立的山峰,咽了咽口水,干咳一声道,“晏燕,咱俩相交十多年了,彼此知根知底,你就别逗我了……这火烧起来容易,扑灭可就很费事了。你的心里住着一个未亡人,我的梦里也有一道白月光……小甲和你儿子也是穿着一条裤衩长大的,咱俩要是滚在一起,那两个小子得提着菜刀追杀我八百里。” “怂货!”晏燕一脸无趣地收回手指,揉捏了几下脖子,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石榴大小的酒坛,“要喝酒不必出去买,咱这儿也有,酒钱就从你工钱里扣好了。” “您知道我不止是为了去喝酒的……”老曲尴尬地笑了笑,“就想时不时地远远望她一眼,余愿足矣。所以,这酒钱……” 晏燕冷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用小甲的话讲就是舔狗……不就是一个老鸨吗,想要你就把她买了,还扯什么白月光……呸!” “那不行,这种事得两情相悦,是要过一辈子的哩!”老曲摇摇头,“晏燕,你也爱过,痛过,舍弃过,后悔过,应该知道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有毒。” “行啦行啦,”晏燕不耐烦地将小酒坛放在柜台上,“不扣你工钱,这酒算是对你昨晚在酒楼忙里忙外的奖赏……”见老曲立马就要拆开封盖,当即伸手盖在酒坛上,“这会儿不能喝,咱俩先去一趟你的柴房,你的活儿好,得先帮帮我……” 老曲摆出一副苦瓜脸道,“晏燕,我真的不行,你要是想春光乍泄一下,就找厨子吧,他对你垂涎已久……” “滚蛋!想什么呢!”晏燕翻了一个白眼,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道,“我昨晚睡落枕了,想让你帮我捏一捏,你的手法不错,上回帮我按过之后立马就好了,否则你以为我凭什么要给你这坛酒?” “原来如此……早说嘛,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要和我在柴房里做一些干柴烈火的事情……”老曲装模作样地擦了擦额头,忽地想起什么,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按摩可以,但不能去柴房。” “为什么?你的柴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倒不是,平常你随便进进出出都行,现在不可以。此时此刻,柴房里有一只大老鼠,正在里面翻箱倒柜,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在柴房里放了很多老鼠夹,它蹦跶不了多久就会消停。” “大老鼠?”晏燕立时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多大?” 老曲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一下,轻声道,“大概这么大。” “那是老鼠精吧!”晏燕咬了咬嘴唇,转身朝着后院走去,“平素让你多注意个人清洁卫生,你非不听,邋里邋遢的,难怪柴房总是招引一些蛇虫鼠蚁……算了,我自己回厢房里用热水敷一敷,兴许能好点。有客人结账你就招呼着,把钱放到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敢贪墨一分就别怪老娘不客气!” “掌柜的放心,我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手脚干净着哩!”老曲望着晏燕的背影,喜滋滋地盘算着可以偷偷留下多少小费,一扭头却发现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妇站在酒楼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皱了皱眉,仍旧挤出一张笑脸迎了上去,微微躬身道,“客观里面请!想吃点什么?本店菜式品种奇多,色香味俱佳,烧刀子更是一绝……” 老妇随便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将篮子放在桌上,眯缝着眼睛看向老曲,大有深意道,“你觉得我该吃什么呢?” 老曲瞄了一眼桌上篮子里的红薯,站直了身子道,“总不能是红薯吧。” “当然了,”老妇呵呵一笑,“来酒楼哪有吃红薯的道理,自然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您这岁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有些不合适,还是点些软乎的吃食比较好。” “我牙口好着呢,昨晚烤了一只乌鸦,连着骨头嚼进肚子里,一点都没浪费。” 老曲摸了摸鼻子,眨眨眼睛道,“还是别逞强,毕竟一把年纪了,牙齿崩坏了可难看哩。” 老妇长叹一声,“连你都在嫌弃我年老色衰了……也罢,那你就帮我点几道软乎的吃食,你应该还没忘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吧,真要忘了,姥姥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客官您真会说笑,咱们这才第一次见面,我哪能知道您喜欢什么口味的……”老曲轻咳一声,“不过,我倒是可以帮您点几道我们酒楼的特色小菜,想来您一定不会失望的。” “不止一面……昨晚咱们就见过了,春江花月夜,你在人群外,我也在人群外,惊鸿一瞥,不曾想竟会是故人……” “多了这一撇,也可能故人变敌人。” “不必这么警备,毕竟有几十年的情分,就算是敌人,也会是先礼后兵的敌人……院里的八哥你见着了吗?” “那是八哥?我还以为是乌鸦,差点架在火上烤了呢。” “那是八哥的八哥,你要真烤了,赶紧吐出来,否则一会儿这里就要血流成河。” 老曲抠了抠鼻孔,眼神冰寒道,“我说的是差点,你没听懂吗?还是年纪大了耳背?” 老妇咯咯笑道,“你果然变了,居然会为了这酒楼里的人跟我动气,难怪杀了那姓申的小子十年都没杀成,不是不能,恐怕是不想吧?” 老曲面无表情地抖了抖白色抹布,“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你口中姓申的小子绝不会是我家院里的那小子吧,他只是不凑巧地姓申而已……” “是吗?”老妇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小口道,“等我徒弟找到他是他的证据,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止是那小子了……”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家柴房里不仅有老鼠夹,还有许多那小子做的新奇花样,专防鸡鸣狗盗之辈的……”老曲哈哈一笑,洒然道,“扯远了扯远了,我这就去帮您点菜,可能要加收一丢丢小费……您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杀人的事情吧!” 老妇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地听见酒楼后院传来三声悲切的鸡鸣,“喔喔喔”,面色乍然一寒,霍地起身,往酒楼后院柴房方向疾步而去…… 第四章 一箭南来,铁血无情 从酒楼客堂到后院柴房并不远,拢共318步,但老妇却不得不在174步与175步之间停了下来。 因为,她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帘,一道用于分割喧哗与隐秘的竹帘。 帘子由72条青色竹片组成,每一片都很匀称,笔直且锋利。一道竹帘当然阻挡不了她,但竹帘后的人可以。 老妇的手堪堪将竹帘拉起一半,便瞧见了后院内那个光着两只脚丫子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小丫头。 帘后秋千帘下道,帘下垂丝,帘后丫头笑。 老妇停下脚步自然是因为她认得这个小丫头,更认得小丫头手上那一根根与竹帘末端相连的透明丝线。 很多时候,并不是年纪大的就一定有优势。一如此刻的老妇与小丫头,两人年龄相差巨大,看上去似乎老妇一巴掌就能按倒小丫头,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从老妇脸上凝重的表情便能得知谁才是弱势的那一方。 老妇谨慎地一点点继续向上卷起竹帘,眼神冰寒地看向小丫头,试探道,“小芝,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并没有回答老妇的话,仍旧咯咯咯地笑着,随着秋千一上一下,眼睛眯成两道弯月亮,欢快极了。 老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忽地出现在竹帘旁边,右手握着一个小酒坛,左手捏着两只酒杯,靠着墙壁,将酒杯立于左手掌心,用嘴扯下小酒坛的封盖,一边缓缓地往两只酒杯里倾倒美酒,一边斜眼看向老妇,轻笑道,“姬柳,这道帘子你是过不去的,小芝排第四,你是第十,十是十,四是四,十怎么可能打得过四?” “刚才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吗?”姬柳冷哼一声,“怎么这会儿又能叫出我的名字了,果真男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老曲两只手始终保持着斟酒的姿势,手很稳,没有一丝丝颤动,直至满杯也没有一滴酒洒出来,盯着酒杯里的美酒,舔了舔嘴唇道,“先前装不熟只是怕你借机蹭吃蹭喝罢了,现在小芝来了,想必你也不好意思当着小孩子的面赖账,那还装什么,摊牌咯……”左手收至嘴边,对着其中一杯猛地一吸,将另一杯递向老妇,砸吧一下嘴巴,“喝一杯?” 姬柳面色阴晴不定,并没有去接老曲的酒杯,固执地一点点卷起竹帘。 帘下的丝线瞬时飞舞而起,如蛇般缠绕在姬柳的右手手腕上,尾端猛然绷直。 姬柳顿觉手腕一阵刺痛,现出几道红线,立刻屏息凝气,僵在空中的右手青筋暴露,额头渗出一颗颗冷汗,面色阴沉道,“小芝,你真当我打不过你?我这个第十坐了很多年,你那个第四还没满一年,没人跟你争位子是因为敬重你爷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件事不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插手的!” “她不喝……我喝!”在秋千荡至最高点时,小芝骤然扑身飞出,几个呼吸间便来至竹帘处,左手在老曲手心上一扫,端起酒杯,一饮而下,却又立刻吐了出来,伸出舌头,用手不停地扇着风,“好辣!原来酒是这个味道,也不好喝嘛,我爷爷天天还当宝贝一样藏着掖着……” 老曲哈哈一笑,举起酒坛,灌了一大口,“你年纪还小,不懂得酒的好处,等你有一天心冷的时候,就会明白你爷爷为什么会把酒当宝贝了。” 姬柳闷哼一声,崩断手腕上的丝线,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盯着一步半之外的小芝,冷然道,“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闪开,你是拦不住我的,除非是你爷爷站在这里……” 小芝瘪了瘪嘴,左手一甩,密密麻麻的透明丝线立时飞出,在竹帘前织出一张蛛网,表情玩味地看向姬柳,扑闪着两只大眼睛道,“姥姥,你要不要再崩一个试试?” 姬柳微眯着双眼道,“你真要多管闲事?当心那位发怒了,你爷爷也保不住你!” “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小芝嘟着嘴道,“打不过,就用别的人来压我,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的身上,我真是耻于和你这种人排在一起,什么时候我去找找修订天字杀手榜的那个秀才,让他把你的名字从上面抹了,正好给姓申的小哥哥腾个位子。” 老曲忽然插话道,“不必不必,那小子不会武功,给他也是名不副实,屁股还没有坐热就会被别人宰掉取而代之。”“他不会武功?”姬柳和小芝同时震惊地看向老曲,只是二人的表情各有不同,姬柳脸上的是藏不住的惊喜,小芝脸上的是藏不住的失望。 老曲取下肩上的白色抹布,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渍,一脸落寞道,“这小子死活不愿意学武,早些年我曾故意给他制造了一些麻烦,想引他学几手保命的功夫,可是这小子竟然靠自己想的那些歪点子全给化解了,还向我吹嘘脑子比武功好使,我也是醉了……” 小芝戳了戳手指,嘴巴撅得高高的,都能挂住一盏油灯,“可是爷爷说了,我未来的夫君必须要是武艺高强的人,否则护不了我,更吃不下家中的基业。” “就一个破布庄有什么吃不下的……”老曲撇撇嘴道,“再说了,你年纪还小,现在找什么夫君太早了,等你身子长出曲线了再说吧。” 一旁的姬柳眼珠子一转,放下竹帘,收回右手,嘴角微微上扬道,“昨夜我和他轻轻一碰,见他根骨奇佳,以为他是深藏不露,没想到却是绣花枕头,哈哈哈……暴殄天物啊!守着宝藏不自知,蠢得有些可爱,我都不忍心杀他了……” “可惜了啊,”小芝也一脸惋惜地喟然叹道,“我很喜欢院子里那个秋千,也很喜欢柴房里他做的那些小玩意,凭着那些小玩意就能让姥姥的徒弟惨叫三声,很聪明,也很有趣……只是不会武功这一点确实触碰了我的底线。” 正当老曲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酒楼里忽地传来一阵破空声。 嗖!一支黑色的箭穿堂而过,深深地插在酒楼客堂的一根柱子上,尾羽震颤不已,箭杆上挂着一块寒铁令牌,印刻着“铁血”二字。 老曲登时收起脸上的嬉笑,站直了身子,盯着尾羽忽地燃烧起来的黑箭,面色铁青道,“一箭南来,铁血无情,连他也来月城了吗?” 小芝峨眉紧蹙,扯了扯老曲的衣角,轻声道,“小哥哥如今在何处?” 姬柳讥笑两声,抢先答道,“追八哥的八哥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受这一箭……”扭头看向老曲,“血未尽,箭不停,你家小子今天死定了!” 第五章 李代桃僵 “人固有一死,鸦也一样。” 申小甲追打着那只长得极像乌鸦的八哥来到城外一座破庙外,苦口婆心地对停歇在庙门前香炉上的八哥劝道,“赶紧下来赴死吧……伸,是一刀,缩,也是一刀!来来来,爷们儿点!” 八哥轻蔑地斜眼看向申小甲,得意地用尖喙啄了啄爪子下的锦囊,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般,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小垃圾,小垃圾。” 申小甲眼中立时燃起两团火焰,牙齿咬得咯吱响,右脚一蹬地面,高高跃起扑向八哥,怒喝一声,“你死定了,今天让你见识一下小爷的绝招……小麻雀捉青虫!” 在申小甲如恶狗扑食一般扑向香炉的瞬间,八哥活动了几下脖子,而后尖叫一声,振翅高飞。 咣!高大的香炉霎时被扑倒,白色的香灰倾洒满地,烟尘四起。 申小甲撑着香炉外壁直起身子,用手扇了扇面前的香灰,一脚踏在香炉上,正要再对八哥放几句狠话,不曾想脚下香炉一滚,随即左右脚一分,两条腿在地上摆出个笔直的“一”字。 “嘶嘶嘶……”申小甲倒吸几口凉气,似有某种碎裂的声响从胯下传出,心中不禁生出一种蛋蛋的忧伤。 八哥在申小甲头上盘旋几圈,扑哧一声拉下一泡黄白之物,尖声叫喊道,“好活儿,好活儿……当赏!当赏!” 申小甲憋红了脖子,艰难地收回自己的双腿,揉搓几下两条大腿交汇处,从地上拾起几块小石子,冷冷地盯着在空中不停扇动翅膀的八哥,寒声道,“看来今天必须要以形补形了!” 八哥似是想起了先前酒楼后院里的情景,惊叫几声,快速地朝着破庙里逃去。 申小甲立刻追上前去,右手一挥,几颗石子飞速地射向刚刚飞进庙门的八哥,角度刁钻,竟是封堵了八哥所有可能的躲闪路径。 “呱!”八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脑袋一歪,直直地摔落地面。 申小甲拍了拍手,一脚踏进庙内,冷哼一声,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锦囊,打开查验了一番里面的几张图纸,重新揣回怀里,一把抓起地上的八哥,用手指戳了几下八哥的脑袋,“做人做鸟都一样,不能太嚣张,否则很容易栽跟头!” 正要转身离去,忽地瞥见神像下躺着一个身穿白色薄衫的女子,定睛看清女子的面容,申小甲微微皱了皱眉,从怀里取出一截细绳,一端绑在八哥的脚上,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带上,缓步来到女子旁边,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女子鼻前探了探,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终究还是死了啊……” 盯着女子眉心那道红色月纹,申小甲双眼微眯,从怀里取出蚕丝手套戴上,开始细细查验起来。 从前到后,从左到右,翻来覆去,里里外外,摸骨,捏颅,按腹,撑撑眼,掰掰嘴,抬抬腿。 不消片刻,申小甲便将女尸初步查验完毕,大体情况与祭典上那具尸体一般,浑身并无致命伤口,亦非中毒身亡。在起身的一刹,瞧见女尸脸颊边缘有些黑渍,伸出食指轻轻抹了一下,用鼻子嗅了嗅,登时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申小甲扫了一眼女尸的双臂,不禁摇头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走到庙门口,用火折子点燃竹筒下方的引线,左手捂着耳朵,右手拿着竹筒高举空中。 咻!从竹筒里飞出一道亮光,穿风裂云,在天上灿然绽放。 一盏茶之后,只见庙门外的树林里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申小甲望着一马当先的江捕头,正了正身上的捕快服,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拱手行礼道,“江捕头,您怎么亲自来了?” 江捕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摸了摸脸上的两撇八字胡,斜眼看向申小甲,淡淡道,“你都发信号弹了,我要是不来岂非显得我这个做头儿的太不懂事……”清了清嗓子,右手按在刀柄上,“但要是你没什么紧要事就发射了紧急情况才能使用的信号弹,那就别怪我发飙了!” “您放心,”申小甲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一定不会让您失望而归的,更不会让您有发飙的机会。” 江捕头轻咳一声,面无表情道,“那就要看你遇到的事情有多大了……” “人命关天的案子,”申小甲侧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尸体就在庙内,应该够大了吧。” “这世上天天都有人死,没什么好稀奇的。”江捕头瘪了瘪嘴,“案子大不大,要看怎么死的,还有死的是谁,要是一个叫花子,死了也就死了,跟野猫野狗没什么区别,连被咱们送去义庄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叫花子,死法也很奇特。” “在破庙里死的不是叫花子?” “当然不是,烂在路边的才是叫花子……”申小甲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庙内,指着地上的女尸,不紧不慢道,“死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死的。” 江捕头顺着申小甲的手指看去,顿时一怔,瞳孔猛地一缩,震惊道,“又是月神杀人?昨晚月神这么忙吗?” 跟在江捕头身后的几名捕快也俱是一惊,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动了还没走远的神灵。 申小甲冷笑一声,“什么月神杀人,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鬼神从来不在人间,而在人心!”指着破庙内手持判官笔的神像,“大人,您信神佛吗?” 江捕头扫了一眼满是蛛网灰尘的神像,摸了摸鼻子道,“心虚的时候也信……但大多数时候是不信的,毕竟他们都是泥巴捏的,既不能跑过来砍我,也不能给我送些钱粮,信它作甚!” “我也不信……”申小甲笑了笑,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江捕头,长叹一声,“但月城的百姓很是迷信神佛,以前信的是这位手持生死簿和判官笔的阴律司,现在信的是天上的那轮明月。所以才会有昨晚的月神祭典,也才会有木台上的那具女尸和这破庙里的这具女尸。” 江捕头围着女尸转了一圈,疑惑道,“祭典上死一个还能说得通,众目睽睽之下,让月神显灵,这样以后月城里再没有人不信那道明月,可这里死一个是什么道理?” “一样的道理,”申小甲走到判官笔下,抬头和怒目圆睁的神像对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道,“在掌管凡人生死的阴律司脚下杀死一个死里逃生的女子,多么地法力无边啊!” 江捕头盯着申小甲的后背,握着刀柄的右手紧了紧,犹豫了片刻,并未拔出那把饥渴难耐的大刀,瞟了一眼地上女尸的服饰,语气平淡地问道,“死里逃生?难不成她也是昨晚月神祭典的祭品之一?” “没有之一,她才是真正的祭品……”申小甲回转身子,走到女尸旁边,抬起女尸的左手,解释道,“大人请看,她的左臂是不是光洁无痕?” 江捕头点了点头,仍旧一脸疑惑地看向申小甲,皱眉道,“这能说明什么?” 申小甲又抬起女尸的右手,指着女尸手臂上一道淡淡的於痕,并不直接回到江捕头的问题,“但她右手却有一道於痕,这是当时被绑在木台花架上时留下的,当时因为绑她左手的那名壮汉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头,所以她的左手并没有被绑着,这才有了脱逃的机会,然后就是白光一闪……” 江捕头双眼一亮,啧啧赞道,“李代桃僵,好计策!” 负责记录现场的麻子捕快扭头看向申小甲,忽然插话道,“那昨晚被绑在木台花架上的又是谁?” “是个可怜人,身上伤痕累累,定是吃过不少苦头……”申小甲沉沉地叹息一声,“在祭典开始之前,她便早已咽了气,人死了不仅不能入土为安,还要再被人当做工具绑在花架上,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啊。” 江捕头右手轻轻一提,抽出三分之一刀身,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你怎么知道她是在祭典之前就死了?难不成你是凶手?看来我只好挥泪斩手下,给月城百姓一个交代了!” “别激动!”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急声道,“大人莫要心急,且听我说完……我知道木台上那个女子在祭典之前便死了这一点很正常,稍微有一点验尸的都明白,人在死之后需要隔一段时间身上以前受过的伤痕才会慢慢显现出来,按照当时那个女子身上的那些伤痕颜色推断,至少已经死了有20多个时辰。” 江捕头眯缝着眼睛,狐疑道,“是这样吗?” 几名捕快里的麻子捕快忽然上前一步,插话道,“大人,确实是这样,我跟着小甲一起查验过许多尸体,大概也了解一点,一般在72个时辰内受的伤都会显现出来,但不是死亡之后立刻全都显现,而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江捕头轻轻地“噢”了一声,缓缓收回亮出的三分之一刀身,深深地看了麻子捕快一眼,侧面对申小甲说道,“昨夜你说有生死大关要过,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想来是过去了,那么……”指了指地上的女尸,“今日无论如何你也得跟我回衙门查验尸体,找出真相,将凶手绳之于法了……命案拖不得,拖得越久,死的人越多,我身上压力很大的知不知道?若你尸位素餐,或者只是装腔作势,实则是个绣花枕头的话,那到时候就别怪我长刀无情!” 申小甲泰然自若地对江捕头微微一笑,“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帮忙砍一刀的……”走到麻子捕快身前,正色道,“马志,帮我一个忙。” 满脸麻子的马志当即昂首挺胸,意气风发道,“小甲不必客气,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兄弟!”申小甲深吸一口气,“赴汤大可不必,蹈火却是真要去蹈一蹈……知道月城哪里有卖烟火的铺子吗?” “知道!”马志中气十足地答道,“整个月城只有城西的谢老头会做烟火,也只有他做的烟火最好看。” 申小甲望着破庙外的天空,目光幽幽道,“把他请到衙门来一趟,我想和他一起探讨探讨怎么做出一道如月光般动人心魄的美丽花火……” 第六章 月落乌啼霜满天 烟花易冷,人在漫长的万古黑夜里也如同烟花般只是昙花一现的风景。尤其是女子,有句话叫红颜薄命,在这样一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女子的命比用草芥做的宣纸还薄。 申小甲看着江捕头一行人带着那个已经变凉变白的薄命红颜策马而去,再一次生出对这世界的憎恶,更加怀念起自己的那个时代。 以前,他曾经幻想过自己穿越到千百年前的而今,甚至一度认为自己那敢爱敢恨的性子非常适合在这样的朝代生存。 可真到了如今的年月,他又收起了自己敢爱敢恨的性子,变成那个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凡事都先忍一忍,活得极其拧巴。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申小甲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缓步走出破庙。之所以没有跟着江捕头他们一起回衙门,是因为他来时是追着八哥跑来的,而江捕头他们是骑马奔袭而来。 马走马路,人行小道。道不同,自然不能一起走。和别人共骑一匹马,且还是个男人,申小甲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他搂着别的男人或者别的男人搂着他,在马背上一上一下的场景,氛围极其古怪,甚至飘着许多粉红色的泡泡。 再三保证自己会准时到达衙门之后,那个喜欢拔刀的江捕头终于同意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月城。 行至密林深处,申小甲忽地觉得身子有些微寒,紧了紧身上衣服,望了一眼天上那个不知何时躲进云层后面,无力地透着光亮的太阳,嘀咕道,“就不该一个人走,寂寞空虚冷啊。” 突地,一个声音骤然在申小甲右侧某处炸响,“别什么都怪在寂寞头上,你就是身子虚,肾虚的虚。” 申小甲循声望去,随即翻了一个白眼,对着某棵树下的草丛啐了一下口水,“别藏了,我都看见你露出的马脚了。” “胡说,我是人,哪有什么马脚!” “对,人是没有马脚……那草丛里是不是也不应该长出鸡腿呢?”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一根油腻腻的卤鸡腿在草丛边缘一闪而逝。 窸窸窣窣。 草丛剧烈抖动几下,一个身穿翠绿色锦袍的少年跳了出来,双手叉腰,满脸不服气地看向申小甲,鼻孔朝天道,“睁着眼睛说瞎话,哪有什么鸡腿?” 申小甲像看白痴一样瞥了少年一眼,指着少年嘴角的油渍,没好气道,“晏齐,下次偷吃完记得擦嘴……” 晏齐闻言愣了一下,而后迅速用袖子在嘴上一抹,瞧见申小甲腰间挂着的那只八哥,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申小甲,别人都拿玉佩香囊什么的当腰间挂饰,你怎么挂着一只黑鸟,很别致啊!” “这是我刚刚收养的宠物,当然要用绳子拴着带出来遛一遛……”申小甲一脸傲娇地看向晏齐,不咸不淡地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晏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轻声吐出三个字,“等你啊。” “你又想整出什么幺蛾子……今天不行,没空陪你折腾,我要去衙门办案子……” “什么叫幺蛾子!失败了,你们就说这些都是幺蛾子,但要是成功了呢,到时候你们只会夸赞我独具慧心,与众不同。” “不是……我就没听说过用身子撞树撞出来的绝世高手……要不是我妈死得早,肯定不愿意我跟你一起玩。”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事实胜于雄辩,到时候等我成了绝世高手,一定打得你心服口服!”晏齐从地上拔了一根野草叼在嘴边,歪着脑袋对申小甲说道,“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的。” 申小甲眼神怪异地盯着晏齐,惊奇道,“你还有正经事?” 晏齐不满地嘟着嘴,“那当然……少看不起人,没听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吗?” “第一,你不穷,你娘是醉月楼老板娘,日进斗金……”申小甲竖起两根手指,“第二,我也是少年,你刚才那句话用在我身上也合适。” 晏齐见申小甲说完不再搭理自己,抬腿继续前行,立刻也跟了上去,语气激动道,“不扯淡,我是认真的,来找你是真有正经事……有人在我家酒楼闹事,给我们送了一支小火箭,差点把酒楼给烧了!然后听说现在酒楼里挤满了刀枪棍棒,大战一触即发,大场面!” 申小甲回头看了一眼晏齐,咧着嘴道,“我怎么感觉你越说越兴奋呢,就跟不是在说自家酒楼一般,真要是被人给点了,你得提着杀猪刀追杀人家几万里吧……” “开什么玩笑,我感谢他还来不及,”晏齐搓了搓手,双眼发光道,“那酒楼我早就想一把火烧了!只有烧了那酒楼,我才能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小甲,我总觉得我不该给人端茶递水,我应该是个侠客!” 申小甲无奈地笑了笑,“少年人都想仗剑走天涯,但是……晏齐,听我一句劝,闯江湖是很辛苦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你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绝不后悔,我就想轰轰烈烈地活一场!”晏齐豪气干云道,“就该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刀,砍最坏的人!” 申小甲看着晏齐就像看着前世的自己,眼神忽地黯然下来,“人生怎么可能会无悔呢,等到你知道什么叫痛的时候,就会尝到遗憾的滋味。” “那等痛的时候再后悔,眼下我只想痛快!”晏齐满脸兴奋道,“小甲,咱们一起去酒楼看热闹吧,等他们打完了……你帮我讨要点赔偿……一条凳子十两,一张桌子二十两,咱们俩再三七分账,三成交给我娘重新购置桌椅,剩下的七成足够咱们去烟雨楼见见世面的……” “原来你是算计着去烟雨楼喝花酒啊,”申小甲冷笑一声,“你也不怕被你娘知道了,打断你三条腿!” “十八了啊!”晏齐一脸憋屈道,“好多人在咱们这年岁早就结婚生子了,而我却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 “牵手的事情日后再说……”申小甲忽地打断晏齐的话,面色凝重直视前方,“咱们可能遇到麻烦了!” 晏齐闻言一惊,咽下卡在喉咙上的牢骚,顺着申小甲的目光看去,心中不由地也生出一种酷暑时节周身冰寒刻骨的感觉。 树影斑驳的林子里,不知何时虫鸟尽散,四下静寂无声,一位身穿破烂蓑衣,头戴枯草斗笠的中年男子在距离他们百步之外的小道上盘膝而坐,一根黑色的竹竿横放在膝盖上,双目紧闭,浑身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申小甲和晏齐虽然不曾涉足江湖,却也听酒楼的说书人讲过一些传奇人物的故事,此刻两人心中都出现同一个名字,却都不敢说出口。 蓑衣客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申小甲和晏齐到来一般,仍旧是闭目凝气,不动如山。 申小甲喉结蠕动了两下,却并不开口说话,而是拉着晏齐的手臂转身奔向另一条小道,脚步却是越来越慢,终究完全停了下来。 百步之外,那名蓑衣客再次出现在小道上,同样的双目紧闭,同样的盘膝而坐,同样的寒气逼人。 申小甲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已经可以肯定对方是为了他或者是晏齐而来,一时有些慌了神,急忙拉着晏齐回转身子,逃向另一条荒草丛生的小道。 跑出几十步之后,申小甲和晏齐又一次停了下来,因为前方又一次出现了那个蓑衣客。 “不科学啊,”申小甲看着枯坐在小道上的蓑衣客,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冷汗,“鬼打墙?阴魂不散?” “也可能是跑得比较快,春风以前这么捉弄过我,那年我才刚满八岁,他也八岁……”晏齐忽地想起什么来,眼中恢复了几许镇定,“对了,春风!你快把他叫出来,只要有他在,任何拦路狗都不足为惧!” 申小甲偷偷地在衣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苦笑道,“春风回老家了,咱们今天只能靠自己了……” “我靠不住啊!” “靠!我也一样!” 正在这时,盘膝坐在树影里的蓑衣客突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刀地射向申小甲,将黑色竹竿平举胸前,右手握着竹竿把手一端,左手慢慢扯去长长的竹筒,露出如寒霜般的剑刃,声音清冷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霜江剑,曾八,敢请申小兄弟慷慨赴死!” 第七章 生死一条线 “小甲,看样子人家是冲着你来的。” “我知道。” “怎么办?跑吧,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等我武功大成了,到时候再帮你找回今天的场子……蓑衣客曾八啊,天子杀手榜第八,一剑霜寒三百洲,天下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你以为我不想跑?刚才不是已经跑过了吗?”申小甲突然松开抓着晏齐手臂的右手,抿了抿嘴唇道,“既然他是冲着我来的,跟你没关系,你一个人应该是可以跑的。” 晏齐看了一眼曾八手里的那把霜江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那双崭新的云纹靴,后撤了半步,身形凝滞一下,却又突地往前踏出两步,挡在申小甲身前,对着曾八拱手道,“曾大侠,您是高高在上的绝世高手,我兄弟只是无名小卒而已,哪敢劳您亲自动手,还是让他老死吧!” 曾八并没有搭理晏齐,仍旧是冷面霜眉地盯着申小甲,翻转手腕,竖剑于前,闪着寒光的剑刃将他毫无表情的脸一分为二,两道目光更为锐利几分。 申小甲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晏齐,轻叹一声,拍了拍晏齐的肩膀,让其退在一旁,努力挤出一张笑脸,不卑不亢地问道,“曾大侠,咱们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要杀我,是不是有些不讲究?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吧,您也不像是会收别人买命钱的,就算您是真的想挣几两碎银子花花……能请得动您拔剑的一定是大人物,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连给大人物提鞋都不配,更不要说得罪大人物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理由?那我就给你一个……”曾八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指了指申小甲挂在腰间的那只八哥,语气平缓道,“你抓了我的鸟,怎么能说是无仇无怨呢?” 正在这时,那只被申小甲挂在腰间的八哥突地睁开眼睛,不再继续装死,状若癫狂地扑棱着翅膀,尖叫道,“打死他!打死他!” 申小甲登时怔在原地,抓起口水直流的八哥,面色尴尬道,“这乌鸦是你养的?” 一旁的晏齐白了申小甲一眼,忽然插话道,“小甲,你可真没见过世面,那不是乌鸦,是八哥。八哥的八哥,听上去多么地顺理成章……”转向曾八,一脸诚恳地抱拳致歉,“曾大侠,你看这还真是个误会,我兄弟连八哥和乌鸦都分不清楚,抓了您的鸟实属是无心之失,大人不计小人过,您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申小甲回过神来,立刻解开绑在腰带上的细绳,赔笑道,“曾大侠,不好意思,我真是有眼不识八哥,这就还给您!其实也不能怪我,是您的鸟自己飞到我家院子里的,还飙了我一脸的黄白之物……” 曾八冷冷地盯着申小甲,“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没管好自己的鸟?” “欸,不计较不计较……”申小甲连连摆手,解开细绳的动作忽地慢了下来,“先说好啊,我放了你的鸟,你饶了我的命,大家拉拉手,做个好朋友怎么样?” 曾八右手一挥,霜江剑寒光更盛,将几片从枝头飘落的树叶裹上一层寒霜,发丝迎风飘动,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不怎么样……” 晏齐有些恼火地挠挠头,忿忿道,“呐呐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兄弟已经给你道歉了,你还得理不饶人,太过分了!一代大侠欺负两个孩子,传出去好听吗?一点风度都没有,你算什么大侠!” 曾八右手持剑,左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杀手,要人命的杀手!” 晏齐冷哼一声,再次站在申小甲身前,寒声道,“你想要我兄弟的命,先从我的身体上跨过去!” “你?”曾八轻蔑地看了晏齐一眼,“还没有死在我手里的资格……”用剑指向申小甲,大有深意地说道,“而他,勉强有些资格……一个十年前就死了的人,却在这里活得好好的,想来该有些手段。” 申小甲双眼一突,以为曾八说的是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结结巴巴道,“您真会说笑,我可没有借尸还魂的本事,更没有什么手段,只是运气好而已……” 曾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今天话说的有些多了,看来你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但也到此为止吧,你要的理由,我给了,现在,该你把我要的命给我了!” 话音一落,曾八左手化掌,猛地一拍地面,惊鸿一般飞掠而起,右脚向后轻轻地蹬了一下树干,整个人也像是变成了一把剑,以霜江剑为剑尖,笔直地刺向申小甲,如同彗星划过天际。 一百步,不长不短,既是咫尺,也是天涯。小道狭窄曲折,一端蜿蜒向近在咫尺的月城,一端伸展向亡命的天涯。 风急天高,剑还未至,森冷的剑气已刺破东风。 申小甲口舌干燥地看着那把剑,忍不住赞叹道,“好剑!竟然已是剑人合一!” 晏齐却是没有心情说出什么夸赞的话,毕竟那把剑是要带走身边人性命的,身子微微颤抖道,“咱们躲躲吧!” 申小甲面色泛起异样的潮红,“不躲!也躲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引颈受戮吧!”晏齐瞟了一眼申小甲的腰间,埋怨道,“都是这只黑鸟惹出的祸事啊……你的配刀呢?” “月城的人都知道,我出门从来不带刀。” “什么臭毛病!现在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怎么挡!” “不挡!”申小甲摸出蚕丝手套戴上,深吸一口气,扯下挂在腰间的八哥,奋力朝着那把剑投掷过去,大喊一声,“八哥祭天,战力无边!” 眼见着离剑尖越来越近,在空中以惯性飞行的八哥登时惊慌地快速扇动翅膀,扯着嗓子对曾八大叫两声,“自己人!自己人!” 可那把剑却并未停滞下来,甚至连偏离半分都没有,曾八当然不会为了一只鸟强行收招,因为这一招的名字就叫千山鸟飞绝。 八哥吓得六魂皆冒,几年相伴,它当然知道曾八是什么心性,速即收起翅膀,努力地沉坠身子,向下跌落地面。 凛然的剑气,摧得小道两旁树枝上的黄叶飘飘而下。 飞舞的黄叶与下落的八哥混在一起,被剑气碎成无数片,看上去就像满天的血花! 这景象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凄惨绝艳! “好一个千山鸟飞绝!”申小甲面皮一抖,双臂一振,不仅不退,反而向前迎出几步,双手托举在头顶,高喝道,“看我如何破解你的绝学……猴子顶缸!” 叮!火星四溅。 曾八凌空倒翻,在距离申小甲几步之外站定,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双雪白蚕丝手套,微微皱眉道,“天蚕丝?” “好眼力!”申小甲用力咽下口中的鲜血,强装镇定道,“我这套子坚不可摧,配合我的独门绝学,百分百空手接白刃!放弃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继续打下去,只会毁了你自己的名声。” 晏齐自然看出了申小甲的外强中干,知道刚才不过是申小甲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再加上曾八的剑势并未完全形成,被申小甲提前中断,才会让申小甲能接下方才那一剑,可之后却再也接不起第二剑了,攥紧拳头,双臂护在面前,右脚一跺,面色凶恶地朝着曾八冲了过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蛮牛冲撞!” 曾八讥讽地笑了笑,脚步一溜,后退几步,后背贴着一棵树干,沿着树干滑了上去。 晏齐闷头前冲,一时无法止住身形,终是一头撞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曾八飞身而下,掉转手中剑,用剑柄锤击在晏齐的后背上,身子于空中翻转几圈,背对着晏齐说道,“你真是比守株待兔里的兔子还蠢,杀了你简直是对我手中剑的侮辱……” 晏齐想要说什么,却是狂喷一口鲜血,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申小甲扫了一眼晏齐还在起伏的胸膛,略微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左手化掌,右手捏拳,趁着曾八尚未立稳的瞬间,一脚飞踹过去,“大象踢腿!” 曾八横剑于胸前,任由申小甲的脚踢打在剑身上,一脸嘲弄的表情,岿然不动。 申小甲感觉自己就像踢在一面石墙上一般,瞳孔微缩,后翻倒地,双脚连续朝着曾八的胯下踢出十八道残影,厉喝道,“老大娘钻被窝!” 曾八伸出左手轻轻一拍,便将申小甲的十八道残影尽数拍散,一脸失望道,“你的武功怎么这么糟糕,不该是这样啊!是我看上去太和蔼可亲了吗,你以为我是在逗你玩,不会真取走你的性命?那我就再认真点好了……万径人踪灭!” 话音未落,只见曾八轻描淡写地挥舞几下手中的那一剑寒光,寒光立时化作无数光影,向申小甲当头洒了下去。 这一剑之威,足以令人胆寒! 申小甲四周两丈之内,全然被剑气笼罩,无论朝任何方向闪避,都似乎不可能躲开这密密麻麻的剑影。 紧咬牙关,申小甲硬生生地挺立原地,不断地挥出拳头,叮叮叮,剑影与蚕丝手套触碰的声响不绝于耳。 身上的捕快服渐渐现出一道道裂口,裂口之下是一条条细细的血线,申小甲再也抑制不住,狂啸一声,喷出一道血箭,却仍旧不肯倒下。 曾八歪着脑袋看着申小甲,眼底闪过一丝欣赏的神色,“是个好苗子,可惜了……”随手一挥,霜江剑脱手而出,激射向申小甲,语气淡漠道,“杀了我的八哥,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你该死了!” 申小甲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血水浸湿了身上的衣衫,虚睁着双眼,看着那一道长虹即将飞至,却再也抬不起双手格挡,几乎已经预见那道长虹穿透他的胸膛,惨然一笑,神情却似很轻松,彷佛从什么噩梦中解脱一般。 就在申小甲生死一线之际,一根细细的透明丝线如蛇一般缠绕在申小甲的身上,一个俏皮的声音在某棵树上响起,“小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八章 她在花间笑 两只黄鹂鸣翠柳。 不知为何,申小甲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第一瞬间想到的便是这句诗,甚至忘却了身上那十七道血痕,也忘却了那把追风逐电,朝着自己心口飞射而来的霜江剑。 曾八也一样,从小丫头坐在树枝上那一刻开始,他便将目光移向了那个丫头,脸上的寒霜渐浓。 “你不躲躲吗?一剑透心凉耶,你会没命的……”小丫头捧着一张笑脸,两只眼睛眨呀眨,像是会说话一般,勾了勾自己的手指,那根缠绕在申小甲身上的透明丝线霎时绷紧,“你要是躲不开,我可以帮你。” 申小甲吐出一口血水,装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洒然笑道,“好啊……你要是不怕得罪那把剑的话,那就拉我一把。” 小丫头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嘟着嘴道,“他是第八,我是第四,你觉得我会怕得罪他吗?” “那就烦请高抬贵手……”申小甲刚才见到那根丝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只是听小丫头自己说出口,还是震惊不已,稳了稳心神,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拉我一把!” 小丫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笑起来真好看,我决定了,就算你不会武功,我也要你做我的夫君,当作是花瓶也成啊,摆在家里多让人欢喜……而且,武功这种东西是可以学的,我可以日复一日地教你,早晚有一天你会成为绝世高手的。” 申小甲怔了一下,面色古怪地打量小丫头一眼,摇摇头道,“如果你想英雄救美之后,让我以身相许,那还是算了,让我死去吧……你太小了,我下不去手。” 小丫头翘着小嘴,昂首挺胸道,“我会长大的!但你要是现在死了,就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申小甲回头看了一眼转瞬将至的霜江剑,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人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死掉,挖坑才挖了七次,说不定下次就会成功,咬了咬嘴唇道,“好!我从了!快拉我上你的贼船吧!” 人就是这样,没得选的时候很干脆,一旦有了选择的余地,有了思考的时间,却又变得优柔寡断,否定自己最初的想法。 “哈哈哈,你果然是俊杰,很识时务……”小丫头捂着嘴笑了笑,“只是你想让我拉你一把是不可能的,你太重了,我拉不动。” 申小甲心中犹如一万只大象奔腾而过,嘴角抽搐几下,强压下想骂娘的冲动。 “不过……”小丫头右手一甩,又有几条透明丝线缠绕在申小甲的四肢上,五指飞快地舞动几下,“我可以教你怎么躲开这一剑!” 话音刚落,申小甲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腾挪翻转起来,犹如扯线木偶一般。 嗖!霜江剑破空而至,带着清澈的剑鸣与申小甲擦肩而过,深深地插进树干里。 曾八重重地冷哼一声,眼神冰寒地盯着树上的小丫头,沉声道,“小芝,见了八叔也不先打个招呼,只顾着和你的小情人打情骂俏,是不是有些不大礼貌?” “八叔,你不打招呼就要杀我未来的夫君,是不是更没有礼貌?” “你护不了他的,你爷爷也护不了……千万别听你爷爷的话,他已经老糊涂了,这门亲事只会给你们招祸!” “刚才卖红薯的姬姥姥还说姜是老的辣呢!” “想清楚些……”曾八双手束在身后,踱步走向申小甲,却一眼也不看申小甲,走得很慢,却也很稳,低着头,语气森然道,“前十的排名并不准确,很多时候是因为大家懒得去争去斗,就像以前的第一打不过老九……如果你真的想要拦我,很可能会把自己也赔进去。” 小芝皱了皱鼻子,不服气道,“打不打得过,总要打过才知道!” 曾八摇头叹息一声,抬起右脚奋力一踏,飘然而起,右手化掌,掌尖如剑尖,笔直地刺向申小甲的心口。 小芝峨眉紧蹙,从树上背对着申小甲纵身一跃,直坠地面,透明的丝线挂在树枝上,将申小甲猛地拉起,堪堪躲过曾八的掌剑。 曾八身子前倾滑行几步,刚好来到霜江剑前,一把握住霜江剑的剑柄,双脚踢打两下树干,在拔出霜江剑的瞬间,返身刺向申小甲的后背,迅如奔雷。 小芝立刻收回缠绕在申小甲身上的透明丝线,任由申小甲从空中摔落地面,一边飞身来到申小甲和曾八之间,一边不断地勾动手指,在身前织出一张密密的透明蛛网,娇喝一声,“天罗地网!” 叮!霜江剑刺进蛛网,透出半寸剑尖,却再难前进一分。 小芝的脸上却是毫无喜色,额头渗出一粒粒汗珠,轻声对身后的申小甲说道,“你还是赶紧逃吧,我确实拦不住他!” 申小甲一脸错愕道,“你这不是已经拦住了吗?” “暂时的,很快就拦不住了。” “不应该啊,你排名比他高,武器也比他的先进,按道理讲,落荒而逃的是他才对!” “我的武器和排名都是继承的,他的剑却是在血雨腥风里磨出来的,就算我知道他的破绽也一样破不了他的剑招,力有不逮。” 申小甲犹豫了片刻,扫了一眼还未醒来的晏齐,他知道此刻只有离晏齐越远,晏齐才会越加安全,对小芝拱了拱手,道了一句“后会有期”,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脚一个血印地朝着月城城门方向走去。 小芝眼角抽搐一下,恨声道,“负心汉!走得这么干脆,竟是头也不回!” 曾八瞥了一眼申小甲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手腕一扭,剑尖一转,立时将蛛网震裂,淡淡道,“你拦住我也没用,天下最快的箭已经来了,那小子必死无疑。” 小芝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再次舞动手指,在身前解出五张蛛网,层层叠在一起,双掌一推,印向曾八,微微笑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谁要杀他,我就杀谁!” 曾八持剑斜劈而下,剑光比先前更盛了几分,威势也不是和申小甲对战时挥出的那几剑能比拟的,一剑便斩碎了厚厚的蛛网,却并没有继续进攻,而是收回霜江剑,轻叹一声,“也罢,看在你爷爷的份上,便先饶过他这一次,但他能不能活到跟你成亲,全了你的抽丝剥茧功法,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小芝喷出一口鲜血,对着曾八嘻嘻笑道,“还是八叔你人最好,等我成亲的时候一定请您喝喜酒!” 曾八冷笑一声,将霜江剑插回竹筒剑鞘,抱着黑色竹竿转身往春江方向走去,“喝喜酒就免了,等你办完喜酒,替你夫君办丧礼的时候记得请我就成!” “那是自然!”小芝对着曾八高喊一声,“到时候还请您一定要来凑个热闹啊!” 某个草丛深处,偷偷听见二人对话的申小甲暗骂一声,“还以为你想跟小爷我结婚,没想到是想拿老子开荤!” 思忖片刻之后,申小甲匍匐着往与之前相反的方向爬行一段足够远的距离,从草丛里走了出来,扶着树干踉踉跄跄地往前,却不曾想身上的伤势太重,头脑渐渐昏沉起来,竟是偏离计划的轨迹,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山谷里。 鸟语花香,五颜六色的蝴蝶在五颜六色的山花间翩翩起舞,好似人间仙境,让人不由地心神松弛,忘却烦忧。 哗啦!正当申小甲沉醉于鸟语花香时,一阵水流声从前方传来,而后便是莺啼燕语般的笑声,清脆甜美。 申小甲循声而去,只见山谷中有一道清泉,沁人心脾,仅是伫立一旁,便已消除七月难耐的酷热。 泉池里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摇曳生姿,莲花旁则是一道窈窕的倩影,肌肤胜雪,青丝如瀑布般垂落双肩,一边用丝帕浇洗着如白玉般的手臂,一边对着泉水另一端正在抚琴的妇人娇笑连连。 “待到池花烂漫时,她在花间笑……”申小甲情不自禁地低声念诵一句,“好一朵出水芙蓉!” 听见池边的声响,水中的女子当即回过头来,娇喝道,“什么人?” 回眸一笑百媚生,女子虽仅是回头,并未欢笑,但这一回头竟让满谷的香花都失去了颜色,两弯似蹙非蹙的柳叶眉,一双似怒非怒的含情目,双颊微晕潮红,梨涡浅浅清波荡。 申小甲不由地看痴了,像是没有听见女子的问话一般,并未回答,只是傻站在一旁,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自己是打酱油路过的吧。 女子看清申小甲身上的服饰,樱桃小嘴微启,对抚琴美妇娇声喊了一句“桃娘”,左手一拍水池,激起层层水花,正好遮挡住自己的身子,跃出水面,裹上抚琴美妇扔过来的粉色薄衫,光着一双玉足落在泉池边上,羞恼道,“看够了吗?” 申小甲盯着湿湿粉衫下的玲珑曲线,咽了咽口水,身上流血的地方又多了两道,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鼻孔之下,指着身上的血痕解释道,“姑娘不要误会,我是受了伤才流的鼻血,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粉衫女子惊奇道,“还真是……有人在追杀你吗?” “只有杀,还没追。”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敢杀捕快?” “光天化日之下,敢杀皇帝的都有,何况是捕快。” “有道理……你刚才念的那两句诗很好听,是你自己写的吗?” “当然,虽然借鉴了老辛的卜算子,但每一个字都是我写的。” 粉衫女子眸子里秋波流转,赞道,“好诗!” 申小甲盯着粉衫女子紧贴肌肤的衣衫,鼻头一热,也赞了一声,“确实是好湿!” 粉衫女子见申小甲又流出两道鼻血,立刻从衣袖里拿出一块丝帕递了过去,柔声道,“你又流血了!” “没事没事,流量不大,小意思……”申小甲接过粉衫女子的丝帕,捂在自己鼻子上,忽地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只觉得眼皮沉重,天旋地转,缓缓地倒了下去,“好香啊!” 粉衫女子看着申小甲慢慢闭上双目,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娇媚道,“傻瓜,迷魂香当然很香啦!” 不知何时那名唤作桃娘的美妇抱着古琴来到粉衫女子旁边,从古琴里抽出一把短剑递向粉衫女子,目光幽冷道,“云桥,我这招蜂引蝶曲只能用这一次,下回就无法将他引来,所以你杀他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动手吧!” 第九章 云上城桥 在接过那把短剑的一瞬,云桥却神情恍惚起来,生出一种不真实的幻梦感,似乎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 云上城桥,虚无缥缈。 一个人的姓名,很多时候也关系着一个人的性命。 云桥只是名,她其实姓楚,楚楚动人的楚,也是楚国的楚。 她来自一个藏在坟墓里的国家。 坟墓里的世界和现在所处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有山川,也有河流。 只是没有太阳,也没有像太阳一样高高在上的君王,因为他们的君王早就躺在另一座坟里。 在黑夜里待久了的人都渴望光明,她也一样。 所以十年前她跟着桃娘从坟墓里走了出来,却发现有太阳的人间更黑暗。 她以前幻想着来到这个世间可以过更加精彩刺激的人生,吃最辣的菜,动最真的情,闯一闯故事里的江湖。 可是等到她来到这里才发现,她的江湖变成了一座楼,吃不了最辣的菜,更无法动情。 但她并没有就此颓废,眼睛依旧明亮,笑起来还是令人心动。这十年来,她丝毫没有虐待过自己,懂得在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霓裳,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更学会了用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菜,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活得太好会被人嫉妒,活得太差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她取了个中间的活法,刚刚好。 很多人对她都很满意,她自己也是,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寂寞。 再多的金银珠宝也填不满的寂寞。 没有人真心爱她,她也没有真心爱过的人。 她想要一场真心换真心的爱恋。 她想要一场纯粹且精彩的爱恋。 她想要一场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爱恋。 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但她是楚云桥,所以想得到这一切,必须要先杀一个人。 她找了那个人十年,最后竟发现那个人和自己在一座城里,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努力了十年,也虚度了十年,现在终于和那人只剩下这一剑的距离,只要一剑刺下去,她就彻底自由了,可以去真正地活一场。 轻叹一声,楚云桥定了定心神,闭上眼睛,双手握着短剑高高举起,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猛地向躺在地上的申小甲扎去。 有句话叫迟则生变,就在楚云桥犹豫的片刻之间,变故陡然发生。 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忽地出现在泉池边上,倚靠着池边垂柳的树干,握着一个小小的酒坛,灌了一大口酒,懒洋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我劝你最好别动手,否则我就大叫非礼了!” 站在一旁的桃娘扭头看向邋遢中年人,面色一寒,双眼微眯道,“你是什么人?” “春江孤影,天涯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邋遢中年揉了揉鼻子,折下一片柳叶,拈在手中,斜眼看向桃娘和楚云桥,淡淡道,“烟雨楼的人什么时候也学会杀人了?” 楚云桥身形一滞,咬了咬嘴唇,眼底闪过一丝狠色,顾不得邋遢中年话里威胁的深意,一剑刺下。 在剑尖即将触碰到申小甲的瞬间,一片柳叶从邋遢中年手中激射而出,眨眼间便划过楚云桥的手腕,带出一条深深的血线。 楚云桥惊叫一声,手上一吃痛,短剑滑落下去,斜斜地插在申小甲的裆部之下。 桃娘登时骇然失色,因为她从刚才便一直看着邋遢中年,却没有看见那片柳叶是如何飞出的,紧了紧握着古琴下另一把短剑的手,眉头紧锁地对楚云桥摇摇头,低声道,“打不过……是个高手,凭刚才这一手柳叶飞刀至少可以排进天下侠客榜前十。” 楚云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脸上便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对着邋遢中年微微躬身行礼道,“方才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不用这么客气,”邋遢中年用小拇指抠了抠鼻孔,漫不经心地答道,“告诉你们姓名也无妨,左右咱们迟早还会碰面,我也不怕被你们报复……我叫老曲,醉月楼跑堂老曲。” 楚云桥听出了老曲的弦外之音,娇笑道,“看来前辈也是经常光顾烟雨楼的恩客,那便算是自己人……小女子斗胆问一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申小甲,“您和此人是什么关系?父子?师徒?还是叔侄亲戚?” “都不是……”老曲又灌下一大口烈酒,砸吧着嘴巴道,“只能算是住在一家个屋檐下的舍友。” “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不算是,这小子经常惹我生气,我们几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那是他对您有过什么恩情?” “你觉得我这样的高手会欠别人的恩情吗?能还的早就还了,还不了的也会想办法还了。我和这小子哪有什么恩情,有的只是血海深仇罢了。” 楚云桥愣了一下,满脸疑惑道,“那您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您想亲自动手?” “杀人这种粗活怎能让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做呢?”老曲将坛子里最后一滴酒倒进口中,舔了舔嘴唇道,“踏踏实实地回去抚琴弄箫吧,他到了该死的时候自然会死,不用你们操劳。” 桃娘忽然眼神狠厉地插话道,“但我们想让他现在就死!” “世上事与愿违的事情很多,”老曲盯着手中空空的小酒坛,语气平淡地说道,“不差你们这一件……快走吧,趁着我今天白得一坛烧刀子,此刻心情还算不错,赶紧离开这里,否则等到一会我酒劲上头,说不得这酒坛子会落在你们身上头。” 楚云桥咬着嘴唇盘算了片刻,无论怎么算,自己和桃娘都没有胜算,不甘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申小甲,对着老曲再次躬身行了一个礼,冷冷地扔下一句“告辞”,便带着面色铁青的桃娘悻悻离去。 等到楚云桥和桃娘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之后,老曲伸了一个懒腰,歪着脖子看向神情安详的申小甲,瘪着嘴道,“这里已经没其他人了,不用再装什么蠢货、废材……在地上躺久了容易得风湿,快起来吧!” 第十章 有人张弓于林间 常言道,装睡的人叫不醒。 所以在老曲说出那句话之后,申小甲并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翻了一个身,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躺在地上,鼾声如雷。 “你睡觉的时候不打呼噜,”老曲白了申小甲一眼,掂了掂手里的酒坛,“我数三下,你要是再不起来,就不用起来了……三,二……” 申小甲立时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急声道,“打住!怎么所有人在威胁别人的时候都爱数数,这是什么臭毛病……”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没看见我受伤了吗,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躺会儿?你那一坛子砸下来,我会比陌春风还要先归西了!” “时间紧,任务重,现在还不是你躺着的时候……”老曲缓步走向申小甲,从兜里摸出一个白瓷小瓶递过去,“金疮药,止血化瘀,十年珍藏,效果奇佳。” “十年?保质期早就过了吧……”申小甲接过金疮药,打开瓶盖,轻轻嗅了嗅,两条剑眉拧在一起,面色发绿道,“都臭了!这玩意儿真能往伤口上抹,不会生烂疮?” “什么保质期?都告诫你多少回了……不要说那些奇怪的话,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老曲挠挠头,“这药就跟酒一样,年份越大,越有味道,很正常。而且良药苦口利于病,效果好的药都不容易让人接受。” 申小甲半信半疑地将金疮药涂抹在伤口上,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偏着头问道,“欸!老曲,你说这药如果失效了,那它到底是救人的良药,还是要命的毒药?” 老曲怔了一下,抠了抠脑门道,“药怎么会失效呢,就像这池子里的水,哪有什么期限……” “谁说水没有保质期的?”申小甲打断老曲的话,指着手中的小瓷瓶道,“水在池子里是不会过期,但是放进瓶子里就有了保质期。我们那边有个号称大自然搬运工的商号,做的就是把水装进瓶子里的生意。” “都怪我啊,”老曲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捶着胸口道,“当年该早些把你从春江里捞起来的,害得你脑子进了水,总爱胡言乱语。这五湖四海都是水,哪有蠢蛋会去做倒腾水的买卖,也不怕把裤衩儿都赔了。” “你还别不信,人家还靠着这生意成了天下前十的富豪……”申小甲顿了一下,看了看那十几道渐渐凝结血痂的伤口,暗赞一声,将还剩一半的金疮药揣进自己的怀里,直勾勾地盯着老曲,表情玩味道,“我早就看出你老小子不简单,没想到竟然很不简单,刚才那一手柳叶飞刀真是绝了!说说吧,到该摊牌的时候了。” “噢?你是怎么看出的?” “当然是用眼睛看出来的……虽然你平素装得跟普通人无异,但你走路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你,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会在不经意间表明一个人的真实面目……你的脚步很轻,比春风还轻。” “我是跑堂的嘛,脚步轻快一些很正常。” “不一样,你的轻快是跑江湖的轻快……所以我时常都盯着你的背影,猜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猜你什么时候会对我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好奇害死猫……小甲,有些时候装装糊涂,能活得更久一些。”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以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朋友,我以为我们可以无话不说。” “无话不说终有一天也会变成无话可说……其实我们是仇人,我杀了你爹,我还杀了你娘,最后甚至差一点杀了你。”老曲捋了捋乱糟糟的胡须,却怎么也理不清,眼底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是我把你扔进春江里的,我想淹死你,好让你一家团聚……” 申小甲双眼微微眯起,“这么说……你先前跟烟雨楼那女人说的话是真的?我们当真仇深似海?” “当然是真的。” “那你说要杀我也是真的?” “自然也是真的,我养了你十年,也杀了你十年。” 申小甲非但没有立即远离老曲,反而饶有趣味地挪动屁股凑近了一些,“那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活着呢?” “运气好呗,不过你很快就要死了,”老曲装作一副伤心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子,哽咽道,“我杀的。” 申小甲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拍着手掌道,“好啊好啊,太有意思了……我现在都有些怀疑自己是金蝉子转世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想来杀一杀。” “你又不是光头,怎么会是金蝉子转世……而且,牛鬼和蛇神还没有到,他们会不会来杀你还是未知之数。” “还真有牛鬼蛇神?排第几?这第四和第八都已经出现了,该不会天子杀手榜前十都要来杀我吧?” “自昨日午时开始,月城里来了很多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至于到底有多少人,我也没数清楚……但我来这之前,第十就坐在醉月楼里啃她自己带来的红薯。” “红薯?”申小甲忽地想起昨夜那个与自己相撞的老大娘,皱眉道,“她昨夜就可以杀死我,为什么不动手呢?” 老曲叹了一口气,“这世上任何地方都有规矩,每个人都活在规矩之下,做杀手的也有自己的规矩,至少要确定目标之后才能动手吧,总不好一通乱杀。要是杀错了,还得重新再杀一次,那多累啊!噢,对了,顺嘴提醒你一句,以后离那个卖红薯的姬姥姥远一点,你在柴房里布置的那些陷阱,坑了她的徒弟,还让她养的那只战斗鸡被开水烫光了全身的毛,成了一只裸鸡,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有些无赖了吧!他们私闯我的住所,自己跳进我的陷阱里,怎么能把账算到我头上?”申小甲瘪着嘴道,“好歹还是个高手,太小肚鸡肠了!”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有排在第四的小芝守着你,姥姥不会真拿你怎么样,最多也是拔光你身上的毛。” “你不知道那小丫头想跟我结婚是假,想拿我开荤才是真吗?”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不应该啊……你们申家对她爷爷有恩,就算小芝想找人补全抽丝剥茧,也不会找你啊。” “书里忘恩负义的故事还少吗?何况现在我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青春期的孩子又都叛逆,即便她爷爷念旧情,她也会是一个没得感情的杀手。”申小甲轻叹一声,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眼帘低垂道,“老曲,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我只是个捕快而已,又不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为什么你们都想要杀我呢?” “因为你姓申,以前坐在龙椅上的人也姓申。” “天下姓申的那么多,为什么就一定是我呢?” “你是永定元年出生的,在你八岁那一年京都发生了宣武门兵变,当今天子把他那个开国皇帝老子赶下了龙椅,改年号天启。而就在那一年,有人从大河里捞起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几行大字‘礼乐崩坏,大庆当亡,灭庆者,黑白申氏’,接着便有人给我送来了一道级别很高的江湖追杀令,还有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申小甲抓了抓自己那半黑半白的头发,苦笑道,“所以就因为我的头发,你们就认定我是那个谋朝篡位的人?太扯了吧,我回去就把自己剃成光头,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该你的就是你的,就算你剃成光头还是会再长出来,这都是命啊……”老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是时候办正事了。” 申小甲抬起头,直视着老曲的眼睛,冷笑道,“现在你就要杀我了吗?” “必须要杀你了,否则就来不及了……”老曲没有去看申小甲的眼睛,不是因为不敢,而是此刻有更能吸引他目光的人出现了,虽然他没有看见那人,但他知道那人已经来了,一脸肃容地盯着树林深处,轻声道,“林暗草惊风,有人张弓于林间,要取你的命!” 申小甲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老曲的用意,急声道,“老曲,你排第几?不对……你排第几也打不过那张弓啊!再想想吧,别以命搏命,很容易真闹出人命。” “多谢关心,我很惜命的,不会有事。” “我说的是我的命!我知道我只有现在死了,以后才能活……只是我死之后,你千万别打上头了啊!你要是用你的命博我们两个的命,最后我们两个很可能真的都会没命!” “我知道……你死了,我们就只是切磋,你活着,那才是以命搏命!”老曲清了清嗓子,猛地将酒坛砸在申小甲的头上,嘿嘿笑道,“所以,请你放心去死吧!” 申小甲脸皮抽搐几下,两眼一黑,缓缓地躺了下去,眼神幽怨地吐出最后一句话,“这法子也太残暴了!” 老曲看了看碎成残片的酒坛,面色尴尬地眨眨眼睛,“不好意思,毕竟是第一次……用力过猛了……”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申小甲身上的几个穴道点了一下,眼神柔和地看着申小甲的脸,微微笑道,“踏踏实实地睡吧,美美地做一个白日梦……谁说排第一的就没人打得过,我以前就打过!怕他个鸟!” 话音刚落,一道破空声传来,几只在天上飞行的小鸟忽地全都骤然停下扇动的翅膀,直直地坠落地面。 老曲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双目,身上的气势乍然一变,煞气腾腾,让人说不出的心悸与压抑,满是油污的长袍无风飘动,冷冷地盯着那支挟裹风雷而至的黑箭,声如洪钟地喝道,“既来之,则干之,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干一架吧!” 第十一章 有人落子于山巅 在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老曲也蹿了出去。 不过并非迎向那支黑箭,而是以和黑箭几乎相同的速度后退闪避。 手无寸铁,挡是挡不住的,只能暂避锋芒。 “光阴似箭,没有人能躲得过光阴,也没有人能躲得过我的箭!” 在老曲向后倒退的同时,一个身穿素黑锦袍的青年缓步走出树林,手持一把紫檀木制作而成的万石弓,星眸冷凝,面色霜寒地盯着老曲,傲然道,“血未尽,箭不停,请君一箭穿心!” “明枪易躲,暗箭才难防!”老曲终究还是慢了一丝,眼见黑箭离自己越来越近,身子立马后仰,脚尖一转,侧身向左侧溜去,抚须笑道,“你的箭太光明了,杀人的箭不该是这样,难道你师父只教了你射箭,没教你怎么杀人吗?” “天字杀手榜第一的师父自然不会只教射箭,”黑袍青年冷笑一声,“他教我杀的第一人便是他自己。” 老曲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下来,不是因为黑袍青年的话,而是那支黑箭尾端的几片黑羽突地燃烧起来,飞行的轨迹也随之改变,斜斜地朝着他的心口位置激射而来,速度比先前更是快了几分。 退无可退。 那便无需再退!老曲沉沉地叹息一声,终于出手。 这十年来,他从未出过手,就算有一些不讲道理的客人将饭菜扣在他的头上,他也是满脸堆笑地隐忍,隐忍得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杀手,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绝世高手。 先前柳叶飞刀救下申小甲也只是露了一小手,因为那把短剑不值得他出手。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出手了,这支从南方而来的黑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年他可以凭着自己的步法躲过那支箭,此刻却不行,当年的箭不会转弯,直来直去,这支箭却是如影随形。 说是出手,老曲便是真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然后抓住了那支离自己心脏仅有三寸的黑箭,冷冷道,“既然躲不了,那我也就不躲了!” 没有见血,箭自然不会停下来。 好在老曲的右手足够粗糙,满布老茧,无论黑箭与老茧如何摩擦也再难前进分毫。 老曲捏着黑箭,在地上滑出一条长长的线,终点是那一汪莲花摇曳的泉池。 黑袍青年看着落入水中的老曲和黑箭,眉头微微皱起,从身后的箭囊又取出两支黑箭,搭在弓上,猛地一拉,弓如满月,箭头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锃!一声弦鸣,两道黑芒急射而出,笔直地射向那汪清泉,池上的几朵莲花瞬时化为齑粉,飘飘洒洒。 嘭!嘭!两支黑箭钻进泉池的刹那,炸起了两股浪花。 而后便是第三股浪花炸起,嘭! 老曲从浪花里飞跃而出,身上并没有多出什么血窟窿,只是手上多了一把刀。 一把刃如寒月的刀! 一把没有刀鞘的刀! 刀身微微震颤,发出阵阵清音,像是在诉说与主人重逢的欢喜雀跃。 “寒月!九曲长歌飘寒月,果然是一把好刀!”黑袍青年盯着老曲手里那把寒气逼人的刀,眼中满是克制不住的激动,握着万石弓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原来你把它藏在池底,难怪你会出现在这里,好算计!” 老曲飘落在距离泉池边缘不远不近的地方,泉水刚刚没过他的膝盖,荡漾着他脸上意味难明的表情。 横刀胸前,老曲的左手轻轻抚过刀身,寒月的颤鸣立时消失。 “好久不见了,老伙计!”老曲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怀念,似乎此刻天地间其他的事物皆已消散,只剩下手中的这轮寒月。 黑袍青年舔了舔嘴唇,再次从箭囊里取出三支黑箭,强挽弓,手背上青筋暴露,一脸兴奋道,“曲九叔,你欠下的债该还了!一箭之仇,就该以箭报还!” 老曲抬起头,瘪了瘪嘴道,“吴青,你要先搞清楚啊……当年是你师父要射我,可不是我要砍你师父!以牙还牙,以箭还箭,我把他射出来的箭还给他,这也有错?虽然不小心插在了他屁股的中间位置,那不也是因为他不配合嘛!” “天下最快的武器只能有一样,要么是寒月刀,要么是黑羽箭!”吴青松开弓弦,射出蓄势待发的三支黑箭,寒声道,“因为你和你的刀,我师父和我这个天下第一杀手成了笑话!十年了,这个笑话该结束了!” “看来讲道理是讲不通了!”老曲沉沉叹息一声,盯着那三支风雷滚滚的黑箭,砸吧一下嘴巴,紧了紧握刀的右手,淡然道,“那就打吧!打到你肯讲道理为止!” 吴青不停地从箭囊里取出黑羽箭,不停地弯弓,额头渗出一颗颗汗珠,直至射完最后一支箭,也耗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面色苍白地笑道,“我有十支箭,你却只有一把刀!” 十支箭,错落有序地射向老曲,每一箭都带着令人骇然的呼啸声,就像是化作了一头头凶狠的猛兽,咆哮着奔向老曲,封死了所有可以闪避的方向。 若是常人早已吓破了胆,只能动也不敢动地坐以待毙。 但老曲不一样,他手无寸铁时便敢直面黑羽箭,更何况现在手里还有一把刀。 “破你的箭,只需要一刀!”老曲深吸一口气,右脚猛地向前一踏,周身杀气凛然,长袍迎风飘展,举起寒月刀,斜劈而下,暴喝道,“一笑月寒烟暝,人间万事都休!寒月第一式,烟暝!” 话音刚落,寒月刀卷起泉池里的水形成一道宽若门帘的水刃,斜斜地劈向那十支尾羽燃烧的黑箭! 水火不容! 嘣!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在老曲和吴青之间炸响,紧接着便是黑羽箭火焰被浇灭的滋滋声。 箭落满地。 溅落满地。 但水刃溅落满地之后,藏在其内的刀光却未消散,仍旧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劈向吴青,刚猛强劲! 吴青握着万石弓的手不禁又一次颤抖起来,与先前的兴奋不同,这次是一种令他觉得有些可耻的情绪,害怕。 一个杀手要是在杀人时心底产生了害怕的情绪,那么这个杀手这一辈子也就完了,自此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怎么可以害怕! 他是吴青,一箭南来,铁血无情的吴青! 他是天字杀手榜第一的吴青! 吴青羞恼地嘶吼一声,左脚后撤半步,横弓平举胸前,紧咬牙关,硬抗那一道冷似寒月的刀光。 万石弓与寒月刀齐名,自是不惧这一道刀光,两者相撞,刀光消散,弓上留痕。 可握弓的吴青却是见识到了刀光的恐怖,惊惧之下,竟是连连退后数步。 最激烈的战斗,往往结束得也最快,杀手之间更是一招便能定胜负,也决生死。 谁弱谁输,谁输谁死,怯弱也是弱。 噗!吴青喷出一口鲜血,左腿半跪在地上,右手拄着万石弓,挺直身板,面如白纸道,“好霸道的刀!好阴险的刀!” 老曲收起寒月刀,抠了抠鼻孔,斜着眼看向吴青,表情古怪道,“阴险不应该是杀手的必备素养吗?做第一,你还凑合,做杀手,你太嫩了!喂,你师父真是你杀的吗?我表示十分怀疑,那老家伙的箭是没有你快,但比你会杀人!” 吴青像是被人揭开心底疮疤,一边强提一口气,抬起左手悄悄摸向箭囊底部,那里还有一支箭,可以搏命一击的箭,一边红着眼道,“等你死了,可以自己去问他!” 老曲兴趣索然地撇撇嘴,鹅行鸭步地走到申小甲旁边,眨了眨眼睛道,“我知道你箭囊之下还有一箭,但我劝你还是不要射出那一箭,你会真的没命的……”指了指地上的申小甲,清了清嗓子,“你看……这小子已经死了,咱们两个也没必要拼命嘛,还是各回各家的好,你继续做你的天字杀手榜第一,我还是当我的跑堂,井水不犯河水。” 吴青扫了一眼申小甲的胸膛,闭目凝神,双耳微动,也并未听见第三人的心跳,睁开双眼,呼出一口浊气,收回摸向箭囊的左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撑着万石弓直起身子,转身走回树林深处,寒声道,“这一战是我轻敌了,等我伤好之后,会再来找你,击败你,打残你,也会饶你一命,不拖不欠!” “这倔驴脾气倒是跟你师父一模一样,你想跟我打,我就一定要跟你打吗?天真!”老曲瞥了一眼吴青的背影,一把抓起申小甲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着月城方向走去,嘴里哼唱道,“老九老九,天下少有,大口喝酒,关门打狗……” 当吴青和老曲都离去之后,莲花泉池右侧的某个山巅之上,一名坐在石亭内,戴着金色夜叉面具的男人往山下望了一眼,喟然叹道,“好快的箭!好狠的刀!不好杀啊!” 坐在金色夜叉男人对面的布衣书生从棋盒内捏起一枚黑色棋子,干脆利落地放在棋盘上,微微笑道,“大人不必忧心……三步棋,必置他于死地!” “哪三步?” “痛打落水狗,美人心计,赶尽杀绝!” “什么狗?” “当然是天字杀手榜第一,先打一顿,再收下当狗!” 金色夜叉面具顿时眼睛一亮,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快步朝着山下走去,一脸振奋道,“好计谋!我立马就去!收天字杀手榜第一当狗,想想就刺激!” 布衣书生瞟了一眼急匆匆离去的金色夜叉面具,轻蔑地笑了笑,又从棋盒里捏出一枚白色棋子放在棋盘上,摇头叹息一声,“聪明人总是孤独的啊!” 第十二章 平地一声雷,死后空余灰 “每个人都可以变得孤独,只要他尝过什么叫做辜负……” 半个时辰后,申小甲悠悠地在老曲的肩上醒转过来,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十年前一般,那时他也是趴在老曲的肩上,走进了那一道如同墓碑般耸立着的城门,不禁微微一叹,“老曲啊,你终究是辜负了我!” “醒了?”老曲翻了一个白眼,问出了那句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话,“脑子没坏吧,认得我是谁吗?” 和十年前不同的是,那一次申小甲摇了摇头,而这次他却点了点头,“当然认得……你是生儿子满脸都是小鸡的憨批老曲!” “胡言乱言!”老曲扫了一眼街道两旁人影错落的茶楼,双眼微微一眯,左掌化刀,干脆利落地劈在申小甲的后颈处,瘪了瘪嘴道,“你还是再睡会吧,听别人讲,脑子要是被人打坏了,再打一次就会复原!” 申小甲双眼一突,“放屁”的放字刚说出口,便晕死了过去。 老曲微微一笑,正了正肩上的申小甲,在一片吆喝声中拐进一条小巷,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身后,快步转进另一条巷子内,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巷子尽头的矮墙前,翻身跃了进去。 片刻之后,两个黑衣人走进了巷子,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老曲和申小甲的身影,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满脸不甘地退出了巷子。 藏身在矮墙内一棵歪脖子李树上的老曲冷冷地看着两名黑衣人离去,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轻声骂了句“棒槌”,从李树上跳了下去,轻车熟路地溜进了一间瓦舍内,将申小甲像扔破布麻袋一样地丢在地上,大刀阔斧地坐在桌子旁,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砸吧一下嘴巴,又斟了一杯,随手一甩,泼在申小甲的脸上。 申小甲立时浑身一个激灵,缓缓睁开双眼,抹了一下脸上的茶水,恨恨地盯着老曲道,“我最讨厌别人敲我脑袋了,你今天敲了我的脑袋两次,还滋了我一脸的水,绝世高手了不起吗?绝世高手不睡觉吗?等你睡着了,小爷必定加倍奉还!” “看来脑子还是没好……”老曲面无表情地转动手中的茶杯,“还需再敲打一下才会变成正常人。” 申小甲一脸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呐呐呐,你要是再跟我动手,我真的会翻脸的!” “不打也成,那咱们就好好地以常人的方式聊聊,谁都不要插科打诨,胡言乱语。” “你想聊什么?要给我讲你以前跑江湖的故事了吗?天字杀手榜第九的故事想必很精彩,如果我以后把它写成一本书,绝对非常畅销!一日之间,腰缠万贯,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你猜到我是谁了?” “我又不傻,这么容易猜的事情要是猜不着,那就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天下能打得过那张弓的屈指可数,其中姓曲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天字杀手榜第九的九命猫神,曲墨轩!” 老曲从腰间取下没有刀鞘的寒月刀,重重地拍在桌上,寒声道,“既然知道我是谁,你怎么还可以如此镇定?” “很简单……”申小甲大模大样地走到老曲对面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嘿嘿笑道,“因为你还是老曲啊!” “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你要想杀我,我早就死了,刚才也不会跟那张弓打架……” “不对!你不该是这样!你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 “你是不是被我敲打得失忆了?先前我在莲花泉池那边不是已经告诉你身世的真相了吗?” “杀我父母?把我扔进春江里?没关系,我原谅你了,谁让你是老曲呢。” 老曲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申小甲,震惊道,“你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轻飘飘的?你怎么可以还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申小甲挠了挠头,皱眉道,“那我应该是什么模样?” “信任多年的身边人摇身一变,居然是自己的仇人,你应该震惊,怀疑,然后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喊大叫几声‘不可能,不可能’,接着就是拔刀相向,但你知道打不过我,所以你的眼睛会变红,脸色会变青,咒骂我,怨恨我,也会怨恨你自己的无能,最终还是颤抖着举刀冲向我!” “我没有刀啊。” “桌上有一把。” “但只有一把,而且那是你的刀。” “你可以拿,我不会抢。” “我不会用刀,更不会用你的刀杀你……”申小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膀道,“老曲啊,其实坦白讲,我和你想的那个我不一样……我没见过造出这个身体的父母,也没见过你杀他们的场景,更不记得你把我扔进春江里的事情。我只记得一件事,是你把我春江里捞起来的,我睁开眼见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也是你把我从八岁养到了十八岁。” “可是我现在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 “我从来不相信别人嘴里的真相,而且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真相背后的人心才重要……老曲,我问你,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从春江里捞起来,又为什么隐居月城陪了我十年?” “因为你叫了一声阿爷……”老曲眼前再次浮现十年前春江边上的场景,滔滔不绝的春江里有一个孩子,渐渐地沉入江底,可就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也是那孩子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那个头发半黑半白的孩子忽地叫了一声“阿爷”,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有一个孩子,如果没有夭折的话,也该和江里的那孩子一般大,于是他回了一下头…… “所以你就把我从江里捞上了岸?”申小甲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三个字,“一个杀手,还是绝世高手,应该杀过很多人,心如铁石,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声阿爷就放下屠刀,变成一个照看孩子的跑堂。” “事实就是如此,”老曲将寒月刀往申小甲面前推了推,“所以,你杀我,我不会躲,就此了结咱俩之间的这段恩怨。” “以前恩怨我不管,”申小甲摇了摇头,沉沉叹息道,“我只管我们现在这段缘……” 正当老曲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候,突地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响彻天际,地动山摇,震得屋梁上的灰尘尽皆簌簌落下。 申小甲登时陡然变色,慌忙地跑到院子里,朝着城西某个方向望去,只见一股粗壮的浓烟升起,不时还有劈里啪啦的烟火绽放。 老曲抱着寒月刀也走了出来,望着那股浓烟,抠了抠鼻孔道,“这得是点了一个多大的炮仗啊……大白天点炮,这老谢头疯了不成?” 申小甲此刻却没有丝毫说笑逗趣的心情,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麻子捕快的面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拔腿朝着院门口跑去。 老曲立刻跟了上去,右手按在申小甲的肩膀上,眉头紧蹙道,“你要干什么?” “城西出事了……” “那也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捕快!” “月城衙门捕快不止你一人!而且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不能出去,至少也要等过了今天再出去。” “不行!我现在必须要去,因为那边出事的也是一个捕快,一个满脸麻子的捕快。” “你又没有在那边,怎么知道出事的是捕快,而不是疯了的谢老头?” “我让马志去找谢老头,然后就有了这一声雷,一切都像是安排得刚刚好……这么大的雷,出事的绝不会是一两人!” “那你也不能去,走出这道门,你先前就白死了……” “老曲,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朋友不多,马志勉强算是一个……他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母亲,没人能替他收尸,也没有人能替他讨个公道。” 