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明》 一 凌晨三点。 方应浓睡不着,悄悄起身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上站了许久。 窗户开了一条缝,冰凉的雨丝被风吹进来,有些飘到了方应浓的身上。黑漆漆的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雨珠击窗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雨声淅沥。 暑气逼人的七月中,连下了一周大雨。 前天晚上,方应浓的爷爷起夜时头晕,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在方应浓还没睡,房门虚掩,她听到了老人在摔倒时发出的没被夜雨完全吞没的惊喊。 事出突然,那会儿唐起云还没下课,家里只有他们爷孙二人,以方应浓的力气,是不足以抱起来人下楼的。爷爷不知道具体伤在哪儿,方应浓不敢擅自挪动,只扶正了制氧机,给爷爷戴好了吸氧管。 方应浓当机立断,立刻打了电话叫120,并通知了唐成端。 电话里,方应浓听到那头脚步与台阶极速碰撞的声音。唐成端一边从楼梯间跑下,一边在电话里叮嘱她不要轻易挪动,听到方应浓应了声我知道的,夸了声好孩子。 唐成端让方应浓立刻去寻求近邻帮助:“平平,我十分钟内到医院,这一路上老师靠你了,能行吗?” 方应浓稳声应下:“我可以。” 挂了电话她就开始深呼吸稳定自己的情绪。 老人对于她的呼唤没有什么反应,嘴里却是在轻声念叨着什么,方应浓附身,听到是:“平平,我没事……没事的。” 喉头立时哽住,方应浓很难形容这一刻自己的心境。 这几年来,老人的身体衰弱得明显,爬个二楼都开始气喘。去年开始,方应浓不太放心,跟唐成端商量了,由唐成端出面跟学校请掉晚自习,在家学习。她心里的秘密压抑许久,同此时此景一碰撞,撞得方应浓恐慌又茫然。 他们爷孙相依为命,平时再有美好的愿景,此时都不得不看清现实摆出的难关。老人年迈病弱,生死有数,还能再活几年? 方应浓有过心理准备,只是此时感性当道。她转头胡乱抹了把脸,直起身来往楼上跑。 五楼有两位中年的男老师,不用多说,立即下来帮忙。方应浓则是去收拾身份证现金和存折之类的东西。救护车很快到了楼下,方应浓沉默着跟在后面,直到稍后唐起云赶回来。 工作室离家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唐起云骑电动车回来几分钟。方应浓听到周遭有人喊了一声:“安安你快点,车我给你收。”她抬头寻声,终于放松了一点。 跳上救护车的唐起云拍了拍她脑袋,安抚道:“会没事的。” 第二天唐成端拎着早餐过来替换方应浓。 时间还很早,米粉就是附近常去的店买的,唐成端催促方应浓去洗漱,自己则给方应浓拆着豆浆倒杯子里。 趁她吃早餐时,唐成端拎了一下热水瓶,见是新接的,便放下,去洗了水果和水杯,而后抽出病床上吃饭用的小桌子,打开保温桶,舀出妻子早起熬的粥。 昨天晚上唐成端想尽学生的责,惹来老人不耐烦地抱怨,非要自己吃:“我手又没断。” 吃了几口,开始想三想四。于是他提点唐成端:“喝粥喝得嘴巴好淡,我中午想吃点别的。” 被方应浓截住:“您想吃什么?” 唐成端也似笑非笑地看他。 “糍粑嘛。”老人说起自己来百无禁忌:“不趁着现在还活着多吃点爱吃的,赶明儿我死了,只能看着你们贡的饭菜,多可怜。” 方应浓应景地啧了一嘴,被爷爷瞪了一眼,老头子痛心疾首:“民以食为天诶!” “我没说不对啊。”方应浓语带无辜,神色中却是明晃晃的‘您想得挺美’。 这时候该唐成端表示一下了——他意思意思屈指敲敲方应浓的头,再冲自己老师笑一下。 唐成端越大越不听话。 方爷爷叹了口气。 老人昨天就醒了,脚踝错位,最重的是摔倒时摔到腰了。医生叮嘱家里人好好照看,老年人骨头脆。 方应浓吃完,收拾了垃圾出去扔了,等唐成端一块走。白天孩子上课大人上班,唐成端请了位护工。 父女二人并肩下楼,唐成端拍了拍方应浓的肩,说:“安心上课。” 这是方应浓升高三的暑假,她刚开始集训没多久,但迫在眉睫的联考比起她的记忆被验证的恐慌来讲,实在算不了什么。 方应浓去年高烧几天后醒来,36岁的记忆和17岁的当下相碰撞,撞得方应浓时不时恍惚,不知哪个才是梦。她因此“预知”了许多事。 诸如明年六月底的高考分数,七月什么时候能拿到录取通知书等等,她未来十几年的生活都有记忆存档,小到被录取的学校,大到爷爷会在她高三入冬时去世。 记忆里这一年高三不太好过,方应浓爷爷去世后,烦事不断,父母想要爷爷给她的遗产,百般纠缠,后来父母出意外,为了让方应浓答应父母留下的小女儿,亲戚闹到她大学人尽皆知。 当时方应浓病愈后几天,思来想去,决定跟唐成端实话实说。她怀着惴惴不安。不管是庄周梦蝶,还是真的重活一次,这听起来都太过离谱。 但方应浓是不敢赌第二年入冬。她有自己的打算。 当时唐成端看着她,面上露着打量和思索之意,这在方应浓预料的反应范围内,她作好了唐成端不相信的准备,回答唐成端提的一些问题时一脸坦然。 即使方应浓的秘密被唐成端知晓,唐成端也不会给方应浓带来伤害。这是方应浓能确定的一件事,也是方应浓放心坦白的原因。作为爷爷的爱徒,对她也是爱屋及乌的唐成端,在方应浓的成长过程里,一直都属于非常可靠的父亲一角。 如果这个世上,有人跟她一样敬爱爷爷,舍不得爷爷,方应浓心想,只有唐成端了。同时,她知道,唐成端是个很理性的人。 唐成端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她:“是因为摔跤引起的并发症吗?” “自然的器官衰竭。” 在唐成端的预料之内。 他说:“平平,情感上我信你,理智上却是要确认真假,最近一年会发生什么,你还记得吗?” 半信半疑总比嗤之以鼻好。 那天他们两个在书房坐了许久,出来后唐成端开始准备给方应浓请掉晚自习,以及给方应浓家里的家具包上尖角,地上铺上地毯。 清晨的医院,来往的人步伐匆匆,唐成端去开车,方应浓站在出口等。 老人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前几年肺功能已出现了问题,听从医生的建议,买了台制氧机在家时不时使用。 昨日做了全身检查,结合现在吸氧的频率,医生同唐成端说了老人器官愈发衰竭的现状,让家里人看开点,控制饮食,可能会多活些时间。这种时候,医生都不敢轻易地说年。 唐成端没有隐瞒这些,他说得很直接:“平平,人都会死,后面还有很多事忙。”这样听起来冷静过头,却确实是唐成端的风格。 方应浓说我知道的。 她仍然能以正常的状态去上课。 二 那天父女谈心,唐成端曾问过方应浓:“自然死亡我拦不住,如果努力了仍然没有延缓几年,你准备怎么办?” 此前的几天里,方应浓为自己能不能更好地解决未来会遇到的那些麻烦而日思夜想。她左思右想过许多方案,唯独从没考虑过‘做个圣母’选项。 所以方应浓回答起来十分果断:“我也只是个即将成年的女孩子而已。但,该是我的就得是我的,” “行。” 唐成端轻轻地笑了。 人本来就不该让自己委屈。他惯来爱以身作则,教出来的两个女儿自然也是这个脾气。父女两人都心知肚明,方应浓找唐成端说出以后,爷爷只占了其中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则是唐成端的表态。 方应浓需要唐成端搭把手。 未来,方明勤夫妇以及他们怜爱的小女儿会是方应浓的大麻烦。 方应浓得尽量控制局面,即使有遗嘱,但人心和舆论,容易煽动。唐成端交游甚广,能帮上方应浓很大的忙。 方应浓到工作室时,唐起云已经帮她研好墨铺了毛边。他们这一届学书的女孩居多,不爱喝咖啡,每天到工作室的第一件事是烧水,屋子里整天弥漫着一股花茶的香气,方应浓的杯子自然也有。 有人叫唐起云:“师姐,这一笔怎么转锋?” 唐起云起身时,方应浓正在一张一张看唐起云昨晚写的几遍创作。 如果说方应浓变得同往常不太一样,最先察觉出变化的人,必然是同吃同睡的唐起云。 不说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唐起云和方应浓两人在专业上笔法同出一脉,最清楚彼此水准。以前参加展览,两人的风格能相似到被评委混做一人所写,现在看来,差别逐渐明显。 唐起云不如自己父亲眼光老辣,摸不准方应浓这技法和结字如今相当有水平是到什么水平,却也在日夜相处中敏锐察觉出方应浓的进益,正好近水楼台,天天抓着方应浓给她看创作。 她是像极了唐成端,极会抓机会。 待唐起云示范完回来坐下,方应浓小声同她讨论会儿,各自开始写字。 最近的课程安排是行书临摹,暑期的早上下午有师兄过来示范。方应浓舔笔时沉下心,早上她得写好几张六尺对开的长临摹。 得益于多出来的记忆,这一年方应浓状态奇好,技法与结字都增长迅速,连创作都很稳。她的变化在专业上异常明显,唐成端看得分明,乐得这段时间有壮丁能天天使唤,便时常让她在工作室内做示范。 九点,高一高二的师弟妹们才陆续到达,工作室里开始热闹。 中途方应浓起来接水喝时,被叫住:“小师姐,过来看看我这儿。” 瘦长的一只手在半空朝方应浓招呼,方应浓的目光从那只漂亮的手慢慢移到叫她的师弟脸上,应声过去。 师弟自然起身给她让位,站她左手侧。 挨得近了,方应浓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清新,像是早上出门前才洗的澡。 师弟手指落在字帖上,低声道:“这个弧度有点摸不准,我想看看。” 方应浓点头,拿起师弟的毛笔,舔笔给他做示范。 这是个升高一的师弟,叫周允庭。是唐成端最喜欢的那种学生,非常有灵性,耐心和天赋都不缺。是唐成端的爱徒。 据说是小学时自己找过来练硬笔,很有主意的一个小孩,写得开心了,自己点头跟了唐成端这个老师,初中开始练软笔。 方应浓老早就知道他。第一次拉线条惊为天人,对笔锋、毛笔、墨汁的把握都极准,唐成端喜欢得不行,忍到回家,夸得天花乱坠。 很坐得住,很开朗,手稳又好看,是在此之前方应浓对他的印象。 后来方应浓的记忆又让她多加了一个tag:未来的结婚对象。 方应浓不爱窝边草。结婚对象这个角色有些不同,两个人是相亲+协议婚姻,最主要的是周允庭提出“组合婚姻共挡麻烦”的想法。虽然现在想来不太理解周允庭的想法,但她为此确实认真地评估过周允庭的条件。 有天赋又刻苦,是个潜力股,加上手好看,以后戴眼镜看起来很好看。方应浓理解了日后的自己的心态。 她喜欢最好的,即使是明面上的。 周允庭小学和初中都跳过级,考高中时是以市状元的身份进入方应浓的学校,高考时全市第一、省第五,以艺术生的身份,往后保研、留学、工作,一直都是同届中的佼佼者。 所以不管是现在还是日后,周允庭都符合这个要求。 工作室里大家说话声音都压低了,碰上示范,左右都会探头跟着看,你一句我一句,方应浓干脆放下笔,手指并拢立在桌上,以掌代笔锋示意,让他们多练练手腕。这是从大家开始学篆时就强调的重点。 几种书体中,篆隶好上手,是默认的学书入门书体,核心点是掌握用锋。 清周星莲《临池管见》里有提:“书法在用笔,用笔贵用锋。”怎么使用笔锋,是学书的关键。 练习基本功时,第一步是识锋。初学只需要分清中锋、侧锋和偏锋的区别。逆锋起笔后,笔锋均匀铺开,行进过程中利用毛笔的弹性,结合笔肚里的墨汁,匀速提按,拉出来线条厚实,两侧圆润饱满,收笔时圆转,笔锋还能恢复圆锥形状。 听起来容易,但实际操作,怎么立刻熟悉并把握毛笔的弹性是一难,怎么控制自己拿笔用力的力道,继而控制笔肚里洇出的墨汁量来达到线条行进前后宽度一致是二难,拿捏住提按的轻重拉出匀称有力的线条是三难。 入门第一课,就考察了悟性。 唐成端学书小三十年,见过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刻苦认真摆在天赋前头,隔开好些年,才又出来个周允庭让唐成端第一眼笑歪了嘴——四尺三开的毛边横着拉,拉出第一条线条只用了四分钟,又快又稳又长,连提按过程中的偶尔回锋都拿捏到位,线条扎实,质量很高。 方应浓小时候第一次拉,同样四尺三开的纸,静心拉出令人满意的线条,花了八分钟,唐起云亦是。 方应浓和周允庭不同,方应浓二人是唐成端自家的孩子,从小在这个环境里耳濡目染,他心里有数,周允庭就不一样了,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漏,不要简直是暴遣天物。 偏锋和侧锋同中锋相比,则只有一侧圆润饱满。 稍微不那么敏锐的,侧锋和偏锋需要多花些时间分辨。很多人都易将这两者混作一谈。其实这两种锋很不一样,最简单区分的办法就是看收笔时能不能回锋。侧锋辅助中锋,运笔时能随时调整,最后收笔恢复成原来下笔前的形状,偏锋则无法恢复,弹性失控。 唐成端喜欢先教隶书。一则隶书法则承自篆书,笔法简单,结字易掌握,好上手,容易产生成就感,再接着写篆书,在用锋的把控上会更得心应手。从简到难,循序渐进,偶尔 的难度,也会被学隶的成就感而鼓励跨过。 二则刚开始学书的人都会有段烦躁期过渡,横竖周期内不是学隶就是在学篆,篆书用中锋多,要让线条匀称的同时保有力道,扎实的基本功是其一,平稳的心态更是重点。 一旦心定下来,坐得住,以后行书自由、草书散漫、楷书严谨,书体转换过程中的不适应,都能平稳应对。 书法中主‘用腕’的观点由来已久。南宋姜夔的《续书谱》中说:“大抵要执之欲紧,运之欲活;不可以指运笔,当以腕运笔。执之在手,手不主运;运之在腕,腕不主执。” 书画不分家,国画中许多技法使用,亦是如此。 以臂带腕,在方应浓眼中,比转笔更能赋予线条灵活的变化。这是她受家庭影响形成的想法。 手腕圆转,字帖中许多笔画看起来带着难度的弧度,就会被自然攻克,字中的“势”也顺其自然地出得连贯。 工作室里应届生现在正复习行书,腕子僵硬对于临摹创作的影响,比起写集王的人,写米芾和兰亭序的几个女孩子感受更加明显。她们这段时日频频请教唐起云和方应浓。 行书和小篆很吃手腕灵活,转好手腕,线条质量和结字都会有很大的提升。 小师弟目前也是手腕僵硬的原因。前一年准备中考,写字的时间并不多,考完后才有集中的时间练习,这阵子刚开始临铁线,手感还未完全恢复。但他空间意识好,结体不稳的事没在他身上出现过。 方应浓起身时,周允庭冲她笑:“谢谢小师姐。” 她随意地摆摆手。 一想到这个小朋友是以后睡过的,方应浓心情就有一丢丢微妙,不多。为周允庭现在的稚嫩。周允庭跳过级,年纪比正常同级生小。 14岁的男孩子,五官还未长开,瘦得跟竹竿似的,现在还不太高。那双手,是方应浓目前觉得最有看头的部位了。 马上高中就会长高了,方应浓知道。 三 十点多钟,盘师兄到了工作室。 外面正下着小雨,屋内闷热,所有的挂扇都在呼呼吹着也不太顶用。 工作室所在的这栋老楼属于供销社,六层高,改革开放后经营不善,供销社让各个股室全部搬入一二楼办公,将3楼及以上租了出去,以供供销社日常运营。工作室在三楼,同周允庭高中美术老师筹办的画室各占半壁江山。 工作室分两间,一间空间大点的专业生使用,另一间则是兴趣班。兴趣班的钥匙放在专业班门后,由早上到最早的人去开门,开放时间跟随专业生上下课时间走,除去上课时间,其余时间自便。 因有隔壁专业生时不时过来一趟教学,一般一天到晚都有不少人。 唐成端十分懂放养的使用方法。 工作室里专业生管兴趣生,高年级的教低年级,高考生没时间,没关系,大家围上去看人家写一段,就行了。每次寒暑假期,都会有想在家呆着又想赚点零花钱的大学生过来给高考生示范。 方应浓以前也领过兴趣班的工资。工作室里的每一个专业生,都轮流做过兴趣班助教这份工作,为了能系统地输出自己的知识,都正经学习过怎么备课。这样的锻炼好处多多,第一好处就是基本功十分扎实。 临近饭点,雨势变大。 唐起云和方应浓原本打算去初中母校那边吃饺子,这下午饭计划泡汤了,两人只能随着众人一起,在楼下打包了小碗菜上楼,并肩坐在窗边吃。饭后午休小憩一刻钟,唐起云拎着方应浓去隔壁兴趣班一起做题,避免吵到别人午休。 不出去吃,也正好能省了不少时间能用来做题目。 方应浓做的是张数学试卷,楼上郑奶奶出的,怪难的。方应浓的数学不好,现在回头做高一的知识点都得费点脑子。 从升高三暑假开始,应届生的休息时间只有每周一晚上。借了爷爷是退休初中教师身份的光,方应浓跟唐起云都不用去学校,抱着课本楼上楼下跑,一群退休教师们也重拾了上课时阴阳怪气的满足感。 尤其是郑奶奶。对上方应浓的不开窍,都已经不是阴阳怪气了,是直接庆幸:“平平啊,还好你是搞书法的。” 数学真的很神奇,每一节课方应浓都是认真地从头听到尾,感觉自己听懂了,但课后作业和试卷总是会让方应浓立刻看清现实。 方应浓做着做着,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身后有人走近,停住了脚,过了一下才说话:“怎么这么叹气啊小师姐?我正好在家看高中的书呢,要不我看看这道题?” 是周允庭。雨下太大,他也是没有回家吃饭中的一员。 一点半开始打印稿。方应浓看了一眼表,便果断地把自己的试卷往边上推了推,侧头看他:“谢谢周师弟,那就耽误你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了。” 可能脑子聪明的人,学什么都不费劲。 方应浓目光跟着两指衔着中性笔在试卷上点来点去的手,没太听清周允庭在说什么就顺着点了点头。 唐起云这时候插嘴:“周师弟,加我一个!” 方应浓这才反应过来,这场景似曾相识。是周允庭想看看自己自学效果,自告奋勇以后中午给方应浓唐起云二人补习数学。 再看周允庭脸上的神情,方应浓看不出什么端倪。 隔壁有闹钟声响起,周允庭放下笔,去隔壁画室串门去了。学习的几人收拾好回去坐下,各自开始写字或者打印稿。 半下午时,一月前在学校贴吧里发帖想认识唐起云的低一届学弟找了过来,说想练练硬笔,唐起云带着去了隔壁兴趣班说话。