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枝(仙侠短篇,NP,BE)》 第一章满堂花醉三千客 苦雨峰下了一夜雨。 折柳断了一柄剑。 这在清玄宗是件大事。 谁都知道苦雨峰峰主折柳真人的那柄剑,是她师尊为她炼制的半步仙器。 她使了那剑一千七百多年,从未离身。 如今那剑却断了。 据说是为了救一个凡人少年,她用剑挡了魔物一击。 众人无不惊讶。 什么样的魔物连催寒剑都扛不住? “饕餮。”折柳淡淡的说。 众人了然。 掌门师伯捋着胡子惋惜:“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把剑。” 折柳漫不经心:“剑断了,再铸一把便是。” 掌门师伯又问:“那孩子呢?若资质好,你可收为徒弟。” 折柳道:“修行太苦,他应当在红尘平安顺遂一辈子。” 掌门师伯点点头,不再多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折柳不愿收他,是他的缘法。 拜过掌门,折柳便立刻去了荒火峰。 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急切。 没人意外,荒火峰的峰主玄霞真人,是这方修真界最优秀的炼器师,折柳若想重铸一把剑,找他最适合不过。 只是,“我不会给你铸剑,”玄霞真人慵懒的靠在榻上,眼皮都不抬一下,“你不配用我的剑。” 他一身红衣胜火,金色的发饰将乌发束起,眉目如晚霞暮光,明艳万分。 玄霞真人不仅是此界第一的炼器师,还是容貌最倾城绝色的美人。 但绝不会有人将他误认为是女子,实在是因为他那一身气势,太过凌戾。 玄霞唯一的亲传弟子盈草跪在榻边,一下一下帮他锤着腿。 他纤长苍白的手指放在盈草头顶,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发丝。 盈草用余光偷觑着折柳。 彼时暮色初临,余霞成绮,她负手站在晖光中,像一枝修竹。 她不该叫折柳,盈草想,她哪有半分柳枝的温柔。 盈草竖着耳朵,她原以为折柳还会说点什么,让师尊改变心意。 但折柳只是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然后说:“抱歉,打扰了。” “哎呀,这就完了?”几个峰主围在幻镜前。 “可惜可惜,没戏看了。”掌门拍大腿。 …… 折柳一人回了苦雨峰。 不管外面如何阳光明媚,苦雨峰不是在下雨,就是在下雨的路上。 她盘腿坐在廊下,将断成两截的催寒剑横在膝上。 叁尺六寸五分的长剑,剑身晶莹剔透,刃口锋利。 是把好剑,可惜断了。 玄霞不愿给她铸剑,她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玄霞只愿给她的师父铸剑,她很多年前就知道了。 但她还是去了。 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他。 她有一千七百八十叁年没有好好的看过他。 玄霞真人却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 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师父景枫玄君,那个温和清雅,惊才绝艳,千年来唯一飞升的天才。 只要是见过他的人,目光和灵魂都会被他吸引,不分男女。 这个她在很多年前也知道了。 苦雨峰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声幽咽,像是谁在无病呻吟。 有些冷,也许我该喝些酒暖一暖。折柳心想。 寸心未与年俱老,万事惟凭酒暂忘。 暂忘,暂忘。 …… 想暂忘,记忆却反而清晰起来。 折柳第一次见到玄霞,是在宗门的入门大比上。 少年明丽张扬,抱臂站在树下,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小心你的眼珠子!”少年横眉怒目。 被抓了包,折柳有些尴尬,她摸摸鼻子,小声道:“抱歉。” 少年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那次的大比,她入了景枫玄君的眼,被选为亲传弟子跟着他学剑。 折柳喜欢学剑。 满堂花醉叁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她想要一剑霜寒的霸气,也想要满堂花醉的肆意。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醉了。 不然为什么在寒雨竹林里看到一袭红衣? 第二章一剑霜寒十四州 “折柳真人……” 轻轻的,有人在唤她。 酒便醒了,红衣也不见了。 折柳侧躺在廊上,手腕支起脸颊,眼神迷离。 眼前是个憨厚的青年,脸上带了些微红意。 折柳想了想:“哦……你是那个……” 玄霞座下的内门弟子,只是名字她想不起来了。 修仙不以外表论年龄,青年看着比折柳和玄霞大,其实年纪要小很多,折柳看着他就如在看一个少年。 “牧泽,晚辈叫做牧泽。” “你有何事?” “晚辈愿为真人铸剑。” 折柳抬眼看着他。 青年鼓足了勇气,却还是说的结结巴巴:“真人、真人喜欢什么样的剑?我、晚辈,可以试试。” 折柳忽然就想起好多好多年前,玄霞漫不经心的一句: “你们苦雨峰的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剑?”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 “……薄,冷,快。” 青年垂眸看了一眼催寒剑:“就和这把剑一样吗?” “是啊,”折柳一笑,“就和它一样。” 玄霞后来铸了很多剑,都是一样的特征——薄,冷,快。 只是一把也没有送给她。 它们都到了师尊的手里,然后转了个圈,又被送回了荒火峰。 …… 折柳没将牧泽的话放在心上。 年轻人的承诺,她不会再放在心上。 她现在有更烦恼的事。 自从失了剑,折柳的修为开始缓慢的跌落。 云鹤峰的峰主寒舟真人皱着眉头看她:“你的道心不稳了。” 寒舟真人是掌门师伯的徒弟,也是未来的掌门接班人,大部分时候,他看起来比掌门师伯还要严肃。 掌门师伯也叹气:“当年我就说,你不适合修无情道,现在看吧……” 折柳讪笑:“等我铸了新的剑便好了。” “那你的剑铸的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吧?” 二人又齐齐皱眉了。 “半年后门派招新,到时候你挑个徒弟吧。若你真的道心损毁,苦雨峰不能就这么断了传承。”寒舟真人将袖子一挥,下了决断。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 但折柳不敢拒绝,她确实心虚来着。 …… 牧泽真的带着剑来的时候,折柳着实吃了一惊。 铸剑极其消耗材料,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想要铸造一把好剑,难之又难。 但牧泽铸出来了。 他抱剑站在廊下,不知等了折柳多久。 一袭素淡的青衣,面目温和端正,望着折柳抿唇一笑。 折柳将剑接过,拿在手里看,然后又执剑负于身后。 长了一些,但重量厚度刚好,做工稍有些粗糙,却另有一种古朴大气。 牧泽有些赧然:“只是粗做,先给真人试试。” 折柳笑道:“做的不错。” 她将剑擎在身前,指尖灵气汇聚。 长发无风自动,烟青色的衣袂翻飞起来,手臂上一条朱红的披帛向后翩然展开。 剑身发出一股幽柔的蓝光,折柳轻盈转身,朝天挥出一道剑气——不敢往清玄宗的群山上挥,山中生灵众多,会被掌门师伯找麻烦。 剑气破空而出。 划开苦雨峰终年不散的阴云,现出一丝天光。 就好像有一只手温柔的拨开了压抑在她身上的东西,让她得以呼出胸腔中那些徘徊不散的郁气。 第三章且可短剑红尘中 牧泽的剑裂了。 这也没办法,等闲的法器受不住折柳的剑气。 牧泽惭愧的低下头:“是晚辈水平不够。” 折柳想了想,从储物戒里掏出个玄天寒铁,抛给他:“拿去试试。” “这、这太贵重了……”牧泽受宠若惊。 对于现在的折柳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得东西,但对于小小的内门弟子而言确实算是贵重了。 当年折柳为了拿到它也很费了一番功夫。 闯了多少妖窟和秘境来着?折柳想不起来了。 她就记得自己衣衫残破一身是血的躺在师尊怀里,满心都是欢喜。 “你疯了?寒虬洞也敢去闯。”景枫玄君沉着脸斥她。 “师尊你看,”她笑盈盈的举起那块冰也似的寒铁,对着霞光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色泽,“好看吗?” “……好看。” “玄霞开始学铸剑了,他一定喜欢这个。”她轻笑。 后来,后来师尊就发了大火,将她关进了试炼之地。 “不思进取,沉迷儿女情长。”师尊骂她。 现在想想,其实师尊也没骂错。 最后那块寒铁也没能送出去,在她手里放了一千多年。 反正她留着也没用,不如给需要的人。 “拿着吧,我相信你值得的。” 牧泽双手珍重的捧着寒铁,眸光清亮,认真的看着折柳:“晚辈定不负期望。” 天上那一线天光已经合拢,苦雨峰又下起雨来。 敲在屋檐上叮叮咚咚,很是好听。 折柳和牧泽并排站在屋檐下。 时光温柔而清平。 …… 折柳没想到在招新大比上又见到了那个凡间的少年。 一身风尘,面无表情。 整个人像一把生了锈的铁剑,沉默的站在人群里。 她想起来,他似乎叫做洛青。 她给他留了钱,将他送到繁华的城镇附近,是希望他在凡间好好过日子,不是让他来修仙的。 但他硬是一个人千里迢迢的来了清玄宗。 一步一步爬上了宗门前的登天梯。 登天梯是入清玄宗的第一道试炼,只要坚持走完了的人,就算是半步入了仙途。 成功走上登天梯的少年少女兴奋的站在广场上。 笑声熙攘,青春洋溢。 掌门和各峰峰主踏云而来,仙气飘飘的落在高台上——第一次见面,排场总是要摆足的。 年轻人们便齐齐安静了下来,抬头望向他们,眼眸晶亮。 一切都和千年前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着台上的景枫玄君,只有她在看着玄霞。 而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台上的玄霞真人,只有她在看着台下的洛青。 玄霞真人重重的“哼”了一声。 折柳瞟了他一眼。 他今日打扮的比平时还要好看。 朱红色的广袖长袍上游着一只金凤,额上一点朱砂,眉峰斜飞入鬓,眼尾轻挑,唇红齿白,乌发一半用金冠束起,一半垂散开来。 少年少女们盯着他看的目不转睛。 哎,景珩师叔你又脸红个什么劲儿呀,几千年了还没看够么。 按照流程,这只是初次的掌门训话,之后还要进行几场比试,再根据成绩让孩子们选择想去的峰头。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因为折柳被勒令必须选一个徒弟了。 在众峰之中,苦雨峰是独特的。 它的心法一脉单传,除非徒弟陨落或者飞升,否则师父不能再收。 也因着这个规矩,苦雨峰的峰主有权利最先挑选弟子。 一切但凭眼缘和机遇。 这条规矩有些奇怪,但历来门派里最厉害的大能几乎都出自苦雨峰。 比如成功飞升的景枫玄君。 是以从没有人质疑过。 毕竟对修者来说,机遇有时候比天赋更为重要。 当年景枫玄君在众人中看中了折柳。 如今折柳在众人中看中了洛青。 “就他吧。” 折柳从袖中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人群里的少年。 “嗯……不错。”掌门师伯捋着胡子。 其他峰主也点头。 折柳知道他们都看得出来,那孩子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要稍经打磨,定会绽放光彩。 “苦雨峰后继有人,景枫师伯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寒舟真人拢袖站在一旁,淡淡说道。 这话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玄霞又是一声冷笑,将长袖一甩,转身走了。 =================== 改了一下角色的名字…… 随笔而作,好多细节用句啥的就懒得考究了 第四章直道相思了无益 选好了徒儿,折柳便不用继续留在这面对那群半大小子。 她打算御剑带洛青回苦雨峰。 掐了个指诀,才想起来,催寒剑已经断了。 哎…… 折柳心中叹了口气。 将手伸到洛青的面前:“来。” 少年抬头望着她,乌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疑惑。 “手。”折柳抖了抖袖子。 少年纠结了一下,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放进折柳的掌心。 黑黑瘦瘦的一只手,上面纵横着许多老茧和伤疤。 折柳有些心疼。 弯下指尖,将那只小手轻轻包拢在了手中。 腾云驾雾的感觉让洛青很是新鲜。 当他们落在苦雨峰正殿前时,少年还有些意犹未尽。 折柳却松开了他的手。 正殿前面的回廊上。 牧泽抱着一柄剑,安静的站在那里。 他不说话时安静的就像一棵树,常常会被人忽视。 但折柳总是能立刻注意到他。 这就好像一种默契。 你看过来时,我必定会看回你。 牧泽温和的一笑,折柳便也笑了。 她一个踏虚莲步,轻巧的落在牧泽面前。 “这么快就铸好了?” “不是……”青年微赧,“听闻真人今日收徒,想必缺剑可使,所以特来相送一柄。” 折柳恍然。 苦雨峰不是没有剑,但要不就是品级太低不够她使,要不就是品级太高洛青使不动。 牧泽细心,今日便是来雪中送炭。 洛青跟在后面慢慢的也走到了回廊下。 他眨眨眼,看看牧泽,又看着折柳。 “这是你牧泽牧师兄。”应该是这个辈分吧? “牧师兄。”洛青道。 “这是洛青。” “洛师弟好。”牧泽温声道。 他将那柄长剑用双手捧着交给洛青:“师兄送你的见面礼。” 洛青眼睛一亮,看了一眼折柳,见折柳点了头,才开心的接过来,拔出来翻转细看,又唰一下插回去,再拔出来。 折柳失笑:“等会儿再玩罢,先带你去看看住处。” 洛青答了一声,装模作样的回剑入鞘。 然后规规矩矩的向牧泽行了个礼:“谢谢牧师兄。” …… 折柳将洛青安排在了她的卧房隔壁。 正殿他们是不能住的,那是景枫玄君的居所。 虽然他飞升之后,折柳做为峰主有权住进去,但她一直都不敢动景枫玄君的东西,她总觉得,师尊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安顿好了住处,洛青便迫不及待的抱着剑出了门。 外面雨落如珠,他兴奋的将长剑瞎舞一气,那雨点儿便在剑锋上甩出一片帘幕。 折柳没阻止他。 有些气运之子就是在不经意之间领悟了剑意的。 牧泽袖手站在旁边,眼中有些欣羡。 折柳便好奇了。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门派?怎么会去了荒火峰。” 她看的出来,其实牧泽也是学剑的好苗子。 牧泽垂首腼腆一笑:“有叁百多年了……那时候真人您不在宗里。” 折柳“哦”了一声:“宗门里也有别的峰可以学剑的。” “炼器可以赚钱,”青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穷……” 这么坦诚,倒让折柳好笑起来:“可惜了我那时不在,不然可以收你做徒弟,苦雨峰还是很有钱的。” 青年一怔,摇了摇头。 “晚辈不愿做真人的弟子。” “为何?”折柳奇道。 “若做了师徒,便不能……会有悖伦常……”牧泽的声音越来越低。 有悖伦常…… 有悖伦常。 折柳有一瞬间的心悸。 想去细察,却如水里游丝,抓不住痕迹。 第五章惟将终夜长开眼 折柳没有看错,洛青是个可造之材。 教给他的一套心法两套剑法,不过短短两年便已融会贯通。 修为更是连升几阶,从一个引气入体都不会的凡人,直上筑基叁层,隐隐已有那一批弟子领头人之势。 新一代弟子的第一次秘境试炼上。 掌门与几位峰主围在幻镜前。 镜中少年黑衣雪剑,出手果决,进退得当,凌厉沉稳。 寒舟真人点头:“有其师祖遗风。” 他是真的惋惜,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被折柳抢先一步。 折柳无语,我师尊还活着呢…… 不论是当年的师尊还是现在的洛青,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唯有折柳是个例外。 倒不是说她不强,只是实在有些人缘浅薄。 当年的清玄宗,论讨人嫌程度,玄霞若是第二,就无人敢居第一。 蛮横霸道,傲慢毒舌,欺男霸女,逗猫惹祸。 饶是他长相漂亮天资聪颖,也让人恨不得想将他按在地上打一顿。 但也只是想。 有折柳在,无人敢动他一根手指。 一个负责惹事,一个负责善后,同辈之中除了大师兄寒舟,就没见他们对谁留过手。 直到后来二人分道扬镳,玄霞收敛了许多,折柳也渐渐沉寂。 众人才松了口气。 只有折柳知道,传言并不尽实。 蛮横霸道是因那几个弟子先动手抢玄霞找回的炼器材料。 傲慢毒舌是因那女修嘲笑玄霞母亲是妓子出身。 欺男霸女是因某宗门长老之子强抢小门派女修士。 逗猫惹祸,是因玄霞想摸寒舟的那只猫,反被抓了一手伤…… 重重误会,玄霞懒得解释。 “别人的看法与我何干?” 以前是不屑,后来则是不用,天下第一的炼器师,捧着还来不及,谁敢说他一句不是。 这样也好,折柳心想,没有自己他也能过的平安顺遂。 她希望洛青也能跟玄霞一样,一生平安,万事顺遂。 看着镜中少年收剑入鞘,护着几位师弟师妹退回安全之地,折柳欣慰一笑。 玄霞真人不屑:“资质尚可,这也值得当宝?” 他挑眉看向折柳:“比之当年景枫玄君,可谓云泥之别,折柳真人,我说的可对。” 折柳不喜他将洛青形容为“泥”,只淡淡应了一声。 …… 这两年来,牧泽时常会带一把新铸的剑来让折柳试手。 然每次必断。 “为何不用寒铁?” “没有万全把握,不敢浪费。” 折柳表示理解。 有句话牧泽不敢说,多试一次剑,他便能多见她一次。 有人来宗门求助,两年前的那只饕餮伤势痊愈,又出来作乱,希望清玄宗出手相救。 折柳与其对过手,本该由她前去。 只是她现在手中无剑。 比手中无剑更为可怕的是,她的修为又跌了一个小境界。 此事只有掌门师伯和寒舟真人知道。 寒舟无奈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我去吧,你安心铸剑。” 折柳万分惭愧。 牧泽惭愧万分。 因一己私欲拖延铸剑时间,自己怎能如此卑鄙。 他跪在折柳面前,坦言自己的过错,又一个叩首。 “你并不亏欠于我,不必如此。”折柳道。 “是晚辈用心险恶,以致延误战机,晚辈心中有愧。” 折柳沉默片刻,手指捏住他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青年面目温和端正,如廊前古柏,虽不十分英俊,却质朴大气,让人一见便心绪沉静。 “我一直疑惑,你为何如此尽心帮我。” 青年眼睫闪了闪:“真人不记得了,当年晚辈被人刁难,抢了铸剑材料,是真人教训了他们一顿。” 哦……她以前做惯了,大概是哪次顺手。 牧泽又道:“后来晚辈又常见真人于林中舞剑,肆意萧索,剑锋鸣泣,便想着,若有一日真人能用晚辈所铸之剑,虽死足以。” 折柳漠然不语。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牧泽下唇唇瓣。 青年微微一颤。 “你可知,我修的是无情道。” 折柳垂眸,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 “知道,但是……牧泽不惧。” 第六章报答平生未展眉 一时之间,万物尘嚣远去。 折柳仿佛被青年眸中的炙热期盼烫伤,匆匆移开了双眼。 这样的眼神,她曾见过的。 是在哪里? 哦对了,好像也是在这里。 在这个终年阴云不散的苦雨峰。 那时她刚闯完试炼之地出来,兴冲冲的拿着那块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寒铁去找玄霞,却扑了一个空。 回来路上遇到寒舟师兄,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那个流言,你没听到?” “听到什么?” 