老曲认真地看着申小甲的脸,忽然发现此刻的申小甲和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不大一样,轻叹一声,松开捏着申小甲肩膀的手,将寒月刀架在肩上,往地上啐了一口,抽抽鼻子道,“你家里连个瞎眼母亲都没有,死了同样需要有人收尸,我陪你去吧!” 申小甲深深地看了老曲一眼,低声吼了一句“好”,一脚踹开院门冲了出去。 老曲满脸肉痛地看了一眼被申小甲踹倒的院门,急急地追了上去,面色难看道,“这院子是我攒了十年银子才买下的,院门更是用梨花木做的,作价二十两,你得赔!” “梨花木?我呸!”申小甲蹿进喧闹的街道上,拨开因为巨大轰隆声而惊慌的人群,强忍着身上伤口带来的剧痛,疾步如飞地冲向城西那道浓烟。 老曲抱着寒月刀悠闲地从申小甲身旁飘过,摇头叹道,“太慢了……等你赶过去,早就灰飞烟灭了。” “是太慢了,得换个交通工具!”申小甲眼珠子一转,右脚猛地一蹬地面,飞身跃至老曲的后背上,两条腿紧紧地锁着老曲的腰杆,一只手勒着老曲的脖子,一只手在老曲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高喝一声,“驾!” 老曲面色一寒,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滚下去!” 申小甲勒住老曲脖子的手更加紧了几分,嘟着嘴道,“你欠我的,就该给我做一辈子牛马!况且,事急从权,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 “有道理……”老曲冷笑一声,纵身跃上街道旁茶楼的屋顶,长袍猎猎作响,“那你可要抓紧了,别掉下去摔死了!” 话音一落,只见老曲背着申小甲便化作了一道残影,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腾挪翻转,片瓦未碎。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老曲便背着申小甲来到了那股浓烟前,盯着面前已经夷为平地的烟火商铺,拍了拍申小甲勒住自己脖子的手臂,轻声道,“恐怕你无法替那麻子收尸了……平地一声雷,死后空余灰!麻子……而今满地都是!” 第十三章 白衫染红花 黑,焦黑。 残骸。烟火铺的残骸,还有烟火铺里所有人的残骸,包括那名满脸麻子的捕快。 笔直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道笔直向上的黑烟。 能燃烧的正冒着黑烟,不能燃烧的已经变成了白灰。风一卷,将天空也染成了死灰色,遮起了天上的太阳。 申小甲从老曲宽阔的后背上跳了下来,缓步走向那道黑烟,在一块正燃烧着的碎布前蹲下身子,面色铁青地拍灭碎布上的火焰,死死地攥紧那片有些烫手的碎布。 他认得这块碎布,因为他身上也穿着和这块碎布材料质地一样的衣服,月城衙门的捕快服。 申小甲来到月城这个地方已有十年,城里很多人都认识他,也有很多人都避着他,因为他那一头黑白分明的短发,还有他那些总是颠覆三观的疯话。 其中,只有少数的几人不把他当作异类,马志正是那少数人之一。 因为马志也是异类,脸上长了太多的麻子,很不好看。 不好看的人一定会被人看不起,也会被人排挤。 人以群分,被排挤在外的马志和申小甲很自然地凑到了一起。他们一起蹲在城门下数排成一条线的蚂蚁,一起爬上高楼尿出两道黄泉。 一起穿上了这身捕快服。 所以,每次有人质疑申小甲的时候,马志总会是第一个站出来说公道话的人,而每次申小甲破案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马志。 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功劳和苦劳就有钱。马志有一个瞎了眼的母亲,很需要钱,也就很需要功劳和苦劳。 “今天来这里的本该是我……”申小甲没有起身,背对着老曲,双肩颤动道,“可是我没有马,也懒得跑,就想让这小子跑一趟,顺便赚一份苦劳……” “世事无常,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怎么可能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老曲拄刀而立,扫视四周,语气柔和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能说麻子没有福分消受这份苦劳。” “但夺走麻子性命的不是天,而是人!”申小甲站起身来,指着一堆箱子残骸道,“制作烟火的主要材料是硝石,平常本来储存在阴凉通风处,而这里的硝石都是整箱堆在火炉旁,似乎一点都不怕火星飘进硝石里。敢这么做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老曲瘪着嘴道,“谢老头能制作出世上最漂亮的烟火,还能让自己的铺子成为月城里唯一的烟火铺,应该不蠢。” “那便是坏了,但一个人再坏,总不能坏到把自己也当炮仗点了吧……”申小甲忽地瞥见地面上有一条黑色焦灰组成的细线,冷笑道,“原来是有其他人使了坏,这就说得通了,不会也是冲着我来的吧?” “不可能啊……”老曲皱了皱眉,摸着下巴道,“想杀你的人应该都不需要用这种法子,你就是个不会武功的废物,一刀砍了完事,搞这么大阵仗实属浪费。” 申小甲即便此时心情有些不大好,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回转身子,狐疑地盯着老曲道,“老曲,你跟我说句实话,昨晚月神祭典开始之前,你是不是故意站在我身边的?十年来,你除了第一年凑了个热闹,后面几年都没有再露过脸……” “是,也不是……最近月城来了很多人,其中有两个一直跟着你,我想看看他们认不认识我,这样心里也就能有个数了。” “哪两个?应该不是天字杀手榜的那几位吧,毕竟你们都是老相识了。” “聪明!那两个人其实只是小角色,一个是人字杀手榜第十九,山刀王小菊。另一个是人字杀手榜第十一,雪刀吴大志。” 申小甲忽地想起昨夜自己挖坑时偶然撞见的那一场决斗,当下立即明白偶然原来是必然,疑惑道,“他们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闲得无聊?” “好歹也是上榜了的杀手,怎么可能那么无聊……”老曲抿了抿嘴唇道,“杀手的五感都很敏锐,你和春风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知道自己暴露了,不得不做一场戏,毕竟春风的杀气也很重……” 申小甲立刻醒悟过来,也明白了春风当时并不是真的方便,沉吟片刻道,“看来想杀我的还不止一拨人,能驱使天字榜杀手的人没有必要再花钱请人字榜的杀手。” “确实不止是一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老曲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从怀里取出两枚人字榜杀手的令牌,随手扔向申小甲,淡淡道,“春风告诉我,雇人字榜杀手的是月城城主,你最近有得罪过他吗?” 申小甲接过两枚令牌,打量一番,眨了眨眼睛,收进自己的怀里,看了看手里的那块碎布,冷声道,“我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他,不过……现在他得罪我了!” 正在这时,老曲右耳微动一下,随即藏刀身后,闪身越过申小甲,在一面倒塌的土墙前站定,飞起一脚,猛地踢在土墙上。 砰!土墙瞬时四分五裂,露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皮桶,铁桶下隐隐有啜泣声传出。 老曲紧了紧握着寒月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揭开铁皮桶,看清铁皮桶下的情形,顿时怔在原地。 只见铁皮桶下,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女蹲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衫已被撕成碎布条,眼神惊恐地盯着揭开铁皮桶的老曲,缩作一团。 申小甲也凑了过来,歪着脑袋问道,“姑娘,你是何人?” 少女忽地浑身一颤,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滚落,大大地张着嘴巴哭喊,却是无声。 老曲沉沉地叹息一声,忽然道,“听说谢老头有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哑巴闺女,应该就是她了……” “畜生!”申小甲此时也注意到少女雪白的双腿上几条血痕赫然醒目,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前世心爱之人惨死的模样,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脱下自己的长袍披在少女的身上,将少女从地上抱起,红着眼道,“别害怕!没事了,不会人能再伤害你了!我带你去一个干净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觉,再醒过来……噩梦就结束了!” 少女在申小甲怀里拼命地反抗着,撕咬着,哽咽着,最后紧紧地靠着申小甲的胸膛哭晕了过去。 申小甲低头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少女,又看了一眼自己内衣白衫上被少女用血和泪抓出片片红花,胸腔中怒火腾腾,烧烫了那颗冰封十年的心…… 第十四章 游鱼争食,美人心计 脱下身上染满血花的白衫,一边在水盆里清洗着红彤彤的双手,一边扭头瞟了一眼旁边的雕花木床,金色夜叉赤裸着上身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早就弯腰躬身候在门外的瘸子老管家立刻迎上前去,将手里提前预备好的锦衣披在金色夜叉的肩上,一脸谄媚道,“老爷,冷热交替,当心染上风寒……” “不碍事,即便染上风寒,这一趟也算是值了……”金色夜叉穿上锦衣,却不系好,松松垮垮地敞着胸口,脚步轻快地走到庄园的池塘边上,坐在一把红木椅上,端起一杯姜茶,抿了一小口,对一瘸一拐艰难追至池塘边上的老管家笑道,“还是你这条老狗贴心,姜茶温度刚刚好,回头给你多加点月钱!” “老爷说笑了,这本就是小的分内之事,怎敢多要月钱!”老管家低着头,束手立在一旁,恭敬道,“其实,往后像这种脏活,小的可以代劳,老爷不必自己劳心劳力……” “欸,收买人心这种事当然还是要亲自出面比较好,”金色夜叉摆摆手道,“只要他昏倒前看见挡在身前的是我,这事儿就成了,阿嚏……”拿起一块锦帕擦了擦鼻子,抓起一把鱼料随手抛进池塘里,“收天字杀手榜第一当狗,这戏不演得真一点怎么能行,只不过下次选地点还是不要选在河里,确实容易着凉。” 老管家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眼帘低垂道,“老爷其实无需这般做,只要人够多,不管是天字杀手榜第一,还是第九,都可以把他打得像条狗!” “不一样,你是没看见先前那一刀,”金色夜叉搓了搓手道,“真是动人心魄啊,我都差点吓尿了,好在离得够远。要是哪天人家跑到这府里来,就凭你手下养的那些臭鱼烂虾根本拦不住。现在有了这支箭,我这心里才算踏实多了……不说这个了,那两个废物的尸体带回来了吗?” “回禀老爷,已经按府里的规矩处置妥当,后院的两条老黄狗吃得饱饱的。” “那便好,银子也不算白花,少亏就是赚……没想到人字榜这么废材,给天字榜的高手提鞋都不配!对了,云桥姑娘到了吗?人家忙活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得好生感谢感谢!” 老管家重重地咳嗽两声,“云桥姑娘已经在前厅等候小半时辰了,少爷陪在一旁……” 感受到老管家后半句话语气的怪异,金色夜叉顿时心中了然,捏了捏眉心道,“把云桥姑娘请过来吧……警告那个混账小子,不要打云桥姑娘的主意,否则老子扒了他的皮!” 老管家点头应诺一声,转身对站在不远处警卫的下人招了招手,吩咐了几句,瞟了一眼金色夜叉身上松垮的锦衣,小心翼翼道,“老爷,要不要我再帮您取一件衣服来?” “不用不用,”金色夜叉摇摇头,挺着袒露的胸膛道,“这样就很不错,正好我要跟云桥姑娘说几句坦荡荡的心里话……” 话音刚落,一个身上挂满金银珠宝的肥胖少年出现在池塘右侧的走廊上,扯着公鸭嗓子道,“云桥姑娘,前面就是我家的池塘了,塘子虽然不大,里面却养着许多鱼。其中还有一条鲤鱼王,长约五尺,重十斤六两,是我那个在京都做吏部尚书的三舅差人送来的,据说是海外异种,价值五百两黄金,你要是喜欢,我一会让人做成红烧鱼,咱们一起尝尝鲜!” 楚云桥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脸上却是笑意盈盈,手中的樱花团扇半遮娇容,柔声道,“谢过公子美意,只是那鲤鱼王如此珍稀,定是城主大人的心头之爱,小女子无福消受,也无意消受。” 肥胖少年痴痴地望着楚云桥的脸,吸了吸嘴角淌出的口水,磕磕巴巴道,“不必管那个老不死的……只要你喜欢,别说是这一条鱼了,就是整个城主府……我都可以找一个精美的小盒子装好,亲手交到你手里!” 站在楚云桥身后的桃娘盯着肥胖少年那副猥琐的模样,右脚微微上前半步,一只手悄悄地摸向怀中古琴的暗格。 楚云桥当即斜跨半步,挡在桃娘身前,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几分,朝着池塘边努了努嘴,娇笑道,“公子……您还是先和城主大人商量过后再说做红烧鱼的事情吧,城主大人好像听见您刚才的那些话了呢……” 肥胖少年循着楚云桥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金色夜叉正眼神冰寒地盯着自己,面色唰地一下白了起来,吐了吐舌头,捂着肚子对楚云桥拱手道,“云桥姑娘,我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先去方便一下,待会咱们再吟诗作对,把酒言欢!” 楚云桥呵呵一笑,轻摇几下团扇,十分善解人意地吐出几个字,“公子请自便!” 正当肥胖少年用手挡着脸匆匆逃到走廊尽头的时候,金色夜叉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之下,一把揪住肥胖少年的耳朵,厉声骂道,“孽障!说谁是老不死的?我真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还有做周幽王的潜质,人家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你也不差,城主府都能送出去,风流人物啊!” 肥胖少年哎哟惨叫一声,连连求饶道,“父亲大人快快松手,孩儿的耳朵都快被您拧掉了……没说您,我说的是那只瘸腿的老狗!” 金色夜叉冷哼一声,松开自己的手,一脚踹走肥胖少年,寒声道,“回头再好好收拾你,最近你有些太放肆了,照这么发展下去,早晚要坑爹……”扭头面色温和地看向楚云桥,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云桥姑娘久等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咱们还是去塘子边说话吧,那儿风景如画,赏心悦目,是聊天谈心的好地方。” 楚云桥乖巧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全凭大人安排”,跟在金色夜叉的身后来到池塘边上。 金色夜叉坐回红木椅上,歪着脖子盯着站在几步之外的楚云桥,皱了皱眉道,“你站着太高了,不好说话啊。” 楚云桥扫了一眼四周,并未发现有其他椅凳,当即明白了金色夜叉的意思,咬了咬嘴唇,见一旁的桃娘又有些蠢蠢欲动,立刻低眉顺眼地跪了下去。 “这就好说话多了嘛……”金色夜叉端起姜茶,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道,“你今天操劳一场,本来就挺累的,再让你站着说话,岂不是显得我太不懂得怜花惜玉了,你说是不是?” “大人请恕罪……”楚云桥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俯身趴在地上,“小女子让您失望了……” 金色夜叉呷了一口姜茶,打断楚云桥的话,淡淡道,“无妨,让你们两个弱女子直面九命猫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我只是比较奇怪,你应该是学过怎么用剑的,怎么那一剑刺得那么慢?不忍心下手?若是如此,那我就要跟你们的那位墓主说道说道,让他换一个人……” “大人,您误会了……我楚国与申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小女子恨不得拆其骨,寝其皮,又怎么会不忍心下手,只是当时眼看大仇得报,一时有些恍惚,这才让贼子逃过一劫。” “是这样?” “不敢有半句虚言!小女子以九泉之下八百万楚国英魂发誓!” “行了行了,我就是随口问问,怎么还发誓呢……”金色夜叉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面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既然你跟我说了心里话,我沈荣也坦荡一回,其实我根本就没指望你今天能杀了那个人,没有期望,自然不会失望。” 楚云桥抬起头,怔怔地盯着沈荣,疑惑道,“您只是想引那人出手?” “杀姓申的是真,不过你们只是其中一环而已,”沈荣抓起一把鱼料,洒进池塘里,盯着互相争食的游鱼道,“这一场局,环环相扣,从昨夜月神祭典鼓声响起那一刻便开始了。” “大人,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不吝解惑,想来墓主往后也会问起,到时候小女子方便回禀……” “说来听听,我今天刚收了一条很厉害的狗,心情不错,可以告诉你一些小秘密。” “在月城里,大人您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想让一个人死很简单,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 “确实很麻烦……”沈荣一只手撑着脸颊,无奈地叹道,“我向来习惯直来直去,也很不习惯这种弯弯绕地做法,但是没法子啊,烂船还有三斤铁,我必须要让那小子死得无可挑剔,这样以后才能全身而退。功劳,我要!黑锅,不背!” 楚云桥没有继续再问下去,虽然沈荣的话似是而非,但也隐含着许多信息,没说出来的自然是她不能知道的。聪明的女人,懂得什么时候应该闭嘴。她很聪明,自然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地上,闭上了嘴。 沈荣赞许地瞟了一眼楚云桥,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你很聪明,这样很好,能活得更长久一些……心里话说完了,接下来说点正事,这么急把你叫过来,是要你帮我走第二步棋,美人心计……你这么聪明,应该不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吧?” 楚云桥捏着樱花团扇,嫣然一笑,眉眼如春道,“书上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虽不是英雄,我却算得上美人……” 第十五章 青莲旧琴 识趣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抽身而退。 在沈荣打了一个呵欠之后,楚云桥随即站起身来,两手握着樱花团扇于腰侧,微微俯首,道了一句“告辞”,转身朝着城主府侧门走去。 脚步比来时还要轻快,她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即便这里的池塘风景如画,厅堂金碧辉煌。 因为不论是风景如画,还是金碧辉煌,底下都透着浓浓的血腥味。 沈荣自然没有挽留她们,也没有恭送她们,陪着她们一起走向侧门的是那个瘸腿的老管家。 楚云桥知道对方也不是在恭送自己,而是看守自己,省得她走错了路,走不出这阴森可怖的城主府。 行至侧门前,双方都松了口气,无事就不会生非。 老管家大有深意地看了楚云桥一眼,忽地叫住了准备抬腿迈出侧门的楚云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声道,“楚大家,能否给小的看看你那把古琴?” 楚云桥怔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老管家,又看了一眼桃娘怀里的古琴,柔媚地笑道,“管家也懂琴?” “谁都有青春年少的时候,也都有痴琴一片的时候,我也不例外……”老管家一脸追忆往昔的神色,叹道,“姑娘的这把琴名曰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青莲,不知小的可有说错?” 桃娘那张始终面无表情的连忽地起了一丝丝变化,直勾勾地盯着老管家道,“看来你还真的很痴琴,莫非想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老管家眼神黯然道,“并不奢望有回响……只是人老了,难免会怀古伤今,看见旧物也会心弦一动,忍不住想触碰一下……” 楚云桥忽地想起了那把琴的故事,立刻明白了桃娘和老管家的弦外之音,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桃娘,给他看一眼吧,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不能被死物牵绊住,拿得起,就该放得下。” 桃娘微微皱了皱眉,右手轻抚了一下古琴,闭上眼睛,沉沉地叹息一声,再次睁开双目,冷冷地看向老管家,寒声道,“这把琴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换了主人,也就换了品性,不止是乐器,还是杀器,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当真想看?” 老管家剧烈地咳嗽几声,“我现在不过仅剩这具残躯而已,圆了心愿比活命更重要。” 桃娘双手平举古琴,往前一递,面色无喜无悲道,“那你可要接好了!” “放心吧,接得住……”老管家伸出双手,托在古琴的另一端,顿觉一股阴柔的怪力透过古琴猛地袭来,右手手腕翻转半圈,按在古琴上向下一沉,左脚向前踏出半步,压碎了脚下的那块青石板,卸掉怪力,稳稳地接住古琴,轻轻抚摸着琴弦,随意拨弄几下,听着清澈的琴音,眼神不禁温柔起来,“音调有些不对,我帮你们调调……” 楚云桥看着老管家一丝不苟地调整琴弦,又是沉沉叹息一声,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一壶酒,一张琴,一溪云,到底也是曲终人散。” “调好了……”老管家左手在琴底龙池处一抹,将古琴递回给桃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青莲古琴,扭头看向楚云桥,淡淡道,“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则病,云桥姑娘不可只思进,不思停,否则亦难得善终。” 楚云桥面色一滞,若有所思地看向桃娘手中的青莲古琴,对着老管家躬身谢道,“多谢前辈提醒,小女子不胜感激……” 正在这时,一个狠厉的声音忽地在通往侧门的走廊上响起,“抓住她!” 三人俱是一惊,桃娘悄悄地斜跨一步,挡在了楚云桥身前,右手按在古琴的某处机关上,一脸警惕地看向走廊。 只见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少女从走廊上跑了过来,眼神惊恐地回头看向身后越来越近的肥胖少年和城主府下人,慌张地奔向楚云桥,像是奔向黑暗中的一缕光,凄惶地张着嘴巴“啊啊啊”几声。 楚云桥和桃娘瞬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没有立刻迎上前去,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踌躇。 一旁的老管家摇头叹息一声,闪身来至少女身前,右手化刀,刚猛果决地劈砍在哑巴少女脖颈某处死穴上。 哑巴少女立时喷出一口鲜血,双目怒睁,怨毒地盯着老管家,沉沉倒下,身子渐渐冰凉,了无生机。 慢了一步追来的肥胖少年见此情景,喘着粗气走到老管家面前,抬起右手,狠狠地扇了老管家一个耳光,怒声骂道,“谁让你这老狗多管闲事的!你把她打死了,我还玩什么!” 老管家的嘴角淌出一丝鲜血,却也顾不得去擦,慌忙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战战兢兢道,“少爷请息怒,小的只是不想这贱人污了云桥姑娘的眼睛……” 肥胖少年一听到“云桥”两个字,速即收起脸上的怒容,故作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对着楚云桥拱手道,“原来云桥姑娘在这里啊,怎么不在府里多玩一会儿?” 楚云桥强压下心中的厌恶,笑靥如花地作揖答道,“方才城主大人交代给小女子一件事情,需多做些准备,所以一刻都不敢耽搁,也无心思玩耍。” 肥胖少年忽地凑到楚云桥身前,紧紧地抓着楚云桥的手道,“不急不急,咱们一起吃过饭再走嘛,也不差这一会儿了,我已经吩咐厨房去把那条鲤鱼王捞起来,很快咱们就有红烧鱼吃了……” “混账!”正当楚云桥有些羞恼的时候,一声暴喝在肥胖少年身后响起,沈荣面色阴寒地走了过来,一巴掌扇在肥胖少年的脸上,“你还真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你的耳朵不想要了吗?大事当前,岂容你胡闹!” 楚云桥借机抽出自己的手,温言细语道,“大人不必气恼,莫要为了小女子伤了您和公子之间的和气,那小女子便是百死也难赎。公子也是想帮大人您做点什么,这才想着留小女子吃个饭,让小女子能更加卖力地为大人效劳……我说的对吧,公子?” 肥胖少年一只手捂着脸,悄悄地朝楚云桥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撅着嘴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沈荣狐疑地看了一眼肥胖少年,“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 “那可不……”肥胖少年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您非但不夸奖我的懂事,居然还动手打我,太让人伤心了!” “行啦行啦,”沈荣用袖子擦了擦肥胖少年脸上的泪水,“谁让你平常劣迹斑斑,为父只是自然联想而已……没想到我家琦儿也有长大懂事的一天,为父很是欣慰啊!这样吧,为父打了你一巴掌,回头就送你一件礼物当作补偿吧!” 肥胖少年抽抽鼻子,抬头问道,“那礼物好玩吗?” “十分有趣!”沈荣摸了摸肥胖少年的后脑勺,一脸慈爱道,“保证你会喜欢!” 楚云桥看着沈家父子脸上盛开的笑容,只觉得有些作呕,立马行礼告退,带着桃娘快步离去。 肥胖少年目光贪婪地盯着楚云桥的背影,舔了舔嘴唇道,“父亲大人,孩儿不想要什么礼物,只想要云桥姑娘……”指了指跪在一旁得老管家,“刚才这只老狗把孩儿的玩具打坏了,您得赔我一个新的,我看云桥姑娘就很合适,这次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玩得久一些……” “闭嘴!”沈荣面色陡然一寒,“我警告你,不要打楚云桥的主意,否则老子真的会扒了你的皮!” “为什么!”肥胖少年嘟着嘴道,“她又不是楚国公主,凭什么不让我玩!” “正因为她不是楚国公主,所以现在不能动她……皇族的子女是棋子,就算你想多弄几个在府里也没什么关系,但她是皇族的工具,是用来在这场大局里博弈的工具,谁都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动……” “我不管,我不管!人家别的城主儿子都可以为所欲为,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沈荣拍了拍肥胖少年的肩膀,“琦儿,听话……等过阵子事情结束了,你想要什么,为父都帮你取来,现在先忍耐一下吧!” 沈琦一屁股坐在地上,踢打着双脚道,“我不听,我不听!教书先生都说今日事,今日毕,我才不要等什么不靠谱的明天呢!” “该说的呢,我已经说了,”沈荣沉声道,“你最好安分守己,若是破坏了我的好事,就不要怪我不念父子之情了……” 沈琦眼珠子一转,歪着脑袋问道,“那要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呢?比如被我俊俏的面容迷倒,被我满腹的才华折服,自愿留在城主府里当我的玩具,而且不会耽误你吩咐她做的事情,这样你总没话说了吧?” “那……就随便你吧!”沈荣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沈琦,摇着头转身离开,嘀咕道,“没道理啊,日子对得上,应该是亲生的,怎么就这么蠢呢……”对老管家招了招手,指了指地上少女的尸体,又指了指先前未能抓住少女的那些下人,“都沉塘吧,废物利用!” 老管家重重地点头应诺,缓步走向那些下人,只听惨叫声瞬时此起彼伏。 惨叫声停止之后,老管家吩咐了几名黑衣下人打扫干净,瞟了一眼还坐在地上沈琦,也摇着头转身离去。 等到沈荣和老管家消失在走廊尽头,沈琦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顺势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高墙围起来的方形天空,目光幽幽道,“我不装得蠢一些,不装得坑爹一些,恐怕早就被你沉塘了!” 第十六章 马车内的再相逢 世间的许多事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和什么样的人相遇。都说子女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其实不然,实则是有什么样的父母就会养出什么样的债主。 而比子女债更难还的便是情债,也是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债。 申小甲之所以怒火中烧,正是因为怀中的这个少女让他想起自己前世欠下的情债,以及那一种雕刻在骨头上,铭写在心尖上的疼痛。 人愤怒的时候就容易冲动,一冲动,就容易犯错。 这是前世血淋淋的教训,有些错只能犯一次,因为不会再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 在走过第二条偏僻无人的街巷之后,申小甲便极力地克制住了心中的怒火,停顿的大脑再次开始飞速地运转起来,眼中恢复清明,身随意动,又走出几步之后,他突地转了个身,改变了原本计划的路线。 “走这条道可到不了府衙,只会越走越远……”老曲抱着膀子跟在申小甲的身后,不咸不淡道,“你总不会想要抱着她在月城里走一圈吧,太扎眼了。不论是你,还是你怀中的哑巴,都是刚刚死里逃生,这时候在别人眼前晃来荡去,是不是有些太蠢了?” “谁说我要去衙门的?”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走这条道,当然是回你买的那个院子,这条路线是最短路径,能少走许多冤枉路。” “既然有冤枉,为什么不去衙门伸冤?” “你刚才也说了我和她现在都是别人的眼中钉,就这么去衙门太扎眼了……而且,以她现在的身子骨也不适合去衙门伸冤。衙门老爷曾定下过一条规矩,想要伸冤就要先击鼓,而一旦击鼓,不管有冤没冤,都得先挨三十下板子……你觉得她这情况再受三十大板还有命吗?” “这规矩也太不讲道理,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难怪月城这几年很少有人击鼓鸣冤,我还以为是月城民风淳朴,没有什么冤魂怨鬼呢!等等,你刚才说要带她去我的院子?” “有意见?” “太有意见了!”老曲瘪着嘴道,“我问你,你把她安置在我的院子里,谁来照顾她?吃喝要不要钱粮?没钱粮就得去挣,你要去衙门办案,我要去酒楼跑堂,谁来护她周全?” “很有道理,”申小甲登时停下脚步,沉吟片刻,砸吧一下嘴巴,又扭转身子,换了另外一个方向,“那就只好麻烦大慈大悲的老板娘了!” 老曲眨了眨眼睛,阴阳怪气道,“左右他儿子因为你也被人打成重伤,需要修养一阵,多照顾一个也不嫌多。” 申小甲立刻预见了自己回到酒楼的下场,扯动嘴角问道,“对了,晏齐还在城外树林里躺着呢,你跑得快,去把他扛回来吧。” “不用去了,我去莲花泉池之前到那边看过一眼,有人已经把他拖回去了。” “玩丝线的那个小丫头?” “那倒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那小子也是……曾八那几下意外地打通了他身上的经脉,激活了他遇强则强的体质,自此之后,只要不是受了必死之伤,就只会让那小子变得越来越强。这么好的练武苗子,自然会有人抢着要,所以早就被想要与他结缘的人带回去了。” “这体质……不该是我这种主角才能有的吗?”申小甲怔了一下,小声嘀咕几句,“搞错了吧?他那种一根筋整天撞树的人会是武学奇才?那我的体质岂非更逆天……”双眼放光地望向老曲,满脸兴奋地问道,“老曲,我是什么体质?是不是那种五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老曲挖了挖鼻孔,斜着眼看向申小甲,冷笑道,“你……一般!” 一般…… 申小甲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心里拔凉拔凉的,恼羞成怒道,“怎么可能!你一定是老眼昏花了,或者故意这么说,不想让我太过骄傲,就我这体格,八块腹肌,拳头比砂锅还大,打十个晏齐不成问题,岂能是一般!” “你这腹肌藏得挺深的啊……”老曲瞄了一眼申小甲平坦的腹部,正要再讥讽几句,忽地双眼一眯,按住申小甲的肩膀,正色道,“前面路口右侧的街道有动静,五个人,为首的刚刚拔了一下刀,只露了三分之一,又收了回去,听刀回鞘的声音应当是衙门捕快的佩刀,再有七十三步就要和咱们相遇了……” 申小甲脑海中立马浮现出江捕头的面容,微微皱了皱眉,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方便藏身的地方,正在焦急忧愁之际,突然看见迎面驶来一辆马车,速即对老曲使了一个眼色。 老曲耸耸鼻子,伸了一个懒腰,三两步跨到马车正前方,一只手按在马头上,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停!” 马车顿时像是被冻结一般,静止在原地,拉车的黄马打了一个响鼻,奋力地顶着老曲的手掌,想要抬腿继续往前,可怎么也动不了。 申小甲见马夫扬起鞭子抽向老曲,速即走到马夫面前,一把抓住马夫的鞭子,冷冷道,“衙门办事,现在要征用你的车!” 说罢,也不管马夫答应不答应,申小甲便抱着昏睡的少女跳上了马车,撩开帘子,钻进了马车内,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自己的脖子上架了一把短剑,抬眼一看,嘴角抽搐几下,面色尴尬地笑道,“美女,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难道这就叫缘分?” 马车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城主府离开的楚云桥和桃娘,在老曲伸出手的那一刻,桃娘便觉察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机,当即拔出了青莲古琴内的短剑,蓄势待发。 没想到进来的竟是申小甲,这让楚云桥和桃娘既意外又惊喜,如此天赐良机,似是上天给她们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楚云桥没有出声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申小甲,她在犹豫要不要赌一把,想看看桃娘能不能在那位出手之前杀了申小甲,捏着樱花团扇的手渐渐渗出冷汗。 气氛一时变得紧张而又诡异起来,申小甲瞟了一眼那把距离自己喉咙只有0.01公分的短剑,喉结蠕动几下,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难看,他当然知道别说再过四分之一秒,就算是再过四个月,拿着短剑的桃娘也不可能爱上他,但他还是决定说一个谎。 偷偷地用力咬了一下舌头,嘴角淌出一丝鲜血,申小甲故作一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模样,口吐血沫道,“姑娘,既然咱们这么有缘,在下有一事相求……” 楚云桥冷冷地盯着申小甲,还是没有开口与申小甲搭话,手中的樱花团扇轻摇了三下,好像下一刻便会一挥手,让桃娘用短剑刺破申小甲的喉咙。 申小甲又喷出一口鲜血,有几滴血沫甚至飞溅到楚云桥的裙摆上,精神更加萎靡了几分,“在下被人重伤,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指了指怀里的少女,面色颓败道,“这位姑娘乃是城西烟火铺谢老头之女,先前遭恶人毒害,亦是危在旦夕……我拼死与恶人大战五千回合,直打得山河破碎,天雷滚滚才把她救出来,还请姑娘你看在你们都是女子的份上,将心比心,略施援手,将她送到醉月楼,在下便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一直紧握短剑的桃娘狐疑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忽然道,“你要死了?” 申小甲心中一喜,面上却是更加凄苦起来,对着桃娘狂喷三口鲜血,耷拉着脑袋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谁能大便不用纸……不好意思,我现今头脑不甚清楚,胡言乱语还请见谅……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在下的命不值一提,只要能救下这位姑娘,便是死得其所!” 桃娘看了一眼申小甲怀里双腿满是血痕的少女,又看了一眼奄奄一息却仍旧正气凛然的申小甲,咬了咬嘴唇,握着短剑的手不由地松了几分。 楚云桥将桃娘的神情收归眼底,知道向来敬重江湖义士的桃娘已经没了杀意,轻叹一声,目光扫向申小甲怀中的女子,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柔声道,“桃娘,收剑吧,你没发现外面的马夫已经换人了吗?现在这辆车驶向哪里,在何处停留不再受我们的控制了……” 正当桃娘微缩,再次握紧手中短剑的时候,从马车前方飘来老曲爽朗的笑声,“姑娘请放心,我们就是搭个顺风车,不会得寸进尺的!” 随后便是一声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的脆响,马车再次滚滚向前。 申小甲立时松了一口气,用手指小心地推开短剑,咧着血红的嘴笑了笑,还对桃娘眨了一下眼睛。 桃娘此刻也醒悟过来,方才申小甲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自己却信以为真,恨恨地瞪了申小甲一眼,不甘地收回短剑,冷面霜眉地扭脸看向别处。 车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马车轱辘转动的嘎吱声。 沉默许久之后,倚靠在马车左侧内壁的申小甲重重地咳嗽了一下,轻声对低头发呆的楚云桥问道,“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相逢……姑娘,咱们今天相逢了两次,这么算来前世定是彼此回眸了一千次。既然回眸相见了这么多次,那便算是熟识了,而我却还不知姑娘的芳名……” 楚云桥抬眼看向申小甲,捋了捋耳边的垂发,娇笑道,“想问我的名字就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小女子名唤云桥,过眼云烟的云,过河拆桥的桥。” “云桥……好名字啊,”申小甲清了清嗓子,故作风雅道,“云想霓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个云字取得极有雅韵……至于桥嘛,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亦是颇有趣味!” “公子真是文采出众,如此绝美的诗文竟是信手拈来……”楚云桥惊奇地看向申小甲,默默记下那几句诗词,忽地想起什么,从衣袖里取出一张云纹请柬递向申小甲,绵言细语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其实是烟雨楼的清倌人……正巧明日烟雨楼有一场以诗会友的酒宴,还望公子届时赏脸小酌几杯……” 申小甲接过请柬,随手揣进怀里,正要敷衍几句,却发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对着马车前方喊了一句,“老曲,这么快就到了吗?” 老曲盯着拦在马车前的那几名高矮胖瘦各异的黑衣人,舔了舔嘴唇道,“遇到一点小麻烦,路有点不平顺,得铲一铲了!” 第十七章 那一朵清荷于掌心盛放 青天白日之下,有人劫道横行,这在民风彪悍的庆国并不少见,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谁的刀够快,谁就可以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 大庆国力强盛,兵锋所向披靡,无论是面对北境荒漠狼子野心的匈奴,还是南疆桀骜不驯的蛮族,都是先打一顿,再讲道理,而讲的道理自然是大庆自己的道理。 走过路过,绝不放过。大庆的军队充满着江湖土匪气息,以战养战,很多将军在招募士兵的时候,甚至会优先录用那些山林里的大盗,然后再用各种手段炮制一番,使之变成懂得听从军令的小兵。 强盗,在庆国已然成为一个相当热门的职业,很多人在走投无路之后,都会干起这项无本买卖的生意。 所以,当老曲看到拦在马车前,手里拿着刀枪棍棒的黑衣人时,并不感到意外,谁让他选了一条街面上没几个人的道路呢,没什么人走这条道,一定是有没什么人的道理。 老曲选这条道本是想悄无声息地回到醉月楼,此刻却遭遇匪人劫道,多少有些郁闷,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屁股从昏迷的马夫身上挪开,跳下马车,摸了摸焦躁地用蹄子踩踏青石板的黄马,挤出一张笑脸,看向那几名高矮胖瘦各异的黑衣人,客客气气地拱手道,“各位大爷拦截在此,有何贵干啊?” “你是猪吗?”其中一个拿着朴刀的胖子讥讽道,“这都看不出来,我们当然是要打劫!” 老曲面皮抽动一下,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拱手道,“不知几位是哪条道上的兄弟,小的在江湖上也认识几个朋友,若是有相熟的,就不要大水冲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放心吧,这里没人跟你是自己人!”手持长枪的瘦子冷笑一声,用长枪指了指脚下的街道,“我们兄弟就是在这条道上混饭的,纱比街四小龙是也!” 一旁端着弩箭的矮子白了瘦子一眼,将弩箭对准老曲,扣动扳机,厉声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干!早些做完这一票,咱们好去烟雨楼喝花酒!” 咻!一根箭矢激射而出,直直地射向老曲的心口。 老曲微微一叹,满脸无奈地侧身躲过箭矢,动作潇洒轻松,如同在和孩童戏耍一般。 咄!箭矢深深地扎进车身右侧木板上,发出像击鼓般沉闷的撞击声。 靠着左侧内壁的申小甲立刻直起身子,往马车中央位置挪了挪,盯着右侧穿透木板的三棱锥箭头,咽了咽口水,缩着脖子道,“聊都没聊几句就开打,不会又是冲着我来的吧?小爷的魅力这么大吗?” 桃娘嗤笑一声,眼神不屑地吐出几个字,“胆小如鼠!” “我这不是胆小,是惜命,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每个人的命都只有一条,一死万事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小爷去办呢……”申小甲干咳一声,“再说了,有老曲在这里,也没我的用武之地啊!” 楚云桥不以为然地呵呵一笑,撩开车窗的帘子,瞟了一眼外面的情形,蛾眉紧蹙道,“奇怪……纱比街什么时候冒出了个四小龙,这条街不是归独眼黄老大管吗?” 恰巧此时,几名黑衣人中握着一根铁棒的高个子也望向马车,瞧见了撩开窗帘的楚云桥,顿时双眼放光,兴奋道,“兄弟们,这一趟赚大发了,马车里的是烟雨楼云桥姑娘,据说有人豪掷千金,也未曾能与云桥姑娘共度春宵,咱兄弟今天可以好好品尝一番云桥姑娘那矜守多年的丰韵了!” 其余几人闻言立刻也望向马车,随即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般,面色潮红地干嚎一声,各自摆开架势,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 正当老曲打算出手让这几个长得有些歪瓜裂枣的黑衣人清醒清醒的时候,一个公鸭嗓音在几名黑衣人身后响起,“忒!兀那几个夯货!光天化日,竟敢在月城为非作歹,还对云桥妹子起了歪心思,简直罪该万死!” 几名黑衣人当即止住脚步,回头看向那名不知何时从街道某个角落钻出来的肥胖少年,目光从少年满身的金银珠宝上扫过,问出了和老曲心中一样的疑问,“你丫谁啊?” “呵!站稳了,本少爷就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拳打南山斑斓虎,脚踢北海混江龙,月城城主之子……”肥胖少年伸出五根指头都戴着黄金戒指的右手,扶了扶额头的刘海,刻意加重语气吐出最后两个字,“沈琦!” 不仅是马车外几名黑衣人和老曲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就连马车内的申小甲都忍不住掀开帘子,偷偷望了沈琦一眼,摸着下巴,啧啧赞叹不已,“神奇!这名字名副其实,真是人才啊!这时候再补一句‘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就齐活了……不过,穿金带银地出现在强盗面前,他这不是比送外卖的还能送吗!”扭头对楚云桥挤眉弄眼道,“人家叫你妹子呢,你们认识?” 楚云桥盯着肚子上肥肉乱颤的沈琦,眼角抽搐几下,拿起樱花团扇遮挡住自己的脸,语气冷淡道,“不太认识……准确地说,不熟!” 沈琦见楚云桥看向自己,只觉立时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勇气暴增,扭动屁股来到几名黑衣人前,鼻孔朝天道,“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立刻跪下来跟云桥姑娘磕头认错,要么……本少爷送你们归西!” 几名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手提朴刀的胖子走到沈琦面前,瓮声瓮气道,“同为胖子,汝何秀!来,乖乖把身上的东西都脱下来,看在大家都是胖子的份上,我会让其他几位兄弟下手轻点……” 沈琦摇了摇头,“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活动了几下手腕,扭头对老曲吆喝一句,“那什么马夫,等下本少爷出手威力比较大,你可不要胡乱插手,到时候误伤了你就不好咯!” 老曲摸了摸鼻子,往旁边退出两步,强忍笑意道,“少侠请放心,小的一定不会打搅您大展神威,一定站得远远的,一定袖手旁观!” 沈琦赞许地点了点头,“懂事,待会儿有赏!”对着几名黑衣人勾了勾手指,“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呢?我建议一起吧,大家都挺忙的,不要彼此耽误了!” 胖子黑衣人冷哼一声,寒声道,“来吧,让爷爷看看你的武功是不是和你嘴一样厉害!” 说罢,胖子黑衣人便举起手中的朴刀,竖直劈向沈琦,却在距离沈琦额头还有两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沈琦斜眼瞟了一下额头上方的寒光,慢慢地扭动身子躲过朴刀,正正地冲出一拳,打在胖子黑衣人的肚子上,对着胖子黑衣人眨了眨眼睛,朝着旁边努了努嘴。 胖子黑衣人低头看了一眼沈琦印在自己肚子上的拳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圆圆的,挤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哎呀一声,缓缓地向后退出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沈琦的拳头道,“好强横的内力!” 沈琦将拳头收回至自己嘴前,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云淡风轻道,“刚才我只使用了一成内力而已……”指了指其他几名黑衣人,再次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建议你们还是一起上,这样还能在我手底下多走几招,否则本少爷还没热完身子,你们就都倒地不起,那多扫兴啊!” 几名黑衣人顿时也摆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一哄而上攻向沈琦,或是抬枪直刺,或是频发弩箭,或是横棍猛砸,但却是一招也没打在沈琦的身上,尽皆落空。 沈琦狂笑几声,软绵绵地一拳又一拳击打在几名黑衣人的身上,口中不断地发出“嘿哈”的声响,似乎双方的缠斗甚是激烈一般。 一直偷偷在帘子后旁观的申小甲震惊地张大嘴巴,侧脸对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楚云桥说道,“我滴个亲娘咧,他这是把我们都当傻子了啊!” 楚云桥嘟了嘟嘴,一想到英雄救美后面可能发生的剧情,顿时觉得嘴巴苦涩起来,一低头,瞧见躺在马车上的少女眼皮微微动了动,随即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撅着嘴道,“哎……就算戏演得再假,人家也是英雄救美,待会儿怎么也得好好感谢一番。沈公子是出了名的难伺候,难打发,说不得要死缠烂打地跟着我一起回烟雨楼了。” 申小甲自然听出了楚云桥的话外之音,低头看了一眼昏睡的少女,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云桥姑娘不必忧愁,我来帮你赶走那只绿头苍蝇……”朝着楚云桥伸出右手,嘴角勾起一个坏坏的笑容,“可否借我一绢纱巾遮面,没有迷魂香的那种……” 楚云桥从云袖里摸出一块绣着粉色清荷的锦帕,轻柔地放在申小甲的掌心,娇笑道,“那便有劳公子了!” “好说好说,都是朋友嘛,就该互帮互助……”申小甲挠挠头,嘿嘿一笑,忽地感到掌心像是淌过一股电流,低头看着楚云桥那如葱白般秀长的手指,一时竟有些呆住了,直到楚云桥收回纤纤细手这才回过神来,盯着掌心那一朵彷佛正渐渐盛开的清荷,面色郑重道,“放心,这次我不会让任何一只臭苍蝇再靠近你……” 第十八章 以刀化剑 日悬正中。 申小甲蒙上清荷纱巾,撩开帘子,取下马夫的斗笠戴在自己的头上,弯腰跨步而出,站在马车的御板上,影子被斜斜地拉长,正好被自己踩在脚下。 有光明,就有阴影,就像他那黑白各半的头发,蕴含着世间阴阳平衡的道理。 然而,这一刻申小甲心中的阴影却盖过了白日的光明。 刚刚在掀开帘子走出车厢的那一瞬,他回头看了楚云桥一眼。 一眼千年。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看见的却不是楚云桥,而是千年后的恋人。 她很像她,眉目清澈,出淤泥而不染。 其实也不像,申小甲心里清楚,不管是那位哑巴少女,还是楚云桥,都和千年后的那人并不相像,而他这两次觉得相像,只是因为他想,想念的想。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立在他心上头的人叫小荷,因为他随口而出的一句戏言,长大后小荷变成了阿莲,又因为他协助侦查的一桩案件,惨死在他的眼前。 申小甲闷闷地长出一口气,眼中一片冰寒,看着沈琦和那几名黑衣人打得不亦乐乎,心中的厌恶更盛了几分。 脚尖一点,申小甲学着陌春风的步法飘下马车,宛若清风徐来。 两个人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很像对方,夫妻相,夫妻像。他虽然和陌春风不是夫妻,却比世上很多夫妻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因而陌春风会的,他也就都会一点点。 比方说,蜻蜓点水的这一点点步法。 “刀!” 申小甲脱口而出一个字,没有动词,也没有喊出老曲的名字。 但十年相处下来,他和老曲之间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时候只需要眨眨眼便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想干什么。 刀字落下的那一刻,老曲眼底闪过一丝激动,像只土狗一样哈了口气,从腰后取下寒月刀,随手一甩,掷向渐渐下落的申小甲,如同一道流星划过。 申小甲探出右手一抓,借着刀势笔直地飞向沈琦,脑海中浮现出曾八的第一式剑招,暴喝一声,“千山鸟飞绝!” 站在场中的沈琦扭头看向那道寒光,立时呆立原地,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起来,两股战战。 原本躺在地上的胖子黑衣人猛地弹起,快步跨至沈琦身前,横刀一挡。 铛! 两把刀相撞在一起,朴刀立时从中间断裂开来,一半刀身跌落地面。 申小甲抽出刀尖刺进胖子黑衣人胸口七分的寒月,语气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你们打得太慢了,由我来快速了结这场战斗吧!” 没有情绪,往往是拥有绝对的把握,也拥有绝对的自信。 “千山鸟飞绝……”几名黑衣人中的瘦子认出了申小甲刚才的那一招,瞳孔微缩道,“你是霜江剑曾八?”看了看申小甲手中的寒月刀,又摇了摇头,“不对,你手上没有剑!” 胖子黑衣人却已是被申小甲刚才那一招吓破了胆,手中另一半朴刀也掉落地面,颤抖地摸了摸不断渗出鲜血的胸口,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地喃喃道,“原来是霜江剑,好绝的一剑!” 申小甲既不否认胖子黑衣人的想法,也不承认瘦子黑衣人的说法,由得他们去猜,这样才不会给自己增加什么麻烦。 高个子黑衣人双眼微眯地看了看申小甲,又扫了一眼胖子黑衣人,将沈琦拉至自己身后,平举钢铁棍棒于胸前,对一旁的瘦子和矮子使了一个眼色,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矮子黑衣人立刻俯身在地上一滚,拉开与申小甲的距离,抬起弩箭,不停地扣动扳机。 叮!叮!叮! 申小甲一边踏步奔向矮子黑衣人,一边握着寒月刀,左格右挡,斜劈横斩,一转身,步如莲花,再劈再斩,几个呼吸之后,飞来的弩箭全数被劈落,冷笑道,“小短腿通常都怕刺客,你居然还敢挑逗我!” 矮子黑衣人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申小甲,速即慌张地退后,急急地再次扣动扳机,却没有一支三棱箭射出,眼见着申小甲举刀劈向自己,匆匆地用弓弩向上一档。 喀嚓!弓弩四分五裂,飞散而去。 申小甲脚步一拧,转向提枪攻来的瘦子,竟不再瞧矮子一眼。 矮子黑衣人怔了一下,直到十息之后才恍然发觉自己右臂上那一道赫然醒目的血痕,一寸两分深浅,皮开肉绽,登时哀嚎一声,抱着手臂,满地打滚。 刀足够锋利,划破肌肤时不会让人有任何知觉,就像清风抚过一般。寒月是天下第一快刀,不仅是老曲出刀快,刀本身打磨得也足够快。 瘦子黑衣人刚拦下申小甲一刀便听见矮子的惨叫,一时分了神,原本封闭提掳,而后应当梨花摆头的枪招也停滞下来。 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扬,侧身一转,缠至瘦子黑衣人右手位置,寒月沿着腰间滑转一圈,换至左手,捏着刀柄向前一溜,与瘦子黑衣人错身而过,刀锋上的血渍再添一分。 滴滴答答。 鲜红的血从瘦子黑衣人手腕顺着枪杆滑落地面,聚成一滩。 瘦子黑衣人双手撑着长枪站立,嘴巴发苦地盯着右手手腕那道深深的裂口,连转身回刺申小甲一枪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他的右手这辈子再也提不起这杆六斤五两的长枪。 高个子黑衣人看了看被申小甲打残了的几位兄弟,面色一寒,双手一翻,守势换为攻势,棍尖直指申小甲,冷冷道,“我姓杨,单名一个成字,金刚棍沈成。” 申小甲甩了甩寒月刀上的血珠,轻轻地“噢”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杨成看着继续朝着自己走来的申小甲,皱了皱眉道,“我身后的人姓沈,是月城城主的公子,唯一的公子。” 申小甲淡淡道,“我知道。” 杨成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我和其他几人实则都是沈公子的护卫,都是月城城主的人。” 申小甲仍旧持刀向前,仍旧吐出了那三个字,“我知道。” “不管你跟霜江剑有什么关系,但如果得罪了月城城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月城……”杨成色厉内荏道,“而且既然你与云桥姑娘同乘一辆马车,想必也应知道城主和云桥姑娘相识,若你要一意孤行,非但害了你自己,还会牵累云桥姑娘……”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申小甲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打个架而已,扯东扯西地没完没了,我来月城不过是来见见世面,待会便走……至于你说的牵累云桥姑娘,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她叫的名字,我不过是近距离欣赏一下美女而已,日后你们想怎么样,悉听尊便!” “听你这口气便是不想善了了……”杨成弓步后倾,棍尖点地,手臂上青筋暴露,眼神冰寒道,“若你是霜江剑,我还忌惮几分,可惜你并不是他……而我,与那几个兄弟不同,是实打实的江湖侠客榜第一百五十六位,教训你这种初出茅庐的混账小子经验丰富!” 申小甲摇了摇头,瘪着嘴道,“看来那个江湖侠客榜水分太重了,竟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榜,枉我以前还想着也上去玩玩,着实让人失望啊……” 杨成冷哼一声,“那便手底下见真章吧,看看谁才是水货!” 话音一落,杨成曲棍上挑,棍影如鞭,狠狠甩向申小甲的面门,霹雳生风。 申小甲面色一肃,侧身闪躲,却还是被棍风扫到了左手手臂,顷刻间手臂上便生出了一块红印。但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那红印不痛不痒一般,平静地看着杨成举棍直戳而来,双手握着刀柄,斜挑横砍。 当!寒月刀与铁棍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犹如铁匠打铁时大锤捶击铁块一般。 两人皆被震退半步,杨成顺势一手握于棍身后段,将铁棍置于肩上,两臂屈肘平抱,奋力一扫。 申小甲舔了舔嘴唇,活动几下有些被震麻的右手,竖刀挡于身前,再次硬接下杨成这一棍。 当!又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与前次不同,这回申小甲退后了两步,而杨成却是前进了一步,且趁势追击,戳出无数棍影,将申小甲所有退路拦断。 站在不远处的老曲掏了掏耳朵,恨铁不成钢道,“你手上拿的是刀,又不是锤,跟他硬拼什么……天下棍法多如牛毛,但大都是以基础招式演变而来,劈、点、戳、挑、扫……多动动脑子,简单的招式破解的法子也很简单。” 申小甲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寒月刀,屏息凝神,看着近在眼前的重重棍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脑中忽地出现曾八的第二剑,猛地睁开双目,以刀化剑,飞速地在结成一张密密的剑网,沉声道,“万径人踪灭!” 棍影与剑网相交,发出无数声清响。 片刻之后,棍影尽数散去,剑网却是继续向前,一一落在杨成的身上,现出数十道殷红的丝丝血线。 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抬腿迈步,越过面色苍白的杨成,歪着脑袋看向表情呆滞的沈琦,邪魅一笑,“该你了,内力强横的沈少侠!” 第十九章 怪我过分着迷 嗒嗒。 沈琦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申小甲,额头渗出一滴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地面,双腿之间另有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淌出,浸湿了华贵的丝绸蔽膝,稀稀哗哗地落下,与汗滴汇合在一起。 “沈少侠这是怎么了?”申小甲将寒月扛在肩上,讥笑道,“难道这是某种神奇的功法?屁滚尿流神功?佩服佩服,这等招式确实非一般人能练就的……” “你别过来啊!”沈琦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申小甲,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梗着脖子道,“我爹是沈荣……” “唔……要我夸你投胎投得好吗?”申小甲站直身子,提刀近前,用刀身拍打两下沈琦的脸,冷冷道,“你知道吗……在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也有你这种人,仗着自己的老爹身居高位或者富甲一方就胡作非为,恶贯满盈!我每次听到这些人做的恶事时,都恨不得一刀宰了他们,还世间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可惜啊,在我生活的那个地方谁都不能随便杀人,替天行道也不成……你们这里倒宽松得多,”挑了挑眉毛,“怎么样,你要做我在这里杀的第一个王八蛋吗?” 沈琦感受到申小甲眼神里那股子冰冷的杀意,也感受到了寒月刀清凉的锋利,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失声哭喊道,“你不能这样……人家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不就是想在云桥姑娘面前威风一把么……至于又要打又要杀的吗?太欺负人了!” 申小甲看着哭声越来越大的沈琦,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这么说……是我做得有些过分了?” “何止是过分,简直是过分!”沈琦委屈巴巴地瘪着嘴道,“我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倒是你,钻进云桥姑娘的马车里,经过人家的同意了吗?在我听过的那些故事里,你就是恶霸!逼良为娼的恶霸!” “听上去好像有几分道理,不过你有两点说错了,”申小甲伸出两根手指头道,“其一,我是得到了云桥姑娘的许可之后才留在车内的,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其二,她本就不是良家女子,何来逼良为娼的说法?真正的恶霸是你们这种害得她被人逼进了烟雨楼的败类,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沈琦咬了咬嘴唇,竟是无法反驳,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通,立时脸色更加苦了几分,结结巴巴道,“那你也不能……打我,恃强凌弱……不是大丈夫所为!你等我回府了,找几个高手过来,到时候咱们再公平地讲讲道理!” “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还想开染坊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说话啊……”申小甲往地上啐了一口,撇了撇嘴,满脸嫌弃地看了沈琦一眼,“也罢,跟你这种人动手,确实没什么意思,只会脏了我的手,就暂且饶过你这一次吧!” “那就好,那就好,多谢大侠不杀之恩……”沈琦顿时面色一喜,右手悄悄拾起一块砖头,趁着申小甲转身离去之际,猛地跃起,高举着砖头冲了过去,眼神阴毒道,“武功再高,一砖撂倒!王八蛋,害本少爷在云桥姑娘面前出丑,去死吧!” “以后要少来这条街了,纱比街上纱比多……”申小甲背对着沈琦长叹一声,左脚脚尖一扭,身子一旋,飞起右脚,狠狠地踢在沈琦的腹部上,“离我远点,愚蠢是会传染的!” 噗!沈琦喷出一口黄水,龇牙咧嘴地倒飞出去,扑通一声,掉落进街道边上的一个夜香车里,身上的黄金首饰立刻变得更加黄灿灿了几分。 “这就对了嘛,狗屎就该待在粪水桶里,不要到处晃荡恶心人!”申小甲收回右脚,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闲庭信步地一一路过几名黑衣人,径直走向马车,伸出左手在空中挥了几下,“不用费心找我,哥只是个传说,后会无期!” 没人出声,也没人出手,沈琦不敢出声是因为自己一开口,便会品尝到夜香到底有多香,黑衣人不敢再出手是因为他们的手都受了伤,再出手恐怕就会没有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申小甲身上,包括马车旁的老曲,包括马车内的桃娘和楚云桥,只是眸子中的色彩各有不同。 马车内的楚云桥看着越来越近的申小甲,不由地有些晃神,或许是因为申小甲下车前的那一个眼神,或许是因为申小甲对战那几名黑衣人时的那道背影,都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一种从未拥有过的安全感。 那个眼神很炽热,但与平素那些男人盯着她身子看的炽热不同,那是一种温暖的炽热,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温暖。 原来有人在乎是这样的感觉,原来有人挡在自己的身前,为自己而战是这样让人欢喜。 这一刻,楚云桥已经忘记了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先前城主府沈荣的吩咐,也忘记了自己来月城是要干什么。 看得双眼迷离,看得两颊绯红。 直到申小甲踏上马车,撩开帘子,晃晃悠悠走进马车内,楚云桥这才醒过神来,用樱花团扇遮住自己红彤彤的脸颊,刻意地将目光从申小甲身上移开,娇嗔道,“把人踢进夜香车里也太不留情面了,这下你算是把沈公子得罪死咯!” “我和他方才都没有见过面,不需要讲什么情面……”申小甲摘下斗笠,摘下清荷纱巾,缓缓坐下,将寒月刀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靠着马车内壁,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突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顿时委顿下去。 一旁的桃娘冷笑道,“偷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霜江剑要是那么容易被人偷学,曾八就不会在天字杀手榜当了十几年的天下第八了!勉强施展出来,你没有立刻暴毙已经算运气好了。” 本就心神不定的楚云桥见状立刻前倾身子,伸出纤纤细手把着申小甲的脉搏,柔声道,“我略懂一点医术,帮你号号脉……” “那就麻烦云桥姑娘了……”申小甲点头致谢,谁知一低头便看见了春运桥粉色薄纱衣下若隐若现的双峰,顿时鼻头一热,两道滚烫的鲜红从鼻孔里流出,急忙别过脸去,低声嘀咕一句,“之前还是小看你了啊……” “什么……”楚云桥闻言满脸疑惑地抬头看向申小甲,正好瞧见申小甲鼻孔下的那两道鲜红,纳闷道,“你的内伤也不严重啊,怎么又流鼻血了?难道是我号错脉了?” “没错没错……与内伤无关,怪你过分美丽,也怪我过分着迷……”申小甲拿起清荷纱巾擦了擦鼻血,扭头对着马车前方病恹恹地说道,“打道回府……现在打也打了,该回去了!” 第二十章 醉月楼外的赌局 驾! 一声高喝算是老曲的回应,随后车轱辘的嘎吱声再次传来,马车由僻静的小巷转进人声鼎沸的大街,朝着醉月楼的方向缓缓驶去。 马车外很是喧闹,马车内却异常安静。 喧闹是因为车外的人在忙活着生存,安静却是因为车内的人各自都在忙着思考如何生存。人在思考的时候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因为脑子和嘴巴只能有一个忙碌不休。 楚云桥在申小甲说完那句话之后,才恍然发现自己和申小甲之间的距离有多春光旖旎,有多亲昵暧昧。娇嗔地白了申小甲一眼,楚云桥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羞红着脸轻摇樱花团扇,装作不再搭理申小甲的模样,倚靠着马车窗栏,欣赏沿街的风景,却又时不时地偷瞄申小甲一眼,心事一重又添一重。 坐在楚云桥旁边的桃娘听见申小甲所受内伤并不严重之后,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寒着脸,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青莲古琴,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次如何快速地从琴底抽出短剑刺死申小甲,又像是在思索着关于城主府那位瘸腿管家的往事。 申小甲也没有开口说话,瘫在马车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打瞌睡,他在这半天多的时间里经历好几场生死之险,实在有些乏了,也有些倦了。 瞟了一眼地上的哑巴少女,他一边靠着马车内壁假寐,一边在脑中快速地分析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前世做侦探的经历,使得他养成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先三思而后行,事情结束之后也会复盘总结的好习惯。 莲花泉池边上,老曲说出了那个曾经坐过龙椅的申氏,他也知道了自己这具躯体的身世。 不是不震惊,只是顾不得震惊,毕竟当时树林里还有一支箭,就是因为他的身世而来。 前世他虽然是学理科的,后来进入社会做的也是偏重理性思维的侦探,但也熟记过一些基本的历史知识。 人之所以为高级动物,便是懂得将自己的经验与经历以口口相传或是文字图案的形式传承下去。而身为华夏子民中的一员,申小甲从来都不缺传承,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积淀,是世界上许多国家难以望其项背的。 在这片东方大地上,总共历经过20个朝代,大庆位于倒数第六个,往下再历经五个朝代,淌过1100年的岁月之后便是申小甲原本生活的时代。而在大庆之前,则是一个让无数后世子孙热血沸腾,心生向往的朝代,大闵。 大闵或许不是这20个朝代中时间最久的,毕竟仅仅历经了89年而已,却是有史以来战争最多的朝代。从闵太宗,闵文宗,到闵理宗,以及末代皇帝闵神宗,几乎在位的每一年不是在御驾亲征,就是在御驾亲征的路上。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大闵每一位皇帝用血与泪铸造的铁训,哪怕就是最后一位皇帝也不是死在与大庆相争中原天下的战事里,而是倒在了与边境匈奴厮杀的箭雨中,临死前神宗仍旧撑着那面暗红色的闵字大旗,眺望远方的山河。 大闵皇族,曾是这片土地上脊梁挺得最直的皇室,也是让天下百姓又爱又恨的一族。大闵皇帝都姓申,若有人和,便是伸张正义的申,如无人同往,便是有志难伸的申。 申,地支第九位,九为数之极,什么事太过头了都不好。 申小甲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个申居然是前朝皇族的申,若是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说不得要好好地在某个社交网络上狠狠炫耀一把。 可而今,他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因他生活在大闵之后更为鼎盛,且时间十分绵长的大庆,顶着一个前朝皇族的身份,面对的自然是无尽的血雨腥风。 290年啊,大庆足足统治了这片大地290年,而且一度达到万国来朝的巅峰,四海皆服。申小甲的嘴巴越发有些苦涩,他可活不到290岁,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别人一言就可以定自己的生死。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老曲口中当年那场大清洗是谁发动的,即便不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也是站在大庆金字塔顶尖的有数几人之一。 天字榜杀手要杀自己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何能在十年后再次找上门来,老曲当年救下他之后,定是做了许多事情,譬如告知颁下那道追杀令的人任务已经完成,世上再无黑白申氏,譬如在他八岁到十六岁这八年里,老曲一直都强迫他剪短发,戴草帽。 他以前只是以为月城百姓信奉神佛,老曲是担心他被百姓架在火堆上当妖精烧了才会要求他藏起头发,现今想来躲的不是鬼神,而是狠心人。 大闵申氏与大庆朱家其实并没有什么生死大仇,按史书记载,朱家后来沿袭了“天子守国门”传统,甚至还为申氏的几位皇帝立碑铸像,极为尊崇。 人都有虚伪的一面,皇帝更是天底下最虚伪的人,申小甲理解大庆皇帝想要斩草除根,又想保住自己仁义名声的想法,但时隔十年之后,还不放弃,就有些说不通了。皇帝整日忙于政务,怎么会一直记挂着他这个渺小如蝼蚁般的存在,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阴谋,只是他一时还想不通罢了。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月城城主为何会盯上他,还有烟雨楼的这两位女子因何也要杀他,月神杀人的案件以及烟火铺的爆炸与这些又有什么关联…… 正当申小甲思绪万千的时候,马车又一次停了下来,帘子后传来老曲懒洋洋的声音,“到家了,下车吧。” “嗯……”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直起身子,刚想要伸手抱起哑巴少女,却发现哑巴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眼神呆滞地望着自己,皱了皱眉道,“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哑巴少女还是没有说话,仍旧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噢,不好意思,忘记了你是个哑巴,不能说话……”申小甲撩开帘子,打望了车外街道一眼,发现是在醉月楼的后门小巷,神情松弛道,“既然醒了,那就跟我一起下车吧,现在我也受伤了,再抱着你实在有些艰难。” 楚云桥放下樱花团扇,盯着哑巴少女的脸看了几秒,忽然道,“她也是个哑巴?” “怎么了?”申小甲回过头来,疑惑道,“她是烟火铺谢老头的女儿,自然是哑巴,有问题吗?” 哑巴少女也侧脸看向楚云桥,目光之中没有一丝情感。 “当然没问题……”楚云桥微微眯起眼睛和哑巴少女对视一眼,轻笑一声,扭头对申小甲娇声道,“公子,别忘了明日的诗会,小女子必当在烟雨楼翘首以盼,恭候您的大驾!” 申小甲拉着哑巴少女走下马车,背对着楚云桥挥挥手,极其敷衍地答道,“一定一定,不过也别等我,最近有件案子挺棘手的,我不一定有时间能到场,你们吃好玩好就行,风雅之事其实我也不是很擅长,我只是略懂风月,先行别过,明日事,明日再说吧!” “真是个有趣的人,”楚云桥目送申小甲、老曲和哑巴少女三人走进醉月楼后门,嘟着嘴道,“要是他不姓申该有多好啊……” 桃娘冷笑道,“只是个胆小鬼而已,连个诗会都推三阻四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人家又不蠢,明知咱们想杀他,岂会轻易犯险,当初在泉池边上,你就不该说是用招蜂引蝶把他勾过去的,那位天下第九定是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楚云桥忽地想起了什么,摇着樱花团扇,咯咯咯笑道,“桃娘,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他明日会不会来?” “赌什么?” “就赌那位瘸腿管家放在琴底的东西如何?谁输了,那东西就归谁……” 桃娘摸了摸青莲古琴的底部,面无表情道,“云桥,我打小就在赌,赌命,赌生死,赌运气,从来就没输过,这次也不会例外,那东西注定是你的了。” “事不可做绝,话也不能说得太满,”楚云桥挽了挽耳边垂丝,望了一眼车窗外的醉月楼,梨涡浅笑道,“即便是他不想来,有人也会拖着他来……这一次,你输定了!” 第二十一章 柴房里的童话故事 当楚云桥望向醉月楼的时候,醉月楼后院二层某间房屋的窗户旁,老板娘晏燕也望了楚云桥所乘的马车一眼,蛾眉微微蹙起,轻叹一声,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麻烦!” 揉捏了几下僵硬的脖子,晏燕扭动水蛇般的腰肢走出厢房,下了二楼,一拐弯便来到了后院柴房门前,盯着坐在柴房门槛上抠搓脚丫子的老曲,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淡淡道,“你这个月工钱就不要想了啊,不止是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都不用再问我要工钱了……” “为什么?凭什么!”老曲搓着脚丫子的手一僵,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晏燕,苦着脸道,“三个月工钱,足足三两银子啊,够买五大坛烧刀子的!” 晏燕冷哼一声,俯身用食指戳了一下老曲的额头,翻着白眼道,“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们男人都是没良心的,闯了祸事,什么话都不说,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人,害得老娘一个人应付那些耍棍弄枪的大老粗,忙得焦头烂额……旷工半天,这个月工钱自然全数没收!” 老曲瘪了瘪嘴巴,不甘道,“那为什么后面两个月的工钱也给我扣了?旷工半天而已,扣三个月工钱是不是太黑了一些!” “少跟老娘装疯卖傻,你自己干了些什么,心里没点数吗?我家那小子的汤药费你得出吧,只要你一个月工钱已经是看在你是老伙计的份上,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晏燕朝柴房里努了努嘴,“还有,那申小子今天多带了一个野女人回来,家里不得多添副碗筷,一日三餐可是要不少钱呢,暂且先扣下你下下个月的工钱,当是押金,等那野女人从这离开了,咱们再算细账!” 老曲砸吧一下嘴巴,低垂着脑袋叹道,“行吧,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忽地歪着脖子看向晏燕,“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和小甲离开,原本打算跟你商量一下,过了今夜再搬出去的……” “想得美!”晏燕抱着双臂,翘起嘴巴道,“你可是签了五十年契约的,这才十年,仅仅过了五分之一,现在就让你溜了,那老娘岂不是血亏,不干到最后一天,别想脱下你这身跑堂的衣衫!” 老曲一脸感动地耸耸鼻子,“老板娘,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都恨不得以身相许了……”看了看晏燕有些不自然的脖子,眨眨眼睛道,“落枕还没好啊?我这就帮你捏捏!” “瞧你那死样儿,真要你以身相许,你敢吗?”晏燕捏了捏自己脖子,又瞄了一眼柴房内,“人上了年纪,就是大不如前,我像那野女人一般大的时候,哪知道什么叫落枕啊……对了,他俩躲在柴房里干嘛呢,这大白天的窗帘也不拉?”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拉窗帘……”老曲干咳一声,“小甲说是要给那个哑巴少女做做心理建设,以防她患上什么创伤后遗症,想不开自杀……” “说人话!别整那一堆虚头八脑的酸词……” “通俗地说,就是讲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童话故事。” 长宽只有十余步的柴房里,申小甲强撑着身子将地上大大小小的捕兽夹,吊绳陷阱收归起来,走到一个黑色柜子旁,从里面翻找出一个用红布包裹起来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一截尾指粗细的人参,犹豫了片刻,还是一脸肉痛地喂进了嘴里,嚼了几下,扭头看向犹如一根木头般呆坐在床上的哑巴少女,轻声道,“等你听完我这个童话故事,再决定要不要用你袖子里那把剪刀帮自己解脱。” 哑巴少女瞳孔一缩,右手悄悄藏到身后,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却又很快变得空洞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申小甲,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缓步走到木床对面的一堆柴禾前,申小甲动作潇洒熟练地卧了上去,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拾起一根木棍在空中描绘着,不紧不慢道,“小草是翠绿的,溪水是翠绿的……树上有一窝乌鸦蛋,那些渐渐裂开一条条缝隙……乌鸦妈妈看着一片黑色中那只浑身灰色羽毛的孩子,看着它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有些失望地说道,没关系,就算你不会飞,也是我亲生的孩子……” “可是,一只不会飞的乌鸦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瞧不起,甚至连它的兄弟姐妹也不愿意跟它玩耍……乌鸦族长说,等你成年后要是还不会飞,就离开我们的大树吧,这树枝太细,承受不住你这样的笨鸡。” “突然有天晚上,天空中掠过一只褐色的苍鹰,大树上的乌鸦都惊慌失措地四散飞逃,却仍旧被那只苍鹰一一抓住残杀……只有那只灰色的乌鸦因为不会飞,被乌鸦妈妈推下树枝,摔进了草丛里,这才逃过一劫……” “第二天早上,灰色的乌鸦在草丛里醒转过来,探出脑袋,看着满地都是黑色的羽毛,横七竖八躺着的残肢碎骸,其中就有乌鸦妈妈和那些兄弟姐妹的……它很生气,很难过,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扑腾几下翅膀,却还是飞不起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溪水里,它费尽千辛万苦才爬到岸边,看着水影里的自己,灰色的乌鸦怒骂自己没用,爬到了山崖上,想要跳下去一死了之……” “这时候正好有只老雀鹰在教授自己的孩子如何掌握飞行的秘诀,看见了灰色的乌鸦,对它招了招手,高兴地说,快来吧,孩子,让我们一起翱翔天际……灰色乌鸦却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只是个不会飞的乌鸦……” “那只老雀鹰哈哈一笑,叫上几只小雀鹰,一起将灰色的乌鸦围了起来,不停地啄灰色乌鸦身上的羽毛,将灰色乌鸦的嘴巴按在地上摩擦……” “不久之后,灰色乌鸦便发现自己竟和那些雀鹰长得一模一样,似乎连翅膀都变得轻盈了许多……老雀鹰将灰色乌鸦带到悬崖边上,一脚踢在了灰色乌鸦的屁股上,将它踹下了山崖,欢快地说,看,现在你不就会飞了吗!” “一个秋天过去了,灰色乌鸦在老雀鹰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那只残杀它乌鸦妈妈的苍鹰,然后用它尖尖的嘴巴插进了苍鹰的胸膛里……” 申小甲讲完那个长长的故事,只觉得有些口感舌燥,将木棍随手扔在一旁,走到柴房中央的四方小桌前,提起桌上的水壶,咕隆咕隆地灌了几口,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看向眼中恢复了几许神采的哑巴少女,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转身走向柴房门口,嘿嘿笑道,“你自己个儿在这多寻思寻思,但最好不要寻死,我去找点吃食来,忙活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饿得慌啊!这人呐,只要肚子吃饱了,什么忧愁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哑巴少女抿了抿嘴唇,沉沉地叹息一声,将右手的剪刀拿了出来放在一旁,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啊吧啊吧地叫了几声。 “放心,少不了你的……”申小甲笑了笑,走出柴房,关上房门,一扭头却看见老曲和晏燕都盯着自己,疑惑道,“你们都守在这儿干嘛,这儿又没什么热闹可看……” 晏燕直勾勾地看了申小甲一会,忽然道,“故事很有趣,很能鼓舞人心……只要相信自己,不放弃,就能有展翅翱翔天际的那一天,只要一息尚存,就有报仇雪恨的机会……我回头就把这个故事告诉晏齐,让他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自卑,不能轻易气馁,迟早会有雄鹰展翅的那一天……” “老板娘,您可能搞错了……”申小甲尴尬地挠了挠头,认真地盯着晏燕的眼睛说道,“这个故事不是告诉人们不要自卑的,那只灰色的乌鸦之所以最后能翱翔天际,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只能飞的鸟,而那些不会飞的,从悬崖上跳下去只会摔死……另外,它最后能报仇雪恨也不是靠着它自己一只鸟,没有老雀鹰的帮忙,它能不能找到那只苍鹰都得两说……” 晏燕和老曲都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申小甲的脸,就像是初次认识申小甲一样。 正在这时,醉月楼的厅堂里突地传来一声怒喝,“杀千刀的申小甲,死哪去了?不是说午时到衙门会合吗?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是不是真要逼我发飙啊!” 申小甲面色一僵,低垂着脑袋叹息一声,对着晏燕抱拳道,“老板娘,我这两天估计会很忙,谢老头的女儿就劳烦你多加照顾一二……不会劳烦您太久,过两天应该就会亮出她这张底牌了……”侧身拍了一下老曲的肩膀,挑了挑眉毛,“帮我打包点垫肚子的东西,我好在回衙门的路上对付几口……” 老曲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只烤鸡,塞到申小甲手里,笑道,“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先前出去找你的时候放进炉子里烤的,火候刚刚好,外焦里嫩,唇齿留香。我还特意抹了蜂蜜,可谓是色香味俱佳!” “等等……”申小甲狐疑道,“方才回来路过鸡圈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咱酒楼的鸡可一只都没少,这只是哪里来的?” 老曲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柴房,摸着胡须往酒楼厅堂走去,舔了舔嘴唇道,“天上掉下来的……应该是你以前说过的那种飞鸡……你小子有福了,这只鸡战斗力惊人,是飞鸡中的战斗鸡,吃了大补!” 第二十二章 两碗羊肉面 申小甲看着老曲的背影,面皮抽搐几下,忽然觉得手中的这只烧鸡烫手了许多,很想立刻扔掉,可是肚子不争气地咕叽叫了几声,咽了咽口水,朝着鸡屁股上狠狠咬下一口,随即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香!” “真是无知者无畏,”一旁的老板娘晏燕嗤笑道,“什么鸡都敢吃,也不怕撑死你……”指了指院子里的晾衣杆,转身朝着另一间厢房走去,“前几日你那个麻子同僚给你送了一件新的捕快服过来,已经洗干净了,别光穿着里衣满大街溜达,丢人!我去看看我家那傻小子醒了没有,也给他讲讲童话故事,好让他长长智慧……下次你要再敢丢下他一个人跑了,老娘就切了你的小鸡,反正你是个没种的,留着累赘!” 申小甲苦着脸笑了笑,也不辩解,走到晾衣杆前,脑海中浮现出马志憨憨的模样,眼眶有些湿润,吸了吸鼻子,伸手一撩,从晾衣杆上扫下那件干净整洁的捕快服穿上,一边啃着烧鸡,一边匆匆走向厅堂,挤出一张单纯明朗的笑容,高声应答道,“捕头大人,稍安勿躁,小的刚才只是有些闹肚子,回来方便一下……” 醉月楼厅堂大门前,江捕头看着嬉皮笑脸跑过来的申小甲,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双眼微眯问道,“你方才一直都在这酒楼里?” “对啊……”申小甲撕咬下一大块鸡肉,狼吞虎咽道,“原本是要直接回衙门的,可肚子闹腾得厉害,就只好先回来吃点止泻药,还请大人见谅见谅……” “人有三急嘛,理解理解……”江捕头盯着申小甲手中的烧鸡,“肚子闹腾还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吃了药,已经好了,拉空了自然要补点货……”申小甲扯下一只鸡腿,递向江捕头,眨眨眼睛道,“大人吃过午饭没有,要不要来点?” 江捕头嫌弃地瞥了一眼申小甲油腻腻的右手,摆摆手道,“不吃不吃,我现在哪有什么心思吃东西啊……”沉沉叹息一声,“这月神杀人的案子还没一点眉目,衙门却先损失一员大将,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痛心!” “噢?”申小甲佯装毫不知情的模样,挠挠头问道,“有人牺牲了?是谁?”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江捕头左右扫视一眼,指了指衙门的方向,转身走到街上,低声道,“边走边说吧,衙门里这会儿鸡飞狗跳的,一堆事等着咱们料理呢……” 申小甲立马跟了上去,将原本递向江捕头的那只鸡腿塞进自己嘴里,含混不清道,“到底怎么回事?” “麻子死了。” “啊?谁干的?怎么死的?” “先前城西响了一声雷,你没听见吗?” “听是听见了,但我那会在茅房里,没听出是城西还是城东,晴天霹雳这年头不少见,所以没太在意……如此说来,麻子是被雷劈死的?” “倒不是真的天雷,你让他去城西找烟火铺的谢老头,结果非常凑巧地赶上了谢老头家里走水,整个铺子变成了个大炮仗,炸得飞灰湮灭!” 申小甲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是我害死了他啊,是我把他推进了火坑!” “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呢,这就是一场意外……”江捕头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只是我没想到你是真不知道,雷声一响,我就急慌慌地赶过去了,以为咱们会在那边见面呢,可到了烟火铺却没见着你的影子,我直纳闷呢,昨天晚上还有兄弟跟我说府衙里你和麻子的关系最好,你怎么会明知道麻子可能有危险还坐得住……” “胡说!