隔着一堵墙,两道相邻的门,不好吵闹,工作室里在虚空中捶桌的捶桌,跺脚的跺脚,无声地热闹了好一会儿。 帖子是工作室里的一个同校师妹发现的,大家知道的时候,高楼已经顶起,唐起云的名字和班级早被知情同学爆出。托唐起云亲自回复要照片的福,整个高中部都认识这个学弟,更不论紧密关注后续的同门了。 唐起云遗传了父母的好相貌,在学校里是不缺人喜欢的,奈何她有点脸盲,能记得住的人并不多,唯有长得顺眼显眼的,才能迅速记住特征,这一点工作室里人尽皆知。 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工作室里颜狗当道。 这时有人想问方应浓借字帖,方应浓抬眼找了一下开口的人,不眼熟,约是新来的师妹,未待她开口拒绝,坐电风扇边上的师妹就翻出了一本主动借出去。 当晚是唐起云守夜。 方应浓和唐起云晚上去郑奶奶家上了课后,一起出门。医院离家不远,小区门口过了马路,往上走五百米就是。方应浓看上一眼,自个又回了家。 开始集训后,方应浓的一天就只是写字、吃饭、回家休息。 一周后爷爷出院,唐成端请了位住家护工,方应浓依旧每晚都在家,无雨的天气里,饭后都要搀着爷爷下楼溜达会儿。 爷爷有棋伴,方应浓把人送下去,陪着走几圈,往邻居身边一坐,拿出自己揣下来的书学习。她在专业上游刃有余,白天固定八个小时的写字时间保持极好的手感,除此之外,方应浓可以有更多的精力来复习文化课。 小区是职工家属楼,年头比较久,绿化好,树高枝长,夏季的夜晚,微风徐徐,很舒适。 长廊上挂满了藤蔓,空气中有艾草燃烧后的香气。周围的花池里种满了蔬菜瓜果,都是退休了的老头老太太们每天伺候出来的。他们有分工,每栋楼前的花池由各自楼里的照看,院里的小辈随便吃。 老头们在路灯下摆起一张棋桌,大家轮着下,其余人就坐着小板凳看,不远处,有正在跳广场舞的阿姨奶奶们。 方应浓学累了,踏拉着人字拖,混进了队尾跟着一起动动手脚。她肢体协调能力不如一群上了年纪的,但架不住自己乐呵。 爷爷偶尔转头看到了,乐不可支。 笑完,他问四邻:“过几天平平生日,我掐点你种的南瓜藤啊,她爱吃。” 旁边老头回道:“这几天长了个小南瓜,要不要啊?” “要啊。” “那你到时候给我留点蛋糕。”老头压低了声音,跟他商量:“待会我给你指位置。我拿叶子盖着藏起来了,本来想自己吃的。” 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毛病颇多,各方面都被家里管得很严,该吃的不该吃的,都成了家里严格执行的条规了。在座的大家都一样。 爷爷被邻居这幅做贼情状惹得笑了起来,也小声回应:“行,你白天什么时候来都行。” 方应浓的生日在中秋节前几天。 为就寿星的时间,特地挪到方应浓和唐起云周一晚上休息时过。 菜是唐成端做的,文女士打下手。五口人六道菜,一道血鸭、当归鸡汤、炒嫩南瓜、蚝油生菜、凉拌黄瓜、南瓜藤汤,主食有饭有粥。 除了血鸭只能尝几口,爷爷其余都能多吃一点。 方应浓和唐起云六点下课回来,赶上最后两道青菜。两人在楼下就闻到了香味,到家丢下包的第一件事就是偷吃,被文女士喝住,各自分配了活从客厅赶走。 爷爷无事可干,扒蒜都用不着他,时不时地在客厅和厨房转悠,关心这儿关心那儿,最后终于状似随意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今晚我们喝什么啊?” 他可看到徒媳在客厅调酒了,知道今晚有酒喝。老头子年轻时候爱喝点,特别是通宵写字时,什么酒都能喝,喝得胃不太好,因此被管得严,现如今也就逢年过节能喝上几口。 唐起云忍俊不禁,示意自己手里:“您喝的,我这不洗着嘛。” 厨房太小了,挤不下四个人,方应浓洗青菜蹲在门口洗,唐起云在卫生间门口的洗漱台洗水果。 爷爷闻言,失望地啊了一声,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瞧着甚是好笑。 此时文女士叫他:“老师,您刚刚说什么?” 老头子被这个徒媳管出了下意识反应。他张嘴就来:“我看看啥时候开饭呢,好摆碗筷。” 方应浓看着发笑,此时的温馨在胸腔挤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她在黑暗里对着蜡烛许愿也是这样想:希望今年过年时一家人都在。 而后睁眼,笑着同家人一起吹灭蜡烛后,接过他们准备的礼物。唐起云送了方应浓两张国庆期间演出的话剧票,正好一人一张,唐成端则是延续给红包的习惯,文女士送了一双漂亮的高跟鞋。 方应浓看向爷爷,爷爷诧异地回看:“那块石头不早进你口袋了?还想诓我的?” 当然,没能如愿。 四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 还没立冬,方应浓就穿上了棉服。她和唐起云每天轮流载对方时,围巾帽子手套齐全,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天气变冷后,爷爷的胃口肉眼可见地差了起来。去医院住了几天后,老头子自己坚持要出院。医生私下里和家属透露回去好好准备后事。 老头子对自己的身体有数,提前跟唐成端和方应浓说好,想在家里老去。他惦记着走在前头的老伴到时候回来接他,当时是在家陪着走完最后一程的,“去医院她就会找不到我的。” 方应浓当时撇开头不说话。 立冬过后不到一周,爷爷起不来床,四肢浮肿得厉害。 方应浓难得给方明勤打去电话。他们父女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已久,碰上就是针尖对麦芒,从没有过好脸色,但此时不需要寒暄,方应浓开门见山,直接说明爷爷不太好了,希望他早些回来。 闹得再不开心,也是亲子。往日方爷爷护着孙女跟儿子对上,看这个儿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爱护之心,方应浓心里有数,正因如此,方应浓也不想爷爷留有遗憾。 方明勤听闻老头还能再撑几天,便答道:“行,我晚点看看票,尽早回。” 这个尽早,早了三天,早到方应浓的姑姑和表亲们都赶回来了,还没见到方明勤的影子。 方应浓的大姑暴躁地打去电话将方明勤骂个狗血喷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比你老子还重要?是世界末日了只有你能拯救吗?”末了又压低声音,“所有人都在,就你这个儿子还在路上,说出去要脸吗?” 但方明勤还是没赶上最后一面。 方大姑打完电话的第二天,天气阴。 爷爷一早醒来,精神头很好,连说话有力气些了,他看着窗外,说想喝平平熬的粥。好在泡发的豆子有现成的冻在冰箱里,不需要花太多时间。 方应浓进到厨房去,老头子招来自己的女儿去拉开窗帘,其他的亲戚陆续进去,关上了们,不知道在说什么,中途唐成端把粥端进去,也是过了一阵和大家一起出来。 这几天从乡下和县城陆续过来看望的亲戚太多,吃饭、住宿和守夜都由唐成端安排。这是个小三居,书房从主卧隔出,次卧是两个女孩住的地方,不太方便,来看望的亲友统一住在附近的宾馆。 许多人在这儿过个夜,陪着说说话,第二天就会回去,等着过些天老家的消息,一直守在这里的,都是方应浓爷爷的兄弟姐妹家的人。 大部分时间大家都在屋子里,因着是老楼,众人说话声都特意收着,怕扰着邻居。 唐成端做主人姿态,没人觉得哪里不妥。他从学生时就常在方家吃饭,方家往来亲密的亲戚都同他熟稔。谁都知道这爱徒孝顺,寻常老人生病住院,儿女们远在外地鞭长莫及,都是唐成端跑上跑下,照顾打理,上次老太太病逝,就是他料理的。形同亲子。 方应浓端着一杯温水去房间,用调羹一勺一勺喂爷爷喝水,喂到爷爷抿唇,才把杯子放一旁。 透过窗户往外看,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冠,和灰灰的天空。南方的植株长青,一年四季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现在是阴天,湛蓝的天际都被乌云遮住,一点也不亮堂,大中午的,房间里都得开着灯。 方应浓凑耳过去,听到爷爷模糊地叹了口气,说:“想晒下太阳,可惜了……” 握在手里的手掌因身体难受而止不住地颤抖,手背浮肿得异常软乎,一指轻轻按下去,皮肤需要许久才会回弹。 过了会儿,又听到了一声:“平平啊……” “哎。” 方应浓等了片刻,没等到后面的话,转头就带着哭腔喊唐成端:“爸,你快来。” 客厅的说话声霎时没了。 十一点十七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送到了终。 方应浓挨到房门口边上的墙边站着,给殡仪馆打电话时深呼了几口气。房间里唐成端正和方应浓的叔爷爷在替爷爷擦洗身体换寿衣,待殡仪馆的人来,亲戚们这才启程回老家,先行为葬礼作准备,唐起云和方应浓跟着上车,负责火化事宜。 方应浓的姑姑不太放心两个孩子,也想跟去殡仪馆,被唐成端拦住了:“大姐,他们不小了。” 方应浓把车门关上,权当没听到。 于是,唐成端去取钱,为今晚邻居上门做准备。骨灰回来后,今晚会在家里,此时楼下已有人在组织搭棚子,供晚间邻居喝茶。 方应浓姑姑与文女士则是留在家里收拾需要带回老家烧的衣服,床能留着,床上用品和老人的所有东西都需要整理。 唐起云抱着方应浓的胳膊默默流了一路眼泪。 相比之下,再经一遭的方应浓显得冷静得多,揽着唐起云给她擦擦眼泪,顺便安慰一下,如同上次爷爷摔跤,唐起云才佯作镇静地安慰了一句会没事的,对上方应浓红红的眼眶,就立时绷不住了,显出原形,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反倒要方应浓哄半天。 “哭什么?爷爷惦记好久,终于能见奶奶了。” 老头子确实是高兴的,老伴走在前头,他孤单得很,如今方应浓成年,才到了他能如愿的时候。他看得开,儿辈和孙辈势同水火影响不到他,死了什么也带不走,惦记那么多做什么。 上周方应浓还被问到:“你还记得你奶奶吗?”没用方应浓回答,老头子自己自言自语了半天。彼时方应浓看着他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插嘴。 方应浓盯着地板砖,慢慢地说:“我还有家人呢,你爸妈不就是我爸妈,不是吗?”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说的也是。 唐起云吸吸鼻子,她轻声说道:“平平,你不要怕。” “我不怕的。”方应浓这样回答。 火化需要排队。等待的时间漫长,大厅里没有空调,两个女孩子冻了一下午,又冷又饿,天黑了才拿到骨灰盒,到了开着空调的出租车上才发觉手指头僵硬生疼。方应浓喉咙发痒,止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十月底,方应浓发过几天烧。她的身体不太好,每次季节变换时都会生病。 楼下的长棚里,坐满了邻居。 方应浓和唐起云被文女士灌了热水,才逐渐回了魂,觉出饥肠辘辘。唐起云担心方应浓着凉感冒,翻来药让方应浓吃了,推着她先去洗澡,自己则是给方应浓找衣服,拿了双厚袜子和棉鞋摆在客厅。 文女士下了两碗粉丝,心疼地看着两个孩子嗦得狼吞虎咽,同他们说:“这几天你们俩要担事的,得好好吃饭,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吃饱以后,两个女孩子站去方应浓姑姑身边,分担了回忆唠嗑的压力。 这时候,有人发现了站在外面的抱着孩子的夫妻:“是明勤家回来了啊。” 方应浓往外扫了一眼,站在原地,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她很久没见过方明勤夫妻了,不管是生病前,还是生病后。她在爷爷奶奶膝下长大,忙碌的父母因此遗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 距离产生美,并不适用所有情况。 方应浓知道他们此行回来,还有一个目的:爷爷留下来的钱。 早年方应浓曾被方明勤夫妇接到身边过,但没过多久,方应浓就哭着给奶奶打电话说想回家。自己养到大的小孩嘴皮子利索,对着奶奶一顿状告,作父亲的也有很大的脾气,说没想到这么大点孩子这么自私自利,以后长大了还得了。 气得奶奶当时就委屈哭了,哭哭啼啼地对着方明勤一顿臭骂,骂完开始翻旧帐。诸如孩子生下来父母就没沾过手,让他们一把老骨头养,这么多年了,怕孩子在外生活压力大,抚养费养老费从没主动要过,哪知道孩子不会教孩子,反过来倒打一耙,真是命苦。 没想到老父老母的体谅和心疼,倒把儿子惯坏,做人太失败,太命苦了。 “我自己养的孩子什么脾气我不知道吗?她才几岁,正是需要榜样的年纪,你多大了还斤斤计较,不对你就以身作则耐心教,哪儿那么大气性,你自己想想,你爸以前怎么教你的,他有饿过你吗?是不是以后我不能动了想吃点什么,你就要指着我鼻子骂我净会给你找事啊?” “不得了,我看我们老了以后是要病死街头的,真的命苦啊,呜呜呜……” 左一句命苦,右一句命苦。 一番声泪俱下,唱捻作打,把方明勤搞得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下不来台。 老太太许久没发过威,方明勤都几乎忘了老太太胡搅蛮缠的功力天下第一。如果现在不低头,今晚老太太就得住到医院里去哭。 方明勤不敢尝试,好说歹说哄了半天,最后割地赔款,才让老太太得偿所愿,鸣金收兵,收兵时,老太太还要再拿捏一下方明勤:“你放心好了,这钱是给平平花的,我们不会花自己身上。唉,我们一把年纪了,还不是得看你们眼色行事。” 方明勤哪敢再说什么。 这笔钱确实花在方应浓身上,老头老太太给添补了点,悄咪咪地买了套大三居的房子,直接放到方应浓名下,租金单独存了个折子,上次方应浓生日时,爷爷交给她自己保管。 老人想法很纯粹,孩子的父母靠不住,自己又上了年纪,只能给孩子多留点东西了。反正是亲老子,钱和东西,不要白不要。 买房子是私下里进行的事,方明勤不知道这笔钱的用途,但他记得有这笔钱的存在。老头老太太原来就有存款,又有退休金,养一个孩子绰绰有余,平常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他便打上了这笔钱的主意。 自小女儿出生,一家三口消费激增。 方明勤工作没以前忙碌,从妻子怀孕时开始照顾,到孩子出生,一切亲力亲为,忙前忙后,感情自然亲厚,所以女儿出生后就被夫妻俩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恨不得天底下所有最好的都给小女儿。 越是疼爱越是思虑周全。小宝儿还这么小,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即使夫妻俩有存款,也不长久,方应浓则不同,已经成年,等读大学就可以找兼职自食其力。 他想着,方应浓能花去多少呢,反正现在这个房子他也不要。 五 知道方明勤夫妇意外身亡时,方应浓心中不是没有过后悔和心软,但这种情绪只是短暂出现,转瞬即逝。她清楚,柿子总是软的好捏,自己只要退了一步,马上就会被踩到脸上。再者,方应浓无法阻止一切意外发生。 即使给了钱,又怎样? 不用想,方应浓未来会成为便宜妹妹的提款机,父母一出事,更难甩开。 凭什么她要为便宜父母的行为买单呢? 这种蠢事干不得。 治丧后,方应浓不得不面对那个正在学步之龄的小女孩,耐心全无。 此时还未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一切即将开始。 大庭广众之下,方大姑不会掉方明勤的面子。甚至有这个孩子在,方明勤都不会挨骂。 果不其然,大姑听了方太太有关“最近孩子发烧,反反复复不见好,我们俩很多事都顾不上,这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的解释,面色略有松缓,让他们上楼。 说到底,是亲姐弟。 方应浓在大姑面前,装着礼貌乖巧地叫声爸妈。进了屋,当着便宜父母的面,把自己的房间门锁上,去洗了两个杯子,拿热水瓶来倒了两杯水。 方应浓无视掉方太太那句“这是你妹妹,你快过来看看”,抱着双臂站远点,冷眼旁观便宜爸妈围着便宜妹妹团团转,看了会儿,觉得索然无味。 适时提醒方明勤夫妇不要在楼上呆太久,方应浓下了楼。 这一晚折腾到半夜。邻居回家后,他们还得收拾残局,方应浓和唐起云回房间眯了两三个小时,天刚亮就跟着出发回老家。文女士带唐起云载方大姑一家,唐成端带方应浓载方明勤一家。 灵堂设置在村子里专做红白喜事和大型活动的公堂,聚餐用的碗筷桌椅都已经从村委会里借出,趁着空,过来帮忙的人把该洗的该擦的都好好收拾了一遍。 骨灰放在灵前照片后,桌上香炉里燃了三只细香,摆了一堆纸钱,桌下放着爷爷穿过的衣服鞋袜,桌前摆了一个火盆,一个供跪着烧香祭拜用的枕头。 方应浓跪着点了三支香插上,烧完纸后认真磕了三个头,被叔爷爷抓去算账。 村子里许多人都来帮忙,去修坟和忙活厨房的,加起来二三十个人,加上自己家人人头,拢共八十余口人。昨日买粮油大米和菜的钱全是叔爷爷垫的,停灵两天后安山,来吃饭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场丧礼的花费现在得准备出来。 叔爷爷领着方明勤和方大姑等人和村委会的人商量,借鉴今年前几次白事的花费,预估总额再平摊到每个人身上,多退少补。 一笔又一笔的现金交到方应浓的手上,唐起云问唐成端拿了车钥匙,出去拿了平板又迅速跑回来,一人拉表,一人报名报数,配合无间。 出去买菜的人已经回来,被指到方应浓面前报数记账。 方明勤觉得方应浓管钱不合适,想换个人:“小叔,咱们这么多大人呢。” 叔爷爷摆摆手:“各有各干的事。” 若不是众人都在,方应浓非对着方明勤翻个白眼不可。 