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英雄坏事做尽》 楔子—救小残犬,救世界 「所以,你所有要求就只有『残疾』?」 她在这间宠物店已经工作十八个年头了,考虑到雪貂市只有三间宠物店,说她经手了这里三分之一的宠物也不为过。老实说,这个要求她不是第一次听,但通常都因为「家境拮据的父母想达成孩子的心愿」,不应该出自一个年轻的英雄之口。 「你以为残疾的动物会比较便宜......」 「不!」站在收银柜前,金发碧眼的青年急得手足无措,「不,我不是因为便宜才......等等,为什么残疾的动物不会比较便宜?这完全不合理啊!」 「如果你想要残疾的动物你大可以去领养!」她突然恍然大悟,「等......你该不会是想用收养残疾的动物引起话题,在记者面前搏好感还是上杂志什么的......」 「不!我没有时间去领养了,我现在就要!」青年发出今天的第二声哀嚎,「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我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英雄』耶,我要搏见报、搏人气我为什么不去领养残疾老人算了?哈?他们搞不好还免费跟买一送一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领养轮椅老人,你们这些超能力者都古古怪......」 「哈,这是英雄歧视!」蓝眼青年打断她,举起一根手指头指控她,「若果你不想我提告的话,现在就把店里最便宜的残疾动物卖给我!」 「说到底还是因为没钱啊......」 「不、你不懂......」金发青年好像嘀咕了什么,「我等下要见那超级反派,如果我不带牠一起去的话,我绝对会死的......」 她看着青年急得交换踏脚、放软姿势频频请求,那种焦虑看起来不似是假的。 她低叹一口气,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有人会把山野间捡到的小动物丢到宠物店外,多数是被母兽遗弃的残疾或虚弱幼崽,这些小动物找不到主人领养的话多数会被安乐死。 她边瞪着那双可以迷惑任何人的鈷蓝色大眼睛,边把夹板放上檯面,然后转身走往内室。 「整个镇都认识你,若你敢对牠不好或想利用牠做什么的话,我要你吃不完兜着走。」 只要她走出店门外,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青年的学校跟住处,她有信心不用问到第三个人。 「好的、好的好的......」青年点头如捣蒜,抓起笔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振笔疾书,「你们有没有一种既残疾又可爱的?我的意思是愈可怜愈好,没了一隻眼睛或一条腿的,但同时要够可爱、顏值要够高!有没有这种的?啊,乾脆要全瞎的!只要睁着空洞的大眼睛看着你,你就什么都答......嗯!」 她把只有月龄的小狗塞进青年怀中,打断他的碎碎唸。 显然没有养犬经验的青年手忙脚乱地抱紧幼犬,跟牠四目相对,半张着嘴巴已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奶犬好奇地伸出粉舌舔了舔他的脸庞,青年才如梦初醒,揉了揉奶犬的小脑袋,咧开大大的笑容,「可以,这个很可以了......啊小朋友,今天就靠你拯救世界了!」 她注意到青年甚至都没去检查小狗哪里残疾了,已经被可爱幼犬迷得七荤八素。 「我迟到肯定也会死......」青年看一看手錶,笨手笨脚地单手从裤袋掏出皮夹,「太谢谢你了,牠简直完美!多少钱?我可能带不够现金,我明天会再补.......」 「不用了,反正牠明天也要送去动物协会的。」 「免费?!」青年如遭棒喝,把幼犬举至视线齐平,露出如梦似幻的笑容,「小朋友,你简直是命中注定的救世主!」 事实也许正正相反。 她看着年轻英雄来去如风,过境颱风般衝出店外,只留下一句,「你救了我一命!」 她翻了翻了白眼,拿起夹板打算把资料输入电脑。 这才看到在「饲育理由」那一栏,潦草的字跡写着「拯救世界」。 「哈,疯得挺均匀的。」 她耸了耸肩,把那四个字输入电脑。 第一章(上) 第三十六起狙击英雄事件 他听到自己发出急骤惊恐的抽气声。 胸口沉重得彷彿压着大石、氧气怎样都吸不够,每个下一秒都可能会窒息而死。 周围还有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我们......必须得...这样做!不然全部人都会...死!」 「一条、人命......换三十多条人命!」 「我们会......照顾、照.....他的女孩的,我发誓、我们都发誓......」 「......不知道这个老人跟女孩是......是从哪里突然出现的!他们像从空气中出现...也许塌方根本是他们搞、搞的!呼、嗬......」 「没、没时间了......很快、几分鐘后我们都要....都要死!」 「反正他看起来......有七十岁了,也没几年好活......」 「我们投票!现在就投、有多少人赞成一命换三十多命的......」 他四肢乏力地瘫在泥地上,像被鬼压床般意识清明但动弹不得,这姿势令呼吸更为困难,除了密密喘气外什么都做不到。 跟这里三十多个人一样,他快缺氧了,眼前聚集着黑点、视线愈来愈窄,只有双手传来阵阵的滚烫剧痛让他维持清明...... 此起彼落的喘气声与嘶哑争吵声包围着他——这就是他死前听到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只差半秒就要死了,突然,一声痛呼拉回他愈飘愈远的意识。 ——老人的痛吟。 山洞突然一片寂静,连喘气声都消失了,只剩电灯泡像发癲癇般扑闪。 他光用听的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要......」 「不......不、不要.....不———」 嘎——— 他像个衝出海面的溺水者般深吸一口气,在梦中惊坐而起。 心跳声震耳欲聋,他伸出颤抖的手抹抹脸。 当心跳声渐渐平缓后,他才听到各式各样的嗡嗡声、嘶嘶声,那并非耳鸣。 他环视一週,发现不止身下的床正发出木头摩擦的吱吱声,房间内所有物品都在轻震,而黯黑环境中有一个奇怪亮点,是铁水壶的壶嘴在发出灼热红光。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边缓缓呼气边握紧拳头,所有物品的震动也慢慢和缓。 邻居边用力拍着墙壁边大骂,大抵是第一千零一次「我怎么会倒楣到住在英雄隔壁」。他低头,藉着窗户洒进的月光看到满床的粉尘,再抬头看看油漆差不多被震落到全秃的天花板,叹一口气。 「难怪我的鼻敏感是四季性的。」 他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下床,开始拆下被套。 看来又是一个洗被单的无眠夜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这么早就有广告短讯?边想着,他边用单手困难地去搆手机。 不,肯定又是奇利接近电网的全市警告讯息。 是他的错觉,还是那些怪物出现次数愈来愈多了?昨天的新闻好像有专题报导过...... 他怔怔地瞪着那则短讯一会儿,彷彿那对他来说那是种私人的冒犯。 然后扔下手机,用最快的速度一手扯走掛在椅背上的牛仔裤、一手去扯背包。 手机屏幕上讯息只有一行字:凌日被狙击了 *** 轮到他们了。 那针对英雄而来的狙击手出没得愈来愈频繁、地点也愈来愈接近,上一起狙击英雄事件就发生在浣熊市,离他们的雪貂市很近,英雄狙击手的到来也是迟早。 雪貂市不大,这里的英雄们十根手指都数得完,但第一个偏偏是凌日...... 又或者应该要庆幸狙击手挑中的是凌日。 他一跳下计程车就轻车熟路地狂奔向急症室。 「思慢!」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面孔从绿帘中退出来,他举起手大叫一声,「思慢!」 思慢转头看见他,便露出吃苦瓜般的表情,看起来很想装作不认识他。 他趁护士能逃之前跑过去,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臂,「呼、呼......凌日他怎么了?他没事吧?」 思慢的反应飞快,她急退一步并举起双手表示『有话好好说,别碰我』。 他尷尬地退后半步,注意到她举起的绿色手套上都染了红色。 「医生他...可以说是没什么大碍。」她侧侧头,犹豫地挑起一道眉,「因为他是那种英雄嘛,但我们该做的还是要做,我们已经在替他输血跟打吗啡了,但你知道他对止痛药没什么反应......」 吗啡?明明止痛药对凌日来说像喝白开水一样没用,现在竟然都用上了......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决定自己去看看比较快,他作势要推开护士,思慢吓得惊叫着向后缩,他便趁机衝进去,拉开唯一一个四边都围上的绿帘。 「凌日!」 一时间,手上正忙碌的三个医护,还有坐在床上的男人都抬头看他。 他看到半张床都是血,他以为凌日的一边裤管被剪开了,因为脚受伤了所以才剪开衣物治疗,定晴一看才发现——凌日的小腿不见了。 凌日的右脚......膝盖以下的地方都没了。 「谁让他进来的!思慢———!」 凌日血流披脸、脸色像床单一样苍白,气疯了般大吼大叫。「快把他赶出去!现在阿猫阿狗都可以衝进急症室了吗?!快点把他......」 他呆立当场,定定瞪着那恐怖的伤处。一股恶寒自尾椎升起,瞬间便寒彻心扉。 凌日一手激动乱挥在指点江山,另一隻手死死按在伤处上方,那隻手正发出冷冽白光。 凌日的眼睛及双手都在发光,是正在发动超能力的证明。 断腿的横切面血肉模糊,但筋腱、血管像死尸中鑽出的白蛆、交配的蚯蚓般边生长边互相交织。重生的骨头崭新又洁白得像橡胶玩具,反映着医院的泛青灯光。 他看过凌日用异能治疗自己、治疗别人很多次了,但伤成这样的还是第一...... 胃部像被一隻大手用力拧紧再揪起,喉结一动,他急急抬手掩嘴。 凌日还在咆哮,但这次是相反地命令别人不要接近他、不要碰他。 他感到胃部翻山倒海、背部渗出冷汗,回过神来已经跪在地板上,满眼都是白花花的阶砖,砖上的血点散开又聚焦...... 「呼、嗬......呼吁......」 「啊......天!真的假的?这时候换气过度!?」凌日从他硬闯进来开始就没停止过咆哮,「扶我过去!不,你们别碰他......只是,扶我过去,现在!」 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双眼一定像凌日的眼眸般窜动着光芒。 他压在地板上的双手开始颤动。以他为中心的震动像涟漪般扩散,墙壁、地面及光管都在震动,然后,医疗机器在同一时间尖叫,急症室被咇咇嘟嘟声、机械震动交响曲给淹没了,x光片灯箱像闹鬼般扑闪。 「等、一下......」他很快就会冷静下来,只要、只要他能呼吸了就...... 「我死不了的!快点扶我过去,他看起来像赔得起半台医疗器材的样子吗?哈!?我再不阻止他,急症室就要破產了!别管我了!」 他还在努力深呼吸,与快淹没视线的黑点抗争时,一隻温暖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 那隻手用力地压了压,彰显主人的存在。 他慢慢抬头,与凌日四目双对,两双眼睛均似窜动着滋滋作响的白色闪电。 搁放在肩上的那隻泛光大手照亮了他半边脸。 突然间,他不再呼吸困难、不再心跳如雷,视野回復清晰。 他坐挺身子,凌日双目在他脸上游移,仍忧心忡忡地观察他的情况。 「唏...唏!洛希,看着我。你只是被吓到了,冷静下来了吗?」 近距离之下,他看见被狙击的这位英雄面白如纸,额头的伤口正在癒合,失血过多令嘴唇都是青白色的,衬得那隻进了血的眼睛异常恐怖。 他从来没有见过凌日这样狼狈。 「熄火吧,让我看看那双婴儿蓝......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凌日扯出痛苦笑容,满额冷汗、怒喜交加,「下次当dramaqueen前看看银行户口好吧?左边那部机即使你卖身都要赔三辈子......」 一时半刻还说不出话,他握上凌日的手背,拍了拍。 想抗议凌日没了半条腿都还在毒舌,把他当成三岁小孩,才张嘴,就见凌日被两个人左右架着,像被拆掉腿的芭比娃娃般单膝跪地,断腿的血跡从床上拖到地板,拖出一条血路....... 「你......呕————」 喷射式的呕吐物淋了凌日一头一脸。 「............」 「............」 「......你真的应该走了,在我拿手术刀追捅你之前。」 「......好的。」 第一章(下) 第三十六起狙击英雄事件 不管凌日怎么跟旁人宣称,他都不是个被虐狂。 若凌日听到他这句,当下就会决定把「洛希是被虐狂」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以彰世间公义。 像在演b级喜剧片般吐了凌日一身之后,他便到卫生间打理好自己,然后远随凌日被转送上病房、确保房门关上后才坐在房外排椅上默默等候。 他看看窗外,经此一番折腾,天空已泛起鱼肚白,他等下得直接去上学了。 又低头看在腿上摊开的双手,指掌上密密麻麻的陈年伤疤,在医院光管下显得苍白狰狞。 「烧伤?」 他抬头,不知何时出现的思慢把一块东西扔给他,「接着。」 睡眠不足令他反应有点迟钝,接着看了看才认出是炒麵麵包。 思慢的名字其实是思捷,只是被凌日调侃她日常动作太慢而改了这外号......但她竟然能在医院便利店抢到这等好货,凌日显然是低估思慢了。 「是的,烧伤。谢谢你的麵包。」怎么感觉像与人类隔着铁网,被投餵的猛兽。 好像读懂了他的想法,思慢单手抱臂,边慢条斯理地咬着麵包,边坐到他身边。 明明病房外应该不能饮食的,护士却显得十分悠然自得。她续问,「烧伤面积很大,很痛吧?医生那时不在你身边?」 「他不在,之后他尝试过治疗,但与受伤时间已经相隔太久了。」 「他有治癒别人的异能然后当了医生,啊听起来无聊到爆!虽然真的救了很多很多人。」 「是啊。」货真价实的英雄,但不足以阻止他抓紧所有机会调侃这个英雄有够无聊。「呵,他的性格明明就是当连环杀人狂的料。」 「那你呢?」 「嗯?」他把玩着麵包的塑胶袋角,不确定自己有胃口吃得下。 「你的能力到底是什么?我见过你发动两次,每次都被医生鬼吼鬼叫地赶走,让我们不要碰你,害我们都杯弓蛇影的。你的能力就是杀死医疗器材吗?」 「哇,太酷了吧!听起来我会成为凌日的死对头反派,互斗至死方休!」他为那想像画面而笑开了,「......我的能力是震动吧,大概。」 「大概?」思慢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小口撕咬着麵包,「医生好像说过......你正在英雄青春期、不,那个叫......英雄生长热!所以你还在摸索又控制不了那突然增强的能力?」 英雄生长热?凌日对乱改外号究竟有什么癖好? 但的确,他近数月的能力突然增长及失控......只要情绪一激动就好像超市特价时段般能力大放送,连皮肤都变得异常敏感。 「可能吧。」不想讨论这烦心事,他问了早该问的,「凌日被送到医院的情况是怎样的?他有没有说什么?攻击他的真的是英雄狙击手吗?」 「医生认为就是那大名鼎鼎、货真价实的狙击手没错。就像其他受害者形容般,那混蛋真的全身黑衣、黑面罩......活脱脱一个精神病!而我看医生比那狙击手更有病!医生被攻击之后,竟然就这样坐在巷中自己治癒自己!明明都报警了却隐瞒伤势,若不是途人发现他后叫了救护车,我看那疯子要坐到今晚,半条腿都给扯断了耶!」 「呵,这就是凌日,对他来说被伏击成功、还要让你们帮忙实在太丢脸了......但那狙击手就这样一声不哼地出现,弄断他的腿然后消失?」 真的就像传媒绘形绘色地报导的,只是个以伤害英雄为乐的变态吗?但有太多事说不通了。 「嗯,那个......」好像被照头浇了冷水,思慢突然表情尷尬,一手摸着后脖,「我也是听其他护士说的,医生跟警察笔录时好像说过那狙击手曾迫问他『英雄的代价』......我也不是很确定啦。」 这下换他的心里一沉,心脏彷彿直直坠落冰湖。 他侧过脸去,同样目光闪躲、胡乱应答,「这样啊......」 人们在英雄面前提起「英雄的代价」时总会表露出不自在,好像在窥探私癮、像在讨论少女初潮或哪个表亲不举,他永远都不懂化解这尷尬又好奇的氛围。 「你俩能把死人都吵醒!思慢你还让不让病人休息了!?」 病房中突然爆出咆哮,听起来元气十足,一点都不像断腿濒死的伤者。 思慢像针扎屁股般跳起来,拉开病房门,「我有这个超能力的话早就不用留在这破医院了!还有我不叫思慢!」 「你明明很喜欢这个暱称!」 「你就死剩一张嘴了!你省点力气去医治自己吧,被虐狂。」思慢从鼻子喷气,用手势示意他进房。「小小被虐狂等下还要上学,别留他太久。」 思慢瀟洒地转身就走,留他一手拿宝特瓶一手拿背包,愣愣站在门边。 凌日已经被打理得十分整洁乾净,穿着病人服坐着,一手按着大腿上方,显然仍然在治疗自己,但随着血肉重长,那隻手所发出的光芒也愈来愈微弱了。 断腿被厚被子给盖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被子一点一点地隆起,正长出小腿的形状。 凌日招手让他过来,劈头就问,「你为什么会这么快知道我被狙击?是十八号告诉你的?」 看不到断腿的他小小松了一口气,坐在病床旁的胶椅上,刻意转移话题。 「英雄生长热?你就是这样跟周围的人乱说的?说得我好像还没学懂上厕所的奶娃!」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包着尿布的崽子至少不会乱吐奶。」凌日的眼角微微抽筋,烟灰色眼睛流窜着光芒,似决定不了要为被吐一身的事大笑或生气,再问,「是十八号告诉你的?」 看来是躲不过了,他只能点头,「她传讯息给我了,反正我本来也是要上学的。」 「啊——!那个多管间事的婆娘!」凌日愤怒地扯着被子,低头唾骂。 他任凌日发洩了一下,待凌日冷静下来了才问,「所以......英雄的代价?」 他知道若与凌日对上视线,自己的表情管理绝对会失控,只能装着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矿泉水,这是他吐了之后护士塞给他的。「有护士听到你笔录时说,那狙击手为了迫问你的英雄代价才伤害你......」 「把它给我。」 「嗯?」不按理出牌的回应让他抬头,发现凌日向他伸手讨那瓶水,「哦好......」 他下意识地发动能力,手跟瓶子都没有动,但握着的那瓶水开始升温冒泡...... 「直接给我!」凌日结实地一掌拍在他头上,打断技能「发动读条」。 「真是的,你是被班上的女生们教得太好了吗?只要有人把饮品食物塞给你,你就膝反射般当起人肉微波炉,真是被同学调教到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凌日接过水瓶后放到床头柜上,「我怕你太激动把水弄成炸弹,我真的不能再烫伤了......为什么生长热是用来折磨我不是折磨你的?」 医生的冷嘲热讽通通左耳入右耳出,他继续,「所以?那混蛋连环狙击了四个市镇、三十六个英雄,只为了迫问大家的英雄代价?为什么?你的代价完全不是秘密啊!」 凌日耸了耸肩,他觉得作为一个被扯断腿的人来说,凌日表现得有点太不在乎了。 凌日道,「雪貂市不大,我的代价是公开的秘密,想藏都没得藏,但对这个狙击手来说并不是吧,他不是这里的人,当他可以直接迫问我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周围打听?」 「但你......」他舔舔突然乾涩的嘴唇,「但你不是那种人,你从来没有要藏着掖着的脏秘密。你对比起其他人简直像个圣人,你的能力是治疗,换取能力的代价是汲取别人的痛苦,止痛药甚至都对你没效!你完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英雄,凭什么那个混蛋还......」 「唏,首先,这段话我绝对要你再讲一次录下来给十八号听。」凌日的嬉笑渐渐转为苦笑,「其次,我倒是能理解这狙击手的动机......你别这表情!先听我说,近几年奇利愈来愈多、伤人事件也多了。之前奇利只杀伤走出电网外寻求刺激的傻瓜,现在都不怎么怕电网了,雪貂市附近的更多到不像话.....我的意思是,若有人认为英雄们都太无能,只凭这好运外掛去欺世盗名、保护不了任何人的话,迟早会出现英雄袭击的......尤其很多英雄的代价不那么光彩,狙击英雄这事真的值得惊讶吗?」 「如果他有那个能力去伤害三十六个英雄,那代表他也是个超能力者!他有这么强大的能力肯定也有很大代价,他没有资格去私刑......」 「超能力者吗?我可没那么肯定。」凌日耸耸肩,「事情发展得很快、很模糊......我今天值大早班,去医院途中在天桥下被袭击了,那里连鬼影都没有。那时天色还没亮,只有簷下的光管灯照明,我记得那光管灯忽然在闪,一抬头看灯就被人从后撞上墙,绞着我的手向后扳,那力度完全不像人类、手指很冰......我就猜到是那大名鼎鼎的英雄狙击手,嘛,他也不拖泥带水,直接问我的英雄代价是什么......」 「我还在问他是什么人、问他的意图......可能我用区区一分鐘就惹毛了他吧,这傢伙绝对有躁狂症!他二话不说就踢断我的膝盖骨,再向下踩断我的腿......三秒不到,byebye小腿。一句废话都没说,若我不是受害者,可能都要拜他为偶像了!」 凌日吹了个口哨,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但他能在男人眼中看见相反描述——凌日因为能力递减而熄灭的眸中流光,死灰復燃般静静变亮了一些。 凌日甚至都没提到自己被硬生生扯断骨截肉有多痛。 凌日续道,「你还记得我之前治过一个过被裁纸机切断手掌的患者吧?那时我好像痛晕了三次还是四次......总之哥有练过,我没有休克,待他一松手我就立即火力全开治疗自己。我答,『我的能力是治疗你妈,代价是有一点痛』,还超帅气地向他比了中指。啊~结果他一点都不生气,只是回一句『我没有母亲』。认真的?这傢伙还挺搞笑的。」 「所以你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他听完后就走了?」 「我感觉他甚至都不太在乎答案,可能那只是攻击英雄的藉口。」凌日摇摇头,「但的确有很多英雄被他找上了却毫发无损的,可能他满意他们的答案吧,我也不懂......当时光管灯像癲癇般狂闪,他又穿得一身黑、戴了半张脸罩,我只看到他发动能力时的橘金色眼睛。」 「......橘色。像什么?橘子?太阳?」 「橘子?小子你还没吃早餐吗?」 「我突然就只想到橘子嘛!橘色的东西又不多!」 「你千万别让那狙击手听到你叫他小橘子,那可不是半条腿能了事的。」凌日忽然伸手揉乱他的头发,「好了,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吃点东西赶快回家吧,我听说警察在准备安全屋了,你跟......小爆竹,她跟你同班对吧?」 「她叫緲緲。」 「对,小爆竹。你也看着她点......虽然她应该比你更安全,毕竟小爆竹的能力是双手放烟花,至少比你更有攻击力。不,你乾脆就别乱跑了!乖乖在家等警察找你吧!」 依小镇的警力跟反应速度,这事大概要晚上才会发生了。 他摊开双手,仰天翻个大白眼,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去了。 到底什么时候这傢伙才能不把他当小孩,凌日不过虚长他五、六岁,自己也是个在唸书的见习医生。「五十步笑百步,我睹你那条腿长回来之后就立即下床去折磨病患。」 他一手抽起背包上肩,走往病房门口,从窗口观察外头是否已有警察站岗。 才握上门把,凌日放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唏,后天我跟十八号找你吃大餐庆祝你身体上已经成年了怎样?」 「......你是跟十八号处得太久,连说话都变得下流了。」 他低头微微一笑,他都忘了自己后天生日了,感觉心理年龄已经七老八十。「反正就算我尖叫着拒绝,你们都不会理我的。」 他抬头看见玻璃窗上映出男人的半边脸,烟灰色的眼神柔和。 「说真的,洛希,万事小心。」 若凌日得悉他一直藏着掖着的英雄代价是什么...... 可能会认同他是罪有应得。 第二章(上) 过气童星们 今天的课室格外吵,他厌烦地低叹一口气,把摊开的书压在头上虚掩双耳。 现在上学连好好睡个懒觉都是妄想了。 周围同学好奇八掛的视线都快在他背上烧出一个个洞,他们都奇怪狙击凌日的事件发生后,为什么他还能像没事人般上学(虽然迟大到),但也没敢贸然去问。 毕竟那狙击手从不杀伤平民,也从不在人多地方出现,可能他待在学校才最安全。 同学们压低声音讨论了好一阵子,发现没人掌握答案后就转换了新话题,他隐约听到好像隔壁班来了个新教授还是什么的,虽然他们热切讨论教授的长相跟专业,但毕竟他们都快毕业了,新教授怎样也不过是无聊时的谈资。 老师进课室之后沸腾的人声才稍稍冷却,他也渐渐进入梦乡...... 噠—— 发丝好像被某物擦过,他皱皱眉头,把脑袋更深地埋进臂间。 背后传来悉悉窣窣声音,三秒后,啪—— 又一个小东西飞撞上他的脑袋,他固执地动也不动。 课室翻起窃窃私语的声浪,连老师都阻止不了那种兴奋,所有人的注意力好像都被窗边事物吸引了......他用脚趾头猜到是谁来了。 又一颗小纸球空降,这次精准地降落纠缠着他的发丝。 他烦不胜烦,坐起身一手抓下纸球,拆开后看见娟秀字跡:十八来找你 他转头瞪了那扔纸球的女生一眼——緲緲只是狠狠回瞪他,拇指一扳指向窗户,嘴巴无声开合:十八。 说得好像还有其他女人能在窗外飞似的。 他把字条重新揉成团,然后瞄准课室角落的垃圾捅一扔。 纸球精准地扔进了。 坐在前排的女生惊讶地转头看,刚好与他对上视线,那女生看起来不知道想翻白眼还是脸红。緲緲在后头发出很大的呕吐声。 「好像.....有人找你?洛希你若有急事可以先离开一下。」老师终于忍不住指名道姓。 十八号鲜少到学校找他,还是这样华丽的出场方式。同学们已无心听书,好像看见稍有名气的女影星般,都凑近窗边看得目不转晴,还有后排的人站起来。十八号友好地向他们挥挥手,他们就更兴奋地挥手回应。 十八号敲敲窗户,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他把脑袋埋回臂间,决心当鸵鸟。 十八号见他油盐不进,把手放于额上向老师行了个道歉礼,瀟洒地转弯飞走了,徒留课室一片陶醉惊叹。 他真的该听凌日说不要来学校的。 *** 「凌日不是叫你别上学吗?」 「你也午安啊,十八。刚好巡逻到这边吗?」 他向栏杆外悬浮的女人举了举炒麵麵包,然后再大咬一口。 早知道十八号在逮到他之前不会轻易放弃的,所以他一午休就上了天台自投罗网。 「别跟我在这装,小音叉。」 英雄外号名为「十八号」的女警双手环胸、表情慨愤,故意叫那些小别称来噁心他。「那双无辜的蓝色狗狗眼可以用来骗同学,但对我没效,小海螺。」 「真的吗?」 就为了噁心回去,他低头并向上看,夸张地眨了眨眼睛。 十八号的双眸泛起幽幽绿光,看上去很想大巴大巴扇到他晕厥,或是带他上最高的红杉木然后把他从树顶扔下去。看十八号穿着警服,也不知道今天是负责巡逻还是偷溜出来找他的,那代表学警身分的臂章在空中飘盪倒是好看得紧。 十八号说,「凌日传讯息给我,让我看着你点,他说你十成十还是会去上学打工。」 「......说真的,你们过点自己的生活吧。你们是我老爹老妈吗?才虚长我几岁,家家酒究竟是你还是凌日的性癖?」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你明明知道的......我跟凌日只是朋友!」 十八号的脸突然爆红一片,语无伦次。 调侃十八一向都挺好玩,这英姿飆爽的警察配上酷炫的飞行能力可以迷死一片男男女女,但一提到情爱之事就会脸红耳赤、难以招架。 他的副业就是不时打击雪貂市最酷英雄的形象,让她不要过得太顺心如意,他一向敬业乐业。 「哦~~小微波炉今天为什么这么暴躁?因为凌日即使断了一条腿仍把你当小孩般哄,伤了你的自尊心吗?」十八号反击,在空中停留愈久、她双眼的光芒就愈黯淡,「你还真的吐奶在他身上了。」 「都录音下来了,再说一次吐奶我就告你性骚扰平民。」 他看见十八号眼中的光芒所剩无几,是超能力快耗尽的标志,于是便敲了敲栏杆。十八号从善如流地飞过去坐在栏杆上,双腿在空中摆啊摆的,眼睛沉淀回祖母绿色。 十八号道,「说真的,警局为英雄狙击事件设了专案小组,很快就会接你们去安全屋的,你不要乱跑!这傢伙狙击了三十多个英雄,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幸好凌日能够自癒,不然会失血过多而......」 想起那个字眼,他俩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我住的破烂租房比安全屋更安全,连电梯都没有,那混蛋要找到除非他的能力是好运。」 十八号皱眉,「别嘴贫了!在浣熊市的英雄被狙击时我们已经在做准备,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受袭的是凌日......他的英雄代价谁都知道啊,袭击他除了宣告『我来了』之外有什么意义?」 凌日说那狙击手缺乏情报,但要精准伏击凌日需要知道他的作息,怎可能不知道他能自癒,换取能力的代价只是承受痛苦?那男人根本值得一个圣号! 若只为了伤害他而伤害他,又跟狙击手的行事风格不合,毕竟在这么多起狙击事件中,被伤害的似乎只有那些英雄代价「不那么光彩」的人。 素有负面传闻的「那种英雄」在被狙击手伤害后基本上坐实了传闻,不会真的死亡但会社死。 传闻层出不穷,有说他们的代价是吸人血、杀死一隻啮齿类动物、在陌生人身上开血口、偷一件东西、令别人流眼泪......但除非当场抓获,不然没有英雄会承认那骯脏秘密。 许是看他沉思过久、脸色不对,十八号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反正你的代价只是烧伤自己,就算他真的抓到你也未必会伤你!你除了共振之外不是还有自癒能力嘛?虽然没凌日那么厉害,不过你俩都是耐操组的!」 大力怪女完全不会控制力度,皮肤敏感加上疼痛让他缩了缩肩膀,女警吐了吐舌说抱歉。 认识凌日跟十八号这么多年,他们从不讨论各自英雄的代价,但不知怎的十八号自己就得到结论:他发出共振的代价是双手温度过高会烧伤自己,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让十八号误会下去挺好的。 「怎么要担心?他要是肯痛快杀了我我还得千多万谢呢。」 只是有些事对不上号,他伤害凌日的动机太怪了,只是宣战吗? 而且就算迫问英雄们,狙击手又怎肯定他们没有说谎?他们为了保命绝对会说谎的。 ......他肯定是说错话了,向来譁噪的女人突然沉默了,让他也心下一沉。 抬头望向十八号,女警果然满脸不敢苟同,眼神彷彿两把手术刀般锋利。 鑑于他俩已讨论过这件事太多次,只须一个眼神已心照不宣。十八号问,「......又是倖存者内疚那玩意吗?」 他舔舔嘴唇,嚐到咸苦味,「我没有倖存者内疚。」 如果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心理医生可不是那么说的。」 「心理医生什么都不懂,他五年前又不在那山洞里!」 一定是那该死的英雄生长热搞乱了他的脑袋,平日别人提起塌方事件时他都是打哈哈就混过去了,特别是当凌日跟十八号提起时......尤其是十八号。 十八号的脸蛋立即皱成一团,耳壳因蒸腾而上的激动情绪而变红。 他把心里那个大吼大叫的十二岁男孩搥打在地,责怪他为什么总不合时宜地冒出头来,一句「对不起吼了你」捲在舌尖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跟十八号之间已经不需要道歉,若谁开了个头,只会陷入互相道歉的地狱轮回。