我跟府衙里每一个兄弟都情比金坚!”申小甲听到意外两个字,登时攥紧了拳头,顿了一下,目光恳切地看向江捕头,带着哭腔道,“大人,咱们虽然相处的时间短,但我看得出来,你也是把麻子当成自家兄弟的……麻子是为月城死的,得厚葬!” “没问题,我一定让人办得比我自己的丧事还风光。” “他家里还有个瞎眼的母亲,孤苦无依,抚恤金不能少,按大庆吏部惯例,当有铜钱十贯,麻布两匹,米粮八斗……一颗米都不能少了,否则麻子死不瞑目!” “这也没问题,我会亲自把这些东西送到麻子家里,亲手交到他那个瞎眼老母亲手上的……”江捕头攀着申小甲肩膀,语气亲切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可以答应你的,那是不是你也该满足我的条件啊?” 申小甲怔了一下,茫然道,“还要谈条件?” “那是自然,”江捕头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呵呵笑道,“不谈条件,那不是跟说着玩似的吗?” “什么条件?要是太苛刻了,那就当我刚才是在放屁吧,毕竟我和麻子也不是太熟……” “一点都不苛刻,你一定可以办得到……月神杀人这案子吧,有些邪乎,我的压力很大啊,这才刚走马上任,如果不能快速破案,往后还怎么在月城立足……所以我要你在七日之内帮我找出真凶,还月城安宁祥和!这对别人或许有难度,但我听说你十岁便协助衙门老爷屡破奇案,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七天?”申小甲皱了皱眉道,“是不是有点太长了,怎么能让冤魂等那么久,恐会生出更多事端来。” 江捕头侧目看向申小甲,竖起大拇指道,“有自信!那你以为多少天合适?” “三天吧,”申小甲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三天之后,小的必定给江捕头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愿吧,丑话可说在前头,三天之后若你不能破案,到时候我可真要发飙,很可能会把你当成那个答案以慰冤魂……”江捕头忽地指着街道右侧一家茶寮,低声道,“那边有个提着篮子的老妇和抱着大公鸡的少年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你看,你们认识吗?” 申小甲顺着江捕头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江捕头所说的那两人对自己怒目而视,大口咬下烤鸡的翅膀,淡然道,“勉强算是认识吧,我手里的这只鸡就是那位姥姥养的……” “这就难怪了,那眼神恨不得把你当小鸡烤了……”江捕头语重心长道,“小甲,我不得不说你两句了,咱们做捕快的,要行得端,坐得直,偷鸡摸狗的事情不能干!” “是那只鸡自己飞到我屋子里的,而且把鸡放进炉子里的也不是我……”申小甲三下五除二将烤鸡啃得只剩下几根鸡骨头,随手扔给路边的野狗,撇撇嘴道,“我只是个无辜的吃客,你去酒楼吃饭会问盘子里的鱼是从哪家池塘里捞起来的吗……”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江捕头拍拍胸脯道,“没事,他们要是找你麻烦,你就直接报我的名号,定能震慑这些小肚鸡肠之辈!” “那就先行谢过大人了……”申小甲表情怪异地笑了笑,一脚踏进府衙大门,活动了几下手腕道,“这些小事暂且不提,我人在府衙内,想来他们也不敢做什么,还是先替大人排忧解难吧!” 江捕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客客气气道,“那就麻烦小甲兄弟了……两具尸体都在仵作房内,工具也都给你备好了,就等着你大显身手!” 申小甲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蚕丝手套戴上,径直迈向仵作房,刚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江捕头,疑惑道,“你不跟我一起吗?” “不了不了,我已经听说过你验尸的手法,今晚我家夫人要给我做熘肥肠,我想保持好胃口,就不在一旁给你添乱了……”江捕头摇摇头,指了指府衙斜对面的一家,轻咳一声道,“走了许久的路,肚子有些饿了,我先去吃碗面,等你查验完尸体再来找你。” “好吧……”申小甲耸耸肩膀,回转身子,昂首阔步地朝着仵作房走去,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声若蚊蝇地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很勇敢呢,不敢吃鸡也就算了,连死人都怕,到底也是个银样镴枪头,呸!” 江捕头冷冷地看着申小甲走进仵作房,轻蔑地笑了笑,轻声嘀咕一句,“我可不是不勇敢,总要给你点自由发挥的时间,这样你才好自己钻进套子里……”扭动几下脖子,大步跨出府衙,走到面馆前,朗声道,“两碗羊肉面,一碗多放葱花,一碗不要葱花。” 正在扯面的老板抬头瞧了江捕头一眼,谄媚地笑道,“得勒!大人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先给您煮上……” “不急不急,”江捕头扫了一眼面馆内所有位置,选了一个最里面的边角落坐下,将佩刀拍到桌上,眼帘低垂道,“我等的人还没到,你还是先给别的客人做,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嘛……等他到了再端上来,这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第二十三章 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月城府衙门前的巷子名唤飞雪,城中百姓有句戏言,有事无事莫登府衙门,六月含冤负屈飞霜雪。 飞雪巷拢共一里长,沿途尽皆是茶寮酒肆,粮铺布庄,面馆菜摊,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巷尾是醉月楼,巷头是烟雨楼,而府衙则位于巷子正中间。不管府衙老爷是想喝酒,还是想喝花酒都极为便利。 很多人有了冤屈踏上飞雪巷,没走几步心中的冤屈就没了,因为这里会有很多人过来人传授一些血淋淋的经验教训,譬如一旦敲响那面满是灰尘的鸣冤鼓,击鼓鸣冤者的屁股就会开花。即便挨过了这第一道坎,若是没有如山的铁证,也会被府衙老爷轰赶出来,甚至还可能赔上些许银子,算是府衙老爷的出场费。 羊肉面馆里,江捕头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飞雪巷的两端,他不清楚那人到底会从哪边过来,只知道那人一定会在这里吃碗面,因为这家面馆的羊肉面是全月城最好的羊肉面。 等待总是令人焦灼的,尤其是靠着火炉边的人更易烦躁。 迎来送往第十个客人之后,面馆老板终于忍不住了,将面团扔在案板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江捕头身侧,挤出一张笑脸道,“捕头大人,您等的人还没到吗?我这能坐的地儿少,要不您……” 江捕头正欲抽出三分之一长刀,好让老板能再平心静气地多等等,一抬头,却看见了巷尾的那一道青衫,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和善地笑了笑,“煮面!拿出你最好的手艺招待我的客人,否则我就会变成你的克人!不是客气的客,是克妻的克,亦是克子的克!” 面馆老板身子一颤,看向面馆最里面的布帘,刚好瞧见布帘之后挺着大肚子的妻子那双脚,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立刻回到锅炉前,抓起案板上的面团,奋力地揉捏起来,声音略微有些发抖道,“大人请放心,必定不会让您的客人失望!” 江捕头微微点了点头,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竹筷,对称地摆在桌上,一双在自己手边,另一双在自己的对面。 片刻之后,那一袭青衫布衣来到面馆前,径直走到江捕头对面坐下,歪着脑袋看向江捕头,眨了眨眼睛道,“你在等我?” “如果你来了,我确是在等你,”江捕头不急不缓地答道,“若你没有来,我便不是在等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来呢?万一猜错了,岂不是白等。” “你已经来了,不用猜。”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来了?” “我听说今早城主大人出了城,去了莲池峰与人下棋。” “噢?这与我何干?” “沈荣那厮属乌龟的,平素都躲在城主府里,轻易不会出门,更别说是出城门……而且他不会下棋,却忽然跑到山巅上跟人下棋,说明跟他下棋的人是一个让他不得不学会下棋的人。天底下,也只你棋痴师堰才能有如此魅力!” 师堰哈哈一笑,揶揄道,“沈荣那厮确实是个臭棋篓子,水平普普通通,可笑他自个儿觉得自己棋艺还挺高超的,真是普通且自信啊!我做了一个局,他以为我是棋子,实则他才是那颗弃子。” “看出来了,是个心狠手辣的死局!”江捕头冷笑道,“刚来月城就搞出那么大一个雷,也不怕把你自己搭进去!” “怕什么,咱们背后都有人,月城……”师堰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轻描淡写道,“小池塘耳,还能翻出什么巨鳄来。” 江捕头刚想要说些什么,见面馆老板端着两碗羊肉面走了过来,又将话咽了回去,拿起筷子,戳了戳桌子,板着脸瞟了一眼面馆老板,语气平淡地对师堰说道,“先吃面,肚子空落落的,说话都没力气,事情也就办不好!” “两位慢用……”面馆老板本就善于察言观色,见此情景立马放下两碗羊肉面,而后快步回到锅炉边上,佯装一副忙碌的模样,竟连偷瞄江捕头二人都不敢。 江捕头将没有葱花的羊肉面推到师堰面前,自己端起多放葱花那碗吸溜起来,“尝尝,这是月城最好的羊肉面!” “我知道……”师堰用手扬起几缕面碗上方的热气,轻轻嗅了嗅,“好香啊!比烟雨楼的女人还香!” “你去过烟雨楼了?” “还没有……这不刚到月城,得先把恩师交代的正事办了……唔,忘了问……不知锦衣卫千户大人来到月城所为何事,还穿着一身捕快服,这儿有什么大案吗?” “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你想听吗?我可以讲给你听!” “打住!我还想多活几年,那么多棋谱等着我去研习呢……只要你办的事情不和我办的事情冲突就好。” 江捕头眨眼间便将碗中的面条吸溜得一干二净,夹起一片漂浮在面汤上的羊肉,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如果有冲突你待如何?” “几年不见,你还是这副德行,总喜欢把好东西留在最后……”师堰轻叹一声,也夹起一片羊肉放入嘴中,“若是真有冲突,那就只好请千户大人让一让了,否则耽误了在下恩师的大事,便是你们指挥使也保不住你。” “好大的官威啊!”江捕头面色一寒,“锦衣卫所办之事皆为圣上钦派,你这话的意思是叫圣上让一让咯?” “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在京都,别人怕你们,是因为你们身上的飞鱼服,”师堰卷起几根面条,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但这月城离京都足有千里之遥,你身上也没有穿着飞鱼服,还这么说话容易招祸。让一个人轰轰烈烈去死的法子……我有!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去死的法子……我也有!” 江捕头右手按在长刀上,剑眉一横道,“我可以让你现在就去死!” “哎……”师堰放下手中的面碗,摇头叹息道,“你这鲁莽的性子怎么还是一层不变,也不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敢坐在这里跟你吃面,就是不怕你杀,哪怕我现在把脖子伸长了让你砍,你手中的刀还是砍不到我脖子上,要不要试一试?” 江捕头额头渐渐渗出一粒粒冷汗,硬梆梆地吐出几个字,“当真这么自信?” “省省吧,”师堰指了指面馆棚顶上方,继续吸溜起面条来,“我上头有人,你动不了我……” 江捕头看了一眼面汤上的倒影,肩膀一松,右手从刀柄上挪开,摸了摸脸上的两撇胡子,“都是从京都过来的,算是乡亲了,咱们还是互相多多关照的好,何必窝里斗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烟火铺的事情我已经帮你把屁股擦干净了,但也别太过火。” “接下来……当然是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师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然后……明晚去烟雨楼逛一逛。” “京都城里比烟雨楼好玩的地方多的是,我以为你还是先办正事比较好,早点办完早点走,也就不会和我要办的事情起冲突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本来我也觉得……只是今天在莲花泉池那边瞧见了一个女子,很有意思,也很有味道……” “难怪你方才说烟雨楼的女人香……”江捕头将面碗中所有的羊肉片都加起来,一股脑塞进嘴中,嚼了几下,吞进肚里,吧唧一下嘴巴道,“你们这些风流才子就是花花肠子多,把心思多放在大事上不好吗?”咕隆咕隆又喝了几口面汤,从腰间摸出十枚铜板拍在桌上,拿起佩刀,站起身来,“不跟你闲扯了,我要去办我的正事,这顿我请,下次回了京都,你再请我吃顿涮羊肉吧!” “真是会算计!”师堰也跟着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也罢,谁让我有求于你呢,这个亏我吃了……” 江捕头眉头微微蹙起,狐疑道,“你有求于我?”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吃你一碗羊肉面……”师堰轻笑道,“不用这么紧张,一件小事而已。” “什么事?” “带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你这会儿要去见的人。” “你不能在府衙里杀人。” “我有那么蠢吗?”师堰舔了舔嘴唇道,“先前在莲花泉池那边看得不是清楚,我想近距离地看一看,我想知道被恩师记挂了十年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江捕头思忖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府衙走去,“无所谓……左右他也不过是个快死的人,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师堰拱手道了一声谢,双手束在身后,悠哉游哉地跟着江捕头走进府衙大门。 正当两人刚走到仵作房门口的时候,满脸血污的申小甲推门而出,手里拿着一坨血红的东西,叫嚷道,“有喘气的没有?取个碗来!” 砰!师堰被房门猛地撞了一下,立时眼冒金星,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要怒声大骂几句,却瞧见了申小甲手里的东西,随即胃里一阵翻涌,哇地一下将先前吃的羊肉面尽数吐了出来。 申小甲盯着面色惨白的师堰,皱眉道,“你是何人?不知道府衙重地,闲杂人等免进吗!” 江捕头摸了摸无辜添了一道红印的额头,解释道,“他是我的半个朋友……”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刻意压低声音道,“你这朋友有些虚啊,被门撞了一下就呕吐不止,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是有些虚,”江捕头面带嘲讽地瞥了一眼师堰,一回头,终于看清了申小甲手里的东西,以及仵作房内的场景,干呕了几下,笑容僵硬道,“身体真真是被掏空了啊!” 第二十四章 东窗定计 仵作房内,四张木台,分摆左右,两具女尸,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排列有序。 木台之间有一小方凳,上摆七把奇形怪状的小刀,直的,弯的,带勾的,带齿的,鲜血淋淋。 右侧墙角的小铜炉内插着三柱清香,烟雾缭绕。 正前方的茶几上点着两根红烛,红霞满屋,偶有微风拂过,霞光忽明忽灭,与烟雾相互映衬,显得分外诡异。 正当江捕头好不容易压下呕吐的冲动时,一名衙役抱着两只瓷碗跑了过来,在申小甲面前站定,气喘吁吁地将两只瓷碗递给申小甲,而后立刻逃也似地离开。 申小甲看了看手里重叠在一起的两只瓷碗,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江捕头,随即将其中一只瓷碗放到江捕头手里,嘿嘿笑道,“大人,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拿一下……”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江捕头话刚说到一半,却见申小甲将手中那坨血糊糊的东西打开了一个小口,然后便有一股黄色的糊状液体从中流出,缓缓地淌进自己手上的碗中,内里种类繁多,甚至他还看到那滩液体中有半块红薯,纳闷道,“这是何物?” 申小甲将血红色的物体放入自己的瓷碗内,淡淡道,“这个啊……胃囊,”指了指江捕头腹部某个位置,“大概就在这里……” 江捕头登时再也忍不住,当即将手中的碗塞回给申小甲,跑到一旁,扶墙弯腰,将腹中还未消化的羊肉面全都吐了出来。 “你也不怎么样嘛……”申小甲端着两只瓷碗走回仵作房,瘪了瘪嘴道,“看来这世上如我一般身体刚健者,再无二人呐!” 刚刚止住呕吐的师堰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长长吐出一口酸气,正欲走向仵作房,却申小甲又拿起另一张木台上的血红物体走了出来,面色刹时又变得寡白,速即转身仓皇逃出府衙,“江兄,小弟方才想起还有要事未办,先行告辞,改日再约!” 江捕头艰难地止住呕吐,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回头正要与师堰客套两句,却发现府衙内早已没了师堰的踪影,轻啐一下,踱步来到申小甲面前,刻意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脸色铁青道,“验尸就验尸,你怎么还把别人五脏六腑都挖出来?” “不解剖,如何查明死因?人会说谎,但尸体是诚实的,就譬如刚才的胃囊,便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们死者那一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东西……还有,死者到底是什么人。” “你把尸体弄成这样,让我以后怎么跟死者亲属交代?” “不用交代,”申小甲语气平淡道,“按大庆律,为他人所杀者,抑或死因不明者,官府有权随意查验处置尸体,无需通过亲属同意。而且,我验完了之后会把所有东西恢复原位的,保证跟之前差不多,一般人瞧不出来。” 江捕头盯着申小甲手里的又一坨血红物体,咽了咽口水,咧了咧嘴角道,“这又是何物?” “肺者,气之本。”申小甲指着手上死者肺部某处,兴奋道,“大人,我之所以把它拿出来,就是想让你瞧瞧这里……” “有何特别之处吗?” “脏器郁血,充血部呈暗红色,充气部呈白色,浆膜及粘膜下出血……大人,这便是您要的死因。” “说人话……什么死因?” “窒息而亡。” 江捕头皱了皱眉,摸着下巴道,“你的意思是祭典上的月女是被人掐死或者勒死的?可她的脖子上没有什么印迹啊?” “不止是月女,”申小甲双眼半眯道,“今早在破庙里发现的那具女尸死法既然和月女一样,死因自然也是一样。窒息而亡不一定要是被掐死或者勒死,还有许多不需要动手的法子。” “凶手是谁?” “大人,饭要一口口吃,案子要一点点查,您不能把中间过程全省略了,一上来就直捣黄龙,至少也得先摸清楚这里面水深水浅,否则很容易坑了自己。” “小甲兄弟果然有一套,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只有三天时间,你可不能全拿来慢吞吞地摸门道,试深浅,到时候案子没破,我手上的大刀可莫得情面讲。” “大人且宽心,我有自己的节奏,必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是我这边确实事情比较多,还是需要大人从旁帮衬一二!” 江捕头扫了一眼仵作房内血红一片的四张木台,面色尴尬道,“那些事我做不来,不专业,恐怕只会给你帮倒忙。” “欸!这种粗活怎好劳烦大人您动手,”申小甲摆摆手,微微笑道,“我想请大人去做的是精细事,衙门里其他人未必能有您去管用,所以只好请您亲自出马……” “什么事?” “帮我去探探门道。” “哪家门?” “自然是两位死者的家门。” “我只有一个人,去不了两家门。” “她们本就是一家,城南制墨坊的方家……您到了那里不用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告诉方老板,他女儿的尸首在衙门里,让他过来见一见,认一认。” “哪一个是他女儿?” “那就要看他想认哪个当女儿了……”申小甲轻笑道,“大人您刚来月城有所不知,本次月神祭典的月女人选是一个月前定下的,选的是阴年阴月阴日生辰女子,全月城只有方老板的女儿符合条件,但方老板家中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 “明白!”江捕头双眼放光道,“偷梁换柱,李代桃僵!你有证据吗?” 申小甲指了指仵作房内的那两只瓷碗,鼻尖上扬道,“自当是铁证如山!” 江捕头略一沉吟,便想明白其中关窍,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别有意味地夸赞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罢了,只要能早些破案,我就帮你跑一回腿,即刻便去……” “大人,”申小甲打断江捕头的话,眼神诚挚道,“路上当心些,上一个帮我跑腿的麻子已经成了飞灰,您可不能再出事啊!” 江捕头面色霎时僵住,干咳一声,摸着八字胡道,“放心,这雷就是再不长眼,也落不到我头上,”吆喝了一声,叫来两名捕快,雄赳赳地走出府衙大门,“房内东西早些收拾妥当,只消撒泡尿的功夫,我便会回来!” “那时间还是蛮长的,”申小甲看着江捕头的背影,耸耸鼻子道,“我以为你打听过我的特长……” 活动几下手臂,申小甲回到仵作房内,从小方凳上拿去一根穿着透明丝线的细针,分别将两具女尸的五脏六腑恢复原位,捏着细针缝合胸腹的切口,动作迅如疾风,却又异常稳定。 片刻之后,申小甲便已将两具女尸缝合完毕,乍一看上去,竟瞧不出有丝毫解剖切口的痕迹。收起解剖工具,申小甲走出仵作房,看了看手上已染成血红的蚕丝手套,却不脱下,也不着急清洗脸上的血污,而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府衙后院,在某间厢房的东边窗户上连敲了三下。 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厢房内响起,“申小甲?” “大老爷真是慧眼如炬……”申小甲躬身答道,“正是小的。” “慧眼如炬个屁!这府衙里也就只有你每次找我不敲门,只敲窗,还永远都是只敲三下……有事说事,无事滚蛋!” “大老爷,小的却有一事相求!” “预支月俸的事情免谈,这才初八,你已经预支两回了……” “并非此事,”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准确地讲,是我有一场大富贵送与大老爷。” 厢房内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再次传来府衙老爷冷淡的声音,“不感兴趣,我只想安安稳稳地等到致仕那一天,回老家颐养天年。” “大老爷就不想再往上爬几阶吗?”申小甲轻声道,“就算大老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尚在京都打拼的小老爷谋划个好前程。” “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那么多……” “这个大富贵可以让小老爷在京都平步青云!可以让大老爷您官升三品!” “都是过眼云烟耳。” 申小甲咬了咬嘴唇,索性站直了身子,寒声道,“刘奈,这场大富贵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放肆!”厢房内传来府衙老爷暴怒的声音,“申小甲,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本老爷如此无礼,活腻了吗!” “你要是拒绝这场大富贵,我就把你在外面养了九个外室小妾的事情告诉夫人!” “什么大富贵,说来听一听……” 申小甲脸上顿时阴转晴,压低声音在窗边嘀咕一阵,末了补充道,“然后你再写封奏折弹劾他,一定要是脏话连篇那种,不如此显示不出您心中的愤恨……” 厢房里传来衙门老爷有些颤抖的声音,“你这哪是大富贵,简直是大凶险啊!” “富贵险中求嘛!另外,我还要你帮我演一场戏,赶狗入穷巷!” “你疯了!在这月城中敢逼他,你我怕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不干!” 申小甲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我就只好将你与隔壁青山城府衙老爷第十七小妾偷情的事情说出去,也算是风流韵事,定会成为一段佳话……” 嘎吱一声,旁边的木窗忽地打开,头发花白的刘奈探出脑袋,满脸怒容地盯着申小甲,正要咆哮几句,却瞧见了申小甲脸上和手上的血渍,忽地想起什么来,不由地打了一个激灵,清了清嗓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让我们好好谋划一下下啦!” 第二十五章 恐惧是清凉的夏天 人在说小秘密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左瞟右看,话说得很轻,也很小心。 申小甲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贼眉鼠眼地扫视四周,对着刘奈眨了眨眼睛,他不确定刘奈有没有在认真听,也不确定刘奈有没有记住他的话,轻声问道,“大老爷,记住了吗?” 刘奈想了想申小甲方才的那一堆话,越想越有趣,竟忍不住低笑了几声,也眨了眨眼睛道,“记了一半,怎么做记得七七八八,你的心里话都忘了……” “很好,”申小甲又摆出招牌式的腼腆笑容,“说过就忘的才是心里话,如此我就放心了,届时就全仰仗大老爷帮衬!” “装糊涂倒是我的拿手戏,”刘奈手指在窗框上敲击几下,“只是我还是有些忧心,这里面步步杀机,一个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大老爷不必忧心,若小的当真玩砸了,到时候你就把一切罪过全推到小的头上,一刀砍下小的项上人头,亦可全身而退。” “墙头草,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确也是我擅长的……小甲,你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讨一个公道……”申小甲眼神忽地冰寒起来,“大老爷应该知道我和麻子关系莫逆,他不能就这么白死了!还有城西烟火铺的谢老头……自然也少不了如今躺在仵作房里那两具女尸的公道!” “这么多公道你讨得过来吗?”刘奈长叹一声,“天下不平事多如牛毛,你管不过来的,得学会习惯,习以为常的习,看得惯的惯。” “别人我管不着,只管眼前事,眼前人!”申小甲躬身对刘奈作揖行礼,“求大老爷成全!” “罢了罢了,”刘奈重新关上窗户,声音清冷道,“我便帮你这一回,也豁出性命赌上一回,你尽管放手施为吧!” 申小甲朝着那扇窗户道了一声谢,他知道刘奈那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也知道刘奈说出那句话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当即不再言语,转身朝着府衙囚牢走去。 月城里所有人都认为刘奈是一个窝囊废、王八蛋、蛀虫,但只有申小甲知道刘奈有多不容易。 四十五岁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刘奈却因为一句话被贬到距京都千里之外的月城,做了月城第五任县令,本想着好好做一番功绩出来,这样将来说不定成就会更高,当今站在朝堂上的那两位左右丞相便都是在边城历练过的,稳扎稳打一路攀升至高位,无人能说出个不服来。 可来到月城第一天,刘奈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月城的城主在他府衙里栽了一棵李树。在他晚上和自己夫人敦伦的时候,床头方向的院子角落多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李树。 李树,礼数。这是城主警告他,如果他不讲礼数,想要反客为主,下一次这棵李树就会栽到他的坟头上。 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就在第二天的早上,城主的第二份大礼便到了。 咚咚咚,三声鸣冤鼓,震醒了缩在被窝里的刘奈,也震碎了刘奈想当青天大老爷的梦。 案子很简单,一个老农的良田被人霸占了,气不过便敲响了鸣冤鼓,想让刘奈替自己作主夺回良田。 刘奈了解前因后果之后,便让人将那位恶霸押回衙门审问。事实清楚,再加上老农的邻居也出面作证,刘奈一拍惊堂木,正要宣判案件结果,谁知恶霸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数十年前的地契,上面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那块良田原本就是属于恶霸死去的亲爹,子承父业,自然如今那良田也该当属于恶霸的。 非但如此,恶霸还找来一名证人,宣称是老农先动的手,理应杖打老农三十大板,打灭这股恶人先告状的不良风气。 刘奈当然看得出来恶霸的证人不过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却也无法证明老农说的才是真相,思虑良久之后,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去老农的三十大板。岂料那位恶霸的状师不依不饶,非要让刘奈秉公办案,还亮出了自己贡士的身份,扯出一大堆在京都任职的同窗,其中有些已是朝中五品大员。 贡士,仅差一步便可进士及第,却甘愿屈尊做一名恶霸的状师,这里面若没有那位城主的影子是决计不可能的,而且恶霸口中的子承父业显然也是那位城主传递给他的信息,这月城也是沈荣父辈传承下来的家业。 见刘奈迟迟没有下令,那位恶霸竟是自己从衙役手里抢来一块板子,将老农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最后拍了拍手,怡然自得地走出了府衙,竟是没有一人拦阻。 刘奈看着那些面无表情地分站在公堂两旁的衙役,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寒。偌大的衙门里,没有一人听从他的号令行事。 从此以后,刘奈便再没有出过府衙的大门,直到月城中很多人都将他这个县令遗忘了,府衙内的所有衙役都跑光了之后,他才走出府衙大门,贴出一张告示,招收衙役数名。 可等了好几个月,城中也没有一人前去府衙报名,就在刘奈快要放弃的时候,申小甲带着满脸麻子的马志走进了府衙大门,穿上了那身对他们二人来说显得有些太大了的捕快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衙门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份只需要出工,不需要出力的美差。衙门新来的那位大老爷不通本地语言,不会胡乱发号施令,月城自治且大治,安享太平。 这里面自然有申小甲的功劳,毕竟脑子里装满了千年后的见识,应对此种情况有的是稀奇古怪的法子。 陪着领导办好事不算是本事,陪着领导干见不得人的小事才算真本事。所以在刘奈立稳跟脚以后,申小甲便陪着刘奈在月城中置办了九处私宅,用以安置刘奈背着自己夫人勾搭的九位苦命小妾。另外,申小甲又在某次陪着刘奈去青山城参加宴会时,好巧不巧地撞见了刘奈与青山城衙门老爷第十七小妾私会的场景。 有恩才有爱,有忌方有恨。世上最让人欲罢不能的关系,便是又爱又恨的关系。因此,刘奈想要罢黜申小甲的捕快身份却又不能。 申小甲也是仗着这份欲罢不能,先前才敢在东窗之下说出那些话。虽然当时他表现得十分笃定,但其实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底气。一个县令有没有九房小妾不重要,有没有和其他县令的小妾私会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个县令还有没有情感,譬如爱和恨。 他赌刘奈心里还有对死去麻子的一丁点怜爱,他赌自己能勾起刘奈对沈家父子的恨,谁让刘奈的九房小妾都是被城主儿子遗弃的玩具呢……好在他赌赢了,接下来便可以和另一个人好好玩玩,破了这一场危机重重的迷局! 心事乱如麻,刚捋出一点头绪的申小甲发觉自己已身至府衙牢房门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盯着前方黑洞洞的囚牢过道,摸了摸脸上的血渍,意味深长地微微笑道,“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恐惧是清凉的夏天。” 第二十六章 仲夏夜,月下醉斩满庭飞花 吧嗒,吧嗒。 一串节奏缓慢的脚步声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响起,惊起一双双或明或暗的眼睛。 囚牢里很空,除了八间牢房外,中间三百尺见方的空地上只有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一个老头。 囚牢里也很满,八间牢房里都挤满了人,高大魁梧的,矮小瘦弱的,年轻的,老迈的,就像幽黑岩洞里的蝙蝠,静静地睁大眼睛望向那个在囚牢过道上闲庭信步的黑白衙差。 黑白的不是肤色,也不是穿着,而是发色。 来人自然是申小甲,一个在老囚犯心中比黑白无常还要恐怖的人,黑白无常只索命,而黑白头发的申小甲却会让人不想要命。 世间有魔黑白发,日啖人心三百颗! 人魔申小甲五个字,令所有在囚牢里待过三日以上的人闻风丧胆,噤若寒蝉! “大家好啊!”申小甲挥着满是血污的右手,腼腆地笑了笑,就像热情的邻家男孩般和囚犯们打了个招呼。 “快看快看,他又杀人了……脸上手上那么多血,至少有三斤!” “别看了,别看了,你看他,他也会看你,说不定下一个被拉出去的就是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丫离我远点,他刚刚对你笑了!” 申小甲装作没有听见囚犯们的嘀咕声,撇了撇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坐在桌子旁边,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酒壶,满上一碗,抓了几颗花生米,盯着对面身穿狱卒服饰的老头,轻声道,“老秦,你该少喝些酒,顿顿这么喝,容易得酒精肝,到时候你死了,这牢房里可就没狱卒了。” “要你管!”老秦一把夺回酒壶,猛灌了一口,砸吧一下嘴巴道,“平素也不需要狱卒,进到这里的人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的,没人想出去,也就没人想越狱,否则谁愿意时不时地被你这人魔挑肥拣瘦地指点一番,惊出几身冷汗……”抬眼瞟一下申小甲脸上和手上的血渍,皱了皱眉,“刚解剖完尸体?怎么也不洗洗,我以前教过你的,做仵作最紧要的就是注意清洁……” “行啦!我知道……”申小甲不耐烦地打断老秦的话,端起酒碗,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你自己不做,别人做的时候就不要在那里说闲话。堂堂大庆第一仵作,缩在月城这间囚牢里当狱卒,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狱卒一个月才多少俸银,天下第一仵作又该是什么待遇……” “喝酒喝酒!”老秦拎着酒壶和申小甲的酒碗轻碰了一下,“往事不可追,咱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不得不说,你小子这句诗写的是真好!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呢!” “那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个朋友……老罗!”申小甲轻咳一声,面皮有些发烫,急忙转移话题道,“说正经的,昨夜抓来的那些人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有!”老秦将两颗花生米抛进嘴中,“异常得没有异常……不和其他囚犯接触,不说话,该吃吃,该睡睡,那个什么新来的捕头折腾了一夜,愣是没有撬开一张嘴。” “这么淡定……”申小甲瞥了一眼右侧的某间牢房,发现牢房中那个昨夜主持月神祭典的白发老者也在看自己,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舔了舔嘴唇道,“老秦,老规矩……再去帮我搞几副小猪仔的心脏,弄碟醋,我蘸着下酒!” 老秦看了看申小甲,又看了看右侧牢房的白发老者,微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一处墙角,揭开几块砖头,从一个满是冰块的方坑中取出两副鲜红的猪心,“知道你要过来,已经提前备好了,专门处理过,用你的话讲,干净又卫生……”又从一旁的刑具台上拿起一碟事先准备好的醋,齐齐地摆在申小甲面前,眨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道,“放心吃吧!” 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冷哼一声,抓起一副猪心,侧目看向白发老者,寒声道,“跟我比血性!简直是蛤蟆装田鸡,差得远哩!” “啊!他吃了……他又吃了……上回至少还煎一下,这回改生吃了!我的天爷爷啊!不对,我滴月神女王大人啊,你怎么还不把这恶魔收走……” “小声点!别被他听见!上回有个人说他坏话,当场就被他拎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右侧囚牢里的白发老者盯着满嘴血污,大口大口吞咽的申小甲,只觉得手臂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悄悄地往牢房的最边角挪了挪。 申小甲吃完两幅猪心,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双手叉腰来到右侧牢房前,面无表情道,“问个事儿……”冰寒的目光从牢房中一名名壮汉脸上扫过,“你们谁是昨夜在木台上摔了一跤,险些放跑了月女的那人?” 其中一名壮汉偷偷地低下了头,在心中狂念“别看我,别看我……” “是你?别埋头在地上画小圈圈了,”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低头的壮汉,“跟我出来一下吧!” 那名壮汉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正要辩解几句,却发现周边空无一人,其他壮汉不知何时都往后挪了几丈远,并且一副与他不相熟的模样。 申小甲打开囚牢的门,对着那名壮汉勾了勾手指,“怎么?还要我找人把你抬出来吗?” 那名壮汉浑身一颤,速即快步走出牢房,面色寡白道,“不敢不敢……小的自己有脚,能自己走!” 申小甲转身回到桌子旁,拍了拍紧挨自己一侧的长凳,斜眼看着壮汉,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坐吧!” 壮汉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申小甲面色陡然一寒,“难道你是嫌我身份低微,不配与你共桌吗?” 壮汉登时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凳子,哭丧着脸道,“大人您别误会,我坐!” “这就对了嘛,”申小甲对老秦使了一个眼色,让其也给壮汉满上一碗清酒,端起自己的酒碗,对着壮汉遥敬道,“来!一起吃,一起喝!” 壮汉忽脑中忽地闪过断头酒三个字,刹时一下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啊!小的只是临时被叫去当夜叉的,啥也不知道啊!” “呐呐呐,你又拒绝我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啊!”申小甲面带微笑地将壮汉搀扶起来,用自己的酒碗轻碰了一下放在壮汉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爽快道,“我干了,你随意!” 壮汉盯着申小甲慈眉善目的面庞,一阵胆颤,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端起酒碗,也喝了个一干二净,点滴不剩。 “还不错吧,既然你喝了我的酒,那便是我的酒肉朋友了,咱们该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了……”申小甲指了指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渍,冷冷道,“可别再说什么自己是临时工那种纯粹扯淡的话,那样会让我很伤心的,我的心伤了,就想吃点东西以形补形……看得出来这是什么血吗?” 壮汉立刻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看出来了,是人血……” “看出来了就好,若是不想你自己的血染到我手上,那就老老实实配合!” “一定一定,可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申小甲拍了拍壮汉的手背,“这样吧,你肯定因为突然被人关进牢里,整个人还是懵的,一时想不起来很正常……那就再缓缓吧,明后天我再来看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跟我说。不过,你只有两天半的时间,错过了……那就别怪我辣手无情了!” 壮汉瞳孔一缩,嘴巴发苦道,“大人……您想听什么,我现在就可以跟您说……” “回去待着吧,”申小甲摆摆手,“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了,咱们下次再聊!” 壮汉犹豫了片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申小甲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速即起身离开,一溜烟地跑回了右侧牢房里,还非常自觉地将囚牢房门关上。 申小甲扫了一眼右侧牢房,高声喊了一句,“谢谢你的配合,下回再请你喝酒吃肉,一醉方休!”站起身来,低声对老秦说道,“老秦,等我走之后,将那个白头发老家伙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算江捕头或者府衙其他人来审问犯人,也让他们刻意排除那个白头发老家伙,晾他一段时间,等我再来的时候,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老秦点头应诺,轻笑道,“不愧是人魔,玩弄人心有一套啊!” “别这么说,我还是个孩子,天性纯良,不懂什么人心险恶……”申小甲露出两排沾着血丝的牙齿,羞赧地笑了笑,躬身抱拳辞别老秦,在一众囚犯惊恐的目光中,带着三分醉意,三分寒意,迤迤然走出囚牢。 路过府衙后院那颗李树的时候,申小甲解开自己的裤腰带,稀里哗啦地冲了六十一刹那的轮回酒。 抖了抖身子,在刘奈的喝骂声中系好裤腰带,申小甲踱步来到府衙前院,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江捕头的身影,瘪了瘪嘴,在井边掬了一捧井水,将脸上手上的血渍清洗干净,望了一眼渐渐西沉的落日,哼着小曲走出府衙大门,不疾不徐地朝着醉月楼方向行进。 一路上走走瞧瞧,在瓜摊前吃了一块瓜农送的脆皮大西瓜,在酒肆里买了一坛荷花蕊,与算命的陈瞎子侃了一会儿人生,和卖菜的李大婶聊了一会儿风月,等到申小甲回到醉月楼时,酒楼早已打烊了,四下一片寂静,却又有些碎碎细语。 老板娘晏燕在二楼厢房守着还在昏睡的晏齐,叽里呱啦地讲着申小甲的那个童话故事,只是版本略有不同,很多情节加了一些她自己的想法,比方说那只乌鸦妈妈也躲过了苍鹰的毒手,比方说老雀鹰变成了灰色乌鸦的父亲。 哑巴少女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一块磨刀石,正在柴房里极其认真地磨着那把剪刀。 厨子的呼噜声忽大忽小,从酒楼厨房旁边的小屋飘荡而出。 只有老曲最是安静,一个人坐在庭院正中央,寒月斜斜地插在身侧,望着天上那轮清辉怔怔出神。 “想什么呢?”申小甲大模大样地坐到老曲旁边,将手中的荷花蕊递了过去,“三生酒肆今年新酿的荷花蕊,正好回来的时候见胡三生摆出来,就给你捎了一壶,味道很正。” “睹月,自然是在思人……”老曲接过荷花蕊,打开封盖嗅了嗅,喉结蠕动几下,赞道,“好香啊!” 申小甲眉毛一挑,好奇道,“什么人?” “有死人,也有活人,还有不知生死的人……”老曲猛地灌了一口酒,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你会舍得给我买酒,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当着月亮别说太阳,小心月亮生气了躲起来,你就见不到月亮里的人了。”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我给你喝了最好的酒,你是不是也应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从小就跟你讲过了啊……” “我不要听老曲的故事,我想听九命猫神曲墨轩的故事。” “那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壶酒可不够,若是从我在药铺当学徒说起,得说上三天三夜……” “你可以捡些重点的讲讲。” “山贼进城,烧杀抢掠,血流成河,九死一生,误入险地,习得神功,终报大仇,这就是我传奇的一生!” “这也太短了吧,而且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短小精干嘛!”老曲一仰头,又饮了一大口,歪着脖子看向申小甲衣袖上的血渍,“仵作并不是一门好差事,成天和死人打交道,迟早有一天也会变得和死人一样。” “我挺喜欢这门差事的,”申小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至少能帮人讨个公道。” 老曲认真地看了申小甲一会儿,忽然道,“手中没有刀,你怎么替人讨公道,谁会听你的道理……小甲,你该好好练练武艺了,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有点武艺傍身能活得长久些。” “不学武功,我一样有法子活下去,”申小甲摇摇头道,“学了武功,有些时候会控制不住手中的刀。” “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学,手里没刀和有刀不用是两码事。”老曲忽地想到了什么,指了指二楼的厢房,“你和晏齐从小便爱相互比较,现在人家已经得到了睡罗汉神功,往后就算什么都不做,每天睡睡觉,功力也会逐日递增,你还什么都不学的话,只能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 “睡罗汉?”申小甲眼角抽搐几下,心中无数句卧槽飘过,“他从哪学的?” “会罗汉功法的自然是罗汉……”老曲抿了一口荷花蕊,淡淡道,“那小子躺在树林里的时候,凑巧罗汉从那里经过,发现他骨骼清奇,是个练武奇才,就将自己绝学睡梦罗汉功传给了他……” 申小甲面色更加难看起来,语气有些酸酸地说道,“这运气也太逆天了吧!哼……这么容易练的武功,想必将来成就也是一般般,小爷无所谓!” 老曲斜瞟了申小甲一眼,冷笑道,“确实一般,那个罗汉也就排在江湖侠客榜第三而已。” 申小甲紧紧地咬着嘴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这种事强求不来,那是晏齐的机缘……” “不必羡慕,你也有机缘啊!” “在哪里?” “我便是你的机缘!”老曲又灌下一大口荷花蕊,“虽然你身子骨不行,但你的头脑聪明,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便记住曾八霜江剑的剑招,即便是只得其形,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我把一身绝学传给你。再说了,咱俩这关系,我能看着你以后被晏齐那小子吊打吗?” 申小甲双眼放光道,“是吧,是吧,我就说我才是主角,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过人之处呢……等等,那罗汉第三,你是第九,你的武功能跟他的武功平起平坐吗?” “平起平坐?这倒是不好说……”老曲突地拔起寒月刀,横举于眼前,“我们是不同的榜单,他那是侠客榜,我是杀手榜,俩系统……他的功法虽然霸道,但我的刀却是杀人的刀!况且,排名位次不能判定武艺高下,天下第一箭不也打不过我这把藏了十年的刀吗?” 申小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搓了搓手道,“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夜深人静,月明风轻,正是传道授业的好时机!” 老曲缓缓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嘴角噙着傲然的笑意,“一晚上就想把我两门绝学都学会,真是蚊子打哈欠,口气不小啊!” “两门绝学?”申小甲愣了一下,“你的绝学不是寒月刀吗?” 老曲盯着手中的寒月,声音清冷道,“寒月刀只是我两门绝学中最出名的一个,因为我用它杀人最多!” 申小甲忽地想起莲花泉池的情景,惊声问道,“柳叶飞刀?” “它的名字叫拈花手……一双拈花手,一把寒月刀,便是我成为九命猫神的本钱!”老曲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提着寒月刀,走到庭院花丛深处,狂饮一口荷花蕊,挽了个刀花,洒然道,“小甲,看好了,我只演示这一次,能领悟多少算是你的本事!” 话音刚落,老曲身上气势陡然一变,震起满庭飞花,右手挥刀,左手拈花,刀光霎时在飞花间流转,宛若道道清寒月光,酒壶亦在老曲身子各处流转,荷花蕊尽皆飞入老曲口中,无论是腾挪,还是翻转,竟是点滴不洒,片花不落…… 第二十七章 江湖梦,断肠崖 “一笑月寒烟暝,人间万事都休!第一式,烟暝!” “两刀横断江流,残月落花霜重!第二式,断江!”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第三式,朔风!” …… 寒月九式,拈花千手,一盏茶之后,刀停花落,老曲右手一揽,引来最后一滴荷花蕊,屈指一弹,直直地射向目瞪口呆的申小甲,穿叶裂风,迅如惊雷。 嗒!酒入口中,申小甲立时眼中出现无数刀光,或劈,或砍,或撩,或挑,截推刺滑,搅崩点拔! 老曲抱着寒月缓步走出花丛,打了个呵欠,拍拍申小甲的肩膀道,“慢慢悟,我先睡了……” 咚!待老曲离开后,申小甲的两颊渐渐绯红,随即直挺挺地栽倒下去,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起来。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刀光,秀口一吐,便是满庭锋芒! 申小甲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是一间药铺的少年学徒,有个漂亮师姐,两人情投意合,约定来年便结婚成亲,执子之手,白首不相离。 可天有不测风云,临近年关的时候,城里来了一伙山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一片火海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姐被山贼抓走,渐渐离他远去,消失在火海尽头…… 他本以为自己会葬身火海,谁料山贼离开后,一场春雨打熄了他身上的火焰,让他又活了过来。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找遍了整座城,只在一间破屋中找到了师姐的衣衫碎布。 眼睛越来越红,拳头越来越紧。 报仇!报仇!报仇! 他心里只有这一件事,哪怕穷尽他的一生也要找到那群山贼,报了这血海深仇! 想要报仇,手里必须有刀,还得会武功。这两样他都没有,不过他知道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得到这两样东西。 江湖中有一杀手组织,名为血月,每年都会招收一些新鲜血液,每人配一把刀,然后将所有新人都送到一座荒岛上,开启地狱般的试炼。 试炼很简单,只有三个字,杀!杀!杀! 不论方法,不讲手段,只有杀死其他所有人,才能活着走出去。 他提着刀,手起刀落,从小岛的一端砍到另一端,斩了整座岛的荒草。 正当他以为可以离开的时候,血月又给他增加了一点新的难度,将前九年从这座小岛走出去的杀手派了上来。 他并没有多问什么,更没有抱怨,提着那把满是缺口的破刀,与那九人搏命厮杀,每杀死一人,他的身上便会多一道致命伤口。 在杀死第八个杀手之后,他自己也掉进了一处幽深的地洞中,遍体鳞伤,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一口不甘的怨气。 恰恰是因为这口怨气,让他又一次活了下来,啃下了一片地洞里的万年血芝,还找到一把更趁手的刀,寒月。有了好刀,刀法也就自然而然地练得登峰造极。 三日之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握着寒月砍下了最后一个杀手的人头,随手扔在血月组织首领的脚下,一句话都没有说。 从此江湖上多了一个狠厉无情的杀手,一个不爱讲话,永远冷着脸的杀手,因为小岛那一战,血月送给了他一个称号,九命猫神。 他走出小岛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那伙山贼,用手中的寒月,杀了一个血流成河…… 喔喔喔! 三声鸡鸣将沉浸在尸山血海中的申小甲惊醒,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降临。 申小甲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慢慢坐起身来,扫视四周,发现老曲正握着一直扫帚,一下又一下地扫着昨夜的飞花,捏了捏有些僵硬的肩颈,埋怨道,“你就这么任我睡在外面?即便不把我抱进屋里,也该给我支个枕头啊!” 老曲轻轻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道,“我以为你会很快自己醒过来,没想到竟是在这睡了一晚,确实高估你了。”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翘着二郎腿看向老曲,忽地笑道,“老曲,我昨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 “江湖梦!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江湖本来就是一场梦……”老曲继续低着头清扫落叶飞花,漫不经心道,“睡了一夜,做了这么长的一个梦,学会了几成?” 申小甲嗖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鼻孔朝天道,“不说十成,至少有七八分了吧。” 老曲折下一根树枝,扔给申小甲,抠了抠鼻孔道,“耍来看看!” 掂了掂手里的树枝,申小甲活动了几下手腕,满脸自信道,“瞧好了,让你见识见识小爷异禀的天赋!” 说罢,申小甲一边舞动树枝,一边高声报出寒月九式的招名,只是看上去就像某种广场上流行的舞蹈一般。 老曲额头上渐渐鼓起几根青筋,眼神冰寒道,“行了行了……小甲啊,以后你跟人打架的时候记得千万别报出招式的名字……” “为什么?我看你和曾八都喜欢打架的时候念几句,那气势,那格调,真真有绝世高手的风范!”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绝世高手,念不念都无所谓,别人怎么都防不住……你念出来就不行,容易被人找到可乘之机,破解招式……呃,记住也不要说你的武功是从我这儿学的,省得……” “这个我懂!”申小甲对着老曲眨了眨眼睛,“就像菩提老祖让孙悟空不要报出师门一样,你是怕我将来仗着这身武艺闯下大祸,给你添麻烦嘛!” “懂就好……”老曲面色有些不自然道,“最后再提醒你一句,刀的真意在于藏,寒月之所以没有刀鞘,便是为了藏。很多人以为的藏,是藏刀于鞘的藏,其实不然,大隐隐于市,深藏即是不藏,露刀身而不露刀意,才能有突如其来的惊艳一刀!” 申小甲摸着下巴思忖片刻,连连点头,正要再和突然快步走向厅堂的老曲交流一些武学心得,一扭头,却瞧见老板娘晏燕光着脚站在酒楼屋顶上,纳闷道,“老板娘这是在干什么?” “她在找他的儿子。” “晏齐?他醒了?” “比你先醒一个时辰。” “他睡得比我早,比我早些醒来很正常……他去哪了?” “他醒来后先是去了一趟烟雨楼,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后闹着要学你那个故事里的灰色乌鸦一样,说是要找个悬崖跳下去……” “荒唐!他是人,又不是鸟人,本来就不会飞!”申小甲见老板娘忽地在屋顶吟唱起他以前写的那首昔人已乘黄鹤去,咧咧嘴道,“老板娘不去把晏齐拉回来,站在屋顶上唱歌干什么?” 老曲瘪了瘪嘴道,“晏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老板娘站在屋顶上想看晏齐会从哪座山崖上跳下来,到时候好去收尸……对了,老板娘说晏齐是因为你的故事而跳崖,到时候找不到晏齐的尸首,就用你的尸首代替!” “胡闹!”申小甲面色一白,“酒楼才多高,山崖有多高!她怎么可能瞧得见,我这就去把晏齐那个混小子拉回来,省得一尸两命!” 话音未落,申小甲便火急火燎地跑出了酒楼,在大街上左右望了一眼,想起了小时候他们经常去掏鸟蛋的那座断肠崖,立刻拔腿冲向城外。 半炷香之后,申小甲终于在山崖边上找到了一身绿袍的晏齐,喘了几口粗气,慢慢走了过去,在晏齐旁边站定,顺着晏齐的目光朝山崖下看去,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我的未来……”晏齐面色无比认真地说道,“一个辉煌传奇的未来!” “什么意思?” “坠落悬崖,大难不死,偶遇前辈高人,习得绝世武功……” “白痴!”申小甲气急道,“这座山崖下面是一片空地,寸草不生,连根毛都没有,哪个前辈高人会在这种地方!” 晏齐轻叹一声,“你不懂……我没有跳下去之前是没有的,等我跳下去之后就会出现了……”扭动几下水桶腰,“小甲,今日你就作个见证,看我如何从灰色乌鸦变成翱翔天际的雀鹰!” “蠢货!童话故事里都是骗人的!”申小甲一把抓住晏齐的手臂,“你平常不这样的,是不是没睡醒?咱们回去再补个回笼觉吧!” “小甲啊,”晏齐忽地一脸难过道,“我现在清醒的很,任谁一大早被人泼了冷水都会很清醒……” “烟雨楼?”申小甲想起老曲的话,皱眉道,“他们给你泼冷水了?你身上的衣服也没湿啊?” 晏齐咬了咬嘴唇,红着眼道,“他们侮辱了我……”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之前买这双云桥姑娘亲手做的云纹鞋时,他们让我今天去取晚上诗会的请帖……可我今早去找他们索要请帖……他们居然不给我,还说我是有几个臭钱的土鳖,不懂什么诗情画意……你说说,有这样欺负人的吗?我要变强,我要成为绝世高手,亮瞎他们的狗眼!” “是有点不讲道理了,还真是过河拆桥啊……请柬?”申小甲从怀中取出一张红色的请柬,“我这有一张,你想要就拿去吧!” 晏齐双眼一亮,打开请柬一瞧,却又很快地黯然下去,左右摇摆两下脑袋道,“不行,今晚诗会的请柬都是写着名字编号的,其他人就算拿着请柬也进去不了……除非……你跟我一起去,我可以装作你的书童……” “我就不去了吧,”申小甲轻咳一声,“近来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晏齐猛地甩开申小甲的手臂,决然道,“那还是让我跳下去找高人吧!” 申小甲被晏齐奋力一甩,登时没有站稳,脚跟一滑,突地从山崖上摔落,幸好一只手抓住了晏齐的脚踝,面色铁青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第二十八章 公子踏月赏美,佳人扮花添香 当申小甲和晏齐从断肠崖回到月城时,煮了一天的太阳终于成熟,红且圆,映照着夏花和云彩远去。 被春江豢养的清风,背着裸露的前尘旧事,带着腥腥咸咸的味道,使劲地吹着,从一条街吹向另一条巷子。 申小甲走出成衣铺,看了看晏齐身上的墨绿色锦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红花长衫,表情有些不自然道,“红配绿,赛狗屁……我们一定要穿得这么骚吗?要不我还是换上我的经典黑吧……” “你那件黑衫都穿两年了,破破洞洞的,怎么能穿去烟雨楼,今晚可是大场面,别给我丢人……”晏齐拽着申小甲的手臂,快步朝着烟雨楼的方向走去,“迁客骚人,穿得骚一点才显得我们满腹诗书,才华横溢!” “你这模样……溢出来的不止是才华……”申小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被晏齐拖着穿街过巷,在行人怪异的眼光中奔向那座月城里最是奢华的小楼。 奢华的不仅是小楼的外观,还有小楼内的消费。酒菜贵,歌舞贵,姑娘更贵,一掷千金,是个实实在在的销金窟。 说是小楼,却也不小,横竖四百丈,高约百尺,雕梁画栋,精巧雅致。 两盏粉色大灯笼悬挂大门之上,透出的粉光将烟雨楼招牌映照得别有风味。 申小甲看着门口那些轻摇折扇,侃侃而谈的风流才子,看着那热情招揽的龟公,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不禁有些感慨万千。 自打来到这个地方,他便听说过烟雨楼的大名,与其他妓寨不同,烟雨楼以清幽雅贵出名,楼里的姑娘大多是卖艺不卖身,却是比那些妓寨里躺着挣钱的还要挣得多。 饥饿营销,虽不算高明,却是在任何年代都管用的法子。越是稀少,越是有人争抢,越是争抢,价钱也就越加水涨船高。 不管是妓寨,还是烟雨楼,申小甲都没有去过,只是办差偶尔路过时,远远地望一眼,然后便摇着头离开。每次一靠近这些地方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都会自动浮现出一则治安管理法令,“进去一次,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并处五千以下罚款。” 他接受不了女子的身体被当成货物一样进行买卖,男女平等的时代观念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烟雨楼虽然有许多姑娘卖艺不卖身,但毕竟也是做男女生意的地方,若是价钱足够到位,有些女子也会躺下去,财帛动人心,身随心动,财帛自然也就能动人身。 申小甲不由自主地在距离烟雨楼几步之外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 “快点快点!”晏齐推了申小甲一把,“早点进去,咱们找个显眼的位置,到时候才方便云桥姑娘看得见咱们!” “显眼和现眼只差一个字……”申小甲嘀咕一句,在晏齐的推攘下来到大红脸龟公面前,不情不愿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红色的请柬。 龟公打开请柬匆匆扫了一眼,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申小甲,满脸堆笑道,“您就是申公子?果然很是特别……二楼十三号甲等座已备好,里面请!” 申小甲怔了一下,心中立刻明白必定是楚云桥提前打过招呼,微叹了一口气,跟着一脸激动的晏齐踏进了烟雨楼。 刚刚踏入楼内,晏齐便发出一声惊叹,双眼放光地左瞧瞧,右看看,俨然一副刘姥姥走进大观园的模样。 烟雨楼内,水晶灯,白玉壁,珍珠帘,范金柱。 地铺青石砖,凿地为莲,内嵌夜明珠,五茎清晰,花瓣鲜活玲珑,人行其间,大有步步生莲的雅韵。 大堂灯火通明,热闹却不喧哗,中有一方铺满红花的舞台,几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正抚琴吹笛,与台下三三两两客人眉目传情。 琴笛声声如人语,两侧勾栏莺莺燕燕无数。 在申小甲和晏齐踏入烟雨楼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瞧清了两人的面貌和穿着之后,又听见晏齐的惊叹声,立时眼中满是鄙夷,复又各自举杯谈笑,不再向二人投去一丝目光。 不少还未有人光顾的伊人们轻倚栏杆,薄衫飘飘,不停地朝着呆立原地的申小甲和晏齐招招手,眉目含春,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像是在讥讽某个脸皮子浅薄的少年一般。 “瞧不起谁!”申小甲脸上青红交加,奋力一掀红花衫前摆,摸了摸怀里厚厚一沓的银票,仰面朝天地登上二楼。 我是被逼的……不进烟雨楼,晏齐就会跳崖。晏齐跳下断肠崖,老板娘就会伤心,就会用我的尸首代替晏齐的尸首,结局就是一尸两命……我是被逼的,我是被他妈……逼的! 申小甲瞟了一眼身旁一副土包子模样的晏齐,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以便在今夜开启自己人生新的篇章。 上了二楼,进到十三号雅座,申小甲明显感觉到那些取笑他的声音小了许多,微不可闻,想来这个雅座必定是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只是从未来过烟雨楼的他们并不知情。 一个瘦弱单薄的小厮低着头跑了过来,在申小甲身侧站定,躬下身子询问二人想要点些什么名堂。 申小甲自然不知这里面也有其他的意思,随手指了指旁边雅座方桌上的东西,故作从容地吐出两个字,“一样。” 小厮面色古怪地看了申小甲一眼,也不取笑申小甲的年少懵懂,点头应诺退下,不一会儿端着几个盘子走了回来,一一摆在桌上,道了一句“请慢用”,便迅速离去。 一壶清酒,一碟花生米,一盘酥脆点心,一斤辣卤牛肉。 装陈食物的盘子也是极为精美,白瓷金边,红漆作花,让申小甲生出一种想要偷偷揣进怀里,找个地方埋起来,等到自己穿回去或者留个纸条给子孙后代,当作传家宝的冲动。 玉盘珍馐值万钱呐!申小甲不禁在心中连连感叹,似乎也不在心疼怀里刚揣热乎的银票了,毕竟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晏齐每月偷偷攒下的零花钱。 和晏齐对饮了两杯清酒,吃了几粒花生米,嚼了三片牛肉,舞台上的琴笛换成了颇有异域风情的舞蹈,金色鱼鳞甲片织成的抹胸与裙摆下裹着曼妙的曲线,举手投足之间有春光乍现,大堂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旖旎起来。 许多客人身旁都有秋波荡漾的姑娘,到了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几分,或是依偎怀中,或是坐于膝腿,更有唇唇相贴者,朱印片片。或许还有广袖之下肆意摸索者,不过申小甲却是没有瞧见,可能是烟雨楼的规矩,大堂之内不允许有太过火的画面。 申小甲和晏齐终归是少年人,到底血气方刚,直看得两眼发直,狂咽口水。 你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 正当申小甲和晏齐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二楼某个灯火阑珊处一道倩影闪过,桃娘推开一间厢房的檀木门,闷闷地说道,“他来了,你赢了。” 坐在铜镜前细细描眉的楚云桥回过头来,捂着嘴娇笑了一声,“别这么不开心,你虽然输了赌局,但赢了人生啊!” “云桥……”桃娘望着笑靥如花的楚云桥,只觉得世间最好的风景莫过于此,微微一叹,“要不那东西还是拿给赢了的人用吧……” “不许耍赖哦,”楚云桥双唇轻轻抿了一下朱红纸,撅着嘴道,“愿赌服输,明天我就帮你找个清净地把那东西用了,这样我也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那些事。” “昨天从城主府出来后,我想了许多……若是你实在不想去做那些事,便不要去做了,不应该把一切都压到你身上……你想去找个心仪的良人,你想尝一尝世间情爱的滋味,那便去吧!你没做完的事情……我去做,你没杀成的人……我去杀!” “桃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该我的始终是我的,你替不了我,也不能替我。” “那便早些做完这件事吧……”桃娘从桌上抱起青莲古琴,眼神骤然冰寒道,“用他的命换你的自由,很划算的买卖!” “一步步来吧,”楚云桥轻轻地挽了挽云发,拿起桌上的一枝茉莉花,以花代钗,插进发丝中,柔声道,“得先要让他爱上我,这样才能有底气杀了他……” “你打算让他怎么爱上你?”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争来的最为珍贵……首先,要让他争一争。” 桃娘盯着楚云桥袅袅婷婷的身姿,轻声道,“那他一定会爱上你的,若我是个男子,也想为你争上一争!” 楚云桥站起身来,从翠色锦屏上取下一件素白纱衣,柔柔地披在肩上,在铜镜前转了一圈,“总觉得差点什么……”拿起梳妆台上的樱花团扇,半遮花容,嘴角微微上扬,两个梨涡甜甜浮现,双眸清澈如水,含情脉脉道,“公子踏月赏美,佳人扮花添香……桃娘,让我们去会一会这位无双的翩翩少年郎吧!” 第二十九章 阳春白雪不抵辣卤牛肉 月近天心。 楼顶的花灯忽地熄灭,大堂立时变得昏暗了起来。清幽的寒光从烟雨楼小窗斜斜地投射进来,聚集在舞台中央,楚云桥在一片惊叹声中光着脚走进了月光中央,身后跟着满脸寒霜的桃娘。 鲜花是需要绿叶衬托的,如果楚云桥是朵美丽的鲜花,那么桃娘便是十分合适的绿叶。并非桃娘长得不好看,年方三十,就像熟透了的红桃般丰腴妩媚,是很多风流雅士愿意抛掷千金成为裙下之臣的对象。可与那令万千艳花失色的楚云桥站在一起,便显得逊色不少,算得上是一片还不错的翠叶。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犹如月光一般齐齐地聚在楚云桥身上,许多怀中还抱着其他姑娘的客人在这一刻似乎忘记了手上或是嘴上的动作,伸长了脖子望向舞台,有的甚至觉得怀中的美人有些碍事,索性一把推开,口干舌燥地盯着月光中那一朵清丽绝世的茉莉花。 楚云桥捏着樱花团扇,半蹲身子行礼,朱唇微启,声音犹如空谷幽兰,“感谢各位公子赏脸参加今日的诗会,小女子不胜感激,稍后便清弹一曲,给各位公子助助诗兴!” “好!”台下传来排山倒海的应和声。 “今日诗会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亦不限主题,”楚云桥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申小甲所坐的二楼十三号甲等座,淡淡道,“仅是以诗会友,大家可尽情施展满腹才华,诗情最佳者……宴会结束后,小女子再作陪对酌,共赏花月。” 当楚云桥最后一个字说完之后,大堂内许多自诩有几分诗才的雅士都不禁面色潮红起来,要知道当初有人抛掷千金也不曾和楚云桥共饮一杯,更别说是花前月下,单独相陪……不少人已经开始浮想联翩,呼吸急促起来。 突地,从台下某个偏角落的位置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云桥姑娘,敢问如何才算得上诗情最佳呢?” 众人当即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青衫布衣的男子端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从容淡定地补充道,“每个人对于一首好诗的评判标准都不一样,有的觉得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黄便是好诗,有人觉得只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才称得上是佳作……如果这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才是最好,那云桥姑娘你今晚可有的忙了……” “放肆!你居然敢这么跟云桥姑娘说话,什么叫今晚有的忙了……” “欸,我倒是觉得此人说得有些道理,毕竟云桥只有一人,这一晚上也仅有数个时辰而已,是该有个评判标准,否则有些滥竽充数者也和咱们获得同样待遇,那便不美,也不香了……” 一语惊起千层浪,大堂里顿时众说纷纭,七嘴八舌,嘈杂一片。 楚云桥蛾眉微蹙,瞥了一眼青衫布衣男子,轻咳一声,保持着脸上优雅的笑容,解释道,“各位公子且放心,必不会出现方才那位公子所说的情况……”指了指二楼某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小女子担心自己的水准不够,早已请来了编撰大庆诗词录的几位老先生,今夜所有的诗词都由那几位先生评判高下。” 话音一落,厢房的一扇窗户骤然打开,几名白发银须的老者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冷冷地扫了一眼下方的所有人。其中一名扎着山羊胡的老者重重地咳嗽两声,似笑非笑地盯着青衫布衣男子道,“棋痴,你觉着老朽是否有资格评判你的诗词呢?” 身着青衫布衣的师堰怔了一下,看清老者的容貌,速即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道,“是学生失礼了,您自然是有资格,若是文渊阁大学士都不懂品诗,那这大庆便没有人知道什么才是好的诗词了……只是有您在这儿,学生便不敢献丑了,还是回家洗洗睡吧……” 山羊胡子老者冷笑一声,双眼微眯道,“少在那里阴阳怪气的,我不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不会因为跟你恩师之间的政见不同就给你穿小鞋……我今夜在此只是听闻这月城中有位了不得的人物,想借此良机看一眼罢了,对诗不对人,这点雅量我还是有的,你且大大方方地献丑吧!” 待到山羊胡子老者和师堰说完,烟雨楼内顿时鸦雀无声,很多人此刻都绝了一展才情的想法。琴棋书画,棋痴师堰精通棋道,其他三样也是出类拔萃,十岁便曾在大庆诗词录上展露头角,一首《青玉案》广为流传,其中那句“黄犬摆子何日许?寒流轻舸,魏老尊酒,破晓灯前雨”更是令不少自居满腹诗才的读书人汗颜。 况且,此次的评委还有那位文渊阁大学士,小小月城的一个青楼诗会竟是藏着如此文学大鳄,谁还能有半点自信抖露自己肚子里那点东西,一个不好那可真会贻笑大方。 楚云桥见众人都闷闷不言,场内气氛瞬间低落到极点,微微叹了一口气,对桃娘使了一个眼色,接过青莲古琴,在舞台中央款款坐下,如葱的手指轻抚琴弦,“各位可先思索一番,小女子为大家弹奏一曲阳春白雪助助雅兴!” 琴音骤起,宛若一弯沁人心脾的甘泉在烟雨楼内流淌,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间,忘却烦忧,如痴如醉。 山羊胡子老者亦是摇头晃脑,随着琴曲节奏轻拍窗框。 棋痴师堰亦是捏着筷子,敲打酒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绿袍晏齐也跟着附庸风雅,但他实在五音不全,也不知琴曲的高妙,只觉得此刻的楚云桥特别迷人,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撩人。 吧唧着嘴的申小甲却是个例外,是烟雨楼内唯一一个没有陶醉于琴音,也没有陶醉于楚云桥那动人身影的人,他只是陶醉于那一壶清酒,还有那一盘辣卤牛肉。 因为吧唧嘴的声音实在太大,首先惊醒了满脸错愕的晏齐,然后便是附近几桌的甲等座客人,紧接着大堂内所有人都望向申小甲,包括舞台上的楚云桥。 琴音戛然而止,楚云桥呵呵一笑,站起身来,偏着脑袋看向申小甲,轻摇几下樱花团扇,娇声道,“申公子,您吃得这么欢愉,想必早已胸有成竹,不妨现在就分享给大家如何?” 正当申小甲面色一僵,指着自己鼻子一脸茫然的时候,隔壁甲等座里传来沈琦那犹如公鸭嘶叫的声音,“好啊好啊!既然云桥姑娘你都这么说了,那本少爷就不再藏着掖着了,给大家打个样儿,让尔等知道什么叫做才高八斗!” 第三十章 密密细雨悄声玉人知 刷刷刷!原本投向申小甲的目光全都移到了沈琦的身上,让沈琦成为了整座烟雨楼的焦点。 “是他?这不是城主府那个下流傻公子吗?他也会作诗?” “慎言……莫要被他听见了,人家的老爹毕竟是城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个反复的小人,咱们得罪不起……”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先前云桥姑娘就朝那边望过几眼,莫非云桥姑娘也摧眉折腰事权贵了?” “我看还真有可能,毕竟烟雨楼要在月城做生意,难免就摆脱不了沈家父子的魔掌……这场诗会,兴许就是双方暗地里协商过的,让那个下流傻公子出出风头,这样双方都有面子,你且想想,评委竟是文渊阁大学士,烟雨楼就是花再多钱也请不来这等人物吧,沈家倒是在京都颇有些关系……” “那你我还在这里杵着干什么,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给那种人当陪衬,简直是有辱斯文!” “平常心,平常心,什么比赛没有黑幕,至少这几碟吃食和一壶清酒是免费的,忍耐忍耐吧!” 大堂里充斥着细细碎语,不少人看向沈琦和云桥的目光也开始变了味道,嫉妒的,不屑的,鄙夷的,失望的,更有甚者已经起身离座,似是若当真诗会有黑幕,便要立时拂袖而去。 楚云桥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下来,眼角抽搐地看向沈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放下手中的筷子,沈琦站起身来,走出二楼十四号甲等座,傲然地挺立在栏杆前,斜斜地瞟了一眼一帘之隔的申小甲,摸了摸头上纯金束发冠笄,冷笑道,“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吃几片牛肉吧唧个没完没了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锭,随手抛进申小甲的甲等座内,“拿着银子快滚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扰了我等的诗兴……” 申小甲愣了一下,拾起脚边的银锭,表情古怪地嘀咕一句,“看来上次还是打得轻了,竟然这么快又跑出来活蹦乱跳……”干咳两声,挤出一张略带羞涩的笑脸看向沈琦,“少城主好阔气,小的先行谢过了,之前不知道少城主在旁侧,否则定不会发出那等声响,扰了少城主的清净……少城主,小的保证接下来绝对静若处子,能不能让小的继续留在这儿见见世面?” “你这人也是妙,居然说自己像处男,这种事很骄傲吗……”沈琦搓了搓戴满珠宝戒指的手,撅了撅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着万一踩了狗屎运,能跟云桥姑娘花前月下?趁早歇着吧,没看见云桥姑娘早已心有所属了吗,她方才朝我这里偷偷瞄了……”竖起两根手指,“两次!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申小甲眨了眨眼睛,十分配合地问道,“什么意思?” “二者,一加一也,代表着一心一意!”沈琦双手按在栏杆上,目光灼热地盯着舞台上的楚云桥,轻叹道,“真是淘气啊,平日里还对我冷若冰霜,其实内里早就融化了……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像你这种处男是不会明白什么叫男欢女爱的。也罢,既然你们不想走,那本少爷就让你们这些痴心妄想的土包子领略一下什么叫做绝望吧……” “诸位!” 正当沈琦打算吟诵一首诗词的时候,师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朗声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谦让,那鄙人便不客气了,也当一回出头鸟,胡编几句,抛砖引玉!” 大堂内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师堰,眼中满是崇敬之情。 这才是文人的风骨! 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气质! 纵使诗会有黑幕那又怎地,棋痴之名可不是吹出来的,倘若之后那沈琦做不出比棋痴更好的诗文,到时候看这场诗会将要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刻意地不去看沈琦一眼,充分地诠释了什么叫不放在眼里的轻蔑。 师堰左手束在身后,右手捏着白瓷酒杯,一举杯,一仰头,望着月光中的楚云桥,轻吟道,“月下又见云桥笑,心中百恶消。香炉初升袅袅青,无那清风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空余病,明镜叹花影。一声弹指情作丝,密密细雨悄声玉人知。” 玉人知三个字落下后,立时满堂喝彩,就连二楼上的山羊胡子老者也频频点头,“每两句押一音,一声弹指情作丝,作丝也是作诗,以情作诗,巧妙!密密细雨亦是秘密细语,悄声说与玉人知……情与境皆有,可上本月诗文推荐榜。”楼中许多女子眼中皆是异彩涟涟,这样的风流才子是她们辗转难眠的午夜里心心念念想要的情郎。 楚云桥轻咬了一下嘴唇,心中五味杂陈,先是冒出个月城最出名的下流傻公子沈琦捣乱,又半路杀出棋痴抛砖引玉,她想要创造一个单独与那人相处的机会似乎难上加难,偷偷地又瞥了一眼申小甲所在的甲等座,微微一叹,倒也真希望有密密细语告知她该如何往下撑支。 一直注视着楚云桥的晏齐留意到这一瞥,用手肘轻轻戳了戳申小甲的手臂,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云桥姑娘是在看咱们啊……” “错觉!”申小甲抓花生米的右手一僵,清了清嗓子道,“咱们又不与她相识,怎么可能是在看咱们……”指了指珠光宝气的沈琦,“那么大一堆银子闪闪发光,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晏齐挠了挠头,觉得申小甲似乎说得有些道理,摇晃几下脑袋,朝着被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师堰努了努嘴道,“你觉得他刚才写的那首诗怎么样,能不能算得上诗情最佳?” “马马虎虎吧,”申小甲瘪了瘪嘴道,“在你们眼里或许算得上佳作,但在我这种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眼中,屁都不是,三百唐诗宋词里随便拎出来一首都可以完胜他!” “英雄所见略同!”沈琦忽地侧脸看向申小甲,颔首道,“他这首诗也就勉勉强强算得上中等,若他这首也配叫佳作的话,实在有些侮辱佳作二字……”故作深沉地叹息一声,举步走下楼梯,重重地咳嗽几声,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来到大堂正中央,“本想着低调地与大家相处,没想到换来的是冷眼,算了,不装了,本少爷今天就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传世佳作!笔墨伺候!” ps: 最近因为一些事比较忙,毕竟写书不是我的职业,人还是需要吃饭的……每章的字数少一点,下个月会努力多多更新,让大家能够愉快地追读。 这两章许多诗词可能大家没见过,查也查不到,很正常,因为是我自己写的,所以不用纠结。 最后,恳切地请求大家多多支持本书,月票,收藏,推荐票多多益善!感谢感谢! 第三十一章 三诗一印 众人看着挺立大堂正中的沈琦,只觉得一阵难以言表的腻歪。金线锦袍,金戒指,纯金束发冠笄,脖子上挂着一块巴掌大的镶金白玉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铜臭。 沈琦来到大堂,众人很自觉地散开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珠光宝气太逼人,参加诗会的大多都是寒士,平素向来视黄金如粪土,而今这么大一坨粪土滚至眼前,实在难以忍受。另一方面,沈琦叫嚷了一声笔墨伺候,自然也需要宽敞些的地方书写诗文,想要看笑话的寒士们自然要成全。 诗会原本无需比试者亲自提笔书写,若是当真上佳的诗词,自会有二楼那几个老者记录,而一些不算出彩的诗文,自然也就不必浪费笔墨,因此烟雨楼并未在大堂内准备笔墨纸砚,但既然沈琦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烟雨楼也只好满足,谁会跟一个城主府的傻儿子计较呢。 一名小厮抱着笔墨纸砚来到沈琦身前,脸上写满丑人多作怪几个字,懒懒散散地将白色的宣纸铺在桌上,啪地一声拍下砚台,狼毫笔一扔,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笔墨伺候好了,您请吧!” “什么态度!”沈琦重重地哼了一声,“今时今日像你这般服务客人的,就算是再怎么兴隆的生意也只会越来越差,赶明儿我就让烟雨楼的老板把你的三条腿都打断,撵出门去!” 站在不远处的师堰见小厮两股战战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帮腔道,“沈公子,今日诗会本是其乐融融的盛举,莫要为了一点小事影响心情,还是专心写作,以诗服人吧!”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尤其是以诗服人四个字,令沈琦不好再与小厮计较,只得摆摆手,呵斥小厮退下,拿起桌上的狼毫笔握在手中,姿态犹如握着一支木棍般粗狂,闭目沉思。 小厮向师堰投去感激的眼神,而后便擦着冷汗慌忙离开。 经此一遭,许多人都对师堰更加钦佩,看向沈琦的眼神更加厌恶,三三两两叽叽喳喳地嘲讽沈琦小肚鸡肠,连笔都不会握,遑论是写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都等着看沈琦接下来会如何出丑。 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随着沈琦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参加诗会的风流才子,就连本该在门外揽客的龟公也凑到近前,与一些熟络的姑娘闲聊打趣。 二楼十三号甲等座内的申小甲端着一盘辣卤牛肉,提着一壶清酒,起身走到栏杆前,一边饮酒吃肉,一边观看下方的好戏,忽地瞥见方才沈琦走过的地方有一行焦黑色的脚印,蹲下身子,用食指抹了些许黑渍放于鼻前,轻轻嗅了嗅,低声沉吟道,“白天在纱比街居然没注意到这一点,莫非是那家伙洗完澡后慌张换上的……” 晏齐也端着酒杯走到栏杆前,盯着蹲在地上的申小甲,纳闷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申小甲从怀中取出一张白帕,抹了抹地上的黑渍,揣回怀里,直起身子,指了指一楼大堂,意味深长地笑道,“楼下的场面才好看,真真是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 晏齐盯着大堂正中央的沈琦,满脸羡慕道,“有钱真好啊,我要是像他那么有钱,一定穿得比他还要风骚,身上起码戴着两座宅子的金银珠宝……”又扭头看向师堰,摇了摇头,“这人心思深沉,从他最开始对云桥姑娘发问便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几步,抢在那傻子前面作诗实在阴险,方才那番话更是诛心……好算计啊!” 申小甲抿了一小口清酒,目光始终停留在沈琦身上,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的确是好算计,典型的扮猪吃老虎啊!”拍了拍晏齐的肩膀,“那傻小子只要成功地过了棋痴这一关,不仅一夜天下知,还会抱得美人归……晏齐,如果云桥姑娘今晚真跟那家伙赏花弄月,你是不是很不甘心?” 晏齐愣了一下,忽地想起什么,眼睛放光地看着申小甲,撺掇道,“岂止是很不甘心,应该说是很不开心,可能还会想要去跳崖呢!凭什么天底下的好白菜都得让猪拱了!不公平!小甲,让我们一起用炽热的青春荡平这些污龊,拨乱反正,还世间一个公平公道吧!” “说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朝着楚云桥努了努嘴道,“你很喜欢她?” “不能说是喜欢,应该是爱……喜欢只是淡淡的爱,爱却是浓浓的喜欢!” “呃……我觉得你要不还是换个人爱吧,她这种女子是带刺的玫瑰,你爱不起!” “不管我爱不爱得起,总不能便宜那头猪吧!”晏齐指着大堂里的沈琦,忿忿不平道,“你看那傻小子多能装,该让他受点挫折了,否则他的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咦……这家伙终于要动笔了……”二人说话间,沈琦突地睁开双眼,身上的气质骤然转变,沉稳且内敛,像是换了一个人般,狼毫笔换到左手,在指间转动几圈,干脆地落在宣纸上,笔若游龙地书写起来。 “那傻公子开始作诗了……” “连笔都不会握,估计那字儿怕是只有他自己认得吧,还学人写诗,简直可笑!” “不对,他换到左手了,你别说……这字体大气磅礴……还颇有些好看……” “什么!确实写得一手好字……那又怎么样,今天比的是诗,又不是比谁字写得好看……” “这诗好像……似乎……大概齐也很不错的样子啊!” “明月横影卢鹊,清风竖挂幽蝉……很一般嘛!” “茉莉花香醉流年,听取春雪一片!这句倒是不错……” “九万里长空外,三两步花台前。醒时烟雨黯然边,梦里云桥忽见!好诗啊!” “他还没有停笔,还在写!开始写第二首了……夜难寐,清如许,萧萧声入雨。苦情切,愁似珠帘,缕缕来又去……” “还不停笔,第三首这几句……云桥无影,春华可期,昨夜又添新岁……有些味道啊!” 沈琦写完三首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宣纸上铁画银钩的诗句,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斜睥众人,拱手道,“诸位,三首拙作奉上,还请不吝赐教!” 大堂内的才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无一人言语半句。 师堰轻叹一声,淡淡道,“诗确是好诗,只是人……未必是真人!” 一语惊醒楼中人,站在沈琦右侧五步之外的一名寒士忽地开口道,“对啊,你凭什么证明这三首诗是你自己写的,以城主府的实力想要搜罗来三首好诗是轻而易举之事……旁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写出一首佳作已是极为难得,你却写出了三首,莫非你是大庆诗文榜前三的绝世天才不成!