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喜欢你》 楔子 爱情应该是什么模样? 是在蓝天白云下牵手,即使手心已被汗水浸溼,也捨不得放开,还是在星光点点的山顶拥吻,即使发丝覆在彼此的脸庞,也捨不得分离。 在我的想像里,我会和他走遍天涯海角,他拥有世界上最多的优点和最少的缺点。只要他在,冬天变得暖洋洋;只要他在,夏天总是带着微风。 想像总是美好的,当我漫步在大学校园,偶尔驻足湖畔,想着某天的午后,能与喜欢的他坐在石头上,眺望湖面的波光粼粼;我望着图书馆内的空桌发呆,想着期末考周的夜里,能与喜欢的他各自佔据桌的一角,为学业奋斗;我走在满地落叶的大道,想着初春时分,能与他欣赏异于百花盛开的风景。 大叶桃花心木在我眼中是独特的,有别于其他树木在秋天凋零,他是百花争艷的春天里,那一抹黄色风景。落叶为道路披上一层衣裳,只要轮胎轻轻地辗过,他总是发出清脆的声音,却是一片片生命走向枯竭的证明。 春天的风依然大力地吹着树梢,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因为落叶遍地而失去摩擦力的石板路上。 即使稍有不甚就会滑倒,我依然爱极了这个春天里的秋天。 大叶桃花心木依然遵循生物之间的规则,在春天的枝头上颤颤巍巍地开着小花,却又叛逆抖落所有叶片,绿意盎然的春天,转瞬间成为黄色的秋天。 就像所有幻想虚实交错,每当我走在这条由无数叶片铺成的大道上,总是分不清楚时间的更迭、四季的递嬗。在想像的世界里,所有的行星都以我为中心旋转,所有人都符合我内心深处隐隐的期待。 如同第一次春心萌动时,我把名为喜欢的种子埋进土里,日日为它浇水,夜夜幻想它能开出粉红花朵,但当它萌芽、抽条,长出娇嫩欲滴的花苞时,我才发现所有想像,只能活在心中。 名为爱情的花朵正徐徐绽放,我真的喜欢他吗?想像中的模糊面孔也能是他吗? 01 迷濛春雨时 今年春天来的比往年还迟。 一走出图书馆,我才发现天空开始飘起毛毛雨,虽然不至于被淋湿,但这个温度足以让人感觉寒冷。 我从书包的最深处拿出伞,又将外套的帽子戴上后,才撑伞挡住头上细细密密的雨丝,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我感觉鼻子有点痒,情不自禁的打了喷嚏。 今年的春天有点冷啊。我把左手伸往外套的更深处,如此想着。 趁着天色尚早,我还是赶紧买完晚餐回去宿舍吧。 我打算朝着校门口走去时,却又听到身后的球场上传来篮球撞击球框的声音,我甚至能想像篮球架因此震动而发出的低响。 我不禁顿足,停在原地,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驀地,伞上的水珠因为我的转向,在伞面上迅速积累成更大的水珠,又纷纷从边缘滑落。 经过脑中简易的加减,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今天剩下的餐钱应该够我买一杯中杯的鲜奶茶。但这不过是饮料沉癮者的惯用伎俩罢了,毕竟路边的饮料店一间一间的开幕,若每天都成为他们眼中的散财童子,我会对自己的父母过意不去。适时的理由除了能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慾,也能减轻对父母亲的罪恶感。 我抬足朝球场的方向走去,那边的饮料店可以说是阅饮料店无数的我,经过开学一番审查之后的前几名。 「一杯中杯鲜奶茶,热的。」在店员面前踌躇许久,最终我还是点了微糖。 毕竟马也有失蹄的时候,现在只要一喝到他们家的无糖鲜奶茶,便会勾起一连串不好的回忆。 究竟有什么比被雷队友的不作为拉低全组分数,更令人气愤呢?那就是被对方雷完之后,想要喝一杯鲜奶茶疗癒自己,却点到一杯喝起来像水的无糖奶茶。 我是天蝎座,所以这件事在我这里没有翻篇的机会,但错的是那杯无糖奶茶,其他饮料是无辜的。 点完饮料之后,我退步准备让给其他人点餐,却不慎被阶梯绊了一下,幸亏木阶梯的高度差不大,在绊倒的那一瞬间我只想到这件事。 但下一秒,不幸的事还是发生。我握着雨伞的手明显感觉一股小小的阻力,回头时,却发现伞上的骨架已弹回原位。 身旁一个黑色身影擦身而过,我还能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汗味,老实说味道并不浓厚,不似国中体育课后的教室里,像是醃了三年的酱缸味,他的味道夹着一点雨天特有的青草味,并不令人讨厌。 我在水泥地上稳住重心后,悄悄调整雨伞的角度,才能看清楚眼前的背影。 「一杯青茶无糖微冰。」声音听起来很沉稳,我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要不要过去说声对不起,我还在犹豫,毕竟他看起来完全没把方才的意外当回事,如果我执意凑上前,倒显得有点尷尬。 突然,他将手上的保温杯放在店员前,又说:「我要用保温杯。」 见他一连串动作,我不禁感叹。即使政府推广减塑的政策那么久,我只把它当作耳边风。身为懒惰鬼的我,已经享受太久的方便生活,要我每天为了喝饮料而勤劳的刷杯子根本难如登天。 「十七号,你的饮料好囉!」我的失神被店员唤回,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号码单,我接过店员手上的饮料。 「小心烫喔!」店员又贴心地补充。 我不以为意的接过饮料,但没想到今天的温度确实比往常高,我只能急忙放下饮料杯,卸下一边的背包肩带,在一片混乱中摸出同样皱巴巴的杯套。 幸好今天出门前有把杯套塞进包里,我在心中长吁一口气,忍不住讚叹自己的料事如神。 因为温度的关係,我艰难地用指尖将杯子一点点推进杯套,与往常相比,的确费了一番功夫。 「十八号,你的饮料好囉!」店员神情为难,我的动作一顿,开始观察。 「抱歉,因为你的杯子有点小,所以饮料装得太满了,有点盖不起来,你看要不要先喝一口。」店员小心翼翼地将盛满青茶的保温杯,连同杯盖递给那个男生。 「没关係。」那个男生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像是习以为常一样。他将自己连同杯子移到点餐檯的另一端。 我还在打量他。 可能因为度数又加深了,我其实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却眼尖发现几滴淡褐色的液体从杯中洒出,正沿着杯壁向下,很快便触碰到指尖,他皱眉,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此时,我才发觉他的身上只有一个装鞋袋、一条随意披在头上充当雨伞的长毛巾,还有正在製造麻烦的保温杯,应是刚结束练球。 其实,我可以提着自己的饮料转身离开,但一想到刚刚的意外,我连道歉都没有,心中难免有些坐立难安。所以,我再次卸下背包肩带,在夹层中掏了许久,才找到一包面纸包。 深吸一口气,我将手上的面纸包递给他,小声地说道:「这个给你。」 可能因为身高差的关係,他根本没有听清楚我说了什么,只是蹙眉看我,片刻才意会我的用意,他想伸手接却又停下,然后眼神在面纸与保温杯中来回移动。 半晌,我才读懂他的意思,连忙撕开面纸包,连续抽了几张。 「谢啦!」他接过我手上的面纸,声调藏着一丝愉悦。 这一刻,我才真正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即使半张脸被口罩覆盖,我还是能从眼角浮现的笑纹,察觉他的心情。 虽然头上盖着毛巾,但他的头发还是被雨水微微的浸湿,有一滴水珠在他的发梢聚集,正烁着晶莹,直到承受不住重力的拉扯,才从发梢摔落,落在鼻樑后又逐渐散开,直到化为无形。 「没事啦。」我有一点慌张,心脏在某一刻被悬吊起,却又迅速回归寧静,就像湖泊上的涟漪生成后又默默消失。一时间,我连言语都不知道如何组织,就像哑哑学语的孩童一样,想用隻字片语表达所有。 语毕,我旋即转身离去,连抱歉都忘记说出口,左手上的杯套带和开封的面纸包,被我蹂躪得更加悽惨。 我的脚步不停,过了一会儿,还是禁不住心中恶魔的诱惑,在雨势渐大的初春里回头。 他已经往反方向走远,脚步渐快,留给我的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黑色背影,还有他头上那一条紺青色的毛巾。 宿舍里。 我把面纸包上上下下拋着,双眼失神地望着桌前白板上的便条纸,脑中的黑色背影还在固执地奔跑,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很近,就像高中体育课最讨厌的折返跑一般,来来回回。 年老的日光灯泡不断闪烁,频率逐渐与我的脉搏同步,好似与我一同烦恼。鲜奶茶被搁在桌边,直至刚刚都没有得到主人的垂青,被遗忘在角落。 良久,我叹了一口气,左手又不由自主地捏了自己的耳垂。据我朋友的说法,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常在我感到焦躁时出现。 一如往常,我把手上的面纸包随手一拋,想把它扔到背包里,没想到它却与背包的开口擦身而过,掉在地上。 我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又狠狠吐出,低声骂了一声:「该死。」才从椅子上起身,弯腰拾起面纸包,再次朝背包一丢,这次它终于不偏不倚地落进背包里。 我插腰看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孤独的感觉慢慢地萌芽。毕竟才刚开学一个星期,晚上七点热闹的大学生活正要开始,只有我这种不能喝酒、不会唱歌也不善社交的人,才会每天在图书馆跟上课教室之间游荡,让青春在咬文嚼字之中度过。 但有牺牲,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每当孤独感出现,我总是在心中反覆念着这句话。 我站在桌前,轻轻地让发圈从马尾滑下,软软的发丝随意地披在肩膀上,看了一眼镜中黑眼圈深重的自己,脸上没有任何气色,眉色若有似无,就连嘴唇上都有几处因为乾燥而產生的突起。 我勉强对镜中的自己扬起笑容,她也以相同的笑容回报。我不禁又想起几个小时前的那个身影,他的肤色是均匀健康的小麦色,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特别的造型,但他笑弯弯的眼睛,却能轻易地感染周围,让人莫名愉悦。 可惜,只是一段短暂的缘分。 我感叹缘分的短浅,却没有多想,或许内心深处也不敢多想。 洗完澡之后,我拔起桌上充饱电的手机,俐落地沿着阶梯爬上床,然后把其中一颗枕头拉到身后垫着,才靠在墙上自顾自地滑起手机。 看看别人的一天是一件有时无聊,有时有趣的事情。通常我都是快速点过,但只要是我有兴趣的活动或餐厅,我也会停下来好好研究一番。 好比现在,我被桌子上满满的韩式料理吸引而点进地标,用地图确定好距离之后,默默储存。 剩下的动态已经不足以燃起我的兴致,我打了一个哈欠把手机放下后,侧躺在床上。眼皮也越来越重,闪烁的灯泡在我眼中逐渐失去顏色。 02 秋雨滂沱 是秋天啊!我停下脚步,摘下不经意落在我发间的叶片感叹。 「快点啊,再晚一点的话,又要等很久了。」马路的另一端有人朝我不断招手,对我喊着,压低的帽缘使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传在耳边却让我感到熟悉。 我看了一眼左右,再三确定没有来车之后,小心地沿着斑马线通过。 直到离对方越来越近,我才勉强认出她,她是我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应该在美国读书吗? 此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另一个声音:「因为签证的关係,她还不能出国。」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并没有纠结于此。 「你刚刚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她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大声问道。所有画面一如高中的时候。 来不及回应,我又听到「唰!」的一声从旁边的树林里传来,抬头便看见两三隻鸟从树顶窜出,大力的振翅飞离我们。我指着失去太阳而有些灰暗的天空,毫不留情笑出声:「曾芋头你看,鸟都被你吓跑了。」 她翻了白眼,又拍了我的肩膀一次,连不堪入耳的脏话也飆出,我总感觉周围的路人,都把目光放在我们身上。身为一个有羞耻心的人,我急忙垂头避开眾人注目的眼神,还不忘拉着曾芋头一起快步离开。 直到走远,我才悄然松了口气,我放开曾芋头的手臂,插腰气喘吁吁地质问她:「曾育轩!过了这么久,你讲话怎么还是这么大声?」我认为在这件事上,必须严正指责她,所以才喊了她的本名。 「不就一个假日没见,我能有什么改变。」她看着还在倒数的红绿灯,无所谓的耸肩。 「蛤?」我心里產生百般疑问欲出口时,却被她拖着过马路。 不愧是身高一百七十六公分的女汉子,我的手腕都快被她捏碎了,我嘶了一声,发出严正的抗议:「你走这么快干嘛?」 曾芋头没有停止她的步伐,我就像一个被拖在地上的旧娃娃。 「我刚刚看公车剩一站就要到这里了,下一班公车是一小时后。」 「什么?」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有了无限的精力,脚下的速度也加快许多。果然人的潜力都是被逼出来的,我不负责任的猜测,此刻自己体内的肾上腺素一定大爆发,毕竟这里的公车班次大概跟一个月一次的满月一样难等! 也许是平常善事做得多,我们在公车关门的前一刻,顺利地挤上。 我像一坨烂泥一样,靠在原本用来供人抓握的桿子,一边粗喘气,一边搜寻空位。看看还在驾驶座旁边喘气的自己,再看看早已蹦蹦跳跳走到最末排的曾芋头,她还是这么有活力,变老的好像只有我。 此刻的我已经热到无法在意形象,乾脆掀开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瀏海,尝试用手心降下额头的温度。 显然,这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 曾芋头还在对我招手,但这一会儿她竟学会礼貌,只是用夸张的口型暗示我。 我扶着栏杆和头上的握把靠近,不知道是我走太慢,还是司机把公车当赛车开,在一个强劲的甩尾之后,我堪堪扶着座椅,勉强稳住重心,慢慢地在曾芋头旁边坐下。 我卸下背包放到大腿上后,向曾芋头看去,原本要说的话却被大片玻璃窗上的几条雨丝打断。 曾芋头也撑着头看着窗外,此时的天色又比刚刚暗了不少。 「下雨了,你有带伞吧?」我问道。 曾芋头点点头,依旧看着窗外。 我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打算闭目养神。 黑暗之中,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敏感。我感觉到司机正在减速,车子停下的那刻,前后的车门随之开啟,紧接着是此其彼落的刷卡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偶尔会传来铜板在铁箱里撞击的声音,虽然响亮却不似风铃清脆。 随着人们匆匆忙忙地上下车,当机械式的女音说出最后一声:「学生票上车。」时,两侧的车门被毫不留情地关上,下一秒我闻到一股来自雨天特有的青草味逐渐靠近我,正从我身旁掠过。 我偷偷睁开眼睛,视线微微地扫向走道。 他的脚步很大,导致我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见他穿着一件水洗牛仔外套,里面是最简单的白t,下身搭配黑色直筒裤,脚踝处露出一段白袜,鞋子则是最经典的黑色帆布。明明是最简单的搭配,却因为他的身材而显得精緻。 我脑中驀地出现一张流传已久的梗图,我摀住嘴巴无声地笑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好像朝向我,我赶紧用力地闭上眼睛,但颤动的嘴角早已出卖我,好在是我自作多情,他只是在寻找位置,最后我感觉到,他在我后方的位置坐下。 突然,我的大腿被捶了一下。一睁眼,我便被曾芋头近在咫尺近在咫尺的脸惊吓。 「你干嘛?」我推了推她的肩膀,惊慌地问。 无奈她却不动如山,我只能撇开头,眼睛盯着走道的绿色地板,上面还有几个未乾的脚印。 「我才要问你在笑什么。」她揪了一下我的头发,一脸准备严刑逼供的模样。 我吃痛,用力地瞪了她一眼,却抿唇不愿多说。 「还不说是吧。」曾芋头突然折起她的手指,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声音在安静的公车回盪。 我大惊失色,想要寻觅座位旁的空位,避开曾芋头的攻击,却发现已经没有其他位置。 曾芋头的喉咙发出哼的一声,像毛毛虫一样不断扭动她的手指,慢慢地靠近我。下一秒,我的腰已经受到搔痒的凌迟。 我奋力地紧抿双唇,两手的指甲已经陷入掌心,双眼也用力地闭着,彷彿这样就能舒缓心中连绵不止的痒意,但不时从嘴角洩漏出来的声音,已经充分地出卖我了。 「还不说?」 经不住曾芋头一连串的攻击,我举起双手示意投降,就像放弃守城的的城主,轻易地把自己的城池割让给敌军。 「我说、我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曾芋头戳了一下我的脑门,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掏出手机在一连串搜寻后,才找到那张梗图,我把手机萤幕朝向掩藏不住好奇心的曾芋头,一脸无辜说:「我刚刚突然想到这个啊。」 曾芋头看到那张图的剎那,用尽平生的力气翻了一个白眼给我,大手毫不客气地我往我后脑杓一搧,还附带了一句她万年不变的口头禪。 「白痴喔。」这一声肯定被所有人听到了,我心想。 藉着曾芋头那一掌,我让自己的脑袋刻意地晃了几下,再摀住「伤处」一脸委屈地看着曾芋头。「很痛!」我用夸张的嘴型强调,但不忘降低音量。 「别装了,如果你真的脑震盪,天就要下红雨了。」曾芋头摆摆手,继续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会不会下红雨我不知道,但开始下大雨了。」我摸了摸背包里的那把伞,确定它的存在后,才安心地在这个越发阴暗和安静的空间闭眼。 邻近下班的高峰期,又碰见入秋难得的大雨,一路上鸣笛声不断,就连原本一路顺畅的公车都迁就着车潮,只能走走停停。 眼看即将到站,雨势还没有趋缓的模样,我撞了一下曾芋头的手臂。 「等一下我们不会变成落汤鸡吧。」 「不会啦,公车站牌旁边就是那一家店。」 「幸好。」我用玻璃窗上微微反射出来的身影充当镜子,把自己凌乱的瀏海拨好。 公车终于准备到站,曾芋头焦急地拍了下车铃,又用眼神示意我赶快起身,我一边从包里拿出雨伞,一边在她的推挤下走到车门旁边。 「不要推……」我抓着旁边的栏杆,回头对曾芋头道,却发现那个男生正从座位上起身,缓缓地朝我走来。一句话还未说完,我的嘴巴像被塞了哑药,想要发出声却无法。 车门一下就开了,外面的风夹带着雨水灌进车内,我的神智才被吹醒,我急忙撑伞下车,迅速地走进骑楼避雨。站定位置后,我把伞收起,即使雨水浸湿鞋尖也不甚在意,我的目光一直跟随那个男生。 虽然听起来像是俗套的搭訕话术,但他看起来非常眼熟,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与长相。 他也在骑楼避雨,但其实肩膀已经在下车时被淋湿,尤其是肩头上被淋湿的位置,顏色远比其他位置看起来更深。 他好像望着对面的大楼叹了一口气,我不确定,只是从他的动作判断。 「你要不要吃春川辣炒鸡?」站在旁边看菜单的曾芋头拉了我一下。 「等一下。」可能是因为方才不慎脑子浸水的关係,我拨开她的手,朝着前方走去,我感觉曾芋头正用疑问的眼神盯着我,但此刻的我却控制不住自己手脚的动作。 我戳了一下那个男生的手臂,小声地说:「这个给你。」 也许是滂沱大雨把我本就细如蚊蚋的声音盖住,他根本没有听到我说了些什么,只是蹙眉看我。 我将握把贴了一张鯊鱼贴纸的伞提高,用更大的音量又说了一次:「这、这个给你。」 空气在我们间凝滞,他似乎不知道该回我什么,也没接住我的伞,我侷促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你自己用就好,我走快点的话,一分鐘就到了。」他指着对面的大楼说。 「没关係,我可以跟我朋友一起用伞。」我把话一口气说完,便转身跑到一脸惊诧的曾芋头旁边,不顾他们的眼神,拖着她走进店里。 「你吃错药喔?」曾芋头把桌上的菜单立起,顾不上点餐就问。 我看向窗外向我点头致意的身影,也镇定地朝他点头。良久,他才撑伞离去。我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可能是室内暖气开太强的缘故,我浑身感到燥热,于是脱下外套,把菜单抢过来,假装没听到曾芋头的问题。 「一份春川辣炒鸡,还要什么呢?」我把下巴顶在原子笔的按压处,让里面的弹簧不断在受力形变与恢復原状中来回。 「你认识他?」曾芋头开始猜测。 我摇头,又在石锅拌饭上画了一横。 「难道是一见钟情?」 「才不是,我根本连他长怎样都不知道。」原子笔被大力的放下,与木桌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朝着桌边滚去。 曾芋头根本无视我的发言,她迅速拦截即将自杀的原子笔,丢回桌上。 「想不到,居然有人能让守财奴心甘情愿地把刚买的伞送出去。」曾芋头嘖了几声,把菜单又从我身上拿走。 曾芋头点醒了我! 我把额头重重地嗑在厚实的木桌上,双手握拳捶了自己的脑袋。 那可是我新买的雨伞啊!我听到心碎的声音,空调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 「应该有机会拿回来吧?」我抬眸看向曾芋头,殷切的希望收到肯定的回答,但她正开心的画着菜单,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在同一间学校,还是有机会碰面吧?」我喃喃自语地安慰着自己。 这时,曾芋头突然插话:「你怎么知道他跟你同校?」这句话把我问倒了,但脑里的确有一个声音这么告诉我。 「应该吧?」我从桌上爬起,对着曾芋头訕笑。 「看来你本来就认识人家了,还给我装。」 我只能瞇着眼傻笑,因为我也感觉自己好像认识他,但却怎么想不起他的长相还有名字。除此之外,曾芋头跟我一起吃饭这件事,本身也充满疑点,我明明亲眼见到她坐的班机起飞啊。 一切都被奇异的感觉笼罩,我好像一直被脑中的声音推着前进。 03 少女怀春 睡梦中,我隐约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偶尔还伴着几句对话,但隔着一扇门的距离,我听不清楚交谈内容。日光灯的忽明忽暗穿透我的眼皮,我翻身将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垂在脸侧的几根头发已经半乾。 砰的一声,寝室的门被推开,我又听见室内拖在地上拖行,发出它独有的沙沙声。 「嘘,她在睡觉。」许是有人注意到被我随意扔在地板的拖鞋,床下传来小声的对话,原本窸窸窣窣的塑胶袋摩擦声渐小,她们的一举一动变得小心翼翼。 「我醒了。」我仍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在耳边重叠,变得比往常大声。 下一秒,我从床上坐起,揉着眼睛看向床下的两人,一个正把圣女小番茄塞进嘴里,一个正走向洗手台,她们不约而同的回头看向床上的我。 「你的脸怎么了?」蔡沛宸嚥下嘴里的番茄,好奇地问。 我一脸疑惑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眼神还带着几分迷茫地说:「睡觉睡的吧。」 「还以为你做春梦了。」蔡沛宸又把一颗番茄塞进嘴巴里,不忘发表大胆的言论。 我矢口否认。 梦里发生的事都是假的,看看曾芋头还远在美国就知道了,我暗自在心中腹诽。不过,关于其他内容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梦中有一个眼熟的男生出现,但却与现实中认识的人对不上名。 不要想了! 我粗暴地抓了一下还有些潮湿的头发,打结的部分险些被我扯断,我露出狰狞的表情,边收回自己犯贱的手,边将自己的身体挪到楼梯旁边,一脚置在最上方的阶梯,慢吞吞地挪动自己的屁股下床。 「要吃番茄吗?」蔡沛宸递过来一颗。 我接过后直接放在嘴里,牙齿咬破果皮的那一剎那,里面的汁液在舌上爆开,酸度毫不客气的刺激我全身上下的细胞,牙齿的疼痛带起身上的酥麻,我不由得打了冷颤,勉强下嚥之后,才从抽屉抽出吹风机。 「还要吗?」透过镜子,我看见蔡沛宸在我身后探头。 我赶忙摇头拒绝她的好意,我今天没看农民历,也许今天不宜吃番茄。 「那你明天几点上课。」不知道怎么回事,蔡沛宸又跟着我走进厕所。 我把插头插进插座里,在吹风机开始轰轰作响前答:「十点。」 「我记得你上礼拜一早上没课啊。」蔡沛宸靠在门边一脸狐疑。 「上礼拜停课。」说完,我便打开吹风机自顾自的吹起头发。 「可恶,那你不能帮我买午餐了。」蔡沛宸一脸遗憾,又对镜子里翻白眼的我扮了一个鬼脸,我选择直接忽视她,把吹风机调到最大,厕所里的温度也随之上升。 隔日,我的闹鐘尽责地响起,醒了大半的我匆匆地把手伸出被窝,精准地按掉闹鐘。一如往常的早晨,眼罩在一夜之间改变位置,从我的脸上跑到床边的角落,大近视眼的我,眼睛半闭的从棉被里爬起,如瞎子般在床头摸索眼镜的踪跡。 刷牙、洗脸,这些程序又耗掉我不少时间。 我从空荡荡的衣柜随手抓了件衣服,便拿起背包,巧声无息地离开尚在沉睡中的寝室,我如同往日一般,成为一个违法的公民,在人行道上骑车。 熟练地从栅栏鑽进学校后,我看了一眼时间,只能加快脚下的速度。因为一连串的「激烈运动」,我的肚子开始发出严正的抗议,但一如昏君无视人民的声音,我在省钱与吃饭之间选择了省钱。 毕竟只要撑过两节课再吃午餐,就省了早餐钱,而省下的钱又能拿去买饮料。 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劈哩啪啦响,但我踩踏板的速度也没有停止,因为上课的鐘声也快响了! 多亏坚持不懈的努力,我成功在鐘响前踏进教室,正当我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发现自己陷入另一个窘境。 可能因为是第一堂课的关係,大家很早就佔据后排的座位,整间教室只剩最前面的位置。不愧是大学生传承已久的优良传统,几乎所有人都把教授当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但现在我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了! 我在狭窄的走道上左闪右躲,终于抢到相对没有那么前面的位置,接着我把背包掛在桌子旁边的掛勾,又开始观察周围的人。从他们异常热络的气氛,我推测他们多半是结伴上课,意外地,这一堂课落单的人竟然比我想像中的少。 我趴回自己的桌上,双脚跨在前方椅子下的铁篮,暗自祈求道:「千万不要分组。」 也许是上天没有感受到我的诚意,事情往往都比自己想像中来得不顺利。我感觉有一股力量想要拉开椅子,想也没想,我便抬头要看是何方神圣。 「这里有人坐吗?」原先,他可能没有发现我的脚正架在椅子上,如今被我突然的抬头吓到,才侷促地问道。 意识到自己的脚还大喇喇地放在上面,我连忙收回,一连串动作太过匆忙以致于我的脚又撞上桌下的横桿,那一瞬间,我的表情像生啃了酸柠檬一样齜牙咧嘴,却只能故作云淡风轻。 即使脚尖因为疼痛蜷缩在一起,我还是强拉着嘴角,露出友善的表情,说道:「你、你坐啊。」 他不客气地坐下,沉甸甸的背包与地板接触后发出闷响,声音好像沿着地板,附上我的椅子,再传导到我的身体,一时间,我的痛觉神经好像被麻痺一样,连嘴巴都忘记合起。 直到教授捧着加盖的復古瓷杯姍姍来迟,我才从惊讶中回神,他的皮鞋在讲台上敲出急促的节奏,教室逐渐归于寧静,所有人放下手上的动作,朝前方看去。 我也撑着头,听他上课之前长篇大论的唸叨,内容不外乎国际关係、股票、政府政策,最后不忘带上对现在年轻人强烈的批判。肚子还在发出严重的抗议,我的脑袋在他一连串过时的侃侃而谈中昏沉,眼睛就要在百无聊赖的课堂闭上。 我用左手撑着头,原子笔在右手指尖飞舞。 是昨天那个男生吗?单凭仅存的微薄记忆,我其实不确定。 也许这就是人类最擅长的自作多情吧?比起其他动物,我们更善于联想,一件衣服、一点气味、一个举动,我们可以凭着一点蛛丝马跡,在自己的想像世界里飞舞;我们只要感觉一点曖昧,就可以独自把整座山头染成粉红色。 我盯着他宽阔的后背出神,因为微微弯曲的关係,脊柱隐隐突出,就像横亙在盘古大陆的雄伟山脉。 偶尔,我也想当一次电影的女主角,在一个男生的背上点上蓝色的痕跡,也在他的记忆里刺上我的存在,但在我乏善可陈的大学生活里,这件事的难度可能是满颗星,我在心中自嘲。 教授在黑板上振笔疾书,但认真聆听的学生却屈指可数,有人与我同样神游太虚,有人靠在墙边打游戏,而坐在第一排的他则安静地趴在桌上,彷彿世上万物与他无关。 我的手指出现一秒的停顿,原本在指尖不断旋转的笔摔落在桌面,但没有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力,我收回目光,继续看着黑板发呆。 因为用力过猛,粉笔瞬间断成两截,黑板上的最后一撇被拉得又重又长。教授把粉笔丢回板沟,拿起瓷杯抿了一口。 「现在我们来分组,组员自己找,但人数只能三到五个,课后把小组名单给助教。」教授放下瓷杯后,无预警地说。 班上的气氛瞬间诡异起来,已经有同伴的人眉来眼去,确定彼此的意思,没有组员的少数人则四处搜索着同样落单的身影,唯有他仍趴在桌上熟睡,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叫醒他。 后来,我带着一点私心没有叫醒他,自己继续坐在原位,寻找其他目标。 落单的人越来越少,我锁定一个坐在角落的娇小身影慢慢靠近。 「嗨!」我尝试用友善的语气和她打招呼。 她侧头看我,空气一时静默。 「我可以跟你一组吗?」我摩挲了自己的耳垂,不确定她是否会同意。 她好像有点讶异我的邀约,但犹豫了几秒之后,还是答应。 「那我们再去找其他人?」这一次她主动说道。 「好、好啊。」原以为她是极度被动的性格,没想到也有积极的一面,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但好像大家都有组别了。」她看了一眼又丧气地说。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大家的确都已成群结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在我心中萌芽,我指向依然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身影,道:「我们去问问他?」 「好啊。」她没有反对,随着我走近。 站在他的身侧许久,我伸手后又犹豫了几秒,看向旁边一脸期待的面孔,才下定决心的摇晃桌子。 他丝毫没有反应,我和她又尝试了一遍。 「要不然戳戳他?」她又提议。 看着她殷切期盼的眼神,我只能点点头,在他的上臂戳了一下,与普遍女孩子软绵绵的肉手臂不同,他的手臂因为肌肉的包裹,是不同的触感。 这一次,他悠悠转醒,目光转向身侧的两个人影,皱紧的眉毛暗示着他微微的起床气。 他的五官称不上精緻,后段眉毛比起前段稀疏不少,单眼皮让眼睛看起来更小,鼻子跟嘴巴的形状也非完美,但组合在一起却是标准的阳光男孩长相。除此之外,他的小麦色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随意搭在桌面的手指骨节流畅,隐隐浮现的青筋延续到手臂。 意识到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我抢在他说话前说道:「这堂课要分组,你要跟我们一组吗?」 他随意地抓了几下头发,我不由自主地撇开脸,害怕他看出我脸上的窘迫。 「好啊!」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爽快地答应。 「那我找一张纸写名字,然后交给助教!」我的语速很快,全身的细胞好像因为他的答应,重新开始运作。 我坐在位置上,慎重地在空白的笔记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后,又把纸笔递给站在我身旁的女生,她写完之后,又传给另一个人,最后纸张又回到我的手中,上面写着另外两个名字:严若函、郭天璿。 我在心中悄悄复诵后面那一个名字。 04 爱意萌芽在秋日 在我的想像里,恋爱应该发生在晚上九点的图书馆。 闭馆前的图书馆,是最安静的时刻,每个人都用无声的默契,保持最安全的距离。轻轻的脚步、小心地翻页、原子笔被刻意轻放,这一刻,人们的听觉被无限放大,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平日不曾注意的细节。 我想,如果口渴的时候,我会带着自己的杯子起身,和他在休息区有第一次碰面。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手机落进沙发座垫之间的缝隙,他的两隻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手臂上浮着明显的血管。休息区的感应灯亮起又暗下,但他睡得很沉,彷彿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 他的的脸上还搭着几张充满黑色字跡的笔记纸,也许是缘分使然,我经过时带起的风,居然吹落几张轻飘飘的笔记纸,它们落在地上发出一点声音,我犹豫地停下脚步。下一秒,感应灯尽责地亮起,他也察觉什么似的睁眼。 第一次的对视,是我由上至下地审视他,他则靠在沙发上,仰头望我。 这个角度,喉结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格外显眼。 我匆匆收回目光,喉咙因为乾涩,只能艰难地吞下口水。我小心地避开散落一地的笔记纸。他的字称不上漂亮,每一笔都带着随意,上面满满的数字组合在一起,变得与高三的每一份模拟卷一样晦涩难懂。 在静謐的空间里,饮水机的流水声更加明显,我的馀光扫向斜后方,他弯腰拾起一地的纸张后,走出休息区。 为何独独对他感觉熟悉呢?即使放在大眾里也不出色的长相,却让我感觉莫名熟捻,好似曾在哪里与他相遇。 有关他的记忆是被鐫刻在大脑里的,就算日渐消磨、痕跡渐淡,它依然存在。也许是为了拼凑记忆的拼图,也许是动物天性使然的见色起意,我顾不上半满的水瓶,匆匆地按掉开关,急切地走出休息室。 看见他的背影之后,我完美地掩饰自己的迫切,脚步也轻了起来。 他很快地坐下,位置就在我的位置前方几格。只是一点巧合,但我的心像被抹上蜜糖,不断散发甜蜜的味道。 我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由衷期盼往后每一天的巧遇。 自此,独自一人上图书馆时,我不再感觉排山倒海的寂寞正吞噬着我。 我喜欢漫不经心地从他那天坐的位置路过。有时候看到空荡荡的座位,我只能在心里偷偷失望;有时候看到位置上的不是他,我只能勉强笑着经过。 失落常常发生,但我更记得他在的每一刻。有时他会歪着脑袋打瞌睡,原子笔在桌子边缘徘徊,我会假装不经意地把它拨回桌上;有时他在纸上推导每一个问题,阳光从窗边洒入,打亮他的侧脸。 但我始终无法看清楚他的脸。我的眼睛就像年久失修的老相机一样,不论远近,都无法对焦在他的脸上。就连与他在休息区对视的记忆,都像过曝的底片一般模糊不清。 那一天,我仍坐在习惯的位置上,离他不远也不近,眼前的书柜很高,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身影,但一想到我和他正待在同一个空间,便心满意足。 我带着微笑提笔,在边角已经蜷曲的书页上留下一行行字跡。慢慢地,我开始沉浸在堆积如山的英文专有名词中,密密麻麻的字母遮蔽我的眼睛,以致于我没有发现他曾从我的位置旁边经过。 直到我觉得翘脚的姿势有点痠,把左脚从右腿上移开,准备换一个坐姿时,却感觉踩到一层薄薄的突起,我放下笔朝桌下看去,是一张学生证,因为我的踩踏,上面覆着薄薄一层鞋印形状的灰。 我弯腰拾起它,上面写着名字还有学号,唯独照片上的五官因为数道锐利的划痕模糊不清。 郭、天、璿,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心脏似有感应一般地顿了一下,又立刻回復平静,像在暗示我什么。 我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我轻轻扫去上面的灰尘,又把学生证工整地摆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等待主人的经过。 如果一直到我离开都没有人认领,再转交给馆员,我在心中如此盘算。 经过这番插曲,我的思绪着实被打乱,眼角的馀光不断瞄向桌边那张充满熟悉感的学生证。原本整齐的字跡因为我的分心,变得凌乱;原文书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就像永远解不开的密码。 我丧气地趴在书上,任由屋外的阳光肆意地在我身上作画。 「那个…」一道男声在离我头顶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响起。 我抬头,发现他正一脸羞窘地抓着自己的后脑勺,耳尖泛着一丝红。 「怎么了吗?」我的手不自觉地握拳,用镇定的语气问。 他指着桌上的学生证,看了周围,用微弱的声音说:「这张学生证是我的。」 他低垂眉眼对着我说,下午的阳光包裹着他,看起来就像在发光一样。我这么想着,手上却没有动作。 空气迟滞一秒,我发现他悬空的指尖好像在微微颤抖。 「拿走吧。」我说。 「那我拿走了喔。」他连取走学生证的姿势都带着优雅。 「谢谢。」他摇了摇手中的证件,在阳光里对我灿笑,然后转身离去,而他肩上背的是我最近时常刻意巧遇的黑色背包。 就像偶像剧的俗套剧情一样,我的脸颊像上了一层薄薄的腮红,只能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呆愣,他就像吸血鬼一样,抽乾我全身上下的精力,唯有一下又一下大力跳动的心脏,能证明我还活着。 空气中,淡淡的青草味在室内渐渐散去。 我摀着心脏,将侧脸贴在冰凉的桌面,双眼还出神地望着原本放着学生证的位置。 不知何时,我才发现,暖阳和煦的今日,玻璃窗上覆着几条雨丝的痕跡,在阳光照射下,就要消失殆尽。 05 春心萌动的时刻 我把脚踏车精准地停入车格后,弯腰把车轮锁上,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曲。 一别连日的阴雨绵绵,太阳终于重新照耀大地,温度与前几天相比回升不少,因此我也换上短袖和薄外套,把几根缠人的发丝勾回耳后,我看了一眼不远处鐘楼上的时鐘,才发现距离十点还有一段时间。 倒也没有懊悔少睡几分鐘,我反而更期待下一堂课的到来。 走进系馆附设的超商,我只随意挑了一瓶燕麦饮,便在入口处的长型沙发上坐下,一边像小鸡啄米般啜着燕麦饮,一边仔细地打量出入系馆的人。 进出的人潮随着上课时间的接近渐多,险些迷了我的眼,但我还是安静地坐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默默地观察,但眼见越近上课时间,燕麦饮已经空空如也,我还在挣扎要继续等待,抑或先进教室。 幸好,我终于看见那个人在上课前一分鐘悠哉地走进大楼,我急忙背起背包,用不慢不快的速度跟着他走进教室。 随着他的步履,我刻意坐在他的左后方,面上没有任何破绽,也不主动打招呼。 我撑着头,兴致盎然的盯着台上口若悬河的教授,第一次如此期待讨论时间的到来。 「现在我们开始讨论,等一下各组派一个代表分享。」听到这一句话,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眸中再也不见迷濛。 我朝还是坐在之前那个位置的严若函挥手,又指了一下自己和前面那个身影,严若函心领神会,对我点点头之后,便收拾桌上的纸笔朝我们走来。 她在我的前方坐下,也就是郭天璿的左边。「我们来讨论吧!有人对『如何减少欲望』有想法吗?」严若函兴奋地问,与上礼拜安静的模样搭不上边。 三人面面相覷,一阵尷尬的沉默在我们周遭蔓延。 半晌,郭天璿率先打破诡譎的气氛,他抓了一下后脑,顿了几秒才说:「我觉得人有欲望并没有错。如果每个人活在世界上都没有欲望,要怎么有动力进步,然后追求自己想要的。所以,我觉得不要为了达成自己的欲望而伤害别人才是重点。」 第一次听到他的侃侃而谈,我坐在位置上呆呆地望着他,就像国高中每一次的升降旗,我站在台下,用最远的距离凝望台上的优异学生一样。 「我也这么觉得!」严若函拍了一下桌子,对他的一番话表示认同后,又用极小的声音说:?