这样的大事,村子里专门负责的班子抓流程,家人各有分工。今天方明勤他们这辈需要前往各处亲戚报丧,请人明晚到场,来送最后一程。 唐起云则是接下了写挽联的活计。 众人各自散开,方明勤没有找到和方大姑私聊的机会。 从早到晚,不断有村邻带着纸香前来。老人打头,背着手,身后跟着自己的儿女孙辈。有不少是时常上家里吃饭的熟面孔。 这会儿不是周末,学生们能出现在这里,方应浓心知定是请了假。 方应浓随着亲戚们跪下还礼,等祭拜的人烧完最后一点纸,起身朝他们抬手,才陆续起来。 水泥地坚硬,天寒地冻,即使裤子加绒加厚,也挡不住冬日里的寒气入侵。 许多人都很诚恳,带来的纸会全部仔细撕开烧完,一人就得烧上个好几分钟,一人接一人,一次跪上个十余分钟都算少。方应浓跪得膝盖快没了知觉,不用猜,都知道膝盖好不到哪里去。 方应浓盯着灵前香灰快满了的火盆,神色怔忪。 有很多人都会记得爷爷。 爷爷是读书走出去的,从中专到本科,从县里到市里,农村学子求学路上的艰辛,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以村子里一有外出求学的青少年,老头子都是不吝于伸手能帮一把是帮一把。家里的地址,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这是他离家多年,至今仍和村子里所有人都熟稔的原因。 村子里的人记这份情,连带着对方应浓都爱屋及乌,及至半夜,已有许多人让方应浓去自家歇息,被婉拒后,又都抱来自己的被褥枕头,给这姐妹俩铺好。 方应浓道过谢,依旧守在灵前,时不时地续香。 下午唐成端买了两把长香,点上三支,能燃好几个小时,实是不需要方应浓频繁续细香。只是方应浓毫无睡意。天气不好,连个星星都没法看。 这群人此时对方应浓的殷殷关切是真,日后站着说话不腰疼,对方应浓的道德绑架也是真。 都是他们。 方明勤夫妻意外身亡后,他们疼爱的掌上明珠成了别人的累赘,大姑和舅舅们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抱着哇哇大哭的麻烦,从本地卖惨到方应浓的学校,笼络了一批正义侠跳上跳下。 方应浓在两地被骂到人尽皆知,也不过是一星期的功夫。太多的人看不过眼了,包括这里的人,皆认为方应浓太狠心,做事太绝。 很多人都说,人死仇散,总归妹妹是无辜的,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但发现方应浓坚定难劝后,他们深感自己一片好心被辜负,恼怒离去。其中到底是什么心思,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方应浓从不吝于以最大限度的恶意去揣测别人。 好是因为爷爷,她坦然受着;坏是来源于大家的热心,方应浓不理会。 主观上,人的好坏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思维的碰撞,只是对和对的区别。 一干亲人熬了好几个夜,身心俱疲,脸色蜡黄,这时候都困极,各自找地方随意拼了两张长凳,抱了一床被子来往上一倒,立刻酣然睡去。倒是方应浓和唐起云他们几个少年小辈,精神头还算不错,连个黑眼圈都不太分明,还能熬。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冬雨,长长的雨线从檐下落击地面,缠绵不休。 方应浓跟唐起云两姐妹去上厕所时,路过厨房边上的礼金房,有争执声从窗户缝隙中传出,当头就是唐成端一声哼笑:“啊,那不然呢?谁养大的自然跟谁亲啊。” 一窗之隔的两个女孩子都听出了其中未尽嘲讽。 两人当即驻足,贴着窗户角落一看,唐成端抱着双臂,嘴角翘起,似笑非笑,端着一副‘看透不说破’的模样。 这个样子,同昨晚方应浓的姿态无二,气得方明勤脸色铁青:“我爸什么时候不偏着你?你一贯来都会惺惺作态。” 里面方大姑、方明勤、叔爷爷等人齐在,各有各的发言。 二人听了半晌,果不其然是为爷爷遗产归向。 老两口没置过产,除了套学校分的房子,便剩下些存款,两个儿女对半分。去前有众位亲友见证,爷爷叹气,道儿女生来都是债,方明勤只生不养,老两口担了这个业障是理所应当,只是苦了方应浓,十几年来像个孤儿,为避免他死后方应浓上街要饭,儿子那份便直接留给方应浓。 有了这一层,叔爷爷自然不同意方明勤要把钱从方应浓手里拿回来,道:“平平是你女儿。” 方大姑下午则是信了弟弟口中‘投资朋友业务’的鬼话,此时为弟弟说话。 侄女只是读书花钱,生活费和学费以后都是弟弟出,手上握着这笔钱也没地儿用,也就吃吃银行利息。横竖弟弟和侄女是一家人,这可不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 方应浓顿时被恶心得够呛,拉开窗户就是一声呸,“好一个不要脸。” 这一骂人,唐起云当即就知道不妙。长辈齐聚的场景,一味的火气只能成为把柄。 唐起云扯了方应浓一下,及时制住了方应浓亟欲踹门的动作,她敲着方应浓的背,怕方应浓在外面发起火来,吵醒别人不好,当下也不适合。 方应浓这才压着火气站定,改伸手推门。 关门时同贴着墙侧站在阴影里的唐起云对上眼,唐起云正垮着张脸,两手握拳在眼下做大哭状冲她示意。 方应浓闭了闭眼。 转过头来,方应浓眼睛红红,她瘪了瘪嘴,又很快忍住,一副倔强的神色:“爸,您敢不敢让大家知道,您不止从没给过养老费,养我的钱都是拖到我十岁上我奶跟您要的。当时您给钱的时候不太情愿说过什么您自己忘了是吗?没事,我提醒您,您说:这孩子以后我不管了,随你们便。” 很多事只要有提起,大人就算避着小孩,也难免会漏出一二。方应浓知晓后不言语,只记在心里,在深夜里拿出来反复推敲,想自己推断个原因。答疑解惑的窗口没寻到,但蛛丝马迹,积攒得多了总能串上。 哪有那么多事需要理由。可能很多单纯只是:我想了,便这样做了。 以前父女对骂习惯了,方明勤头次见方应浓这个路数,张了张嘴,反应慢了一瞬,被方应浓连珠炮似的堵住。 “我知道我是个累赘,妹妹那么可爱,身体又健康,谁会不喜欢呢?我理解的。” 方应浓一边说着理解,一边捂住自己的脸,“我经常会想,如果我生下来身体不是那么差,是不是就会在你们身边了。这样爷爷奶奶也好过点,不至于退休了还得算着钱过日子。” “我从小到大生过多少次病,能活到现在,都是我爷奶费心费力费钱养出来的。要是靠你给的那笔钱,我早病死在医院了。” “爷爷临终前,是跟姑姑交代过的吧?” 面对侄女望过来全然信任的眼神,方大姑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弱者好像在博取同情这块,有天然的优势。 六 方应浓靠着卖惨盘活整场。 哭归哭,脑子依旧在线。 在场的,谁没有点心眼。只是大多数人都看在方应浓是爷爷带大的份上,心里有了偏向。 唐成端不动声色地往窗外扫一眼,心下了然。这样的婉转开头,更像是唐起云的作风。这两个小孩天天呆一起,倒是互补。 屋外的唐起云则是放心地去上了卫生间,回去装了杯热白开晾着,打着哈欠,缩进被窝里,等方应浓出来,水温已能入口。 方应浓一边喝一边嘶着气,躺下睡觉时,她才小声地同唐起云说嘴疼,跟她讲:“明天咬的位置可能溃疡。”说着,舌尖顶着口腔内壁的药片示意,方应浓的右边脸颊鼓起一个圆包。那是刚刚为了流出眼泪而不得已咬的地方。 唐起云埋怨她:“你傻啊,咬那么大劲。” “不然我哭不出来啊!” 唐起云白了方应浓一眼,接连不断的呵欠让她没力气贫,给方应浓往上扯了一下被子,随后沉沉睡去。 这会儿近五点,再过两三个小时后就要天亮。 方应浓却是许久都睡不着。 她胸腔里聚着一团火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想跟人做爱。 特别想。 第二天迎客,早饭后开始披麻戴孝,众人忙得人仰马翻。 方应浓嘴果然开始疼,被咬破的地方发白,近来作息紊乱导致的上火严重,临睡前的那片溃疡含片显然是杯水车薪。 洗了把脸,方应浓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表情寡淡的人脸同方应浓对视,睡眠的缺失从眼上体现出来,疲惫使得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眼睛因此看起来更大了点。 除了脸色看起来苍白了点,根本看不出每天熬大夜的痕迹。 方应浓才17岁,正是青春期新陈代谢速度快的时候,离黑眼圈尚远。 她现在还很年轻。 工作室的人前几天从唐成端处得知消息,今天组团打来电话问候。他们年纪小,入门的时候,爷爷已经不再带学生,只是偶尔散散步,去工作室溜达。 方应浓道过谢后,和他们小聊几句,手机递给唐起云。打完电话,手机重新回到方应浓手里,她随手揣到兜里。 是到天亮前,方应浓需要去车上拿一件自己的贴身衣物焚烧,要给文女士打电话拿车钥匙时,方应浓才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接收时间是昨天下午17点。 是个本地归属的陌生号码,方应浓很眼熟。 当时来不及打开看,等到能坐下来休息,已经是二十几分钟后。 方应浓靠着门边坐下,头顶是如昼灯光,点开来看,内容是:“小师姐,节哀顺变,请多注意身体。” 她沉思了片刻,回复:“谢谢关心。” 过去的一年里,还很稚嫩的周允庭时常出现在眼前。 方应浓一边感叹一边心中忍不住升起罪恶感。产生罪恶感的原因为,基于从前愉快的搭伙时光,她在思考,以后要不要继续和周允庭结婚搭伙。每每这样思索,周允庭那张嫩脸就会提醒她,她在打一个14岁男孩子的主意。 也许周允庭以后仍然会有‘成家能稳固外在形象和家人’的想法? 但万一没有,她就得自己想办法套人。 曾经有一阵最困扰方应浓的难题是,方应浓在明知未来发展的情况下,要不要做出别的选择? 重新经历一遍已经发生过的事,很难说这是好是坏。 如果说是好事——她再见了自己敬爱的亲友,重新陪伴自己长辈走过人生最后一程,一切都还未发生,她年轻得不可思议; 如果说是坏事——一切烦恼都得重新再经历一遍,意味着,她还得踩进泥坑,再拔出来。 这是一个很哲学的题目。 现如今事实证明,自然死亡无法改变。在老年人身体孱弱、器官正在衰退的前提上,方应浓无法阻止死亡进程。且该摔还是得摔。不过,不是不能延缓,如果一直在医院治疗,依靠现代先进的医疗维持生命,是能多活好一段时日的。 可这不是方应浓想就能做到的事。 人有自己的意愿。在别人的选择上,方应浓没有任何发言的权利,但有关自己,方应浓拥有归零的权限。 未来麻烦的底部原因是经济,当初方应浓寸步不让,那现在呢? 在看到方明勤一家三口时,方应浓就知道,现在依旧。 这个依旧,是依旧寸步不让。 以前是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则是不想当冤大头。 日后方明勤夫妇的小女儿十八岁时,那对夫妇已近花甲,年迈体弱,靠着退休金生活,生活和经济无法帮上自己的小女儿不说,他们自己也面临着年迈带来的病痛,需要人照顾。这不仅仅是陪伴就能解决的。 到时候小女儿继续学业的花费,照顾老人付出的各种成本,不知他们有没有仔细考虑过? 还是就是因为想过,才弄这一出,觉得方应浓理应如此。 见了鬼。 爷奶给的一切,另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子要分去一半。这个小孩子踢没了方应浓独生的身份,享受到完整家庭的付出,得到了全部的爱,还要方应浓付出自身所有。 凭什么呢? 方应浓做不到为不负责任的父母无私奉献,更做不到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 牙牙学语的小女孩活不下去,跟她有什么关系? 既没责任又没义务。 从前的生活,没有什么让方应浓不满意的地方。所经历的快乐比烦恼要多很多。 有三两好友、有事业、有自己的惬意的生活方式,还有合适的伙伴搭伙。再来一次,方应浓也并不觉得做出和从前不一样的决定。自己会享受到多不一样的开心。 不如趁早作准备,给麻烦找好下家。 想到此,方应浓看了唐成端一眼。她有些头晕,用自己衣角接连托了三捧土往下抛时,都不敢动作太大,怕摔跤。 老人骨灰表面上盖着的各位亲眷薄薄地撒下的一层土,真正的覆土得等第二天。他们跟着唐成端身后一起回去,山路陡峭,下山时有些站不稳,方应浓抓着唐起云的胳膊,低声道:“安安,我有点不舒服。” 七 冬天衣物厚重,方应浓大半面部被围巾遮挡。 唐起云看不到围巾下发白的嘴唇,伸出手摸了摸方应浓的手掌,这才感觉出不对劲。方应浓的手掌热得过分。再伸手往方应浓额上一贴,滚烫得很。 那天唐起云听方应浓咳了几声,心里就有点担心,这下好了,经不起念叨。 唐起云恨恨地拍了一下方应浓的额头:“难受怎么不早说,就想变成傻子吗?” 回去一量体温,39.8度。 临到午饭的点,一家人匆匆回去。 即使方应浓现在已经长大,大家仍然会忍不住多几分紧张。 当年方太太怀方应浓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大出血,导致早产,所幸送医及时,母女二人平安,只是身体都不太好。一位保姆照顾一大一小显然忙不过来,方明勤工作忙碌,便请求已退休的方奶奶去帮忙照顾方应浓。 年轻的夫妻生活重心并不在孩子身上,照顾着照顾着,方应浓就全由看不过去的老两口抚养。 方应浓幼时身体太弱,跑医院是家常便饭,可药物治标不治本,吃药是治不住体弱的。听从医生建议,到了方应浓能上幼儿班的年纪,先从散步开始,慢慢开始锻炼身体,加上老两口在饮食上的精心,方应浓的身体素质一年强过一年。 时至今日,方应浓的身体已算很健康,但打小换季就生病的毛病延续成了习惯,年年春换夏和秋换冬都得感个冒。 方应浓这次发烧,纯粹是因为累的,一段时间的作息紊乱,睡眠不足,加上精神一直提着,刚刚乍然放松下来,就开始走路不稳当。 其他人不像方应浓烧这么厉害,但也都多少有点感冒的迹象,冲杯冲剂喝杯热姜茶,捂出了汗浑身就通畅了。 看着方应浓吊上水,其余人才回家洗澡。 唐成端到家第一个洗的,洗完吹完头发立刻出发,到医院时,方应浓第二瓶水已经打到一半,她正靠着墙看电视里的新闻。 唐成端去借了根体温计过来,温度降到38.7,已经在退烧。他在方应浓身边坐下,开始剥橙子。 方应浓转头看着他的动作,父女开始闲聊。 联考将近,还不到一周的时间,工作室的应届生这几天紧张得要死,天天写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去。 唐成端心里有数,告诉方应浓:“正常考就是了,那几个叔叔阿姨你也都认识,都是稳当的人。”本省师大和美院的专业老师不算多,年年联考都有份,这个圈子不大,大家都认识。 方应浓大言不惭:“以我跟安安的水平,您放心吧,这些话您留着安慰师妹们吧。” “就你贫。”唐成端觉得好笑,隔着纸把橙子分半堵住她的嘴。方应浓一只手不好动,另一只手举着橙子咬,口腔溃疡被维C刺激到,她的脸立刻皱了起来。 “好痛啊。” 唐成端说她傻:“多看看安安,很多人都是吃软的。对了,我有在国外的朋友,想收养个孩子。” “国外定居?” “对。其实有好几个人选,但我觉得他们家最合适。”他细细地说来,“夫妻俩都是我高中同学,女方的病是家族遗传,很罕见的病,男方为此去学医,大学时听说那边有个研究这个病的教授,两人一起出去,定居在那里,工作稳定,现在女方身体状态保持得不错,只要定期复查就可以了。” “两个人年纪跟我差不多,喜欢孩子,但怀孕对身体负担很大,他们原本打算是去福利院领养一个的。” 言下之意是,那对夫妻是为了治病定居,现在工作稳定,不会轻易挪动地方,避免了以后的风险。且那个家庭收入不错,不用担心小孩过得不好。 “爸,您费心了。” 从各方面来讲,都很好,一看就知是精心筛选出来的人选。 方应浓很感激唐成端的周到。 唐成端不在意地摆摆手,只说着:“安心考试。”就算知道方应浓的事,在唐成端眼里,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眼见第二瓶见底,他起身把输液器插头抽出,插进小的第三瓶。 等了三刻钟,最后一瓶小的才打完。 回的是唐成端那边家里,到小区门口时,唐成端去拿了订好的饭菜。 这段时间大家都累得够呛,没什么胃口,就着一大碗热汤,才多吃了几口饭。睡前唐成端让他们明天到工作室,先拉一小时线条。 第二天方应浓高烧反复,又吊了一下午的水,好在第三天没再烧起来。 联考的地点在师大一个在郊区的分校区,比较偏僻,离家有点距离,为防万一,大家提前两天过去在边上找好宾馆,老老实实在宾馆里将就着写了两天字。 宽敞的体育场做考场,划成ABCD四个考区,打乱了报名时的顺序,分散安排座位。 方应浓按着编号,在C区找到自己位置,铺上毛毡,从随身带的矿泉水瓶里倒一点水进墨碟里把毛笔打湿,捋顺笔锋,顺着笔锋的方向在纸上轻轻擦着,吸净笔肚上的水,再擦干墨碟,倒上红星墨汁。 一切准备工作做完,方应浓站起来,四处张望。工作室的人大多都没在一块。 这是学专业以来的第一个大考,能决定许多人未来的学习方向。 集训时艺考生会经历两轮大考,分别为联考和校考。 联考的成绩是将来艺术生填报艺体类平行志愿的重要依据,分本科线和专科线,每个省的考生,经过联考一刷,基本上只有一半的人能达标。专科线是填志愿的门槛,对于许多清楚自己水平,将目光放在综合类大学的学生来说,这是他们作为艺术生读大学的唯一选择途径。 就拿方应浓他们来说,开设书法学专业的综合类大学在逐年增加,有校考的学校每年却只有那么几个。联考对于书法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联考没考好,也不见得完全没有机会,还有校考。 校考不看联考成绩,作为高校自主招生开设的考试,考试题目由该校招生专业的老师出,单场考试拿到高校发下考试合格证,就相当于向大学迈进了一只脚。