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啊!” 其他人也都恍然大悟,纷纷点头,满脸鄙夷地盯着沈琦,一口一个“诗贼”地冷言讥讽。 沈琦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一枚印章,狠狠地戳在诗文署名处,冷笑道,“你他娘还真是个天才……嘿!被你猜着了,本少爷正是大庆诗文榜第三的诗狂,三水居士!” 第三十二章 诗酒趁年华 一方红印,正正地烫在白色宣纸上,也烫在了所有人的心头上。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城主府的傻公子居然是诗文榜第三的风流人物。 一个长得像头猪的纨绔,怎么可能有满腹才华,只能是满腹肥肠才对! 在月城里,沈琦的风评也是烂到了极致,毕竟哪个纨绔没有干过强抢民女的混蛋事。仗势欺人,欺男霸女,无法无天,鱼肉乡民是一个纨绔的标配,而这些都不可能出现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流才子身上。 尤其还是诗文榜第三的诗狂,三水居士!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三水之间也! 三水者,忘情,忘忧,忘我。 三水居士醉酒疏狂,一日书尽长安花,落成奇诗十八篇,闻名天下! 传言说,三水居士英俊潇洒,羽扇纶巾,气度非凡。 传言说,三水居士正气凛然,仗义疏财,耿直不阿。 传言说,三水居士除恶扬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传言还说,三水居士不好女色,是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痴情种…… 不管传言怎么说,就是没有说过三水居士是个肥头大耳的纨绔。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城主府的傻公子居然是三水居士。 先前那三首诗可能是找人提前写好,但三水居士的印章不会有假,任城主府有再大的能量,也不可能让一位天下闻名的清高雅士将自己的印章送与旁人。 沈琦一脸淡然地将印章揣回怀里,双手束在身后,昂首挺胸道,“三水居士的三水,便是沈字的三点水,奇货可居,便是居士由来……没想到我堂堂三水居士会有一天被人质疑窃取他人诗文,可笑可叹呐!” 原本悠然饮酒的师堰面色一僵,耳根子渐渐红了起来,讷讷道,“怎么可能……我曾和三水居士下过一盘棋……” 沈琦呵呵一笑,“渔舟唱晚,我在帘后,赢了你半子……” 师堰双眼一突,震惊道,“真是你!” 沈琦摇头叹息一声,目光从大堂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不愿相信我就是三水居士,在你们眼中,我就应该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惜啊,让你们失望了,我三岁学文,五岁便能作诗,十岁便已登上诗文榜,十五岁扬名天下知!我这种人生来富贵,想要学文,我爹就能找来天底下最有名的教书先生,想要习武,府里有大把的功法秘籍,还有三千门客当陪练,想要做官,随便打声招呼,有一堆职位等着我挑选……我的起点,就是绝大多数人奋斗一生的终点……你们这些还躺在地底下的烂泥拿什么和我比?”“至于你!诗文榜第十一,天下三痴之一,这些在我看来算个屁……”沈琦顿了顿,用手点指几下师堰,轻蔑地笑了笑,“我要是想在棋道上搏个名声,棋痴这两个字就该易主,你只能躲在墙角里吃棋!” 师堰眼神冰寒地盯着沈琦,右手紧紧地攥着拳头,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丝毫未将沈琦的话放在心上,左手平稳地继续朝着自己酒杯里斟满清酒,一丝颤动都没有。 沈琦冷哼一声,转向大堂里的其他寒士,“你们这些人整天自诩清高,实则虚伪至极,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啦,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啦,全他娘扯淡,真要摆上万两黄金或者高官厚禄,还不是跪在地上跟一条狗似的!拼爹拼不过,拼自己没天赋,还不够努力,整天只知道逛青楼,装什么风流才子,废物一群!” 将身上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取下来,随意地扔在桌上,沈琦一只手撑着桌子边沿,一只手叉着腰,讥讽道,“也别说我以势压人,今天不是诗会么,比的就是诗,咱也不扯什么身份地位……我方才做了三首诗,只要你们当中有人能做出同样的三首……不!三首有点为难你们了,一首!只要你们当中有人能写出一首能和我刚才那三首比肩的诗词,不仅可以和云桥姑娘花前月下,桌上这些珠宝也是你们的,甚至诗狂的名声也可以让给你们,若是比不过,跪下叫我三声爷爷即可,怎么样……敢吗?” 大堂内所有寒士立时双眼变得红彤彤的,恨不得一哄而上将沈琦按在地上捶打成肉饼,太得瑟了,太瞧不起人了!也实在说得太现实了!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能够进入烟雨楼参加诗会的都是小有名气的雅士,如今却被沈琦如此侮辱,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个个都牙齿咬得咯吱响,却又无可奈何。 沉默,有时候比任何酷刑还要让人痛苦,特别是一群人的沉默,更是让人窒息到想要抓狂,抓住诗狂暴捶的抓狂。 楚云桥峨眉紧蹙地扫了一眼众人,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心中有了计较,咬了咬嘴唇,沉沉叹息一声,柔声道,“沈公子……” 正当沈琦换上一副嬉笑的表情,扭转身子,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突然从二楼上传来申小甲一声中气十足的应答,“欸!我在呢……云桥姑娘有何吩咐?” 楚云桥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倚着栏杆喝酒吃肉的申小甲,眼珠子一转,娇笑道,“吩咐二字不敢当,只是想着公子在上面喝酒吃肉了许久定是无聊了,要不要也下来耍耍?” 申小甲侧脸看向旁边的晏齐,举起酒壶,猛饮一口,嘴角微微上扬道,“耍耍?” “耍耍!”晏齐一掌拍在栏杆上,双目喷火地盯着下方的沈琦,恶狠狠道,“我都看不下去了,欺人太甚!” 申小甲将手中的辣卤牛肉塞进嘴里,快速嚼咽吞下,又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酒,用袖子抹了抹嘴,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辣卤牛肉不错,酒也不错,吃饱喝足了就该为主人家做点小事……” 拎着酒壶,翻身一跃,申小甲潇洒地从二楼飘下,谁知右脚触地时崴了一下,扑通一声,直直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索性左手撑着脑袋,醉卧在大堂中央地板上,斜眼看向沈琦,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舔了舔嘴唇道,“兄弟,你方才说的可当真?若是我做出一首和你那三首差不多的,桌上那些东西全都归我?” “君子一诺,当抵千金!”沈琦鄙夷地瞥了申小甲一眼,“只要你的本事够硬,桌上那些自然都是你的!” “那就先行谢过兄弟了,正好最近手头紧……” “当真这么自信?果真够硬?” “硬不硬的,日后再说……我现在只想赶紧把桌上的那些宝贝装进我自己的口袋,然后拉着云桥姑娘的小手,一起坐在花丛里,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看着月亮落下去,看着太阳爬上来,爱意东升西落,浪漫至死不渝!” 大堂内的寒士们看着服装怪异,头发怪异,言辞更加怪异的申小甲,不由地表情也怪异了起来,既有对申小甲挺身而出的欣赏,也有对申小甲出场方式的嗤笑,更有对申小甲那番言辞的迷茫。 楚云桥眼中泛起不一样的神采,撅着小嘴,饶有趣味地看着申小甲,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是四十五度,就不能是一百三十五度吗? 沈琦注意到楚云桥的神情,登时妒火中烧,冷冷道,“既然你这么自信,咱们不妨加点赌注如何?” 申小甲抿了一口酒,挑了挑眉道,“你想加什么赌注?” “你赢了,不仅是桌上的这些,我再另外给你黄金千两!”沈琦眼神阴毒道,“而若是我赢了,你也不止要跪下来叫我三声爷爷,我还要切下你的舌头拿回去喂狗!” “一根舌头作价黄金千两,倒也公平……”申小甲从地上翻身而起,走到桌子旁边,拿起狼毫笔,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旁边的沈琦,双眼微眯,耸了耸鼻子道,“那么……诗狂兄弟,麻烦挪个位置,小爷我也来龙飞凤舞一把!” 正在这时,一直静静独自饮酒的师堰忽地站起身来,端着一碗酒走到申小甲面前,脸上满是和煦的笑意,递酒的右手却是暗中蓄劲,五指成勾,指尖透着某种古怪的阴寒之气,“诗酒趁年华……小兄弟,我看你壶中已无半滴酒,这一碗便赠与你,让你能喝个尽兴,写个尽兴!” 第三十三章 潦草卒马行 呵呵。 申小甲看着师堰递过来的那晚酒,还有那一只暗藏杀机的手,瘪了瘪嘴,吐出了上辈子最喜欢用的两个字。 高兴的时候,可以用呵呵表达真诚的喜悦;难过的时候,可以用呵呵掩饰低落;想要讥讽某人的时候,可以用呵呵完美地吐露内心的鄙视。 没有哪个拟声词像呵呵这样博大精深了。 申小甲对师堰吐出的呵呵,自然是无限鄙视的呵呵,在自己那个年代,也有像师堰这样的人物,自己没能力也见不得别人好,往往喜欢在背后使绊子,搞得大家都过不好,这样他的心理才会平衡。 面前这一碗酒便是师堰给申小甲下的绊子,倘若申小甲接不住这一碗酒,便会锐气大挫,气势一堕,自然也就很难写出佳作。 师堰见申小甲竟没有拒绝自己这碗酒,以为是申小甲没有看出这一手的门道,冷笑一声,在酒碗将要递至申小甲手里时,右掌沿着碗边滑向申小甲的左手,指勾一缩,似是一条张着獠牙的毒蛇猛地闭口咬下。 立、挡、并、顶,冲、跳、飞、挂! 掌出数道暗影,竟是与棋盘上的路数相同。 弹落八子。 弹落八指。 申小甲深吸一口气,脑中忽地浮现出老曲那一夜庭中拈花的情景,右手捏着的狼毫笔,笔杆上端直直地对着师堰的眼睛,左手迎向师堰的八指,或撩,或拨,或拆,或点,驱散八道暗影,稳稳地捏着酒碗的另一边,洒然笑道,“客气客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否则别人以为我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呢!哈哈哈!” 师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那支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向自己眼珠子的狼毫笔,悻悻地收回右手,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故作和善道,“不必客气!都是朋友嘛,昨日老江带我游览府衙,远远地望了小兄弟一眼,便已是一见如故……” “老江?江捕头?”申小甲上下打量师堰一番,装作才醒悟过来的模样,“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昨天在府衙吐个不停的体虚朋友?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 师堰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四周暗暗低笑的寒士,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有劳小兄弟挂心了,我只是有些水土不服而已,现在已经好多了,弄死几个不开眼的傻缺轻轻松松。” “欸,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而且你当着我的面说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是不是不大妥当,毕竟我还是捕快呢,这样咱俩还怎么做朋友?” “小兄弟若真是能敞开心扉做朋友就好了……没想到啊,老江都不知道你还会武功,藏得深哩!”“误会了误会了!我这都是现学的,人要往前走,每天都得进步,学无止境嘛!昨夜看了一夜的满庭飞花,便学会了这一手……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也是运气好啊!否则若是连酒都端不稳,肯定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一旁的沈琦重重地哼了两声,翻着白眼道,“叙完旧没有?喝完酒没有?还写不写诗?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是不是舍不得你的舌头,现在跪下来叫我三声爷爷,说不定本少爷心情好,就赦免了你的舌头,反正我家的狗最近吃得挺饱的。” “慌什么,这就来取你的黄金千两!”申小甲端起酒碗,龙吸牛饮,喝了个点滴不剩,将酒碗塞回师堰的手里,拱手道谢一声,转身走到桌旁,闭目凝神,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一番,突地睁开双眼,狼毫笔一挥,迅疾地在宣纸上狂书起来。 “其实呢,你刚才写的那三首诗呢,也就比那个下棋的好一丢丢,别搞得好像自己多高明似的……”申小甲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不紧不慢地点评沈琦的诗文,“后两首为赋新词强说愁,不知所云!若说起婉约惆怅,我认识一位女性诗人,木子李,名清照,一首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甩你十八条街……” “再说你引以为傲的第一首……明月横影卢鹊,清风竖挂幽蝉,一根树枝再怎么也有曲折吧,怎么就一个横字打发了,什么风可以把蝉竖挂在叶子上,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吗?” “听取春雪一片……这里的春雪应该是阳春白雪这首曲子吧,计量单位都错了,曲子怎么能片形容呢,辣卤牛肉才能用一片两片,三四片……” “九万里长空外,两三步花台前……我要是你的数学老师得被你活活气死!九万里,也就是四万五千公里,地面离太空的距离大约是三百七十公里,地面到月亮的距离大概是三十八万四千多公里,和太阳的距离就更远了,超出你的想象……所以你口中九万里外的地方不上不下,毛都没有一根……至于两三步花台前,更是睁着眼说瞎话,你距离花台最近的时候也有三十余步……整首诗简直就是狗屁不通!” 随着申小甲的一言一语落下,笔尖挥洒的笔墨越来越多,大堂里众人的脸色越来越古怪,甚至有人隐隐有快要憋不住,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而沈琦的脸色则是愈加冰寒,呼吸愈加急促。 “至于最后一句,梦里……” “够了!”沈琦怒喝一声,咬牙切齿道,“你写诗是用嘴写的吗?唧唧歪歪个没完没了,烦死了!” “还不够,等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申小甲快速挽了几笔,长长吐出一口气,收起狼毫笔,撅了撅嘴道,“其实刚才我只是想说做梦是大脑的一种潜意识活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能梦到云桥仅仅说明你是个单相思的舔狗而已!哥哥送你一句良言,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扑哧!大堂某个角落里一名寒士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舔狗……着实有趣,十分写实!” 有时候,笑声也会传染的,那名寒士起头大笑之后,整个大堂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沈琦面色铁青地怒视众人,“谁要是再敢笑一声,我让他这辈子都只能笑!”一把抓起申小甲书写的诗文,冷冷道,“你很是能说会道嘛,我倒要看看你的诗文是不是像你的嘴巴一样厉害,要只是垃圾一堆,哗众取宠……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我现在每天都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啊……”申小甲面色萧瑟一叹,“只可惜啊,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去……” “你这写的什么玩意!”沈琦忽地打断申小甲的话,重重地诗文扔在桌上,“三岁顽童写的字都比你好看!说这些是字,仓颉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众人闻言定睛一看,个个都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神悲悯地盯着申小甲,不住地摇头叹息,勇气确实可嘉,只是能力确实不行,单凭这字就知道诗文一般,字都写不好的人,能看过多少诗书,腹中能有多少才华,恐是无风起浪,强出头罢了! 楚云桥见沈琦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残忍,似乎下一刻就要让人按住申小甲,履行赌约一般,立刻快步走下花台,挡在申小甲面前,拿起桌上的诗文,“申公子的字确实特殊,旁人很难辨认,但小女子确实能看清,不如就由我给大家誊写一遍,再来定夺孰强孰弱吧……” 申小甲摸了摸鼻子,轻声道,“你当真认得我的字?” “认不得也要认得啊,”楚云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之前在莲池边,还有马车上,你的文采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不行了……算了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好我早有准备,等一下我会写一首诗文榜第一的诗鬼秘作,到时候就说是你写的就好……” 申小甲按住楚云桥握笔的右手,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不用云桥姑娘费心了,男人怎么能在关键时刻不行……”将自己写的那副诗文翻转一面,高声道,“就那么正着写太没挑战性了,所以方才我用了一种自创的草书……潦草!反着写完了整首诗,需要翻过来再欣赏……现在,烦请诸君品鉴鄙人拙作,卒马行!” 第三十四章 黄四娘家花满蹊 哗啦。 白色的宣纸飘洒而下,黑色的墨字映入众人眼帘。 力透纸背,奇险率意。 一笔而下,犹如脱缰骏马飞奔踏至,又如蛟龙升腾挪转游移,来去无羁无绊。 藏锋处微露锋芒,露峰处尽显含蓄。 收笔之处戛然而止,若快刀削斫,提按分明,牵丝劲挺。 嘶!大堂内响起一阵倒吸空气的声音,站在申小甲身侧的楚云桥亦是美目涟涟,忍不住赞道,“好俊的字!好绝的诗!” 面色阴寒的沈琦和满脸和煦的师堰都直勾勾盯着诗文,额头尽皆渗出一颗颗冷汗。 申小甲双手背在身后,在大堂里来回踱着步子吟诵诗文,节奏奇特,韵味悠长。 “风萧萧,月渺渺,九曲寒刀挂在腰。” “春风十里长相送,烟尘蒙蒙出云桥。” “牵马坠蹬拦道呼,呼声响遏满城嚣。” “侧门小卒问行人,行人解袍数骨亲。” “或从十四西防河,便至五十东营田。” “去时总角头晏晏,归来白灰洒江边……” 顿了一下,申小甲从慢悠悠来到大堂的晏齐手里接过一壶清酒,啜饮几口,砸吧了一下嘴巴,继续道,“北庭血流如河水,神皇拓疆意不移。” “君不闻,大闵山河三百州,千门万户尽凄凄!” “便使稚子把锄犁,秕谷粒粒皆疏稀。” “况又匈奴耐苦寒,鞭策无异犬与鸡。” “妻妾虽有问,卒马敢申恨?” “即是三伏中,亦未休招录。” “城主急索租,租粮从何出?” “信知健壮恶,反是残弱好。” “残者犹得活全命,健者埋没肥荒草。” “君不见,雁城头,枯骨万山无人收。” “旧尸未腐新死覆,山阴……水寒鸦幽幽!”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大堂内静寂一片,许多人甚至都不敢呼吸,眼神呆滞的看着申小甲,嘴巴张得大大的,足以装下五六个鸡蛋。 咚咚咚!心脏狂跳。 三下狂跳来自三人,律动相同,心境却使迥异。 沈琦是心惊胆惧的狂跳,师堰是心虚悄然退离的狂跳,楚云桥则是有些小鹿乱撞地狂跳。 没有一个佳人是不喜才子的,就像没有一个英雄是不爱美人的。 申小甲将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嘴中,舔了舔嘴唇,晃晃悠悠地面向二楼的那位山羊胡子老者,作揖行礼道,“楼上的文渊阁老大人,小子斗胆问一句……这诗可还凑合?” 山羊胡子老者被申小甲的提问惊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双眼放光地盯着申小甲,就像许久未见荤腥的乞丐看着店铺内的烤鸭一般,咽了咽口水,语气中肯道,“相当凑合!语杂歌谣,最易感人,愈浅愈切……寓情于叙事之中,平仄相间,抑扬起伏,声情并茂,确实比一些写情说爱的高明许多,深刻许多!” “多谢老先生谬赞!”申小甲一手拎着空酒壶,一手叉腰,不卑不亢道,“如此说来,这一场比试应当是我赢了吧?” 山羊胡子老者抚了抚胡须,点头道,“这首诗惊艳绝伦,甚至可以列进古今诗文传世名作录,自然当得起诗情最佳,自是胜过诗狂那三首良多!” “有您这句话便成了……”申小甲转身来到沈琦面前,眨了眨眼睛,伸出右手道,“沈少爷,劳烦您将黄金千两和桌上的金银珠宝全都兑算成银票给我,这样方便一些……” 沈琦眼神怨毒地盯着申小甲,正要伸手去摸怀里的银票,忽地想起什么,歪着脑袋冷笑道,“等等……先前我写完三首诗,有人曾质疑过我是诗贼,同样的……你如何证明这首诗就是你自己的呢?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你是一名捕快,那么这就有点意思了……我从未听说过大庆有哪个捕快会写诗,还能写出这等旷世名作,难不成是我孤陋寡闻?”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呐!”申小甲摇头叹息一声,“这是之前你对别人说的,如今我将它还给你……每个人都有很多面,也会在不同时候扮演不同的角色,你不能以一个人的职业就给别人贴上某类标签,太狭隘了!” 沈琦双眼一眯,“好!那我们不扯其他,你只需要证明这首诗是你自己写的即可!否则……” “我姓申。” “嗯哼……云桥姑娘先前呼唤我的时候,你却出声应答,那会儿我便知道你我同姓,但那又怎么样……” 申小甲打断沈琦的话,竖起食指左右摇摆几下,“不不不,你听错了,我俩的姓氏并不相同,你是被掰弯成三声的沈,而我是笔直一声的申。” 沈琦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呢?姓申很了不起吗?要我给你颁个奖吗?” “姓申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甚至是一个让人很头痛的麻烦事,你这种普通人是体会不到的,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吧……”申小甲拍了拍沈琦的肩膀,“我姓申,名小甲,姓名是父母取的,没得改。但表字是我自己取的,独一无二……” 沈琦满脸不耐烦地插话道,“你的废话怎么那么多,所以你字什么?独一?还是无二?” “都不是,”申小甲撇了撇嘴,淡淡道,“我的表字其实很简单,一二的一,夏天的夏。” “一夏?”沈琦地将申小甲口中的两个字连在一起,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两个字有些耳熟。 “一夏!”楚云桥震惊地看着申小甲,忽然道,“你是诗鬼一夏!一夏清莲起舞间,斗酒诗成三百篇……你居然是天下诗才第一的诗鬼?” “虚名而已,大家抬举了……我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我的朋友很多,站在他们那些巨人的肩膀上才致使我博得了天大的名声。”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口说无凭……虽然我这个人很低调,没有什么刻章,但我却也有独特法子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朝着站在某个边角落的一名小厮招了招手道,“朋友,劳烦帮我寻个拖把来!” 小厮不明所以地挠挠头,讷讷道,“何为拖把?” “就是大一些的毛笔……”申小甲伸出双臂比划一下,“大概这么长……” “噢……好像柴房里是有一竿那么长的,稍等!”小厮恍然大悟,旋风般地离去,不消片刻,又旋风般地扛着一支五尺左右的竹竿毛笔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只盛满墨水的木桶,气喘吁吁道,“前几日工匠刷牌匾和柱子剩下的,顺便给您提过来……您看看合不合用?” 申小甲接过竹竿毛笔耍了个棍花,瞟了一眼桶里的墨水,“合用,非常趁手!兄弟挺有眼力劲的,一会儿沈少城主履行了赌约,我给你分个百八十两当小费!”将空酒壶放在桌上,捞起红花衫前摆绑于腰间,撩起袖子,竹竿笔尖插进桶中,奋力提起,高喝一声,“诸位瞧好了!” 话音一落,申小甲丝毫没有要酝酿一番的意思,握笔如长枪,在大堂的地板上游行翻飞,一撇一捺,翩若惊鸿。 众人还在惊叹申小甲的笔法时,两首杜甫的名诗便已被申小甲涂画在脚下的青石砖上。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杜甫在窗前遥望白雪皑皑的西岭雪山。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少陵野老在感叹江流奔涌,韶光易逝…… 两首诗文写完,申小甲并没有停笔,继续大开大合地舞动竹竿毛笔,泼墨洒字。不一会,青石地板上又多出十几首杜甫的诗文。上一世,申小甲最喜欢的诗人便是杜甫,与诗仙的浪漫不同,诗圣杜甫是接地气的现实主义,沉郁顿挫,忧国忧民。每一年的三伏天,他都会去一次草堂,于清凉草木中,感怀先圣心迹。 今夜这一场诗会,他原本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喝酒吃肉,无奈各种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让他不得不站出来。而这几日生死危局的压力积蓄心中,也在此刻完全爆发。在癫狂忘我的心境下,申小甲不知疲倦地挥舞竹竿毛笔,将脑中记得的所有诗词全部书写在青石砖上。 楚云桥的眼神渐渐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由质疑到震惊,再到一丝丝的痴迷。 沈琦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渐渐颤抖起来,双眼瞪得大大的,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几个字,“不可能,绝不可能……” 不仅是楚云桥和沈琦,方才申小甲声称自己是诗鬼的时候,大堂内许多人都和他们一样,根本不相信申小甲的话,皆是嗤之以鼻,而今却是满脸骇然,谁也不敢再质疑半句。 因为,申小甲停笔的那一刻,大堂的青石砖上满满当当凝着八十八首绝世诗文。若不是地面实在没有空隙可以书写,似乎申小甲还要继续写下去。 十几名寒士踮着脚尖立在墙边,生怕不小心踩毁了地上的诗文,眼神炙热地盯着一行行诗文,轻声吟诵。 渐渐地,吟诵声越来越大,十几人变成了几十人,最后竟是满楼人都在低吟申小甲写在地上的诗文。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几名寒士反复朗读后,竟是泪流满面。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名站在二楼上的小厮望着下方,不停地高呼豪迈二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羊胡子老者扶着窗框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青白,眼眶隐隐有些发红。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一些年龄颇大的雅士不住地颔首称赞,视申小甲为知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一拍桌案,面色悲切地饮了一口酒,恨恨地看向锦衣华服的沈琦,大有一种想要劫富济贫的冲动。 沈琦注意到那人的目光,阴狠地回瞪一眼,抿了抿嘴唇,悄悄地挪动步子朝着烟雨楼门口走去。 申小甲不知何时又从哪里借来一壶酒,狂饮几口,一把抓住沈琦的手臂,对着沈琦打了两个响亮的酒嗝,嬉笑道,“诗狂兄弟……不知地上的这些能不能证明我的身份,若是不够……我可以再在房顶上添个百八十首,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沈琦此刻很想说地上那些也是申小甲抄的,但在众人戏谑的眼神中只得咽下去,因为这些诗词确实没人见过,若是他说这些诗词是申小甲抄来的,万一有人让他也抄个百八十首如此佳作,那时只会更加尴尬,深吸一口气,寒着脸道,“不用了,算你厉害,居然比我还能装,只当个小小捕快真是屈才了,明天我就让我爹把你调到城主府来办事,定让你升棺发财……” “升官的事情不着急,”申小甲搓了搓手道,“咱们还是先把发财落实了吧……千两黄金兑成白银是一万两,加上桌上那些金银珠宝,应该差不多拢共一万五千两……拿来吧!” 沈琦眼神冰冷地盯着申小甲,咬牙切齿道,“城主府的银子……你真敢要?” “城主府的银子有什么不同吗?”二楼上的山羊胡子老者忽然插话道,“莫非你家的银子是私造的,盖的不是官印?格外烫手?若是如此,我回到京都倒是要请圣上派人来月城一趟,看看你家银子是如何一个烫手法?” 楚云桥见沈琦的脸色越加难看起来,轻笑一声,“老大人误会了,城主府的银子自然也是盖着官印的,沈公子方才只不过因为输了银子有些气恼,所以才会胡说……但终归还是会愿赌服输,不会乱来的,毕竟沈公子也是赫赫有名的诗狂,这点雅量还是有的……我说的对吧,沈公子?” 沈琦深深地看了一眼山羊胡子老者,深吸一口气,扭头对楚云桥点头笑道,“还是云桥姑娘懂我,不愧是我的红颜知己……”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随手扔到申小甲身上,“区区一万五千两银子,瞧你那急不可耐的样子,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这里是一万两银票,桌上那些东西早先便定作赌注,不能说你想换成银票就换成银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想拿也得拿!” 申小甲收起白花花的银票,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那些金银珠宝,很想也收归囊中,可一想到沈琦珠光宝气地躺在夜香车里的场景,便实在有些难以下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扭头对楚云桥问道,“云桥姑娘,我这人视钱财如粪土,收下这银票……主要是喜欢银票上面的字,有些墨香气,而那些黄白之物实在不堪入目,就权当是今夜在此所有寒士兄弟的酒肉钱了,该是够了吧?” 楚云桥嘴角抽搐一下,特别是听见申小甲说什么喜欢银票上的文字的时候,很想暴捶申小甲一顿,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轻声吐出几个字,“绰绰有余……” “有余?”申小甲舔了舔嘴唇道,“那便再给我来七八壶美酒,十盘辣卤牛肉吧,五盘分给大家,五盘打包,我拿回去慢慢吃……可以吗?” “当然可以,”楚云桥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翻了一个白眼,“不过这些珠宝具体如何算价还得问过楼里的妈妈……” 一旁的沈琦实在看不下去了,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鄙夷地道了一句“真他娘穷抠”,对楚云桥拱手道别,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申小甲假模假式地朝着沈琦的背影高喊道,“沈兄弟,别着急走啊,留下来再喝几杯嘛,我请客,左右是用你的钱买单,甭客气……” 楚云桥笑着摇了摇头,很难想象方才那个潇洒挥墨的才子和眼前斤斤计较的小捕快是同一人,从袖中摸出一块小巧的木牌放入申小甲手心,双颊绯红,柔媚道,“公子,今夜既是你赢得诗会,小女子自当履行诺言,先行去房中准备酒菜香薰,待会儿与公子一同吟诗赏月……这是我的闺阁号牌,公子可借此寻来……” “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有些醉了……”申小甲捏了捏眉心,“吟诗赏月恐是不行了,改日吧……” 楚云桥咬了咬嘴唇,摆出一副黯然心伤的模样,“公子……你赢得了诗会,却不来我的闺房,别人会觉得你瞧不上我,往后小女子在这楼里还如何存活……公子,您还是来我房中坐坐吧……” 申小甲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晏齐,叹道,“也罢,那便坐坐吧……”指了指桌上的金银珠宝,“不过我还是先和楼里的妈妈把账算清了再去寻你,省得到时候万一坐到天亮,第二天再给忘记了……” “公子真是自信……”楚云桥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我还从未听说有人能一整夜都不休息的……” “那说明他们腰不行,我这腰金刚不坏,别说一夜,三天三夜都不成问题!”申小甲环视大堂四周,低声问道,“你们妈妈是哪位?好说话吗?是不是特别刻薄那种……” “我们妈妈叫黄四娘,”楚云桥娇笑道,“倒也谈不上刻薄,平素是严厉一些,但也是为了大家好,若是没有四娘,这烟雨楼早就和别的青楼一般污浊了……她今夜没在这边,”指了指烟雨楼后院方向,“诗会开始前有人来寻她,估摸着这会儿还在后院亭子里叙旧吧。” “她这老板也是心大,自家姑娘在前面陪着一群豺狼,自己却和别人在后院闲聊,也不怕你们吃亏……” “吃不了亏……这里每一个女子都是经过四娘悉心调教的,懂得如何应付各种情况,若是真吃了亏,那便是自己想要吃亏了。” 申小甲目光从大堂里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身上移过,果然见到一些女子机巧的应对,躲过了明里暗里的毛手毛脚,不禁赞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烟雨楼确是一座很有意思的美人宫苑。” 楚云桥反复咀嚼申小甲脱口而出的诗句,一时间对申小甲的才情更是钦佩,眼神里也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忽地瞥见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桃娘,定了定神,柔柔地对申小甲行了一个礼,“公子,夜色已深,云桥先行告退,在房中恭候公子大驾!” 申小甲摆摆手,“去吧去吧,我一会再来找你聊天解闷……”待到楚云桥身影消失在花台旁侧,举起酒壶,对大堂内的其他人高声道,“诸君,饮胜!兄弟我还有事,便不再此与诸君共饮了,咱们日后闲暇时再一醉方休!” “饮胜!”大堂内的寒士们尽皆端起酒杯,遥遥相敬。 申小甲咕咚灌了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酒渍,快步来到晏齐身旁,拉着晏齐的手臂朝着烟雨楼后院走去,“快走快走,咱们算完账赶紧回去,这种销金库不是咱们久留之地,各种套路层出不穷,搞不好一万五千两都不够,最后还要倒贴……” 晏齐闷闷地低着头跟在申小甲身后,数十步后,挣脱申小甲的手,抬头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的眼睛说道,“小甲,我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申小甲愣了一下,回头看向晏齐,疑惑道,“明白什么了?” “我跟云桥姑娘不合适……”晏齐抽了抽鼻子,挤出一副难过的表情,“既然你们两情相悦,做兄弟的只能成人之美……” “什么两情相悦……” “方才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她的眼里有你……而你为了她,也写了八十八首……不对,算上反着写的那首,总共八十九首诗。你曾经唱过一首歌,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现在,你为了她已经做了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这还不是两情相悦吗?” 正当申小甲想要解释几句的时候,忽地从前方亭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娘,我最近新创作了一首歌,韵味很是特别……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为你我学会弹琴写词,为你失去理智……” 申小甲和晏齐循声望去,目瞪口呆地盯着亭子里那道邋遢身影,齐齐惊呼道,“老曲?!” 第三十五章 楼道上抱着公鸡的少年 从烟雨楼大堂走出来,穿过一条竹帘画廊,便是宽大敞亮的后院。 院子内主要由一块高低起伏不平的草地,一座四角悬挂风铃的凉亭,一条潺潺而流的小溪组成。 申小甲因为想要快些找到烟雨楼的妈妈清算账目,所以拉着晏齐走得极快,几句话功夫便已至凉亭十步之外。距离不远,且无遮无挡,自然能看清亭子内的情形,也能听清亭子内的声音。 凉亭内距离亲近的那两道身影也不例外,申小甲和晏齐的惊呼响起时,两道身影俱是一滞,循声望来。 一个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首先引人注目的一定是女人。 申小甲和晏齐在看到那道熟悉的邋遢身影之后,便很干脆地移开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邋遢身影旁边的那道倩影,瞬也不瞬。 昏暗夜色下,亭子两侧的粉色灯笼勾描出一道丰盈的身姿,淡黄的薄纱裙随风飘摆,令人对衫下的风景生出无限遐想。 直到许多年后,申小甲再次回归月城时,站在城头上望着烟雨楼的方向,回忆起这一夜的情景,仍是唏嘘不已,脸上满是苦笑。 烟雨楼满楼的争奇斗艳,更有楚云桥这样倾国倾城的花魁,申小甲一心以为管事的妈妈定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绝世佳人,在走向后院路程中,打了一肚子的草稿,怎么展示自己的惊艳才华,怎么显露幽默风趣,怎么能拉近两人的距离,便于结账时讨价还价…… 然而他偏偏没想到,当亭子内那道倩影回头望来时,自己看到的会是一位特别的妇人。 脸盘子特别的圆。 眼睛特别的大。 眉毛特别的粗。 鱼尾纹特别的多…… 申小甲甚至还看见了妇人鼻翼右侧的那一颗特别的黑痣,虽是不大,却也称不上好看,更与绝世佳人毫不沾边。 未见其面时,丰腴曲线已让申小甲和晏齐生出无限憧憬,而今得见其容,犹如从九天之上摔下地面,反差之大,令人感叹良久。 如楚云桥一般年龄相近的绰约仙子他喜欢,如桃娘一般风韵犹存的小娘子他也能接受,可像黄四娘这般有些许特别的普通中年妇人,申小甲实在很难生出什么想入非非的念头。 “你们是哪家的少年郎?”黄四娘眉目和蔼地望着申小甲笑道。 “他们是我的朋友,那个绿袍儿是醉月楼老板娘的儿子,而这个头发半黑半白的小子……”还未等申小甲回过神来,老曲干咳一声,抢先答道,“他和我都住在醉月楼的柴房里,算是左右床兄弟。” 申小甲被老曲的咳嗽惊醒,登时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夸张,努力平复心情之后,挤出一张标准的腼腆笑容,彬彬有礼地作揖行礼道,“见过四娘,方才鲁莽出声惊扰,还望四娘见谅!” “倒是个翩翩君子,”黄四娘赞许地看了申小甲一眼,继续问道,“你来此间是为了寻你的左右床兄弟吗?” 申小甲故意低着头,不去看黄四娘鼻翼上的那颗黑痣,恭敬答道,“并非如此,小子是来寻四娘你的……”直截了当地将大堂内的情况解释了一遍,不再遮掩自己的目的,“劳烦四娘核算一下账目,若是剩余许多,除开七八壶清酒,十盘辣卤牛肉,再添几斤油炸花生米也是极好的。” 黄四娘似笑非笑地盯着申小甲,“斤斤计较,还是个会过日子的……”瞟了一眼申小甲手中的木牌,淡淡道,“云桥既已将木牌给你,现在便结账是不是早了一点,一夜风情万种,难道连你半两金子都换不来吗?” “既然四娘与老曲相熟,那也算是自己人了,小子就有话直说了……”申小甲偷偷对着老曲眨了眨眼睛,佯装出一副醉意浓烈的模样,“我与云桥姑娘初识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惊险,想来她并不情愿与我单独相处,如今只是因为诗会的缘故骑虎难下罢了。所以我还是早些离去,以免两相为难……” “你这话一点都不直,也不真诚……”黄四娘摇了摇头,轻笑道,“云桥若是不想与你单独相处,大可在楼里随意找个地方与你浅酌两杯打发了事,不会将自己的闺房木牌交与你……烟雨楼花魁的闺房所在虽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申小甲见老曲丝毫没有要帮腔的意思,只是痴痴地望着黄四娘,暗骂一句见色忘义,尴尬地挠了挠头,羞涩地笑道,“好吧,我承认……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这个人见着姑娘就会脸红,更别说跟云桥姑娘这样的美人独处一室……我会心怯到想找个缝儿钻进去的……” 一旁的晏齐听到申小甲最后一句话,面色顿时怪异起来,嘀咕一句,“想得美啊!” 黄四娘歪着脑袋直视申小甲的眼睛,眼神陡然一寒,冷冷道,“你在侮辱我……” “怎敢,小子这回说的都是心里话,没有半点虚假……” “如果是心里话,那你就更加是在侮辱我!我黄四娘调教出来的女子,居然连一个羞答答的少年郎都留不住,是不是显得我太无能了一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很想留下来和云桥姑娘继续赏花弄月的,只是我这酒量实在太差,现在都是强撑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喷涌不止,到时候弄脏了云桥姑娘的衣衫就不好……” “你还是在侮辱我,你的意思是我教导出来的花魁,连一般青楼女子该如何伺候烂醉的客人都不懂吗?” “不是……”申小甲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再次向老曲投去求助的眼神。 老曲一只手撑着脑袋,表情温柔地盯着黄四娘,另一只手对申小甲不耐烦地挥了几下,“别再瞎编了,真要气恼了四娘,不用烟雨楼的打手小厮,我第一个就揍你……今夜你就去跟云桥姑娘好生吟诗作对一番吧,至于钱财这种东西……千金散尽还复来,不要太过在意啦!” 黄四娘见申小甲还想再说什么,蛾眉微蹙道,“这样吧,今夜你和云桥独处的消费全都免除了,明早咱们再算算先前大堂的酒菜钱即可,该退你的,一分都不会少。如此……你若再推辞,一心非要打我烟雨楼的脸面,那就不要怪我四娘心狠手辣了!” “看看,四娘多么善解人意……”老曲扭头对申小甲呵斥道,“还不快谢过四娘,别得了便宜不卖乖!” “那便全依四娘所言吧……”申小甲脸皮抽搐几下,垂头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对黄四娘拱手道谢一声,鄙夷地瞪了老曲一眼,带着晏齐慢慢退离凉亭。 黄四娘看着申小甲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道,“真是个有趣的少年郎,希望他能给云桥一段快乐的时光吧,那孩子太苦了……” “放心吧,那小子虽然比我是差了一丢丢,却也是个懂浪漫,知情趣的人……对了,四娘……你觉得我方才那首歌唱得如何,若是不喜欢,我还会其他的名堂……”老曲一扭头,变魔术般从怀里摸出一朵红玫瑰,含在嘴里,眨眨眼睛道,“这个魔术可是我学了许久才练会的,怎么样?” “恶心!” 申小甲回头望了一眼凉亭,往地上啐了一口,故作呕吐的模样,“太恶心了!居然说那首歌是他自己创作的,他怎么这么不要脸……魔术也是小爷我教他的,方才连帮我们说一句好话都不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呸!” “确实不地道……”晏齐忽然停下脚步,情绪低落道,“你有云桥,老曲四娘……而我,却只能寂寞地在深夜里独自徘徊……” 申小甲看了看手里的木牌,毫不犹豫地将木牌放到晏齐手里,“要不然你去和云桥姑娘赏花弄月吧,我寻个没人的清净地喝酒吃肉去……” “申小甲!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把云桥姑娘当什么人了!”晏齐一把将木牌塞回申小甲手里,冷着脸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而且云桥姑娘也不是货物,岂能随意让来让去!她既对你有意,你对她也有心,就该好好相处……你这般做,不仅是侮辱了我,还侮辱了云桥!” “今晚真是撞邪了,一个个都说被我侮辱了……”申小甲嘟囔一句,拍了拍晏齐的肩膀道,“也罢,牛不饮水不能强按头……阿齐,你要是一个人待得无聊,就去大堂里转转,要是看上哪个美人尽管开口,咱们今天可是挣了一万五千两,怎么折腾都行!” “不用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的心里只有云桥姑娘,以后不会再爱了!” “你可以换个瓢,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晏齐忽地瞥见一道丽影从画廊飘过,瞬即双眼放光道,“小甲,你可知道那位姑娘是谁?” 申小甲循着晏齐的目光看去,正好瞧见满脸寒霜的桃娘也在看向他们,“知道啊,她是云桥姑娘的侍从,名唤桃娘。不过她应该不算是姑娘了,按年纪……应该够做咱们的小姨娘。” “欸,爱情是不分年龄的……”晏齐双颊红扑扑地说道,“其实我更喜欢成熟一点的,成熟的女人懂得心疼人……” 申小甲顿时明白过来,嘴角抽搐道,“你不是说你的心里只有云桥姑娘吗?” “那是刚才的我,现在的我已经不一样了……”晏齐伸出右手,意气风发道,“拿来吧,随便分我个七八千两银子,我要和桃娘花前月下,谈谈人生,聊聊理想!” “她可不是花钱就能搞定的主儿……”申小甲苦笑道,“那是一座冰山,生人勿进,你还是换个人吧。” “不!我就认定她了……”晏齐毫不客气地从申小甲怀里扯出几张银票,快步走向桃娘,“冰山又怎么样,我会用我的真心将她捂热的!冰山融化后,才最温润!” 申小甲怔了一下,看着晏齐走向桃娘,一只手拍在桃娘身后的柱子上,看着桃娘满脸错愕地呆立原地,隐隐听见了一句有些熟悉的台词…… “该死!原本对爱情不屑一顾的我,却因为你无法自拔!桃娘,我宣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晏齐的女人,谁也不能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来吧,让我们一起建筑温馨小巢,在甜蜜的海洋里肆意徜徉……” “啪!” 没有意外,一声响光在画廊里传开,桃娘寒着脸推开晏齐,快步离去。晏齐则是更加兴奋地紧随其后,一脸关切地追问桃娘手疼不疼。 申小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瞟了一眼手里的木牌,抬腿走向通往二楼的阶梯,正要拾阶而上,却瞧见楼道上站着一个怀抱红冠大公鸡的少年,腰间两把八斩刀寒光闪闪…… 第三十六章 闺阁里忽然飘飞的粉衫 八斩刀,实则是一种刀法统称,取自永字八法。双刀本身为合掌刀,由两把同样大小的短刀组成,两刀交叉平放在一起,形似胡蝶,因而又称胡蝶刀。 申小甲前世曾在一些讲述咏春拳的影视剧中看到过八斩刀,此刻亲眼所见,不禁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喔喔喔!”少年没有开口说话,怀里的大公鸡却是红着眼对申小甲怒鸣三声。 “来者不善啊……”申小甲顿时醒转过来,装作毫不知情地继续抬腿往上走,面带微笑地对少年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很得意啊,”少年缓缓地将大公鸡放在楼梯木板上,忽然道,“也对,任谁能得到那只鸡都会很开心……可是,有人欢喜就有人愁,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不开心呐!” 申小甲身形一滞,以为少年说的是楚云桥,撅了撅嘴道,“小兄弟,你这么说话可太不好听,别人做鸡又不是自己想做鸡,也是无奈啊……还有,咱俩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你开心不开心呢,实在莫名其妙!” “做鸡还有自己不愿意的,不愿意就别做啊!”少年气呼呼地盯着申小甲,寒声道,“吃了别人的鸡,还在这里说什么不情不愿,怎会有你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申小甲这才反应过来,面色古怪道,“你说的是那只烤鸡啊……” “难道你还吃了别的鸡?”少年噌地一下抽出腰间的八斩刀,“没关系,不管你吃了多少只鸡,我等下都会让你全部吐出来!” “等等,咱们讲讲道理,你我都不相识,为何一言不合就要拔刀?” “别装蒜了,你我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什么仇?什么怨?” “你不仅吃了我养了十年的鸡,”少年一扭屁股,指着某处肿胀,面色悲戚道,“还把我的屁股弄成这样……你说说,我该不该砍死你个王八蛋!” “鸡的事暂且不提……”申小甲抠了抠脑门,“你的屁股也跟我有关系?” “房梁上的开水,地上的铁夹子,还有凳子上小锥钉……”少年咬了咬嘴唇,似乎每说一句,屁股就更疼了几分,嘴唇颤抖道,“别告诉我那些东西不是你放的!” “噢……我说怎么昨天柴房里乱得一团糟呢,原来是进了你这只小老鼠啊!”申小甲佯装才知情的模样,瘪了瘪嘴道,“那你这就不能怪我了,是你自作自受。私闯民宅,我完全可以抓你去府衙治罪……我不去找你麻烦,你却还敢来拦我的道,真是狗打石头人咬狗,岂有此理啊!你们这些江湖中人果然是无法无天惯了,那个卖红薯的姬姥姥是你师父吧?帮我转告她,明日我请她在府衙喝茶,有些事要向她讨个说法!” “我师父没空,你想要什么说法我可以现在就给你……” “一根烤红薯的说法……城郊判官破庙,篝火之旁,死了一个薄衫女子,我从她的胃里发现了一些烤红薯……” “你不会想说是我师父用烤红薯杀了她吧?我师父的红薯甜糯可口,我天天都吃,除了放屁多一些,并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我当然知道人不是她杀的,否则就不会说是请她喝茶了,但那晚她在那间破庙里做了什么,必须要交代清楚!江湖也在大庆,所有人都必须遵守大庆律法!” “你想要交代,我师父就要给你吗?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少在那里扯东扯西拖延时间,你的时辰快到了,咱们言归正传吧!”少年深吸一口气,恨恨道,“屁股的事就一笔勾销,算我自己没长眼,着了你这阴险小人的道……接下来,我们来算算那只鸡的账!” 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你想怎么算?一只鸡通常也就一两银子,这是一百两银票,百倍补偿够不够?” “一百两?你知道那是什么鸡吗?”少年冷笑道,“我每年给它投喂的粮食都不止一百两,更何况还有那些专门为它准备的珍稀药材,千年灵芝,万年血参……你算算这些应该值多少钱?还百倍赔偿?你赔得起吗!” 申小甲面色一僵,咽了咽口水道,“兄弟,你这也太败家了吧……赔,我确实赔不起,但你也别说什么让我吐出来的话,现在估摸着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吐肯定是吐不出来的,就算吐出来,你也不可能再吃得下去……” “那就不用吐了,血债血偿吧,”少年伸出舌头舔了舔刀身,不料却刀锋划破了舌头,立时淌出一道殷红的鲜血,强装镇定咽下血水,大着舌头继续发狠话,“现在尚且不满二十四个时辰,药力刚刚发作,大部分还在你体内,等宰了你,再喝下你的血,效用是一样的!” 申小甲看着八斩刀上的那一丝鲜血,倒吸一口冷气,眨眨眼睛道,“真疼啊,小心点,刀枪无眼……就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吗?” “废话真多!”少年恼羞成怒,双手握刀,一前一后竖立胸前,右脚一扭,从楼梯上方飞跃而下,笔直地扎向申小甲,厉声喝道,“爽快点,赶紧下去跟我的七宝玲珑鸡赔罪吧!别让它等急了!” 申小甲眼皮一跳,正要侧身躲避,岂料先前被少年放在木板上的红冠大公鸡突地飞起,也从另一边朝自己飞扑而来,旋即向后一仰,顺势飞起左脚,来了个倒挂金钩,将大公鸡踢飞到后方院子里,双手向上一托,支着少年的胸腹,奋力朝后一抛,面色潮红地吐出两个字,“走你!” 话音未落,少年刚欲嘲讽几句,只觉得身下传来一股巨力带着自己飞腾起来,在空中画了个完美的抛物线,扑通一声,倒栽葱般地插进后院溪流之中,溅起一朵大大的水花。 申小甲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满脸歉意地瞄向少年落水之处,喃喃道,“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我现在变得这么厉害……”忽地感觉胸腹之中燃起一团燥热,唇口也有些发干,速即快步朝着楚云桥的闺房走去,“这鸡的后劲真大,还是赶紧走个过场回家睡觉比较好……”运气如虹,疾步如飞。 不消片刻,申小甲便来到楚云桥闺房门前,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房门,醉眼朦胧道,“云桥姑娘……在吗?” 闺房内,楚云桥早已换上一身粉衫,听见门口传来敲门声,看了看手中的短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短剑藏于袖内,缓缓起身,挤出一张娇媚的笑脸,走到闺房中央的红木桌旁坐下,柔声道,“公子请进!” 申小甲猛地推开房门,扫视房内一眼,顺手关上房门,摇摇晃晃地走到楚云桥对面坐下,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酒壶,咕隆咕隆地灌了几大口,长出一口气,红着脸笑道,“让云桥姑娘见笑了……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我活动了一下身子,因而口舌有些干燥,才会如此失态,抱歉抱歉……” “公子不必客气,”楚云桥媚眼如丝道,“本来今夜这房内的一切都是为公子准备的,您可以肆意索取,连我也一样……” 申小甲抬眼看向楚云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春光旖旎,顿觉身子更加燥热起来,赶紧移开视线,又拿起酒壶,咣咣咣喝个不停。 楚云桥见申小甲只顾着喝酒,竟是没有一丝防备,暗忖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速即起身,莲步轻移,在申小甲身侧站定,右手悄悄将短剑握于掌心,藏在身后,左手伸向申小甲的额头,指尖轻揉几下,呵气如兰道,“公子……慢些,若是饮得太急了,对身子不好……” 申小甲感受到自己额头上柔柔的触感,放下手中的酒壶,双眼灼热地盯着楚云桥,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努力平复一番,醉醺醺道,“云桥姑娘……坐呢,我已经进来坐了,酒呢,我也喝了……时候不早了,我想我还是回家歇息吧,现在这种状态实在没有精力赏花弄月了……” “公子不想赏花便不赏……只是公子今夜写了满楼的诗文,必定十分劳累了,何苦再奔劳归家,不如就留在这里,让云桥好好伺候公子歇息吧……”左手从申小甲的额头滑至唇上,楚云桥藏在身后的右手忽地挥出,银光乍现,一柄短剑直直地刺向申小甲的咽喉,迅如闪电。 申小甲原本已被撩拨得神魂颠倒,一抬眼却瞥见突现的银光,登时惊醒几分,双手化爪,精准地抓住楚云桥的双手,直起身子,想要站立起来方便与楚云桥过招,却不慎滑了一跤,正正地压着楚云桥扑倒下去,双唇正巧印在那一片温润的朱唇之上,一缕醉人的芳香飘进口鼻,随即脑中愈加混沌,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摸索起来。 嘤咛一声,楚云桥只觉得大脑一片轰然,从申小甲滚烫的唇齿间散发的气息令她浑身酸软,眼神不由地迷离起来,短剑也滚落一旁,双颊绯红,想要伸手推开申小甲,却终是绵绵地搂在了申小甲的脖子上。 这一刻,申小甲和楚云桥两人皆是忘却所有,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中,在香薰漫漫的闺阁中,尽情地相拥在一起。 清风徐来,红烛熄灭,一衫粉红飞起,而后缓缓飘下,遮盖住了满房的巫山云雨…… 第三十七章 白玉换青砖 当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申小甲缓缓醒转过来,双臂撑着紫檀木床,坐直身子,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想起昨夜的荒唐事,速即左右扫视一眼,却并未发现楚云桥的身影。 轻轻嗅了嗅锦衾上的余香,申小甲苦笑着摇摇头,在自己上一世的认知里,这种情况下通常提前开溜的都是男人,没想到现在却是他被剩在床上……甚至自己的枕边还有一锭金子! 怎么能这样?这算是打赏?还是算是对自己昨夜勤勤恳恳的补偿? 在烟雨楼里,自己和花魁睡了一觉,被赏赐的居然是自己,奇耻大辱! 掀被下床,申小甲迅速穿好衣衫,雄姿昂扬地走出闺阁,四处寻觅楚云桥的身影,后院里,溪水旁,凉亭内,大堂中,到底还是一无所获。 不仅没见到楚云桥,甚至连老曲和晏齐也不知所踪。 申小甲拉住一名懒洋洋清扫大堂的小厮,询问一番之后才得知,老曲和晏齐昨夜便已离去,至于楚云桥的行踪,如小厮这般等级低下的仆从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本想找到黄四娘结账,顺便再打听一下楚云桥身在何处,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那样岂不是与后世渣男无异……可来到柜台后才知道黄四娘一大早便出门采购烟雨楼各类杂物去了,至于他昨夜的账目已经核算清楚,剩余的找补也都按他所说换做了清酒和吃食。 垂头叹息一声,申小甲只好从柜台上取走两壶清酒,一盘辣卤牛肉,以及三斤花生米,缓步走出烟雨楼,满脸遗憾地回望一眼,心中感慨万千。 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想要找到楚云桥,只是源于内心某种强烈的责任感,毕竟楚云桥是他这辈子还有上辈子的第一个女人。 上一世,他只想做一个惩恶锄奸的英雄,根本无心在儿女情长上,所以才会错过小荷,等到他想要去寻找小荷的时候,小荷已经变成了阿莲,便是相见亦是不相识。 从未尝过香玉满怀的滋味,如今初品之后,竟是如此美好,竟让他第一次对这个年代有了一些真实的情感,生出了无限憧憬,开始觉得娶亲生子,白头偕老,平淡地过完一生似乎也很不错。 再者,按照前世他所听说的经验,自己也应该是楚云桥的第一个男人,他虽没有某种怪癖情结,但心中那种自傲与责任也更加浓烈了几分。 只不过,对他有如此特殊意义的一个女人,却是想要杀他。 因而他很想找到楚云桥,认真地问一问她,为何想要杀自己,若是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他想拉着她的小手,许下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 他很想找到楚云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帮其赎身,背负起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让她不用在不想笑时,对人欢笑,在想哭时,没有肩膀可以靠。 他很想找到楚云桥,却又很怕真的找到楚云桥,因为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每次看到楚云桥时,都像是看见了阿莲一般,尤其是昨夜,那只鸡的药力让他头脑不清醒,将楚云桥当成了阿莲,这才犯下了那个美丽的错误。 一步三回头。 申小甲在拐进飞雪巷前,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烟雨楼,内心五味杂陈地叹息一声,抬腿朝着府衙走去。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时,烟雨楼三楼某间厢房的窗户缓缓打开,一身白纱薄衫的楚云桥站在窗前,凝望着申小甲离去的方向,眼中尽是藏不住的黯然。 “昨夜你应该杀了他,而不是睡他……”桃娘不知何时来到楚云桥身侧,面色冰寒道。 “一开始我是想杀他来着,”楚云桥咬了咬嘴唇,有些心虚地解释道,“可不知为何,他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让我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更别说握剑了……” “阴阳合欢散?那他更该死!” “应该不是那种东西……今早我醒过来时,觉得身子非但不乏累,反而比平时轻松了不少,调整内息时发现体内经脉畅通无比,修炼青莲剑歌的暗疾也都全部消失。桃娘,你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琴底的东西,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么说,你和他睡了确是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暂且饶他一次,也算是一命抵一命,两不亏欠。” “我也是这般想的……而且他昨夜确实很辛劳,”楚云桥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羞涩的笑容,撅着小嘴道,“所以我在床头给他放了一锭金子,算是他操劳一夜的辛苦费。” 桃娘面色忽然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其实说到底昨夜的事也有我的责任,我本该守在你房外的……只是半路上遇到了一个登徒子,死缠烂打,实在甩脱不开,后来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却已经晚了,不好再进来……” “算了,好在因祸得福,想杀他以后还是有机会的……”楚云桥刻意躲开桃娘的眼睛,急忙转移话题道,“桃娘,咱们还是先去莲花泉池那边,将你身子的隐患消除了吧!” 正当桃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口传来几下敲门声,一名小厮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云桥姑娘,城主大人来了,现已在大堂里等候,特命小人来请姑娘下楼一聚。” 楚云桥和桃娘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淡淡道,“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好生招待城主大人,我随后便到……”待到小厮应诺离去之后,思忖片刻,侧脸看向桃娘,“现在正是大好时机,我下去应付老狐狸,引开一些人的眼睛,你独自前去莲花泉池将那东西用掉,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我还需要用一下你的闺阁木牌,否则很难糊弄过去。” “难为你了……”桃娘满脸怜爱地看向楚云桥,长叹一声,从衣袖中摸出自己三楼闺阁的木牌放在楚云桥手中,随即抱着青莲古琴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楚云桥看着桃娘从后院围墙飞跃而出,顿时松了一口气,拿出自己藏在衣袖里的那幅画,缓缓展开,痴痴地凝视着画卷上的申小甲,自言自语道,“司马北是谁?阿莲又是谁呢?你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轻摇几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藏在桌案的某本书册内,眼神中满是惆怅与忧伤,“你要不是你,我也不是我,那该多好啊!” 呆立片刻之后,楚云桥收拾心情,挤出一张淡雅的笑脸,不疾不徐地走出桃娘的闺阁,越过画廊,转入大堂内,扫视四周,挪步来到大堂正中央,在低头细细打量地上诗文的沈荣身旁站定,娇滴滴地半蹲行礼道,“城主大人万福!” 沈荣并未抬头看向楚云桥,目光始终停留在诗文上,左手随意地挥了挥,“不必拘礼,这是在烟雨楼,不是在城主府……”点指几下地上的诗文,面色诚挚地赞叹道,“好诗啊!那小子只做个捕快太屈才了,应该去考个状元郎才对嘛,然后再回来八抬大轿地迎娶你,简直是人生大赢家!” “城主大人说笑了……”楚云桥怔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他若当真金榜题名了,只会迎娶王公贵族的女儿,哪里还会看得上我这等青楼女子……再说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中不中状元没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嫁给一个死人,哪怕这死人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通透!”沈荣终于抬头看了楚云桥一眼,点头赞扬道,“这才是聪明的女人应该做出的选择,我还以为你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会变得不一样,没想到你还是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小女子有自知之明,”楚云桥眼帘低垂,语气平静地说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事,一刻都不敢忘……而且昨夜诗会之后也并未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自然小女子也就不会变成不一样的人。” “哦?”沈荣歪着脑袋仔细打量楚云桥一番,故作惊奇道,“难道那位诗才绝艳的诗鬼没有与你花前月下?” “确实没有,否则诗鬼昨夜便会成为死鬼。” “可我怎么听说他昨夜去了你的闺阁,一直待到今晨才离去的呢?” “他昨夜确实留宿在烟雨楼,可并未去我的闺阁……” “没去你的闺阁,那他去了哪里?” “桃娘的闺阁,”楚云桥从衣袖里摸出两块木牌,恭恭敬敬地递给沈荣,解释道,“我的闺阁在三楼,而桃娘的闺阁在二楼,因为房间位置相同,所以木牌上的标号也是一样的,仅仅是木牌上的竖杠标记不同而已。二楼的是两道杠,三楼的是三道杠……兴许他饮酒过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走错了房间吧。” “那桃娘岂不是……”沈荣眨了眨眼睛,猥琐地笑道,“难怪你是一个人来见我的,估计桃娘这会还没起床吧。” 楚云桥轻轻地点了点头,满脸羞涩道,“我方才去寻桃娘,推门而入,确实见到桃娘还在床上……她一时羞恼,披上衣衫便跑了出去,也不知现今躲在哪个没人的角落里暗自神伤。” “桃娘是个好女子,就这么被那杀千刀的小混蛋给祸害了,真是可怜可叹啊……”沈荣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轻轻地拍在楚云桥手里,目光阴冷道,“只要不是你就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地把这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 楚云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眼底闪过一丝忧虑,脸上却是依旧笑容明媚,微微躬身道,“小女子定当不辱使命!” “哈哈哈,你办事,我放心!”沈荣拍了拍楚云桥的手背,大笑几声,一边转身走向烟雨楼门口,一边用手指点了点写满诗文的青石砖,声如洪钟道,“挺别致的青石地板被他全毁了,待会我就叫人全都撬起来,统统换成无暇的白玉砖……既是文雅风流之地,总要看着干净顺眼才好!” 第三十八章 血衣江捕头之惆怅 “我办事……你自然可以放心!” 月城府衙内,申小甲盯着坐在仵作房门口石阶上的江捕头,细细地数了一下江捕头破烂衣衫上的血痕,足足有六十五道,狂咽了一下口水,扯动嘴角道,“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办事踏实,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勤恳就好……”江捕头耷拉着脑袋,抬起满是血渍的右臂,有气无力地对申小甲招了招手,沉声道,“过来坐着聊吧,虽然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的脖子疼啊……” 申小甲犹豫了片刻,瞟了一眼江捕头的腰间,没见着那把长刀,这才拎着两壶清酒慢慢走了过去,坐在距离江捕头两尺左右的石阶上,扫了一眼江捕头嗒嗒滴血的左手,故作关切道,“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去了?怎地搞得如此狼狈……” “你这话就有些明知故问了,你让我去的那地方,现在反过来问我干什么去了……”江捕头将右手搭在申小甲的肩上,嘴角噙着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逗我玩呢!” “城南制墨坊?那是前天的事啊……” “嗯哼,前天、昨天我都在那里,今晨才回到府衙,特意在这里等你。” “你不是说撒泡尿的功夫就会回来吗?你这泡尿撒的时间也太长了一些吧!” “确是我食言了,”江捕头甩了甩左手的血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天有不测风云啊,没想到还真有人敢算计到我的头上,差一点我就要下去和麻子兄弟相聚了……” 申小甲皱了皱眉,微眯起双眼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给我来了个关门打狗……三百墨客,三百把大刀……” “方家敢私养刀手,违逆官府?不怕被抄家灭族吗!” “我到的时候……方家已经被灭族了!”江捕头指了指身后的仵作房,语气略带歉意道,“所以你交代给我的事情,只能办了一半……方家家主也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估计是不能帮你指认哪一个才是方家小姐了。” 申小甲倒吸一口冷气,面色凝重道,“三百墨客总有个领头的吧?是谁在给他们撑腰?” “这我就不清楚了,人家没露头……我也没功夫问,只顾着切瓜砍菜了。” “你从前天一直砍到现在?” “别人不肯让我走,盛情难却啊……我只好帮人家做点事,就这么手起刀落,复又手起刀落地从院子砍到祠堂,又从祠堂砍到院子……片刻不停歇,一步一个脚印地砍掉了满门的杂草。” 申小甲右手化刀,在空中挥砍几下,眨眨眼睛道,“那么长时间都在手起刀落,手不酸吗?” 江捕头斜斜地看了一眼申小甲,没好气道,“现在是关心我手酸还是不酸的时候吗?你就不问问与我同去的那两位兄弟怎么样了?” 申小甲清了清嗓子,腼腆地笑道,“不好意思,这是职业病,习惯设想各种可能性……所以,那两位兄弟怎么样了呢?” “也被我一并宰了!”江捕头瞄见申小甲手里的清酒和吃食,毫不客气地抓了几片辣卤牛肉塞进嘴中,狂嚼几下,一把抢过一壶清酒,咕哝灌了一大口,砸吧一下嘴巴,“这酒肉的味道有些熟悉……哪来的啊?” “烟雨楼……不是,那两位自家兄弟又有何取死之道啊?” “吃里扒外,制墨坊的大门就是他俩关上的……你去了烟雨楼?我在方家厮杀了三十多个时辰,你却跑去喝花酒?” “大人不要误会,我昨夜在烟雨楼也是厮杀不停,别看我表面好好的,实则身心俱疲,内里已经元气大伤……”申小甲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好在总算有所收获,寻到了一些漏洞,没有白忙活一场……” 江捕头狐疑地盯着申小甲,又抓了几片辣卤牛肉狼吞虎咽起来,含混不清地问道,“什么样的漏洞?” “一个黢黑的漏洞……”申小甲一脸心疼地看着江捕头饮酒吃肉,索性自己也抓了一大把牛肉塞进嘴中,从怀里取出那张沾着黑渍的白帕递给江捕头,面沉如水道,“麻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得有人帮他讨个公道!”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不就是吃你几片牛肉嘛,不至于不至于……”江捕头接过白帕,扫了一眼上面的黑渍,递还给申小甲,长叹道,“小甲兄弟啊,有时候太执着不是好事,须得学会放下,人生许多不快乐都是源于放不下,适时地装装糊涂,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你看看咱们那位大老爷,他就很会装糊涂,打这路过三趟,连我去干什么了都不问一句。” “我这人就是不会装糊涂,天生的,改不了!”申小甲举起另一个酒壶,一仰头,狂饮一口清酒,“快乐的日子我要,敞亮的公道我也要!” “麻子的公道还是暂且缓缓吧,咱们先把月神的案子了结了要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现在制墨坊的人都死了个干净,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先去制墨坊看看……” 江捕头深深地看了申小甲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自己人都信不过,那我还能信得过谁……”申小甲摇摇头道,“人死干净了,地方又没弄干净,该埋的埋,该挖的挖,那么大一所宅子,总有些藏污纳垢的角落。” “也好,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江捕头站起身来,深提一口气,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不过提前跟你说一声,场面多少有些不好看,别被吓哭了……那是一个血淋淋的修罗战场!” 申小甲也跟着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瘪了瘪嘴道,“你以为我还是三岁的孩童吗,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了!走吧,早点去早点回,勘察完现场,我还要去监牢里找人聊些心里话……” “有干劲,我喜欢!”江捕头摸了摸八字胡,将清酒举到头顶上方,倾倒而下,从头浇到脚,强打精神,抹了一下脸,跨步走向府衙大门,在地上留下一串湿红的脚印。 申小甲盯着江捕头触目惊心的后背,怔了一下,速即跟了上去,轻声道,“要不咱们还是先去医馆吧……” 江捕头踏出府衙大门,来到门旁拴马桩前,解下两匹黄马的绳索,纵身跃上其中一匹,撇了撇嘴道,“去什么医馆,那种地方就是没病,也得给你瞧出点病来,再多的银钱都不够挥霍的……我这人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比这更重的伤不知道受过多少,随便涂点金疮药就行了。” 申小甲啧啧两声,也急忙跨上马背,紧握缰绳,嘀咕一句,“果然什么年代医疗都是一座大山啊……” 驾!一声高喝,两匹黄马飞驰起来,直直奔向城南。 “对了,大人……您的刀呢?” “碎成八块了,这月城府衙的刀太脆,才砍了十几个人就卷刃了,可见大老爷贪腐之恶劣!” “这您就错怪大老爷了……咱们的佩刀并不是大老爷找人铸造的,而是城主大人恩赐的,自然会脆一些。” “噢……那确实还是脆一点好,大家都安心……小甲兄弟,你若是能破了月神的案子,活过这七日,我便送你一把刀,一把斩不断的宝刀!” “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活不过七日?” “我喝了你的花酒,又吃你的辣卤牛肉,咱俩又对脾气,便送你一个消息……有人要在七日之内取走你的项上人头!” “什么人?” “我那半个朋友。” “是他啊……看出来了,昨夜你那个棋痴朋友已经对我出过手了。” “他武功不行,但是设局着实厉害,这一次他来月城为你摆下了一盘难解的死局……别想着我会帮你说话,他虽是我半个朋友,也是我半个敌人。我一开口,你只会死得更快!” “大人,实不相瞒,最近想杀我的多了去了,说句不好听的……你那个朋友算老几啊,且在后面排队吧!” “要不说你小子对我脾气呢!有自信,有胆魄,简直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申小甲,努力活下去吧,过了这一关,往后你便会有大好前程!” “不知道我若是过了这一关,大人回到京都的前程又会如何呢?” “吁!”江捕头猛地一拉缰绳,急停下来,冷冷地看向旁边跟着勒绳急停的申小甲,震惊道,“你知道?” “知道一点点……你是月神祭典之前才走马上任的,我问过大老爷,他说您的任命文书是京都吏部签发的,一个月城的小捕头何须吏部亲自派遣,再加上您拔刀的姿势,办案的做派,让小的猜出了一点点……”申小甲谦逊地笑了笑,“大人,您想送我的刀是不是绣春刀?” 江捕头身子一僵,双眼微眯道,“他们都低估你了……我忽然有点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你这样的人确实不该活在大庆。” “大人,我其实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也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妄想,这句话既是对您说的,也是对您身后的人说的……所以,别再折腾小的,十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申小甲眼神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把人逼得没活路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捕头脸色古怪地笑了笑,“你觉得是我身后的那位放心不下?刚还想夸你聪明,现在觉得你却还是蠢的。” “我蠢不蠢不重要,大人您不蠢就成……我知道您今日跟我说这么多,并不是因为那几片牛肉,也不是因为那一壶清酒,仅仅是气不过罢了,被人算计的滋味不好受嘛,所以我也就趁此表露一下心声而已。”申小甲耸了耸肩膀,一扭头,指了指前方的制墨坊光鲜整洁的大门,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大人,心事说完了,咱们该办正事了!” 江捕头意味难明地瞥了申小甲一眼,跳下马背,目光幽幽地盯着制墨坊大门,语气森冷道,“看来有人比我们先到了……” 申小甲翻身下马,快步抢先走到大门前,猛地一推,登时愣在原地,撅着嘴道,“大人,这就是您说的修罗战场吗?” 嘎吱一声,大门洞开,制墨坊内窗明几净,庭院鸟语花香,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丝毫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的肃杀痕迹。 江捕头抬腿迈进制墨坊,扫视四周,活动了几下脖子,苦笑着摇摇头,拧了拧血衣前摆的殷红水渍,一脸惆怅道,“这比变戏法的手脚还要麻利……真是下了血本啊!我就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辩解不清了,除非再来三百墨客让我杀一杀……” 正当申小甲刚跨进制墨坊时,身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两扇大门重重地合在一起,庭院四周现出道道暗影,皆是黑衣蒙面,手中拎着一把墨色的长刀,眼神冰寒地盯着申小甲和江捕头,犹如隐匿于黑夜里的凶恶狼群…… 第三十九章 血衣江捕头之迷惘 轰隆一声,天上响起了一道闷雷,划破了制墨坊内令人压抑的沉默。 几瞬之后,颗颗如豆子般的雨滴簌簌而下,啪啪地打在庭院内。 七月的雨,总是来得突然,不给人一点点防备的机会。 申小甲身上的红花衫渐渐湿透,望着四周密不透风的墨色长刀,细数了一遍,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很想大骂江捕头乌鸦嘴,可一开口,却是变成了客气的询问,“这里有三百一十八根杂草,你还能砍几个?” “现在说砍几个有用吗?”江捕头舔了舔嘴唇,与申小甲背靠而立,沉声道,“斩草得有刀才行,我的刀碎了,你手上也没有刀,怎么砍?” “他们有!”申小甲想起自己昨夜与那位公鸡少年拼斗的场景,心中忽地生出无限豪气来,挺起胸膛道,“我先拔几根杂草,取两把刀来,咱们再慢慢砍……” “你?”江捕头回头瞄了一眼申小甲,惊奇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勇敢了?谁给你的自信?” “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时,自然拥有无与伦比的自信!”申小甲瞟了一眼庭院花丛某处,在所有人注视下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子,奋力抱起一块西瓜大小的巨石,原地转了一圈,朝着距离最近的几名黑衣蒙面人扔掷过去,大喝一声,“走你!” 砰! 巨石直直地落下,正正地砸在申小甲自己的左脚上,滚至一旁。 哎哟一声,申小甲抱着左脚惨叫起来,“要死要死,绝对骨折了……”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隐隐有低笑声在黑衣蒙面人之间传开。 江捕头嘴角抽搐几下,一脸迷茫道,“这就是你绝对强大的力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申小甲憋红了脸,强装不痛不痒地站直了身子,硬气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刚才只是一时晃神了,等下我给你再露几手绝活!” 江捕头瘪了瘪嘴,不再搭理申小甲,慢慢朝着门口退去,左手放在门闩上,盯着庭院四周的黑衣蒙面人,冷冷道,“打不打?不打我可就走了……” 申小甲跳着脚来到江捕头身旁,豪情万丈道,“我先走,你断后!” 江捕头白了申小甲一眼,左手化爪,猛地一拉,在门闩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指印,大门却是纹丝不动。 咄!一杆长枪忽地从庭院正前方的祠堂内飞出,笔直地射向申小甲和江捕头二人之间的位置,深深地插在大门上,木屑横飞。 一个身穿墨色长衫,黑巾蒙面的青年缓步走出祠堂,手中握着与门上那杆一模一样的长枪,眼神冰寒地看着申小甲和江捕头,语气森然道,“想走?门都没有!” “怎么办?看样子走是走不了……”申小甲回头看了一眼墨色长衫,目光从四周蒙面黑衣人身上一一扫过,咽了咽口水,低声对江捕头说道,“你之前不是砍了三百吗,再砍三百应该不成问题吧?我可以努力一点,解决剩下那十八个……这个头头不算在内,你得先想办法把他切掉……” “先不说我如今的状态能不能再坚持两天两夜,就这眼前的三百与我砍掉的那三百也是大有不同。那三百是方家墨客刀手,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而这三百蒙着脸不敢见人,个个下盘稳重,握刀有力,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还有他……”江捕头看了看门上的长枪,又侧脸看向墨色长衫手中的长枪,眼中忽地寒光一盛,逼视着墨色长衫道,“要扮你就该扮得像一些,不该再用这两杆长枪!” 墨色长衫提着长枪在庭院中央站定,冷笑道,“那只是你的猜测,咱们又没见过面,只要你死了,没人知道我今天到过这里……” “你们认识?”申小甲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珠子一转,眨眨眼睛道,“能不能打个商量,你们在这里慢慢叙旧……我这怀里正好还有一些花生米,你们且先吃着,我再去帮你们打几斤黄酒,咱们寻个有遮有挡的地方一起吃吃喝喝,那不比站在大雨里头说话讲究多了吗?” 墨色长衫一手拄着长枪,一手叉着腰,歪着脑袋看向申小甲,轻蔑地笑了笑,“你看我长得像白痴么?” “童桦,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江捕头双眼半眯起来,紧紧地攥着拳头,声音低沉道,“你到这里来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那位的意思?” “千户大人,你怎地还是如此不开窍,居然能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童桦忽地一挥长枪,切断丝丝雨线,收起脸上的嬉笑,正色道,“月城逆贼申小甲以办案为由闯进制墨坊方家,残杀方家满门三百余口,天理难容,法理更难容……锦衣卫千户江海奉命监察月城,与丧心病狂的申小甲激战数百回合,终是同归于尽!壮哉!惜哉!某奉裴指挥使大人之命,特来将千户的尸身带回京都,风光大葬!” “精彩!”江捕头气极反笑,鼓掌道,“确实像是裴志那头猪能干出的事情……童桦,我待你亲如子侄,力排众议,把你从小旗官升至百户,甚至还把外甥女许配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你给我的是我想要的吗?这些东西我都不感兴趣,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是你的命!”童桦踏步向前,踩出一朵朵水花,面色阴沉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你拿着绣春刀走进我童家大门,也永远不会忘记我爷爷那双怎么也闭不上的眼睛!江海,是你让童家双枪成了武林笑话!” 江捕头苦涩地笑了笑,认真地盯着童桦,语气柔软道,“你知道那不是我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我能拒绝的事情,当年我只能保住你的性命……而且你新婚那晚咱俩不是已经……” “住口!你我生死大仇,岂会因你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抹掉,”童桦眼睛余光瞄了一下身后的祠堂,硬生生打断江捕头的话,紧了紧握枪的右手,左脚一蹬地面,猛地前冲,狠厉道,“今日合该让我消了此孽!” 江捕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明白,眼见童桦握枪刺来,竟也不知道闪避,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 申小甲见状眼皮一跳,急急地推了江捕头一把,声如炸雷地喝道,“发什么愣,赶紧想办法杀出去,人死了想得再通透都没有用!” 刹那间,长枪险险地从江捕头右臂划过,飞出一缕鲜红,冲散在雨幕中,消失殆尽。 童桦瞟了一眼申小甲,面色一沉,右脚一扭,急停下来,双手握枪,横扫向申小甲的脑袋,枪影如鞭。 江捕头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脚步一错,挡在申小甲身前,探出右掌,绵绵地缠在童桦的枪杆上,以某种奇异的阴柔刚劲一振,一推。童桦双手虎口登时开裂,连退两步,正好来到钉在门上的那杆长枪前,活动了一下左手,一把握住枪尾,奋力一扯,左右手各握一杆长枪,耍了两扇枪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持双枪再次奔向江捕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再来!” 右手枪刚猛,左手枪绵柔,刚柔并济,极为难缠,犹如对敌两位心意相通的枪法大家,令人防不胜防。 童桦的双枪传自祖上枪王童渊,历经千年变迁已是不全,这才使得童家没落,后在江捕头的帮助下,补齐了其中一部分缺陷,已称得上是世上数一数二的枪法。 若是一般人很难撑下三个回合,只可惜这一次双枪的对手是同样熟悉这套枪法的江捕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江捕头对申小甲使了一个眼色,抓起破烂的衣衫前摆,用力一撕,扯下一尺五寸左右的布条,在雨中绞成一根布棍,斜斜一甩,劈向童桦右手的长枪,低喝道,“缠!” 啪!布棍撞上枪杆,一半弯折而下,一圈又一圈地如蛇般缠绕在枪杆上。 童桦只觉得右手那杆长枪如陷泥沼,竟是抽拔不出,眉头微皱,左手快速递上一枪,直刺江捕头的胸膛。 江捕头左脚一扭,侧身一闪,左手握拳,刚正地印在童桦左手枪的枪杆上,再喝一声,“崩!” 未及童桦反应,江捕头顺势背对着童桦往后猛力一撞,喝出最后一个字,“靠!” 咚!左手枪立时飞出,掉落地面,童桦也撞得踉踉跄跄倒退十余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正当江捕头吐出一口浊气,想要对童桦说些什么的时候,不知何时溜到大门口的申小甲双手死死地扣着门闩,吃力地向后拉扯,涨红了脸道,“打不开!门外估摸至少有十头牛拉着……” 一语惊醒院中人。 “杀!” 闻声而动,喊杀震天。 这一次动的不只是江捕头和童桦,还有三百一十八把墨色长刀。 江捕头迅速与申小甲会合,踢飞一名飞身劈砍申小甲的黑衣蒙面人,顺手夺过那把墨色长刀,横砍另一名黑衣蒙面人,鲜血飙射四溅。 申小甲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着渐渐朝自己所在之处汇聚而来的黑衣蒙面人,听着江捕头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扭头看向江捕头,刚要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豪言壮语,却看见一名黑衣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滑到江捕头身后,高举长刀斜斜劈下,立刻急声道,“小心!” 还未等江捕头侧身躲避,童桦却是右手举枪刺来,只不过这一次目标并不是江捕头。 噗!长枪擦着江捕头右侧腰边划过,枪头完全没入那名偷袭的黑衣蒙面人心口,扎出一朵盛放的血花。 “祠堂右方有一道侧门……你们可以从那里出去!”童桦拔出长枪,接连再次刺破两名黑衣蒙面人的咽喉。 江捕头一脸迷惘地看向童桦,机械地砍倒两名黑衣蒙面人,被申小甲推攘着与童桦一起朝侧门杀去…… ps: 今天我生日,建了一个小群,方便日后与大家摆龙门阵,欢迎加入昭雪令书友群:673323445 第四十章 血衣江捕头之悲伤 大雨滂沱,鲜血亦是滂沱。 申小甲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杀这么多人,敢杀这么多人,前一世为伸张正义,动了刀子,最终却是凄惨收场,所以来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年代,他一直在隐忍,哪怕看到再多不平事,他也在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以和为贵。 