是说,你们不觉得这个教授有点古板吗?」 我没有回应,目光还是落在郭天璿身上。 为了寻求认同,她撞了一下我的手肘,就连郭天璿的目光都撞了过来。 我急忙低头躲避他的目光,深怕他能从我的瞳孔看见我内心的声音,深怕他窥伺到我的躁动,也深怕他发现我暗藏在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梦幻泡泡。 我点头随便附和,但视线再也没有抬起。 「那等一下我上台报告?」他又说话了。沉稳的声音像是前阵子的春雨,细细密密地落在我的心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这一次却久久不散。 郭天璿插腰走到台前,即使拿起麦克风,他依旧是自得的模样。如果是我,看着台下那么多听眾,拿着麦克风的手早已经颤抖,就连言语都无法组织,何况表达自己的意见。 他不曾提到任何证据佐证自己的论点,但他沉稳的模样,足以让自己的看法更有说服力,就连教授都坐在台下称许的点头。这一刻,我的确被他深深的吸引,是比从前更强烈的感觉,他的一举一动能轻而易举的抓住我的眼球。 是心动,抑或是对他另眼相看?我无从得知。 只知道自己会下意识的在人群之中追逐他的身影,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远方是光明或恶火,我并不晓得。但我知道,我的大脑学会在想像的世界里,用臆想麻痺真实世界。就像毒品一样,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他包装成心目中最完美的模样,不愿意接受与自己想像的不同。 在爱情海里摇摇晃晃的的人,已经用耳塞和眼罩遮住所有来自外在的感觉,每个人都盲目地活着,只愿意看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分泌过多的多巴胺一再欺骗自己,让人着迷,也让人沉癮。 而从来自认理智大于感性的我也走上船,站在甲板上想像,想像如《铁达尼号》的浪漫能降临。 彼时的我侧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闪闪发光的他,眸中的点点星子正肆意绽着光,是对他的肆意妄想,也是对未来的无限盼望。 「这位同学讲得也没有错。」教授讚道。 即使受到称讚,郭天璿的面色依旧未变,他放下麦克风后,用同样稳健的步伐走回座位。 其他组别陆续上台,但我对他们的见解已经失去兴趣。应该说,我只单独对一个人有兴趣,其他人之于我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看向窗外,玻璃窗上模模糊糊地映着教室内的景象,他不改习惯,仍然随意的趴在桌上,一切岁月静好,彷彿他不曾醒来。 我情不自禁地对着窗户露出笑容,如果有人恰巧经过,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我在心中如此想着,笑容不减。 「下课前,我要说最后一件事。」教授放下瓷杯,在讲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成功吸引不少学生的注意力。 「两个礼拜之后,进行第一次的小组口头报告,佔学期分数百分之二十五,题目只要与这堂课相关即可。」 台下一片哀鸿遍野,我的心中却抱着一点喜悦。 「我们先创群组?」严若函拿着手机回头,亮着的画面显示行动条码。 我也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扫描,最后我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前方的人,严若函随着我的视线看去,心下了然。 她撞了一下桌脚,郭天璿悠悠转醒。 「我们都互加好友吧,之后要口头报告。」严若函把手机放在他眼前。 他又习惯性地抓了一下后脑杓,我心想。 他掏出手机,是最简单的透明保护壳,边框也是最简单的黑色。我点亮手机画面,把行动条码也放在他面前,我的手机壳是淡蓝色的,上面被贴满了透明的鯊鱼贴纸,是我最喜欢的插画师。 他快速地扫了我们两人的条码后,又纷纷送出一个贴图,是平台内建的。 即使知道我收到的贴图跟严若函可能没有区别,但我依旧很开心,就像跳跳糖在口中均匀散开,带着甜度,还能明显听到它激烈跳动的声音,一如我现在能感觉自己的心脏发痒,令人无法忽视。 我郑重的挑了一张贴图回应,没有带爱心图案,只是一般的招呼,却是我寥寥无几的贴图库里,唯一花钱购买的款式,与我的手机壳上的贴纸是同一个系列。 传送完后,我像做了坏事一样,立刻按熄手机,又连忙低头佯装收拾背包,不敢看他有什么反应。 也许他的表情根本没有任何变化,也许他完全不在意,也许他根本略过我的回应。在他的面前,我无法假装乐观,所有负面想法排山倒海而来。 「那我走了。」我的馀光发现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又拿起地上的书包说。 「下礼拜见。」严若函说。 等到我回头时,他已经走出教室,我只能透过窗户看着他的离开,在转角之后彻底消失。 我失落地垂眼,有些讨厌自己的胆怯。 「我也要走了,拜拜!」严若函拿起桌上的钱包后,也对我说道。 「拜拜。」我的回话很小声,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 走出教室后,我又回到一楼的沙发区坐下。正值午餐时间,艳阳下,结伴的人依然成群漫步;独行的人则快速地在人群中穿梭,旁边的便利商店同样人满为患。 我把背包放在大腿上,又把下巴搁在上方。 我点开他的头贴,背景是空无一人的棒球场,大头照则是一隻脚掌开花的虎斑猫,正翻着肚子懒洋洋地看着镜头。 我把猫咪放大仔细端详后,感觉牠的视线穿过照片的枷锁,压迫感深击人心,呼吸一个停顿,不适感迫使我退出画面。 可惜从头到尾都没有主人的身影,我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 真好奇他的年纪、他的系所、他的日常,还有其他关于他的一切,而我如今知晓的大概只有他的名字,还有聊天软体上不知真假的生日日期。 06 秋意微甜(1) 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充满想法,还拥有自信的一个人。与我的怯懦相反,他能轻松应对进退,复杂的人际关係也能妥善处理,就连拿起麦克风都能用稳健的台风,吸引观眾的目光。 不论我脑中直觉的声音是否准确,除了被拥有这些优点的他吸引,我也难以忘记我们之间的初见。 有一点特别,有一点缘分,还有一点我自以为的浪漫? 自从上次学生证的意外之后,我们之间似乎培养起无声的默契。从彼此出现在图书馆的时间,我们渐渐推得对方的作息,学会默默帮对方佔位,学会经过对方时放慢脚步,只为了一个无声的招手。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崭新的,我第一次感觉人生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充满希望的。 期中考週的星期六早上,他比我还要早到图书馆,在一位难求的单人座位区为我佔了位置,佔座的原文书封面上还贴着一张黄色的便条纸,上面率性的写着:中午一起吃饭? 我朝他的位置看了一眼,却发现他不在,我又垂眸看向那张便条纸,脸颊蒸腾着热气。 小心的撕下那张便条纸后,我从背包拿出笔袋,取出萤光黄的标籤纸后,在上面郑重其事的写字。 因为纸质的缘故,第一张的字有点丑,还有微微被晕开的痕跡,我不满意地把它揉成一团丢在旁边,再一次低头,一笔一划认真的写着。彷彿要把心中的念头传给对方,我的字写得很用力,笔跡已经透过标籤纸,在下一张纸上留下浅浅的痕跡。 最后,我用最轻柔的气息吹乾上面的墨水,却没有把它同样贴在书封,而是贴在蝴蝶页,把书盖上后,只能露出一小段尾巴。一是害怕轻飘飘的它遗失在某个角落,二是害怕周围的人发现我们两人之间的祕密。 我闔上书,用最小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宛如空气能给足我勇气一样。我抱起那本不属于我的书,用最正常的步调,悄悄走到目前空无一人的位置放下书,勇气好像在这一刻耗尽,我不敢回头,快步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一切是如此的流畅自然,但我却好像进行了一场大冒险,在座位上止不住喘气。 那一天早上,所有的英文字母好像长了脚,接连逃离我的视线,他们跳出课本,又穿越玻璃窗,最后在艷阳下消失。 我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与他们搏斗,但脑中依旧一片空白。 点亮手机的频率变高了,我感觉每一秒都在空间中被无限拉长,中午十二点像是走也走不到尽头的长廊。 我放下笔,用手掌盖住眼睛,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富有节奏感的打字声还在继续,书本摩擦的声音还在回盪,所有细微的声音在期中考週的图书馆被无限放大,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与考科奋斗,只有我静不下心神,只要旁边有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一般。 我倏地睁开眼睛,下定决心的把手机关机丢回背包里,桌上只留下一本书、一叠笔记纸、一枝笔,还有一台没有连上网路的笔记型电脑。 我拍了拍双颊,给自己打气,现在开始专心在书上,之后的事,时间到了再说,我如此告诉自己。 幸好,我终于进入状况。逃逸的英文字母渐渐归位,我找回自己的节奏,一切走上轨道,计时的沙漏也恢復正常的流速。 接近正午,原本满座的图书馆陆续有人离席,靠上椅子发出的动静、讨论午餐的声音此起彼落。 我的笔一顿,在纸上留下深蓝色的墨跡。晒在右手臂的阳光越发热烈,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专注力开始瓦解,我闔上书本,在位置上伸了一个懒腰。 「好久啊,什么时候才会来呢?」我把右脸贴在桌面喃喃自语。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穿着黑色长裤的人在我面前站定。 「要一起吃午餐了吗?」 我猛然抬起头,第一时间发现他上扬的嘴角。 「好、好啊。」一开口,我便暴露自己的手足无措,起身时险些被椅子绊倒,又迟迟无法在乱七八糟的背包里找到钱包。 等到我在最下层摸到钱包之后,他的笑意更深了。 「走吧。」他笑着说,脸上带着一丝促狭。 我走在他的身后,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从趴在桌上,脸被挤压成可笑的形状,到找不着手机钱包,他对我的第一印象一定非常可笑。 一走出图书馆,温度陡然上升,艳阳之下,我微瞇着眼睛跟在他身后,他似乎说了什么,但因为彼此的距离遥远,我没有听清楚。 「什么?」我脱口而出。 他停下步伐,回头朝我走近,直到同样一双黑色帆布鞋正对着我的脚尖,他叹了一口气举起手。 我好像忘记怎么呼吸,全身轻飘飘的。 他用温柔的力道拍了拍我的头,带着无奈的语气说:「不用离我这么远,我刚刚问你午餐要吃什么呢?」 掌心的温度用最高的效率传导到我的脑袋,我摸了摸烫人的耳尖,没有答话。 幸好我昨天有洗头,这个念想首先出现在我的脑海,紧接着,不知道头发上的细毛是否让他感觉刺痒的想法也飘过我的脑中,一夕间太多想法浮现,我摇摇头,想把它们赶走。 「怎么了吗?」 他的声音使我恍然回神。 「没有、没有。」我对着他扯出笑容,又说:「午餐我都可以,你来决定。」 他的习惯性动作再次出现,之后又偏头看向旁边的花圃,似乎在犹豫午餐的选择。 我只能侷促地站在原地等他,正值中午,我的脸上已经沁上一层薄汗。 「那吃校门口附近那义大利麵吧。」他与我对视,眼睛好像在发光。 想到义大利麵动輒一两百元的价格,我有一丝丝心疼钱包,却没有表现出来,用愉悦的语调回应:「好啊!」 这一次我与他并肩而行,但彼此之间还是拉出一点微妙的距离。或许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我的四肢开始僵硬,连走路姿势都显得怪异。 我突然开始佩服早上还没有睡醒的自己,竟然会真的答应这个邀约。 两人单独吃饭,可以算是约会吗?我悄悄露出笑容,指甲陷入覆上一层薄汗的掌心,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碎石。 我惊呼一声,想要稳住重心,但磁砖铺成的地板有点滑。这时,他忽然伸手,宛如看到救命的漂流木,我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才勉强站定。 「没事吧?」 「没、没事。」我红着脸连忙摆手,又想到自己因为天热的缘故,出了一点手汗,同时我又注意到他的手臂上印着红色的痕跡,处境变得更尷尬。 我指了指他的手臂,窘迫地说道:「抱歉把你的手弄成那样。」 他随着我的视线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又瞥开眼笑咪咪的对着我。 「没事啦,你没受伤就好。」他毫不介意地说。他用充满笑意的眼神看着我,我愣在原地。 一阵秋风拂过我们之间,落叶掉的满地。那时,我觉得萧瑟不是秋天的代名词,而是新生的开始。被栽在我心中的种子开始萌芽,正用极快的速度抽条,就要长成一棵枝叶繁茂的小树。 「走吧,肚子都饿了吧?」 他继续向前,我也跟上他的脚步。 「嗯。」 07 秋意微甜(2) 正值用餐时段,内用区人满为患,只剩下连续的单人座位。我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又觉得可惜,既庆幸不用与他面对面,又因此感到失落。 挣扎许久,我在菜单上画了一道平时捨不得吃的中价位餐点,才把菜单递给他。 我把钞票和零钱整齐地叠在桌上后,难安地坐在座位,周围的喧闹没有半分影响我们。 「我去点餐囉。」 我把桌上的钱推到他的手边,说:「我的部分刚好。」 他没有说话,而是从裤子的口袋拿出皮夹,把桌上的钱整齐地放入其中,再从里面拿出一张钞票。 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我有些间不下来,于是起身到走道深处的柜子旁,拿了两副叉子和汤匙,又随手抽了几张卫生纸。 我难得细心地在桌面上铺平卫生纸,再放上餐具,等一切就绪之后,又走到柜子旁拿了两个杯子,分别装上八分满的红茶和冰水。 走回位置时,他恰好也要回座。我把两个杯子护在胸前,准备与他在壅挤的走道上错身。 是很近的距离,我低头看着晃荡出大水波的杯子,差点就洒在衣服上。我的身体微微向外倾斜,才勉强避开肢体碰触。 他率先坐下,挑眉看向桌上的餐具,我顺势把红茶递出,不敢与他正面对视,只能将目光转移地问道:「红茶应该可以喝吧?」 「我不喝红茶,但你既然盛了我就喝吧。」 他欲接过我手上的茶杯,但我没有松手,因此指甲正好被他的大拇指压住,对比之下更显得他的手掌大而有力,轻易就能盖住我的一个指节。 「那冰水给你吧。」我伸出另一隻手上的茶杯,他才愿意放过我的拇指,转而拿走装满冰水的杯子。 束缚消失之后,我把红茶放在桌上,又连忙把手收到身后,右手拇指刮着另一隻手的掌心,想把异样感彻底根除。 等餐的时间特别难捱,我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亮晶晶的餐具,他也良久没有开口。 果然真的不能随意应约吗?不过,即使我已经紧张一个早上,我也不后悔答应他的邀约。 不过,现在的氛围像极了我常在电视剧看到的相亲约会,气氛既沉默又尷尬,如果按照这个逻辑,过一下就会有人跑进店里,破坏我们之间的相亲,还会顺手把桌上的水倒在我跟郭天璿其中一个人头上。 我忍不住笑意,还用馀光偷偷瞧了他一眼,他正靠在椅背上滑手机,眉毛紧皱着,分明不是放松的模样。 我收回视线,开始回想不久前发生的意外,虽然只有短暂几秒,但我的确与他產生了肢体接触。 与女生手臂软绵绵的触感不同,男生的手臂更有弹性。我得出这个只有经过一次实验的结论。 高中读女校以来,我每日都读书读到昏天暗地,维持凌晨睡觉,早上六点半起床的作息,唯一的校外活动,只剩每周固定的假日补习。 即使如此,因为补习班固定座位的关係,我通常都独自坐在教室最后方,所以认识的男生也屈指可数。 我点的鸡肉培根义大利麵和他的餐点终于上桌,我看了一眼他的,应该是焗烤类的,不过却无法得知是什么口味。 我感到可惜,就这样错过一个了解他的机会。 这间店除了动线规划不好外,就连餐桌空间都过于狭窄,唯一的优点大概是相较其他正统义大利麵店的物美价廉和出餐快速,因为开在大学学区,优点被无限放大,一点空间上的瑕疵也没有对他们的生意造成太大影响。 我一边捲着麵,一边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经意之间,双方的手肘在桌边相撞。我的手一抖,滑溜溜的麵条掉回盘中,碰撞之下,盘里的白色酱汁也撒出几滴,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所幸没有沾到。 「对不起啊。」他带着歉意说。 我微笑摇头,故意用俏皮的语气说:「是这家店的错,以后我们不来就是了。」语毕,为了掩饰心中小小的心思,我只能哈哈大笑起来。 他真的很聪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倏地亮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叉子,侧身用正面对着我,满是认真的神情说:「我们以后去别家。」 虽然隐密的心思被他一眼识破,但我已经无暇管这么多了。 此时,欢喜正充盈着我的左心室,随着心脏每一下鼓动,顺着血管流遍全身,体温陡然上升,遍布微血管的脸颊泛着红晕。 我也放下叉子,用郑重的语气回应。 他笑得开朗,露出与肤色有严重反差的白牙,唇边还沾着一点酱汁。一时间,他身上的沉稳全部转为稚气,但我还是很喜欢他。 喜欢他迷糊地瞌睡,喜欢他认真向上,喜欢他贴心的为我佔座,喜欢他的主动邀约,喜欢他像英雄一样拯救即将摔倒的我,喜欢他如阳光的灿笑,还喜欢他好多、好多。 也许所有在爱情海上浮沉的人,都与我一样吧。 这天之后,我们交换了课表还有联络方法。他的大头贴是一隻慵懒的虎斑猫,这使我有些意外。在我的想像里,他的宠物应该会是一次狗吐着湿漉漉的舌头的大狗,毛茸茸的毛发在阳光下晒得暖呼呼,像是一张柔顺的冬日地毯。 我们见面的频率越发频繁。下午五点我们踩着夕阳馀暉走出校园,下午五点半我们在选好的饭馆坐定,晚上六点我们乘着晚风漫步,晚上六点半我们藉着路灯,踩着彼此的影子回到图书馆。 秋季的白天越来越短,带着凉意的金风捲起一地落叶,但我的心还停在粉色的春天,曖昧在我们之间悄然滋长。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秋天!我也越来越喜欢眼前这个男孩! 在我的眼中,他是温暖的理工男、皮肤晒得黝黑的阳光男,还有其他数不尽的优点。总之,他的一切都符合我心中理想型的模样。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跟他在落叶纷飞的秋天成为一对情人,能手牵手一起过马路,能在无人的角落偷偷亲吻。这些偶像剧一般的画面,是我从少女时期就朝思暮想,却难以啟口的渴望,如今我好像离这个机会很近、很近,只要愿意伸手,就能抓住。 08 春天里的他(1) 我很庆幸教授让口头报告作为期末成绩的一部分,这让我和郭天璿课后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相处。报告前的周末,我们三人相约在校内的咖啡厅讨论。 我一直觉得咖啡厅是个奇妙的地方,明明同样贩售吃食,它的气质却比便利商店高贵许多,也许是因为咖啡厅不会有扰人的欢迎光临,取而代之的是钢琴的乐音,此外,暖色系的灯光也能带给人舒适、柔和的感觉。 咖啡豆的香气瀰漫店里的每一个角落,但我对此并不感冒,因为我从始至终是茶类拥护者。 我跟严若函各自坐在一张沙发上,无声地吃着早餐。她点的是涂抹颗粒花生酱的贝果,我的则是最便宜的起司蛋堡,可能是价位太便宜,或是我焦躁的情绪影响了我的味觉,我嚼着充满麵粉香的汉堡皮却食之无味。 他迟到了。 不是短暂的五分鐘,而是整整半小时。 严若函在三人的聊天群组里疯狂的发送讯息,我的手机在桌上不断震动,使我不得不把通知暂时关闭,但显然迟到的男主角还在呼呼大睡,连讯息都没有看。 我抿着唇,在玻璃桌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觉得自己的早起与精心打扮都有点可笑。 即使刻意烫捲,细软发的天生发质特性便无法维持一个造型太久,如同我额上逐渐塌陷的瀏海,就像霜打的茄子。讽刺地是,它还能呼应我此刻的情绪,从完美弧度的愉悦到面临坍塌的不愉快,也许下一秒我的心情就会像大雨过后的瀏海,在谷底一蹶不振。 淡淡的失望笼罩着我。 我放下只吃了三分之一的早餐,独自打开电脑,沉默地编辑档案,沉重的打字声传递了我此刻的心情。 气氛有些沉重,严若函瞄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 「我打电话给他吧。」她拿起手机走到店门外。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比往常还要气愤。从前朋友迟到时,我能不表露情绪的应对,最多对他们耳提面命守时的重要,但今天我即将爆发的情绪却藏也藏不住,连外人都能轻易看出。 这就是期待越大,失望越大吧。是我偷偷把期望强加在他身上,明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却对他有过多的幻想,才导致现在的情况发生。 现实中,没有人会是一个完美的,是我们总在情绪的过度感染之下,欺骗自己的大脑,把他设想为梦里那个十全十美的人。 打字的速度逐渐下降,突然其来的情绪也在自我排解中找到宣洩的出口,说到底我也不应该让坏心情影响旁人。 我叹了一口气,起身找寻严若函。「别打了,我们先讨论吧。」我轻拍她的肩膀说道。她讶异地看着我,几秒后才回神掛断电话,随着我走回座位。 「你没事吧?」她关心道。 「只是刚刚有点生气,现在没事了。」 我扯出一个笑容,把笔电移到两人中间,又道:「我们先讨论吧。」 她点点头,又犹豫地指向自己只吃了几口的早餐,用小心的口气问:「我可以继续吃吗?它快凉了。」 没头没尾的问题让我噗哧一笑,心情指数回升了一点。 「赶快吃啦!」我摆手对着严若函笑道。 即使没有郭天璿,讨论依旧顺利进行。我跟严若函一人负责准备讲义的编辑,一人负责简报的製作,偶尔互相给予建议,进度虽然落后,但尚在可接受的范围。 但当我不再期待他的出现时,老天爷总是会给我一个出奇不意的反转,一个人影映在我的电脑萤幕,同时严若函也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 察觉不对劲的我回头,发现是郭天璿站在我的正后方,额头上全是汗水,呼吸的频率在咖啡厅十分突兀。 纵使感到诧异,我却没有表露出来,反而面无表情的瞥开眼,用平淡的语气说:「找一个位置坐下吧。」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轻易察觉的我与往常的不同。 即使才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情绪影响别人,在看到他的那一秒,我还是忍不住做出这样的行为。 严若函朝我看了一眼,便默不作声地挪了自己的位置,让他得以入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在严若函旁边坐下,面色却不似那日在台上侃侃而谈时从容,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还盯着萤幕打字,馀光却总是不经意收录他的一举一动,我的心绪像是无法被完整收回卡带里的磁带捲,纠缠成一团解不开的谜团。 他轻咳一声,用老套却有用的方式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纷纷望向他。 「对不起,我因为睡过头迟到了。」他低着头,好像带着歉疚。 我在心中冷哼一声,没有表态。 「那你下次记得设多一点闹鐘喔,不要再犯了。」严若函急忙出来笑哈哈的打圆场,想让这件事就此了解。 「真的很抱歉。但我其实有设闹鐘,只是这礼拜参加太多场比赛,所以累到没有听到闹鐘的声音。」他又一次道歉,言语中饱含诚挚。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挑眉看了他一眼。 严若函像是我腹中的回虫,又接续着问:「什么比赛啊?这么累。」她的眼神充满好奇。 「棒球联赛。」 郭天璿言简意賅的解释着联赛的基本知识。黑色的眼珠因为这个话题正闪着光芒,说话的语气都与刚才畏缩的模样大相逕庭。这种致命的吸引力再度使我沉沦其中,几乎已经忘记不久前独自生闷气的自己。 我恍然想起他的背景图片就是棒球场。原来他不只喜欢棒球,自己更是球员。 今天,我与他的距离好像又更接近一点。我真是好哄,三言两语的攻势下就找不到自己。我暗自鄙视早已气消的自己,内心却是有点心疼他的。 如果他说的属实,兼顾课业跟球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身为一个只专注在课业成绩的人,我打从心里敬佩那些能够平衡兴趣和课业的大学生,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 我的脸色稍霽,原本压抑的气氛在咖啡厅解放。咖啡厅的音乐恰好在此时从沉鬱的风格转为明朗,门上的风铃叮叮噹噹地响着,吧台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 但有一点仍让我感到失落,对棒球一窍不通的我,始终无法插入他们的对话。我在心中暗下决定,等到下一次讨论棒球时,也要能说上几句,搁在键盘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动作中暗藏坚定。 09 春天里的他(2) 有人说,暗恋的开始总是小心翼翼,但我觉得一切发生的更早,却往往在衝动之后,我们才驀然发现。 当我们开始特别关注一个人时,便是小心翼翼的。起初的暗中观察只掺着一点好感,更多是好奇心驱使。直到我们慢慢沉沦其中,所有情绪只被一个人牵动,这才确认心中的患得患失是喜欢的徵兆。 关乎自尊与面子,人类总是喜欢粉饰太平、自我欺骗。 一如现在的我,莫名其妙出现在棒球场。 我捧着一杯鲜奶茶独自坐在观眾席的角落。放眼望去观眾屈指可数,也许球场上的球员数量更多。即使坐在阴影处,我的全身还是泛着噁心的黏腻,偶尔一阵风拂过,才能带走一点热度。 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明明只是等饮料时的无心一瞥,见到一旁球场上挥棒的身影,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在场,就凭着一腔热血走进场内,直到听到球棒和球碰撞的清脆声响,才回神自己做了什么,最终还是牙一咬,偷偷摸摸地走向看台,像乌龟一样缩在角落。 我用力地瞇着眼睛,想要看清他们的长相,但显然徒劳无功,坐在一个视野不好的位置,球场上的人影全都小的可怜,遑论细细辨认每一人。 鲜奶茶杯壁上的水珠打溼我的掌心,带着一股凉意。我用吸管在杯中搅动,冰块互相撞击,奏出沁凉的音符。 即使距离遥远,我还是能听到球场上的嘻笑怒骂,球棒的挥击速度快得吓人,只在我眼中留下残影,如同跑车呼啸而过的风切声窜入我的耳中,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万一我被打中,应该会当场晕厥吧。 此外,投手丘上的人夸张的步幅,宛如要把全身力气灌到球上的投掷动作,以及棒球飞出后的惊人球速,也让我对捕手胆战心惊。难怪捕手被规定要配戴全套的护具,一旦球路一偏、捕手的反应速度慢一点,只要一瞬间,棒球便毫不留情在身上印下青痕。 棒球,真是一个可怕的运动。我摇摇头,蔓延整身的鸡皮疙瘩还未消退。 不知道是冰块消融的快,还是我看得太过入神,不知不觉间,两队的球员在场上不断轮替,比赛默默到了尾声。 儘管我对规则还是一知半解,却不减我感受到棒球的魅力。明明上一秒还完美守住打者攻势的投手,下一秒便见球飞越球员头顶,在后方草地上弹跳。 这样出奇不意的反转,其实就像人生一样,我们总以为自己能是掌控剧情发展的编剧,殊不知我们仅是舞台上即兴演出的角色。 球员在本垒板两侧列队,互相表达敬意,我也从阶梯上起身,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准备离开。 靠近外侧栏杆时,少了棚子的遮挡,一瞬间的刺眼令我不适,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我紧紧抓着栏杆,垂头用力地闭上眼睛,想要减缓强烈的晕眩感。 即使闭着眼,我却能看见眼前数不清的白色网点,但这对我已是家常便饭,每逢生理期前后,只要久坐后起身,便会如此。 交谈的声音渐近,我才想起正下方便是球员休息区,顾不得一切,我匆忙地睁眼想要离去,还是没有逃出宿命。 他脱下球帽,正随意地用手臂抹掉脸上的汗水,身旁的队友还搭着他的肩哈哈大笑。 我愣在原地,下一秒才想到逃离,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一步,踏进我的影子中。 有感应似的,他倏地停下脚步,一抬头便牢牢抓住我欲闪避的目光。 他的手臂垂在两侧,其中一手还捏着帽舌,成珠的汗水在阳光下格外晶莹,他的嘴不断开闔,喉咙却没有半点声响。 他应该很讶异,甚至觉得尷尬。这个人好眼熟,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要打招呼吗?一百种他对我的想法,从我脑海中飘过。 既然如此,便赶快逃离吧!我刻意回避他的视线,全程低着头快步,仓皇地下走楼梯。 塑胶製的饮料杯在我不自觉中凹陷,直到走出球场,我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喘气。旁边的垃圾桶已经推积成山,但我还是把空空如也的杯子叠上。 一切都始于这一杯饮料,现在它消失在我手里,就当作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吧,我抱持鸵鸟的想法,无奈天不从人愿,若说从小到大每个人或多或少会有改变,那么运气差这件事在我身上就从未变过,事情的走向往往与我的想法背道而驰。 饮料杯从垃圾山顶端滑落,连带旁边几个也掉落在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悠悠停下。 我本想当个没有公德心的人,但挣扎了几步后,我还是不甘愿地回到原处,憋着一口气蹲下,尝试用最少的接触面积捡起垃圾。 正当我做好心理建设时,有人早我一步弯腰拾起。 我诧异地将视线上移,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与不久前相反,这一次是我仰望着他,直到他捡起所有垃圾,我还蹲在地上失神。 不远处的水龙头被他拧开,哗啦啦的水流大力地冲洗他的双手,水花溅的满地皆是。 我起身走到洗手台前,囁嚅道:「谢谢、谢谢你啊。」 他没有回话,反而低下头,将水捧在手里,朝着脸泼去。 我一时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时,他又关上水龙头,粗糙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珠,又把垂在额前的几根头发向后抹去,顺着这个举动,头顶的短发也泛上水光。 许是觉得残留的水珠碍事,他又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像极了大型犬类甩水的动作,虽然体型庞大,甩水时却带着莫名喜感。 觉得非礼勿视,我连忙转移视线看向他处,明明看过无数个男主角沐浴的经典桥段,他也称不上眾人眼中的帅哥,我还是莫名被他攫了神魂。 「你怎么来球场了?今天比赛你觉得怎么样?你有看到我吗?」隔着洗手台,他的问题如机关枪不断朝我发射,眸中的光芒比咖啡厅那日更甚。 该如何解释呢?我的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小时候摸走爸爸皮夹里钞票的孩子,心虚不已。 「刚、刚好经过。我觉得不、不错……,但球场上的人没有看的很清楚。」我决定据实以答。 他听见我的回答后,似乎更高兴了,接着问道:「那你喜欢棒球吗?要不要当我们的球经?」 如果他有尾巴,现在应该拚命地甩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接到玩具球的黄金猎犬。 你这样的回应会让我误会自己与你离得更近了,你知道吗?但没关係的,如果撒一点谎就能拉近我们的距离,我很愿意这样做。我的手在耳垂摩娑。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装出惊讶的表情,用夸张的语气说道:「我很喜欢棒球,我真的可以当球经吗?」声音很清晰地传进我的耳中,浮夸的语调完全不像我平日的模样,演技只能说是拙劣,也许我疯了吧,居然撒了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戳破的谎言。 也许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回答,他抓了一下后脑勺,才悠悠反应过来,眸中的惊喜完全藏不住,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真的吗?我没有要勉强你喔。」 果然所有谎言的漏洞都需要另一个谎言弥补,但刚刚的比赛我看的如此入迷,应该算是喜欢吧?我在心中自我安慰,面上却不显慌张。 「嗯,我是认真的。」我用力的点头,既在回答他,也在说服自己。 「太好了。」他用力的拍手,溅起的水滴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上眼皮,顺着弧度险些迷了我的眼,我瞇起眼睛想要驱逐异物的不适。 手腕上却一热,下一秒便被拉着走。我被迫跟着他的脚步前进,视线落在感觉温热的位置。与他的手掌相比,我的手腕显得纤细起来,轻易就能被圈住。 我恍然想起梦中的情节:他在我险些跌倒时搀扶,即使剧情有些差池,但一切都朝着我的剧本走向发展。我抿唇藏住发自内心的笑意。 「我带你去找其他队友。」他回首,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 也许是天大的喜悦让他暂时忘记男女之防,也许他本就不受世俗拘束。但我自作多情的认定这个举动是一切美好的开端。 飘飘然的快感蒙住谎言之后的惴惴不安。 事到如今,就算再艰难,我也要让谎言成真。脑补许多之后,我的心中只剩下这个想法。 10 春天里的他(3) 「声音喊出来!」沙哑的嘶吼从本垒板侧边传出,在空旷的球场上回盪。 伴随着击球声,一颗强劲的飞球正用极快的速度,在夜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将越过游击手头顶之际,只见一人从地面跃起,凌空的手套精准的捕捉,随后一个敏捷的转身,球已进入二垒手的手套。 「好球!」 “niceplay!” 我拿着记录板站在球场最外围,亲眼见证这一幕发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原本就要变成安打的球,居然被稳稳接住,甚至将局势一口气从无人出局、一垒有人逆转成两出局。 乍看之下,棒球比其他球类运动少了许多跑动,但一个渺小的失误却常是胜败的关键。原本稳操胜券的比赛被改写结局是兵家常事,因此克服天气、随时保持注意力,是棒球球员的基础,其中团队间的搭档,更需要长年磨练出的默契。 这一些都是他们的基本课题。我看向手中密密麻麻的表格,这是身为球经的我必须面对的课题。 随着待在球队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情绪也受到他们热情的鼓动,越发高涨。 只是,我依旧讨厌身旁不断围绕着我飞行的虫子。一片白光下,我厌恶的拿着记录板在空中挥了几下,又用力地剁脚,却始终无法驱散这些癩皮狗。 「好烦啊。」我用力地在手臂上的痒处抓了抓,红肿因此越发明显。 蚊子这个可恨的东西就应该灭绝,我在心中想着。伴着恼怒的情绪,抓痒动作更加用力,指甲在我的手臂上留下明显的几道抓痕,在白炽灯下,格外明显。 「别抓了啦。」他一边脱下捕手面罩,一边朝我走来。 在我分神对付蚊子的时间,场上的人员悄然异动,原本的守备人员下场,改为担任跑者。 强烈的球场灯光照射下,他的面容反而变得模糊,我不自觉地抓紧记录本看着一直朝我走来的他。 明明比以前多了许多相处时间,我还是无法习惯他的单独靠近。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他依然是神色自若的表情,彷彿刚刚在场上的人是我不是他。 「蚊子有点多啊。」我露出无奈的表情,乾笑几声。 面对他时,我总是语无伦次,但至少现在我的大脑,已经不会随时随地的当机,以至于无法思考。 「这样啊。」他一副不可靠的模样,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感觉他的视线停在我的手肘上几秒,被他正面打量时,我总觉得有几分怪异,只能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先进去喝水、休息吧。」我指了指传来闹声的休息区。 「走吧。」 他似乎误解我的意思,自来熟的搭上我的一侧肩膀,我的上半身陷入僵硬,一阵酥麻用极快的速度传遍全身,但身体还是本能地顺着他的力道转向。 我瞪大眼睛,一脸讶异看了身侧的他,只觉得灯柱打下的白光依然干扰我的视线,以至于我產生幻觉,他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可能是练球的关係吧,所以才整张脸红通通的。我将视线移到前方的休息区,兀自思考,但全身的感官仍集中在肩膀上,深刻的感受他的手掌散发出的热度,双脚则不听使唤的随着他的步伐前进。 忽然,他的手从我的肩上离开,我感觉肩上一轻。 我不由自主地瞥向他。 「抱歉,我好像吓到你了。」他的目光仍直视前方,用只有两人听得清的声音道,语气中夹杂着一点歉意,还有许多的不知所措。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摆手,用不介意的语气说。 「只是我不太习惯别人碰我,所以有点吓到。」我接着补充,目光看向地上比肩的人影,它们被拉得长长的,甚至部分重叠。 就好像牵着手一样,我抿着唇,将笑意藏在心底,也把不敢说出口的话一同埋起: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你。 我默默地靠在休息区的后排椅子上,把记录板放在旁边的座位,左手在右臂上来回的抓着,想要止住不绝的痒意。 他坐在我的前方,正弯着身子,独自卸下身上的装备。其他人则在他的四周围绕,他在哪里都受到欢迎呢。 我始终坐在阴影处,感觉自己是一个外人,没有参与他们的聊天。 休息室本就闷热,加上一群全身淌满汗水的年轻人聚集,不一会儿,空气中遍布汗水闷住的酸臭味。我坐在角落,感觉所有的气味分子朝我的方向聚集,我像是溺水的人一样,迟迟无法呼吸到新鲜空气。此外,身上多处的搔痒也让我鬱闷不已。 「阿璿,等一下要吃宵夜吗?」说话的人把手靠在椅背上,毛巾随意地搭在头顶,翘起二郎腿的左脚,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 「对、对、对。」一旁又有一个人附和,他的头发全被汗水打湿,过长的瀏海盖住他一半的眼睛。 郭天璿迟迟没有回话,不断地在球袋里翻找东西。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掛鐘,已经临近解散时间。 我也赶快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吧。球场熄灯之后,连旁边的路灯也会随之熄灭,我犹记之前的遭遇,幸好那时手机还有一些电,否则黑灯瞎火的,我可能要天亮才走得出去。 我拆下今天的记录表,仔细地把他塞进厚厚的档案夹里。 正当我抱着档案夹起身时,他突然叫了我一声,我往他的方向看去,他的手举着一罐白色的药罐。 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止痒药膏,你先用一下吧。」他挑眉看着我的手臂。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内侧手臂红肿的厉害,几个地方甚至已经破皮。 