凌日说再听到十八号向他道歉一句就要罚钱。 「......这次。」十八号慢慢握紧了拳头,把栏杆握得吱吱作响。比起向他承诺更像是对自己立誓,「总之,这次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上次也不是你的错。」 他轻轻说,这可能是他最接近道歉跟安慰的话了。「你当警察的可不能太偏心了,还有其他英雄让你去烦呢。」 至少雪貂市有空中英雄在巡逻,那狙击手不敢随便动用飞行能力,如果他懂得飞的话。 「对啦,我刚才已经找过緲緲,你俩就像小时候一样互相照顾吧!」 他那「青梅竹马」从小到大都没有公主命但有公主病,只会颐指气使他做这做那,不是有求于他绝不降低姿势。互相照顾?哼,走着瞧吧。 正想回应,午休结束的鐘声就响起。 「走吧,你现在回课室还安全点。」 十八号的双眸似被打火石点燃般从瞳心冒出火花,她以脚跟一踢栏杆,身体就浮出天台边缘。离他两米远时,忽然转身大叫,「对了,我跟凌日后天要庆祝你生日!」 「十八岁啦......」锈红色头发的警察摇摇头,感叹时间快速飞逝。 尾音还没击地,女人的身影已化为天边的小黑点。 他远眺着直到黑点被蓝天吞噬,才慢吞吞离开天台。他叹气,怎么身边的女生全都这样爱下命令? 第二章(下) 过气童星们 「你送我回家吧。」 说起曹操,曹操就到。 彻底无视站在书桌旁,拦截他必经之路的女生,他跨跳过书桌向门口走去。 緲緲亦步亦趋,手指头几乎戳到他的背,「喂,洛希你聋了吗?我让你送我回家!」 他没有时间理她,要赶在警察逮他进安全屋软禁前偷溜。 凌日狙击事件经歷了半天时间发酵,在放学时段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现在两个英雄聚在一起太惹眼了,何况緲緲还在鬼吼鬼叫的,不理她不是个选项。 下一秒她可能就会开始助跑,整个人跳骑上他的背,树熊般抱着不撤手。 以这傢伙的性格绝对做得出这么丢脸的事。 「为什么?」把背包甩上单肩,他开始愈走愈急,緲緲也愈跟愈快。 「你装什么装,你早上去见你爸了吧?你妈刚才也来找你了,你还问我为什么?他们没吩咐你要照顾我吗?」 说得好像只要是那对「老夫老妻」的吩咐他就会听似的。 他说,「玩家家酒是他俩前戏,我只是个受害者......等等,我听到的是孤儿的妒忌吗?」 「我已经不是孤儿了,院友。」緲緲挑衅地说,「你知道自己没被收养是因为性格太烂了对吧?你这双面人!」 他跟身后那粉红头毛的孽缘是从孤儿院开始的,但双方对孤儿身分都没怎么介意,因为a.緲緲因为外形可爱又嘴甜老早就被领养了;b.他根本不想被收养;c.他俩都因为善用可怜孤儿身分捞到不少好处,一同扼腕年纪愈大就愈失去这魔力了。 他道,「我为什么要送你回家?反正你从小都没人照顾,还不是活出了公主病?你死不去的。」 这傢伙的生命力比蟑螂还强、比泥鰍更滑溜,他亲眼目赌她连续半个月每晚溜出房间去搜刮冰箱,东窗事发之后还能推锅给比她大六岁的孩子,让院长痛哭流涕地道歉错怪了她。他有信心她会活到二百岁,前一百岁用以一统各国、后一百岁去征服银河系。 緲緲脱口而出:「我操你......!」 还说他是个双面人,这小双面人面对知根知底的「院友」时也控制不了脾气,招来附近两三个途人惊讶侧目。 他俩毕竟有「孤儿英雄」的形象要守护,不若而同地扯出能滴蜜的假笑,闪灵电影里那对双胞胎似的,令同学们望着他们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 他道,「明明是过气童星,你的偶像包袱可真重。」 緲緲一步不落地跟紧他,死活不松开咬紧猎物的口,「彼此彼此。」 流连在他们身上的视线,都被他们像总统伉儷般嫻熟的微笑跟二十度角挥手给打发走。 他俩在嘴上你来我往,边掛着僵硬的芭比笑容,边脚下生风地前后衝出校门。 他毕竟腿长一点,緲緲进行百米竞步后已经有点喘气。 「你、你究竟要跑去哪里?送我回家又碍不了你多久!你还是男人吗?」 「我打工快迟到了!」 「凌日连腿都被扯断了,你还打什么他妈的工?你真的不怕死吗?」 「我不像你被收养了有爹有娘,全勤奖金跟房租可不是从树上长的!」 緲緲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答案的,可能他们毕竟是太久没有说话了吧。 緲緲大声地嘖一声,三步併两步与他并肩,「我会向十八号告状的。事实上,我明天开始就会跟学校每个人泣诉,你为求自保把我扔下,让我这美少女孤零零地承受被狙击的恐怖。你狼心狗肺!不、你根本没有心!你觉得我这样控诉之后,你还能在学校过得风生水起吗?」 他反击,「你可能毕不了业,我可是快要上大学了,谁在乎高中形象?像你般死咬着六岁的人设吗?」 緲緲回以重炮,「这是个小镇,上大学的都是同一批人,你能逃到哪里去?」 步出校门,他们互瞪了好一阵子,緲緲的双眸威胁性地泛起波光,随时用一个烟花把他炸飞。 不用劳烦那狙击手,她自己就可以把他打进医院。 他从五岁起就出尽浑身解数避免与她互殴,不能现在跟她毫无瓜葛时才前功尽废。 「若我拒绝的话,你会把我炸成一朵烟花吗?」他慢慢双手环胸。 「有这个可能。」緲緲也学着他双手环胸。 「炸完之后若我跟别人说你打我,你会把我再炸得更高吗?」 「有这个可能。」 这就是他想知道的一切了。 他放弃地向緲緲家的方向摆摆手,示意她带路。 緲緲发出欢呼,双手握拳高举向天,「我就知道你心软又好色,拒绝不了美女!」 ……若他今天再用力翻一次白眼,眼球肯定就会跌入脑壳之中。 *** 「这是你回家的方向吗?你是不是故意绕了远路?」 「哪有......」 「说真的,我没时间陪你玩了!我跟店长说半小时后会回去的!」 他大概只知道緲緲住在城西,但她走了十五分鐘愈走愈遍离城镇,再走远点就要进入山边了。 雪貂市到处都是高山峡谷跟森林湖泊,佔地广阔的红杉木国家公园就坐落在东北方,步行径途经他们学校附近,除了已开发的步行径之外就是原始野林,每年一到旅游旺季就总有好几起旅客迷路或登山受伤意外,他不信緲緲明知狙击手在市中,还突然提起兴致抓他踏青。 緲緲嘴硬道,「现在离夏天还远着,店里不差你这个间人啦!」 说得对,因此离林边愈近,随着人烟减少,气温也愈来愈冷。 他用上吃奶的劲去瞪女孩的后脑勺,女孩踩在被黄绿林叶覆盖的废置铁路轨上,步伐轻快,边漫步边对着小镜子补唇妆,连后脑勺看起来都那么欢乐。 他羡慕她该死的平衡力、还妒嫉高中女生能抵御低温的神奇体质,短裙下、袜裤上有绝对领域。他悻悻然拿出背包中的围巾,「......你是觉得我很好骗还是怎么的?你进山是想干什么?」 「我是觉得你很蠢啦,但胜在还有点能力,你把我送到旧时的隧道工棚屋就可以走了。」 因为他没有转身就走,确定自己奸计得逞的女孩边哼着小曲,边用尾指抹走溢出的唇膏。 「你为了不去安全屋所以躲在山中废墟!?你脑子进水了吗?」 这傢伙比他还更夸张,他只是为了赚生活费而尽量拖延时间,緲緲为了不去安全屋就直接躲进山?她的脑子被烟花炸到秀逗了吗? 这傢伙可能在早上听到凌日被袭击时就在准备了,难怪她揹的背包大到可以砸死人。 「我后天在豹猫市有选秀比赛!我不能被软禁这么多天,你知道那些警察有多废,若他们永远抓不到狙击手,那我们就要永远住在安全屋了!?」 「.......你老爸老妈今晚就会报警说你失踪了。」 「能躲多久是多久囉。」緲緲耸耸肩,转而梳理眉毛,「棚屋不小,你想的话也可以住一阵。反正我们也很久没进山了,就当是露营吧。」 无言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事实上,狙击手的犯案足跡遍及四市,但到现在都还没被抓到,狙击手很大机会一直在监听警察频道,安全屋也未必一定安全......真麻烦。 他现在也不能扔下緲緲自己走掉,至少要送她到棚屋,顶多待下山后再告诉警察......到时候这狡猾的小妮子可能早就躲到别处了。 緲緲边哼着乱编的小曲边补妆,在废弃路轨上跳上跳下,活像隻衝入落叶堆的狗崽子,那轻松劲儿也不知道是表演给谁看的。 良久,緲緲才打破对话沉默,「你想好英雄外号了吗?」 「我没想过那个。」 「骗人!你以前连作梦都会说梦话,整天缠着大人问改什么英雄外号才好。」 他不应答,专心感受乾涩冰冷的嘴唇及温暖的鼻息,抬头看高耸入云的林景。 这里离红杉木公园还有点距离,但越过树冠或从林隙间还是能窥见红杉木林,因为那些千年巨木实在是太高了。緲緲没有带他走步行径,在山野间长大的孩子们都处之泰然,秋末冬始的枯黄落叶林的确是很不错的景色,呼吸间都是乾燥的泥土及树叶味道。 他们随着铁路轨深入山间,四周愈来愈静,只剩下鸟叫跟踩碎枯叶的悉窣声。 明明是正被狙击的二人,此刻却跟现实割裂,像对在林间散步的小情侣。 「我还在纠结,我的英雄外号叫烟花女还是焰火好?总不能让人一直叫我firwork_1810吧?那是id又不是.....」 「firework_1810挺好的。」 「你为什么非得要表现得像个混蛋!?」 緲緲凶神恶煞地转过来吼他,吓得他整理着围巾的手一顿。 「......你刚才还指责我是个双面人,在学校用另一副面孔。」 「因为你就是!我是说,当英雄有什么不好的?哦,可能会令我们在三岁炸了整栋还没供完贷款的房子而被遗弃,但反正已成事实了,为什么不用尽当英雄的好处?在超能力强姦我们的时候就要和姦你懂不懂?我的直播已经有两万粉丝了,可能很快就要出道了,你看?」 「我们不是英雄,只是两个倒霉鬼某天起床就能令东西震动、可以放出金属粉末。」 「但世上除了我有谁能从双手放金属粉末?我是独一无二的『那个放烟花的女孩』,而你......」緲緲的脑筋打结,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你是塌方事件的小英雄,最年轻的小英雄耶,这也很了不起了。你干嘛一放学就像下班般垮脸,恨苦愁深的?」 「我不是什么他妈的英雄,那次塌方死了五个人。」 「但你救了三十多条人命,我也救了你一命!」 「而你抓紧每次机会提醒我这件事。」 緲緲被领养后,他俩的生活轨跡就分道扬鑣,从院友变成没有交流的普通同学。 这样挺好的,免得緲緲对他恨铁不成钢,而他不屑她的英雄利益论。 「我的意思是,那次塌方不全都是坏事,若不是要保密的话,我俩可能早就成为世上最出名的年少英雄了!可以签公司出道,还可以打造银幕情侣档,他们爱死情侣档了......你跟我不用只在学校扮演无助孤儿,可以有更大的舞台,不然我们受的苦是为了什么?」 ......那次塌方不全是坏事? 「恭喜你那天救了我一命,可以心安理得自认为英雄了。」 他在学校有求必应,扮演没心没肺的无脑花瓶,只因为那符合其他人的期望。 毕竟他除了活下去也没其他事情好做了,想活得轻松点也没错吧。 鲜少看见他冷下一张脸吧,緲緲彷彿被他窝了一拳般恼羞成怒。 女孩的嘴巴张张合合,肯定想责备他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态度,最后只说,「对,我就是个英雄,你儘管烂死在这破小镇里吧。」 看见女孩的好心情破坏殆尽,气鼓鼓地走在前头,他不禁觉得有点后悔。 但说到底,英雄不过是超能力者的代称,只不过大家都觉得说四个字太绕。 英雄不过从二十年前开始出现,但人类很快就习以为常,像持续多年的大流行疫症般,「异」也不过像先天性疾病,而当患病的人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超能力者刚出现的时候好像还挺大阵仗的,但当各国政府进行大型联合的临床研究后,却发现所谓超能力不过是从指头喷出小火焰、飞一段短距离般的小外掛,能力没有减弱也鲜少显着增强,更不是所有英雄都具超生长的自癒细胞,而那些细胞离开人体后也不堪使用。 无法解释的进化、无法採用的细胞、无法增强的能力......多年反覆的研究让热情渐渐冷却,市民对超能力者的危机感也渐渐淡化。 超能力者顶多是个便利的烟花筒、打火机,不能指望那微弱的能力可以救急扶危,而能力更有限额、时灵时不灵,还不如打火机可靠。 毕竟,超能力者们也只是有点能力的普通人而已,有好有坏,这世界没因为英雄出现而变得更好、也没有大幅提高了犯罪率。 不少自告奋勇去阻止小偷小盗的「街坊英雄」甚至被围殴到伤亡,血肉之躯抵御不了刀枪,成功例子寥寥可数。世界知名的英雄如摇滚巨星般罕有,也似明星般被经营。 更何况,世人早知道有「英雄的代价」,要用自己或别人的贡献才能换取能力的永续。 每个开诚公佈的英雄都可能在说谎,每个秘而不宣的英雄都是潜在罪犯。 政府对英雄的态度就像处理黑枪,即是说,牵涉人权及孩子的问题太烦了,睁隻眼闭隻眼吧!只有当逮到犯罪的英雄后,才会开始建造专为限制其能力而设的牢房。英雄在明面上与市民同罪,实际上被抓后要一辈子都当小白鼠,而这也震慑了不少超能力者。 他跟緲緲出生时,这股英雄热潮已燃烧殆尽,再也没人觉得英雄值得特别待遇。 英雄的出生率一向极低,像三胞胎般罕有,每个市镇都只有大概十个,更多聪明的超能力者选择隐瞒身分,所以实际数字可能更多。 多年时间足够政府建立比较完善的流程,在鑑定新生英雄的能力及危险性后就各过各的,英雄们只会被当地的警方特别留意、被市民们盯着一举一动,像胜出选秀的童星。 也足够让母亲们发展出专有的祈求仪式,千祈万求不要生出超能力者。 他跟緲緲的母亲大概是弄错了什么环节,或下產床时左脚先碰地吧。 没有人懂得怎样养育一个英雄,超能力者失控时不会炸毁世界,但烧掉一间屋却绰绰有馀。 緲緲在四岁时炸毁了自家房子跟附近三个单位,他在五岁时不过区区弄坏了一隻昂贵的机械狗,那还是他的生日礼物——很不公平,但拋弃孩子又没道理可言。 超能力者没有专属的孤儿院,在父母连夜潜逃后,他们被寄养在雪貂市唯一一间孤儿院。 孤儿+小英雄的叠buff,讽刺地有时候让他们过得比很多父母双全的人更顺畅,人类的同情心比超能力更强大。 「......你走错路了吧?我们愈走愈接近电网了。」 「乱讲,我都看不见电网。」緲緲边说边从背包掏出饮料,顺畅地塞进他怀里,撞得他踉蹌一步,「在哪里?你也没有高我多少......」 他握着宝特瓶开始发动能力,反正他的本体就是任人鱼肉的微波炉。 「我又不是用看的,空气中的电荷增强了......」 他感觉浑身更敏感、更难受了,后颈汗毛直竖,但饮料不够三秒已经变温。 在这种状态下发动能力,令他由头到脚趾都似被闪电舔过,带来阵阵痠痺刺痒。 緲緲目不转晴地看着他、然后走近,观察着充斥闪烁电流般的电蓝色眼眸。 忽然,女孩伸出手指,伸进他的领口中。 「喂!」 他彷彿被静电电到,按着脖子急急后退数步,肌肤泛起鸡皮疙瘩。 女孩的指头正缠绕着紫色光芒,显然是发动了某种金属离子。 緲緲摆着手指,「所以是真的吗?凌日说的英雄生长热?你怎辨到的......你以前都感应不到电网。你现在能透过共振追踪到奇利!?」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雷达。」 而且军方为什么要养个需要喝吃拉撒的雷达?「你别再碰我,超级难受的。」 「我们不是快成年了嘛,很快就可以去加入正式的大自卫队了。我不是说我们市那个蚊型的自卫队,是洋红砖市那种规模的。你的能力加上我的能力,很快就会名声鹊起了!」 緲緲从他手中抢回温热的花茶,「我会直播每场搜猎,在找到奇利时立即放烟花定位、每次凯旋而归都放烟花庆祝......」 他真不知道为什么緲緲计划自己的明星之路都要扯上他,他们没那么熟,更没有那么喜欢彼此。何况军方不止不缺超声波雷达,更不缺信号枪。 被传媒称为「奇利」的怪物从五年前开始出现,这名字只是黏土的英文音译。 奇利因袭击登山客而向世间昭告了存在,外形活像一条巨犬被胡乱浇上白色黏浆,乾硬后成为奇怪而尖锐的头盔和盔甲,但那种黏土与他们的皮肉及血管神经紧密相连,像被弓形虫所感染的老鼠会主动接近猫,在巨犬大脑形成的囊肿可以抑制其对枪械及火光与生俱来的恐惧,让他们主动攻击人类。 白色的黏土就是它们的寄生虫。 政府的研究显示,奇利其实是被感染的野犬,黏土也没有特别之处,成分结构与地球黏土大致相同。唯一的特徵是黏土自带极多电荷及磁微粒,而山狗的心脏、肺、大脑、肌肉及神经都增生了大量磁体,整头犬被磁化得跟黏土难分难解。 合情合理的解释是有个可以改变黏土结构、操控黏土变出傀儡的超能力者,但政府满世界找了五年均一无所获,只有奇利愈来愈多,各个城镇为求自保都集资建起围城电网,不理政府劝阻组成自卫队,多由有枪的热心市民及当地英雄组成。 雪貂市的经济全靠夏季旅游业在撑,经费少、警力少,英雄又不多,没有足够保障下,组团主动搜猎奇利的次数一隻手都数得完,自卫队多数只是携枪巡逻电网。 不管怎么说,这些才比较接近英雄所做的事了。 「你觉得吧,出名之后政府会不会让我们解禁?接受访问时就可以说我们第一次的自卫队任务了,记者们肯定会问的!塌方意外又不是小事,四市联合出动了都上了报纸,作为英雄的首次任务我觉得台阶超高的......他们应该又会再寻找那『挖心魔』吧?」 十五分鐘后,緲緲还是不肯承认她已经迷路或记错方向了,只有他像尾脊接上了充电座又被丢进浴缸般难受。「你真的迷路了吧?走了这么久应该都到了!」 「是啊......奇怪。」女孩举起手錶摆弄地图,gps在深山无用武之地。「棚屋明明在鲸鱼谷附近的。」 鲸鱼谷因被山石流强大力度撞毁的一段铁路而得名,若你瞇起眼睛及加点想像力,被撞弯的路轨恰似巨大而破碎的鲸骨,是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山中軼处。 「鲸鱼谷不是这方向,我告诉你我们快到电网了!」 「我肯定鲸鱼谷就在附近,多走几步就到了......你信我还是信自己?你多久没进山了?」 「反正我们前面什么谷都没有......」 「你不是人肉雷达嘛?那你就去走正确方向啊!若不能的话就闭嘴......」 若他那微波炉般的弱鸡能力可以升级成雷达就万事俱佳了。 他无奈仰头,闭眼呼出一句「好吧」——「你留在这儿不要走开,我找个高地察看一下。」 显然有点心虚的女孩不说话了,皱了皱鼻子,后退两步倚在大树上。 他边走远边用两指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向她。「别走开。」 緲缈张大嘴巴作势要咬他的手指,「呦!」 他离开不久,但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三步併两步跑回原地,就怕那小妮子不在。 幸好远远就看见那粉红色的头毛跟卡其色裙摆,他悬着的心才安放下来。緲緲高举着手机、手舞足蹈的,也不知道在自娱自乐什么。 「喂,我刚爬上小山丘看见鲸鱼谷了,完全是相反方向,要走好长一段路,快起......」 当他靠近时,女孩从手机屏幕中看到他,便立即高举手机及调整角度,「来了、他来了!我们好久不见的小英雄,跟我同一间孤儿院的战友!大家想不想念他?点心心跟捧花表示欢迎吧!」 他立即弯腰躲闪镜头,用手挡着脸,「你干什么!?你的手机还收到讯号吗?」 「傻瓜,当然收不到啊!我在拍短片迟点装直播啦。」女孩操控手机角度的姿势像八爪鱼般灵活,无论他躲闪去哪都能跟着旋转,一路走动确保把自己跟他同框,「这段会剪掉的,三、二、一......我今天还邀请了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一起爬山,大家猜到是谁吗?提示:金发蓝眼的帅哥......」 「天,你还能更可悲吗?我本来只有89%肯定你是仍在发明星梦.......」 「你才是过气童星,我的粉丝已经有两......」 忽然,手机屏幕中出现一闪而过的黑影。 他浑身激灵,立即转头,但空中没有任何异物,连云跟鸟也没有。「那是什么?!你有看到吗?刚刚那里有黑影掠过......」 「什么?」緲緲被他的惊呼一吓,暂停录製视频后把进度条往前拉,「有吗?你别吓我!我什么都没看......」 有了。 背景有道黑影被摄进镜头内,问题是......那黑影竟然跳得比树冠还高。 那种大小跟形状,无论如何都不像一隻鸟。 他们对视一眼、后颈寒毛直竖,从脊椎升起迅猛的恐惧。 緲緲眨了眨眼睛、瞳心擦出光星,紧握手机的五指都泛起洋红色光晕,隐隐颤抖。 「......你、你说鲸鱼谷在哪?我们跑过去好吧?」 话音未落,林鸟纷飞。 女孩惊叫着抓紧他的手臂,他死死盯着身后异动的树林,悉悉窣窣的声音从轻至重、远至近袭来,像头正在搜猎的野兽不管不顾地野蛮突进,踩断枯叶、撞断树枝。 异响在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时停下了。 忽然,万籟皆静。 正当他们要决定是否向前逃跑,把背部交予敌人时...... 头上就掠过一道庞然大物,短暂遮掩了天空,往地面、往他们满头浇上长长的影子。 巨物在他们身后落地,整个世界都被吓得一震。 他们转头,目睹了前所未见的怪物——那丑陋巨物足有一人高、三人宽,灰白混浊的瞳孔倒映出他们的身影,全身缠绕着滋滋作响的白色火花。 「啊啊啊啊啊—————」 第三章(上) 那个双手放烟花的女孩(少男少 那是奇利,但不是平常在新闻中出现的奇利。 面前的巨犬只有三条腿,却有三条形状各异的尾巴,一条代替了缺失的后腿踩于地上。白黏土构成的盔甲与其皮肉相连,缕空位置挤出鼓胀的破损皮毛,已被勒得皮开肉绽。 「啊啊啊啊———」 緲緲尖叫,他大叫,狂乱地互相抓紧对方、扒拉着后退。 就连奇利都只在新闻画面中见过,更何况这简直是世人未见的犬王。他们慌不择路地向后跑、嘴唇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緲緲跑了两步就疯狂甩背、扔走沉重的背包。他抓紧女孩的手臂,拉她跑快点。 有数秒,犬王好像只用那双混浊双眸在观察他们、动也不动,像看老鼠的大猫。 忽尔,脚下地面再震动,緲緲细声惊叫、双目含泪,不敢回头看。 他转头只见犬王不动如山,三条黏土尾巴却缠绕聚集成一条,彷彿有生命的藤鞭般迅速生长,长尾巴朝他们衝来! 千钧一发间,他推开女孩。 黏土尾巴在他们间穿过,刮破他的校裤。緲緲跌坐在地,惊恐死瞪着那灵活自如的尾巴......「什......什么?!」 奇利就是增强了攻击力的疯狗,绝对做不到这些! 「快起来!」 他衝向被吓傻的女孩,还没碰到緲緲的手臂,再度出击的尾巴就捲住她的脚踝,把她向后扯! 「啊———!」 他衝前抓住女孩的手臂,没跑两步就被拖曳在地,连同緲緲一起快速被向后拖。 不行! 他当机立断地松手,緲緲发狂地想抓紧他,「不要、救......救命!」 他甩开女孩的手,手脚并用着扑向前,一把抓着尾巴发动能力。 一碰上尾巴就彷彿触电、溅喷出白色火星,他咬紧牙关不缩手,黏土尾巴在高幅振动之下绽开裂痕,但破碎的速度太慢!一小块黏土剥落,露出其下腐烂暴露的血肉及白骨。 犬王痛吼一声,突然松开緲緲、尾巴后收...... 然后捲土重来,长宽暴增一倍!白色巨蟒捲着他的腰,尾端再缠上较远的緲緲,把他们绑得一串棕子。 「啊———」 二度被扯摔下地,他与緲緲同步痛呼,死命拉走缠于腰上的尾巴。 緲緲慌乱地发动最大能力,双手泛起青苹果色光芒,疯狂拉扯着禁錮。「不、不!不要......」 逮获猎物的尾巴极速向犬口回收,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被咬死! 他边扯尾巴边向上望......不是错觉,犬王的脑袋上、身上的黏土都减少了...... 牠的黏土是流动的,但也是定量的! 「緲緲!那里!看见那里了吗?」 他指着犬王的右边下顎,那里的黏土所剩无几,已露出灰败破损的皮肉,白森森的牙齿隐约可见,那是犬王脑袋最脆弱的地方。「先我,然后你!你要蓄力!」 緲緲的泪目在犬王与他之间移动,不住点头,虽然一脸惊恐,但双手立即熄火。 天啊,他希望緲緲真的明白了,他希望自己睹对了。 若果他们对不准位置、若果他们的能力根本不够...... 没时间让他细想,转眼间他就被扯到血盆大口下,眼中世界上下癲倒,巨兽的灸热鼻息喷洒在他脸上、伴随着死肉腐臭。 就是现在!他一咬牙关,双手往上顶,狠狠抓住牠的下顎! 他用尽全力去发动能力。 共振让他整个人像通电般不自控地弹跳,像被捞上岸的活鱼。 巨犬的面具瞬间爬满了蛛网裂纹,黏土碎块飞溅,甚至有些被震成粉末。 成了!不够,还要更碎!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放手,在巨犬因惊震及疼痛而嚎叫、狂甩脑袋时仍不松开......黏土头盔愈碎,緲緲下一击的成功机会就愈大! 在犬王癲狂摆头下,他顶多坚持了数秒就被甩走。 巨兽急着回收尾巴的黏土,被缠着的緲緲也被拉近身边,他听到女孩低喃,「到我了到我了到我了......」 女孩双手笼罩着粉红色的光芒,耀眼程度前所未见。 在鬼门关前,緲緲选择了她最喜欢的顏色,这发现让他也不合时宜地笑了。 紧张的緲緲根本等不及被扯至巨犬口下,伸长双手就扑上去拥抱巨兽! 「去死吧!」 他大叫着女孩的名字,但声音被突然爆开的巨响及白光掩盖。 「嘭——————」 一朵烟花直接在巨兽的脑袋炸开。 他被近距离的爆炸撞开,眼前一片白、世界充斥耳鸣。 ……能成! 必须能成! 「嘭————」 「嘭——」 从来没有对活物......不、从来没有对天空以外地方放烟花。 女孩泪流满脸,哭着大叫「去死吧去死吧求求你去死吧」,一次又一次抓着怪物的脑门发动爆炸。 「嘭——」 摊软躺于地上,失明的他只听到一次比一次更弱的爆炸声。 他疯狂眨眼想回復视力,撑起自己时感到腰间的尾巴松开了......他们成功了....... 四周烟雾瀰漫,他甩甩头想甩走耳鸣,大叫:「緲緲!」 又一次爆炸声,但已是强弩之末,声音极其微弱。 「緲緲!别再炸了,够了!」 緲緲跟他一样把自己迫至极限,从没有发动过这么大、这么多次的能力..... 緲緲很快会筋疲力尽,若犬王没有死,她连逃跑的力气都不剩。 「緲緲——!」 视力回来了一些,他挥手拨开聚拢在眼前的白雾,「咳!咳咳咳......」 他看见緲緲跪坐着,而巨兽倒卧在旁、半边脑袋已被炸飞,他这才松一口气。 緲緲四肢撑地、不停喘气,黑血、黏土跟脑浆淋湿了大半件校服。 他挥走巨犬尾巴,想跑到女孩身边,才跑一步已经脱力跪下。 「什!......」过度使用能力让他被闪电劈过般颤抖不已。 他半爬半跑到緲緲身边,拉起她的胳膊,「快走,趁现在!」 緲緲被他一碰就浑身一震,迷濛的双目看看他,再看看卧地巨兽。 那杀千刀的外星怪物显然还没死,肚皮剧烈起伏、身体频频抽筋,鼻部跟脑袋被打穿的每个坑洞都在溅出带血的呼息,浓重得像血雾。 他们眼睁睁看着尾巴像有生命般回流,黏土如液体极速爬上脑袋、覆盖伤口..... 他当机立断地蹲下,双手死死压着那层新鲜而薄弱的黏土,发动共振。 「哈————」 黏土再度被震碎,白液跟碎块向四方飞溅。 那几乎是他最后能挤出的力量。 他喘息不已,看着巨兽身上的其他黏土不屈不挠地爬向脑门...... 这样没完没了,他们不够力量杀死牠的,在杀牠之前就会力歇,只能逃跑。 緲緲从喉咙挤出悲鸣,抓紧他站起来,互相扶持着走走跑跑。 每步都像踩在通电的碎玻璃上,他冷汗直流,边跛着边把女孩推往自己前方——即使他受轻伤还可以自癒,緲緲则没有这个能力。 「你还、你还有力量吗?」 緲緲摇摇头又点点头,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跑不了的,肯定很快会被牠追到......只能去高点的地方,让你放烟花求救。」 即使女孩已放不了烟花,也许能收到手机讯号。 緲緲面容扭曲,双眼满是恐惧,越过他的肩头去看巨兽,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这他妈的怪物的復原速度太快了,简直像有超能力者的自癒因子。 「我们、我们可以躲去棚屋......」 「太远了,完全是另一个方向。」而这里四周只有树木,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他极目四顾寻找合适的树木,「......那栋树!那栋树应该够高了,你先爬上去......」 女孩被吓到已没了主意,用手背擦擦眼泪,三步併两步地跑往树底。 啊,他向天上所有神明、英雄的专属神明祈求,那隻怪物不会爬树。 他解下围巾给緲緲,女孩接过后拋上最近的树枝,握着围巾两段开始爬树...... 他托起緲緲的腰跟屁股,合作无间彷彿行之有年,在保命关头没什么好说的。 緲緲十隻指头都变黑了,也跟他一般四肢虚软,因为心急爬上去而抓不好施力点,经常进一退三、烦躁地爆粗,而他频频回头察看那片白雾的方向。 「快点快点......快点啊!」 女孩喃喃自语,好不容易才爬上第一根树枝。 那树枝怎看都不像能支撑他俩的重量,女孩蹲下来后向他伸手,他助跑一小段后跳上去抓紧女孩的手,竟顺利地爬上去了。 他们立即去爬第二条树枝...... 不消数分鐘,求生本能已让他们爬上半棵高树。 万籟皆静,林鸟老早逃得一乾二净,连虫子都彷彿被吓得噤声。 他俩血流披脸地在山中深处、沉默地死命爬树,活像b级恐怖片的开场。 緲緲每上一根更高的树枝都会检查一次网络讯号,而好运女神仍然吝嗇。 好像过了五分鐘又好像过了半辈子,当他以为巨兽可能真的伤重而死或陷入休克时,白雾下的林木有了异动。 他绝望低喃,「......牠醒了,正在过来。」 緲緲手下不停,但又开始流泪,液痕乾了又湿,粉色发丝纠缠黏在脸颊上。 他们现在也只能靠树的高度来救命了。再高一点、尽量再爬高一点...... 巨兽显然是追踪他们的气息而来的,树冠由远至近晃动、树叶沙沙作响。 可能因为伤重,犬王再没有高空跳跃,一路狂奔着过来...... 须臾已出现在离他们百米不到的地方。 没了半张脸的巨犬像儿童恶梦走出来的梦魘,黏土如胡乱刷上吐司的黄油,在凹凸不平的横切面上覆盖不均,右眼珠垂掛在外,与眼窝只有几根筋肉相连...... 緲緲跟他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闭上嘴巴。 但那完全没用,巨犬边喘粗气,边狂暴甩头察看左右,然后抬头用独眼盯着他们。 「呜—————」 犬王从喉间发出威胁低嚎,下一秒,竟不管不顾地衝前撞树。 「啊———!」 高树被撞得剧晃,緲緲立即抱紧树干,他越过女孩的肩头去抓紧树干。 巨犬应该是有痛觉的,但不管伤势,疯了般接二连三地后退,然后撞树。 被困在树上的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双双抓紧树干,只求不要被撞下去。 大量黏土集中在头顶位置,令怪物可以撞树二十次、三十次......再这样下去,即使他们不被撞跌,树木也会被撞倒或撞断。 「......树快倒了!我们怎么办!」 女孩一手抓紧他的衬衫下摆,在杂响中声嘶力竭朝他吼。 他只见树木被撞得倾斜、深埋在土中的树根开始显露......只能见步行步,「......那里!你看见那栋树了吗?当这栋树一倒下,我们就一起跳向左边那栋树,机会只有一次!要尽全力跳去那上头,然后你立即放蓄力放烟花.......」 「你疯了吗!?我们离那栋树这么远!我们会摔断脚的!」 「没办法了!十八号见到烟花会立即飞来的,她会把你抱走......」 「我办不到!早知道就应该跑的,不要听你说爬什么树......我真的辨不到!」 「你听我说、听我说!树被撞倒的时候会足够近的,不管怎样你都一定要跳!」 若果不抓紧这个机会,他们被撞跌在地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没时间留给争论,巨兽的下一击令树干从被撞的位置断开,同时,一条粗壮的树根破土而出,像解开了封印,高树突然极速向左边倒塌。 「啊啊啊———」 緲緲发出今天不知第几次大叫,死死抱紧树干。 「站起来、快站起来!你一定要跳!」 「现在?现在?!」 在快速移动的树干上根本抓不准距离,他以肉眼看离旁边的树足够近了:「......三、二、一!跳!」 腰上绑着围巾,女孩边尖叫边像隻鼯鼠般,全身全心扑向救命树。 在树干上没法助跑、难以起跳,他们根本是在坠落,跟跳楼自杀没分别。 緲緲的指尖与树枝堪堪擦过,她继续向下掉,也抓不住第二根、第三根树枝...... 千钧一发之下,她大张手心,向树干炸出极细的烟火,反作用力把她带离大树,但也改变了她掉落的角度,坠落了两秒后,她忽然就抓到了树枝。 緲緲牢牢抓住救命树枝,手脚并用爬上那粗壮树枝上。 他就没那么幸运,刚扑过去就抓住树枝,但树枝啪一声断了! 