然而这一刻,所有的憋屈都爆发开来,积攒了十年的怨愤像被点燃的火药般在他身体里爆发。 和你娘亲!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从一名被童桦刺得鲜红飙飞的黑衣蒙面人手里夺过墨色长刀,申小甲原本只想点到即止,却不料屡次被几名黑衣蒙面人劈砍得连连后退,若不是童桦和江捕头相助,好几次便要也如同那些杂草般倒地不起。 凭什么! 凭什么只许你们杀我! 凭什么这世道善良的人就必须要隐忍苟活! 退避间,他想起了前世的师父司马北和心上人阿莲,他想起了今生飞雪巷的那间羊肉面馆,想起了那个卖脆皮大西瓜的瓜农,想起了三生酒肆的胡三生,想起了算命的陈瞎子,想起了卖菜的李大婶…… 越想越气,那便无需再想! 杀! 申小甲脸上煞气渐浓,双眼红得骇人,横档身前的长刀猛一翻转,锋刃朝外,侧身一滑,与一名黑衣蒙面人擦身而过,登时一道红泉喷出,化作一片血雨飘洒而下。 那名黑衣蒙面人捂着脖子,缓缓地扭头看向申小甲,眼中满是惊恐,不甘地沉沉倒地,至死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软柿子会挥出如此惊艳的一刀。 申小甲片刻不歇,像是一头被惊醒的猛兽,猖狂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三步一刀,斜砍,竖劈,横斩。 那一夜老曲弹进他口中的那一滴刀意终于炸开。 只是申小甲此刻展现的寒月九式却又有些不同,更加地阴诡刁钻,刀刀致命。 体内一股气息奔涌不绝,申小甲只觉得越是挥刀,越是兴奋,丝毫没有疲倦之感。 刀气纵横,在庭院的白墙上,红柱上,青瓦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跟在一旁的江捕头看得头皮直发麻,讷讷道,“这是什么刀法,简直专为杀人而创……” “这本来就是杀人的刀法,杀手榜天下第九的杀招,砍起这些杂草来自然顺溜……”童桦一枪扫出,扫倒几名黑衣蒙面人,扭转身子奋力掷出一枪,将一名距离侧门最近的黑衣蒙面人死死地钉在门板上,呼出一口浊气道,“只不过这小子的刀法比我听说的那种刀法还要阴险……我就没见过撩阴的刀招!” 江捕头反手一提,长刀在一名黑衣蒙面人的脸上留下一丝红线,砸吧一下嘴巴,有些不满意地看了一眼那道红线,瘪着嘴道,“学不来,学不来,我就没法子做到他那么不要脸……”顿了一下,扭头看向童桦,“你既然想帮我们,为什么先前还要拿枪捅我,还那么拼尽全力……我差点以为你是看上了我的千户位置,才会在此设伏。”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童桦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祠堂,“谁稀罕你的千户,每日东奔西走,俸银也就比我多出一两,不值当。” 江捕头哈哈一笑,“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会是那种贪恋权势的人……” “你要是先前接不住我那几枪,那此刻你和地上这些杂草一样变得冰凉,”童桦一边举枪刺向四周的黑衣蒙面人,一边朝着侧门退去,面无表情道,“我说想要报仇也是真的,真情实意才能骗过人。” 江捕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咧咧嘴道,“太小气了吧,我不就是把你爷爷的长枪砍成了两截吗……照顾你这么些年,还不够将功抵过的?那个害死你童家满门的老太监也是我亲手将他埋到粪坑里的,用的还是你童家的枪法,算是帮你们报仇雪恨了,这也是我来月城办这趟差事的好处之一……”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童家的仇我自己会报!”童桦冷冷道,“若不是我来之前去找过那位大人,险些就真的要与你死战一场!” 江捕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一袭青衫,眉头紧皱道,“难怪他会来得这么快……”瞟了一眼被申小甲杀得四散却始终没有溃逃的黑衣蒙面人,侧脸看向童桦,“这些杂草是哪个墙头的人?” “自然是这城里的人……”童桦一直都在关注着祠堂的动静,此刻见门口隐约有道身影将要现出,面色不由地凝重起来,急忙拉着江捕头快步来到侧门前,对着还在癫狂厮杀的申小甲喝道,“你还走不走?不走……我们就先走了!” 申小甲立时惊醒,气息一断,浑身一软,右手与双腿不禁颤颤抖动起来,看了一眼地上被自己砍得横七竖八的黑衣蒙面人,速即喘着粗气来到侧门,细数一遍庭院内还站立着的黑衣蒙面人,舔了舔嘴唇道,“小白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小爷今天更是了不得,三步杀一人,足足砍了一百二十八根杂草!” 正当江捕头想要询问小白是谁的时候,一道冰寒的声音从祠堂门口传来,身穿飞鱼服,满脸横肉的裴志缓步走入雨中,“一群废物!三百个人连两个半高手都杀不死,要你们何用!到底了,还得看咱们京都的……飞弩手!” 话音一落,只见庭院四面的屋顶上翻出数十道黑影,每道黑影手臂上都有一把蓄势待发的弩箭。 江捕头环视四周,最终目光停留在裴志的身上,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裴大人,你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连找块黑巾遮掩一下都懒得,我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千户,岂是你想杀就可以杀的,就不怕上面知道了……治你一个残害同僚的重罪吗!” “不怕,死人是开不了口的。”裴志呵呵一笑,歪着脖子看向童桦,眼神阴冷道,“童百户不仅生得俊俏,演技也是一流,该当把你送去京都的隆阳楼,给那些喜欢小白脸的公子哥好好表演几场才是,准能赚个盆满钵满!” 童桦并没有接裴志的话,迅速拔下侧门上的那杆长枪,顺势挑开门闩,声音低沉地对江捕头说道,“等下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江捕头瞟了一眼裴志,往地上轻啐一口,傲然道,“裴志那酒囊饭袋何须你来断后,便是加了几十把飞弩也是脱把的锄头,没用处……” “我从来都没有把裴志那头猪放在眼里,”童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祠堂大门,轻声道,“那里面还有一个人,我真正在意的一直都是那个人……” 江捕头和申小甲闻言俱是也看向祠堂,异口同声道,“什么人?” “一个很危险的人……”童桦喉结蠕动几下,一脸肃容道,“这次设伏我和裴志其实都是陪衬,真正的杀招是里面那人,所以等下你们一定要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慢一步都会血溅当场!” “你怎么办?”江捕头满脸担忧道,“如果那个人真的很危险,你留下来断后岂非自找死路,我不同意……” “你和这小子现今已是精疲力尽,全靠一口气撑着,我不留下来断后谁留下来?”童桦一脚踹开侧门,猛地将申小甲和江捕头推出门外,再快速关上侧门,后背贴着门板,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舅父,小侄不远千里赶至月城,便是想要送您一程,您可一定不要辜负小侄的心意啊,迈开步子,大胆地往前走吧!” 门外的江捕头顿时瞳孔一缩,奋力地敲打门板,厉喝道,“童桦你个王八蛋,谁让你充英雄好汉的,赶紧出来!舒儿已经怀了你的骨肉,还在等你取名字呢!” 童桦愣了一下,而后苦笑着摇摇头,“这女人什么事都敢瞒我……舅父,回去告诉舒儿,是我对不起她……孩子的名字,我其实在洞房那夜便已想好了,男孩子便取一个言字,我这人嘴笨,希望这孩子将来能言善辩一些……若是女儿,便取一个颜字,盼着她将来和她娘亲一样好看。” 啪啪啪!裴志鼓动手掌,脸上满是戏谑的神色,“好感人的一出大戏,童百户你当真有些做戏子的天赋,可惜啊,往后再也看不到这样令人潸然泪下的好戏了!为了报答你演出这么精彩的戏码,我必定不会让江千户和那姓申的小子走脱,待会就送他们下来陪你,让你黄泉路上不再寂寞……”大手一挥,高喝道,“放!” 嗖嗖嗖! 数十根弩箭应声飞出,激射向固守侧门的童桦,锃亮的箭头穿透粒粒雨珠,宛若道道霹雳。 童桦冷哼一声,左右手长枪尾端拼接在一起,转出一扇巨大的圆轮护于身前,将弩箭尽数打落,而后分开双枪,右手掷出一枪,笔直地射向裴志,低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裴志看向那杆追风逐电的长枪,脸色唰地一下苍白起来,慌忙后退,惊呼道,“还请侠士快快出手!救吾一命!” 眼见长枪距离裴志只余一尺左右,祠堂内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而后便是一道黑色羽箭飞出,后发先至,箭头与枪头在距离裴志心口半尺不到的位置相撞在一起。 叮!黑色羽箭和长枪齐齐掉落地面。 咻!又一根黑色羽箭飞出,带着某种阴戾的呼啸声,瞬息便至童桦身前,就像一头张着獠牙的凶兽,令人胆寒。 童桦悚然一惊,匆匆举起另一支长枪格挡,紧咬牙关,做好硬接一击的准备。 却不料,黑色羽箭在将要与长枪接触时,忽地尾羽燃起一团火焰,而后像是拐了一个弯般越过长枪,穿透童桦的胸膛,深深地插在侧门上。 童桦仍旧保持着格挡的动作,低头看了一眼胸膛的血洞,惨然笑道,“好快的箭,好诡异的箭……” 躲过一劫的裴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神冰寒地盯着童桦,恶狠狠道,“再放!不要停!给我把他射成一个筛子!” 咄咄咄! 一轮又一轮的弩箭急射不停,密密麻麻地插在侧门的木板上,也插在了童桦的身上,竟是没有半点空隙。 砰!当最后一根弩箭钉在木板上时,侧门轰然倒塌,现出门外申小甲和江捕头的身影。 江捕头看着门框内周身插满弩箭却终是屹立不倒的童桦,悲嚎一声,红着眼便欲冲向制墨坊,却被一股巨力止住了身形,扭头看向拽着自己手臂的申小甲,寒声道,“放开我!我要替小童报仇……” “别犯傻,童百户是为了让我们离开才断后的,他虽死了,还有血脉留在世间,还需要你去照顾……倘若再不走,不仅你照顾不了童百户的后人,我还要真的断后了!”申小甲忽地双耳微动,扭头看向制墨坊外街道的右侧,只见大雨中黑影幢幢,又是数百名手拿墨色长刀的黑衣蒙面人奔袭而来,面色一僵,艰难地扯动嘴角道,“老江,你还能杀几个?” 江捕头伸出一个巴掌,狠狠在空中握成拳头,满脸悲伤地盯着童桦的尸体,一字一顿道,“他们来多少,我就能杀多少……” 申小甲刚要松一口气,却见气急攻心的江捕头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向自己,急忙上前扶住,用手轻拍几下江捕头的脸颊,瞥了一眼街道上乌泱泱的黑衣蒙面人,嘴巴发苦道,“老江,这时候别开玩笑啊,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第四十一章 斜风细雨不须归 啪嗒啪嗒。 除了雨水滴落的声响,没有其他任何杂音。 制墨坊内外的黑衣蒙面人渐渐在侧门汇聚,沉默地盯着申小甲和江捕头,眸子中闪着冰冷的寒光,就像那一把把同样凝着寒光的墨色长刀。 江捕头没有回应申小甲的话,但申小甲却也没有再开口,因为没有回应本身也是一种回应。 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申小甲背上江捕头,从破烂的红衫上撕下一绺,将自己与江捕头牢牢捆在一起,紧了紧握着长刀的右手,双腿颤颤地挺立着,静心屏息,绞尽脑汁地计算着自己这一口气还能再砍几个人,如何杀出重围。 裴志悠闲地踱着步子来到侧门,面色阴沉朝童桦的尸体上啐了一口唾沫,一脚踢倒宛若雕像的童桦,“以下犯上,罪该万死……”伫立侧门之中,满脸嘲弄地看向申小甲,讥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蠢到只在制墨坊内设伏,制墨坊外却不安排一点人手吧?既是必死之局,你和江千户便绝无生路!” “呵呵。” 两道轻笑声响起。 一声出自申小甲之口,有一丝嘲讽裴志只会在童桦死后逞威风的意思,也有一丝嘲笑自己方才傻乎乎还在盘算如何挥刀更加省力的意味,完全是无用之举,一把刀对上两百七十五把刀,怎么算都没有胜算。 另一声呵呵却是传自制墨坊对面的屋顶之上,声音清脆得如同黄鹂鸣叫一般,意思只有一种,浓浓的不屑。 申小甲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循声望去,只见制墨坊对面的屋檐上坐着一个光着脚踢打雨水的小姑娘,瞬即高兴地挥挥手,甩了甩头发,故作潇洒地笑道,“蜘蛛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谁是蜘蛛姑娘,人家叫小芝啦,灵芝的芝,不知道就别乱给人取外号,很容易得罪人的,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小芝撅着嘴道,“再说了,咱们在这里再相见并不是因为你我有缘,而是我花了钱……从飞雪巷到府衙,再从府衙到制墨坊,我一路打听花了不少银钱,你得赔我!” 申小甲拍拍胸脯,豪气干云道,“好啊,没问题,我昨夜才赚了一万两,你说个数,我立马就拿给你!” “哇!一万两耶,够我买一二三……好多串糖葫芦了!打听消息的花费是能补足了,只是……”小芝眨眨眼睛道,“现在这情况,一万两却还是不够。” “那你想要多少?” “你觉得你的命值多少钱?” “我以为凭咱俩的关系,谈钱有些伤感情了……”申小甲干咳一声,“况且生命无价,怎么能用钱这种庸俗的东西去衡量呢!好妹妹,赶紧拉哥哥一把,回头我再用其他无价的东西补偿你。” 小芝轻笑一声,扬起娇俏的脸蛋,“那不成,你们男人都是一转身就不认账的,得先谈好条件,否则你就待在这里被他们剁成肉馅吧!” “你想要什么报酬……”申小甲扭头扫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黑衣蒙面人,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些墨色长刀的冰凉,急声道,“你想要多少,说个数,咱俩可以商定一个期限,我每月付你一些,一辈子这么长,总能还清。” “我家有的是银钱,要你那点碎银子作甚,刚刚是逗你玩哩!”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芝捧着脸颊,嘟着小嘴道,“感觉自己什么都有,又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若不是现在不合时宜,他也想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吐几句忧郁文学,清了清嗓子,“这样吧,我先答应你,等到你以后想到了,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为你取来……”顿了一下,补充道,“前提是我能做到,而且不能是我的性命之类的,不能是让我去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能是抢夺别人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还行……”小芝眼珠子提溜一转,“等等,你将来要是翻脸不认人怎么办?男人惯用伎俩就是一哄二骗三拖延,事后不认账是老传统了,你还是得先给我点实际的东西……” 申小甲犹豫了片刻,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扔向小芝,高声道,“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比万两黄金还要贵重,现在抵押在你那里,等我履行了诺言,你再将它归还给我,若是我哪天反悔了,这东西便是你的了!” 小芝接过锦囊,打开一看,顿时眼睛一亮,随意地将锦囊挂在自己的腰间,点头道,“这下够诚意了……”拍了拍手,从怀里拿出两个巴掌大小的精巧木轮,弹出一根透明丝线将两个木轮串联起来,其中一个固定在屋檐上,另一个扔给申小甲,而后自己捏着丝线的另一端飞跃而下,嬉笑道,“抓紧轮子的铁钩,准备起飞咯!” 十余把墨色长刀正在此时忽地劈来,申小甲立刻握紧铁钩,只觉得身子一飘,险险地避开,荡上屋顶,望了一眼下方挨挨挤挤的墨色长刀,长出一口气,盯着屋檐下的小芝,微微笑道,“动定滑轮组,还是科学的……只是这一下你要怎么离开呢?” “你走你的,不用假惺惺地关心我……”小芝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十指弹出数百根透明丝线,用脚丫子在地上踩出朵朵雨花,面色陡然一变,眼神冰冷道,“我想走的话,这世上没人能拦得住我,再多人也不行!” 申小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拱手道了一声珍重,背着江捕头疾步如飞地往醉月楼的方向跑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危险,他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醉月楼,彷佛那里是这世上最安全的所在。 正当申小甲甫一转身离去时,一支黑色羽箭从庭院内飞出,直射申小甲的后心。 屋檐下的小芝轻哼一声,一甩手,挥出数十根透明丝线,缠上那支黑色羽箭,奋力一拉,改变了黑色羽箭的飞行轨迹。 嘭!黑色羽箭在距离申小甲后心三尺左右的位置向下坠落,炸开片片青瓦。 裴志看了一眼逃遁而去的申小甲,满脸失望地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身后的庭院祠堂,嘀咕一句,“吹得天下无敌,终究也是个废物……”对制墨坊屋顶上的飞弩手比了一个追击的手势,随后扭头看向小芝,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原本汇聚在制墨坊侧门的数百名黑衣蒙面人立时呼啸应诺一声,“杀!” 数百把墨色长刀争先恐后地涌向小芝,就像在雨中游动的数百条黑鱼。 “你们很喜欢人多欺负人少吗?”小芝并没有看向那些黑衣蒙面人,也没有看向裴志,而是直视着侧门之内的祠堂,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那么,今日就让你们也体会下被别人以多欺少的滋味吧!” 话音一落,街道左侧走出一名挎着竹篮的老妇,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红薯,笑眯眯道,“下雨天,烤红薯和杀人更配哦!” 还未等裴志厉声喝问,街道右侧又走出一名身穿破烂蓑衣,头戴枯草斗笠的中年人,手里拄着一根黑色竹竿,在街道正中央站定,面无表情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你们今日不需要回家了!” 裴志见再没有其他人走出,捧腹大笑起来,指了指老妇,又指了指蓑衣客,“一个都快走不动路的卖红薯老大娘,一个只有根破竹竿的穷渔夫,这就是你说的以多欺少,别逗了!小姑娘,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你放心,叔叔一会儿定会温柔些待你……” 笑声戛然而止。 一把宛若寒月的长刀架在了裴志的脖子上,一道懒懒的声音在裴志耳边炸响,“说来听听,怎么个温柔法?” 裴志双眼一突,侧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邋遢汉子,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开玩笑的,当不得真……”伸出两根手指试探地往外挪了一下寒月刀,语气略带威胁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莫要胡来,否则尔等家破人亡指日可待!” 邋遢汉子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三道呼啸声,皱了皱眉,速即握着寒月刀在裴志脖子上转了一圈,回身反手一劈,斩出一片刀光。 叮叮叮!三支黑色羽箭穿透刀光之后只剩下一支,正正地撞在寒月刀身上,将邋遢汉子推出了侧门,滑行十余步堪堪止住。 与此同时,一道鲜红从裴志脖子上喷出,声音如同风吟一般悦耳。 裴志慌张地用手捂着脖子,可怎么也止不住鲜血喷出,面色惨白地轰然倒地,连半个字都来不及吐出。 邋遢汉子待到黑色羽箭落地后,直起身子,活动了几下手臂,朗声道,“哥几个,我家小子被人欺负了,我很不开心呐,今天这里不能有一个活口!” “我同意,他也是我的未来夫君呢,做娘子的自然得替相公出口恶气!”小芝拍着手掌道,“只是……要不要我去护送一程,先前好些飞弩手追过去了……” “不用了,”挎着篮子的老妇吃完一根烤红薯,从篮子里取出两把八斩刀,呵呵笑道,“那些杂鱼正好给我徒儿练练手,他已经在那边侯着了!” 邋遢汉子闻言一怔,表情古怪道,“你确定你徒弟是过去帮忙的?” 老妇抿了抿嘴道,“肯定是帮忙,顺便出口气……” “闲话稍后再说吧,”蓑衣客拔出藏在黑色竹竿中的霜江剑,忽然道,“赶紧杀完回去吃酒,我有蓑衣斗笠遮雨,你们却只有大头,很容易染上伤寒。” 邋遢汉子瘪了瘪嘴,深吸一口气,看向围在四周的黑衣蒙面人,目光幽冷道,“这得买多少壶烧刀子……血亏啊!只好用你们的血弥补一下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制墨坊外的街道上登时闪出千万道刀光剑影,数百根鲜血淋漓的丝线,以及十几支往来穿梭却未救下一人的黑色羽箭…… 第四十二章 八九不离十 当申小甲鼻青脸肿地背着江捕头回到醉月楼时,小芝早已坐在了大堂的门槛上,捧着小脸无聊地数着脚下的一线蚂蚁,见申小甲回来,瞬即笑靥如花道,“夫君,你怎地如此慢,叫人家等得好生着急。” 申小甲怔了一下,干笑两声,“不是我慢,是你太快了,由此可见咱俩节奏并不合拍,往后还是不要叫我夫君的好……”一脚跨进大堂,刚松了口气,抬眼一看,顿时浑身一僵,嘴角抽搐道,“这是才离虎穴,又入狼窝啊!” 大堂内并无往日的喧哗,只有正中央的桌子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破烂蓑衣的男人,一个是满头白发的女人。 两人俱是默默地端起酒杯啜饮着,俱是一脸寒霜地看向申小甲,眼中的杀意毫不遮掩。 咚!申小甲解下绑在身上的布条,将江捕头随意地扔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几下,耷拉着脑袋,故作一副恼怒的模样,踢打着两条腿道,“不让喘口气是吧?行!小爷也懒得活了,你们爱咋咋地,这条烂命谁想要拿去便是!” 老曲端着一个底下连着小火炉的铜锅从后厨走了过来,瞥了一眼申小甲,将铜锅放在那两人的桌上,翻了个白眼道,“好啦好啦,装什么不要命的好汉,赶紧过来一起吃点涮羊肉,暖暖身子……”对门口的小芝也招了招手,“你也别在那儿玩水了,怎么小孩子都喜欢踩雨水,当心以后脚丫子烂掉嫁不出去!” 小芝嘟了嘟嘴,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坐下,气呼呼道,“少在那里诓骗我,烂脚丫子是患了脚气,跟踩不踩雨水毫无干系……”扭头对着申小甲眨了眨眼睛,“况且,我已经有夫君了,不担心嫁不出去。” 申小甲轻咳一声,装作没有听见小芝的话一般,从地上爬起来,大摇大摆地在紧挨着老曲的凳子上坐下,抽抽鼻子道,“既然不是来杀我的,那咱们就可以一起吃肉喝酒,做个好朋友了……” 坐在右侧的姬姥姥冷笑一声,“想跟本姥姥做好朋友?可以啊,你先一命抵一命,偿还了七宝玲珑鸡的命债再说!” “讲道理,”申小甲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羊肉在铜锅里悠悠地涮来涮去,“那只鸡是它自己飞进我房里的,把它做成烤鸡的也不是我,这债怎么也算不到我头上吧!再者说,就算我吃鸡也有连带责任,你徒弟刚刚已经打了我一顿,我都没有跟他要汤药费,这事儿就算扯平了,大家都别再小肚鸡肠地计较……” 坐在左侧的曾八脱下身上的蓑衣,捏着筷子,在铜锅里轻轻一搅,夺走申小甲刚刚涮好的羊肉,放进自己嘴里细嚼慢咽,阴阳怪气道,“这算盘打得不错,挨一顿打换来一只珍养十年的灵鸡,还说别人小肚鸡肠……啧啧,脸皮真是比城墙倒拐处还厚。” “呐呐呐,你少在那里扇阴风点鬼火啊,”申小甲盯着自己空落落的筷子,面色铁青道,“我都还没有跟你算小树林里的账呢……” 老曲将自己涮好的羊肉放入申小甲的碗中,笑呵呵地插话道,“欸,不计较不计较……江湖人大多没怎么读过书,见面自然只能用拳头打招呼,不打不相识嘛。” “打招呼有人往死里揍的吗?”申小甲一脸悲愤道,“要不是我命硬,现在都被烧成灰埋了!” 曾八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淡淡道,“是你先动的手,抓了我的鸟,我没真杀了你,是给小芝和老曲的面子,你还真当是你自己命够硬啊?” “我当然知道是你曾大侠没动真格的……”申小甲重重地哼了一声,夹起碗中的那片羊肉放进嘴里,又夺过老曲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你曾大侠多了不起啊,一把霜江剑天下难逢敌手,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小捕快怎么可能接得下你那两剑,从一开始您就没打算真的杀我而已……” “那只八哥也是你的饵,故意引我去到城郊。”申小甲又夹起一筷子羊肉,在铜锅里来回涮着,斜眼看向曾八,不紧不慢地继续道,“目的就是想让我看见那具尸体,估计是姥姥告诉你尸体所在的吧,顺便再打我一顿,完成老曲给你的嘱咐……我可有说错?” “错了!”姬姥姥伸出筷子,精准地夹住申小甲筷子上的羊肉,迅速一扯,将羊肉放入自己面前的小碗里蘸了蘸,送进嘴中,面色和蔼地笑道,“破庙里的尸体并不是我告诉八哥的,我那晚离开破庙时,那女子还活蹦乱跳的呢……” “是我的黑鸟发现的……准确说,也不是它发现的,而是它最近交往的一只小乌鸦发现的,”曾八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接过话头道,“正巧我想跟你打个招呼,所以就让它带你过去看看,本想在破庙里就出来和你相见,谁知道你发了一支穿云箭,只好在小树林里守株待兔了。” 小芝翘起嘴巴,一脸不满地对曾八抱怨道,“明明是走过场,你当时还那么用力,也不知道轻点,害我吐了好几口血……” “你爷爷要求的,让我磨砺磨砺你……”曾八尴尬地笑了笑,“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现在的火候,一时没把握好力道。” “呵……”申小甲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咕咚一口咽下,侧脸看向一直吃个不停的老曲,冷笑道,“好一个走过场啊……老曲,你为了让我学武功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误会了不是……”老曲放下筷子,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满脸堆笑道,“他们还真不是我找来的,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吗?我也是七月七才发现他们来了月城,跟着你去了一趟月神祭典,就是在向他们表明我的态度。” 申小甲愣了一下,皱了皱眉,扭头看向曾八和姬姥姥,沉声问道,“是什么人让你们来杀我的?” “你这话问得有些犯忌讳,哪有杀手把自己的雇主说出去的……”姬姥姥端起酒杯,轻轻地舔了一口,“不过,左右我以后也不打算在江湖上混了,倒是可以给你透露一点……一个月前,有个年轻人带着三架马车的黄金找到我和曾八,告诉我们本该十年前就死了的你还好端端地活着,让我们帮老曲完成没有做完的事情。” 曾八嗤笑一声,接话道,“三车黄金就想让我们出手,真是太年轻、太单纯了……若不是当时我们想着趁此机会来看看老曲,毕竟八九不离十嘛,老曲消失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很想他……否则就凭那小子的做派,简直是在侮辱我们,早就血溅当场了!” “年轻人?”申小甲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脑海中浮现出沈琦的模样,追问道,“是不是一个圆脸小胖子?浑身都是金银珠宝,说话特欠揍……” “不是,”姬姥姥摇摇头道,“那人虽然也是身穿华贵衣衫,却不是圆脸胖子,而是一个长得还算俊朗的小书生。” 申小甲脑海中又浮现出棋痴师堰的模样,继续问道,“他是不是长着一张棋盘脸……” “我知道你想问是不是棋痴师堰……不是他,我们认识棋痴,知道棋痴长什么样。”曾八撇了撇嘴道,“那人的气度甚至比棋痴还要高出一截,眼神中的阴险也更浓一些。” 申小甲两条眉毛拧在一起,苦苦地在脑中搜索一番,还是没有想到符合曾八所说的人,垂头叹息一声,“莫非又是前朝旧怨?”大有深意地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江捕头,沉声道,“锦衣卫内部也起了纷争,看来这里面的棋手不止一人,难搞啊……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吗……” “多半是这样,”老曲将自己的酒杯从申小甲手里抢了回来,斟上一杯,小口小口地嘬着,“至少让我杀掉你的那个人是为了这天下……神宗的几个儿子都战死在边关,只有你这个未出世的小皇子侥幸逃脱,如果有人想要让这天下生出点乱子来,用你是最好做文章的。” “我记得你说过我爹是你杀的,我娘也是你杀的?” “你不是不想听以前的故事吗?” “现在这么多人就为了我这个申姓跑来杀我,自然要多了解一点才行。” 老曲望着大堂门外的疾风骤雨,目光忽地悠远起来,缓缓开口道,“当年边境雁城一战,你爹神宗并未像传言中那样死在箭雨中,而是被江湖出身的淑芬救走,躲进了深山之中。神宗重伤昏迷了足足了一月有余,醒来时大闵已亡,庆国已顺势吞并了大闵山河,赶走了企图再度犯境的匈奴……心灰意冷的神宗带着身怀六甲的淑妃只好继续留在深山里,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直到你出生那一日,一道金光照在了山头上……” 申小甲眼角抽搐几下,嘀咕一句,“那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如果你们稍微学过一点物理知识,就不会如此大惊小怪了……” “别打岔!”老曲白了申小甲一眼,灌了一大口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抿了抿嘴唇道,“神宗欣喜若狂,以为是上天不忍大闵就此灭亡,又给了申家一道希望,于是开始了一些小动作,但他却忘记了这天下容不下两个王……有人的目光开始注意到了那座山,特别是你八岁时,大庆发生了宣武门兵变,而恰巧又有人在大河里挖出了一座石碑。” “于是,江湖上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腥风血雨……我带着血月组织新生一代的九大杀手合力围杀你爹娘,却终是不敌……我们本欲退走,岂料身后还有想要杀人灭口的鹰犬,几番拼杀之下,其他九名杀手都已经身首异处,唯有我被你爹娘救下,捡回一条命……” 老曲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面色哀痛道,“然而,最终也是我……砍下了你爹娘的人头,交给了那些鹰犬带回去复命,获得了继续苟活的资格,又把你扔进了春江里,再偷偷捞回你的命……小甲,现在我再问你一遍,想不想替你爹娘报仇雪恨,取走我这个卑鄙小人的性命?” 第四十三章 听说 簌簌簌。 铜锅下火光飘飘忽忽,照映着桌边几人难以捉摸的表情。 没有人说话,小芝在盯着自己得两只脚丫子发呆,曾八偷偷将酒壶拿了过来,摇晃了几下,对着嘴咕咚咕咚灌起来,姬姥姥默默地涮着羊肉,一脸慈祥。 老曲坐直了身子,静静地等着申小甲的答案,有了答案,便会有了断。 时间彷佛凝固一般,就连酒楼外的大雨也陡然停了下来。 十息之后,申小甲眨了眨眼睛,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你和九大杀手都打不过我爹娘?我爹厉害还是我娘霸道?对了,你说我娘是淑妃,是不是姓慕容,她的师父是不是一个南海的老尼姑?”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曲怔了一下,嘴角抽搐道,“我在认真地问你问题,扯什么尼姑,南海尼姑都是东山和尚的姘头,咱们谁都惹不起,少拿别人开玩笑!” “是你先和我开玩笑的,”申小甲用手点指了几下桌边其余三人,瘪着嘴道,“就算我现在想为爹娘报仇,你也不还手,但他们几个答应吗?天字杀手榜前十耶,这里加上你,总共有四个,随便哪一个伸伸手就能把我按在地上摩擦了……” 曾八放下空空的酒壶,舔了舔嘴边的酒渍,忽然道,“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江湖规矩,这是你和老曲之间的恩怨,我们不能插手……顶多,在你砍死老曲之后,我们再宰了你为他报仇。”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左右我还是活不过今天是吧……”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老曲的手背,沉沉地叹息一声,正色道,“我之前在你买的那所小宅子里便已经回答过你,今天再说一遍,过去的仇怨我不记得,所以也不想去追究。你是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得到什么才杀了我爹娘也好,还是我爹娘为了让我活下去故意让你砍下脑袋也罢,都和现在的我关系不大,与我有关系的是一个叫老曲的跑堂,这十年的光阴,我和他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他才是我的家人……” 老曲眼眶忽地有些湿润,见曾八面色怪异地看着自己,吸吸鼻子道,“眼睛进沙子了……还有啊,别误会,这小子说的睡在一起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两架床!” 曾八不以为然地歪了一下嘴巴,夹起最后几片羊肉,怡然自得地唰了几下,一口吞进肚子里。 “行了,该知道的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你们搁这儿慢慢喝酒吃肉吧……”申小甲扫了一眼光光的盘子和空空的酒壶,又翻了一个白眼,伸伸懒腰,站起身来,望着大堂门外雨过天晴云漏处,嘴角微微上扬道,“雨停了,天晴了,我也该去牢里跟人谈谈心了!” “等一等!”一直低头不语的小芝忽然出声道,“话还没说完呢,结也没解开,夫君别着急走啊!” “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还有什么结没解开的?”申小甲皱眉道,“曾大侠和姬姥姥各从我这里各夺走了一块羊肉,小黑鸟和玲珑鸡的账也就抵消了……我吃了老曲一块肉,夺了他一杯酒,十年前的旧怨也都散了……” 小芝扬起鼻尖,一脸不快道,“我还有话说!我心里的结还没解开!” “你?”申小甲上下打量小芝一眼,摇头叹息道,“欠你的债我会还,但咱俩真的不合适,以身相许就算了吧,我真没有那种特殊的癖好……” “先不说以身相许的事,”小芝撅着嘴道,“我有话要问你!” 曾八和姬姥姥也冷冷地看向申小甲,异口同声道,“我也有话要问你!” 申小甲一脸迷惑道,“这么巧?你们要问的该不会是同一句话吧?” 小芝冷哼一声,猛地跳起,站在凳子上,平视着申小甲,抢先开口道,“听说你昨晚脱衣服了?” “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脱衣服,”申小甲干咳一声,面不改色道,“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啊,习惯睡觉的时候什么都不穿……” “听说你在烟雨楼里脱衣服跟别人睡了?” “呃……一个人也是睡,两个人也是睡,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最多也就是多了一点,你现在还小,说了你也不会懂。” “是烟雨楼的哪个小妖精?我去和她一较高下!” “算了吧……别去自取其辱了,人家哪都比你高。” 正当小芝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姬姥姥忽然眯起眼睛看向申小甲,抢过话头道,“听说你想请我去府衙喝茶?” 申小甲重重地咳嗽两声,挤出一张笑脸道,“先前是有这个不成熟的想法,可现在咱们不是已经喝过了酒吗,自然不需要再喝茶……而且该聊的也都聊了,姥姥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何必再去府衙……” “你不是想让我解释解释那晚在破庙里做了什么吗?” “不用了,其实我在看到死者胃里的烤红薯时就已经明白了,姥姥不过是想给那女子一个选择而已,若是她信得过你,自然会吃下整根烤红薯,也会跟着你走,从而保下一条命。但她却不相信你,不仅不跟你走,烤红薯也只吃了几口,待你走后还进行了催吐,胃里剩下的并不多,就算烤红薯里掺杂了其他的佐料,也不会有什么妨害。” 姬姥姥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幽幽叹道,“唉,我一个老人家能有什么坏心肠,那小女娃怎么就不相信我呢?结果信错了别人,误了自己的性命……” “人都是这样,总会自以为是地去评判其他人,就像我昨夜在烟雨楼作诗一般,”申小甲见状登时松了一口气,一边悄悄向躺在地上的江捕头走去,一边唏嘘道,“起头我自己写了一首,他们非说是我抄的,后来我抄了我老家一个叫阿杜的八十八首诗文,他们却又觉得那些都是我自己写的,你说奇妙不奇妙?” “阿杜?我记得以前你就唱过他的歌,好像叫什么……”老曲眉毛一扬,兴致勃勃地插话道,“哦,对了!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是这首歌吧?他也会作诗?” 申小甲抠了抠鼻子,解释道,“两个人,此阿杜非彼阿杜,一个只能住草屋,一个却是金银满屋。” 老曲点了点头,似懂非懂道,“大才子嘛,写了那么多绝世诗文,赚得比唱歌的伶人多一些很正常。” “是这个道理……”申小甲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再继续解释,正要抱起地上的江捕头离去,却被一声咳嗽惊了一下,僵在原地。 曾八又咳嗽了一声,见申小甲终于回头看向自己,这才缓缓开口道,“听说你偷偷学会了我的那两剑?” 申小甲深知江湖上偷师别人绝技是大忌,轻则自废武功,重则以死谢罪,干笑几声,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你们这一个个都是听说听说的,到底是听哪个王八蛋说的啊?” 曾八和姬姥姥意味深长地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老曲,却没有言明。 老曲很自觉地取下搭在肩膀上的抹布,佯装一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模样,辛勤地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筷来。 善于察言观色的申小甲咬牙切齿地瞥了一眼老曲,扭头对曾八笑道,“曾大侠别误会,并不是我有意想偷师的,只是您那两剑太帅了,在我脑中久久挥之不去,那日路遇强盗,万般危急之下,我一时情不自禁地使出了那两剑……” “是吗?”曾八右手按在黑色竹竿上,冷面霜眉道,“那为何先前你在制墨坊用的是寒月九式,而不是我的霜江剑,是觉得我的霜江剑比不上寒月刀吗?” 申小甲面色一僵,讶然道,“您当时也在?” 曾八撩了撩额头的青丝,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凑巧路过……” “噢……路过啊!”申小甲登时恍然大悟,歪着脑袋看向老曲,刻意加重路过两个字的语气,轻咳两声,满脸堆笑地对曾八说道,“曾大侠,你这可是真真误会小子了……其实是因为霜江剑比寒月九式更加高深,小子还不得其中精髓,不是想使出来就能使出来的,反而像寒月九式这种烂大街的武学,倒是可以挥洒自如。” 曾八听完申小甲的强辩之后,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满脸得意地看向面色铁青的老曲,哈哈笑道,“那确实不能怪你了……改日我得闲了,便把霜江剑的真意传给你,省得你遇到同样的情况又犯难,净使一些下三流的招式。” “那小子便先行谢过了!”申小甲抱拳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谢一声,随即背起江捕头,快步走出醉月楼,对大堂内几人挥挥手道,“小子还有公务在身,先回府衙一趟,不打扰各位叙旧了,改天闲暇无事再与大家一醉方休,告辞!” 不等大堂内的几人回应,申小甲便速即转身离去,走出数十步之后,才缓缓停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轻声道,“既然醒了就下来吧,难道真要我把你背回府衙不成?” 江捕头缓缓地睁开眼睛,脑袋枕在申小甲的肩膀上,眼神阴郁道,“我的外甥女婿将将因你而死,便是真让你背我回府衙也是情理之中……” “别乱扣屎盆子啊,”申小甲猛地把江捕头从自己背上甩下来,“你外甥女婿是主要是为了让你逃出生天,这才选择慷慨赴死的,我只是个陪衬而已。” 江捕头面色一黯,红着眼道,“等我回到京都,定要替他讨个公道!” “说到公道,咱们还是快些回到府衙,把该办的事办了,早点帮那两个女子和麻子讨回公道吧!” “不好办呐,制墨坊方家满门皆死,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咱们这又白跑一趟,什么东西都没捞着……” “谁说咱们是白跑一趟的……”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截白色的木头,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你真当我先前是吃饱了撑的,跑过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玩吗?” 第四十四章 有客自远方来 红色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惹人注目的。 尤其是在一派祥和的飞雪巷,更加扎眼。 一身红衫的申小甲和一身血衫的江捕头并肩走向府衙,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就像是两个无所事事的闲散人。 “这条巷子给我的感觉很奇特,”江捕头见到一个小孩朝自己扮了个鬼脸,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轻叹道,“京都比这大的巷子有的是,比这繁华的巷子也有许多,却没有比这条巷子更让人安心的……天子脚下啊,难道不比这月城府衙门前更让人有安全感吗?” “或许也正是天子脚下,伴君如伴虎,”申小甲从卖糖葫芦的草棍上取下一串,笑容和煦地递给那个朝江捕头扮鬼脸的小孩,淡淡道,“所有人都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有什么安心惬意可言呢。” “我来这里时也路过了青山城,那里也没有一条街道如飞雪巷这般,青山城府衙前的街道洁净无比,一点杂音也没有,更别说是有人争相吆喝抢夺生意了。” “那是因为这里的人在府衙门前摆摊售卖有盼头,而青山城的人若是在他们的府衙门前喧哗只会是有判头。” 江捕头摸了摸八字胡,满脸疑惑道,“不应该啊,据我了解到的,沈家自偏将军沈井兵在此据守而始,再到天启年间京都龙霄校尉沈荣迁调于此,沈家在月城已经经营了三代,前段时间沈荣还向天子递了折子,说是想让其子沈琦承继他的职位……月城,显然已经成了他沈家的家产,府衙只是个摆设,沈荣犹如月城之天子……那么问题来了,这里的人因何安心?”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原来你到月城是为了沈家,我当初还以为你也是想要我的命呢……”申小甲并没有直接回答江捕头的话,瘪了瘪嘴道,“千户大人,人活在这世上都是要讲规矩的,不能随心所欲,这飞雪巷的百姓如是,你我如是,他沈家又怎么能例外呢。即便他们有权有势,即便他们兵甲强盛,但若是不讲规矩,也难以在这月城中存活下去。” “噢?什么规矩?” “一点点皮毛的规矩……皮之不附,毛将焉存,若是这月城中一个百姓也没有,他沈家也难以独活。没了百姓,谁给他们种粮食,没了百姓,谁给他们酿酒,没了百姓,谁给他们做糖葫芦……我用三年的时间,教会了月城百姓利用这个规矩,所以便有了飞雪巷的安心。” 江捕头面容一肃,侧脸怔怔地看着申小甲,眼中杀意陡现,寒声道,“好一个釜底抽薪!你这样的人在乱世便是一世枭雄,只能做朋友,不能为敌。” “我以为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经历过生死的朋友……”申小甲洒然笑道,“千户大人,你知道我为何将将死里逃生,便立刻赶回府衙去牢里找人谈心吗?” “因为明天就是你我的三日之限?” “不对,三日之限毕竟是明天的事情,即便着急,休息一会也是可以的,不必这么马不停蹄……” “因为你担心有人会加害牢里那些疑犯?” “也不对,那些人就是再蠢也不会蠢到闯进监牢里杀人灭口,万一我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是为何?”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申小甲鼻孔朝天道,“我家大人这么厉害,小爷何必畏首畏尾的,经过制墨坊一战,谁敢杀我?谁能杀我!小爷我就是要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小爷就是喜欢看他们那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憋屈模样!” 不知为何,此刻江捕头突然生出一种很想暴揍申小甲的冲动,却终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也对,有九命猫神护在左右,再加上天字杀手榜其余三位,这世上确实没什么人能真的伤到你……” “当然了,显摆只是非常浅薄的一层,更深层次的还是我想快些替枉死者讨回公道,我想跟那些自以为是的权贵们讲个道理……凭什么他们可以想杀谁就杀谁,想欺负谁就欺负谁!”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指了指卖菜的李大婶,怒而不发道,“天启三年,李大婶的丈夫因为和月城某个大财主的手下争吵了几句,第二天便被人投进了春江里,天寒地冻,她的丈夫成了那一年月城喜迎新年的冰雕……” 申小甲又指向卖脆皮大西瓜的瓜农,“天启五年,陈大伯原本是开粮铺的,一家五口,其乐融融,却因为不肯配合某些人上涨粮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转身指向算命的陈瞎子,“天启七年,陈瞎子还不是一个瞎子,是位风度翩翩的秀才,一腔热血帮别人打了一场官司,得罪了沈家的门客,一对招子便被人生挖了出来……” “还有三生酒肆的胡三生,他本该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却被人横刀夺爱,当着他的面将他未婚妻凌辱至死!” “府衙旁的羊肉面还不错吧……那位老板是外地来的,他们两夫妻原本有个五岁的儿子,进城时哭喊声大了些,扰了城主大人的清净,五岁孩童被人从城门之上扔了下去……” 江捕头额头青筋渐渐隆起,面色越来越难看,沉声道,“他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王法吗!” “王法离他们太远,看不见……”申小甲拍了拍江捕头的肩膀,嘴角上扬道,“大人也不必气恼,王法帮不了他们,但我能帮他们……所以李大婶摆起了菜摊,陈瞎子替人卜卦算命,胡三生的荷花蕊成了月城口碑最好的酒,羊肉面馆很快也会再迎来一个新生命……所有人都开始了新生活,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再加上我先前说的那个规矩,权贵们也开始注意吃相,也就有了眼前的飞雪巷。” 江捕头忽然站定,郑重地向申小甲作了一个揖,慨然道,“小甲兄弟高义,请受我一礼!” “欸!使不得,使不得……”申小甲连忙搀扶起江捕头,故作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路见不平,便拔刀一铲,为着让这世间越来越好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江捕头看着申小甲一脸真挚的神情,眼眶发热道,“小甲兄弟有如此大才,实在不应该屈居月城做个小小的捕快,若是你有想法,我可举荐你去京都……” 申小甲歪着脖子,似乎就在等江捕头这句话一般,双眼放光道,“做什么?” 江捕头愣了一下,讷讷道,“自然是锦衣卫……” “什么官?”申小甲眨眨眼睛道,“我听说锦衣卫的衣服分三种,蟒服、飞鱼服和斗牛服,你能帮我搞一身威风凛凛的五爪蟒服吗?” “倒也不是不可以……”江捕头面皮一抖,盯着申小甲胯下某处,表情怪异道,“凭你的本事混个五爪蟒服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身着蟒服的都是在天子跟前服侍的大公公,你确定为了一身蟒服要挥刀斩却红尘根吗?” 申小甲面色一僵,干咳一声,哈哈笑道,“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懂,故意逗你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抱负,每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庸庸碌碌地过完一辈子就挺好的,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去京都做官的话还是免了。若是将来闲暇无事,倒是可以去京都游历,蹭你一顿酒肉饭。” “也好,很多人本是洁白无暇的美玉,去了京都却被染了个乌漆麻黑,”江捕头沉吟片刻,点头赞同道,“还是置身事外,逍遥快活得好……行!到时候只要你到了京都,我请你吃最好的涮羊肉,喝最烈的菊花酒,逛最美的青楼!” “菊花酒还是算了吧,我对那两个字有些敏感……”申小甲清了清嗓子,双手叉腰,盯着近在咫尺的府衙大门,收起脸上的笑意,面色冰寒道,“千户大人,可敢与小子同去监牢,见识一下小子这人魔的狠辣手段?” 江捕头用大拇指和食指左右各撇了一下八字胡,松松垮垮地站在申小甲身侧,干脆利落地吐出几个字,“幸甚之至!” 话音一落,两人便齐齐地迈腿跨进府衙大门,朝着监牢方向走去。 待到申小甲和江捕头的身影从府衙大门消失之后,一袭青衫的师堰忽地端着一碗羊肉面走出羊肉面馆,望了一眼府衙大门,嘀咕一句,“这都没死,还真是命硬啊……”转身回到面馆内,在一名蹲坐在凳子上吃面的虬髯客身旁站定,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请你吃了最好的面,你也穿得像个刀客了,该还我人情了……” 虬髯客快速地将碗里剩余的几根面条吸进嘴里,又端起碗灌了一大口面汤,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满布疤痕的右手按在桌上一把长长的陌刀上,虎目灼灼道,“这城里最快的刀在哪里?” “在醉月楼……”师堰眼神温和地笑道,“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那里不止有最快的刀,还有一根线,一把剑,以及两把八斩刀。” 虬髯客抓起陌刀,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去,“求之不得!我不远千里奔赴到此,本就是来打架的,今天正好一次打个够,痛快!” 第四十五章 武痴的狂妄 “痛快不痛快我不知道,但痛是肯定的……”师堰看着虬髯客离去的背影,嘟嘟囔囔道,“看来耍大刀的都是大老粗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一根筋地只知道往前冲,也不动动脑子想想打不打得过,若是换作我,至少也要等到其他三人离开,再想办法让九命猫神虚弱几分,这样才算势均力敌嘛……” “所以你这辈子很难在武学上有所成就,”一道冷冷的声音从面馆棚顶传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有千万人吾亦往矣……这才是一个武者应该有的心境!” “我是个下棋的,有没有武学成就无所谓……”师堰放下碗筷,从兜里摸出十几枚铜板拍在桌上,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咱们也走吧,去城主府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最后再捞点好处。” “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我没什么兴趣……” “莫非你也想去醉月楼凑热闹?” “若不是恩师叮嘱再三,让我这趟以护你周全为主,我进城第一件事便是去醉月楼,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唐国的亡命刀客出手!大庆自己事就该自己人办,何必假手他人!” “庞庆,我就知道你又手痒了,千万忍住啊,你是我的底牌,要留在最后打出去的,这样方能给那小子致命一击……”师堰走出羊肉面馆,扭头对从面馆棚顶飞跃而下的灰色麻衣青年说道,“别急着去醉月楼了,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以后你会有机会跟那几个人好好玩玩的,现在还是先跟我去城主府吧,那边也有一支很厉害的箭,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这心里不踏实。” “也好,跟天下第一箭过过招也不错!”庞庆回头望了一眼羊肉面馆,舔了舔嘴唇道,“师堰,我已经看着你和别人在这家面馆吃了两次羊肉面了,下一次我和那几个高手打架之前一定要过来先尝几口,否则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吃到嘴里了……” “你还真是个武痴,”师堰翻了一个白眼,抬腿往城主府走去,没好气道,“我说的过招就只是过招,你到时候只需要拖住他们就行了,不一定真要打生打死的,等到致命一击落下,那姓申的小子两眼一翻,咱们就算大功告成,可以回京都复命了。” 庞庆双手插进衣袖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堰的身后,微微皱眉道,“那不行,我必须要跟他们淋漓尽致地打一场,以证我的武道,若是这回退怯了,往后再遇到同等级的高手便连一战的决心也提不起来……所以高手之间的比试既决高下,也应分生死,否则就不算倾尽全力。” “呃……那我请你到时候尽量也稍微克制一下,一切当以任务为重,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我努力。” “你觉得那虬髯客能在九命猫神手底下走过几招?” “我没跟九命猫神打过,不知道……但那虬髯客只能接下我三拳,再多就是奇迹了。” “比我估计的还要不堪,看来又是给别人送了一道小菜……”师堰垂头叹息一声,满脸颓丧道,“只希望那虬髯客百折不挠,死缠烂打,被人家活活打死才好。” 庞庆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耸耸鼻子问道,“你明知他此去是送菜,为什么还要让他去,这样岂非是打草惊蛇?” “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让他们胡乱猜测,这样月城的水才足够浑浊……”师堰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语气平淡道,“而且再过段时间,唐国女帝就要来大庆了,你说她如果知道自己的暗影刀客死在了那些人手里会怎么做?” 庞庆鄙夷地看了师堰一眼,刻意远离了两步,“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躲在背后算计的小人,若你不是恩师的门生,我一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武痴,有句话你一定要牢记在心……一人之勇终究只是一人,纵是强如你和九命猫神这般的人物,于大局亦是沧海一粟,百人杀不了你们,那就千人、万人、十万人……大局胜才有未来,一子得失并不重要,所以很多时候别那么冲动,学会冷静思考,这样你才能笑到最后。”师堰见庞庆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好了,我感觉我的话已经触及到了你的内心,多余的话也就不说了,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等下看我如何展现大局观的智慧吧……” 说罢,师堰快步来到城主府大门前,正了正身上的衣衫,轻轻叩击几下大门,面带微笑地静候一旁。 一盏茶过后,大门内仍旧毫无动静,庞庆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嘟囔一句,“你敲的太轻了,人家许是没听见,瞧我的……”上前一步,右手握拳重重地在大门上捶击三下,狂吼道,“有喘气的没有?来客了!” 师堰瞪了庞庆一眼,责怪道,“注意礼数!别让人觉得京都来的人没教养,看轻了咱们……” 正在这时,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缝,瘸腿的老管家从门缝里打量了师堰和庞庆一眼,冷冷道,“想要剩菜剩饭去后门候着,在这儿敲什么敲,规矩都不懂吗!” “我们像是要饭的吗?有我们这般仪表堂堂的乞丐吗?”师堰闻言一怔,指了指自己和庞庆,面皮抽搐道,“我们是来找……” “寻亲戚的是吧?”老管家粗暴地打断师堰的话,板着脸道,“门客的亲戚走左侧小门,府中下人的亲戚走右侧小门,自己寻去吧!” “不是……”师堰努力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解释道,“我们并非是来投奔的府中什么门客下人的穷亲戚……” “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难不成也是想凭借一身本事在城主府中混口酒肉饭吃的江湖好汉?” “也不是,其实我们是来找……” 正当师堰要说明来意时,提着一个清紫檀镶金丝鸟笼的沈琦哼着小曲从街道的另一边走了过来,在跨进大门时斜瞥了一眼师堰,登时面色一寒,“是你?你来我家干什么?噢……不用说,我知道了!定是烟雨楼诗会被我压了一头,心中不爽,想要寻我晦气是吧?好啊,正好本少爷也一肚子气没处发呢……”扭头看向瘸腿老管家,怒声道,“老狗,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帮本少爷教训教训这两个王八蛋,别打死,剩半条命交给我玩玩!” 瘸腿老管家看向师堰和庞庆,轻叹一声,摇头道,“原来是寻仇的……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那就让你们长长记性吧,别什么人都敢得罪!” 话音一落,瘸腿老管家拉开大门,一步踏出大门,伸出右掌,迅疾如风地印向师堰,掌下隐隐有惊雷声传出。 庞庆见状立刻横跨一步,挡在师堰身前,右手化掌于胸前运气一翻,正正地与老管家对击一掌,双眸之中精光一闪,欣喜道,“奔雷掌?” 嘭!双掌相印,两道惊雷相撞,气劲喷薄四涌,吹得庞庆和老管家的衣衫猎猎作响。 老管家收回右掌,双眼微眯道,“你也会?” “嘿,前阵子刚打死一个姓容的老混蛋,从他身上捡的……”庞庆也收回自己的右掌,挠挠头,羞赧地笑道,“练得还不算太纯熟,只能用来打打蚊子什么的。” 老管家脸上的寒意更浓了几分,将瘸了的左脚向前一踏,立时尘烟四起,左脚下的地砖四分五裂,声音低沉道,“少爷,今天小的恐是满足不了您的心愿了,我打算直接打死他们!” 沈琦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下巴支在鸟笼上,嬉笑道,“没事没事,我在一旁看戏也是不错的……但有一点,别太快就把他们打死,若是我看得不够尽兴,回去就让人把你打死补上不足的时间。” “小的必定努力让少爷满意……”老管家深吸一口气,左右掌斜立胸前,缓缓抬起左脚,挺拔如松。 庞庆眼中的兴奋更加浓郁起来,“有意思!你左脚比右脚短了两寸,天生残缺,却能将腿法练至如此境界,当真是了不起……”弓步向前,摆开架势,正色道,“既然你擅长的是腿法,那我便以腿法击败你!” 老管家冷哼一声,猛地挥出左脚,狠狠地劈向庞庆,冷冷道,“年轻人总是太狂妄!” “不狂妄的能叫年轻人吗!”庞庆轻笑一声,侧身一闪,顺势右脚一扭,左脚飞出,踢出数道迅如闪电的残影,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电光毒龙钻!” 啪啪啪!空中传来几声霹雳,残影散去,二人各自退后半步。 老管家正欲抬腿继续进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登时放下左腿,止住身形,束手而立,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一串爽朗的笑声在大门口响起,沈荣不知何时站在沈琦身后,热情似火地看向师堰,声如洪钟道,“我说今天怎么左眼皮一直在跳,原来是棋痴贤弟大驾光临……哈哈哈,快快请进!” 第四十六章 囚笼里光明的浪漫 人和人之间最亲近的距离就是一个转身的距离。 所以沈琦从门槛上站起来一个转身就看见了沈荣,又悻悻地保持着一个转身的距离跟在沈荣屁股后面,陪着师堰和庞庆在自家的院子里闲逛,挑逗着笼子里的黑鸟,嘀嘀咕咕地骂着穷酸。 庞庆和师堰的距离也是一个转身,兴致缺缺地如影随形,时不时地回头瞄一眼远远跟在身后的瘸腿老管家,想着该寻一个什么样的由头转身再跟老管家打一场。 老管家却不能跟前面的几人保持一个转身的距离,一瘸一拐走得不快不慢,既离着沈家父子不远,又离着师堰和庞庆不近,这个距离很适合一巴掌拍死前面的几个人,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自己拍不死那几个人,引得那几人转身之后,只会让自己转生。 几个人穿廊过桥,各怀鬼胎地来到池塘边上,百无聊赖却又装作怡然自得地朝着池子里抛洒鱼食。 师堰在扔完第一百四十三颗鱼食之后,闻了闻自己的手,心里泛起一阵弄弄厌恶,随手将剩余的鱼食全部撒进池塘里,满面春风地遥指不远处一群忙活着切割青石砖的下人,惊奇道,“那不是烟雨楼的地砖吗,怎么跑到大人府里来了?” “我用白玉砖换来的,”沈荣和煦地笑了笑,淡淡道,“省得烟雨楼的人费力清洗……” 师堰悄悄地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呵呵笑道,“大人高明啊,表面上是烟雨楼占了便宜,青石砖换成了价格昂贵的白玉砖,实则大人您才是真正的赢家,诗鬼一夏的八十八首诗文原稿,还是在烟雨楼诗会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写下的,可谓是独一无二,若是拿去京都雅集坊拍卖,一首便是万两黄金,八十八首诗文,便是八十八万两黄金……大人,你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呐!” “不值一提,”沈荣摆摆手道,“区区八十八万两黄金而已,也就是我沈家在月城产业半天的收益……回头等他们忙活完,我让人挑拣几幅好看的裱起来送与棋痴贤弟带回京都,宝剑赠英雄,名诗送诗人,好东西就应该送给懂得欣赏的人嘛!” “其实我对诗文的兴趣不是很大,令公子诗狂兄弟应该会更喜欢才对……”师堰面色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城主大人,小弟多嘴问一句,他们乒乒乓乓地在干嘛呢?” “没什么,”沈荣又抓了一把鱼食,一颗颗地抛进池塘里,不紧不慢道,“我在为那位诗鬼大才子准备一份的薄礼,名字叫断章取义。” 师堰微眯起双眼,盯着那一摞摞堆起来的青石砖,嘴角斜斜向上道,“这份礼可不薄啊,甚至可以说有些厚重,诗鬼兄弟怕是受不起咯……” “他受不起也得受,想要推辞……除非当场把那些字吃下去!”沈荣扔完鱼食,眼神宠溺地摸了摸一旁傻呵呵逗弄黑鸟的沈琦脑袋,轻叹道,“敢欺压我的儿子,他就该有吃不了兜着走的觉悟!这几块青石砖只是开胃小菜,我还准备了两份大礼,明日一并赠与他,给他个惊喜!” 师堰轻轻地“噢”了一声,一脸欣喜道,“那小弟可就拭目以待了……” “贤弟必定不会失望……”沈荣拍了拍手,侧脸看向师堰,正色道,“只是倘若明日愚兄真的大功告成,不知贤弟答应的事情能否兑现?” “大人,这一地您尽可放心,”师堰挺起胸膛,自信满满道,“只要事情办成了,答应给城主大人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就算您信不过我的能力,也该相信小弟恩师的本事。” “那是自然,魏老清誉满天下,定是言必行,行必果的……”沈荣沉吟片刻,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直视着师堰的眼睛,郑重道,“既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今日我便再给贤弟看一样东西,以表诚意!请随我来……” 师堰和庞庆对视一眼,速即满脸警惕地跟在沈荣身后,朝着池塘右侧走去。 沈荣蹲下身子,伸手摸进池塘边沿的草丛中,用力一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池塘右侧某处地面缓缓裂开,现出一条黑黝黝的石阶密道,站起身来,扭头看向不知何时也跟过来的沈琦和老管家,面无表情道,“你们俩就留在此处,不许任何人靠近,明白吗?” 老管家低眉顺眼地应诺一声,退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沈琦闻言一怔,随即转身离去,撅着嘴,一脸不满道,“什么嘛……又不带我一起玩,那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好不如回屋子里玩鸟呢!” 沈荣满脸愠怒地看着沈琦的背影,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站在密道门口,对师堰和庞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和颜悦色道,“二位请吧……” 师堰对庞庆使了一个眼色,温和地笑道,“还是我一个人下去吧,大人您藏得这般深,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之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沈荣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哈哈笑道,“贤弟不愧是善谋者,当真体贴啊!也好,那便你我携手同游,一览这池下风景吧!” “荣幸之至……大人头前带路,小弟紧随其后。” “跟紧咯,泥泞路滑,人心复杂,这条道可不好走!” “我的步子倒是很稳当,不担心路滑与否,只不过这里也太黑了吧……” “恐惧的底色便是黑色,我前日离开时刻意让人又将四面上下都铺上了一层黑色幕布,加强一下氛围感……”申小甲眉毛一挑,朝着左右两侧监牢努努嘴,“这里的囚犯都是生活完全没有希望的,所以眼睛里连一丝光亮也没有,前面就好多了,那些人还有希望,所以等下咱们的路就会光明一点点,暂且忍耐下吧。” “在这种环境下呆得久了,是个人就会崩溃……”江捕头啧啧赞叹两声,“你小子哪来的这么多奇思妙想,我听说你还有一个什么人魔的称号,每天要吃三百颗人心?” 申小甲腼腆地笑了笑,用嘴型说了句“猪仔的”,干咳一声,轻声道,“大人在此间说话尽量轻一些,对于咱们来说是正常音量的声响,但对这些长时间生活在黑暗寂静里的囚犯来说却是炸雷一般,悠着点,别把那些胆小如鼠的再给吓死了。” “有趣有趣……等我回到京都也参照你的法子炮制一些嘴硬的死鸭子,想来必会有奇效。对了,你前日到此有没有问出点什么来?” “没有……前日我根本就没有问话,只是拉着那名在祭典上崴脚的壮汉喝了一碗酒,又把祭典的大祭司单独关押到一间牢房里……” “不应该是把那名壮汉单独关押吗?” “大人,想让一个人快速地崩溃,除了未知的恐惧,还有的便是躲不掉的猜忌……”申小甲摇了摇头,伸出右手撩开面前的黑色帘布,一脚从黑暗踏入光明,嘴角上扬,邪魅一笑,“大人且在一旁看着,咱们今日就可以收获崩溃的果实了!” 江捕头借着帘布撩开后的微光朝两边监牢望了一眼,登时后背一阵发凉,不禁对申小甲生出几分惧意。 黑布隆冬的囚牢里,几十名囚犯一排排分站两旁,皆是表情呆滞地扶着牢房的围栏,双眼空洞无物,在微光透过来的一刹,所有人机械地扭动脖子看向江捕头,苍白的脸上的泛起丝丝异样潮红,双手探出,抓握成爪,发出声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江捕头狂咽了一下口水,快速钻进帘子之后,紧跟在申小甲身后,面色有些难看道,“你把人逼成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大人,你错了……”申小甲瘪了瘪嘴道,“那些人都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所以即便是使用再残忍的手段都不过分……月城这些年来,因为大老爷不怎么管事,其实并没有办多少案子,自然牢房里也就没有关押多少囚犯。” “那他们是哪来的?” “现在这囚牢里的无非两种人……一种是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不下去的人,一种是在外面的世界让别人生活不下去的人。黑暗里的是后者,他们是我和麻子等人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从月城各个腌臜之处抓来的,有欺凌良妇的,有拐卖孩童的,还有杀人放火的……白天有人给他们撑腰,但是晚上那些大人物们都闭上了眼睛,青天也就该出现了。” “小甲兄弟当真是用心良苦啊……那些在外面活不下的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都是自己走进来的,被人欺负得没活路了,连饭都吃不起,只好寻个由头闹点小事,用自由换取活下去的机会。不过,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毫无用处,在这些年里,我培养了好些赚钱的能手,现今在月城的各处产业里混得风生水起,烟雨楼里那个出言讥笑沈琦的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啊,这些人我把他们安置在有光的地方,希望能慢慢照亮他们灰暗的人生,算是一种别样的浪漫吧!” 江捕头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恍惚间似乎看见那道立在京都御书房的身影,眼神中满是崇敬。 申小甲将江捕头的神情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清了清嗓子,昂首道,“心怀苍生悲天下,世上无我这般人呐……好了,咱们还是先采摘果实,否则时间太久放烂了就不好咯!” “先审哪一个?” “自然是被人排挤猜忌的那个,再不把他提出来,那汉子就要疯了……” 第四十七章我于冷夜中怒放,亦如暖日下灿烂 申时三刻,日偏于西。 监牢里一丝阳光也没有,只有一盏灯,一盏阴森森的油灯。 飘忽的灯光将申小甲的影子斜斜地拉长撑大,就像是阎罗殿的巨像一般。 身材魁梧的壮汉跪在地上,双肩不停地颤动,低着头,显得无比微小可怜。 宽敞的刑房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些微清风拂动墙上刑具的脆响。 也没有别的人,江捕头和老狱卒在申小甲和壮汉看不见却能听见刑具脆响的地方喝酒吃肉,喝的是申小甲带来的荷花蕊,吃的是狱卒原本给申小甲准备的猪仔心,当然这次是煎熟的。 一个人在黑暗且安静的地方待久了,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感觉不到世界的存在,会极度渴望与人聊天。 尤其是壮汉这种人,虽然和其他祭典上的壮汉关在一起,但可怕的是,所有人都远远地躲着他,无论他如何辩解,也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甚至连辱骂都没有。 一边是挨挨挤挤凑在一起的团结群体,一边是孤独缩在墙角的零丁个人。 壮汉眼中的一切渐渐变得扭曲变形,挤在对面那一群高高矮矮的昔日同伴彷佛化成张牙舞爪的厉鬼,盯着自己桀桀怪笑。 那些厉鬼长满獠牙的嘴巴变得越来越大,猛地一吸,壮汉便被吸进了厉鬼肚子里,在无尽的黑暗中渐渐下沉…… 直到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从那个噩梦里提了出来,重新感受到了光明的温暖,尽管这光明是风中之烛,极其微弱,随时都可能熄灭。 壮汉在被拉出监牢那一瞬,差一点感激得痛哭流涕,他发誓无论来人是谁,想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他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人,便又将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红衫,一滴滴落着血水的红衫。 青面,没有表情,冰寒铁青的冷面。 黑白发,如蛇般迎风吐信的短发。 人魔申小甲五个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壮汉脑海里,此刻再一次见到,恍如隔世,胆颤心惊。 越是安静,越是令人恐惧。 额头深处一颗颗豆粒大小的冷汗,壮汉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十指死死地抠进监牢的地面。 你问啊! 你倒是说句话啊!只要你开口,我可以把能说的一切都告诉你! 王八蛋,随便说点什么也行啊! 壮汉疯狂地在心中咆哮,喉结不断蠕动,却终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又过了漫长且短暂的十息之后,申小甲微微扬起下巴,望向刑房墙上的一个个刑具,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道,“金瓜击顶,挑筋去指,劓殄,炮烙,夹脚趾,断椎,抽肠,去膝盖……这些我都不喜欢,太粗浅了。毁灭一个人的肉体很简单,我甚至可以制定出一套由内而外,让囚犯每个毛孔都鲜血淋漓的法子。” 壮汉身子一颤,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几乎都快贴在地上了。 申小甲顿了一下,继续道,“可我喜欢的法子还是从心理上毁灭一个人,没有那么多惨叫,也不会让人皮开肉绽,崩溃垮塌都是无声的,无声胜有声,这才够艺术!” “大人……”壮汉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您是不是想知道月神祭典的事情,其实……” 申小甲打断壮汉的话,左右摇摆两下脑袋道,“我不想知道。” 壮汉一怔,抬头看向申小甲,表情呆滞道,“难道您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崴那一下脚吗?” “不想知道,”申小甲仍旧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因为我本来就知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这样对待你是为了审讯套话?真是很傻很天真啊,我做这些事只是单纯地想折磨你而已。两条鲜花一般的生命,你们居然可以完全无视,恶劣啊!” 壮汉瞳孔一缩,只觉得后脖子的凉意更甚了,急忙辩解道,“大人!我之所以崴了一下脚是因为当时一不小心踩到了一颗小石头上面……” “我都说我知道……那块石头本来就是我朋友扔过去的,而且我还知道就算没有那块石头,你也一样会崴脚摔倒……”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弯腰俯视着壮汉的脸庞,语气温和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将囚犯放置在黑暗中吗?” 壮汉不知申小甲突然问出这话的含义,只得面色僵硬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每年都会把自己埋在地底下一回,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样的万籁俱寂,有的时候待的时间长,有的时候待的时间短……起初这样做是因为我想回去,后来则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自己只是这世间的一缕游魂,便想着在那里面反省反省,想想该如何过好现在这辈子,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上辈子就是被人活埋的……” 申小甲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里的时候,连思绪都很吵,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能想通很多以前看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功过得失,比如公理大义,比如什么样的人才配活在光明里……想开了之后,我于冷夜中怒放,亦如暖日下灿烂。己所欲便想施加于人,所以我想让你们也能体会一番,或许能感同身受,痛改前非也不一定,说到底都是为了你们好啊……” “大人……”壮汉呆呆地看向申小甲,就像看着一个疯子般,世上最恐怖的几个字就是为了你好,而且若是对方神经还不正常的话,那便更可怕了,速即磕头如捣蒜道,“我全都老实交代……是制墨坊的方老板让我那么做的……他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捆绑他女儿时假装崴一下脚,制造出一个空当,方便将他的女儿从祭台上调换下来……” 申小甲闲适地甩了甩衣袖上的血珠,忽然悠悠地问道,“老祭司是否知情?” “大部分情况都知道……”壮汉抿了抿嘴唇,快速答道,“祭典本来不用死人的,可前阵子城主大人说每年都是那些月神显灵济危救困的戏码,实在看腻了,一个神灵不能光让人敬仰,也要让人畏惧,今年该怒一怒了。所以他就告诉老祭司,七月七的祭典上月神要杀人……”“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老祭司谋划的?” “事实的确如此啊!所有祭祀夜叉里只有老祭司最会装神弄鬼,每年祭典的月神显灵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这些大老粗哪里懂这些,按着他说的去做便是……老祭司不管死的是谁,只需要那一晚在月神大显神威之后有一个死人在台上就可以了。所以我给了老祭司五十两银子,让他暂且不要提前弄死方老板的女儿,等到祭祀月神时,我会给他一具差不多的尸体。” “祭典上的那具尸体应该是方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吧?” “您怎么知道?” “每年月神祭典衙门都会派出衙差进行巡守,以防出现什么意外事故,还会有人提前跟老祭司和祭典圣女沟通相应细则,而今年负责记录月神祭典大小事宜的书办是一名满脸麻子的小捕快……七月初一,他去过一趟制墨坊,在路过方家大小姐厢房时听闻了几句,知道典上会出大事,也知道了圣女会被掉包,只是不知道那丫鬟会以死尸的模样被换上去而已。” “难怪今年巡守的捕快比往年多了一些……” “我还好心地让我一个朋友想办法制造点乱子,让那大小姐能提前逃脱,这样或许那丫鬟就不用死了,只是没想到她在祭典之前就已经被你们害死了,而那颗石子正巧合了你的心意,命运弄人呐!” 壮汉扯动嘴角,苦着脸求情道,“大人,小的做这些也是被逼无奈,就算我不收下方老板的银钱,也会有其他人去做这件事,恳请大人莫要再折磨小的,给小的一条活路吧……” “你被逼无奈?”申小甲冷笑一声,眼神冰寒道,“那被你们害死的那个丫鬟和方家大小姐难道就是心甘情愿了吗?我那个因为知道得太多被炸成飞灰的麻子兄弟莫非是自寻死路不成!” 壮汉双眼一突,震惊道,“方家大小姐也死了?” “你不知道?”申小甲双眼半眯起来,冷冷道,“她和那个丫鬟的死法一样,都是窒息而死……七月七祭典之后,她并没有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你应该知道是谁做的吧?” “不可能!”壮汉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骇人的事情,浑身颤抖道,“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女儿做出那种事!” “你的意思是说杀死那个丫鬟的凶手是方老板?”申小甲皱眉道,“不是你动的手?” “那种法子我怎么想得出来……”壮汉眼帘低垂道,“本来是应该我来做这件事的,可是老祭司说尸体必须要让人查不出任何跟脚,否则就不会答应我调换圣女。方老板得知此事之后,说他会想办法解决,让我不必插手……七月七祭典前,他果真交给我了一具令老祭司满意的尸体。大人,月神祭典上的事情真与我没太大的关系,若是硬说有关系,也只是五十两银钱的关系,还请饶过小的吧!” 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照你所说确是如此,只是……”从怀里取出一截白色木头,歪着脑袋看向壮汉,嘴角微微上扬道,“你并没有说出你所知的全部事实,避重就轻,很不老实啊!” 第四十八章 制杖的故事 最聪明的说谎,便是只讲出一部分真相。 壮汉以为自己足够聪明,所以讲出了那个别人事先帮他准备好的完美谎言。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能骗人的谎言,都是因为有一个相信谎言的人。 面前的这个黑白发少年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又怎么会相信那个完美无缺的谎言呢。 谎言被揭穿的时候,说谎的人都不会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壮汉也是一样。 在第十二滴冷汗从额头滑落之后,壮汉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口干舌燥道,“大人……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事情原原本本的经过就是这样,小的已经把所有知道的内情都交代了……” “你不知道?”申小甲把玩着手中的那一小截白色木头,气定神闲道,“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我手中的这一截木头名曰晴雪白花松,产于西域雪山之巅,千金难求。天启八年,有西域苦行僧到访月城,与老祭司相谈甚欢,临走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根拐杖赠与了老祭司……” 壮汉抠进地面的十指不觉间更加用力了一些,紧皱眉头道,“这跟祭典圣女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听我慢慢讲完……”申小甲轻咳一声,右脚稍稍向后挪动半步,“老祭司以为这只是根寻常的木头没有放在心上,待苦行僧走后,随手将其扔在了路旁,被一个乞丐捡走当作讨饭的工具,以便在和野狗争抢食物的时候能有利些……后来,月城某个售卖家具的商人机缘巧合看见了乞丐手里的拐杖,便花了六个铜板买了回去。” “价值千金的晴雪白花松只用了六个铜板就买下了,当真是赚了好大一笔啊!” “生意人嘛,自然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人家没有只给乞丐一个铜板就已经算是发善心了……后来商人将拐杖表面上黑黑的泥垢洗去,又重新制作一番,打造出了一根精美的手杖,作价三千金,置于铺面中售卖。没过多久,老祭司得知了这个消息,来到商人的铺子里,硬说那根晴雪白花松木杖是月神之物,是被商人盗取而去的,而今月神托梦命他寻回……不仅强夺了木杖,还让人一把火烧掉了那间铺子,里面包括那个老板在内总共十三人无一生还,只有一个在外送货的仆从逃过一劫……” “私藏月神之物,自然是罪该万死,烧得好!” 申小甲撇了撇嘴道,“你们这些人就喜欢把什么都扣在神仙头上,人家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管一根木头的事情,只不过是小心眼的人在暗中作祟罢了……这个故事我把它称之为制杖的故事,寓意则是奸诈的终究敌不过不要脸的,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陈二牛?” 壮汉陈二牛身子一抖,瞪大眼睛看着申小甲,颤声道,“谁是陈二牛……大人许是记岔了,小的叫沈二牛,七月七那晚的口供上可写着哩,夜叉中确是有一名姓陈的,您是不是张冠李戴了啊……”“没记岔,我这人没什么其他毛病,就是记性太好,记性好的人都容易记仇……”申小甲表情玩味地摇摇头道,“所以我记得你和老祭司的仇,也记得你和沈家的仇。” “大人休要胡说……我与老祭司怎么可能有仇,沈家那样的庞然大物又怎么会和这样的小人物有什么瓜葛。” “你们的仇我刚才已经在那个故事里讲了,还不是什么小仇小怨,是生死大仇!你就是当年那个铺子逃过一劫的仆从!那场火海之后,陈二牛就消失了,月城便多了一名叫沈二牛的祭祀夜叉。” 陈二牛面色铁青地盯着申小甲的脸看了许久,沉沉地叹息一声,苦涩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陈年往事早就随着我家主人陈年烟消云散了,月城里知情的人并不多,而且还知道我就是陈二牛的就更少了……” “方才我也在故事里讲了……”申小甲忽地绷紧浑身的肌肉,脸上却仍旧是轻松写意的表情,“人家被你主人陈年骗了也是记了仇的,三千金的晴雪白花松就换了六个铜板,要是换作我,不从你家主人身上咬下几块肉都不解气!” “那名乞丐!”陈二牛摇晃几下脑袋,两条眉毛仍旧拧在一起,满脸疑惑不解道,“他或许当时在火海周围见过我,但不可能知道我是夜叉沈二牛。” “你太低估一个乞丐的侦察能力了,”申小甲右手偷偷的藏在身后,“他自从得知被你家主人陈年欺骗了之后,就天天暗中跟踪陈年,想找陈年讨个说法,可陈年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只是从他面前一笑而过……于是仇恨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他牢牢地记住了你们铺子里的每一个人,叫什么,长什么样,有什么爱好和习惯性动作,然后便有了那一片火海……” “什么!”陈二牛牙齿咬得嘎吱响,双目喷火道,“是他向老祭司告的密?” 申小甲悠悠道,“你也不想想,陈年明明已经将那根手杖改头换面了,为何老祭司会认定那就是苦行僧送给他的拐杖……陈年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该给乞丐那六个铜板,谁会花钱买一根满是泥巴的烂木头?乞丐虽然穷,但是不傻,甚至说很多乞丐比你我还要聪明一些,就是因为这份小聪明才会让他们做了乞丐。陈年应该一分钱都不给,直接拿走那根烂木头了事。既然给了钱,那就是做生意,便该实诚点,怎么也不能只给六个铜板,实在有些侮辱人了!” 陈二年忽地想起当年有段时间铺子附近确实经常有乞丐在附近溜达,还曾缠着陈年的妻子讨要吃食,被他撞见了这才撵走的,恨声道,“当时就该打断他的狗腿,让他一辈子只能烂在泥里,哪都去不了!” “呐,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明明是陈年理亏在前,怎么能怪别人阴险报复呢!” “等等……既然你知道这些事,说明那个乞丐和你有过接触,他在哪里?只要你把他交给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关于你生死险局的大秘密……” 申小甲斜眼看向陈二牛,表情淡漠道,“我一点都不关心什么生死险局的秘密……我只想知道老祭司在制墨坊里都做了些什么,为何晴雪白花松手杖会断掉一截?” “没问题,”陈二牛眼珠子一转,面色潮红道,“只要你把那个乞丐交给我,或者把他的行踪告诉我也行……你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答案!” “我把乞丐的行踪告诉你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以为你自己还能从这出去吗?” “你会让我出去的。” “这么自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你出去?” “因为烟火铺的老谢头死了之后,这世上就只有我能制作出七月七祭典上那一片月光……” 申小甲突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陈二牛鼻子道,“我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呢,不就是一颗闪光弹吗……镁或者钾燃烧时,就会产生令人炫目的强光。噢,对了,你不知道什么叫镁,你们这儿都是叫什么苦土、海泡石。既然连镁都不知道,就不要想得美了,我吃错药了也不会把你放出去,更不会告诉你乞丐的行踪。” “你不是想知道老祭司在制墨坊都做了些什么吗?”陈二牛怒目圆睁道,“想要得到什么,你得付出同等的价钱才行啊!我可以先给你一点我的诚意,制墨坊很快就会满门皆死……” “我知道啊!他们已经死了……”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伸展双臂,将身上红衫撑得笔挺,“我身上的血就是在制墨坊方家染的!” “那你想知道他们因何而死吗?” “嗐,别问我想不想知道,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一个人的问话和表情语气,也透露出那个人的一点点心意,”申小甲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轻蔑地看了陈二牛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道,“从你刚才说的话和表情,我已经猜出老祭司在制墨坊里做了什么,也已经知道了制墨坊的取死之道,所以你说与不说完全不重要了。” 陈二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红着眼道,“你耍我?” “你才发现?”申小甲歪了一下嘴巴道,“是我之前表现得太和蔼可亲了吗?我是人魔申小甲啊,每天都要吃三百颗人心,最喜欢逗弄囚犯了,这些天你在监牢里没听说过吗?看来他们的宣传工作做得不够啊,什么时候得好好批评一下了!”