原本围着他七嘴八舌的人突然断了声音,他们的视线在我们之间徘徊,我连忙腾出一隻手接过他手上的东西。 「谢谢。」我客气地回应,嘴角微动,还是没有勇气与他多说几句话,于是头也不回的拉开休息室后方的门把,稍有重量的门在我放开之后,迅速地关上,发出沉重又巨大的声响,我的心脏被无预警的声音吓得停顿。 我靠在门上,长吁一口气。单手抱着颇具重量的档案夹,我举起另一隻手的药罐,在日光灯下端详,心中扬起波澜。 把档案夹归位之后,我在中间的板凳上坐下,谨慎地打开那个药罐。 薄荷清凉的味道从罐中溢出,我像是一个调香师一样,嗅闻着四散的芬芳,想要仔细辨别其中的成分。 我的身上带着一股难以化解的燥热,全都积累在面颊上。我轻轻地在指尖覆上一层沁凉,试图不让药膏留下一点不平的痕跡。药膏抹在我的伤处,热气好像被随之抽离身体;碰到破皮的地方时,一阵刺痛让我不自觉地拧眉,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将盖子盖上,大拇指指腹在瓶身摩娑,印刷的字体在瓶身上有着不一样的触感。 不知道是药膏太厉害,还是他的药膏太厉害。一时间,我已经忘记手臂上的搔痒,只感觉热气不断被带出,但我的心跳并没有随之回復。 我不断提醒自己,他不过是出于友善的帮助。但大脑却擅自把这个讯号包装成一份礼物,下达错误的命令给其他器官。 象徵快乐的多巴胺还在持续的分泌,我握着小巧的药罐,指尖用力。 11 春天里的他(4) 我恍神之际,那扇门被轻易地推开,所有人鱼贯而入,郭天璿被包围在中间,一群人说说笑笑的,没有察觉我的存在。 第一次与这么多陌生的男性在狭小密闭的空间相处,我侷促地从凳子上站起,握着药罐站到角落,想等待一个适合的时机,再把药膏还给他。 透明的药膏在我的手臂上形成一层薄膜,上面还发散着阵阵凉意,但味道已经如裊裊轻烟,逐渐在空气中散去。 我把左手指尖放在鼻前嗅闻,上头还残留的气味,是它存在的唯一证明。 直到他们走回自己的置物柜前,我才从角落安静的走出,我在他的身侧站定。 「谢谢你的药膏。」我递出手上的药罐,发自内心地笑着说。 他欲解开钮扣的手停顿,斜眼睨向我,眼神异样,好似掺着一丝疑惑,连掛在嘴上的笑容都变得僵硬。 我脸上的笑容在他定格的数秒内消失殆尽,我把药罐握得更紧,就连另一隻手也紧握成拳,彷彿能听到身上传来剧烈的「喀拉喀拉」声,是关节处错动的声,也是一颗燃起希望的心瓦解一地的音。 他根本不在意这一件事,否则怎么会一脸茫然的对着我? 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以为自己在他的心中,至少是不同的存在,殊不知我们之间连朋友都称不上,他会跟兄弟勾肩搭背,而我每一次只能偷偷听着,宛如一个活在夜色里的赌徒,想要赢走他一点在意,却把自己全赔进去。 脑中的思绪陷入混乱,我突然不知道如何再开口,为了留住一点体面,我只能与他对视时,在苍白的脸上勉强扬起一丝笑容,嘴角强扯着唇,上下排牙齿死死地嗑在一起。 我欲思考如何再开口时,他才匆匆的想起。 他腾出一隻手,接过我手上的罐子,看都不看便随意扔在置物柜里,药罐在里面滚了几圈之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而我的存在就像那一罐药膏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可有可无。 「不客气。」他笑着对我,依然遵守礼节,四处散发着亲和力。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置物柜里,药罐消失的地方,感觉手臂上的搔痒又起,这一次我没有伸手抓,而是连头都懒的抬起,便转身离去。 一根睫毛扎了我的眼睛,我伸手欲揉,却忘记手上还残留沁凉,碰上眼眶后,我的眼睛反射地闭上,之后眼眶微红,生理性的泪水在无人察觉时溢出,淌过面颊,而后蒸发。 我吸了一下有些壅塞的鼻子,走回自己的位置前,匆忙地把所有东西塞进背包,然后闔上柜门,趁着无人注意时,一个人默默退出休息室。 独自走在夜晚的校园,路灯照亮大部分的地方,我却固执地把自己藏在黑暗里,就像每一次自己扮演的角色,学不会发光,那就好好地站在阴影里。 一台台脚踏车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也不看一眼,只是专心地踢着地上的石子,放任自己在静謐中独处。 我走的速度很慢、很慢,慢到脚踏车不再经过,慢到喧嚣的球场进入沉睡。 即使再慢,还是有重新面对繁华的一刻。不知不觉,我已走出学校,通过斑马线,进入夜生活的一角。晚上十点鐘,年轻人的夜生活刚刚展开,我却如异类一般,在熙攘的街道行尸走肉。 我经过那间打烊的义大利麵店,铁门被拉下,完全遮蔽里面的模样。一般人根本无法从它锈蚀的铁门,预见白日热闹的景象。 我愣愣地站着,突又发出自嘲的笑声。就连严谨的科学里,数据都有理论值、实际值之分,我又如何拥有点石成金的魔法,只要一根仙女棒,就能如灰姑娘一样幻想成真?我又如何碰巧弄丢一隻玻璃鞋,只需等待王子的蒞临呢? 没有走捷径回到宿舍,我刻意绕远路,只为了让自己感染大家口中的夜生活魔力,沾染一点世俗的纷扰,想要在喧嚣中,化解心中不散的鬱闷。 没想到,我却把自己搞的越来越鬱结,抬头看向两、三楼高的发光招牌,他们成为这条道路最耀眼的指引,也让月亮黯然失色,只能灰溜溜地躲在云朵身后。 走在无人的骑楼里,我的目光被对街的热炒店吸引。开放式的厨房里,穿着吊嘎的师傅用毛巾拭掉脸上的汗水后,熟练的颠锅,让食材与大火烧热的锅底轮番碰撞,一阵阵香气飘出店门,穿过马路,在我的鼻间环绕。 我无意朝里看了一眼,一眼便见到郭天璿与其他队员的身影。他们随意地坐在骑楼里,背包和球具被凌乱的放在圆形椅凳下,应该才坐下不久,他们的桌上只摆着几罐绿色的玻璃瓶。 我不由得顿足,看着他熟练地用开瓶器扳开瓶盖,又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抵住瓶口,淡琥珀色的液体从瓶中潺潺流出,沿着杯壁向下流,即将斟满时,便缓缓拉高酒瓶,白色的泡沫正好与杯口贴齐。 他们举杯,玻璃敲出一段响音,几滴液体随着力道喷溅而出,之后他们一口乾掉杯中的酒液,看着彼此大笑起来。 夜越来越深,风也越来越凉,我所在的这一侧只剩寥寥几盏光明,我搓着双臂想要增加温暖,目光停在对面的店家,火光随着厨师的动作若隐若现。 只是一个斑马线的距离,却是我无法触及的地方,那里坐着的才是真实的他,明明与他有多次的面对面,我却耽溺于幻想的国度,将他的一举一动曲解成浪漫。 如今,拨开重重面纱的我,才能看清楚真正的他是什么模样,他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归根究柢是我的幻想不切实际。 承载浪漫的泡泡一个一个被戳破,消失在空气中,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抓不住。五彩繽纷的泡泡纵然光彩,但它的脆弱已经注定它,只能成为浮世里转瞬即逝的美丽,一如我的理想只能停留在最初遇见他的惊艷,时间久了,泡泡破了,对他的幻想也破了。 即使有再多勇气出发,懦弱的人终究会被内心的拉扯打败,然后落荒而逃。我抹了脸上的一股凉意,又睁大着眼看着一无所有的天空,想让仅剩的液体悄悄蒸发。 我已无心继续向前,只能掉头走回从前的路,继续经过那些我熟识且能给予我安全感的景色。 12 秋意弄人 我在人海里被推着前进,找不到着力点的恐慌蔓延四肢百骸,背在前身的包包被不断挤压,连同肺部都像消气的气球,快要喘不过气。 一波大浪朝我袭来,我还在水里像渺小的螻蚁一样挣扎,只能拚命抬头呼吸;一波大浪又朝我袭来,无情地冲垮情谊的桥樑。 我在人群中吃力地踮着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不曾回头看我一眼,看见我求救的眼神。 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生理、心理的负荷快要到达极限。我粗喘着气,仍不忘奋力朝前方那个耸立的背影靠近。 再近一点,只要再近一点。我不断伸长手臂想要碰触他,他却像幻影一般,在人潮中轻盈移位,转瞬间就失去踪影。 窒息感随着浪潮袭向我,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他的背影变得越来越模糊,随后我感觉自己的腹部被猛然一扯,一阵疼痛就要把我撕成两半,我的视线渐渐被黑暗侵蚀。 在这里,我无法感受时间的流逝,视觉也被剥夺,虽然还能感受脉搏的跳动,却好像被隔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我被禁錮在一片萧索的牢笼,所有东西都失去温度,孤独伴随强烈的不安感,如冰冷的空气围着我。 伸手不见五指中,我抱着腹部蹲下,像一隻刺蝟一样蜷缩自己,即使腹痛难忍,我还是掐着手臂,强迫自己思考。 郭天璿和我甫踏入空无一人的学生餐厅几步,一群没有五官的人旋即包围我们,他们不断朝着我们叫嚣,沙哑的声音就像秋叶与地板摩擦的声音。 下一瞬,我和他的手分别被两个人扯住,巨大的力道迫使我们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分开,那时他看了我一眼后又笑了,笑容就像那一天我们的初见。 几根指甲在我的臂上印出弯月的痕跡,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心中的焦躁早已使我的身体麻木,就连腹部时有时无的闷痛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还是没有读懂他眼中的笑意,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笑出声? 我叹了一口气,想要从地上起身,却听见一个细微的声响,我皱眉思索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来源。 是枯木断成两截的声音,直至我想起的那秒,便感觉一股强烈的失重感,我正用极快的速度下坠,披散的头发因为风阻全都竖起,风从我的裤管里灌入,又从衣领处流出,眼前开始出现白光,又逐渐有许多色彩映入眼帘。 还来不及尖叫,我已跌坐在一片泥土上,屁股重重坐在满地落叶上,发出此起彼落的声音,却丝毫没有任何疼痛。我尝试起身,双腿却因为强烈的衝击力而瘫软在地,我只能单膝跪着,想要寻找支撑点起立。 心脏仍然狂跳不止,不断提醒我这段光怪陆离真实发生。 我环顾周围,只觉得眼熟,直到我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不顾腿上的痠麻,我拽着旁边的小树丛,咻地一下从花圃中站起,几片叶子因为我的动作掉落,落在我的脚尖。 即使相距甚远,我仍可以一眼就找到他。 来不及多想,我急忙双头抱头,像蘑菇一样蹲回花圃里,深怕我狼狈的模样让他一眼瞧见。 他的确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复杂的情绪在心中上演,我却没有心思细想其他,而是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我一边把手指充当梳子,让狂乱的发丝尽量归位,又拍了自己的膝盖,扫去膝上沾附的尘土。虽然没有办法用最好看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我还是尽力把自己打理的乾乾净净,像是等待王子带着玻璃鞋前来的灰姑娘。 他们同样走进学生餐厅,里面却是门可罗雀,我随便在他们附近佔了一个位置,又跟着他点了同一家餐厅。 他正单手插腰站在我的旁边,我又不着痕跡地让自己更靠近他,希望他能发现我的存在,但他纹丝不动,偏头与同行的人聊了起来。 我几次抬手,一想到自己没有立场,只能无力的放下,原本平復的腹痛隐隐有发作的徵兆,我只能单手摀着肚皮,微微屈膝、拱着背勉强站立。 几滴冷汗从额上流下,滑过眼角,带起一丝颤慄。背上的涔涔汗水慢慢贴住我的衣裳,泛起一片黏腻。泛白的指节用力拽着衣服,面料全都皱在一起,就像我的心脏一样,被排山倒海的失落压得难以喘息。 「这是你的吗?」有人朝我递来一张号码单。 上面的确是我的号码,不知道何时从口袋里掉出来。我看着他澄澈的眼睛,突然不知道该不该接过。难道他真的忘记我们之间所有回忆吗?图书馆、义大利麵店那些都是假的吗?我很想大声质问他,但他的一脸疑惑却让我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的脸色好苍白,要不要先坐下?」他顺手拉出一张椅子,又说道:「你先坐下,我帮你领餐再拿到你的位置,好吗?」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的善良,却不再认识我。意会到这一点,我只能顺着他的善意坐下,惨白的唇动了几下,仍没有发出声音。 当他端着两份餐点询问我的位置时,我比了一下背包的位置,他又一脸讶异地惊呼巧合。 但你知道吗?其实一百次的巧合里,只有一次是命中註定,其他九十九次都是我的徐徐图谋。 我跟在他的身后,偶尔被他投以关心的眼光时,还要挤出一点笑容对着他。 「我帮你放在这里,如果需要帮忙,我坐在那里。」他笑得阳光,又指了我早已知道的位置。 思量许久,我还是想了一个拐着弯的问题,忐忑的开口:「你、你是郭天璿吗?」 声音细如蚊蚋,他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笑容僵硬一下又恢復,就连眉心都比方才皱了一点,我还注意到他不经意地打量我一眼,眼珠转了几下后,又回到疑惑的眼神。 「你怎么认识我啊?」他一如从前底抓了自己的后脑勺,又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尷尬。 果然,他不记得我了,又或者是不认识我,我万分感谢自己的拐弯抹角,才没有让自己下不了台阶。 「我只知道你是棒球校队的。」我把眼底的失落埋葬,说道。 一提到棒球,他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想再说几句,却被朋友叫唤。 「谢谢你的帮忙,然后……加油。」我不想让他左右为难,连忙又向他道谢,也擅自把我们之间的简短对话画下一个句点。 郭天璿朝我点头后,随即走回朋友那边,他们围着他起哄,但刻意压低的声音让我无法听清内容,只看见友人用力地打了他一下,又用曖昧的眼神扫向我。 我低着头回避了他们,除了不想让他被调侃外,也想整理思绪,重新思考今天的发展究竟暗藏什么玄机。 如果说我与他进到了学生餐厅是一个世界,全黑的空间也是一个世界,那现在是第三个世界吗?我心不在焉地戳破吹弹可破的蛋白,金黄色的蛋黄从里面滑顺的流出,不一会儿便覆盖住鸡肉饭的表面,同时,一阵浓雾也蔽住我的视线,什么也理不清。 我的心头顿时百感交集,从坠入深渊的孤独到再遇见的,他是如靠山的存在,当他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时,我无法忽视心里的失落感。患得患失的感觉,就像坐在自由落体上,命运被别人主宰,自己却无能为力。 也许经过这一番,我已经深刻感受割捨他之后,徬徨和无助是如何蚀去我的心志,它们就像白蚁一样,终让生命走向枯竭。 13 春眠不觉晓(1) 我躺在枕上用手臂挡住眼睛,即使已经清醒许久,我的气息还是如乱序的电波忽高忽低,与枕头相贴的脖颈因为一夜的汗水而湿热。 落地窗外晨光熹微,我翻过身子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后,又躺回原处。 双目无神的看着天花板的几个污痕,我的双脚在棉被里挪动,试图把棉被弄得平坦,却感觉到一股湿意,意识到怎么回事时,一股电流从脚底窜起,携着间歇性的闷痛不断刺激我的神经,迟来的不适感席捲全身。 我扶着木製的床沿坐起,被子被随意地推在角落后,我又曲着右腿垫在臀下,以防床上再沾染一点血跡。看着那团半乾的血跡明晃晃地印在菱格纹的保洁垫上,我把被脸侧几根被汗水浸溼的头发勾到耳后,想要重重地叹气,又怕打扰到其他人的安寧。 我扫视周围,才后知后觉想起为期一週的春假已经开始,室友们早已收拾行李回家。 少了一点顾忌,我抓起手机,用迟暮老人的速度,认真踩稳每一格阶梯下床后,点亮寝室的灯泡,剎那间,原本昏暗的环境犹如白昼,让我多了几分安全感。 清晨的凉风从窗边的缝隙灌进,只着短裤的双腿爬麻整片疙瘩,本以舒缓的疼痛加剧,彷彿有人拿着鎚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我的肚子,我忍不住拱起背脊,瑟缩在地,抵不住的寒意伴随浓烈的孤独感侵蚀我的身体,我奋力地抽过被扔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裹在身上,待这一波痛意度过后,强撑着外物站起。 关紧窗户后,我拿起一条乾净的裤子,还有卫生用品走进厕所。 凌晨五点半的宿舍才刚熟睡,静謐的空间里,所有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撕开卫生棉的包装的声音,比往常还要大声;马桶冲水產生的漩涡,好像藏着一股神祕的力量,想要把我拽进去;水龙头放水的力道,用力击打在我的手上,我才得以从麻木中抽身。 我在水盆里倒入洗衣精,待水面上出现细小的泡沫后,才把换掉的衣服全都丢进里面浸水。之后,我又按部就班的换掉床上的保洁垫,重复了上面的动作一次。 我继续刷着已经淡了一圈的血渍,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全亮。 将洗好的衣物拧乾后掛在手臂,我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温润的阳光落在脸上,为身体增添几分温暖,闷痛的感觉减缓许多,我手上残留的水珠失去踪影,就连仅存的睡意也不知所踪。 我探头朝外面看去,几隻斑鳩在对面的人行道跳跃,啄着掉落在地的果实,长椅上坐着一个老人,摊开的报纸遮住大部分的面容,有一对老人互相挽着手,用很慢的步调经过,他们朝着对方相视而笑,清晨六点的街道满是岁月静好。 我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明明身心俱疲,大脑却清醒许多。 我打开手机上的地图,街道上有几个零散的标记,我选了一家附近的传统早餐店。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我已经许久没有尝过饭糰的滋味。 粒粒分明的糯米里面包着满满的馅料,最经典的莫过于脆口的油条、咸香的菜脯和滷蛋,一口咬下饭糰,铺底的鱼松从里面漏出,如果要区别各家的不同,还可以从店家的辣酱分辨一二。 我嚥了下口水,转身走出阳台,锁上所有门窗后出发。 早餐店离宿舍不远不近,只要过几个路口就能抵达,之所以迟迟没有前往,是因为抵不过床铺诱惑的懒惰,每当日上三竿起床时,它早已打烊。 虽然早晨的阳光不算热烈,我还是选择戴上一顶渔夫帽。因为尺寸不合的缘故,我的视线几乎被它阻挡,只能将帽沿向上翻摺,微微露出一双眼睛。 早餐店是简易的铁皮搭建而成,店门口摆了几张桌子和凳子,上面还有几点陈年的污渍,偶尔还有几隻麻雀在簷下跳跃,享用客人掉下的馒头屑。即便如此,店外的人潮仍不减,一看便是附近社区居民爱光顾的早餐店。 整家店仅由三个人负责,但胜在无间的默契下,等候的时间缩短许多,我顺着队伍逐渐靠近负责点餐结帐的年轻人。 「老样子!」前面的阿姨连墙上的菜单都没看一眼,衝着小伙子就喊。 「一杯冰豆浆、三根油条分开装,还有一个白馒头夹葱蛋,对吧?」小伙子俐落的掀开旁边的保丽龙盒,从里面拿出先装好的豆浆,又扯过一个塑胶袋,把豆浆放入。之后,他一边朝负责煎台的中年人吆喝,一边转身装起刚炸完的油条。 我的目光瞥向旁边的中年人,只见他单手打了一颗鸡蛋在钢杯里,另一手挤了几圈油在煎台上,紧接着抓了一把绿葱放进去搅拌,一双筷子把钢杯敲得震天响。 煎蛋的过程他也没间着,只见他拉开蒸笼,用塑胶袋取出一个又圆又胖的馒头,又往它身上画了一刀。 不多时,一个蒸腾着热气的馒头夹蛋被他精准的扔到眼前的台子上,此时负责结帐的年轻人又快速的清点一次确认没问题,便接过阿姨手上的钞票放入半敞开的腰包里,抽出几张粉红色的钞票,再拿上被整齐叠在桌上的零钱,把袋子连同找零一同递出,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如果没有日復一日的配合,是不可能如此流畅的。 惊人的速度让我在后方看的目瞪口呆,但周围的人却好像习以为常。 趁着还未轮到我,我赶紧抬头再一次确认自己的餐点,在心中默念好几遍,深怕耽误他们的生意。 「一个、一个中的饭糰小辣和一杯冰豆浆。」因为心里头紧张,我说的磕吧。 「这样五十五,稍等一下啊。」他接过被我握得有些潮湿的钱币,又撑开一个塑胶袋放在桌上,先在里面放进豆浆,就算是等饭糰的空档也间不下来,转而拿起装了几升的量杯,在空杯里倒入豆浆,再依次放进封膜机。 我让出一个位置给下一个客人站到旁边,自己则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旁边身型圆润的妇人包饭糰的过程,从打开蒸饭的木桶、放上配料到捏成圆形,最后滴上几滴辣油,只花了几秒鐘的时间。 「妹妹,你的好了喔,我放在旁边自己拿。」我还没回过神,结帐的年轻人已经把装好的早餐放在一边。 还没等到我的回应,他已经开始招待下一个人。 14 春眠不觉晓(2) 「一个大饭糰和两杯无糖豆浆,对吧?」这一次客人还没开口,小伙子就已接话,一听便知是真正的老熟客。 「然后再加一根油条。」 我提起塑胶袋的动作一顿,指节忍不住用力。这个声音在耳熟不过,就连在梦里,他的声音也徘徊不去。从前我有多期待他认出我,现在就有多不愿意。 从前几天开始,我的思绪乱作一通,眼下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对他的一见倾心,是不是多巴胺偶然激发的短暂错觉,加上梦境的影响,本来总是引颈期盼与他相遇的我,开始对他避如蛇蝎。 我把翻摺的帽沿拉开,又让帽子完全盖过我的视线,试图回避与他四目交接。 莫非定律还是发生了。我欲转身离去时,正好与让出结帐位置的他相撞。 因为一心想着离开现场,我反而没有注意到他的右手正随兴地插在裤兜,手肘弯成一个角度。 我提着早餐的那一隻手被绊了一下,拉着提袋的手指反射式的松开,一边的提袋顺势垂下,加上刚刚碰撞的力道,我的饭糰从豆浆上滚下,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受惊的麻雀纷纷振翅起飞到老榕树上,饭糰表面的米粒有崩解的跡象,微微露出里面的馅料。 我还愣在原地,不知该逃离现场,还是镇定地捡起快步离开时,他又抢先一步,在我面前蹲下。 和记忆重叠的是他的身影,从前的他也不在乎噁心与否,先我一步捡起散落一地的垃圾,还用弯月形状的眼睛,笑咪咪地看着我。 我在帽子的庇荫下垂眼,眼睛里藏着一丝惊慌,突然拿不定自己的心跳为何随之翩翩起舞。明明早已认清,真实的他永远不会是我想像中的模样,我为何还会为了不符合心中理想条件的他乱了节奏。 「对不起啊,我拿我的饭糰跟你换吧。」 我用力的摇头,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即使知晓他根本不在意我,我还是害怕面对万一被他识破的困窘。 「那我再买一个赔你吧。」他也许猜测我的不作声,是因为愤怒,所以又补了这一句话。 我又一次摇头,低着头想要拿走他手上的饭糰,却没有成功。 「这个都脏了,我还是再买一个吧。」他仍坚持己见,不愿退步。 固执的男人、自大的男人、肆意妄为的男人,我在心中怒吼着,又在审判簿里记他几笔。我的心情就像被点着的炸弹一样,但即使我有再多的愤怒,还是不能堂而皇之的表现出来,只能翻了一个白眼,一字一句地说:「饭糰掉在地上我也有错,所以不用你赔!」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用力,差劲的口气宛如吃了炸药能随时引爆。 他可能没有遇过朝他这样说话的人,一时无法置信,只能松手,我接过饭糰,长吁一口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离开,独留他一人站在原地不语。 「可恶的男人!谁需要你的好心,留给别人吧!我不需要!最好不要再被我碰到!」 距早餐店一百多公尺外,我的嘴始终停不下来,像是机关枪一样,在大街上扫射。幸亏街上没有几个人,否则我可能会被当作神经病。 虽然口中不断地骂他,但我却情不自禁又想起他那双藏满星子的眼睛,纤长的睫毛让他的眼睛总是泛着情感,只要一笑便惹人醉。 我摇摇头,想赶走还待在脑中的他,却又不免觉得可惜,可惜刚刚没有亲眼看到他吃瘪的样子,否则一定很有趣。 一想到此,我的心情转阴为晴,不由得笑出声来。虽然尚拿捏不准要用什么心思面对他,但撇除这些,他的确是一个有趣的人。 只是可惜我的饭糰遭遇无妄之灾,幸好它落地时还安然无恙地待在塑胶袋里,若它现在除了长相不佳外,还染上脏污,我岂不是欲哭无泪。 我一路哼着歌,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回宿舍。 随着科技的进步,现代人养成共同的文明病,我也不例外。 吸管乾脆俐落地戳破塑胶封膜,我一边在吸管上留下浅淡的齿痕,一边滑开手机萤幕,却被缓缓流入口腔的豆香味液体呛着。 「咳、咳、咳。」伴随着急促的咳嗽声,我的掌心撑在桌沿,想要用力地把呼吸道里的液体排出。 终于缓过神时,脉搏依旧紊乱。我瘫坐在木椅上,一张嘴张成o字型,空气灌入之后,喉头传来阵阵刺痛。 我瞥向已经暗下的手机,不敢再次点开,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通知列的第一行是有关他的通知。 我甚至没有看清他传了什么,就被这个始料未及的衝击画面震慑,本能似地张口想说些甚么,却忘记豆浆还在自己的口中。 难道是地球的磁场倒转了?还是陨石就要撞上地球?他怎么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为什么当我对他避之不及时,他却一再出现在我面前? 一顿美好的早餐,转眼间风云变色。我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原本的兴致被一盆冷水浇熄,就连胃口都大打折扣。 姑且当一次鸵鸟,将自己埋在沙里,我连手机都没拿,就熟练地爬上床铺,被子猛地一拉,将自己完全罩住,妄想这样就能隔绝外界,当作一切没有发生。 空气流通受到阻碍,我的呼吸声在一片黑暗里越发沉重,就连背部都闷出一点汗。人在缺氧时,不应该意识逐渐不清吗,为何我的神智还是如此清晰,早餐店的一帧帧画面被放进年久失修的播放器,不断重复播映。 我翻身换了个动作,将自己蜷缩在被窝,脚趾头缩在一块,头也枕在臂上,这样能清晰感受一跳一跳的脉搏,热量在密闭的空间中积累,就这样保持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姿势。 他到底传了什么给我?我闭着眼睛,大脑飞速运转。 难道是他认出早餐店的人是我?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无法继续装作淡定。 不对,按照他之前对我的态度,他对我应该不太在意,而且他也没见过我骂人的模样,所以他绝对认不出我的。一想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 还是,他只是要通知我球队的事情?抑或者是他单纯传错人?我按捺不住高涨的好奇心,思绪越来越清明。 下去看一眼吧,总是晾着人家也不好。我飞速地从棉被里鑽出,三步併作两步地爬下接近垂直的阶梯,又往地面一跳,安全落地的同时,也伸手抓住桌上的手机,我着急地按开萤幕,却太过衝动点进聊天室里。 【你也喜欢那家早餐店吗?】(发送时间:7:03) 【饭糰超好吃的,我每天一定会买一颗!】(发送时间:7:03) 【之后可以一起去吃啊!】(发送时间:7:03) 【其他人都不懂它的好……】(发送时间:7:04) 他一连发了好几条讯息,就算对面没有任何回应,他也没有失去高昂的兴致,就好像那天球场外,他不由分说地拽着我的手,踏进他的生活圈,这一次他依然强拉着我参与他的生活。 但我不会像从前,因为一点甜头,而卑微地撒起谎话。 向别人分享他的生活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对待。他可以拉着我,转头也能勾着别人的肩。 我对他而言不是特别的存在,我也不想因此委曲求全。也许斩断我们的关係,才能让我走出这副死棋,真正了解自己的内心。 思索了几秒,我在对话框删删打打,挣扎一番后,还是果断地送出。 【早安,你在说什么?】(发送时间:7:46) 本想松一口气的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他的回覆。 【西区早餐大王啊!】(发送时间:7:46) 【我就是那个帮你捡饭糰的人。】(发送时间:7:46) 【你不是带着一顶渔夫帽吗?你走后我才认出你。】(发送时间:7:47) 【没想到你走得挺快的,一下子就不见了!】(发送时间:7:47) 我抚着额头,没想到他一下就戳破我的欲盖弥彰,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个事实。 【原来那是你~真巧!】(发送时间:7:52) 苦思许久,我只想出一句乾瘪的回应,还要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他是如何认出我的?既然已经摊牌,我也不客气地又问道。 【那你怎么认出我的?】(发送时间:7:54) 他的状态不断变动,不似之前那样直接,让我看出一丝犹豫,也更期待他的答案。 几分鐘之后,他倒是回答的坦率:【你的手肘有一个月牙型的疤痕。】(发送时间:7:56)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肘,那里有一小块深色的疤痕,却不算明显,连我都几乎忘记他的存在,若不是端详过,不可能有人会发现。 我抚过那个印记,明显能感觉他的突起。不自觉地,我在空荡荡的寝室里绽开笑靨。他明明看起来大大咧咧,却意外有着细心的一面,两种个性在他身上就像太极一样,既衝突又和谐。 【那你真的很细心唉。】(发送时间:8:00) 我带着彆扭的语气夸讚他一番后,便不再理他,而是在位置上享用那份被冷落许久的早餐。 话说,就算放凉了,饭糰还是很好吃! 15 与虎斑猫的秋天(1) 哈、哈啾!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强烈的作用力下,鼻水差点一块流出。 入秋后的第一波寒流,带着强烈冷气团南下,温度在一夜间骤降,陡然的低温,让街上的行道树委靡不少,刺骨的冷空气冻得行人发颤,纷纷为自己裹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 「好冷啊。」即使布鞋里的脚趾缩在一起,还是止不住从门板下偷偷溜进的寒意。上下排牙齿用极快的频率嗑着彼此,手冻得僵硬,考卷的姓名栏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就像刚学会握笔的小学生。 我盯着题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良久,始终看不出所以然。 这里是哪里? 我用馀光瞥向讲桌前的监考人员,确认他没有注意我后,又偷偷摸摸的转头,环顾考场。 偌大的教室里,一张长桌有两个人,这里起码有五六十张桌子。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在答案卷上作答。 立可带的声音、翻页的声音偶尔在教室里回盪,四面墙壁上,没有多馀的装饰物,就连时鐘都没有。我只能撑着头,看着空白的考卷发愣。 综观整份考卷,没有多馀的选择题,只有申论题跟简答题,让我无从下手。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越发强烈的尿意,让我的双腿只能如麻花捲般缠绕,我的脚焦躁地敲打着地面,身体随之颤动。 什么时候才是交卷时间,我好想去厕所,我好想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我在心中叨唸。 我又偷瞄了旁边的人一眼,只听见他嘀咕着。 「我隔壁座位的人怎么又没来考试了?」 起初,我还没有发现异样,直到后来仔细着墨他的话,全身不寒而慄。 他隔壁座位的人不就是我吗?我正坐在位置上,他却没有看见我?这个想法的涌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逃离这个处处散发着诡异的地方。 无暇收拾背包,我从位置上匆匆站起,奋力地想要推开眼前的门,没想到门却一动也不动,我又尝试转开门锁,它却死死的卡住,连拧都拧不动。 实心的铁製门使我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形,我不甘心地向外喊了一声:「有人吗、有人吗?」一次又一次把门拍的震天响,儘管把手掌拍得通红,我还是没有等到任何人的回应。 考试还在进行着,没有人因为我的举动抬头,外面也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而赶来,在这个世界里,我好像披上隐形斗篷消失一样。 我靠着门板缓缓下滑,就这样跌坐在冰冷的磁砖地板上,生理的压力与无助感不断加成,我憋着快要落下的泪珠,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 这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这一定是一场噩梦,我要想想办法,让自己醒来。 我从地板上爬起,因为强烈的尿意,双膝只能不自然的併拢。 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建设后,我一鼓作气地朝门板踹了一脚,强烈的痛觉让我清醒几分,却无济于事。 我还是被困在其中,却意外发现一件事:这扇门的锁孔是在室内,所以必须找到钥匙。 既然疼痛不是突破口,那我就换一个法子。我打定主意,用乌龟爬行的速度,缓缓朝监考老师的位置挪动,桌上明晃晃地躺着一大串钥匙,我心下一喜,毫不犹豫伸手一抓,它们互相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得力于隐形的特性,我大摇大摆从台前经过,把钥匙串在手掌上摊平,苦思该从哪一把钥匙开始尝试。 我闭上一隻眼睛,在锁孔跟钥匙间来回对照,像是瞄准猎物的狙击手伺机而动。 「从这一把开始。」我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准备把钥匙插进锁孔时,耳边却传来打铃声,突如其来的变局,使我的手一抖,没有准确地将钥匙插入。 考卷用飞快的速度,从最后排一路向前传递,最后回到监考老师手上,如一滩死水的教室旋即得到解放,立刻重获生命力,吵吵闹闹起来。 我收回目光,唯恐再有变数,只能把钥匙颤抖的插入锁孔,没有一丝阻碍就插到底,我的眸中恢復一点光亮,却从后方被人群包围。 一隻手叠在我本握着门把的手上,还来不及回神,门就被推开。手心的温度完整包覆我的整隻手,又在开门之后松开,手背上的温热转瞬即逝,好像不曾存在。 我忍不住蹙眉朝他看去,虽然他的步伐很急,只有侧顏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我还是瞬间认出他。 顾不得之前的纠结,我下意识想追上他,想抓住汪洋中离我最近的浮木。 才刚跨出一步,我的后脚跟就被踩了一下。惯性作用下,后脚与鞋子分离,我重重地摔在地上,长裤下的两边的膝盖传来刺痛。 「操,差点被门槛绊倒。」 我回头望去,罪魁祸首还心有馀悸的拍着胸口,误以为自己是被门槛所绊,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我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连灰尘都没有拍散,就一跳一跳的向即将消失在尽头的人影追去。 「等等我!」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全然忘记自己隐形这件事。 因为只能搀着扶手一格一格下台阶的缘故,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被拉开。 我深吸一口气,一不做二不休,从三格以外的台阶上发力,双脚使劲向下一跃,身姿在着陆时晃了几下,强大的作用力使伤口受到挤压,疼痛加剧。 「嘶~」我的表情狰狞,五官皱在一起,险些骂出一箩筐的脏话。 室内冷冽的寒风吹得越发头疼,我双手撑在栏杆上大口呼吸,就快要燃起放弃念头时,我又转念一想:现在放弃这个痛就白受了,于是牙关一咬,忍着冷空气灌入喉咙后的乾哑,提步朝他奔去。 起码跟着他,我还能有一点安全感,不得不承认,他的存在的确能让我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安心很多。 16 与虎斑猫的秋天(2) 他拐了一个弯,走进一条巷弄,路面不算宽敞,勉强容得下一台汽车通过。 我在巷口犹豫了几秒,还是跟上他的脚步。说来奇怪,他的速度好像再配合我似的,我加大步履时,他也一起;我放缓时,他又回到原来的速率。 我们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我能看清楚他衣衫上随风而动的皱褶,伸手却摸不到他宽阔的后背。 最后,他在一家旧书摊前打住,却没有如我料想一般走进,反而朝着对面的住家张望几眼后,才谨慎地卸下背包,蹲在红砖墙下的几盆苏铁后面。我的视线被苏铁的大片针状绿叶遮挡,这个位置十分隐密,要不是我亲眼见到他鑽进,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为了方便观察,我转身鑽过骑楼,沿着仅剩一点的骑楼通道,闪过地面上被绑成一叠一叠的二手书,又作贼心虚地看了一眼躺在竹摇椅上打鼾的老先生,才躲在旧书摊的一根柱子后,探出一颗头看他。 只见他从包里掏出几个失去光泽的不锈钢食盆,依次摆在不太平整的柏油路上,又伸手从里面拿出一包不透明的塑胶密封袋打开,往食盆倒入咖啡色的颗粒,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我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皱眉。 未料他突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只是一晃而过,却足以让我胆战心惊。我后退几步,想要躲回柱子后,却不慎碰倒身后的一叠书,书本叠出的高塔摇摆了几下,最后在地上散作一片。 声音吵醒了摇椅上的老先生,他慢悠悠地睁眼,见到一片狼藉后,叹了一口气。 「哎呦喂!册为甚物倒了?敢讲是佗一个小孩在作孽?」他佝着身子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连忙退开几步,贴着墙站在郭天璿与老先生的中间,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却不敢伸手捡起地上的书,免得吓到他。 「哎呦喂?肖年郎你又阁来饲猫仔啊?」老先生才拾起一本书,就发现蹲在角落的郭天璿。 郭天璿的手一抖,几颗饲料撒出食盆,在柏油路上滚了几圈。霎时,一隻虎斑猫从墙上跃下,抢走地上的饲料,却没有对食盆动手,只是双眼发光地盯着食盆,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 郭天璿把密封袋藏到背后,一脸恳切地求着老先生:「伯伯,拜託你不要跟对面的阿芳姨说。」在他说话的同时,我感觉自己被猫咪瞪了一眼,却又像幻觉。 老先生摆摆手,嘖了一声,又说:「哎呦喂,我嘸遐呢无聊啦。」 听到这句话,郭天璿的表情一下就放松了,他急忙向老先生道谢,又摸了不停蹭着他裤管的猫几下。他的手法很熟练,大手在猫咪的下巴搔了几下,过一会儿,牠便瞇着眼睛,发出呼嚕的声响。 而我只能像局外人站在旁边,看着他把充满爱的眼神全给了一隻猫咪,心里不由得发着酸。 他对谁都不曾用过这样的眼神,根根分明的睫毛在冬日的阳光下颤动,若有似无地盖住一双饱含情意的眼睛,眼角摺进深深的笑纹,卧蚕因为笑意越发明显,嘴角向外拉开,标准的大白牙从稍微黯沉的嘴唇露出。 我用吃味的眼神盯着那隻虎斑猫。意料之外地,那隻猫停下进食的动作,恶狠狠地盯着我,眼神一点也不飘移,视线穿过一层层屏障,直击我的眼睛。 牠似乎能看到我,我的眼睛一亮,好像找到救命稻草。 「怎么吃这么少,是生病了吗?」郭天璿担忧地看着牠,又温柔地摸了牠的头。 