另一只脚是文化分。 为保证生源,大部分高校发出的合格证和最后录取的比例是2:1到4:1。 专业硬气、有底蕴的学校,都会在自己本校安排校考,其余有招生压力的,则会去各省高校安排考点。 如果联考成绩不理想,校考发挥超常,也能读到自己心仪的大学,这样的情况在艺术生中不少见,但也不多见。除去自身水平不错,联考时是真的发挥失常,还得文化分能跟上。好学校对文化分会有要求,例如美院,会要求外语分数。 因此许多人紧张得手抖,强迫自己拉线条冷静下来。 方应浓的心态如坐姿,四平八稳。联考作为本省权威,出题的老师得权衡大部分的人水准,不会很难,否则阅卷的时候不好看。 到点发下考试内容,方应浓一看,果然很简单。两个临摹一个创作,每个临摹下面都会有三种书体的样本供选,三科书体不能重复。临摹的字数大约三十余字,有常用帖也有冷门帖,方应浓都临过,有手感,不用太费心。 方应浓用隶书和行书临摹,用楷书创作七言。 考完后方应浓在花池边上等其余人集合,多走里几步,一群人找了个水龙头围着轮流洗笔。 铸铁的水龙头看着有些年头,阀芯上的黄色油漆脱落得差不多,只留斑驳的浅淡黄色,细长的管身有些摇晃,方应浓两腿叉开,踩在四方的水泥池边上,水柱开得很小,水流从手掌心往下流,冲刷池子里垒着的墨碟。 冬日水冷,方应浓洗干净自己的毛笔和墨碟,手变得通红。 唐起云给唐成端打电话,说我们感觉都还可以诶,大家在旁附和。唐成端听到了,说那就行,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透过外放传出来,“考完了就不要再想了,收拾收拾好好准备校考,不过这都是明天的事啦,今天大家好好放松,我们明天见。” 白得了半天假,大家高兴死了。 墨色在水池里溅开,带着众人的兴奋紧张流走。 联考成绩在考完试的一月后出,也就是一月五号。 元旦前两天,川美突然发布了有关校考信息的通知,考试时间定在半个月后。这是目前已知的校考最早的院校,也是川美近年来考试时间安排最早的一次,往年都在元宵后。好在大家都有准备。 联考后,唐成端就确认了每位应届生对八大美院的意向,根据每个学校的考题偏好和风格,单独给他们安排内容。时间不算紧凑,还有方应浓时不时看看他们的创作。 元旦后联考成绩出来,方应浓不出意外是全省第一,唐起云第三,另有两个小师妹分别是第七和第十一。工作室里七个应届生,发挥正常,全在前五十名内。 一时间,整个工作室里闹哄哄得像个菜市场。 混乱中,有个小师妹抱住方应浓开心大叫:“太好了,小师姐!”恨不得亲上方应浓一口。 陌生的怀抱一下子把方应浓裹挟住。 拥抱维持短暂几秒,小师妹很快又和别人欢呼作一团去了,方应浓留在原地,心中的柔软溢了出来。她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来,额头抵住墙,低低痴笑。 是啊,真好。 方应浓也曾压力巨大。 她还记得,那年出发去宾馆前的那个晚上,工作室里的灯亮到凌晨三点,大家哈欠不断,却都没走,洗好笔后放好,各自准备着自己要带的东西。 方应浓在折纸,为过几天的考试准备,她靠着墙借力,闭着眼折好后,凭着记忆在边上摸索美工刀,摸索半天,不知怎地抓到了一只在挣扎的虫子,大拇指大小的体型。是反应了一下,方应浓才意识到是只蟑螂。 那一刻,方应浓脑袋木木又空空,尖叫声连冲出胸膛的力气都没有,她缓慢地睁开眼,松了手,瞧着那只蟑螂掉到桌上,着急忙慌地飞快窜开时,自己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周围。大家的动作很慢吞吞。 过了足有好几分钟,延迟的情绪才彻底回到方应浓身上。 害怕、恐慌、茫然无措,倾数压了上来,方应浓想大哭发泄一下,却不敢惊扰大家,只转过身来,抵着墙无声流泪。 谁都很拼过。 大家的努力都有了好的开头。 八 接下来的三个月,应届生奔波在路上,劳累又忙碌。 春节时他们只休了一天半,除夕夜中午放假,初二大清早开始上课时,各自从家背来不同的用具,诸如电磁炉、电饭煲、小锅、洗洁精之类的。 因上课太早,街上的店面都还没开门,一日三餐没法解决,几人早早得了往届的经验,年前就跟家里商量了这几天的饮食怎么解决,一次性的碗筷去超市买好放在工作室,其余的都分好各自背什么。 初七后,全国各地的校考期开启,应届生进入了坐车和考试连轴转的大流。从报名到考试一般是三天,加上来回坐车的时间,考一次就差不多4-5天。如果想报的学校在省内大学有考点的还好些,一周内能考两三个学校。 对比其余人一周起码考一个学校的紧凑,方应浓的日程安排则是可以称得上是松散。她只出去考过三次,一所是从前就读的学校,剩下两所是以防万一,都是去高校所在地考,一个月内考完,就在家安心进行文化学习。 中途踩着饭点去学校拿过去半年各科每次考试给她留出来的试卷,到了一看,好厚一摞,自己怕是搞不动,于是出去奔食堂,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几分钟后隔壁理科班班长章黎带着数学笔记到了,两人一起吃了顿饭,才回去抱着试卷走,章黎送到方应浓家楼下。 文理分班前,方应浓同章黎做过一年同桌,那会章黎天天给方应浓作业抄,革命友情深厚。 临走前,章黎摸着方应浓的头,提醒她:“我五月过生,满十八。” 方应浓微微抬着眉,眉梢挂起笑意,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她笑起来乖乖的,不谙世事的单纯从眼神中透出。 但章黎心里清楚,只要她想,就能这么装出来。 章黎的视线随着自己顺着鬓边下落的手一路往下,停在方应浓的嘴唇上,他用拇指轻轻地揉压上去,低声道:“想亲一下。” 章黎一垂眼,下眼睑上的痣存在感极强,总吸引方应浓去看。 “赶紧亲。”方应浓这样道,她催促着,“再不走你晚自习就要迟到了。” 章黎却不急不忙,拇指揉够了才凑上去,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又抓起方应浓的手指珍爱地亲了亲,才离开。 分班后,方应浓和章黎偶然产生共识,革命友情可以延伸到床上,只是方应浓要等章黎成年再说。 “搞未成年,我心里压力很大啊。”方应浓这样回答。 即使当时方应浓也是未成年。 章黎上学早,比方应浓小将近一岁,但在当时还在消化记忆的方应浓看来,这实际年龄差得有个二十岁,她心里头迈不过这个坎。 正好毕业这年的五月章黎满十八,两人约好毕业后好好厮混。 唐起云要考的学校多点,偶尔会回她那边一次。 二月底开学,方应浓去了学校,也搬到了唐家住。再次回归到正常的文化课学习中,方应浓刚开始的一周,都在为上了三节晚自习回到家洗漱完最多也才十点半而惊叹,这个时间太早了,早到让人感觉幸福。 往前的五个月里,她都没有在凌晨两点之前睡过。 第二周的数学测验完全转移了方应浓的注意力。 唉,考得有些差。 即使专业课把握十足,文化课仍然是方应浓的一大难关,遥远而陌生的高中知识把方应浓砸得晕头转向,主要是数学。差不多是在重学。 好在方应浓是文科。 文科的好处是相关性强,大背景下,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因素影响一个朝代的强盛兴衰,小背景下庙堂权系的纷争影响一个人的职业生涯,学好了其中一门,其余几门都能贯通,剩下的就是背。 学校里专门编了个艺体班,带艺体生复习。方应浓却没去,她同班里的同学处得不错,各种资料早就堆她桌上,加上自己做了计划表,让各科的老师看过。 方应浓其他的不用花太多心思,唯有数学,伤透了方应浓的心。 有那么几个时刻,她会为自己居然醒在高考前而耿耿于怀。 考得稀巴烂的数学,让方应浓近来心情不太美妙,她频繁地唉声叹气逗笑了周允庭。 “原来小师姐也会这么紧张?” 经过大半年的补习,方应浓和周允庭熟稔许多。 周允庭安慰方应浓:“没事的,你只是还没习惯这样测验的密度,多考几次,你就会下意识联想分别了。你放心,高考时能及格的。” 这句话的效果显而易见,方应浓一下子精神起来。周允庭猜题的本领她是见识过的,平日他常出的题型,和这几次测验大多一致,只是方应浓还处在‘一做就废’的阶段,需要频繁的练习,磨练条件反射。 “到时候真的能及格?” 周允庭笑着眨了下眼。 方应浓想想,毫不在意地揭了自己的短“怎么着,也会比19分高吧,我高一第一学期就这分数。” 这个分数确实很有危机感。周允庭想了想,决定延长周末的补习时间,“正好起云师姐马上回来了。” 周允庭是周末在工作室里抽空帮她补习,这样一来,在工作室就不太方便。 方应浓想了想,叫周允庭上家来教她和唐起云,这样周允庭也能写字,不耽误什么。 周允庭说好。 周允庭表示同意时的回复,语气很轻,看着也很乖,一副‘我都听你的’的模样。这个样子看来是一直没变过。 方应浓听着心里一动,不由得盯着周允庭看,直看得周允庭有所感知,疑惑地抬头望过来。为图方便,方应浓把座位挪到周允庭对面。 周允庭的脾气很好,方应浓是知道的。 不管是相亲接触阶段,还是婚后,周允庭对于方应浓提出的要求无一不是满足,每每点头说好啊,或者我觉得可以这种话,总是带着笑,加之对视过来的眼神诚恳,都会让人觉得这个人是真心如此。 在没什么实质情感的婚姻中,遇到这样的脾气实属不错。这是方应浓看中周允庭的其中一点。 方应浓回过神来,冲周允庭笑了笑,见周允庭收拢疑惑以笑回应,方应浓突发奇想,想逗逗周允庭,便挑了挑眉,做出微微惊讶的样子,认真看着周允庭。 周允庭果然小声问:“小师姐,怎么了?” “突然发现你长得很好看。”方应浓轻声答道。 周允庭愣了几秒,绯红从耳朵蔓延到脖子根。 也不是没有人夸过周允庭的长相,但那些场合,都是家长之间的客套来往,当不得真,当面这么直接且理直气壮的,周允庭头一次遇到,他一时之间有些不好意思,但直接低头显得太没礼貌。 “谢谢。”周允庭故作镇定。 这个反应让方应浓心里头直呼可爱,不过这个年纪的周允庭,经不起逗,方应浓见好就收,自己先低下头来,放过周允庭。 三月中,唐起云回了学校,方应浓有了伴。 黑板右上角的高考的倒计时数字日渐变小,班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压抑,好在三月底到四月初之间出来校考的成绩,让好些人都松了口气。 方应浓和唐起云也有好消息,几所美院的合格证都拿到了手,现在就只等高考。 唐起云终于放松下来,高兴地抱住了方应浓,嗔她:“你也太不着急啊?” “正常发挥,有什么好紧张的呀,再说了,咱有联考成绩垫底呢。” 方应浓的心态稳定,集训考完就翻了页,安心准备文化考试。此次的校考成绩在她意料之内,所以一直不着急查,攒到周末。 唐起云这个高兴劲儿持续好几天。 方应浓目光扫过窗外徘徊的身影,胳膊肘撞唐起云一下,提醒道:“诶,小学弟来了。” 这个小学弟一天能有好多个光明正大下楼来看看唐起云的借口。方应浓一手支在课桌上撑着自己发角,揶揄地对着重新回到座位来的唐起云一顿啧啧,被唐起云捏着脸好一顿揉搓。 这次小学弟是来送植树节糖果的,唐起云爱吃的那种口味。 方应浓毫不客气地拆了吃,一边吃一边问唐起云:“学弟是下一个快乐嘛?” 唐起云的人生格言是恋爱不断,快乐永有。 唐起云挑眉,笑得狡黠:“过段时间再说咯。体育生约我毕业旅行,你说我什么时候答应呢?” 哦——! 都想玩啊。 方应浓摇摇头,表示不着急。 那次学弟找过来说想学硬笔,唐起云同他介绍了工作室的兴趣班别,在学弟问起唐起云会不会过来教一下时,她突然问到:“你喜欢我?” 学弟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措手不及,只下意识地点点头。 唐起云只是随口一问,心中毫不在意,面上却得装一下,假作出一个莽撞完有些懊恼又羞怯的样子,转开目光,转开话题。学弟的不好意思很快缓和过来,瞧见唐起云这幅模样,有微微窃喜,开启了每天往工作室跑的日常。 所有人都知道学弟在追唐起云。 九 第一次模拟考在四月中进行。 一段时间的背题型终于起了些效果,方应浓的数学上了七十分,终于不再只是靠选择题拿分,在校内排名猛跃一步,可喜可贺。 方应浓捧着杯水,舒服地喟叹:“没想到我也有支棱起来的一天啊。” 对于现下的数学成绩,她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的总分已超从前的分数,报考大学十拿九稳,拼命肯定是不会拼的了,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保持现在的状态。 方应浓状态松弛,在随后的二模和三模中都很稳定。三模后,学校对高三生的管控变松,方应浓不再在学校上晚自习。刷试卷的节奏逐渐在变缓,直到要考试前一周,去不去学校都看学生想法。 方应浓在家好好地睡了两天,然后跟唐起云一起去看考场。 两人运气不错,分在本校考。在本校考的好处颇多,可以按照日常上下学的时间来考试,找考场也方便,熟得跟自己家似的,他们在第一教学楼的一楼转悠一圈,按照考场编号推,很快就在第二教学楼的五楼和三楼分别找到各自考场。 认了个门,知道自己坐哪儿,两人立刻回家吃饭。 文女士这半年很是紧张,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本食谱,说是为高考生量身定做,一日三顿都严格执行,连早上吃早餐配什么喝都得按食物的相生相克来。 临近考试,文女士前几天特地请了一周假,这几天管方应浓和唐起云管得跟小鸡仔似的。两个人晚上到点会被赶去睡觉,刷试卷刷久了会被赶下楼溜达,连写字都有时间限制,谁要是面上露出点犹豫,文女士抱着双臂眉毛一挑,唐成端都会跟着附和。 今日出门,文女士耳提面命,不让在外面吃,怕吃坏肚子。 到了晚上,外面有了‘滴答滴答’的动静。 天气预报显示,明后天中雨。 第二天起来,外面雾蒙蒙的,温度舒适,不冷不热。 南方雨水充沛,上半年是雨水最多的时候,从二月到端午后,太阳只偶尔出现那么一下。 方应浓站在窗边微弯着腰,脸凑近窗户缝隙,感受着雨丝飘拂在脸上的丝丝凉爽,身后的唐起云跟她商量待会穿什么鞋出门。 出门前检查了一遍准考证和考具,唐成端夫妇送到学校门口,唐起云和方应浓各打一把伞,走了几步,方应浓刚回过头,就听唐起云说:“平平,你不要紧张啊。” 还不知道是谁紧张呢。 方应浓看了她一眼,有些好笑,但忍着,嘴上应着嗯嗯,安抚她:“你也别紧张昂。”印象中,唐起云考得也不错,且前几次模拟考,他们俩都没出过漏子。 收了伞,两人往墙壁靠,伞身的雨水被小臂在半空中来回晃甩几次的动作给甩得差不多,唐起云心不在焉地往楼梯上走,走到一半没听到回答,才发现方应浓没跟上,立时停住,站在楼道里问方应浓干嘛呢? 方应浓在看雨,仰着头,往楼外的天空看。 过了一下,方应浓冲唐起云笑,她站了会儿,发际线上沾了细小的雨珠,“雨好像变小了,我觉得爷爷想着我们呢。” 唐起云这才注意到外面,仔细一看,好像确实如方应浓所说。 接连的雨水不断砸向不平整的地面,许多个小水坑里不断溅起小水花,一楼的地面被飞湿大半,脚印一个接一个,方向是教室或者楼梯,潮湿的空气中好像还带着什么味道。 待方应浓上来,伸手勾住唐起云脖子带着唐起云一起往上走,唐起云才想起是方应浓新买的护手霜的味道,刚刚下车前,她也用了。 唐起云定了定神,心里乱七八糟地过了一遭,此刻奇异地沉静下来。 雨确实是变小了。 方应浓坐在窗边,对雨声的变化感受明显,写着写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音乐声,隐隐约约的,像是舞曲,听不太真切。她抬起头往外面看了看,手指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在虚空中晃。 第二教学楼靠着居民区,大约是哪户的居民有闲情雅致。 方应浓含着笑,一天的心情都因此愉悦。 第二天下午考完最后一科文综,方应浓提前半小时出考场。操场上等着的各位老师身边,陆陆续续围聚了不少人。方应浓也去了自己班主任身边,回应着别人的问题。聊了会儿,她站到边上,看到唐起云出来,才扬起笑容,伸手示意。 到了点,大家一起出校门,下坡时方应浓把伞举高,免得跟前后碰撞,一偏头,看到了不远处天桥阶梯中间平台上的大黑伞,学校门口两侧站满了来接人的家长,连天桥靠近栏杆的一侧也依次上下站满了人。 周允庭站在其中,有些扎眼。阴沉沉的天气,背景又是黑伞,人长得白,又穿白T,周围的人里就他最瘦最矮,惹人多看。 那个位置和校门口平行,能看到人出来下坡。昨天早上方应浓就在门口扫见了周允庭,现在大约是来接家里考试的哥哥姐姐吧。 方应浓冲周允庭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被唐起云拽着,跟着大部队往边上挤。他俩没人接,班里定了今晚毕业聚会,早就跟家长说了,不回家吃饭。 好几个班的毕业聚会都放在今晚。 方应浓班里和隔壁理科班组团定了个轰趴馆,这样分摊下来便宜,另一个原因则是那个理科班一半都是原来高一分班的时候分出去的,大家都熟。 以上都是表面说法,实际上今晚毕业聚会作用有好几重。 一是庆祝毕业,二是老班长章黎五月的生日因为高考耽误了没时间过,特地挪到今日大家一起热闹,三则是……方应浓和唐起云听说团支书准备趁今晚跟章黎告白来着,不少人都偷偷帮忙。 据方应浓所知,章黎没有喜欢的女孩,喜欢的也不是可爱类型的女孩子。 他们二人没跟着掺和,只在感觉到告白阵仗好像不小后,方应浓私下里跟章黎提醒过一嘴。当着众人的面,即使是腼腆的女孩子勇气难得需要夸赞,这其中也难免带着逼迫的意思。许多人都在凑热闹。 人多势众,多多少少算道德绑架。 帮亲不帮理,方应浓自然是站同自己关系更好点的章黎。 以章黎的脾气嘛,方应浓做好了‘今晚场面会很难看’的最坏准备,所以当告白真切发生后,方应浓跟唐起云立刻去占刚腾出来的游戏机。 