「啊—————」 他直直向下坠落,眼角突然出现一抹橘色。 「洛希!」 围巾! 他狂乱地想抓到围巾一角,与此同时,緲緲也尽全力挥舞围巾。 抓到了! 他抓到围巾中段,嘶啦———针织围巾因他的重量而断裂了一半。 他岌岌可危地掛在半空,前后均构不着树枝,只能用脚掌死死踩着树干......向上看,緲緲似树熊般趴抱着树枝,吃力地拉起围巾,想把围巾两端绑在树枝上。 「快、快点上来!围巾要断了!」 他抓紧围巾借力,一步一脚印像攀崖般爬树...... 树下传来树叶被踩碎的悉窣声,巨兽赶到后发出隆隆低狺。 若牠决定再撞一次树,他们就可以像玩多米诺骨牌般一直跳树,直到摔破脑袋......真是好玩的死法。这怪物虽然能感受到痛,但优势是根本不怕撞到肝脑涂地。 巨犬竟没像上次般立即撞树,只是边围着树干绕圈,边从喉头挤出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完全不似任何一种动物叫声,这距离也听不真切。 就好像......好像在思考怎样才能快速杀死他们。 他心下一沉,后脑勺升起凉意,「.....緲緲!你能单手放烟花吗?」 第三章(下) 那个双手放烟花的女孩 他心下一沉,后脑勺升起凉意,「.....緲緲!你能单手放烟花吗?」 「能啊!但这位置不够高,上面又那么多树枝......」緲緲猜测他的另一层意图,「你想我在这里炸飞牠?太远了!我现在的力量根本伤不了牠......」 「不、不不!我想你朝空中放烟花,现在就放!」 「我能力所剩无几了!顶多再发一次烟花?树叶会挡着金属粉的......」 「你现在不发的话,可能永远都不能发了!」 突然,树干剧晃,他的脚底一滑,整个人向下坠,围巾再次撕裂! 巨兽竟把剩馀的黏土都集中在尾巴上,带着无数尖刺的长尾灵活地绕着树干,配合其馀三足,那巨兽开始爬树。 女孩彷彿看见死神,苍白的嘴唇颤抖不已。 虽然缺了一条腿,但以长尾配合三足,巨犬爬树的速度绝不慢。 巨兽疯狂甩着头、喉间挤出泣呜,覆盖伤口的黏土全用于增生尾巴,让半边脸泊泊流血这事似让牠痛苦不已。但牠边挣扎边继续爬,像被操控的傀儡只为一个目的而献身。 而他除了用围巾上树外,也失去了所有逃命主意,他们无路可逃了。 「现在就放烟花吧,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可能有些金属粉末能越过层层枝叶到达天空、可能足够形成一点彩光、可能十八号刚巧看见了、可能十八号能赶到拯救他们...... 「我不、我不要!我要留着最后一击自保,换点逃跑时间......」 围巾已两端打结绑于树枝上,女孩的两手僵硬虚握。「我不...我不能死在这里的......」 他突然鼻子一酸,眼眶发热、浮起一线泪水。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也无从安慰,不知道如何应答女孩的绝望,「.......好....好的。」 「不、你不懂......我真的、真的不能死在这里的......」 女孩的双目放空,泪水静静滴下,「老妈说等我回去......要煮我最爱的草莓骨......草、草莓骨去慰劳我......因为那是我最爱吃的......」 「好...好的......」 「她甚至......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们、以为我在安全屋,今早还替我、替我收拾行李......把超级、超多零食塞进去......」 女孩哭得厉害、哭到微微喘气,彷彿对身边事物全然无知无觉。 他也在哭,边抽吸鼻子边用最后力气想爬上树枝,明知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无用功。 至少他们不会孤独地死去。 「我不能、不能死在这里的.......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 『......人...人类......男人......男...人......』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他俩冻结。 他俩如坠冰窟,全身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心脏也吓得紧缩。 他们对视一眼,明知只有一个可能,但不想承认——世间不应存在如此异常的生物。 ......退一万步来说,牠的半边脸跟舌头都被炸飞了,怎么能说话? 心跳漏了一拍后响如惊雷,他鼓起勇气向下看。 怪物已爬到很接近他脚掌的地方,只剩两臂距离,灰白混浊的单眼死死地盯着他。 牠的嘴巴不动,声音彷彿从牠整个身体中发出......不、是声带,是声带的振动。 嘶哑、破碎、尖锐走音同时沙哑低沉,像不同男女的声音组合而成。 这他妈的该死的怪物在说人话。 这种违反伦理及造物者意志的生物根本不应降世,只看牠一眼都会被诅咒。 「牠究竟......究竟是什么东西?」 『人......人类......男人...男......人......』 外星怪物的浊白眼珠中倒影出他的脸,毫无生气彷彿死尸的眼珠、彷彿一颗被海浪冲刷多年的乳白色石头,但的确是紧盯着他。 只死死看着他。 緲緲也发现了。 「牠只、只要你......」女孩滑动喉头,恍然大悟地慢慢坐起来,「牠......要的只是你。」 「什......」 緲緲低头,一眨不眨地看他,似想把他的脸容铭刻于心。 然后在校裙口袋摸索,竟是掏出手机。 在他能问她是不是疯了之前,镜头就对准了他的脸,白光一闪。 手机挡着女孩的脸,她说,「......对不起。」 緲緲扯开了围巾的绑结。 他向下坠落。 *** 他在下坠。 他张开嘴巴大叫。 却全然无声,听不到自己死前的吶喊。 女孩的身影在瞳心中快速后退,但忽尔,树上的黑点定格,没有继续变小。 ......那是他死前定格的最后画面吗? 不,他没有摔地、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浮在半空之中。 时空被拍摄定格,但菲林上的画面瞬息万变。 彷彿坠入漆黑的深海,被知识的洋流所冲刷—— 他感受到林叶被震落纷飞、感受到四周树木在剧晃、感受到林间的小生命从近至远纷纷倒下、感受到巨犬似被一阵灸热沙漠风吹过,黏土破碎如瓷器,每条裂痕的绽开都有专属声音。 他看见风沙的痕跡、自己的每条血管脉络、犬王脑内的巨大肿瘤、緲緲轻微弯曲的脊椎。 世间万物突然变得立体而透明、无所遁形,似玻璃之城。 四百米外一隻野兔的脑血管被震断、中风倒下。 他与所有生物及死物相连,它们每一次胸口的起伏都在替他呼吸。 山鼠每秒八下的心跳声、冬眠洞蛇每分鐘五次的心跳、女孩狂乱失序的心跳声...... 大大小小、上千百万的心跳包围他,如最伟大独特的环绕交响乐,取代他的心脏跳动。 噗通——噗通———噗通——— 他的身体灵魂随着心跳共振。 悬浮似过了三秒,又似过了半辈子。 突然,他被地心吸力的大手掳获并向下拉! 他狠狠摔地,脚踝传来撕心掏肺的剧痛、骨头粉碎。「啊、啊啊——」 若没了半空中的停顿,他可能就会摔破脑袋或脊骨。 他只敢看一眼扭成恐怖角度的脚踝,便立即撑起上身寻找巨犬——巨犬竟然不在树上,转眼已避于百米外,似被他所震慑,而牠拱起的背部既暴露又流血不止...... 生死存亡间,他肯定是发出了超声波,他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做。 緲緲! 緲緲怎么了? 他抬头,看见树上的身影在摇摇晃晃...... 下一秒,女孩就像布娃娃般掉落! 他扶着树干撑起来,赶往女孩掉落的下方并伸出双手。「緲緲!」 女孩撞进他怀中,他俩像对撞的弹珠般分开,緲緲侧身撞地后滚了数圈。 作为人肉垫子的他只感到胸口像被货车撞上,几秒都喘不上气,肋骨应该裂了...... 可以的,虽然痛,但已感到粉碎的脚踝骨在慢慢自癒,那独特痠麻的感觉难以形容。 「啊......」 緲緲并没完全昏厥、正抱着手臂痛吟。虽然一边肩膀跟手腕的角度都不对,但看起来没大碍。 「你没事吧!?」 女孩倒地的位置离他不远,他爬过去,而緲緲浑身一震后抬头。 女孩的双眼、双耳及鼻孔都在流血。 緲緲看他的表情比见到怪物更害怕,瞪大满佈血丝的双眼、双唇颤抖。 他张嘴但什么都说不出口,下意识地向前伸手...... 緲緲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离他,『你别过来』四字写在脸上。 能力暴走失控的他,在她眼中与怪物也没区别,因为他的下一次吶喊或其他能力首现,可能就会把她的内脏液化。緲緲把手臂抱在怀内,单手扒拉着后退,眼神防备地在他与巨犬之间移动,彷彿被围困的绝望小动物。 他们在防着巨犬的同时,伤重疲惫的怪物也在戒备他们。 失去大部分黏土的犬王忽然缩水,长久不见光的皮肉十分苍白、身体往一边斜倾,因为黏土都用以覆盖着致命伤口,短小的尾巴取代不了残腿。 黑血滴滴答答,在巨犬身下聚集成血潭子,浓稠如黑色浆糊。 巨犬不再冒进,只是左右踱步,视线在他与緲緲身上来回..... 似在衡量他俩的危险性、看先攻击谁才最有把握,因为若没一击致死就有被夹攻的风险。 这怪物不知道他跟緲緲已力尽、不知道若他再失控很可能会杀了伙伴。 如今,他跟緲緲倒在树下,像两具东歪西倒的布偶,但在怪物眼中,他俩也是死缠烂打的一对小怪物。现在双方均伤重,哪边会赢还很难讲。 对,弓形虫若没找到更强壮的猫,也不会放弃老鼠宿主。黏土寄生虫不在乎巨犬疼痛受伤,但它应该不会让宿主死亡。 「......緲緲你先别动。」 这是个虚张声势的游戏。 他下定决心,紧盯着巨犬的眼睛,用平生最慢的速度站起来。 巨犬所有注意力立即集中在他身上。 被压迫的肋骨跟脚骨痛到他全身颤抖、眼含泪光,但他不敢松懈,他举起双手,彷彿下一秒就要手心射出激光似的。 巨兽像被牵引般与他死死对视、露齿低狺。 他觉得互相打量威胁的环节差不多了,便大胆地突衝数步! 犬王的喉头抖动震出低吼,但想都没想就急急后退。 他停在原地,眼神死缠着巨兽眼睛,感觉汗水顺着后背爬入裤腰....... 他静待三秒后又突衝数步,这次张嘴露齿,作势要发出吼叫! 被超声波攻击还记忆犹新,巨兽尾巴下垂、急急后退。奇利这次虽退得更远,但既不能捨命,也捨不得放弃。 能成的......一定、一定要成。 他不管是否要重复二十次、五十次,直到他为緲緲换到宝贵时间,让她偷偷逃走发出求救讯号为止,緲緲说她的能量还能放一次烟花的。 这次......这次牺牲的总该是他了,他就算是死也要救緲緲。 只要不过分刺激到犬王,让这怪物慢慢衡量利弊后先退下...... 突然,巨兽不再紧盯着他,望向他后方。 他的后颈寒毛直竖,比巨兽更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空气中的金属离子突然增多,他不用看就知道女孩正在蓄力、准备攻击。 ......不要! 緲緲藏在背后的手泛起粉红色的光。 下一秒,巨兽就极速掠过他的身边,把女孩跳扑在地。 以仅馀黏土匯聚而成的尾巴,在女孩全身上下捅了十多个洞! 怪物俯压在緲緲身上,高悬捲曲的尾巴似红色镰刀,末端滴着血...... 时间流动突然变得很慢,他彷彿能看清每滴完整又破开的血珠。 緲緲转头寻找他的眼睛,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两口血沫。 女孩凝视着他,颤巍巍地伸直手臂,粉红光芒在掌心聚成光球...... 尾巴捅穿了她的脸。 同时,一朵烟花脱出她的手,直奔向天。 「——————」 他大叫女孩的名字,却被烟花炸开的声音所掩盖。 他的世界瞬间充斥着耳鸣、眼前一片血红。 ......他记得自己跪在地上,抱头发出哭喊。 他记得自己听到女孩最后一拍的心跳、巨犬愈来愈远的心跳...... 然后就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当他再有意识时,整张脸正埋在女孩尸体的胸膛中,狼吞虎嚥地啃食着心脏。 天空瀰漫着烟花散尽的烟尘。 第四章(上) 塌方、老人与金眼女孩 有一段时间,孤儿院里所有人几乎都有点迷恋緲緲。 人类天生就难以抗拒小脸大眼睛、绑双马尾还懂放烟火的小孤儿,更何况她懂歌舞。 不会有人夸讚緲緲标緻得像洋娃娃,但她也绝对算是可爱,在超能力显露前应该备受父母疼爱吧,不怕生,还能唱儿歌跳舞,虽然翻来覆去就两首。 说真的,四、五岁的幼儿就只懂这些。 每次緲緲被老师们带去见候选的领养父母时,都总要她表演一段。 緲緲总是在床上蹦蹦跳跳地「练习」歌舞,到关灯时间都不肯睡觉,还硬要他当观眾。虽然他没身怀技艺,只是个经常沉着一张脸、闷闷不乐的男孩,但因为他俩都是孤儿院中唯二的超能力者,也同样因为超能力被遗弃,緲緲好像觉得不跟他相依为命说不过去。 他还记得自己被遗弃在士多门前,记得冰棍的鲜艷顏色、黏糊糊的手指跟烫红大腿的石阶,但对父母的容貌已经很模糊了,那也不妨碍他每天坐在孤儿院门前石级,等待父母来接他。 他们在小时候会共同愤恨自己的无能,年纪渐长才开始一起指责父母的无能。 所以怎样?你的孩子烧了四间房子或震坏一隻机械狗又不是他们的错,这样就吓到连夜潜逃了?他是说,好吧,他能理解緲緲的父母(他永远也不会在緲緲面前说这句),但他长大打工后肯定能储钱赔偿一隻电子狗的啊,对吧? 他到现在还清晰记得那隻机械狗的编号。 緲緲在孤儿院就是一小霸王,若看到那蜜糖棕色的发尾没有躲远,就会被她抓着去当观眾或抢劫零食,她还特爱迫问别人去见领养候选人的过程。 某个特别喜爱緲緲的老师曾送她一隻粉红色玩偶,緲緲当晚就宣佈自己最爱粉红色。她整天缠着那老师问要不要收养她,直到那老师渐渐疏远她为止。毕竟人非草木,谁能熬得住一个小女孩的恳求眼神。 他明明看见女孩被领去见候选人时颤抖的双手,看见她在音乐响起时立即强顏欢笑。 但就像緲緲不管他要坐在石阶级上、屋顶上远眺大门多久,他也没有特意提出来。 他们的相处几乎都是他说东、她说西,但孩子们对英雄的仰慕却是共通的,他们经常一整晚躺在床上兴奋幻想之后当英雄有多酷炫、他们的能力会怎样增强又有多令人羡慕、可以免费吃什么、要改什么最贴切的英雄外号,緲緲每晚能想出二十个、再帮他想十个。 总是别人打趣地问起她的时候就转一个,从来没有定下来。 他们的超能力也伴随着成长,偶尔失控,但除了小火灾跟报销的碗碟之外也无大事。一直都只有放烟花跟震动,完全不似他们幻想中炫酷,而当超能力用至耗尽时,为了再「充能」需要付出代价,他跟緲緲从来不敢去试。 緲緲常笑说她有控制住自己不烧掉整间孤儿院,但当被领养之后就不一定了。 其他孩子们总说小英雄们肯定会先被领养,緲緲会不留情面说他们真蠢。 超能力者明显就是滞销货。 眼看一个又一个伙伴离开,他愈发摆烂,开始计划要打什么工最赚钱、可以自力更生;緲緲则愈发努力,整天对着破烂小电视苦练女团歌舞,音色跟动作都愈发精准了。 緲緲面见候选人的次数比他多很多,而当她随年纪渐长而失去机会时,老师们就更频繁地领她去参与镇内大小节日表演,让她秀出边唱跳边放烟火的自编舞蹈。 每次表演之后来看她的人会变多,但都无疾而终。 没人会想到,十二岁时发生的塌方事件,会让他们的人生都拐了弯。 *** 土石流令隧道塌方了。 雪貂市跟附近三市的经济重点来源都是旅游,这两年,新闻天天联播贯穿四市山林的观光铁路工程,这对小镇来说是人人关注的大事。工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而雪貂市的卖点就是让游人可坐着火车远眺着名的红杉木林。 某晚,新闻画面中的美丽山景不再,被土石流覆盖的隧道、工人亲属哭泣的脸所取代。 浣熊市有多段正在施工的隧道塌方了,各处加起来围困了差不多七十人。 孤儿院里所有人或坐或站,都忧心忡忡地围在小电视前看最新报导。大人们七嘴八舌讨论着突现土石流的原因:明明现在并不是雨季、最近也没有下雨......听说是出现局部地震,但他们的城市不位于地震带......政府的救灾设备肯定跟不上的...... 然后新闻主播难掩激动地说,四市各自的自卫队决定出动救灾,英雄们开始集结了。 画面转到雪貂市时,他们都认出了英雄们集结的地点,那里离孤儿院不远。 緲緲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说他们也应该去。一来他们够大了可以帮忙,他们也是雪貂市的英雄对吧?二来还能藉此去见有名的英雄!若一个不小心因为表现好而上了电视,他们就出名啦! 他担心去了只会碍手碍脚,震动跟放烟花究竟能帮什么?那里已经不缺震动跟爆炸了吧?但緲緲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该死的有说服力。 「......司南。你一直很想见司南是吧?不管他们带不带我们去,见到偶像也赚了啊!」 近距离去见雪貂市最酷英雄的诱饵让他无法抗拒,那简直是一锤定音。 他俩像小老鼠般顺滑地溜出孤儿院,老远就看见集合地点那里人头涌涌、白光闪个不停,连记者也赶来了。纵是緲緲在衝进漩涡中心前都却步了——他俩会立即成为眾人焦点的,大言不惭说要去帮忙可能会被嘲笑...... 「小孩子不应该来看热闹的。」 突然,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他们一转身就看见浮空身影。 他呆怔当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緲緲边用手肘狂撞他边回答,「我们不是小孩!我们也是英雄,是来帮忙救灾的!」 赤金色中长发的少女侧了侧头,慢慢降到地上并走到他们面前。 「英雄?你们到底几岁了?」 緲緲想都不想就撒谎,「我们快成年了,十六、七岁了!」 少女半信半疑地嘀咕,「以十六岁来说你们长得够矮的......」 「司南,我要出发了......怎么了?」 一名青年走到少女身边,好奇地观察他们。他认得这人的超能力是治癒。 少女谓,「他们说自己也是英雄,想一起去帮忙......」 「真的假的?......等等,我认得你们!你们不是那两个孤儿院的小英雄吗?我记得能力好像都跟爆炸有关?」 緲緲着急,「......你、你们又不知道塌方需要什么能力去救援,可能我们的破坏能力才派得上用场呢!你俩也没大我们多少岁!」 青年跟少女默契地互看一眼。 「这小爆竹说的倒是真的。」 「嘛,我想英雄的培养无论几岁也不算早吧。」 「应该还有一个位置的。」青年远看一眼车队,向緲緲摆摆手,「来吧,小爆竹,就当是自卫队的见习了。」 雪貂市的英雄不多,在救灾前不能太挑剔,很多英雄都是未成年的,只是他们的年纪最小。 緲緲见机不可失,掐了掐他的手臂后就跟着新奶爸跑走了。 「所以,我猜就剩我跟你了。」 英雄少女双手叉腰,再摆出单手斜举向天的姿势,「『你准备好一飞冲天了吗!?』......不、不对,还是说......『姐我今天就带你衝上云霄』!」 俗话说得对......不要轻易去见你的偶像。 他沉默地看着少女边转换自认酷炫的姿势,边叫出令人尷尬到脚趾抠地的口号,「......我很确定你想了很久才有这番开场白的,但听起来太像性骚扰了。」 司南的脸炸得跟发色一样红,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总、总之......抱紧了!」 他的惊呼消散在稀薄的空气中,回过神来已身处千呎高空,额头在少女的锁骨上磕得生痛。 跟卡通片中描述的不同,飞行英雄的能力非常弱,若揹负重物就更是勉强,带人飞天时不是抓着腋下、也不是只抱着腰,「乘客」要像树熊般紧紧抱着她,以最大程度减少摇晃及阻力。 他紧抓着司南的背,脚跟死死抵着她的小腿,没法享受飞行初体验。 「好了,放松点,即使你掉了下去我也会抓起你的。」 这完全不是安慰吧。 少女开始跟他聊天,「凌日刚才说你的能力是爆炸?具体来说是什么?」 被风吹开的声音温柔轻细,与那大刺刺在风中张扬的艳火发丝不是很搭。 说起这个像捂下了他的开关,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喉咙因灌太多风而乾痛,司南说他今晚回去肯定变成屁包,但也兴致勃勃地一同想彼此的英雄外号。进入浣熊市边境时,少女已经管叫他吱吱喳喳的小音叉、小海螺。他提议司南的外号可以改成「十八号」,那是七龙珠中会飞天的人造人女生。 他们比车队更快抵达灾难现场,少女愈飞愈低,远眺寻找着各个塌方位置。 司南带他近飞了数圈,数个塌方处已聚集了灯光及拿着铲子死命挖土的人们,但看起来都徒劳无功,情况比他们想像中糟糕十倍。 他们在沉重气氛下都缄默不语,司南把他放下的位置是故意挑选过的,离任何塌方都不近。 「你别乱跑,就待在这里,我迟点会来接你的!」 在他能抗议前,司南已经飞走,拔出腰间的对讲机后立即投入救援之中。 他也想救人!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如何帮忙,但英雄的天职就是救人! 明明已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了,司南却出尔反尔,让他在这前不着店后不着铺地方罚站,说好的自卫队见习呢?他气鼓鼓地抱臂站着良久,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办。 忽尔,他听到声音。 细弱、嘈杂,不像是大自然的声音,更像收音机在寻找大气电波时的尖吟。 他极目四顾却找不到音源,于是深吸一口气沉淀身心,缓缓闭眼。 有了。 第四章(下) 塌方、老人与金眼女孩 他趴在地上,再三确定发出噪音及震动的地方是这里没错。 他有八成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操控能力,十成时间根本不确定自己的能力是什么。 前方不远处有土石流,会不会是被困在地下的人们沿隧道跑到这里,却被困住了? 他把双手都平贴按在泥地上,开始发动能力,每秒振动数万次。 直到灼热感难以忍受,烫红从手掌开始爬上手臂,他放缓了振动次数…… 天啊,千万别让他误打误撞再引发新的土石流! 手底下的泥层好像纹风不动......当他想收起能力时,却突然失重向下掉! 「啊啊啊———」 山体破了一个洞,张开嘴巴把他吞下后合上。 他与泥石一同摔落,千钧一发间有人把他接住抱走,免得后到的山石砸到他。 「退开、退开!洞口要合上了!」 「有更多泥石要掉落了,小心啊!」 「......男孩,有男孩掉进来了!他是英雄吗!?是来救我们的吗?」 有人把他抱在怀内,舔了舔粗糙的手指后抹走他脸上的泥尘,让他可以睁眼。 「咳、咳咳咳......咳咳......」 他首先见到的是忽闪忽灭的电灯泡,还有灯光下飞舞的尘埃。 他刚掉进来的洞顶大口已被泥石重新堵上,二十、不、三十多张被粉尘染白的脸上,绿到发光的眼睛像夜潭鱷鱼般死盯着他,向他凑近...... 他的脚踝传来阵阵湿凉,向下看就见地面已被水淹没。 在前后均被堵死的隧洞的角落,突兀地有一对老人及小孩。 透过重重人影缝隙,老人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忽尔,老人转身,他便看见幼童的半张脸,白发棕肤的女孩戴着过大的工事口罩、眼睛半闭,脑袋昏昏沉沉地搁放在老人肩上。 那女孩......不、这里全部人都在缺氧。 有人剧晃他的肩膀,「孩子、喂!孩子你是英雄吗?是来救我们的吗?要怎样做?」 他答,「我....嗯、是的?」 不知是谁在他旁边冒出来,把他的脸硬扳过去后戴上口罩。 「他们派个孩子来到底想干什么?他看上去只有十岁!我们要的是真英雄!」 「因为他身形小所以进来探路吧!他们一定正在外头挖道......」 「可能他有特殊的能力!喂你的能力是什么!?」 「你们都给我闭嘴!」抱着他的男人没戴口罩,看似隧道工们的领袖,那双粗糙大手包着他的脸捧起他全部的注意力,「小子、小子!你听我说,地下水道堵死了令水位不断上涨,我们还快缺氧了!你的能力是什么?能破开那面墙吗?」 他顺着隧道工头的手指看过去,隧壁佈满无数凹陷不平的刮痕,似新鲜淌血的伤口。 本来在努力挖穿泥壁的工人们都放下了铁铲,殷殷看着他。 「我......咳咳,我的能力是震动......我可以试试看的。」 狭窄山洞内的欢呼声跟叹息始起彼落,隧道工头却是脸色一紧,喃喃曰,「......这也已经够好了,我想。」 工头扶他起来,拍拍他的背部,「向着斜上方,不要把这里也弄塌了。」 没时间供他思考磨蹭,在期盼目光的压力下,他的双手一碰上洞壁就开始发动能力。 脑袋昏沉又乱糟糟一片,不停循环播放着『真的吗』跟『我办不到的』,他双目放空,麻木地感受着双手的灸热,与在脚踝一直来回舔舐的冰冷。 他们迟早会发现我是冒牌货的、我一个人都没救过!平时只会加热咖啡、震碎碗碟......我谁都救不了的......他们要怎么办?司南什么时候回来找我?我也会因为窒息或淹死在这儿吗......我要怎样通知司南?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若让他们发现的话...... 急遽的心跳间隙下,他尽力回答接二连三拋出来的问题,极大的恐惧让他全身僵硬似木偶。 不,他不知道英雄自卫队跟政府的救援工作进行到哪了。不、他也不知道救援队找到他们的位置没有。是的,他猜救援队应该知道地下水上涨。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开出往地面的通道......是的,他知道大家的呼吸都已经开始困难,他知道只剩下数分鐘了...... 不,他不知道老人跟女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隧道中。 不,他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超能力、是否塌方的罪魁祸首。 被堵死的狭窄山洞内空气愈加稀薄、水位不断上涨,很快只剩下喘气声。 在此起彼落的喘息中,他扯下口罩深呼吸,被尘泥惹得不断咳嗽...... 山壁终于出现蛛网裂痕,工人们像看见蜜的蜂,一涌而上用铁铲、铁桶等手边工具疯狂敲打。高大身影们把他重重包围、封住了头顶,他、没......没法呼吸...... 他头晕、虚脱,心跳声忽尔震耳欲聋。不止是他的,还有其他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 「啊啊!我的手!好痛、好痛......扯开他、扯开他!」 「这小子疯咧!?突然咬人!」 回过神来时,他已被人从后钳制,死死锁住两边腋下并剧晃着他。 他舔舔嘴唇,嚐到从未嚐过的浓厚甜味,如芒果般香甜得快发苦、如山竹般带着腥臊......彷彿在沙漠中嚐到生命之水,他死命舔嘴唇,还把手指塞进嘴中舔指头上的血...... 无视工人们不可置信的眼光,他只知道旁人左边胸膛下有更好的东西。 他像被套上颈绳的小疯狗般又扑上去,对准旁人的左胸一轮抓扑。 「......这孩子他疯了......是因为用太多能力吗?」 「不!我有个远房亲戚也是英雄,他的代价是要杀死一隻飞虫......这孩子、这孩子肯定也有英雄的代价,他力竭了......」 心照不宣的工人们再度沉默,事实昭然若揭,没人想把残酷的真相说出口。 「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工头把他接过来并轻轻置于地上。他躺在冰冷的泥水中,半知半觉地听着他们的争论,明知道自己不断地吮吸着指头,却停不下来。 工人们的争吵因缺氧而断断续续,像跳针的唱片—— 「我们......必须得...这样做!不然全部人都会...死!」 「一条、人命......换三十多条人命!」 「对!我们没时间开个小口让他慢悠悠喝血......谁知道他要多少血肉?哪个器官?」 「......对!我们没时间去逐样猜了!」 「我们会......照顾、照.....他的女孩的,我发誓、我们都发誓......」 「......不知道这个老人跟女孩是......是从哪里突然出现的!他们像从空气中出现...也许塌方根本是他们搞、搞的!嗬、呼呼......」 「没、没时间去猜了......很快、几分鐘后我们都要....都要死!」 「反正他看起来......有七十岁了,也没几年好活......」 「我们投票!现在就投、有多少人赞成一命换三十多命的......」 「你....你想干什么!不要过来!」 他用尽力气转头,看见老人从角落中站起来。 头发银白的老人一点不显老态龙鐘,处于灾难中,却比任何人更精神矍鑠。 工人们看老人脸容沉静如水,不禁害怕地后退一步,扩大包围圈。老人却转过身,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打开吉他盒盖......他这才看见老人坐着的原来是巨大的吉他盒。 老人声音听起来也并不苍老,「悠着点,小子们。让我先跟她们道别。」 女孩半睁着的眼睛竟像在发光,隔着重重人影凝视躺于地上的他,金色眼睛直看进他的心。 老人吻了吻女孩头顶,在她耳边说话,女孩抓着老人后背的小手收紧了。 这温馨画面对他而言是世上最惊慄的恐怖片,他却又不能移开视线。 老人把幼儿放进吉他盒内,留下一条细缝让她呼吸......那盒子内空无一物吗? 然后,老人竟边轻抚吉他盒,边与它细语。 那张侧脸、那满佈皱纹的眼角充满笑意与感情。 他开始哭。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的英雄代价到底是什么?他们都搞错了......他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他可能只是、只需要一点点血......他们竟然想给他一条人命?他们都疯了! 这姿势令他呼吸更困难,眼前聚集着黑点,而双手的滚烫剧痛固执地不让他昏过去。 他可能很快就会窒息了。 他希望自己很快就窒息了。 他只要死了,老人就不用......不用...... 突然,一声痛呼唤回他的意识。 ——有人抄起利器从后狠桶向老人侧腹。 老人发出痛吟,灯泡忽然扑闪。 老人好像说了句什么想让他们冷静,但杀红了眼的男人立即再补一刀!又一刀、又一刀…..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涌上去,高举手边工具、弯腰捡起石块就疯狂攻击老人。 彷彿他们在谋杀的不是人类而是死神。 鲜血在山洞内飞溅,在被粉尘刷白的人脸画上小蛇、在泥水添上粉红色图腾。 红白夹杂的脸如京剧面谱,男人组成了不分你我的面谱军团、动物般的嚎叫声回盪在山洞中,彷彿在隐秘之地进行邪教团契。灯泡忽明忽灭,山壁放映了这齣荒谬的皮影戏。 「不要......」 「不......不、不要.....」 他的绝望低喃被吞噬在吼叫漩涡之中。 灯泡突然熄灭,山洞漆黑得不见五指,男人们似被挥了一记耳光,同时停下。 洞内回盪着扰动的水声、浓厚密集的喘气声,很多人因缺氧而跪下。 两三个工人把老人的尸体扔到他附近,似给家畜餵食。 他看不见鲜血淋漓的尸体,但嗅到浓郁腥甜味,便被召唤爬过去、爬到老人身上......嘴鼻向胸口猛蹭,忽尔,一手狠压上尸体胸口,共振把血肉烧开! 他是洞内唯一的光源,映照而出的画面却令人心寒。 自嗅到血味后,他的思绪就变得模糊,只有超能力在导航,他记得自己吃到整个宇宙最美味的东西;他记得把冰凉的脸埋进温热的血潭中;他记得有人把他的手拉起来按在洞壁上。 他发动能力。 前所未有地浑身颤慄、前所未有的野蛮强大,彷彿力量无穷无尽。 他眼看火纹像藤蔓般爬上他的双手、手臂,却毫无痛觉。 他硬生生开僻出一条通道!空气从斜上方灌进来! 整个隧洞也随着他的频率而震动,工人们早知这是场九死一生的豪赌。 工人们前扑后继地衝向通道,边手脚并用地向上爬,边拨走踢走松碎泥石...... 山洞洞顶开始塌下。 他挣扎着爬起来,又因为手脚乏力被震得跌坐。 工头领袖在跑进通道前看了他一眼,然后身影就消失在通道中。 「女、女孩......」 至少、至少要救那女孩!他们答应过要救那女孩的!「救那女孩!那个女孩!」 吉他盒呢?他要找到吉他盒...... 他朝山洞深处爬,下一秒,山洞完全塌方。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只见緲緲的脸,她坐在石砾中泪流满脸、嘴巴开开合合。 