炫耀似的,我感觉那隻猫好像朝我喷了一口气,耀武扬威的眼神让我备感讽刺,我也不甘心地瞪了回去,却见牠直接无视我,埋头继续苦吃。 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沦落到与一隻猫较量。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叹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又有几隻猫踮着优雅的步伐慢悠悠地走来,牠们不争也不抢,各自佔据一个食盆,咀嚼饲料的声音就像人类享用还没被牛奶泡软的可可球。 站得脚酸,我兀自在墙边蹲下,手臂环绕着膝盖,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看着郭天璿与猫咪,一时倒也忘记脚上的伤。 牠们或围着郭天璿转圈,或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晒肚皮,只有那隻虎斑猫缓缓朝我走来。 「喵~」虽然牠已经吃饱饜足,还是充满敌意的盯着我,连尾巴都竖了起来。 我倒也不害怕,反而对牠起了玩心,于是伸手拔起墙角的一株小草,在牠的鼻子前晃啊晃。 牠嗅闻一口,反射式地退了几步,眼神充满紧戒。 终于成功捉弄到牠,我忍不住笑出声音,眼神带着戏謔,我又故意让那根草更靠近。没想到,牠一个巴掌猛力衝我挥来,以为牠要攻击我,我被吓得松开手上的草。 「喵、喵、喵!」牠一脚逕自踩在上面,软趴趴的小草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你在干嘛?」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差点跌坐在地,稳住身姿后,才匆匆想起没有人看得到我,除了这隻猫。 「又跑去玩草。」郭天璿一见到地上被连根拔起的小草,便俐落地抱起虎斑猫,在牠的屁股打了几下,以示警戒。 「喵、喵、喵、喵~」虎斑猫不停抱怨,又巴着郭天璿的头,让他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对上充满怨念的眼神,我朝牠扮了一个鬼脸。 活该! 不久,郭天璿把虎斑猫放下,又捡起地上的食盆叠放整齐后收起,拉上背包的拉鍊后,他依次摸过每一隻猫的头,用不捨的语气向牠们道别:「不要再捣乱囉,大家掰掰。」 我也该走了呢!我扶着墙站起,准备跟上郭天璿的脚步时,裤管却被拉住。低头只见虎斑猫用牙齿扯着我的裤子,不想放我走的样子。 我拽了一下,牠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还是不肯放开,像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子。 眼看郭天璿渐行渐远,即将要跟丢,我灵机一动,弯腰在虎斑猫头上揉了几下,一转之前对牠的态度,学起郭天璿的口吻,温柔地说:「我等等再来找你,好吗?」 牠好像听得懂人话,一下就放开我的裤管,还喵喵叫几声,像与我达成约定一样。 我莞尔一笑,又摸了摸牠,向牠承诺道:「知道了,在这里乖乖等我喔。」语毕,便向即将迈出巷口的人影追去。 17 与虎斑猫的秋天(3) 化学实验课上,我坐在白板旁的一张圆凳上,双脚一翘,托腮看着他们的实验。 郭天璿套上一件实验袍,严谨地将所有扣子扣上,双手戴着蓝色的手套,脸上还掛着一副护目镜,眉眼与量筒上的刻度平视,全神贯注地测量需要的容量。 他身旁的组员手捏秤量纸的两角,另一手扶着锥形瓶,将粉末倒入,还有一个则不知所踪,可能是去盛药品。 我打了一个哈欠后,又捏了自己的眉心提振精神,强迫自己不要在无聊的实验室睡着。 好无聊啊!他们光顾着做实验,都不会聊会天吗?想当初,我们做这个实验的时候,整间实验室闹哄哄的,像是光临菜市场。没想到,不同科系的上课风格也不一样,就连这里的助教都板着一张脸,监督每组的进度,简直无趣! 昏昏欲睡之际,玻璃的碎裂声打破一室的静默,我垂眼就见脚尖前有一块碎玻璃,于是不着痕跡地移动自己的位置。 所有的人纷纷停下手边的动作,朝发生动静的地方张望。 「助教,我们打破锥形瓶了。」郭天璿的组员倒是敢做敢当,立刻举手唤来助教。 「怎么破的?」助教的口气平淡,一副见怪不怪。 「手滑。」 「你把这里扫乾净,我再去拿一个新的烧杯。」助教低头瞧了一眼满地的碎玻璃后,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不慌不忙地交代。 「好的。」 闯祸的那人应下后,走出实验室寻找扫具,另一个组员才姍姍来迟,拎着一个烧杯走来,他的头发捲捲的,就像泡麵,姑且称他为泡麵男。 「摔破什么了。」他放下烧杯,又拿一块錶玻璃盖上,以免里面的溶剂挥发。 「我们组唯一的烧杯。」郭天璿双手撑在背后的实验桌上,实验袍下的一双腿晾在走道,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那我跟其他组借借看?」徵询郭天璿的同意,那人双手插着兜,开始在其他组游荡。 即使寻了一圈,仍一无所获,两人相顾无言,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其他组锥形瓶内不停旋转的磁石。 终于受不了沉默,泡麵男撞了一下郭天璿的肩膀,侧身在他耳边说话。只见郭天璿先是蹙眉,像是不满意他的话。 「别装了,谁不知道大学谈恋爱讲究的是身心舒畅。」泡麵男擅自搭上郭天璿的肩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迫使郭天璿被拉低一截。 「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女生?看你这身材,市场还是不错的。」虽然刻意压低音量,我还是听得真切。 「我不喜欢你说的那些类型。」郭天璿委婉地拒绝,又用礼貌的方式挣脱纪凯威的束缚。 「好吧,要不你说说看你喜欢哪种?」泡麵男追根究柢。 「善良是最基本的,然后好胜心不要太强,聪不聪明无所谓,但不能太固执,最好每天都会把自己打理得乾乾净净、漂漂亮亮。」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像是认真再思考这个问题,而我也认真听着。 「如果可以,不要跟我的身高差太多。」他又补了一句。 闻言,我反射性地由头到脚审视自己,还斜睨着眼对比一下身高,却发现没有符合几个条件,不由得垂头丧气,咕噥道:「他不符合我对男友的期待,我不吻合他的理想条件。」所以,我俩注定没有缘分。 但我刚刚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与他的理想型比较。事实证明,现在的我仍克制不住在意郭天璿,才会有这番愚蠢的行为。不过至少现在,我能在最短时间里从自怨自艾里抽离,难过也只剩一点点,也算是一大进步,我在心底安慰自己。 有人说:爱的相反不是恨,而是不在乎。 虽然我对你只是一点点的喜欢,但也勉强能套用这句话。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待哪一天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普通朋友后,再来找你吧。 也许只有摔破我为你创造的蜜糖罐子,放下最后的一点喜欢,我才能没有顾忌的与你相处,才能在相处里真正认识你吧。 也许,我的喜欢太过表面,才会在不自觉间成为一副枷锁,与现实碰撞后,不断磨耗我对你的热情。 我没有接着听完他们的对话,而是独自走出实验室。 理想型什么的,真是恋爱之路的绊脚石。我拐弯走进巷子里,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碎石,一路上不断嘀咕。 爱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冰淇淋淋上蜂蜜后腻人的甜,是浸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平淡,是锦上添花的生活惊喜,还是兜兜转转之后的难以忘记? 身为一个平凡的大学生,甫从十二年的学业苦海里脱离,解得了三角函数,背得了五千英单,却不知道人人趋之若鶩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追求。 红砖墙上,虎斑猫正缩成一团毛球,瞇着眼享受阳光的沐浴。见牠无忧无虑,我的心头却乱如麻,我有一丝不平衡,于是轻捏牠的脸颊肉。 谁叫你这么慵懒。 意料之中,牠睁开眼睛,朝我哈气。绿色的眼珠里,瞳孔细如针,略有弧度的犬齿像一把弯刀,颇有慑人的气势。 我倒也不怕牠,因为我已经发现牠是一隻吃软不吃硬的猫咪,此外还是隻只有右后腿穿着白长袜,其馀都穿着白短袜的猫。 我拍了牠的屁股,一下一下的,就像母亲拍着婴儿的背,不知疲倦。 「你真是幸福,三餐有人伺候。」因为手痠,我的动作停了几秒,就被瞪了一眼,牠甚至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高高在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流浪猫,反倒像娇生惯养的家猫。 我偷偷戳了牠白色的右后脚上一个两公分大的黑斑,又继续对一隻听不懂人话的猫叨念:「你什么都不用烦恼,就有食物送上门,而我现在脑子一团乱,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嘛,还要帮你拍屁股。」 实际上,虎斑猫根本懒得理我,牠一个箭步奔向旁边的老榕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树干出掌。 「你在做什么?」我用手掌遮阳,瞇眼还是没看出端倪。 良久,树干有了动静。我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一隻攀木蜥蜴正朝树冠窜逃,虎斑猫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甚至想要学着蜥蜴,四脚掛在树上。 此刻,明显虎斑猫佔据优势,我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救下攀木蜥蜴。 锋利的爪子在树干挠了几下,却始终没有抓到蜥蜴,让虎斑猫气急败坏,眼看就要得逞,我顾不得担心牠的爪子,只能眼睛一闭,双手抓向虎斑猫。 手背传来点点刺痛,我的手一松,虎斑猫便不见踪跡。害怕见到面目全非的伤口,我只敢一点点睁眼,所幸只是皮肉伤。 我吹了吹伤口,又四处寻找牠的身影,回眸才发现牠跳回墙上,却背对着我。我不断叫牠,耳朵动了动,仍不肯回头。自知招惹牠,我也不打算靠近,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能护着伤处,靠在墙边。 寒风料峭,良久的沉默里,我们各占据一方,却无人肯先低头。 我裹紧身上唯一一件衣服,首先败阵。 「虎斑猫,我要走了。你不要再欺负小动物了,我会再回来看你的。」我朝着牠的背影喊,牠如预想一般的冷漠,我叹气朝巷口走去。 没想到,猫叫声由远而近,逐渐靠近我,经不住软呢的叫唤,我还是忍不住低头,牠就像早上蹭郭天璿一样蹭我。其实手背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但我捨不得怪牠,毕竟这也是牠的天性,一切都是我的惻隐之心造就。 但我好像不小心收服一隻猫咪了。 我在路中间蹲下,摸了摸牠的头,牠也在我的手心蹭着。我感觉到牠是一隻很需要爱的猫咪,只要一点点甜头,就能收买。 其实我跟牠也没什么不同,同样在寻找爱,同样因为彆扭就想逃跑,但牠比我更优秀,至少牠还愿意主动走向同样倔强又懦弱的我。 18 枯木逢春(1) 昨日的雨疏风骤,无情打落抢先盛开的凤凰花,它们孤伶伶的落在系馆前面的马路上,任人践踏。我闪过几朵粉身碎骨的花儿,每一步尽量踩在乾净的地方。 四月不是毕业季,但分散各地的学士服与相机,无一不是分别的预告。春天的尾巴是有点忧鬱的浅蓝色,比起互道鹏程万里的夏天,春天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却怎么也抓不住。 离情依依的情绪渲染整座校园,而我是一个局外人。湛蓝的天空下,独看红腹松鼠在枝头跳跃,是我一个人的日常。 当眼里不再全心全意的装满一个人,日子也能很快恢復寧静;当灵魂不被情绪绑架,自由才是生活的形状。 可惜,灵魂虽不被情绪绑架,却会被社交绑架。我没有卸下球经的身分,除了出于责任感,对于棒球的兴趣,也是促使我留下的原因。 只要将不曾广而告之的喜欢葬在心底,再尽量避免与他相处,没有人能瞧出端倪。我的想法很简单,实际执行的难度却是未知。 出于礼貌,我必须出席球队的毕业餐会。因为刚入队的关係,我只认识几个人,现在却要出席餐会,不免觉得彆扭。 我曾私下婉拒大三学长的邀约,原本坚定的心却在他的人情攻势下瓦解。所幸,他说大四毕业生里还有两个学姊,才让我吃下安神药。 看一眼公车动态,我的时间还绰绰有馀,于是乾脆在站牌附近,寻张摇椅坐下。黄昏时分,西落的太阳将地平线附近染成一片橘,我把摇椅充当鞦韆晃荡,双足离地在空中摆动,闭上双眼享受片刻安寧。 「学妹,你也搭公车吗?」 一睁眼,我便看见几个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面前,的确是棒球队的成员,但我跟他们称不上熟识,认识程度大概是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 「对、对啊,你们也是吗?」我露出客气的笑容,从摇椅上站起。 「本来要骑机车的,但阿璿说我们铁定会喝酒,所以阻止我们。」平头男说。 意外地,我在别人口中又听到他的名字,大脑反应迟缓几秒,不知道怎么接话,我只能乾笑应对:「是吗?哈哈哈!」 「你看,说人人到。」他指着远方的人影。 郭天璿走来,一脸疑惑地看我,挑眉道:「这么巧,你也在这。」 我也不想好吗?默默在心中腹诽,我瞥眼,不想与他对视。 「很巧吧,果然球队一家亲。」天性话嘮的平头男又凑上一脚,却没有人接话。 我微微一笑,向前走了几步,与郭天璿擦肩而过。 「公车来了。」我在站牌下招手,然后抢先在通勤高峰的公车里找到位置坐下。 车上几乎没有多的空位,几位男生只能拉着扶手,随着公车摇摇晃晃。 明明车上有这么多人,但老天爷的安排,总是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好巧不巧,郭天璿就站在我的座位旁,他的身体重心不时随着公车转弯偏移,碰上我的扶手,也碰上我的手肘。庆幸的是,他只专注在手机上,完全没有发觉。 我默默将手臂从扶手上收回,但正襟危坐的姿势洩漏我的紧张。 想像中的求而不得,在我想要远离时,才一一实现,箇中滋味难以形容,可能有一点甜,但后劲的酸才是主旋律。 下车铃响起,坐在我身旁的学生猛然惊醒,像是养成已久的反射。 我看着他的模样,不禁想起自己的高中也是如此,繁忙的课业里只能把握零碎时间睡眠,渐渐养成准确的生理闹鐘。 我站在走道上,等他从内侧离开后,才坐进高中生原本的座位,而郭天璿顺理成章的坐在我旁边。 呼吸频率不着痕跡的加快,我强压心神,看着窗外的车流,一个正眼都不给他,想将他当作陌生人一般对待,但他偏不如我所愿。 「你最近怎么了吗?」 「没有。」我懒得回头理他。 「可是我总觉得你哪里怪怪的。」他没打算放过我,接续着问。 「没有。」我压下心里的烦躁,好声好气地又说一次。 「那你怎么都不理我了?」玻璃窗上的倒影,隐约反射出眉头紧皱的他。 我收回目光,没来由的鬱闷在我心中升起,完全不想回应。 「你看,你又不理我了。」他的语气比方才更委屈,我光想像就能猜到他的表情:灿烂的笑容不见踪影,乌溜溜的眼睛载满委屈,像极了被拋弃的黄金猎犬。 我完全不懂,他到底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对他来说,身边少一个我,他的生活根本不会有改变!拜託你别再用那对乾净的眼睛盯着我,这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负荷,你总是毫不在意地留下一点希望,却不知道我得为此日夜苦恼! 喜欢这件事一点也不公平,当我认清现实,决定远离你,你却又主动靠近,撩拨之后,就能拍屁股走人,只有我还在纠结! 情绪的爆发不是偶然,是日积月累的矛盾,在最后一根稻草倒下后的溃堤,我天生就是一个心情容易波动的敏感人类,明明不想让多馀的情绪影响自己,却都以失败告终。 我在心中咆啸,却死死抿着唇,没有表露半分,指甲深陷掌心,手背的青筋因过度用力浮起,憋住眼眶的湿意,我背对着他,蛮不在乎地用手背在眼角胡乱擦拭。 「你……别生气啦。对不起,我不问了。」见我久久不语,神经大条的他,也意识到我的不对劲,他轻拽一下我的袖口,忐忑地说道。 看吧!他果然又像从前一样,巴掌跟枣子轮流在我眼前晃,而我还像一个傻子,心情随他起伏。 一时的情绪洪流冲垮理智,我用力甩开他,转头想对他吼。 你别碰我!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的脑门便与他的相撞,头部顺着反作用力后仰,剎那间其实来不及想这么多,只见到眼前有一隻手飞过,迅速伸到我的脑后,才免于再次撞上窗户。 他的手就像充气垫一样接住我,因为这个姿势,我们靠得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近到能感觉他身上散发的热气,也近到能看清楚他瞳孔里的我,这是一个曖昧的距离。一时间,我的痛觉好像消失,心跳的声音比过往每次还要震耳欲聋,恍惚之间,我甚至忘记自己还在公车上。 是他的手先从我的后脑勺撤离,我才回过神,后知后觉感受到痛意,我摀住发烫的额头挪动屁股,最大程度远离他。 「没事吧?」他的手在空中停滞半秒后,又握拳收回。 「痛死了!」我飞快地回答,早已顾不上愤怒。 「让我看看。」他又朝我靠近,害怕刚平復的心跳再次打乱,我主动露出自己的额头。 「你真的很讨厌!」我避开与他对视,害怕他发现我眼中的泪意,却又自暴自弃地说。 「为什么要一直缠着我?真的很烦!」一箩筐的真心话倾洩而出,我感觉心里的负担好像减轻许多,却又担心无缘无故的责难,让他厌弃。我朝他偷看一眼,却发现他始终专注在我的额头,绷紧的弦松了一半,我松了口气。 「应该不会头晕吧?」他退开身子,重新靠在自己的椅背上,还一反常态地将脚翘起,但目光仍对着我。 「不会。」我的声音有点闷,许是受鼻音影响。 「那就好。」他又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像小太阳一样,迷了我的眼睛。 但我的心头却发闷,一想起他的手停在半空的举动,心里没来由的感觉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不对,我摇摇头,现在根本不用在意这些枝微末节,眼下最重要的是,彻底让自己的心情,不要再因他波动。 话虽这么说,但我其实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了,生理上对他的反应没有褪去,但理智却说着我们不适合,到底什么才是喜欢,我又把自己绕进迷宫。靠近心口的衣料被我抓出皱褶,就像我的脑袋已经被自己搅得一团乱。 19 枯木逢春(2) 「大家都随便坐、随便坐~」先到场的学长站在走道,像是牧羊人赶着我们落座。 一群身强体健的男人听到学长的话,便不客气地涌上,一时间站在最前头的我被团团包围,我默默退缩到角落,让他们先选。 几个男生也没有在意这么多礼节,抢到位置就先坐下,研究起菜单。我扫了一眼剩馀的空位,有一个位置正好是四人小桌,绝对能比八人桌安静不少,于是我加快脚步靠近,深怕被抢得先机。 「等一下!」我的屁股刚坐上,学长再次发号司令。 「你、你、你起来!」他指着八人桌中间几个人,义正严词地说道:「这三个位置是留给学姊和学妹的!」 剎那,全场嘘声不断,还有人吹起口哨,音浪掀翻屋顶,完全盖过店里的韩国流行歌,身为主角之一的我连忙在眾人的目光中低头,不想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但终究逃不掉宿命,我被两个顺应民心坐下的学姊叫了名字,我露出假笑,用生平最慢的速度挪动自己的屁股,从四人桌离开。 一个学姊还好心地为我拉开椅子,我顺从地坐下,用僵硬的表情和尷尬的笑容对上两人的目光。 「嗨……学姊好。」 「别紧张!」绑着高马尾的学姊拍了我耸起的肩膀,又自我介绍道:「我叫刘懿秋,可以叫我小秋!」 「小秋学姊,你好……」 话才刚说完,后面那位男生头学姊就迫不及待地说:「我叫罗辛妤,大家都叫我阿辛!」 「阿辛学姊好……」 「你好乖啊,像一隻绵羊一样。」坐在内侧的阿辛闪过小秋的头,对着我说。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衝着她傻笑。 幸好,学长的到来,无形中为我化解冷场。 「全员到齐了,可以点餐了。」 到齐了吗?坐在我右边的人还不见踪影,我刚想着。下一秒椅子冷不防被拉开,在地面上拖出声响,我抬起头便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噙着一股笑,我连忙将头摆正,随手抓起抓上的水杯,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 随着他的落座,连续的座位变得拥挤,几乎是肩倚肩的程度,我悄悄将椅子靠向学姊那边,才觉得浑身的不自在减轻许多。 「我们要五花猪、培根牛、霜降牛、梅花猪跟去骨鸡腿肉。」阿辛看着菜单,用极快的语速向服务生点单,而我甚至还没找全这些品项在菜单哪里。 小秋许是见我还未完全放松,便挽住我的手臂说:「我们去吧台看看吧!」 能逃离欢声笑语的餐桌是求之不得的事,我连忙点头,从拥挤的走道脱身,和小秋前去吧台。 她从柜子拿出菜盘,准备放上生菜,我也不好意思间着,于是拿起两个乾净的杯子,转头询问小秋:「学姊,你要喝什么?」 「柠檬红茶!」 「好……」当我扭头看往饮料机的标籤时,一条手臂握着空杯,无预警从我的后背伸出,往前探向饮料机。 随着开关被按下,机器的运转声渐大,眼前的无糖绿茶的出水口流出淡黄色的茶液。感觉到后方人呼吸的节奏,我握着两个杯子不敢轻举妄动,深怕一个退后,就撞上他。 半晌,杯子装到八分满时,那隻手才从我身前离开,连带身体也从我的后方撤离。机器的运转声渐小,我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朝那人的方向看。 又是他!郭天璿在吧台走马看花,却什么都不夹,还在半路抿了一口杯中的绿茶,一副事不关己。 其实,他在针对我吧。我气愤地按下柠檬红茶的开关,因为用力过猛,棕色的液体在毫无缓衝下倾泻而出,不只瞬间装满杯子,还淋湿我的手。 我猛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冷静、冷静!这里是公共场合,现在是毕业餐会,不适合生气。 我微微一笑,放下另一手的空杯,抽了数张面纸,来回擦拭杯壁,但手上的黏腻全擦不掉,甚至黏上面纸的碎屑。 无奈之下,我只能用单手装满我要喝的苹果汁,再把两杯饮料放回桌上,自己独自前往洗手间。 强劲的水流哗啦啦地冲着,我在镜子前努力摆出笑容,却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一副别人欠我八百万。怎么最近遇到他都没好事,倒楣的永远是我!我愤恨不平地关上水龙头,用力地甩手,水珠在无瑕的镜子上留痕,颇有殃及池鱼之感。 整理好表情之后,我走出洗手间,对面的洗手间也走出一人,我瞄到他的鞋子之后,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连一个眼色都不愿意给他,转身就走,深怕又沾上霉运。 等一下,我的位置要离他更远!我在心中盘算。 回到座位时,我的碗里已经多了几块剪好的五花肉,我看了周围,不知道好心人是谁。 「是阿辛烤的喔。」小秋见我不敢动筷,才对我说。 「谢谢学姊!」我对正在翻肉的阿辛道谢。 「不用谢,等等就换这群臭男生烤了,我们负责吃。」阿辛用夹子比着对面的男生,话里满是霸气。 「协姊,别再欺户偶们了。」平头男嘴里还塞着生菜包肉,含糊不清地说。 「吃完再讲,东西都快喷出来了。」旁边的人看不下去,对着他的后脑勺一拍。 这次,平头男匆匆嚥下嘴里的东西,才对着旁边的人吼:「靠北,很痛唉!」 「你是笨蛋又没差!」 「靠北,就够笨了你还打!」 眼前的画面和乐融融,我感觉自己也融入其中,低着头笑出声。碗里的肉被逐渐清空,我四处蒐罗夹子的下落,想要夹一些铜盘上的肉。 「这里。」 朝着发声处看去,是郭天璿正默默拿夹起数片肉放进我的碗里。 「谢、谢谢……」我客套地说,想要阻止他继续往我的碗里放肉。谁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吃了他夹的肉噎死,我可不敢多吃,但他的动作还在继续,像是要撑死我一样。 「别夹了……」我急忙用双掌护住自己的碗,语气里藏着一丝哀求。 他才堪堪收手,无意间一瞥,我好像看到他唇角上扬,眼里藏着一点笑意,不像恶作剧得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之感 绝对不可能,肯定是我眼花。 我继续专注与肉奋斗,现在无暇管这么多,吃到饱这么贵,必须吃回本! 20 枯木逢春(3) 在酒精催化下,一帮年轻人的场子轻易就被炒热,他们举着玻璃杯,谁也不服谁,碰杯之后,就要乾掉整杯酒。 没有喝酒经验的我,好像被所有人默契地遗忘,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主动担起烤肉的责任,把几块烧成焦炭的肉丢到空碗里,再拿起剪刀,将一整条泛着油光的五花猪剪成适合入口的大小。 整套动作驾轻就熟,这得好好感谢自己十几年来,常主动担任不需要说话的「工具人」角色,虽然听起来不太受欢迎,但我其实乐在其中。没办法,我真的觉得不要句点别人,比把肉烤熟更难。 「大会报告!」话还没说完,学长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味道迅速的散开,大家纷纷捏住鼻子,用嫌弃的眼神看他。 「他!」他一把握住平头男的手,然后举高。 「脚上这双袜子已经穿两个礼拜了~」 「屁!就你这张嘴呱呱呱,整天只会造谣!」平头男的脸在眾人眼前慢慢变红,但为了维护尊严,只能大声嚷嚷。 「大家!他是不是一说谎就会说屁?」学长摇头晃脑地从位置上站起,食指在空中轻点几下,架式宛如扫街拜票的候选人。 「对~」一干人大声地应和,是最虔诚的选民,因为喝酒的缘故,音量比刚入座的嘘声更大。 我坐在位置上看着他们截然不同的一面,忍俊不禁。突然间想起什么,我的眼珠不由得偷偷朝右瞥去,馀光见郭天璿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握着酒杯的那隻手随意置在桌面,双颊潮红,唇上掛着淡笑,却没有跟着学长起哄。 喝醉了?心中打了一个问号,但这也不关我的事。 我拿起夹子,继续将受热捲曲的肉片翻面。 此时,平头男正恼羞成怒,脏话一字不漏地输出:「靠北,老子都没爆你料了。现在要互相伤害是不是?」平头男将酒杯倒满,一鼓作气地喝掉,来势汹汹地准备復仇。 但学长也不管他,屈着手指玩起点名游戏。 「等一下!」一声喝斥,让我好不容易夹起的肉片又掉回炉子里。 一抬头,只见到学长的食指明晃晃地指着我,我的动作一僵,万万没想到存在感薄弱的我,居然被学长注意。 「学妹,我们球队有一条老规矩:新进队的人必须轮流跟每个人喝一杯,才算我们的一份子!」 语毕,他还不忘说:「大家说对不对?」 「对~」大家起哄得更热烈,让我也体验到下不了台阶的尷尬。 我扫过全场,起码有二十多人。身为一个喝酒小白,这是要让我死在这里啊。我带着求救的眼神,看向小秋和阿辛两个学姊。 小秋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让我找到一丝生机。未料,她直接拿起旁边的烧酒,先将我的酒杯斟满后,又举起一整罐酒瓶,准备与我乾杯。 「学妹,从我先开始吧!」 我倒抽一口气,没想到他们是玩真的。但眾目睽睽之下,我也不敢拒绝,只能牙一咬,带着赴死的准备。 是看起来兇巴巴的阿辛,开口救了我半条命:「算了、算了,你们欺负学妹还有理了。」 我重燃希望看着她,她却道:「但是规矩还是得遵守,喝完这一杯,就是球队一份子了。」她也举起酒杯,对着我。 「没错、没错。」罪魁祸首也在一旁附和,于是所有人纷纷装满自己的酒杯后,举杯对着我。 看来,这一劫我是逃不掉了,我在心中哀嚎,眉眼越垂越低。 此时,郭天璿突然出声,他从椅背上坐起,背脊挺直地说:「她是我招进来的,所以我帮她喝吧!」说完,他伸手准备抢走我前方的杯子,没有半分酒醉的模样。 不行!我才不要再跟他扯上关係。之前留下的倒楣鬼阴影太大,我的脑中只有这个想法,当机立断抢过桌上的装满烧酒的玻璃杯,一饮而尽前不忘说道:「我乾了!」烧灼的酒液进入口腔,流进食道,带起一片火辣,但我无暇顾及这么多,只能憋着一口气,用帅气的姿势放下酒杯。 玻璃杯敲出重响,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但眼下我只觉得喉咙一片火辣,酒真的不是好东西。 「学妹,霸气啊!」小秋学姊的烧酒瓶还在空中举着,她的另一隻手向我竖起大拇指。 「学妹祝你每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我也乾了!」阿辛接着说。 此时,陡然的沉默才被解禁,球队的所有人接连着对我送上祝福,然后乾掉杯子里的酒液。 「学妹,大学一定玩得开心啊~」 「学妹,穿臭袜子不要被发现。」平头男说完,立刻被赏了一颗爆栗。 「靠北,我又没说错。」平头男摀着头,瞪着旁边的人。 绷紧的神经因一连串的互动松懈,我忍不住笑出声,但为了当事人的顏面,还是用手背挡住我抽动的嘴角。 「换我、换我!」小秋说完,自己先灌了一口,才接着说:「祝可爱的学妹,大学能远离渣男,然后谈一段甜甜蜜蜜的恋爱!」 一瞬间,我的大脑还是将「恋爱」这个关键字与旁边那个人划上等号,心一顿,但我面色不显,还是对小秋说声谢谢。 「轮到我了。」学长特意绕到我的背后说。 「最重要的是,祝学妹能把棒球队当成第二个家,把我们都当作家人!大家说对不对?」 「对~」 「当然。」我顺着他回答。 「还有谁还没说?赶快说喔。」这时,学长反客为主,威胁起所有人。 「我。」郭天璿懒洋洋地举起手。 我的笑容一滞,下意识的摩娑耳垂,像在法院聆听审判结果的被告。 「祝你……生日快乐,许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他的声音很平淡,但出乎意料的发言里惊吓远远大于惊喜,激起惊涛骇浪。 他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我愣愣地看着他,思绪一片混乱。 「学妹,你今天生日啊?」小秋迫不及待地问。 「嗯……」我回头看着小秋,但大脑还在不停运转。 「那我们一起唱生日歌吧!」小秋眼里藏着兴奋,组织起大家。 「一、二、三!」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就这样,我被团团包围,第一次过上这么多人参与的庆生,虽然有点尷尬,但心里却是说不清的温暖,也许这就是学长说的第二个家吧。 我偷偷瞄向郭天璿,他正跟着节奏拍手,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应该是喝醉了吧,没想到他醉酒之后这么乖,我偷偷笑着。 「许愿、许愿!」小秋的吆喝让我回神。 我啊了一声。很少过生日的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但还是顺着他们的意闭眼,十指在面前交错。 「希望大家这学期都不会被当,然后……希望这一次的全国赛我们能带着奖杯回来。」成年之后,我第一次真心诚意地许愿。 我犹豫很久,才在心中许下第三个愿望,它是一个带着粉红色的愿望。 我睁开眼睛,因为没有蜡烛的缘故,觉得有点可惜,但还是笑着对眾人说:「我许完了,谢谢大家。」 「等一下,你还没吹蜡烛!」平头男说。 「对呀,还是我们现在去买一个?」学长应道。 「靠北,你们怎么那么笨!」他指着已经冷却的小火锅,又说:「这里不就有了吗?」他勤快地把锅子移到桌面,然后跑到开关的位置。 啪的一声,我坐在原位都能感受热度。 确定要这么做?太危险了!刻在骨子里的谨慎基因极力阻止我。我刚想开口拒绝,却见平头男把火调到最小,小小的火苗孤独地立在正中间。 「吹吧!」平头男的语气里藏不住骄傲。 我扫视眾人,却没有人露出反对的眼神,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你就坐在这里吹吧!」小秋拍了我的肩膀说。 也许是他们给了我勇气,我第一次明知危险,却又叛逆地尝试。 我轻轻呼了一口气,就见到五十公分外的火苗,在平头男控制之下熄灭,然后全场围着我鼓掌,生日快乐不绝于耳。 衝动饮酒的后果也在此时找上门,我晕呼呼地接受他们的祝福,八颗白牙工整地露出,眼睛瞇成弯弯的月牙形。 __________ 上述情节为剧情服务,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21 枯木逢春(4) 自动玻璃门打开时,冷风给一行酒醉的大学生当头一棒,我扶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整个人倒是清醒不少。虽然是第一次喝酒,但因为浅尝则止的缘故,我也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只是感觉整张脸像被火炉烤过,只要泼上一点水,它能立刻化为水蒸气。 昏昏沉沉的我乖巧地跟在小秋旁边,她的神色一片清明,彷彿方才与一群男大生玩喝酒游戏的不是她。 此时,她正指着在店外的长椅上倒成一片的男生,笑骂他们中看不中用。 一眼望穿长椅上的人,就算眼神无法聚焦,平头男还是不改其性,唰的一声站起,指着小秋嚷嚷:「我没有醉,你看我可以走直线。」说完,他死盯着地板岗岩的切线,歪歪扭扭地像在走独木桥,下一秒果然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靠北喔!」 一手搭在小秋肩上的阿辛率先哈哈大笑,一眾人才稍稍从酒醉中醒来,对摀着屁股的平头男加以嘲笑,却无人愿伸出援手。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这齣闹剧,他安静地占了长椅的一角,背靠玻璃窗,一双腿占了随兴地摆在走道,仰头看着天花板的吸顶灯。 情不自禁地,我躲在小秋后面默默观察他,喉结在流畅的颈线上耸起,随着呼吸节奏上下,活像一幅美人图。 每个人对帅的标准不同,也许别人眼里的普通长相,便是我最中意的类型。不得不承认,郭天璿的长相的确正对我的胃口,但现在的我已不敢再朝他靠近,远观已是我对自己最大的容忍。 「计程车来了!快点、快点!」学长从远处跑来,凭一己之力扶起椅子上的两个人,往车里一塞。 「学妹,我们坐后面那台。」小秋无预警地挽住我跟阿辛,亲暱地说。 我恍惚地想起曾芋头,从前只有曾芋头会这样待我,如今换了一个人,我的心中有一点感慨,却说不上厌弃。 「郭天璿,你去坐前座。」阿辛转头对着还坐在长椅上的人喊。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我担心地问小秋:「要不要去扶他啊?他好像醉了。」 「不用啦!」阿辛拉开车门,蛮不在乎地说。 「赶快坐进来啊!」小秋在阿辛之后入座,对着蹙眉的我招手。 「真的不用管他吗?」我咬唇,神色犹疑地看着走得很慢的郭天璿,手臂却被车内的小秋一扯,坐进计程车。 「放心!他根本没醉。」小秋睨向外头的人笑道。 隔着暗色的玻璃窗,我顺着她的视线朝外,郭天璿虽然走得很慢,每一步却踩得稳重,不似方才的平头男。 「倒是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啊?」小秋一脸八卦的看着我,连同阿辛都打起精神。 「才没有!」我反射性地否认,声音大得连司机都藉后照镜看我一眼。 「是吗?」 小秋完全不相信我的言词,我只能拼命的摇头,然后晕呼呼的脑袋高速运转,想在他上车前转移话题。 「对了,你告诉司机地址了吗?」我灵机一动。 「差点忘了!」小秋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我松了一口气,但经过这一出意外,我的脑子也变得清明。 司机在郭天璿上车之后,缓缓踩住油门,黄色的轿车在繁华的城市里穿梭,点点灯光渗进阴暗的车里,我透过后照镜偷偷窥探前方的人影,车内一片安详。 过了下一个路口就到目的地了,我收回目光,看向窗外熟悉的街景。我也曾在深夜时经过,但每一次都是独自一人在夜色中行走,而这一次却是和一群朋友在灯火中穿梭,因此多了一点温暖的感觉,就像终于在大海里找到一座灯塔,无依的生命终于找到一点寄託。 窗外的风景因为车速而模糊不清,我顾自微笑, 下车之后,我跨了一步站到人行道上,让小秋跟阿辛有空间下车,郭天璿也站在人行道上,我们比邻而站,却无言相对。 我的双手拘谨地交握在身前,在他面前,我尚无法做到一视同仁,肢体语言总是容易出卖一个人。 「生日快乐。」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缕捉不住的风。 风虽然捉不住,却能用别的形式证明他的到来,像是一串叮叮噹噹的风铃,像是飞扬的裙襬,像是一池颤动的春水…… 我愕然抬头,想不到却与他四目相对,小秋说的没错,他的眼神仍然通透,没有半分醉酒的跡象。 我神色慌张地瞥眼,把颊侧被风吹起的发丝勾回耳后,又匆忙地向他道谢:「谢谢啊。」 他未答,反而将手插进兜里。 我们的对话果然又在寥寥几句里画下句号,正当我如此想时,他再次开口:「之后团练结束之后,可以跟我们去吃宵夜啊。上一次还没约你,你就跑走了。」 那天不好的回忆一下就涌上来,原来,他有打算邀请我吗?我的手掌悄然握拳,情绪复杂,既遗憾自己的缺席,又庆幸自己没有参与。 如果那时候我坐在快炒店里,只有两种极端的结果。 一是融入他们,就像今天一样,也许难过就会减少,但同时我也会继续欺骗自己;二是格格不入地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还要假装乐在其中,唯一的优点大概是认清现实。 也许我该好好感谢上天的安排,谢谢祂戳破我的幻想,然后重新认识一个人。没有心中的既想之后,我才能甩掉心中的执念,从全新的角度认识曾经「以为喜欢」的他。 也许放下一些无谓的执着,才能有更多的新发现。思至此,我对郭天璿扬起一抹笑容,点头道:「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的双眉扬起,也许是被我突然转弯的态度惊吓,我忍不住加深笑容。 「学妹,一起回宿舍吧!」几公尺外,小秋搀着阿辛对我喊道。 「好!」我朗声回应她后,便对愣在原地的郭天璿挥手说再见:「晚安。」说完,我转身朝小秋那疾步奔去。 一、二、三。 「晚安!」郭天璿在我的身后大喊,声音回復到从前的模样,没有半分酒后的慵懒。 22 与虎斑猫的秋天(4) 夜幕低垂时刻,巷子里的二手书店早已打烊,唯独附近民宅还有灯火闪烁,飞蛾在路灯的光晕下停留,深夜的巷弄悄然无声,是城市里最早入睡的地方。 「虎斑猫、虎斑猫……」我站在牠最常待的墙角小声地叫。 往日很快就会踩着优雅步伐来我面前的牠,今天却久久不见踪影,我有点心急,连语调都比平常更高。 「虎斑猫,你别吓我,你快出来。」我环顾周围,也踮脚朝红砖墙的另一侧看去,却没有任何动静。联想到前几天发生的虐猫事件,我產生不好的预感,呼吸不由得一滞,没来由地心慌。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虎斑猫一定只是贪玩,还没回来而已。我不断说服自己,但焦急的动作还是洩漏我的不安,我摸遍全身的口袋,想要掏出虎斑猫心心念念的肉泥条,牠那么贪吃,一定会被肉泥吸引的。 拿出口袋里的肉泥条后,我的手指关节在红砖墙上敲出固定的节奏,这是有零食的信号。即使之前牠再生气,也会抵不过诱惑,不一会就屁颠屁颠的跑来。 「虎斑猫,你再不来就没有肉泥了喔。」我撕开包装的一角,想要用香味吸引牠。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我焦虑地不断原地踏步,又咕噥道:「你千万不要吓我啊。」 直到红砖墙那一边传来些微动静,我的眼睛瞬间亮了,单脚踩上被人丢弃的破砖头,终于在一片黑暗里找到一双幽深的眼睛。 牠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倒是把我弄得紧张兮兮。我假意瞪他一眼,想给他教训,没想到牠连羞愧都没有,绿色的眼睛像盯猎物一样,死死盯着肉泥条,敌不过牠的攻势,我在牠跟前蹲下,乖乖把肉泥奉上。 牠的眼睛一亮,伸出粉红色的软舌欲舔时,却扑了个空。 我奸诈地把肉泥举过头,任凭虎斑猫怎么伸爪都碰不着。