看戏哪有打游戏爽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应浓的脖子突然被冰了一下,她歪头四顾,看到了抵在椅背上的可乐,以及站在身后的人。 方应浓:“咦,这么快完了?” 章黎:“……不然呢?” 身后有朋友在等,一侧坐着唐起云,章黎不好表露得太多,递来两瓶饮料,就同自己朋友上了三楼。 一楼重新热闹起来,有人在组需要人多的局,桌游、KTV、麻将,过来叫方应浓和唐起云一起,瞧着气氛好像也行,方应浓探头往桌游的房间一看,见章黎跟团支书都在,便加进里打麻将的队伍,唐起云则去了KTV的房间。 中途唐起云给她发消息,一副吃到瓜的兴奋样子。 唐起云那边人多,偶尔漏出几语,足够拼凑出刚刚的经过。 团支书的声援军是现在班上的大部分人以及原来班里的女孩子,这边女孩子一告白,身后立刻就有人帮腔,原本以为场面够柔情,章黎总会多考虑考虑,没想到章黎拢来了男生搅和,气氛烘托到一半,全被开玩笑带歪了。 设想中的场面一下全被破坏。 章黎很诚恳道谢:“谢谢抬爱,说老实话,现在这情况对我来说有点太突然。你看到的,是我平时作为班长职责范围内该做的,不必多想,你我实际并不了解对方。我有自己喜欢的类型。” “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也是,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妹妹,以后大学里生活多彩丰富,优质的男生层出不穷。我很珍惜咱们之间的同学友谊,同班是缘分,以后未必会有机会继续同窗,但希望这份友谊常存。” 拒绝完再顺势招呼大家继续去玩,章黎不忘冲团支书和善笑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桌游。 章黎处理得当,这件事就此打住。 刚脱离苦海,众人精神劲儿别提有多好,到下半夜,还很闹。 方应浓打麻将打得上头,也不困。 后来章黎还奇怪:“你打麻将大杀四方,怎么数学就转不动呢?” 方应浓特理直气壮:“这两码事!” 聊起这个时,距离毕业聚会已经过去一周多,他们俩此刻正在周边古镇的某个客栈的床上聊天。 此时章黎刚到不久,进了门后放下包,拦腰抱起方应浓就往床上倒。动作迫切,下身紧贴的热度明显,亲吻却很浅。章黎克制地舔着她嘴唇,连手都只是把在方应浓腰上,没有乱摸。 方应浓因此察觉到章黎有些紧张,便引着聊天放松。 之所以要约在周边古镇见面,是因为方应浓和唐起云就准备在这儿玩一阵。早晨方应浓和唐起云一起出门,上公交时分开,唐起云去找体育生男朋友,方应浓则先去古镇等章黎,说定两天后两人再集合。 十 方应浓和章黎是前后脚到达。 章黎到时,方应浓刚洗完澡出来,身上还散发着热气,只套了一件白色短袖,内里什么都没穿。脖子上凌乱贴着几缕被打湿的头发、胸部的轮廓和凸起以及白生生的大腿,都让人浮想联翩。 章黎乍一瞧见,热气直往脸上冲。异性身体的诱惑让他挪不开眼,他看得很认真。 细白的脚踝上有一抹暗红,仔细看是串着几枚铜钱的红绳,戴在身上日久,被汗渍浸染,颜色已不复最初的鲜艳。平常五帝钱都塞在袜子,今天没了袜子包住,走路间会有碰撞响声,视觉上颜色的对比,衬得脚腕纤细。 学校有着装要求,女孩子穿裙子都是起码到膝盖,方应浓怕晒黑,长裤长的多,显得惯来老实。校内有要求,校外却没有,街上许多年轻女孩出去逛街穿吊带短裙,青春靓丽,引人注目。公共场合的魅力始终比不得私密空间的独享。 章黎清楚地意识到今时和往日不一样。 往日亲昵是蜻蜓点水,此刻却是马上就要坦诚相对。 未经人事的男孩子支棱得迅速。 方应浓身上很香,章黎猛吸了几口,拿鼻子蹭她脸颊。 看样子是放松下来了。 章黎身上有淡淡汗味,方应浓推着章黎的脑袋,让他去洗澡,她则光脚下床去开自己行李箱。 卫生间里很快响起水声,方应浓跳上床,拿起手机看存下的视频。 男生洗澡迅速,不到一刻钟,章黎便光溜溜地出来。浴室里水汽氤氲,打开浴室门,冷气扑面而来,方应浓正坐在被窝里举着一根粉色发带冲他招手,“我学了半天蝴蝶结,来试试。” 章黎从床尾膝行到方应浓身边。看着方应浓的手指动来动去。 方应浓手好看,瘦长白皙,显得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圆润,泛着粉色的润泽,好像比平常更亮,拉结时那么轻轻地一使劲,把章黎的欲望也给拽了出来。他喉头滚动。 蝴蝶结绑在章黎的脖子上,端端正正的结正好在胸窝上方,很像待拆的礼物一般。方应浓认真端详片刻,很满意,拉着章黎去镜子前照,颇为得意。 赤裸的男青年,两腿间欲望蓬勃。 长度适中,挺粗,凭肉眼可见的大小,就知道是很让人舒服的尺寸。方应浓心里更是满意。 体会快乐并不需要多长的性器。女性的性快感来源于阴道口附近的神经末梢,能产生性愉悦的G点大概位于阴道前壁,合适的长粗做起来更让人舒服。像欧美男士那样的大尺寸,被操的体感实属为难。 “这个生日礼物我太喜欢了。” 方应浓一点也不紧张,甚至身体开始兴奋,她知道自己一定湿了,于是把着章黎的手往自己下面摸。 和脾性相似的人相交,好处就是方应浓不需要伪装自己。她的身体诚实告诉章黎,她很期待。 章黎注意力全在方应浓的手上:“你指甲比平时看起来好看。” “那当然。”方应浓把湿润的手指伸到他嘴边。 粘稠的汁水没有味道,却仿佛有致命吸引力。 章黎是个手控。 一只漂亮的手放在眼前,他很难忍住不去做点什么。 亲了第一根手指头,再亲第二根手指头,亲着亲着,章黎就把方应浓压倒在了床上。他洗完澡没擦就出来了,此刻抱在一起,水渍湿到方应浓的手上、身上,连带着马眼上分泌出来的粘液,戳得方应浓腿根全是。 方应浓单手抚慰章黎,上下撸动,撸动时囊袋也没被忽略,兴奋传达到大脑。章黎压着方应浓劈头盖脸地亲,亲吻还不得章法,带着青年的迫切,莽撞啃咬,咬得人疼。 没多久,第一次的男孩子缴械投降,浓白的精液射得方应浓的大腿上全是。 方应浓忍到他射了,才拿擦完精液的纸团砸他脸上:“咬死我了,轻点。” 章黎轻声说抱歉。他往前挺了挺,拿还很精神的性器戳她,但接下来揉搓白嫩乳房的动作都有意识放轻。 将看片学来的经验运用起来需要一个过程。章黎熟悉得很快,在这种事情上,人都有自己的本能,章黎听从自己的本能,埋头在方应浓腿间探看。 阴毛被剃干净了,露出隆起的外阴,像是一只成熟的水蜜桃,肥厚的阴唇一扒开,露出内里的粉色果肉,很是吸引人。章黎凑上去亲了亲,亲到了一嘴的湿润。 柔软的舌头在紧闭的阴道口试着往里顶了顶,方应浓发出轻哼。阴阜处的三角地带皮肤娇嫩,章黎的胡渣刮得方应浓有些痒痛,汁水越发流淌得多了起来。 年轻女孩子的身体敏感得不可思议。 方应浓问章黎:“你今天剃胡子了吗?” “剃了。” 在低言细语中,章黎开始给方应浓扩张,手掌上在方应浓阴唇外部摩挲了会儿,找来事先准备好的润滑液倒出一点,抹匀在手指上。他手指往小穴边缘揉压一遭再慢慢往里挤,刚进去的指节被柔软湿热的内壁缠住。 方应浓感觉到了胀痛,痛感时不时地强烈,她挠着章黎肩膀喊痛。 这当口,方应浓突然想起了跟初恋男友第一次时的痛楚。时隔多年,她还记得那位是个莽撞人,做得方应浓痛了全程,体感太差,不过也隐约还记得,那位身上被她抓的也不好看。 这也算是有来有往。 方应浓是个极其怕痛的人,一痛就使劲抓章黎——总不能只让方应浓一人痛吧。 她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这一点,在一年的同桌生涯里,章黎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小花穴外面湿答答地,内里却是紧涩,想要进入得到快感需要耐心。这是第一次经历的正常反应。 前戏的时间漫长而煎熬,从第一根手指完全进入到第二根手指并入,内里酸胀感被放大,方应浓仰面细细喘气,左手无意识地攥成了一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展开抓住。 她的手被带着抓住了章黎。章黎已经很硬,忍耐到现在,被方应浓一握,更加亢奋。 撸了会儿,章黎戴安全套。 戴好后他俯身问:“要不要现在拆礼物啊?” 赤身裸体的氛围异常黏腻,连含着笑的神情都全然不是平常的感觉。看起来似是带着勾子。 明明是章黎过生日,拆礼物的却是方应浓。 蝴蝶结被捏住一角,稍稍一扯就四散,方应浓把缠绕在章黎脖子上的发带解下丢在一旁,调整自己身体姿势。 传统的上下体位对新手更友好,方应浓曲起腿成M状,看着章黎扶着龟头进入。身体在手指的开拓下性唤起,她已经湿透了,黏腻的腺液从臀缝流下来,身下白色背景浅灰蓝小圆珠的床单湿了一块。 她期盼着这样的时刻已久。 只进到一半,方应浓就皱起了眉头,手指和性器不同,但所幸身体打开得差不多了,痛倒是不痛,就是有些不适感。章黎的身体向前压低,一手撑在方应浓的腰侧,一手揉着方应浓的阴蒂。 性器缓缓抽出,只留龟头在内,再插进去。如此反复几次,方应浓松了手劲儿,章黎一冲到底,掐着她的腰开始匀速动作。 美好的体验开启了,方应浓摸着章黎的腰夸赞他。挺动的力道由腰支配,用劲时腰侧的肌肉紧绷,弧度明显,摸起来力量感十足。 囊袋撞击到方应浓的臀肉,撞出细碎的呻吟。 方应浓喜欢男人的腰和手臂,这是能体现力量的部位,在床上随时能给她带来快乐。 做之前,秉着双方第一次体验力求完美的想法,章黎有做过许多功课。方应浓曾笑称,这很学霸心态。 方应浓偶尔小声地哼叫,是身体相撞不自觉发出的声音,两人游刃有余地讨论实际和片里的不同,随时就着方应浓的感觉反馈调整。 这时章黎突然笑出声,问方应浓:“怎么咬我?” 他的阴毛刮蹭得方应浓又痛又痒,身体更加渴望,只想他用力点操。方应浓觉得这样的难受不该自己一人体验:“托你的福,让你也试试。” 章黎被夹得受不了,伏低上半身,将脸埋在方应浓的颈窝处撒娇:“你咬得我想射,好难受。”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身上都是热气腾腾,全是汗。 不止自己难受,方应浓就满意了,放过章黎。 做了会儿,章黎缠她换姿势,膝行后退到床边站起,等方应浓挪到身前,扶着她的腰辅助她摆出跪着的姿势。方应浓一只手腕被他捞起抓住,压在下陷柔润的后腰上。 后入进的更深,方应浓塌下腰,额头压着枕头,下腹胀得厉害。 在撞到某一点时,方应浓的叫声突然变得不一样。 “就是这。” 不用方应浓提醒,章黎也听出来是撞到了方应浓的敏感点。来回抽动时,鸡巴反复捣在此处。 两人都没空再说话。 章黎抿着嘴,挺动的节奏产生变化,加快了些轻重,时快时慢。结合处水声咕唧作响,不断袭来的快感一波又一波地从腹部传导向全身,方应浓的呻吟被捣得断得支离破碎,吸进枕头里。 失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方应浓被抓住的手反手紧紧抓住章黎小臂,另一手则是用力揪住枕头,想借此不让自己晃得那么头晕。到此时,五感中听觉和触觉异常灵敏。 皮肤在枕头上摩擦产生的窸窣声巨大,像塑料尺在桌面上来回刮过发出的刺耳声音,音量大到几乎把粗重的喘息全部遮挡住,肌肤和肌肤相撞,她好像感受到了身后猛烈撞击的人体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意。 章黎往后退了一步,挪来垃圾桶,继续揉着方应浓的阴蒂。 淅淅沥沥的淫水大半喷湿了床单,只有小半落进垃圾桶。 方应浓被爽到,浑身发软,嘟囔着手疼,翻身倒下,由着章黎侧入。被抬起的那条腿上,铜钱碰撞着转圈,时不时打到章黎的肩膀。 章黎做尽兴了,这才抬起方应浓另一条腿放肩上,跟方应浓说:“我要射了。” 最后的进攻短暂却激烈,方应浓被操得叫不出声来,直至他用力地往前一挺。 鼻子被轻吻了一下,方应浓口干舌燥。 十一 章黎去冲洗前,拉开窗帘开了窗。 双层玻璃拉开,外面翻涌的水声和交谈的人声一下子涌了进来。房间临河,对岸种了一排垂柳,时不时有人撑着小舟从底下过,同岸边的人简单问候。这个小镇不大,抬头低首都是熟人。 章黎来之前,方应浓趴在窗台上看了半天随风飘舞的柳条。她记得柳枝可以做成柳哨,但是自己却不太会做。 微风拂动白纱帘,带进一股轻微的水腥味。 剩下半瓶水挪到脸边贴着,盖子好像在章黎手里,方应浓闭上眼。 体内挤压的各种负面情绪,在刚才释放不少。 此刻是这两年来,方应浓最自在慵懒的时刻。 果然上床是维持身心健康的良方。 等章黎洗完出来,方应浓又变得精神抖擞。章黎接过她手里的水盖上放置一旁,侧身站在床尾弓身穿裤子,肩胛骨突起,骨翼外侧深浅不一的红色挠痕就展在方应浓眼前。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欣赏。 章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侧头一看,发现了她的关注点,笑了一下。在穿上短袖前,转过来给她展示。 整个背部都是她的杰作。 不舒服了挠,舒服了也挠,方应浓下起手来毫不含糊,可章黎没当回事,连提都不提一声。当然,方应浓也没有愧疚心理。 下床时腿还有些软,但能站住,方应浓收拾好后,两人一起去找地方吃午饭。 附近许多自家屋子改出来的小门脸,随便挑一家在门口坐下,叫了碗干拌粉,一瓶汽水,两人对坐着吃,旁边有行人来来往往。 吃完回去,又脱光了厮混。 闲适的下午,宜探索身体。 章黎在第二天早上离开,他和好友有约,中午相见。 半早上阿姨来打扫房间,方应浓夹着本书,悠然下楼去。唐起云明天中午才到,她并不急着去玩。 房间的一楼正下方是一个咖啡厅,临河的大半面墙开成宽敞的木制窗,悬空的长桌低窗台几公分,人可以坐在这里乘凉看景。 方应浓点了一份巧克力法棍一杯澳白,在最边上坐下。 窗口所对着的岸边,多是老人坐在一起聊天吹风。 这样的早饭有点腻人,她只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推到手边,中途叫住了从身前划过的小舟,买下一斤琥珀李,托店里的店员去后厨帮忙洗。 时下正是各种水果的当季,本市李子品类繁多,果皮不酸不涩,果肉酸甜。 在视野宽敞的位置阅读、吃东西,偶尔发呆,时常有热风拂面,轻轻地,屋里屋外,人间味道都在这风里,进入她身体。 环境并不安静,外面行李箱滚轮的声音从这头响到那头,伴随着交迭的说话声脚步声,从楼上响到楼下,与此同时,这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声音嘈杂。 但这样的人气让方应浓心里头生出许多的惬意和温柔。 美好即使短暂,也让人甘愿。 午饭时方应浓出去溜达着解决,吃完午饭后回来,见柳树下站了个年轻人,她盯着对方手里的枝条走近,率先搭话,问能不能替她也做一个柳哨。 对方没吭声,点了点头。 走近了,确认这人如视觉上的观感,个子很高。 方应浓在等待的时间里,不着痕迹地打量右前方的人影。 侧身站立的人戴着一顶帽子,遮挡住大半面部,只能看到轮廓明显的下巴弧度,大概鼻梁的位置现出一点眼镜边缘,条纹的衬衫短袖敞开,里面还有件T恤,从小臂手背露出的皮肤来看是正常肤色。 同龄人中削瘦的比比皆是,眼前这位,浑身上下,最显眼的就是个子。 估摸着有个190吧。 如果唐起云在,就能立刻了然方应浓此刻的眼神是有点感兴趣的想入非非。因方应浓想起传闻中的一个规律:个高一般器大。 不知道这位是不是这样? 这样的歪心思一闪即逝。 高个子递来刚做好的柳哨,顺嘴提醒:“这个时节太老了,没那么韧。” 方应浓接过时抬头想跟人对视道谢,一抬头却发现——仰头看真是费脖子。 唔,好在看清了,是一张很文静的脸。 方应浓点头,留下自己刚买的一串葡萄迅速走人。 是走远一点,方应浓才敢伸手揉揉后脖子。 这不过是一次萍水相逢。 方应浓转瞬就抛在脑后,回去蓄了小半洗手盆的水,把柳哨放水里保存,躺床上歇午觉,一觉醒来入了夜,饭也不吃,一头扎进了酒吧街。 在找乐子这件事上,方应浓驾轻就熟。酒吧里别的不提,能满足颜狗的眼睛这一点就很够。 找了一家驻唱旋律陌生却好听的酒吧进去,服务员引着方应浓去找空位坐下。位置在右侧,方应浓稍稍抬头,就能看到台上的乐队。 在要的啤酒到之前,方应浓先去上了一趟卫生间。寻着墙上的指示牌,方应浓直走右转,在从通往二楼的镂空楼梯下过时,路过了正在接吻的一对。 方应浓目不斜视地打边上过,待几分钟后出来,那一对还在那里亲。 “我朋友还在等我呢,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我今天不能跟你回家哦,不然会被笑话太过分的。” 方应浓因此侧目,往斑驳的光影下瞧了一眼。 就这好奇一眼,方应浓成了“会笑话”的背锅侠——她被抓住了胳膊,刚刚还在跟人亲的女孩子挽着她回身摆手:“我跟我朋友走咯,拜拜。” ……? 转过弯来,这个女孩子立刻抱着方应浓胳膊上手合十连声道谢:“谢谢谢谢,姐们义气,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请你喝酒。” “你朋友呢?” “虚拟的。” 此时台上的乐队中场休息,正在和台下聊天。听话头,是和台下的许多人都熟稔,不少人都在问他们下周去哪儿演出,还有人说想听他们前不久写的原创。 不等主唱说什么,旁边就有人笑:“难得啊,吴姐,你可终于换歌单了。” 大家齐齐笑出声。 方应浓惊奇:“不敢睡你还来这里骚?” 对面的女孩子理所当然地点头:“体验生活嘛,只有这里男人多啊,玩一玩啦。” 得,这调调,唐起云应该很喜欢。 这一晚,方应浓认识一个新的朋友,叫徐时宁。 十二 徐时宁是独自一人来这儿旅游。 在陌生的地方,放飞了自我。 如方应浓预想,唐起云第二天到,果然跟徐时宁相谈甚欢,当晚出去玩的队伍就变成了三个人。中途徐时宁得知方应浓的学校同她在一座城市,更是高兴。 徐时宁在这里待了快一周,仗着比二人熟悉一点,吃喝玩乐都能指点上一二,天天晚上带着二人到处浪。 唐起云和方应浓则是轮流去当那个“爱笑话人的朋友”,及时地在徐时宁占够便宜后出现,顺理成章,又顺其自然地把徐时宁带走。