她方才知道,她闭关那几年,玄霞铸了很多剑送给她的师尊。 师尊全给退了回去。 玄霞锲而不舍,继续铸。 师尊继续退。 折柳听的茫然,寒舟摇摇头,走了。 等她回到苦雨峰,见到亭中二人,才明白过来寒舟口中未尽的叹息。 竹林幽深,织雨如帘,爬着青苔的撮角亭。 白衣的剑仙和红衣的少年。 最惊才绝艳的谪仙和最倾国倾城的美人。 一切明晰,洞若观火。 折柳远远的站着,看见玄霞捧了一柄长剑。 脸上是讨好的笑意,眼中是炙热的期盼。 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听不到,她不敢靠的太近,怕被师尊发现。 景枫玄君似乎向她这里扫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折柳看见他伸手接过了那剑,点了一下头。 玄霞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灿若星辰。 就好像此时,她也点了一下头。 牧泽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灿若星辰。 苦雨峰的修剑者和荒火峰的铸剑师。 仿佛一个轮回。 就差一个旁观的徒弟了。 折柳心想。 然后往旁边扫了一眼,愣住。 竹林中,洛青静静的站在那里。 雨水淋湿了他的黑衣黑发——他明明学过避水术,却没有施展,不知是忘了还是懒了。 看见折柳望过来,他面无表情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比当年惊慌失措的自己表现的好多了。 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 又是两年。 洛青长高了许多,整个人越发俊朗英气,光华内敛。 如今宗门里的弟子暗暗分为了两派,一派吹捧玄霞真人的貌美,一派痴迷洛青师兄的俊逸,两派明争暗斗,几乎要上台打擂。 掌门回忆往昔,感慨万千:“哎呀,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想当年本座也曾被人拿来和景枫师弟比美呢。” 长老和峰主们喝茶的喝茶,吃瓜的吃瓜,全当没听见。 “还有这事?”折柳好奇问。 “那是,你师伯我当年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就连天华派的绮澜师妹见了本座都芳心暗许,多年来念念不忘……” 寒舟重重的咳了一声:“阿柳,洛青这次下山回来,你不回去看看?” 折柳失望的“哦”了一声,转身出门,留下掌门师伯在那里对着寒舟吹胡子瞪眼。 折柳回了苦雨峰。 洛青去宗门理事处报道还未返回,倒是先见到了牧泽。 他手里捧了个黑檀木的剑匣,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铸好了?”折柳也笑。 “剑身已成,还差个剑鞘,想先给真人看看。” 牧泽轻轻打开匣盖,捧到折柳面前。 折柳指尖微挑,将长剑取出,横于身前。 依然是叁尺六寸五分的剑,剑身莹润如玉,流动着水色的蓝光。 “好美。”折柳赞道。 “真人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提出,晚辈还可修改。”牧泽的手指点在剑身上,轻轻移动,最后落至剑柄。 剑柄上雕着一枝柳。 折柳是真真惊讶了。 剑与法器一样,一旦铸成就不易改动,牧泽却说他可以修改,他竟有这样的天赋。 在荒火峰只能做一个内门弟子,当真是明珠蒙尘了。 折柳惊讶后笑道:“我很喜欢。” 青年便也低头腼腆的笑起来。 看着他双颊飞霞,折柳忽觉心中似有什么跳动了一下。 她凑过去,双唇轻轻的在青年的脸上碰了碰。 “我很喜欢。”她又说了一次。 青年愣住了,目瞪口呆了。 “真、真人……” “叫我阿柳。”折柳又亲了亲他的嘴唇。 “……阿柳……” 呼吸炽热,意乱神迷。 …… 洛青领着发下来的奖励回了峰。 盈草跟在他身边试图和他搭话:“这次真是多亏了洛师弟,若不是你,师尊要的炼材便要被那群人抢走了。” 洛青淡淡的“唔”了一声。 盈草还要再说,洛青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她奇怪的看着洛青,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 竹林中一男一女,双臂相拥,唇齿交缠,耳鬓厮磨。 盈草压低声音,轻轻的“咦”了一声:“那个……似乎是我们峰的牧泽师弟……” 第七章苦雨催寒不肯晴 折柳并未与牧泽过多纠缠。 她多年没有如此主动,冷静下来后,便有些不好意思。 牧泽的双手环在她腰间,睫毛轻颤,呼吸急促,整个人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折柳不由笑道:“木头。” “师尊。” 洛青在后面平静无波的唤了一声。 折柳与牧泽像两只惊弓的雀儿,飞速弹开。 “阿青你回来了?这次下山可有受伤?”折柳整了整发丝,强自镇静。 洛青摇摇头,乌黑的眼珠望着折柳,眼底透不出半分情绪。 牧泽狼狈的拾起地上长剑收回剑匣,低着头道:“洛师弟平安就好。” 被后辈抓了个现形,二人都有些赧然。 牧泽不好意思再多留,带着剑回了荒火峰。 临走前,他看着折柳,眼中一片柔意:“只需再等数日,就可见到成品……阿柳,你要等我。” 折柳于是耐下心来。 白日里,她便倚在廊前的阑干上,看似在盯着洛青练剑,其实满心都是那个腼腆的青年。 只要想起那日他羞涩动情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修无情道修成了这个样子,若是师尊知道了,不知要如何训她。 …… 等了数日。 没等来牧泽,却等来玄霞的一场怒火。 那日的荒火峰,乌云盖顶,山雨欲来,大殿上的帘幔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玄霞召集了荒火峰上下内外全部弟子,命他们跪在大殿之前。 “没想到,本座门下竟然也会出偷东西的硕鼠。”他不紧不慢的穿行在弟子之间,俯瞰众人。 来自高阶修士的强大压力迫使众人深深低下头去。 红色衣裾扫过青色地砖,最后停在了牧泽面前。 “抬头。”玄霞缓缓道。 他的声音很好听,听起来就像山泉流水,清泠悦耳,此时却仿佛淬了一层冰,从里到外都冷的沁人。 牧泽一头雾水,茫然抬头。 玄霞垂眸打量他的脸,平庸的眉眼,平庸的口鼻,平庸的资质,平庸,全都是平庸。 他突然就怒从心起,动了杀念。 细白修长的手指点在牧泽眉间,赤红光焰微闪。 牧泽闷哼一声,膝下的青砖碎出几道裂纹。 他耳鼻缓缓流出几道血迹,身子摇摇欲坠,强撑着问:“不知、不知弟子做……做错了什么。” 盈草跪在旁边,害怕的埋着头。 她只是将牧泽师弟给苦雨峰铸剑的事告诉了师尊,却没想到师尊直接起了杀意。 竟然没死。玄霞心中更怒。 虽然只是极短暂的瞬间,他仍然看见牧泽眉间青光一闪。 那是折柳下的护身咒“移花接柳”。 被下此咒之人,所受一切攻击都将由施咒者担去叁分之二,以命护命。 他再熟悉不过。 此人不能再留了,玄霞心想。 他掌中聚起火光,誓要将牧泽就地抹杀,折柳修为高深,就算担去叁分之二也不会致命。 但手中光焰还未挥下,就被人一掌拦住。 青色长裙的女剑修凭空出现,挡住了玄霞带着杀意的一招。 她眉峰紧蹙,双眸锐利,冷喝一声:“玄霞,你做什么?!” 玄霞冷冷道:“本座处置门下逆徒,与折柳真人无关。” “就算是处置逆徒,也要交由宗门刑堂审判,怎能随意动用私刑?” 玄霞冷哼一声,从须弥戒中取出一物,扔在折柳面前。 是牧泽铸的那柄剑。 叁尺六寸五分,剑身莹润如玉,流动着水色的蓝光。 如今却已断作了两节。 牧泽低呼一声,顾不得口角冒血,爬过去将剑揽在怀里。 “玄天寒铁,一个普通弟子怎会有此物,定是从本座炼器室偷来。” 玄霞有个独自使用的炼器室,里面摆满了从各处搜罗来的玄天寒铁,晶莹美丽,耀眼夺目。 此事只有亲传弟子盈草知道。 “是我送的。”折柳道。 玄霞动了动手指,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是我送的,”折柳又重复了一次,“你有什么意见吗?” 两位峰主对立而站,冷然相视。 四周的弟子大气也不敢出,一时万籁俱静。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 牧泽受伤颇重,手中不稳,将半截断剑掉到了地上。 折柳投过去担忧的一眼。 玄霞突然开口,“好,此事就算揭过,”他磨了磨牙,“但此人公然违逆本座命令,一样留不得。” “什么命令?” “凡荒火峰者,任何人不得为苦雨峰铸剑!”玄霞抬手指着折柳,艳红的大袖于风中展开,“尤其是你,折柳真人。” 许久之后,折柳轻声道:“你就这么恨我?” 玄霞当然恨她。 景枫玄君一辈子也没收下玄霞一把剑,却为折柳铸了一把剑。 叁尺六寸五分长,晶莹剔透,刃口锋利。 名为催寒。 苦雨催寒不肯晴。 玄霞没有回答。 折柳又道:“你现在想怎么样,若想杀他,需过掌门一关。” 掌门师伯自然是不会同意这种毫无缘由的杀人的。 “那就将他……逐出荒火峰。” 折柳刚松了口气,玄霞又一字一句道:“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既然已不是荒火峰弟子,本座赐予的器火自然需归还本峰。” “你!”折柳怒从心起。 器火与丹火类似,是炼器师用来炼器的天地异火,一旦炼化,就会成为本命之火。 若要强行拔除,会对修士造成极大损伤,轻则修为倒退,重则身死道消。 且此事非外界攻击,护身咒也不会起效。 “死在这里,或者归还器火,自己选吧。”玄霞昂着头,冷冷一笑。 折柳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牧泽拉了拉裙角。 他慢慢跪正了身子,将断剑放在面前地上,向折柳和玄霞叩了一个头。 “晚辈愿意,离开荒火峰。” 第八章晚来余势更纵横 牧泽自己动手,从丹田处取出了器火。 那是朵水蓝色的莲火,安静又温柔,被牧泽用修为温养的十分美丽。 莲火落到了玄霞手里,被他一把捏碎。 牧泽发出了一声闷哼。 折柳慌忙扶起他,替他擦去嘴角的鲜血。 “你们可以滚了。” 玄霞心中烦躁,拂袖而去。 折柳看也没看他一眼,只低声问牧泽:“你还好吗?” 牧泽平复了一下汹涌的灵息,再抬头时,露出一个歉然的笑意:“抱歉,以后不能为真人铸剑了。” 折柳心中难过,再也忍不住,扑进了牧泽的怀中。 她想,什么狗屁无情道,我不修了。 …… 之后,听说玄霞在寝殿中大发了一通脾气,砸了许多珍贵的法宝和炼材。 求他炼器的邀请也一并全都推了,将自己锁在炼器室中闭了关。 折柳对此已不再关心,玄霞如何,与她何干。 她现在被牧泽占去了所有心神。 牧泽不能再留在荒火峰,苦雨峰也不能再多收一个弟子,他的去处成了个难题。 最后是寒舟师兄帮忙,将他收到了自己峰下。 寒舟是掌门继承人,牧泽可以说是高攀。 折柳对此感激不尽。 “资质虽差一些,但品格端正,性情坚韧,入我峰也不算有辱门庭。” 寒舟怀里抱着个小羊似的灵宠,一边给它喂食,一边对折柳道。 “但你需有些心理准备,我观他灵脉灵根俱损,此生修为怕是再难有进益。” 折柳心下黯然,强笑着道了声谢,低头看寒舟手里的灵宠。 “这是何物?” “上次饕餮的幼子。” 折柳吓了一跳:“这凶兽能养吗?” “只要有用,就能养。”寒舟淡定的又喂了小羊一把灵草。 牧泽因玄霞那一掌损了灵脉识海,又因拔除器火伤了灵根,寒舟便给他开了个后门,只让他负责饲喂小饕餮,平日多出的时间都由他自去修炼。 牧泽却每每都往苦雨峰跑,抱着小兽站在老位置瞧折柳练剑。 折柳要赶他回去修炼,他便苍白着脸腼腆的笑:“我想多看阿柳几眼。” 折柳却没时间在苦雨峰多待。 她开始频繁下山,出入于各种妖窟秘境。 如同当年为玄霞寻找玄天寒铁,她在为牧泽寻找重铸灵脉灵根之宝。 只是现在再没有师尊在身后守护。 又是一次从山下归来。 折柳偷偷从后山溜进宗门,翻进寒舟的寝殿。 寒舟放下手里的书,掀了下眼帘。 “别弄脏我的地。” 折柳扶着柱子,带着歉意道:“抱歉,又来打扰师兄。” 寒舟轻车熟路的取出灵药替折柳包扎,她伤在背上,自己够不着。 清雅古朴的大殿里,折柳外衫半褪,赤裸着上身背对寒舟。 白皙的脊梁上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伤口边缘侵染了魔气,无法愈合。 寒舟皱了眉:“不知道自己修为大跌了吗,还乱闯魔窟。” “他时日不多了。” “不知所谓,沉迷儿女情长,你可配为人师?” 寒舟用法术清除手上的血迹,甩袖离去。 师尊也曾骂过她相似的话。 她果然是不是适合修无情道的,折柳心想。 而要说她最感抱歉的,则是因为心系牧泽,对洛青长年疏忽。 这次回去就将所有秘籍和法宝都传给他吧,若自己不幸陨落,苦雨峰总要后继有人。 寒舟站在门外,面色沉沉的望着殿内。 折柳弯着脊背,孤孤单单的坐在阴影里。 投进窗棂的阳光就落在她的脚边,却让人更觉孤冷寂寥。 …… 云鹤峰阳光明媚,苦雨峰却仍阴雨连绵。 滴着水的回廊下。 洛青在同牧泽说话。 他将那柄断剑拿在手中翻转看了看,片刻后说道:“也许我们能将此剑修复。” 牧泽眼中露出了惊喜。 “但是,我如今没有器火。” 他曾想去宗门奖励处用功绩点换一个,却发现自己就算种一百年的灵植,也换不到一朵品阶足够炼制玄天寒铁的器火。 洛青没说话,只掏出个小匣子递给他。 牧泽打开一看,是朵青色的莲火。 清透莹润,温暖柔和。 “青莲地火,上次出任务时捡到的,”洛青说的轻描淡写,“你送过我一柄剑,我也还你一个。” 牧泽捧着那莲火,久久无言,最后双手平举过头,向洛青深深一拜。 第九章风似潮回万木倾 得知牧泽打算修复断剑,折柳有些担忧。 “你现在的身体受得住炼化器火吗?” 牧泽笑的清朗:“青莲地火有肉骨返生之效,若真能炼化成功,于晚辈修复灵根灵脉也有助益。” 折柳便也放下心来,只是出行的计划里多了一项寻找炼材。 但很快她就有些自顾不暇。 自那日在魔窟受伤,她就仿佛被盯上了一般,总有魔物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偷袭她。 寒舟又一次为她疗伤后,将药瓶重重的放在了案上。 “这段时间还是不要下山了,我看有人盯上了你。” 就算修为大跌,折柳仍是分神期的高阶修士,经过雷劫淬炼的身体是魔物们大补之物。 于是折柳只能在苦雨峰老实的休养一阵子。 放慢脚步,倒也有些难得的清闲。 莹莹天光,幽幽细雨。 捧着剑说的神采飞扬的温润青年。 虽寡言少语但认真点头的冷脸少年。 折柳只觉得,再没有什么比此时更年华静好,岁月安然。 于是她搂过身边一拱一拱的饕餮幼兽,躺在廊下沉沉睡去。 梦中仍是那空旷寂寥的苦雨峰大殿。 殿中空无一人,静的只剩下雨声。 但如今她不怕了,她知梦外有人在等。 睁眼醒来时,牧泽正在折柳面前轻轻推着她。 “真人?真人,若是累了就回房睡吧。” “你叫我什么?”折柳睡眼朦胧,挑眉看他。 青年又红了脸,“阿、阿柳。” 这场景有些眼熟,一如初见。 折柳忽然就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她翻身坐起,趁着青年还未反应过来,按住他的肩头,将他压倒在地。 牧泽本来略显苍白的脸越发鲜红欲滴,全身僵硬,手足无措,话也哆嗦起来。 “阿、阿、阿柳、柳……我我……你、你、你……” 折柳觉得很有意思,十分熟练的将手伸进了青年的衣襟。 手下的肌肤光滑细腻,带着烫手的热度。 “同我在一起吧。”折柳道。 这话也有些耳熟,她好像曾经说过。 “不、不、不……这、这样太……” 牧泽想说这样太轻慢了折柳,却咬了舌头。 因为折柳已经开始解他腰带。 纤细温软的身体压在身上,让他从里到外燃起了一股烈焰。 两人就开始了一番肉搏。 这边解腰带,那边抓手腕,这边亲脖子,那边捂嘴唇。 倒像是恶女在欺压良家少男。 牧泽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死命的按住了折柳的手。 “不、不可以,阿柳,我不可以。” “为什么?”折柳眨眨眼,抬头看他,“你不愿做本座的人?” 她这么自称就是要仗势欺人了。 牧泽脸上的潮红褪的很快,他别过目光:“总之,晚辈不可以。” 然后裹着散乱的衣衫从折柳身下滚了出去。 折柳松了手,没有拦他,只是翻了个身,在地板上躺平。 …… 竹林里。 洛青正在借着雨势练剑。 一回头,就看见牧泽衣衫不整的从折柳寝殿方向跑了出来,沿着林间小道跌跌撞撞的离去。 洛青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剑下那支碗大的竹子却忽然断成了两半。 他沉默一瞬,归剑入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慢慢往回走。 折柳赤足站在大殿前的乌木长廊上,见洛青回来,对他道:“随为师来。” 洛青点了下头,默默跟在身后,用眼角偷偷打量了一下折柳。 长发垂顺,裙带整齐,什么也看不出来。 折柳领着洛青进了苦雨峰后殿。 那里是景枫玄君的寝宫,一切还保留着他飞升前的样子。 洛青也是第一次进去。 “这些都是你师祖留下的法宝和秘籍,大部分以你现在的修为还无法使用。等你日后做了峰主,再来一一拿取,只是需按部就班,不可操之过急。” 折柳领着洛青将殿内转了一圈,又道:“我会另给你准备一些金丹和元婴期可用的法器丹药,你如今刚刚结丹,还需再巩固一番。” 洛青点头,看向寝殿深处。 “那扇石门之后是什么?” 景枫玄君的云檀青帐卧榻之后,有扇突兀的石门,质地坚硬,门上雕着一条巨大狰狞的化蛇。 放在仙气缥缈的宫殿里,显得十分违和。 折柳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顿了一顿,说道:“那里不准进去,别的不要多问。” 洛青轻轻“哦”了一声。 第十章得成比目何辞死 那晚,洛青做了场没来由的梦。 玄石巨门上的化蛇睁开了一只眼睛,神情倨傲,目光幽深,盯得他无法动弹。 直到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将他从梦中惊醒。 洛青睁开眼,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打坐入定,并没有睡着。 没有睡着,又哪里来的梦? 云鹤峰上,夜灯昏黄。 寒舟临窗而坐,青竹玉骨般的手指间夹着枚棋子,轻轻叩了一下棋盘。 …… 天刚破晓,洛青就爬起来出了房门。 折柳竟然也已经不在殿中。 灯熄烛冷,床榻凌乱,那只饕餮幼兽屁股朝外的钻在被褥里,睡得正香。 洛青皱了皱眉,拎住小饕餮的脖颈。 小家伙被从酣梦中吵醒,蹬着蹄子死命挣扎,竟让洛青揪下了一撮毛来。 它扭头瞧了眼背上秃掉的一小块,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吭哧咬了洛青一口,跳下地一溜烟跑了。 洛青跟在后面追,在大殿门口碰上了牧泽。 牧泽本想过些时日再来苦雨峰的,但他神情恍惚的辗转了半宿,才惊觉忆起,自己将小饕餮忘在了那里。 “牧师兄早。”洛青不着痕迹的把手藏到身后,丢掉了指尖那撮毛。 听闻折柳不在,牧泽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 “我来接小家伙,昨夜辛苦洛师弟照顾它了。”他将自己的心情藏下,没露出分毫。 洛青连忙拦住:“今日停云城有个珍宝拍卖会,牧师兄不如一同去看看,或许能拍到需要的炼材。” 牧泽想了想,也觉得是个好机会:“那小家伙……” “就让它在苦雨峰散玩一日,回来时再接便可。”到时候就说那毛是它自己弄秃的。 二人收拾一番,一同下了山。 牧泽带上了自己多年来炼器攒下的积蓄,不算很丰厚,却已是他全部身家。 “反正平日里我也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他笑道。 这一次的拍卖会上,有个说珍贵十分珍贵,对炼器师外的人却没什么用处的宝物。 琼华软金。 可将破损的法器修补的天衣无缝,却没有几人能够运用自如。 牧泽的目标就是它。 修补断剑的工序只差这最后一步,他势在必得。 原以为这种极难操纵的昂贵炼材没人会要,却没想到遇上了对手。 牧泽和洛青二人的全部积蓄加起来,也没能拍下。 拍卖会还在继续,两人却都无心再留,有些失望的走出大门,迎面遇上了盈草。 牧泽瞬间了悟:“是盈草师姐拍走了琼华软金?” 