我嘿嘿一笑,当着气鼓鼓的牠把肉泥背在身后,一脸严肃地对牠说话:「虎斑猫,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牠毫不领情地甩我脸色,我已经习惯牠的傲娇,自顾自地接着说:「就算你对我生气,也必须出现在我面前之后再消失,否则我会很担心你。」 虎斑猫的耳朵动了动,但是头依然撇向一边,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但这次我不会妥协,刚刚的惊恐我还心有馀悸,之后也不想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思至此,我把肉泥放在牠前面晃悠,牠的鬍鬚颤动,贪吃的眼神一下就锁定我手上的点心,但我还是不让牠得逞,于是用手握住开封处。 「如果你答应我,你就喵三声。」我笑瞇瞇地说。 虎斑猫早已失去耐性,伸爪就朝我攻击,但我也不愿放开,因此两人就这样僵持,谁也不让谁。 「喵、喵、喵。」虎斑猫抵挡不了香喷喷的肉泥,还是妥协。 我一松开手,虎斑猫就疯狂地舔着包装的开口处,灵活的舌头像是永远不会累一样。 「我相信你是一隻信守承诺的猫喔。」我趁牠不备,摸了牠的头,没想到手臂却被牠的手挥了一下。 我定睛一看,赫然发现牠的脚上的白袜居然沾上几块淤泥,变得脏兮兮,就连脸上都沾了一点。 等一下顺便帮牠擦掉吧。我挤出最后一点肉泥,让牠舔舐。 之后,我从口袋拿出面纸包,在虎斑猫一连串的抱怨下,成功擦掉牠身上的泥土,还碎念牠一番。 「刚刚你又跑去哪里撒野了?下次不要被别人逮住了,不是每个人都跟书店的老先生一样好,懂吗?」 「喵~」牠的声音夹杂着不满,但没有丢下我跑掉,已是很大的进步。 我戳了一下牠右后腿上的黑斑,继续像个操心儿女的妈妈一样,对着牠说话:「尤其是看到对面的阿芳姨,能闪多远就闪多远知道吗?她恨不得把你宰了燉汤喝。」 我狠狠地威胁一隻正瞇着眼的猫咪,不知道牠到底有没有感受到我的担心。 大概是前几天的事情。 那是一个假日的下午,我一走到巷口,就发现今天比往常热闹许多,每一户门外都站着几个人议论纷纷,就连应该在打盹的老先生,都佝僂地站在路中央,与一个中年女人对话。 那个女人手上拿着竹扫把挥舞,使得旁人只能离她远远的。她歇斯底里地叫着,连她的家人都拦不住,只能连连向周围的居民鞠躬道歉。 我急忙跑近,想听清到底说了什么。 「今天,我只有拿扫把赶走牠们已经很客气了!」她的面目狰狞,指着路的另一头,那边空无一物。 「整天叫不停,是有人死了是不是?垃圾袋给我抓破,厨馀桶给我弄翻,还咬死我养的鸟。」她朝地上重摔扫把,气愤地说,撕心裂肺的声音就像初学者拉得二胡一样尖锐。 「我就问,我有惹到牠们吗?整天像讨债集团一样找我索命!」 老先生向前,想要讲几句话时,阿芳姨又开口,甚至想要一把推倒老先生,幸好旁人警觉,才让老先生没有跌地。 「你也是共犯!」阿芳姨指着老先生,还想再前进一步。 「如果不是你默许那个大学生,这里会有这么多猫吗?」 听到这里,我的神经被拨了一下。她指的是郭天璿吗?时常在这里餵猫的应该只有他,难怪上次他要如此小心,原来阿芳姨对他真的非常不满。 我在人群里退后一步,往另个方向奔去,打算在附近找虎斑猫的身影。 比起郭天璿,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夜里与我相伴已久的虎斑猫,如果牠真的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会非常难过的。这时,我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我不再把郭天璿当成首要顺位,反而是最初看不顺眼的虎斑猫,成为我在这个世界的唯一朋友。 虽然牠的脾气不好又很贪吃,但相处久之后,我才渐渐发现:这一些缺点也能是发光点,如果牠只是一隻完美的猫,却没有喜怒哀乐能与我分享,那倒不如去买一隻娃娃陪我。 我沿着红砖墙不断唤着牠的名字,一双眼睛四处梭巡,终于发现牠的踪跡。 就像小船找到港口停泊,见到牠缩成一球躲在苏铁背后呼呼大睡时,我的心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也找到令人安定的港湾。 23 枯木逢春(5) 校内体育馆里,一群裸着上身的男生正进行维期一小时的体能训练,平板支撑的动作已经过了两分鐘,却还没结束。若细细观察,可以发现有些人的上臂已经止不住颤抖,仍胀红着脸咬牙坚持,汗水淌过脸颊,在木地板上留下痕跡。 我坐在塑胶椅上,不忍再看,只能盯着手里的码表,上面的数字不断跳动,掌握着队员结束训练的时间。 「时间到!」秒数一到时,我就迅速按下暂停键,看向坐在另张椅子上的教练,想让大家赶快脱离苦海。听到这句话时,所有人纷纷抬头看向教练,却无人敢在教练喊停前休息。 在眾人的目光下,教练慢悠悠地拿起掛在脖间的哨子吹响,所有人才如释重负,在地上倒成一片。 「休息一分鐘后继续。」教练说。 我首先听到平头男的惨叫,他对教练求饶,无奈教练仍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的数字鐘,就像来自地狱的修罗。 我看着码表上的时间,虽然不忍心,还是对教练说:「休息时间到。」我的语速刻意放慢,想尽量为他们争取休息时间。 「伏地挺身跟仰卧起坐各做一百下就可以收操了。」教练再次发令,纵使脸上表情不情愿,但所有人还是乖乖地从地上爬起,两两一组呈预备姿势。 他们一起身,地板上的汗渍一览无遗,我叹一口气,不知道今天又要花多少时间拖地。 「做完就可以收操,收操完自行解散。」教练从塑胶椅上起身,往我的方向走来。 「经理,球员资料表整理好了吗?」他只是站在我的前方,挡住我的视线,压力就排山倒海而来。 我匆忙地从塑胶椅上起身,走到后面的板凳上,将一叠厚重的档案夹递给他。 「在、在这里。」我结巴地说,第一次整理这些资料,我深怕自己做得不好。 他翻了几页,也没有细看,便对我道谢,然后离开体育馆。他一走出我的视线,我便松了口气,看向其他人。 气氛陡然转变,大家战战兢兢的表情全都变了,虽然身上的动作不停,却开始与旁边的人说话。 「今天有没有宵夜啊?」平头男抓着学长的脚踝问,声音在空旷的体育馆里回盪。 「要逛夜市吗?」有人说。 「好啊。」 「可以。」 他们一边仰卧起坐,一边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精力。我仍坐在塑胶椅上,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偶尔对他们按下快门,用来记录球队的日常。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的郭天璿比往日沉默许多,他默默地做完教练的指示后,从木板上起身,连宵夜都不打算参加,状态完全不对劲。 他朝我的方向走来,拿着衣服准备走进我身后的淋浴间。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身材,忍不住嚥了口水。他的身材不是壮硕的肌肉男,也不是瘦巴巴的竹竿,而是精实有力的。除了结实的胸肌外,他的小腹上隐约有腹肌的线条,上臂的肌肉因充血而鼓起,流畅的青筋线条蔓过手腕,在手背上尤为明显。 我在半道拦截他,递上一瓶矿泉水,趁他拧开瓶盖时,问道:「今天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吃宵夜了?」我特地强调是大家,以免他误会。 「家里的老猫生病了,我不放心他。」他的语气平淡,但能明显感觉他的情绪不佳。 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我本想拍拍他的肩膀,手在半空时,又觉得唐突,只能收回,然后乾巴巴地对他说:「牠一定没事的。」 他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我和他的对话戛然而止。 「那你快点去换洗吧,猫咪还在等你呢!」我勉强对着他笑道。 他点头,不忘礼貌地对我道谢:「谢谢你的水。」 看着他线条明显的背影仍然挺直,但我总感觉有一朵沉重的乌云在他的头上停留,不见半分平日的阳光,只有数不尽的颓丧。 一连几天,他都维持这样的状况。 通识课时,我甚至发现他眼下的乌青变得更深,脸上已冒出点点鬍渣,分组讨论时也心不在焉。 明显不佳的状态连旁人都察觉。严若函在上课时撞了我的手臂,也在讨论郭天璿的表现。 我担忧地看着他,却不知道如何啟口关心。我能用什么角色关心他呢?一个曾经喜欢他的人、一个朋友、一个同学,还是一个球队成员间的问候?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烦?纠结整堂课的时间,我还是没有理出头绪,就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连再见都没有说。 把手机点亮又按熄,我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尚在犹豫不决。 打开聊天软体,我点进他的头像,照片上的猫仍炯炯有神,牠脚上的白袜子与我遇到的虎斑猫也很相像,因为这个巧合,我不由得感同身受,如果有一天虎斑猫突然离开我,我也会很难过吧。 我想,失去一隻相伴已久的猫的滋味,不比失去爱人好过。如今,他的猫咪生病了,他的焦虑沮丧其实也间接表达他对猫的爱有多深。推己及人,若我碰到这么无助的情况,也会希望有人能安慰自己吧? 想到这里,我没有犹豫地点开聊天室,上一次的对话还停在早餐店的事情,没想到已经过一个多月了。 我在对话框上删删打打,终于打出一点内容,我在口中小声地唸着,确认是否有不得体的地方。 万无一失后,我却又感到胆怯,手指悬空在纸飞机造型的发送键,迟迟没有勇气按下。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不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想要逃避,就连一句关心的问候都没有勇气当面说出口,现在连一条讯息都犹豫再三。 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好想做出一点改变,却怎么也做不到。 当我又想逃离时,一则来电通知在手机萤幕闪烁,是曾芋头的睽违已久的电话,我的手指一个颤抖,讯息已透过无远弗届的网路发送。 我倒抽一口气,慌张地想收回讯息时,对方的状态却显示已读,一切都无法挽回,我只能破罐子破摔,当作老天爷的天意吧。 【最近还好吗?我发现你的状况不太好,是因为猫咪生病的关係吧?虽然你可能很自责又焦急,但我相信猫猫也不希望自己的奴才整天哭丧着脸。多笑笑吧,我相信那么厉害的你,一定很快就能找到解决办法,加油加油!(我还等着你请我吃早餐呢!)】(发送时间:13:08) 该死的曾芋头!我接通电话,不由分说地骂了她一顿解气,但心中绷紧的弦却在在一刻松开,我驀地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疙瘩终于消弥。 24 与虎斑猫的秋天(5) 巷口转角的老树无预警落了一地黄叶,空荡荡的枝头少了绿叶的妆点,在秋意渐浓的日子里,孤单地矗立在城市一角。我经过时,有几个中年人站在树下,不捨地抚摸大树粗糙的纹理,像在感受它最后一点气息。 「里面都被虫蛀坏了。」有人感叹地说。 「只能赶快找人处理了,万一经不住强风倒地会更麻烦。」 闻言,我抬头仰望这棵三层楼高的大树,一阵风刮过,地面的落叶纷纷捲起,倔强的老树在风中摇晃,身姿依旧挺拔。驀地,我的心里泛起一股忧伤,守护巷子逾百年的参天大树,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摧残,只能匆匆地向人世间告别;而我们的生命与它相比,更是不足掛齿,时间的列车不断前进,有人上车,也有人终须一别…… 收回哀伤的目光后,我吸了下鼻子,又继续前进。 「虎斑猫、虎斑猫……」我独自坐在二手书店的台阶上,如往常一般唤牠。 虎斑猫好像真的通人性,自从上次的约定之后,只要我唤了牠的名,牠一定会第一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 也许牠只是睡得太熟了,才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又接着喊:「虎斑猫、虎斑猫……」 黄昏的街道上,所有物体都被拖成长长的影子,我却一直没有等到牠的出现。我的心慌了,比从前每次都来得强烈,这样的感觉就像有人掐住你的咽喉,却迟迟没有用力,你明明还活着,却深深恐惧下一秒的窒息。 我从地上爬起,在柏油路上玩命地飞奔,不断地朝着四周大喊:「虎斑猫、虎斑猫……」冷风顺着口腔灌入,异物的刺痛感,让我止不住咳嗽,想要强忍这个反射动作,却让我的生理性泪水不断流出,眼角被熏得火辣。 我弯低身躯,在牠曾经待过的角落找寻牠的身影。但期待之后,失望的感觉总是越发浓烈,不知不觉间,无声的泪水淌满我的脸颊,连声音都变得壅塞。 不可能,牠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消失的,我用手背随意地抹去脸上的湿润,又继续大喊:「虎斑猫、虎斑猫,你给我出来!」 撕破喉咙的声音在巷弄里回盪,但没有人听得到我话里的失落,就连唯一听得到声音的虎斑猫都不知所踪。 不知不觉就把整条巷子踏遍,我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连发声的力气都使不出,我靠在红砖墙上,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也许下一秒,牠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白色的袜子还是脏兮兮的。我想着上次的虚惊一场,格外盼望今天只是牠的恶作剧。橘色的彩霞被一片深紫吞噬,我由衷地盼着牠的出现,迎接我的却只有无止尽的失落。 对了,郭天璿! 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他的影子,也许他有办法把虎斑猫找回来,但他会在哪里?事实上,我已经许久没有关注他的动态,他的身影就像过曝的底片,曾经存在却模糊。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没有这么在意他了吗?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再牵扯我的情绪,被大脑蒙骗的悸动已经消失,而我想起他时,心里只剩感慨没有半分难过。 然而,我顾不上半分愉悦,现在只想赶快找到郭天璿,然后想办法让他帮忙。我跑出巷子,往学校奔去,如果幸运的话,他的课表会与我记忆中的课表相同,而今天他的最后一堂课正准备结束。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系馆外时,一行人正成群走出,相约共进晚餐,我踮脚在堵塞的大门口寻找他的身影。 见到他时,我的心中燃起一线曙光又倏地熄灭,身为一个隐形人,我该如何引他走进巷子呢?眼看他就要大步离去,我别无他法,只能鲁莽地衝向前,准备当街拖着他到巷子里。 正当我的手指即将碰到他的衣袖时,却猛然停住。 他的步伐突然停下,在屋簷下喃喃道:「差点忘了,今天还没餵猫。」语毕,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我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倒楣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老天的关爱,我在心里诚心地向所有神明道谢。 看着他熟门熟路地鑽进巷子里,又俐落地把食盆倒满饲料,我在心中不断祷告:「虎斑猫快出来吧!你最喜欢的人来了。」虽然吃味,但不得不承认,对虎斑猫来说,比起我,郭天璿才是更重要的人。 但直到最后,虎斑猫还是没有现身,连郭天璿都觉得不对劲,他四处张望,面露疑惑:「最贪吃的猫怎么不见了?」他抓抓脑袋,想要起身寻找时,却被一个高亢的女声叫住。 「又是你,你又来餵猫。」也许是对这个声音发自骨子里的恐惧,所有猫咪在阿芳姨到来之前一哄而散,食盆里半满的饲料散落一地。 阿芳姨一把拎起自家的扫把衝到郭天璿面前,对着他不断挥舞,几次都险些打在身上,我站在旁边倒抽一口气,却不知怎么阻止。 「就是你一直餵,猫才一直生。」 只见郭天璿不断闪避阿芳姨的攻击,却不打算还手,只是心平气和地对着她道:「阿姨你可能误会了,这些猫我之前就轮流带去结扎了,并没有放任他们生小猫。」 「然后呢?咬破我的垃圾袋、翻我家厨馀桶这些事怎么算?」阿芳姨的情绪随着一连串的谩骂更加失控,而郭天璿对这些控诉哑口无言。 看着阿芳姨的气势更甚,我却只能无能为力的站在旁边,浓浓的挫败感和焦虑在我心头冒出。 阿芳姨的话越说越难听,恨不得将祖宗十八代诅咒一遍,街坊邻居全被她的嗓门吸引,他们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不时对郭天璿指指点点,漫天的恶意包围着他,他只能低头默默承受。 「哎呦喂,遮是咧创啥?」老先生从店里走出来,皱着眉看着店门口的一齣闹剧。 「不用你多管间事啦,今天我一定要给这个人好看。」阿芳姨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 过了很久,她终于感到口渴,又烙下最后一句话,却让我浑身一震,死死握着的拳头想朝她的脸挥去。 「我最后再警告你,今天我家的老鼠药已经毒死一隻猫了,你以后要是还敢来,我绝对敢继续放老鼠药。」闻言,街坊邻居全都倒抽一口气,阿芳姨仍一副蛮不在乎。 是虎斑猫吗?所有事情都被串在一起,我不得不联想,而郭天璿比我快了一步,他顾不上礼貌,一把握住阿芳姨的肩膀猛力摇晃。 「你说的猫在哪里?告诉我!」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嘶吼,眼睛里满是绝望,强烈的情绪此刻如火山喷发。 被郭天璿突然其来的怒吼震慑,阿芳姨的嘴巴上下开闔,却没有发出声音。 「告诉我!」郭天璿又对着她大吼,整张脸胀红,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变得明显。 「巷、巷口老树的对面,其中一棵福木上面。」她颤抖地说,浑然不见方才的气势。 郭天璿一把松开阿芳姨,朝巷口的方向狂奔,而我瞪了一眼跌坐在地的阿芳姨后,也朝着相同方向跑去。 我粗喘着气赶到时,郭天璿已经抢先卸下树枝头的黑色垃圾袋,他焦急地拆开垃圾袋,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飘散开来,我强忍着反胃靠近。 郭天璿把虎斑猫的尸体拿出,平放在垃圾袋上,藉着路灯的光亮,虎斑猫四足的白袜子特别明显。明明昨天还缠着我要肉泥的身影,今天却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一切的变化都太快了,没有人能阻止,也来不及道别。 一时间,泪水模糊我的眼眶,就像一场永无止息的滂沱大雨,我在郭天璿身旁蹲下,看着眼前闭上眼的虎斑猫,始终难以接受牠无法醒来的事实。 牠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人类的自私,成为一隻流浪猫后,又要再次接受人类无止尽的恶意。 「不、不是叫你别靠近阿芳姨了吗?」我想像以前一样,对着虎斑猫骂,想看到牠傲娇的扭头,却又抵不住食物的诱惑,但眼前是牠冰冷的身躯,我想骂却骂不出来,哽咽之下连话都没办法说清,只能任凭眼泪汹涌而出。 我抹掉眼泪,扭头看向旁边。一滴泪珠在我的眼前坠下,在柏油路上开出一朵悲伤的花,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呜咽的声音,他的手指在空中颤抖,想要抚摸虎斑猫,却下不了手。 陪了虎斑猫这么久,他一定比我更难过吧。 作为一个隐形人,那怕是递上一张面纸,我都做不了,只能一直蹲在他的身边,麻痺的双脚逐渐失去知觉。 很久之后,连满月都已高掛在夜空,我对着象徵团圆的月亮许愿,哪怕要拿我无数次的倒楣来换,我也愿意。 来世希望你能成为一隻被爱包围的猫,一隻不会被人类欺负的猫,只要不是一隻流浪猫。 而我也真心希望,我们能够再遇见,这段有你的日子,真的很美好。我仰头任凭泪水蒸乾,如此想着。 25 枯木逢春(6) 【谢谢你,我家的猫好很多了!】(发送时间:23:19) 【郭天璿传送一张照片。】(发送时间:23:19) 我点开大图,看着郭天璿怀里的猫,右脚因为注射的关係被剃了一圈毛,光秃秃的,牠睁着绿色的眼睛看镜头,我也这样看着牠,想像如果是虎斑猫,也会这么看我。 【没事就好!】(发送时间:23:21) 临近深夜时分,我抱着枕头靠在墙边,扬起一丝笑,眼里还藏着一丝悲伤。 幸好虎斑猫只是一场梦,而这隻与牠长相相似的猫咪,在现实中过着幸福的生活,还有一个真心爱牠的主人,所有悲剧都没有发生,这样真的很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虎斑猫对我的影响力很大,只要忍不住想起,仍有想哭的衝动,牠在我的记忆里就像真实存在,每一个动作、表情都活灵活现,真实到不可思议。 是郭天璿即时的讯息,阻止我继续下想。 【对了,之前说要一起吃早餐的事,你没有忘记吧?】(发送时间:23:21) 看着这条讯息,险些遗忘的事情被他再次提起,就像打者在两好球之后,无法回避,我把头埋进松软的枕头里,良久才回应。 【嗯……】(发送时间:23:24)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最近应该都可以!】(发送时间:23:25) 即使隔着聊天室,我总觉得他的表现过分积极,一副跃跃欲试,但我也没打算拒绝他的热情。 【礼拜三、礼拜五有早八,其他应该都可以~】(发送时间:23:26) 我想了一下课表,如实回答他。如果从一起吃早餐开始,我对他能不再彆扭,然后慢慢成为朋友,也是很好的进步。 其实只要与他相处越久,便越能发现郭天璿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有能感染人的乐观开朗,所以他的身边的朋友很多;相较之下,我是个人主义者,加上胆小和怯懦的性格,周围的朋友屈指可数。 只要冷静分析下来,就可以发现个性天差地别的我们,一点都不适合成为一对恋人。不过,若身边有一个如此阳光的朋友,也许我内心的阴暗也能被太阳赶走吧? 【那就下星期一吧,吃完刚好去上课!】(发送时间:23:26) 【好。】(发送时间:23:27) 答应他之后,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今天的课表接近满堂,加上连续几天的期中考轰炸,好不容易全都结束了,我只想赶快闭上眼睛睡觉,但我却不知道如何阻止他聊天的热忱,也捨不得阻止。 方才称讚他家的猫很可爱之后,他又传了几张猫咪的照片和影片,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不断让我想到虎斑猫,怎么如此凑巧,牠也是虎斑纹的,连脚上的白袜子看起来都相仿,它就像从我的梦里走出来一般。 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解释也说不通,我从未亲眼见过郭天璿的猫,唯一的可能只有大头照的一瞥,那时我只是匆匆掠过,大脑应该不可能单凭一张平面影像,自动建出一隻立体的猫,更可怕的是,牠充满灵性,一双眼睛彷彿能窥探我的内心。 说来奇怪,自从认识郭天璿之后,以前不常做梦的我开始频繁作梦,起床之后还能清晰记得梦境,身歷其境的感觉,就好像每当我熟睡之后,总是有人为我开啟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而另一个世界的体验就像一则又一则寓言故事,在翻阅之后,我总能在其中学到什么。 我躺进被窝里,在床上侧身和郭天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眼皮越来越沉重,我一边思考其中的玄妙,一边凭着残存的意志力,在键盘上打字,但浓厚的睏意把我一把拉进梦乡。 失去意识之前,我还想着自己的发送键有无按下,有没有也向对面将睡之人道声晚安。 26 深秋之下我和你(1) 睁眼的第一瞬,我便知道自己又离开虎斑猫的世界,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我在秋日的午后行走,口袋里还揣着最后一条肉泥,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少了虎斑猫之后,世界也悄然改变,或许是冬日将至,街角上的每一寸风光失去原本的光鲜,映入眼帘的画面如同相簿里的黑白照片,韵味十足却不再鲜活。 虎斑猫离开之后,我再次身处荒芜的孤岛,只能遥望彼岸的灯火璀璨,却不能亲身感受它的繁华。 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迎面而来,他们十指紧扣,就像两块分不开的口香糖,甜腻而黏人,在这个世界仍然隐形的我,只能先让步供他们通过。 我站在一家玩具店的屋簷下,身后的玻璃橱窗传来圣诞颂歌,回眸时,我发现一隻围着红白围巾的泰迪熊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它保持相同坐姿,对每一个行人微笑。 「好可爱啊!」我发自内心地说。 但它吊牌上的明码标价,粗体黑字是远超我想像的价格,我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只能隔着橱窗叹气,薄薄的水雾映在玻璃上,旋即消失。 若对大部分的小女孩来说,拥有一隻毛茸茸的玩具熊是愿望之一,那对大部分进入青春期的少女来说,在校园里谈上一段粉红色的恋爱也是梦想清单之一吧。 又看了一眼泰迪熊的售价,我不禁悵然若失,活了将近二十年,有人的梦想完成大半,而我藏在心里的愿望,实现的却寥寥可数,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但我也无权怨怪上天,也许只是因为我的不争气。 我的目光依依不捨地离开玻璃窗,转头朝对街看去时,却发现半空中横跨道路的圣诞灯饰已经被点亮,上面的图腾在半灰暗的天空闪耀,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这条商业街已经充满圣诞气息。 我不禁想起,一个流传大学校园的传说:传说在大二的圣诞节前没有脱单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单身直到毕业。 看来我也将成为传说的一部分了,我在心里自嘲,然后落寞地低下头,不知何去何从。 「喵~」突然,我听见一声猫叫,声线几乎与印象中的虎斑猫如出一辙。 我震惊的抬头,就见对街的人行道上多出一隻猫咪,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街里,不断有人从牠面前经过,但牠一点也不动摇,眼神紧紧地盯着我。 牠也看得到我? 彷彿为了让我再确认一次,牠又衝着我不断叫唤,而牠的脚上也有四隻白袜子。来不及细想这么多,我无视交通规则,抬步小心翼翼地跨过中间的道路,深怕吓跑牠。 牠一见到我,便对着我磨蹭、示好,牠的力气很大,与其说牠是猫,我觉得更像黄金猎犬。 即使模样相像,我也篤定牠不是虎斑猫。失落感在心中蔓延,我还以为作梦的时候,所有事情都能违反常理,譬如我隐形,又或者虎斑猫復活…… 移情作用下,我把对虎斑猫的感情转移到牠的身上,我怜爱地摸了牠的头,想先把牠带离这个充满人类的环境。 出乎意料地,牠真的就像一隻忠诚的大狗,安分地跟在我的身后,来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 我在牠面前蹲下,掏出口袋里的最后一条肉泥,在牠面前撕开。牠舔得十分尽兴,只是一下子,包装里的肉泥空空如也,但牠没有如傲娇的虎斑猫,头也不回地离去,反而瞇着眼,用粉色的舌头舔舐我的手背。 因为舌上倒刺的关係,我除了感觉溼溼热热的,还有阵阵刺痛的感觉。据说,猫咪如果主动舔人的话,是表现友好的象徵,从这方面来看,牠比虎斑猫亲人很多。 我趁机揉了牠的脑袋,看着眼前如此相似的猫,还是会情不自禁想起虎斑猫,一想起心中就有淡淡的苦涩,更多的是悔恨,若我当时带牠离开巷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憾事了? 思至此,我趁着四下无人,把猫咪一把抱进怀里,也许是不适应我的怀抱,牠不断挣扎想要逃离,但我没有给牠机会,反而抱得更紧,一来一往后,牠终于安分。 如果是虎斑猫,估计一下就把我的手臂咬出伤口,我不禁想到,幸好牠是一隻亲人的乖猫咪。 我在长椅上坐下,让牠随意地趴在大腿上,牠犹豫了一下后,把头拱进我的刷毛外套里,无意间露出牠的右后脚。猛地一看,我的瞳孔瞬间放大,牠右后脚的白袜子上也有一个约两公分大的黑色斑纹,而且这一脚的白袜子长度,也明显比其他脚来得长。 过于震惊,我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把手搭在牠的背脊,久久没有动静。这是巧合吗?牠真的是原来的虎斑猫,可是为什么个性截然不同?太多问题同时在我的大脑里產生,像是纠结的毛线球,不知如何解起。 直到牠不满我的分心,从外套里探头舔了一下我的手,我才恍然回神,继续抚摸牠,牠愜意地瞇着眼,在我面前没有警觉的翻出软软的肚皮,而虎斑猫不曾对我露出肚皮。 我很肯定这隻猫的长相是虎斑猫的样子,但牠的体内却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事情的走向越来越诡异,完全超出我可以控制的范围。作为一个在梦里被操控的人,我就像一个具有意识的傀儡,只能眼睁睁地任人摆布,却无力改变。 「虎斑猫。」我尝试叫出从前称呼牠的名字,牠的耳朵动了一下,停止理毛的动作,用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守候的眼神像在等我派给牠任务。我又一次失望,牠不是我认识的虎斑猫。 所以,死亡之后怎么可能重生,即使披着相同的外衣,内里的模样仍可以被一眼看穿。即使心里有再多懊悔,也唤不回虎斑猫唯一一条性命,我用双手摀住自己的脸,把头埋进猫咪,我感觉牠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逃开。 「我就叫你阿黄吧。」我闷在牠松软的毛里说。 我为牠取了一个跟外表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除了强迫自己记得牠不是虎斑猫,也因为牠坚定的眼神,总是让我联想到黄金猎犬的温润如玉,彷彿冬日阳光的存在。 「阿黄。」我抬起头先叫了一声,牠的耳朵动了一下后,回头看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牠的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 「喵~」 「阿黄、阿黄、阿黄……」我一遍一遍的叫着,而牠也充满灵性,随着我的叫唤,一下又一下地舔舐我的手,像砂纸磨擦般的触感,也让我再次确认眼前的真实。 我在牠的背上来回抚摸,像是两个受伤的小兽,无须任何言语,只要一点动作就能抚慰对方。 阿黄,我一定不会拋下你,任你在热闹的街头独自游走。 27 春天里的含苞待放(1) 星期一早上六点左右,我便从梦中惊醒,此后便断断续续的睡着又甦醒,睡眠品质比往常差了不少。从前校外教学时,我也时常发生这种事,因为太过兴奋,导致身体无法完全沉睡,进而导致当天的精神不济。 我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走进厕所,闭眼挤出牙膏,开始刷牙。薄荷沁凉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我的睡意也被赶跑,我又捧起清水往脸上泼去,精神一下好了许多。 皱眉看着镜中的自己,黯淡的气色、惨白的唇色,还有眼下的黑眼圈,让人憔悴不少。我想了一下,匆匆地走出厕所,小声地拉开书桌的抽屉,在一片狼藉中翻找唯一一支唇膏,我的动作小心翼翼,深怕吵醒尚在沉睡的室友。 终于,我在抽屉的最深处找到它,我拧开盖子,将嘴嘟成o型,看着桌上的镜子细细地涂抹,最后,我又学习无数的美妆部落客抿唇,让唇膏能均匀地沾到每一处。 满意地看着镜中自己,我把唇膏丢回抽屉,转而打开衣柜。 衣柜里没有几件衣服,我想了一下,为了不让郭天璿觉得我刻意打扮,于是挑了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的牛仔裤,身上唯一的亮点大概是皮带上的金属方型扣环。 我换上白鞋后,在镜子前面站定,特地缩腹挺腰,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不少,我又换了一个站姿,算是满意今天既不隆重,也不随便的搭配。 看了一眼时间,我背上帆布袋后走出寝室,又悄悄地关上大门,走进电梯按住一楼时,久违的紧张感才在密闭的电梯里散布。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打气道:「不用紧张,只是跟朋友吃早餐而已。」 趁着电梯下行时,我不断对镜里的自己露出微笑,然后放松,深怕嘴角的僵硬洩漏心底的不安。 刚踏出宿舍,我就看到树下的人影,他套了一件黑色的衬衫充当外套,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单手插兜仰望身旁的榕树,不知在沉思什么哲学问题,完全没发现我的到来。 越是靠近越是紧张,我无法欺骗自己。 我不由得顿足,摩娑自己的耳垂,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朝思暮想居然成真一半。 无论什么时间,只要我进出宿舍,就能看见榕树下停满机车,那里不乏情侣卿卿我我的身影,每次我只能转移视线、加速通过,一边羡慕他们的爱情,一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树下的女主角。 虽然我跟郭天璿只是普通朋友的关係,那又何妨?第一次有人在树下等待我的出现,已经让我很开心了,或许我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即使我跟他注定只能当朋友。 我扬起微笑,把紧张藏在细节里,朝他款款而去。 在他身旁站定,我对他挥手,然后说:「嗨!」因为紧张,开头听起来有点笨。 他转过身子面对我,我才发现他藏在黑衬衫里的打扮也是白t和牛仔裤,这样的巧合让我陷入沉默。他看一眼之后,倒没有说什么,只是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我想了许久,也没猜透。 「走吧,肚子都饿了吧?」他对我说,这一句话听起来有点熟悉,但我却想不起来为何耳熟。 「喔……好、好!」 第一次与一个男生相约吃饭,我不免感到侷促,连路都走不好,只敢跟在他的身后。 他突然停下脚步,让分神的我差点迎面撞上,我煞住步伐,仰头一脸疑惑。 「不用离我这么远,路不是只有一米宽。」他指着自己旁边的空位说。虽然笑着,但语气充满无奈, 「喔……」我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移动他的右手边,他才肯罢休。 因为身高的关係,他的影子能完全把我笼罩,我躲在阴影下,而他承受大部分的艷阳。他的存在太过强烈,就像一道光强制干预我平静无波的生活,却怎么也无法摆脱,我不断克制自己呼吸的声音,尽可能压缩自己的存在感。 两人一路静默,我走在他的身侧,感觉他的目光时不时朝我,却又迅速移开。 是他先打破沉默,说道:「你的期中考结束了吗?」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时,言语中带着拘谨,不似以往。 「上、上礼拜就考完了。」我直视前方说道,完全不敢对向他探究的眼神,因为紧张舌头差点打结。 不咸不淡的回应,又让气氛顿时凝结,他喔了一声,抓了自己的脑袋,不知如何延续话题,两人之间再度沉寂。 好的,我又成功冷场了。我抿唇,想打死前几分鐘的自己。 我抓着帆布包的背绳,手心汗湿一片,犹豫再三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在一个冗长的红灯倒数里,第一次主动开啟话题。 「那、那你呢?」我低头看着鞋尖,声音细小。 「嗯?」他发出气音,可能没有听清我的问题。 许是有第一次经验加持,这次我提起勇气扭头看他,却与他明亮的眼睛不期而遇,我把背绳抓得更用力,用结巴当作开头,话里藏着小心:「我、我问你,你的期中考也结束了吗?」语毕,我背着他长吁一口气。 「其实我今天下午还有一个必修要考。」他露出訕笑,有点不好意思。 听见这个回答,我讶异地看着他。这个人怎么回事,下午有考试还有间情逸致吃早餐,看来他不是学霸,就是学渣。我本在心中腹诽,嘴巴却脱口而出:「那你还有时间吃早餐啊?」 不知怎么回事,他居然回避我的目光,拙劣的转移话题。 「绿灯了,我们走吧!」他逕自向前走,而我差点跟不上他不断加快的步伐。 正值上班的高峰期,六线道上车水马龙,汽机车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拚命地跟上他的脚步,他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巨大的噪音让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抑或是我确实听到,只是不敢承认。 「因为我迫不急待想跟你一起吃早餐。」 太阳依然明艳,我觉得整个身体热呼呼的。是我的错觉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失去解读的能力,却不敢开口继续朝他追问。 他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我忍不住往这个方向想,又怕这只是他对待普通朋友的方式之一。一如从前他对我好,我在心里克制不住甜蜜,在他眼里却不值一提。 28 春天里的含苞待放(2) 走进早餐店的铁皮屋,温度明显升高,我们选了最靠近风扇的位置坐下后,郭天璿先去外面排队点单,留我一人坐在位置上。 看着眼前凹凸不平的白铁桌,上面除了黏腻的污渍以外,还散落透明的竹筷塑胶套,我忍不住皱眉,从帆布袋里拿出面纸包,一连抽了数张,在桌上来回擦拭,直到大部分的渍痕消失才满意。 排队的队伍很长,大概还有五个人排在他前面,我坐在椅子上,帆布袋枕在腿上,出神地看着外面吱吱喳喳的麻雀,连他端着早餐从旁边经过都浑然未觉,是他把豆浆贴在我的侧脸,我才打了一个颤慄回神,杯壁冰凉的水滴,带走我脸上的燥热,沿着脸颊流过脖颈,最后浸湿领口。 「在想什么呢?」他把早餐放到桌面,坐在我的对面。 「没、没有。」我矢口否认,匆忙地用吸管戳破封膜,吸了一口豆浆。我怎么可能告诉他,自己正暗自揣摩他的心思,试图分析眼前这个扑朔迷离的案情。 「是吗?」他从包里掏出一双环保筷,笑道。 「你真的很环保唉~」见他的举动,我不禁感叹,第一次遇见的雨天里,他也拿着环保杯装饮料。 他夹起一块鮪鱼蛋饼,没有放进口中,筷子反而朝我伸来,他笑咪咪地看着我道:「你要吃一块吗?他们的鮪鱼蛋饼也很好吃喔。」 我的眼神慌乱,有点不明所以。他打算直接餵我吗?连偶像剧都不敢这么演,这么荒诞的剧情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发生?我脑补了许多情节,有点心动,却只能矜持地拒绝,我的眼神飘忽不定。 「没、没关係,你吃吧。」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羞窘。 「真的不要吗?」他噙着笑容,像是坏皇后引诱白雪公主吃掉苹果一般,低沉迷人的嗓音,让我陷入犹豫。 怎么会这样?事情的发展再度失去控制,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远离他,也慢慢做到不被他左右情绪,但他又轻而易举地改变现状,原本的心如止水被他掀起波澜,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有排斥的跡象,心脏还被他的举动撩得发痒。 「要不然,我帮你放在饭糰的塑胶袋里吧。」他擅自提议后,自顾自的动作,庆幸的是,他终于肯放过我脆弱的心脏。 我连忙从他的手上接过自己的饭糰,愤恨的咬住蛋饼,责怪自己的不争气。 但鮪鱼蛋饼真的很好吃,外皮是柔软的粉浆饼皮,每一口都吃的到青葱味,边缘被煎得焦脆,蛋香味很浓,此外,鮪鱼的用量很多,每一口嘴里都充满鮪鱼特有的油脂和香气。 