天空有一朵又一朵绽放得正斑斕的烟花。 第五章(上) 雪貂市最酷的英雄 回忆中的两具尸体、两场烟花在他的脑中不停重叠,绽放又消散又重绽。 緲緲在败瓦中用金属离子找到他并放出信号求救,他却救不了緲緲...... 緲緲被塌方事件的眾多死伤打击,无精打采的样子却讽刺地反而获得怜悯,让她被一对好心夫妻收养了,明明、明明......緲緲在过的是以往梦寐以求的日子...... 「洛希!」 突然有一声呼喊打散脑中的烟雾。 在警局的长椅上彷彿坐了半世纪,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脑袋沉重得像块大石头。 十八号彷彿脚不踩地,瞬间就跑到他面前。 他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乾了,但看到十八号赤红的双眸,又感到痠涨眼角在发热。 只因为女警看上去非常需要一个拥抱,他下意识就伸出双手...... 十八号狠狠把他的手打掉,怒吼带着哭腔,「我叫你们等着被接去安全屋的!」 他浑身一震,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十八号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确保他并无大碍后便衝上前,紧紧拥抱他。 他把脸埋进女警的肩膀,喉头挤出呜咽,「......緲緲......緲緲她......」 「我知道......我知道。」女警用令他肋骨生痛的力度拥抱他,但没有哭泣,「......凌日去看过緲緲了,他说已成事实......总之,我们已经通知了緲緲的父母。」 他们彷彿想把对方揉进胸怀中,以化为支撑自己站立的脊骨,在熙来攘往的警局走廊中似流动小河中的两颗石卵,沉默地互相依偎。 緲緲放了她人生最后一朵烟花后,电网附近驻扎的巡警及林警都注意到了,队伍驾车深入林间并找到了他们。当时他正跪坐在緲緲的尸体旁、握着她的手,以橘色围巾盖着她的脸。 警察们都知道十八号跟他关係匪浅,便叫十八号过来看顾他。 明知道就算凌日也没法令緲緲起死回生,但他俩还是怀抱着緲小的希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緲緲已经死透了——緲緲的心脏还在他的胃里。 光想到就让他刚在警局厕所吐了一回又一回。 「我......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他在五年前就应该坦白真相了,坦白他的英雄代价。 他知道总会迎来隐暪比坦白更难受的时刻,就是现在,他一秒也不能再等待!他必须向十八号或向任何警察坦白!老人虽不是他杀的,但因他而死,他也、也让緲緲不得好死,吃了她的尸体.......谁知道下次有谁要付出代价?又会有人因他的无能而受伤、因他而死,可能当他下次回復意识时,就发现自己为了吃心而杀了人...... 面对那突然无从抵抗、全宇宙最吸引的滋味,他的控制力等同见蜜的螻蚁。 他不能让这事发生,只是......只是他一直很害怕、很害怕。 「什么?他们有带你去看医生吗?医生怎么说?」 「我没事,我已经自癒好了......」 「你已经录完口供了对吗?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突然会跑进山里!?我明明让你们乖乖等警察来接去安全屋的!他们说緲緲的伤口不像是奇利造成的......」 每逢说到他们乱跑进山,女警都不禁激动怒愤,却又觉得现在责怪他已于事无补吧。 「緲緲说她后天有比赛不能去安全屋,所以要进山中棚屋躲一阵子......我们迷路了,走到电网附近,突然有一隻奇利出现,牠不像......绝对不像是平常的奇利,简直是犬王!牠跟我一样高,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奇利,那怪物可以自由运用身上的黏土,牠就是用黏土尾巴去......去攻击緲緲的。」 「傻女孩.......」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浅吸一口气,擦去眼泪,「那傻女孩。」 「当我回復意识的时候,那隻怪物已经逃走了......牠应该负伤躲进林里了。」 「我们知道,已经有人在搜寻牠的足跡了。这隻变种的奇利......有可能是五年前塌方事件的『挖心魔』吗?你身处的那个山洞,死去的三个隧道工的心脏都不见了,我们当初就怀疑是奇利做的,虽然不知道牠们的动机是什么......但,哼,我们其实连牠们怎出现的都搞不清楚,谁知道哪些怪物在想什么啊?」 「『挖心魔』不是奇利。」 「为什么?你怎么肯定的?」 塌方事件后,山洞中只残留了逃跑不及的隧道工及老人的尸体,没有女孩与吉他盒。 三具工人的尸体的心脏都被挖走了,连碎片都不剩。 ——有人为了掩饰他吃老人心脏的罪行,把所有尸体的心脏都破坏了。 警察内部把挖走心脏的凶手称为「挖心魔」,不确定是人还是奇利干的、动机又是什么,为免引起恐慌所以没有开诚公佈。当年塌方事件死了五个隧道工,蔚为大事、各界口诛笔伐,政府立即封锁了有未成年英雄参与救援及濒死的消息,至今没人能查阅当初参与救灾的英雄名单。 及后奇利开始出现,四市联合的观光火车工程也弃置了,转而相继建起围城电网。 「是我。」 他双手紧紧互握,感觉全身冰冷,只馀眼底的一线泪热得发烫。 当他说出困扰他多年的恶梦后该松一口气,但他的心脏却绞得像块抹布。「应该说......最初的挖心魔是我。」 「......什么?」 十八号像被牵扯的木偶,僵硬而缓慢地站起来,他也像被牵引般站起与她相对。 抬头只见十八号脸色苍白,他从不知道一个人脸上的血色能如此快褪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 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那是我的代价,我需要吃心脏。」 「什么?不,你的代价是烧伤双手......」 「我在五年前就应该说出真相的,但是我......我很害怕......」 若世人知道他的英雄代价,他就是潜在罪犯,下半辈子都是实验室的小白鼠。 「我怕会被......嗯!」 一隻手掌狠狠压在他的嘴巴上。 十八号猛扑上来的用劲之大,推得他向后撞上墙。「嘭——」 十八号不自觉地发动能力,整个人浮在半空俯视着他,眼睛瞪大、眼神恐怖。 绿眸散发炽热光芒,里头盛载的恐惧不亚于他。「别说话。」 路过的学警显然是认识十八号的,立即衝上来抓住女警的手臂。 「喂!喂喂!干嘛那么激动?有事好好说,不需要动手动脚的......还是个孩子嘛!」 十八号的绿眸渐渐黯淡、重新脚踏实地,任旁人把她拉走。 他俩都在回避彼此眼神,他的双唇紧闭,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这时候,十八号的对讲机亮了绿灯,她立即拔走对讲机,走开数步,「十八号。」 「......十八号,搜索队找到一些踪跡,可能是那隻奇利,需要你支援,坐标已经发送了.......」 女警举起手腕,往錶面轻击数下,「收到,现在就去。十八号out。」 「不要去!太危险了!」他再顾不得其他,猛衝数步抓着十八号的手臂。 「那隻奇利根本是另一个级数的,你们不能直接衝过去......牠很可能就是感染源!你们要从详计议......」 十八号看着他,表情复杂,嘴巴开合两三次却说不出话。 「若牠有你所说的强大,我们更要趁牠重伤乘胜追击,若牠进入民居就太迟了。」 女警的话彷如醍醐灌顶——绝望野兽慌不择路、攻击平民的可能性让他寒彻心肺。 同时,一个念头极速在他心中成形,对啊,这就是他成为真正英雄的最后机会了。 为雪貂市的市民力战而亡,或与怪物同归于尽。这就是他的归属跟价值。 救不了緲緲,他或许可以保护十八号跟其他人,也为緲緲报仇。 这是完美的死法及赎罪——他不必......不必被困进实验室被虐待至死了。 突然,他的世界天旋地转。 咔嚓!手銬像变魔法般出现在他手腕上,另一边銬住走廊栏杆。 十八号为了将飞行能力运用得当,日常是专注练臂力的,三划两拨就钳制着他的手臂。 他们身边的学警惊呼,「喂.......别又来了!十八号你疯喇?洛希究竟得罪你什么了!」 十八号显然是了解他的,他一句话都没说,女警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的脑瓜在想什么。 红发女人把他拉得极近,在他耳边警告,「不准去。若我发现了就打断你的腿。」 许是记起了他的自癒能力,十八号继续说,「第一次发现就打断你的右脚、第二次发现就把你左脚的骨头逐根折断,我会叫凌日给你一一接回去的。」 「......这是我...死得像个英雄的最后机会。」 他悲从中来,难道十八号就这么想把他绳之以法吗?虽然十八号是警察,但是......她明知等待他的只有一个悲惨的结局。 「没有人能死得像个英雄,傻瓜。」十八号松开他的手,双目赤红、微笑既美丽又悲伤,「緲緲死了,她死得永远像个孩子。」 十八号转身踩上长椅,发力一蹬就飞走了,消失在晚空中。 「喂喂!认真的?她就这样銬着你然后飞走了!?搞什么啊你们!?」 他认得这个用「喂喂」作口头禪的学警青年是十八号的拍档。 十八号也只是学警,学警们一般鲜少参与危险外勤,但因为十八号是英雄,飞行能力对警队来说于好使,所以奇难任务都特允十八号参与。 喂喂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星空,又转头来望望他、望望手銬,最后决定少管间事。 待学警一走,手銬便开始震动。 第五章(下) 雪貂市最酷的英雄 「可恶!」 他发洩地猛扯手銬。 手銬尖锐角位一直弹出火星,他再发动多几次能力,恐怕就要烧了自己的手或烧了警局。 警察们闻声而来,惊恐地看着不停飞出火花的手銬,然后移开视线急走步开......就算是人民公僕也不想捲入英雄们的爱恨情仇。 哈,也许英雄不算是人民呢。 「可恶......」 他蹲下来,一隻手高高掛在栏杆上,手上佈满红点,新鲜灼伤一突一突地发出烫痛。 不知道十八号现在怎样了......希望她找不到那隻奇利,千万、千万不要遇见奇利...... 「你看!是大黑!大黑回来了!」 「真的吗!?你认错狗了吧......我们几年没见大黑了,大家都说大黑应该在电网建好后就被挡在外头了。」 「对啊,流浪狗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欸,不!好像真的是大黑欸!」 「大黑!goodboy......大黑!唏!」 楼下传来的吵杂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站起来向下看,警局侧门前聚集了两三个警察,兴奋地向着门外的小影子招手,有人蹲下来发出口哨声。 突然,蹲于最前头的警察向后跌坐,吓得大叫,「哇!哇哇哇——」 「什、什么!?你看到什么?发生什么?」 「大、大黑牠......变成奇利了!」 流浪狗渐渐步入大门的照射灯下。 山狗的面上、身上稀稀落落覆盖着黏土,但随着向前走的每一步,黏土都彷彿溶化的奶油般滑落在地上、聚集,并向同一个地方爬走...... 流浪狗大黑一无所觉,即使遍体鳞伤,仍向警察们摇着尾巴。 ......操控山狗变成奇利的黏土离开了,向着同一个目标聚集。 他倒抽凉气,立即死命发动能力,手脚并用地想扯脱手銬,「快、快逃!」 「你们快点逃跑!附近的电网都破了,那隻奇利来了,快逃啊!」 喂喂一脸不耐烦地走出休息室外,「嘘!安静点,不要大吼大叫的,十八号回来前没人敢......」 「不是!你们快逃啊,那隻奇利来了!杀死緲緲的奇利来了!」 「什......?等一下。」 喂喂的对讲机亮着绿灯、发出嘶哑声响,彷彿有人在那边大叫。 学警拔出对讲机,但只听到杂乱响声跟吶喊。「喂?喂喂!?听到我的声音吗?」 一时间,警局内所有的通讯装置彷彿都被扭开了,空气被嘶嘶作响的音波尖啸佔据,走廊的电灯忽明忽暗。所有警察都拿着对讲机六神无主、左顾右盼。 「妈的!」喂喂当机立断地解开手銬,「是你做的吗?发生什么事了?你知道什么?」 学警将手銬转銬在他的左手上,便抓着他急步走进室内。 「那隻奇利要来了!牠的首要攻击目标好像是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男人都.....」 「他妈的这是什么!?」 喂喂打断他的话,猛地缩起单脚! 他俩怔怔看着地板上彷彿凭空出现的黏土,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黏土如白色蛞蝓,向着他们的后方涌去...... 他们转头,只见遮云盖月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半空,一跃跳上二楼! 「啊啊啊啊————」 学警发出嘶心裂肺的惊叫,而他扯着呆若木鸡的学警就跑! 从四方八面涌来的黏土,如同活的油漆,争先恐后地爬上犬王的伤处,覆盖着仍泊泊流血的伤口,深红、浅红跟雪白混杂,让牠像颗在蠕动的巨大肉瘤。 黏土重塑了牠半颗脑袋,重赋一口就杀死人的咬合力。 被犬王召唤而回的黏土交叠,令牠的身型比之前更庞大结实,与天花板齐高。 奇利一跳上走廊就踩碎了半条走廊、撞毁墙壁跟天花,因剎车不及的衝击力而半身撞入警局中,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几秒逃跑时间。 他们脚下不停地向电梯口跑,并举手格挡天花碎瓦,而后方传来阵阵枪声、惨叫声。 奇利一掌一个,或用尾巴把碍路的人都拍飞,运气不好的人便直直飞出栏杆外摔死。 他们不敢回头去看,听声音就知道奇利对他们穷追不捨。 不、不是他们...... 「是我。」他滑动一下喉头,恍然大悟,緲緲从头到尾都是对的。「......牠想杀的是我。」 这可能是一场报復。 这必定是一场报復——那山洞中的金眼女孩生还了,她可能是超能者。 奇利是五年前在塌方事件后出现的,她很可能就是黏土操纵者。 顿悟的瞬间,他就用手肘猛推走身边的学警,「你不能跟着我!」 「啊!你在......」 学警脚步不稳地跌坐在地上,大块的天花瓦砾快砸到学警头上! 他举起双手发动共振,瓦砾瞬间破碎。 就这一延误,肢体一张一合便跨步数米的巨犬已到来,尾巴刮碎墙壁,直直往他衝来! 学警被粉尘蒙得都张不开眼,为了救他而拔枪乱射,「啊啊啊——死吧死吧!」 巨犬被流弹刮到眼睛,捲起尾巴包着面部,猛地后退数步。 他抓紧这宝贵的数秒疾逃,被銬住的双手置于胸前,跑得身残志坚。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没跑得那么快过。 奇利自看到他后一心一意地狙击他,警察们朝牠射空了一管又一管子弹,牠都显得不痛不痒,浑身不断飞溅火花跟碎片,但又极快被新黏土復原。 明知道跑下去也没生路,但求生本能催迫着他跑、跑、跑! 巨犬踩碎了地板、撞碎了墙壁、顶碎了天花板,千种万样碎片像暴雨般照头淋下,头上所有光管都爆出火花,背景全是电子音波尖叫。 被手銬銬住,他连跑都跑不利索、东歪西倒的,巨犬身上弹开的流弹在他身边掠过,划破校服—— 「啊!啊、啊......」 小腿的剧痛贯穿了他的思绪。 不知道流弹还是碎块射进肉中,他只敢踉蹌一下,便拖着一跛一跛的伤腿继续跑。 他终于见到电梯口,梯口前有警察边对着对讲机吼、边疯狂拍着电梯键。 警察们对犬王无计可施,但都冒着生命危险想救他。 小心—— 他看见警察的嘴型开合,但在一片嘈杂中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也不浪费时间向后看,直接向前扑跳!险险没被奇利的尾巴捲住脚踝! 「啊!」 他扑跌在地上,这时候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他连滚带爬地衝入电梯内。 至少他要离开警局跑到没人的地方...... 在电梯门关闭前,他看见奇利急收起长尾,然后再次运劲发力...... 电梯下降不够两秒,所有的灯光便熄灭了,失重下坠! 梯顶被石烁砸出大洞,他抬头看见梯井出现了一截巨犬尾巴,正正是尾巴刚桶穿了钢门、割断了电缆。 他快要跌死了! 但暴增延长的尾巴就像巨人的手臂,破开梯顶,把他捲腰抓起来! 怪物也跳进电梯井,单腿发力一蹬就把电梯往下踩,双爪攀住井壁向上爬。 两三圈尾巴把他困得严实,他眼中的画面像车窗外快速流动的油彩。 奇利三划两拨就随电梯井爬到顶楼,牠把黏土集中到头顶,上跃撞开水泥天花板! 奇利一衝上天台,一道黑影就向牠的脑袋袭来! 十八号拿着巨型的瓦板,用重力加飞行速度向奇利施以奇袭,瓦板狠狠往牠的脑袋飞砸。 被突袭成功的奇利步伐不稳地向后倒,挣扎两三步后,竟跌出天台边缘! 「啊啊啊———」 没被下坠的电梯砸扁,却要跟奇利一起摔死吗!? 失重感只持续了数秒,巨犬三肢狂乱地挥动,利爪深深嵌入大楼墙壁中止住跌势。 「你就是不能乖乖待在一个地方吗!?」 「你是想摔死我吗!?」 十八飞到他面前,他们同时向对方怒吼,然后又同时低头猛扯缠住他的尾巴圈。 「你究竟怎惹毛了这怪物?」十八号扯了又扯,但尾巴纹风不动,巨犬专注地继续爬往天台,只把十八号当成小蝇。 「牠的主人应该想报復我,我也不确定......」他发动能力想震碎厚厚的黏土,又被火花灼痛迫得停止,「钥匙,手銬钥匙!解开之后你快走!」 「对、对!」十八号这才记得自己把他銬住了,慌忙从腰带小包中翻找。 没时间留待他们作最后道别,下一秒,世界上下颠倒——他像玩偶般被拋上天,眼中盈满星空。 尾巴如劲道十足的长鞭,奇利把他拋拂至半空,回收尾巴上的黏土,将其补成失腿,双腿用力一蹬以跃上天台! 十八号反应已是迅速,立即飞上高空想抢夺他。奈何奇利更快,一踩上天台又增生尾巴,黏土层层叠叠而上,在十八号能碰到他之前,已再度捲住他的腰,将他向下扯! 十八号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嘭! 怪物把他狠摔在天台上,他的后脑先着地,只听到脑袋嗡一声、头晕目眩。 他有好几秒动弹不得,突兀的温热感慢慢爬下脖子、后衣领...... 他听到十八号怒吼一声,也顾不得要拣一块石作武器或盾牌,直直就飞去奇利面前,拔枪疯狂射向奇利的眼睛。奇利这次学乖了,立即用黏土掩盖完好的独眼。 十八号射空一管子弹后扔走枪枝,怒叫着衝前,向着牠的脑门又踢又打。 奇利如同对付烦人蚊虫,一掌就把十八号拍飞,那劲道让十八号在空中翻了好几个筋斗,脱出他的视线之外。 「快走、快走......」 他的视野有限,自癒速度也没那么快,只能不停低喃希望十八号能自保逃命。 他紧抓着一段尾巴,继续发动能力想震碎黏土,但恐怕在尾巴断开前他的双手就会先烧断了。怪物开始走动,他彷彿鞋底上一块不小心被黏上的口香糖,怪物毫不在意地带着他周围走,他后脑勺的血跡拖出诡异的图腾。 ......呵,这不慍不火的自癒能力注定他不能痛快死,等他没那么想吐的时候,就会与怪物殊死一战,穿着这脏得不能再脏的校服去惨死的。 就再、再让他多躺两三秒,他好累...... 奇利在天台上焦虑地来回踱步,向天高啸。 他从没听奇利发出这种声音,重塑的半边脑袋让牠能发出比较完整的犬啸了,但那啸声仍不似任何犬狼——牠是在召唤主人吗? 牠已经抓捕到猎物,的确是时候展示给主人了。 『人......人类......男人...男...人......』 脑伤让他注意力涣散,彷彿与奇利二位一体,眼神呆滞地看着天空等待某人出现。 突然,手臂被拉扯,他向下看竟见十八号俯伏在他身边,正在努力解开手銬。 他们刚好在巨犬的正后方,十八号伸出一指搁放在唇上。 他摇摇头,用嘴型叫十八号快走。女警转了钥匙好几次,手銬却偏不肯从命......奇利再次移动,女警只好跟着爬,待巨犬一停下就疯狂摆弄手銬。 世上最恐怖的木头人一二三。 咔嚓—— 手銬终于解开,察觉身后异动的奇利转过头来。 他立即扯着尾巴站起来,把十八号推到身后,然后抓住尾巴发动最大能力! 尾巴黏土顿时崩裂四散,裂痕极速向前蔓延。 奇利怒吼,使劲把他往自己的嘴巴扯,他像拔河般以双脚死死踩地,将尾巴扯向自己。 每当奇利扑跳向前想咬他,十八号就会从旁飞撞,不停打断奇利的攻击。 不!他不能松手,若奇利没有缺失黏土,他们就没有胜算! 是因为吃了緲緲新鲜的心脏吗? 没有手銬限制,他再发动能力时才感受到有多不一样,能力彷似增长了三、不,四倍。 那浑身舒畅、连指尖都酥麻的感觉就像、就像......那时在山洞里吃了老人的心脏一样。 巨犬尾巴的黏土极速层层崩开,他摸到腐烂皮肉! 十八号与他心有灵犀,往巨犬脑门飞踢了最后一下后就飞走,拿起一块该是早就看中的尖锐石瓦,飞到高空,再如石矛般重重坠落—— 他使尽力气扯紧尾巴,令瓦片从暴露的皮肉处斩下,将尾巴一分为二! 黑血飞溅而出,巨犬顿时痛啸,并捲起断尾远离他们。 他向后飞摔在地,腰间的一圈圈尾巴松落,尾巴还没击地,其上的黏土已纷纷流动下滑,一碰地立即往巨犬爬! 「十八,扔得愈远愈好!」 他把尾巴扔给十八号,十八号心领神会地拖着长尾飞走。若只拋到天台下,黏土重回奇利身上也不过须臾之事。 这头巨犬通晓人性、聪明得很,这样的招数只有第一次有效,他们不能像搬运工般一直搬空奇利的黏土。 他也发现了,只有被超能力影响过的黏土才会真正「死亡」。 他要尽可能以超能力触遍巨犬全身!趁十八号不在,正是殊死一战的好时机! 奇利的断尾伤口已被黏土覆盖,全身的黏土却薄了一层,正俯身向他低嚎...... 更待何时! 「来吧————」 他吶喊助威,几个大踏步就衝前去,也不知道浑身血污的他与巨犬哪个较像怪物。 他俩在天台中央碰撞,他大张双手死死抱住巨犬吻部,全力发动共振! 怪物张嘴想咬他,但不得要领,他俩像互不相让的相扑手般推挤。 由黏土构成的半个脑袋显然是巨犬的致命弱点......那脑袋中也有与黏土纠缠的肉瘤,若把整个脑袋炸飞,奇利可能就无法重生或脱离操控了...... 要一击到手,让牠死得不能再死! 他紧紧抱着巨犬不松手,十指都抓嵌进黏土中,一次又一次发动共振。 巨犬痛苦狂吼,猛摇脑袋想把他甩下来。他如树熊般扒着巨犬吻部,尽可能以全身接触奇利,其发动能力之猛,感觉自己都要化身成人型马达,连骨髓都快震成果汁了。 奇利举起双掌想把他扒拉下来,他就一直往上爬,扒拉着牠的耳朵,同时双脚乱踢,只求不要被咬到或甩走。 奇利如同在麵粉中撒欢的狗崽,黏土粉末在天台上快画出八掛阵。 牠的上半身的裂痕之多,彷彿是与生俱来的花纹,上下半身已像两种生物。 巨犬脑袋的黏土已裂成青花瓷,只要再来多两三次,这3d模型就能炸飞! 突然,他手下一空,黏土如指缝间滑走的油!他猛然下滑,再抓牢时竟抓到皮毛! 巨犬再次把所有黏土聚集在尾巴上。 双掌无法把他扒走,奇利便出动白色巨鞭,尾巴虎虎生风向他袭来。 尾巴尖直朝他的脑袋而来,他当机立断地松手,但在巨犬下次摆动脑袋时便被拋上半空。 尾巴追击他的身影,而他在空中避无可避,只能交叉双臂护脸! 突然腰间一紧,是十八号疾飞而来把他救走。 「不行!」他要趁这机会一口气杀了这怪物! 向下看只见奇利已暴露出大部分皮肉,没了黏土鎧甲保护,现在正是时候! 怪物在追杀到他前都会穷追不捨的,一路上只会更多人受累......「放开我!」 「住嘴!」 十八号暴喝,但向上斜飞不够数米,女警的脚踝就被白鞭所缠绕,扯下! 天台地板向他俩极速逼近! 「啊——」「嗯!!」 他的背部再一次狠撞上地面,十八号砸在他身上发出痛吟,两人均头晕眼花。 缠绕着女警脚踝的尾巴收回去了......以十八号的角度看不见,他却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只来得及一把将女警推开。 霎时,黏土聚集而成的巨爪朝他压下! 「啊啊啊————」 被巨掌拍压在地上,痛叫的后半段全变成血沫。「嘎哈!咳——」 他感觉全身上下没一根骨头是完好的,三百根骨头裂得跟天台阶砖一样。 十八号立即爬过来,发疯地趴拉着那隻巨掌。「洛希!我现在就救你!」 「不......咳咳!你快走!」 「支持住!我很快会救你出来的,你快自癒!」 此时,以黏土巨掌踩着他的巨犬再次朝天呼啸。 在响彻云霄的犬啸中,他俩的争论被切得细碎。 他的手虚弱地搭上巨掌,想发动能力却力不从心,异能都尖叫着跑去修復身体了...... 咳出的血沫倒流进眼角、染红了视线。他看见纵是雪貂市最酷的英雄也慌了,完全失去主意。她攻击怪物脑袋,边飞来绕去避开巨犬的咬噬边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巨犬却不动如山;她復又飞返,以身体不停飞撞想推开巨掌。 此时,两部直升机飞进上空,以探射灯观察情况、也想引走巨犬的注意力...... 因为犬王压着他,直升机上的狙击员怕误伤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人......人类......男人...男...人......』 奇利的确被吸引了注意,来回摆动脑袋看着直升机及光点,似想知道是否主人来了。 「你走......快走,求你了!」 这就是...濒死的感觉?緲緲体会到的感觉吗? 这是什么逆向的既视感?现在换他看着十八号双目赤红、手足无措地想救他。 已经够了。反正他本不会与十八号有任何交集,只是五年前想见她而溜出孤儿院、只因为她不必要的内疚——十八号当初想保护他才把他放在远离塌方的地方,谁知道后面这一连串破事? 他吃力举起手,抓住像隻无头苍蝇的女警的衣袖。 「十八…我已经在自癒了,没事的...其他人已经来救我了,你快走......」 临死前有他的英雄陪在身边也不错吧。 十八号立即用力握着他的手,掌心极其温暖、彷彿握着一颗星星。 「别说傻话了!若我走了还是你最爱的英雄吗!?」 啊,肯定是緲緲告诉她的,那小妮子竟有本事令他死前都如此丢脸? 待他下去绝对要找她算账...... 他实在无计可施,只能一股脑地把想到的都说出来,「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求求你快走....不然凌、凌日会把我救起来再杀我一次的!凌日喜欢你、欢你很久了.......」 「你现在是在替凌日跟我告白吗!?快住......」 濒死之际,他突然感到脚底窜上一串恶寒之气,浑身一阵热一阵寒。 身体失去控制地开始抽动,一突一突的,心跳声愈跳愈响,盖过十八号的声音...... 噗——噗通——噗通—— 身体向上弹动的频率与心跳渐渐同步。 又来了......要来了...要来了! 女警手忙脚乱地想按紧他、把手指塞进他的嘴巴中...... 他在不自然的抖动中,吃力地转头寻找十八号的眼晴。 「.......走、走...」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十八可能是看到他黯淡的蓝眸突然亮光大作,彷彿重注了电力;可能是看他的神情不对,于是一蹬脚跟、倒后飞走! 十八号还没飞远,他就似要从嘴巴中呕吐出另一个自己,张嘴发出无声吶喊! 他四肢大张,在巨掌死压之下竟也轻微浮空,以他为中心,天台阶砖的裂痕向外扩散、瞬间全毁。 他第二次吶喊,似连声带都撕裂了,却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升机开始飞得东歪西倒。 不、不要......这样下去会令直升机坠地、十八号也...... 由不得他。 他似坏了的发声玩具、又彷彿寄生于体内的异能被吓到,失控地一次又一次发出吶喊。 第三次吶喊时,天台所有阶砖翻飞而起,翻滚出天台边缘下了一场瓦片雨。摇摇欲坠的直升机们尝试飞离。 他的双眸充斥着嘶嘞作响的蓝光,亮得几乎看不见东西。 突然,令他浮空的隐形大手抽走了,肩胛骨撞上变得光裸的柏油地面。 他软绵绵地倒地,才发现胸口的沉重感消失了,白色粉末盖遍他全身。 巨犬身上一点黏土都不剩,已全辗化为粉末,现出真身。 只馀半个脑袋、气若游丝的巨犬身型仍然庞大,绝不是地球生物,但也仅止于此。 他的双眸光芒渐渐转暗,便看见巨犬皮肉腐烂见骨、苟延残喘,既迷茫又惊慌..... 奇利死了,外星巨犬还没有死。 他突然发现危机尚未解除,绝望濒死的野兽的反扑,不亚于一个绝望濒死的异能者。 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想表达出自己多人畜无害,但连表情都控制不了。 他的每一丝异能、力气都像春蚕抽丝般被剥得一乾二净...... 十八号肯定是发现了对峙的情况,只见女警一擦鼻血,从远空向下俯衝而来。 他越过巨犬肩膀与十八号对上视线。啊,幸好她只是流鼻血...... 下一秒,巨犬的半排利齿就狠狠嵌入他的肩膀! 他张开嘴巴,连叫都叫不出来,被叼起的身体因剧痛而不停抽搐。 「嘭——!」 巨兽的身侧突然出现一个大洞,巨犬痛吼、松开嘴巴。 ——有个黑影凭空现身,往巨犬开了一炮。 他尚未触地,十八号就俯衝到他与巨犬之间,把他抱走。 女警一言不发,用最快速度飞走。他似个鲜红的掛件,双手虚搭在女人肩上。 「嘭——嘭——」 「嘭——嘭——嘭!」 天台上响起一声又一声枪响。 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色人影正浮于半空,平举单手射了一发又一发。 ......刚刚就是这不知名的英雄救了他一命。 巨犬已是强弩之末,失去黏土后便构不成多大威胁,只见巨犬三番四次想高跃扑击,但都被精准的枪炮威吓退。奇怪的是,黑衣人没有真的枪伤巨犬,似在寻找最佳角度...... 十八号飞得像身后有鬼在追,表情紧张。 他想看清救命恩人的脸简单天方夜谭,那英雄黑袍黑衣、黑脸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就算不去帮忙,也不用拔腿就跑吧?」 虽然黑衣人胜算在握,他还是想去道声谢的......十八号直接跑走会不会太不够义气了...... 十八号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你疯了吗!?他就是英雄狙击手!」 嘭! 黑衣人终于找准角度,一炮毙命。 巨犬的脑袋被轰飞、连渣都不剩,脖子喷出血柱,巨躯缓缓向后倒。 黑衣人给了犬王一个痛快死,转头,直直看着他——橘色的眼睛在发亮。 黑衣人举起单手,袖口黑洞极速聚集光芒。 下一秒,十八号身上就出现一个大洞。 他们翻滚坠落。 第六章(上) 3YA 「十八号!十八!」 十八号死命支撑着继续飞,直飞到树林才脱力,想为他争取最好的逃命机会。 他俩像失事飞机般愈飞愈低,最后坠落,翻滚数圈后撞断枝叶、撞入泥地中。 他尽全力当女警的人肉垫子,而女警还没碰地已陷入昏迷。 他把十八号翻身向下,只见警服残破、右背被捥出深洞,看见断骨及一跳一跳的内脏...... 「十八号!十八别昏过去,你听到我说话吗?」 他没什么急救知识,只能脱下校服衬衫,往好友腰间紧紧绑了数圈,双手死压伤处。 可恶!为什么他的治癒能力只能救自己! 那他妈的黑衣混蛋,若要狙击英雄为什么要从犬口中救他? 为什么要攻击十八号!? 若十八号尚馀一丝意识,肯定会叫他快逃进森林中,这样的争论今天已经够多了。 緲緲、犬王、英雄狙击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场恶梦什么时候才会醒? 他不能、不能在失去緲緲之后失去十八号......「我会救你的、凌日会救你的......」 他疯狂点击手錶,但錶面已碎成蜘蛛网,老早就摔坏震坏。 手机、他的手机也不知道哪去了......妈的! 好。他舔舔嘴唇,好,冷静点。他要先把十八号藏起来,然后跑回警局求救,让凌日立即赶来,凌日肯定能救十八号的,再不然警局也有救护车跟救护员....... 忽然,林间响起远轰隆隆的声音。 英雄狙击手! 他立即以身体罩住女警,想把她抱起。 轰轰声愈来愈近,直朝他们而来,他就更急着抱起十八号。 「洛希!十八号!」 他抬头就见到救世主。 凌日还没停稳摩托车就跳下来,朝他们飞奔,二话不说把手按于女警伤处。 黯黑林间泛起白色萤光。 医生一手发动能力,另一手轻捧十八号的侧脸观察她的反应。「司南?司南......」 