有了人倚靠,徐时宁底气十足。 合作无间!完美啊! 徐时宁搓着手手这样形容三人的配合,惹得方应浓和唐起云一路笑得直抖。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不拘什么由头,看得顺眼聊得开心便能变得深厚。 转头徐时宁好奇得紧:“怎么吹口哨啊?” 不甚明亮的河边,大块青石板铺的拱桥上,徐时宁噘着嘴呼呼半天,愣是没发出什么声。 为了维持人设,方应浓每次去救场,都会站得不近不远,吹起短促而响亮的口哨,揶揄从口哨里传出,很是传神。 哦哟,徐时宁头一次见识到女孩子会吹流氓哨,大为震撼,转头一看唐起云也会,她的好学欲望就被激起。 就是忒难学了点。 难为了徐时宁,嘘嘘一晚上,口水都呼没了,声依旧不出,瞪着眼迷茫地看着边上两人。 这也难为了方应浓和唐起云二人,这个于他们而言,是打小就会的技能,他们俩也没有系统的教学方法。两人是打有记忆起,受唐成端天天在家里吹着口哨晃悠来去的影响,至于怎么学会的,早忘了。 约莫是自然而然。 徐时宁捧着脸感叹:“诶,竟还是家学渊源。”那这学不会,也就不是自己不行了。 友人作伴,很简单的乐子都能消磨好久的时光。 因游玩计划不同步,三人只在晚上相聚。除了偶有徐时宁没玩过三人会一起去,白天基本上是各玩各的。 五天后徐时宁行程结束。期末考试前没什么课,专业课也不用考试,徐时宁便趁了这空档四处走。没想到第一次出来玩就结识到好友,徐时宁高兴得很,她大一届,作姐姐态,吵着跳着要请这最后一顿饭。 饭后三人一路散步去车站。 徐时宁买的是晚上十一点的车次,算好了早上七点半下车,能过个早。此时还早,路过镇中心的广场,瞧见有人驻唱,徐时宁凑上去,驾轻就熟地点了歌,很不怯场地拿着话筒,指着围观人群说:送给我的新朋友。 大家一起起哄。这样的旅游景点,五湖四海的人到了这儿,谁也不认识谁,大胆加倍,新奇的情绪大多会转变成热情。 方应浓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吹出长长的哨声。 唐起云好笑地抓着方应浓肩背上垂散下来的头发。 三人是一见如故。脾性相合,友情发展速度极快,当晚就开始狼狈为奸。 只短短几天的功夫,彼此就觉得十分熟稔。 分别前,徐时宁同方应浓约好九月见。她比方应浓二人大一届,比他们俩早开学。方应浓二人也没继续玩多久,月底出成绩那一天,她俩就启程回去报志愿。 提前批的志愿报得快,录取的相关事宜推进得也快,进了七月第一周,录取情况就能查询到,七月中下旬,二人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 酷暑难耐,他们俩白天不爱出门,推了很多白日里的聚会,只缩在方家。大人不在眼跟前随时唠叨,两小孩非常舒坦,一切活动都在傍晚收了太阳后进行。 不出去玩时,晚上就回那边吃饭。 八月中时工作室组织了一场聚会,时间定在休息的周一,一起过过七夕,吃完晚饭一起去打排球。 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他们在家收拾房子,听说收拾好了,很想来看看,方应浓想了想,把聚会地点定在家中,提前和邻居打好了招呼。 其实看来看去,聚会还是方家最方便。这边的邻居同学生来往最是紧密,对学生到家里玩这种事是习以为常,且没有大人在,自在得很。 到了当天早上,方应浓和唐起云特地起了大早,八点出头,各位师弟妹陆续到了家中,一脱鞋进门,见到焕然一新的屋子,纷纷地哇声感叹。 分好各自要忙的活。要趁着日头还不算厉害时出门。 出去买菜的人最多,青菜猪肉和海鲜都有分工,有点子厨艺的一个小师弟就留在家中和面,还有一批是去超市买零食酒水等。 除了烧烤,还有饺子、凉菜、卤菜等,菜单是往前的一周里,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出来的。 快十一点,出门的人全都满载而归。 工作室里,有会厨艺的,也有只会吃的。只会吃的就去洗菜和打下手,做那块搬来搬去的砖;会做饭的就是腌制肉类和做凉拌。 厨房有两个灶头,暂时没人用,午饭大家就吃方应浓二人早上出去吃早餐时特地买的一大袋子切粉,中午大家简单吃,留着晚上吃丰盛点。 小二十个人的饭量,不太好煮,唐起云就拿了个电磁炉一个大汤锅,和方应浓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客厅给大家准备三鲜煮粉。 方应浓独自在厨房看着两个灶头。 工作室的师弟师妹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怯方应浓,原因是方应浓不太好说话。她其实写字时脾气不错,谁有问题都有耐心,只是做示范时不爱开玩笑,会让人产生有距离感,很多人都被摁着头纠错很多次,写不明白,写到自己都来了气,方应浓却是轻声安慰人家慢慢来。 这种专业上带来的气场忒震人,明明看起来很温和,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比起笑眯眯的唐起云来,就是有威严得多。 不得不写,不得不改。 次数一多,许多人见一根细长的手指往自己纸上一点,就开始心慌。 厉害程度堪比唐成端的阴阳怪气。一样让人气虚。 这种相处上的变化,不仅仅只有方应浓感觉得出来。 她抱着“大家老实,自己会更省心省时间,最好永远这个状态”的想法继续保持。她刻从没有想过要在他人心中改观。 唐成端则是考虑多点,在还没意识到专业的重要性或者仗着天赋还没开始下苦心的学生面前,养成习惯前,有人震着是好事,会老实。 除去写字,方应浓最大的毛病是怕麻烦。她很不喜别人碰自己东西,连墨汁都不愿意借——嫌别人倒的时候不细致搞得瓶口全是墨,干了以后凝固,自己再用时不好拧,烦。 再例如像镇纸,她习惯写几个字就会往镇纸上舔一下笔调一下笔锋,镇纸上右上角固定有一圈拇指大小的墨团就是这样来的,要是别人借去压一下,再挪回来,就会换个个,方应浓还得再换回来,麻烦。 诸如此类,烦不胜烦。字帖就更别提,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甩上几点墨点。 方应浓看重自己的东西,打小所有课本都整齐,看起来崭新,连个卷边都没有,她不想自己为了几点墨汁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将对方惹得心里置气,届时好心也会变坏事,更不想自己看对方不细心,还得憋着,委屈。不如一开始就别借。 这种心态,换在吃的上面,就是护食。 不是没有自来熟的师妹几次三番缠过,但方应浓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不喜欢别人碰我东西。”同人对视,坦荡直接,脸上根本不会出现‘借不了会觉得难为情’神情。 ——难说话的滤镜又迭上一层。 加之每日收拾东西时,她慢条斯理,极为细致。 除了唐起云,工作室里谁不敢挨她的东西。 为了大家相处自在,方应浓主动去了厨房。 而唐起云的脾气和人缘是顶好,在客厅同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做,还有小师妹颠颠地帮忙。 蒜瓣拍碎,切点酸辣椒一起油锅爆香后,有酸酸的香味漫出,加入猪肝、粉肠和瘦肉炒到五六分熟,倒入适量水,再来一点生抽提味,汤沸后切粉下锅,十几秒后加盐调味,关火后放入青菜,依靠汤的热度断生。 唐起云煮了一锅,进来帮忙,两人合力再出了两锅。 前后一共五锅,十来个人一人一大碗,凉拌黄瓜、醋仔姜,还焖了点米饭备着,怕男孩子不够吃。 方应浓热得满头大汗。去卫生间门口的洗手池洗脸前,她喊唐起云给她留一碗,拍水的功夫,不断有人喊她:“小师姐,那我们先吃啦。” 转过身来,方应浓又听有人在叫她:“小师姐,喝水吗?” 大家都端着碗齐坐在客厅里嘻嘻哈哈,房间门不知何时被谁关好,书房门开着,有人盘腿坐在门口。整个客厅拥挤却热闹。 唯有周允庭端着一杯水在冰箱旁边站着。不是冰水,是温水里加了两块冰块。 男生力气大,但人少,十来人里只有三四个男生,从集合起,他们忙的就没停下来过。方应浓一早上没和周允庭正经搭过话。 走近点看,方应浓这才注意到,不过一个多月未见,周允庭好像个头窜高不少。唔,从前的身高指日可待。 周允庭委婉解释:“喝太冰的容易着凉。” 真是个体贴的人。 方应浓想,这份体贴看来是打小就有的好习惯。 十三 客厅里唐起云被围着问家里重新布置的过程。 厨房的台面最边上,放着两个一次性碗并两双一次性筷子。 “这是最后一锅的头两碗,师哥他们让先夹。”周允庭解释,让方应浓先选。 方应浓了然地看了他一眼,问:“够吃嘛?还有米饭呢。” “还有米饭呢,吃得饱。”周允庭现在还在发育,胃口极好。 两人在最边上席地坐下,周允庭问她近况。 暑期三个月,方应浓去工作室并不频繁。 记忆里这时候他们俩是没说过几句话的。但经过一年的补习,情况变得截然不同,方应浓和周允庭已经很熟,可以轻松聊起很多话题。周允庭问得多,方应浓回答起来也细很多。 “一边玩一边弄嘛,搞了差不多有小一月,也不算累,玩的挺开心的,还省钱了。” 房子是九十年代单位集资建的,公摊面积少,是很实在的八十来平,当年老人赶着第一批买,价格最优惠,住到如今很有些年头,现下是年轻人住,自然是按年轻人的喜好风格来。趁着暑期时间长,方应浓和唐起云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番。 两人预算不高,唐成端还问过他们是否需要资助,两姐妹都说不用。考虑到这俩孩子都有自己的小金库,尤其是方应浓,不知道给别人刻了多少个章子,唐成端便很放心地没再问过。 为了省钱,一切两个人亲力亲为,该留的留,该丢的丢。 顶着报纸帽,家具盖上塑料薄膜,一点一点挪动,客厅的墙壁粉刷成天蓝色好像看起来有些单调,两人一拍脑袋,挤了颜料就开始往墙上画画,连老式的条柜等这些家具都重新刷色,好和整体搭配。 丢了很多东西后,客厅宽敞不少。 一个空间一个空间来,弄好客厅弄卧室。两人分了房间,方应浓搬进了隔壁卧室,各自按照爱好重新布置,书房换了一下颜色,其余的没动。 颜色改造后,家里看起来大为不同,整个环境都变得明亮轻快。地板上铺了一层泡沫垫再一层地毯,家电家具底下都新打了一个十厘米高的木头架子撑着。二楼潮湿,木头架子下面都放了一包生石灰。 整个家里,最花钱的就是家里地毯和新换的灯具,其次是那些木头架子。 “正好有个展览奖金到了,加上暑假给人刻的几个章子,全搭进去了。”方应浓这样说。 周允庭诶呀一声:“咱们都不知道呢。不然今天就一起庆祝了,你还缺什么嘛?”他小声嘀咕,“我连礼物都没准备。”他之前每周末都会来这里给方应浓两人补习,对于这个家前后的变化之大观感最明显。 方应浓好笑:“又不是乔迁新禧,要你礼物干什么?” 周允庭只冲她笑:“我想送。”笑得很讨喜。 奇了怪,小时候这么可爱,怎么长大了就话少很多。 男大十八变? 方应浓看着周允庭去添了碗饭回来,问他:“你是不是长高很多啊?” “马上一米七了。” 那是长高不少,一个暑假就高出方应浓一截。 “吃慢点,对消化好,包饺子不急的。”方应浓说道。 周允庭点点头。 第一次见时,方应浓也是这样的语气,跟周允庭讲:“看仔细点,注意字内留白。” 周允庭当时心里第一念头是,这位小师姐和传闻不一样。 在见到方应浓本人前,周允庭已经从工作室墙上贴着的《苕溪诗帖》和众人口中先知道了方应浓。 老师的干女儿兼爱徒,天赋高,耐心好,很下苦心。 人很好,就是不太好惹。 怎么个不好惹法,大家反馈:你看到就知道了。 周允庭听闻这个说法已久,直到有一天,一个圆脸、白白嫩嫩的姑娘站师哥面前,往日活跃的师哥跟个蔫头鸟似的,老老实实,周允庭当即有些诧异,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小师姐。 因着方应浓入门早,年纪小,大家叫她时,都喜欢在师姐前面加个小。这叫法是已经出去读大学的师兄师姐们叫出来的。 方应浓初学行书时,第一次临的苕溪诗就被贴上墙。比很多临几遍的都准。 不是谁的临摹都会被贴上墙的。 上一位临摹被贴上墙的,是在读高中的一位师兄。 不知是墙上的临摹先入为主,还是听唐成端说自己女儿说的多,周允庭头次见,就觉得方应浓就该是这样。带着点婴儿肥,眼睛大大的,透着些狡黠,看长相是可爱,人却是文文静静的,甚至有些严厉。 温和的严厉也是严厉。 初印象会有滤镜。即使平常方应浓姿态疲懒。 因着这份疲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见了无数次方应浓一起身走动,大家声音都会比自觉变小的场景,周允庭依然认为方应浓是一个可爱认真的小师姐。 那时周允庭还在学硬笔,方应浓在周允庭身前站住,看了会儿他练字,问:“你就是那位新来的小师弟啊?”她在周允庭边上坐了好一会儿,看他不急不忙地练完一篇课文。 时下酷暑,工作室里还没安空调,挂墙风扇摇头来回,吹出的都是热风,方应浓热得脸红红的,汗珠子不断往外冒。 周允庭眼角余光扫到她伸手扇风的动作,翻出自己带的纸巾递过去。 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俩有过短暂的对话。那是周允庭想学软笔的起因。 他问方应浓,学毛笔是因为家学渊源吗? 方应浓说刚开始是,后来不是。 “有什么区别吗?”周允庭问。 “我家里人都是搞这行的,先学习这个是很顺其自然的事。懵懵懂懂之时,不知道对什么感兴趣,接触了才知道。” 周允庭学硬笔,是为了卷面整洁,字体整齐,学软笔有什么好处呢? 方应浓想了想:“写着开心吧。改变不在一时,要非要说好处,那就是耐心会更好,紧张的时候,比较容易冷静下来。”她并没有一味夸赞,只是有一说一。 两人对话都很实诚。 周允庭实在没觉出方应浓可怕在哪儿。 可见人云亦云,也不是都能信的。 午饭后休整一小时。 午时艳阳高照,有两个人先去把烤架洗干净抬去楼顶晾着,其余人热火朝天地包饺子、串肉串。 家里门是开着的,说笑声漏进楼道里,午饭后就有楼上的小孩陆续闻声下来串门。方家已经热闹非凡。 五点多钟,太阳没了热度,六点后有家长在楼道里喊自己家孩子回去吃饭,方应浓端着盆一路上去,路过一层,停留一下,让大人们自己先吃,不用叫孩子,难得有哥哥姐姐们作伴。 打搅了人家聚会,家长们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于是估摸着时间,七点后,纷纷往楼顶送去自己做的一道菜,走时不忘提醒自己家孩子,不要折腾哥哥姐姐,玩开心了就回家。 周允庭则是看着刚放在眼前的菜,还在惦记着下午打算的事。他琢磨着,也许礼物的方向可以问一下老妈。 十四 从小到大,周允庭的家长一直是同龄人家长中比较特别的存在。 就拿叫家长一事举例,老师生气,绝大多数家长不管三七二十一,板子会先打在孩子身上,让老师面子上过得去,望日后孩子的求学生涯不会有受到影响。 周允庭家长却是那极少数做派中的一个。 周妈妈电话里温温柔柔地同老师说:“有道理我就来,没道理我没时间。” 起因是语文需要背课文。 语文老师在课上要求,背课文需要两遍关卡,在学校时小组长处背诵签名,回家背完则是需家长签字,定期检查,有一天老师检查完,发现周允庭家长签字那栏笔记稚嫩,发现竟然开学以来一直都是周允庭自己签的字。 老师怀疑家长知情的真实性,又觉得家长不重视孩子,有些生气,给周允庭爸爸打去电话,委婉说家长态度不端正,不配合工作,容易让孩子养成不好的习惯。 “老师,您这话我不敢苟同。”周允庭爸爸纠正:“在背书过程中,我们和孩子已经产生了亲子互动,达到了设置签名这个环节的目的。这些课文他小时候我就领着背的,我知道他水准,且是我授权他自己签的,您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老师从业有些年头,难得被家长这样反驳,顿时心有不快,言及全班这么多学生,一个比一个难管,要是所有学生都像这般,她还怎么带班。万一孩子骗人呢?溺爱孩子的家长多了去,连家长都不配合,她还怎么开展工作云云。 越说越不像话。 周允庭爸爸稀奇地笑了:“是我儿子背不出考差了?还是这个签名能替他期末满分?他学习态度怎么样是能被这个小小签名定义的吗?您上下嘴皮子一碰,我孩子就得是个小骗子?您这样的言辞,忒不像一个教育工作者说出的话。” “谁砍柴砍不好会怪柴有问题?您教不好孩子,是您工作能力的问题,家长要是天天作为学校编外团待命,要老师做什么呀?我自己就可以教。” 把老师气得眼冒金星,直喊孩子妈妈呢? 电话交到周允庭妈妈手里,妈妈温温柔柔地安抚,夸老师尽职尽责,是学生的福分,家长们都很高兴。一番言语,把老师哄得情绪去掉大半,聊到什么时候家长来学校一趟时,话头一转,直言道:“没道理,我和爸爸都没时间,非要见的话,我们也很烦恼。” 这对父母在小学教师中一战成名。 如果唐成端是长辈中的泥石流,净会教些‘谁想欺负你们,你俩就一起给我往死里揍,小孩子能有什么力道,怕什么,我出医药费’之类的,那么周允庭爸妈也是。 放养+护短就是这对父母的特性。 周允庭同父母关系处得好,双方时常会分享彼此的烦恼,然后寻求解决办法,更多的是,成人引导儿子养成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周允庭年纪小,对万事万物的看法都从双方的交流得来。 长辈们为人处事老练周到,但又有率性而为的本领,这给了周允庭很多的启发。 他们鼓励周允庭勇敢选择试错,要有为自己的错误选择承担后果的担当。周允庭的独立就是这样被锻炼出来。 一周后,方应浓收到了来自周允庭的礼物。 是两瓶味道不一样的果酒。 男孩子说:“我回去以后,有些烦恼,不知道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幸好我妈妈给了我一些建议。