我忍不住看着三两下把蛋饼扫空的他,现在正拿起桌上的饭糰,张口准备咬下。 「怎么了吗?」我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一不小心就被他发现,还被当场戳破。 我连忙摇头,收回目光后,继续专心地吃着饭糰。 走道旁,负责炸油条的中年人正好提着一桶水经过,他一眼认出郭天璿,开口招呼道:「带女朋友来喔,不错不错!」说完,他就像旋风一样,提着水桶快步走出室内。 老闆的速度太快,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就一溜烟的消失在眼帘,我只能尷尬地与郭天璿对望。 「他走太快了,来不及解释。」他对我耸肩,眉眼弯弯,表现得十分无奈。 我点头认同他的说法,但没有回话。这不是他的错,只是突然听到别人的言语,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跟郭天璿「单独」用餐,是我从前想像的场景,我曾经的求而未得,现在居然实现。 我配了一口豆浆,将心中的不可置信嚥下。 终于将最后一口饭糰在复杂的情绪中吞下,我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距离上课时间不远,顿时有些着急。 「我们走吧。」我将桌上的垃圾聚拢,准备拿去室外的大型垃圾桶。 「还是我来吧。」他却伸手抢走我的工作,将垃圾仔细分类,一手拿着塑胶袋,一手拿着塑胶杯,走出铁皮屋。 当我走出铁皮屋时,临近打烊时间,户外的排队人潮减少许多,郭天璿跟中年人正有说有笑,我听见他对老闆笑着说:「一定、一定。」没头没尾的对话,加上老闆若有似无的目光飘向我,我不明所以,只能对着老闆微笑点头。 「那我们走啦!」他对老闆说。 「好咧,之后再一起来!」热情的老闆对我们说。 在老闆热情的招呼下,我再次点头,然后对他挥手道别。 走在路上,太阳比方才炎热许多,我立刻后悔自己没有把渔夫帽带出门。因为畏光的关係,我瞇着眼睛才能最大程度减少不适。 又是一个九十秒的红灯,眼下一片空旷,所有的地方都在太阳的曝晒范围,唯一的阴影就是郭天璿的影子,我偷偷摸摸地靠近他,想要得到最大范围的阴影遮蔽,当我还在沾沾自喜小心思没有被发现时,一顶棒球帽不由分说地扣在我的头顶,过大的帽围,让我的视线完全被遮住,但陡然按下的光线,的确让我的眼睛舒服不少。 不对,我不能再跟他有更多瓜葛了。我想摘掉头上的帽子时,头顶却被一股力量按住,掌心的热意穿过帽子的布料,直达我的头顶,我的动作再次僵硬,但这一次却很快就适应。说起来,自从上次搭肩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和我有任何肢体接触。 「给你的,你就好好戴好。」他沉声说,语气里藏着不容反抗的威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乖乖照做,像黏土一样,任人搓扁捏圆。 「嗯。」我发出微弱的声音,表达同意后,他才收回放在头顶的大手。 好烦啊,他一直做出在我眼中逾矩的行为,我却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默默承受,然后心脏偷偷的小鹿乱撞。最让人生气的是,我始终看不懂他的心思,他就像一个久入情场的高手,惹我坠入情网,最后自己片叶不沾身,瀟洒地离开。 我一边跟着他走进系馆,一边低头生闷气,连严若函一脸惊讶地看着同时出现的我们时,我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她上下打量我和郭天璿的装扮,颤抖着开口:「你们在交往喔?」 「没有!」我把头上的帽子丢给身后的郭天璿,一把拉开严若函后面座位的椅子,用力地坐下。 满腹狐疑的严若函在我跟郭天璿之间来回扫视,她用无声地眼神询问郭天璿,郭天璿则回她一个耸肩和故作神秘的笑容。 笑什么笑?嫌自己牙齿白啊?还对严若函故弄玄虚,什么都没有的事情,被他搞得曖昧不已。我瞪了郭天璿一眼,在严若函背后,对他翻了一个白眼,便不再理睬。 喜欢对女生搞这一套,去找别人吧! 我、不、奉、陪!我才不会告诉你,除了生气以外,我还有一点开心。 29 深秋之下我和你(2) 距离平安夜还有一个多月,凌晨时分的温度与白天相差许多,地面的落叶随风扬起,又落回地面,如此反覆,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迷宫。 我跟阿黄在空无一人的商业街上行走,几乎所有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一路上死气沉沉,除了路灯和圣诞灯饰还孤单地亮着,只有街尾的便利商店灯火通明。 经过玩具店时,我忍不住驻足,朝漆黑的玻璃橱窗看一眼,藉着路灯的光线,我能隐约看见泰迪熊的轮廓,它的眼睛依旧明亮,却没有往日的风采。被困在玻璃窗的他,只能看着行人不断经过,却无人能带他领略外面的美好,这种被拘束的感觉很难受;其实他就像我一样,看着别人的爱情不断发芽,自己始终无法拥抱真正的幸福。 我的手掌贴在玻璃窗上,目光与泰迪熊对视。 「阿黄,我好想拥有那一隻泰迪熊。」孤身一人的世界里,我只能把阿黄当作倾诉对象。 阿黄也随着我的动作,把脚掌贴在玻璃窗,只是牠不够高,只能仰视被放在高处的泰迪熊。牠喵了一声,然后拍了玻璃几下,吸引我的注意。 「你想看吗?」我弯腰询问牠。 「喵!」 「等我一下喔。」我对着牠微笑,蹲下之后,双手绕过牠的腹部,施力将牠抱起,与围着红白围巾的泰迪熊对望。牠安分地被我抱着,眼睛眨也不眨,镇定的模样,一点都不像猫咪该有的反应。 我忍不住在阿黄的头顶亲吻,虽然牠是一隻流浪猫,但毛发意外蓬松柔顺,没有任何奇怪的臭味。奇怪的是,牠被亲了一口之后,居然开始奋力挣扎,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张脸写满不可置信。 抵不过牠的反抗,我只能松手,牠跳到三公尺外,尾巴竖得高高的,一脸戒备的看着我。 「喵~」牠的声音比往常还要尖锐,贯穿整条商业街。 看来牠讨厌别人亲牠,领悟到这点之后,我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要再做相同的事。 我在牠面前慢慢蹲下,轻声地向牠道歉:「阿黄对不起,我之后不会这样了。」语毕,还举起右手,做出对天发誓的动作,证明我的诚恳。 在我的安抚之下,牠慢慢放松警戒,我趁机朝牠的方向挪动屁股,用蹲着的姿势朝牠靠近,牠叫了一声,却没有向后。 见牠没有反抗,我忍不住摸牠一把,真是可爱的小东西!它瞇着眼睛,享受我越发熟练的抚摸。 接着,我们继续在路上晃悠。无聊的时候,我们在水沟盖上蹦蹦跳跳,不平整的水沟盖在我们的踩踏下,发出匡匡匡的噪音,在一片寂静的商业街里,更加明显;累的时候,我们在街角席地而坐,遥望远方的鐘楼,指针缓慢地移动,但天空的顏色一直没有改变,我们就像被困在夜色之中。 方才的玩耍把体力消耗得太快,阿黄乖乖地趴在我旁边的地上,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露出嘴里锋利的犬齿,半开半闔的眼皮就要抵不住浓郁的睡意。 深秋的气温低,连砖头铺设的地面也降了一个温度,我把趴在石板砖上的牠移到怀里,屈膝在身前形成一个空间,然后让牠的身体被宽大的风衣包裹。牠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我怀里,尾巴在空中甩了几下。 没有睡意的我,一下一下的顺着牠的毛发,独自遥望黑夜里的寥寥星子,它们的光芒与路灯的光亮相比不值一提,就要淹没在城市里。 「阿黄,你说郭天璿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对着进入梦乡的阿黄自说自话,却感觉牠的耳朵动了一下,许是睡梦中对自己名字的无意识反射。 白天里无法说出口的话,只有在黑夜里说出,才能在太阳升起之后,与黑夜一起消失。我把猫咪当作倾诉的对象,道出自己的烦恼。牠们很可靠,除了是我在陌生世界的依靠,也不会将我的秘密公诸于世。 「如果没有的话,他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 「因为我迫不急待想跟你一起吃早餐。」我一字不差的唸出。这句话在我的耳边不断重复,我却丝毫不觉得腻味,只因为我在里面尝到一点甜蜜,即使可能是毒药,我仍惦记它的甜。 第一次春心萌动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她记起对方说的每一句话,像写古文选择题一样,战战兢兢地分析其中的涵义,唯恐自己选错答案;第一次春心萌动的人,就像涉世未深的小羊,她反覆提醒自己不能被门外的大野狼欺骗,却诚实地打开心门向他走去。 我埋在阿黄暖暖的腹部,感受呼吸的起伏,还有毛茸茸的触感。 要怎么才能阻止自己继续动心呢?趁着还未沉沦,我想逃离这片爱情海。 在爱情里,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根本不适合,如果执意勉强,最后只会两败俱伤,我的理智不断提醒我,我跟他之间多遥不可及。但我的情绪做不了骗子,我只能承认自己一直被他吸引,就像蜜蜂对花朵的趋之若鶩,我甚至克制不住地想着,他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阿黄,我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初次喜欢是未成熟果实的青涩,急着想要品尝它,却害怕一口咬下后,不是想像中的可口,而是涩得发苦的滋味。在树下挣扎的我只能原地徘徊,不知该伸手去摘取,还是转身离去。 鐘楼上的指针按部就班的移动,它转过一圈又一圈不曾停止,而我内心的纠结也一刻都没有停止。 天色濛濛亮时,阿黄换了一个姿势,牠的眼睛半瞇,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被牠疗癒的样子掳获,我动手揉了牠的肉垫,昏昏欲睡的牠没有反抗,只是用另一隻手挡住眼睛,像人类一样遮住光线,才得以安眠。 「如果他也像你一样,能一眼看透就好了。」我抱紧阿黄,不禁感叹,阿黄的尾巴甩了几下,像在回应我的说法。 30 春天里的含苞待放(3) 期中考週后的空档,为了备战即将到来的全国赛,教练与其他学校举行四校循环练习赛,比赛场地稍远,好在是下午的场次,所以球队当天早上七点才集合出发。 一辆游览车停在体育馆前,女生负责清点器材,再由男生搬运。特别地是,这次几乎所有大四成员也排开时间,准备跟我们一起南下,但他们纯粹作为观眾参与。 「十八、十九、二十……」确认数量正确后,我在表格上打勾,再吆喝旁边的男生抬上车。 器材零零总总加起来不少,结束清点时,我也流了一身汗,加上还没有吃早餐的关係,头脑在太阳下发昏,想要振作精神,我把表单折成四方形后,与原子笔一同收进口袋,一个人走到洗手台,将掛在肩上的毛巾打溼,擦完脸后,体温终于有下降的趋势。 「上车准备点名了。」教练站在车门边,对还在摸鱼的队员说,负责点名的我急忙跟上脚步。 教练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人,他一坐进副驾驶座,车门便被关起,游览车缓缓向前移动。我的一隻手靠在没有人坐的椅背上,重心全都压在同一侧,才勉强站稳。 「小秋。」 「在这!」坐在最后排的小秋把手举高回应,我朝后排看去,那里坐满大四的学长姊,阿辛则坐在小秋旁边。 看来等一下只能坐在前面了,我心想。 「郭天璿。」我照着表单的顺序唱名,终于点到最后一个。 「这里。」声音来自我的后方,他一个人佔了两个人的位置,坐在最前排。 确定他在场之后,我点头准备打勾时,一个措手不及的剎车,让没有站稳的我足足后退几步才停止,原子笔也从手上飞出。 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我低头想要捡笔,但四处都没有原子笔的踪影。 「我的笔呢?」我看着地板一脸茫然。 「在这里。」顺着声音回头,郭天璿拾起停在他脚边的笔,然后对我挑眉,是往常的模样。 「谢谢你啊。」我连忙从他的手中接下原子笔,不过短暂几秒,笔管上已经残留他手心的温度,我握着温热的笔,在他的正后方坐下。 从座位往前看,只看得到他超出椅背的几根头发,它们正随着窗边出风口的风摆盪。不过,他怎么没有跟其他人坐在一起,反而自己坐在前排的位置? 飢肠轆轆的我没有细想,就从背包里拿出麵包大口咬下,血糖慢慢回升,填饱肚子的感觉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起了。吃太饱的副作用就是昏昏欲睡,我先把座位旁的遮光窗帘拉上,穿上丢在一旁的连帽外套后,再把帽子戴上,做好万全的准备后,我靠在椅背上闭眼,准备进入梦乡。 虽然闭着眼睛,身体也十分想睡,但睡意压不过后排渐大的吵杂声,我又换了姿势想要入眠,但效果不大。 憋着一口气睁眼,我在乱七八糟的背包深处翻出昨天买的耳塞,本来是为了今晚睡觉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我拆开其中一副,用指尖把它揉小后,准备塞进右耳时,又听见前排断断续续传来动静,他似乎跟我一样,无法安稳入睡。 我看着手上剩馀的一副耳塞,纠结要不要拿给他。如果主动给他的话,会不会让他以为我很在意他,但不给的话,他可能无法入睡。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以大局为重,万一因为没有睡好而输给别人,那我岂不罪孽深重? 想到此,还是做下决定。我坐在原位,拿着耳塞在郭天璿的扶手上敲出声音,小声问道:「你要耳塞吗?」见他久久没有回应,我好奇地从椅子侧边往他的位置看去,发现他屈着双腿,身体半躺在另一张椅子,双眼紧闭。 原来,睡着了啊,让我白担心一回。 当我想偷偷摸摸地撤离时,他却发出嗯的一声,语调上扬似乎带着疑问,我惊诧地抬头,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 诡异的举动让我百口莫辩,只能对他露出尷尬的笑容,装做无事发生。 但还没来得及撤退时,他已从椅子上坐起,一张脸靠我很近,就这样定定地望着我,但眼眸没有往日清明:「怎么了吗?」他问。 因为距离很近,我反射地嚥了口水,猛然一看却发现他的唇色没有往日红润,我盯着他的双唇打量,加上先前的疑问,心中隐隐有了推测。 「你晕车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有点头晕。」他抚着太阳穴,无精打采地点头。 「这个给你吧。」我递出紧握在手心的耳塞,便不再说话,悄悄地退回自己的座位。 「谢谢。」前方的位置传来细微的声音。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然后低头在背包里翻找物品。 奇怪,怎么不见了?我记得上次没有拿起来啊! 我拉过旁边的背包放在腿上,单手在里面摸索,无奈要找的东西太小,只能打开手电筒朝里面照射。见到底部隐隐的反光,我像是找到深海的宝藏一样欣喜,立刻将它摸出。 将它与眼睛平视,小小的玻璃瓶里还剩一点绿色的液体,幸好它被弄丢在包包里,我第一次庆幸自己的糊里糊涂。 提着瓶盖与瓶身的接缝处,心情愉悦的我准备从正上方给郭天璿。 「喂,郭天璿!」我把下巴抵在靠近窗户的椅背上,斜眼看向坐在靠走道侧闭目养神的他,愉悦地说。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由俯视的角度观察他。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耳塞的他还是感觉到动静,他的睫毛上下颤动后,缓缓睁开双眼,发现声音来自头顶后,就扭动脖颈向上。 他张口欲说些什么,但被我抢先一步。 「接着!」他还一脸疑惑时,我便把手中小巧的玻璃瓶拋出,它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拋物线,最后平稳地落在他的腹部,上衣的皱褶正好给了玻璃瓶缓衝的空间。 他垂眼看着玻璃瓶几秒,才把它拿起,似乎不知道我的用意。 反正已经成为好心人,我也没有什么包袱了,于是我继续趴在椅背上对他说:「这个涂一点在太阳穴可以减缓晕车的感觉。」语毕,我还指向他的太阳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照我的指示动作,见自己的目的达成,我也不打算逗留,但想了一下,还是对他说道:「比赛加油喔!」 听到这句话时,他先是露出奇怪的神情,后又被一抹笑容取代,虽然还是苍白,但比方才好上许多。 「当然。」他认真地对我说,口气像是在给我承诺。 心中扬起一阵怪异,我缩回自己的座位,大拇指无意间摸过嘴唇时,恍然发现自己的嘴角正上扬。 搞什么嘛?我只是想要球队赢球,怎么搞得好像我只为他加油一样。他每一次都这样自说自话,完全不担心别人多想。 我收起微笑,抿唇瞪着郭天璿的坐椅,恨不得踢上两脚,却担心惊扰他的休息,所以只能在心里悄悄复诵,像在提醒自己不要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 身为球经,帮助主力球员是应该的,应该的! 才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 31 春天里的含苞待放(4) 赛程排得很紧凑,午饭后的一个半小时是球队休息时间,接着就要进行四校循环练习赛的第二场,由我们对上另一支常胜军。 赛前他们在场外热身,我则在板凳区把他们的水瓶装满,然后整齐地摆在座位。临近夏天,下午两点的燠热足以让人融化,所以除了水之外,我还要负责运动饮料的补给,在球员下场时,第一时间提供给他们,补充电解质。 球赛很快开始,由我们先攻。 第一棒的平头男抢在对方开局不稳时,击出一垒安打;轮到第二棒时,打带跑的战术成功执行,平头男顺利推进,形成无人出局、一二垒有人的局面,气势一口气就来到我们这边。 虽然我只能待在板凳区,但情绪也被其他人感染;虽然没有啦啦队,但他们总是能在打者上场时,给出最大的欢呼声鼓舞。 坐在第一排的我,也忍不住热血沸腾,每一次投打对决的关键时刻,我都握着拳头屏气凝神,深怕自己的呼吸会影响打者。 当他们得分时,我也会从长椅上跳起,给迎面而来的他们掌声,再递上运动饮料;当他们不幸出局时,也会与其他队友一起安慰,期待下一次上场的表现。 之后几局,因为先发投手控球不稳的关係,对方不断击出安打、上垒,我们被连续得分。八局上半,我们大幅领先的优势被一口气追上,只剩一分之差。 板凳区气氛有些低迷,被换下场的投手头上盖着一条湿毛巾,独自坐在最后排不语,自责的情绪表露无遗。但没有人上前打扰他,这样的情况下,只能让投手先消化自己的情绪。 两人出局、三垒有人,有可能再得一分,也有可能结束半局的局面,攻击机会轮到第五棒的郭天璿。 虽然还有一分的领先,但只要能多打下一点分数,拉开两队之间的差距,就能最大程度避免被逆转。 我从位置上起身,双手撑在休息区的护栏上,彷彿这样就能离球场更近,能把比赛看得更清楚。 休息区吵吵嚷嚷的,都在为他助力,希望他能带起攻势,让机会轮到之后的棒次,甚至把三垒的跑者送回本垒。 加油啊,郭天璿!我没有与其他人一起吼叫,而是在心中为他吶喊。 他在打击区摆出预备动作,准备迎接对方的第一球,看着他背上的号码还有姓名,我突然產生一种不真实感。不久前,我还坐在观眾席的角落偷偷看他,怎么不知不觉间,我就成为球队的一员,能用更近的距离欣赏他打球的模样。 投手投出第一球,郭天璿的姿势动了一下,但没有出棒。 主审做出好球的手势。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我安抚自己逐渐紧张的情绪,继续紧盯着场上的变化,相信郭天璿一定能串连攻势。 第二球他没有犹豫就出棒了,可惜打击姿势歪掉,是一颗界外球,但这也导致他被逼到两好球、没有坏球的局面,之后必须放掉明显的坏球,把好打的球打出去。 第三球,投手出现失误,好在捕手处理得很好,是一颗坏球。 就这样,郭天璿与投手又缠斗好几球,来到两好三坏的紧张局面,整个休息区安静无声,全都屏息等着投手的下一球,我的手死死地抓着护栏,手心全是汗水。 投手投出。 郭天璿没有任何犹疑,爽快地出棒,我听到清脆的声响,下一秒白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还没有落地的意思。 出去吧!我在日光下,几乎快看不见球的踪影,只能不断地祈祷。可惜,那颗球最后在外野的最后端落入野手的手套,对方成功化解八局上半的危机。 我不禁觉得可惜,但还是整理好情绪,露出笑容把水瓶交给下场的他,他摘下打击头盔,准备卸下护具。 「给你吧,继续加油喔!」我笑意盈盈地交出水瓶。 他看了我一眼,眸中的失意已然消失,只剩下一直以来对棒球的热情,他接过水瓶,朝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无预警地在我的头顶拍了一下,头顶的热度转瞬即逝,但我脸上的潮红还绵延不绝。 「当然!」说完,他仰头灌入大量的水,喉结上下滚动,水滴顺着下巴往下,漫过喉结的曲线后散开,打溼部分球衣,也在我的心里激起涟漪。 不敢与他多说几句,我急忙背过身,脚步慌乱地坐回原本的位置,我的指尖忍不住在耳尖摩擦,想要舒缓自己的焦躁。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很大,让人无法忽略,我想要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还是以失败告终。 所幸,他很快就换上捕手装备离开休息区,我像是回到水里的鱼儿,终于能自在的呼吸。 八局下半,棒次再度轮回第一棒,这一局的任务就是守住一分差。 登板的救援投手顺利解决前两位打者,但面对中心打线时太过谨慎,使得三棒击出内野滚地安打,接着面临第四棒打者的压力,连控球都失去水准。 两人出局、一二垒有人的情况,能顺利结束这个半局,也有可能被逆转,此时的气势已经倒向对方,我们正处于劣势,只能把期待寄託在投手的心态上,希望他能扛住压力。 两好两坏,只要再一个好球,就能结束这个半局。二垒的跑者跃跃欲试,他离垒包很远,极有可能奔向三垒。 我的神色凝重,看着投手跨步,然后掷出。糟糕!我的心脏高高提起,投手的球路偏高,球数即将被塞满,局势将更加严峻,我如此想着。 但一切超出我的预料,只见郭天璿接下这颗明显的坏球,一个跨步之后,右手的肩膀猛力一挥,手上的球已经用极快的速度,精准地传向二垒垒包,而跑者朝垒包的猛扑,也救不回这个出局数。 我张嘴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到几秒的时间,郭天璿顺利拿下出局数,结束失分的危机,气势因为这个精采守备,倒回我们这边。 板凳区迸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声,迎接下场的郭天璿,站在护栏前的我也忍不住为他鼓掌。此外,还有几个队员按捺不住兴奋,跑出休息区与郭天璿击掌,我笑着用手机记录这一刻的美好画面。 棒球真的很有趣,这一刻我发自内心的觉得,虽然是误打误撞加入球队,但这让我的大学生活精彩很多,也让我喜欢上棒球这项充满悬念的运动,就像人生一样,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转机。 我靠在护栏上,听他们的欢声笑语,自己兀自笑着,不再觉得自己被孤立在外。 「好球!」我对踏入休息区的他说。 他停下脚步看我,一言不发。 「怎么了吗?」我歪着脑袋,表现出疑惑。 只见他伸出右手手掌,道:「多亏你的加油!」他的脸上还戴着捕手面罩,遮住部分的五官,但眼角的笑纹明显,一如我与他的初见,难忘的惊鸿一瞥。 后知后觉地,我与他伸手与他击掌,热度比方才还烫人。与我一样,他的手心微湿,只是剎那的碰触,因为汗液的黏腻,似乎变得纠缠不清。 我仓促地收回手,两隻手被在身后,止不住抠弄。 「那等一下继续加油吧。」我扬起一抹微笑,对他说道。 32 春天里的含苞待放(5) 下午的比赛在郭天璿的美技之下,球队士气大振,最终获取胜利,而今天的赛程也告一段落,碍于明天还有两场比赛,教练早早就安排球员回饭店休息。 作为全队唯三的女性,我与两位大四的学姊住一房,其他人则按照自己的意愿入住。 放好行李之后,小秋和阿辛很快就不见踪影,似乎与其他大四的学长们有约,至于我则独自待在房间里,没有精力再出门,顶多想去饭店的顶楼晃晃,欣赏闻名已久的夜景。 见到窗外的顏色已经暗下,高楼大厦的灯光在黑夜里闪烁,我也不再犹豫,便换下一身汗的衣服,套上一件米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棉质短裤,再穿上拖鞋后,就带着房卡走出房间。这个楼层几乎被我们包下,不甚明亮的走廊铺着吸音地毯,拖鞋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待我走近电梯时,它正好从一楼不断上行,即将经过我所在的楼层,于是我眼疾手快地按住向上键。几秒之后,电梯成功在我的面前开啟,里面还站着一个人。 「好巧啊!」我先反应过来,以为站在门口的他要从电梯走出,让出位置给他。 「阿……对啊。」他的表情愕然,许久才回应我,但我也不以为意,认为只是比赛太累,使他的反应迟钝。 「你不是要回房间吗?」我见他一直站在电梯里,心里疑惑脱口而出。 「阿……你要去哪?」他不答反问,右手还在后脑勺抓了几下,笑容里藏着无措。 我歪着脑袋,与身上无一不透着古怪的他相望,还是据实以答:「我要去顶楼看风景啊。」 「是吗?这么巧我也是。」郭天璿乾笑道。他的话刚说完,下一秒电梯门就要在我们面前闔上,我见他急忙按住墙上的按钮,电梯门才又开啟。 「赶快进来吧。」他让出中央的位置。我朝他点头,然后走进电梯,虽然站在他身侧,但我还是尽量靠边,不想离他太近。 电梯顺畅地抵达顶楼,我俩也一路无话。我的馀光几次见他朝我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愣是什么也没说,像在踌躇什么,我只能装作没有看见,不着痕跡地把身体更靠向角落。 电梯门在我的面前缓缓开啟,因为时间尚早的关係,并没有什么人。虽说是顶楼,但饭店还刻意规划两种空间,一边是热闹繽纷的户外酒吧,一边则是空旷的露台。 「那我走了~」我转头对郭天璿道别,准备隻身前往安静的露台区。若是他应该会去另一侧的吧台,这是我的想法。 「等一下!」当我跨出电梯时,他在我的身后喊道,话里有藏不住的慌乱。 下一秒,他毫无预警地扣住我的手,与之前在体育场外,他拉着我的手奔跑的异样感如出一辙,即使我再努力要求自己不要对他动心,仍克制不住本能的心律加速。 直到与我面对面,他才松手,脸上失去从容的微笑,一脸正色地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皱眉,在不解他的动机,还有目的之下,我问道:「不可以在这里说吗?」我环顾周围,并没有什么人需要回避,也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不、可、以!」他急急地打断我,口气比往常强烈,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他又接着补充说:「不管,反正你跟我走就对了。」语气稍缓但语速很快,倒像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 想到这个可能,我也点头同意,随着他来到安静的露台区。露台区被区分成三个空间,有双人沙发、单人摇椅或站立能选择,他领着我来到角落的双人沙发。 他用眼神示意我先坐下,我瞥了他一眼后,选择坐在沙发的最外侧,想离他远一点,其实沙发并不宽敞,他一坐下来,连带我的位置也下陷一点,存在感不可忽视。 我尝试转移注意力,看着眼前的夜景,都市里的高楼拚命向天空生长,每一栋都只能在黑夜露出一点,但不妨碍他们一起点灯后的璀璨,夜色里它们是平静无波的浅海,波光吞噬点点繁星的光芒,夜空被衬得黯然。 「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他先开口。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就像勇于正面对决的投手,义无反顾地丢出最关键的一球,但我只是最懦弱的打者,不敢轻易挥棒。我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他过度解读,同时,我也在思考如何闪躲他的锋利,让自己在这个问题全身而退。 思来想去,我决定打哈哈地带过。我装出疑惑的神情看他,想展现这辈子最精湛的演技,不让他从我的表情或是言语中发现异常。 「我怎么没听懂你的问题,我们不是朋友吗?」比起正面回答朋友的关係,这样的反问句,能将问题丢回对方身上,创造问题出自他的假象,也通常能阻止对方继续说话的慾望。 「是吗?」他的声音若有似无,像在质疑我的回答,又好像是我的错觉。接着他弯腰拱背,手肘搁在膝上,然后撑着下巴,深深地看着我。 恍惚间,我好似在他的眸中见到倒映的自己,清晰而明亮。我慌乱的移开视线,在无光的露台随意扫视,只为了不与他再次对眼。 但他仍不愿放过我,他再次啟口道:「但是……」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像是千刀万剐一样凌迟我的内心,转折的语气让我的紧张无处安放,连脚趾都下意识的蜷缩在一起。 「我对你有一点超出朋友的感觉。」这句话不似方才的对话一样轻飘飘的,它确实的传到我的耳中,没有任何否认的馀地。 我先是蹙眉,错愕地转头看向郭天璿,然后双唇不断开闔,双眼险些无法聚焦在他的身上,回过神来,只见他再度展露笑顏,瞇着眼睛对我。 「终于说出来了!」他伸了一个懒腰,放松地躺在沙发上,留下我一人,维持着惊吓的姿势,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意思是有点喜欢我吗?我的大脑进入当机状态,连身体都陷入一片僵硬。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无法负荷里面所含的资讯量,大脑在自我怀疑与肯定中切换,确定他说了这句话,却对背后的涵义抱持怀疑。 是他坐到我的旁边,然后捏住我的一边脸颊,我才驀然清醒,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又捏了另一边脸颊,我只感觉自己的脸皮被扯开,但力道轻得不像话。 「你没有听错。」他放开手,又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像是怕我陷入自我怀疑的轮回。 「但我没有要你现在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有意思而已。」一阵风带着温柔抚过,带起我颊侧的发梢,沾在唇上。他又更靠近我一点,把我逼在角落无处可逃,然后他的食指挑起那根发丝,无意间碰上我的脸颊,带起一层肌肤的颤慄。 「你只是把我当作朋友也没关係,只要你别躲我就好。」他抽开身,坐回原本的地方,我们之间回到最初的距离,但他的脸上始终噙着一股笑,笑里的胜券在握藏不住,彷彿篤定我能喜欢上他一样。 虽然心里的猜想被本人亲自验证,但又如何呢?天差地远的我们真的适合吗?爱情不是单凭喜欢,就能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我摩娑着自己的耳垂,闷头想着。 33 春天里的含苞待放(6) 星期日的第一场比赛从早上八点开始,教练做出调度,尽量由昨天的非先发球员上场,两队激战三个多小时,最终由我们拿下胜利。 最后一场比赛在下午三点开打,先发名单与昨日的球员几乎相同,而郭天璿也在其中。赛前,他们在休息区前的空地围成一圈,由队长领着大家喊口号,我则站在休息区的最前排,沉默地看着郭天璿的背影。 昨日的记忆汹涌而出,我还记忆鲜明。他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好感,亲自证实我先前的猜想,但我的心里却开心不起来,另一个烦恼接着浮现:互相喜欢就能跨过所有不合适,在故事的结尾一直牵着彼此的手吗? 第一次遇见让人心动的他,我却因不由自主產生的悲观感到惶恐,也注定自己只能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在我的胡思乱想下,比赛已经开始。 许是连日参赛的疲劳开始出现,先发投手陆续保送两个打者,打击顺序轮到中心打线时,我看到郭天璿对主审喊出暂停后,跑上投手丘与投手对话。 先拿下一个出局数吧!我在心里想着。开局投手就碰到乱流,我已无暇去想那些情爱,更加专注在面临危机的场上。 不知道郭天璿究竟对投手说了什么,但暂停之后,投手慢慢地找回手感,虽然被对方拿下一分,还是成功止血,结束第一局的危机。 我松了一口气,更加佩服身为捕手的郭天璿,能有让投手快速振作的方法,换作是我,应该会自乱阵脚,遑论协助投手调整状态。 这一场比赛的对手很难缠,他们不是豪打型的球风,而是对投手的每一颗球精挑细选,绝对不追打坏球,用持久战消耗投手的精力,只要投出一颗稍甜的球,就会豪不客气地挥击;当然我们也不甘示弱,平头男开局的保送与盗垒,加上后面几棒的适时安打,我们一路紧咬对方,双方分差始终维持在一分。 七局下半,场上战况仍胶着,我们始终没有找到追平,甚至超前的突破口。 打击轮到被换到第三棒的郭天璿,目前场上为一出局、垒上无人的情况,接下来还有第四棒上场的机会,如果要一口气超前比分,郭天璿势必要上垒,才更有可能。 身为四棒的学长已经在预备区就位,郭天璿则在调整头盔之后,走向打击区,摆出预备的姿势。 投手在在指尖吹了一口,把多馀的止滑粉吹掉,粉末霎时在空中形成小小的烟雾。他投出第一球,是一颗刁鑽的内角球,位置偏了一点是坏球,而郭天璿也没有出棒。第二球投出时,郭天璿顿了一下,还是出棒,可惜时间没有抓好,形成界外球。 就这样又缠斗好几球,郭天璿虽然没有打击出去,但也把对方逼到满球数的状况。投手摘掉头上的帽子,用手臂抹掉脸颊上的汗,又捡起地上的止滑粉包,在手中扔了几下,直到整隻手覆满白色的粉末。 他退后一步,准备投出下一球。 他的步伐又快又重,出手的那瞬间,手掌上过多的白色粉末随着棒球飞出,连在休息区的我都发现,因为这样的缘故,一时间居然看不清楚出手点。 意外发生了,白球用极快的速度飞向郭天璿,他在打击区愣了一下,想要闪避却来不及,那颗球扎扎实实地打在郭天璿的侧腰,我想要尖叫,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球棒落地,敲在本垒板上,他屈腰扶住伤处,面色挣扎。 第一时间,主审比出暂停的手势,教练衝上球场,投手也脱帽走下投手丘,朝郭天璿走去,而我虽然担心,却只能在原地,看着场上的他乾焦急。 手指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声响,我的眉心纠结在一起,用牙齿紧咬下唇,丝丝疼痛从唇上破皮的伤口传来,我嚐到一点血的铁銹味,却没有心脏的钝痛强烈。 休息区的其他人也面露担忧地看着球场,凝重的气氛下无人说话,连鼻息都变得明显。直到教练独自走下场,眾人才松了一口气,若郭天璿还能继续跑垒,表示他没有什么大碍。 比赛继续,因为触身球形成一出局、一垒有人的局面,轮到第四棒。 趁着投手的状况还没回稳,学长瞄准第一球就打,球在内野落地,穿越二游的防线,形成一个二垒安打,郭天璿也推进到三垒。 超前分已经站上二垒,轮到第五棒,但他的运气不太好,右外野手移动几步,就稳稳接住这一颗球,准备将球回传给捕手。 郭天璿的状态还是受到方才那一球影响,跑垒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我的心情复杂,既想要球队追平比分,又不想他在本垒衝撞时受伤。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贪心,想要一个完美的结局,却自私地不想牺牲自己在意的人,但场下的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默默地为他加油,为他祈祷。 郭天璿做出滑垒的动作,准备碰触本垒板,与此同时,右外野手的传球也精准地落到捕手手套。触杀发生时间与郭天璿碰到本垒板几乎同时,碰撞之后的作用力,让他和捕手都在地上滚翻一圈不止,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主审。 与他们不同,我的目光牢牢锁定躺在地上的郭天璿,白色的球衣上满是红土,他不停地喘气,但脸上始终掛着笑容。刚刚捕手的触杀正好碰到他的伤处了吧?亏他还笑得出来,我一边想着,一边快步走到后排,打开保冰箱。 看他缓慢地走进休息区,扶着腰还要与其他队友击掌,他的不经意抬头与我的视线对上,我站在后排,冰敷袋外的水滴已经浸湿手指,把我的指头冻得发僵,但心还是热的。 他朝我笑了一下才走向我,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眼前忽地蒙上一层水雾。 「刚刚的滑垒表现不错吧!」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轻松,完全没把身上的伤当作一回事。 「被球打到还笑得出来。」即使眼眶发胀,我还是瞪了他一眼,语气有点兇,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我把一罐矿泉水扔给他。 「他又不是故意的,而且因为触身球,我才能上垒得分唉。」他拧开瓶盖,仰头就是一大口。 待他喝完水,我也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插腰对他说:「衣服掀起来。」在他兴致盎然的目光下,我也觉得这句话有点羞耻,只能急忙瞥眼,不与他对视。 我又咳了一声,正色说道,但心里还是没有底气:「我要给你处理伤口,下一局不上场了吗?」 「喔。」他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动作很慢,慢到我以为他故意在挑戏我,准备生气时,他才突然加快动作。 解开衣服下方几颗扣子,正面看过去,腹肌若隐若现,反而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美,意识到自己想歪,我赶紧摇头,想把这些想法赶出。 蹲在他的左脚旁边,我小心地掀开衣角,露目的便是大片瘀青,除了中间明显的一圈外,外围也有零星的瘀血点。我倒抽一口气,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痛,还是假装不痛。 「你在担心我喔。」他状似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我选择直接无视他的发言。 「你先冰敷。」我把手中的冰敷袋裹上毛巾,压在他的伤处,惹得他叫了一声。 我睨他一眼未语,继续在医药箱翻找,良久终于找到处理瘀青的药膏,我又蹲回原位,示意他把冰敷袋移走。 用棉籤沾上药膏,我的头凑在伤口前,细细地在上面涂抹,尽量让自己的力道放轻,一直专注在眼前怵目惊心的青紫,我没有顾及郭天璿的举动。 涂完之后,我想也没想就吹了一口,却惹得他大动作的跳起,他用手掌盖住自己的伤口,一脸惊慌地看着我。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解他的反应从何而来。 「你不去换护具吗?换你上场了,但千、万、别勉强。」我蹲在地上,放下手中湿了大半的毛巾,指着球场说。 他从惊吓中回神,才匆匆应道:「好、好……」言行中失去平日的从容,他拱着腰走回自己的位置,走路姿势微微内八。 我朝奇怪的他看一眼,也没多想,继续整理手上的东西。这个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我走回板凳区的前排,继续观赏比赛。 值得庆幸地是,虽然主力球员受伤,但球队顺着方才的气势,一口气打跨对方投手,赛前的最后一次练习赛圆满收官,而球队也成功缔造连胜纪录。 站在板凳区,看着闪闪发光的他们,我发自内心的希望,自己许下的第二个生日愿望能实现。 34 深秋之下我和你(3) 同一张长椅上,我和阿黄各占据一角,牠的前脚缩在胸下,像一颗圆滚滚的毛球,而我则坐在牠的身旁,抚摸着牠柔顺的皮毛,温热的体温晕染我的手心。 不断有人路过从我们身旁,却无人在意长椅上的一隻流浪猫,也无人看见牠的旁边坐着一个女孩。 「阿黄,你说爱情是什么呢?」 看过无数的言情小说,能跟里面的角色一起哭、一起笑,就真的懂爱情了吗?很遗憾,答案是否定。情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它就像空气一样,只能确认它的真实存在,却无法捕捉。 如果初见的怦然心动,是念念不忘的甜蜜,它在时间的作用下,转化为一种名为「喜欢」的產物,它的前调是清甜的果香,但甜味散去之后,是绵绵不绝的苦味,而我也正体会着。 