恶梦稍息,松一口气的感觉扩散到四肢百脉,他忽然脱力,感觉连指尖都麻痺,有千言万语要对凌日交代却说不出口。 凌日被他瘫坐的动作惹得抬头,警觉地扫视他,把另一手放上他肩头。 他顿时感觉痛苦被抽离身体,轻松多了。 「不、我......」 凌日的超能力也是有限的,在十八号的生死关头绝不能浪费。 「我有分寸。」纵是凌日的忍痛能力再如何强悍,同时吸收他俩的重伤,也让他露出了痛苦表情、额头渗出冷汗,「你连站都站不起来,等下那狙击手真追来了如何保护我俩?」 凌日说得极有道理,正中红心。 他只能相信凌日把握有度,能保十八号一命及至少让他能走,又不会痛昏过去。 「你怎么......?」 「你以为是谁为了救你俩傻瓜,不要命地跑上快倒塌的楼梯的?都快跑上天台了,你俩竟然招呼不打一声就飞走!」凌日收回搁放在他肩上的手,去解开十八号腰间布物察看血洞的癒合情况,「幸好十八的手錶还能用,我能追踪到她位置。救护车在路上了。」 「若那狙击手再出现!赶来的救护员会被连......」 「所以怎样?活该你俩殉情死在这里?」凌日向他叱喝,「你跟十八别再玩英雄家家酒了!你俩弱得不能再弱的能力不能拯救世人,救护员才真的能救人,比十个你们加起来都还有用!」 「......咳!他......很弱,我可是很厉害...的......」 十八号仍闭着眼,但已回復些许清醒,出声让他俩安下心。 这傢伙......明明半死不活,在凌日骂他时却还是出声打断,不知道要当他的英雄多少次才甘心。 「你闭嘴。」凌日再低头察看伤处。他也看见皮肉已基本癒合,骨头长好了因此形状回復正确,但仍留有半背瘀紫,轻微内出血还没止住。 凌日低喘一口气,身体剧晃一下,他也不敢去扶,怕凌日会再吸收他的伤患。 医生稳住心神,撑地休息数秒后,便以校服布条重新固定伤处,「.......我就只能先治癒到这。来,帮我把她扶上摩托。」 凌日抱起女警,熄火的双眼黑得像一双黑洞。 他依言照办,蹣跚地走去扶起倒地的摩托车,他俩小心翼翼地把十八号扶上去并调整姿势,让十八号可以趴俯其上。凌日的想法是尽快出林与救护车会合,在原地等得愈久愈危险。 他俩一左一右夹着摩托车,女警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再昏迷过去了。 林间深处的沉默中,凌日手下动作不停,不时向他拋来一两个眼神。 终于,凌日忍不住出声,「过来。」 他大惑不解地摇头,立即拒绝,「你会痛死的。我没有大碍......」 凌日隔着摩托车把他拉过来,单手环抱着他。 「......緲緲的事我很抱歉。」 「......嗯。」 他一句话说不出口,不知道可以怎回应,只能放任自己把脸埋进那温暖的肩窝。 鼻头一酸,眼泪却早已经流乾。「嗯。」 他们只敢偷空紧紧拥抱了数秒,毕竟还有一个英雄要救。 一人一边推着摩托车,一路上尽可能地快速、沉默及警醒,防备狙击手出现。 无惊无险地与林口的救护车会合了,救护车的灯号全部关掉,凌日朝倒后镜挥了挥手,前门打开,司机跳下来并轻车熟路地把女警放上担架,双方一句话都没有说、快速而忙碌。 凌日虽说救护员才真的能救人,却只叫来了一名救护员作司机,说到底,他们作为超能力者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尽量不牵连无辜。 一切就绪,司机招呼他俩上车,司机抬头看见他光裸的肩膀上有巨兽齿痕、皮肉正在自癒,眼神既震惊又钦羡...... 此时,凌日拍拍他的背,催他上车,他从与司机纠缠的眼神中离开。 救护车开动了,他感觉自己有半辈子没有坐下来过,疲累如海啸般把他压埋到海床。 他眼神呆滞地看着凌日弯腰向前,替十八号掖被角、调整装置...... 「......十八号给我发来了一些调查结果,很奇怪,在山上怎样也找不到緲緲的手机,但残留你们打斗痕跡的地方却找到了一些毛发,大部分都是那隻奇利的,还有其他动物的。」 「......毛发?」 「山中有动物毛发也不奇怪,但找到的毛发是家猫、雪貂跟家犬的,不会在山上出现,也不会刚巧在那时间聚集。」 「......嗯…嗯。」 「你对这有没有什么想法?」 「嗯?......嗯、好......」 凌日好像坐直了身子,于是他身边出现了可以依靠的肩膀。 医生伸手把他不停向下点的脑袋推到自己肩窝,他眨着眼顽抗,不...如果他的身体自动去汲取凌日的力量......或凌日趁他睡着偷偷替他治疗那怎么办...... 他揉着眼睛挺直身子,但没过两秒,又发现自己挨在那太过诱人的肩膀上。 到下一次清醒时,救护车已停下,但窗外的却不是医院,十八号不见了。 凌日正用救护车的橘色毛毯裹住只穿染血背心的他,「没事,十八号已经送去医院了。」 他疑惑地跟着凌日下车,睏得无法思考。 「......学校?」为什么凌日不送他回家或困他在医院,却送他去学校? 「嗯。我被狙击后躺在床上间着也是间着,去看了雪貂市所有被狙击手及奇利攻击的事件,虽然奇利的隻数跟衝破电网攻击人的案件愈来愈多,但学校附近却一件都没有,好像狙击手跟奇利都避开了学校似的。」 凌日一手搭上他的背,催促他缓顿的脚步向前走,走向中学的侧旁小闸门。 平日人烟沸腾的学校现在鬼影都没有,看上去阴森恐怖,像幢弃置的闹鬼城堡。 「十八号可能没跟你说,所有安全屋都被识穿跟破坏了......也不知道那狙击手为什么这样神通广大。总之,我刚刚叫凌笙回校开闸、也开了保健室的门,你先在这睡一晚。」 凌笙是凌日的弟弟,在他的高中当老师,也是保健室三位当值老师之一。 他揉着眼睛,睏得可以倒头就睡,只能点头表示明白。 凌日使了点力度推开校门,拿走阻挡闸门关闭的一叠a4影印纸,向他挥了挥。 他跨出一步,立即感到浑身不对劲。 似有冰凉指尖扫过他的颈,后颈寒毛直竖,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撑着校门的凌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一手摩擦后颈,左顾右盼,感觉自己好像刚踩进了肥皂泡之中。 「......没事。晚上的学校很可怕。」 「你三岁吗?」凌日翻个白眼,转身往救护车走去,「我回医院看着十八号,你有什么事立即联络我。待明早开课后学校就会塞爆人,狙击手不会向你出手的......还有,你去洗个澡吧。」 对,他满头满身的血块,被任何人看到的话就是新的学校鬼故事了。 他目送救护车离开后才走进学校深处。 长得不能再长的一天过后,更衣室的洗澡间简直像天堂,他的脑袋一直保持着关机状态,任肌肉记忆主导一切,害怕一放任思绪就会想到緲緲、想到那个山洞、想到狙击手的眼睛......五年前跟今天的事情全部乱成纠结的毛线团,分不出因果头尾。 狙击手就是金眼女孩吗?五年时间能抽长成这样吗?不像啊...... ……今天之前,他只需一心一意用老人换来的命去活着就好,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清楚了。 他怔怔看着去水口的血色漩涡,在打了个寒颤后才继续动作,用毛毡擦乾身体。 镜中的他看起来曾遭遇惨无人道的车祸,而撞他的车最后还爆炸了。塌方事件时发动能力留下的烧伤,直蔓延到手肘......他摸了摸从右肩至胸中的新鲜疤痕,巨犬的齿痕似散落的勾玉,几乎碰到肾脏。 随着异能消耗殆尽,治癒速度会愈来愈慢直到停止,总有伤口不能復原如初,但他已很久没出现疤痕了。凌日的异能是吸收与治癒,他从来没去搞清楚自己的共振能力为什么附带自癒。 换上放在学校储物柜中的运动服,他像孤魂野鬼般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间。 边用大毛毡一角擦湿发,边慢吞吞地步向保健室...... 头上还顶着毛毡,他扑上床沾枕即睡。 根本没察觉保健室中另一双炯炯目光。 第六章(下) 3YA 他在作梦。 这个梦很奇怪,他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穿着别人的皮囊、透过别人的眼睛看梦。 他敲了敲桃木门,那隻手白晳修长,内臂有一行纹身,前面的英数字很模糊,只见尾码是iiiya。 「茶要下果酱还是蜜糖?」 门后传来声音,听起来像中年男人——「蓝莓果酱吧。」 他俐落地转身,走到大厅靠门边的开放式小厨房,大厅两面都是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没下雨却闪着巨型白色闪电,只是夜空顏色也有点奇怪,竟是浓郁深紫。 妈啊,他们身处的楼层肯定很高,窗境几与云层齐平、闪电触手可及,似随时把这里劈开。 他轻车熟路地准备红茶,一张陌生的男人脸孔在搅拌中破碎,看不真切。 顺时针转圈的茶汤,在他的注视下,忽然逆行。 他眨眨眼睛,怀疑自己是眼花看错了...... 然后他放下茶匙,走到桃木门前,敲了敲门——「茶要下果酱还是蜜糖?」 门后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下一秒,门打开了。 一名头发银白、体态挺拔的老人放下书,「你刚刚已问过我这问题了吧?」 他侧侧头,与老人对视一眼,彼此渐渐心领神会。 老人的双眸泛起鋥光,发动能力感应四方,「附近有能操控时流的能力者。」 老人步伐自信地走出大厅,他跟随在后。 下一秒,玻璃窗外就凭空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立刻踏前,伸手把老人护到身后。 当意识到那瞬间出现的异能者是谁后,内心竟爆出巨大的愉悦,脸上虽不动如山,但若有尾巴早已是摇得跟风车一样。 「十九!」 老人惊呼——窗外半空中的青年血流披面。 青年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瞬移至室内,跪倒在地。 老人与他急忙上前扶持着名为十九的青年,他心中除了喜悦外又爆出一层担心。 赤发绿眸的青年立即以一手按着自己,额角伤口开始自癒,但绿眸中的光芒已十分微弱。 老人当机立断地吩咐,「你别再浪费能力自癒。伊利亚,去拿药箱。」 「没时间了,你要立即带走她!」 此时,青年的袍子被掀开,怀中有一物在蠕动。 他与老人定晴一看,竟是个小女孩,白发棕肤的小女孩。 老人立即明白了状况,「传说中的金眼女孩?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带这么大的伴手礼。」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找你!」 老人听罢不语,只是点点头。 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要遵守老人吩咐及保护青年无损,他急步去取药箱,边走边检查里头的无针注射器、药剂及真皮修復器,而老人带青年及小女孩移步至沙发。 女孩坐在沙发上,体态细小得脚不能碰地,看上去只有三、四岁。 十九跪在她前面握着她的手,语气温柔,「......不用怕,他们会照顾好你的,好吗?你要听他们的话,很快就能回家了......」 十九抬头看见了他便站起来,眉头微皱、眼神复杂,「别忙了,过来。」 他依言照办,步伐急速。青年也衝前数步,紧紧抱住他、拨乱他的发。 「别装了,我知道你看见我可是高兴得要死!」 青年的气息是如此熟悉,在这样危急的境况下,他也控制不住内心如浪涛拍岸般一波又一波涌上的欣悦,但他只是抬手轻轻回抱青年。 「你的伤......」 「没大碍,我们没时间了。」他边拆开黑袍披到女孩身上,边向着老人说,「我知道你的信徒爪牙也在找她,但我们那边抢先了一步,我好不容易才能把女孩偷出来的,组织里的厉害人物很快会空巢而出,他们会不停追杀我,你快带着她走。」 「要走一起走,我不会再让他们碰你一根毫毛。」 「够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还没完全相信你,你还是个想弄出世界末日的疯子。」青年血跡斑斑的手满怀爱怜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只是......他们当初说要寻找金眼女孩、要她去拯救人民的时候,我不知道她那么小、还不懂操控自己的力量......她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能让她当扯线木偶。」 「好孩子。」老人叹笑,笑中带着怜惜与骄傲。 绿眸青年狠瞪老人一眼,「你只是我两害选其轻的选择,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根本不想逃离这世界,你只想报復它。」 老人也不否认,只道,「我是想重塑这世界,都写在日程表里的。」 「是啊!人们天天在倒数呢,你在一百天后就要毁了南半球,你能怪他们疯了般去抢这女孩吗!?」 他开口打断争执,走到惶恐不安的女孩身边,「你们真的要挑这时间进行第四十八次争吵?」 绿眸青年转而狠瞪他,但把心思放回正事上,「可能有人看见我瞬移到塔尖了,也可能没有。我会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的,你们趁这时候走。」 老人道,「你扮演英雄,我这『魔王』却要尖叫着逃走?战力分配上不对吧。」 「你不懂,他们已经密谋攻顶很久了,现在你要顾忌我跟女孩的安危就会绑手绑脚,胜算说不得准,你要先顾好女.....」 老人的眼眸忽尔波光流转,极浅的顏色在颤动。老人去拿搁在沙发旁的大吉他盒揹上肩。 下一秒,落地玻璃窗整片爆裂,一头白色巨犬扑衝而入,另一头紧跟其上,犬上有人。 他举起单手,所有玻璃碎片都被弹开,竟是张开了覆盖极广的电磁护盾。 十九抱起女孩,老人气定神间向骑犬的女人道,「这里没电梯还不够表明我不接客吗?」 操控奇利的女人连头发都是黏土组成,她无视老人,向十九发话,「哼,我早知道你是个间谍、是个叛徒!像你这样养在狗笼的孩子只会玩英雄家家酒,没那胸怀去大义灭亲。」 「我只是看不过眼你们利用一个小女孩!」 「现在才来大义凛然?站在你旁边的大魔王,第一个利用的小孩是你吧。」 「为什么是狗?」看上去一脸无聊的老人打断他们的对话。 「什么!?」 「我想问你很久了,你可以用黏土操控其他动物,为什么是狗?」 「这还不够明显吗?」女人狞笑,「因为你爱养狗啊!对吧?小狗狗们!」 女人两指向前一挥,两滩黏土就像蛛网喷射而出,蒙住他与十九的脸,立即硬化封住口鼻。女人再操控黏土聚集在身下奇利的头顶,巨犬前衝,直把他撞倒在地。 护盾消失。 老人的手臂划出半圆,他与十九的黏土面具粉碎,而掌心对准的巨犬身上黏土亦化粉末,衝击波横扫之处血肉均被铲走,奇利的半身化为一排白骨,连叫都没叫一声已痛快死去,女人向前翻筋斗,利索地在尸身血肉中站起来,她面无畏惧、只是弯弯手指。 奇利从两面玻璃窗中跳入、左右夹击,一隻接一隻彷似源源不尽,每隻均有半人高度。 十九见状立即把女孩塞到老人怀中,瞬间消失。 他与老人同时怒喊,「十九!」 青年再出现时已抱着奇利瞬移至塔外,将巨犬从高空扔下,然后故技重施。 一隻、两隻、三隻奇利被扔下......女人怒吼,指示奇利们扑向老人与女孩。 「抓住人类男人——!」 战鼓敲响。 三头庞大怪物向老人暴衝,老人抱着女孩后退,直接跃下玻璃窗的大洞。 「伊利亚,来一场新的冒险吧。」 老人跳得乾脆俐落,女孩吓得连叫都没法叫。 他跟随老人一举跃下,坠入无穷无尽的深紫夜空,被白色闪电所包围。 所谓的「塔」竟是看不到地面、无穷无尽的玻璃外墙大厦,塔身倾斜,除了塔顶外所有楼层都没人居住。巨塔与天齐高,彷彿一支独秀的玻璃芦苇插在泥地上。 玻璃塔之高似可触碰星星,他们破开一层又一层的云雾,还是看不见地面。 奇利们前扑后继地跃下,在倾斜的大楼外疾奔,利爪下玻璃碎四溅。 他一手张开电磁弧盾挡走玻璃,另手以枪炮射击,迫得奇利们左闪右避、大失黏土。 老人在自由落体,一手掩住女孩眼睛、一手伸出五指大张。 彷彿面前出现了隐形墙壁,其中一头奇利的脑袋被生生压扁,衝击波扫了一遍,牠从头到脚的黏土及皮肉就被剥走,剥皮尸体越过他们头顶往下掉。 显然是群目的犬王怒吼,那种尖啸十分人性化,极其恐怖。 老人怀中的女孩吓得细叫一声。 下一秒,他们竟重回塔顶、从头开始掉落。 老人与他对看一眼,然后同时看向女孩,了然于心。 「哦,是时间啊。」 这次狙击他们的奇利远不止三头,十九围着高塔不停瞬消及瞬现、彷彿百个分身同时出现在不同地方,一隻又一隻奇利被扔下、被踢飞,在他们身边下了犬雨。 老人不把奇利放进眼内,只抱紧在颤抖的女孩、轻抚凌乱白色长发,细语安慰。 毕竟若害怕的女孩一直让时光倒流也够呛的。 一群奇利在头犬带领下,前后错落、连奔带跳地朝他们袭来。 闪电是天界巨树疯长的根茎,每次暴闪都在玻璃墙上双生,照白他们的脸孔、奇利的赤眼。 他脚下有飞行装置,在半空中活动自如,灵活迅猛地游走在老人与奇利之间,发炮攻击奇利、为老人格挡如雨碎片及每一张血盆大口。 他与十九不间断攻击令犬数锐减,凶悍犬王却只受轻伤。 好时机出现,他一收回护盾,老人紧接着举起手,想发动能力杀死头犬...... 「欸?」 老人的眸光一闪后就熄灭,似短路的电灯泡。 衝击波没有出现,超能力消失了。 老人霎时被拋离大厦外墙,下降速度突地加快,开始失控翻滚! 原来老人刚才用异能去维持平稳下坠。 「......伊利...伊利亚!」 老人死死抓紧女孩,向他的方向伸手。 他立即俯衝追上,想抓紧老人的手,他们的指尖擦过好几次才终于抓牢彼此。 他转头察看穷追不捨的犬群,心中想法是很难护全老人女孩又同时迎战恶敌。「我相信是时候用那一招了。」 「哦,用在这孩子身上绝对不亏,前提是我的能力可以重开。」 恐怕女孩的能力代价是剥夺周围所有异能,包括她自己的,就是不知道维持多长时间。 老人知道女孩控制不了自己的异能,还是半开玩笑地哄她,「嗯?小甜心,可以替我按开那异能键吗?就当可怜可怜老人家?我答应之后不迫你玩自由落体了,好吗?」 女孩似懂非懂地抬头看他,黑袍阴影下,金色眼眸却渐渐亮起。 老人的双眼彷彿回应召唤,也逐渐回復光芒,「啊啊......来了来了......」 老人身体轻颤,颤动从相连的指尖传来。 「......准备好了吗?伊利亚。」 指掌传来的一波又一波颤动,间隔愈加频密、能量幅度一次比一次更强蛮。 四次之后就会达到峰值。 四....... 三...... 二.... 一! 「byebye鱼缸。」 空中突发爆炸,玻璃巨塔瞬间被轰毁。 他的胸膛似有一颗小太阳爆炸,怀抱着正喷发的火山。 每条骨缝、每个毛孔都喷发出橘色光芒,全身笼罩着耀斑,刺目得令人睁不开眼。老人发动能力,与他胸膛中的磁星互相交织、互相成就。 亿万兆瓦的光芒,霎时照亮整个南半球,人工製造了一次天亮。 似半空中炸开原子弹,地面上唯一的高楼——玻璃巨厦被拦腰轰断,但一分为二的断塔没有趺落.....歪歪斜斜与他们一起悬浮于半空,玻璃雨也凝固了。 他们的爆炸撕开大气,被改变结构的粒子们惊震碰撞。 然后,夜空中爆出北极光。 「原来我们还没掉出电离层吗?」老人似浮似飞,陶醉轻叹,「......我永远看不厌这个。」 十九突现于北极光中,向下察看他们平安。 下一秒,十九就消失在视线内。 不。 是他、老人与女孩;断塔外墙、玻璃碎片跟犬王都消失了。 静止画面被挖了一个巨型空洞。 只截留下巨犬的半条残腿。 「......哦,是时空才对啊。」 当他们到达另一个时空时,女孩的眼底仍残留着北极光。 *** 「北...北极光......」 当他悠悠转醒时,心中还满怀着对十九伤势的忧心、战斗残留的刺激、被拋到新时空的焦虑,但夹杂在其中的却是喜悦,不能制止、不合时宜的喜悦。 在世界未日的关头、在关乎成败的战役中,由始至终,他都无法摆脱对十九终于回家了的快乐、对老人与他进行新一场冒险的兴奋。 彷彿被主人带出外蹓弯的狗子。 他一直努力抑压着摇尾巴的衝动....... 不,他没有尾巴啊......他有吗? 他半梦半醒地伸手向后,在屁股的位置乱摸...... 这么一摸也让自己半翻身了,被窗外猛烈的阳光晒得灵魂都缩回体内。 ……啊,是保健室,他只是发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中套着别的人皮...... 梦里的就是山洞中的老人跟女孩! 他极力睁大眼睛,却与另一人四目相对。 不知道站在床边多久了,黑发男人静静地俯视着他。 在尷尬沉默之中,他不动声息地收起放在尾椎上的手...... 男人一言不发,眼神却彷彿将他抽丝剥茧,让他有拉起毛毡掩盖自己的衝动。 「......咳,保、保健室老师很快就回来了......」 应该。现在几点了? 男人只是点头,转身随便翻弄着瓶瓶罐罐。 顶着鸟窝头的他慢吞吞地坐起来,被梦中景像衝击得回不过神来,身体仍充斥着肾上腺素、脑子仍在拆解着两个时空的谜团...... 老人跟女孩都来自异世界,紫色天空的异世界。 女孩的失控能力似对新时空正面挥出一拳,当他们被拋入新时空时,整个世界摇晃了一下。 ......这就是浣熊市突现山石流的原因。 这就解释了老人与女孩会出现在山洞内,女孩没法控制降落地点。 时空跳跃短暂地剥夺了老人的异能,在那段时间中,他、他吃了老人的尸体...... 他单手掩唇、脸色苍白。 心中沉淀残留的对老人的深厚感情依赖,配合这事实让他十分想吐...... 梦中的他......把老人当成家人。 「喂喂喂!忍着忍着,别吐在床上......」 凌笙回来得及时。 凌笙擦过黑发男人的肩膀衝过来,在床底拿出胶桶放在他嘴边。 他乾呕好几声,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不知道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凌笙拔出好几张面纸给他,松一口气地把胶桶移开。「没事吧?头不头晕?还有哪不舒服.......是不是在天台战斗时伤到了?」 「没、没事。」他摇头、擦擦嘴巴,胃部抽着痛,「都自癒好了。」 喀噠。 在他们说话的当头,黑发男人离开了保健室,并把门带上。 「自癒真是作弊的能力......」凌笙向后看了刚关上的门口,然后拿起遥控按开墙上电视,转身去倒水,「凌日要我告诉你,十八号很快就能完全康復了,让你不用担心。」 「......那人好像等你一段时间了。」 因为凌日的关係,他与凌笙也稔熟,凌笙空间时会作为救护员加入自卫队任务,而他偶尔会在保健室偷懒睡觉、也会帮帮凌笙打下手,替受伤的学生们拿创可贴、擦擦药水之类的。 「你说那新教授?他拿了张创可贴就走了,招呼都没打一个。」 凌笙耸耸肩,把水递给他,「怪人。虽然女老师们好像挺喜欢他的,长得帅嘛,但才上任没多久好像就提了辞裎,过几天就走了,除了上课之外都不说话。」 他接过水杯但一口没喝,被电视上的画面震慑住了。 新闻画面正播放着警局天台上的战斗,他与十八号苦战巨犬......他都没发现直升机中有人扛着摄录机,又或是新闻台的直升机在远处拍摄。 他被巨掌压着但张嘴吶喊,巨犬身上黏土一次又一次剥落四溅直至化成粉末......画面播到他被奇利咬住就黑掉,没拍摄到英雄狙击手出现。 短片缩到画面右下角,主播正在解释短片中断后发生的事。「因为技术原因,视频突然中止在这个地方,据目击者表示......」 英雄狙击手! 他要告诉警察之后出现的黑衣人就是英雄狙击手! 凌笙一手压上他的肩膀,阻止他跳下床,「冷静点,虽然视频不知怎的就录不下去了,但十八号已经告诉警方发生了什么事,警方也在对医院佈防了,只是对传媒保密以免引起恐慌,他们在找那狙击手。」 「那就好。」 他稍稍松一口气,视线又被重播的画面所吸引,看到自己出现在新闻中感觉很奇怪。 画面中那个血流披面、脸容狰狞的高中生一点都不像他。 而凌笙的视线都快在他侧脸烧出两个洞,「......吶,成为英雄的感觉如何?」 「......什么?」 「雪貂市的少年英雄啊,当那隻发疯的奇利袭击警局的时候,你挺身而出了吧?即使毫无胜算还是不逃跑,苦战那隻大到作弊的犬王,我都不知道你能发出声波吶喊那一招!当然,十八号也是妥妥的英雄啦。」 「不是,那隻奇利由始至终都在追捕我,警察们跟十八号一直在帮我......」 是他连累了緲緲、警局的人,也迫得十八号不得不为救他而苦战。 凌笙摆了摆手,要他就别自谦了,「得了。若不是你跟那亦正亦邪的狙击手,奇利就不会在世上消失了......」 「什么?」忽然涌入太多讯息,他变成复读机了。 「奇利啊,困扰了全世界五年的奇利,在你杀了那隻犬王之后,世界各地都陆续传来奇利暴毙或回復正常的消息,黏土失去魔法了。以雪貂市为中心,从近至远的奇利一隻又一隻消失,数目还在不停骤减,很快就会退到零......之后就不再需要电网了,你可以算是拯救了世界一次吧?」 「牠果然是感染源跟控制中央......」 这隻缺失一腿的犬王就是来自异世界的犬群头目,牠的黏土感染了野犬。 这证明他刚才发的不是怪梦,他看到了前因后果、在异世界发生的过往。 ......为什么他会看得到? 这时候,新闻画面惊慄地放出了他的学生证大头照,主播陈述着他的生平,短短几句就说完了,紧接着的是他与緲緲跟自卫队巡视边境电网的画面,还访问了他的老师、同班同学......同学们争先恐后,高谈阔论着他的性格。 他们描述着的人虽是孤儿,却如此勇敢、开朗、上进,讨人欢喜及无畏无惧;他们说他与緲緲是青梅竹马、他可能还暗恋着緲緲,主动迎战奇利是为了復仇。 整个故事的脉络清晰、引人入胜,悲剧英雄故事很快会成为世界上最感人的头条。 ......他一定仍身处恶梦之中。 「放心,还没人知道你在保健室,那些访问是今早拍的。」 彷彿想像到传媒及师生们蜂拥而至的画面,凌笙抖了抖肩膀,「緲緲还没下葬,我对他们张灯结綵、大肆庆祝的也不是很舒服,把你塑造成悲剧英雄什么的......不过奇利的确是因此消失了,你也别太自谦了!我建议你今天还是躲在保健室锁好门......」 凌笙猛地转头,「等!你说那新教授怎进来的?我今早看你还在睡,明明锁上了门......」 他只能怔怔看回去,大眼瞪小眼。 凌笙叹气,认为不值得计较,「唉,现在是什么世道?一个高中生都可以成为拯救世界经济的英雄,教授却为了拿一张创可贴破门而入、手上还有纹身,我听说他以前是道上混的,现在看他懂得撬锁......」 「纹身!?」 凌笙被他的大反应吓到,「他有纹身啊。你不会看到啦,他天天都穿长袖。萧老师看见他洗手时推起衣袖,就在前臂内侧这个地方,好像是一串数字还是英文什么的.....」 尾码是iiiya。罗马数字三与英文。 ——伊利亚。 「洛希?你现在真的不要出去......洛希!!」 他跳下床,夺门而出去追那新教授。 一衝出走廊,竟见天空变成幻彩色,整间学校都被肥皂泡所包围。 ......不,那不是巨型肥皂泡,是电磁盾。 第七章(上) 7.83 赫兹 「借借,抱歉!借过——」 除他之外,好像没人看得见那巨型电磁盾......是他的能力增强了吗? 难怪没有奇利会接近学校范围,因为这里有电磁盾,而狙击手就更不会在这范围作案了,那狙击手根本由始至终都在学校里!伊利亚的能力肯定就是操控电磁! 犬王死了、奇利们消失了,黏土的操控者在异世界,或许已被炸死,现在仅馀下一个威胁——英雄狙击手,那从异世界而来的伊利亚。 应该为老人报復他的伊利亚。 不知道为何攻击遍四市所有英雄,却偏偏从犬口救他的伊利亚。 他衝出保健室,像无头苍蝇般向前衝。 跑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伊利亚可能不在走廊上,已经进入某个课室了。 他在走廊停下来思考,他应该先去教员室问,一定有老师知道他的课表...... 现在肯定是小息时间,走廊上的学生不少,他们两三成群,看见他之后都在窃窃私语。 很多学生都在明目张胆地看他,与他对上视线后就鼓起勇气,向他凑近...... 他明白凌笙为什么叫他留在保健室了。 作为英雄,他在学校也是人尽皆知,但这会儿他们看他的目光绝对不一样。 白光一闪。 他像被围捕的小兽般警备地看向光源,有学生刚放下手机,笑得一脸抱歉。 彷彿打开了某种开关,走廊上愈来愈多人聚集,纷纷向他举起手机...... 「不好意思,洛希,我是你隔壁班的,我可以跟你合照吗?」 「洛希,我也想跟你自拍一张!我妹叫我拍的,她想跟朋友炫耀!」 「你今天还上课吗?放学的时候小心啊,校门有记者在等你.....」 「你的能力不是震动吗?是不是进化了?我们看了影片都觉得那绝对不止是震动!你怎么做到的?最后是怎样杀死那隻奇利的!?」 「我爸当时在附近,他说最后有个黑衣人出现,一炮轰飞了那奇利的脑袋!所以根本不是你杀了奇利吧?」 「黑衣人是谁!?我看了其他人手机拍的,真的有黑衣人!你们认识吗?为什么警察不把影片放出来?」 各式各样的问题快把他淹死。 他心里急着找人,也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只能边说麻烦借过边挤开人群,但从四方八面涌过来的人愈来愈多了、佔满半个楼层,他根本寸步难行。 「......让我过去!我赶着去教员室,我真的赶时间......」 天,连对面走廊的人都开始从课室出来了。 他似溺水者般想划开人潮,旁人完全不管他的意愿,数十条手臂从各方伸出,直往他的脸懟、或从他的颈后伸出想拍一张角度彆扭的自拍...... 「我要找那个新教授,我急着找他!」 他彷彿吊在饿犬群中的鲜肉,他们顶撞推挤、把他摆弄成刚好的角度,只为了让手机吃进他的一片肉,一口接一口永不饜足。 「新教授不就在那里吗?连教授都站在走廊看你呢!」 他推开挡住视线的人去接近栏杆,果然看见伊利亚站在对面走廊,不闪不躲,直勾勾凝视他。 趁伊利亚走之前,他要追上......「啊!你在干什......」 有个大个子突然托起他的腋下,竟想把他举高! 师生们非旦不阻止,还乐见其成,脸上掛着一式一样的兴奋笑容、眉目狂热,不像人类更像蚁群。他们欢呼、尖叫与拍手,更多的手机镜头对准他,像一隻又一隻黑黝黝的眼睛...... 挣扎收效甚微,他半个人被举高、脚不触地,像标本般被展示给更多人看。 学生们涌上来触碰他,当他是幸运金币般摸他的手臂、脸、肩膀、胸腔......还有人去扯他的外套拉鍊。 「放、放开我!」 「洛希!洛希!洛希!!」 「洛希!洛希!洛希!!」 他头晕目眩、无能为力。 他的声音被庞大整齐的起鬨遮盖,「放我下来!我叫你们......放、开——!」 下一秒,包围他的人们被轰飞。 他失控地发动共振。 他重新脚踏实地,耳边的欢呼全转成惊呼。 学生们如保龄球樽般东歪西倒,最接近走廊栏杆那人被衝击得翻了过去! 「啊、啊啊——」 那身影霎时消失于视线中,只馀一手紧抓栏杆。 他心跳漏了一拍,立即衝上前抓紧那隻手,与那人极度惊恐的目光相对。 「救、救我!救我!!」 「抓紧我!我拉你上来!」只恨他没神力也不懂得飞,他的能力没法救人! 飞?......飞!伊利亚懂得飞,他有那个脚底的喷射装置! 「伊利亚!」 他抬头看向对面走廊,黑发男人没离开,还在凝视他。「伊利亚,帮帮我!」 身旁人们表情惊恐忧心,伊利亚却不动如山、没有丝毫表情。 「伊利亚——!」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时候,那人抓紧栏杆的手脱力了,把他拉得也往下坠! 幸好多人及时衝过来助力,拉另一隻手、拉衣服,七手八脚地合力把人拉上来了。 「对不起!」他趁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立即跑走,将欢呼及责骂声都拋诸脑后。 现在他更有理由去找那新教授/伊利亚/英雄狙击手/见死不救的混蛋! 他继续疾奔,心有馀悸的学生们已不敢接近他,甚至逃离他......很好,但不好的是黑发男人开始离开!而虎视眈眈的记者们不顾阻挡,老早跑入操场,扛着摄影器材追上楼。 「可恶!可恶可恶可......嗯?」 跑着跑着,彷彿被人推了一把,他整个人后倾了一下。 欸? 胸前出现湿意。 他低头,看见衣服突兀地出现黑色,黑色迅速扩散。 他刚抬手想摸上那片湿,喉咙就咳出一口腥甜,「咳——」 有学生惊叫,争先恐后地逃跑、躲进教室。 他如梦似醉地看着奶白阶砖上的血珠......发、发生什么事了? 第二颗子弹贯穿他的腿窝,他的脚扭成奇怪角度,整个人向前瘫倒。 他几乎感觉不到痛,只是突然觉得好睏、好睏...... 那种疲累跟睡意彷彿洪水猛兽,不留一丝挣扎机会。 又一颗子弹射进他的侧腹。 是......是伊利亚吗?但伊利亚应该知道他能自癒...... 