盈草微怔:“是的,牧师弟也想要这个?” 洛青抱拳道:“此物对我们十分重要,盈草师姐可否割爱?” 盈草蹙起眉头,脸上带着十分的歉疚和为难:“对不起……虽然我很想,但这是师尊特地命我前来拍下的,我不能做主……” 是了,琼华软金再难操控,又怎会难得住玄霞真人。 “师尊……不,玄霞前辈也要修补什么法器么?” “说是要修补一柄断剑。” “玄霞前辈也有需要修补的断剑?” 无怪牧泽惊讶,玄霞替人炼制了无数法器法宝,却从不为他人铸剑。 荒火峰大殿的蓝紫色穹顶下,无数宝剑悬挂漂浮,蕴着不同色泽的灵光,犹如星海闪烁。 却没有任何人能带走一把。 万剑孤独,亘古如新。 似是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盈草咬着唇不再开口。 牧泽也不好再追问,与洛青一同向她告辞。 正要离开时,却又被盈草叫住。 “我这里有一块月华软铁,虽不如琼华软金,却也能派上些用场。” 盈草递过去一个银白的铁块,指尖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 此物也是十分珍贵的。 牧泽惊喜万分,双手接过,向盈草连连道谢,又执意给了许多灵石,然后同洛青一起兴高采烈的离开。 看着二人远去的挺拔背影,盈草眼中带上了一丝晦暗不明。 …… 藏书塔中,折柳正同轮值的景珩师叔说话。 如今寒舟师兄不准她下山,她却也不是只知道悠闲度日的。 她将时间用到了翻找文献资料上,想要查出有哪些天材地宝有重塑灵根灵脉之效,以及它们所在的具体位置。 这样等到时候身体恢复,再出去寻找时不至于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漫无目标。 “我翻遍了师尊留下的储物袋,他竟然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灵丹妙药。”折柳扶额。 景珩抓了抓胡子:“他一个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剑修,谁能伤得了他,当然不会太在乎这些。” “唉,若是凤凰果还在就好了。” “那不是给你吃了嘛。” 折柳无语,这家伙怎么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懒得再同景珩多说,一个人上了塔。 书山重峦,浩渺如海,她就不信找不出一个有用的讯息。 其实若只是重塑灵根灵脉,折柳还是找到了几样灵药的,但她并不满足于此。 牧泽虽有炼器的天赋,于修炼上却有些平庸。 水木火叁灵根,能修到金丹已是十分难得,但想要大乘飞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折柳想要牧泽同她一起驾鹤飞升。 世人曾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天地广阔,岁月漫长,若无人相伴,成仙又有何乐趣? 第十一章孤灯偏向枕边明 洛青与牧泽回到苦雨峰时,折柳还没有从藏书塔出来。 牧泽得了那软铁,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去炼化,但在此之前还得先将小饕餮接走。 二人翻遍了苦雨峰,都没瞧见那小家伙,最后找来找去,只剩下一个地方。 景枫玄君的寝殿。 牧泽犯了愁:“这……我们随意进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洛青想了想,道:“牧师兄在门外等我,我进去看看。”既然折柳带他进去过,那他再进去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洛青最后在那扇玄石巨门下找到了小饕餮。 石门上化蛇双目紧闭,不过一具普通的石雕而已。 师门脚下,毛茸茸软绵绵的小羊撅着屁股,正将嘴凑在门缝边大口吞吃着空气。 吃的太过入迷,连有人从后面过来都没有发现。 洛青伸出无情铁手,将小饕餮箍进臂弯,这才发现那石门竟然让小家伙顶开了一道小缝。 透过门缝,依稀能看到里面有光。 洛青犹豫片刻,将手推向石门。 那门极沉,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推开一人宽的距离。 门一打开,一股极浓郁的仙气就扑面而来。 小饕餮嗷嗷狂叫起来,贪婪的吞吃着仙气,就为着这个,小小的个头竟然顶开了这么沉重的石门,也不知该说是能吃,还是种族天赋。 门后是一条长廊,洛青一踏进去,就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两边整齐排列的高大玉柱,廊外一望无垠的层层云海,顶上斑斓璀璨的浩瀚星河。 仿若仙境。 景枫玄君的寝殿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小世界。 这些年来下山出任务,洛青也曾见过许多秘境妖窟,但到了此处,仍觉得自己是个进了皇城的土包子。 他边看边走,到得一处岔路。 站在路口望过去,能看见尽头是个极华丽的炼器室。 师尊的那柄催寒剑就是在那里炼制的吧? 他只站在路口看了看,并没有往那边去,比起炼器室,他更想知道长廊的尽头有什么。 长廊的尽头有一座玄黑色的宫殿。 与苦雨峰的大殿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座宫殿上缀满了红色。 檐下有红灯笼,窗上有红窗纱,殿中有红鸾帐,乌漆描金的妆台,鲛纱绣彩的屏风,宽大奢华的床榻。 不像修士居住的地方,倒像是成亲的洞房。 仿佛窥破了什么,洛青心中惊疑。 为何会这样布置? 这里又曾住过何人? 他茫然走到妆台前,黑亮的案面上用金漆描绘着蛇纹,许多精致华丽的发簪和头饰就那么随意的摆开。 洛青从未见过折柳佩戴华丽的首饰,这些一定不是她的。 他强迫自己松了口气。 又走到榻边,层层红纱低垂,床上是整齐铺迭好的被褥和枕头——也是红色。 枕边有两截断剑。 催寒剑。 洛青一眼就认了出来。 折柳就是用这柄剑从饕餮手里救下的他。 红纱帐从指间滑落,洛青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他被这一室的鲜红刺了眼。 手中一紧,小饕餮被勒的嚎叫一声,愤怒的又咬上了他的手臂。 疼痛让洛青清醒过来。 他不敢再多留,转身落荒而逃。 …… 回到苦雨峰,将小饕餮交给牧泽时,洛青仍有些魂不守舍。 牧泽不由问道:“洛师弟,你怎么了?” 洛青摇头,一言不发。 牧泽见洛青不欲多说,便也没好再继续追问。 他带着小饕餮回了云鹤峰的住处,开始尝试着用月华软铁修补断剑的最后一处。 几日之后,修复初成。 只是剑身虽仍通透,却失了润泽。 如同将死之人的幽幽白骨,触之生寒。 夜色已深,烛火半明。 牧泽坐在灯下,愣愣的抚摸着剑身。 这是他铸过最好的一柄剑。 也是最后一柄。 将剑放回桌上,他解开自己的腰带。 衣襟之下,是玉白的胸膛。 她的手曾经摸过。 牧泽脸上一热,又往下继续拉开,露出了狰狞可怖的腹部。 丹田之处一个碗大的破洞,青莲地火嵌于其中,碧色花瓣正莹莹流转。 青莲地火若能炼化成功,便有肉骨返生之效。 他没有骗折柳。 只是他无法炼化成功罢了。 被强行纳入气海的莲火逐渐融化了他的金丹,然后开始吞噬他的血肉。 火舌炙烫,将丹田处的皮肉灼烂,连血液也瞬间消弭。 他用尽灵力,也只能将莲火勉强困住,再靠着每日涂抹药物麻痹痛觉,竟也没让人查觉异状。 只是那一块缺失的血肉再也无法愈合了。 这是绝不能让折柳看到的。 也不能让洛青知道。 牧泽知他是一片好心,只是他们都疏忽了他的能力。 有冷风推窗入帘,半残的灯焰摇曳明灭,一如他即将耗尽的寿元。 金丹尽失,气海枯竭,他已时日无多。 事到如今,牧泽并不觉得后悔。 只是觉得很对不起折柳。 明明是自己先招惹的她,如今却又要弃她而去。 他其实,是真的很想和她在一起。 第十二章人世几回伤往事 折柳花了数十日,才在藏书塔中查到了几处天材地宝的传闻。 塔中书籍众多,一本本翻看速度太慢,她只能用神识一次覆盖上百本同时搜寻,饶是她修为高深,走出塔时也觉得疲惫不堪。 但折柳无心休息,只略略打坐调息片刻,就迫不及待的往回赶。 书中记载只是传闻,是否真有宝物还未可知,前去寻找也极为耗费时间,她如今一刻也耽搁不得。 刚一踏入苦雨峰的地界,折柳就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她犹豫片刻,收了功法,悄悄落在竹林中。 青瓦红柱的撮角亭内,竟坐着玄霞。 玄霞右手搁于石桌上,玉白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旁边摆着一个精致华丽的剑匣。 只听他冷笑一声,说道:“……莫以为本座不知,你对姓洛那小子的心思。” 他面前,紫衣少女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着头:“师尊明鉴,弟子绝无此心,实在是来过数次折柳真人都不在峰中……” 玄霞还要开口,突然拍桌站起,朝着折柳的方向喝道:“谁!” 折柳分花而出:“是我。” 似是没有料到突然相见,玄霞有一瞬间的怔愣。 折柳淡淡道:“玄霞真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玄霞扭过头,捏了捏手指:“送剑。” 折柳微怔,道:“我记得,玄霞真人并不愿为在下铸剑。” “谁说是为你铸的,”玄霞回答的极快,话一出口,又似有些懊恼,却仍嘴硬道,“拿来给你看看而已,也好涨涨见识,莫要拿鱼目当了珍珠。” 折柳看着玄霞,神情冷淡:“不必了。” 玄霞像是没有听到她的拒绝,瞥了一眼仍跪着的少女:“盈草。” 盈草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桌边,揭开匣盖,取出剑捧到折柳面前。 那是一柄光华流转的宝剑。 盈盈似翠玉雕琢,幽幽如雨后柳色。 刃薄,身冷,锋快。 玄霞微微仰头:“如何?” 折柳目光落在那剑上,确实是柄举世无双的好剑,只是:“有些眼熟。” 听闻此言,玄霞睁大了眼睛:“你,你倒是想起来了啊!”他咬牙切齿,突然提高了声音,“当然眼熟!这把剑当年就是断在你的手里!” 有些事,玄霞一直记得,折柳却早已忘了。 这忘,不是遗忘,而是淡忘。 自她修无情道开始,过往种种,都逐渐被忘于脑后。 因无情,自然不会怀忆。 好比路过一朵花,走过一座桥,过了便是过了,不会再刻意想起。 而她与玄霞的往事,就如同那朵花那座桥一样,被留在了过去。 此时被玄霞提起,折柳才慢慢想了起来。 这柄剑,就是当年她亲眼见到师尊从玄霞手里接过的那柄。 那时她逃也似的跑出了苦雨峰,藏在主峰的一棵树上。 有师姐师妹从树下经过,她听到她们在谈论。 “你们峰的玄霞又去苦雨峰了?” “可不是,他每日里除了惹事生非,就是往苦雨峰跑,奈何他天资极高,师尊宠他的紧。” “话虽如此,景枫真人和玄霞倒也确实般配,一个是俊逸出尘的剑仙,一个是漂亮可爱的铸剑师,站在一起时真是好看极了。” “也就只能盼望景枫真人早日允了那混世的魔星,将他关起来好好管教,我们也能松口气……” 折柳在树上躲了一夜,第二日才无精打采的回了苦雨峰。 一进房门,却发现师尊正在屋里等她。 景枫背对折柳临窗而立,袖手望着窗外竹海云峰,他身形高大,挺拔如巍峨山岳,将天光挡出了一片幽影。 听见折柳进门,景枫沉沉开口,声音不辨喜怒:“知道回来了?” 折柳轻声应道:“师尊。” 景枫从袖中伸出二指,点了一下桌案:“玄霞又送来一柄剑。” 折柳低头,她当然知道,她亲眼所见。 景枫又道:“你看一眼罢。” 折柳一步步走过去,只一眼,就喜欢到了心里。 幽幽莹莹的碧色,如雨后新发的柳叶。 轻盈纤长,晶莹剔透。 她情不自禁的拿起来,拔剑出鞘,握在手中翻转细看。 “喜欢?”不知何时,景枫站在了她的身后。 “嗯。”折柳点头,但这剑是玄霞送给师尊的,不是给她的。 景枫忽然俯身,修长的手指握上了折柳拿剑的双手。 他比折柳高上许多,这姿势就像是将她拥在了怀中。 折柳还没觉出不对,景枫已经按住她的手指在剑刃上游走起来,二指相贴,最后停在剑身正中。 景枫的手指下面,是折柳的手指,折柳的手指下面,是玄霞的剑。 “师尊?”折柳微侧过头,发出疑问。 景枫没说话,只将温热的气息喷在折柳耳畔。 片刻之后,他微抬手指,轻轻在折柳指尖扣了一下。 只这一下,巨大的裂痕就瞬间爬上了碧色剑身。 这把由最有天资的炼器师铸造的绝世灵剑,就这么生生断成了两半。 干净利落。 折柳吓的跳了起来:“师师师师师尊!” 景枫已经先一步松手退开,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现在去荒火峰,将剑还给玄霞。” 折柳提着半截剑身,愣愣的看着景枫,又看看手里的剑,一时竟没听明白景枫的意思。 景枫继续道:“告诉他,苦雨峰所用之剑,本座自会亲手炼制,无需他操心。以后也不要再送,若再送来,皆如此剑。” 待折柳回过神来时,已被景枫提着到了荒火峰峰口。 景枫在她肩头按了一按:“将本座的话传达即可,别的勿需多说。” 她抱着两截断剑,神思恍惚,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玄霞住处走去。 彼时玄霞还不是荒火峰的峰主,却也是备受期待的亲传弟子,有一座独自居住的小院。 折柳站在小院的竹篱门外,徘徊踟蹰,左右为难。 她自是不希望师尊答应玄霞的,却也不想看到玄霞为此伤心。 只是还没等她想好应对措辞,玄霞已经推门走了出来。 这是种不知何时而来的默契,只要她靠近,玄霞必然能很快找到她的方向。 “这不是大忙人折柳师姐么,不是日日沉迷练剑不见外客么,怎么今日纡尊降贵来了我这里?” 少年仰着细长脖颈,斜着剪水明眸,声音清脆如山泉泠泠。 却在看到她怀中断剑时戛然而止。 ======================== 首-发:nannvwen.com (ωoо1⒏ υip) 第十三章而今才道当时错 折柳突然就觉得手里的剑有点烫手。 玄霞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谁弄断的?” 折柳张了张口,想要解释,说出来的却是:“此后你不要再送了,苦雨峰用的剑师尊自会亲手炼制,无需你操心。若再送来,皆如此剑。” 一字一句,皆是景枫所教,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依言复述。 玄霞的脸色变得苍白:“你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 玄霞一把抢过了断剑,指尖轻抚断面,有幽绿光芒一闪而过。 那是折柳的灵气,玄霞十分熟悉。 少年漂亮的脸上乌云密布,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我问你,是你不要我送,还是他不准我送?” “是,是师尊不让的。”虽觉得直说有些伤人,但早些让玄霞清醒为好。 “他说不让就不让?你倒是听他的话。”玄霞冷嘲一声,又问:“那剑是谁弄断的?” 折柳纠结片刻,道:“……师尊弄断的。” “你骗人!”玄霞大声道,“这上面明明是你的灵气!” “我没有骗你!我正在看剑呢,然后师尊握着我的手敲了一下,剑就断了……” 玄霞更气了:“握着你的手?你让他握着你的手?折柳!你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你还知道检点吗!” 折柳被他这么一吼,也渐渐带上了怒气:“我们是师徒,关系不比寻常人,平日里学剑师尊也要握着我的手教导,怎么就不检点了!” 玄霞猛的咬了牙,瞪大的双眸慢慢浮上一圈红晕。 许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好的很,你们是师徒,自然亲密如此,我反到是个外人了。” 眼见少年钻了牛角尖,折柳无奈,放柔了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和师尊对我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人……” 少年却红着眼眶,似有无尽的怨念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我哪里配得上你们苦雨峰,今日嫌剑长了,明日嫌剑厚了,一会儿锋刃太钝,一会儿剑柄太短,如今好不容易有把入了眼的,又折断了送回来羞辱我……你们师徒若看不起我,大可直说,何必一次一次联手作弄于我!” 折柳这才恍惚明白,原来是铸的剑被师尊嫌弃了,她忙从须弥戒中拿出那放了几年的玄天寒铁,递给玄霞:“这个给你。” 玄霞眼中还含着泪,语气里却透出惊喜:“给我的?” “嗯,”折柳点头,“你用这个给师尊铸剑吧,师尊是水灵根,用这个最适合不过……” 玄霞:“……” 然后少年就发了怒,抄起寒铁一把扔了出去。 趁着折柳转身去捡,他砰的摔上院门,隔着墙朝折柳喊。 “滚!老子再也不想看到你!” 折柳捡起寒铁握在手中,想返回去敲门,同玄霞再好好说说,却被人拉住了手。 她转过头,景枫正神情淡然的站在旁边。 他的手修长有力,将折柳的手拢于掌心。 折柳挣了挣,没能挣脱:“师尊,玄霞似乎误会了什么,我得去跟他说个明白。” 景枫却道:“他如今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你先随为师来,为师有事找你。” “师尊有何事?” “今日为师要教你,何为太上忘情道。” 太上忘情道。 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无情道。 折柳扶住了额头。 她原以为早已不记得的事,如今想起来竟然历历在目。 连少年当时微红的眼眶和轻咬的嘴唇都清晰无比。 如今记忆里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仍是极好看的眉目,仍是一袭明艳的红衣,连那趾高气扬的神气也依旧如昨。 折柳觉得有些奇怪,她是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想起玄霞的? 似乎是自催寒剑折断之后。 那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去想他? 似乎是从喜欢上牧泽之后。 想到那个腼腆憨厚的青年,折柳眼中带上了一丝温柔。 玄霞看的微怔。 他不知多少年没见过折柳这样的神情,不由也放软了态度。 “你既已想起,便知当年之事是你的错,如今我不准荒火峰人为你铸剑,也是你咎由自取。只是本座向来宽厚大度,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将这柄剑借你一用,也未不可。” 折柳从沉思中回神,淡淡应道:“多谢玄霞真人好意,只是不必了。” “不必?”玄霞怒道,“怎么,你当真要用那小子的破剑?” “是。” “为何?!” “因为我喜欢他。” 玄霞袖中双手猛然握紧。 半晌之后,才哑声道:“本座倒是奇了,声称自己修的是太上忘情道的折柳真人,竟然也会喜欢上他人?” 折柳微垂双目:“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之人罢。” 玄霞紧咬了牙关,冷眼看向盈草手中长剑。 他生性骄傲,从不愿向人低头,几次叁番同折柳服软已用尽他所有勇气。 比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更让人绝望的是什么? 是当你以为她对所有人都冷心绝情时,她却喜欢上了别人。 玄霞猛的站了起来,他夺过剑,一个挥袖,将其扔下了苦雨峰的山崖。 碧绿的宝剑如同一片柳叶,悠然坠入了云雾深涧之中。 “好一个命定之人,那本座便祝折柳真人得偿所愿。”玄霞冷冷说道,“只是莫要忘了,景枫玄君还活着呢。” 第十四章故交惟我得忘情 玄霞领着盈草愤然离去。 折柳站在亭中,一时默默无言。 她早已不是当年懵懂的少女,有些事当时看不明白,如今再去细想,却是草灰蛇线,有迹可循。 是谁折断的剑。 是谁默认了流言。 是谁逼着她修了无情道。 又是谁让她的记忆如同乌云蔽月,白雾锁江,一片混沌朦胧。 桩桩件件,如今都逐渐明晰。 