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混蛋就喜欢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啊……”陈二牛嗬嗬怪笑两声,猛地抽出嵌进土里的双手,抓握着两把泥灰迅速洒向申小甲,身子骤然从地面弹起,右手拂过后腰,捏着一截三寸左右的木钉,狠狠戳向申小甲的心口,厉声道,“去死吧,阎王爷在等你呢!” 申小甲一脸从容地盯着陈二牛扑向自己,轻蔑地笑了笑,退后半步的右脚用力跺了一下地面,淡淡道,“愚蠢啊!在这监牢里,我即是阎王爷……” 第四十九章 咫尺天涯间 嘭! 一道奇怪且巨大的声音在刑房里响起。 一道透明且坚韧的墙壁在申小甲和陈二牛之间落下。 陈二牛正正地撞了上去,整个人像壁虎一样紧紧地贴着透明墙壁,脸部因挤压而变形,表情亦是扭曲夸张,嘴角抽搐不已地顺着墙壁缓缓滑下。 申小甲藏在身后的右手迅疾地从腰间摸出一把翠竹折扇,哗啦一声打开,挡下陈二牛抛洒过来的泥灰,左挥右扇,转出几轮青月,散去尘烟,满脸戏谑地盯着陈二牛,悠哉游哉道,“昨日我有个朋友想去跳断肠崖,被我劝了下来,他为了向我证明崖底是有东西的,后来绕道下去砍了一根翠竹带回来,做成这把折扇送给我,没想到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休要猖狂!等下有你好看的……”陈二牛面色铁青地看向申小甲,右手捏拳,奋力砸向透明墙壁,却只是震得自己手臂发麻,连连后退。 申小甲来到透明墙壁前,左右歪了两下脖子,瘪嘴道,“也不好看啊,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你对自己的相貌是不是过于自信了……别费劲了,你要是能把这墙壁砸碎,我就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糊弄谁呢,申字倒过来写也是申!”陈二牛憋红了脸,又抡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透明墙壁上,恨声道,“只要拳头硬,铁壁砸成渣!别心急,马上爷爷就让你知道花儿为何会这么红!” “真是无知者无畏……”申小甲摇了摇头,用翠竹折扇轻轻敲击几下透明墙壁,语气平缓道,“今天小爷给你科普一下,这面透明墙壁是用防弹玻璃做的,子弹都能挡得住,何况是你的拳头。噢,你好像并不知道什么是子弹,何物又是防弹玻璃……子弹就暂时不告诉你了,那东西很危险……至于这防弹玻璃嘛,你可以理解为比金钟罩铁布衫还要厉害的东西,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陈二牛仍旧执着地挥舞拳头,用一声声砰砰砰的闷响回应申小甲的话。 “你为什么还如此顽固呢,那我就说得再明白一点……”申小甲轻叹一声,“这块墙壁是采用石英砂、纯碱、石灰石、长石等制成,先是在池窑里经过一千五六百度的高温熔炼,再拉扯成型,淬火、分相、晶化,最后加入我熬制的一些特殊材料将其层层相黏,达到了比钢铁还硬的强度。懂了吧,这面墙是坚石,而你脆弱如卵,现在这般坚持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唧唧歪歪个卵……”陈二牛暴躁地击打几下透明墙壁,双手扶着膝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道,“有本事出来和我大干一场啊,只会和王八一样躲在壳子里,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要是再不出来,那我就走了啊,外面那个老眼昏花的狱卒可拦不住我!” “要能走你早就走了,你自己也知道走得出这监牢,也走不出这府衙,之所以这么坚持不懈,不就是想着拿我做挡箭牌,然后再谋划出路吗……”申小甲满脸无所谓地砸吧一下嘴巴,右脚再次跺了一下地面,不冷不热道,“行吧,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堂堂正正地让你绝望吧!” 话音一落,透明墙壁缓缓上升,那道使得两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屏障就此消失。 陈二牛狂笑几声,猛地跃起,再次握着三寸木钉扎向申小甲,讥讽道,“到底还是个娃娃,随便被人激两句就上当了,哈哈哈……是你自己犯蠢,那就别怪我以大欺小了!” “你才小!你哪都小!”申小甲冷哼一声,左脚重重地在地面一踏,寒声道,“愚蠢的人总是认识不到自己有多愚蠢,你真是吃打不长记性,我先前都说了……在这里,我即是阎王,你居然还敢飞蛾扑火,谁给你的勇气!” 哐啷一声,两人之间的地面忽地裂开,现出一个黝黑深长的坑洞。 陈二牛只觉得脚下一空,面色陡然一变,在半空中慌忙地挥舞手臂,仍旧无法止住下坠的趋势,咧着嘴,口水乱喷道,“不是说堂堂正正吗……你玩赖!” 扑通! 申小甲站在坑洞边缘,伸长脖子朝洞中望了一眼,啧啧叹道,“挖得有些太深了,一定摔得很疼吧!”转身走出刑房,嗤笑一声,“说你蠢,你还不承认……我一个捕快怎么收拾你这个囚犯都算堂堂正正!” “啊……”刑房里充斥着陈二牛愤怒的咆哮,以及几缕惊恐万分的惨嚎。 刑房外,江捕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门旁,侧脸往惨叫声方向瞄了一眼,惊奇地问道,“叫的这么凄惨,你在坑洞里放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申小甲表情淡漠道,“就是加了一点泥,又加了一点水,搅合搅合,就是水泥……”从怀里取出一张挤满了小楷的宣纸,放到江捕头手里,“等他什么时候不叫唤了,你就让他签字画押,然后再把他拉上来。” 江捕头扫了一眼白纸上的黑字,竖起大拇指道,“你还真是有一套……对了,你怎么知道他包藏祸心想要对你不利?” “状态不对,他虽然装的很像,但和真正心态崩溃的人不一样,因为他居然还知道偷看我一眼,再加上我把他从牢房里带出来时,发现他身后的墙壁磨得很是光滑……知道如何打磨出一颗木钉的人又怎么会是心防已破的痴呆呢?”申小甲长叹一声,“我是真想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啊,毕竟上辈子我死之前也如他一般心中满是仇恨,所以难免就有些同类的感伤。可惜了,他并未像我一样做出正确的选择,眼里只有一个杀字。” 江捕头丝毫没有在意申小甲口中的上辈子,不以为意地“噢”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沉吟道,“你说我们要不要把那个乞丐也找来,也可算作是一个证人,到时候对质公堂时更有利些……” “哪里去找什么乞丐。” “你刚才不是跟陈二牛说……” “我唬他的……那件陈年旧事在月城中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我也是以前听麻子说起的,然后进行了一番推理,大致猜出了当年的真相。” “这么说根本没有乞丐这个人?” “或许有,或许没有……不过看陈二牛的表情,可能还真有这么一个乞丐。” “呃……”江捕头面皮抽动几下,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忽地注意到申小甲手里的那一截白色木头,眨眨眼睛道,“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该审问一下那个老祭司,估计能套出不少要命的东西……” “不问!现在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说,只有明日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知晓了那位大人物的心意之后,他才会抖落出一点点东西……”申小甲将白色木头揣回怀里,摇了几下扇子,始终觉得不趁手,随意地扔在空地的桌上,对着自顾自喝酒的老狱卒嬉笑道,“送你了,监牢里生活沉闷,多扇几下,也能有清风徐来。” 老狱卒一脸嫌弃地将翠竹折扇从自己眼前挪开,咕咚灌了一大口荷花蕊,洒然道,“这扇子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回头我送你一把真正有用的扇子!” 申小甲眼睛一亮,拱手道谢一声,美滋滋地转身离去。 江捕头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老狱卒,又看了一眼申小甲,总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玄机,皱了皱眉,快步追上申小甲,歪斜着嘴巴道,“我方才和老狱卒喝酒吃肉,听闻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申小甲双手插进袖子里,故作惊讶道,“哦?什么趣事?” “监牢里原本是没有刑房的,你今天问话的这间是昨日才临时凑出来的。” “这不新鲜啊,本来就用不着嘛……七月七你不是去过监牢问话吗,怎么才知道?” “那晚天昏地暗,而且有的犯人在府衙里审讯,有的犯人在监牢里审讯,两头折腾,没在意这些细节……只是这一点也就算了,你知道老狱卒说的更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吗?” “上一个问我想不想知道的人如今正在水泥里挣扎。” 江捕头面色一僵,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就不卖关子了,直说吧……老狱卒告诉我这监牢里只有一种人,那就是不想出去的人……但我记得咱俩进来的时候,你跟我说这监牢里有两种人,那么问题来了,谁在说谎?” 申小甲扭头看向旁边暗牢里的一名张大嘴巴,像个僵尸一般蹦来蹦去的囚犯,使劲敲了敲监牢的木栏,没好气道,“没听见别人已经在质疑我了吗,你还搁这儿瞎蹦什么,演砸啦!都歇着吧!亏我之前还培训过你们那么长时间,真是白瞎功夫了,一点没把那种恐怖惊悚的氛围表现出来,一个个崩溃的囚犯竟然还知道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哪个憨批出的馊主意!” 那名囚犯立时吓得一溜烟缩进黑暗里,叫嚷道,“不是我,别看我,不要把我撵出去……” 江捕头表情怪异地看了那名囚犯一眼,拍拍申小甲的肩膀道,“算了算了,都不容易,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要借机发飙,只是觉得咱俩既然已经算是朋友,以后就别再搞那些没名堂的玩意儿……说点正经的吧,明天就是三日之限,这个限制不能因为咱俩是朋友就更改,是你自己定下得,而且其实它并不是我要的限期……所以,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我明白……咱俩都没得选,不然你以为当初我为何会答应得那么干脆,”申小甲缓步踏出监牢,抬头凝望渐渐染黑的天空,忽地瞥见不远处有名工匠打扮的汉子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腼腆地笑道,“原本只有六成,现在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第五十章 不眠夜,竹席遮星辰 繁星点点,像是一把被揉碎了的泪花洒在夜幕上,闪着淡淡的清光。 申小甲和那名工匠汉子窃窃私语地交谈过后,拖着疲惫的步伐往醉月楼走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很多人都在这片灿烂的星空下为着生计忙碌不休。 工匠要赶回去继续切凿那些堆成小山的青石砖,好在天亮前交工,挣下几十个铜板给躺在床上的苦命孩子买一串糖葫芦带回去。 江捕头在给陈二牛签字画押之后,也终于等到了信得过的人马,匆匆地又一次奔赴制墨坊,想要寻回童百户的尸身,省得将来祭拜时都不知道该对着什么诉说衷肠。 府衙里的大老爷刘奈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地落下几千字,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都那间最贵气的书房。 棋痴师堰从城主府出来后,先是放飞了几只白色的信鸽,然后在武痴庞庆的帮忙下,找到了重伤出城的虬髯客,割下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放进了一个精美的锦盒之中。 城主沈荣立在池塘边,手握一枚青黑虎符,不停地对跪在身侧的众人发号施令。 沈琦在自己厢房里,盯着窗边鸟笼里的那只黑色小乌鸦,心不在焉地擦拭手中的一把银色匕首。 楚云桥握着一柄短剑,在烟雨楼的后院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剑招,脚下步步生莲,眼中雨雾蒙蒙。 申小甲反而成了最清闲的人,倒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事实上恰恰相反,有许多事都等着他去做,但他决定先好好地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才有干劲。 可当他踏进醉月楼时,便知道今夜多半是不好安眠了。 大堂内一片狼藉,地上满是木屑和瓦砾,正中央屋顶上一个七尺见方的圆洞赫然醒目,道道星辉漏进酒楼,显得分外残破。 老曲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童般低垂着脑袋,拿着笤帚一丝不苟地清扫大堂,脸上满是委屈凄苦。 曾八、小芝和姬姥姥坐在大堂最边角的桌子旁,悠然地吃菜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老板娘晏燕冷面霜眉地站在柜台后面,一边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一边语气毫无波澜地念叨着,“桌子三张,凳子十条,青瓦一百八十九片……椽子坏了二十八根,横梁也得换,再加上你那几个朋友的酒菜钱……我估算了一下,总共需要七十二两。老曲啊,你的工钱已经扣到下辈子去了!” 申小甲见状一愣,缩手缩脚地溜到小芝三人旁边,轻声问道,“这是闹的哪出?你们下午在酒楼里切磋了?” “若是我们切磋,怎么可能切得这般不堪入目……”曾八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满脸不屑道,“功夫是毫厘之争,打砸东西那是泼皮干的事情。” 申小甲暗暗翻了个白眼,纵然腹诽不已,脸上却是保持着明媚的笑容,追问道,“那他是跟谁动手了?” “一个刀客……”喝得双颊通红的小芝忽然插话道,“好像是从唐国来的,自你走后便来到酒楼里,点了一碟花生米,一坛烧刀子,闷闷地喝到日落时分,然后就死缠着老曲不放,说是想要见识一下世上最快的刀……” 姬姥姥接过话头道,“一把陌刀使得倒也刚猛霸道,应该不是什么下九流的人物,在唐国或许有些名头……只可惜遇到了老曲,竟是连刀都没有拔出来就一败涂地。” 申小甲抓起桌上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了嚼,一脸自豪道,“那是必须的!我家老曲何许人也,对付这些小喽啰还不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瞟了一眼屋顶的破洞,皱了皱眉,“既然半招就分出胜负了,为何大堂会搞成这般模样?” “执念啊……”曾八长叹道,“习武之人都有自己的执念,那位唐国刀客更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从唐国一路逃亡而来,就为了见识一下寒月,所以屡败屡战,锲而不舍,被打趴下了又再站起来,明明是江湖刀客之间的过招,生生打出了战场厮杀壮阔铁血的味道。” 小芝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醉醺醺道,“打到最后……老曲难免就有些心烦了,手上的力道控制不住,毁坏了许多东西,逼得老曲不得不飞起一脚,送那人冲上云霄,这才清净下来……” “原来如此,方才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是冲着我来的呢,差点都不敢进来……”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侧脸看向曾八,瘪着嘴道,“你们几个也是太不讲义气了,怎么不帮帮老曲,好歹也请你们吃了两顿饭了……” “打坏东西的又不是我们,”姬姥姥夹起一筷子红烧肥肠喂进嘴里,语气冷淡道,“谁拉的屎,谁擦屁股!” “不是……”申小甲看着姬姥姥优雅的夹菜动作,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轻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帮老曲拦下那名刀客,直接打残了扔出去,那不就没有后面这些破事了吗?” 曾八摇摇头道,“那不行!江湖规矩,一人发起挑战,其他人就不能胡乱插手阻拦。” 申小甲装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点了点头,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咕咚一声吞进肚子里,长出一口气,忽地想到什么,眨眨眼睛道,“对了,你们怎么还在待在这里,还在酒楼里有说有笑的,被有心人瞧见了岂不糟糕……况且,终归拿了人家的买命钱,是不是该回去给别人一个交代啊?” “最好的交代就是带你的人头回去……”姬姥姥冷笑道,“你愿意吗?” 申小甲干咳一声,呵呵笑道,“那还是算了,没有交代本身也是一种交代……我只是设身处地为你们考虑而已,毕竟行走江湖靠的是名声,怕砸了你们的招牌。” “装什么体贴,你不就是想让我们回去再见那人一面,帮你搞清楚买你命的是谁吗?”曾八嗤笑道,“别费心了,人家不蠢,是不会上当的,除非我们真带着你的人头回去,否则轻易不会再露面……至于我们的名声嘛,已经有人帮我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招牌是砸不掉的。” “哦?”申小甲惊奇地问道,“什么样的解释?” “我之所以用八哥把你引出去,就是不想跟老曲交手……”曾八捏着酒杯边缘缓缓转动,不紧不慢道,“没打过,就不会有输赢,更不会有生死。等到天下第一箭和老曲比过一场后,我们也就不用再打了,毕竟连天字杀手榜第一都没有成功,第八、第十失败了很正常嘛!而且我还认真地杀过你一次,被第四的小芝拦下了,整个过程合情合理……” 正当申小甲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老板娘呼喝声,“回来就只顾着吃吃喝喝,你是不是把自己当客人啦!吃老娘的,住老娘的,也没点眼力劲,不知道帮忙收拾一下吗!那么大一个洞明摆着好看啊,还不赶紧拿块布遮起来,真想空穴来风不成!等老娘算完今天的账目,你要是还没补上这个窟窿,老娘就把你当破布补上去!” 一直在辛勤清扫的老曲眉毛一扬,轻笑道,“他太小了,就那么直接补上去恐是不够,还需碾压拉扯一番才能完全遮盖住。” 申小甲顿时浑身一个激灵,面色阴沉地朝着老曲轻啐一口,迅即站起身来,扭头对老板娘赔笑道,“我这不刚回来嘛,就是想歇口气而已……刚想起来还有事要找厨子帮忙,等和他聊完之后,立马就来补这个窟窿!” 老板娘宴燕轻哼一声,“让你干点事情,你就要忙这忙那了,说到底就是好吃懒做罢了……”见申小甲低着头快步走向厨房,从柜台上拿起一张红色的帖子,随手一甩,扔向申小甲,淡淡道,“等等!你那烟雨楼的小情人送来的帖子,没人看过……” 申小甲伸手一探,稳稳地接住帖子,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小芝的表情,立时明白小丫头为何会喝了那么多的烧刀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老板娘道谢一声,速即转身朝着酒楼厨房走去。 在厨房里和厨子嘀嘀咕咕一阵之后,申小甲走回大堂,见小芝等人不见踪影,而屋顶的破洞已经被老曲的竹席遮盖住,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慢悠悠地来到后院,却并没有发现老曲的身影,想起昨日在烟雨楼凉亭内的场景,以为老曲又是去找黄四娘了,摇了摇头,推开柴房的木门,瞥了一眼坐在床上满脸警惕的哑巴少女,松松垮垮地躺在柴堆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幽幽道,“明日就要去衙门敲那面鼓了,你准备好了吗?” “啊吧啊吧!”哑巴少女从身后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眼神冰寒地张了张嘴。 “很好!”申小甲并没有看向哑巴少女手里的剪刀,仍旧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上方横梁某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道,“鸡鸣三声,便是咱们动身出发之时……安心歇息吧,公道很快就到!” 第五十一章 一拍惊堂木,山呼威武 黎明悄至,一缕清光透进柴房里,在空中聚成一道白色的圆柱,难以计数的飞尘于其间上下旋舞,明媚生动。 喔喔喔!三声响亮的鸡鸣刺破云霄,似乎连光柱里的飞尘都被震得停滞了片刻。 申小甲缓缓睁开双眼,双手撑着柴堆坐直身子,伸了一个懒腰,扭头看向拿着剪刀坐在床边的哑巴少女,抠了抠脑袋,呵欠连天道,“早上好啊!我记得你昨晚就是这个姿势,怎么现在还是这般……你该不会兴奋得整夜未睡吧?” 哑巴少女面色怪异地扯了扯嘴角,并没有回应申小甲的问话,捏着剪刀卡擦卡擦地在空中铰了两下。 “嘶!女孩子没事别玩剪刀,怪让人害怕的……”申小甲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身体某处莫名传来一阵凉意,干咳一声,跳下柴堆,偷偷瞄了一眼横梁,三两步来到门前,猛地推开木门,仰面沐浴在阳光之中,气势如虹道,“既然时辰已到,那咱们就出发吧!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奋勇前行……真相不可掩埋,正义不能迟到!” 哑巴少女眼神复杂地盯着申小甲的背影,将剪刀藏进袖子里,站起身来,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着申小甲一起踏出柴房,在走到庭院中央时,回头望了一眼站在柴房屋顶的那只红冠大公鸡,微微皱了皱眉,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却又想不出来。 申小甲忽地侧脸看向哑巴少女,似笑非笑道,“今天就不吃早餐了,一会在府衙里有很大一堆东西要吃……要吃板子,要吃亏,还要大吃一惊……不对,不止是一斤,估计至少也有个十几二十斤,今天得是吃饱了撑的啊!” “阿巴……”哑巴少女无所谓地撇撇嘴,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舔了舔嘴唇,装出一副很有食欲的模样。 “吃得消就好!”申小甲双手背在身后,继续抬腿迈步,走出醉月楼,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的玩世不恭,满面寒霜地走向府衙,沉稳如山,挺拔如剑。 哑巴少女一时有些恍惚,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走在前面的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咬了咬嘴唇,亦步亦趋地跟在申小甲身后,思绪万千。 巷子两旁的摊贩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申小甲身上与以往不同的气势,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侧目凝视,低声细语。 更有甚者,尾随在申小甲和哑巴少女屁股后面,不远不近,既像是在护送,又像是在监视。 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在府衙大门前站定,活动了几下臂膀,忽地扭身一转,来到一面满是灰尘的大鼓前,拿起鼓架上的腐朽木槌,低声对身后的哑巴少女说了一句,“准备好,马上要粉墨登场了!” 哑巴少女立时惊醒,定了定神,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四周凑过来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像是炸开锅一般,无数闲言碎语传出。 “他这是要敲鸣冤鼓?” “不会吧,月城府衙多少年没升堂了,他或许是觉得那鼓槌有点多余,想收进衙门里吧……” “不是,他抬起手臂了,好像真要击鼓鸣冤!” “不可能,除非他疯了!他是捕快,敲鸣冤鼓的规矩不可能不知道……” “疯了疯了!他真的疯了!”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一下又一下荡开。 四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再无半点杂音,因为很多人都震惊得张大嘴巴,面色呆滞,脑中一片空白,自然顾不上说什么闲话。一些胆小如鼠的围观者身子随着鼓声一下又一下地颤动,步步后退,似乎那鼓槌敲击在他们心头上一般。 每一次鼓槌落下,就会有两三人散去。 围观者越来越少,申小甲敲击鸣冤鼓却越来越用力,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嘣!腐朽的鼓槌骤然断裂两截,鼓声亦是戛然而止。 “用力过猛了啊!”申小甲自嘲地笑了笑,随意地将手中那半截鼓槌扔在一旁,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身后的围观者,注意道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摸了摸鼻子,嘀咕一句,“好在人总算是齐了,也不枉费我敲得手臂酸麻……”转身回到哑巴少女身旁,拍了拍手,淡定从容地盯着府衙大门道,“好戏开场了,至此再无退路,帘幕已经拉开……三,二,一!”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府衙大门徐徐而开,江捕头挎刀而立,冷冷地盯着门外众人,寒声道,“何人击鼓鸣冤?” 申小甲轻咳一声,对着江捕头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身旁的哑巴少女,腼腆地笑道,“鼓是我敲的……但鸣冤的是她!” 江捕头瞥了一眼哑巴少女,皱眉道,“她为何不自己击鼓鸣冤?” “衙门的鼓架得有点高,她实在够不着,因而由我代劳……” “鸣冤鼓的规矩懂吧?” “我是捕快,自然懂得。” “那这般该如何算?三十大板是打在你屁股上,还是落在她身上?” “一人一半如何?” “也成……那便进来吃板子吧!” 申小甲拉起哑巴少女的手臂,一脚跨进府衙大门,嘴角上扬道,“多谢款待,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江捕头冷哼一声,命人将申小甲和哑巴少女带进公堂,牢牢地按在两条长凳上,自己拎着一根杀威棍来到申小甲身旁,扭动几下手腕,皮笑肉不笑道,“咱俩这么熟,就先从你开始吧!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申小甲刚想要和江捕头再嬉笑几句,耳边却传来棍子挥下的呼啸声,眼皮一跳,尖声叫道,“我去!你来真的啊……哎哎哎,好疼……轻点轻点……” 砰砰砰! 江捕头像是没有听见申小甲的话一般,机械地挥舞杀威棍,重重地拍击在申小甲的屁股上,位置不偏不移,始终如一。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申小甲大声叫嚷道,“停下!够了够了!十六!你还打!”“不好意思,有点过于投入了……”江捕头终究还是没有再拍打第十七下,满脸歉意地笑了笑,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申小甲的屁股,走到哑巴少女旁边,语气温和道,“姑娘,接下来你只需要挨十四下即可,忍一忍。” 哑巴少女紧咬嘴唇,眼神中尽是凄苦与坚毅,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闭上双目,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样。 江捕头双眼微眯了一下,举起杀威棒干脆利落地拍下,力道竟是比先前抽打申小甲时更重了几分。 申小甲在一旁轻声数着,待到数到十四时,立时推开身旁的衙役,翻身而起,一把抓住江捕头的杀威棒,翻了个白眼道,“你这一板子再拍下去就多了……过犹不及,凡事适可而止!” 江捕头松开杀威棒,瘪了瘪嘴道,“我只是记岔了,还记着一人一半,每人各打十五下而已……行了,现在板子已经打完,大老爷也该起床了,等着升堂吧!” 话音未落,刘奈身穿官服,头戴乌纱帽,一脸肃容地从公堂右侧踱步而来,懒懒散散地在公案后坐下,威而不怒地厉喝一声,“何人喧哗?” “回禀大老爷!”申小甲清了清嗓子,抢在江捕头前面答话道,“方才是小的敲响了鸣冤鼓,三十大板也已经吃了,正等着大老爷升堂哩!” “你?”刘奈表情古怪地看了申小甲一眼,摆摆手道,“你能有什么冤屈?一天天净胡闹,搅扰本老爷的清梦……” “不是小人有冤屈,”申小甲指了指旁边面色惨白的哑巴少女,正色道,“是这位姑娘心中有冤,想求大老爷伸张!” 刘奈顺着申小甲的手指看去,顿时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冷冷道,“堂下何人?” 哑巴少女抿了抿嘴唇,只是低着头,并不出声回应刘奈的问话。 申小甲横跨一步,站在哑巴少女身前,躬身答道,“回禀大老爷,这位姑娘是个哑巴,不能言语……” “哦?”刘奈抚了抚胡须,眼珠子一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淡淡道,“既是哑巴,那便应该没什么冤屈了……退堂吧,我还得睡个回笼觉……” 申小甲急忙叫住刚刚起身的刘奈,高声道,“大老爷,还请留步……哑巴也是人,怎么就不能有冤屈了?” “哑巴都不能言语,谁人能知道她到底心中有没有冤屈,没人知道,那便是没有冤屈!正所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清,就是这个道理……”刘奈满脸不悦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呵斥道,“你一天别没事找事,有空多读读书,很多道理都在书里边……念你平日再衙门当差的苦劳份上,今天就不再责罚你无事生非了,退下吧!” “不能退!”申小甲昂首向前踏出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张满是血字的宣纸,大喝一声,“这一退,烟火铺老谢头和麻子将死不瞑目!这一退,制墨坊数百条人命便是枉死!这一退,月城再无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未来!大老爷,小的斗胆拜请您一拍惊堂木,山呼威武!” 第五十二章 墙角的月光 公堂里空气凝滞,安静得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沉默,有时候是一柄无形之剑,一剑封喉,令人窒息。 刘奈感受到公堂内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咕咚咽了一下口水,看向躬身低头,双手托举血书的申小甲,慢慢坐回椅子上,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要状告何人?” 申小甲右手一抛,将血书洒向空中,挺立身姿,目光如刀,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城主府!” 扑通!刘奈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坐数息,慌忙地扶着椅子把手重新站起,正了正乌纱帽,刻意不去看空中缓缓飘下的血书,冷汗涔涔道,“大清早头脑昏沉,方才一时脚滑,咱们继续……这陈竹福是何人?” “大老爷,您听错了,不是什么叫陈竹福的人……”申小甲直视着刘奈的眼睛,掷地有声道,“小的所要状告的不是一人,而是这月城城主府上下满门,祸首者沈家父子!” 此言一出,公堂外的围观者和公堂内的衙役皆是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看向站在公堂上的申小甲,眼神既有敬佩,也有惊恐。 “荒谬!”刘奈浑身寒毛直立,厉声道,“城主府守卫月城,斩马匪,拒流寇,安抚民生,功绩赫赫!你是失心疯了吗,胆敢诬告城主府?” “小的并没有罹患失心疯,只是若再这般熟视无睹下去,月城百姓便人人都是失心疯……”申小甲指着飘落地面的血书,不卑不亢道,“今日小的要替月城所有无辜枉死者和冤屈苟活者讨个公道,细数城主府七宗罪!” “第一宗罪,城主府勾结城外马匪寒鲨雕,烧杀抢掠,将月城百姓视作牛羊,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此为大恶之罪!” “第二宗罪,城主府纵容下人门客横行霸道,强取他人田地、店铺,垄断米粮、油盐、棉麻丝绸等各行业,操控市价,致使民不聊生!此为大贪之罪!” “第三宗罪,城主府每年劳民伤财筹办月神祭典,装神弄鬼,蛊惑人心,弄得月城乌烟瘴气,不信正道信鬼神!此为大邪之罪!” 三宗罪落下,公堂外的围观者眼神中多了一些变化,有悲痛,有追忆,有愤怒,也有怨恨。这些情绪渐渐地合拢,燃成一团团火焰,烧得人双眼通红。 申小甲再次向前踏出一步,继续道,“第四宗罪,城主府私募府兵,顺者昌,逆者亡,刀斧霍霍,残杀异己!此为大逆之罪!” “第五宗罪,城主沈荣暴虐阴狠,只因烦扰哭声吵闹,便命人将一五岁孩童从城门上扔下,活活摔死!此为大凶之罪!” “第六宗罪,城主之子沈琦好色成性,强抢良家妇女,肆意玩弄,猖狂凌辱,以至月城妇女惶惶不可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困守闺房!此为大淫之罪!” “第七宗罪,城主府满门上下气焰嚣张,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令月城百姓敢怒不敢言,让月城府衙成为摆设,只手遮天,目无法纪!此为大奸之罪!” “如此大奸大恶,凶邪贪婪,淫毒狡诈之人,当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以正王法!” 七宗罪数完,不论是公堂内的衙役,还是公堂外的围观者,皆是群情激愤,个个摩拳擦掌,似是下一刻便要冲到城主府去,将那肮脏污秽的沈家夷为平地一般。 申小甲话罢七宗罪,已身至公案之前,直勾勾地盯着刘奈的眼睛,面色无比认真地问道,“大老爷,这回可听得分明?” 刘奈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下,也顾不得去擦,期期艾艾道,“我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你也不用再说得更明白……小甲,我只是个从八品的县令,而你也只是个小小的捕快,这样的事轮不到我管,那样的话也不该由你说……” “大老爷,若是人人都如此,不敢言,不敢做,遇到不平事亦是缩头缩尾,只会更加助长恶人气焰,他日不公落到自己身上时,亦不会有人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世道何其龌龊!”申小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今日我申小甲便要做那撼树的蚍蜉,做那挡车的螳螂!做那敢于鸣不平的第一人!” 正当刘奈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公堂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几名黑衣武者粗暴地用刀鞘拨开人群,沈荣一边轻轻地鼓动手掌,一边踱步走进公堂,环顾四周,呵呵笑道,“精彩!说得我都热血沸腾了……哟,挺热闹的啊!我听说今日有人击鼓鸣冤,状告的还是城主府,我担心你们不敢请我,所以自己主动过来了,够贴心吧!” 霎时间,原本汹涌的人群立时沉寂下来,就像是一簇刚刚燃起的熊熊烈火被滔天巨浪一拍而灭。 刘奈慌张起身相迎,指了指自己的公案,一脸谄媚道,“城主大驾光临,还请上座……下官刚刚用屁股将椅子擦拭了一番,干净得很!” “那是你的位置,我怎好坐得?”沈荣招了招手,随即便有一名仆从搬来一张金丝楠木软凳置于公案左侧,缓缓坐下,不咸不淡道,“我自己带着凳子,不劳烦刘大人费心了……”命人将地上的血书拾起,粗粗地扫了一眼,“字是好字,就是这颜色不大吉利,烧了吧!” 话音一落,不知何时站在沈荣身后的老管家接过血书,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面无表情地将血书点燃,随手扔在地上。 申小甲眼见血书烧成黑灰,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烧得了状纸,却烧不掉我心中的正义,我胸中的一团火是不会湮灭的!” “果真是年轻气盛啊!”沈荣摇了摇头,轻蔑地笑道,“蚍蜉撼树,螳臂挡车听起来励志,实则愚蠢至极。微小的蚍蜉就算是耗尽全身气力,也不可能撼动巨树丝毫,螳臂挡车的结果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螳螂被碾成碎渣。” “一只蚍蜉确实不可能撼动巨树,”申小甲面不改色道,“但倘若是百万只、千万只、万万只蚍蜉,那么即便再高大的树木也会被推翻……” 沈荣指了指公堂外眼神躲闪的围观者,瘪了瘪嘴道,“你是说他们也是和你一样想要撼动巨树的蚍蜉吗?” 申小甲扭头看了一眼公堂外渐渐变少的围观者,长叹一声,“他们只是现在还没醒过来而已,等他们真正想明白了,无论你拥有再多的刀斧,也不会让他们退却半步。” “是吗?”沈荣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面色阴冷拍了拍衣袖,“半步不退就不退好了,全都砍了也就不需要退……”扭头看向刘奈,嘴角微微上扬道,“刘大人,不是要审理冤情吗?怎么还不拍案升堂呢?” “月城民风淳朴,哪有什么冤情……”刘奈干笑一声,低眉顺眼道,“城主大人说怎么判,那就怎么判,不用升堂……” “那怎么成!”沈荣皱眉道,“照你这般做法,我岂不是真成了那小子口中的大奸大恶?有人击鼓鸣冤就要升堂嘛,天子与庶民同罪,这是当今圣上说的话,他老人家都如此,我这个犄角旮旯的月城城主又怎么能例外呢!” 刘奈舔了舔嘴唇,试探道,“那我这就升堂?” “升堂!赶紧的!”沈荣轻笑道,“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法不容情!”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啊……”刘奈嘴角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眼中的惊惧顷刻消失,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大袖一挥,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猛地拍下,厉喝一声,“升堂!” “威武……”江捕头带领一众衙役笔直而立,排山倒海般地齐声高呼。 刘奈再拍惊堂木,呼声骤断,面无表情地看向申小甲和哑巴少女,语气温和道,“而今血书已毁,便只好从案子入手,一桩桩,一件件,慢慢梳理,再行论罪!尔等有何冤屈,可如实招来,本老爷定会铁面无私,秉公办理!” 申小甲偷偷对刘奈眨了一下眼睛,轻咳一声,缓缓开口道,“大老爷,在正式审理案件之前,小的想给大家先变个戏法,还请大老爷准允!” 沈荣微微皱了皱眉,狐疑道,“什么戏法?公堂之上岂能儿戏……” 刘奈抓起惊堂木又一次狠狠拍下,打断沈荣的话,干脆地吐出两个字,“准了!” 申小甲拱手对刘奈道谢一声,从怀里取出一枚圆溜溜的黑铁球,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砸吧一下嘴巴,不紧不慢道,“此物名为月光,是我前些日子熬了一整夜才制作出来的……想必在场诸位大部分都曾参加过七月七那场月神祭典,对当时月神显灵的场景一定历历在目,铭刻于心。今日我想告诉诸位的第一个道理,便是……鬼神能做到的,我申小甲一样能做到!” 话音刚落,申小甲将手中的黑铁球奋力掷向公堂右侧墙角,而后快速回身,闭目默数三下。 三息过后,黑铁球堪堪落地,一道白光轰然乍现,明晃炫目,引得公堂内外众人无不伸手遮挡,惊呼一片。 不消片刻,刺眼的白光倏忽消散,众人放下手臂,朝着公堂右侧墙角望去,只见黑铁球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三具靠墙而立的尸体。 三具尸体,一男二女,白面红腮,双目圆睁,直直地盯着坐在公案左侧的沈荣,嘴角勾着冰寒彻骨的笑意…… ps: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更新比较慢,大家请见谅,我本身每天加班工作也挺晚的,有时甚至要十一二点才能下班,只能回来熬夜码字,也不指着那一点点全勤生活,所以可能有时候会错过更新时间,但尽量会保证把故事讲清楚,大家多一点耐心,我争取下个月多一点吧!另外,诚恳地再求月票,推荐票,收藏!你们的没一点支持,都是我努力码字的动力,谢谢! 第五十三章 人间星海璀璨时 “色分竹叶青,声比乌鸦鸣。七月初七夜,汝当现原形!” 申小甲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诗文,一边缓步走向公堂右侧墙角,与三具尸体并排而立,左右手各伸出一根食指勾着嘴角,扯出和三具死尸脸上一模一样的笑容,面向众人,幽幽问道,“诸位,好看吗?” 公堂内外无一人应答,只有无数颗狂跳的心脏在表达自己的观感。 沈荣盯着申小甲和那三具尸体,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纵然公堂外烈阳高照,此刻也恍若置身冰窖之中,寒意刻骨,让他直想打哆嗦,呼出一口凉气,定了定心神,冷哼一声,“还说我是大邪之人,你这番作为又算什么?” “不一样……”申小甲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是为着一己私欲而装神弄鬼,而我现在做的是科普工作,给大家伙讲解一下所谓鬼神显灵的真相,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什么谱?”沈荣撇撇嘴道,“我看你就是离谱,你不是要帮那个哑巴伸冤吗?这些鬼名堂和她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嘛,”申小甲抿了抿嘴唇,双手背在身后,在三具尸体前来回踱着步子,缓缓道,“故事要一个个讲,头绪要一点点捋,进展得太过迅猛,容易把别人搞得神经错乱的……你们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做到让这三具尸体现行的吗?难道就不想知道那月光到底是何物吗?” 沈荣板着脸,眼神冰寒地吐出两个字,“不想……” “想!”刘奈突地拿起惊堂木,迅速拍下,压下沈荣的声音,兴致勃勃道,“还不快给大家细细说道说道,别故弄玄虚了!朝廷有相关条例,若有破解邪神法门者,重赏!”扭头看向沈荣,装作才觉察到自己打断了沈荣的话,挤出一张歉意的笑脸,“城主大人方才想说什么来着?不好意思啊,我这人就是喜欢听个稀奇,一时没忍住,抢了您的话,还请见谅则个……” 沈荣铁青着脸,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道,“朝廷都有相关条例,我还能说什么!” “重赏就不必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只要没人中伤我就行了……”申小甲哈哈一笑,对混在公堂外围观人群中的晏齐使了一个眼色,朗声道,“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奇,那我就不兜圈子了,直接上点干货!” 公堂外的晏齐立刻会意,一甩额头上的刘海,从怀里摸出一把细如发丝,裹了一层银色箔纸的铁棒,挨个挨个递给四周的围观者,高声应和道,“干货来了!每人都有啊,丑人就别接了,省得待会儿煞风景!” 申小甲也从怀里摸出一把同样的细铁棒,依次递给公堂内的众人,只余下两支,其中一支递给了沈荣,最后一支则是留在自己手中,歪着脑袋看向站在沈荣身后的老管家,腼腆地笑道,“老兄,能否借个火?” 老管家见沈荣点了点头,随即将先前点燃血书的火折子交给申小甲,不冷不热道,“送你了!我烧了你的血书,还你一个火折子,很公道。” “有道理,那便多谢了……”申小甲打开火折子的帽盖,吹了吹里面通红的火星,将细铁棒的最上端与火星轻轻一触,轻笑道,“大家手里这个易燃的干货名为星光,俗称仙女棒,比刚才的月光温和得多,不刺眼,璀璨绚烂,大家都可以试试!”兹啦一声,申小甲手中的仙女棒立时大放光芒,如同一簇怒放的白色火树,亦如一团耀眼的银色沙砾。 公堂内外的其他人看得如痴如醉,随即也都纷纷效仿申小甲,互相借用火折子点燃手中仙女棒。 刹那间,府衙变成了一片星海,星光灿烂内是一张张幸福的脸庞,有憧憬未来的幸福,也有沉湎过去回忆的幸福。 可惜,幸福总是短暂的。 仙女棒燃至尽头,星光乍然湮灭,此起彼伏的遗憾声叹起。 刘奈看着手中燃成焦黑的细铁棒,怔怔问道,“这是如何做到的?天上的烟火我倒是见过不少,但从来没听过有谁能将天上烟火握在手中的……” “大老爷真是聪慧过人!”申小甲轻咳一声,解释道,“不错,仙女棒其实也是一种烟火,只是成分与大家以往见过的烟火有些不同罢了。制作烟火的主要成分是硝酸钾、硫粉、炭粉,除此之外,根据不同火花颜色的需要,添加铜、铁、铝、镁等材料,而大家手中的仙女棒以及先前墙角的那道白月光都混合了镁粉,因此呈现的便是银白色光芒。” “世间万物皆有大学问啊……”刘奈赞叹一声,扭头看向公堂右侧墙角,疑惑道,“月神降临的光芒倒是可以说得通了,那三具尸身又是如何突兀出现的呢?” 申小甲慢慢走回三具尸体前,轻轻跺了跺右脚,而后地面某块木板迅速弹开,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坑,坑底蹲坐着三名衙役,其中一名衙役手里握着申小甲之前扔下的那枚黑铁球。 刘奈登时恍然大悟,抚了抚胡须道,“原来如此,月光夺目在前,李代桃僵在后啊!只是,你何时在这公堂布下的这些机关,我怎么毫不知情……” 申小甲挠了挠头,羞赧地笑道,“回禀大老爷,小的平素喜欢挖坑,有的坑会填,有的坑就那么摆着……恰巧公堂里的这个坑在我前两年挖过之后,一时忘记了填上……” 原本一脸肃容的江捕头听闻后,忽地想起了监牢里的那个大坑,心中开始思量这府衙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个坑,越想越有趣,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见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收敛笑意,故作一本正经道,“抱歉,我方才只是想到京都的外甥女不日就将临盆分娩了,实在有些高兴,一时没控制住……” 沈荣翻了一个白眼,瘪着嘴道,“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事,恭喜啊!衷心祝愿你能早日回去与他们团聚……”斜眼看向申小甲,将手中燃尽的仙女棒随意扔在地上,“戏法耍得不错,只是这与冤案有何关联?” “大人不要总是这么猴急嘛,小的这就要说到二者的关联了,淡定淡定……”申小甲指了指三具尸体中的其中一具女尸,嘴角微微上扬道,“七月七月神祭典,按惯例会选取一名阴年阴月阴日的女子作为祭典圣女,今年这个珍贵的名额落到了制墨坊方家小姐方绮兰的头上。方家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以前祭典过后的圣女都是完好无缺……但方家老爷从祭祀典礼的某位夜叉口中得知了今年的不同之处后,便开始费尽心机想要将方琦兰换下。” 刘奈偷偷瞄了一眼沈荣的脸色,轻声问道,“今年有何不同之处?” “今年啊,做圣女是会真的被当成祭品送给月神的……”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长叹道,“可是月神祭典名册已定,方琦兰想要放弃圣女的身份实在太难!所幸这时候那名通风报信的夜叉看在银子的份上,答应方老爷在祭典时制造一个可以将他女儿从祭台上换下来的机会。一切似乎都已经安排妥当,却不料这中间出了一点小问题……” 刘奈急忙追问道,“什么小问题?” “那名夜叉做这些事其实是有自己的盘算,想要将祭典老祭司拖下水,以报当年自己东家的血仇,一饭之恩,当舍命相报,这个夜叉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只可惜,他偏偏没有头脑。方琦兰是制墨坊未来的女主人,方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只值一百两银子!方老爷毕竟是生意人,懂得衡量计较,之所以送给那名夜叉一百两银子,不过是害怕小鬼难缠,随手打发而已……” “那他不依靠小鬼行事,难不成还能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当然有!能和主事人说话,为什么还要与小喽啰纠缠呢。讨价还价本来就要地位对等才能有效沟通,方老爷从商几十年,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他在打发了那名夜叉之后,又悄悄地约见了祭典的主要负责人老祭司,奉上了白银十万两,用来换取方琦兰一命。” “嗬!十万两!那还是真不少,”刘奈掰着手指算计一番,“我一年俸银九十两,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挣个一千一百一十一年有余……” “欸,一条人命呢,怎么都是划算的,”申小甲面色平静道,“而且方家制墨坊出产的松烟墨远近闻名,日进斗金,区区十万两而已,不值一提!” “双方没有达成交易?” “财帛动人心,老祭司也是人,面对十万两白银怎么可能不心动……” “那为何方家小姐还是横死了呢?” “因为方家有更吸引老祭司的东西,而方老爷不愿将那件东西交与老祭司。” “何物?” 申小甲伸出右手食指在方琦兰的脸颊上抹了一下,盯着食指上的黑渍道,“当然是这漆黑永固,香味弥久的松烟墨!” 刘奈长长地“噢”了一声,大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坐在自己左侧的沈荣,眨眨眼睛道,“原来这就是方家的取死之道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合情合理!” 正在这时,公堂外忽地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什么狗屁的合情合理,在我看来简直是错漏百出,而且扯东扯西,根本没有抓住案件的重点!你们到底会不会审案?如此昏庸无能的府衙,凭什么让百姓信服!” 公堂内外的所有人俱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青年满脸傲然地拨开人群,鹅行鸭步地走进公堂,在公堂中央偏左侧站定,右手捏着一把金片折扇,轻轻敲打于左手掌心,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刘奈和申小甲对视一眼,想起了那天在东窗定计的场景,当时申小甲躬身道谢之后,曾提起过眼前这个青年,料定此人必会于今日出现在公堂上。深吸一口气,刘奈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道,“堂下何人喧哗?” “在下……”白衣青年猛地一滑折扇,展开写着“讼王”两个字的扇面,鼻孔朝天道,“讼王,余白池!” 第五十四章 堂上风波起 一语惊怒场中人。 公堂内外立时像是滚油中泼洒了几滴凉水一般,滋滋炸响,议论纷纷。有满脸愤恨对着余白池后背指指点点的,有咬牙切齿攥紧拳头的,更有甚者将自己菜篮子里的鸡蛋蔬菜奋力朝着公堂内那道白衣身影扔去的,口中全是问候余白池母亲及其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 若要说月城百姓最怕的是谁,那绝对非城主沈荣莫属,而要论月城百姓最憎恶的人是谁,那一定是城主府的狗腿之一,讼王余白池。 讼师,原本是替不识字的穷苦百姓写状纸,打官司的人,即便也会接一些有钱人的案子,助其洗脱罪名逍遥法外,不过大多数讼师还是多少有些底线的,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火。 余白池,天启五年考取了贡士功名,原本只差最后殿试便可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可不知为何,突然放弃了殿试的名额,回到月城做起了一名小小的讼师。 时值月城刚巧出了一宗强奸案,苦主是一名卖炊饼的女子,而犯案者则是城主府内的某个下人,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楚,所有人都觉得女子胜券在握,坏人必定伏法。 当时的县令还不是刘奈,而是一个比刘奈还要耿直的年轻人,即便是不停地受到城主府的威胁,仍旧勤勉公务,想尽一切办法为月城百姓谋福祉。年轻县令在得知冤情之后,便让女子写张状纸,他方可升堂受理,替女子讨回公道。 恰巧在目不识丁的女子犯难之际,余白池主动找上了门,表示自己愿意免费为女子写状纸打官司。女子自是感激涕零,以为遇到了大善人,便邀请余白池在自己家中吃了一顿粗茶淡饭,而偏偏就是这顿粗茶淡饭让原本铁板钉钉的案子坏菜了。 第二天,女子和余白池一起站在公堂上,正欲向年轻县令诉说冤屈之时,却不料余白池摇身一变,成了城主府下人的讼师,还倒打一耙,诬告她是不洁的娼妇,前一日曾勾引余白池进屋行苟且之事。 年轻县令根本不相信余白池所言,三拍惊堂木,厉喝左右衙役将其乱棍打出,可余白池摆出自己贡士的身份,还找来几名居住在女子附近的乡民作为人证,拿出从女子家中偷取的亵衣作为物证。 同样是人证物证俱在,坐实了女子娼妇的身份,使得女子状告城主府下人强奸的案子变成了娼妇与恩客之间的价钱纠葛,闹剧收场。 女子百口难辨,在闲言碎语中羞愤地离开府衙,回到家中做了上百个炊饼,而后便悬梁自尽。 年轻县令本想找到女子宽慰几句,紧赶慢赶来到女子家中,却只见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以及那满桌还冒着热气的炊饼。一口炊饼一滴血泪,年轻县令带着上百个炊饼和女子的尸体离开了月城,从州府到京都,十步一拜,五步一叩,高呼天子圣明,吾皇万岁,最终一头撞死在宣武门前。 自此以后,余白池声名大噪,就连青山城的豪绅富强也雇其为讼师,处理那些为所欲为后的小麻烦,成就了他的讼王之名。生意越来越火,余白池的行事也越来越过火,月城里无人不对其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月城百姓好不容易盼来了刘奈这个新县令,指望着能稍微压一压余白池的气焰,结果没两天就传出了刘奈水土不服,重病不起的消息,不久之后又有人宣称刘奈不通本地方言,写了一道自治令颁下,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只有少数人听闻了一些风声,才知道刘奈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早就被城主的两件大礼浇熄,完败于讼王余白池之手,只能避其锋芒。 刘奈盯着公堂上倨傲得意的余白池,当年审理老农案子的场景又一次浮现眼前,紧紧地握着惊堂木,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眼中怒火腾腾,似要喷涌而出。 余白池轻摇几下折扇,嘴角一斜,讥讽道,“刘大人,几年不见,你就已经不认得余某了吗?居然还问出何人喧哗这种废话,非要我再报一遍姓名,实在很多余啊……” 正当刘奈想要怒斥几句的时候,申小甲一步跨出,往地上轻啐一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余白池的鼻子道,“你算是哪根葱,大老爷凭什么要记住你!不过你刚才有句话倒是说得也挺对的,确实多余……多的就是你这条臭鱼!没人传唤你,自己跑出来装腔作势,胡乱插话,是为无耻!公堂之上,见到大老爷不下跪,是为无礼!你这种无耻无礼的杂碎,就该乱棍打死!” 立在一旁的江捕头立刻会意,重重地咳嗽一声,紧握杀威棒杵了几下地面,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威武!” “谁敢!”余白池挺起胸膛,睥睨左右道,“天下无不可言之事,你们既然做得,那我就能说得!至于不下跪……余某乃天启五年的贡士,曾任从七品的太学助教,论官职比刘奈大,他该给我下跪才是!” 刘奈手里的惊堂木还是拍了下来,冷然道,“别说你是曾经任职太学助教,即便如今依旧是从七品的官身,在这大堂之上也要守我刘奈的规矩!” “哟呵!”坐在公堂左侧的沈荣轻轻扬了一下眉毛,阴阳怪气道,“刘大人好大的官威啊!照你如此说,那岂不是我也要跪下来听你问话啊?” 刘奈顿时惊了一下,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低声道,“城主大人……” “嘿!你个龟孙儿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啊!”申小甲三两步来到沈荣面前,低头俯视,口水乱喷地说道,“早就看你这个猪头荣不顺眼了,作为案犯不仅不老老实实地跪下答话,还敢坐在大老爷身侧,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指指点点……真当这个世界没王法了吗!还是说你的心里没有王法!眼里没有我大庆圣明无双的天子!” 沈荣不敢接申小甲后半段话,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口水,气极反笑道,“你敢辱我?你……” “你什么你!”申小甲龇着下牙道,“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些烂招,什么杀人放火,什么问候你母亲、问候你全家之类的,小爷以前在老家那些年看过的大反派戏码比你吃过的盐巴还多!有没有一点创新精神?别人做坏人,你也做坏人,还坏得那么明显,那么低级趣味,简直就是坏人里的败类、渣滓、寄生虫!” 沈荣瞪大眼睛,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申小甲,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余白池啪嗒一声合上折扇,来到沈荣身旁,眼神冰寒地盯着申小甲,冷冷道,“请你说话注意点,你方才那番言论已经构成了无故侮辱他人的毁谤罪,按大庆律第二百五十七条,当掌嘴三百!” “你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总喜欢插嘴啊!”申小甲扭头看向余白池,翻了个白眼道,“大人之间说话,你一个小人有什么资格添油加醋的!信不信我和你家大人随便说几句闲话,立马就要让你跪在这大堂上?” 余白池轻蔑地哼了一声,瘪了瘪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白痴!” “你才是白痴!你的名字就叫白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白痴得这么光明正大的,当真是开了眼界……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你们的塑料情谊有多不牢靠!”申小甲冷笑一声,俯下身子,在沈荣耳边低语道,“城主大人,先前我给你的那支仙女棒好看吗?为了特别关照你,我特意在里面又添加了点别的东西,你可以现在运气试试,看我是否在诓骗你……” 沈荣一怔,立刻暗中运行某种气息游走法门,果然发现比平常滞塞许多,几个穴窍甚至隐隐发痛,瞬即怒目圆瞪,顷刻便要雷霆大发。 申小甲轻轻地拍了拍沈荣的肩膀,轻声道,“安啦安啦,我也不想鱼死网破,这只是我提前给自己准备的保命符而已,只要你不乱来,等案子审理完结后,我会给你解药的……今天这大堂里必须要跪下一个人,你看着办吧!” 沈荣死死地攥着拳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神阴毒地盯着申小甲的脸看了几息之后,缓缓松开了拳头,闭目沉声道,“跪下!” 余白池以为沈荣是让申小甲跪下,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歪着脑袋道,“听见没有,城主大人让你跪下!好心提醒你一句,赶紧跪!否则……以后你就是想跪都没办法跪了!” 申小甲嗤笑一声,表情怪异地瞥了一眼余白池,抱着膀子回到哑巴少女旁边,摇头叹息道,“还真是个白痴啊,我得离远点,万一传染给我就不妙了……” 沈荣反手一巴掌拍在余白池的脸上,厉声道,“我是让你跪下!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难道你想要我叫人帮你跪下不成?” 余白池登时呆若木鸡,捂着红肿的脸颊怔怔地看向沈荣,刚想再说点什么,却瞧见沈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速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眼中满是颓败与愤恨。 申小甲斜眼瞟了一下余白池,淡淡道,“记住你现在这种感受,往日你欺凌他人时,别人比你此刻更加羞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你那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霎时间,公堂内外传出一阵山呼海啸的喝彩声,有些站在偏角落的老弱妇孺甚至高兴得偷偷抹眼泪。 刘奈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郁结之气,身心通畅了许多,忽然觉得越看申小甲越顺眼,抚了抚胡须,对着申小甲眨眨眼睛,轻轻拍了一下惊堂木,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有人打了岔,我们现在继续吧……” 正在这时,一直跪坐在地上的哑巴少女忽地一跃而起,从袖子摸出那把磨得锃亮的黑铁剪刀,泪流满面地刺向申小甲背心,带着哭腔恨恨地喊出两个字,“阿巴!” 第五十五章 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小心!” 两道疾呼分别从刘奈和江捕头的口中发出,申小甲速即回转身子,震惊地看向那把刺向自己的剪刀,不禁愣在原地,等再想躲避时已经来不及。 一道血红泉飙射而出。 一根杀威棒横扫而至。 砰! 被杀威棒击飞的哑巴少女和胸口插着剪刀的申小甲同时跌坐在地,二人身上都是鲜血淋淋,且都是从同一种鲜血,申小甲胸口喷溅而出的鲜血。 江捕头扫了一眼申小甲,眼神冰寒地盯着哑巴少女,面色阴沉道,“我早就觉察到你有些不对劲了,没想到还是让你钻了空子,公堂之上竟敢逞凶肆恶,谁人给你的胆子!” 哑巴少女并不回应江捕头的问话,低头看着手上的鲜血,泪如雨下地畅快大笑起来。 申小甲捂着胸口汩汩流血处,目光呆滞地看向哑巴少女,面色惨白地问道,“为什么?” 跪在公堂左侧的余白池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站起身来,哗啦一声再次展开金片折扇,撩了撩额上的垂发,“我来告诉你是为什么……”指着申小甲,语气森冷道,“因为杀害烟火铺谢老头和捕快马志的凶手就是你!” 公堂内外一片哗然,虽然很多人都讨厌余白池,第一个念头就是余白池胡说八道,可再看哑巴少女的神情,心中却又不得不开始动摇起来。 “方才我便想说出真相,可奈何这公堂上竟是已然容不下其他任何声音,果然是官官相护,不给寻常百姓一点活路啊……”余白池摇头叹息道,“也罢,既然这位哑巴姑娘都敢大勇无畏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余某苦读圣贤书数十载,亦当不惧强权,挺身而出!” 刘奈悄悄瞟了一眼申小甲藏在身后的手势,扭头看向余白池,皱了皱眉道,“休要信口胡说,本官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绝不会偏袒包庇!若尔等有理有据,本官自会秉公处理,无论凶手是谁,都会将其绳之以法!” “有大人这番话便足矣,不过在我讲出自己所知的真相之前,还有几句话想说……”余白池踱步走到公堂右侧墙角三具尸体面前,装模作样地哀悼一番,悠悠然道,“先前这位小甲捕快口若悬河,给大家讲了一个颇为精彩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却也有三个疑问,还请小捕头不吝解惑!” “第一个疑问,这里有三具尸体,通常来讲,审理案件不应该首先讲明三具尸体的死因吗?是你没调查清楚,还是刻意避开?若是没调查清楚,那便说明尔等昏庸无能,连死者是怎么被人杀害的都不知道就敢升堂审理,难道不怕冤枉好人吗!若是刻意避开……莫非这其中牵扯到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第二个疑问,方才小甲捕快所说的一切可有实证,如果没有证据便说老祭司是背后真凶,想要谋夺方家的制墨秘方,是不是太过武断了?老祭司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这些年兢兢业业地筹办祭典为月城百姓祈福,多么敦厚善良的一个老人家啊,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呢?退一万步来讲,即便真如小甲捕快所言,这一切是老祭司在搞鬼,那么又与咱们爱民如子的城主有何关联?” “第三个疑问,烟火铺的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有人纵火行凶,现场却是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前两天听城主府几名门客讲起过,说是那一日在纱比街曾与一蒙面人交手,那人虽然以纱巾蒙面,但还是露出了一些特征点,比方说半黑半白的头发……纱比街是从烟火铺离开路线里最重要的一截,剩下的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大家可以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所以,我想问问小甲捕快,七月初八烟火铺爆炸之后的一个时辰内,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余白池斜着嘴角,一步步走向申小甲,双眼微眯道,“小甲捕快,以后想找替罪羊之前先把故事编顺溜了,否则你这不是侮辱我等的智力吗?还有啊……眼睛也要擦亮点,别逮着谁就想咬一口,有些人是你下不了嘴的,非要一口咬下去,只会崩坏了你自己的牙!” 申小甲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下,强撑着身子,艰难地回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有价值的问题,没成想净是些鸡毛蒜皮的粗浅表面……也对,像你这样的智力水准是只能想到这些了。既然你低三下四地求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 “第一个问题,方琦兰和她的丫鬟皆是同一种死法,窒息而亡。我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说明死因,只是因为这里面隐藏着凶手的信息,我想留在最后讲明,是你这只野狗突然跳出来胡乱插嘴,打断了我的节奏……” “第二个问题,就显得很白痴了,我要是没有证据,怎敢站在这公堂之上!至于老祭司的为人……呵呵,月城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你就不要侮辱敦厚善良这个词了。老祭司是谁养的狗,是在替谁跑腿,这也是大家伙心知肚明的事情,待会我自会扯下那层遮羞布,将他们蝇营狗苟的所有都展现在世人面前,丝毫毕现,不留情面!” “第三个问题,你说的那几名门客见到那蒙面人的容貌了吗,单凭头发来认定一个人,这才是武断!未知全貌,竟敢妄言,何其无知!而关于我的行踪……自然是有迹可循的,并且我的人证还不止一个,飞雪巷从头到尾一十七户商铺摊贩皆可为我作证!” 申小甲重重地咳嗽两声,冷笑道,“怎么样……我的答案可还满意?” “果真是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有理啊……”余白池啪嗒一声收起折扇,右手捏着折扇轻拍几下左手掌心,“若不是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也险些被你欺瞒过去。罢了,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我就让你彻底死心吧!”扭头看向刘奈,微微躬身问道,“刘大人,余某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刘大人,劳烦刘大人务必如实相告!” 刘奈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尽管说来,我这个人向来实诚,从不用谎言欺瞒他人。” “那好……”余白池面色怪异地看了刘奈一眼,轻咳一声,“余某的问题是……七月七月神祭典的书办是谁?” “捕快马志。” “我问的是原本的书办……据我所知,马志是临时兼任的,一开始定下的可是另有其人。” “原本那几日的书办是由府衙内仵作兼任,但他因为有些私事来不了……” “私事?”余白池撇撇嘴道,“刘大人既然不好意思说明,那便由我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吧……在祭典开始的三日前,仵作便被小甲捕快气得告老还乡了。而在仵作之前轮值书办的也是马志,这里面就有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了。” 申小甲梗着脖子,怒声道,“什么耐人寻味的东西,少在那里鬼扯……” “你看看,戳中你的痛处了吧!”余白池用折扇戳了戳申小甲的胸口,志得意满道,“接下来,我也给大家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七月初一,兼任书办的马志前往制墨坊与方家沟通祭典事宜,原本以为只是和往年一样走个过场即可,岂料中间发生了一些变故……这个变故便是当时马志还带了另一人走进制墨坊,此人正是小甲捕快!” “少年人难免有春心萌动的时刻,小甲捕快亦如是……在途径方琦兰闺房时,小甲捕快偶然瞥见了方琦兰的花容,瞬间痴迷。但他心知自己与方家小姐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于是心生一计,找到一名与老祭司有仇怨的夜叉,撺掇其对方家示警,然后他再站出来为方家出谋划策,让方家一步步走入他的圈套,这样他便可以来一个英雄救美,将方家小姐占为己有,还可把一切都栽赃到老祭司身上,可谓是一箭双雕!” “只可惜,祭典结束之后,方家小姐并没有遂了他的心愿,拼死不从……所以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用杀死丫鬟的手法再杀害了方琦兰,后来因为担心曾和他一起进入制墨坊的马志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又设计炸死了马志以及帮他制作月光的谢老头……这还不算完,他害怕方老爷发现什么端倪,又毒杀了方家满门数百口!” 余白池转身面对公堂外的围观人群,装出一副悲愤的模样,“堂堂衙门捕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试图掩盖真相,找人顶罪……简直令人发指!”拍了拍手,高声道,“来人,上物证!” 话音一落,一群黑衣人抬着一具具尸体走进公堂内,重重叠叠地堆积在大堂中央,每一具尸体虽是遍体血痕,但皆是面部发黑,俨然一副中毒身亡的样子。 “这便是惨遭毒手的制墨坊三百余口……”余白池移步来到哑巴少女身旁,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白帕,轻轻擦了擦哑巴少女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姑娘,你可愿帮我指证谁是杀害你阿爷的凶手?” 哑巴少女抽抽鼻子,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申小甲,满脸凄苦地尖声道,“阿巴!” “好!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余白池大喝一声,冷冷地盯着申小甲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狡辩?” 第五十六章 一枝红杏出墙来 公堂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申小甲身上,静静地等着一个解释。 正当申小甲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余白池讥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抢先道,“给了你这么长时间都还没编好吗?罢了,余某也不想继续再与你这种龌龊小人争论下去,纯属浪费大家时间!先前你细数了城主大人七宗罪,可谓是意气风发啊!不巧,我这也有几宗罪想数一数……” “第一宗罪,你贪恋美色,挖空心思设下李代桃僵的诡计,视方家丫鬟的性命如草芥,而后由于奸计无法得逞,又杀害了方琦兰,此为不礼之罪!” “第二宗罪,你为了遮掩案件,残害同僚捕快马志,此为不义之罪!” “第三宗罪,你担心事情败露,毒杀制墨坊三百余口,连厨房里的蟑螂都没有放过,可怜那只蟑螂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何其残忍……此为不仁之罪!” “第四宗罪,你身为捕快,却知法犯法,竟还将脏水泼到了城主大人身上,欲盖弥彰,此为不智之罪!” “第五宗罪,你妖言惑众,时常胡说八道,什么大地是个球,月亮是个球,太阳也是一个大火球啊……利用你的鬼蜮伎俩欺瞒世人,想让月城百姓不再信奉月神,改信你的言论……也对,自古鬼神不两立嘛!此为不信之罪!” 数至第五宗罪,公堂外立时杂音纷纷,许多人开始低语申小甲过往那些荒唐行径,什么在神像上撒尿啦,什么偷吃神龛上的食物啦,还有人竟拿出了一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的全是申小甲近些年说过的那些“名言警句”,大地、月亮和太阳是球体的话赫然在列。 余白池扫了一眼那些鄙夷唾骂申小甲的围观者,欣慰地点了点头,再次奋力地拍了几下手掌,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第六宗罪,你身为大庆子民,非但不思精忠报国,却是想着反庆复闵,此为不忠之罪!来人!将这贼子的反诗抬上来,让他好好地反思反思!” 话音一落,几名工匠抱着一摞摞青石砖走进公堂,堆放在三百余具尸体旁,形成了另一座小山。其中一名工匠抱着四块青石砖来到公案之下,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四块青石砖整齐地排成一列,偷偷对一旁的申小甲眨了眨眼睛,而后默默退离公堂。 余白池摇着折扇申小甲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诗文的宣纸,眉毛一扬道,“这首卒马行是你写的吧?” 申小甲咬了咬嘴唇,眼帘低垂道,“是我写的,怎么了?” “怎么了……在背面反着写诗,你还真是毫不掩饰你心中的反意啊!”余白池随手一甩,将卒马行扔在申小甲的身上,声音冰冷道,“敢在我大庆的领土上兴风作浪,谁借给你的狗胆!” 正襟危坐在公案后的刘奈轻咳一声,帮腔道,“反着写诗不一定是反诗,就像酱油不是油,瀑布不是布,木鱼不是鱼,你叫白池也不一定就是白痴嘛!”“大人还在替此等恶贼找补,真是令余某心寒啊……”余白池扭转身子,指着堆积成山的青石砖道,“那些诗文都是恶贼申小甲在烟雨楼内写下的,见证者不知凡几,铁证如山啊!” “比方说这一句……国破山河在,哪个国破了?谁人的山河还在?我大庆国运昌盛,如日中天,怎会破败!” “还有一些诗句,表面看上去只是吟诵风月,但我将其重新排列之后,竟发现里面暗藏玄机,譬如说……青天已死,明天当立,黑白甲子,天下无敌!青者,庆也,明者,闵也。庆天死了,该闵天上位了……听听,多么赤裸裸的反意!” 余白池指了指公案下整齐排列的那四块青石砖,沉沉叹息道,“若硬说这些只是我个人曲解了其中的含义也罢,但这四个字可是从他的诗文里取出来的……反庆复闵啊!够直白了吧!”回转身子,面向公堂外的围观者,高举折扇,“诸位,有国才有家啊!此贼子想要祸乱我们的家国,想要颠覆我们的朝廷,想要破坏我们美好幸福的生活,你们答不答应?” 围观者里面不知是谁率先高声回应了一句“不答应”,而后其余人也都跟着慢慢举起手臂,大喊道,“不答应!” “很好!我也不答应!”余白池用扇子指着面无血色的申小甲,厉声道,“这等祸国殃民的妖孽如何能让他继续荼毒世间,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仍然是那名围观者最先开始应和,高喊道,“烧死他!” “烧死他!烧死他!” 转瞬间,从者云集,喊声震天。 申小甲看着那一双双火红的眼睛,怒急攻心,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满脸憋屈道,“你……血口喷人!” “你这会儿才是血口喷人……”余白池抹了抹脸上的血渍,俯身在申小甲耳边低笑道,“怎么样……我编造的这个故事是不是比你那个更有感染力,更有说服力?毛都没长齐,就敢和我争锋相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下辈子投胎记得找户好点的人家,像你这种野草一样的普通人,在我等权贵眼中比蚂蚁还微不足道,一脚下去能踩死一大片,而且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其实这辈子就是我的下辈子,而且我觉得这辈子投的胎已经很不错了……”申小甲大口大口喘息几下,声音虚弱无力道,“白痴兄,看在我就要被烧死的份上,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来听听,趁我现在心情不错,兴许会让你做个明白鬼。” “你喜欢玩捆绑吗?” “说不得喜欢,只是有时增加一些趣味而已……” “噢?你的趣味挺奇怪的啊,还有一个小问题……你这身白衣的材质看上去挺不错的,能不能告诉我是在哪买的?” “怎么?你也想买一件?别费心了,你这辈子是穿不上了……而且我这衣服乃是七彩坊的名贵锦丝织造而成,属于蝎子拉屎,独一份!你一个小小的捕快,每月俸银不足一两银钱,便是不吃不喝积攒一辈子也买不下半匹布料!” “独一份好啊……”申小甲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突地直起身子,一把揪住余白池的衣领,满脸无所谓地朝旁边吐了一口血水,中气十足道,“终于让小爷抓住你这王八蛋了,真正的审问从现在才刚开始!” 余白池顿时一怔,表情呆滞地看着面色逐渐变得红润起来的申小甲,震惊道,“你不是……” “这个啊?”申小甲指了指插在自己胸口上的那把剪刀,轻轻用手指弹了两下,猛地一把扯下,在手上转了几圈插在腰间,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猪皮制作的血包,使劲挤了几下,飙出剩余的七八滴血液,嘿嘿笑道,“猪血都认不出来,你还真是头蠢猪啊!” 几步之外的哑巴少女双眼一突,讷讷道,“你一直都在演戏?” “哟呵!”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哑巴少女,表情玩味道,“哑巴居然开口说话了,当真是稀奇啊!” 坐在公堂左侧的沈荣冷冷地看了一眼哑巴少女,低声吐出两个字,“蠢货!” 哑巴少女咬了咬嘴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忿忿道,“不可能!即便你看出了一些端倪,可昨晚我守着你一整夜,你并没有出过柴房,根本没时间准备这些东西……” “呵呵……”申小甲轻笑两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帖子,在空中扬了扬,淡淡道,“昨晚我回到醉月楼,老板娘说有人给我送来一张帖子,我在去厨房的路上翻看了两眼,上面主要讲了两件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 “私事就不方便透露给你了,”申小甲顿了一下,继续道,“公事嘛……简单概括就是说明了一下你的身份,告知我真正的哑巴已经死了,而你不过是沈琦身边的一名丫鬟而已,装作哑巴是为了给我来个背后一刺……对吧,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红杏姑娘?” 红杏蛾眉紧蹙,疑惑道,“什么人?除了少爷,不应该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 “如此说来……”申小甲直视着杏儿的眼睛,寒声道,“你承认你是受了沈琦的指使来陷害我的咯?” 红杏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瞄向沈荣,企盼能得到一点指示。 沈荣深吸一口气,面色铁青地闭上眼睛,摆出一副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模样。 “算了,这个问题确实有点为难你,”申小甲哈哈一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踱步走到四块青石砖旁边,“看在咱俩相处了几日的份上,你就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先来给你解解惑吧!是什么人给我送的帖子肯定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讲一讲我是如何准备这些东西。”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申小甲缓缓地端起一块写着“反”字的青石砖,张大嘴巴,狠狠地啃咬下去…… 第五十七章 月城百姓心中的三座小山 一口青饼如嚼月,满嘴香沙酥且饴。 吧唧吧唧。 整个公堂里充斥着小甲咀嚼“青石砖”的声音,以及无数个吞咽口水的暗响。 沈荣盯着其余的三块青石砖,脸色越来越阴沉,扫视公堂内外,并没有发现早先那名工匠的身影,扭头对身后的老管家吩咐道,“去把那个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等一下,活人就不必见了,把他们一家老小的尸体带回来就成……记住,先剁手,再砍头!” 老管家点头应诺一声,随即转身朝着公堂外走去,在与混在围观者中的晏齐擦肩而过时,忽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不禁停下脚步,侧脸上下打量晏齐一眼,表情怪异地瘪了瘪嘴,悄悄地将一枚玉符放进晏齐的怀里,快步离去。 晏齐瞥了一眼老管家,满脸嫌恶地皱了皱眉,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东西,回头继续看向公堂内的申小甲,得意洋洋地跟周边人炫耀道,“那些东西的原材料都是我找来的,费了不少精力呢,厉害吧!当你们在睡觉时,我在默默努力,当你们在努力时,我在光明正大地睡觉……这就是所谓的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周围的几名旁观者齐齐地翻了一个白眼,悄然退后几步,离晏齐更远了一些,嘀嘀咕咕,众说纷纭。 端坐在公案后的刘奈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没好气地瞪了晏齐一眼,板着脸吐出两个字,“肃静!” 申小甲掰下一块手里的“青石砖”递给刘奈,眨眨眼道,“大老爷莫要动气,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说去……小的知道您一大早起来滴水未进,此刻定是饥饿难当,心情不好在所难免。来!张张嘴,品尝一下这噎人的字词,吃饱了便万事不愁!”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刘奈猝不及防地被申小甲喂了一大坨“青石砖”,原本有些气恼,可咀嚼几下之后,双眼一亮,又从申小甲手里掰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咬着,赞叹道,“味道还挺不错!” “此物名为月饼,由面粉、鸡蛋、蜂蜜等制作而成,再添加以各种馅料,放置烤炉之中,约莫半刻钟的功夫便可取出,色香味俱全,携带简便,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申小甲咽下嘴里的青石砖月饼,端起公案上刘奈的盖碗茶,咕隆咕隆灌了一大口,长出一口气,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余白池,解释道,“自从我听说了这位白痴兄过往事迹以后,脑海中时时浮现出一个个热气腾腾的炊饼,感叹之余便研制出了这月饼秘方……” 刘奈抢过茶碗,盯着里面紧贴碗边的几片茶叶,一脸肉痛道,“这几块青石砖不是余讼师带来的吗?怎地会变成你做的月饼?” “回禀大老爷,昨日小的偶然得知有人想拿我的诗词做文章,便连夜让醉月楼的厨子烤制了这四块月饼,将那些人断章取义的四块青石砖换下,给他们一个惊喜……”申小甲缓步走向红杏,不咸不淡道,“顺便还让厨子给我做了一个猪血包,以防不测。常言道,包治百病嘛!” 刘奈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点头道,“有空帮我也做几个包,防患于未然啊!” “我知道你昨夜去找过厨子,”红杏打断刘奈的话,忽然道,“但你回到柴房时怀里并没有什么猪血包……” 申小甲在公堂正中央站定,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屋梁,“昨晚睡觉之前我的怀里确实没有,但今早醒来的时候就有了。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等到鸡鸣三声之后才动身出发,等的就是这个猪血包!我最近新交了一个朋友,他和他的那只红冠大公鸡都喜欢居高临下,不同的是,大公鸡喜欢站在房顶,而他喜欢卧在屋梁。你就算一整晚不睡觉,死死地盯着我,但总要眨眼吧,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红杏顿时想起了昨晚申小甲睡觉之前的确曾经多次看向屋梁,抿了抿嘴唇道,“原来你从那时便开始设局了,好深的心计啊!” “过奖了,若要论深浅,还是你的比较深,苦心孤诣地扮演哑巴这么多天,真是不容易啊!”申小甲撇撇嘴道,“不过说实话,你作为演员太不专业了,即便是没有我那朋友的帖子示警,我也早已知道你并非老谢头的哑巴女儿……” “我自觉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衣服是那哑巴的,鞋子是那哑巴的,就连身上的血也是她的……你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些表面功夫你确实做得还不错,但在很多细节的考虑上却是百密一疏……那一天我抱着你走了很长一段路,也看了你一路,发现几个很明显的漏洞。” “什么漏洞?” “你的手太白嫩了,一点都不像是经常在烟火铺做杂活的手……还有,你的身上虽然有许多爆炸后的黑灰,但你的口鼻里面却是干干净净,说明你根本不是从一开始就待在烟火铺里,而是在爆炸之后才躲进那个铁皮桶下。最后一点,你该减减肥了,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苦丫头体态太过丰盈是不是有些说不通啊!抱着你走了一段路,差点没把小爷累死!” 正当红杏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沈荣面色的余白池重重地咳嗽一声,跨出一步,站在申小甲和红杏之间,冷冷道,“扯这些做什么,现在是要对你论罪定罚,休要转移话题……即便这位姑娘不是老谢头的女儿,也应该是知情人,做这些事不过是想要帮那个苦命的哑巴讨回公道而已。至于你,罪行累累,方才你自己都承认了去过烟火铺和写下反诗两桩事实,赶紧伏首受诛吧!” “你才是瘦猪!”申小甲抠了抠鼻孔道,“我说我抱着那枝红杏走了很长一段路,有说是什么路吗?即便是我那天去过烟火铺,也不能说明那场爆炸案跟我有关吧,出了案子,捕快前去查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那天江捕头还去过烟火铺呢,难道他也是爆炸案疑犯?” 江捕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暗恼自己一时糊涂帮助师堰擦了屁股,嘴巴苦涩道,“当时我去爆炸案现场时,身边还跟着其他捕快,他们都可以作证,从现场证据来看,只能定下意外走水的结论……” “无妨无妨,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嘛!”申小甲拍了拍江捕头的肩膀,宽慰两句,转身来到三百余具尸体堆积的小山和青石砖摞成的小山旁边,眼神冰冷地盯着余白池道,“反诗的反字都已经被我吃了,证据已无,所以你就别再想搞那些文字游戏了……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吧,今日公堂之上有三件案子要审理,也有三座小山要处理,还有我的三日期限亦是只剩毫厘,耽搁不起啊!” 刘奈舔了舔嘴边的残渣,好奇道,“那边只有两座小山啊,哪来的第三座?” “第三座小山在那里……”申小甲耸耸鼻子,指着抱着膀子的沈荣,满脸肃容道,“迷信、强权,颠倒黑白!今日小爷我就要用这三件案子铲了月城百姓心头的三座小 第五十八章 狗头铡伺候 “少年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沈荣冷笑一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懒懒道,“想要学愚公移山之前,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否则只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确实不知道天有多高,因为宇宙是没有尽头的……至于地有多厚,我倒是略知一二,赤道地表到地心的距离大约是六千三百七十余公里,两极地表到地心约莫六千三百五十余公里。”