为什么要公开处刑?为什么不瞄准心脏或脑袋?为什么......要用麻醉子弹? 他倒在学校走廊上,血潭在身下扩散,眨着眼努力想维持清醒。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双保健室拖鞋向他奔来,然后凌笙被制压按下,压住凌笙的人全副武装、戴着军用面罩。 「英雄已经被控制,我重复,英雄已被控制......范围已清场,所有学生安全。」 更多军靴进入视线。 「英雄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收到,现在进行下一个指令。」 大批军人留在原地戒备,他想像他们都托枪指着他的脑袋。 三双军靴朝他走来,其中一个在观察他良久后发言,「为安全起见,对不起了。」 有布条塞入他的嘴巴,在脑后打结。 子弹上膛的声音。 然后一大批子弹向他的双脚扫射。 *** 叮咚——咚——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颗形状扭曲的子弹被他的肌肉推出去,跌落在地上。 自癒能力让麻醉药效消失得太快、让他的伤腿回復如初。 他不知道被扛上车、运送到目的地花了多长时间,只知道没醒来几秒就被推进体内的麻醉药弄得再昏睡过去。 但麻醉药的效用愈来愈短了,在他最后两次醒来时,有军人守在床边,待他一睁眼就往他双脚各射一枪,确保就算麻醉药效过了或废了,他短时间内也不能走。 他的尖叫声被布条堵塞、泪流满面,恨不得自己真的能死去,不再醒来。 感觉像过了两小时又像过了半辈子。 所有子弹都被康復的肌肉给挤出体外。 他意识清醒地躺在担架上、被绑得动弹不得,在黄昏时分被抬进铁灰色巨型机构中。 空气中盈满消毒药水气味,头顶上的灯管快速后退,光块破碎得像从海面下看阳光。 他被抬进一个玻璃大房间,被七手八脚地移到铁床之上,他只挣扎两下,就被十数条有小儿手臂粗的皮带绑得牢牢的。「嗯!嗯、嗯嗯——」 两三个人分工合作,剪开衣裤、往他的胸膛、指头及太阳穴贴上夹上监察装置...... 「博士,不介意的话麻烦你在这里签名,证明你接收了这项目。」 「哼,我介意!我介意得很,我现在忙着保住我们的小命!这么多枪伤,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我们不知道这小子的能力什么时候决定要自癒、什么时候要绝地反噬......这界线、这个界、线!他可能被搬进来那一秒就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我们有情报显示他的进化能力是发出超声波,我们封住他的嘴了,而且麻醉药开始失效,为了小组的安全着想,只能夺去他的行动能......」 「小组的安、全!这就是我想说的,你们的『情报』我也有,电视新闻还是论坛上的手机短片对吧?你们屁都不懂!若他的能力已经进化到不需要接触、不需要发声呢?你们把他伤得那么狠,也想试试那隻奇利的滋味对吧?」 「恕我直言,量化他的能力分配、找出那条『界线』是你的工作,不是我们的。我们只负责控制英雄及将其移交给你,以免他杀伤平民,或其他国家组织先一步找上他。麻烦你,在这里签名。」 被称呼为博士的男人哼了一声,接着是纸张沙沙作响,军靴沉重的声音渐渐远去。「别以为这样就完工了,记得放几个人在外面守门!」 博士的脸上下颠倒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疯狂挣扎但发不出完整音节,只有全身开始剧震,血珠在铁板上跳跃。 博士打了个手势,他立即感到前臂传来刺痒冰凉,像石头般紧实的意识也松开了...... 灌进来的很可能是镇静剂跟肌肉松弛剂。 「嗨,小英雄,一进化就差点杀死同学是吧?我是很想研究你的超声波啦,但上头最着紧的还是自癒能力。嘖,我们要把乐趣放到最后了是吧?」 「嗯、嗯嗯———」 博士完全离开视线,待铁板床不再震动,两三个人就再凑近,二话不说就举起重物,狠狠往他头上一砸! 「嗯、嗯......」趁他晕眩之际,他们立即拔走了嘴巴中的布条,飞快地换上粗黑胶带,黏性极强且密封的胶带死死贴着嘴巴,让他差点无法呼吸。 他们继续剪开扯走衣物,直到全身光裸,然后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他的脑袋被扭向侧边,死死压住,电推剪贴上后脑勺。 嗡——嗡——嗡嗡—— 他再次发动共振,把身下的铁板床震得响声震天,却毫无作用。 他们像一群指令精确的机械人,在他发动能力时不碰他,待他力竭后回来继续推剪他的头发,直到半根头发不留。 救、救命......救命...... 金色碎发掉进眼睛中、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进耳洞,他只能无能为力地任人宰割。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天花板一角的麦克风被啟动,嘶啦沙啦,然后传来博士的声音。 「......测试、测试,若你们听得清楚就举起拇指......好,做得好,你们清理完项目跟房间后就赶快出来吧。那里?别管了!他除了头发外没什么毛,呵、没什么毛,乳臭未乾的小子,哈哈哈,别忙了!快出来!」 一个人开始扫地拖地跟抹拭铁床的血跡,另外两个人将刺鼻药水倒在布上,把他当成死肉般用力反覆擦拭,将皮肤擦得通红,并用刷子清理指甲缝跟脚甲缝。 他发出的疼痛呻吟都破碎,每当心跳得太快时,他们就扭松管道让输药量加大加快..... 心脏因恐惧而缩得像鹅卵石,身体却反常地松弛,连弯弯手指都做不到。 他昏昏沉沉地看着那些人离开,下一秒,不知名气体就从四方八面喷发,白雾迅速淹没了整个房间,又极速抽走。刺鼻难闻的气体喷了三次。 「......好了、好了,无聊的环节终于完了,别浪费时间,请我们的一号佳丽出场。」 嵌在墙中的一部机器动了,慢条斯理地用滚轮前行接近。它看上去像部摺叠起来的单车机,但机械手臂末端全是利器。 不要...... 救命、救命救命......十八号、凌日救命...... 机械人被操控继续前行,一臂看起来像钢铁霰弹枪、另一臂是长钳子。 嘎吱——嘎——吱——— 机械臂调校着角度,直到枪头对准他手掌上方。 麦克峰传来冷酷无情的讨论,「喂!把他五岁开始所有超能力检查的数据调出来,放在这萤幕上!这儿!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吧!」 「......把自癒能力这里放大,对,再大点......我究竟在看什么?转换成图表!嘖,就算这小子的自癒能力比以往快几秒或几分鐘又怎样?反正没一次真的能从他们身上提取自癒细胞......无聊,赶紧搞定吧。」 「现在是ab测试,a组在清醒状态下的测试第一次,开始。」 他用尽仅馀力气死命挣扎,被拖上岸的活鱼般跳腾、想握紧拳头...... 枪头喷发出激光刀,红线切下了他的拇指。 「嗯!!!!嗯、嗯嗯———」 第七章(下) 7.83 赫兹 「......你知道为什么军队过桥一定要用便步吗?嗯?高中科学有没有教过啊?还是小学?」 「......他们也不是完全的弱智嘛,在你五岁的报告中写你的能力是震动,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改成『共振』了。你看,这里!然后呢?谜底解开了,归档后放你回去继续唸书?因为人权?因为你还是个孩子?真好笑,他们还说特斯拉是金星人呢!」 「他们认为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还生性善良,他们就把地球命运赌在『人性本善』上了,难以置信!你也觉得吧?有些孩子天生就是恶魔,啊我没说你是,但今天差点害死同学了,所以你也说不得准吧?他们正愁没藉口把你绑来呢,谁叫你大张旗鼓在天台直播打奇利擂台,向全世界公佈你就是末日。」 「特斯拉明明说过『只要用一个共振器,就能把地球一裂为二」』、『像小孩劈开苹果一样,永远结束人类的生涯』、『我能够劈开地球,只是我不会那么去做』。万物都有自然频率,只要你强迫它振动到跟自然频率一样够久就会崩坏.......地球也有自己的频率,上网一查就知道了,7.83赫兹,末日的数字。用这频率就能把地球振裂,地壳上升下沉几百英尺。」 「你吧,就败在太没危机意识了,还挺替你可惜的。记者都访问你同学了,他们大夸特夸你平日多好人、会替他们加热饭盒跟咖啡什么的。微波炉的赫兹是多少?2450赫兹,超声波呢?低到都听不到,低于20赫兹。所以你看?你操控的赫兹是愈来愈低了,恭喜你,百倍的飞跃进步呢!」 「上头狗急跳墙也不意外,谁知道你明天睡醒是不是又降了10赫兹?离世界末日可能就剩24小时?我们要把你困在哪里才好......海底?太接近地核了,不、不。太空站?紫外线的频率跟臭氧恰好共振,我们才不被烤熟,你一上天若搞乱了这个共振频率,人类还是得完。託赖有完美共振才幸运存活的人类中,怎么就出了你这个撤旦?还是应该说,人型音叉?」 「......特斯拉说人造末日得搞几星期,我看你用不着一日。」 离他被抓进玻璃房可能已经过了六小时,又或是六年。 他被药晕又痛醒,再痛到休克的次数多到可憎,醒来时会发现自己缺了一隻脚趾、手指或耳朵,但不是每次都会痛到心跳快猝停,有时候他们会用麻醉或注入大量药剂,进行不同状态下的对照组别,他只能麻木地看着身体被割走。 一根又一根断指、肉块被钳去研究及冷藏。 他的身体被割断又重长,割断又重长......直到能力快到极限,自癒速度逐渐变慢,他们开始用上止血带、切得更大块......在有限时间内拿取更多的研究材料。 怕他心脏骤停、更怕他濒死时会展现新能力,最后几次切割都用上局部麻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机械臂搬走左臂及右小腿,感觉自己仍然完整。 他缺手缺脚地躺在自己的血泊跟尿液中,呆滞望着天花板光管。 现在玻璃房外只有小猫三两隻,博士摆高一双二郎腿,按着麦克风有一下没一下地跟他说话,思绪漫无边际,彷彿跟酒吧偶遇的人聊天。 「所以......你要告诉我你的代价是什么了吗?架子跟纸笔放在那很久了。」 不知道第几次的询问,他还是动也不动。 「我说真的,最后通牒,你再不写的话,下次就不用麻醉药囉?」 不要再补充异能了,不要再自癒了。 让他当回普通人。让他死吧。 「你不懂,洛希。你太珍贵了,你幸运得成为这么多年第一个能力明显进化的英雄,又蠢得被全世界发现。我们不会让你死的,待你所有肉都长好之后就上正常人的手段了,严刑迫供,连军人都要投降吐实,你能撑多久?」 若他们知道他的能力代价是心脏,新鲜心脏。 不知道为养着他要杀多少个人。 「......你在想我们不敢迫得太狠,怕你濒死会发出超声波,操!甚至迫到你不张嘴都能发超声波,可能还因此毁灭世界,若真是这样就太黑色幽默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可多着呢,哈哈哈哈......什么?你看不见我在跟人说话吗?」 博士转去跟另一人说话,却故意让他听见。 「......凌日是谁!?听都没有听过!他闹事为什么闹得这么快?......哦雪貂市自卫队,这小子的报告里有写,基本上就是他的组爸了......就算他联合了四市的自卫队去堵市政府大门也没辙!监视他的军人看到他把同学推下楼才『控制』住危险份子的,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十八号,会飞那女人是吧?都说了,她就算直接飞去找市政长、甚至飞去掐总统脖子也没辙!」 博士转过来透过玻璃窗看他,「还以为你是孤儿会很方便,结果想错了,大错特错!你有这么多朋友,随便找一两个来耍一下,你都肯定会开口吧?」 博士顿了一顿,好像突然注意到什么,然后再压下麦克风。 「没人提醒我都忘了,刚过十二点,你成年了!生日快乐,呜耶!那就为了仪式感,取一下成年后的肉......呜!」 一切戛然而止。 他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直到太长时间没听到任何声音,才缓缓转头。 玻璃被溅上一大滩红,博士的断颈紧挨在玻璃上,脑袋不翼而飞。 彷彿凭空出现的伊利亚左右手同时开火,实验室血花四溅、脑袋乱滚。 有人慌乱地向他掷物,他左手即发动电磁盾,把东西弹走后再一枪了结那人性命。 不够一分鐘,整间实验室就只馀他俩。 黑发男人在走向玻璃房时经过一具无头尸体,他弯腰,再直起身时已手握一个鲜血淋漓、彷彿仍跳动的心脏。 轻松得宛如捡起路上的掉物。 他看着彷如死神的黑衣人步步迫近,却感觉不到丝毫害怕,不知道是可以放倒一头大象的乱七八糟药剂所致,还是心智被迫过临界点已经断线。 哦,伊利亚除了是英雄狙击手,还是五年前的挖心魔,他早该猜到的。 伊利亚直接轰开那一大片玻璃,跨跳而进。 所以他们终于会面了,那大名鼎鼎的英雄狙击手。 他吃了老人心脏的报应。 伊利亚爽快俐落地扯走他嘴巴上的胶布,根本不怕他反击。 他缓慢地眨眨眼睛,把视线聚焦到黑发男人的脸,才发现他有充满东方感的脸孔,像中西合璧的混血儿、甚至有点非人感......眼睛沉静如黑湖,只有发动电磁力时才泛起橘金。 ……不,如果当时伊利亚在山洞中的话,他会记得的。 「不,你不在山洞中......你明明也跟老人...女孩一起穿越过来的......」 伊利亚没有看他一眼,开始拆解绑着他的十数条皮带。 「我在山洞中。」 「......你控制了我的...梦境对吧?.....交流电让我看到你们.....的往事,你们......在异能者大战时被女孩的能力拋过来的......」一被扔进新时空就引起山崩,而被黏土操控的犬王也带过来了。 伊利亚手下动作不停,拆得飞快,很快就将他松绑,转而用力扯动左臂及右边大腿切口上的止血带,在检查是否绑得牢固,将他当成毫无知觉的冷藏肉块。 「......你狙击......所有参加过塌方任务的英雄......只为了找出我报復吗?」 黑发男人不语,扯紧止血带后,便再拿起那流淌着鲜血的心脏。 「为什么.....找到我之后......又不断救我?」 伊利亚双手一拧,异常轻松地将心脏扯碎撕出一小块,心脏像猪肝跟海绵的混合物。 他紧紧闭上嘴巴,却是徒劳无功。 黑发男人伸出两指掐住他的下巴,彷彿精钢钳子,非人力度把他的嘴巴掰开,把心脏碎片硬塞进去。强烈的腥味、铁锈味直衝脑门......博士的确将他把控在生不如死的地步,他尚未到达渴求心脏的临界点。 伊利亚才不管他那么多,用两指把心脏塞进去,几乎要把腥肉捅进他喉咙里。 「嗯、嗯嗯嗯——」 他含住心脏,黑发男人见状即用大掌蒙住他口鼻。 他迫不得已伴随着窒息感下嚥,才嚥下,第二块心脏片已被硬塞进嘴巴。 「生日快乐。」 ——侧侧头,伊利亚说。 第八章 伊利亚(整章) 伊利亚硬生生迫他吃完整个心脏。 在他因锈腥味而乾呕时压着他的嘴鼻,让他把呕出来的都吞回去。 就算知道自己是罪有应得,就算他为了从这场恶梦得救愿意吃十、不、二十个心脏,那种愤怒、委屈还是毫不讲理地迫得他双眼通红。 英雄代价被满足后,被整齐割断的手脚迅猛生长,白森森的骨头、筋腱像伤口冒出的蛆虫般蠕动...... 伊利亚脱下黑袍罩住他整个人,轻松把他抱起,然后往天花板轰了一炮。 输液管脱出体外、止血带拖着长长的尾巴......他被带上高空。伊利亚开始飞行。 星空美丽而冷漠,被剃光的脑袋及裸体让他倍感寒冷,抓着他的男人竟也没丝毫温度。 他突然想到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星空、看雪貂市或任何东西了......他想睁大眼睛把世间万物尽收眼底,但眼皮却不断掉下来。从凌日被狙击的事到现在,简直像一齣两小时不间断的动作电影,他已无力支撑...... 「......唏,在杀我之前让我做场美梦吧?」 一说完这句,他就陷入了昏睡。 ——他在做梦。 伊利亚发出的电流似乎只能让人做清醒梦。 一望无际的草原及稀疏的野林,像突然摆在他眼前的地理杂志图片。 这张「风景图片」正在摇摇晃晃地后退,他才发现自己坐在吉普车斗上,双脚凌空晃啊晃......啊,他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其中一次英雄自卫队任务。 像证实他的想法,身旁的温暖存在感发声了,「在想什么?」 「我好冷......」 他脱离剧本台词,说出了此刻的心里话。 梦中的凌日奇怪地挑起一道眉,从善如流地跪行几步,打开与车头连接的窗户,伸手在后座翻找衣物。 他低头往旁一看,看见男人难得放下的长枪,便好奇地伸出两根指头去摸...... 凌日一回来就用脚尖把枪推开,推到他搆不着的地方,并将一件外套扔到他头上。 「嗯哼,小子,你还没成年呢。」 他把带着霉味的外套扯下来,抬目就见阳光下金灿灿的瀏海..... 啊,如果他能带着头发死那有多好。 「待你们多出几次任务吧,可能我就让你跟小爆竹练练上膛、射射靶,虽然巡逻这么多次只远远看过奇利,但你们都懂开枪,我也会安心点......」 自卫队的任务主要是巡视电网漏洞、把追求刺激的熊孩子给抓回来,英雄跟见义勇为的平民们混集分成数个小组,能力及枪械尽量平均分配,但金钱跟资源有限,每个小组也只分配到几把远距枪,用作威吓奇利远离人烟,也让他们可以修补日久失修的电网。 嘴上说着因为凌日会给他一点零用钱,所以他才肯参加自卫队的任务,但其实出电网透透气的感觉很好......山林原野间只有寥寥数人,十分寧静,彷彿他们拥有此辽阔天地。 凌日现在应该已知道了吧,奇利已经消失了,人们不用再困在自织的网中。 再不需英雄自卫队、再没有专属的隐秘时光......但想必凌日会为市民安全感到高兴的。 「怎么了?你今天这么安静,是有什么心事吗?」 我已经成年了。我快要死了。 「......明天考物理。」 「物理算什么?比得上我们隔三天两头就在山里赛跑,就为了抓一个跑得比兔子都快的臭崽子吗?经常摔个鼻青口肿的,这才是在社会上派得上用场的阅歷!」凌日嘴上那么说,想起一把老骨头被迫千米赛跑的惨况,就把脸埋进膝盖里,「啊~~受不了!究竟是谁兴起这胆量挑战?以前的胆量挑战顶多是去去鬼屋......」 他也想起无数次追逐小屁孩或青少年的经歷,彷彿他们是马拉松校队,每次外出都为了地狱集训似的,也忍俊不禁。 「这就对了。」凌日把长枪托于肩上,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拜託你别突然缩回壳里,十八号会很担心的......那傢伙嘴上不说,可对你跟小爆竹都玻璃心得很。」 他们的眼神都被牵引到话题主角上,十八号低飞在两架吉普车中间、他们的后方,不时打个旋转或飞到高空视察周围、悠然自得,红锈色头发在阳光下都映成浅红了。 十八号好像在哼歌,緲緲站在另一辆吉普车斗上,举高手机对十八号挥了挥,好像在对她示意飞太远,蓝芽断线了。 「......这就是你们不经人同意,就自认组爸跟组妈的后果。」 「还是这么牙尖嘴利啊小子?」凌日立起大腿踩在车沿,将下巴搁放在膝上,「老实跟你说,我超讨厌这种流浪猫狗的性格.....虚张声势、不知好歹、不感恩图报,超~级令人沮丧的,每次被拒于千里的时候我都在想,我凭什么要自找罪受?是学医的课业太轻了吗?」 因为记得接下来的对话,所以他的心跳没有像当时般惊惶又愧疚地失控。 「但她哭了。」凌日向十八号的方向摆摆下巴,「我从三岁认识她到现在,看她哭的次数五隻手指都能数完,她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一个人,天塌下来也试着扛回去。塌方任务完结、你被她飞抱着送去医院后,我们累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地回家......我跟十八号家前不是有道小湖桥吗?她在桥上突然抱着我哭,哭得惊天动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她说她差点害死你,她说她决定了英雄外号了。」 「我从来都没见她哭得那么厉害......面上又灰又泪的丑到爆,但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英雄。她决定了外号、决定去当警察,突然从烦人的邻居转化成我不认识的生物似的。」 「......所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就是你喜欢人的契机。」 凌日倒也很瀟洒地不否认,可能认为男人之间有不成文的规定,他不会『出卖』同伴吧。 啊,他之后会令凌日后悔的。 棕发男人开玩笑地用手掩着他的嘴巴,「我刚说什么?伶牙俐齿不讨喜!」 「总之吧,若不是十八号坚决要餵你们这对流浪猫狗,我也不会被拖下水,她总是什么麻烦事都要算我一份!小爆竹倒是容易啊,性格灵活又懂摇尾,很快就找到好心父母了,麻烦的是你......天天嬉皮笑脸的,但满脑子盘着钱想自力更生,不接受赠礼、怕欠人情,我超讨厌这种不切实际的性子!你应该更聪明的,你应该知道五岁时弄坏的生日礼物不是他们遗弃你的理由,你应该......就是,比这更聪明的。我每次想到就生气!」 他像当初第一次听到般无言而对,凌日把他想得太好了,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蠢货。 他就是攒钱想买已停產的绝版机械狗,坐在门廊上等待不会来临的身影的蠢货。 普通人的人生在五岁被划下休止符,十二岁发现的代价又让他永远当不成真正英雄,他的前路被截断得支离破碎,只能尽力走在每一条断路上。 「不过啦,就像十八号说的,你总是尽力对她好,一口答应她的请求、帮她所有小忙,不时像被打到头般送巧克力、小蛋糕给她?哦~你之前无端端买蛋糕託凌笙拿给我,让我在医院当值时有宵夜。」凌日夸张地一手掩左胸,摇头叹谓,「......那一刻我才明白十八号说的心都融化了,简直就像流浪猫把老鼠叼过来了。」 「你一个月打工才赚多少啊?这么多事呢??还有一次呢,你拿着大学章程来医院找我,问我可不可以帮你看看大学,让我多有面子啊那次!我承认这种感受是会上癮的,人真是贱骨头......」 我想永远躲在这里。 因为这是大脑记忆碎片所凑合的清明梦,所以大声说出来也没关係。 「我想永远躲在这里。」 凌日从自我沉醉中醒来,警觉地挑眉看他,「......不行吧。只游车河不干活,你今天的打工钱不想要了吗?」 ......反正那些钱都是你自掏银包的,只为了让我能不时跟大家凑在一起。 比起逼退奇利,他们的工作更像野外群捕小屁孩,而九成电网破洞都是熊孩子剪的。 后方传来的吵杂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第二辆吉普车不知何时停下了,一名青年从车斗跳下枯黄的平原,追逐什么而去,其他男女也纷纷跳下去,互相推挤玩闹,緲緲坐着看了一阵子,也拔走耳机跟随着加入战团。 悬浮在前方远处的十八号飞回来,在他们头顶飞了一圈后俯衝而下,将伙伴推倒......一时间欢声震天。 十八号飞离不及,被人抓着靴子扯回来,失去平衡后摔了个狗吃屎。 趴在地上的红发女人抬头,边摀着下巴边望着他们大笑,笑得无比鲜活,彷彿在叫他们也加入。 十八号不说话就不会露馅,冰山美人是假象。 但凌日看见十八号摔得灰头土脸的、头上还顶着两根乾草,眼神难以界定是噁心还是动心。 看着凌日惊叹的表情,有时候真不是他想担心凌日的精神状态,实在是这种性癖很不妙。 凌日跟他光远眺就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凌日拍拍车顶让吉普车停下,站起来以双手圈唇,「虞渊——!你这混蛋不要再抓飞虫了,咱是自卫队,不是昆虫考察队!你们别帮他抓......别、凌笙你这样哪抓得到啊白痴!?小葱,你也不用阻止他抓!」 根本没人理会的凌日双手掩脸,朝天呻吟,「啊......我是作了什孽,要带这么一群智障!」 说是这么说,凌日却皱着眉笑了,脸上的笑容扩大。 「那小子平日连屁股都不挪一下,不知道攒那么多英雄代价干什么,恐慌性抓虫也是一种病吧......」 凌日跳下车斗,他也跟着走过去那团混乱。 他们几乎就发展到集体摔跤了,忽然,伸手往天空发动电磁力,想把飞虫电晕的虞渊停下来,望向林间......两秒后,有一个青少年衝出林间。 所有人都停下来了,与满头枝叶的青年大眼瞪两眼。 沉默中,凌日忍不住喷笑一声,拍拍他的背,「当个乖孩子,去叼老鼠回来吧。」 十八号直接躺在地上,手指天空笑喊——谁最先抓到那小屁孩,她就请谁吃披萨! 煽风点火的傢伙。 英雄们一听之后双目发光,盯着那突然出现的「披萨」像猫盯老鼠。 青少年脸上血色尽失,拔腿就往回跑。 他们追着青年就能找到电网破洞,当然,把熊孩子吓到屁滚尿流也是工作的高光点。 与其他一脸兴奋、各施各法地超越他的英雄们相比,他显得过于悠间了。 忽然腰间一紧,十八号从后抓起他,带他直飞,「你走得太慢了!」 其他人指责十八号偏心、作弊,十八号辩称是因为洛希食量最小,她心疼银包。 现在想来,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普照,正是适合玩胆量游戏、或一群英雄在林野间肆意笑闹的好日子。 他想永远躲在这里。 *** 他不情不愿地从美梦中醒来。 梦中被阳光晒暖的身体也渐渐冷却,他仍然浑身赤裸。 一定已过了不少时间,左手及右小腿已经长回来了,他弯弯左手手指,新生敏感的指甲刮到冰冷的金属。他躺着的床十分窄,感觉像是医疗床。 而四周昏暗,只有从拉上窗帘的窗透入的月光让这里没有陷入漆黑。 他身上只有薄薄一张毛毡,毛毡及房内都有消毒剂的味道,还有种说不清的气味。周围有异常多的组合式高矮柜,还有几个像是被布蒙着的笼子,光看就知道绝对不是普通人的睡房。 他转头,看见男人的身影轮廓,伊利亚就坐在床边的高椅上,不知道看他多久了。 ......此情此景怎么有种既视感? 他舔舔乾燥嘴唇,「.....接下来呢?」 黑暗中的伊利亚没有回答,彷彿在他昏睡过去时也还没思考出答案。 既然男人不急着立即杀死他,「......为什么你们世界的异能者们都在抢那个女孩?即使她有操控时空能力,但她根本不懂操控......」 「我们的世界早在多年前就被分党分派的异能者大战摧毁,超能力碰撞改变了粒子结构,电子变大、磁力变轻、重力混乱......人祸引发了地震海啸,建筑物倾斜倒塌而空气中充满毒气,没有人类能长久在地面生存,所以他们都转移到地下居住,但因为资源严重缺乏,只不过是在缓慢死亡罢了。那女孩,欧若,被视为弥赛亚,因为她可以带人逃去其他时空,或她的能力可以被研究如何操控时间。」 经歷了一连串事件,他荒谬地赤裸躺着,这黑发男人的姿势语气平静得仍像在教书。 「那老人......你的同伴,他很强吧?数一数二?」 若老人不是顶尖级别的异能者,名为十九的青年不会在抢到女孩之后直接找他,相信老人跟伊利亚能好好保护女孩——虽然没人能预见这个末来。 「客观分析上,难以有人能与我的主人为敌。」 本来雷打不动的伊利亚转换了坐着的姿势,「我建议你不要再提到他。」 「为什么?因为这样让你很生气?恨不得立即杀了我,为你的...主人?家人?什么都好的去报仇,你不是都准备要这样做了吗?」 伊利亚浅吸一口气,缓缓地站起来。 「......就当你那时在山洞中好了,为什么你要把其他尸体的心脏全挖出来,替我隐暪我的代价?」 「这是我主人的吩咐。」 伊利亚当时若真在山洞中就是那隻吉他盒,谁知道呢?也许伊利亚的能力除了操控电磁之外还能变成吉他盒。 ......老人的遗言竟是吩咐伊利亚替他掩饰?到了生命将燃殆的关头,慷慨赴死前竟还想到要保护他......这个将会吃食他的间接兇手。他难以想像伊利亚的心情。 「那女孩呢?女孩......有在塌方生存下来吗?」 他想到在梦中千回百转出现的吉他盒,有时候他能拯救吉他盒、有时不能,更多时候当他打开吉他盒时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我相信是。我没找到她的尸体,我认为她在危急之际跳跃到其他时空了。」 「这五年......」他嚥一口唾沫,「这五年,你唯一做的事就是找我报復?你迫问矿工们、参与塌方救援的英雄他们的代价、我的所在时......有没有......杀过人?」 「人们大多爱惜生命,现时为止,我接触过事件相关的近五十人中,没有一个守口如瓶,平均支撑到二十分鐘已吐实,或真的没有掌握相关资讯。」 那并非否定,但鑑于现时还没有新闻报导找到任何当年塌方事件倖存者的尸体、英雄尸体,他也只能认为伊利亚不杀人......或是将尸体藏得够好。隧道工们亦因为心虚所以没有将伤情上报。 「四市的英雄不多......你不迫问那些人也很快就能找到我的......操,即使你只问路人,大概半天就能找出所有嫌疑人了......」 「你似乎误会了我与他们接触的主要动机。」 伊利亚接近钢床,「事实上,我在处理完迫切的私人事务后就开始调查谁的英雄代价是吃心,不足三个月就把嫌疑人收窄至五个。」 所以伊利亚迫问谁是山洞中的未成年英雄,更像是种对倖存者的精神虐待;他在迫问那三十六个英雄的代价后,若发现哪不对他的胃口就施以伤害。 因为当时在山洞中的矿工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因为总有英雄的代价不光采。 「......但凌日没有惹你,就算你痛恨所有暗里做坏事的英雄,凌日的代价是吸收别人的痛苦.....」 「他只能怪自己与你关係密切,那名红发警察也是。」 「你既然都知道是我了!你就直接杀我啊,为什么要迁怒......」他突然醍醐灌顶,对啊,明明是摆在眼前的事:「......因为我还没成年对吗?」 他不知道伊利亚被他主人下了什么圣旨或是异世界的某种宗教教条......怪不得十二点一过,伊利亚就闯入实验室了。 「我被你的年龄限制,此外,我还没决定让你『痛快死』是一个最佳选项。」 「......若你想把我的人生变成活地狱,大可把我留在实验室。」他下半辈子的折磨都有别人代劳,伊利亚绝不用费劲把他救出来,何况他肯定在旁边杆了六个小时去观赏他的折磨秀。 「我的确曾有过这想法。」 「......老人家......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在一百天后毁灭半个地球?待我下去后可以告诉他,你这场报復做得有多好......等等,你既然被不能伤害未成年的规条限制,就没可能随便杀人......」 「我主人的确说过不要向你报復,我承认当时也不理解,他并非以仁慈宽容见称。但当我看到你的照片时,我就明白了。」 「我的照、嘎.......嗯呃......」 「而且,我应该有说过,不要再提起我主人。」伊利亚缓慢地伸出双手,扼着他的喉头。 那双手像钢钳般坚实,黑发男人直挺挺地站着,不需倚赖任何物品来借力,只靠双手的力量已可以把他生生扼死。 求生本能催使他伸出双手,扒拉着伊利亚的手臂。 伊利亚纹风不动,双手没有一丝温度,黑色眼眸似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悲无喜。 在逐渐加大的手劲下,他连像样的呻吟都发不出来,只能在沉静昏暗房间中、窄床上蜷缩成团及极力挣扎,生命中最后的声音极细弱...... 这次没人会来救他,没人知道他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没人赶得及救他...... ......这次......他真的要死了...... 眼皮上都是被红绿缀边的棕色点点,他因缺氧而头昏脑涨,全身开始抽筋...... 不,不是抽筋......他、他又开始发动共振了...... 床架发出嘎啦咔啦的声响,被愈来愈大的振动震得快散架,意识到这点,他从微弱抵抗,变成疯狂地趴拉伊利亚的双手。 「嘎......等......啊等......」 伊利亚放松双手,让他可以说话。 「......咳!咳咳咳——咳...你不能......我会把你杀死的......」 他濒死之际失控发出的超声波会杀死伊利亚,可能他还没死成就将男人的内脏液化。 「我也......既然我能自癒,代价是吃心.....