那时师尊拉着她的手,不容置疑的将她带回了苦雨峰。 她跪在地上,紧紧攥着师尊的衣摆,不住乞求:“师尊,我不想修无情道,求求您……” 向来温和清雅的景枫玄君却心硬如铁,将她锁进了幻境大殿之中。 窗户次第合拢,大门轰然紧闭。 任由她使劲拍打窗扇,手指在门板上抠出一道道深痕,景枫也只是在门外袖手而立。 “为师是为了你好,整日沉迷儿女私情,如何能随为师一起修成大道,位列仙班。” 她求道:“若成仙需要忘情去爱,那弟子宁愿不做这个神仙。” 景枫斥道:“胡闹!你就在此处好好反思,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为师再放你出去。” “师尊、师尊!求求你……放我出去……” 幻境中一片死寂,没有风声,没有鸟叫,没有终日不歇的雨滴。 唯有惨白的天光从窗棂投进幽暗的大殿,照亮折柳青色的衣裙。 她砸坏桌椅,桌椅就会瞬间复原。 她在门上刻下玄霞的名字,痕迹亦会瞬间消失。 她自残的伤口,血还未滴下,伤口便不见了,利器也一并消失无踪。 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静止停滞,时间失去了意义。 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折柳不记得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冷心绝情了一千多年,她已经忆不起当时的感觉。 她的记忆和感情就好像生了锈的剑,被封存在剑鞘之中,用尽全力也只能拔出一道缝隙,摩擦之间发出涩耳的泣鸣。 而后来…… 后来她便主动向师尊臣服,修了无情道。 忘情而至公。 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 是为太上忘情。 师尊领着她再次出现在宗门时,掌门师伯是惊讶的。 “你不是说这孩子根骨纯净,最适合修万法归真道吗?怎么……” 师尊回答的十分从容:“我飞升之日近在眼前,到时无人盯着她,任由她不思进取,只怕寿元耗尽也不能修成大道。” 掌门师伯仍有些迟疑,捋着胡子问折柳:“小柳,你当真要修无情道?这并不适合你。” 折柳手里握着催寒剑,面无表情的迎上他的目光:“是,弟子自愿。” 掌门师伯叹了口气,再无话说。 玄霞也是震惊的。 他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死死盯着折柳。 “你当真要修无情道?” 折柳神情淡淡的看着他,突然就有些疑惑,自己到底为何会喜欢他?脾气臭,嘴巴毒,除了一张脸,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于是她说:“与你何干。” 玄霞脸色一白,恶狠狠的看向景枫,看到二人紧握的手时,他不禁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你放开她!” 景枫只是站着未动,而折柳的催寒剑已经出鞘。 寒舟忙在后面拉了玄霞一把。 催寒剑从玄霞的耳边堪堪划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丝血痕。 作为炼器师,玄霞有许多高阶的防御法宝,等闲之人伤不了他。 只除了折柳。 他的防御从不对折柳设限。 而折柳脸上同样的位置亦流下一道血痕。 是她施下的“移花接柳”。 分担伤害,以命护命。 玄霞愣愣的看着她,似乎不敢置信。 景枫扫了他一眼,对折柳道:“走吧。” 折柳点头,回剑入鞘。 二人相携离开,只留下玄霞站在原地,身体重若千斤,无法挪动一步。 …… 撮角亭里,折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里的伤口早已好了。 师尊只轻轻在她脸上一抹,伤口就消失无踪。 而下给玄霞的“移花接柳”,也一并被解除。 之后千年,她的修为越加高深,剑法越加精进。 只是那个总是出现在视线边缘的红色身影,再也牵动不了她的心神。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昨日种种,她与玄霞谁亏欠对方更多,已经说不清了。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短暂与脆弱的,即便没有师尊的阻挠,以他们二人的性格,难道就能修成正果? 就算如今想了起来,也已经时过境迁,没有破镜重圆的必要。 更何况,她如今已有了牧泽。 想到牧泽,折柳心头忽然一跳。 若让师尊知道了他的存在…… 风雨又至。 折柳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心悸。 第十五章宁作痴人记剑痕 折柳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牧泽。 此去寻找天材地宝,一走不知又要多少时日,临走之前,她想同他见上一面。 只是连送了几道传音,却都没有得到回信。 又给洛青发了两道,也无人回答。 正要再给寒舟发一道打听时,牧泽来了消息。 “阿柳,你回来了?”他的声音轻柔,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虚弱。 “你在哪里?”折柳问的直接。 “我……我有些事。” “那你何时能回来?我想见你。” 牧泽静默了一瞬,道:“明日,阿柳等我一日,可以吗?” 只是一日,倒还耽搁的起,只是折柳也好奇:“你在做什么?” “铸剑,”牧泽轻笑一声,“明日带给阿柳一柄完美的剑。” 折柳还要再问,牧泽却不肯答了。 她犹豫片刻,终勉强应道:“好。” 牧泽松了一口气,掐断传音,回头对一旁的洛青道:“继续罢。” 十日之前,云鹤峰。 牧泽抱着小饕餮找到了寒舟。 “师尊。”他在寒舟面前叩首,虽只是记名,但寒舟如今也确实算是他的师父。 寒舟在玉石棋盘上落下一子,平静的问:“何事?” “不知师尊可知,世上有无将魂魄一分为二之法?” 寒舟动作顿住,抬眼看向牧泽。 作为清玄宗的大师兄,寒舟的容貌也是极好看的。 浅淡的眼珠,乌浓的青丝,整个人仿佛一枝玉雕的翠竹。 只是他的眉眼间总是冷冷清清,像是竹叶蒙上了白雪,湖水凝上了冰霜,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然,让观者敬而远之,不敢生出半分轻亵。 折柳曾同牧泽说过,别看寒舟师兄冷的像座冰山,其实内里是个极善良心软的好人。 牧泽对此十分赞同。 寒舟真人收留了灵根俱损的他,又给予许多庇护和方便,他对他是从心底里的尊敬和感激。 寒舟看着牧泽,手指轻敲棋盘,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能操控魂魄者,多为世间罕见的高阶法宝,玄霞真人手中便有一二,皆为他亲手炼制。” 牧泽心中微沉,却又听寒舟继续道:“除此之外,苦雨峰有一套剑法,名为碎魂归元剑,乃是景枫玄君所创,他曾用这套剑法斩杀十万怨鬼恶魂,名震天下。” 话到此处,寒舟顿了顿,似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下去:“据说此剑法,可将活人的叁魂七魄引出体外,但能不能一分为二,本座并不清楚,你不妨去问问洛青。” 洛青确实学过这套剑法。 作为景枫玄君的成名之作,折柳很早就教了他。 只是他从未想过用此剑法为活人分魂。 而且这个被分魂的人,还是牧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十分惊讶。 牧泽拿出那柄修复好的剑放在洛青面前。 叁尺六寸五分的剑,剑身骨白,毫无灵气。 “这把剑已死了,就算修好剑身也没了意义。若要它活过来,须让剑拥有剑魂,”牧泽手指轻抚剑身,缓缓说道,“只是剑魂的产生需要时间和机缘,我,我没有这个时间,思来想去,倒不如由我来做这个剑魂。” “你可知魂魄一分为二,以后修行必会十分艰难?” “我本就不能再……若能让这剑魂替我永远守在阿柳身边,便是死,我也再无遗憾。” 洛青沉默下来。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 只因一个情字。 少年时,他追寻折柳而来,是依着本能跟随仰慕之人。 那时的他尚不知情为何物。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见到师尊与牧师兄站在一起,他便会生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师尊和牧泽,就好像一株坚韧的柳和一池清澈的水,坚韧的是师尊同他在一起的心,清澈的是牧泽看她时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洛青甚至会想,如果站在师尊身边的是我就好了。 如果师尊眼里看到的是我就好了。 如果牧师兄消失就好了…… 他知那是不对的。 牧师兄待他极好,将他当做亲弟弟般疼爱。 他却想着他死。 卑劣而阴暗的心事使他五内俱焚,羞愧万分。 他越发沉默寡言,强迫自己不停的接取宗门任务,只为有借口逃离,如掩耳盗铃。 那时他想,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 牧师兄总有寿终的一日,而他可以陪在师尊身边,千年万年,一道飞升。 而到如今,洛青终于明白了自己与牧泽的差距。 他想,他是输了的。 不是输给师徒伦常,不是输给先来后到,是输给眼前这个人。 牧泽抱剑站在一旁,安静的等着他的回答。 许久许久之后,洛青终于开了口。 “好,”他说,“我帮你。” …… 作为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洛青的天资无疑是极高的。 只经过数日摸索,他便掌握了分魂之法。 碎魂归元剑法被他运用的娴熟自如,牧泽的叁魂七魄皆被一分为二。 整个过程持续了叁日,十分痛苦而残忍。 鲜活的魂魄被硬生生切为两半,剑刃上的灵气如烙铁般灼烧着魂魄的切面,那是直达灵魂深处的剧痛。 牧泽汗出如浆,脸色惨白。 眉梢眼角却带着笑意。 他将自己的魂魄铸进了剑里。 而这把剑会代替他,永远陪在他的阿柳身边。 白骨般的剑身如枯枝逢雨,渐渐有了水蓝的光泽。 牧泽温柔的抚摸着长剑,像是在透过它看某个思慕之人。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轻声道,“就叫它,只影剑罢。” 第十六章他生缘会更难期 牧泽带着只影剑去见折柳的时候,她正在崖边练剑。 竹林苍翠,细雨如织。 身后是飞流直下的天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涧渊。 折柳手持一杆细长竹枝,青衣红帛穿梭在重重竹影之间,隔空破雨,荡叶挽花。 牧泽看着她,见她一个轻盈腾转,跃上竹林顶端,大风吹起她的衣袖,鼓荡间宛若仙鹤凌霄,展翅欲飞。 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想, 她不会属于任何人的。 她合该成为天地间的最自由的鹤,只影来去。 折柳一早便看见了牧泽。 但她仍是将一套剑法舞完,才收势回剑,翩然落在牧泽面前。 “你来了。”她浅浅一笑。 “我来了。”牧泽便也笑,腼腆里透着苍白。 折柳摸他的额头:“身体还是不适么?没关系,我寻到了几个天材地宝的消息,待我……” “不用了,太危险了,阿柳不要为了我涉险。” “没事,这些秘境我还不放在眼里……”折柳嘴里说着,抬手去摘牧泽头顶的竹叶。 “阿柳,”牧泽往后退了一步,打断了她的话。 折柳的手悬在半空:“怎么了?” “我今日来……是为着两件事。” “何事?”她不明白牧泽为何突然如此严肃,这让她无端的有些不安。 “一是送剑,二是……”牧泽垂了一下头,又抬起来,“辞行。” 似乎是雨声太大,叫折柳听岔了。 “你说什么?”她眨了一下眼。 “辞行,”牧泽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我要下山了,来向阿柳辞行。”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在金丹期已停驻了近叁百年,突破无望,寿元将尽,不如早些下山回家,了此余生……” 折柳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她真的笑了。 笑意正盛时,她突然抽手拔出牧泽怀中的剑,荡剑横扫。 剑锋划开雨帘,带着浓烈的杀意袭向牧泽,堪堪停在他的颈间。 “当初说不惧的是你,现在说辞行的也是你……你在耍本座吗?” 牧泽有些恍然。 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冷心绝情,高高在上的折柳真人。那个孤伶伶立在天地间,只一眼就入了他心底的人。 但牧泽知道,他的阿柳内心其实十分温柔。 看,哪怕高阶修士只需要威压便可将他压倒,哪怕她的剑气带着荡平天地的杀意,也依然没有伤他分毫。 折柳不过是在吓唬他而已。 牧泽心里暖暖的,温柔回视:“阿柳,听我说……我不是要离开你。” 折柳突然就觉得很是难堪。 她在做什么? 堂堂分神期大能在逼迫一个晚辈留在自己身边? 她回手掷剑,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只影剑被深深插进了瀑布之中。 “滚吧。”折柳背过身去,“莫要再让本座看见你。” 牧泽暗叹一口气:“阿柳,你转身看看我。” “不看。” “听我说……我这辈子确实时日无多了,就算寻来天材地宝也延续不了多少寿元,又何必再去冒这个险?” 折柳沉默不言。 牧泽又道:“我不想就这么和阿柳曲终缘尽,只是,修士一旦身死,便会魂飞魄散再无来生,想要轮回转世,必须散尽修为做回凡人。所以……下一世,下一世阿柳来找我,好吗?” “想得美,”折柳嗤道,“不会去找你的。” “好吧,”牧泽无奈一笑,“那就不找。但我会等你的,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等着阿柳来接我。如果阿柳不来接我……那就换我来找阿柳,然后再也不分开。” 折柳不说话,只是背对着牧泽。 她不想看他。 都要离开的人了还看什么?再也不分开,谁稀罕? 然而牧泽却从背后靠过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在我的故乡,一到冬天,就会下起连天飞雪,”牧泽说,“阿柳看过雪吗?” 当然看过,雪有什么好稀奇的? “其实,雪不是重点,”牧泽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想,有一天能和阿柳一起去我的家乡,暮雪千山,并肩同看。” 说罢,他抬起手,朝着虚空遥遥一指。 漫天雨势就这么为之一缓。 无数水珠洋洋洒洒,模糊了天地,仿佛细雪初临,又好似柳絮盈天。 “看,”他说,“就像这样。” 从来只会下雨的苦雨峰,突然下起了一场雪。 折柳面朝着山涧,看见无数灵力化作的银白雪片落了满山满谷,下的悱恻缠绵。 待它们重新变为雨水,倏然落下的时候 ,牧泽已经离开了。 折柳木然的站着,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第十七章到乡翻似烂柯人 临走之前,牧泽去见了寒舟一面。 总算是师徒一场,自然不能不告而别。 在云鹤峰的大殿里,他跪地叩首,将小饕餮交还寒舟,又再叁叩谢师恩。 待他拜谢完毕,寒舟道:“你既已决定,本座便不会阻止。此去珍重,好自为之。” 牧泽俯身应道:“师尊恩情牧泽无以为报,望师尊保重身体,早日位列仙班。” 寒舟点点头,不再多说。别人的感情他无从置喙,但对于这个青年,他确实是有些可惜的。 辞别过寒舟,牧泽又拿着一个锦盒找到了洛青。 洛青接过盒子,甫一打开,里面便流转出盈盈绿光。 是那朵青莲地火。 “我用不上了,自然要还给洛师弟。这些时日多谢你了。”牧泽笑道。 他又拿出几个储物的须弥戒:“这里面有师兄做的一些防身法器,虽然不是什么高品阶的东西,但将就用用还是使得。我用不上了,就都留给你吧。” 洛青将盒子放在桌上,低垂着头:“牧师兄,你当真要走?” 牧泽拍拍他的头,像薅小狗一样揉了一把:“若有缘自会重逢,只希望到时候洛师弟不要忘了师兄。” 如今洛青已与牧泽一般高矮,但在牧泽眼里,他仍是那个乖巧沉默的小少年。 洛青便也只能点头了。 牧泽又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在他抽回手的一瞬间,洛青看的分明,牧泽的手背上已经开始出现大片苍老皲裂的皱纹。 这是散去修为的结果。 沧海桑田,朽木烂柯,修士身上凝固的岁月将尽数返还其身。 洛青握紧了手中佩剑,片刻后下定决心,拔腿追了出去。 “牧师兄,我送你回乡!” 待二人走远后,一只小羊似的灵兽从窗口拱了进来——却是那只小饕餮。 它不知何时跑出了云鹤峰,跟随着牧泽一路来了这里。 然后跳上桌案,扭着屁股,将锦盒顶开盖子。 盒中一朵青色莲花正在幽幽旋转。 小家伙舔了舔舌头,张开大口,嗷呜一声吞了下去。 …… 洛青是御剑带牧泽回的家乡。 从山门出发时,牧泽还是个温润挺拔的青年,及至落在故乡的土地上,他已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但他似乎很是开心,精神矍铄的拉着洛青去看他出生的村子。 “就在那山的后面,有许多一层一层的梯田——洛师弟知道什么是梯田吗?——虽是贫瘠了些,但只要勤劳肯干,日子还是能过得平稳和乐的。” 然而哪里还有什么村子呢? 荒烟漫草,茂林森森。 除了盘山一条羊肠小道,再无一丝人迹。 牧泽有些抱歉的挠挠头:“哎……我忘了,都过去叁百多年了。” 洛青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好陪着他沿山道慢慢往回走。 如今这条路只有猎户和樵夫来往了,远远的,便看见有人挑着木柴从林中走了出来。 樵夫看见二人,朗声打了个招呼:“老伯,身体健朗啊,带着孙子出来爬山?” 牧泽笑着应道:“是啊,是啊。离乡太久,回来看看。敢问这位小兄弟,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个村子?” 樵夫“嘶”了一声:“这可有点久啦,得是俺爷爷那辈儿的事儿了,听说是下大雨滑了山,整个村子都没了……” 告别了樵夫,牧泽也跟着洛青一起沉默下来。 两人站在林中的山道上,一时有细雨飘落。 好似回到了苦雨峰。 洛青有些担忧的看着牧泽,他却释然一笑:“挺好的,我的亲人都在这里,而我也将在此长眠。” 于是洛青帮牧泽造了一座木屋。 就在山崖边上,遥遥能看见对面崖壁一束银练般的小瀑布。 牧泽在风景最好的位置移栽了一株小小的柳,洛青离开的时候,他就站在柳树边同他挥手道别。 彼时人间正值暮春叁月,柳枝纤细,翠叶如刀,同树下的垂垂老者一起,渐渐淡出了洛青的视线。 多年以后,洛青执行宗门任务时,曾抽空去牧泽家乡看了一眼。 他修的那木屋已经塌了。 垂柳如烟,树下一座孤坟。 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牧柳先生之墓。 洛青到山下村落打听了一圈,没费多大功夫,就听到了许多——山上有个好脾气的老先生,帮大家改进了许多打猎和耕种用的器具,后来走的很安详。 第十八章岁月无情不待人 洛青送走牧泽,一个人回了苦雨峰。 远远的,便看见折柳站在大殿门前。 她眼神虚扫过洛青,只问了一句:“回来了?” 洛青应了一声,猜想她下面会问“去了哪里”,但折柳只道:“去练剑。” 洛青又应了一声,然后低着头越过折柳,沿着长廊往前走了一段,才回头去看。 阴云低垂的天空下,风雨交织如晦。 折柳形单影只的站在那里,叫那广阔寂寥的苍穹衬托得渺小又孤寂。 …… 折柳看着天外出神的时候,荒火峰的大殿里,玄霞也正兀自对着虚空发呆。 这是座富丽堂皇又幽暗深邃的殿堂。 乌木镶金的梁柱,鲛纱缀珠的帘帐,繁复华丽的藻井下悬浮着无数造型各异锋锐美丽的宝剑,正流转着莹莹华光。 大殿深处,玄霞疏懒的斜靠在翠玉卧榻上,任由红衣乌发垂散坠地,只眼神空茫的望着殿顶。 此方修真界的人都知道,第一炼器师玄霞真人喜欢美丽的东西。 好比精致的衣饰,漂亮的宠物,夏夜朗朗的明月,春日新发的柳条…… 但无人知道,在所有美丽的东西里,他唯独不喜欢烟花。 