喜欢的患得患失,就像行走在年久失修的桥樑,当身体开始摇晃,你不确定是否能到达有他的彼岸,抑或跌落在深渊,离他更远,所以我寧可保持原状,在原地望着远方朦胧的他,这也许是属于胆小鬼的爱情结局,不好也不坏,只是有点遗憾。 理智上的我,对每一次风带起的摇晃戒慎恐惧,但情感上的我很贪心,那怕有配不上他的自知之明,还是想要在吊桥上向前几步。 两个我正在拉扯。 「阿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配不上他。」我对着一隻什么也不懂的猫喃喃自语。 手上传来一阵疼痛,我低头一看,发现原本眼睛半瞇的阿黄,正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嘴里还咬着我的手不放,牠没有真的用力,却不肯松开。 「怎么了?」我想用另一隻手安抚,却被牠偏头闪过。 牠的眼神充满执着,原本竖立的耳朵变成飞机耳,是生气的跡象。个性更像黄金猎犬的牠,第一次在我面前生气,不明所以的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牠的牙齿再一次用力,彷彿下一秒就能咬穿我的手,我不由得拧眉,想要喝斥牠时,牠才肯放开我的手。 「喵!」牠衝着我大叫,像在宣洩自己的不满。 看着手上的凹痕,一股恼火从我的腹中窜出。 怎么先咬人的猫还不讲理了? 「你叫什么叫?我才应该生气吧,是你先咬我的!」我想打牠,却被轻巧地闪过,牠跳下长椅,扭头就走。 「你还有脾气了是吧?」我仍坐在长椅上,双手插在胸前,看着牠渐行渐远的身影,没有想追上的意思。 「我也会生气的。」我翘脚,摆出蛮不在乎的模样,嘴里咕噥道。 篤定阿黄会先回来认错,我在原处等了很久,久到满月高掛天边,月下却只有我一人,我驀地想起虎斑猫死亡的那一天,月亮也同样大而皎洁,霎时赌气的情绪化成无边的恐惧。 记忆的海浪朝我打来,失去虎斑猫的悲伤压得我喘不过气,害怕歷史重演,我向商业街狂奔,在人潮中穿梭。 没有,玩具店前没有牠的踪影;没有,看得到鐘楼的街角没有牠的踪影,我寻遍我们曾留下足跡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阿黄!」我竭尽全力地喊道,一个只有牠听得到的声音。商业街人潮汹涌依旧,这个世界还是如常运转,什么也没有改变,没有一隻猫会从远方,朝我款款而来。 不可能的!牠一定还在某个角落等我,我继续在街上大步前进,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来到鐘楼前的广场,广场上的人三两成群,有的向着鐘楼席地而坐,有的围作一圈似在野餐,我的视线在广场上来回梭巡,想要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广场绕了一圈又一圈,我像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归处,只能继续打转。 忽地,我的后方传来一声猫叫,像极了阿黄撒娇的声音,我惊喜的回头,以为会与一双殷殷期盼的眼神对上。 茫茫人海中,我一眼就锁定牠的位置,牠的确露出我想像中的眼神,但对象却不是我。我呆愣地看着两公尺外的画面,双眼瞪大、唇绷成一线,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却不得不信。 平时只有我能接近的阿黄,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毫无防备地躺下,任她来回抚摸,阿黄的尾巴散漫的甩着,眼睛瞇成半月形,没有任何防卫心。 我看着天上清晰的满月,觉得格外讽刺。 满月象徵着闔家团圆,而现在只有我才是漂泊无依的人,原来还有一种失去,是牠活得很好,我却只能作为旁观者参与他的人生。 「牠好可爱啊!」蹲在地上的女孩对旁边的大人说。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蓬蓬裙,头发梳成两条辫子,满是光辉的眼睛漫着无邪的天真。 「宝贝,我们该走了。」大人摸了女孩的头,说道。 「爸爸,可以带走牠吗?」女孩眼神满是依依不捨,正哀求着她的父母。 「宝贝,牠是属于这个地方的生命。你再喜欢牠,也不能强制牠离开这里。」女人摇头,正色地对女孩说,她的眼睛让我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不知从何而来。 乖巧的女孩失望地起身,被大人牵起手离开,只能三步一回头地,看向从地上爬起的猫咪。 「喵~」阿黄的尾音拉得很长,有着一股道不出的繾綣,像留恋女孩的抚摸,也像哀求他们不要离去。 直到走远,阿黄依然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牠站得挺直,却莫名的让我觉得孤独,就好像什么珍视的东西被活生生的剥夺,最后只留牠一人的哀戚。 认清阿黄离开我,也能好好的生活;是牠之于我,才是不可或缺后,我的心好像塌了一块,害怕阿黄真的消失在我的世界,原本十足的信心荡然无存,因为恐惧下一秒就会到来的分离,我发自内心的想抓住牠在的分秒。 「阿黄。」虽然心如刀割,但我不忍牠继续沉浸在悲伤里,于是出声。牠的耳朵动了一下,犹豫半晌还是转身向我,我在牠的面前蹲下,但牠仍佇在原地,不肯向我走来。 无数的言语在我的脑中组织,我有太多想对牠说,却无法低下头。事到如今,我还在坚持所谓的自尊,只为维护自己设下的条条框框。 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因为害怕受伤,所以对每件事都小心翼翼,不管是面对阿黄,还是面对郭天璿,我心里想的永远是自己。 与绿色的眼瞳对望,牠的神采不若从前明亮,灰暗的眼神彷彿下秒就会离开我,一个人躲在角落舔舐伤口,莫名的心慌蔓延,我急忙叫住牠的名字:「阿黄!」 牠的脚步停下,又深深朝我看了一眼,就像一道考验,逼得我无路可退,只能正视内心,说出想说的话。 「我们……都先别生气,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我们一起谈谈好吗?」我的声线发颤,还是咬牙说出。不曾与亲人说句爱你,不曾轻易认错的我,第一次拋下包袱,说出一直想说的话,却觉得轻松许多。 阿黄的耳朵动了一下,却没有动作。失望在心底蔓延,原来还不够吗?我想着。 下一瞬,牠飞身朝我扑来,措手不及的我勉强接住牠。 牠埋在我的胸前呜咽,指尖不经意划过牠的眼底,我碰到一抹温热。怀中熟悉的触感,让我悬起的心终于落地,像是找到归属。 我一下一下的抚摸阿黄,虽然不知道为何牠与小女孩一家分别后,会变得如此伤心,但我会一直陪在牠的身边,就像牠从前陪我度过这个世界里难捱的每一秒。 满月悬在半空,与面前的鐘楼相印成辉,而我再次找到自己的依归。 「别哭了,阿黄。」我搂紧牠,心疼地说。 35 春暖花又开(1) 五月中,放暑假的曾芋头从美国回来,之前的电话连络中,我们已经约好一场晚餐,为此她特地来学校等我,准备一起前往她心念已久的韩式餐厅。 我走出电梯,便看见一身牛仔套装的她,她默契地朝我挥手,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喊着我的名字,出于羞耻,我快步走到她面前,摀住她的嘴。 「你说话小声一点。」我对她比出噤声的手势,但她根本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大喇喇的性格跟高中如出一辙。 「好久不见啊。有没有交男朋友啊?」她仗着身高优势,擅自揽过我的肩问道。 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我没有甩开放在肩上的手,只是白她一眼:「你想多了……」话虽这么说,但我情不自禁想到自己与郭天璿模糊不清的关係,所以声音发虚。 曾芋头不愧为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她敏锐地察觉我的异样,立刻笑出声音,唯恐周遭的人没有察觉。 「看来是有曖昧对象了。」 我着急想否认,却被打断。她摆出八卦的神情,在我的耳边压低音量地说:「有没有在这里啊?让我好好看看。」 我竟然被她的话语扰动,绷紧神经环顾周围,确定他不在场后,松了一口气说:「没有。」 曾芋头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憋不住大笑时,我才后知后觉被耍了一顿,但她早已溜之大吉。 「你、别、跑!」我胀红着脸,跑出系馆,背包在身后一甩一甩的,这一刻,时间好像重回高中赶火车的日常。 在偌大的校园追逐许久,直到我停下喘气时,一直跑在前面的曾芋头才停下脚步,气定神间地朝我走来。趁她不防,我扯住她的手臂肉,恶狠狠地说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白目!」 「痛、痛、痛!」她的脸皱成苦瓜,不断向我求饶,为了给她教训,好一阵子我才放过她,继续向着公车站前进。 身为东道主的我,自然走在前面带路,她则揉着发红的手臂,跟在我身后,她又不死心地问:「所以是谁啊?」 看来她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按照她的个性,如果我闭嘴不说,定会被她扒皮抽筋。思至此,我停下脚步,回头用恳求的语气对她说:「姐姐,我求求你别在这里问了,等一下再说好吗?」我真的害怕她管不住嘴,一不小心弄得人尽皆知。 「好、好。」曾芋头听到满意的答覆,终于愿意消停,她乖乖做出嘴巴上拉鍊的动作,见她这模样,我才敢松一口气。 「走吧,公车应该快到了!」 人生地不熟的曾芋头跟上我的脚步,走在我的身侧。第一次来到这个学校,她左顾右盼,对所有事物都感觉新鲜。 「地上那是什么啊?」曾芋头顿足,我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她兴冲冲地捡起,朝我走来。 「应该是大叶桃花心木的果实吧?」我其实不太确定,只能单凭之前实验课观察纪录的印象推测。它的形状接近椭圆,最外圈是乾硬的外壳,而曾芋头捡到的这颗果实表面已经裂开,露出里面的种子。 「哪棵树是你说的什么桃花心木啊?」曾芋头仰头看着绿树遮荫的大道,满腹好奇。 「你看到的都是。」我指着上面这些大树,又接着感叹道:「可惜你错过他们前段时间的落叶,明明是春天,却被他们的满地黄叶染成秋天,看起来真的很美。」看着枝头上茂盛的绿叶,没有人能想到不久前的它们还是枯黄一片。 「好可惜,如果能跟喜欢的人一起在满地落叶的时候走过,一定很浪漫。」曾芋头握着果实,语带遗憾。 她的话倒是让我想起一段学校的传说,可惜当时只模模糊糊听到一点。 「听说这片树有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我对曾芋头说。 她的兴致一下就被提起,于是放下手中的果实,凑到我面前:「快说、快说!」她拉着我的手臂甩。 「唉呦,我不知道具体内容啦!」学期初的迎新活动上,怕生的我只敢站在最外围,周围吵杂的声音早就盖学长姐的声音,而我也觉得索然无味,只想赶快结束这场聚会。 曾芋头刚点燃的兴趣,立刻被我掐灭,她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下次来你们学校的时候,要听到完整版的故事,知道没?」 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打哈哈带过,知道那些传说有什么意义呢?不是让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让人无端恐惧,反正怎么也轮不到我。 「走了啦,再不走公车就要来了。」我推着还依依不捨的曾芋头向前,赶在最后一刻上车。 下车之后,再步行几分鐘就是餐厅的所在地,看着店外的排队人潮,我暗自庆幸自己做了提前预约的明智选择。 报上联络人资料后,服务生领着我跟曾芋头坐在一楼仅剩的双人桌,正对着店门口,我除了能透过大片窗户看向店外,还容易与进店的客人对眼,虽然觉得不自在,但我没有提出换位的需求。 「要吃什么呢?」曾芋头顾自看着菜单。 「必点的有春川辣炒鸡和石锅拌饭。」除了这家店的招牌菜一定要点外,我对其他餐点倒无所谓,打算离座去盛小菜,这里的小菜甚至比餐点出名,当然要多夹一点。 虽然生意不断,但他们效率很高,转眼间,所有菜品都上齐了。 吃腻美式食物的曾芋头,看到桌上繽纷的顏色时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就拿起餐具,将拌饭翻拌均匀;间间无事的我,单吃小碟子里的泡菜,也觉得过癮。 曾芋头往嘴里塞了一口,她拚命地咀嚼,但几根小黄瓜丝还是露在外头。我被他豪放的吃相惊吓,笑道:「你有这么饿吗?」 她想回应我,却险些让嘴里的食物吐出,我急忙拦住她说:「拜託你慢慢吃,千万别吐,我会很丢脸。」 好不容易等她生生嚥下嘴里的食物,又猛灌一口水后,她才用发亮的眼睛说:「你真会找店,超好吃的!我大概一年没有吃到正常的韩式料理了。」语毕,她还做作的装出哭泣音。 「一般吧。」我忍住笑容故作矜持,其实心底真的很开心。一年来,我陆续在地图上做註记,只为有一天能有人陪着我去一起去吃,因为曾芋头,我终于实现愿望清单之一,怎么可能不开心。 36 春暖花又开(2) 「所以,要告诉我你的曖昧故事了吗?」曾芋头不计形象地打了一个响嗝,她瘫在椅子上,原本平坦的小腹微凸。 尚在与最后一块炸鸡奋斗的我,没好气地把鸡翅撕成两半,一半分给曾芋头,叹道:「过了一年,现在连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呢。」 曾芋头熟练地接过我手中的食物,一如高中时,她总是帮我解决过多的餐食。她咬了一口鸡肉,颇为自满地说:「那是,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我闺密的感情生活重要。」 「你只是想听八卦而已。」我冷漠地打枪她。 「那你快说嘛~」 思来想去,我还是对曾芋头摇头,打算之后慎重考虑自己的心意后,再与她说,免得她如老妈子一样瞎操心。 「之后再说吧。」我从位置上起身,拿着帐单准备结帐。 曾芋头喔了一声,没有再勉强我,只是说道:「那你如果遇到问题,一定要找我啊!」她难得用正经的语气对我说话。 「嗯。」 走到柜檯时,我发现墙边贴着一张海报,是有关优惠的讯息,琳瑯满目的商标里,我第一眼就找到我们学校的校徽,我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向工作人员问道:「请问墙上这个优惠截止了吗?」 或许时常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连头都没有抬,就答:「没有喔。」 心下一喜,我连忙从钱包里掏出学生证,再度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递给工作人员。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因为这个幸运,守财奴本性的我嘴角不断上扬。 「这边帮您打九折喔!」他核对照片与我的长相之后说。 结帐之后,他准备递给我发票时,忽然顿了一下,然后低头拿起一张卡片说:「不好意思,刚刚有人的学生证掉在这边,他正好与您同一间学校,可以麻烦您帮我在你们学校的社团发文,或拿去他们的系办公室吗吗?」 垂眼看了他手上的学生证,我的眸光一闪,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人儿是郭天璿。 见我没有反应,工作人员可能感觉自己唐突,道歉的话才说一半,就被我打断:「给我吧,我正好认识他。」我没有犹豫的抽过他手里的学生证,对他露出一点笑容。 「非常谢谢您!」工作人员对我露出感激的眼神。 我摆手说道:「不会。」 他跟谁一起来吃饭呢?是其他女生吗?明知他的生活与我无关,我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只要想到他有可能跟别的女生共赴晚餐,心里就是一顿酸涩,却清楚自己无权对他指手画脚,毕竟我与他之间什么也不是。 离开餐厅后,我连走路都在把玩手中的学生证,眉心越来越皱,好几次险些落地后,一旁的曾芋头开口:「一拿到学生证就变得奇奇怪怪。怎么?你认识这个人啊?」 我不答,用沉默的方式回应,算是间接向曾芋头承认。 许是多年友谊的默契使然,她很容易就能读懂我的心思,加上聪明的脑袋一转,所有蛛丝马跡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她斜睨我一眼后,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拉着我逕自往前走,害怕被骑楼的杂物绊倒,我只能一边跟上她的速度,一边注意地板,无暇再管郭天璿的学生证。 「你要带我去哪?」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红灯,我终于能大口呼吸。 「不知道!」 我震惊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绿灯亮时,她又拉着我在大街上左拐右弯,像是一趟漫无目的的旅程。渐渐地,我们脱离市中心,来到一片住宅区,少了汽机车的引擎声,周围一下就安静许多,连我脑中的纷扰也逐渐消散。 途经一个小公园,曾芋头临时起意,便拉着我走入。我们各自寻了一个鞦韆坐下,脚丫随着鞦韆在空中来回晃荡,两人沉默不语,直到我鼓起勇气开口,简洁地道明我与郭天璿目前的关係。 曾芋头瞧了我一眼,本以为她会继续追问,没想到她只问:「所以你喜欢他吗?」 我让双脚着地,鞦韆逐渐静止,抿唇与曾芋头对视良久,我在她直率的目光中败阵,唯唯诺诺的承认。 「蛤?」反应出乎意料,曾芋头歪头,似乎不理解我的癥结。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 「所以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曾芋头单刀直入,也戳进我心里的疙瘩,低下头,我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语,不知从何处道起。 「你别告诉我你是小三喔。」曾芋头用玩笑的语气说。 良久,我都没有回应她的玩笑,曾芋头唰地一声从鞦韆上起身,气势汹汹地站在我面前,双手叉腰地问:「你真的当小三了?」 被她的气势吓到,我差点从鞦韆上滑下,急忙稳住重心否认:「没有!你的脑袋在想什么?」 「吓死我了!」她拍拍心窝,长吁一口气后,又道:「那你说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在心里踌躇许久,我一抬头便与曾芋头关心的眼神对上,高高筑起的围墙剎那崩塌,我垂眼娓娓道出心声:「我觉得……我配不上他,就算在一起也不会长久。」因为羞愧,我把头埋进膝盖里,不敢看向曾芋头。 「就这样?」曾芋头的语调上扬,言语中皆是不可置信。 我未答,只是发出微弱的鼻音。 「你又觉得自己哪里配不上他了?」她追问。 我把头埋得更深,囁嚅道:「他很阳光,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活跃于各种学校的活动,这些我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曾芋头冷哼一声,才说:「这位姐姐,你在废话吗?你被他吸引的根本原因,不就是因为羡慕他拥有你所欠缺的,所以想靠近吗?」 我愣了一下,好像被她说服。就在这时,曾芋头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强迫我和面前的她对视,只有几公分的距离,让我无法将眼睛对焦在她的脸上,只能听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你少看不起自己了!」她恶狠狠地说。 「虽然你个性慢热,但你只要投入一件事,都比任何人还要用心;虽然你没有参与很多课外活动,但那是你为了成绩而努力的证据;虽然你的朋友不算多,但你很用心在经营每一段感情,尽力维持跟每个人的关係!没有人觉得你很糟糕,所以拜託你不要在怀疑自己了好吗?你也很优秀的,不要因为别人的光彩,而忽视自己身上的光芒!」 她滔滔不绝的说着,语速渐快,让我险些以为自己真的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 一层水雾迷了眼睛,听着曾芋头用力地说了这么多,我的鼻子发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还有,在没有尝试过之前,不要轻易说出『不可能』好吗?」曾芋头在我面前蹲下,说话时眼睛亮着:「别忘了,我也曾经对你说过不可能。没想到,最后我们成了闺密。」 高一时,她是班上的人气王,我是坐在角落的边缘人。 换位置抽籤时,她「不幸」抽中与我同桌,于是在班上大声嚷嚷,四处找人换位,我当时也想离她远点,但最后逼不得已之下,我们还是成为同桌。初期,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不说话,她一下课就迅速离开座位,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我没有反应,只是坐在位置上看书。 直到有一次,因为段考成绩搞砸,她被老师当眾数落,领回考卷之后,她便一直趴在桌上,连头都不抬,只是她哽咽的声音,让我无法专心上课,犹豫再三后,我还是递给她一张卫生纸,也是那张卫生纸串起我与她的缘分。 我始终难以忘怀她当时的表情,六分诧异、三分羞愧,还有一分不自在。应该是从那时开始,我们之间的关係出现变化。最初谁也没想过我和曾芋头之间,会有同学以外的联系,可三年之后,我们都成为自己不曾想像的样子。 想到这件往事,我不禁破涕为笑,呼吸之间,鼻子吹出一个泡泡,很快就破掉。曾芋头面带嫌弃,还是递了一张面纸给我,一如记忆里的情节,但角色却颠倒了。 「所以别害怕,你的决定是对或错,留给以后来证明好吗?」曾芋头揉了我的头,我躲在纯白的面纸后,用力点头。 也许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是我裹足不前的藉口,漫漫的人生里,明明还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说到底,我对他的喜欢,也是让我想靠近他的理由。 我从鞦韆上站起,口袋里还放着郭天璿的学生证,存在感很强烈,却不復沉重。 37 秋收冬藏(1) 鐘楼上的掛鐘转啊转,默默来到十二月底,有关圣诞节的乐音在大街小巷传颂,商业街为了应景,每一家店都以红白相间的色调作为妆点,偶尔旁边还立着一棵掛满玻璃球的圣诞树。平安夜是圣诞市集的最后一天,也是鐘楼广场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天,受到周围的耶诞氛围影响,我跟阿黄也想前去瞧瞧。 从长椅上起身,要先穿过商业街,才能抵达鐘楼广场。途中路过玩具店时,我忍不住朝玻璃橱窗看了一眼,却发现原本的泰迪熊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当红卡通里的角色。 也许牠只是被放进店里了,我乐观地想。 旁边的玻璃门被推开,门上的风铃叮咚作响,室内的暖气在接触户外的寒冷后,温暖旋即消失在风中。 一个小女孩从玩具店里走出,她头戴粉色的毛帽,羽绒服下是一条精緻的小洋装,脚下则踩着亮晶晶的靴子,整个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是一个富家千金。我本要移开目光,却被小女孩的一句话吸引。 「妈咪,把熊熊给我!我想自己抱着它!」她拉着旁边的女人,明明是用撒娇的语气说,却不让人生厌。 只见女人在纸袋里摸了一下,才顺利拿出小女孩口中的「熊熊」。 我定睛一看,方才的乐观顷刻消散。我想也不曾想,女孩买下的熊正好是我朝思暮想的那隻,它仍围着应景的红白围巾,一双眼睛依旧黑亮,笑容始终掛在脸上。 小女孩一把抱住它,圆嘟嘟的脸颊在泰迪熊上来回磨蹭,满足的笑容藏也藏不住,那一刻她应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泰迪熊身上的纸牌在我眼前晃,上面的价格依旧,我仍然没有能力成为它的主人,而原本与我同样寂寞的他,终于在平安夜这天找到温暖。 虽然失落自己与他擦肩而过,但我还是想给予他最大的祝福,希望他在小女孩的陪伴之下,不再孤单。 母女俩的身影在商业街渐行渐远,我还佇在原地,依依不捨地望着只剩一点残影的泰迪熊。 「喵~」阿黄的叫声让我回神,我打起精神看向牠,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想让牠担心。 「我们继续走吧。」即使努力想要振作,但我话里的消沉无法掩饰,与平安夜里的喧嚣截然不同。 广场前的市集人满为患,他们大多是一男一女牵手。从入口进去,第一摊是炒磨菇,对面还有吉拿棒,离开美食区后,还有许多卖圣诞节工艺品的摊位,但都无法吸引我的注意,我与阿黄宛如圣诞市集里的异类。 好不容易从人潮里挤出,我与阿黄站在空旷的地方,凝望眼前高大的鐘楼。 它有一个流传百年的圣诞传说:每年的圣诞节零时,鐘楼里的大鐘就会被敲响,只要在鐘声里说出自己的愿望就会实现。久而久之,当地又衍伸出另一个风俗习惯:只要在鐘声里亲吻喜欢的人,上帝就会让给予长长久久的祝福。这也导致每年圣诞节前后,就会有不少外地游客来到此处,其中最多的就是热恋中的男女。 我在广场上席地而坐,阿黄也学我恭敬地坐着,指针即将指向十二,越来越多恋人走出市集,往空地的方向靠拢,所有人都朝着鐘楼的方向。 一片吵杂中,我的手臂环住膝盖,歪头看向阿黄,几乎与牠平视,然后打趣地问牠:「你有什么愿望吗?」 如我预想一般,牠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双翡翠般的圆眼珠盯着我,藉着周边的光影,我在牠的眼瞳里,看到清晰的自己。我忍不住想伸手摸牠的脑袋,但鐘声就在此刻无预警地被敲响,浑厚的声音在空间中回盪,不绝于耳。 我的眼皮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唇瓣就碰到一片毛茸茸,下一秒如砂纸般的软物刮过我的嘴唇,留下浅浅的痛感,还有一点湿润,我的眼睛瞪大,没想到阿黄会突然对我释出善意。 短短几秒的触碰,是圣诞夜里柴火燃烧的温热,让深陷在情绪低谷里的我被拯救,牠就像从天而降的英雄,每次都能在我无助时伸出援手,我倾身在牠的额头留下一个浅吻,表示对牠的珍视。 鐘声还在持续,我急忙闭上眼睛,十指在胸前交扣,虔诚地说道:「希望有一天,我喜欢的男孩能对我告白。」我的脑海里不由得浮出郭天璿的面容,其实我许下与第三个生日愿望一样的内容,不一样的是那时我对于他的相貌一片模糊,根本不确定他是谁,但如今我真的确定,那个他就是郭天璿。 曾芋头说得对,我不能在尝试之前,就擅作主张的在彼此的关係之间画叉,也许那天阿黄咬我,也是生气我的自以为吧。 鐘声的馀音渐渐散去,我慢慢地睁眼,转头看向阿黄,只见牠的嘴巴微张,一脸呆滞。 「怎么啦?」我摸不清头绪。 「喵~」牠又叫了一声,尾音拉得长长的,在我身边打转。 以为牠不满意我的愿望里没有牠,我失声一笑,对着一隻猫咪自说自话:「你都偷亲我了,所以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我偷戳牠前脚的白袜子,惹得牠又叫了一声。 广场人潮逐渐散去,我们也该离开,于是我从地上起身,和阿黄沿着原路走回长椅所在的地方。 我们再次经过玩具店,而我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玻璃窗的眼神略带遗憾,却不再如方才难受。我想在故事的最后,泰迪熊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也可以。 38 春暖花又开(3) 我把身体缩在木椅上,盯着在指尖变换方向的学生证,上面有些许刮痕,有几道正好划过郭天璿的脸上,使他的容貌变得模糊不清。 我又抬眼看向化妆镜里的自己,眼尾因为笑意上扬,双颊微微胀红,就连平日苍白的双唇都染上粉嫩,儼然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 搁在桌上的手机发出震动,我急忙放下学生证,一把抓起手机。 【我到囉,晚上凉记得穿外套。】(发送时间:23:16) 确认是郭天璿的讯息后,我先是露出笑容,然后匆忙地从椅子上起身,木椅拖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引得其他室友回头关心。 「怎么了?」蔡沛宸问。 「没、没事。」我一手抓住手机,另一隻手抓住学生证,头也不回就要走出寝室时,又剎住脚步,走回座位前。 「差点忘记外套。」我拉起披在椅背的外套套上,又照了全身镜,确认自己的状态后,才推开门离开宿舍。 他还是一个人安静地待在树下随意乱看,不同的是,他今天骑了一台黑色的机车,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我偷偷摸摸绕过树的另一侧,想要给他惊喜。屏住呼吸,我悄悄地靠向他的身后,在他宽厚的背上轻轻一点。 郭天璿回眸看我时,眼里有着藏不住的诧异,知晓自己的计划成功,我的双手背在背后,莞尔笑道:「吓到你了吧!」 「嗯,吓死我了。」他从车上下来,在我面前站定。 听出话里糊弄的意味,我不满地噘嘴,插腰道:「你也太敷衍了吧。」听起来像是责怪,但语带撒娇。 「没有,你真的吓到我了。」他收起笑容,改用正经的语气说。 「这还差不多。」我满意地点头,对他展开笑靨。 对了,学生证!光顾着说话,我差点忘记正经事!思至此,我急忙将手里的学生证交出,然后说:「你的学生证,在韩式餐厅捡到的。」 「谢啦!」他接过之后,又翻看一眼,确认无误之后,便打开皮夹准备收进。 我鼓着双颊,想旁敲侧击地问他与谁吃饭,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比较妥当。 忽尔,他抬头,使我来不及收回脸上的表情与他对看。 「怎么了吗?」他在我饱胀的脸颊上戳了一下,毫无防备的我一下就洩气,发出尷尬的气泡音,郭天璿驀地笑了,让我羞愧地想要找个洞鑽,而我的确低头,想要闪躲他的目光。 「别笑了,我知道很丑。」我闷闷地阻止他。虽然我们没有交往,但任谁都想在喜欢的人面前留下好印象吧,结果我在他面前出糗,他还笑出声来。 郭天璿笑得更放肆,我的眉眼暗了下来,他一定是觉得我的动作太滑稽,才会笑这么久。 「抬头看我。」他忽尔止住笑意,正经地说。 我不明所以,却反射性地按照他的指令动作。一阵夜风吹过,扬起我披散在肩的头发,几根发丝轻飘飘地落在我的眼睛前,不用想像也能知道,我现在的发型一定乱七八糟。 我越发羞窘,想要伸手拨掉额前的发丝时,却被郭天璿一手按住,手上的温热晕染着我的手腕,和我的乾燥不同,他的掌心带着薄薄的湿意。 下一秒,他的另一隻手探到我的眼前,来不及细想他的用意,我急忙闭眼,霎时五感在夜色里放大。轻飘飘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擦过面颊,带起身体的酥麻,我更加用力地闭眼,连眉心都皱成一团。 顽皮的头发被挑开后,他还不作罢,又在我的后脑顺了几下,许是在抚平发丝,但我感觉他的每一下都抚过我躁动的灵魂,节律点还在大肆放电,无处安放的心动在我的脑中盛开绚丽的烟火。 我缓缓地睁眼,仰头与他温柔若水的目光撞上,微凉的气温一下升高,我们周围好似有火炉燃烧一般。他收回放在我脑后的的手,轻声说:「你不丑,我觉得很可爱。」他的声音好似沾上一层薄薄的蜂蜜,用最温润的口吻说着最甜蜜的话。 我瞥开眼,但脸上的羞怯藏也藏不住,只能乾巴巴地转移话题:「那个……时间不早了……」 我想自己暗示应该很明显,没想到他却好整以暇的看着我道:「所以呢?」对上他狡黠的笑容,我便知他又在逗弄我。 打定这一次不能让他得逞,我一不做二不休地说:「晚、安!」语毕,就要转身走进宿舍。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我跨出的步伐越来越小,但他没有出声拦住我也罢,连晚安都没有说,我忍不住气闷,却拿他没有办法。 气不过之下,我欲回头时,终于被他叫住,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倏地被点亮,我的唇角重新扬起。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像在藏匿什么,不欲我知晓。 「闭眼。」他朗声说道,我还是乖乖照做,虽然面色不显,但心里十分期待他的下一步。 「伸一隻手出来,然后摊开。」难道他想牵我的手,却不敢直说?眼下我的脑洞大开,开始幻想偶像剧般的场景,唇角的笑意克制不住。 但想像中手心触碰的怦然没有如约而至,他在我的掌上放下一个刺刺的物体,然后要我握住。手心的东西我能一手掌握,具有一定的弹性,材质摸起来像是从前美劳课上的不织布。 我一睁眼就迫不及待想往手上看去,却被郭天璿拦截。 他咳了一声,又摸了自己的后脑勺,才说:「等你回到寝室才能看,现在不准看!」他再三强调,脸上的从容消失,终于像一个真正的毛头小子。 「喔。」虽然很想知道其中玄虚,但我还是忍住衝动。 「那……晚安。」 「晚安。」我也说,却谁也不想先转身。 「你先进去吧。」他又说。 扭不过他的固执,我抬步转身,却又忍不住回头,依依不捨地看着他,我又说了一次晚安,好似如此就能不分离。 「晚安。」他的声音清雋,像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进我的心房,是黑夜里让人繾綣的温柔。 踏进宿舍时,大灯已经暗下,室友都已上床,我将出汗的手掌打开,藉着月光映入眼帘的是,一隻质朴的手工小熊,它围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围巾。我愣了几秒后,把它捧在胸前,欲盖弥彰地爬上床,将棉被盖住头顶,在里面细细端详。 小熊是两片不织布缝边而成,製作的人手艺不好,所有边线缝得歪歪扭扭,但五官细节都有,看得出对方的一片真心。 虽然小熊其貌不扬,却与我梦中的泰迪熊有几分相似,难不成郭天璿有通灵的本事,我异想天开地想着。 是男孩的真挚,也是我与他之间难以言喻的默契,让我觉得甜蜜。原来这是被人真心喜欢的感觉,并非源自血缘的羈绊,也非普通的友谊,而是心脏狂跳不止的悸动,一种专属于恋爱的感觉。 我忍不住亲了它一口,然后把它放在我的枕头上,就像和我共眠一样。良久,直到隔壁传来微弱的打呼声,我的身体仍然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睡意,我翻身看向小熊,深怕它着凉,还拉起棉被的一角为它盖上。 这一夜,我宛如回到最初那个最天真烂漫的少女,对于情爱只有坦荡,有最纯真的念想,还有对爱情最纯粹的嚮往。 39 春暖花又开(4) 只剩一人的球员休息室里,我独自望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档案夹发愁。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找完资料后,不把东西物归原位的,我在心里咒骂一顿之后,还是得撩起衣袖整理。 我抱着一叠厚重的资料蹲下,打算坐在地上将它们分门别类。 「这是球员分析,这是比赛纪录……」我一边说,一边将它们按照类别放在长椅上。 忽地,休息室的门被推开。 奇怪,今天的训练不是已经开始了吗?怎么还有人跑回来休息室。我困惑地朝门口看去,就发现熟悉的身影,训练才开始不久,他的上衣就湿了大半,与身体服贴,尽显身材。 「你怎么来了?」我停下手边的工作,从地上爬起。 「来看看我们的球经躲在休息室做什么。」他晃来我面前,一脸不羈,不知道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我白了他一眼后,继续盘腿坐在地板上,没有说话。 「你今天的发型真好看。」他戳了一下我扎在头顶的丸子说,但我没有给予任何反应。 「干嘛不理我。」他随着我一起蹲下,单手撑在长椅的软垫上,歪头看我。 「你再不去训练,会被教练骂的。」我提醒他后,身体默默地朝另一方向移动,想与他拉开距离。一张长椅上,我们的脸靠得很近,约莫只有三十公分,是一个曖昧朦胧的距离,看起来不近,但只要一方前进,另一方将无路可退。 不料,我暗藏的心思被他发现,于是他又向前一步,闻着他身上隐约的汗意,我的手指无措的绞在一起,他就像一个黑洞,吸走我的心神。 他越发靠近我的面颊,温热的鼻息徐徐,他显然已经跨越安全的距离,幽闭的休息室里,空气凝滞不前,让我险些无法喘息,第六感的直觉让我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我紧张地闭上双眼,但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 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是愿意的,愿意他做出超越朋友关係的行为,例如:亲吻…… 其实我们目前的关係,就是所谓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吧。心脏被他蛊惑,连呼吸都不由得屏住,我甚至隐隐期待他的下一步,在随时有人进出的休息室,刺激感被拉满,连曖昧的氛围都比从前剧烈。 但想像中的画面没有出现,郭天璿陡然抽身,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他身上的汗味变得稀薄,连呼吸的声音也无法听闻。 我带着不可置信睁眼,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却被他戳了脸颊。 「想什么呢?」他眼里带着狡黠,像是明知故问。 我把手中的一叠资料收拢,在长椅上把它们摆齐,蛮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啊,只是想你什么时候,可以滚出休息室。」看来他还不知道,把兔子逗急,也会咬人的,何况我根本不是小白兔。 他见好就收,终于开始说正经事:「教练叫我来跟你拿上次比赛的纪录簿。」 「纪录簿?等一下喔。」因为所有资料都被弄乱,所以我也不知道它所在的位置,只能在还没有整理好的那一堆档案夹里面翻找。 我把所有档案夹摊开,一一确认,连郭天璿都一起帮忙,找了许久,终于在最底部找到它。 「给你吧。」我把纪录簿递给他,另一隻手擦掉额头沁出的薄汗。 「谢啦。」他用纪录簿敲了我的脑门,一张脸笑得灿烂,感觉没有半分感谢之情。 我摀住自己的脑袋,愤恨地瞪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不、客、气!」 「是说,档案夹怎么被弄得这么乱。」他拾起散落一地的档案夹,把它们叠回原本的模样。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找资料的时候,没有把东西物归原位,直接一股脑儿塞进收纳盒里。」我低头看向满地的狼藉,偷偷向他埋怨,终于发洩心中的怨气。 「别气了。」他说。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挑起一边眉毛,嘴唇勾着笑,又说:「我等一下我帮你找到罪魁祸首,然后让你算帐。」 等一下!我只是向他抱怨,没有打算找人算帐啊,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张口欲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解释,我其实没有很生气,只是想要找人宣洩一下而已,但他好像误会很深。 他拿着纪录簿绕过我,推门离开前又停下脚步,对我说:「走啦,等一下帮你找到兇手。」 我想说什么,但下一秒笨重的门发出匡的一声,在我面前闔上,而我什么也来不及说。 完蛋了,但愿他只是在开玩笑,我在自己的额头上一拍,目光无意间扫向一地鸡毛,只能一边叹气,一边继续整理。 一个人在休息室待着,时间就在整理档案夹里流逝,我维持同样的坐姿太久,屁股变得痠痛,正打算换一个姿势时,休息室的门又被推开,我以为是郭天璿去而復返,便没有抬头。 他如我所料,走到我的身侧站定,我正欲问他何事时,说话的人出乎意料。 「抱歉嫂子,是我弄乱这些东西的。」平头男的声音宏亮,恨不得把所有人吸引。 我的手一抖,资料掉的满地,但我已无暇顾及,只是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平头男,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我再次向平头男确认,以为自己產生幻觉。 「我说:抱歉嫂子,是我弄乱这些东西的。」他好似怕我没听清,又加大音量。 