申小甲反唇相讥道,“噢,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这种坐井观天的老青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宇宙,什么又是赤道……但我并不打算给你科普,就该让你烂在井里,一辈子都叫着孤寡!” “牙尖嘴利,”沈荣面色阴沉如水,眼神冰寒道,“你还是多把你的嘴皮子功夫放在案件上吧,要是撇不清你身上的疑点,衙门里的狗头铡可就要派上用场了……你还别说,我看你印堂发黑,倒像是真有血光之灾,说话做事须得当心呐!” “所以说封建迷信不可取啊……”申小甲抹了抹额头,瘪着嘴道,“我印堂发黑是因为昨晚辗转反侧一宿,睡眠不怎么好,再加上今早来得及不曾洗脸,看上去黑一点是正常的,跟血光之灾毫不相干!”砸吧一下嘴巴,一甩袖袍,挺正身姿,“也罢,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就先击碎你的信仰,从迷信这座小山开始吧!” “方才这位白痴兄给大家讲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色胆包天的恶贼,但相信大家此刻都明白那纯粹是瞎扯,哑巴是假扮的,反诗是捏造的,故事自然也不可能是真实的……” 申小甲转身面向公堂外的围观人群,语气平缓道,“之前我数了城主府七宗罪,他便学我数了六宗罪……学又不学全,画虎不成反类犬,就好比人有七窍,他却只通了六窍,到底还是一窍不通!活脱脱演绎了一个欲加之罪,实在无耻啊!接下来,还请大家听我继续讲完那个故事,再作判断!” “月神祭典案子里主要存在两个最大的关键问题,一个是月神如何显灵,另一个是两位女子毫发无损地离奇死亡……头一个我已经给大家展示过,这并非某些人说的鬼蜮伎俩,而是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既然人都可以做到,便不存在月神显灵一说。而关于两位女子的死因,方才我也讲明了,她们二人都是窒息而亡……” “窒息而亡者,或为掐死,或为淹死,或有悬梁自尽,或有枕被覆面,或是呼吸器官衰竭,或是置身空气稀薄之处,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刘奈抚了抚胡须,忽然道,“那么方琦兰和她的丫鬟是属于哪种死法呢?” “问得好!”申小甲面带微笑地对刘奈眨了一下眼睛,轻咳一声,“她们二人的死法比较奇特,并不在我刚刚列举的那几类里面……是属于极为罕见的体位性窒息!” “体位性窒息?”江捕头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满脸疑惑地插话道,“那是何种死法?我探查案件也有十数年了,从未听过有此类死法。” “其实你应该见过此类死者,只是不清楚他们的死因罢了。”申小甲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江捕头,您仔细回想一下过去那些没挺过您审问的案犯,他们中就没有死得很突然的吗?明明您还没怎么拷问,却猝地两眼一翻,生息全无……” “好像的确是有过这么几人,本以为可能是患了急病什么的,”江捕头沉吟片刻,皱眉道,“可那些仵作却说死者没染什么要人命的病,后来只能归咎为被我吓死了……” “您虽说长得确实不怎么好看,却也不可能会把人吓死。”申小甲轻笑道,“这些人便是我所说的体位性窒息……简单来讲,体位性窒息是由于身体长时间限制在某种异常体位,使得呼吸不畅,继而引发了窒息晕厥或是死亡。江捕头,您审问案犯时大多都是将其四肢捆绑或者悬挂于某处吧?” 江捕头歪着嘴巴道,“这不废话吗?难道我还要和那些案犯面对面坐下来,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审讯问话不成?” “有何不可,我就是这么审问案犯的……”申小甲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到公堂右侧三具尸体前,指着方琦兰的尸体道,“人的呼吸需要三个因素协同进行,肺的换气功能,呼吸道通畅无阻,还有肌肉泵的作用……将案犯捆绑双上肢的悬挂,或者捆绑胸腹部的水平悬挂,或者将其四肢固定捆绑在背部,又或者使其面部俯伏等都会造成呼吸功能越来越差,二氧化碳在体内不断堆积,最终便造成了外周性及中枢性呼吸困难、酸中毒、呼吸衰竭、窒息死亡。” “什么炭?”江捕头讷讷道,“其实我很少用烙刑,那玩意没有节奏感……” 申小甲摇头苦笑一声,“算了,你不用纠结这些细节,只需要知道这种情况之下便是体位性窒息即可……”指着方琦兰身上九道浅痕和一道深印,直勾勾地看向余白池道,“方琦兰和她的丫鬟都是死于同一种捆绑方式,我把它称之为九浅……一深,从她们身上淤青痕迹来看,捆绑工具并非是什么一般的绳索,而是有着特殊纹理的锦布。这种锦布只有七彩坊在售,不巧的是,我前几日和一个朋友在七彩坊的成衣铺也买了一件锦袍……白痴兄,我听成衣铺老板说那种锦布只卖给了你一人呢!” 正端起茶碗舔着茶叶的刘奈登时恍然大悟,瞪大眼睛道,“噢!难怪你方才问鱼讼师是不是喜欢捆绑,白衣是从何处买来的……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将将是不是已经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大老爷英明!”申小甲拱了拱手,斜眼盯着余白池道,“您没有记错,白痴兄确实已经亲口认罪,我猜想先前他所讲故事里那个色迷心窍的恶贼便是他自己,他和老祭司二人,一个为了美色,一个为了钱财,一拍即合,定下奸计谋害了方家满门三百余口!又担心事情败露,纵火引爆了烟火铺,炸死了麻子和老谢头一家!还想设计栽赃陷害我,简直是无法无天,罪不容诛啊!” 刘奈闻言面色陡然一寒,放下茶碗,抓起惊堂木,奋力拍下,厉声道,“余白池,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来人啊,狗头铡伺候,今日本老爷要当堂斩了这丧尽天良畜生!” 两名捕快高声应和一句,速即从公堂后面抬出一方狗头铡刀,正正地放在余白池身前,拉起刀把,现出寒光闪闪的白刃。 余白池立时惊了一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欲言又止。 “好了!”沈荣忽地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刘奈和申小甲一眼,面无表情道,“差不多就收手吧,打狗总得看主人吧,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来人!请刘大人退堂!” 第五十九章 我有一把扇 哗哗哗! 公堂外忽地涌现出一大群黑衣武士,手握三尺横刀,腰挎青木短驽,脚步齐整,一字排开,满脸肃杀。 “呵呵!”申小甲歪着脖子扫视围在公堂四周的黑衣武士,轻蔑地笑了笑,讥讽道,“这就开始不装了,摊牌了?我等的就是你这句打狗看主人!如此这般,你已经承认了自己是首恶者,是这一切祸事的根源!除恶务尽……猪头荣,等一下小爷就让你好好领略领略大庆王法的犀利!” “王法?”沈荣像是听见什么趣事一般,哈哈大笑道,“在月城,我就是王法!” 申小甲鼻孔朝天地瞄了沈荣一眼,语气清冷道,“这么嚣张?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我在你的体内留的东西可不简单哦,别想着用内力把它逼出来,那玩意是成长型的,现在估计已经在你体内扎根了,当真想要鱼死网破?认罪,你还有得到解药活命的机会,反抗,只会让你死得更加迅速!” “你真当我是白痴吗?退了堂,将你带回城主府,我一样可以拿到解药!”沈荣大手一挥,寒声道,“清场!退堂!送刘大人回后院歇息!” 列在公堂门口的数十名黑衣武士立时回转身子,噌地一下拔出横刀,漠然地看向围观者,齐声喝出一句,“散!” 站在最前面的一名围观者感受到横刀的冰凉,顿时浑身一颤,惊叫一声,仓皇而逃。 一鸟惊,则众鸟散。 围观者尽皆散去,只有寥寥几人躲在某些阴影角落里偷偷地关注着公堂内的动静。 坐在公案后的刘奈见状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落,跌坐在地上,窝在公案下,瑟瑟发抖。 申小甲对江捕头使了一个眼色,缓步来到公案前,一把搀起刘奈,将其按在椅子上,扶正刘奈头上的乌纱帽,宽慰几句,侧脸盯着沈荣,声音低沉道,“你这是开始玩横的,不打算讲道理咯?” “小娃娃到底是小娃娃,没见过什么世面……”沈荣拍了拍身上的衣衫,幽幽道,“这世道有权有钱,便有道理!” “你这是要以强权压人啊!” “人与山林里的虎豹豺狼无异,人的世界也遵从弱肉强食的道理。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强者……强者可以随意剥夺弱者的权利,何来欺压一说。譬如你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你会因此停下脚步吗?同样都是走在路上,你却剥夺了那只蚂蚁行走的权利和生存的权利,蚂蚁又何曾说过你是强权压人!” “你的歪理邪说还颇有些道理,”申小甲瞥了一眼悄然从公堂右侧退离的江捕头,又看向那一把把横刀,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面不改色道,“但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有比你的拳头更硬的人,也有比你的权势更大的人,若他们一脚踩下来,你成了那只小蚂蚁,是否还能说出刚才那番话?人是人,蚂蚁是蚂蚁,怎可相提并论!” 沈荣留意到申小甲的目光,满脸不屑道,“你在拖延时间?” “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瞎子,那么一个大活人离开公堂,怎么可能没看见……” “那你怎么不派人阻拦?” “不需要,他留在这里也有些麻烦,毕竟是锦衣卫千户,总要顾及京都的脸面……现在就方便多了,留在这里的都是咱们月城自己人,等他回来的时候,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也不会再多作什么无用之功。” “原来你是故意放他走的……”申小甲喉结蠕动几下,强自镇定道,“你就不怕放虎归山吗?” “他算什么老虎,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蹦跶不了几天了……”沈荣抬起右手,眼神阴狠道,“好了,刘大人该去睡回笼觉,你也该上路了!” 申小甲心跳猛然加速,抢在沈荣想要挥下右手前急声道,“不再聊聊吗?” “我跟你又不熟,聊什么……”沈荣冷笑道,“再者说,愚蠢的坏人都是死于话多,所以咱们的闲聊就到此为止吧!动手!” 话音一落,黑衣武士分出一列,举刀跨进公堂内,一步步逼向申小甲和刘奈,目光冷酷,刀光亦是冷酷。 “等一下!”申小甲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武士,口干舌燥道,“能不能打个商量,城主府门槛太高,我这种小捕快就不去了,解药我现在可以给你,咱们就此别过,权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好不好……” “想得挺美的,以后就不要再这么痴心妄想了!”原本跪坐在狗头铡前的余白池不知何时站起身来,一手轻摇折扇,一手搂着红杏的肩膀走到申小甲面前,抢话道,“你刚才不是挺狂的吗,又是细数七宗罪,又是表演鬼把戏的,还大言不惭地要让城主大人感受王法的犀利,怎么这会儿就变软了呢,硬起来啊!让我们看看到底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武士们手中的刀子硬!” 申小甲冷哼一声,满脸不悦道,“白痴兄,你怎么总是喜欢插嘴啊,没见着我跟城主大人正商量要事吗?难道说你不想城主大人得到解药?还有啊……”指了指红杏,啧啧两声,“红杏姑娘好歹也是沈琦公子的丫鬟,被你搂在怀里是不是不大妥当啊?缺女人就去城中的妓寨寻一圈,又花不了几个钱,别挖自己人的墙角嘛!” 余白池登时脸上青红交加,挪开搭在红杏肩膀上的手,咬牙切齿道,“休要胡说,我……” “行啦!这等粗浅的挑拨离间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沈荣打断余白池的话,不咸不淡道,“红杏本就是余公子的恋人,搂搂抱抱很正常。你想这么轻飘飘地揭过此事是不可能的,人总要为自己的无知付出点代价才能学会成长……不过,你可先拿出解药以示诚意,这样兴许我一会只让人剁掉你的嘴也就歇气了。” “这么说就是没得商量了是吧?”申小甲盯着距离自己只剩一步之遥的横刀,绷紧浑身肌肉,忽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公堂右侧出现,瞬即松了口气,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以他人之强权碾压你的强权!” 沈荣嗤笑一声,撇撇嘴道,“你怕是失心疯了吧,这月城中还有谁的权力能压过我……” 正在这时,老狱卒手捧一把白玉扇来到公堂正中央,清了清嗓子,高喊一声,“圣上驾到!” 沈荣顿时一惊,扑通一声跪下,许久之后并未发现大庆天子的身影,速即起身,面色铁青地盯着老狱卒道,“老东西,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老狱卒重重地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展开折扇,高举于头顶,一脸庄重道,“此扇名曰沉冤昭雪,扇面上的这四个字是当今圣上在天启元年时亲笔写下的,持扇者可审理天下所有冤案,有先斩后奏之权利,见扇如见圣上……沈城主,你敢忤逆圣上吗!” 沈荣定睛看清扇面上“沉冤昭雪”四个字的笔迹,又仔细瞧了一眼落款处的印章,咕咚咽了一下口水,干脆地再次跪倒在地,俯首叩头道,“臣,龙霄校尉沈荣恭迎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第六十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白玉扇正面铁画银钩的“沉冤昭雪”那四个字亮出时,申小甲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他和老狱卒几年相处下来,听过不少对方的故事,其中就有这一把白玉扇的秘辛。 所以他才敢今日走上这公堂,与只手遮天的沈荣当堂对质。 玉扇玉扇,圣威如山,沉冤昭雪,天下余善。 申小甲昨日带江捕头去监牢里的最主要目的便是为了这一把玉扇。 沈荣白玉换青砖,他便用竹扇换玉扇。 击鼓鸣冤后的那一顿板子,其实是他和江捕头暗中交流的最后一次机会,而江捕头之所以会多打他一板子,则是表明应下了这一桩差事。 从升堂审理案子之初,他便一直在等。 等沈荣露出狰狞面目,仗势欺人。 也在等这一把能补平他和沈荣之间地位差距的白玉扇。 先前沈荣一声令下,那些提着横刀的黑衣武士走进公堂时,申小甲便知道自己等的时机到了,于是便对江捕头使了一个眼色,再废话连篇地拖延时间,准备给沈荣一点颜色。 所幸这把白玉扇终于在横刀落下之前赶到了,白色的扇面,黑色的墨字,两种颜色,黑白分明,就像他的头发一般,既平常,又刺眼。 申小甲很高兴,他很高兴老狱卒昨天说的不是戏言,而是真的带着这把扇子出现,他很高兴江捕头没有让他失望,果真去了监牢给老狱卒带话,他很高兴沈荣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俯首称臣的模样甚是有趣,脸上的猪肝色也很可爱。 但这种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几句话的工夫而已。 “哈哈哈,猪头荣你也有害怕的人啊!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当申小甲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扭着屁股,志得意满地来到老狱卒身旁时,却忽然瞧见了白玉扇背面的那三个图案,登时面色一滞,如遭雷击。 乌龟,王八,还有一只大大的蛋。 墨迹很新,自然不会是写下沉冤昭雪四个字那人所画的。 “你画的?”申小甲用只有他和老狱卒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荷花蕊确实是好酒……”老狱卒用扇子遮挡住自己的嘴巴,轻声回应道,“我昨日痛饮了一整坛,好久都没有那种喝醉的感觉了……” “作死啊!这要是被人发现了那还得了,必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我已经没有九族了,怕个钉锤!再说了,我为了圣上鞠躬尽瘁,平反了多少冤假错案,聚拢了多少赤诚民心,最终却被他们朱家人搞得族亲皆灭,孤寡一人……骂他一句乌龟王八蛋怎么了!” “别激动别激动,小心点……手千万别抖,只要不被人看见也没什么,”申小甲呼出一口浊气,轻轻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老狱卒嘿嘿一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空中一掐,讪讪道,“一点点。” “这种时候你还喝酒?”申小甲盯着老狱卒那张笑得像菊花一样灿烂的脸,气不打一处来,紧咬嘴唇道,“把扇子给我!万一你待会儿酒劲上头,抖落下去,咱俩的脑袋都得搬家!” “嗐,真没多少,酒壮怂人胆嘛,就只喝了一点点壮壮胆……”老狱卒不情不愿地将白玉扇递给申小甲,醉眼迷离道,“行吧,本来这把扇子就是要送给你的,就趁此机会转交给你,这场面也够隆重了,接好咯!” 很多时候,越是想要做好一件事,偏偏越是会搞砸。 申小甲这边双手指尖刚刚碰到白玉折扇底部,老狱卒那边的手已经缩回。 白玉扇瞬时从二人手边滑落,缓缓坠向地面。 申小甲瞳孔一缩,急忙使出一招海底捞月,却仍旧没能抓住白玉扇。 啪! 白玉扇在申小甲和老狱卒惊恐的目光中与地面亲吻,然后竟然翻转了一下,字朝下,画朝上地落在沈荣脑袋前面,拍起几缕烟尘。 沈荣闻声抬头,怔怔地看了一眼白玉扇背面的三个图案,狐疑道,“这也是圣上所作?” 原本老实趴伏在地的余白池也抬眼看向白玉扇,随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着申小甲的鼻子道,“哦豁!你们完了……从墨色墨香来判断,应该是月城制墨坊方家的松烟墨,显然这不可能是天子所作!毁坏圣物,按大庆律,当夷九族!” 申小甲还处在一片懵然之中,对余白池的话恍若未觉,呆呆地看着白玉扇,后脖子一阵发凉。 老狱卒尴尬地挠挠头,悄悄地退后一步,装作一副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模样。 “哈哈哈……”沈荣活动几下脖子,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阴寒地笑道,“确实很惊喜,着实很意外!没想到啊,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在天子的玉扇上画乌龟王八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啊……你爹娘若是知道你这么勇敢,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吧!” 申小甲面色冰寒地抓起白玉扇,冷哼一声,色厉内荏道,“一桩归一桩,现在是在审理月神祭典、烟火铺爆炸、制墨坊灭门三件案子,天子玉扇画作的事情稍后再论……更何况,你们说不是就不是了吗?天子就不能心血来潮想要用用方家的松烟墨信手涂鸦吗?” “好!既然你要一桩桩论,那咱们就一桩桩地理论!”沈荣轻笑一声,干脆利落道,“你方才所言的三桩案件都已审理完结,人证物证都是指向余公子和老祭司的,那就将他们二人打入大牢,秋后问斩吧……这一下咱们可以论论你和这老东西侮辱圣物的大逆之罪了吧?” 余白池顿时一愣,扭头看向沈荣,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期期艾艾道,“城主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沈荣突地飞起一脚,将余白池踹倒在地,愤然道,“我他娘忍你很久了!动不动就插嘴,有没有礼貌啊!还是读书人,呸!你这种丧尽天良的杀人犯最好死远点,别污染了我月城的土地……”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张和蔼的笑脸,斜眼看向申小甲,“怎么样?我这般够不够正气凛然?来吧,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 申小甲呵呵一笑,竖起大拇指道,“厉害!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身高五尺,不曾想你的人品也是无耻啊!”侧过身子,拍了拍手,“大祭司,你可都听清了?城主大人说要将你秋后问斩呢,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话音刚落,老祭司拄着白色手杖从公堂左侧蹒跚而出,颤颤巍巍地指着沈荣道,“城主大人,您可真叫人寒心呐!小的鞍前马后伺候您这么多年,就换来这样一个下场吗?” 申小甲瘪了瘪嘴,从怀里摸出一块白色木头,踱步来到老祭司面前,将手中的木头合在白色手杖把手处,眨眨眼睛道,“严丝合缝啊!老祭司,这块晴雪白松木是我在制墨坊内寻到的……现在证据确凿,看来作为幕后主使的你当真要被秋后问斩了啊!” “老朽并不是什么幕后主使!”老祭司涨红了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道,“月神祭典前几日,我之所以会去制墨坊是因为……” “冥顽不灵,铁证如山还想狡辩!”沈荣突地打断老祭司的话,高声道,“来人啊,掌嘴三百!让这老贼知道该如何老实做人!” “诺!”距离最近的一名捕快干脆地应和一声,一步跨至老祭司身前,从袖子里摸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木板,狠狠地拍在老祭司的嘴上。 砰!砰!砰! 老祭司满口鲜血,呜咽着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你敢……”申小甲本欲上前阻止,却被另两名捕快拦下,奋力挣脱纠缠,还是晚了一步,眼见着老祭司沉沉倒地,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几名捕快,气极反笑道,“好一个吃里爬外啊!” 同样倒在地上的余白池盯着老祭司的惨状,心中愈加惊恐,立刻从地上跳起,张皇失措地逃向公堂门口。 扑哧一声。 一把剪刀刺入余白池的胸膛,一道血红飙射而出。 余白池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胸口的剪刀,又看了一眼扑进自己怀里的红杏,惨然笑道,“还真是一朵出墙的红杏呐!” 第六十一章 乌龟王八蛋的典故 面若寒霜,素手无情。 鲜血溅落在红杏的脸上,为其增添了几抹冷艳的味道。 拔出插在余白池胸膛上的剪刀,又有几滴鲜血溅落在脸上,红杏却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一把推开余白池,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渍,漠然道,“我从来都不是你家的,何来出墙一说?” 余白池捂着胸口的血洞摇摇晃晃地连退几步,不甘道,“为什么?” “你们这些失败的男人就喜欢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红杏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冷冷道,“为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还不是你自己不行,给不了我想要的……” “嗬嗬嗬……”余白池癫狂地大笑两声,牵动伤势,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横飞道,“我为了你放弃进士及第,我为了甘愿跪在地上给别人当狗!宅子、金子、玉石珠宝,什么东西我曾吝惜过,只要你想要的,我全都满足你了,现在你说我不行,给不了你想要的?果真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啊,一翻脸就不认账了……” “怎么?要我把那些东西还给你吗?”红杏轻哼一声,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笑意,“一个大男人的心眼比女人还小,整日锱铢必较,一拍两散了就想把所有东西要回去,这和去妓寨睡完姑娘不给钱有什么区别?” “你我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我以为我们至少不该是妓子与恩客的关系……难道这些年的恩爱都是假的吗?” “有恩才有爱,你我之间何曾有过什么恩情?” “我为了保住你的清白投身在城主府门下,坏事做尽就想着有一天能把你带出那个火坑,这还不算恩情?” “那个白痴啊……不好意思,被这小捕快带偏了……白池啊,”沈荣忽地插话道,“你有没有想过红杏根本就是自己不想离开城主府呢?实话告诉你吧,当年是她自己跪在府门之前求我收下的,你也不想想,城主府招一个丫鬟何须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只是这些年我见你有几分用处,不忍戳破你的幻想罢了!” 余白池闻言呆愣片刻,红着眼看向红杏,凄然一笑,“原来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傻瓜而已……红杏,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的……”红杏缓缓走向余白池,面无表情道,“是在这月城中不再受人欺辱,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别人的东西也可以成为我的东西!我想要的是让那些恶人见了我只敢远远地躲着,得罪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你去京都之后的那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那种被人按在墙角里生不如死的滋味吗?” 欺近余白池身前,红杏伸手摸了一下余白池的脸颊,眼帘低垂,讥诮道,“这些你都给不了我,你能给的那些不过是镜花水月,别人想要的话,随时都可以夺走……不行就是不行,你再怎么勉强也不可能做到,所以别怨我,怨你自己投错了胎!赶紧上路吧,下辈子别再叫什么白池了,真的很傻很白痴……还有啊,我说你不行,不只是你做人不行,造人你也不行,连城门口的乞丐都比你强!” 又是扑哧一声,剪刀再次扎进余白池的身体里,带出一片血花。 余白池却是没有反抗,只是满目怜爱地盯着红杏,那些话比剪刀还要锋利,每一个字都戳进他的心里,让他心痛不已,眼角淌出一滴滴浊泪,缓缓地向后倒下,轻声吐出最后一句话,“对不起,当年我不该扔下你独自去京都的……” 红杏眼底闪过一丝悲恸,脸上却是比冰山还要刺骨的寒,“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同情这种东西应该留给你这样的死人……”抬腿从余白池渐渐冰凉的尸体上跨过去,斜瞥申小甲一眼,咯咯咯地笑道,“捕快大人,民女先前一时糊涂,在公堂上做了一些错事,不过现在帮你拦下了想要逃走的案犯,还顺带将其正法,算是将功赎罪了吧?” 申小甲紧紧攥着拳头,扫了一眼四周的那数十把横刀,深吸一口气,强压胸腔中将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看了看别在自己腰间的剪刀,又看了看红杏手里的剪刀,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这几天在柴房里到底磨了多少把剪刀?” “就这两把……”红杏竖起两根手指,就像比了一个耶的手势,捋了捋耳边的垂发,笑着答道,“一把是给你准备的,一把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只可惜两把都插错了地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申小甲面无表情道,“你现在手里还捏着第二把剪刀,可以重新在你自己身上插一次,纠正错误。” “我又不是余白池,没他那么白痴,”红杏随手将剪刀扔在地上,缓缓跪下,双手平举胸前,淡定从容道,“公堂上行凶,却未造成伤亡,按大庆律算是杀人未遂,杖责一百,押入监牢反省一月即可;帮助官差抓捕重要案犯,赏银一百两……即便大人想要功过分开判罚,民女也认了,挨一下板子得一两银子,很划算!” 沈荣龙行虎步来到红杏身旁,一把将其搀扶起来,哈哈笑道,“何必搞得如此麻烦,依我看,功过相抵,板子不必打了,银子也不必发了,还替府衙监牢省下一个月饭钱,各得其所,岂不美哉……”斜眼看向公案后的刘奈,双眼半眯,“刘大人以为如何?” 刘奈登时一惊,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地吐出一个字,“可!” “不可!”申小甲一拍公案,面色冷峻地盯着刘奈,沉声道,“大人,这三件案子还没完……” “算了吧,小甲……玩砸啦!”刘奈瞟了一眼那数十把寒光闪闪的横刀,压低声音道,“公堂就这么大,避无可避,再审下去就真没退路了……” “没砸,一切才刚开始!”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我本来就没想留退路,也不需要什么退路,大人……听小的一回,就这一回,咱们给月城换个天!” “即便听你的又能如何,现在两名案犯,一个死了,一个快要死了,接下来该怎么审?” “我还有……” “行啦!”沈荣出声打断申小甲和刘奈的交谈,瘪着嘴道,“我还在公堂上呢,你们俩窃窃私语也该有个度,不要给别人一种你俩串通勾结的错觉嘛!既然三件案子已经了结,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该好好聊聊扇子的事情?欺辱圣上,可比什么杀人放火严重得多,是要灭九族的哟!” 正当申小甲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公堂门口忽地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谁敢欺辱圣上!” 众人立时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山羊胡子老者推开挡在门口的黑衣武士,面无惧色地一脚踏入公堂,身后跟着之前从公堂内退走的江捕头。 江捕头悄悄对申小甲眨了眨眼,从袖袍中取出一块锦衣卫千户的腰牌,睥睨四方道,“锦衣卫办案!公堂之上竟敢拔刀,你们当真是霸道啊!三息之内,若是不收刀滚出公堂,我外面的锦衣卫兄弟们可就要进来了!三……二……” 黑衣武士顿时一阵慌乱,齐刷刷地看向沈荣,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沈荣瞟了一眼公堂门口几道一闪而过的暗影,犹豫片刻,面色阴沉地挥挥手,斥退黑衣武士,大有深意地看向山羊胡子老者,拱手道,“穆老大驾光临,沈某因有公事缠身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你要真想远迎,前几日便该斋戒沐浴,于城门外五十里处躬身静候,想我堂堂文渊阁大学士也当得此礼!”山羊胡子老者讥笑一声,淡淡道,“即便是你先前不知情,但你儿子可是和我在诗会上碰过面的,彼时你就该相请赔罪,也算是亡羊补牢,然则你却装聋作哑,丝毫不把我这样远道而来的宾客看在眼里……此时再假装客气,实在虚伪!” “打住!别给我抠什么不知礼的大帽子啊,我身为城主,公务繁忙,可不像你们这些闲云野鹤的文人,哪有什么时间去烟雨楼逍遥快活……”沈荣紧皱眉头道,“穆正浩,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有些浑水就不要趟进来了,否则当心晚节不保!” “呵呵,老朽游历四方是为圣上选拔贤能,关乎我大庆未来气运,岂是你这等莽夫能懂的?”穆正浩抚了抚胡须,语气平淡道,“再者,老朽活到这把岁数,名声、性命都是浮云,怎会在意晚节保不保的?” “清高!名声、性命你可以不在意,难道连圣上的威严你也不在意了吗?” “沈城主的忘性真大,老朽进门的第一句话便表明了心意,又怎么会不在意圣威?倒是沈城主这些年在月城呼风唤雨,怕是忘记这头顶还有一片天了吧!” “呐,都说了别给我抠大帽子!沈某对圣上的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沈荣指了指申小甲,寒声道,“倒是此子,竟敢在圣上的沉冤昭雪扇上胡乱涂画,罪该万死!” “噢?”穆正浩扭头看向申小甲,眨了眨眼睛,轻声询问道,“真有此事?” 申小甲登时会意,捏着白玉扇来到穆正浩身前,恭敬地作揖行礼道,“见过穆老夫子……晚辈忠君爱国,于诗文之中尽显无遗,怎会是那等叛逆之贼!穆老应是看过我的诗文,想必应该明白晚辈的心意吧?” 穆正浩闭上双目,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卒马行的劝谏之意跃然纸上,稍微懂点诗文的都能感受到其间忧国忧民的诗情……” 申小甲轻轻展开白玉扇,指着正面的沉冤昭雪四个字,“穆老身为文渊阁大学士一定见过圣上不少笔墨吧?这四个字可是圣上所作?” “那是自然!”穆正浩瞥了一眼扇面上的字,傲然道,“若说这世上谁最懂得分辨圣上的笔迹,那便是老朽了……这四个字,却是圣上所作,毋庸置疑!” “那便好……”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翻转了一下折扇,指着背面的三幅图案,腼腆地笑了笑,“穆老,那你也一定认得圣上在这折扇背面所作的三幅图画吧?” “那是……”穆正浩瞄了一眼背面的三个图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申小甲,又看了一眼悄悄退到远处的老狱卒,心中顿时了然,轻咳一声,心底有些发虚地吐出后半句,“自然!这的确也是圣上所作!说起来,此三幅图案还有些典故,是我亲眼看见圣上提笔在这白玉扇上画下的……” 第六十二章 马车内的对话,无籽的大西瓜 越老实的人,骗起人来越狠。 尤其是一个风骨铮铮,口碑极佳的人突然说起谎来,更加没有人会怀疑。 除了沈荣,因为他以前在老实人手上吃过不少亏,那位一人之下的老实人说了个小谎,险些害得他命丧京都,散尽万贯家财才得以脱离险境,换来接管他父亲领地月城城防的机会。自此之后,他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信老实人。 沈荣面皮抽搐几下,歪着脑袋道,“是你亲眼所见?” “当然!”穆正浩面不改色道,“老朽何许人也,怎会信口开河?君子一言,当抵千金,休要以你的小人之心揣度君子的言行……” “就是就是,穆老夫子乃大庆六君子之一,清誉满天下,自是一言九鼎!”申小甲忽然插话道,“穆老,您方才说其中还有个典故,可否给小子讲解一二?” 穆正浩身子一僵,缓缓扭动脖子,盯着申小甲那张故作不耻下问的脸,很想用脚上的布鞋狠狠地拍打几下,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脸上和蔼的笑容,“这个典故比较长,等闲暇之时我再讲与你听,以免耽误沈大人的时间……” “别啊!”沈荣嘴角噙着冷笑道,“我也想听听,公事什么时候办都可以,圣上的趣闻可不是随时都能听到的。” 穆正浩干咳一声,眨眨眼道,“那我讲讲?” “讲讲!”申小甲和沈荣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我便简略地讲一讲……”穆正浩从申小甲手里取走白玉扇,沉吟片刻,指着上面的三幅图案道,“乌龟,龟者。王八,鳖也。有个词叫证龟成鳖,意思是把乌龟说成王八,喻指歪曲事实,颠倒是非……话说有一日风也大,雨也大,皇宫池塘里的两只乌龟爬进了御书房,把那些宫女太监都吓哭了,后来圣上走了进去,亲手将两只乌龟抓起来,放入一个大缸内,询问跟在身旁的左丞相魏长更,缸中的到底是王八还是乌龟……” 沈荣听到魏长更三个字心中不由地生出一种恐惧,低声问道,“魏大人如何说?” “魏大人呵呵一笑,命人将缸中的两只乌龟做成了两道菜端进御书房,待圣上品尝之后,拜问圣上是否觉得美味……”穆正浩顿了一下,接着讲道,“圣上点了点头,于是魏大人便说,若是美味,缸中的就是王八……” 沈荣皱眉问道,“为何?” “圣上也是这么问的,”穆正浩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魏大人答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所以好吃的就是王八,因为年纪小,肉质嫩,而难吃的便是乌龟,毕竟活了万年,浑身硬邦邦的,咬也咬不动,咽也咽不下,如同干柴一般……” “好一个证龟成鳖!”申小甲忿忿道,“这魏长更竟敢倚老卖老,欺辱圣上,该当五马分尸!” 穆正浩和沈荣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一眼申小甲,俱是不敢接话。 申小甲也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对劲,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道,“然后呢?圣上怎么说?” “圣上只说了一个字,善!”穆正浩悠悠道,“然后小太监就取来了这把沉冤昭雪扇,圣上提笔就在这背面画了三个球,又在两个大球上填了几笔,一只成了王八,一只成了乌龟,意思很简单,要替天下人辨清王八和乌龟,不再有证龟成鳖这等荒唐事……” 申小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奇道,“那么这只蛋呢?又有何寓意?” “蛋者,同旦也,意为大地上升起了太阳,”穆正浩揉搓几下山羊胡子,摆弄出一副甚是感动的模样,“圣上是希望自己能做那刺破黑夜的烈阳,给天下百姓带来光明!圣上时时刻刻心系百姓,真是令老朽倍感欣慰啊,得此明主,夫复何求!” “完了?”沈荣表情怪异地盯着穆正浩,咧咧嘴道。 穆正浩微微颔首道,“嗯……完了!” “扯蛋!”沈荣翻了个白眼,指着那三幅图案道,“沈某虽然读书少,却也识得此三幅是新近添上的,所用之墨乃月城松烟墨。月城距离京都足有千里,来回至少需要数日……穆大人,沈某斗胆问一句,圣上是何时驾临月城的?又是何时回到京都御书房的?这把折扇又是如何送到那位老狱卒手中的?” “你这是三句……”申小甲重重咳嗽两声,抢在穆正浩之前开口道,“不过无所谓,就当是买一赠二吧,小爷可以替穆老夫子都告诉你……圣上并未驾临月城,所用松烟墨乃是有人贡奉的,圣上一时图个新鲜便用了用。而这三幅图案也并非是新近添上的,多年前就已经存在这扇面上,看上去像是墨迹未干,只是由于府衙监牢潮湿,扇面受了湿气罢了。” “你唬我?”沈荣冷哼一声,斜眼道,“既然扇面受了湿气,为何正面的四个字如此干燥?” “局部潮湿,”申小甲摸摸鼻子道,“就像这天气一样,有局部阵雨,局部多云……白玉扇平时放置在监牢里,背面紧贴潮湿的地表,自然受到的湿气最重,不稀奇!” 沈荣虽然知道申小甲纯粹是在胡扯,但不知为何却也觉得有些道理,狐疑道,“是这样?” “若是不信,你可以带一把扇子去监牢里待一段时间,不需要太长,一年足矣,便可知真假。城主大人,要不要试试,小的可以给您预备一间豪华套房,保证让您宾至如归,流连忘返……” “那为何这把扇子会在那老狱卒手里,此等圣物应当供奉起来,随意地扔在监牢那等污秽之地,便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要不我之前说你是坐井观天的老青蛙呢,你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些年你在京都白混了啊!” “他很了不起吗?我应该认出他?” “当然!连穆老都一眼认出了他,你说他该有多么地了不起,这把白玉扇便是当年圣上亲手赏赐给他的……”申小甲从穆正浩手里拿回白玉扇,啪嗒一声收起,恭敬地朝着老狱卒躬身一拜,面色庄重道,“晚辈拜见大理寺少卿,庄高明庄大人!” “他?”沈荣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庄高明?听着有些耳熟……” “耳熟就对了,”穆正浩嗤笑道,“他就是当年的御赐小仵作,半年之内侦破数十件京都大案,连连擢升,迁至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老狱卒庄高明见再也躲不过去,沉沉一叹,摆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更何况而今连大理寺都没了,又哪还有什么大理寺少卿。” 穆正浩郑重地行了一个礼,正色道,“庄大人过谦了,京都百姓心中永远都记得您这位铁面无私的庄青天,若非有您,当年京都三王之乱会害死更多人……此次老朽来到月城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要请您再回京都,重掌大理寺少卿一职。” “圣上意欲重开大理寺?”庄高明眼睛一亮,酒意立时退去几分,却又很快黯然下去,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旧的狱卒布衣,长叹道,“穆老夫子,帮我回禀圣上,庄高明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一个嗜酒如命的老狱卒,京都太远,老狱卒腿脚不利索,这辈子是走不到那里去了……既然此间事了,我就先回监牢了,在其位,谋其职嘛!” 说罢,庄高明便脚步虚浮地朝着府衙监牢方向走去,远远地飘来最后一句,“申小子,扇子已经给你了,咱俩两清了,以后除了喝酒吃肉……别再来烦我!” 穆正浩看着庄高明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一声,“可惜啊……”“不可惜,”申小甲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穆正浩的手臂,腼腆地笑道,“老狱卒会的我会,他不会的我也会……那个什么大理寺少卿,我觉得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对了,从四品一个月有多少俸银啊?” 穆正浩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还是先关心你的案子吧?在来这的路上我已经听江千户说过了,老朽以为既然案犯皆已伏法,便就此审结吧……沈城主回去好生管教下人,而你也可以回去找个干燥的地方将沉冤昭雪扇安放妥当,毕竟是圣物,可别再受其他什么湿气了!”侧脸看向沈荣,双眼微眯,“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荣面色铁青地看了申小甲手里的白玉扇,闭目点头道,“沈某今日便给穆大人一个面子,之前种种一笔勾销……” “那怎么行!”申小甲打断沈荣的话,冷冷道,“你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地离开!” 沈荣眼神陡然一寒,阴沉着脸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就这样吧,小甲……”一直端坐在公案后的刘奈忽然道,“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谁也不吃亏,皆大欢喜嘛!” “我的意思是城主大人您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您还得吃点东西才能离开府衙……”申小甲指了指公案下的三块青砖月饼,嘴角微微上扬道,“那就是您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只有三块都吃干净才能消除您的忧虑。” 沈荣盯着三块青石砖月饼,脸色难看道,“全部?” 申小甲缓缓地点了点头,“全部!一点渣都不能剩,否则效果不够!” “好!”沈荣对一旁的红杏使了个眼色,咬牙切齿道,“打包带回府里,我一会慢慢吃……” 正当红杏要上前抱起三块青石砖月饼时,申小甲忽地伸手拦下,摇摇头道,“城主大人,吃完再走嘛,要是你吃的方法不对,那就白吃了……” 沈荣攥紧拳头,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吃法还有讲究?” “嗯哼!”申小甲一脸真挚地说道,“独门秘方自然要用独门秘法解!” “怎么解?” “大口大口地吃,怎么堵喉咙怎么吃。” 沈荣一屁股坐在公案下,端起一块青石砖月饼,恶狠狠地啃咬起来,含混不清道,“像这样?” “嘴巴再张大一点……”申小甲笑眯眯道,“对,就是这个节奏,快一点,再快一点!” 公堂内立时充斥着沈荣吭哧吭哧嚼咽月饼的声音,还有其余众人些许微弱的低笑声。 一盏茶后,沈荣终于将三块青石砖月饼全部吞进肚子里,哽噎地淌出几滴眼泪。 申小甲缓步上前,故作关切道,“城主大人这是怎么了,噎得难受吗?哎呀,都怪我,忘记告诉你是可以边喝水边吃的……” “不是!”沈荣擦了擦眼泪道,“太好吃了,还有没有?我还没吃饱!”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耸耸鼻子道,“是我考虑不周,做少了,下次一定多给您准备点……” “那你得活到下次再说……”沈荣面色一变,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向公堂门口,阴恻恻道,“案子已结,沈某还有公事要办,就此别过,不必相送!” 申小甲瘪了瘪嘴,往地上轻啐一口,嘀咕一句,“在小爷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这事可还不算完,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刘奈目送沈荣踏出公堂,顿时松了口气,身体瘫软地靠在椅子上,拿起惊堂木,有气无力地拍了一下,软绵绵地吐出“退堂”两个字,向穆正浩告罪一声,便逃也似地离开公堂。 穆正浩瞟了一眼刘奈的身影,轻声叹了一口气,扭头对申小甲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沈家在月城经营这么多年,你想一下子扳倒是不可能的,徐徐图之吧!” “晚辈省得!”申小甲微微躬身道,“玉扇之事,多谢穆老夫子出言相助,晚辈不甚感激!” “不必客气,你这样的栋梁之材不该殒殁在沈荣手里,老朽就是拼死也会保下的!”穆正浩呵呵笑道,“走吧,今日你也算是小胜一场,咱们去喝两杯庆祝庆祝如何?” 申小甲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帖子,有些难为情道,“喝酒恐是不行,小子已经与人有约了……” 穆正浩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一缕清香飘进鼻孔内,啧啧叹道,“原来是佳人有约啊!也罢,那便不耽误你的精贵时间了……只是老朽还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可否与我同程一段?” 申小甲微微一笑,爽快地吐出四个字,“乐意之至!” 正当二人要举步离开公堂时,江捕头突地一把拉住了申小甲,满脸歉意地对穆正浩说道,“穆大人还请稍等,卑职也有几句话想与小甲兄弟说道说道……” 穆正浩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捕头,拍了拍申小甲的手背,不轻不重道,“我在马车上等你!” 江捕头躬身道谢,待到穆正浩离开之后,长出一口气,盯着申小甲的脸看了片刻,轻声道,“我要走了……” “走?回京都吗?”申小甲疑惑道,“你在月城要办的差事办完了吗?” “该死的没死,差事自然是没办完,但我已经亮出了我的腰牌,便不得不走了……” “你回去会怎样?” “不知道,此次来到月城有功有过,就看上面如何评判了……临行前,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是关于你那半个朋友师堰的吗?” “聪明!”江捕头赞赏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烟火铺的爆炸有一部分是他的设计,起码放火的人是他撺掇去的……” “噢?”申小甲摸着下巴道,“听你这意思,想来放火的人不是余白池和老祭司,难道说是……方家?” “你怎么猜到的?” “简单的排除法而已……不是余白池,不是老祭司,不可能是老谢头自己想不开,也不可能是麻子点炮仗玩火自焚,城主府想要灭掉烟火铺不需要搞这么大的动静……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制墨坊的方家会这么做,你那朋友只需要编个故事,告诉方家是老谢头将方琦兰逃到破庙里的事情抖落了出去,害得方琦兰香消玉殒,方老板必然要替自己的女儿讨个公道,动不了沈家,难道还动不了他老谢头吗……想来红杏李代桃僵也是出自他的计谋,环环相扣啊!” “确实如此,仇恨会蒙蔽人的双眼……”江捕头唏嘘不已,忽地从腰间取下一把雕刻精美的单刀,递向申小甲,一脸认真道,“出于某种原因我不得不帮师堰把他的痕迹清除掉,这事是我不对,我回京都会向圣上请罪……这把绣春刀陪伴我多年,现在送给你就当是赔礼。” 申小甲接过绣春刀,噌地一下抽出三分之一,赞道,“百炼成钢,确实是一把好刀……”叹息一声,收刀入鞘,又放回江捕头手里,“赔礼就算了,你也是被逼无奈,且又不是什么大错,不必如此。” “收下吧,我之前就说过案子结束后,你要是还能活着,我就送你一把斩不断的宝刀……绣春刀虽不是最锋利最坚韧的刀,但它代表着锦衣卫,代表着大庆天子的威严,一般人不敢损毁,也算是斩不断的宝刀了。” “老江啊,我又不是锦衣卫,拿不了绣春刀的……收回去吧,而且这案子并没有结束,实话告诉你,我手里还有几张底牌没有亮出,有的打……”江捕头一怔,直视着申小甲的眼睛道,“小甲兄弟,有些时候也别太执着了,打不过就跑,不丢人……你还年轻,未来不可限量,总有出头之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等不了那么久……”申小甲目光坚定道,“他们想要杀我就得付出代价,这场大局从七月七我把自己埋进土里那一刻便开始了,没有后退可言……凭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就可以随意定下别人的生死?凭什么普通人就该受他们的欺压?小爷不服!小爷要推翻一切魑魅魍魉!小爷要干翻这黑白颠倒的苍穹!” 江捕头砸吧一下嘴巴,猛眨几下眼睛,重新将绣春刀挂在腰间,竖起大拇指道,“有志向!既然你坚持不要,那我就不再勉强了,等你有空来到京都,我请你喝最好的酒,比那醉月楼的烧刀子烈多了……”拱了拱手,“山高水长,咱们江湖再见!” “一路保重!”申小甲拱手还礼道,“有缘再见!” 江捕头哈哈大笑几声,转身走出公堂,跃上一匹黄马,打了个呼哨,只见十余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从府衙四周的阴影角落里钻了出来,各自跳上自己的马匹,紧跟着江捕头纵马而去。 “锦衣卫确实蛮威风的,就是往上爬着爬着容易变太监……”申小甲走出公堂,远远地望了江捕头一眼,撇撇嘴,收回目光,缓步来到一辆马车前,瞟了一眼旁边书生打扮的马夫,呼出一口浊气,撩开帘子,矮身踏入马车内,对闭目安坐的穆正浩行礼道,“晚辈来迟,让穆老夫子久等了……” “值得等的人,等再久也是值得的……”穆正浩缓缓睁开眼睛,盯着申小甲的腰间道,“很好,你并没有收下他的刀。” 申小甲抠了抠脑门,嘿嘿笑道,“您拍了我的手背三下,我要是还敢收下他的刀,岂不是太蠢了些……” “孺子可教!”穆正浩轻轻敲了敲车厢侧面的木板,待到马车慢吞吞行驶起来后,语气轻缓道,“绣春刀烫手,你若是拿了,往后的麻烦会更多……” “我现在的麻烦也不少。” “身为神宗之子,那些麻烦都是必要的。” 申小甲双眼一突,震惊道,“您知道?” “那是自然!”穆正浩摸着山羊胡子道,“我乃文渊阁大学士,阅尽天下书籍,自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书里有我的身世?” “人也是一本书。”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波涛汹涌,奇峰险峻的书,若是没有她传讯相求,你以为就凭江海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能请得动我吗?” “女人?”申小甲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楚云桥的模样,垂头叹道,“这女人真是不消停,到底想干嘛,又是要杀我,又是要救我的,搞得人家好乱啊……” 穆正浩斜斜地看了一眼申小甲,懒懒道,“不是你的女人。” “那会是谁?” “你以后要是去了京都,便会知道……这些暂且不论,我请你一道同程不是说这些的,先前有些话不好当着别人说……” “您想说什么话?” 穆正浩正了正衣冠,突然对着申小甲拜伏在地,声音颤抖道,“罪臣穆正浩拜见小皇子殿下……” 申小甲立时愣住,呆呆道,“穆老夫子,您这是……” “罪臣本是大闵钦天监一名小小的灵台郎,当年大闵倾覆,被朱家人强掳而去……”穆正浩哽咽道,“苟活这么多年,虚与委蛇,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申氏后人……” 申小甲脸皮抽动几下,不由地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部影视剧,心中顿感不妙,急忙将穆正浩搀扶起来,“老夫子快快请起,大闵都亡了,这里没人需要你下跪!” “不!大闵没有亡,”穆正浩抬起头,眼神炽热地看着申小甲,激动道,“只要殿下还在,大闵就有复起的一天!” “我滴个亲娘勒,还真是反庆复闵啊……”申小甲面色一僵,嘀咕道,“小爷可不想天天被人追着砍,我才十八啊,还是个孩子!” “殿下不必担心,这些年来罪臣也攒下些家底……三千儒生,尽皆可以为殿下赴死!” “那也不成,看着你们一个个被人砍掉脑袋,太血腥,太暴力了!” “成大事,必有牺牲,殿下何须在意……” “不行不行,尸山血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不是我想要的……” 穆正浩挺直身板,一脸肃容道,“那么,罪臣敢问殿下……您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啊,其实很普通,很平凡……”申小甲一手撑着脑袋道,“我想要一个盏灯,无论我多晚回家,那盏灯都会为我亮着……” “我想要一碗饭,能够让我和我爱的人吃得饱!” “我想要一块布,天寒地冻时,能遮挡霜雪的侵袭!” “我想要……” 正当申小甲在马车内畅意抒怀的时候,另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沈荣撩开帘布瞥了一眼前方的马车,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对车外的随从招招手,“寻两个西瓜来,我要和琦儿到城外莲花泉池去吃瓜,看一段甜蜜蜜的相爱相杀戏码……”回头看向嘟着嘴的沈琦,满脸溺爱道,“琦儿不必苦恼,为父答应你,今日之后云桥姑娘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玩都行!” “真的?”沈琦佯装惊喜道,“当真是我想怎么玩都行?” “为父什么时候骗过你?”沈荣轻轻地摸了摸沈琦的脑袋,忽地想到什么,温和地问道,“对了,为父送你的那把七星匕首可曾带在身上?” 沈琦登时一惊,悄悄地将袖袍里的匕首藏得更深了一些,强装镇定道,“我带那玩意儿干嘛,一点用处没有……爹,下次你要送我刀,就该送长的,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那么短的匕首能刺着谁?” “你懂个屁,那七星匕首削铁如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沈荣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沈琦一眼,轻叹道,“罢了,你平时也确实用不着,懂不懂并不重要……只是没有那匕首,咱们一会儿的吃相可就不大好看呐!” 车厢内短暂的沉静之后,一名随从捧着两个绿皮大西瓜来到马车旁,低头禀告道,“老爷,瓜寻来了,当季的脆皮大西瓜,香甜可口!” “放进来吧……”沈荣瞟了一眼那两个脆皮大西瓜,面无表情道,“给钱了吗?” “给了。” “多少?” “一个铜板。” “嗯……价格公道,以后就让那瓜农直接把西瓜都送到府里来,不用在外摆摊贩卖了。”沈荣一掌劈开其中一个脆皮大西瓜,盯着干净的红瓤道,“等等!这西瓜怎么没有籽啊?” 那名随从笑着答道,“回禀老爷,这是那瓜农培育的新品种,本就是无籽西瓜,不用吐籽吃着方便,现今在月城中很受欢迎!” “放屁!西瓜怎么可以无籽!”沈荣脸色陡然一变,怒声道,“无籽,无子……竟敢咒我无子!来人啊,将这王八蛋还有那个瓜农一并砍了,剁碎了喂狗!” “老爷饶命!小的并无此意……”那名随从登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可还是被几名黑衣武士拖走。 片刻之后,某条偏僻的小巷子里传来两声惨叫,一道像是西瓜汁水的细流从巷首淌至巷尾,殷红如血…… 第六十三章 三瓣两瓣,眉心桃花(第一更)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辆马车的目的地不同,自然会分道扬镳,所以在途径一个十字路口时,穆正浩和申小甲所乘的马车继续前行,驶向醉月楼,而沈家父子的马车则是拐了一个弯,朝着城外莲花泉池驶去。 待到行至醉月楼,申小甲和穆正浩也互道一声珍重,各奔东西。 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只能陪伴一程,而不能陪伴一世。 申小甲辞别那个只能陪伴他一程的夫子,回到醉月楼装扮一番,准备去会一会那个可能陪伴他一世的女子。 一身红花衫,两只云纹鞋。 鞋子自然是晏齐的,因为心上人换了,这双鞋便到了申小甲脚上,倒也出奇的合脚。 但申小甲分明记得晏齐的脚比自己的要大一些,穿这么小的鞋难道不磨脚吗? 摇晃几下脑袋,收拾心情,申小甲扫了一眼醉月楼后院右侧墙角,鹅行鸭步地走了过去,掀开一块破布,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零件,有圆轮型的,有短杆样式的,也有不是很规则的椭圆型的。 撸起袖子,申小甲向两只手掌心唾了一下口水,蹲下身子,拿起一只铁榔头,开始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 老曲不知何时捧着一块西瓜站在申小甲的身后,歪着脖子观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这槟哩梆啷鼓捣什么呢?” “自行车……”申小甲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头瞟了老曲一眼,舔了舔嘴唇道,“你这无籽西瓜哪来的?” “一个瓜农朋友送的,”老曲见申小甲看向自己手中的西瓜,立刻朝着西瓜上吐了几下口水,佯装大方道,“吃吗?分你一块!”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瘪着嘴道,“不想给就直说,何必使出乌龟吐口水这等烂招,恶心不恶心?对了,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送你瓜?那无籽西瓜的秘诀是小爷我告诉他的!他如今挣得盆满钵满,该是给我送几个西瓜才对啊……” “人家刚才就是因你的秘诀险些丧命……无籽,无子,犯忌讳咯!”老曲不咸不淡道,“我救了他一命,送我一个瓜不是很理所应当吗?”用手点指几下申小甲,“还有啊,你那个工匠朋友……我也帮你安置妥当了,沈荣的人就是把月城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一家。你啊,做事总是顾头不顾尾,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这不还有你帮我查漏补缺嘛……”申小甲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盯着面前长约六尺,高约三尺的木制自行车,满意地点了点头,“齐活了!小爷这手艺简直就是再世鲁班啊!” 老曲左瞟右看,啧啧两声,一脸嫌弃道,“就这?前头拉车的马稍微跑快点,你这小车都得飞起来!还敢说自己是再世鲁班,当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我这车不需要马拉……你没听明白吗?这是自行车,西洋人叫摆射客。” “确实像是个摆设!没有马,它怎么能在路上跑起来?” “你还是没懂,它叫自行车。” “自己会动?你让它动一个试试,我还没见过一堆木头自己会动的呢!” “不是,看来你真的没懂,自行车,不是自己行驶的车,是自己动才能行驶的车……,这么说吧,它还有个名字叫脚踏车,顾名思义,需要我双脚踏在板子上蹬着走……” 老曲挖了挖鼻孔道,“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反正都是用脚,为什么不脚踏实地腿着走?” “自行车比步行更快一些,更省力一些,”申小甲一脸傲娇道,“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便是懂得善于利用工具。” “我看你就是懒病犯了,”老曲不以为然道,“总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些工具变得四体不勤,走几步就大喘气,连只鸡都打不过,妥妥一个蛀虫、窝囊废。人本身的潜能无穷,你不把心思放在突破自身极限上,反倒是依赖那些身外之物,实属本末倒置……再者说,就这些工具也不见得比人力强,鸡肋而已!” “呵呵!”申小甲冷笑道,“无知者总是排斥新事物,等小爷给你展示一番,你就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论有多愚蠢,这自行车是多么的先进!” “拭目以待。” “瞧好了……” “你怎么还不动?” “我忘记安上链条了……这下可以了,准备好跟在小爷的屁股后面吃灰吧!哈哈哈……” 刷! 一道疾影闪过。 一阵烟尘掠起。 却不是申小甲,而是捧着西瓜的老曲。 老曲将西瓜皮随手扔在一旁,轻蔑地看向申小甲,咧着嘴笑道,“好吃吗?” 烟尘中,申小甲一边面红耳赤地蹬着自行车,一边用力地挥动左手手臂,冲出尘烟之后,愤愤道,“你作弊!用轻功算什么本事?” “轻功不是本事,那什么才是本事?”老曲满脸不屑地吸了吸鼻子,忽地瞧见申小甲的自行车即将碾上自己扔掉的那块西瓜皮,急忙出声提醒道,“小心!快停下!” 话音未落,自行车的前轮已然轧在了西瓜皮上,登时整个车子一溜,带着申小甲直直地撞向正前方的院墙。 砰!木头零件四散而飞,申小甲四脚朝天,像极了一只翻不过身来的王八。 老曲凑到近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没事吧?我就说这玩意没自己的脚听使唤嘛,一块西瓜皮就能撂翻,简直就是废品!” “乱扔西瓜皮……”申小甲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怒声道,“你有没有一点公德心啊!小孩子都知道不能随地大小便,你这么大个人还随手乱扔垃圾,羞不羞耻!” 老曲讪讪一笑,伸出右手摸向申小甲的脑袋,歉意道,“意外!谁知道你七扭八拐地冲出来,刚好碾在那上面……怎么样,脑子有没有摔坏?” “滚蛋!”申小甲拍开老曲的右手,气急败坏道,“离我远点,小爷我要赶紧重新组装好,急着去约会呢!” “还有力气骂人,想来应该没什么事……”老曲伸了一个懒腰,转身朝着醉月楼外走去,“今日难得老板娘给我一天休假,我也要去约会了,你自个儿当心着点,别再摔大跟头咯!” 申小甲对着老曲的背影轻啐一下,回过头来,一脸丧气地重新组装自行车,喃喃道,“看来没有坚实铁钉的自行车,果然风一吹就要散架啊……” 半炷香后,一架四处满布铁钉的木制自行车出现在了飞雪巷的街面上,在道路两旁无数道怪异的目光中缓缓驶向烟雨楼,并传出一阵颇有韵味的伴奏。 嘎吱嘎吱。 响声终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申小甲突地伸出一只脚撑在地面上,潇洒地甩了一下车尾,急停下来,盯着烟雨楼门口的那道粉色倩影道,“等了有多久?” “并不是很久,我也将将梳妆打扮完毕……”楚云桥嫣然一笑,撅着小嘴道,“我以为你会早一些到,没曾想你很准时。” “原本是想早些过来接你的,只是觉着两手空空而来总归不大好,所以中途去了一趟胭脂铺……”申小甲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典雅的胭脂盒,腼腆地笑道,“鹊氏新出的半边娇,和你身上的衣衫颜色相近,想来你应该会喜欢!” “公子真是有心了……”楚云桥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柔声道,“云桥先行谢过,其实公子大可不必破费,烟雨楼的姑娘从来不会缺胭脂水粉,毕竟要靠着这张脸蛋吃饭,楼里的妈妈不会在这方面吝啬……” “黄四娘给你的胭脂是别有用心,而我送你胭脂只是我想送你胭脂,不一样……”申小甲从自行车上跳下,三两步走到楚云桥身前,捋了捋新剪的黑白短发刘海,霸道地将胭脂盒塞到楚云桥手里,故作冷酷道,“记住,我送你东西,你只能收下,不能拒绝!” 楚云桥低头看着手里的胭脂盒,不禁心中生出一股暖意,双颊绯红道,“嗯……云桥记下了……云桥定将这盒胭脂视作珍宝一般好生收藏,铭记公子的一番美意。” “谁让你收藏了,”申小甲微微皱眉道,“给你买胭脂是让你用的,放在那里闲着才是对它最大的浪费!用没了,我又再给你买便是!” 楚云桥轻轻咬了咬嘴唇道,“半边娇可不便宜,一盒足足要十两银子……” “别说是十两了,只要你喜欢,就是一百两,我也会给你买来!”申小甲说到一百两时,本能地一阵肉痛,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豪气冲天道,“女人自己有能耐挣钱是一回事,花自家男人挣的钱又是另一回事,可劲儿花,千万别心疼!” “女人能花自家男人的钱是一回事,不愿意乱花钱又是另外一回事,可以撒娇胡闹,但不能不懂事……”楚云桥说完之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申小甲的当,轻啐一口,娇羞道,“呸!谁跟你是自家人……” 申小甲轻咳一声,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有!”二楼上某间厢房的窗户乍然洞开,老曲探出脑袋,笑嘻嘻道,“还有我!” 申小甲闻声抬头望去,胸腔之中登时燃起一团熊熊怒火,脱下一只鞋子,恶狠狠地朝着老曲的扔去,咬牙切齿道,“混账玩意儿,怎么哪里都有你!滚远一点行不行!” 老曲迅速缩回脑袋,嘭地一声关上窗户,瓮声瓮气道,“行行行,年轻人嘛,面皮子浅,当着别人的面不好意思亲亲抱抱举高高,我懂!这就有多远滚多远……四娘,不如我们来给他们做个示范如何,告诉他们什么才是恩爱的正确姿势……” 啪!楼上传来一声清脆的耳光,接着便是老曲那此起彼伏的嗯啊哎呀声。 楚云桥听着楼上的动静,只觉得脸颊愈加发烫,速即将胭脂盒放回申小甲手中,声若蚊蝇道,“我今日已经扮好了妆容,用不上这半边娇了,你还是送给其他的女人吧……” “我除了你,没有什么其他女人……方才就说过了,我送你的东西不能拒绝,你也答应了,誓约已成,不可反悔!”申小甲直勾勾地盯着楚云桥的眼睛道,“而且,你也并没有完全地装扮好……” 楚云桥抬起左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峨眉微蹙道,“是什么地方没有涂抹均匀吗?” “还差一点点……”申小甲打开胭脂盒盖子,右手食指在粉红半边娇上蘸了蘸,柔柔地在楚云桥眉心点上了艳浓的三瓣桃花,认真地看了片刻,又添上了浅淡的两瓣,这才合上盖子,将胭脂盒放入楚云桥手中,微微颔首道,“如此才算完美!现在这盒胭脂你已经用过了,它便不能再有其他主人,非你莫属!” 楚云桥顿时呆在原地,痴痴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小心地将胭脂盒收进自己怀里,暗暗做下了一个以前认为不可能的决定。 “走吧!青春不等人,好时光总是易逝……”申小甲拾回落在一旁的鞋子套在脚上,忽地抓起楚云桥的纤纤素手,径直走向自行车,将楚云桥按在后座上,自己跃上前面的鞍座,放声高歌道,“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第六十四章 从前车马慢 (第二更) 一辆车,两个人,三声嘎吱,红墙青瓦,无尽飞花。 夕阳拉长了申小甲和楚云桥的影子,也拉长二人的对话。 车马慢,忧思远,心中唯有眼前人。 楚云桥端坐在自行车后座,低头看着地上穿行于落花间的影子,伸出双手,偷偷地抱住了申小甲的影子,嘴角勾起一抹春意盎然。 “这车坐得可还舒坦?比马车如何?”申小甲忽地回头看了一眼楚云桥,轻声问道。 楚云桥一惊,急忙缩回双手,羞红了脸道,“嗯……比马车舒坦许多,很软,也很慢。” “舒坦就好,我怕凳子太硬会硌你屁股,专门又加了一层软垫,用的是老曲珍藏十年的大棉袄,很软和……”申小甲奋力地蹬着自行车,挥汗如雨道,“这车其实可以很快的,只不过这路不行……对,是这路的问题,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要是柏油马路或者橡胶路,便会犹如地面飞行一般丝滑……我知道春江边有一条松软平整的土路,等下去那边兜一圈,保证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做风驰电掣!” “不紧要的,慢一点也好……”楚云桥听申小甲如此吹嘘,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自行车,好奇道,“这是什么车?” “自行车,只能坐两个人的自行车。” “噢……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这么古怪的车,竟然不需要牲口拉拽就能前行,就是只能坐两个人……太少了点……” “其实我现在就是牲口……”申小甲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嘀咕道,“也有能坐很多人的,几百乃至上千人都有,速度也比这快上千倍万倍。不过我以为咱们又不赶时间,而且制作材料很不好找,我也没学过怎么制造那些大家伙,把这两个人的自行车做出来已经是绞尽脑汁了……” “能坐几百上千人?”楚云桥震惊道,“那是什么车?” “火车,一节车厢能坐百人左右,通常一辆火车有十八节车厢,所以乘坐一千多人轻轻松松……”申小甲侃侃而谈道,“火车还不是最厉害的,虽然能坐很多人,但速度也就比汽车快一些,要说最快的还是飞机,一日之内可以飞跃万里……” “飞机?那又是何物?” “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在天上飞的大铁鸟,翼展十丈有余,约莫能乘坐两百人,一个时辰能飞行四千里,追风逐电……” “竟有如此神奇之物?你坐过吗?” “当然!在我老家那个地方,很多人都坐过,稀疏平常。” “你的老家?”楚云桥撅了撅嘴道,“没听说大闵故都曾有过什么火车飞机啊?” “我说的不是北昌……”申小甲摇摇头道,“是我另一个老家,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是吗?”楚云桥目光悠远道,“若是有机会,真想去你说的老家看一看,那里一定比这里有趣得多……” “确实有趣,但那里大多数人也比这里的人活得更累。火车飞机快,人们的生活节奏也快嘛,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所以车马慢也挺好的,活得松泛自在……”申小甲忽地反应过来,收起脸上的笑意,“看来你知道我是谁,莫非也是因为我的姓氏才一而再地想要杀我?” 楚云桥闻言脸上的向往顷刻烟消云散,幽幽一叹,眼帘低垂道,“你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我再不问出口,你那个抱着古琴的侍从一会儿就该追上来了。任何事情,一旦有了第三者,都不大美好。” “也是,那便趁着只有你我两人,说些心里话吧,或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人说心里话了……我姓楚。” “我知道,楚楚动人的楚。” “不对,是楚国的楚。” “你是在逃的楚国公主?” “不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有幸又不幸地生在皇家,我只是楚国平民百姓的儿女……” 申小甲顿时松了一口气,撇撇嘴道,“既然你不是楚国公主,那为何要跑来杀我呢?” “大闵覆灭楚国,将楚国子民尽皆赶入暗无天日的陵墓,此等深仇大恨,还不够让我杀你的吗?” “若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说这话我信……可你在烟雨楼已经待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人心,该是懂得兴亡皆是百姓苦的道理才对,怎么还会为了所谓的国仇孤身犯险?难不成还有家恨?” 楚云桥从衣袖里摸出一把短剑,盯着剑柄上的花纹道,“我的爹娘并非死在大闵人手里,而是被楚国一个权贵害死的……” 申小甲长叹道,“果然在什么地方都有这些无法无天的混球……那你不该杀我啊,应该去砍了那个害死你爹娘的王八蛋,如果你一个人办不了,我可以帮你……” “他已经死了,”楚云桥右手按在剑柄上,却并未拔剑,“我接下任务的条件之一,便是先要取走他的命。” “还有其他条件?” “另外一个条件是杀了你之后,还我自由……” “很划算!”申小甲点头赞道,“以后我可以放心地将家里的银钱交给你掌管了,拔剑吧……我可以为你死一次,等你自由了,我再活过来,咱俩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着没羞没臊的新生活!” 楚云桥冷笑道,“你能重新再长出一个脑袋?” “不能……但我可以伪造一个脑袋让你带回去,绝对惟妙惟肖,没人能看出来。” “不用那么麻烦了……” “你还是要杀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已经做过一日的夫妻了,难道还不能让你放下手中的剑?” “没有拜堂,不算成亲,不过是露水情缘,逢场作戏罢了……停车吧,再说下去就要到了……” “不是去莲花泉池吗?我还想一会赏完莲花带你去春江兜风呢!”申小甲放下右脚,摩擦着地面,慢慢地刹停自行车,环顾密林四周,闷闷道,“这才走到一半,就这么着急想要杀我吗?” “我忽然不是很想去了……”楚云桥缓缓地放下双脚,直起身子站在地上,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行车后座,柔声道,“你走吧,我不会拔剑的。” “你不杀我了?” “不杀了,以后我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那你的任务怎么办?” “就像你说的,伪造一颗脑袋便是。” “我可以帮你……” “不需要,”楚云桥别过脸去,声音清冷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便是帮了我。” “那不成,咱俩既然没有解不开的死结,你也不再想要杀我,怎么能不再相见……”申小甲跳下自行车,挪步来到楚云桥面前,正色道,“不管你怎么认为,露水情缘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女人……名分什么的很好办,回头我就帮你赎身,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你心里的女人不是我,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因为那一夜的风流债而已,其实没有必要,你该八抬大轿迎娶的人是那位叫阿莲的姑娘,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阿莲的?老曲那大嘴巴说的?” “不是他……是你自己说的……那一夜你总共叫了五十八声司马北,一百一十五声阿莲……他们应该对你很重要吧?” “确实很重要……但他们都是上辈子对我很重要的人,而你是这辈子对我很重要的人。最近我想了许多,与其执念于过去,不如过好这一生,所以我很想和你组建一个小家……从前有个叫卓文君的姑娘写过一首诗,现在我想将其中一句送给你。” “什么诗?” 申小甲认真地盯着楚云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念诵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第六十五章 十里红妆诺,黯然离别伤 四目相接,脉脉含情。 楚云桥内心一颤,轻声重复地念诵了一遍那句诗,喃喃道,“好美的诗!” “再美的诗文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申小甲突地抓起楚云桥的玉手,面色郑重道,“云桥,不管是你的楚身,还是我的申氏,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只要你我心意相通,纵使有山海阻隔,亦可铲平!云桥,别管什么狗屁任务了,和我在一起吧,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楚云桥盯着申小甲那真挚的双眸,不由地有些痴了,直到听见身后密林某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琴音,方才回过神来,迅即抽回自己的手,眼神复杂道,“你该离开了……再不走,桃娘马上就要到了!” 申小甲昂首挺胸道,“我刚刚都说了山海皆可平,一个小小的桃娘岂能让我退怯……” “她是会当真杀了你的!” “咳咳……那什么,我才想起来忘记了给这自行车安装刹车装置,就这么骑行在路上,太危险了……我先回去把刹车装上,改天再带你去春江边上兜风……” 楚云桥看着申小甲的憨怂模样,娇笑一声,挥挥手道,“快去吧,用脚停车确实有些废鞋子……下次我送你一双我亲手做的云纹鞋,鞋底比你脚上那双楼里老婆子做的厚实。” “下次?”申小甲双眼一亮,激动道,“这么说你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楚云桥咬了咬嘴唇,轻轻地嗯了一声,复又羞恼道,“还不走!莫非你想我还没过门就当寡妇吗?” “哦耶!怎么可能让你当寡妇,我们还要白头偕老呢,谁都不许先死!”申小甲欢呼一声,快步朝着自行车走去,刚走出几步,又转身返回,双手捧着楚云桥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一口,低声道,“安心在烟雨楼等着,明日我就去找四娘帮你赎身,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接你回家!” 楚云桥心中淌过一股暖流,眼眶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流转,努力地挤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撅着小嘴道,“好啦,我知道了……快走吧,我还要好好跟桃娘聊聊,毕竟这么多年的姐妹,总要有个交代……你在这里,我们不好说些私密话……” “嘿嘿,我懂,女人嘛,这种时候都想跟自己的闺蜜絮叨絮叨,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记住,说归说,闹归闹,不要动手开玩笑,要是伤着哪里了,成亲的时候就不漂亮咯!”申小甲调笑几句,转身走到自行车前,一掀红衫前摆,抬腿跨上自行车,对楚云桥挥手道别,喜滋滋地蹬着自行车朝月城驶去。 待到申小甲的身影完全从视线里消失后,楚云桥一低头,几滴泪花落下,呢喃道,“真是个小傻瓜,说什么都相信,我去哪里找颗头发半黑半白的脑袋……这次就让你长个记性,女人的话不能相信,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人……” 蓦地,一声叹息在楚云桥身后响起。 “你也是个傻瓜……”桃娘抱着青莲古琴缓步从树影里走了出来,伸出右手轻轻揩掉楚云桥脸上的泪水,蹙眉道,“这么做值得吗?” “桃娘……爱一个人没有值得不值得……” “爱?你才多大?和这小子才接触几天?没和十个以上男人睡过觉,你懂得什么叫爱?” “我和他接触的时间虽然不多,但那一夜和今天这半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楚云桥盯着手中的短剑道,“要我一剑杀了他,比杀了我自己还要下不去手,怎么杀?” 桃娘右手按在古琴底部,冷冷道,“我可以帮你杀了他,这样你就不用亲自下手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 “算了吧……”楚云桥摇了摇头道,“你要真杀了他,到时候我怕我不仅不会感谢你,还会忍不住恨你,想杀了你替他报仇……” “你完了,说出这话,你便真的是被那小子哄得五迷三道了……”桃娘沉沉叹息一声,“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些梦话,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该是他这样的啊……” “是啊,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未来夫君的模样,有武艺高强的大侠,有风流倜傥的状元郎,也有勇冠三军的大将军,但就是没有他这般骑着破烂自行车的小捕快……”楚云桥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申小甲载着她在飞花里穿行的场景,还有刚刚那一个很是用力的吻,摸着嘴唇痴痴地笑道,“桃娘,原来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管他到底符不符合自己设想的模样,爱就爱了,哪有什么框条束缚……” 桃娘看着楚云桥一副花痴的模样,扶额叹道,“那小子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般神魂颠倒……现在该怎么办?杀不了他,你该如何向沈荣那厮交代,又该如何回复墓主?” “墓主那边倒是不急,”楚云桥满脸忧愁地朝莲花泉池的方向望了一眼,紧了紧手中的短剑,“沈荣确实不好打发,他应该已经在那边等了许久了……” “的确,是挺久的,天都快黑了,那我们怎么办,直接先回去吗?” “回去?”莲花泉池边上,沈荣皱了皱眉道,“人都没等到,回去干什么!” 沈琦坐在一块磨盘大小的青石上,无聊地往池子里扔小石子,嘟着嘴道,“回去吃饭睡觉打豆豆啊,总比在这儿干等着喂蚊子强!” “豆豆都快被你打死了!还打?好歹人家也是月城有名的纨绔,他爹还是七十二家粮铺的大掌柜,多少给留口气,讲点情分。” “谁让他爹吃里爬外,竟敢将咱们粮铺的账目私抄一份交给那个什么狗屁的县令,就该活扒了他的皮!” “不计较,不计较,做人要大度一点……左右账簿已经回到了咱们手里,他爹也已经被做成了鱼料,祸不及妻女,他老婆女儿都让你的跟班祸害了,这个傻不啦叽的儿子就留着吧,怎么也要有人当活招牌才是,这样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阿猫阿狗妄想临阵倒戈了。” 沈琦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瘪着嘴道,“我这肚子已经够大了……爹,咱们还是回去吧,月亮都快出来了……” 沈荣双眼微眯道,“再等等,兴许他们就是走得慢一些。” “再慢也该到了,从烟雨楼到这儿也就十几里,一下午的时间,爬都应该爬到这儿了……”沈琦瞥了一眼满地的西瓜皮,垂头丧气道,“而且西瓜也已经吃完了。” “再等等……” “喏,我这脸上又被蚊子叮了一个包,回了吧……” “再等等!” “我的小黑鸟该喂虫子了,今天中午就忘记了喂它,我要是再不回去,它就该饿死了!” 沈荣忽地抡起手臂,一巴掌扇在沈琦的脸上,面色铁青道,“我都说了再等等,再等等……你是聋了还是没听懂?你个憨货在那没完没了地瞎扯什么,一会又是西瓜吃完了,月亮出来了,你要回家喂黑鸟了……还他娘脸上被蚊子叮了个包,我怎么没被蚊子叮,就你特别一些?我也没见你脸上哪有包啊,想要包是吧,成全你!” 嘭嘭嘭!一阵闷响传出。 沈琦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不停地求饶道,“爹……不对……父亲大人,别打了!孩儿知错了!您说等多久就等多久,海枯石烂都成……孩儿再不敢多言一句,求父亲大人饶过孩儿吧!” 沈荣顿时停手,深吸一口气,平复一番心情,将沈琦从地上拉起来,摆弄出一张慈爱的笑脸,正了正沈琦的衣衫,声音温和道,“知错能改的就是好孩子,来……坐在为父旁边,咱爷俩继续赏赏花,唠唠嗑。” 沈琦满脸惊惧地由着沈荣将自己拉过去,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一样呆坐着。 “呀!你这是怎么搞的?”沈荣扭头瞟了一眼鼻青脸肿的沈琦,抬起右手伸了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沈琦的脸庞,眼神关切道,“谁竟敢把你打成这样?为父定让他不得好死!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为父,那个王八蛋是谁?为父这就帮你去报仇雪恨!” 沈琦忽地像是想起了以前的某个情景,浑身一颤,瞪大眼睛道,“不不不……是孩儿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嗯?自己摔倒的?果真如此?你有这么愚蠢吗?” “不蠢不蠢……那应该是被人打的?” “噢!我看着也像,那么……是被谁打的呢?” “您最恨谁,孩儿就是被谁打的!” “欸……怎么能这么说呢,有爱才有恨,你母亲死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值得我恨了……最多有时会因为一些不懂事的人生生闷气而已,为父今日就有些生气,所以先前才会对你说话稍微大声了一点,别放在心上啊!” “哪有!父亲大人对孩儿一直都是疼爱有加,刚刚您说话的声音大小和往常是一样的,是这里太过安静了,所以显得声音大了一些……”沈琦急忙答道,“父亲大人,孩儿知道是谁将孩儿打伤的了!” “谁?快点大声地念出那个狗贼的名字!” “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天杀的申小甲!” “好!我猜也是他!不急,一会儿等他过来,为父帮你多砍他几刀!所以说啊,琦儿……为父在这里苦等都是为了你呐!是要帮你讨回公道,名正言顺,明白了吗?” “明白!都是孩儿的错,让父亲大人受累了!” 正当沈荣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名黑衣武士跑了过来,单膝跪地,抱拳禀告道,“启禀老爷,打听清楚了!” 沈荣扭头看向黑衣武士,冷冷道,“什么情况?” “那小捕快今日是骑着一辆怪车去的烟雨楼,比寻常人步行还要慢一些,未时出发,申时三刻才出的城门……” “说重点!他们如今在哪?” “半刻钟之前,那二人走进了距离此处一里左右的密林里,小的不敢跟得太近……后来还是被云桥姑娘的那个侍从发现了,不得不退回来,看样子她们似乎等不及了,想要在那里便下手……还有,小的回来后自作主张,已经招呼其他兄弟将林子围起来了,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这个自作主张做的好!回去老爷我重重有赏!”沈荣面色一喜,站起身来,拍拍手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云桥姑娘办事,我从来都很放心……琦儿,快快起来!”一把拉起沈琦,撒丫子欢跑起来,“跟为父我一起捡人头去!” 第六十六章 一夜青莲舞 月出惊山鸟。 正当楚云桥和桃娘商定完毕,准备回返月城烟雨楼时,林间几只栖息的山鸟骤然飞起,沈荣兴高采烈地拽着沈琦小跑过来,在距离楚云桥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喘了几口粗气,扫视四周,搓搓手道,“那小子的人头呢,快拿出来让我瞧瞧……” 楚云桥和桃娘对视一眼,紧了紧手中的短剑,淡淡道,“他已经走了。” “走了?”沈荣冷冷看了一眼之前那名回禀消息的黑衣武士,回头盯着楚云桥手中的短剑,皱眉道,“你没动手?” 楚云桥娇媚一笑,不疾不徐地吐出几个字,“是我放他走的。” 沈荣一怔,冷面霜眉地直视着楚云桥,寒声道,“呐,你这就没意思了啊!不是说你办事,我放心吗?” 一旁鼻青脸肿的沈琦忽然插话道,“爹,我算是看出来了,这贱人绝对和那狗贼有一腿,咱们被骗了!” “城主大人,我想过了,若是我真的一剑砍了他,我们三个人今日都得死在这里……”楚云桥毫不搭理沈琦,缓缓拔出短剑,面无表情看向沈荣道,“放他回去,三个却都能活。” “乱讲!”沈荣冷冷道,“今日这里必须死一个人,既然他活了,那你们两个人中间就得选一个躺下!” 沈琦摸了摸脑袋,对沈荣眨眨眼睛道,“爹,你不是说今日之后云桥姑娘就是我的了吗?那她可不能死在这儿啊,我不喜欢不动的……” “蠢货!”沈荣一巴掌拍在沈琦脑袋上,怒声道,“底牌都被你亮出来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围在四周的黑衣武士挥挥手,带着沈琦慢慢退出包围圈,“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摊牌了,且先杀鸡儆猴,再把云桥姑娘请回城主府小住几日!” 话音一落,四周的黑衣武士尽皆抽出横刀,一哄而上,涌向正中央的楚云桥和桃娘,喊杀震天。 楚云桥嘴角噙着冷笑,对桃娘使了一个眼色,单手持剑,睥睨四方道,“云桥愚鲁,想试一试……看看今日是谁躺下!” 桃娘立刻会意,抽出青莲古琴底部的短剑,与楚云桥背对而立,闷闷不言,只有满脸的清寒。 片刻间,已有几把横刀逼近过来,齐齐地劈向楚云桥和桃娘,凌厉生风。 楚云桥深提一口气,眸中寒光一盛,手腕一转,反手握剑,横档身前,斜踏一步,迎向最前方的一把横刀。 咣!横刀劈在楚云桥的短剑上,发出一声重重的脆响。 握着那把横刀的黑衣武士奋力下压,却再难前进丝毫,正欲抽刀而回,却只见一道剑光在眼前闪过,脖颈一凉,面前的楚云桥早已不见,只有一阵清香还未消散,震惊地瞪大双眼,保持着握刀的姿势直直地栽倒下去。 生死往往只在刹那间。 就在刚刚刀剑相接的刹那间,楚云桥右手一旋,短剑在横刀上转了半圈,脚步一拧,与那名黑衣武士错身而过,在其脖颈上轻轻一抹,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线。 便也是在这一刹那,一袭青纱的桃娘也动了,没有任何声音传出,连刀剑相接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几片血花飞起。 楚云桥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身后的桃娘,温暖地笑了笑,挽了一个剑花,随手一甩,短剑上的血渍立时尽皆飞离剑身,洒落在枯叶上,状若红莲。 有的人站在身后会让你惊心,有的人站在身后却是让你静心。 桃娘对于楚云桥来说,显然是后者。两人相处多年,一起吃,一起睡,从无话可说到无话不说,犹如并蒂莲一般不分你我。 对着剑身哈出一口寒气,楚云桥眼神冰寒地看向躲在数十把横刀后的沈荣,右脚一蹬地面,翩若惊鸿地飞跃而起,手握短剑直直刺出,娇喝一声,“天门中断楚江开!” 最后一个开字落下时,一道清冷的剑光在暗林中乍现,穿透黑衣武士的包围圈,冲开密密的横刀,剑尖如矢,带着犀利的气劲刺向沈荣的眉心。 