因为那实在太过短暂了。 留不住,不再来,没意思。 而在所有不美丽的东西里,他唯独喜欢折柳。 其实也不是不美,玄霞想。 只是她每次朝着别人笑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那笑容本该是属于他的,却一次次分给了别人。 玄霞第一次见到折柳,是在宗门的入门大比上。 少女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眸子亮晶晶的,偷偷看了他好几眼。 于是他横眉怒目:“看什么看?小心你的眼珠子!” 少女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抱歉。” 玄霞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这种或倾慕或垂涎的眼神他见过太多,多到让他厌烦。 玄霞是在秦楼楚馆里出生的孩子。 他娘曾是以姿容出众而红极一时的头牌,却因执意要生他而毁了身子,失去了本就短暂如烟花的名气。 自很小的时候起,玄霞就见过太多太多充满欲望的眼神。 他们意味深长的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待价而沽的羔羊。 为了替他挡去这些不怀好意,娘得罪了许多人,包括青楼的老鸨,老鸨将他们赶到最下等的房间,只安排最抠门的客人。 但娘毫不在意,她喜滋滋的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缝着衣服,嘴里道:“他们生不出我家狗蛋儿这么漂亮的娃,当然看老娘不顺眼,等我家狗蛋儿出息了,以后气死他们。” 玄霞又是尴尬又是羞恼:“娘,别老用那个名字叫我了。” 狗蛋儿是玄霞的小名,他用了好多年。 而大名是娘的一个风流恩客帮忙取的。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那个穷酸书生摇着破扇子念念有词。 娘虽然做过头牌,但却只是凭着一副好皮囊,肚中并无多少墨水。 整句诗听下来,她就听懂了一个“无情”。 “无情好啊,”娘笑嘻嘻的挽着男人,“无情就不会伤心了。” 无情就不会伤心了。 但是会伤别人的心,玄霞恶狠狠的想。 他爹算一个,折柳算第二个。 那两个月,娘接了很多癖好特殊的客人,攒下了一大笔银子,连同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一起包裹起来,交给了玄霞。 每隔二十年,附近的修仙大宗门都会有一次招新大会,而下一次就在叁个月后。 这是娘从客人口中听来的。 她立刻放弃了让玄霞去学武或者经商的想法,毅然决然的要送他去修仙。 尽管她知道,一旦踏上这条修仙之路,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玄霞是走着去的停云城。 停云城是那个据说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宗门的管辖之地,如今人流云集,车马费与住宿费都贵的离谱,玄霞舍不得。 他走破了一双鞋子,衣服和脸都脏兮兮的,找了个小河沟洗干净换上娘做的新衣服和鞋子,才敢前去报名。 这一路上,遇见过欺辱他的,遇见过嘲笑他的,遇见过一脸淫邪问他要不要依附对方做炉鼎的,他全都忍了。 玄霞想,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让你们跪下来求我。 现在他做到了。 修真界排行第一的炼器师,多么响亮的名头。 无数人逢迎讨好祈求他的垂怜,只除了一个人。 除了一个人——玄霞心头火起,愤怒的踹了一脚面前的玉桌,上面琳琅满目的摆设顿时倾倒一片。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和折柳之间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们曾经那么好过。 折柳甚至冒着忤逆景枫玄君的危险陪他回了一趟家乡。 这在玄霞看来,几乎可以算是见父母。 只是娘已经死了。 人老色衰,缠绵病榻,又无钱财傍身,老鸨将她扫地出门。 她等了她的儿子叁十年,最后病死在破屋中。 几个老姐妹物伤其类,凑钱帮她买了口薄棺,修了座矮坟。 玄霞和折柳找到那座坟头的时候,只有一棵歪歪斜斜的柳树,树下一座孤坟。 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珠娘之墓。 珠娘是娘的花名。 玄霞在坟前泣不成声。 他不是故意拖这么久才回来的。 世人都道天上方一日,人间已百年,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 宗门里的时间和人间是一样流逝的,只是对修士来说,太过漫长的寿数,显得岁月也廉价起来。 他们的一个闭关入定,也许就是凡人的一生。 第十九章伤见路边杨柳春 最后折柳陪着玄霞给娘修了一座新坟。 买了最好的棺木,起了最好的墓碑,烧了很多很多的纸钱——他那时已经开始售卖自己炼制的法器,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穷困潦倒的野小子。 等回到城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 四周人群熙熙攘攘,灯火流动,将长街照的如同白昼。 玄霞想起来,此时人间正值元宵佳节,阖家欢聚的日子。 他和折柳一起站在河边,看人们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放灯,一盏盏漂亮璀璨的浮灯连成一条长长的星河,延向远方。 “我们也来放灯吧。”折柳说,“听说死去的人可以沿着灯河回来,探望他们放不下的亲人。” “我放了灯,娘的魂魄就会回来吗?” “她记挂着你,就一定会回来的。” “那我不放了,”玄霞低头将手里纸做的河灯揉成了一团,“娘还是不要回来了,早些去转世投胎吧。” 去一个富庶安乐的世界,拥有一段新的生命,遇到一个爱你的人。 “也好,来世若有机会,你们再续母子缘分。” “嗯。” 折柳抬手摸了摸玄霞的头。 他们这样的修士哪有来世呢?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旁边的花楼上有歌娘咿咿呀呀的唱起了小曲。 “伤见路边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 歌声婉转清越,柔肠百结,玄霞知道那是一支送别的《折柳枝》,他听娘唱过。 团圆的日子里,也总是有人在分离。 借着周围暖黄的灯火,他细细打量着折柳的眉目,突然道:“你不是老喜欢跟着我么?给你个机会,允你以后留在我身边。” “好呀。”折柳就笑。 于是玄霞扑进了折柳怀里,张开双臂抱住她。 “说好了,”他将脑袋埋在折柳颈窝,“你不可以离开我。” 幼时的吃不饱穿不暖,使得玄霞的身量长得很慢,如今也不过堪堪和折柳持平,精致漂亮的少年窝在清秀高挑的少女怀里,好似阴阳掉了一个个儿,他才是她的娘子。 折柳抬手环住少年的肩,安抚的顺着他的背。 “好,不离开。”她温柔的说。 城楼上这时升起了数道焰火。 五彩绚烂的烟花在深邃的天幕中短暂盛放,然后化作流光倏然坠落。 灯火阑珊,星落如雨。 在所有美丽的东西里,玄霞唯独不喜欢烟花。 因为那实在太过短暂了。 就好像折柳的誓言。 留不住,不再来。 …… 那次回到宗门,折柳又受了景枫玄君的惩罚。 他拎住折柳的后颈将她扔进了又一个试炼之地。 折柳不带怕的。 每次闯不同的试炼之地都会让她的修为和剑法更加精进,说是惩罚,其实更像是训练。 她用最快的速度突破了那个秘境,然后开开心心的回来找玄霞。 玄霞见到折柳也很开心,直到他看见她身上大大小小尚未痊愈的伤痕。 “你师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玄霞沉了脸。 “你别胡说,师尊这是为了我好。” 玄霞冷哼一声:“为你好还天天把你害的遍体鳞伤?他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 折柳不高兴了:“你再说师尊坏话我就走了。” 玄霞咬牙切齿,忍了又忍,最后强硬转了话题:“我开始学铸剑了。” 不是所有炼器师都能成为铸剑师的。 法器没有器灵仍可使用,但剑没有剑魂,就永远只能是一件凡品。 想要剑生出剑魂,除了需要耗费灵力心血去蕴养外,还要求剑本身也拥有极好的品质。 朽木不可雕,朽剑也一样。 好的铸剑师极为稀少,能顺利生出剑魂的剑也极为稀少,而玄霞的师尊看出了他的天赋,钦点了他跟着自己学铸剑。 折柳很是为玄霞感到高兴,重重的抱了他一下。 “你要好好学,到时候我送你一份大礼。” 玄霞有些害羞,又有些别扭的偏过头:“谁稀罕……”他顿了顿,又状若无意的问,“你们苦雨峰的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剑?” 折柳认真的想了想师尊用的剑,回答道:“薄,冷,快。” 玄霞记在了心里。 从此后他铸的每一把剑,不管是什么造型,什么属性,都一定会有叁个特征。 薄,冷,快。 他想,等折柳送他礼物的时候,他就也把剑送给她。 这叫交换定情信物。 然而,自从那时候起,玄霞就再也没见过折柳。 起初他还矜持着不去找她。 每次都是折柳主动来荒火峰找他的,若换成他去岂不显得自己跌份? 但后来他坐不住了。 整整半年,折柳音信全无。 若不是魂灯还在,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经陨落。 枯熬了一夜之后,玄霞抱着自己新铸的剑,别别扭扭的去了苦雨峰。 偌大的苦雨峰里,只有景枫一个人。 不管在折柳面前怎么数落景枫,但是当着他的面,玄霞还是只敢老老实实的唤了一声:“晚辈见过景枫玄君。” 景枫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没有任何情绪,但莫名的让玄霞背后发冷。 “何事?”景枫问。 “晚辈,晚辈想找折柳。”玄霞硬着头皮说。 景枫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指节,良久之后才缓缓道:“随本座来。” 只是到了最后,玄霞还是没能和折柳说上话。 景枫领着他去了望峰亭,隔着一道深深的天堑,眺望对面的试剑崖。 试剑崖上的竹林里,有熟悉的青色身影在舞动。 景枫掐了个传音,片刻然后看向玄霞。 他说,折柳正在突破的关头,不想见任何人。 他说,包括你。 第二十章青青一树伤心色 好似被一捧凉水兜头浇下,玄霞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他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还是忍着火气强迫自己低了头。 “麻烦景枫玄君把此剑交给折柳,晚辈谢过玄君。”玄霞弯下脊梁,将怀中剑捧上。 景枫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伸手接过。 “行了,你退下吧。” 然而景枫玄君收了剑,却没有回他一丝折柳的消息。 玄霞等了又等,终于按捺不住,在宗门大会后拉住了景枫的衣袖。 “敢问玄君,晚辈的那把剑……” 周围的师姐妹们齐齐抽了口气。 玄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无礼。 幸而景枫并未动怒,只沉默了一瞬,然后道:“水平不足,尚需磨炼。” 玄霞呆了一呆,慢慢的收回了手。 他叫这当众批评打击的有些怔愣,胡乱行了个礼,匆匆跑回了荒火峰。 埋头扑进被中,玄霞又羞又恼,想了很久才劝开自己。 第一柄剑而已,不合意也是难免的。 一柄不行,我就再铸一柄,还不行,那就继续铸,总有一柄剑能叫折柳满意。 于是他往苦雨峰送了叁年的剑。 叁年之间,每月一柄,次次不落。 只是每一柄剑最后都被景枫退了回来。 或是长了,或是粗了,或是沉了,挑剔没个止境。 起初玄霞还虚心受教,慢慢的,胸腔里的火层层堆迭了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拦着不让自己见折柳? 凭什么他可以日日与折柳相对,自己却只能隔着山崖遥遥看一眼? 凭什么我送给折柳的剑,要他在这里品头论足…… 玄霞垂头听着景枫的点评,拳头握得死紧,心中不满越发积聚。 而更让玄霞怒火中烧的是,不知何时起,宗门里开始流传他与景枫断袖的传言。 初闻此事,玄霞呕的毛都要炸起来。 但很快他又想通了。 左右他的名声已经够糟了,不差着这么一件,若是能将那光风霁月的景枫玄君拖下泥沼,反倒算是他赚。等折柳知道她的亲亲师尊是个断袖,不知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玄霞喜滋滋的想着,心中满是阴暗的快意。 在等折柳出关的这些日子里,玄霞抽空回去给娘上了个坟。 坟头的垂柳枝条摇曳,青青一树伤心色。 让他心念一动。 等回到清玄宗,玄霞铸了此生最好的一柄剑。 幽幽莹莹一痕碧绿。 没有繁复的花纹,没有多余的装饰。 轻盈纤长,晶莹剔透,如雨后新发的柳叶。 玄霞给它取名——折柳剑。 折柳一定会喜欢它的,他胸有成竹。 景枫在看到这柄剑时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指尖托着剑身,沉吟片刻:“折柳出关在即,改日本座让她登门道谢。” 听闻此言,玄霞的眼睛倏忽一下亮了起来,灿若星辰。 折柳即将出关。 他铸出了最好的一柄剑。 她见过了他娘,他也得到了她师尊的认可。 一切都好似要云开雾散,月霁风清。 然而始料未及的,事态却急转直下。 折柳还来一柄断剑。 折柳说,你以后不要再送了。 折柳拿出一块玄天寒铁,说如果要送,拿这个铸剑吧,师尊喜欢。 积存已久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玄霞火冒叁丈,将她赶出了门。 “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门板重重合上。 玄霞背靠着门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心中渐渐又升起一股后悔。 好不容易重逢,怎么又叫他给搞砸了? 他返身去开门,折柳却不在门外。 远远的山径上,她同景枫手牵着手,头也不回翩然离去。 …… 后来的千年里,玄霞曾无数次的想,如果那时他追上去留住了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如果就是如果,只能想想而已。 除非他能叫这时间倒转,一切重来。 后来再见到折柳,已是五年之后。 这期间他不是没再去寻过,但就连景枫也失去了踪迹。 对修士来说,五年算不得什么,却叫玄霞肺腑煎熬。 一听到折柳回了宗门的消息,他炸了手里的炼器炉,顾不得身上的焦黑,匆匆赶了过去。 这五年里不知折柳去了哪里,也不知她遇到了什么。 昔日灵动清润的少女如今苍白的如同一捧雪,青衣垂地,让玄霞想起娘坟前的那株柳。 她眼神冷漠,手里执着一把冰蓝色的剑,对掌门师伯说:“是,弟子自愿。” 玄霞声音都在发抖:“你当真要修无情道?”那我们的约定呢? 折柳转过头,面无表情的迎上他的目光,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与你何干?” 玄霞脸色一白,看向站在一旁的景枫。 景枫的手正同折柳旁若无人的握在一起,叫他不禁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你放开她!” 景枫只是站着未动,而折柳抽出手,拔剑出鞘。 作为炼器师,玄霞有许多高阶防御法宝,但它们从不对折柳设限。 因为他知道折柳绝不会伤他。 她还曾给他下了一道护身咒,是她自创的,取名“移花接柳”。 “这一道咒语可将你受到的伤转移分担给我,以后若是谁伤了你,我立刻就能知道。”折柳手指点在他的眉心,有青光稍纵即逝。 刚才若不是寒舟师兄在后面拉了一把,折柳的剑气就要直接劈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以为折柳绝不会伤他。 玄霞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脸上流下一道血痕。 于是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手鲜红,触目惊心。 景枫和折柳离开后,景珩师叔从旁边冒出来,递过一张帕子:“擦擦吧。” 玄霞没有接,只弱着声气问道:“景珩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晓得么?”景珩说道,“前些日子折柳不知怎么受了重伤,差点救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又说:“景枫师兄千方百计给她寻来了凤凰果,才堪堪救回一条命来,一身修为却是大损了。如今她自己要修无情道,掌门师兄和景枫师兄哪里还敢不允。” 玄霞听在耳中,脑海里一片嗡鸣。 她去了哪里,遇到什么,他不知道,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他也不知道。 她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要修无情道,他还是不知道。 玄霞想不明白,为什么到最后他成了那个被隔离在外的人? 此时他又想起了娘说过的话。 无情好啊,无情就不会伤心了。 首-发:yuwangshe.me (ωoо1⒏ υip) 第二十一章不知魂魄更无归 后来发生的事,玄霞已记不大清了。 毕竟时隔千年,纵使他一日日在心中描画,那些记忆也还是会像炉中玄铁一样,在岁月的烧灼中慢慢扭曲变形。 只记得似乎没过多久,景枫玄君就修成正果,得道成了仙。 他飞升那日,天地变色,黑云摧山,十八道天雷劈下来,将方圆百里夷为平地。 玄霞和师父同门一起站在山头远远观望,心想,这雷怎么就没把他劈死。 待得云收雨霁,烟尘中出来一个白衣蹁跹的仙君。 渡劫之人往往一身狼狈,偏他衣不染尘,被一身柔亮金光衬得飘逸又神圣。 玄霞一向为自己的容貌自信满满。 但在景枫玄君面前,他却总会生出一股卑怯。 苍穹中此时投下一道明亮天光。 清玄宗所有人都举目遥望,看着那白衣仙君迎着光一步一步踏空而去。 只有玄霞回过头去看站在山巅的折柳。 她脸上一片漠然,无悲无喜。 冰雪般的容颜定格在玄霞记忆里,让他之后无数次的怀疑,也许从一开始,那个温柔清秀的折柳就不曾存在。 …… 景枫玄君离开后,折柳继任了苦雨峰的峰主。 她的修为一日千里,将同门远远甩在了身后。 而玄霞则莫名其妙的成为了炼器第一人。 起初,他只是想做上荒火峰的峰主,好与折柳并肩而立。 但渐渐的他炼制的法器出类拔萃,声名远播。 而后在那场声势浩大的修真界炼器大比上,他以碾压的成绩轻松夺得了第一。 一开始也不是没有人质疑:不会铸剑的炼器师,也配称为第一炼器师? 是的,自从折柳剑断后,玄霞就未曾再铸过剑。 他以前铸的剑也从未送过旁人,导致许多人都以为,这位天才炼器师是不会铸剑的。 玄霞自己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当着折柳的面,他却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他在众人面前召唤出了自己炼制的所有灵剑。 那是怎样一场绚丽到极致的漫天剑雨? 寒光成阵,云海起粼,与日月同辉。 仿佛夜空中乍起的烟火,又好似倏然坠落的流星。 而红衣金饰的绝色仙君就这样站在万剑之中,慵懒的抬眼睥睨众生。 后来人们再提起玄霞真人时,最津津乐道的一是他的美貌,二便是这场盛大的剑雨。 他们仰头望着天上盘旋的剑阵,口中连连惊叹。 只有玄霞回过头去看站在场外的折柳。 她手里执着催寒剑,正侧身维持着比赛场的秩序。 仍是那样漠然的神色,无悲无喜。 …… 声名大噪之后,许多人都来向玄霞求过剑。 