我也试过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那简直像是命中注定的配搭又或是神明的玩笑,「但从没有成功......没挖出来就震飞了、震断了我的手指......」 伊利亚侧侧头,嘴角牵起了一丝似嘲讽的微笑,至少他让这男人终于有了表情。 搁放在他脖子上的死亡项圈再收紧,「这就不劳你担心了,我已经做过这事千万次。」 好、好的...... 那他...这次是终于能死成了...... 这五年在尝试过自杀不成功、无限个夜不成眠的恶梦跟被罪恶内疚感折磨的独处后,终于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他应该......应该松一口气才对...... 但随着双手收紧,呼吸快掐断时,他感到炽热温度流入耳廓内。 他听到自己尖锐的抽气声夹杂啜泣,连氧气都不够了,却奇怪地还能哭得厉害。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挣扎?......为什么要哭?...... ......到了最后关头......他却突然不想死了?都怪、都怪这男人让他重温那一场美梦...... 原来他还想再跟大家一起多出一次任务。 原来他还想再与十八号飞翔、还想跟凌日聊着末来...... 他的脚跟在床上疯狂踢动。 房内所有物品都开始剧震、锐角爆出火星,千种万样的声音夹杂在一起。 他耳边响起了一种特别的、奇怪的声音——金属碰撞声。 彷彿呼应着他泛起蓝光的泪眸,伊利亚的眼睛也开始闪烁橘色光芒...... 濒死之际,伊利亚的双手不知为何放松了。 他的身体比意识快一步行动,扯开那双虚握的手,翻滚下床。 「咳咳!咳咳咳——」他摔在地上又立即爬起,慌不择路地逃离男人。 他见路就衝,衝出门外的小走廊来到厅堂,跌跌撞撞地摔了一跤,滚到厅堂的中央......他在极度恐慌中站不起来,跪爬了数步......「咳、咳咳咳......」 伊利亚慢条斯理地跟着他。 他好不容易站起衝往大门,还没碰上门把,整个人就被隐形力度弹走,衝力令他翻滚数圈。 电、电磁盾...... 门口前泛起一浪肥皂泡般的幻彩光泽。 此路不通,他左顾右盼,但暗黑中的身影阻挡了他唯一退路。 窗廉透进那狭窄微弱的月光,映出身旁一组沙发,两张沙发夹着......盆栽架! 他抓起塑胶盆栽就砸向伊利亚,男人举手唤出护盾,然后手心摆平,牢牢接住下跌盆栽。 「人类总是出尔反尔,以为自己有多高尚。一开始都说我早就应该死,最后却说『我不想死』。」 他再衝去另一方向,抓起月光下泛亮的杂志架,砸向步步迫近的黑发男人。 他气喘吁吁、不够力气,杂志架砸的角度太低,伊利亚不痛不痒就挥走了架子。 被求生本能控制,他完全停止思考,又衝去拿柜檯上的笔筒掷出去! 伊利亚的电磁盾把所有笔都凝固在半空,然后走前数步,轻松把笔筒取下。 「请你停止破坏我的诊所。」 他像隻绝望动物般想绕过伊利亚去寻找其他出口,又想找物品自卫...... 此时,伊利亚一弯手指,隐形力场像隻大手般把他猛推在地。 「啊!嗬......」他想翻滚、想爬走,赤裸的他像条白色肉虫在地上蠕动。 伊利亚冷眼旁观,放好笔筒后向他走来。 他才半翻身,黑发男人的阴影便覆盖着他。他立即发动共振,伊利亚只用单手便钳制住他双手的手腕,举高于顶。 然后,黑发男人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上,那隻手异常冰冷。 「人类本来就脆弱得像一掐即死的虫子,这个时空的异能者更是无能。那医生的能力除了吸收治癒还可以转移伤害,那女孩的能力只用来放烟花,明明可以操控金属离子......」 伊利亚的手掌下压,那种冷酷无情的力度足够把他的心脏直接压碎。 「若不是你太不自量力、太软弱,不懂得如何操控自己的能力,我的主人就不会死。」 ......对、若不是他太弱、需要吃心脏以充能......老人也不会因他而死..... 「你们不值得生存,这世界,动物远比你们更有价值。」 伊利亚的手掌一握成爪,手指嵌穿了血肉、像插破一张纸般轻松。 滚烫血液从胸口大洞喷薄而出。 黑发男人的手指灌入力度,压裂了胸骨...... 「你的无能却要我主人付出代价,令他死得卑微、失尊及浪费,这是必须修正的错误。」 他大叫,伊利亚掐碎了胸骨,把骨头掐得嘎吱作响。 超声波振碎了周遭所有能振碎的东西,地板阶砖、窗户玻璃、陶土盆栽......唯有身处风暴中心的黑发男人不痛不痒,血肉没被振飞...... 他又听到金属激撞声,愈来愈大声。 「你.....嘎啊!你......不是人类......」 「正确。我是这个时空唯一能杀死你的机械人。」 伊利亚无动于衷,脸容冷漠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痛叫。 男人的手掌愈探愈深入,最后,大手握住他的心脏。 连天花板都出现裂痕,男人完美的脸容才有一点破损,像被笔尖戳破的床褥,左眼下的皮肤被震撕出破洞,硅胶般肉色物料下露出金属,反映着冷光...... 天啊,伊利亚是机械,形态千变万化。 他当时就在山洞中,以某种细小的机械形态在吉他盒中,全程听着主人的死。 那随时随地出现的枪炮,是由机械臂变化重组而成...... 伊利亚的确是唯一能杀死他的人。 伊利亚不断救他,只为了能在他十八岁生日当天亲手杀死他。 「你也不知道,你即使心脏受损、缺了一片都可以存活,共振会短暂代替心脏跳动供血,直到自癒。理论上,你的确可以吃自己的心脏。」 「......咳嘎!我不......我不想死......」 「我会把你的心脏整个掏出来,再从嘴巴伸进去把脑袋掐碎。」 「......求、求你......对不起......我做、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伊利亚的手臂挤开肺部,握着剧跳不已的心脏却没使劲。 他一次又一次全身抽搐共振,血潭滚热冒泡,断开的血管被异能极速修復...... 「对、对不起......我会做任何事来...补偿你......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甚至、甚至会找方法倒流时间去拯救你的.....」 诊所中只回盪着他的哀求、道歉与胡乱承诺。 他上气不接下气,疯狂语无伦次,豆大的泪珠滚下脸庞。 他们彷彿相连的一对雕像,以漆黑及纯白的材质雕成,一半冷硬一半柔弱。 声声哀求就像共振,撞上冷肃的机械人后只有回声是唯一回应。 伊利亚非人地完全静止,半跪在血潭中,沉默凝视他的鈷蓝色泪眸...... 「伊、伊利亚!求求你!」 手松开了。 机械人俐落地把手抽走,他啪一声跌落地上、溅起血花。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伊利亚回心转意,只能颤抖着蜷缩成团。窗户破口倒泻而下的长方型光格中,他像一幅浓彩重墨的圣经壁画,红白对比强烈得又像医学书的某种器官图片。 橘眸完全熄火,蹲着的男人侧侧头—— 「有关操控时间的研究,你方便明天0900就开始吗?」 第九章(上)这教授是超级反派 五个月后 「洛希!」 他三步併两步地衝下楼梯,听到呼喊后剎车,差点扭了脚踝。 「嘶......」 他忍痛抬头,就看见虞渊跟小葱,他俩倚着三楼的栏杆对他打招呼。 今天要回校进行升学諮询,他特意预约了一大早的时间,想不到以懒惰见称的虞渊也是。 「唏!」他也挥了挥手,点击手錶示意赶时间,再挥挥手就继续跑。 虞渊应该是东方人,又或是混血儿,脸容充满东方感,而且操控的也是电。 看见虞渊就会让他想起伊利亚,他简直像个小伊利亚似的。 这五个月来,他根本很少时间不是想着伊利亚。 才跑出校门不久,他就看见十八号的身影出现在远方天空,那黑点愈放愈大...... 认真的?这女人的职务究竟有多轻松?天天都浪费纳税人的钱去当跟踪狂? 平日的课表就罢了,连他今天一大早回校都知道? 眼见十八号愈飞愈近,他边跑边举高双手打出大叉。 他今天真的没时间去跟十八号进行第几百次的辩论比赛。 十八号虽然会意,但仍悬浮在近空,双手环胸、死死瞪着他。 他不得不停下来,猛烈挥动双手,让十八号哪里凉快滚哪里去。她狠瞪他三秒然后比出一隻中指后,总算转头飞走了。 他苦笑摇头继续跑。 天啊,跟那超级反派的约会,他真的快要迟到了! *** 当天在诊所,伊利亚没有开玩笑。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机械人有没有开玩笑的功能,他是真情切意地相信—— 洛希,他,一款不学无术的高中生,一个本应救人却害死人的废弱超能力者,只要肯努力就能操控时间,甚至令时间倒流。 为什么在林林总总、语无伦次的承诺中,伊利亚偏偏挑中这个最不可能的? 经过漫长沉默的对视,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血泊无声漫延到伊利亚的鞋头。大概是凌晨四点了,天色仍黯,早鸟开始啼叫,那种啼叫于此情此景过于欢快。 他能看得出伊利亚看着他的眼神复杂、彷彿脑中左右搏奕,出现千万次杀死他的念头又被推翻。他躺在地上等待死神的审判,像被大猫死死盯着的老鼠般不敢动。 良久,彷彿风化成一具雕像的黑发男人动了,把一条毛巾扔到他身上。 「清理乾净,诊所0900要准时开门。」 他忍受剧痛挣扎着爬起来,还没脱出死里逃生的震撼,懵懂地拿着那条毛巾。 黑发男人已转身往内走去,出来时拿着拖把跟水桶,对他杆在那儿很不满。 ......看着那与黑发杀手超级不搭的家常洁具,他发现伊利亚是认真的。 认真接收了他的承诺、达成了不现在杀他的条件......认真地要一个胸口破大洞,浑身赤裸的人去抹地。 伊利亚的眼眸再度泛起橘光,他吓得立即照办,一手扶胸、一手用力刷地。 黑发男人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像才发觉人类的夜间视力不如他,他微微侧头,整间诊所由暗转亮,所有电灯都大放光芒。 他这才看见奶白阶砖上的血潭被他愈抹愈开,看见自己身处的地方......嫩黄色的墙壁上绘满了卡通动物跟花朵,充满童趣。门廊、柜檯窗口及桌角都是圆润的,脚边破碎的玻璃有些是柔和的彩色,此前肯定绘着图案。 ......这里不是儿童诊所就是动物诊所。 不,是动物诊所。凌日之前说过在他跟緲緲被奇利袭击的山头上,找到家养动物的毛发——伊利亚肯定从那时就暗中观察他。 他死死压着破碎的骨肉、快掉出来的心脏去清洁,但进一退三,鲜血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打在地上......他在自癒,但远远不够快,还因为失血过多而头晕。 「我......我这样没法抹乾...净......」 伊利亚不发一言,早有备而来,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拿出黑色工业胶布。 嘶啦————拉出一大段胶布然后递给他。 他不敢不接,用颤抖的手拿走胶布,开始往自己的胸口缠......这傢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比奇利更恐怖上百倍的恶魔。 他十八岁生日的凌晨,吃了陌生人的尸心作生日蛋糕,浑身上下只缠着一条黑胶布,在动物诊所内扫玻璃...... 不是说他不是罪有应得,不是说这摊混乱不是他整的。 只是此情此景比他最失真的梦境更荒谬,他想过遇上英雄狙击手的场景、想过终有一天害死老人的报復会降临......没想到那个报復以家务监工头的姿势降临。 人在过大的衝击下会自动关机,大起大落后,他不熟练但认真地清理诊所,活像色情片中的抖m在做主人任务。 他正努力用黑胶布黏好窗户,应该是去整理诊疗室的伊利亚回来了。 他检视一番他的劳作,毫无表情地把蓝色衣物递给他,示意他去洗浴间清理自己。 他依言照办,这时候胸口已治癒得七七八八,他淋浴完就好好清走血水。 套上衣裤时才发现那是兽医的短袖上衣跟长裤,他看向镜中,不习惯地摸摸光秃的脑袋。 当他回到大堂时,发现伊利亚把他做过的事重做一遍,简直像有洁癖的恶婆婆。 他没有收到其他指令,于是只能在沙发上坐下,默默看着英雄狙击手搞卫生——他可以看一整天,这场景太超现实又出奇治癒。 检视着每本杂志有没有损毁的伊利亚,终于打破沉默,「我传了讯息给医生及警察,他们应该会来接你。」 恐怕凌日跟十八号现在正忙着威胁市政府高官。 「......我只要踏出这个门口,军人就会把我抓回实验室。」 「得到你的承诺后,我已确保政府相关部门理解我掌握了长达六小时的酷刑录像。」 「所以......怎样?你剪了最精彩的两分鐘传给政府投诉邮箱?」 「事实与此相去不远。」 伊利亚神通广大地录下了他被折磨六小时的影像,就算剪成两分鐘的视频也足足有一百八十份黑材料,可以慢慢发佈在网上,人民看见「杀死奇利的英雄」被实验虐待不会坐视不理。 只要他有丝毫不测,全世界人民都会衝击政府的。 虽然他敢说伊利亚十分享受那折磨秀,但伊利亚现在真的成为了他的英雄。 门铃响起,轻快音乐还没播完就响起了狂乱的拍声。 肯定有强迫症的黑发男人停下摆正塑胶叶子的手,气定神间去开门。 凌日站在门廊前,一见伊利亚便抓紧他的手臂,另一手抓着匕首,刀尖竟向着自己腹部。 「把洛希安全交出来,不然我捅出来的伤口下一秒会转移到你身上。」 「等等!凌......」 他衝向门口。凌日还不知道这英雄狙击手是机械人,威胁对他没用。 「是吗?」 伊利亚微微侧头,手掌迅猛一推,凌日手握的匕首就直捅入腹。 「嗯!」凌日痛吟,立即发动能力想转移伤势...... 当然,对伊利亚毫不起效。 「你!......为什么?」 在后的十八号彻底待不住了,恨铁不成钢地推开凌日。「起开!」 十八号的身影才曝露,伊利亚眼中橘光一闪,电磁盾就把疾飞而进的女人撞开。 红发女人被衝击得撞上街墙又掉落,凌日赶紧去察看她的头伤。 「呜!哈嗯......你、究竟是英雄还是魔法师!?」 「以我所知,这世界不存在英雄。」 「够了!」他撞开伊利亚、赤脚衝出门,挡在两方之间,「你们都停手!」 「你们打不过他的。我没事,我跟他定下了协议,他不会伤害我的,还替我摆平了政府。」 他转向凌日跟十八号,凌日一手按腹治疗刀伤,眼神焦灼似渴地扫视他是否完好。 他言简意賅地制止他们乱来,但当然,十八号就只关注:「他剃了你的头!?」 他忍下想翻白眼的衝动,转向伊利亚,「我0900会回来的,我保证。你就先......我不知道,你就先准备开业吧?」 他的句尾充满不确定,硬挤出来的笑容更难看至极,哭笑难辨。 但黑发男人认真地凝视他,半晌更牵起了唇角,这丝笑不像嘲讽。 也许是被他丑笑了。 伊利亚后退一步,门扇关上了。 剩下他们三人在街上各有各的狼狈,怔怔望着动物诊所的门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这都是什么破事!?这句话赤裸裸地写在医生跟警察的脸上。 凌日已治好十八号脑后的肿包,而他的腹伤太深,看上去还需要一段时间才治好。他走过去扶起凌日,凌日从惊愕中清醒,握在他肩上的手顺势把他抓过来,拥入怀中。 凌日用力抱紧他,像抱着失而復得的弟弟,手掌习惯性地抚上他的头时一顿,然后再覆上去,轻轻磨蹭着那陌生触感。 十八号也不等凌日松手,从后覆上来把他夹在中间,单手勾住凌日的背。 「你没事吧?真的真的没事吧?凌笙告诉我们你被军人捉了,我吓到心脏都快停了......」 他摇头,感觉他仨像连体婴般在大街上抱在一块也太吓人了,便轻推开他们。 「政府抓我只问了些问题,毕竟我在学校能力失控了,还有问犬王的事。你们去堵市政府大楼讨人的时候,他们没对你们怎样吧?」 泛光灰眸在凌晨昏暗的大街上显得耀目,凌日答,「他们暂时不敢动英雄。因为你跟十八号令奇利消失了,现在英雄们的呼声水涨船高。」 「自卫队的人也想来找你,我们不知道危险与否就先让他们回去了。」十八号有千个问题,「那兽医就是英雄狙击手吧?为什么你会在他诊所?他为什么要救你?」 看得出他十分疲惫(又或许看出他还没准备好白色谎言),凌日打断她,「先把小子安顿好吧,他快冷死了,连鞋都没有呢。」 说起鞋子,十八号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捣鼓着她的腰间小包。 「我迟点一定会......嗯?」 头上传来压力,阴影掩着他半隻眼睛。 十八号双手抓着一顶毛线帽,使了点劲套在他光秃的头上。 红发女人弯腰,在手臂形成的港湾中直直地凝视他,「生日快乐,洛希。」 他呆怔当场,忽尔鼻头一酸、喉头塞着硬物,只能挤出声,「嗯。」 半晌,把一涌而上差点噎死他的辛酸与感动稍稍吞下,他再说,「......谢谢。」 凌日拍拍他的背,轻柔道,「我们收到奇怪的讯息,说请带着帽子过来接你时还以为是恶作剧......而这傢伙在危急关头还花时间去挑你帽子的顏色,绝了。」 「什么啊!我当然要挑最能衬托他眼晴的顏色......这不是普通蓝,是克莱恩蓝!」 「我们......」他举起拳头擦擦眼角,「现在能去吃那个......生日餐吗?」 他记得凌日跟十八号答应过要请他吃生日饭,只是没想到要转成早餐。 他已经整整两天除了心脏没吃其他东西了,松一口气后才感到饿。 「我九点正就要回来了,吃东西时我再慢慢告诉你们所有事吧。」 凌日跟十八号转过头看着他,在冷洌色淡的冬始街头中,眼神却比春风还暖和。 「当然。」「好啊!」 他们不若而同走向緲緲最喜欢的早餐店。 第九章(下)这教授是超级反派 他知道伊利亚最后放过他的决定并不容易,连橘眼中都透露出沉痛。 他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伊利亚横竖看都不像傻子、疯子,为什么会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但当他们开始那个「操控时空的研究」后,他就秒懂了。 ——伊利亚明显是在玩他。 伊利亚不是傻子,是想把他虐成疯子。 被困在这个时空的伊利亚,馀生只有一个目标:回去救十九。 伊利亚认为对研究也许有「未知的帮助」,将老人的遗言录音拷贝了给他——他明白那只是伊利亚对他的又一项惩罚,为他的内疚添砖加瓦。 现在,老人的遗言成为他耳机内循环播放的「音乐」,若让同学们听到肯定吓坏。 『你闭眼数到一百,找到尸体,然后把他们的心脏挖出来。』 『我会把她放在大吉他盒里,她随时会再发动能力,但你们会安全的。』 『不要......不要復仇,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但不要。』 『......所以,我想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冒险了是吧?』 『你一定要回去救十九、你们要照顾彼此。』 他从一开始听到的时候难过得泣不成声,到现在已可面无表情地在公交车上循环播放。 十九,他不知道这是外号还是真名字,十九可以算是老人的养子、伊利亚的小主人及竹马。 对他来说,自癒及瞬移的双重能力已十分厉害,没有比这更适合自保的能力了。 但伊利亚眼神冷洌地看着他说,「十九背叛了组织,把所有人都在争夺的女孩偷走交给魔王,魔王带着那唯一的希望去新时空了。你觉得在全世界追捕报復之下,十九能撑多久?」 即使如此,他也无法成为伊利亚跟十九的希望。 把希望寄托予他为保命的胡言乱语是错的,大错特错,伊利亚就是看不清这一点。 他曾问过伊利亚,老人明确旨令你不要復仇,为什么你身为机械人仍可抗命? 伊利亚语带不屑,反问,「你觉得狗听懂的是人的语言、还是人的语气?」 原来伊利亚本身是隻旧式的机械电子狗,被老人改造升级之后才有各式各样的形态。如伊利亚所说——他主人并非慈悲宽厚之人,叫他不要报復的语气没那么情真意切。 所以伊利亚化回人形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復仇。 当初三人在山洞内现身时,老人立即感到形势不妙,在隧道工发现前就让伊利亚除下人皮并摺叠躲于吉他盒内。 人们对老人及孩子总是格外怜悯的,若多加一个壮年青年就不好说了。 伊利亚的机芯摺叠成一隻大大的机械泰迪熊,若被发现也不突兀,必要时也能灵活活动。 当伊利亚依照老人吩咐,在山洞倒塌后数到一百再睁眼爬起时,女孩已不知所踪,吉他盒扭曲损毁,连伊利亚的人皮也部分砸毁了。 当他想到一隻可爱的泰迪熊拖着人皮,跳上每具尸体挖心时,就感到毛骨悚然。 而伊利亚无法带走老人的尸体安葬,只能将其遗留在异乡,那又该有多难过。 伊利亚也提醒他,政府肯定回收了老人尸体并检测了dna,所以政府掌握的平行时空资讯比他想像的还多,不能掉以轻心。 计划復仇之后,伊利亚很快就发现需要再等五、六年,便费了一段时间去学习社会架构,骇入政府资料库创建了兽医身分,还偷了富豪户口的几个零,买下一间退休兽医的动物诊所(再一次,他强调这时空只有动物值得被拯救),间极无聊就去欺负英雄。 之后他的能力开始增强,吸引奇利们聚集而来,为保护他不被奇利先一步杀死,伊利亚又骇入系统替自己加了几个学位,当上他的高中教授,潜伏在他身边伺机而动。 话说到此,他所有的疑问都应该得到答案,但总觉得少了最后一块拼图。 当他问起平行时空的前因后果,伊利亚几乎有问必答,但有时会静静望着他、欲言又止。 像伊利亚说「操控时空」需要他的能力变强、懂得如何操控,但从不解释当他能灵巧操控共振之后,又要如何操弄时间。据他所知,不论共振再如何厉害,能引发山崩海啸、将地球一分为二,还是无法改变时空。 你以为所谓的「操控时空研究」是在白板前写物理公式、挥笔振书? 伊利亚从不走寻常路,一巴将人类的常识巴出大西洋。 他其实也很难跟其他人解释为什么「跟教授做大学前准备」需要深入冬林,在雪地中被狙击狂奔六千米、被护盾撞断脖子、被炮轰到体无完肤,为了逃生而摔下悬崖。 几乎每次都以教授迫他吃自己的心脏作结,不然研讨会完结时「盖棺定论」的只有他的尸体。 更何况伊利亚老早就辞职不再是教授了。 怪他嘴瓢,在伊利亚又面瘫着毒舌攻击他是废材时,说出「但我在警局救那学警时,无意识地隔空发出共振了啊,那时候瓦片直往他头上掉」。 伊利亚听罢眼前一亮,真正意义上的眼前一亮。 他就知道亲口判了自己的死刑。 伊利亚说他明明不必触碰物件,可以隔空发出共振。 伊利亚说他发动能力的方向不对,把自己的手都烧了,明明可以集中在指尖。 伊利亚说他不用张嘴像条金鱼,只需操控身边粒子的流动便可操控共振。 以上全部理由,都是伊利亚虐待他的藉口。 一个二个趾高气扬的「明明可以」压下来,弄得他好像明知而不为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做好吗!他连自癒能力是共振加速细胞重生而来的也不知道! 他让伊利亚不要用异世界标准去要求他,伊利亚是立志毁了半个地球的大魔王的亲属,当然看哪个超能力者都弱爆了啊! 伊利亚看他的眼神不是恨铁不成钢,就是看着个白痴。 他表明根本不知道如何操控超声波,每次都是濒死时被激发的,机械人便爽快俐落地答应他: 会将他弄得十分濒死。 这基本上是时空研讨会的唯一纲领。 于是他三天两头就在深山野岭被猎杀四小时、一星期走过白光隧道九次。 到最后他都是朝着那「不要走过去的白光」直衝狂奔的,但每次都被伊利亚救回人世。 伊利亚说要把他的生活折腾成活地狱,不让他痛快死是认真的。 他好几次想大喊自己不是爱因斯坦再世,他连物理都差点不合格,给他八辈子时间都不可能发明出时光机。这时空也根本没有厉害到能操控时间的英雄。 他摔下悬崖三百次,都不会像扭蛋机一样,把共振塞回去再摇出操控时间的技能。 但面对着伊利亚认真的目光,他说不出口。 时光倒流,换你的胸口被捅了一个大洞,面前的凶手还没打消杀死你的念头时......你也说不出口。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说服伊利亚他前世是霍金、大前世是牛顿。 不想死就只有做了。 他知道若他崩溃开口请求伊利亚杀死他,伊利亚会的。 这傢伙想灭世的大火在那冷冰的胸膛下熊熊燃烧,只欠一根火柴便把这世界烧成灰烬。 伊利亚在杀死他之后,肯定会开始杀死所有英雄、然后是平民,就像掐蚁一样简单。 毕竟这世界的英雄、这世界的人类,在他们甫降临时就合力夺去他深爱之人,而他另一个深爱的人在平行时空生死未卜,他们可能是彼此唯一的希望。 伊利亚不知怎的认为他可以拯救这希望。 所以他会去做,真实意义上的拼死去做。 他会让伊利亚报仇他千万次,会以任何方式去补偿——当晚他对伊利亚的承诺也是认真的。 为免痛极求死,他在研讨会时都用黑胶布封住嘴巴,美其名是练习不张嘴地发出超声波。 ......是的,他知道胶布封嘴、衣不蔽体在冬林狂奔的他,更像在做主人任务了。 他从冬天一直被猎杀到夏天——其他人都开始问为什么猎季那么长。 伊利亚每次被问为什么身为兽医还打猎,都耿直说「因为我猎的是人」,这基本变成了诊所主顾间建立在他痛苦之上的笑话。 不管如何,连续五个月的研讨会让他的能力突飞猛进,操控也更得心应手。 凌日跟十八号现在很少机会看到他了,凌日每次见他都拍拍他的胸背,说他长个子了、也长肌肉啦;十八号一有空就飞过来跟他争辩研究会的必要性,但从没有真的插手,顶多在林冠上指着伊利亚大骂特骂,从高空往动物诊所浇红漆。 他告诉十八号,往诊所浇油漆受苦的还是他,因为,他不懂得飞对吧?伊利亚不用想新项目去为难他了。他清理屋顶时还真的脚滑摔断过一次脖子,之后十八号就收手了。 *** 五个月的朝夕相处,伊利亚的微表情也愈来愈多了,或许是他更懂得解读机械人了。 伊利亚不止表情放松了,在他身边本来紧绷的氛围也渐渐缓和。 看着他时不再是「我随时可以杀死你,而且我很想杀死你但我忍耐」,而是「自己作的孽我自己要忍耐、要忍耐」。 他不时会替伊利亚缝补破损的人皮,就算他俩什么关係都不对位,他至少可以算是伊利亚的蹩脚修理师。 某个下午,他垂眼隔着咖啡杯告诉凌日,大学已选修机电工程系时,凌日没有反对。 凌日没有叫他别将整个人生押在补偿伊利亚上,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想做的、必须去做的事。 伊利亚孤零零地被困在这时空了,而孤零零的他也没其他伟大的人生目标。 入大学前的空窗期他反而异常忙碌,偶尔在研讨会前有空间,就提前去动物诊所替伊利亚或护士打打下手;或是打工到最后一分鐘,疾奔赶赴深林去特训,有强迫症的黑发男人极厌恶他迟到,杀死他的次数会翻倍;当十八号或凌日值大夜班时,他就带着夜宵及学前资料去警局或医院陪他们。虽然一同埋头研究,但关于机电工程,他们三人都是一窍不通。 如奔河飞逝的时间中,落下浓重厚墨一笔色彩的,是緲緲的葬礼。 自卫队的大家都出席了,在緲緲养父母的感激泪目下,列队向天鸣枪致意。 他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不用天天戴帽子了,西装上只围了凌日送他跟帽子配套的生日礼物,蓝色围巾。 他不知道凌日跟十八号是如何跟自卫队说的,反正为他去堵市政府的大家,对他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一如以往。 即使雪貂市不再需要自卫队了,他们不时仍会聚聚。他们不知道他有多感激这种无间自然。毕竟他曾能力失控把同学推下楼,差点害死了人。 陌生人仍把他当成救世英雄般祟拜,凌日说只差半步就成了邪教;同学们反而拿掐不到对待他的态度,尷尬、好奇及防备地远看着他,像看养在动物园的猛兽。 他在緲緲的墓碑前放下粉红色兔子玩偶,同时在心里起誓,若他真的找到方法、有能力时光倒流,他会把她救回来的。 他抬头就见穿着黑色西装的挺拔身影,伊利亚站在山丘上远眺着他。 伊利亚的眼眸泛起微光,微微侧头,彷彿一隻好奇的狗崽。 下一秒,所有人的手机都响起各式各样的通知音,惊扰了沉静墓地。 他掏出手机一看—— 伊利亚最近显然还是觉得祟拜他、视他为英雄的人太多了点。 手机短讯、电子邮箱、所有热门媒体上都发佈了一段录音与一张照片。 緲緲死前对他说的话:「我办不到!早知道就应该跑的,不要听你说爬什么树」、哭着说「我不能死在这里」、对他说「牠要的只是你」........ 最后一句遗言——「对不起」。 最充满故事感、任人填充的部分都剪接拼凑成一段录音,配上緲緲在树上为他拍的照片。 他抓着围巾悬在半空,哭得乱七八糟。 他早该猜到当初是伊利亚取走了緲緲遗留在山头上的手机。 伊利亚从没有放弃要把他的生活弄成活地狱,肯定老早留了这一手了。 他闭眼,缓缓呼出无奈的一口气。 他有时真不知道伊利亚想把他塑造成英雄或超级反派,他有种感觉连伊利亚自己都不清楚。 他又变成风眼中心,围绕他的世界开始混乱旋转。 緲緲的父母、把緲緲视为妹妹的自卫队成员们争先恐后地涌向他,大兴问罪之师。 凌日跟十八号挡在他的身前,让他们全都冷静点。 伊利亚在远处脸容冷峻地欣赏这一场秀,肯定正以折磨他为傲。 ......可以的,这很伊利亚。 两个月后,除了洛希教之外,对立的緲緲教也有雏形了,教色是粉红色,毫无悬念。 第十章 (上) 一千米高空的寻人公告 「等等等等!你不要过来!」 「......这是我的诊疗室,刚跑进来的是你。」 经过长时间相处,伊利亚对人类的毫无逻辑是有点免疫了,比起之前一吓到就开一炮再算,现在更偏向于降低维度对三岁孩子说话。 瞧,他们在彼此身上都学到不少东西。 「我知道!你就是.......站在那儿不要过来,别接近我。」 他一手放在背后,另一手伸出五指大张。 他今天真的不想再被花式杀死、捧着自己的肠子去抹地,伊利亚会问他讨买清洁用具的费用,而他的洗衣费跟置衣费也爆表了,再这样下去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何况他还刚新添了一个家庭成员。 伊利亚背倚着桌沿、脚踝交叠,侧头望着他(当这隻机械狗感到好奇、想拆解难题时就会出现这小动作)。表情如此无辜无害,右手却极速组砌成大炮。 兽医的脸容跟直指向他的电磁炮口完全不搭。 「我假定,你藏在背后的东西,就是你迟到十二分鐘零八秒的原因。」 叫伊利亚别过来没用,伊利亚离他四千米都可以杀伤他。 拖延无补于事,于是他把藏着的东西抬至兽医面前,「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被他托腋举高的是一隻小小土狗。 伊利亚立即拆解大炮回復正常手臂。 兽医的本能反应吧,黑发男人的橘眼一闪,花不了数秒就对小狗做完磁力共振,「标准体重,后腿关节发育不全。放牠下地走几步。」 「不、不,我带牠来不是治病的,我知道牠一腿残疾但能走。」 趁伊利亚的注意力集中在只有月馀大的土狗上,他便顺势将幼犬塞进男人怀里。 伊利亚与幼犬对视良久,狗狗开始摇尾巴。 他敢打睹伊利亚心里的尾巴也摇得风生水起。 「虽然我跟牠只认识了两分三十五秒,但若有什么事发生在牠身上,我会杀了你、再杀了全世界的人然后自杀。」 「......虽然我知道你是玩网路梗,但太接近事实了有点难笑。」 伊利亚在这时空当兽医都快七年了,但每次看到动物还是十分着迷——别人看他只是个专业的面瘫,但因为他曾在梦中住过伊利亚的心,所以他知道这黑发男人喜怒不形于色,身为机械狗的部分却永远保持了赤子之心。 伊利亚说过在污染严重的异世界,地面上看不到太多活物,家宠大多已被当成食粮,与动物(自己族群)接触的机会是绝无仅有的。虽说他认为比起狗,伊利亚的族群比较像手机、电脑吧。 「所以牠是贿赂?」 吶,也没他想像中那么被迷得七荤八素。 「牠是贿赂。」既然伊利亚都悉穿他的意图了,他也直言不讳,「牠因为残疾被母犬遗弃了,有人在山头捡到牠然后送去宠物店,本来明天会被送去安乐死的。」 「谢谢你的贿赂,我原谅了你的迟到。我会替牠找个好主人的。」 「等等,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你看的,牠是我的宠物。」 他眼明手快,像拔萝卜般从兽医怀中拔走小狗,「我领养了。」 「给我看......?所以牠是你用来自保的筹码。」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特别坏,但我会给牠很多很多的爱、用爱来淹死牠的!自不自保只是其次!但你同为一隻狗应该知道,当牠的主人,即是我,死掉或受伤后,牠会伤心担心到一蹶不振、吃不下饭的,甚至会想随我而去。而牠残疾嘛,当流浪狗也很难生存。」 