这没有什么度数,也方便你和起云师姐高兴时怡情。” 婆婆向来很有分寸,不会叫人为难。 方应浓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一定程度上,方应浓当初同意和周允庭结婚,有部分原因是周允庭父母。 他们不在意自己的儿媳妇是否名声狼藉,左右也不是和大人过一辈子。随儿子心意。 第一次见面时,那对随心所欲的父母曾和她打趣:“海南这会儿正舒服呢,晚一天相约,我们可能就不一定能一起吃这顿饭了,看来我们有缘,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帮忙代购哦。” 父母明理,教出来的孩子不会差。 撇去别的不说,这是很正经的一份心意,很难得。更何况周允庭这么上道。 送上门的机会啊。 于是方应浓笑眯眯地跟周允庭讲:“我家书架上那些都是我爷爷留下的,你有空,倒是可以上家里看看。” 桃来李答,一定不会折本的。 方应浓怎么想的,周允庭此时不知道,他正眼睛发亮地看着方应浓:“真的可以吗?” “那你别来。” 确定这份邀请是真的,周允庭的高兴溢于言表,他确实在书架上,看到了不少想要阅读的书籍,只是之前不好意思提。 得益于方应浓抠搜的形象,难得有人能从她这里借到什么东西,如今乍然获得这份意料之外的允许,因为难得,才显得惊喜,另外,这其中还要多上几分‘好像突然被纳入到好朋友行列’中的微妙。 总之,怪突然的。 周允庭第二天如约前来,字帖珍贵,他站在书架前翻看,站得久了脚累,转去长桌边上坐下。 方应浓让他上手临。 “我没带笔。” 方应浓指着桌子一边随口道:“我这儿有,你自己去找个镇纸。”她在家时比在工作室轻松,喝口水都得滑靠在椅子里发会儿呆,看书的姿势更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一临,就是一天,天黑前周允庭离开。 字帖他没借,怕带来带去有损坏,和方应浓说好,在开学前他天天来。这可正好,撞进了方应浓的绳套里,方应浓自然说好。 第五天的时候,方应浓问周允庭会不会炒蛋炒饭。天天出去吃米粉,方应浓今儿想吃别的,但是不想自己做。 周允庭:“会,但只会炒青菜。” “足够了。” 这日逢周末,唐起云去工作室溜达一圈。拎着饭回来,厨房里油烟机在响着,方应浓却在书房里好整以暇地坐着写字,她寻声往厨房里望,瞧见了里面正在炒饭的周允庭。 咦? 长桌上,方应浓的对面摆着字具,待走近一看,唐起云立时瞧出了不对劲。之前周允庭来家里,会背来自己的用具,但现在唐起云并没有在书房里看到周允庭的包,桌上一应东西也都是家里的。 方应浓什么时候和周允庭关系这么好了? 唐起云抱起双臂,努起嘴嘬嘬几声,引来方应浓抬头,她抬起下巴冲桌子示意,抬眉间露出几分揶揄之色。 “怎么回事啊?” 十五 一切显而易见。 方应浓歪头,坦然同她对视。 此时油烟机被关,有脚步声出来,不好多说,唐起云手指朝方应浓虚点了点,示意晚点再找她盘问。回身她冲着端着大碗出来的师弟问:“周师弟,有我的份吗?” “起云师姐,打扰啦。” 周允庭放下的大汤碗里装着粒粒分明的蛋炒饭,说就是做的三人份,随后周允庭又端出一碟青菜。 炒饭前方应浓提过一嘴,唐起云应该带菜回来,煮的饭都是三人份的,周允庭便都炒了。 唐起云笑了笑,一边夸周允庭厉害,一边和方应浓一起去洗手拿碗,把自己带回来的凉拌牛肉装碟。 待周允庭下午走后,唐起云一手撑着自己脸边,直拿眼觑方应浓,可惜看了好半天,方应浓都不抬个头,她屈指敲了敲桌子,把方应浓脑袋敲起来,慢悠悠地问:“说吧,你是不是图谋不轨?” 方应浓被逗笑了:“说话这么难听啊。”她佯作沉思,“不过……” 她收了声,不再继续说下去,只对着唐起云眨了眨眼,一脸志在必得的笑容。 “哈?” 唐起云瞪大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舌尖顶着下齿,忍不住发出一声“啧”。 “你没事吧,他你都敢想?” 唐起云疑惑:“你脑子有泡?” 方应浓反问:“他不好吗?” 唐起云翻白眼:“可太好了,你千万别让爸爸知道。” 唐起云以为方应浓只是一时兴趣,所以提醒方应浓。 换作工作室里别的师弟,唐起云反应都没这么大。以唐成端对周允庭的看重程度,方应浓的心思能瞒得了多久? 再说了,窝边草啊。 除非是真的想真诚地携手双双共建巅峰佳话的,在同一个工作室里恋爱,那叫模范,如果仅仅是一时兴趣,窝边草的风险系数太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环境里,进了一步再往后退,既影响日后相处,也影响同门情绪。 要是唐成端知道,方应浓现在在打他爱徒的主意,还是不太认真的那种,很有可能会打断方应浓的腿。 姐妹俩刚上初中时,就被提醒过,谈恋爱可以,中学恋情朦胧美好,可以认真体验,但得谨守法度,不许为非,不许耽误学业。 恋爱是个永恒命题,是人对亲密关系发展的需求之一,这个需求的探索就是启程于青春期。十来岁的青少年对自我价值感的追寻,很大程度来源于此。 青少年的青春期这个阶段珍贵,成为怎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都是由这时开始定调,但受荷尔蒙影响,心性未定,最易行差踏错。 唐成端中学时虽未恋爱,但吃过懈怠不上进的苦,若非遇上了感兴趣的让唐成端的人生产生了转折,大概率唐成端后半辈子会在无趣和无为中挣扎,依旧平平无奇、挥霍纨绔。因此唐成端对他们要求严厉。可以体验,但不要分不清主次,更不能做个浪子,坏人前程。 如运气不太好,遇到浪子体验感不好,那就揍。 周允庭才高二。 这要是被唐成端发现,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方应浓手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方应浓撇了一眼,伸手摁熄屏幕,她点头:“确实现在不能让他知道,还太早,人都没哄到呢。” “……?” 唐起云反应了会儿,才明白方应浓的意思和她以为的不太一样。 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以唐起云的目光看周允庭,完全是一个邻家弟弟。怎么方应浓就想玩真的。 唐起云不太理解,把笔挪开些,上半身匐在桌上,凑近了些,惊疑不定地问道:“你认真的?” 正儿八经套人恋爱? 方应浓抬头冲她笑,见唐起云一脸不赞同的表情,便解释道:“他挺有潜力的,既然爸爸看重,很多方面是比别人靠谱的,而且有爸爸镇着。” 她总不能跟唐起云直说,拼搏是需要力气的,费脑子,不好不好,而周允庭之前正巧当她老公当的不错,所以她觉得现在依然可以继续这样。方应浓前世今生的际遇,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想让唐起云相信,只能是别的原因,还得说的细一点,不然唐起云不会相信。 于是方应浓便说起为什么选周允庭而不是别人。 方应浓头一次见周允庭时,他稳坐着写字时的场景让她留下了印象,彼时正是七月里,大中午的,室内潮热不堪,其余人都坐不住,进进出出地洗冷水脸洗了几趟,唯有周允庭,眉眼不动地坐在那儿继续写字。 后来的几天,方应浓又随机去了工作室几次,去的时候看心情,时间并不固定,但每次都能瞧见周允庭很坐得住的身影。 直到现在仍是。 唐起云以前学得烦时,还会使使小性子,但周允庭,似乎从未这样过。 “他太有恒心了,如果想对谁好,肯定也很长久。我想要。”方应浓看着唐起云慢慢说道,“我一定要得到手。” 这是方应浓的本性。 唐起云顿时深信不疑,抚掌而笑,追问明天周允庭是不是还来,来的话,她就去工作室。 方应浓说来。 “行,明儿中午我不回来吃了。” 方应浓拿起手机,回复了章黎。 方应浓说不贪心,其实也有些贪心。 不论是什么,方应浓总想要最好的那份。 就如章黎。 在同学中的普遍认知中,章黎很不错,不论是学习还是长相,且分班,能减少一点风险,而且,他们俩上辈子是好友。 但这点份量,不足以让方应浓冒着风险跟章黎睡到一起去。和翻版的自己做,想想有点怪怪的。 直到方应浓病愈醒来后不久,重新回到学校上课,有一件事改变了她的想法。 有一天的晚自习,在四周安静的只有翻书的声音中,方应浓接连听到几次身边的人在克制地吸鼻子,这很突兀,她记得章黎并没有感冒,于是疑惑地转过头来。 身旁的章黎一手撑着额头看题,一手在做,看起来如往常,只是她离得近,看到了手部阴影下发红的眼睛。 看起来有些可怜。 方应浓无意行让人尴尬的探究,悄摸声地翻了翻身上,口袋空空,想起晚饭时纸巾给了唐起云,便转头小声地同旁边的同学嘀咕,借口好像感冒还没好透向对方借纸巾。 纸巾借到手,方应浓抽出一张来,假模假式摊开地捂了捂嘴,剩下的随手放在手侧,被她整理作业时不着痕迹地推过桌缝,眼角余光中,章黎似乎侧目了一瞬,片刻后,他伸手攥住了那包纸巾。 这情景似曾相识。 方应浓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上辈子章黎曾为一张纸巾而感谢她仗义,但她自己却不记得。 哦,原来这事是真的。 原来真的会有人记住这么小的一件事,并在她难时愿意伸以援手。 就是那时,她才开始衡量章黎这个人。 知恩图报的优点一旦得到证实,方应浓只觉得章黎比从前还要可靠好几分。 她惯来喜欢专注可靠的人,尤其是,可靠到能让她有记忆尤深的细节处作支撑。 章黎曾在她考虑找人搭伙时自荐过,但方应浓彼时并不记得曾经帮过章黎,同时也不想破坏现下,所以对于他那份感激,方应浓当不存在。 当时两人交好,方应浓不想欠章黎人情。 现在一看,章黎知根知底,即使暴露也没什么,冷静,心态强大,还是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 重点是两个人脾性相似——深知自己性格的缺陷之处,谁都不会爱上一个翻版的自己。方应浓认识章黎日后的太太,很是可爱招人喜欢的一个女孩子。 过个渡而已,套到周允庭之前,总不能荒废时光。 十六 章黎暑期很忙,忙着挣钱。 偶有空闲,就骑着摩托车到处跑,大前天刚回来,又去了同学家。 要不是班主任提前抓了章黎的壮丁,要他报名当天去帮忙,章黎不会回来得这么早。 报名当天早上会比较忙,会偷懒的班主任想出抓自己喜欢的毕业生过来帮忙,名为帮忙,实际上拿优异的毕业生是给刚入学的小崽子一顿下马威,好不乐哉。 被抓壮丁的不止章黎一个,唐起云也被抓了,方应浓得知章黎也去,干脆买一送一,报名当天跟着唐起云去了学校,在被团团围住的讲台外站了片刻,发现自己挤都挤不进去,干脆退出教室。 同一年级分在集中的两层,方应浓百无聊赖地在高一每个班门口转了一下,施施然下楼去。 待章黎忙完一截,偷空下去上卫生间时,一眼就看到了同人对坐在树荫下乘凉的方应浓,不知在说些什么。章黎便没有打扰,再折转过来时,坐在对面的学弟还在那儿,眼神依然专注。 看起来有些意思。 章黎特地走前些打了声招呼。 学弟看了一眼方应浓,见她熟稔地冲章黎摆手,看向章黎时,眼里就多了份琢磨和打量。 章黎心里有了数,莫名觉得好笑。 下午没什么事,在食堂吃过午饭后,班主任放自己的副手们归家去。章黎坐上公交,一个小时后下车,站在树下,站了会儿,往头顶看去。 这座城市,以秀美的山水和遍地的桂花闻名全国。 八月中时早桂盛开,金灿灿的细小花朵成簇地坠在枝头,街上的桂花香气一日比一日浓烈。 等了十来分钟,手臂突然被一个冰物触碰,回头一看,是方应浓垮着张脸拿着瓶冰水戳他。 方应浓走近点,桂花香味更加浓重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章黎的错觉。 暑期两人各有各的事,拼拼凑凑出来的见面次数也不过是两次,于是在开学前,两人特地腾出了这一次见面机会。 之所以大费周章地跑这么远,也是两人很一致地嫌麻烦,怕遇到熟人难以解释。以防万一,离远点好。 方应浓把伞交由章黎举着,因为太热,方应浓嫌章黎身上热气重,跟章黎手臂之间的距离都隔得快有一拳宽,进了房间打开空调吹一会儿,才像回了魂。 章黎喝了水后,发现自己仍能闻到香味,动动鼻子,去检查了一下窗,双层都是紧闭,并非是外面透进来的香气,又去卫生间看了一番,想寻到桂花香味的来源,进去后闻到的是清新剂的味道,出来后,复又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那就是在外面了。 方应浓躺在床上问:“你找什么呢?” “桂花味。” 章黎答完立即反应过来,脑袋一偏,瞧见了方应浓脸上的笑而不语。 原来不是错觉。 他压了上去,仔细缠着方应浓闻了好一会儿。章黎血气方刚一大小伙子,一个月未见,挨着方应浓就有了反应,可惜方应浓不能忍受一身汗,踢着章黎小腿让他起来,方应浓去洗澡去,洗到一半,光溜溜的章黎就进到浴室等待。 两人隔着一扇玻璃门聊天,方应浓出来时,他递上一条浴巾,并说道:“晚些时候我给你送两串过去。” 昨儿个他从同学家回来,同学给他剪了两箱子葡萄一起带回来,葡萄个大,又甜,章黎在同学家吃了两天,已是吃够,眼下可不是讨论吃葡萄的时候。 他洗得迅速,洗完正好赶上方应浓刚擦完脸,便一把抱起方应浓吻着倒在床上。身体是最诚实不过,被子里一阵闹腾,热气催发情欲,章黎按捺着,确认方应浓准备好才长驱直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吐了一口气。 方应浓抓着章黎肩膀,瞧见自己的胳膊和章黎的身上白皙对比,忍不住嫉妒,叹道:“没天理啊!”天生晒不黑的人就是可恶,同样是晒了三个月,方应浓明显黑了一圈,章黎却还是这么白嫩可人。 章黎佯作没听清,伏下身体作势要凑近些听,身下却猝不及防地用力,撞得方应浓嘤咛不止,言语不成句。 中途章黎手机响了,方应浓拍着他的手臂示意,他说:“不用管。”铃声响了许久,无人接听后自动挂掉,过一会又有电话进来。 打电话的人坚持不懈,可章黎一点也没有要接听的意思,他解释,来电的人应该是他堂妹。小孩子不懂事,容易听指使,烦得很。 说到这儿,章黎跟她说:“我明早去学校的票。” 方应浓一听就明白了,让他别分心,用力点。 狭小的被下空间,空气不透畅,隐约又有了桂花味。 从小闻到大的香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竟让章黎觉得好闻至极。 方应浓和章黎的交情,起源于上辈子。 社会道德压迫方应浓“义务当妈”的风波正盛时,很久不联系的章黎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这份好心来得突然,因曾同桌时关系不算好,方应浓有些不明所以,拒绝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章黎笑了,说你曾帮过我,现在你需要我帮忙就直说,你当时那一份纸巾的情,我永远记着。 帮忙倒是不用,方应浓已经基本安排妥当,用不着章黎什么事,至于纸巾,方应浓实话实说:“你说的这个我都不太记得了,总之,谢谢你。” 这一通电话方应浓接得轻松,短短几句,连问候都没有,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只挂断前,章黎多说了一句,让她顾好自己。 “我想你肯定想得明白,什么最重要。” 算是方应浓接到过的最不乱七八糟的电话了。 在高中毕业几年后,这通电话开启了两人的交情。 越接触,越能看到传闻中的章黎和实际的差距。 太大了。 章黎对此嗤之以鼻。 “总是得装一装的,避避废话和麻烦。不是吗?” 方应浓抱腹大笑。 章黎年少时偶然知晓了爹不疼娘不爱的真相。自己早在出生那年便被过继给了大伯,有着生恩养恩的父母因着过继这根刺,耿耿于怀,对他一直漠然。 他花了颇长一段时间,才摸索出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路径——不爱保平安。 章黎高考前有大学来商量保送和奖学金的事,让父母意识到章黎以后会有出息,可以帮扶到弟妹,对章黎的态度有所缓和。想法上的转变,让章黎父母的眼睛也明亮许多,便也能看到弟弟时常对章黎的挑衅和讽刺。 不过也仅仅是看到而已,并没有什么用。章黎被劝导很多次,不要和弟弟一般计较。 高考后章黎不着家,在外风风火火,回得最多的是老人家,章黎父母面上不显,只让家中妹妹频繁的联系。妹妹总是无辜的,平时对章黎比较亲近,章黎怎么会忍心拒绝妹妹呢? 世上父母真是形形色色,什么都有。 直到方应浓的事传遍全城。 章黎物伤其类的 同时,也认可方应浓的处理。 两人能成为好友,也算是物以类聚。 傍晚,章黎真送来了两串葡萄。 很大的两串,一串估计得有个六七斤,坠手得很,方应浓从小区门口拎回去,手指被塑料袋勒出了红痕。 唐起云乐了,揶揄道:“看来咱家就我是个躺平等吃的咸鱼啊。” 唐成端外地的朋友往家寄来成箱成箱的芒果、荔枝等时季水果,本地的朋友有种果园的,家里的西瓜、各种橘子一直没停过。 前两天,周允庭提来一大袋子果干,说是自家做的东西,方应浓可以带去学校和同学分享。 晚上唐成端回来尝到葡萄,转头就给自己朋友打电话。兴安是个葡萄种植基地,水果生鲜链路成熟,葡萄品种又耐运输,那正好,要快递过去让方应浓和唐起云在学校吃的水果又加了一种。 九号,方应浓和唐起云同一天出发。她俩不在一个学校,一个向北,一个继续在南,父母请了半天假,吃过午饭后送两姐妹到机场门口。 唐起云起飞的时间比方应浓早,方应浓便在唐起云这边的登机口坐着,被唐起云抓着一顿叮嘱。诸如:“五湖四海听着广,当然傻逼也多,谁知道你会遇到什么样的呢?”“脾气不要露太多,不然话传话,转个弯就不知道飞到哪片天了”“看看室友人怎么样,好的话我到时候就过来请吃饭,不行就好好收拾。” 中心思想就是:傻逼多作怪,且人言可畏。 