他一柄也没送出去。 他觉得他们不配。 他将自己铸的剑全部悬在了荒火峰的大殿中。 幽暗深邃的穹顶下,万剑孤独,亘古如新。 荒火峰的峰主玄霞真人就这样疏懒的靠在玉榻上,眼神空茫的望着那些灵剑,将过往记忆又拿出来描画了一遍。 如同千年来的无数个日夜。 只是现在最好的一柄剑已经不在那里了,它被他扔下了苦雨峰的断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寒舟真人手里擎着把剑,从大殿正门迈入。 一刹那间,殿中悬浮的无数灵剑齐刷刷掉转剑尖,指向了他的位置。 寒舟只是覆手一按,剑阵便如被安抚般,又柔顺的垂了回去。 “干什么?”玄霞手撑着脸颊,一脸不耐。 整个清玄宗能得他几分薄面的,除了掌门师伯和折柳,也就只有大师兄寒舟了。 但凡换个人擅闯他的大殿,早就叫他万剑穿身死无全尸。 “牧泽下山了,你知道吗?”寒舟说道。 玄霞脸上露出一丝不安:“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又没赶他。” “你本想杀了他。” “不也没杀成吗!” “折柳还是会把债算在你头上。” 玄霞拍了桌子:“寒舟大师兄,您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替你的便宜徒弟兴师问罪吗?!” “不是,顺口聊聊。”寒舟面色平静的走到桌案旁,将手里的剑放了上去,“给你看看此物。” 玄霞扫了一眼:“不就是牧泽那把破剑……”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 “这剑居然有剑魂?” “是。”寒舟并指弹了一下剑身,水蓝色的灵剑立刻发出一阵莹莹幽光,伴随震耳嗡鸣。 玄霞惊疑不定:“这不可能!这种新铸的剑,未经过千百年的蕴养,怎可能生出剑魂?除非……” 除非以人魂入剑。 对炼器师而言,法器生出器灵,宝剑蕴养剑魂,皆是梦寐以求之事。 只是要让死物生出魂魄,资质、心血、时间、机缘,缺一不可。 有些心术不正的炼器师为图捷径,便将人魂炼入法器之中,强行为之塑造一个器灵。 这种事极为伤天害理,在清玄宗绝不被允许。 “牧泽是以自己之魂入的剑。”寒舟手指轻抚过剑身。 “不可能,若是如此,他又是怎么活着下的山?”魂魄都没了,人便也死了。 “是洛青帮的他。”寒舟看着玄霞道,“你可还记得景枫玄君所创的那套碎魂归元剑法?我一直在想,若他能直接攻击切碎魂魄,那是否也可以操控掌握它们?” 玄霞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寒舟继续说道:“起初我只是有所怀疑,但洛青和牧泽竟然成功了,既能将魂魄一分为二,却又于本体损伤不大。” “如果连洛青都能轻易办到,那换成景枫玄君呢?” “当年折柳性情大变,到底是因为修了无情道,还是因为被人剥离了叁魂七魄?” “宗门里那么多弟子,又有多少人的魂魄可能被景枫玄君捏在手中?” ================ 玄霞的故事基本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的感情线只存在于回忆里,以后再出现,那就是围观折柳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 第二十二章扫除长剑华缨梦 一番连问,惊的玄霞跳了起来。 “我就知道!那老东西是个祸害!”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玄霞敢称呼景枫玄君为那个老东西了。 他来回急促走了几步,冲寒舟道:“我们应该立刻将此事告知掌门。” 寒舟缓缓摇了摇头:“师尊闭关冲击大圆满,不能打扰。且已过千年,并无确切证据,我们又能拿景枫玄君如何?”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折柳的神魂被他拿捏?” “倒也不至如此。若魂魄有所缺失,折柳的修为不会进展如此之快,想必应是封存在她的随身之物中,比如……” “比如……那把剑?” 玄霞想了起来。 景枫玄君曾为折柳铸过一把剑,名为催寒。 取自“苦雨催寒不肯晴”。 是折柳随身不离之物。 折柳冷落他千年,久违的再次踏入荒火峰,便是在催寒剑折断之后,她来求他铸剑。 余霞暮辉中,她垂袖站在那里,静静望着他,眼中似有波光闪动。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 “你将她赶走了。”寒舟的话字字戳心。 “我,我怎么知道,我还以为……”玄霞颓丧的坐倒下去。 “大约便是那时起,折柳的五感七情逐渐归位,也因此道心不稳,修为下跌。” “是,然后还和一个资质平庸的弟子厮混在了一起。”玄霞暗自磨着牙根。 “所以你对牧泽动了杀心。” “这,这如何怪得我?口口声声说要修无情道的是她,却又自食其言喜欢上了别人,叫我怎么忍的下这口气……” 寒舟能说什么呢?他这个师弟,看着精明,实则傻的要死。 他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该如此对待牧泽。若说之前你二人或许还能破镜重圆,但自此之后,再无可能。” 玄霞不再说话。 他早已悔不当初。 寒舟所说他如何不懂?那时冲动下打伤牧泽,清醒后便已心生悔意。 只是他向来恣意任性惯了,做了荒火峰峰主之后更是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愿。 先是见那弟子得了折柳青睐,就已让他心头火起,后又见折柳百般维护,一时之间再也冷静不得。 他明明,明明都想好要这么守着她一世无情了,她却又当着他的面喜欢上了旁人…… 玄霞死死瞪住案上长剑,鼻中涌出的酸意让他眼尾堆起了一抹湿红。 “那依你说,我现在要怎么办?”沉默许久之后,玄霞才又闷闷开口。 “情场失意,那便与我一起投身宗门事业如何。” 玄霞:“……” 好气哦,这就是他心怀宗门,鞠躬尽瘁的大师兄。 “那是你没人喜欢,才不得不投身宗门……”玄霞手指抠着玉榻的雕花,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要我做什么,你就直说吧。” 寒舟凉凉的扫了玄霞一眼:“我想让你……试着炼制一个护山法器。” “护山法器……?咱们宗门不是有祖师爷留下来的护山大阵么。” “护山大阵已用了万年,虽每隔千年都会进行一次加持,却并未在神魂一道上有所抵御。” 玄霞明白了寒舟的意思:“你想要我炼制一个可以镇守魂魄的法器。” 寒舟颔首。 玄霞只微微考虑了一瞬,便干脆应下:“好。” 虽然他于神魂上并无钻研,但只要一想到能给景枫玄君添堵,就让他浑身充满干劲。 你不是擅长操控神魂么? 我偏就要将这魂魄镇住,让你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在脑中将景枫玄君暗自磋磨了一遍,玄霞阴险的哼笑了几声,视线一转,看向了桌上灵剑。 “我倒有些好奇,这剑的剑魂会是何样?”也许是根傻不愣登的木头。 “我没有看过,你可以唤出来试试。”寒舟道。 玄霞便掐了个法诀,伸指去碰剑。 正当此时,一道幽绿剑气突然从大殿门外猛烈袭来。 剑气刚劲锋利,摧枯拉朽般卷进殿中,将寒舟急切下掐出的灵盾击的粉碎。 然后撞上玄霞,将他直直击飞了出去。 丁零哐啷,轰隆咚当。 玄霞撞翻了一大堆屏风烛台,玉器摆设。 他的身上有许多护身法宝,能这么轻松伤到他的,唯有一人。 剑气扫荡过去的同时,折柳手持一根竹枝,一个莲步跃进了荒火峰大殿中。 寒舟默默退开了一步。 玄霞顶着一堆纱帐珠帘艰难起身,又惊又怒,一脸不敢置信。 “折柳——你是不是疯了——” 折柳理也没理他,冷冷扫视了一眼殿内:“我的剑呢?” 寒舟一指:“那儿。” 折柳五指一张,还没认主的灵剑一阵颤动,仿佛天生就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似的,飞入了折柳掌中。 只影剑到手,折柳转身就要走。 玄霞气的吐了一口血,拖着纱帘追出几步:“你,你,你给我站住!” 折柳顿住脚步,回头睨了一眼玄霞:“离我的剑远一点,否则……” 玄霞暴跳如雷:“是寒舟拿来的!不是我!” 但已经晚了,折柳手中长剑已挥向了大殿穹顶:“这就是你的下场。” 一阵剧烈晃动之后,藻井下悬浮的无数灵剑开始陆续往下坠落。 噼里啪啦,全部砸在了玄霞身上。 折柳这才满意了。 收剑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待她走远后,寒舟从柱子后转了出来:“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玄霞火冒叁丈:“你就这么看着她行凶?” “没办法,我打不过。” 又是一口血吐出,玄霞气了个仰倒。 =================== 下面要开始走一段轻松点的剧情啦,也不好一直虐嘛。 甜一阵再虐会更酸爽。(比心) 第二十三章偷闲聊与少年同 折柳提着剑回了苦雨峰。 洛青正坐在廊下擦剑,见她回来,立刻起身行了个礼。 他双手抱拳,掌心下一柄长剑亦是牧泽所铸,折柳只轻掠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前些日子教你的那套剑法可练熟了?” 洛青答:“熟了。” “很好,明日为师要考校于你。”折柳点点头,抬步向自己寝宫走去。 洛青有心想再同她多说几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寝殿中没有燃烛,灰白天光透过窗棂,只能照亮方寸空间。 折柳在榻沿坐下,将长剑横于膝上。 依然是叁尺六寸五分的剑,剑身莹润如玉,流动着水色蓝光。 与初见时不同的是,剑柄尽头刻着两个字——只影。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折柳不知道牧泽为何要给剑取这个名字。 但字字句句,皆是伤心。 然而绝情太久,她早已做不出什么诸如哭泣或悲伤的表情。 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手指抚过剑身,然后就着锋刃,将掌心紧握上去。 细白修长的指间鲜血成线流出,顺着血槽慢慢渗入剑中。 霎时间,灵剑光芒大盛,待一阵颤动过后,契约已成。 折柳轻轻“咦”了一声。 这柄剑竟已有了剑魂? 她挽了个剑花,催动灵气,便看见剑尖逐渐凝聚出一团冰蓝微光。 那微光脱离灵剑,平静沉稳的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像是团没有智慧的死物。 但就在折柳眸光流转的瞬间,突然极迅速的移至了她看向的地方。 竟是如此敏锐听话的剑魂。 不论是器灵还是剑魂,依据炼器师的心性,和自身的品质特征,都会呈现不同的性格灵性。 有的活泼,有的狂躁,有的温顺,有的险恶…… 折柳并未接触过太多器灵,先前使用的催寒剑也未曾生出过剑魂。 因而看着眼前这团微光,她不由觉得有些新鲜,伸手碰了一碰。 “自此以后,倒是你要与本座长久相伴了。” 剑魂轻轻落在折柳指尖,仍是那副木讷的样子。 但折柳仍是清晰的感觉到了一丝亲近与顺服。 …… 不需要再出去寻找天材地宝,折柳便老实留在了苦雨峰中。 将洛青的修行一一抓起,誓要补回自己之前欠缺的关注。 然而洛青却仿佛变得愚笨了似的,一会儿掉了剑,一会儿忘了招,一会儿心法不知该如何运转…… 折柳指点数次无用,不得不亲自上前,握着他的手演练一遍。 “可记住了?” 又是一遍手把手的教导,洛青如今已高过她,这一番演练下来,折柳面颊微红,颈间薄汗。 洛青先是沉默,然后缓缓摇头。 “烦请师尊再演练一遍……” 折柳扶额。 她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省,莫非是自己给洛青压力太大,使他太过紧张? “罢了,你先练之前的剑招吧。” “师尊,”洛青开口,“徒儿的心法运转有些滞涩,师尊可否帮忙疏通一二……” 折柳落荒而逃。 如此时光平和,转眼过了一月。 某一日天色微亮时,折柳从睡梦中惊醒。 修士的修为到达一定阶段,便不再需要睡觉,甚至为了修行,根本分不出时间入眠。 但到了折柳这个等级,一呼一吸皆是修行,她便将睡觉这一人生快事重新拾起。 在她的寝殿正中有一张宽大卧榻,四周垂着青鳞纱帐,床上堆着丝绸卧具。 每每日落,她最喜欢的便是躺在那床榻上舒展入眠。 只是今日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她抬手摸了摸,被下鼓鼓囊囊,还在微微扭动。 轻轻撩起一角,借着晨光看去,一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小小少年,正赤身裸体钻在被中,从揭开的缝隙里仰头望她。 “……呀——!” 折柳吓得惊呼一声,裹着被子跳下床。 小少年便整个从被下露了出来。 白净细嫩的一身皮肉,四肢纤细娇小,眼中还带着未睡醒的迷茫。 他眨了眨蝴蝶般的睫羽,冲折柳弱声道:“姐姐……” 折柳傻了眼。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 几乎要以为是那剑魂化了形,再仔细一看,却又发现不对。 少年白发之中生了对小小犄角,屁股后还有一团软白绒尾。 就像是,像是……一只小羊羔。 折柳突然想了起来。 那个被所有人都忘到了脑后的家伙。 ——小饕餮。 第二十四章小雨初成十月寒 “师尊——!” 听到折柳的惊呼,早已晨起练剑的洛青破门而入。 入眼没看到床上的小饕餮,倒是先瞧见了衣衫不整的折柳。 她藕臂上斜挂着半透纱衣,青丝如瀑直垂地面,玉白双脚赤裸着踩在云石青砖上,脚踝处一串金铃,细碎流光。 洛青脑海中轰的燃起一团火,脸上看不出什么,血色却红透了耳尖。 折柳拉起衣襟,扑回床上,用丝被将小少年胡乱裹起,抱着他就往外冲。 越过洛青时,见他还木愣愣的发呆,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 “愣着做甚?还不快去练剑!” 洛青回过神来,揉了揉额头,看一眼手里的剑,又看一眼折柳的背影,默默跟了上去。 师徒二人一路杀上云鹤峰。 于是他俩又见着了衣衫不整的寒舟真人。 清玄宗师门上下,倒是将爱睡觉一事贯彻了个始终。 寒舟睡的正香,骤然被吵醒,虽然仍是那张淡漠沉静的脸,却硬是让折柳看出了一丝不爽。 他端起冷茶喝了一口,眼神落在折柳手中的团子身上:“这是何物?” “你儿子。”折柳将被团扔过去。 寒舟自然不会被此话唬到。 他躲开丝被,见下面滚出了个小少年,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真身。 “这么快就化形了?”他微讶。 “如何安置他,你自己决定吧。”折柳点点地面。 寒舟沉吟片刻,说道:“过来。” 少年从地上爬起,躲到折柳背后,露出半张脸怯怯的望着寒舟。 洛青站在后面,瞧见他抓住折柳袖子不放,不由微沉了眼色。 折柳捞起丝被,从头到脚裹好小少年,将他推到寒舟面前:“去吧,你爹叫你。” “别胡闹。”寒舟无奈扫她一眼,又看向少年,拉起他一只手渡入些许灵力。 少年害怕的往后一缩,却抽不回手,只得将脸埋进折柳怀中。 微凉的灵气在少年体内游走一圈,寒舟松开手:“原来是偷吃了青莲地火,我说怎么化形如此之快。” 青莲地火。 牧泽用过的那个。 折柳略微走了一下神,又很快收回心思:“看他这样子想必是吐不出来了,你打算如何办?可不能管生不管养。” 寒舟蹙起眉头,凝着少年不说话。 折柳双臂环肩,手指点着下颌,忽然道:“要不,你收他为徒吧。” 见寒舟抬眸望她,继续说,“你不是一直未曾收过亲传徒弟?收一个吧,很好玩的。” 收一个吧,很好玩的。 寒舟挑了一下眉。 这话真是耳熟。 多年以前,他刚拜入掌门座下不久,师尊领着他去向景枫玄君炫耀时,也是说了这么一句。 “看我这小徒儿多有趣。你也收一个吧,很好玩的。” 于是在下一次的招新大会上,他便多出了折柳这个师妹。 ……还有玄霞这个师弟,这就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了。 寒舟指尖叩了两下桌案:“当初本座便同你说过,凶兽不可留于人间。看在你年纪尚幼未曾伤人的份上,本座给了你两个选择,一是认主,二是本座将你送去妖界。” 少年窝在折柳怀里拱了拱,没有说话。 寒舟又道:“当时你不愿认主,我们便说好待你大一些后就将你送走,如今你既已化形,那清玄宗自然是留你不得了。” 少年从折柳怀里露出水润润一双眼,声音弱弱的:“我不走。” “你不想走,那也有两个选择,第一还是认主,第二,则是拜本座为师。” 少年抬头看看寒舟,又看看折柳:“我,我不想拜你,我想拜姐姐……” 身后传来“当啷”一声脆响。 几人齐齐扭头去看。 洛青俯身捡起掉地的佩剑,掌心掩住被拽断的挂绳,面无表情说:“一时手滑,徒儿失礼了。” 折柳收回视线,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本座有徒弟了,不能收你。你面前这位仙长也是很厉害的,你拜他不会吃亏。” 寒舟脸色淡淡:“不愿拜本座也无妨,明日便启程送你去妖界。” 少年咬了咬嘴唇,半晌后才不情不愿道:“徒儿见过师尊……” “慢着,”寒舟却抬手制止了他,“拜师之前有一事需说清。妖修不同于人修,自有另一道章程。” 掌门如今闭关冲击大圆满,不知何时能出关,临走前便将门内大半事务都交托给了寒舟。 寒舟现在虽还不是正式掌门,但门内资源已尽可由他调用。 他掐了个传音,命人取一物送来,又转头对少年道:“清玄宗在此界各大宗门之中,算是极为宽大包容的,对妖修并不排斥,此前也曾有过妖修拜入门内。但有一条,凡拜入我宗的妖修,需得结下守心咒,若有朝一日心思不正,行下恶事,掌门便可通过此咒于千里之外取其性命。” 他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本座再问你一次,可还愿拜入我宗门下?” 折柳微微皱了眉头,但她也知这道流程十分重要,是以并未开口。 少年垂下的面容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再抬起头时,又是怯生生的眼眸:“我,徒儿愿意……” 用来缔结守心咒的法器,是一枚可变幻形态的金环。 寒舟指尖运转灵力,将其化作一缕金丝,一半刺入少年胸口,细细密密缠住他的心脏,一半断开分离,收入寒舟怀中。 发丝粗细的伤口连点血迹也未出,少年却好似被吓坏了一般,缠着折柳不肯从她怀中离开。 法诀光芒闪过之后,少年白皙细嫩的胸膛上浮现出一道金色图腾。 图腾花纹古朴雅致,形同一只奇兽。 “这是代表饕餮的兽纹,”寒舟道,“不同的原型会呈现不同的花纹,我也是第一次亲见,之前只在书中见过。” 折柳轻轻“唔”了一声,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这样的花纹,她曾是见过的。 在师尊的胸口。 是什么样的来着?似乎是…… 一条六翼巨蛇。 某些尘封起来的不快记忆钻入折柳脑中。 仿佛旷日阴雨之后,沿着骨缝沁入身体的寒意,令她抗拒不得,几欲作呕。 ============== 想不到吧,突然出现! 第二十五章龙蛇飞动无由见 守心咒已成,拜师茶喝过,只待稍后去宗门内上过灵牒,这场收徒仪式便算正式完成。 然而上灵牒需要姓名,问来问去,少年却只说自己无名。 “姐姐给我取一个吧。”他倚着折柳,小脸儿仰起,用希冀的目光望着她。 “不可叫本座姐姐,要叫师叔。”折柳捏了一把少年嫩滑的脸皮,对寒舟道,“你是他的师父,你来取?” 少年闻言瘪了嘴。 寒舟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为师替你取名,你可是不愿?”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可对师父如此无礼。”折柳轻斥。 “亲生的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师徒……” 少年小声嘀咕了一句,到底不敢在折柳面前放肆,低下头请了罪:“是徒儿无礼,还请师尊赐名。” 寒舟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微一沉吟:“既然他如此喜欢你们苦雨峰,又吞吃了青莲地火,就叫作莲雨吧。” 