沈荣登时脸色刷一下变得苍白,一把拽过沈琦挡在自己身前,高声道,“敢请吴青兄弟出手相助,帮沈某拿下这贱人!” 密林深处,一道冷酷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可以出手帮你挡下这一剑,但也仅此而已,我的箭从不沾女人的血……” 话音未落,一支黑色羽箭从密林深处疾射而出,啸声如雷,转瞬间便来到沈荣头顶上方,精准地与短剑剑尖相撞在一起。 叮!剑尖与箭尖之间亮起一丝火花。 而后黑色羽箭尾部突地燃烧起来,带出一股刚猛的冲劲,推着剑尖偏离原本的路线,斜落在沈荣左侧几步之外。 楚云桥收剑直插地面,急急地止住后退的身形,握剑的右手微微颤抖,瞟了一眼不远处那支还在熊熊燃烧的黑色羽箭,抬头看向密林深处,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讥讽道,“真是好箭!可惜了,这样的箭也就能欺负欺负我这样的弱女子,倘若遇到了九命猫神,估计只能远远地躲着走……” 密林深处再次传出吴青冷冷的声音,“哼!无需用激将法,我方才已经说了我的箭不沾女人的血,便不会再射出第二箭!至于九命猫神……很快我就会和他真正倾尽全力地打一次,到时候你们就能知道谁是躲着走的那个人!姑娘,有我在这里,你是杀不了沈城主的,还是尽早退去吧……” 楚云桥拔剑起身,佯装退走,娇声道,“好啊,那我就回去歇息咯,公子可别出尔反尔,死缠烂打地追人家哦!” 沈荣见状立时推开双腿颤抖的沈琦,厉声道,“想走?问过我没有?” “你?”楚云桥忽地急转身子,提剑再次奔向沈荣,狡黠地笑道,“我这不就要来问问你吗,城主大人别心急嘛!” 叮叮叮!几声刀剑碰击声传出,一道白光弯弯曲曲地在黑色武士间流淌,溅起无尽飞红。 不消片刻,沈荣四周的黑衣武士尽皆倒下,只余沈荣和沈琦瑟瑟发抖地立在原地。 白光并未停下,忽然拔地而起,复又倾覆而下,凶猛地扑向地上的沈荣,宛如一挂从天而降的滚滚河流。 河心一朵青色莲花倏忽盛开,粉衫飘飘的楚云桥立在花心,犹若粉红花蕊,持剑怒劈而下,吟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沈荣瞳孔一缩,瞟了一眼身后,并没有见到第二支黑色羽箭射出,感受到那道磅礴的剑气,肝胆俱颤,疾呼道,“师堰贤弟,热闹也看得差不多了吧,能不能让你的武痴兄弟下来热热身!” “哈哈哈,城主大人莫急,我也是刚到此处,并非故意袖手旁观……”师堰从密林右侧的一棵树后缓步走出,双手背负身后,歪着脖子看向距离沈荣最近的一棵大树枝叶繁茂处,清了清嗓子道,“庞庆,要不要下来玩玩?” “正有此意!”庞庆猛地从树梢上一跃而下,轻轻地落在沈荣身前,抬眼看向头顶上方的那朵粉蕊青莲,舔了舔嘴唇道,“天机子的青莲剑歌,有些意思……本以为这等绝学早已失传,没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里见到,当真是有缘啊!可惜只是残招,伤人先伤己……不对!气息游走无碍,不像是体内有暗疾的样子,你是怎么化解的?罢了,先打过再说,等抓到你再慢慢研究!” 两股炽热的气浪在庞庆双掌间陡然升起。 “水火不容,对付青莲剑歌第三式黄河水的最佳武学当属火云掌……不好意思,刚巧我会一点点!” 第六十七章 那琴悲鸣哀叹 滋滋滋。 猩热的气浪与潮湿的水瀑相触,层层抵消,最终只剩下一双手,一把短剑悬于半空,以及那氤氲缭绕的白雾。 楚云桥轻吒一声,左脚踏在一片落叶上,借力向上一腾,越过庞庆,朝着沈荣挥剑怒斩而下。 庞庆瘪了瘪嘴,后退两步,猛地推开沈荣,双手一拍,夹住楚云桥的短剑,不紧不慢道,“姑娘,打架的时候不要东想西想的,否则就是在侮辱你的对手……” 楚云桥皱了皱眉,缓缓飘落地面,正欲抽剑而回,却发现短剑像是被两块磁石牢牢吸住一般,难以抽动分毫。 “噢,抱歉,并不是有意骗你,刚才接剑的瞬间,我本能地变换了招式……这一招叫五元化磁手,”庞庆,松开双手,横出一掌,拍在楚云桥肩上,咧着嘴笑道,“是我来月城之前刚学的,教我的也是一个女人,只是没有你好看罢了,不是指容貌,我说的是武功,毕竟人死了不存在好不好看的说法。” “谁说的,死人也是有美丑之分的,像你这样的人死相一定比其他人都要难看,不然怎么会丑死了这种话……”楚云桥连退数步,强咽下喉咙中的鲜血,嘟着嘴道,“你不仅长得丑,心里更丑,人家无情箭还知道留点底线,你却是连女人都打!” “我和他不一样,他是个杀手,还是个鼎鼎有名的杀手,讲究一些很正常……而我只是个痴迷武艺的学徒罢了,眼中没有强弱之分,也没有男女之别,”庞庆撇撇嘴道,“只要是好的武学,我都想学一学……不巧,我觉得你的青莲剑歌就很棒,又帅又霸气,我很喜欢,赶紧束手就擒吧!我可以答应你,在你教会我剑法之前,没人能动得了你一根头发!” “真的吗?那不如我先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剑招,找个风朗气清的好日子慢慢传授给你如何?”楚云桥娇媚地对庞庆笑了笑,脚步一错,退至桃娘身旁,低语道,“这人不好对付,先想办法杀出去……” 桃娘轻轻地点了点头,瞟了一眼楚云桥握剑的姿势,当即会意,呼出一口浊气,也摆出和楚云桥一模一样的剑招。 庞庆掏了掏耳朵,缓步走向楚云桥和桃娘,淡淡道,“我是武痴,又不是白痴,今日放你走了,往后要到哪里去寻你?不要负隅顽抗了,命中注定的事情再怎么挣扎亦是徒劳耳……” 楚云桥冷哼一声,缓缓抬起短剑,扭动手腕,在空中勾勒出片片花瓣,悠悠轻踏舞步,剑随身转,一步一青莲,朱唇微启,“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 一旁的桃娘亦是轻舞莲步,手中的短剑飘飘柔柔,笔画竟是与楚云桥的剑招完全相反。 清音袅袅,一枝并蒂青莲于林间绽放,摇曳生姿。 庞庆盯着前方的那枝并蒂莲,脸上忽地泛起异样的潮红,就像是孩童看见了新奇的玩具一般,双眼放光道,“一正一反,并蒂双莲……还能这么玩?有趣!快过来杀一杀我,机会难得,我都快等不及了!” 楚云桥和桃娘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齐齐扭转身子,移步挥斩,却并不是朝着庞庆奔去,而是杀向包围圈最为薄弱之处。 霎时间,刀剑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道道青色剑气纵横交错,斩飞一大片黑衣武士,在四周树干上留下条条血红的剑痕。 正当楚云桥和桃娘刚刚冲出包围圈的时候,庞庆微微一叹,身形一闪,突兀地出现在并蒂青莲后方,横跨一步,双手捏拳向前冲出,寒声道,“女人总是死心眼,喜欢做那些飞蛾扑火的蠢事!让你们杀我……你们不动手,那便只好我来杀你们了!八极拳,迎风朝阳手,左右硬开门!” 嘭嘭! 两只拳头分别印在楚云桥和桃娘的后背上,两道刚猛的气劲透体而出。 并蒂莲瞬即停下旋转,骤然溃散,楚云桥和桃娘各自喷出一口鲜血,摔飞两旁。 庞庆啧啧两声,有些失望道,“剑法是好剑法,可惜你们是女儿身,太柔了一些……这大气磅礴的青莲剑歌并不适合你们,还是传授给我吧,由我帮它扬名天下,在你们手里太糟践了!” “呸!”楚云桥朝着庞庆恨恨地啐了一口血水,拖着步子来到桃娘身旁,低声道,“等下我拖住他,你先走……” “不行!”桃娘峨眉紧蹙道,“你比我重要,应该你走,我留下!” “我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即便落入他们手中也不会有事……但若是你留在这里,便是十死无生!别犹豫了,再拖下去,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即便十死无生,只要能让你脱离险境,也是值得的!你走吧,去和那个小子寻一处清净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桃娘,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次就当是我求你了,别死在这里,赶紧走!” “你们当我是聋子不成,在这嘀嘀咕咕半天……走什么走,”庞庆讥笑一声,斜眼看向楚云桥和桃娘,扭动几下手腕,化拳为掌,雷厉拍出,声音冰冷道,“既然是好姐妹,就该同生共死才对,都留下来吧!” 楚云桥一把推开桃娘,急急运气,双臂护于胸前,打算硬接下庞庆的这一击。 就在此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忽地出现在楚云桥身前,亦是探出双掌,印向庞庆。 啪! 四掌相印,风雷声起。 劲风阵阵,吹得楚云桥和桃娘的衣裙飘飞,却未吹散满地的血气。 庞庆眼神阴冷地盯着面前那道黑影,表情玩味道,“老家伙,你要拦我?” 黑影眼神淡漠道,“不可以吗?” “你不是城主府的管家吗?为什么要帮这两个女人?你和她们有一腿?” “关你屁事,老夫就想搭把手怎么了?” 一直在旁观的沈荣面色一寒,忽然道,“老狗,你竟敢背叛我?” 老管家收回双掌,朝着沈荣躬身行礼道,“老爷,请看在容某这些年鞍前马后服侍您的份上,给小的一个面子,放过云桥姑娘和桃娘吧……您想要那小子的人头,小的就算是拼死也去帮你取来!” 沈荣双眼微眯起来,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给你这个面子?” “小的确实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小的手里有一枚玉佩。” “你什么时候去的池底密道?” “想去的时候就去了,它就在那里,又跑不了……”老管家呵呵笑道,“老爷,你下次找人做机关的时候,多少给人留条活路,杀孽太重是会折寿的!好在这回我帮你留下了几条性命,也算替你积德行善了,不用谢!” 沈荣紧紧地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你以为凭这就能要挟我?” “我服侍您这么多年,当然了解你的为人……”老管家摊开双手道,“所以我并没有将玉佩带在身上,而是放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拿不回去。怎么样,现在可以谈一谈了吗?” “我谈你个鸟蛋!”沈荣冷笑几声,“没了玉佩,我大不了找人慢慢破解机关便是,就像你说的,它就在那里,跑不了!而你们今日跑了,却是麻烦许多……”朝着庞庆拱拱手,高声道,“庞老弟,能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庞庆砸吧一下嘴巴,淡然道,“城主大人但讲无妨,若是不麻烦,庞庆愿为城主大人排忧解难,都是朋友嘛!” “好!那沈某便先行谢过了……”沈荣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老管家,阴恻恻道,“劳烦庞庆老弟高抬贵手,狠狠打死这个忘恩负义的老狗,替沈某清理门户!” “好说好说,正合我意!”庞庆邪笑一声,扭动几下脖子,兴奋道,“其实,我早就想打死他了,毕竟我杀了姓容的老混蛋,夺了他们的奔雷掌秘籍,要是哪天他找我报仇就麻烦了……斩草须得除根嘛!” 话音一落,庞庆身子一缩,猝然蹿向老管家,挨、崩、挤、靠,寸截寸拿,硬打硬开,拳拳到肉。 老管家一时不防,连连败退,硬吃了几下重击之后,右手化爪,一把捏住庞庆的手臂,侧身一转,左掌横劈过去,掌心惊雷暗鸣。 楚云桥和桃娘见状,速即跨步上前,与老管家成三角之势夹击庞庆,剑影重重。 庞庆满脸轻傲地笑了笑,左手挡下老管家的左掌,手臂一拧,手腕在老管家的右手上缠了一圈,也化出一爪,捏住老管家右手,奋力一折,而后右脚一抬,踹飞楚云桥,又崩出一拳,印在桃娘的短剑上,将其震飞,嗤笑道,“有时候不是人多就有优势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齐心协力不过是笑话而已……好了,我也玩够了,无聊的游戏就到此为止,接下来请尽情品尝我给你们带来的绝望吧!” “你们快走,我来挡下他……”老管家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危险的警兆,立刻对楚云桥和桃娘高呼一声,看了看自己软塌塌低垂着的右手,忍着剧痛,飞身一跃,长短不一的双脚急急踢向庞庆,力道层层相叠,一脚比一脚威猛强劲。 楚云桥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咬了咬嘴唇,还是拉着桃娘向树林外逃去,眼眶红红地道别一声,“老琴师珍重!” 桃娘呆呆地望了老管家一眼,脸上的冰寒在此刻全然褪去,扭头又看了一眼那把还留在一片血泊中的青莲古琴,带着几分哭腔喊道,“爹,我娘并没有后悔过嫁给你,她到死都抱着那把古琴……” 老管家身子一颤,几滴老泪从眼角滑落,而后狂笑几声,腿法更加凌厉起来,“她不悔,我亦无悔,此生无憾了!桃娘,那傻小子我看过了,你的眼光很独特,爹顺手还送了一件东西给他,就当是我给你们以后成亲的新婚贺礼了……走吧,去和他长相思守!别回头,大胆地往前走!” 桃娘立时潸然泪下,低着头逃向树林外,脚步越来越快。 “真是好感人啊,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孤单上路的,一会儿就让你的女儿下来陪你……”庞庆撇了撇嘴,挺立胸膛接下一脚之后,突地抓住老管家的脚踝,顺势一甩,将其重重地扔在地上,一脚踩断老管家的左腿,冷冷道,“力道是够了,但招式太过老套,破绽太多,所以你死的不冤……” 老管家死死地闭紧嘴巴,将喉咙里的哀嚎咽了回去,左手紧紧环抱庞庆的右腿,眼中一片决然。 庞庆低头看了一眼老管家,而后蹲下身子,一拳砸在老管家脑袋上,摇头叹息一声,掰开老管家的左手,刚要抬腿继续向前又停了下来。 老管家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无力地抓着庞庆的左腿,口鼻俱是鲜血淋漓。 庞庆皱了皱眉,抬起右脚,狠狠地踩踏在老管家后背上,一脚又一脚,直至那只左手离开他的左腿才停下来,面色冷酷地瞥了一眼老管家,纵身跃上树梢,追向楚云桥和桃娘,直至在春江边上才停了下来,盯着前方的两道倩影,戏谑道,“你们的轻功太差劲,逃不了的,别白费力气了,乖乖跟我走吧!” 楚云桥回身看向越来越近的庞庆,峨眉紧蹙,速即一掌将还处在悲痛之中的桃娘推进春江,自己提剑上前拦下庞庆,凄然笑道,“你们想利用我设局引他上钩?做梦!” 说罢,楚云桥翻转手腕,横握剑柄,剑刃紧贴自己的喉咙,作势便要一抹。 正在这时,一支黑色羽箭破空而至,击飞楚云桥的短剑,蹿入春江之中,爆出一道巨浪。 庞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随而至沈家父子和师堰等人,还有那一支始终没有露面的天下第一箭,不满地嘀咕一句,“多事,早晚有一天我要将你掰得跟那把弓一样弯曲……”闲庭信步来到楚云桥面前,拾起地上的短剑,右掌一拍剑身,将其震碎成数截碎片,随手扔在一旁,身形再度一闪,来到楚云桥身后,右手化刀,不轻不重地砍在楚云桥的后颈上,一脸冷漠道,“游戏结束!” 半刻钟后,当桃娘从春江下游爬上岸时,四野早已恢复了静谧。一阵风吹过,卷来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息,还有几许清风抚弄青莲古琴的悲鸣…… 第六十八章 一块红布 稀星暗沉,水声苍老,月城里的百家灯火业已苍老。 三更鼓响。 申小甲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在醉月楼后院里的秋千上荡啊荡,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腿上是一块红布,上面半个囍字赫然醒目。 老曲也哼着小曲从醉月楼大堂走了过来,摇头晃脑地捏着一根竹签剔牙,面色潮红,双眼迷离。 申小甲见到老曲走了过来,急忙将手中的红布藏进怀里,歪着脑袋道,“哟呵,心情不错啊,看来黄四娘教会了你很多恩爱的姿势,来给小爷演示演示,你是如何那般有节奏地嗯啊哎呀的!” “你的心情也不错啊,”老曲吐出一小绺从牙齿缝里剔下的肉丝,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嘿嘿笑道,“看来你今天和云桥姑娘的约会很顺利嘛,骑着小破车,载着心上人,很是得意呐!从烟雨楼到城门口,愣是花了两个多时辰,蚯蚓都比你爬的快!” “你跟踪我?” “想多了,纯属路过,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就跟四娘去我买的宅子喝酒聊天了……” “啧啧,都带回家了啊……”申小甲清了清嗓子,忽然正色道,“老曲,我有大事要讲!” 却也在此时,老曲收起了脸上的醉意,站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申小甲道,“小甲,我有大事要说!” “那你先说吧,长幼有序。” “不不不,你先讲吧,先来后到,你最先说出口的。” “你先说,我再酝酿一下情绪。” “你先讲,我也整理一下措辞……” “那要不一起讲吧!” “好好好,我数三二一,咱们一起讲!” “三……” 三字刚刚落下时,两人竟是不约而同急声说出一句,“我要成亲了!”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狐疑地吐出一个字,“你?” “欸!”老曲闭上双眼,一脸得意地点了点头,挖挖鼻孔道,“而且新娘不是你!” 申小甲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小爷我也即将名草有主了,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黄四娘?” “楚云桥?” “她就是想找个不介意她过去的老实人……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想杀你,这一点你也该很清楚才对!” 老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不介意。”“我也不在乎……”申小甲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她以后也不会再狠狠杀我,只会狠狠爱我。” 老曲斜眼看向申小甲胸怀衣衫露出的那一点红,抿了抿嘴唇道,“看来你们的婚事很近了啊!什么日子?” “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明天就去烟雨楼给她赎身……”申小甲注意到老曲的目光,索性将红布取出来,大大方方地摊开,捏着细针又开始刺绣起来,淡淡道,“不过日子还没定,很多东西要准备,我要给她一个不一样的婚礼!” “我还是第一次看男人刺绣……”老曲一脸嫌弃道,“成亲都这么抠,一块破盖头还自己缝,丢人现眼!” “你懂什么,我这是心意,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再者说了,现在省一点,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一些,我可不像某些人,只管自己吃吃喝喝,几十年了愣是就攒了几两碎银子,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要结婚!结你个脑壳昏!一点物质基础都没有,你凭什么给人家幸福!” “谁说我没有物质基础的?我有一份稳定的差事……” “是是是,五十年的卖身契的确很稳定,敢问你这份差事每月工钱几何?” “要你管!我还有一座宅子……” “我打听过了,那是一座凶宅,上一个主人在里面被人砍死了,血乎拉渣的,根本就没人敢接手,是你舔着脸讨来的,一分钱没花,自然一分钱也不值!” 老曲一时语噎,忿忿地盯着申小甲看了一会,忽地阴笑道,“说起来,我还是有值钱的东西,我养了你十年,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就算一年只花三两银子,十年也是三十两……”伸出右手,在申小甲眼前晃了晃,“赶紧还给我,否则我就拿你的人头去换,想来远远不止三十两!” “没钱!”申小甲用力地拍了一下老曲的手,板着脸道,“人头也不给!”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我一泡屎一泡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现在要成亲了,找你要点酒席钱都不给,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是我不给,是我没有啊。另外……咱们认识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生活已经可以自理了,少拿屎尿说事!” “过分了啊,你会没钱?那场诗会你挣了一万两……” “都花了。” “放屁,你今天给楚云桥买胭脂就花了十两银子……十两啊!够置办一桌上好酒席了!” “那是我卖了点家当换来的……” 老曲嗤笑一声,脸上写满不相信三个字,“你能有什么家当,那点破铜烂铁能换十两银子?”忽地想起什么,瞟了一眼院子墙角的自行车,“等等,你那自行车后座的软垫是拿什么做的?” 申小甲摸了摸鼻子,心底有些发虚地答道,“一件大棉袄。” “谁的?” “我的……” “你这就有点睁着眼说瞎话了,月城四季如春,冬天根本不需要棉袄,城中也就没有卖棉花的商铺……你有个毛的棉袄,你有毛吗,你毛都没有,还跟我扯什么大棉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动我柜子里的东西了?” “不是……我以为凭咱们的关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老曲牙齿咬得嘎吱响,厉声道,“申小甲,在我和四娘成亲之前,你要是不给我搞来三十两银子,我就把你当炮仗点了,血花也是红色的,喜庆!太让人心寒了,枉费我为了你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若不是我,你能有那一夜风流?好啊,你现在为了自己成亲就把我的家当都给卖了,丝毫不管我的死活,当真是自私自利的白眼狼!” 申小甲梗着脖子道,“呵呵……不打自招了吧,我就说那只鸡有问题!说吧,你往那上面抹什么?” “我不加点料,那只鸡能把你补死……”老曲眼神躲闪道,“现在那鸡一半的功效在你身上,一半在楚云桥体内,你添了几分内力,她消了暗疾,皆大欢喜!我是为了你好!” 申小甲眼中的怒火更盛了几分,“这么说……晏齐硬拉我去烟雨楼也是你的主意咯?” 正当老曲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庭院右侧墙角突地传来一声咚的闷响,面色惨白的桃娘踉踉跄跄地奔向申小甲,断断续续道,“申小甲……云桥被沈荣那王八蛋……抓走了……快去……救她!” 申小甲登时一惊,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刹时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寒霜,盯着城主府的方向看了片刻之后,却又缓缓坐回秋千上,继续绣着还差一半的囍字,声音低沉地吐出几个字,“知道了。” 桃娘怔怔地看着继续绣字的申小甲,冷冷道,“你不去救她?我还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她是我媳妇儿,我当然会去救她,但不是现在,”申小甲打断桃娘的话,从容淡定道,“等我绣完这个囍字,会亲自去接她回家,把这块红布盖在她的头上……” 第六十九章 等下一个天亮 夜雾凄茫,灯光朦胧。 沈琦慢慢地从朦胧的灯光走了进来,走进他自己的厢房。 那张狰狞邪恶的脸,在朦胧的灯光中显得更加邪恶可怖。 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很祥和,声音也很温柔,盯着坐在木床上动弹不得的楚云桥道,“别这么看着我,如非必要,我也不想走进来。” 楚云桥的脸在灯光朦胧中更添了几分凄美绝然,冷冷道,“就算你进来了,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是做不成的。” “我知道你可以咬舌自尽,也可以拼尽全力冲毁穴道,然后用你头上的簪子扎死我或者你自己……”沈琦坐到厢房中央的桌子旁,慢条斯理地拔下手上的金戒指,淡淡道,“但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否则就白费了我求吴青多射一箭的苦心。 “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你咯?” “不必客气,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 楚云桥怔了一下,娥眉微蹙道,“小甲?” “这才几天啊,叫的可真是亲切呢!”沈琦低垂着脑袋,长叹道,“你猜对了一半,我做这些一半是为了他,另一半是为了我自己……所以,即便是为了他,我也不会碰你,安心在这儿待着吧。” 正当楚云桥想要再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沈琦瞟了一眼地上的暗影,忽地抬起头,对楚云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迅速捞起左手的衣袖,右手有节奏地拍打左手手臂,癫狂大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 厢房窗外,沈荣侧身听了一阵,表情怪异道,“快三下,慢三下,不快不慢又三下,这小子在床上功夫这方面倒是得了我的真传,可玩了这么多女人,怎么就不见有谁下个蛋呢……”摇摇头,转身离去,“什么时候得请个神医来给他看看了,我沈家十八代单传,不能断了香火啊!” 沈琦盯着慢慢远去的暗影,长出一口气,拿起一个装满虫子的陶罐,缓步来到窗边鸟笼前,用两根翡翠细棍夹起一只虫子放入鸟笼内,盯着一口吞下虫子的黑鸟,低笑道,“你知道申小甲是怎么发现破庙里那具女尸的吗?” 楚云桥不知道沈琦为何会突然这么问,刚才的一切已经够让她迷惑的了,现在又增添了一个新问题,沉吟片刻后,开口反问道,“你告诉他的?” “是,也不是……”沈琦用手中的细棍戳了戳笼中的黑鸟,“是它的功劳,当然也不全是它的功劳,还有另外一只黑鸟也出了力,那只黑鸟有个厉害的主人,名叫曾八。” “天字杀手榜第八?”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配叫曾八吗?这世上除了他又还有谁喜欢养八哥呢?” “我不是很懂。” “你当然不懂……”沈琦放下手中的细棍,望向窗外那暗沉的天空,幽幽道,“这场大局我们从月神祭典之前就开始谋划了,七月七只是一切的开始,现在很快就要到终局胜负手了。” 楚云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疑惑道,“你和他设的局?怎么可能?” “哈哈哈,要的就是你这种反应,大概所有人知道真相之后,也会是你这副表情,”沈琦回头灿然一笑,而后面色又黯然了下去,“只是他可能不知道,他也在我的局中。” 楚云桥听出了沈琦后半句话的意味,顿时暗暗心惊,瞳孔一缩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看你什么都不懂,看来和他关系最亲近的还是我啊……”沈琦拍了拍手,回到桌边坐下,捧着脸呆呆地望向地上自己的影子道,“只是可惜了,他最让我失望的地方就是把你这枚棋子变成了妻子,当然其实也不止这一点,总之走到今天这局面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看来我以后要让他离你远点,你不正常,很不正常!” “你以为你们还有以后吗?我啊,”沈琦忽地轻声笑了起来,面目狰狞道,“要他亲眼看着你死!” “你现在就可以让我死,来吧!就现在……还等什么呢!” “别着急,我在等下一个天亮……” “天亮了!”浑身湿漉漉的桃娘望了一眼天边的鱼肚白,回头对收针断线的申小甲说道,“你的那块红布也绣完了,该动身了吧!” 申小甲屈指一弹,将手中的绣花针射入庭院内的一棵树上,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满意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红盖头,小心地折叠起来收进怀里,点点头道,“是该动身了!” 桃娘精神一振,率先转身,紧了紧握剑的右手,沉声道,“一会我先杀进去,帮你引开那些狗杂碎,你去找到云桥……” 申小甲走到桃娘身旁,摇摇头道,“你哪都不用去,就留在这里安心养伤。” “你要一个人去?”桃娘微微蹙起眉头,瞥了一眼倚靠在柴房门板上闷闷喝了一夜酒的老曲,眉头又缓缓舒展开来,低声道,“就算你有九命猫神相助,但多一个人也能多一分力量……” 老曲拎着酒壶,醉醺醺地直起身来,忽然道,“我不会去。” 桃娘登时愣在原地,呆呆道,“你不去?” “他又不是去杀人,我去干什么?”老曲身形一闪,突兀地出现在桃娘背后,猛地将酒壶砸向桃娘的后脑勺,瘪了瘪嘴道,“安心睡吧,别添乱了!” 砰!桃娘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回头怒视着老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一软,沉沉地倒入老曲的怀里。 申小甲拧着眉毛看向老曲,咧着嘴道,“你下次能不能换个法子,这方式真的很暴力!” “习惯了……”老曲讪讪一笑,舔了舔嘴唇道,“少操这些闲心,你去办你想办的事情,这边有我,出不了什么乱子。”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不用问,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老曲……我可能要晚几天成亲了……” “只要能成就行,好事不怕晚。” “有理!”申小甲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刀地盯着城主府方向,声音冰寒道,“我先去见一个人,然后过两天再请你和我一起去杀一个人!” “杀人这活儿我熟,小事耳……”老曲抠了抠鼻孔道,“不过,杀人之前我想请你喝杯喜酒。” “这就是你喝了一夜闷酒想出来的结果?若是你有顾忌,到时候也可以不去,其他人也够用了……” “没我在,我不安心。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为难的,这是我本来就欠你的。” “好!酒席钱我出了,杀完人我再请你喝我的喜酒!” “别再这儿矫情了,早去早回……”老曲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桃娘,眨眨眼睛道,“说不得,这事儿结束后还得再喝一顿喜酒……三喜临门啊,当浮一大白!” 申小甲会心一笑,朝着老曲挥挥手,快步来到醉月楼大堂门前,收起脸上的笑意,堆起一层厚厚清霜,双手按在门闩上,奋力一推,喃喃自语道,“你可别让我失望啊……我要是失望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第七十章 疯子,麻子,胖子 sdvyu+zwnevca950yvu6zigfntsnku8ntor1o/zvkhyulzkqr93nrl8n1jdppp7qyfn8dwda9c1u xybwwxloofjpdrjnaejicey+tnwkcr53fa76bfcp6ptzpysmyajqsagza7kshvs73abti70ya5at ofz6qgnedr8+guku3wmdv7b34n3dvabgb1vjqfdsi0nj9duatgmhxu2evlmfkiecgxogz2yecdln ovwrptkwrym1eqcwju/vw0dwjvulbtfjvlofi2dd7jpsxzwybkjovvq3lcpnmd5ytjs2qsschpth s7pnvhijepx2ujgh9m7t6vfowdzfeihrijp3kigmsexystihtyompfz0vxirj3xr40mda4oa9 lfmolqikt8zbup2akwpulhrduvdr+b+lps1jmpsu/ea8fqmv9mpphtwkoqwatrxohjceb9oiegn/ n4ja1vgxb4swpkanymk/3lzkhvnhfkg2vfpurhlnfatiequi+lc8131klea/x5ekeyj2utobwagt lq3n5amqut1ynfcw3ff2klc7wfyroch9m+zizz2wp31mske1alj00bw9y5g2limbsrzjwiph4k5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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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jkrybxt63yxs/4ih0+4gcli1zzwuznesr/pbs+j2+hhm1b 第七十二章 一拜天地 0k5+q2rns1xxyfb/3rr3xvawq2kroylncv8yo4savn8zftj/mwj6jf8mpq2ks3u3brrtun20w8h3 8srbvzh+8qzoa3hopda4urbn2ewh+qqrebhvfaczsmayypqynl/ykbougwlkivrwfzcmajwmiewf 6lwqg6lkhsymyd2n6i2vbekmezdlwppx7wawwncyxlmw9soszwjia6bzuqyyqzt/0y0l4qilpki3 sw63pa3zchvqzjoeuschnwuzq2m6ekh9kjvyg1psvb+i6uxsfeman4zvpswsqmfhenh7lwci4 nhxzy1dmv1qvjxw820x2dbiu+5xrdcp6jv6bztlyzem3ms85enkvf9fihfn32m7+1alvs11nq1gq gdagwvu0tydsuz86ftjgtmropemq7su28ydra5+mrb8ddgx3h4murjinmdizcogfiqxhgwepnoyt /mr8rkkmkwqeabcxs.orge8upqsyehhk4hb2penjfbk56bc5jfyat3fhc2vacw7+w8eq75 06r+0jqlsxvslvyz2ol+/8lsmim9tdj75pjwjoyd6oeuzuhi5hfw44sbw6es31by8md911fggm57 lrkitqihxuimysbhhh/hdqn55nno+wsfb5frznt5snwb6ikkbrf1dmrggm5b1abokfikeapm/70x dnt7aucprcjzae0w+z8b+ftkr+vvu1afz/wq4u23nka7qka+lquewikrywi8c3e0usnwqv2l09xb ydxjqnnmeck5mxdakoh84cz6pc2mykpwxrz+goda058yn+pufjyqej/sqvi6gds1atevaqnrf k1hbnrwkug5pyfqhfvra5+ztthmbirbw1c5fqbqwycpqcr7w+4pyugfcf5e8us2+/tece/oxb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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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有九命,却唯有一心……”老曲终于抬起头看了他的新娘一眼,不由地有些痴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黄四娘,连鼻子上那颗痣都可爱了许多,深情款款道,“我的心如今在你那里了,所以不管我回不回来,你都要活下去,还要快乐地活下去,这样我也才会开心。” 黄四娘将双腿摆在床上,撩起裙边,斜斜地看向老曲,媚笑道,“你不跟我洞房,是怕我日后一个人不快乐?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我只知道你现在不立马过来躺在床上,我此刻就会很不快乐!” “算了,现在的不快乐是一时的,如果今夜咱们洞房了,那往后的不快乐是长久的……”老曲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你已经够苦了,若是以后还要一个人拉扯孩子会更苦,这种苦我受过,虽然那会儿他已经是一个很懂事的大孩子……” “懂事的孩子不会给家里人惹麻烦。” “这不能怪他,自打他生下来就注定一生麻烦不断……而且,不给家里人惹麻烦的孩子是怪物,没人味的怪物。他这一点做的很好,虽然每年都把自己埋一次,但还有人味。” “这就是你为他拼命的理由吗?” “我本来就欠他一命,拖了十年,该还债了。” 黄四娘软软地卧了下去,翻身背对老曲,闭上双眼道,“你去吧,去还了债,干干净净地做我的夫君……” “辣卤牛肉不错,有你的味道,我带上几片路上吃……”老曲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端着辣卤牛肉走出新房,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仍旧背对着他的黄四娘,便关上了那扇门。 又是一开一关,红烛还是没有熄灭,只是流的泪更多了一些。 依靠在门旁的申小甲见老曲走了出来,迎上去问道,“这么快?” “太慢了你媳妇等不了……”老曲一边嚼着辣卤牛肉,一边走向院门,路过水井时,伸手一招,寒月刀破水而出,落在了老曲手上,皎洁如月。 “不科学啊!”申小甲悄悄抓了一把辣卤牛肉塞进嘴里,瞪大眼睛道,“你这是隔空取物?” “很稀奇吗?”老曲面色平静道,“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气息,只要彼此气息之间有牵引力,便会互相靠近,就像你以前鼓捣的那两块什么磁铁一样……而绝世高手可以把自己的内力化为这种牵引力,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能做到这一点的绝世高手有多少?” “很多。” “几个?” “除我之外,天底下大概还有五个,或许更多,但这五个比较出名。” “哪五个?” “藏剑山庄的剑圣秦南,大庆镇北大将军朱怀仁,唐国女帝李若存,还有两个很有名,但没人知道他们叫什么,一个是光头大和尚,一个是藏身边塞的鬼面人。” 申小甲长长地噢了一声,一抬脚踏出院门,一伸手将老曲端着的最后几片辣卤牛肉也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瓮声瓮气道,“我再练多久能达到你们这样的高度?” 老曲懒懒地上下打量申小甲一眼,撇撇嘴道,“你啊……再练五百年,或许能成。” 申小甲不服气道,“不可能!我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就是因为你太聪明了,学武靠的不是智慧,而是毅力……这一点晏齐就比你做得好,心思单纯,一门心思地撞树,撞了十年之久,早晚会有大出息。”老曲将手中空盘随手一扔,撇撇嘴道,“这牛肉本来就是四娘给你做的,我最近牙齿疼,吃不了辣……她不好明说,只能由我拿出来,你不必这般偷偷摸摸的,实在很猥琐!” “这女人恁是要得,你为什么不早点把她娶过门?我方才听你说什么以前是放不下以前的,是因为你上次趁我昏睡絮叨的那个药铺师姐吗?” “原来你是装睡,我还以为你真的梦到了呢,感动了好一阵子。” “讲道理,任谁耳边有个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的都睡不着,我不醒是因为我一开始也很好奇罢了,但你翻来覆去讲了一整晚就很过分了!”申小甲一顿牢骚之后,忽地侧目看向老曲,认真地问道,“上次我听出你的故事并没有讲完,所以你那个师姐真的死了吗?” 老曲声音低沉道,“小甲,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人,有时候聪明得让我怀疑你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师姐确实没死,却也和死了差不多,她为了从山贼手中逃出生天,划花了自己的脸,毕竟山贼掳走了那么多姑娘,谁记得哪个是药铺的,实在丑陋至极就任由她偷溜咯……当年那些人让我追杀你爹娘抛出的诱惑之一,便是医治好她的脸。” “那她的脸治好了吗?” “听说是治好了,还嫁给了一个京都的屠夫,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小甲,你若是将来有机会去京都,帮我看她一眼吧,远远地看她一眼就成,太近了四娘会不高兴的……” “好!”申小甲重重地点了点头,忽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面色冷峻地盯着前面的暗巷,幽幽道,“前面就是飞雪巷了,我每天都会走这条巷子,但今天会是最难走的一次。” 老曲抱着寒月刀洒然笑道,“废话,醉月楼就在这巷子的最前头,你可不得每天都走一走吗……至于你说今天会是最难走的一次,我以为不然,因为我的手里有一把刀。” “可我的手里并没有刀,”申小甲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醉月楼,轻笑道,“不过我很快就会有一把刀了,一把斩金断玉,削铁如泥的刀!” “你的刀来了!”身穿绿袍的晏齐提着一把烧得火红的横刀冲出醉月楼,在申小甲身旁站定,气喘吁吁道,“总算赶上了!厨子说了,这把刀是借你的,等用完了还要重新熔成菜刀……” 申小甲接过火刀,瘪了瘪嘴道,“小气鬼,不就是几把玄铁菜刀吗,还当成宝贝了,等小爷得空寻一个玄铁矿,炼它个百八十把满大街扔着玩,气死他……”瞟了一眼晏齐空落落的双手,“你的刀呢?” “我不跟你一起去了,”晏齐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不是我怕死不讲义气啊,是桃娘又在闹腾,她的伤还没好,过来只会帮倒忙……而且刚刚店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我得守着……” 老曲皱了皱眉,忽然道,“什么样的客人?” “年龄应该比我大一点,”晏齐摸着下巴道,“穿着一身灰色麻衣,一进来就问我娘在哪里,被我扯了个谎打发了,他如今一个人坐在边角落喝闷酒……” “不是善茬啊,”老曲紧皱眉头道,“可惜我现在无暇顾及……晏齐,如果感觉苗头不对就立刻带着桃娘和老板娘离开,别逞英雄,你现在火候还不够,明白吗?” 晏齐不以为意地歪了一下嘴巴,转身往醉月楼走去,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们倒是要小心一些,我刚焖了一锅红烧肉,等着你们回来一起吃呢!” 申小甲淡淡地笑了笑,挥舞几下手中的火刀,目光锐利道,“老曲,我这把刀怎么样?” 老曲抠了抠鼻孔,“垃圾!会咬人的狗不叫唤,会杀人的刀也不亮堂……你这刀啊,太亮堂了,不仅藏不住,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咱们在哪儿,你说它有什么用?”懒懒散散地抱刀踏入飞雪巷,闭目仰面,任清风拂过如稻草般的发丝,无喜无悲道,“等一下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杀人的刀,场面或许很残忍,可别吓哭了哦!” 刹那间,巷中呼啸凄厉,如泣如诉…… 第七十四章 楼前谁人红衣湿 从醉月楼到烟雨楼总共有一千八百余步,一个时辰不是很长,却也不短,至少足够从醉月楼走到烟雨楼,所以申小甲和老曲走的不是很急,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 一百五十步之后,巷中风声止,犬吠止,蝉鸣止,申小甲和老曲的脚步亦是停止。 因为正前方数十步之外站着一个人,一个拄着一把银色长剑的蓝衣青年。 这个人出现得很突兀,所以连老曲不禁都愣了一下,脸上却是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用手指了指蓝衣青年,对身旁的申小甲解释道,“他叫慕十三,顾名思义,他排在天字杀手榜第一十三,那把剑叫断水,以之断水,开即不合,据说是春秋时越王勾践铸造的第二把剑,也不知是真是假。” 申小甲举起手中的火刀,歪着脑袋道,“他为什么要挡在路中间,我能砍死他吗?” “在天下剑客里,他算得上前五的高手,你要觉得自己能打得过曾八,便可以砍死他……”老曲再次举步前行,抿了抿嘴唇道,“至于说他为什么会拦在路中间,我猜想是和曾八他们出现在月城一样。” 慕十三抬头看向老曲,冷冷道,“曲九哥,好久不见……十三在此恭候多时,想用手中剑试试你怀中的刀,看一看天字榜前十的风景……” 申小甲亦步亦趋地跟在老曲身后,低声道,“好像是冲着你来的……要打吗?” “不打!”老曲看向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慕十三,淡淡道,“想看前十的风景不一定要和我打,其他人也可以,比方说曾八……” 在最后一个八字落下时,一身蓑衣的曾八扛着黑色竹竿出现在街道右侧的屋顶上,冷眼看向慕十三道,“听说你的剑很值钱,等你死了,我会好好珍藏你的剑。” 慕十三任由申小甲和老曲从身旁路过,目不斜视地看向曾八,嘴角上扬道,“待你死后,你的剑也是我的剑……八哥,今天也没下雨,为什么你还穿着那件破蓑衣呢?” 曾八顺手一抽,拔出藏在黑色竹竿内的霜江剑,右脚一蹬,裂开几片青瓦,荡下屋顶,挥剑朝着慕十三直刺而去,“因为等下会有一场血雨,我这叫未雨绸缪……霜降!” 话音一落,霜江剑剑身白光一闪,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寒气,向四周迅速蔓延,似要将街道都冰封起来一般。 慕十三哈出一口白雾,眸中更添几分兴奋的神色,右手一抬一放,将断水的剑鞘插入地面,反手握着剑柄,身子一腾,飞跃向曾八的瞬间抽出断水剑,低喝一声,“来得好!请八哥试试我最近新悟出的第十四剑,裂云!” 叮!一阵剑与剑的争锋清鸣在飞雪巷内响起。 申小甲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那两把剑,好奇道,“你说他们俩谁更胜一筹?” “说不好,以前是曾八,但现在慕十三多了一剑,胜负便在五五之间……”老曲忽地又停了下来,砸吧一下嘴巴道,“今晚还真是热闹,就连常年在边关挣赏金的打猎人也跑来凑热闹……” 申小甲循着老曲的目光看去,只见街道前方从左右两侧各走出一名手拿双叉的黑衣人,二人竟是容貌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神情也一模一样。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分身术,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老曲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申小甲,解释道,“左边那个叫伍六,右边那个叫伍七,他们就是天字杀手榜的第五、第六、第七位,因为干的是边关刺客的脏活,所以大家又管他们叫刺客五六七。” “这都可以?”申小甲登时一愣,瘪着嘴道,“两个人占了三个人的排名位置不会被人打死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世上只要你的拳头够硬,你就有道理……”老曲一脸淡定道,“第一个排名第五的被他们杀了,从此之后便在没有排名第五的杀手,但凡有一丁点想法的都活不到第二天……当然了,我是例外,不是怕,而是不想,第九这个数字很好,没必要再往前挪一挪。” 伍六和伍七在街道中央一左一右站定,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对着老曲躬身行了一个礼,随后身形一闪,消失在街道两侧阴影里,像是躲在暗林里的猎人,随时准备对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申小甲绷紧浑身的肌肉,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刻意压低声音道,“打吗?” “不打!”老曲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抬腿向前,“他们占据杀手榜三个位置,那就应该算三个人,所以他们的对手也应该是三个人,这样才算公平。” 正当申小甲想要开口询问时,只听街道两侧陡然炸开无数透明丝线,光着脚的小芝坐在右侧一家店铺的台阶上,身旁是捧着竹篮子的姬柳和怀抱大公鸡的少年。 小芝热情地向申小甲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一个招呼,而姬柳和少年的脸上却是没什么好看的颜色,冷冰冰的像是申小甲欠了他们许多钱。 申小甲轻咳一声,也朝着三人挥挥手,快步跟着老曲向前走去,嘴角抿着微笑道,“确实很公平……咱们身边人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看向前面处在飞雪巷中间位置的府衙大门,呼出一口浊气,“我去衙门里一趟,再拉点人手,给咱们壮壮声势!” “你去你的,我在这里吃碗面,长点力气……”老曲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府衙旁边的面馆里,敲了敲紧闭的门板,轻声道,“老板,二两羊肉面,别放辣子,多撒葱花。” 门板应声打开,面馆老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走了出来,将羊肉面递给老曲,在衣衫上擦了擦手,笑呵呵道,“早就给您备好了,一直在锅上热着……” “多谢!”老曲接过羊肉面,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一边吸溜面条,一边望着府衙大门,嘀咕道,“这小子在算计这方面确实很有天赋,难不成这就是他说的什么皇家遗传基因……” 府衙内,申小甲提着火刀匆匆来到监牢处,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沉叹一声,三两步跨到一块石板前,奋力抬起,将脑袋伸进去左瞟右瞧一番,悄声道,“有喘气的没有?” 老狱卒从一片黑布隆冬探出脑袋,眨眨眼睛道,“你要请我出去喝酒了吗?” “对啊,去烟雨楼喝酒敢不敢?” “有刀吗?有刀就敢去!” “当然有,这个坑旁边还有个小坑,里面有两百把大刀,应该够用了吧?” “刚好够用,这坑里的衙役和囚犯,还有几十个等着看热闹的百姓,加起来正好也是两百人……”老狱卒眼睛一亮,立时爬出大坑,朝着坑内大喊一声,“兄弟们,出来透口气,申小子要请大家去烟雨楼喝花酒!” 大坑内,顿时现出一双双亮如明珠的眼睛,一个个脸面焦黑的脑袋露了出来。 申小甲哈哈一笑,揭开旁边的一块石板,从散乱堆积在坑里的大刀中捞出一把,按在老狱卒手里,高举自己手中的火刀,低吼道,“刀在手,跟我走!杀沈荣,报血仇!” 坑里的众人齐声应和一声,鱼贯而出,挨个挨个拿起大刀,跟着申小甲冲出府衙。 面馆门前,老曲看了一眼走在人群最前头的申小甲,放下手中的面碗,用袖子抹了抹油腻腻的嘴,站起身来,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扔进碗里,对面馆老板道谢一声,瞬身来到申小甲旁边,舔了舔胡须上的残渣道,“原来你把钱都花在了刀刃上……” 申小甲嘿嘿笑道,“勤俭持家是美德。” 老曲撇了撇嘴,看向近在眼前的烟雨楼,双耳微动,挺直腰板道,“等下我可能顾不上你,这回真要开打了。” 话音未落,原本静寂幽暗的飞雪巷忽地燃起无数火把,伴着连绵不断的脚步声,马蹄踩踏地面的啪嗒声,利刀出鞘的摩擦声,交汇在一起,乌泱泱地压向站在烟雨楼数十步之外的申小甲等人。 烟雨楼大门也在此时轰然而开,沈荣缓步而出,身后跟着缩头缩脑的沈琦,正正地在大门前伫立,表情玩味地看着申小甲道,“你很聪明,没有去江边英雄救美,但你也愚蠢,明知道我在这边,还敢过来!” 申小甲眼神冰寒地看了一眼躲在沈荣背后的沈琦,又扫视一圈围在四周黑压压的骑兵和武士,淡然笑道,“猪头荣,你也很愚蠢,明知道我要过来,居然还敢留在这里,当真是嫌命太长啊……” 沈荣搓了搓手指甲,一脸不屑道,“我的命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吧……噢,对了,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快一点,云桥姑娘可撑不了太长时间……” “跟他废话作甚……”老曲白了一眼刚欲开口的申小甲,右脚一拧,就在将怀中的寒月刀握到右手的瞬间,整个人乍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来到一名斜举长枪的骑兵面前,身上那件新郎官的大红衣猎猎作响,横斩一刀,邪魅一笑,“杀人是一门很沉闷的活计!” 嘶!一声战马惨嚎传出。 那名骑兵登时一惊,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只觉得身子突然矮了一截,低头一看,只见身下战马匍匐在地,四条马腿早已飞散,而后又是一道刀光闪来,颈上一轻,头颅高高飞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倒地,说不出半句言语。 一道血红溅在老曲的红衣上,让这个笑容温和的邋遢中年人骤然变得煞气凛然,彷佛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就连倒地骑兵脖颈处喷出的那些血珠也颤颤地避开,再没有一滴敢落在那红衣上…… 第七十五章 月光下,传奇再现 烟云飘散,明月卧在了人们的头顶上,洒下点点白色银光。 至此,天上人间便有了两轮月亮,一轮挂在天上,令人触不可及,一轮握在老曲手里,令人怵不可及。 这十年来,江湖上风云变换,人才辈出,许多江湖榜单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有天字杀手榜前十比较特殊,最大的变动就是第一和第四换了人。但即便如此,第一和第四也是传承下来的,箭还是那支箭,丝也还是那一团丝,属于换汤不换药。 道理很简单,没人敢挑战前十的人物,因为在过去很多年里,所有挑战前十的人都犹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在血淋淋的现实下,若不是真的脑筋不好使,谁都不会想去挑战一名杀人如麻的绝世高手,随便去什么江湖侠客榜混个名声更香一些。 因而九命猫神消失十年之久,却也没人想说把自己的屁股挪上第九的位置上坐一坐,万一哪天那个杀神突然冒出来,一刀削掉的可能就不只是乱坐位置的屁股,还有上面的脑袋。 就如同现在的场景一般,那个活着的传奇又回来了。 让所有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阴云,纵使天上的明月再亮也无法将之驱散。 觉察到黑衣武士和骑兵都被老曲狠辣犀利的刀法震慑住,沈荣阴沉着脸,狠狠地踹了一脚最靠近自己的一名黑衣武士,厉声道,“他就一个人,又不是神,就算他是九命猫神,你们这么多人也能堆死他,怕个球!都给我上!” 敢在沈荣手下当差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烂命一条的草莽,无亲无故,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求的就是个快活。另一种是纯粹的混球,不在乎名声,只在乎银子,有奶便是娘。这两种人在经过沈荣炮制之后,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非常地惧怕沈荣。 没有人不怕死,只是更怕生不如死。 那名黑衣武士在被沈荣踹了一脚之后,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举刀朝老曲冲了过去。一人动,则百人动,这就是从众,所以当那名黑衣武士鼓足勇气冲向老曲的时候,其他黑衣武士也都涌向老曲,如潮水一般。 “杀人端菜别样累啊……”老曲看着那些朝自己涌来的敌人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一声清鸣惊破了月光下的飞雪巷,寒月的刀光瞬间膨胀无数倍,化作了一把巨大无比的长刀,横亘在天地间,看似缓慢实则迅猛地劈向涌动着的所有黑衣武士。 申小甲站在老曲的身后,双手握着火刀,高高举起,却并没有任何接下来的动作,因为他其实也想看看九命猫神真正的实力。两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他认识的始终是那个笑脸迎人、邋里邋遢的老曲,而不是九命猫神曲墨轩。 再加上,老曲刚刚那句话过于装逼,他很担心自己跟着一起挥刀的话,天上会降下来一道雷,将他也一起劈成一把黑灰。 直到那一道巨大的刀光出现,他才知道老曲并不是在装逼,而只是叙述一个很平淡的事实。 巨大的刀光高速地落下,裂开无数飞尘,也裂开无数具黑衣武士的身体,就连随之而出的鲜血也跟着一并裂开,分散两旁。 一声铿锵如击罄的清脆巨响! 一阵戛然而止的震天喊杀! 一刀两断,断的是涌动的人潮,断的是飞雪巷的街道。 骤然肃静间,所有黑衣武士和骑兵都下意识地看向飞雪巷街道上那一道深如沟壑的刀痕,以及那刀痕两侧血红一片的断肢残骸,而后浑身变得僵硬无比,再难往前踏出一步。 他们曾经设想过老曲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但从来没有想过一把刀可以同时劈裂这么多人的身体,这场血雨会来得如此的磅礴! 不!这已经不是一把刀了,是天神勃然大怒挥下的一道钢鞭,鞭碎了他们胸腔之中的胆气! 所有人都静止的瞬间,老曲却是没有停下来,潇洒地提刀前行,每一步踏出便手腕微转斩出一刀,劈斩之时,寒月欢快地轻吟,带出片片飞血,却没有一滴落在刀身上,也没有一滴落在老曲的红衣上。 每一片飞血洒出,便有一名黑衣武士飞起。 刀气纵横,也在飞雪巷里留下道道刀痕。 刀光近胸,有人横飞撞墙跌倒,狂喷鲜血! 刀光临腿,有人翻着跟头,倒栽葱触地,奄奄一息! 巷中不断有人飞起又落下,惨嚎声不绝于耳。 踏步前行的老曲一脸轻松写意,就如同他先前自己说的那般,他只是在端菜上酒,平淡如常。但跟在老曲身后的申小甲却不能如此平静,眼中的震惊之色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 最先使出那一刀惊天地的杀招,而不是选择更省力地划破敌人的喉咙,起初申小甲还有些不解,但此刻看着那些绵延不绝的寒月刀光才明白,只有这样老曲才能有淋漓尽致挥洒的余地,避免被对方一哄而上,处处遭受掣肘。 况且,老曲也不在乎消耗内力,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直接将所有敌人砍死。 申小甲忽然明白了在他们踏入飞雪巷时老曲所说的场面残忍是什么意思,看着这个在月光下平静杀人的邋遢男人,看着那些在寒月刀下惨叫连连的黑衣武士,看着飞雪巷街道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痕,喉咙有些发干地说道,“九命猫神果然很强!绝世高手当真很高!” 站在烟雨楼门口沈家父子此时早已双腿颤颤,他们今天终于见识到了九命猫神的风采,但他们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见识到这种风采。平日里只有他们让别人体会死亡将至的恐惧,哪有人能够威胁到他们的性命。 而此时此刻,那把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刀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很羞耻的情绪,恐惧!对于死亡的恐惧! 也体会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不是来自出身地位,而是最为原始的强弱之分。 过往他们只是在故事里听过这些强者的传奇,但从未想过这些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一定是有个铁一般的道理,不会因为传奇消失十年就有什么变化。 眼见着一个个黑衣武士被老曲像切瓜砍菜一般劈飞,沈荣一边离开烟雨楼大门,朝着巷外退走,一边眼神狠厉地对骑兵高喝道,“弩箭!长枪!都给死命地往他身上招呼,射死他!” 厉喝惊醒了所有马上的骑兵,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将士,即便是还没上过沙场,但基本的素养还是有的,在听到沈荣吼出“射死他”三个字后,所有骑兵都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枪,而那些还残存着的黑衣武士亦都汇聚成一排,扯下腰间的短驽,端在手中,蓄势待发。 申小甲扫了一眼那些骑兵和黑衣武士,又回头瞟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囚犯、衙役和百姓,衡量一番,轻喝道,“两百对五百,有的打,先砍暗箭伤人的,再干高头大马的!” 一时间,那些跟在申小甲身后的复仇者轰然散开,拖着大刀,恶狠狠地扑向那一排手持短驽的黑衣武士,就算一根根弩箭插在自己身上也毫不停留,脸上满是悍然无畏的神情,甚至有人发出畅快的狞笑,因为他的大刀已经插进了敌人的心口上。 大庆的民风尚武,朝野之间都充斥着一股彪悍的气息,大庆百姓大多都知道怎么用刀,也知道该如何杀人。这些其实应该感谢前朝大闵,在大闵治下,任何一个百姓都有随时奔赴战场的可能,也有随时奔赴死亡的准备。 场面登时混乱了起来,沈荣瞥了一眼那些被复仇者缠上不能脱身的黑衣武士,大手一挥,冷冷地对骑兵喝出一个字,“放!” 话音一落,数百支长枪齐齐抛射而出,密密地射向场中众人。 与此同时,烟雨楼的屋顶上忽地出现了两道暗影,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苗条的女人。 老曲的神情第一次有了变化,当然不是因为那些漫天而来的长枪,而是他没想到那两个人真的居然也来凑热闹了,劈砍掉几根飞至身前的长枪,右脚一扭,身子一旋,又顺势以刀牵引几杆长枪射向烟雨楼屋顶,微微皱了皱眉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还真是牛鬼蛇神会月城啊!” 屋顶的高大男人冷哼一声,挥舞几下手中的巨斧挡下长枪,和苗条女人对视一眼,齐齐飘身下楼。 老曲眯起双眼看向从屋顶飘下来的那两道身影,低声对身后的申小甲说道,“这里的事你别管了,我送你上楼,先去把你女人接出来!” 还未等申小甲回应,老曲便抓来一杆飞行的长枪,斜斜插入地面,提起申小甲按在枪杆上,奋力一压。 在老曲松开手的瞬间,申小甲立时被弹飞了出去,精准地抛向烟雨楼屋顶,而老曲自己则是纵身一跃,迎上从屋顶飘下的那两道身影。 申小甲看着老曲挥刀和那两人对拼一击后,三人飘飞坠落地面,刚想夸赞两句好刀法,眼睛的余光却瞟见自己即将撞上烟雨楼屋顶的一扇天窗,表情难看道,“什么土匪毛病!明明有大门,为什么非要我走窗户!” 刚刚立住身形的老曲抬头望向咵嚓一声撞碎窗户的申小甲,挠挠头,一脸歉意道,“不好意思,我以为这种英雄救美的出场方式会很别致……” 第七十六章 锲而不舍的箭,分九必合的刀 楼下的人脚踏实地很惬意,楼上的人脚下空空很着急。 天窗破烂处,木屑横飞时。 申小甲只听见了老曲前面那半句很别致的道歉,不知道后面还没有下文,但即便是还有后半句,此刻他也顾不上了,因为下一刻他即将从百尺高空掉落下去,强忍想要骂娘的冲动,左右横扫一眼,在身子下坠的一瞬间,速即将手中的火刀插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石墙之中。 呲!玄铁所铸的火刀像没入豆腐中般轻松插入石墙内,从上到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火星四溅。 数息之后,申小甲终于止住了身子下坠的趋势,望了一眼那道长长的焦痕,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向脚下烟雨楼内的情景,顿时眼睛一亮,只见楼内大堂上空横七竖八地拉扯着十几根绳索,就像是一张结在大堂整个空间中心位置的巨大蛛网,而蛛网中央有一衫粉红分外醒目。 头上的茉莉花簪独一无二,眉心那三瓣两瓣的桃花也不会出现在别的女人身上,因而那一袭粉衫除了楚云桥也不可能是其他人。 申小甲内心激动不已,面色却是出奇的冷静,因为他发现烟雨楼内是出奇的安静。 楼外火光盈天,亮如白昼,刀剑声、哀嚎声、马嘶声混杂交汇,热闹非凡。 楼内彩灯黯淡,静寂无声,妓子、风流客、龟公小厮全都不知所踪。 沉吟片刻,申小甲拔出火刀扔向斜下方的石壁某处,几乎同一瞬间,双脚一蹬石墙,一个后空翻跃向火刀钉插处,右手一伸,再次握住了刀把。 如此往复,左右翻飞,申小甲很快来到了那张蛛网的右上方,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再次拔出火刀,斜斜地掷向蛛网中央的楚云桥,左脚一踢石墙,飞扑而去。 火刀轻易地割断了绳索,几乎擦着楚云桥头上的茉莉花簪划过,钉入蛛网左侧的石壁。 在楚云桥坠落的瞬间,申小甲刚好赶至,右手曲臂捞向楚云桥的腰肢,将其揽入怀中,左手悄悄从怀里取出一团透明丝线藏在身后,低头盯着楚云桥那惨白的脸庞,嘴角微微上扬道,“在外面玩够了吧……我来接你回家了!” 解脱束缚的楚云桥面色渐渐恢复红润,痴痴地望着申小甲的眼睛,柔媚道,“我想过你可能会来,也想过你可能不会来,但是没想过你会从天上来。怎么不走大门呢,那里又没有看门狗……” “因为这种出场方式……”申小甲脚尖一点破碎掉落的绳索,使出陌春风的蜻蜓三点水,抱着楚云桥飞向火刀,眨眨眼睛道,“它帅气!” 就在此时,一支黑色羽箭忽地从楼内暗影处飞出,带着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笔直地射向申小甲的后心。 申小甲嘴角一斜,左手一挥,将那团透明丝线扔向黑色羽箭,随后一把抓住火刀,奋力一拔,顺势借力飘落地面,冷笑道,“看来你和老曲打过之后,终于学会了暗箭伤人……可惜,我早就在等你这一箭了,被人提防的箭就不会是暗箭。” 嘭!丝线团和箭尖相触的一刹,陡然炸开,一层层地将箭头包裹起来,偏离原先的路线,掉落在距离申小甲十步之外的地方。 手持万石弓的吴青从阴暗角落里走了出来,眼睛上蒙着一根长长的黑色布条,但步子却比以往还要沉稳,侧身面向申小甲,冷冷道,“谁说被人提防的箭就杀不死人了?疾!” 当疾字落下时,原本掉在地上的黑色羽箭尾部突地燃烧起来,刺破丝线团,以某种异常奇诡的角度申小甲的面门,速度竟是比先前更快了几分。 申小甲登时一惊,将怀中的楚云桥轻轻甩在自己后背上,脚尖挑起一根绳索,将自己和楚云桥牢牢绑在一起,紧握火刀,正正地劈向转瞬即至的黑色羽箭。 叮!黑色羽箭飞旋着撞在了火刀的刀锋上,而后竟是推着申小甲前行数十步,直至来到烟雨楼门前才堪堪停下。 申小甲左手一伸,捏住黑色羽箭的箭杆,鼓着腮帮子吹熄羽箭尾部的火焰,随手扔在地上,嬉笑道,“感谢老铁送的小火箭!心意领了,但是晚上最好别玩火,容易尿床……哟,我说你怎么射不准呢,原来是变成瞎子了啊!谁把你害成这样的,跟兄弟我说说,回头我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好啊,那群乘人之危的杂碎已经去阎王殿报到了,你要抓紧时间,赶在他们投胎之前下去和他们碰面才行……”吴青右手摸向背上的箭囊,抽出一支更加粗长的黑色羽箭,搭在万石弓的弦上,缓缓一拉,双耳微动,箭尖遥遥对准申小甲的心口位置,寒声道,“其实我应该感谢曲老九,没有他,我就不会身受重伤,也就不会被人刺瞎眼睛,自然这支黑羽箭也就不能更上一层楼……所以,为了感谢他,我决定让你去死!” “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申小甲看向那支有些不一样的黑羽箭,眼皮一跳,转身拔腿便跑,“施恩不图报,不用感谢了……我有事先走一步,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咻!吴青没有开口,只是突地松开了捏着弓弦的右手,用那枝又粗又长的黑色羽箭代替了他的回应。 一道黑芒骤出,携着风雷,直奔匆匆逃出烟雨楼的申小甲,每过一息,黑芒便狂涨一分,待到射出大门时,已然有石柱那般粗壮,势如彗星。 趴在申小甲背上的楚云桥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越来越近黑芒,柔声道,“你说如果那支箭贯穿我们的心房,算不算是心连心?” “傻女人,那又不是丘比特之箭,就算一箭穿两心,也不会让咱们心意相通的……”申小甲急扭身子,拐了一个弯,朝着楼外人群密集处奔去,瘪了瘪嘴道,“而且你男人我不打算被他从后面射,真的猛士敢于直面乌漆嘛黑的伤心箭!” 楚云桥看着申小甲左突右冲溜进一群骑兵之中,轻笑道,“你不是说直面吗?怎么一直在拐弯?” 申小甲用眼睛余光瞟了一下无论他如何转换方向,依然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道黑芒,面色发苦地轻声哼唱几句,“可是我现在依然不太会转弯,虽然孤单的人偶尔也想有个伴,冷风又吹的时候想说,这生活会不会有点难……”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道,“转弯都甩不掉,你娘的,也只能直面了!” 楚云桥将脸颊贴在申小甲的后背上,眼中没有一丝惧怕的神情,似乎就算下一刻被那支黑箭贯穿身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撅着小嘴道,“你刚刚说的这几句话真好听,以后可以多跟我说说……” “我方才是唱出来的!” “恰恰相反,说的比唱的好听!” 申小甲沉默了,不是因为楚云桥的话伤害了他脆弱的心灵,而是那道黑芒离他越来越近,即将从物理层面上伤害他脆弱的心灵。 周围的骑兵也沉默了,他们不知道此刻是该攻击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敌人,还是回身抵挡那支尾羽燃烧的黑色铁箭。 一个呼吸的时间内,申小甲帮踌躇的骑兵做了决定,手中火刀不断挥砍,将一只只马腿铲断,以马身为壁,一层层垒在他和黑色羽箭之间。 骑兵被摔落马背,成了最先要面对那支黑色羽箭的人,惊恐之下只能抽出腰间的佩刀格挡。 嘭嘭嘭! 黑色羽箭无情地穿透一个个骑兵的身体,炸开一团团血雾。 那些骑兵的佩刀甚至连黑色羽箭的羽毛都没有碰到,被箭身散发出的黑芒一扫,便碎裂开来。 穿透十几名骑兵身体后的黑色羽箭威势不减反增,摧开匹匹战马,黑芒化为血芒,追风逐电地朝着申小甲飞去。 申小甲看着那支锲而不舍的黑色羽箭,眼中疯狂的神色渐浓,深提一口气,双手握刀,弓步向前,闭上眼睛,寒月九式在脑中飞快地演练,最终竟是合成了一刀,猛地睁开双目,手中的火刀忽地红光大盛,怒劈而下。 原本准备解开绳索,扭转身子替申小甲挡下这一支黑羽箭的楚云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因为她的男人已经不需要她再舍命相护。 火刀挥下的那一刻,刀锋边缘的红线骤然放大切分,幻出九道细细的红色刀锋劈向黑色羽箭! 第一道红色刀锋与箭尖相抵的瞬间,其余八道刀锋迅捷地与第一道刀锋重重叠合。 一分九,九合一。 申小甲一刀化九锋,分九必合,劈开了那道啸声恐怖的血芒,劈开了那支咄咄逼人的黑色羽箭,劈开了烟雨楼大门上方的招牌匾额,劈开了门匾下吴青脸上的那根黑色布条! 第七十七章 虎毒不食子 咚! 裂成两块的匾额摔落地面。 吴青摸了摸万石弓上新添的那道细痕,紧闭的双眼之前飘过一绺发丝,一时不禁有些呆了,最近这是怎么了,为何谁都可以接下他的箭,谁都敢向他拔刀,天下第一箭就这么好欺负吗? 楚云桥也呆了,被申小甲这惊艳的一刀所震撼,此时此刻,眼前的心上人似乎与很多年前她梦中的那个大英雄合二为一。 场中其他人也不由地愣在原地,包括悄悄退离的沈家父子也停下了脚步,瞪大眼睛看着申小甲,满脸的难以置信,高手这么不值钱吗,几天前武艺平平的小捕快,现在已经可以劈开天下第一箭了? 申小甲也杵在原地不动,仍旧保持的先前的姿势,得意洋洋地享受着成为全场焦点的高光时刻。 然而,有人很快地打断了他的享受。 最先回过神来的沈琦对一名黑衣武士使了一个眼色,接着那名黑衣武士便一咬牙,举着横刀劈向申小甲,决然又果断。 眼见横刀距离申小甲只有一尺左右,几乎下一刻就能预见申小甲血溅当场的情景。 那名黑衣武士桀桀怪笑几声,“嘿嘿嘿……” “嘿嘿嘿……”不远处,刚刚脱离又一次拼斗的老曲盯着那名黑衣武士也怪笑了几声,然后将手中的寒月扔了出去,身形一闪从原地消失。 那名黑衣武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低头看了一眼那把突然插在自己心口位置的寒月,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快的刀。 老曲的身影突地出现在那名黑衣武士身前,拔出寒月刀,用刀背拍了一下申小甲的脑袋,没好气道,“杀人的时候还敢走神,你是想让自己的脑袋换个地方放吗?” 申小甲吃痛地哎哟一声,揉了揉脑袋,讪讪一笑,忽地瞧见老曲嘴角有些血渍,皱眉道,“你吐血了?” 老曲看向缓步从一片烟尘中走出的高大男人和苗条女人,撇撇嘴道,“任谁一个人和牛鬼蛇神拼斗都会被打得吐血,不丢人……” “还真有牛鬼蛇神?”申小甲看了一眼高大男人手里那把酷似牛角的巨斧,又看向苗条女人手里七节蛇形钢鞭,砸吧一下嘴巴道,“我猜那莽汉是牛鬼,艳妇是蛇神!” “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老曲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吴青,指着烟尘中的那两道身影道,“莽汉子叫牛贵,天字杀手榜第二,别看他块头大,其实粗中有细,很懂得在适合的时机发动致命一击。耐心也是极好的,曾经为了追杀一个人,可以一动不动地在荆棘丛里趴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不拉屎吗?” “你看待事情的角度总是很清奇……那女人叫佘笙,天字榜杀手第三,七节蛇鞭刚柔并济,手法阴狠毒辣,被她杀死的人很难有全尸……” “他们这样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 “从慕十三出现开始,我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阴谋……”老曲忽地喷出一口黑血,一脸淡定地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今晚杀人可能是不大行了,既然已经救到人了,差不多就准备撤吧!” 申小甲看着老曲袖子上的黑色血渍,登时瞳孔一缩,惊声道,“你又吐血了!” “小事,我血量多……” “黑的!” “好吧……我承认我中毒了……” 申小甲立时看向牛鬼蛇神,面色阴沉道,“高手过招还用毒,太恶劣了吧!” “不是他们……”老曲摆摆手道,“这毒来得莫名其妙,也厉害得莫名其妙,他们寻不到这样难缠的毒药。” 申小甲满脸担忧地看向老曲,轻声道,“那现在怎么办,这儿也没牛奶啊……” “要牛奶干什么?” “解毒啊,其实你们这儿的毒药大多是含重金属元素,比方说铅、砷、汞一类的,而牛奶中的蛋白质可以和这些重金属离子发生反应……”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曲打断申小甲的话,慢慢盘膝坐下,淡淡道,“再说了,这儿也没能产奶的牛,还是得靠我自己的法子来解。” 申小甲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影视剧,眉毛一扬道,“你要用内力把它逼出来?” “这都在五脏六腑了,能逼出来个屁……”老曲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快速地胸口几处穴位点了一下,闭上眼睛,悠悠道,“我打算直接炼化它们……在我解毒这段期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 申小甲扫视四周,舔了舔嘴唇道,“虽然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我可以试一试……大概需要多久?” “一柱香的时间足矣……”老曲顿了一下,补充道,“要是做不到,就别管我,带着你的女人有多快跑多快,你虽然接下了吴青的一箭,但他还有很多箭,那边还有两个要命的牛鬼蛇神,别太勉强自己。” 申小甲甩了甩头,扭转身子,背对着老曲道,“拖延时间嘛,这种事情我相当擅长,一点都不勉强,毕竟我可是嘴强王者……” 正在这时,楚云桥拍了拍申小甲的肩膀,柔声道,“放我下来吧,虽然我很喜欢趴在你的背上,但我不想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包袱……待我调息一番,多少也能帮点忙,至少你可以走得轻松点。” “行吧,”申小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解开身上的绳索,伸出食指在楚云桥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语气温柔道,“你这女人就是太懂事,通常太懂事的女人会活得很累,很少会有人心疼。” 楚云桥缓缓坐下,瞟了一眼老曲先前戳点的几处穴道,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复又扭头盯着申小甲的眼睛,娇笑道,“我现在不是已经有你心疼了吗,也无需别的什么人心疼……”忽地想起什么,指了指躲在沈荣身后的沈琦,“对了,你要当心一点,他想做鹬蚌相争里的渔翁。” “我知道……自从这些骑兵武士出现之后,我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就给了我买两百把刀的钱,却要我对付六百人。无所谓,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便是……”申小甲轻笑一声,转身看向沈琦,高喊道,“还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缩手缩脚的沈琦长叹一声,收起脸上憨傻的神情,站直了身子,手中寒光一闪,快步踏出撞在沈荣后背上,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在沈荣耳边轻语道,“爹,你给我的匕首还真是好用呢!” 惊变乍起,所有人都停下了原本的动作,包括准备再次搭弓射箭的吴青,以及刚刚走到距离申小甲等人还有百步之遥的牛鬼蛇神,俱是齐刷刷地看向沈家父子。 沈荣双眼一突,艰难地回头看向插在自己腰上的那把匕首,面色铁青道,“混账东西……你在干什么!” “杀你啊……”沈琦拔出匕首,又接连在沈荣的后腰上捅了几下,咧着嘴笑道,“现在看出来了吗?” 沈荣扭转身子,刚想运气一掌拍向沈琦,却是感觉胸腹一痛,顿时喷出一口黑血,只得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面色惨败地指着沈琦道,“你还下了毒?” “当然了,”沈琦掂了掂手中的匕首,不咸不淡道,“不这样做的话,怎么能保证绝对能杀死你呢……这毒可是费了孩儿一番心思呢,剂量、毒发时间、发作条件都是经过上百遍计算的,为了不让你起疑心,我自己还吃了一个大西瓜,折腾了好久才把毒排出去……” 沈荣气极反笑道,“哈哈哈,好啊好啊,我儿终于出息了,懂得算计人了!” “你看你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平常是不是只顾着忙事业去了……”申小甲忽然插话道,“你儿子啊,很早就学会算计了,实话告诉你,今晚这场杀局,明面上是杀我,其实是为你准备的,我只是个吸引视线的幌子罢了。” 沈荣怒目圆睁地看向沈琦,恨声道,“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吗?” 沈琦语气平淡道,“不可谓不好,锦衣玉食,宝马香车,你给了我很多人做梦都想要的奢华生活……” “那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听我把话讲完嘛,怎么说现在也是我在掌握局势,多少给我点面子……物质上你确实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我,可你同时也给了我最深的恐惧。” 沈荣吐出一口血水,色厉内荏道,“儿子怕老子天经地义!” “错了!”申小甲耸耸鼻子,再次插话道,“儿子应该敬老子,而不是怕……一个人惧怕另一个人,一定会积压怨愤的。怨恨积压过头了,就会冲垮一切,包括血浓于水的亲情。” “怕,是一方面,”沈琦迈步走向沈荣,低垂着脑袋道,“你时常说儿子应该像老子,所以我就想学一学你,为了权力可以六亲不认……” “我的权力迟早会交到你手上!”沈荣踉踉跄跄地又退了几步,沉声道,“前阵子我已经向圣上递了折子,为你求一个子承父业的恩泽……” “对不住,我向来喜欢自己去争取想要的东西……”沈琦瘪着嘴道,“而且,我不想再等了,也不敢再等了。” 沈荣来到一名骑兵身旁,右手扶着战马,双眼微眯道,“我知道当年你母亲的死给你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但你和她不一样,你是我的儿子,她只是一个妻子而已……” “嗬嗬嗬!”沈琦摇头大笑道,“其实你应该直接说她是你的棋子才对,是你为了离开京都不得不娶了的棋子。说句实在话,那女人的死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阴影,尽管你掐死她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但我当时一点没觉得害怕,反而很高兴,毕竟是她害得我娘不得不离开你的……” 自嘲地笑了笑,沈琦继续道,“我甚至一度以为你是良心发现想要替我娘报仇,还暗暗地感激了你好一阵子,后来才发现你只是觉得那颗棋子没用了,留着碍眼,就像我娘一样,随时都可以丢弃……那会儿我便知道,亲情对你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你是一头眼里只有权力地位的野兽。” “即便我是头野兽,但虎毒不食子……”沈荣咬牙切齿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何至于要做到这么绝,非要背上弑父这样的千古骂名……” “哎,看你们绕来绕去的真没意思,我来帮你们说得透亮一些吧……”申小甲点指了几下沈琦,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双眸清冷,不疾不徐道,“虎毒不食子是没错,但他啊,压根儿就不是你的儿子,自然畏你如虎……我说的对吧,麻子兄弟?” 第七十八章 马脚,真相,以及大绿帽 语不惊人死不休。 申小甲直接抛出“麻子兄弟”那四个字就是想达到惊人的效果,看着吴青和牛鬼蛇神脸上那饶有兴趣的表情,看着沈荣和沈琦眼中那震悚的神色,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已经足以和老曲先前那横空出世的一刀媲美了。 于是他一掀红衫前摆,一抬腿,右脚踏在一匹鲜血已经冰凉的马匹上,将火刀扛在肩上,斜睥向沈琦,正欲再说几句,却又慌忙地跳了起来。 他忘记了一件事,准确地说,是一个常识,烧红的刀是不能扛在肩上的,否则就会烧着衣衫,还会在肩膀上留下一个大大红泡。 众人看着前一刻还姿态飘逸的申小甲,下一刻便跳着脚努力拍打肩头的火苗,口中还急呼着“要死要死”,不由地尽皆面色一僵,眼角抽搐不已。 “你总是这样让人意外啊……”沈琦扶着额头轻叹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邪笑着看向申小甲道,“方才你是不是脑子突然抽筋叫错名字了,看清楚咯,我是胖子,不是麻子……” “我看得很清楚,”申小甲看了一眼肩头被烫出的大红泡,痛苦地咧了咧嘴,脸上却是摆出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拄着火刀,斜眼看向沈琦道,“别再做无谓的掩饰,你今晚摆下这样的局面,不就是打算一网打尽,一劳永逸吗!大家都摊开来讲吧,”指了指面色阴沉如水的沈荣,“至少让养了你几年的糊涂爹做个明白鬼嘛!” 沈琦认真地盯着申小甲的眼睛看了片刻,双肩一沉,撅了撅嘴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自认为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沈荣登时身子一颤,缓缓地扭头看向沈琦,眼神阴寒道,“你……不是琦儿?” “是,也不是,”申小甲不紧不慢道,“在你的眼里他就是沈琦,从头到尾都是你的儿子,但在我的眼里他既是胖子沈琦,又是麻子马志……”点指几下沈琦的双脚,冷笑一声,“你所有地方都做得很好,但恰恰却露出了马脚,马志的脚……” “别打岔!”沈琦瞪了沈荣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皱了皱眉,歪着脖子道,“这双脚有问题?” “脚没问题,是鞋子的问题……”申小甲瞥了一眼吴青和牛鬼蛇神,对几人拱手道,“几位先等等,待我和这憨批聊几句心里话,咱们再打行不行?心无挂碍,才能打得痛快嘛,大家都是混江湖的,给点面子咯……呐呐呐,说的就是你,请你把你的小手从那个箭囊上放下来,你自己是瞎子,不要以为别人也是瞎子。” 吴青面皮一抖,右手僵在箭囊上,即便他眼睛是瞎的,也知道此刻有许多双不瞎的眼睛盯着自己,脸色难看道,“你不过是想帮曲老九拖延时间而已,我凭什么要成全你,当我是傻的吗!” “欸!小青,大气点……”一直旁观的牛鬼轻笑几声,将牛角斧随手插在地上,瓮声瓮气道,“虽然我一向喜欢趁他病,要他命……但今天要杀的是老九,他是和咱们一个榜上的好兄弟,怎么也该给点面子,让他死得壮烈一些才好。” 蛇神挽了挽耳边的秀发,收起七节蛇鞭,咯咯笑道,“就是就是,老九以前烧奴家眉毛那件事都被奴家放下了,你也宽容一些,别心急嘛……再说了,奴家很喜欢看这种图穷匕见,尔虞我诈的戏码,就当是成全笙姨的一点小爱好得了,按捺住性子吧。” 吴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从箭囊上挪开,抱着万石弓靠在烟雨楼大门的门框里,闷闷不语。 “多谢多谢……好了,现在屁股上没火了,咱们可以聊得更深一些。”申小甲清了清嗓子,回头看向沈琦,抠了抠脑门道,“我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屁股!”牛鬼蛇神异口同声地答了一句。 沈琦翻了一个白眼,一脸漠然道,“马脚……就算你想拖时间,也别整这种失忆的烂招,实在很差劲。” “我真忘了……”申小甲摸着下巴道,“对,就是马脚……还记得前几日我在茅草屋里问你的话吗?你起初不承认自己在麻子死的那天去过烟火铺,后来我拿出那张帕子,你又说自己去得晚……嘴里没一句实话,让我很是伤心啊。” 沈琦低头把玩着鲜血淋淋的匕首,语气平淡道,“那你觉得真实的情况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烟火铺爆炸之后,我去过一趟,从制作烟火原材料的堆放位置,以及地上那条引线痕迹来看,很明显是有人纵火引爆的,但爆炸之前铺子里只有三个人的足迹,老谢头、老谢头的哑巴闺女,以及捕快麻子,他们都死了……那么问题来了,放火的人是怎么进入现场和离开现场的呢?”申小甲顿了一下,继续道,“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直到我想到了晏齐的提醒……” 沈琦双眼微眯道,“绿袍儿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是将他的云纹鞋送给了我,”申小甲指了指自己脚上的鞋子道,“我一穿上鞋子就觉得很合脚,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晏齐的脚比我的脚要大一些,穿这么小的鞋肯定会磨脚啊……这让我开始对每个人的鞋子产生了兴趣,于是在一些不为人知的深夜里,我研究了很多人的鞋印,包括麻子和你的。” “有什么发现吗?” “当然!我发现你和麻子的鞋码是一样的……” “很多人的鞋码都一样,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发现。” “确实,在大街上随便抓两个人都有可能鞋码一样……可连鞋底的纹路都一模一样就很奇怪了,而且还有一点,从脚印深浅来看,瘦弱的麻子和腰宽体庞的胖子体重相同。这两点加在一起,只能说明一件事……”申小甲伸出手指遥遥指向沈琦道,“胖子就是麻子,麻子就是胖子!” 沈琦怔了一下,啧啧两声,脱下脚上的鞋,随手扔在一旁,点头道,“原来这就是马脚啊……有道理,接着讲讲,我想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要从头说起……”申小甲缓步来到还在和骑兵对峙而立的老狱卒等人身旁,压低声音道,“找个机会开溜,今天失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狱卒轻轻地点了点头,和申小甲道了一声珍重,对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悄然后退。 “哪个头?”沈琦丝毫不在意老狱卒等人的离去,直勾勾地看着申小甲道。 “当然不是你的猪头,那张脸就是假的,没什么说头……”申小甲从容不迫道,“我也不想说咱们最初认识的开头,都怪我自己瞎了眼,居然没把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认出来,现在想来你和麻子从来不坐在一起,不是因为互相看不惯,而是你们根本不能同时出现,就连当年那场断肠崖下的遇难戏也应该是你苦心策划的……” “这一点你想错了,当年我的确是意外失足掉下断肠崖的,也不知道你那时在崖底挖坑,掉在你身上纯属巧合,一丁点演的成分都没有……”沈琦目光悠远道,“在那之前我都是以麻子的身份和你相处,并没有打算将沈琦的身份告诉你,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也知道你讨厌什么……” 正当沈琦微微有些出神的时候,沈荣忽地一把扯下身旁战马上的骑兵,自己翻身上马,指着沈琦对场中的黑衣武士和骑兵厉喝道,“给我砍死这个不孝的孽障,剁成肉酱拿回去喂金鲤!” 话音落下良久之后,黑衣武士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战马上的骑兵没有动。 沈琦摇头叹息一声,眼神冰冷地扫视黑衣武士和骑兵,最终将目光停在沈荣身上,寒声道,“你们都聋了吗?” 扑哧!一把横刀突地插进了沈荣的身体里。 沈荣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名黑衣武士,目眦欲裂道,“你……” 还未等沈荣把话说完,又是十几把横刀捅了过来,插在沈荣的身上,紧接着是更多的横刀…… 沈琦缓缓撕下脸上一层厚厚的面皮,露出马志的面庞,只是那张脸上并没有什么麻子,鹅行鸭步地来到沈荣身旁,低语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害怕了吧……我啊,跟你真的一点都不像,我娘之所以离开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当时气不过你要娶那个女人,偷偷溜出去和别人睡了一晚,不小心怀上了我……小时候还好,越长大我越害怕,怕得要死,可我又不想死,只好请你去死了。” 沈荣似乎并不在意沈琦说出的绿帽子真相,而是面目狰狞地盯着那些往他身上插刀子黑衣武士和骑兵,口喷鲜血说着什么,却没有吐出一个清楚的字。 “别这么看着他们,你应该明白他们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虽然你是整个月城里最有钱的人,但我是整个月城里最舍得花钱的人,很明显我的饭更好吃一些……”沈琦从沈荣身上抽出一把横刀,活动几下脖子,朝着沈荣的心口位置狠插进去,一脸平静道,“爹,孩儿最后再告诉您一个道理,这金钱能换来的东西啊,它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