「我可以请问你,拿这隻小狗威胁我的原由是?」 「因为上次我问你关于老人的吉他盒的事,你烧了我带过来的吉他班课程资料,眼神还想就地烧了我......我怕今天就是死期,你一见面就谋杀我,所以......」他抱着小狗耸耸肩,「反正你早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了。」 伊利亚难得被他完全离大谱的思路搞得无言以对,他总算反将一军了。 虽然比起真正赢了一仗,机械人更像是不想浪费气力去计较,彷彿他为求保命去领养残障小狗这事太多糟点,不知从何吐嘈起。 伊利亚转身去洗手,然后戴上蓝色手套...... 他从善如流地往诊疗床铺上一次性垫纸,将小狗放在上面,虚握着那小背脊不让牠跑走。 「名字?」 「......呀,还没想好。」 伊利亚轻柔扳开小狗嘴巴的动作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阵,才继续动作。 是的,他也觉得他死而復生n次后不止皮粗肉韧,也愈来愈厚面皮了。 诊疗室再次回復安静,他默默看着伊利亚检查小狗,不时出手整理一下垫纸,这套动作在他们之间似行之有年。伊利亚心里舒不舒服他不知道,反正他又逃过一劫,心情平静愉悦。 当他想递工具给黑发男人的时候,男人头也没抬道,「你还没洗手。」 他收回想取工具的手,倖倖然地绕过诊疗床,背倚桌沿去看一人一狗的互动。 伊利亚总是检查得极仔细,手势又十分温柔,所以过程需时较长,他也习惯了。 办公檯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新糖罐,他伸长手打开玻璃盖子,拿出一根红莹莹、亮晶晶的棒棒糖拋进嘴里。 对了,「......pinky的腿怎么了?」 「被感染的伤口復原良好,不需再清创。」 「太好了。那隻鸚鵡,超好笑、会说脏话那隻鸚鵡......啊我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了!」 「乌龙茶。」 「对对对,乌龙茶的翅膀有后遗症吗?会不会不敢再飞了......」 「翅膀已恢復了七成功能,至于能不能再飞视乎主人投放的时间及掌握鸟类飞行知识的精确度,乌龙茶急需大量飞行练习。」 「哦,那小煤球的主人还是没出现吗?之前你用大石砸死我那里附近不是有个天然湖吗?我过两天可不可以带牠去散散心?」 背对他的黑发男人没有立即应答,只是停下动作,转过来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 鑑于兽医深黑如寒湖的眼睛没有泛起橘光,他应该是安全的。伊利亚还是有底线的,虽然那底线极之种族歧视:不会在小动物面前伤他,怕小动物看了有阴影。 因为显然人类在深山被各种残忍杀死就不会有阴影。 他正想问怎么了,伊利亚就说,「......那是给狗吃的棒棒糖。」 他张嘴,拔出棒棒糖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耸耸肩,把它再拋入口。 他从罐中拔出另一根,绕到兽医对面,把糖球放在小土狗的嘴前让牠舔...... 伊利亚的视线好像由头到尾都黏在他面上,欲言又止。 说真的,这超级反派也不想想现在他厚脸皮到百毒不侵是谁的错?任谁濒死上百次也会变得身心豁达。他隐隐觉得伊利亚刚想说的不是棒棒糖的事,但他没追问。 「......所以,吉他盒?我知道老人随身带空盒是为了安顿你,但他真的懂弹吉他吗?」 「明知道会引起我的情绪反应,为什么你鍥而不捨地要获悉我主人相关资讯?」 因为我想尽最大程度去补偿你...... 如果我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无法补偿你。 「好奇啊。」 「他的确掌握了弹奏吉他的初步技巧。」伊利亚轻柔地提起小狗的后腿,检查骨关节,「我建议你停止旁侧敲击问我主人的事,我发现自己对此反应十分复杂。」 这是他跟伊利亚都十分熟悉的攻防战。 「我只是想知道你喜欢的人类印象,为了全人类着想,除了猫狗外多准备几个你喜欢的人类比较好吧。」这并非全是藉口,但说的像为狗狗准备新玩具。 「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他。」 「这样,你跟我说点他的事,我就每早带小贿赂过来陪你,直到我放学为止。」 对于他日復一日的纠缠,伊利亚沉默而对,低头专注地摆弄着小狗。 看着那完美发旋,他转转嘴巴中的棒棒糖,心想今天就到这了,这次也要无功而还。 啊不,至少他知道老人懂得弹一点吉他,他入学后就去看吉他社团........ 下次。下次要问出老人喜欢的顏色,或他用的古龙水味道?但异时空的资源缺乏没可能用得起古龙...... 「你身上有任何电子显屏吗?」 「嗯?显屏?像是......手机?」他以为黑发男人不会回应了呢。「咯。」 他咬着棒棒糖,从牛仔裤后袋抽出手机递给他。 伊利亚扯下手套后接过去,发动电磁力去改变屏幕上的电容量分佈,两秒就将手机变成电子黑白相片。 想不到嘴巴比贝壳还紧的伊利亚突然肯给他这般好货,他兴奋不已地伸手。 黑发男人竟露出了他看过最强烈的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蓄着风暴,几乎就要捲出橘色闪电,彷彿要郑重传递家传之宝或交代身后事。 伊利亚这模样让他有点后怕,连接过手机的手都是颤抖的。 待他一接过手机,兽医就低头继续照顾小狗,忽然十分忙碌。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三「人」照片。 他一眼就看出被孩子抱着的旧式机械狗是伊利亚——十分残破,满是不同材质及顏色的补钉,前臂刻着一串编码,号码已花濛濛,只隐约看到尾码是iiiya。 孩子则认得有点费劲,但赤发绿眸,肯定是小时候的十九。 抱着孩子的男人...... 「噗!」他喷笑出声,拔走糖棒。 边拍桌边爆出一连串大笑,小土狗被吓得转头直瞪着他。 「哈、哈哈哈——伊......伊利亚,想不到你现在懂得开玩笑了!你什么时候想到这恶作剧的?这修得也太像我了吧......真的很像!」 抱着小十九的男人,看起来就是他。 若他再长几岁就是这样子。 「这完全是我啊!」 他笑得几乎有点歇斯底里,还得扶着桌子。 伊利亚无意识地快摸小狗背脊,一下接一下不间断,「这不是你。」 「别玩了!横看竖看都是你把我的脸摆上去了,明显是我呢。」 「这不是你。」 他止住笑,大叹一口气,「啊~你这恶作剧有点厉害,还把我修老了点......」 「我重申最后一次,我主人与你没任何关係。就算是同位体,你并不是他。」 「......所以。」他抓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几乎要抓碎了萤幕,「你真的想告诉我......老人,就是未来的我。」 他肯定是不自觉动用了能力,头顶上的电灯管突然闪烁,忽明忽灭。 爱狗如命的伊利亚没第一时间摆出防备姿势、没护住小狗,似相信他能操控好异能。 ......他可没有那个自信,他发现自己看着他们的角度不对,一低头发现自己运用超声波悬浮了。 他当初在山头被奇利追击,从树上跌下来时也无意识发动了悬浮。 伊利亚说悬浮是研讨会的最终项目,相信他已经准备就绪了,快可以一同验收研究成果。 天知道伊利亚当时跟现在都在说什么鬼话。 「那并非未来,我跟主人及女孩是平行时空过来的。」 「你又不知道!」 「我的确知道,即使我主人真是未来的你,我们穿越回来后也已永远改变了这事实,所以无论如何,你们只是异时空同位体。」 「你又不知道......」 难怪你想保护我,同时又想杀死我。 难怪你杀我千万次又救起我千万次。 他解除悬浮,重新脚踏实地。 连像样的藉口都说不出来,他指指门口,又转头看着小狗狗。 「我嗯....我要先......小狗牠......」 伊利亚应该明白,当一个人类发现自己间接杀害兼吃了「异时空同位体」的心脏,需要点时间独处去消化。 兽医只是点点头,表情沉静如水、眼神复杂难明。 他转身就跑,悬浮得脚不碰地,愈跑愈快、愈高。 伊利亚刚轻飘飘拋下了一记核弹,而他正拼死逃离被轰炸的孤岛。 第十章 (下) 一千米高空的寻人公告 「我没你想像中那么蠢。」 七天后,当伊利亚在学校天台找到他的时候,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正坐在栏杆上远眺天空,黄昏的天台本应十分凉爽,但因为进入深夏,连吹过的风都带一丝燠热。他的背脊已经微微出汗,薄透的白色t恤贴住皮肤。 伊利亚看了一眼他手边的烟盒,再看第二眼时,绽开的银箔纸就闪出火星,冒出一缕白烟,很快会烧成灰。 「我假定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早就怀疑『老人』是平行时空的你。」 香烟是他问虞渊拿的,但抽了一口就没再抽,双手曾烧伤的人可能很难享受香烟的味道。 「平行时空的我让你随便毁坏主人的东西吗?」 这般恶意一问,伊利亚却似真的有点惊慌羞耻,若脸能变红的话早是耳背通红。 他挥挥手示意其实没关係,只是逗他。 伊利亚接近他,离他尚有三步之距时停了下来。 他说,「......你手臂的编号,跟我五岁生日收到的机械狗的编号一样,尾码都是3ya,所以......是的,我多少也猜到了但不想承认。你不能伤害未成年人,因为机械狗是玩具,第一条铁则就是不可伤害孩子。」 老人让伊利亚不要报復、不要睁眼看,遗嘱是替他掩盖吃心的罪行;犬王从异时空一直狙击他到这个时空;他是伊利亚最痛恨的人,伊利亚却总下不了手杀他;伊利亚对共振能力异常熟悉,还有三番四次的欲言又止......其实蛛丝马跡很多,只是大家都不戳破最后一层纸。 他不知道金眼女孩的超能力是否自带gps,把老人精准拋到同位体的所在。他只知道伊利亚自看见他的照片后肯定五味杂陈,比他的心情还复杂上百倍。 ......他可能得庆幸当初害死的是自己,不然伊利亚哪可能留他活口。他想补偿伊利亚的心从没有变,就是吃了年老自己的心脏这点很惊慄,他也用数天时间没日没夜地去回忆,用脱敏治疗克服了。 「你跟他......多少年了?」 他们真的要找别的名称去称呼「伊利亚的主人」、「平行时空的他」还有「异时空同位体」了,太拗口。 伊利亚走到他身边,双手也搁上栏杆。 他知道机械脑根本不用做心算,但黑发男人还是停顿一下再答,「二十年。」 呵,他当初收到机械狗到弄坏好像只花了十分鐘呢。 ......二十年。天啊。 伊利亚远眺西沉夕阳,任他静静哭了一会儿。 他真的应该停止每提到老人就哭泣了。 道歉显得过于苍白偽善,伊利亚不会因为他的道歉而不杀他、也不会因为他的道歉而杀他。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只凭口舌之词或献命,来让伊利亚原谅他。 伊利亚是机械,时间洪流终会带走所有他认识的人类,他与老人的冒险旅程却硬生生缩短了。 「真的这样老土?勇者终成恶龙。平行时空的我是超级反派,想毁了半个地球的魔王。」 「我不会这样形容他,这是他人擅自强加于他的名号。我们世界的异能者极强,大战完全摧毁了生态,带来电磁暴、太阳风及酸雨,生存环境极其恶劣,仅存的人类在地底苟且偷生,资源已足襟见肘,有孩子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他最后致力于重塑世界,只是手段极富争议。」 但他敢打睹老人满足了反派的所有条件,决定重塑世界前没广发问卷及举行投票吧。 「而你们建了一栋只有你们住的通天塔,那基本就是恶龙的城堡了。你操控电磁力、他控制共振,你俩合力时可以搞出照亮半个地球的大爆炸、撕开大气层。那个世界的电磁暴、太阳风......听起来世界未日绝对少不了你们一份,你俩就是把世界操到休克的始作俑者吧。」 「你得到的资讯太片面、极少量,凭这样就得出结论十分偏颇。」 「......因为我想吃心,无时无刻。自五年前在山洞吃心后,我都不敢跟人走得太近......我怕会听到心跳声。」他抱起一膝,把侧脸搁放在膝盖上,「所以你别跟我说,平行世界的我是个好人。」 这也是他待在伊利亚身边特别安心的原因——机械人没有心跳声。 「若我主人的代价是吃心,当他吩咐我去破坏尸心时,我就会知道害死他的异能者是平行时空的你了。」 有道理。所以即使他们是异时空的同位体,英雄代价也未必一样。 「他的能力代价是什么?有什么比夺走人心更恐怖?」 「他从他人身上夺走的东西,比性命更珍贵。」伊利亚没有正面回答,「......我不是人类,对此族群没有深厚感情,而歷史告诉我人类不值得拯救。主人致力于重塑世界,但当女孩出现时却义无反顾地伸出援手,甚至因此死于异乡,在我看来,英雄还是反派的定义十分主观。」 在十九、伊利亚及金眼女孩的眼中,老人至少死得像个英雄,这点无庸置疑。 但现在争论再多也没用了,不管英雄或魔王,老人已死在山洞中,伊利亚甚至无法将老人入土安葬,每当掛念老人时无处可去,很可能就会杀他一次代替吧。 「接下来呢?我们要为平行世界的我抱头痛哭一场,还是继续开研讨会?」 「我相信你已掌握了悬浮的基本技能,今天万里无云,是验收研讨会成果的好时机。」 伊利亚当然「相信」了,谁叫他过去一週像冤灵般在诊所窗外浮来浮去,察看伊利亚把小狗照顾成怎样了。伊利亚从不识穿他,默默为小狗打好疫苗、植入晶片,把被遗弃的杂种山狗打理成十分体面的萌宠。小傢伙屁癲屁癲地跟在兽医脚边,才刚够脚踝高,伊利亚全天候走路都得小心翼翼,没了以往的威风。 「还等什么?我们赶快搞场爆炸、撕开点什么,让你去救十九吧。」 *** 他从来没有养过宠物,机械狗只养了十分鐘所以不算。 伊利亚带他飞行,其机械臂力超乎常人,双人飞行的姿势没有十八号带他飞行时彆扭。他一路上询问养狗须知及需要採购的用品,好一会儿才发现,伊利亚带他去的是红杉木林——自緲緲惨死后,他再也没有接近过国家公园。 高达百米以上,足有二千岁的巨木不管何时看都极为壮观,那种震憾永远不会消褪。长得特别高的红杉树名中都带有巨人两字,为世界上最高的树展示了不凡风范,如巨人们巍立于此俯视人间风霜,漠视各种纷纷扰扰。 他皱皱鼻子,空气在愈接近葱蔚的针叶树冠时愈是乾冷,这里比市区的温度低了几度。 他们一直向上飞,每次他以为要停的时候却还在继续。气温快速跌到零度以下,身体自动发动共振修补脑损伤及黏膜。 「你可以让我先抓件外......」 「请发动悬浮。」 「哇、哇哇哇——」 伊利亚一说完就松手,还是那个以虐他为乐的铁血教官。 他结结实实地下跌了三、四米才发动悬浮,免于被钉在树尖上的命运(绝对麻烦的死法,要扭得像异形或鬼上身才能把自己拔起,并且知道了在肚子对穿的情况下爬下一百米需要多少个小时——林木学家梦寐以求的体验)。日子有功,现在他不用刻意去想、不用预热就能悬浮,以共振控制两个声压的方向,好让自己悬浮在中间。 但除了直上直下,控制左右还是十分蹩脚。 他铁青无比的一张脸缓缓浮现在伊利亚的视线内,「如果你今天杀了我一次,我就不帮你了。」 「容我引述:『我会做任何事来补偿你,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甚至会找方法倒流时间』。」 「那时候我以为人只能死一次!」 「你同样没有限制我把你置于濒死状态的次数。」 与伊利亚进行口舌之争只是浪费时间,他环顾四周,只看见撕裂绵絮般稀薄细碎的云层,他们彷彿遗世独立、橘色空海中的两颗浮标。他估计这里至少有一千米高了。 「接下来呢?」 黑发男人今天穿白衬衫,不再是他熟悉的蓝色叠襟上衣装扮。伊利亚解开钮釦露出胸膛,一块正方型的肉色肌肤如积木般浮立、移开,露出胸膛中的机械结构。 「我与超能力者类近的能力,源自身体核心所提供的电磁力,取之不尽的能量来源名为磁星,你可以将之视为我的心脏。」 第一次看见伊利亚露出腹腔的机芯设计,他看得目不转晴、满是好奇。 一颗掌心大小的橘色光球悬浮在胸心正中央,光芒万丈、难以直视,他坚持了几秒,发现光球其实被缕空材质的小球所包裹,只是太亮了所以被掩盖。 「磁星每十毫秒转一圈,所以肉眼看上去像静止不动。它表面一茶匙的物质相当于地球的十亿吨重量,磁场强度比你们世界最强的磁铁更强数百万倍,单位为一亿特斯拉。」 「这磁星真的是那个磁星吗?宇宙中的磁星!?那你现在应该把地球坠了对穿,不,应该把整个地球撕成原子才对啊......」 「相对来说,我们世界里的磁体十分轻。此外,磁星只是外号,它并非一颗真的中子星,它由极大磁场及质量的超能力所构成,被压缩成此形态并放入我的体内。」 「......等等,原来异能可以从人类身上取出来吗?怎么取的?」 「说明到此为止,接下来进入研讨会的实证阶段。」伊利亚快狠准地打断他,并向他平伸双手,手心朝上,「想达到预期中的成果,需要同时满足的条件包括适当的高度、高能带电粒子的数量及磁场。三者我都可以独自达成,但需要你发动共振,令带电粒子与大气原子高速碰撞。」 好的。 他舔舔乾燥的唇,好的,他大概明白自己的用处了。 「保持神秘感哈?你千万别搞出突然穿越时空或时光倒流的把戏,我已经交了学费!」 让伊利亚保持他该死的神秘感吧,若他们同时发能力时会绑架他去新时空,这次就换他去追杀这机械人了。 「即使我们合力也无法创造操控时空的异能。鑑于你正同时自癒及悬浮,为免能力耗尽,我建议速战速决。」 难怪伊利亚要用研讨会替他特训,若他异能容量没大幅增长或不懂分配能力的话,今天这事也不会发生。 「来吧。」他往双掌间呵气、摩擦数下才放上那双虚位而待的掌心。 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双冰冷手掌冻得一哆嗦。 「我已增强电磁,请开始共振,我会配合振幅最强的时候发动磁星。」 他点点头,汗毛像被隐形大手倒抚般起立,皮肤深层发痒,数条特别软幼的头发飘浮...... 他开始发动回旋共振,每一波共振都给粒子一定的动能,令粒子逐渐加速。 他闭上双眼,微微抬头,感觉心跳节拍愈飆愈高。 很快,心跳声成为世界唯一声音,一下又一下衝击着耳膜。 他们已为此事准备了半年,他怕能力不足或出现差池令最后功亏一簣,辜负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粒子碰撞后传回来的能量每次都增幅,迫得他颤抖,手指在伊利亚的掌心中弯曲痉挛。 他的承受力有欠火候,声压控制有点失控,伊利亚见状立即紧抓住他的手,让他不像断线气球般愈飘愈高。 「快、快到极...限了.....」 粒子弹回的能量愈堆愈高,他像不停被打气的气球,每次充气都远比上次多数倍。他死命忍耐想累积更大能量,但下一秒就要、要爆炸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从伊利亚坚定不移的眼神中获得依靠。 伊利亚的眼眸大放橘光,如太阳耀眼,「再支持四秒。」 四...... 三... 二...一! 鐘摆敲出最后的响声,积聚的力量破体而出。 同时,伊利亚浑身绽放光芒,机械身体的每处隐形接缝都透光,光纱笼罩着他们,让他们只看得到光晕中的彼此。 伊利亚彷彿沐浴在橘光中的太阳神。 突然,叠加的光晕爆扩、劈出光环,从近至远把万里天空一分为二,他几乎就听见光把空气撕开的声音。 瞬间爆发的亿万兆瓦光芒渐渐减弱,他看见光环残影,好像把他们包围在正中央的:「......巨型菠萝片。」 菠萝片霎时照亮整个雪貂市,若夜晚发动的话将会更壮观。 哦对......上次伊利亚跟老人——平行时空的他合力发动时正是晚上,为了轰毁玻璃巨塔。 他敢肯定这组合技有高大上的称呼,像太阳风暴、星震什么的,因为黑发男人看着他的表情莫测高深,但货真价实地笑了。 这机械人对他微笑的次数,一隻手都数得完。 至少伊利亚此刻看他的眼神满是兴味,他问,「所以...你跟他的组合叫什么?磁力共振?」 拜託绝对要是磁力共振,太好笑了!因为他操控共振,而伊利亚是...... ......是北极光。 ——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突然爆出北极光。 原来北极光是活的、有声音,绿色、红色、蓝紫色及黄色耀斑所组成的光帘在脉动,光柱迅速形成又消散,时除时疾、抑扬起伏,像是随风摇曳的纽带。 伊利亚一直藏着半年的秘密,就是人工製造北极光?的确是......酷毙了的惊喜。 「......你应该让我带手机来的。」 有几人一生中能见一次北极光?更何况是在红杉木林上的北极光,作为联名製作者的他处于最佳的观赏位置。他看得目不瑕及、合不拢嘴。 「手机会被电磁力破坏。更何况,雪貂市上空出现北极光的消息将传遍全球,你很快能获得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 「这就是你发出的寻人告示?」 「时空研讨会」其实是「寻人海报製作班」,伊利亚说得对,就算磁星与共振再如何厉害、如何水乳交融都无法撕开时空裂口或令时光倒流,他们唯一的机会就赌在女孩身上,赌她还处于这个时空并将她召唤而来。 伊利亚费尽心思在一千米高空、夏天的森林之上发出北极光......最不可能出现北极光的地方,他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寻人告示了。 只要不是瞎子加聋子,现在应该知道传遍地球每个角落的新闻。 「我们发出的寻人告示,欧若知道这是我跟你独有的『组合技』。」 「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等待。」伊利亚的表情带着尘埃落定的安稳,隐隐也有疲惫悲伤,「我推定全球少于2%人类没注意到此突兀的北极光,即使再进行一次,结果的差异亦微小得可忽略不计。」 好的,所以就这样了,他们已没有其他事可以做——若女孩没有出现,代表她根本不在这个时空或已遭遇不测,而伊利亚将永远被困在这世界。 ......不,伊利亚已经为家人鞠躬尽瘁,而他正要开始。 他的能力还在迅猛增长,有时连自己都害怕失控,而活心对他的引诱愈来愈强了,伊利亚是唯一能杀死他的人。而伊利亚本身就是小太阳,他痛恨这杀死他家人又困住他的铁笼时空,只在乎猫猫狗狗,ptsd随时应激。 他们都在剑走偏锋、维持着可怜的平衡,只要稍有差池,任何一人出事都可能毁灭世界。 「......我的天,总有一天我跟你其中一个会变成反派吧......」 「不无可能,鑑于此事在我的时空已发生过。」 「你也有可能是回到过去了啊。」 不是说他希望未来会变成住在玻璃孤堡中,只有机械狗陪伴的大魔王,还被养子嫌弃什么的,最后客死异乡,开玩笑般被没有超能力的矿工合力谋杀......毕生所谋结果只拯救了平行世界的自己。 绝对不想要如此讽刺荒谬的结局,他只是这般一说。 「再重申一次,你不是我主人。我十分确信女孩是打开了平行时空,建议你不要再『往自己脸上贴金』及为求自保做出卑劣行为,令我情绪波动。」 「喂!那个吉他班一点都不卑劣,买吉他要花我三个月打工钱的!」 伊利亚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瞪着他。他们大眼瞪小眼。 瞪了好一会儿,鼻头忽然发痒,他的能力所剩无几、黏膜乾裂到流鼻血了。 「......反正要等,边吃披萨边等吧?」伊利亚不用吃东西,但他享受电子味蕾被刺激,「你怎么说?」 「你请客。」伊利亚在往下飞的瞬间好像笑了。 所以,拯救世界的重任就全压在他肩上了。 他在遇上伊利亚时可能已心知肚明,自己就是牵引他的那条狗绳,细弱、破烂、绷紧,若即若离、随时断裂,但仍是机械人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仍是这世界能得到的最好机会。 地球存亡全依靠在他长得很像伊利亚的已故主人上......好,完全没有压力。 他要修理的不是机械人残缺的身体,是已碎的心。幸好,他有二十年时间可以做到这件事。 不,远远还没有结束。 他正要开始。 *** 与此同时。 南美洲的一间餐厅内,一名女孩正抬头看新闻——雪貂市上空正绽放北极光。 她喃喃自语,「.......北极光。这次我会带你们回到正确时间的。」 尾声——拯救世界这破事 尾声——拯救世界这破事 「洛......洛希,喂,洛希!」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伊利亚』放大的脸。 「嗯!」 他吓得向后猛缩,下意识发动共振,而拍醒他那人也被他吓到,立即发动电磁力。 那人挡于身前的指掌,缠绕着白色电流。 两种超能力轰烈相撞。 一时间,教室内人仰马翻,电灯光亮大增然后爆出火花,所有乐谱跟吉他都被共振推倒,吉他们齐声发出轰鸣......尘埃落定时,所有人都边呻吟边抱怨耳呜。 是虞渊,不是那个机械人魔鬼。 怪就怪虞渊长得太像伊利亚了,要知道伊利亚的脸若凑得那么近,通常都是他快被挖心的时候,也不怪他的本能反应那么大啊。 他肯定是抱着那四十吋的大吉他睡着了,虞渊刚才想叫醒他。 他摸着被摔痛的屁股爬起来,与虞渊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头发都被电炸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你、你的头发.....哈哈哈太夸张了吧我们!」 他们指着彼此大笑不已,笑到爬都爬不起来。 天啊,谁知道电磁加共振还能烫发啊!?简直能合资开理发店的地步了! 老师看他俩全无悔意,还对自己搞出的摊子挺乐的,忍无可忍大吼,「你俩给我出去——!」 他们边笑边捡起吉他,还听到社团老师在碎碎唸「早知不要答应两个英雄一起入社」。 嘴边掛着意犹未尽的笑意,他边推门边回头道,「......哈咳,你就让我睡啊!」 打几份工又要去诊所帮忙,再加上机械人的特训,现在他可以用任何奇葩姿势入睡。 「老兄,我才懒得管你要不要被骂,实在是你又要去救世了......」 虞渊举起手机,手机上是一则实时新闻图片——大街行人道上出现了土狼、狮子跟老虎......极超现实的画面,简直像修图。 「这什么他妈......」 倒后走到走廊上,他听到身后传来嘈杂声,连那突然寒毛直竖的感觉都十分熟悉。 摸着后颈,他转头就见远方天空中一个熟悉黑影。 「......别吧。」 他瞪大震惊的双眼与好友对视,虞渊的眼神中充满同情,「是的。」 长痛不如短痛,他一嚥唾沫,把巨大的吉他盒递给虞渊。「先替我拿去课室?我会赶得上测验的。」 虞渊耸耸肩,从善如流地接过他的吉他盒,表情写着「我听你在放屁」。 「我会替你拿乐谱跟抄笔记的。」 「我会速战速决,绝对赶得及回来的!谢啦!」 他发动悬浮、踩上栏杆,向好友比出一隻大拇指,扯出自觉最阳光灿烂的笑容。虞渊也向他比大拇指,但笑容十分勉强,彷彿目击惨烈的车祸现场还要安慰伤者,说出违心之论。 他一踢栏杆便向加速向上浮空,直衝向那杀千刀的始作俑者。 「你是故意的吧!」 全身被黑色淹没,只露出一双橘眼的男人转了半圈,把注意力从街上动物转到他身上。 与橘眼人相隔两米之遥,他现在都不能向下望,看到出现在市区行人道的猛兽及惊惶尖叫着逃走的路人,他都感到自己要心梗。 「你是故意挑我测验的时候吧!偏偏是今天!?」 认真的,这是今个月的第几次了!? 本来什么洛希教、緲緲教的事已经够他烦了,这傢伙竟然还火上添油? 最近他身边「小意外」频生却抓不到兇手,肯定是那些认为他害死了緲緲的人在报復他;更别提洛希教不知怎地有了教章,像两个水滴以四十五度角交叠而成,前方正立的水滴代表之前常戴毛线帽的他,后方水滴是现在常揹的吉他盒,重叠图案像剪刀又像嫩茶树叶。 他每次在大学各个地方看见这贴纸就怒火攻心。 这世界究竟招谁惹谁了!?最大反派是隻有ptsd的机械狗,挺身而出的英雄暗地里却揹负两条人命! 「人类总是太自我中心,我今天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让我的族群重获自由。」 「......你怎么能用这样冷静的表情说出这样智障的话?」 无端端打开动物园兽笼的电子闸,还正经八百地说振兴我族!?这机械人今天疯得格外彻底,本来只狙击英雄,现在十足十脑子短路的超级反派了。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上学打工的,没时间天天看守你陪你玩!」 「我从没有要求过人类的监守,相反,我族已被人类囚禁欺凌得太久,是时候重夺领......」 「我、们、不是同意了!欧若她从智利坐船来的时候遇到阻碍,所以现在才没到吗!?」 「如今我发现该推论有各种漏洞,建基在不全面的资料及私心之上。这世界同样有太多错误需要修正。」 伊利亚跟他一起计算过,就算从世界最遥远的距离出发,二十二天都应该到雪貂市了。 二十二天后当然还是没有女孩的任何消息,只剩伊利亚愈来愈焦虑,不停猜测女孩在復活节岛往雪貂市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阻碍,一天猜一个......操!他都不知道机械人也能患焦躁症! 凌日跟十八号早知道所有前因后果,而传媒对这足跡遍及四市的英雄狙击手为何最终「落户」雪貂市则猜不出所以然来。 英雄狙击手本来已变成只有他知道的「洛希狙击手」,消失了好一段时间,但最近,这反社会人格又开始周围去霸凌英雄,被他问起时还表现得十分无辜...... 伊利亚勉强算是家犬,而他又太熟悉这傢伙的能力,所以每次当狙击手闹事时,他都迫不得已挺身而出,间或有其他英雄加入、或有英雄想报仇伊利亚,但他们都被打得节节败退...... 实在不是他打得过这机械变态,只是他太懂得抓去死的时机。 只要他适时解除能力,伊利亚就会在他摔死、炮死、电死、被队友能力误杀之前「败走」。伊利亚毕竟有狂酷炫帅炸天的狙击手形象要守护,若让全世界人民看见他衝过来救一个英雄的画面不止不好看,还极度诡异,而挖心画面更绝对十八禁。 ……没人能搞清楚这是什么回事,形势大好的黑衣人屡屡弃战,也只能默认「洛希很强」。搞到最后基本上只要这黑衣人闹事,全都算是他的烂摊子,其他人只当撤手掌柜。 没人猜到英雄战胜反派的绝招竟是自杀。真的,你要怎么猜。 现在伊利亚竟然还敢给他扩大反派事业版图了! 「我管你!快把动物抓回去!就算你不为我平凡的大学生活着想,也为赂赂着想!若牠知道你这样做会怎样想!」这兽医表面上人模狗样、好一个社会栋樑,其实早已心理变态。「赂赂已经是十分优秀的社会狗了,你会让牠蒙羞的!」 「赂赂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操!你都听不懂人话,没话好谈了是吧!?」 来吧,想打就打!反正他想胖揍这失心疯的傢伙很久了,看看能不能把他脑袋松脱的鏍丝打回去,不听话的狗还是得教训一下! 「我相信如此。」 伊利亚的双眸渐渐发亮,突变得光芒万丈。 他知道自己的蓝眸也是如此,一波比一波更强劲的颤慄令指尖发麻...... 伊利亚迅雷不及掩耳地衝前、发射电磁炮,他伸出一手发动超声波! 声压将伊利亚狠狠推后百米,他立即追上去并吼叫—— 半空中的正邪大战正要开始,脚下的大街小巷间猛兽乱奔。 直升机远远拍下这一幕,很快就会成为即时新闻的头版相片。 *** 伊利亚说爱情、恨意、快感及梦境都是可以量化的化学反应。 机械人曾在他死缠难打之下,给他看过一个清明梦——一块回忆碎片。 那只是玻璃巨塔中的佈置,老人、伊利亚及十九的家中一隅,但充满生活痕跡——冰箱上贴满十九的儿时画作,而厨柜、盆栽、衣服及杯子等数之不尽的物件上都贴了便利贴。 梦中情境只是浮光掠影,他醒来后便记不起便利贴写了什么。 他常想起梦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在微风中摇曳的数十、数百张便利贴,纸角被时间大手所捲曲,被落地窗映入的正午阳光晒得泛黄。 某天,他在看报纸时忽发奇想,剪下头条照片后钉在诊所的水松木板上。 伊利亚注意到了却没说什么。 一张又一张英雄与反派战斗的相片,慢慢佔领了萌宠立可拍的领地。 直到截图的边角泛黄、直到客人随手塞在杂志架后的报纸被遗忘,成为他们的新日常。 对了,之后他作为主导者,与自卫队合力与政府交涉,令雪貂市成为第一个没有动物园的市镇...... 这可就不怎么日常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