少年对这个名字无可无不可,但见折柳夸赞,也就开开心心应了。 他没骨头似的歪在折柳身上,丝被搭在臂弯,露出白皙小巧的肩头,一张脸清秀娇怯,半点也瞧不出上古凶兽的模样。 寒舟看不下去:“洛青,带他下去领弟子衣物。” “是!” 洛青立马应声,随即健步上前,扯起丝被团吧团吧,挟着手脚乱蹬的少年就出了门。 …… 待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扭打着走远,折柳脸上的笑容淡去。 她扭头看向寒舟。 “师兄,打从一开始你便没想过送他去妖界吧。” “嗯。”寒舟不否认。 “为何?”折柳不解,“又为何要让他接近于我?” “留下他的理由我已说过,至于由着他接近你……那是你自己结下的因果。” 折柳诧异,想不起自己何时结过这么一个因果。 “饕餮不是母慈子孝的种族,母吞子子食母并不少见,当年你救下洛青,无意中便也救了那小饕餮一命。” 寒舟从怀里取出那半截金丝,一边操控它变幻形态,一边同折柳说道,“只是你离开得急,未有察觉他的存在,后来我前去伏妖,他见你我二人衣着相似,便殷殷跟了上来。” “原来如此……”折柳了然点头,“那若方才他不选留下,师兄会如何处置于他?” “他会留下的。”寒舟答得笃定。 ‘贪婪’的凶兽,还未得到满足,又怎会轻易离开? 折柳一时无言。 她目光落在寒舟修长如玉的指间,见那截流光金丝几番变形,最终化作了一根竹枝状的金簪。 寒舟执着金簪打量片刻,末了满意地点点头,用它绕起一束发丝,随意打了个圈儿插在了头顶。 折柳忽然想起了自己要问什么。 “师兄,宗门不拒妖修我是知道的,只是这守心咒,我怎么头回听说?” “守心咒一向只由掌门,收徒的师父,和徒弟本人知晓。一是为了顾全妖修本人颜面,二也是防止心术不正之人得知此事,偷得信物控制妖修。” 寒舟指了指自己发间,“这也是为何我要将它变幻形态,信物长何样,对应谁,全都只有掌门自己知道,妖修本人也无法将其偷走。” 折柳眼眸微闪:“如此说来,掌门师伯那里应当有一份门内妖修的统合名录了?” “此物去宗门灵牒处调看便是,只是需持有掌门印信,”寒舟沉吟,“有些师父不愿自己徒弟的妖修身份公开,因而只有掌门知晓,便是我也不见得有权查阅。” 折柳游疑,又问:“那师兄可知,何种妖物的原型乃是六翼巨蛇?” “宗门里的仙灵妖魔物种课,你就没有认真听过吧。”寒舟语气凉凉。 “哎呀,这个……你若是知道就别卖关子了!” 寒舟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六翼巨蛇……腾蛇倒是背生双翼,但那是仙兽。除此之外,便是化蛇了。” “化蛇?” “化蛇,人面豺身,有翼,蛇行,声音如叱呼,招大水。” 寒舟站起身,抬手一挥,凭空唤出了一幅巨大的画卷。 画卷徐徐展开,纸面透如鲛绡,色彩绚烂流转,绘满了种种奇珍异兽。 “此物便是化蛇。”他虚指其中一图道,“然化蛇多为双翼,生六翼者只在传说之中,只因它们往往幼时便被修士斩于剑下……” 画中的妖魔由小至大,记录了数种形态: 初时只是一条生着幼翅的小蛇,随后逐渐粗长,直至翼展十尺,尾长数丈。 继而化出人脸兽身,尖牙利爪,诡异妖冶。 直至最后,则变成了一条褪尽兽毛的半人半蛇,长发六翼,竖瞳蛇信——再是像人,它也仍然是一头妖魔。 “与饕餮那样的上古凶兽不同,化蛇乃是一种极为恶毒的妖魔。” “与女娲一族也不相同,它便是再化形,也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类。”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第二十六章知人知面不知心 折柳抱着手臂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寒颤。 寒舟收起画卷,转身凝住她。 “你为何忽然问起此物?” “我,我就是随口一问……”折柳转过头避开寒舟的视线,“不打扰师兄休息,我先告辞了。” 折柳心事重重地走了。 寒舟没有阻止她离开,也没有多问,他想知道的自会亲手去查。 待梳洗换衣完毕,将竹枝金簪重新插回发髻,寒舟掐了个凌云决,向灵牒塔踏空而去。 上早课的弟子们在主峰广场来来往往,无人察觉未来的掌门人已从他们头顶翩然掠过。 轮值看守灵牒塔的,是另一位剑修大能、翠雾峰峰主的亲传弟子离雪。 少女很有些胆小怕生,因而每次执行守卫任务,都会专挑一些远离人群的地方。 原想着灵牒塔几个月都不见得有人来一次,可让她安安心心一人独处,谁料今日竟碰上了掌门师祖座下的大师伯。 “见、见过大、大、大师伯……”少女低垂着脑袋,几乎要碰到地面。 寒舟“唔”了一声,挥袖进塔。 灵牒塔与藏书塔一东一西,遥遥相对,如神柱般伫立在天地之间。 塔中亦用法阵幻化出了虚空灵境,寒舟站在塔中心的天台上,周身具是云海星辰。 他伸手一抓,便有云浪落到他的面前,化作一屏刻有名字的玉璧。 玉璧上下雕刻有四象神兽,乃是专门记录妖修弟子所用,数万年来被记录在册的也不过千余。 寒舟抬指在玉璧末尾铸下莲雨的名字,随着他指尖收势,一道金光涌现,沿着笔画将方才的名字描摹一遍,最后化作流光飞入了群星之中。 这便是清玄宗弟子的魂灯。 若有一日星辰陨落,便意味着那位弟子身死道消。 替莲雨上完了灵牒,寒舟并未收起玉璧,而是慢慢往前翻阅。 只是一直翻到顶,翻到了建宗立派,也没有瞧见他预想中的那个名字。 难道是他猜错? 能让折柳欲言又止之人,除了景枫玄君,还能有谁? 寒舟微眯起眼,又找出当年掌门同辈师兄弟的玉璧,从头往后翻了一遍,仍是没有那个人。 只除了…… 他的目光转回属于妖修的那一屏。 在莲雨的名字前面,有一小块空缺,什么也看不见,却占据了一个位置。 他不由心下叹气。 果然,还是只有掌门才能得见全部真貌。 …… 虽然做了寒舟的徒弟,莲雨却仍跟以前一样爱往苦雨峰跑。 仗着自己年岁小,他总是粘在折柳身上不肯离开,折柳不堪其扰,每每拎着他丢回云鹤峰。 “你自己的徒弟,你倒是管管啊!” 寒舟从卷宗后抬起头:“我不是给了他心法秘籍么,”他看向莲雨,“你背熟了?” 莲雨看一眼寒舟,又看一眼折柳,低下头:“我,我不识字……” 折柳拍桌:“你连你徒弟识不识字都不知道?” 寒舟一怔:“我给他秘籍的时候他没说……” “不负责任,”折柳指着他,“你还好意思说我怠慢洛青。” 寒舟手指掐住鼻梁揉了揉:“罢了,所以现在,我们是要先给他开蒙?” 折柳和寒舟面面相觑了。 他们二人都未曾养过孩子,怎么知道要如何给人开蒙? 讨论半晌,寒舟拍板。 “既要开蒙,先教做人罢。” 数日之后,寒舟不知从哪里寻来本凡人的《增广贤文》,摆在了折柳的面前。 而折柳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事态是如何发展成了现在这样——如今她上午要教洛青练剑,下午要在宗门授课,晚上还得陪着莲雨开蒙…… “师妹替师兄分担宗门事务,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寒舟又翻开一本宗门卷册,慢条斯理地说。 折柳气愤地拍拍书页:“我还在养伤!” “若不是你还在养伤,我便派你出去降妖除魔了。”最近各处都上报有妖魔蠢蠢欲动的消息,让他很是头疼。 折柳就不想和寒舟说话了。 日没西山,夜幕已临,云鹤峰大殿里的烛火温暖而明亮。 寒舟执笔浅书,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轻响,莲雨靠在折柳身边,听她一字一句的读: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 莲雨听着听着,忽然手指书册,问道:“师叔,这句话怎么读?” 折柳看了看,徐徐念道:“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是何意?” “意思就是,两个人重逢的时候感情还如初见时那般好,虽然都已经老了,却没有互相生出怨恨之心。” 寒舟瞄她一眼:“瞎解。” 折柳决定不搭理寒舟。 莲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这句呢?”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意思是,画老虎只能画出它的外皮,却很难画出它的骨肉,就如同看人只能看清他的容貌,却很难看清他的内心。” “哦……”莲雨想了想,摇摇头,“不懂。要画骨,那把虎撕开便是,要看心,那把心掏出来便是,有什么可难的?” “……做人不可以这么残暴血腥。”折柳卷起书册,敲了一下莲雨的头。 莲雨心说,人类想吃好吃的不也会把牛羊鸡鸭开膛破肚么,老虎和人对它们饕餮来说也是美味,怎么就不能这么做了? 但当着折柳的面,他半个字也没透露心中的想法,只是甜甜一笑。 “小雨听师叔的。” 第二十七章长恨人心不如水 月明风清,灯花竹影,相伴夜读。 玄霞踏着张扬的步子走进云鹤峰偏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温馨祥和的画面。 他顿时被刺痛了双眼,指向折柳的手指也颤抖起来。 “你、你们在干什么?!” 折柳脸上的笑意迅速淡了下去。 她问寒舟:“师兄约了人?” 寒舟抬头看一眼玄霞:“是。” “那我先告辞了。” 寒舟点头:“把莲雨也带出去。” 折柳合上书站起来,拉着莲雨的小手就往外走。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好似火上浇油,令玄霞怒火中烧,咬牙切齿。 他横跨一步拦在折柳面前:“你们在背着我做什么?” 折柳神色漠然:“玄霞真人,借过。” 好,好得很。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她可以对着别人笑得温柔如斯,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玄霞心里堵得难受,仿佛被人攥紧了喉咙,连呼吸也变得艰涩起来。 可他既不好对寒舟无礼,又不敢朝折柳发火,眉眼一转,便将气撒到了莲雨身上。 “这丑不拉几的小兔崽子是谁?” 玄霞上下打量少年一番,眼神里极尽轻蔑。 皮肤不如他白,样貌不如他美,娇里娇气没有半点男儿气概——折柳的眼光如今是越发差了! 折柳不想跟玄霞多费唇舌,他总是这样,脾气暴躁,阴晴不定,千年来毫无长进。 正打算绕过他离开时,莲雨却怯生生地开了口:“这位仙君长得真好看……小雨也想像他那么好看,这样师叔一定会多看小雨几眼。” “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玄霞语气稍缓。 “只是……”莲雨忽然话锋一转,“脾气凶巴巴的,好可怕……还是以前照顾小雨的那个师兄温柔。师叔师叔,以前的那个师兄去哪里了,小雨好想他……”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折柳的表情已经只能用冰冷来形容了。 “你闭嘴!”玄霞心神一慌,色厉内荏。 “让开。”折柳伸手推开他,径直往外走去。 二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莲雨从折柳衣袖后露出半张脸,朝着玄霞微微一笑。 隐秘而又挑衅。 玄霞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一掌拍了过去:“混账!” 带着滚烫烈焰的灵气直奔莲雨而去,折柳揽住少年旋身躲开,长袖一挥震散玄霞的掌风:“你干什么!” “竖子对本座无礼,本座理当训得!” “不过一个稚童,你这般年纪了和他计较作甚?杀了一个不够,还想再杀一个吗?!” 玄霞瞬间泄了气,慌忙将手藏回身后:“我不是,我没有……” 折柳懒得听他解释,拉着莲雨就出了殿门。 玄霞手足无措,茫然四顾。 回头见寒舟无奈叹气,以手抵额作头痛状。 他猛然惊醒,快步追出门去:“折柳……折柳!你给我站住!” 折柳再次被他拦下:“玄霞真人,还有何事?” 玄霞咽下翻涌的心绪,努力平稳自己的声音:“你现在生我气,脑子不清醒,我不怪你,但这小崽子不是好东西,你别……” “那又如何,与你何干?” “我、你……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折柳沉默片刻,然后冷冷地笑:“你欠牧泽一条命,你把这条命还给他,我就原谅你。” 玄霞呆住:“我要怎么还啊,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折柳扭头便走,不愿再搭理他一句。 …… 玄霞失魂落魄地回了寒舟的书房。 寒舟已将宗门事务处理完毕,卷宗整整齐齐地垒在旁边,正在翻阅一沓古旧笔记。 听见玄霞进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关于镇魂法器,我收集了一些上古大能的手书和心得,其中尤以钟型和锥型最被推崇。考虑到我们宗门地域广阔,钟型也许更为适合,你觉得呢?” 玄霞却充耳不闻,只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寒舟没听到回答,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玄霞的傻样:“你在发什么呆?” 玄霞对着寒舟左看看,右看看:“师兄,监守自盗可不是君子所为。”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玄霞这会儿冷静了,也觉得自己的猜疑有些可笑,他有气无力地在寒舟对面坐下:“哎,师兄……你没经历过风月情浓,你不懂。” 寒舟:“……说正事。” 玄霞撇撇嘴,从须弥戒中摸出个玉简递了过去:“形制可以再商讨,但有些珍稀炼材却不可缺少,我都记载在这里面了,交给你了,掌门师兄。” 寒舟接过玉简,以灵识探入其中,粗略扫了一眼。里面记载的炼材虽有难有易,但交给折柳便不在话下。 看到其中一行时,他目光一顿:“饕餮胃?我以为有饕餮血就可以了。” “血自然也能用,但效果肯定不如胃好。”玄霞想了想,“饕餮可吞食万象,它的胃中甚至可自成一方世界,不过饕餮胃不易取得,只因它离体后会很快萎缩,所以最好是等用时再活取。” 寒舟沉默了一下,将玉简收进袖中:“我知道了。” 第二十八章灯昏共度空阶雨 折柳将莲雨送回寝殿,勒令他上床就寝。 等关上殿门,走出去好远,才想起《增广贤文》的书册还捏在自己的手里。 她低下头,手指揩着书页翻了翻,正好看到一句: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折柳脸上没有表情,只随手将书册扔进了储物袋中。 等回到苦雨峰时,已过了叁更天。 苦雨峰终年落雨不断,自然不会有月光,此时夜深,天幕只剩下浓沉的墨蓝,衬着重重竹影和幽幽雨幕。 折柳收了神识,只凭双眼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 这是一条看不到来处也看不到尽头的路。 一如她千年来孑然独行的修道之路。 这条路是师尊给她选的,她不喜欢,却不得不走下去,可为什么走,又要走到何时,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时候寻找一条新的路,寻找一个新的道心了,折柳想。 忽然,前方的黑暗里隐隐有微光亮起。 细细长长的竹林曲径上,洛青撑着伞,打了一盏小小的灯笼站在那里。 雨幕昏灯,橘黄的火光照着蓝黑的衣摆,是冷寂夜色中唯一一点暖色。 而青年的眉目沉稳,静默,不动声色。 折柳快走几步:“不是让你不要等我么。”语气里半是责备半是心疼。 洛青也迎上前来,将油纸伞递到她的头顶:“师尊天晚不归,我会担心。” “傻子,谁能伤得了我。”折柳踮起脚揉了揉他的头发。 洛青垂着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这些时日以来,他已经摸透了折柳的行踪。 每日替莲雨读书之后,折柳都不会直接御剑回苦雨峰大殿,而是一个人来到竹林里,时而散步,时而拈一片竹叶吹不成调的小曲。 于是洛青做了这盏灯笼。 他希望以后折柳再看到这片竹林时,想起的不是牧泽,而是他和他的灯笼。 师徒二人相携相伴着走在漆黑的山路上。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万物俱静。 洛青先打破沉默:“师尊,徒儿这些时日接了许多任务,虽然没有师尊相陪,也都完成的很好。” “很好。”折柳赞道。 洛青又道:“徒儿昨日刚接了第一个地字级任务,过几日就要出发。虽然没有师尊相陪,徒儿相信自己也一定能顺利完成。” 折柳:“天地玄黄,你如今已达到地字级了?真厉害。地字级任务虽然危险,但你做好准备应是没问题的,回去我再给你些保命的符咒和法器。” 洛青点点头:“听说是地字级任务里最难的一个,没有同门敢接,徒儿就接了。不过没关系,虽然没有师尊相陪,徒儿也一定能平安归来的。” 折柳:“……” 她叹了一声:“罢了,我陪你走这一趟吧。” 洛青板肃着脸:“不可,莲雨师弟正在开蒙,岂能因我而断?” “你师伯的徒弟,让他自个儿教去。” 洛青无甚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 然而折柳的许诺最终没能成行。 第二日一大早,她就被寒舟召唤过去,扔了一个玉简,让她尽快将上面的炼器材料收集齐全。 “这么多,我一个人如何来得及,不能多分几个人么?”折柳查阅着玉简,为难道。 “事关宗门安危,不能大肆宣扬,虽然你伤势未全好,但除了你我信不过其他人。” “可我答应了洛青陪他出任务,要去一趟渊冰秘境。” “多大的人了,出个任务还要师父带。”寒舟低头翻了翻卷宗,“也不是不行,渊冰秘境在归雪城附近,正好五十年一届的修真界全门派代表大会就要在归雪城展开了,我们宗已缺席数届,不如这次你出了秘境顺便去……” “告辞!”没等寒舟把话说完,折柳已拿起玉简,一个纵步潇洒离去。 折柳食言,洛青自然是不开心的。 可师父和大师伯做下的决定,他无权反驳。 “徒儿明白了,请师尊保重自己,徒儿等师尊回来。”洛青垂下头,低沉着声音说。 折柳满怀歉意地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莲雨在一旁看看洛青,又看看折柳,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是夜,苦雨峰。 折柳的寝殿悄悄溜进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莲雨脚步轻盈,悄无声息地来到折柳床边,掀起纱帐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睡颜。 看着看着,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折柳的身上总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气息,吸引着莲雨的注意。 那气息像是仙气,又像是妖气,甚至有些像魔气。 好闻极了,让莲雨的口腹蠢蠢欲动,欲罢不能。 好想吃掉她。 这是饕餮的本能。 可是吃掉她就没人陪自己玩,没人给自己说故事了。 那就只舔一舔,舔一舔好了。 莲雨不无遗憾地想。 不然等她离开宗门,自己就要好长时间闻不到了。 他俯下身,慢慢向折柳靠近。 诱人的香气钻入少年鼻中。 使他忍不住咧开双唇,露出利齿,探出殷红的舌尖。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一只手突然从被中探出,掐住莲雨的脖子,将他猛的按到床柱上。 那只手苍白,纤细,却有着万钧之力。 与此同时,莲雨的心脏处传来剧烈绞痛,他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就顺从地放软身子,小声唤道:“师叔……” 折柳从床上坐起,拢好衣襟冷冷地看着他。 “我不管你之前怀有什么样的心思,但既然入了我清玄宗,若敢做出一件有伤天理之事,我会亲自解决了你。” “听到了吗?” 折柳收紧手指,少年的头颅被迫昂起,颈骨发出了细小的脆响。 可他脸上毫无惧色,无辜的眼眸里藏着隐秘的愉悦,用下颌蹭了蹭折柳的手指。 “小雨……什么都听师叔的。” *论清玄宗食物链的高低 第二十九章又携琴剑返江湖 折柳把莲雨丢出房门,自己也没了睡意。 她略作收拾,又给洛青留了讯息,待天色破晓便准备出发下山。 往常离宗出行,折柳都是拿上剑自己就走了。 这一回却遇到寒舟来送。 雾气横卷的山道上,他一袭青袍袖手站在那里,姿容清绝出尘,脸色却不大好看。 “那小子可有伤到你?”他问。 折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寒舟指的是莲雨:“无事,我已警告过他,倒是我走后你要多上心一些。” “若是教化不了,那就只能除去……” “既已收徒,怎能随意放弃,”折柳劝道,“慢慢来吧,这才开始启蒙,左右我们盯紧一些便是。” “有些妖物是怎么教都做不了人的。” 寒舟似乎话中有话,折柳没接,只是笑了笑:“我走了。” “罢了。”寒舟叹了一声,“你自己小心,别又弄得一身是伤。” “看不出来,大师兄也会关心人了。” “我只是怕你受了伤又要回来上药,耽误收集炼材的速度。” 对于这个师兄的刀子嘴豆腐心,折柳是心中有数的。 她笑着摆了摆手,不再多言,唤出只影剑,转身御剑而去。 星驰电走,翩影如风。 清玄宗苍廖的群山在她身后越退越远,很快消失在了茫茫仙雾之中。 …… 折柳携剑出游,隔日里,洛青也出任务去了。 如今的苦雨峰空无一人。 而本应在云鹤峰处理宗门事务的寒舟大师兄,拉着玄霞出现在了苦雨峰的后殿前。 那里曾经是景枫玄君的寝宫。 “你是说,要搜查景枫的寝宫?” 玄霞被寒舟的话惊得一愣一愣。 “是。”寒舟颔首。 “……师兄,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搜查景枫的寝宫,是寒舟多年前就想做的事。 只是那时掌门师父仍在管事,他的神识遍布全宗上下,令寒舟不敢妄动。 后来掌门闭了死关,折柳和洛青却又因故常留峰中,直到今日才算是真正有了机会。 “你就说敢不敢吧。”他看着玄霞道。 “有何不敢?我倒要看看这老东西藏了些什么。”玄霞叉腰冷笑。 二人走上殿前台阶。 也不知苦雨峰的人是心大还是胆大,紧闭的殿门上只结了两道警戒法印。 第一道是折柳离开前所下。 玄霞与折柳相识多年,对她的手法极为熟悉。 他轻松解开法印,嗤了一声:“她倒是把这里护得严实。” 第二道不出所料,是景枫自己所下。 玄霞尚在琢磨如何破解,寒舟已抬手推门而入。 “你、你不怕惊动他?”玄霞惊诧。 “惊动又如何,我倒是希望他自己出现。”寒舟淡淡说道。 玄霞略做思考,点头:“有道理。” 作为清玄宗上一任剑尊的景枫玄君,寝殿里正常得让人有些意外。 极为普通的陈设,前后叁进,隔断间挂着层层迭迭的青纱云帐,最里面则是一张乌檀卧榻。 清雅,素净,带着缥缈的仙气。 一如大部分修士的房间。 寒舟和玄霞细细查探了一番。 殿中摆放的诸多法宝秘籍虽不是凡品,但对他们二人来说也并不稀奇。 唯一让人觉得突兀的,只有大殿深处那扇诡异的石门。 门上雕刻的巨大怪蛇昂首盘踞,双目闭合,透出一股森然冷意。 化蛇。 寒舟在心里默默念道。 他盯着那蛇的双眼看了片刻,曾经在苦雨峰上感知到的那一丝窥探目光,会是这个石像发出的吗? 玄霞摸索着石门边缘:“这是一个空间法宝,原本有强大的禁制,却不知被谁破坏了。” 他指向地面的缝隙,那里有明显的兽类爪痕。 寒舟皱眉:“进去看看。” 等他们再从石门中出来时,时间已过去了一天一夜。 二人的神情都十分严肃,玄霞的面色更是难看至极。 他们自然都看到了那片幻境虚空,也看到了那座挂满红纱灯笼的宫殿。 寒舟心惊的,是景枫创造小世界的能力。 对于高阶炼器师而言,炼制一个空间法宝并不是难事,许多秘境就是以前飞升的炼器大能留下来的。 但景枫只是一个剑修。 除了他给折柳炼制的那把剑,从来没人意识到他还会炼制别的东西。 而刚才所见的小世界竟大得寒舟飞了一日都没看到边界,他放开自己的神识穿透脚下云层,甚至还能隐约感知到活物的痕迹。 而玄霞耿耿于怀的,则是那座喜堂一样的大殿。 那些红帐,那些发簪,那张床,还有断成两截的催寒剑——他根本不敢去细想。 却又忍不住想。 他掐起法诀,想要重现殿中曾经发生过的事,却被强大的禁制压的施展不得。 玄霞咬了咬牙根,冲寒舟道:“我要将这石门带回去。” “带回去?” “带回荒火峰。这里面必然有秘密,我一定要解开它不可。” 寒舟略作沉吟便同意了:“好。”他也需要继续查探,留在苦雨峰终究不便。 二人动手拆墙。 门内世界再大,门外也不过只是一个法宝。 拆到一半,玄霞突然停住:“万一……折柳发现了怎么办?” “短时间内她不会发现的,若她发现了……”寒舟顿了顿,“就说是你要拆的。” 玄霞:“???” 他好像……无法反驳。 第三十章等闲平地起波澜 折柳这一次离开宗门,身上少了些许羁绊,一时如鸟上青霄,鱼入大海,感觉到了久违的洒脱。 她御剑于九天之上,心境顿觉自在开阔。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千年来修的无情道终究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再多的刻骨铭心,也会很快淡去。 原本牧泽会是个例外,但他的离开带走了折柳所有仅剩不多的强烈情绪,如今她脸上虽带起了笑容,却比过往还要无悲无喜。 下山之后,折柳先去了一趟玄霞母亲的坟墓。 坟前孤柳依依,石碑上的字迹似乎被人重新描过,又再次褪色。 折柳清理,上香,烧纸,略作停留,然后离开。 与玄霞的恩怨再大,也不会影响她对这个苦命女人的同情和怜惜。 随后,她选了几个不算太危险的魔窟径直闯了进去。 人和剑一样,长久不用都是会生锈的。 从一开始的略有滞涩,到后来潇洒疏狂,她的剑意越发凌厉,下手也越发不留情。 那些趁着她断剑负伤时群起偷袭她的魔物,这次再也没有那么好运,她全都连本带利的还了回去。 ——清玄宗的那个女剑尊又出山了!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妖修和魔修的地盘。 众修士之间掀起一片哗然。 之前的千年里,折柳就经常出山斩妖除魔。 她虽修无情道,却并不滥杀无辜,只除掉那些真正作恶多端的修士邪物。 长此以往,倒使得仙修与妖修魔修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平。 妖修魔修们在自己的领域安分守己,互相倾轧,不敢擅越雷池伤害凡人与仙修。 这一平衡,直到折柳断了剑,回了清玄宗才被打破。 妖修魔修们拍手称庆,蠢蠢欲动。 可还没等他们高兴太久,折柳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她直接闯了数十个妖域魔窟,打得别人鼻青脸肿,抢了人家的灵草神药就走。 妖修们敢怒不敢言,魔修们却没这么好的脾气,他们催动魔物偷袭围攻折柳,直到她负伤回了清玄宗,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可这还没过多久,她居然又下山了! 虽然她这一回直接去往了魔修的地盘,但谁知道她若寻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会不会又来找妖修的麻烦呢。 有坐不住的妖修已经结伴前去求助妖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呀!”他们哭诉道,“那剑尊在仙修的地盘横行霸道也就罢了,如今杀上门来,那是在打妖主您的脸呀。” 妖主手指敲击着王座的扶手,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都回去吧,本座自有打算。” 众妖修不情不愿的散了。 各自都决定回去就收拾家当,远远躲开避一避风头。 有年轻的妖修偷偷问自己父亲:“妖主让我们按兵不动,我们就这么跑了会不会触怒他?” 年老的妖修冷哼一声:“什么妖主,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罢了。” 他是野种,可你们不也打不过他么,最后还不是只能低头承认他的地位。年轻的妖修在心里默默想道。 而此时的折柳,已经闯完了四个小型魔窟,驾着她的只影剑向下一个目标飞去。 …… 那日离开苦雨峰后,寒舟和玄霞就带着巨蛇石门去了荒火峰。 为了避人耳目,便将石门放在了玄霞的私人炼器室中,那里除了他,只有亲传弟子盈草可以进入。 如今则多了个寒舟。 玄霞又要研制镇魂法器,又要研究那扇石门,忙得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间,数月转瞬而过。 期间折柳曾回来两次,送来部分炼器材料,然后又匆匆离开,竟然真的一直没有发现他们拆了景枫的寝殿。 玄霞心中藏着秘密,也有些刻意的避开了她。 某日,暮色初临。 寒舟忙完一天的事务,前去荒火峰查看进展。 一进炼器室的大门,就听见玄霞正在发火。 他怒火冲天,厉声呵斥着脚下跪伏的少女,语气中满是嫌恶:“蠢货!你怎么能蠢成这个样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寒舟微微皱眉,走过去:“毕竟是你的亲传弟子,何必说得如此难听。” “你不知她干了什么!真不明白我当初为何收了她,笨得要死,折柳跟她一般大时早就……” “好了,”寒舟出声打断,“徒弟是你自己选的,若有做不好的地方耐心教导就是,何至如此欺辱她。”又对盈草道,“下去吧,本座和你师父有事要谈。” 玄霞将手里炼废的材料摔到盈草面前:“快滚下去,看到你就生气!” 盈草瑟缩了一下,慌乱地爬起身,跑出门去。 “你看看,你看看,”玄霞指着盈草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走的时候连告辞也没一句,毫无尊卑!” 寒舟揉揉额角,决定转移话题:“镇魂法器你炼制的如何了?” 玄霞深吸几口气,压下怒意:“……雏形已有,随我去看吧。” 片刻之后。 望着眼前那座叁层楼高的巨大撞钟,寒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第三十一章月落龙蛇蟠木影 “……这是何物?”清玄宗的大师兄闭了一下眼。 “不是你要求的么?”玄霞扣指弹一下钟身,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钟型,效果能够笼罩整个宗门,你看看这个大小,若是敲响它,声音必定能传遍全宗,任谁来神魂也逃脱不掉。” “你做这么大,如此显眼,岂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寒舟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你以为其他人都是瞎的?” “那……那你说要如何?” “缩到一人大小,要能放到主峰的塔楼里。”寒舟叹气,“而且也需考虑离宗外出的门人,最好是能做一些可与主钟相互呼应的小型法器,让他们随身携带,如此就算在外遇敌也可定魂防身。” 玄霞忽就想起了折柳,他轻轻啧了一声:“……行吧,我试试。” …… 玄霞的私人炼器室与那玄石巨门一样,也是一个空间法宝。 由他自己亲手炼制,漂浮在浩渺虚空之中,只单独辟出个入口,与荒火峰的炼器室相连。 其中共有十间炼材储藏室,叁间炼器室,并一间铸剑房,如今为了炼制镇魂法器,便将其中一个炼器室腾空了出来。 寒舟走后,他将自己关进了放有巨钟的那个房间,他人虽骄纵,于本职任务上却并不会敷衍拖延,这一闭关,在他自己出来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到他。 因着寒舟的警告,玄霞并未再训斥盈草,但该有的惩罚却没少。 那个少女必须将十间储藏室的炼材全部擦净,分门别类放好,再标上品级和名称,才可以去休息。 修仙之人数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撑得住,但这不代表精神上不会痛苦,盈草一边整理炼材,一边低声抽泣,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在地。 能够成为炼器第一人、荒火峰峰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当年的盈草以为是天大的幸运。 然而事实是,她很多时候都过得很痛苦。 玄霞总是会拿她和折柳比较,折柳不在宗门的时候,他会反复提起她的名字,用她的成就来奚落自己。 即便自己的天资其实比折柳高很多,不论是筑基还是结丹,她的速度都比折柳更快,但在玄霞眼里,她二人永远是云泥之别。 折柳是云,她是泥。 而等折柳回来了,她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每次玄霞在折柳那里受了冷遇,回来都一定会拿她撒气,难听的责骂,去危险的地方拿取炼材,不眠不休地整理储藏室……都已是家常便饭。 她厌恶玄霞,也因此讨厌折柳,宗门里那么多脾气和善的师父,偏只有她遇上这样一个。 盈草丢开手里的炼材,趴在柜架上伤心地哭出声来。 忽然,空旷幽暗的炼器室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何人在此哭泣?” 盈草悚然一惊,匆忙回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只见玄霞带回来的那个石门打开了一道缝隙,忽明忽暗,正在发出茫茫白光。 盈草知道那是大师伯送来的东西,似乎属于一位前辈大能,玄霞研究了好久都没进展,如今却在她的面前发出了人声。 她害怕地盯住门,背抵着柜架,不敢动弹也不敢应声。 “过来。”门里那人又道。 音色低沉清冷,既像是寒川冰裂,又像是深水静流,极为悦耳动人。 盈草心里的那点退缩莫名就淡去了。 她不自觉地走过去,轻轻一推便打开了石门,一片耀目的白光顿时撞入她的眼中。 待白光过去,她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镜湖。 头顶是碧蓝苍穹,脚下是徘徊云影,一条细长的玉阶直通湖面,而湖心伫立着无数通天彻地的玉柱。 那个声音又道:“到我这里来。” 盈草便沿着阶梯往下走去。 玉阶到达湖面,就变成了一道平台,一直通往柱林深处。 远远看去十分纤细的天柱,等走近了一看才知道宏伟至极,它们往上看不到尽头,炽白天光绕过柱身在湖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充满压迫感地包围着中间一截断柱。 而断柱之上,用粗壮的铁链锁着一个半人半蛇的妖物。 盈草睁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眼前人的容貌,俊美无俦?神姿峰颍? 一头雪缎般的长发铺洒在水面,眉心一点殷红,半没半露的长长蛇尾像是赤红色的琉璃,被天光一照就泛起粼粼金光。 他的身后有叁对巨大的蝠翼,已经尽数折断,又被铁链穿透,紧紧地绑缚在柱身上。 明明是个蛇妖,眉眼间却有一种仙君般的日月光华,就算号称第一美人的玄霞在他面前,也要被他比成云泥。 他是云,玄霞是泥。 第三十二章梦中不知何岁月 盈草忍不住前行了几步,走出天柱的阴影,仰面看着他。 蛇妖看见盈草,眼底也是微微一动。 “你是……”他低声自语了一句,若有所思,“你叫什么名字?” 盈草眨了眨眼,眸中的迷惘逐渐散去。 她警惕地看着蛇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蛇妖淡漠的脸上便罕见地起了一丝波澜。 他凝着盈草,缓缓启唇,又问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冷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一次少女没能反抗,脱口而出:“盈草。” “是何宗门?” “清玄宗。” 蛇妖沉默一瞬,又问:“如今谁是掌门?” 盈草老实回答:“景珣师伯祖,但他闭关了,现在是寒舟大师伯在管理宗门。” “寒舟……”蛇妖想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顿了顿,“你又是何人峰下?” 盈草却不答了。 少女妍丽的脸颊上流下涔涔冷汗,猛然后退数步坐倒在地,摊开的手心一片血痕。 再抬起头时,眼底只剩清明。 “你这个妖怪,你控制我!难怪被封印在这里,我要去告诉大师伯!” 蛇妖冷冷地看着她,目光睥睨,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但片刻之后,他又垂下眼帘,挡住眼中的情绪。 “你是天灵根,纯阴之体,身伴神火,骨龄已超五百岁,却至今未能结婴……”他语调轻缓,长睫微抬,“为什么?看来你的师父并没有好好教导你。” 这话戳中了盈草的痛点。 与年少时的修炼神速不同,她在金丹大圆满已经滞留了太久,就连洛青都快要赶上她。 少女咬了咬唇,有些气恼道:“关你什么事?” 蛇妖就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如清流见底,晓雾将歇,让他一身凛然不可犯的气质都软了几分,好看得盈草恍了神。 只听他道:“你不想突破瓶颈飞升成仙么?你帮我解开封印,我助你日后修行,如何?” 盈草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她感觉得出来,这只蛇妖修为极其高深,不在寒舟大师伯之下,若他能赠予她一些灵丹法宝,指点几句功法修行,怎么都要比玄霞的冷待强上许多。 但她不敢轻易答应。 许多妖物都擅长蛊惑人心,若是将他放出来,他反手毁约怎么办?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 少女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美眸,也放柔了声音:“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相信你?” 蛇妖看着她不说话,过了半晌,才答道:“……池卿。” 又抬起手划出几道光焰,在虚空中写出了这两个字:“我的名字。” 盈草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我要回去考虑考虑,行么?” “无妨,”蛇妖并不强求,“等你想通了,可以回来找我。” …… 盈草小心翼翼,一步叁回头地逃离了镜湖,而蛇妖早已陷入沉眠,不再搭理她。 但等她一踏出幻境,石门轰然合上,蛇妖便倏然睁开了双眼。 “池卿,”他声音冷淡,“本座借用一下你的名字,你不会介意吧。” 一个黑袍覆面的男人从柱影后转出来,踏着水面来到蛇妖面前。 “奴恭迎主人苏醒,”他单膝跪地,以绝对卑微的姿势垂下头,“奴的命主人都可以拿去,何况一个名字。” 蛇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意。 “去查,清玄宗,盈草。” 区区金丹期却能抵抗住他的摄魂之术,会是他在等的那个人吗? 黑衣人应了一声,站起来,却没有立刻离开。 “还有何事?”蛇妖扫他一眼。 黑衣人又再次跪了下去。 “奴恳请主人,允许奴接近折柳真人。”察觉到主人的不悦,他也没有住口,而是继续一板一眼解释,“折柳真人数次杀妖夺宝,奴已袖手旁观多年,但她近日做得颇为出格,族中怨言极大,奴恳请主人,允许奴出面与折柳真人交涉。” 蛇妖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黑衣人双膝跪地,不言语也不求饶。 许久之后,直到他七窍冒出的鲜血染红了周身水域,蛇妖才缓缓收回自己的威压。 “还记着她当年捅你的那一刀?”他淡淡开口。 “奴不敢。” “去吧,”蛇妖阖上双目,“只是记得你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记住,本座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他最后说。 *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