平头男的身后传来短促的笑声,像是强忍不住而洩漏的笑意,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郭天璿一直靠在后方的墙面,只是刚好被平头男完全遮挡。 果然又是他在搞怪,我没好气地从地板上爬起,想要严肃地教训平头男,却发现我们身高相差悬殊,因此毫无气势可言。气闷之下,我只能双手插腰说:「第一,我不是你嫂子,请叫我球经;第二,如果是你弄乱的,那你等一下把它们按照顺序,放回收纳盒里。」声音清晰而缓慢,深怕他听不清楚。 「好的,嫂子!」平头男又说,只是声音更加响亮,还配上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不是。」我再次强调。 「奇怪,阿璿的女朋友不应该叫嫂子吗?」平头男一脸疑惑地问。 我还想问你,我什么时候变成郭天璿的女朋友了! 我的手紧握成拳,不知拿他如何时,休息室的门后又传来猖狂的笑声,没有关紧的门產生些微晃动,然后被猛力一推,露出后面的一帮人,他们露出訕笑,开始推卸责任。 「谁推我的!」 「他!」 「干,不是我。」 我看着陷入一片混乱的场面,又想到平头男的一声嫂子,估计已经传遍全队时,不由得胀红脸,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把错愕的平头男推到一旁,走向郭天璿。 「谁是你女朋友了?」因为身高的关係,我的右手居然一把拍在他的胸膛,发出结实的声音,意识到手下弹性的触感不一般时,我想收回手,却被门边的人打断。 「哇呜~」那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瞎起哄。 「闭嘴,你们训练时间结束了吗?」恼羞成怒之下,平时在球队总是静默不语的我,第一次大声说话。 「报告嫂子,现在已经十点,所以结束了。」后方的平头男不知是脑子转不过来,还是故意为之,又踩在我的雷点。 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有站在旁边看戏的郭天璿,也让我觉得可恶。谁跟他是情侣关係?为什么要未经我的同意,四处宣扬甚至夸大着说,一点都不尊重我。 憋着一口气,我也不想再与他们解释,于是气闷地走出休息室,大门被砰的一声关起,终于阻隔他们的闹剧。 大步走出体育场时,一阵风捲起凉意,我吹着风醒脑,逐渐冷静。 累积一晚上的鬱闷,因为平头男的举动,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才会导致方才的情绪失控,搞得我连背包都没有拿,就离开休息室。 好了,学生证也在背包里,我连宿舍都回不去了。我擦掉被风吹凉的眼泪,想要到角落的花圃坐着,等他们都离开之后再回去。 其实冷静想想,他们的打打闹闹惯了,对我也没有恶意,是我太在意所谓的称呼,所以把情绪放大,还兇了他们。 弯腰摸上围成花圃的砖块,我正欲坐下时,另一隻手突然被拉住,然后重心顺势移转,我向后摔去,来不及细想,不安全感让我反射式的闭上双眼,准备迎接惨摔在地的疼痛,独独没想到会落入一个意料之外的怀抱。 训练服没有被换下,因此我的一边脸颊深刻感受到他身上的湿意,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熟悉且不让人生厌的汗味,瀰漫在我的鼻腔不散,他的身体正散发源源不绝的能量,熨烫着我的全身。 被半逼迫的靠在他身上,但我没有出手推开,反而慢慢放松,也许每次气愤的高峰之后,我还是会想起自己有多喜欢他,所以捨不得推开他,因为害怕分离之后的诀别。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沉,徘徊在我的耳边,我甚至能感觉到胸腔的震动。他的一隻手搁在我的后脑勺,另一隻手则松松地环着我的腰。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继续靠在他的胸膛。 「是我跟他们说我在追你,结果他们出的餿主意惹你生气了。当然,我也有错……」他偷偷收紧腰上的手,我敏感地察觉却未多言。 「我应该第一时间阻止他们,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对不起。」他说完之后,我们之间陷入良久的静默。 我的手握成拳,然后松开,如此反覆。 也许他以为我还在生气,所以再次开口,想向我道歉。 「对不……」话还没有说完,我垂在两侧的手举起,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他的身体。 因为身体贴在一起,我很快地察觉他的身体僵硬,与我方才的反应相似。我勾唇一笑,第一次感受到他面对我的紧张、无措。一直以来,我总是没有主导权的一方,如今我终于反客为主,做一回操控者了。 感觉到他的手更肆无忌惮地搂紧,我的笑意更深。 别忘了,我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忽地,我猛力推开他的身体,他在毫无防备之下松手,面露惊讶,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连嘴巴都闔不起来。 我拉起被他放在地上的背包,跑到五公尺开外,然后对着他背光的身影,大声地喊道:「我是原谅你了,但不妨碍我继续生气!在此郑重警告郭天璿,我会生气到明天早上十点!」 十点之后的球场空无一人,空旷的场地上只有我与他的身影,也许是被平头男他们刺激,我居然做出平时一定会觉得羞耻万分的事情。 来不及懊悔,我只能拎着沉重的书包向前狂奔,深怕他轻易就追上。树影下尽是黑暗,些微月光偶尔透过叶缝穿进,带来微弱的光亮,我跑了许久,却迟迟没有听到后方渐近的脚步声,孤身一人的害怕从心底升起,我向后方看去。 「还真的不追了啊。」我的身影也被黑暗笼罩,只能继续向前跑,想要赶快脱离这片只有虫鸣的阴影。 「郭天璿大直男、大混帐!」我气鼓鼓地喊着,但脚步不敢停下。 此时,一道身影从大树后方现身,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我跑来,我想要闪躲,就被他轻易抓住,脑中一片空白,我只能尖叫。 他摀住我的嘴,掌上粗糙的老茧硬生生地磨过我的嘴唇。 「别叫了。」是熟悉的声音让我平静下来,我又闻到来自他身上的气味,一样令人安心。 但这并没有改变他故意吓我的事实,我又甩开他的手,退了几步说:「你真的很白目唉!」 他居然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瞪他一眼,他又笑得更深。 「你要干嘛?」我警觉的后退几步,不忘拿起自己的背包。 他朝我大步走来,看起来不怀好意,于是才刚恢復呼吸频率的我,又开始拔腿狂奔,但这一次很快就被郭天璿抓住。他贴着我的后背,牢牢地禁錮我四肢的动作,这一次我再也逃不了。 「追你。」他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随着温热的气息喷出,酥麻的痒意如约而至,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我的双脸胀红,连心跳都快了一拍,双面夹击之下,我已无力思考,只能像隻洋娃娃一样,被他抱着。 原来曖昧的感觉是这样,忽远忽近的距离,让人心惊胆战,却又沉醉其中。 虽然你有时候让人讨厌,但我怎么越来越喜欢你了呢?喜欢到无法满足现状,贪婪地想拥有你更多的喜欢,贪心地想要一个专属于我的头衔。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当平头男喊我一声「嫂子」时,我气急败坏的原因吧,因为这是对我们之间关係不确定性的惶恐,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是否能成为他口中的角色。 他提着我的背包,与我并肩走回宿舍,我看着脚下的阴影,两隻手还未重叠,我有点急了,急着想拥有更多的他。 40 秋收冬藏(2) 时序入冬,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在风中晃盪枝条,上面没有一片绿叶,更添萧索,街道的行人无不裹着大衣快步向前,一心想着归家。 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异类,我一如往常地坐在长椅上,与阿黄相伴。风簌簌吹,我的身体不禁颤慄,儘管如此,但我仍不觉这个冬天有多寒冷,是发自内心的温暖驱走寒气,是阿黄的寸步不离赶走孤苦无依的寂寞。 深夜时分,路上空无一人,阿黄打了一个哈欠之后,悠哉地踩在我的大腿,然后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趴下,将头埋进自己温暖的皮毛,尾巴懒洋洋地晃着。 一如往常,我沿着牠的背脊来回抚摸,但此时的心思早已飞到九霄。 得空的一隻手在耳垂来回摩娑,彷彿上面还残留着郭天璿的馀温,充满磁性的声音还在耳朵里回盪,我沉醉在他的温柔乡,彷彿拥有世间最多的美好。 「阿黄,我好幸福啊。」我凝视着天上的点点繁星,由衷地说道。 星子连成线,我好似在夜空中看见他的容顏,单眼皮的眼睛眼尾上挑,一笑便露出深深的笑纹;双唇一扯,整齐的白牙露出,五官的每个细节都格外清晰,就像鐫刻在我的心底一般,是难以根除的喜欢,是无可救药的依赖。 我坐在椅子上傻笑,一如所有犯花痴的青春少女,陶醉在甜蜜中。 忽尔,我的鼻子感觉到异物入侵,我拚命想要忍住喷嚏的衝动,最终还是憋不住。 「哈啾!」一个响亮的喷嚏,让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向前倾,剧烈的动作幅度吵醒了安睡的阿黄,牠睡眼惺忪地看我,一脸茫然。 怀着歉意,我的手摸向他的脑袋,却感觉手背覆上一层凉意,冰冷的感觉稍纵即逝。 以为是雨滴落下,我诧异地抬头,翻掌想用手心盛接,没想到几秒之后,落在我手上的是如鹅绒般细緻的白雪,它沾上我的温度后,旋即化成透明的水滴。 「是初雪!」我惊呼道。握紧手中的凉意,直到它逐渐与我的体温相融之后,我才真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作为第一次看到雪的人,我的眼中只有藏不住的雀跃、欢愉,兴奋地像是一个毛头小子。 我把阿黄从腿上抱起,高举过头之后,抱着牠在原地转圈,托着阿黄的手一点也不嫌累。「阿黄,你有看到吗?是雪!我们一定是第一个看到这场雪的人!」我对着牠不断强调,想要牠也感受到这一份喜悦。 天空落下靄靄白雪,不一会儿大地都换上一层白色的新衣,我把阿黄放下,任牠在白雪之中漫步。阿黄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而我仍然蹲在原地,耐心地等他回来。 「喵~」牠在远处唤了一声,全身被黑暗包围,唯有一双眼睛发亮。 逐渐感受到寒意侵人,我忍不住将双手互相搓揉,想要產生一点温度,又对着远方的牠叫道:「阿黄,快回来!」 阿黄应我一声后,才慢悠悠地走回我的身边,牠跳上同样覆上薄薄白雪的长椅,前掌在上面来回刨,直到上面的白雪全被剷除,才肯罢休。 不明所以的我歪头看牠,却见牠停下身上的动作,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有事相求的模样。 我还是不懂牠的意思,牠叫了一声,又有下一步动作。牠露出一点爪子,轻而易举地勾住我的外套,然后施力向牠的位置拉扯,我顺着牠的力道往前,终于了解牠的涵义。 「你要我坐在这里?」我恍然大悟,问道。 牠也许真的成精了,居然回应我一声,然后退后几步,供我坐下。 我坐下之后,抱起阿黄放在腿上,心里泛起阵阵甜蜜,原来牠是害怕我坐下之后会冷,才有这样的举动吧,我想着。 我的手在牠的脸上搓揉,说道:「你真贴心。」牠没有任何反抗,任我宰割。一瞬间,我觉得牠更可爱了,于是我把牠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像小女孩珍惜地抱着自己的洋娃娃一样。 牠呜鸣一声之后,也在我的胸口磨蹭,这般动作,让我的心在冰天雪地里融化。 「阿黄,你一定不知道关于初雪的寓意吧?」 阿黄探出头,翠绿色的眼睛充满困惑,片片雪花落在他的头顶,我温柔地将它们抚去,然后对牠娓娓道来:「我看过好多小说、偶像剧,里面的初雪常有不同的意义。」 阿黄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又接着说道:「传说只要跟喜欢的人一起看初雪,他们就会在一起;如果跟另一半一起的话,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你相信吗,阿黄?」我把额头贴向牠,就这样轻轻地靠着。 「喵。」阿黄用叫声回应我。 「好可惜,他不在这里。」我惋惜地说道。 看到落在我手心的第一片雪花时,我就想到郭天璿,如果我能跟他看一场初雪,就能在一起了吧,就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虽然我不是公主,但也想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 阿黄的舌头在我的鼻尖轻舔,我感受到痛意之后,才恍然回神。我在牠的头顶搓揉,又对着牠说道:「但我能跟阿黄一起看这一场初雪也很开心喔,因为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阿黄又舔了我一口,好像在赞同我的说法。 雪花还在飘落,我的笑容也一直掛在脸上,也许这就是爱情独有的烦恼吧,我的脑中到处都是郭天璿的身影,与他相处的每一刻,如今还歷歷在目,明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却记的比原文书里的单字,或是数学公式清晰。 我的朝思暮想皆是他,从第一眼,他便轻而易举地撬动我的心房,虽然曾想要抗拒,但他对于我的吸引力,却如毒品一般,令我沉癮。 显然,曖昧的若即若离使我心痒,我连作梦都迫不及待,想与他成为一对恋人——一对能光明正大牵起手的恋人,但矜持禁錮我的脚步,让我不敢主动向前。 恍惚之间,我想起自己许下的愿望:希望有一天,我喜欢的男孩能对我告白。就像所有二八年华的少女,我多期待它的实现。 「阿黄,你觉得我要等他的告白吗?」我垂下眼眸,想要徵询别人的意见。 但曖昧的抓心挠肝已让我心急,我好像无法安坐原地,镇定自如地等待他的到来。如果主动告白呢?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大胆的想法,我抚摸阿黄的手一顿,开始思考可能性。 一直以来,都是他不断朝我走来,而我还曾因怯懦而后退。 如果有机会,愿意主动朝他更靠近吗?我捫心自问。 答案是愿意的,我也想为我与郭天璿之间的爱情努力一次,也想让他知道,我的喜欢不亚于他。 「阿黄,我决定……」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心中所想托出:「向他告白了!」如鯁在喉的一句话被说出的那刻,我的心终于安定。 作为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我最讨厌别人轻易许诺,所以想要做一件事,却没有勇气时,我常用这种方法刺激自己,鞭策自己做到。 「虽然这样我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了。」我的眼眸暗下,还是觉得可惜。不过,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我也不会这么在乎中间的过程了吧?我这样说服自己。 思至此,我咧开嘴角对着阿黄笑,把面前的牠想做郭天璿,尝试练习。 「我……」不对,我摇头。应该要更肯定一点。 「我、喜……」 「我、喜……」即使是面对阿黄练习,但只要我与牠的眼睛对上,脑中就会忍不住将他们的眼睛重叠,恍若郭天璿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喜欢……」 「我喜、欢……你。」好不容易,我终于将这句话说全,却嫌弃它不够流畅。 忽尔,阿黄又舔了我一下,像在给予我鼓励。 「我会努力的。」我点了牠的鼻尖,盈盈一笑,接着练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不知道重复了几遍,我的眼皮禁不住瞌睡,逐渐闔上,但我的嘴里还在咕噥。雪在我失去意识前停了,我隐约感觉自己的唇上被什么东西贴住,他阻止我继续发声,而意识模糊的我也在一片温暖中,逐渐沉睡。 41 春耕夏耘 「我……喜欢你!」我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后,又道:「所以,请你跟我交往!」 趁着寝室无人时,我独自站在全身镜前练习。 镜中的人扎着蓬松的丸子头,是曾被夸讚可爱的发型,她素着一张脸,唯有平日苍白的双唇,被唇膏抹上气色,变得垂涎欲滴,额前的瀏海吹整出弧度,看起来轻飘飘的;她身着黑色的牛仔吊带裙,里面搭上一件白色t恤,脚踩一双乾净的白鞋,露出的脚踝看起来小巧精緻。 「我喜欢你!」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我露出视死如归的模样。随着时间接近,我的心情越发紧张,就像被人掐着脖颈,然后不断收紧,我的心脏高悬,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我扫了一眼时间,决定练习最后一次。 深吸口气,然后徐徐吐出,就像从前站上考场前的固定仪式,能让我打从心底安心。 「我喜欢你!所以,请你跟我交往!」我掌握着说话的节奏,还有脸上的表情,只为在告白时没有一点差错,留给他最好的印象。 很好,等一下也要像现在一样,成功地对他说出口。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做出握拳打气的动作。 走出宿舍时,郭天璿没有同从前一般,望着顶上的树叶发呆,他一眼就捕捉到我的踪跡,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叠,如果眼神能拉成丝,那一定是一团云朵般的棉花糖,缠人而甜蜜。 今天的郭天璿还是一如既往的打扮,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同,我说不出箇中差异,只感觉今日的他看起来更加庄重。 我侷促地收回视线,低着头朝他快步走去,我还是不习惯与他直勾勾地对视。 当我在他的面前站定,才发现他的脖颈沁着一股薄汗,许是夏日炎炎的关係。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说道。 「没有,我刚到而已。」他反射地想抓自己的后脑勺,却在想到什么之后,手在半空中停住,然后若无其事的放下。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们去附近的公园逛逛吧。」我想在草原绿地的一隅,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向他亲口说出喜欢。 「走吧。」他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又匆匆地收回目光。 剎那,我的左手好像被烙铁碰触般烫人,因为不自在,我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 他未语,只是与我比肩向前,默默地走到公园。 假日的午后,这里几乎都是孩童的欢声笑语,站在公园外围绿园道的我们显得突兀。忽尔,叭噗声伴着老人的吆喝入耳,我止住脚步,朝郭天璿看了一眼,没成想他也正看着我。 其实,我们对今天会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只是还在犹豫什么时候,要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吧。 「你想吃冰淇淋吗?」他问我。点头之后,我们朝老人的位置走去。 「请问一球多少?」 老闆打量我们一眼,才说:「一球十五,两球二十。」 两球二十啊?财迷属性的我,看了郭天璿一眼,又问:「那两球能分开装吗?」 「当然不行!」老闆靠在他的冰桶上,斜睨我的眼神,彷若看见一个傻子。 心里打的算盘被老闆扼杀,我还在犹豫该怎么选择时,站在身后的郭天璿,突然按着我的肩,说道:「那两球分开装吧。我要香檳牛奶口味的。」 我愕然地看他,却发现老闆已经打开冰桶,情急之下,我急忙打断他的动作:「老闆,两球装一起吧!一个香檳牛奶,一个百香果!」 老闆挖冰淇淋的动作暂停,他又问了一次:「确定了吗?」 我点头,却不敢转头看郭天璿的反应,心脏开始胡乱跳动,我的手心在凉凉的绿荫下,也沁出一层汗。 「拿好。」老闆把甜筒装的冰淇淋递给我。 「谢谢。」我正想掏钱付帐时,却被郭天璿抢先,我还想说话,又被他推着向前。 握着甜筒冰淇淋,我不知从何下口,眼见冰淇淋就要在我的手中消融,挣扎几下,我又偷偷摸摸地瞧了郭天璿一眼,确定他的表情没有异色后,才小心翼翼的下口,尽量只碰触百香果口味的部分。 我随着郭天璿的脚步,来到绿色的草地上,我们席地而坐,挨得紧密,中间没有间隙,我把腿舒展开,感受小草扎在皮肤带起的酥麻。 百香果冰淇淋还剩一点,我又更努力的舔着,着急想在它们融化之前,交给郭天璿。 「我也想吃百香果口味。」他忽然贴着我的耳畔说,声音低沉而迷人,宛如一坛醉人的桃花酿。 我不由得愣住,舌头抵在牙齿中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不行吗?」他的声音带着蛊惑,让我不知不觉松手,甜筒落进他的手里。没有半分迟疑,他张口咬走大部分的冰淇淋,一时间甜筒上只剩半球乳白色的香檳牛奶。 「你……」我张口看着他,大脑乱成一片,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知什么时候伸到我身后的左手,轻而易举地扣住我的腰,向他搂去。强劲的作用力之下,我贴向他的胸膛,侧耳听见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着,每一下都又快又急,与我的无异。 我抿着唇,花费一早上的练习还在脑中盘旋,他却率先将手指碰在窗纸上,眼看就要捅破。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我强逼自己镇定,假意从容地问。 「嗯。」他的胸腔也在震动。 「但我也有话要跟你说。」我趁他不注意,从他的怀里逃脱,用真诚的眼神望他。 「我先说吧。」他的眼角携着笑意,把手中的甜筒塞给我,又道:「你先吃冰淇淋吧,它快化了。」 一滴黏腻顺着甜筒沾上我的虎口,我的视线在他与冰淇淋间游移,最终还是选择吃掉它,而郭天璿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直到吃完最后一点甜筒。 「吃完了。」我将双手亮出,看着他说。 「那就好。」郭天璿没头没脑地拋下一句,我尚在思考这句话的涵义时,他的脸突然在我的面前放大,原本清晰的容貌因为无法对焦而模糊。我还来不及说话,便感觉自己的上唇碰到同样柔软的温热,接着又被轻扯,没有痛意,只是略高于我的温度在唇周蔓延。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嚐到一点属于冰淇淋的甜腻,与口腔内的香檳牛奶共舞。 郭天璿慢慢地退开,他的笑纹摺痕更深,像个小孩一般。 「亲都亲了,要不要跟我交往啊?」他像个无赖一样对我说。 我摀住自己的嘴巴,反驳:「是你亲我的!」 呜呜呜,我的初吻被偷走了。 「亲亲跟吃冰淇淋本质上都在交换唾液,所以你吃完我的冰淇淋,也等于尝过我的口水了,不就表示你同意了吗?」他还在强词夺理,我竟还觉得有几分道理,理智完全被他拉着跑。 过了几秒,他一把抱住我时,我的理智才忽然清晰。什么鬼理论?难不成火锅跟朋友共锅,也是在接吻吗?我想推开他,却被他手臂的力量禁錮。 「别挣扎了,好吗?难得烫平的衣服要被你弄皱了。」他的手避开脑袋上的丸子头,强迫我靠在他身上。淡淡的汗味灌进鼻腔,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今天的他究竟哪里不同,原来他也同样在意今天的约会。我勾起笑容,没有反抗他的桎梏。 「接下来,你千万不要抬头,我怕我会说不下去。」他的一句话,险些让我笑出声。 他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好万全准备才啟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偷偷观察站在角落的你,不想看到你生气,也不想看到你不开心,我第一次借人药膏,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的笑容,只能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看着你失望地离开,我说不出哪里难过,只能假装不在意。」我埋在他的怀中,双眼瞪大,连拽住他衣襬的指节都更用力。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直到我跟你坐在公车上,第一次近距离看你,我开始说不清楚的紧张,只要一想到我们在同一个空间,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郭天璿的体温越发烫人,我窝在他的怀中,像是喝酒一样晕呼呼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想跟你靠得更近,又害怕吓到你的感觉是喜欢。」他自顾自地笑出声,把我搂的更紧。 「所以,跟我交往好吗?」他说了很多,唯独这一句格外清晰。 我未答,但也没有丝毫犹豫,就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一如他的动作一般。 感受到我的回应,他的笑声更张扬,像是恨不得全世界都知晓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愿意放松手臂的力道,让我得以仰视他。 白日当空,我仍可以在他的眼里看见浩瀚星辰,额头相抵,两人的鼻息在小小的空间里环绕,直到频率渐趋一致,我朝他露出浅淡的笑容,他也抱以微笑。 「笑什么?女朋友。」他用覆着老茧的指腹磨蹭我的下巴,像在逗猫一样,接着他的吻轻浅地落在我的唇角,而后在唇瓣辗转反侧,我把搭在他身后的手收紧,用力记住此刻的温柔繾綣。 不知过了多久,郭天璿还是不肯停下,我靠在他的身上,脑袋昏沉地想着:阿黄,我心心念念的愿望实现了,我也拥有专属自己的爱情了。 夏天的蝉鸣从树上传来,而我也抓住春天的尾巴,让自己的心花真正绽放,它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是那场春雨后的念念不忘。 尾声 年年復年年(上) 亲爱的阿黄: 这是给你的第一封信。 自从我跟阿璿在一起后,再也不曾梦见你。起初我很难过,明明我们在鐘声里亲吻,还一起看过初雪,为什么还会分离呢?后来,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谚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我想着只要不断地想你,你就会再次来到我的梦里吧?但我还是失望而归。 最后,我思来想去,觉得只能用最古老的方法与你联系了吧?因为我有好多想和你分享的点滴,如果你不嫌弃,来日我们重逢时,我定会将每一封信件,一边摸着你柔顺的毛发,一边唸给你听。 你的朋友写于六月夏 亲爱的阿黄: 在人人避之不及的十九岁里,我觉得自己格外幸运。也许你不知道,我曾许下生日愿望,希望球队能拿下今年全国赛的冠军。 冠军赛的一番激战,由阿璿的再见安打画下句点。赢得胜利的那刻,他们衝上球场,用矿泉水充当香檳,彼此拥抱庆祝,像一群天真的大男孩,而我的视线无意间瞥向教练,才发现平日不苟言笑的他,也会流泪。 当我写下这封信时,当时的景象仍歷歷在目,我的心情依旧澎湃。 你也许无法感受我的情绪,但如果你亲眼见证他们的努力,也会觉得这个冠军实至名归。 你的朋友写于八月夏 亲爱的阿黄: 一转眼便已来到秋天的尾声,这也是我与你相遇的时候。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在遇见你之前,我还遇过一隻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猫咪,牠的个性傲娇却贪吃,而属于牠的结局是被孤伶伶地掛在树枝头,那是我一辈子的追悔莫及。所以,遇见你之后,我格外害怕与你分开,只因为不想重蹈覆辙。 你相信缘分吗?前些日子,在快要记不清你的模样时,我见到了阿璿的猫咪,牠的性格像极了我记忆中的虎斑猫,面对牠时,我的心里总会產生没来由的熟悉感,好似从前就与认识,翻看牠的右后腿时,我发现上面也有一块黑斑,其实牠就是我梦里的虎斑猫吧?我是这么觉得的。 阿璿说牠已经十四岁,是一隻老猫咪了,但我看牠还很有精神,一定还能陪阿璿很久吧! 你的朋友写于十月秋 亲爱的阿黄: 我跟阿璿吵架了。 你知道我的个性要强,怎么会轻易认输,在我开始单方面冷战时,是阿璿主动退了一步,他与我彻夜长谈,我几度昏昏欲睡,又被他强迫继续听他的想法。 别担心,最后当然是以和好收尾,我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应该没有冷战的机会,因为阿璿说他最讨厌冷战,还有有话不说清楚的人,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露出一抹淡笑假装神秘,着实令人讨厌! 偷偷说,我们最后是以抱抱跟亲亲作为和好的信号喔! 你的朋友写于十二月冬 亲爱的阿黄: 这是我和阿璿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还有新年。 圣诞节那天,他又送我一隻泰迪熊,虽不若玩具店里的精緻,仍让我感动,但当我问他为何知道我钟情于泰迪熊时,他却支支吾吾,甚是奇怪。 跨年夜那天,我们窝在他的套房里不出门,用火锅解决晚餐之后,连续看了好多部电影,虽然我不喜欢看电影,好几次还睡着,但待在他怀里看电影的感觉是真的不赖。 阿黄,可惜我不能再与你一起在鐘楼下许愿,但我还是要祝你一声:圣诞节快乐、新年快乐! 你的朋友写于一月冬 亲爱的阿黄: 炮竹一声除旧岁,我得先给你说声年年有馀,再祝你有吃不完的罐头。 寒假到了,本以为我要与阿璿分别一段时间,但他却趁着初五开工,我家只剩我一人时跑来找我,我都快吓死了! 他带我溜出家门,溜进已经毕业近十年的小学,我们坐在司令台上,吃着热呼呼的关东煮,他甚至被拉去打篮球,那时我才知道,他也擅长打篮球,只是与棒球相比,技术还是差了一点~ 傍晚时,我们在门口依依不捨的相拥,还有亲吻,是我家小土狗的叫声拯救了我们,我们才分开几秒,远方的车头灯就照向我们,让我险些睁不开眼。 阿璿向我爸问好,就只得到冷哼一声,我的心瞬间悬起,幸好我爸最后没找阿璿的麻烦。也多亏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声不响地跟对方出去一整日,否则他一定会更生气! 你的朋友写于二月春 亲爱的阿黄: 今天的信应该很长,因为我想与你分享关于我和阿璿的命中注定。 又到大叶桃花心木落叶的时候,去年我独自踩着覆满黄叶的石板砖前进,但今年是阿璿牵着我的手在校园漫步。 我们准备前往教室上课时,遇见新人在拍婚纱,不知道哪里来的怪风,竟然硬生生地把新娘的头纱吹落,飞到我们的脚边,我急忙拾起欲还给他们。 趁着新娘重新妆发,热情的新郎拉着我们说话,他说自己与新娘的缘分,是校园爱情传说的应验,我以为他在胡诌,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不得不信,因为我也遇到同样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起鸡皮疙瘩。 传说每一年大叶桃花心木的落叶时分,树之灵会牵起树下两个素不相识之人的姻缘,透过作梦的方式,不断加深两人的羈绊,直到成为恋人时才停止。 去年的我,不就是如此吗?梦境里的感受真实,一点也不假,更巧合地是,自从我与阿璿在一起后,我也不曾再见到你了。 我想问阿璿他有没有相同的经歷,又怕被他笑迷信,只能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说给你听。虽然听起来很中二,但我已经相信自己的缘分是被树之灵牵起的! 不容反驳! 你的朋友写于三月末 尾声 年年復年年(下) 亲爱的阿黄: 我已经许久没有联络你了,抱歉最近忙着陪伴阿璿。老猫咪肿瘤復发,甚至转移到其他器官,现在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阿璿为牠布置的小窝里,我看着都忍不住流泪,何况是与他相伴已久的阿璿。 那日,我趁着空堂跑到阿璿的租屋处,想帮他清理环境,却注意到书桌上的相框,里面一家五口笑得开心,约莫六、七岁的阿璿难得穿西装,还打了一个蝴蝶结,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白色蓬蓬裙的女孩,怀里抱着一隻虎斑猫。站在两个小孩的后方应该是阿璿的爸妈吧?我这样猜测的原因,是因为女人与阿璿相似的眉眼,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看着相片里的其他三人,竟是说不出的眼熟,究竟在哪里见过,或只是因为他们都长得像阿璿而已?此外,每次只要我聊起家人,阿璿都是轻描淡写带过,这是为什么呢? 我感到纳闷,却不敢问阿璿,害怕触及他的伤心事,或是踩到他的底线,只能悄悄告诉你。 你的朋友写于七月夏 亲爱的阿黄: 老猫咪还是走了,与虎斑猫一样,牠们都在深秋悄声无息地离开,连最后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值得感激的是,阿璿在老猫咪生病后的每一日,都会不断地对牠说爱,像要把自己心中所有的爱意倾诉,如果我是猫,也会觉得幸福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阿璿脆弱的样子,他的眼泪汹涌而出,像要把一辈子的泪水哭乾,他用沙哑的声音反覆说着:「我没有家人了。」 那时我才懂他为何不曾提过相框里的人,因为他们早已不在人世了。思至此,我也同样难受,说不出安慰的话,我只能抱住跪坐在地板的他,与他一起流泪,想着这样他便能不那么孤单。 皮肤接触的大理石地板很冰,但我的胸口因为阿璿的眼泪而热,我抱着他,看向老猫咪再无生气的身体,眼泪无声的流淌,我对阿璿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做你的恋人,做你的家人,让你不再孤单。」 阿黄你还记得我言出必践的承诺吗?这一次,我也会做到。 你的朋友写于十月秋 亲爱的阿黄: 又过了一个新年,阿璿终于慢慢从悲伤里走出,最近忙着准备国考,我想他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兽医,拯救更多的动物于苦难之中。 最近,他主动向我说起关于家人的事,我才知道他的阳光背后,藏着漫漫长夜的孤独。七岁的冬天,他与爸妈赌气,执意跑到朋友家打游戏,这个决定让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也让他无缘再见家人,只留下家里领养的流浪猫。 是国道的连环车祸带走他的父母和妹妹,冬天的阴雨绵绵,浇不熄熊熊燃烧的大火,也救不回他的家人。我终于知道他为何讨厌冷战的人了,因为他恨透小时候的倔强的自己,也许当时只要跟他的爸妈和好,他也不至于永远活在悔恨中,后悔自己憋着心里话,不肯言说。 你的朋友写于二月春 讨厌的阿黄: 这是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你居然一直没有告诉我真相,过了这么久,才让我意外发现。 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阿璿会知道我喜欢的泰迪熊样式,直到今年生日,我收到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红白围巾小熊,才真正生疑。 我将三隻熊摆在书桌上,想像侦探一样拼起蛛丝马跡,却苦思而不得,直到目光无意间瞥向旁边的相框,我的灵光一闪,中断许久的电路终于被接起,恍然想起梦中也曾出现一位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女孩。 阿黄就是阿璿? 我趁他刚走出浴室,毫无防备时,叫了一声阿黄。 他果然回应我了!不对,应该说是你,毕竟你们根本是同一个人! 你说听见我对你的嘮叨的内容,就确定是我,只有我傻傻地被蒙在鼓里,怎么不气愤!不过,唯一让我开心的应该是,我们就是传说中被树之灵凑对的恋人吧,四捨五入我们也是校园传说的一部分。 现在想想,我梦中的虎斑猫应该是你的猫咪,牠跑来找我,是想确认我是能与你走下去的人,而牠的死亡也同样在暗示自己的生命不长了吧?而你借猫咪的身体,跑来我的梦里,是树之灵还有猫咪一手促成的。 这个世界真可怕,人类才是最渺小而无知的生物吧。但没关係,只要这个世界有你,我就能一直喜欢下去,因为我还想陪你走到很远、很远的以后。 在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纪,我曾幻想有人拥抱、有人亲吻,但梦里的他却始终模糊,我觉得自己好幸运,第一次的春心萌动,是遇见这么美好的你。虽然你不喜欢迷信,但我总觉得,如果还有下一世,我仍会喜欢你,就像这一世,朦胧春雨里的一眼万年。 叨叨絮絮这么多,你也嫌烦了吧? 阿璿,你只需知道,我会把这些信收进一个谁也不知道的铁盒,直到我穿着婚纱走向你的那一天,我会在夜里读给你听,一如从前的承诺。 你的爱人写于四月春 本书完 【后记】 今年是我第二次参加创作大赏,《如果喜欢你》也是我写完的第二本书。原本没有打算写后记的,但在后台调了很久,结局还是会在最新章回区被暴雷,所以我打算帮这本书穿条裤子? 在六月底前,我已经许久没有打开popo,甚至早已忘记自己写过书,是偶然之下点开popo,发现自己的第一本书上了编推,才又燃起我的写作魂。 究竟为什么会上编推,我也不知道。 但这根本不重要,因为这一篇的主题是《如果喜欢你》这本书。 这本书延续我以往的风格,没有大纲。我就像女媧一样,捏出他们的躯体,却逐渐无法控制他们的思想和灵魂,我只能任他们在脑海里互动、交流,一切听起来很荒唐,但我很庆幸有他们的脱序,才能让我触及更多对于爱情的想法。 这一本书的灵感来自大叶桃花心木,在最初版本的楔子里我曾写到:「我错把春天的落叶纷飞归咎于气候变迁。」这是真实发生的,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很傻。之所以会把这棵树当作引子,是因为我对大叶桃花心木树叶摩擦的声音格外印象深刻,即将落下的叶子因为乾枯,声音特别的清脆,只要闭眼諦听,真的会以为自己身在秋季,而这本书的原名:《春日幻想曲》也是出自这里。 对我来说,落叶的声音是孤独的,他处在生命的终点,也同时站在新生的起点,他不属于任何一部份,因此本书的主角从此诞生,我不曾提及她的名字,只因想让读者能更感同身受(但不确定有没有用,哈哈~)。 她是孤独的、怯懦的,她有很多缺点,同时她也深知自己的不足,所以拼命想改变,就跟大多数人一样,她只是一个平凡人,但平凡人也会成长的,也能拥有自己的爱情,不是吗? 所以我想一个简简单单的故事,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想着尽量写出她的心境转折,写出她与从前的不同,虽然写作的过程中,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笔力不够,根本无法写出更深层的东西,但至少我愿意尝试,我也同样在成长! 《如果喜欢你》对我来说,也是自身对于爱情的想像吧?我也同样憧憬爱情,所以想用这个角度,看看爱情来临时,我可能產生的反应,也许会像书里所言,有些天真,有些执着,还有些脆弱吧?(让我拭目以待?) 其实还有好多想说,但我最想说的是:谢谢无意间点开popo,然后在暑假燃烧写作魂的自己,更感谢从始至终一直都在的读者──哇啦哇啦,在我曾经想放弃的时候,用持续的留言给我鼓励。 打完这篇后记,也代表暑假即将结束,我也将短暂离开这里,不管读到这里的你,觉得这本书如何,欢迎大家留言告诉我,我会回来巡田水的~ 此后有缘,终将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