方应浓把头点得跟小鸡琢米似的,心想:杀鸡焉用牛刀。 该装还是得装。 人言可畏啊。 多重要的道理,唐起云比方应浓明白得早得多。 唐起云比方应浓小,从小名就可以看出来。平平安安,方应浓叫平平,唐起云才是安安。但很多时候,唐起云像个大姐姐,她照看方应浓养成了习惯,即使现在方应浓身体健康。 方应浓小时候身体弱,需要细心对待,唐成端也时常提醒唐起云,体力跟不上的小孩子,出去玩大家都不愿意一起挨着,因为会耽误玩耍的时间,更何况方应浓并不像其他同龄孩子皮实,磕碰一下都会有事。 那个年龄段的小朋友,活力四射,蹦蹦跳跳疯玩一天都不带停的,哪里会喜欢拖后腿的呢? 那怎么才能让大家愿意呢? 唐起云问自己爸爸。 唐成端却让她自己想:“你们小朋友怎么想的,小朋友最了解啊,我跟你们相差这么多岁,怎么会知道呢?” 唐起云费了很多心思,才发现除了大方,还得大家信服,为此她一直请教唐成端。 可能心黑也是会遗传。 十七 下午六点出头,翘了一节课的徐时宁在机场接到方应浓。 两个多月未见,徐时宁给了方应浓一个大大地拥抱,拽过方应浓的行李,大声问:“今晚我们一起出去睡好吗?” 竟一点也没有才认识不久的陌生感。 老天都看能明白,徐时宁今晚想占人便宜了。 方应浓忍俊不禁,前几天徐时宁的学校开学报道,为着今年新生的颜值超高,徐时宁发疯到现在。可终于等到了方应浓来。 方应浓用手指比了一个OK回应:“好的,朋友。” 有了伴,徐时宁终于敢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市内比较有名的一家酒吧。 徐时宁显然很兴奋,晚饭急匆匆吃完,进来坐不到一会儿人就不见了。方应浓懒散地靠着沙发玩消灭星星,玩到二十关时,徐时宁不知道从哪儿钻回来,同方应浓凑在一块嘀咕了一圈目所能及的帅哥。 中途有人过来拼桌,是一位男生,方应浓眉头都不抬一下。方应浓不比徐时宁,有一股对什么都好奇的新鲜劲儿,她对身经百战的夜场小王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徐时宁同来人聊的不错,方应浓就躺靠着她的肩膀,听徐时宁眼也不眨地瞎胡扯,不过没聊多久,徐时宁偷偷扯她衣服。 这倒是奇怪,有些早了吧。 方应浓收到暗示,给手机定了个一分钟后的闹钟。 一分钟后,闹钟响起,方应浓提醒徐时宁:“别忘了时间。” 徐时宁作恍然大悟状:“不好意思哦,待会要去车站接朋友,拜拜。” 两个人顺着就出了门,走出一段距离,徐时宁才开始骂骂咧咧:“刚刚突然看到我们班主任进门,还好没看到我。他这么闲吗?不是明后天就开学了。” “……” 难怪这么突然就要走。 方应浓纠正她:“又不是你们开学,是我们新生开学。” 也是,新生的课都是国庆后才开始上。 晦气啊。 快乐之行中断,徐时宁没放在心上,转头跟方应浓去吃宵夜。她想法多,往后的每周末,两人总会相聚,要么是两人的学校,要么是出去。 第二天徐时宁早上没有课,正好陪着方应浓去报名。 从进校门就有贴牌指示,沿着停满了车的主干道直行,到田径场时左转,又宽又长的校园大道上帐篷一眼望不到边,人来人往,声喧鼎沸。 一切都很熟悉,方应浓却没有当初入学时的兴奋。 踏进这所久违了的学校,方应浓很难言明当下的感受。 说复杂也并不复杂—— 方应浓年初时延续曾经的选择,没有改选别的学校,是因为曾经对她影响很深的老师在这里。换所学校可不代表会改变即将发生的事,该发生还是会发生,讨厌她、诋毁谩骂她的人依旧有,至少方应浓不用花时间和精力去重新习惯陌生的老师教学方式。 她的学习生涯,在一定程度上,会省事不少。 可真的站到这里,方应浓还是会有一点惊奇。 惊奇人生的奇遇,惊奇世态的反复,以及她自己的懒惰。 一个个路过的紧步快走的背影溢出期待和兴奋,衬得方应浓的反应太过沉静,她想了想,问徐时宁:“你去年这时候开学时,什么心情?” 这可问到徐时宁到心坎上了。 徐时宁嘿嘿笑了两下:“误入花丛,觉得自己是一只看哪瓣哪瓣都香的蝴蝶。” 不少人前些天就到了,一家人在这座城市里玩了一圈,正好赶上第一天报名。 不用靠路边安置的路标指引,方应浓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院系,目的太过明确,导致徐时宁疑惑:“你怎么这么熟,偷偷背着我来踩过点?” 方应浓笑眯眯地看她:“你之前都不关注新生群和贴吧的?” 等前面两位登记完,有个学姐抽了一张校园小册子递给他们,顺便领她们去宿舍楼。 学姐一路给他们介绍学校,各院系的专业楼、宿舍楼栋以及超市分布,五个食堂分别所在什么位置、有什么比较特色的窗口等等。这些方应浓都知,但她不奏声,只听着。 走到离宿舍区最近的超市时,学姐冲他们笑:“超市里日用品床垫什么的都有,你们待会可以去看看,要是不着急,下午可以去附近的市场买,不远,能便宜点,能选择的也多。” 到了宿舍楼,看着方应浓领了钥匙,学姐同他们道别。 是以前方应浓住过的宿舍楼,楼体有年头了,好在是四人间,三楼的位置很方便,不用多爬楼梯,也不算湿。 方应浓仍是宿舍里第一个来的,把行李箱随便往靠窗的桌子下一推,她抓着小楼梯扶手踩上一阶抬头往床上大致扫了一眼,伸手往床板上一揩,指头上一层灰。 徐时宁整个屋子巡视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说着还好,不算差,而后在阳台门口转身,叉着腰对方应浓指挥:“你上去擦床,我给你擦桌子,干完请我吃饭。” 床上没有垃圾,只是灰尘不少。阳台的窗户开着。 洗浴和卫生间在楼道两侧,水卡澡卡充值的地方就在超市边上,饭卡在每个食堂的一楼充值。 方应浓却不想让徐时宁带着一身灰尘去上课,拽着徐时宁下楼:“别,你回去费时间,别赶不上下午的课,走,直接吃饭去。” 这会儿还没到饭点,但两个学校相隔甚远,徐时宁回去的车程差不多两个小时,两人得提前吃饭。 他们在沿着校门口左转一路走,进了一家潮汕砂锅粥,点了两人份的海鲜粥,一份红烧牛肉丸。时间充裕,一顿饭吃得不急不忙,方应浓看着徐时宁进了地铁才回去开启自己的收拾大业。 去超市先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小盆、两条便宜的小毛巾,以及床垫凉席蚊帐和洗洁用品等,回到宿舍后,方应浓翻出一个口罩戴上,她用大盆打水,爬上床铺开始擦拭。 床铺来回擦拭四遍,换了三盆水,方应浓才铺上床垫,擦拭床下的桌子和衣柜。寝室的地板是很老式的花岗岩,耐脏,方应浓打扫完后没有拖。寝室里还有三人没来,到时候够得收拾。 她记得,有两位室友会在今明两天拖家带口地来,今儿下午到一个,明早上到一个,两位勤劳的妈妈会先后将整个寝室彻底打扫了一番。 考虑到下午会有爱心阿姨为女勤劳,方应浓没有打开行李箱拿出东西,只把行李箱横放在自己椅子上,晚上再收拾。 简单收拾了阳台,再去楼道水池间洗凉席。 十几分钟后,方应浓拎着洗干净的凉席去楼下晾好,回来洗了把脸,背着包出去买床上用品。 天还很热,方应浓只买了两条毛毯、二十个木质衣架,两个喝水的杯子,还有其他一些小东西。 唐起云在电话里提醒方应浓别忘了买花露水,她招蚊子得很,夏季根本离不开驱蚊的东西。 很多的生活用品无需她准备,干妈会给她和唐起云寄。 挂了电话后又坐了会儿,方应浓爬上床准备挂蚊帐。 下午四点多,寝室门口有人声聚集,在“316,是这间吧”“不知道有没有人先来”的说话声中,门被打开,呼啦啦挤进一群人。 真是一群人——一家三口连带着大姨姨夫小叔小姑,不算宽敞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拥挤。 有人喔唷了一声,说:“宝宝,你有个室友已经来了呢。” 一个两手空空的短头发女孩子冲方应浓打招呼,两人交换姓名,她的身后,拎着各色行李的亲长们左右看看,来回比对后替她选好了床铺——也是靠窗,在方应浓的对面,然后陆续将东西放下。 方应浓也被纳进打量的目光里,来来回回,过了几遍。 方应浓轻轻点点头,算回了他们的招呼,而后拎着钥匙嘴里说着劳驾侧着身体出门,自觉地把空间让出来,出去转转,买根冰棍解解热,顺便解决晚饭。 收拾过程中方应浓出了一身的汗,衣服上沾满了灰尘,脏得很,但六点才能洗澡,方应浓没法上床休息,且她知道会有室友来报道,便简单擦洗后坐在床下短暂歇息。这一家子进门前十来分钟,方应浓刚收拾消停。 方应浓算着时间,吃完饭回来就可以洗澡了。 吃饭时她给唐成端打去电话,唐成端还没下班,待她吃完后,唐成端才回了过来,父女小聊几句,唐成端问她:“忘了问,你和你室友相处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她回答,“我以前以为我算是被您惯得很娇的了,后来发现,天呐!我可真独立啊。” 譬如刚才来的室友,比方应浓高些,长相和体型都是很典型的北方女孩子,剪着一头短发,只要不开口,看表面是很利落,一张嘴就一下暴露了:妈宝一个。 妈宝算是好相处的了,独生女的臭毛病比较大,凭这一点,方应浓跟她很说得来,都是不爱刮着别人丁点,别人也最好别来刮我的脾气,还没来的两个,一个比一个作。 这一下,不止举着手机的唐成端,在旁开车的文女士都被她的阴阳怪气逗得哈哈大笑。这还是开学报道的第一天,刚来的一个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室友,但唐成端夫妇都没有多问。 方应浓不是个刻薄的孩子,却也不是逆来顺受的。 十八 方应浓的几个室友,说起来一言难尽。 报道三天时间,方应浓寝室陆续入住,人齐全的第一个晚上,就有些幺蛾子。 有个女孩子想剪指甲,没带指甲剪,因与方应浓床位在一边,便转头细声细气地问方应浓借。 前一天她想借方应浓的小盆洗洗内衣裤,被方应浓直言拒绝后,很不好意思地跟方应浓道歉,说让方应浓为难了,自己只是没来得及买,没关系,只是一个晚上,先将就着洗也行。 说的话婊气十足,方应浓没搭理。 一屋子女孩,谁吃你这套啊? 按理说被拒绝了一次,该是能意会到方应浓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要脸面的人是不会让自己面临第二次尴尬,可这人就是再出声了。 于是方应浓只有再次拒绝了。 “可能昨天你没有听清,再说一遍,不太喜欢别人用我的东西,你用完我还得清理擦洗,很麻烦的,你可以明天去买。” 那女孩讪讪,借东西被连续两次直白的拒绝,论谁都会有些尴尬的,她脸皮没有那么厚,只好转头问她对面同省的女孩子借。 同省室友没有方应浓那么多讲究,对这突然尴尬的气氛只作不觉,只顺着下床拉开抽屉翻找大方借出。 借东西的女孩子瞅到对面抽屉里的东西,不住感叹:“天呐,你好万能,怎么什么东西都有啊!” 对方笑眯眯地回答:“我家里人没法送我来,提前为我准备的,你肯定也算知道要准备什么的,只是这几天和阿姨忙上忙下,要买的东西多,只是忙忘了而已。” 这对话,听得方应浓在床上直翻白眼,正巧对面的妈宝也在撇嘴,两人对视,各自转头,无声笑开。 一个婊气十足,一个油嘴滑舌,搭配极了。 白莲花的妈妈是第二个里外把寝室再次收拾一遍的爱心阿姨,不放心白莲花,特地在寝室留了一宿,这一宿,这位阿姨跟方应浓和妈宝提过几次自己女儿自理能力较差,希望室友多多包涵。 ——找另类保姆? 这空间里另两个没有血缘的人脑中当即警铃大响。 妈宝回:“我啥也不会,我妈跟您一样担心我,今天还在叮嘱我呢。” 方应浓则是:“巧了阿姨,我妈也觉得我很多地方都还需要成长,既怕我饿死,又怕我这脾气招人揍,让我收敛点,和室友好好磨合相处。” 谁还不是个需要人照看的孩子呢。 总之,谁也没松过口风。 一个妈宝、一个白莲花、一个油嘴滑舌的精明小心眼,加上锱铢必较的方应浓,特色齐全得直令人咂舌。嚯,放眼一看,一寝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简直了。 文女士被她这般形容逗得笑到腹痛,直嗔她狭促。 方应浓刻薄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 她这边寝室貌合神离,家中寄来的水果,方应浓直接转手分了徐时宁一半,让徐时宁带走回学校,剩下的则是拿出一天吃的量,其余的则是借地冰上了,每天吃多少去拿多少。靠着刚开学每天去同一家店吃饭刷脸,方应浓非常顺畅地借到了人家店里的冰箱。 唐起云那边寝室关系却异常和谐,又是软妹又是御姐的,寄过去的水果,没几天整个寝室就开心地吃完了。 开学没几天,唐起云和方应浓每天晚上的视频中,就多了另外三位美女参与,时不时地入镜叽叽喳喳。 “平平,平平哟,国庆我跟你睡好不好?” 方应浓俨然成了徐时宁和唐起云两个寝室的编外室友。 军训半个月,方应浓靠着防晒度日。 第二周时,因美术学院人略多,汇演方队只需要三分之二的人参与,教官挨列挑人时,方应浓正步放得懒散,便没被挑上,如愿地同一众没被选上的学生坐在树荫下。 结实地坐了半天后,方应浓便只早晚做做样子跟着去篮球场点到,去了坐上一会儿,再偷偷回去寝室写字。她回复周允庭的次数明显多了,且是在半早上半下午这样不能带手机的时候,周允庭因此在下课后打来电话询问。 自她开学后,周允庭问她的问题变多,每天都有,晚上还会在固定时间会发来自己的练习让方应浓看,偶尔问题多,方应浓会跟他电话沟通。 “可以偷懒就不算辛苦。”方应浓这样回答。 周允庭在那头笑。 想也知道,事事不想有麻烦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勤快性子。 电话声筒里传过来百里外的人声与面对面时听到的略微不太一样,电流的磁性扩大了他声音的优势。变声期后,周允庭的声音变的低沉,这是除了身高以外,另一样让人明显感知到他在成长的变化。 很突然地,方应浓想起了以前周允庭说话时喉咙和胸膛的震动。情动时的男人,胸膛起伏和身体热度一样迷人。 她垂下眼,手指点着一旁毛笔倒在白色毛毡上的影子边缘轻巧地跳来跳去。 周允庭问她:“小师姐,大学怎么样?” 方应浓说:“你来读就知道了。” “你喜欢吗?”他问。 方应浓思索片刻,“还可以吧,至少这里有同门。” 周允庭只道:“那肯定不如家里好,家里有更多同门啊。” “你说的有点道理。” “小师姐,买票了吗?” “31中午到。” 九月三十,军训会演,方应浓直接跟徐时宁相约去市中心逛街。 受开学被投喂的水果诱惑,这一次国庆,唐起云整个寝室都跟着唐起云回家,方应浓这边,徐时宁也要跟着走,方应浓同徐时宁离得近,回得稍早,其余四人是晚上才到。 女孩子们的行程家长不管,吃喝玩乐都由他们自己定,连晚上的晚饭,都由孩子们安排,家长啥也不挑,跟着吃就行了,晚上吃完再回方应浓那边。 这一算,呼啦啦一群女孩子,全住方应浓家里,六个女孩子,两张床勉强能睡得下,但大家到方应浓家一看到客厅,就都不愿意睡床了。 几人便直接客厅搞了个大通铺,晚上嗨玩,聊到半夜,饿了齐齐起来找东西吃。 唐起云知道零食放在哪儿,便起身去翻,这时候徐时宁突然想起来什么,翻身爬了几步才起来进了书房,拎出来一袋子零食。 “怎么放那儿啊?”唐起云随口问。 徐时宁:“不是我买的,平平未来小老公下午送过来的。” 唐起云与其余人立时转头看方应浓:“?” 等稍微一反应过来,唐起云给了方应浓一个白眼:“你要不要脸?” 徐时宁见唐起云的反应,摸不着头脑:“不是小男友?你还有男小三?”也转头盯方应浓。 “都还不是。”唐起云叹了口气,无奈解释:“我们工作室一小师弟,长得好专业好成绩也好,平平盯上他了。” 作为下午见过小师弟的人,徐时宁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是长得很好的。” 方应浓无辜地回应他们的注视:“是啊,一心想报我们学校呢,多近水楼台啊,多合适的一个恋爱对象人选啊。只是想谈个恋爱嘛,对了,你们吃那果干,就是他给拿来的。” 众人无言,心中只觉方应浓耐心,谈个恋爱都需要放长线,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的赞叹。 但无一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心中除了疑惑——“你们搞书法的,都这么耐心?”, 就是皆摩拳擦掌地想为方应浓的计划出一分力。 “好志气啊平平,我想知道你的计划!” 十九 六个女孩子,多数都是从通过中间朋友熟稔起来,视频中常相见,也经过一阵子的话题培养,第一次现实见面便没觉得陌生,三言两语,立刻手挽着手亲密感跳阶。 能做朋友的,大都脾性相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老话总归是有道理的。 众人夜聊到半夜,第二天腾出半天来,杀向工作室,专为看一眼让方应浓处心积虑的小师弟长什么样。进门前互相挤挤眼,看向走在前的徐时宁——徐时宁按照进来前说好的那样,扫了一圈,在一个方向略略定住,眨巴眨巴了眼,自然地又挪开。 众人师姐、小师姐地前后叫,来客却是很一致地,偷偷摸摸用眼角余光往角落里扫。 角落里坐着一个瘦个子,是没抬头看门口热闹的几个人之一。 他们待了半天,借着带来的零食,打了一圈的招呼。 周允庭面前被放下的是一瓶矿泉水、一板巧克力,他对笑眯眯的张小妹点点头,礼貌地说谢谢。 张小妹书名不是叫张小妹,叫法来源于开学报道时,张家妈妈一直小妹长小妹短,后来张小妹跟唐起云几个室友解释,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家里人都叫她小妹,也是很巧,寝室里一报生日,张小妹也是寝室里最小的。 于是别的室友叫法都是姓或者名迭着叫,唯独张小妹,大家是叫小妹。 张小妹虽然小,但是打小跟着大好几岁的哥姐玩,心眼儿和鬼主意都超多,所以这次仔细观察小师弟的任务,理所当然地交到小妹肩上。 女孩子们刚坐下没多久就很快同其他人聊上,说想体验一下,周遭的师弟师妹们热心地拿出自己的毛笔让他们用。 可正事已经干完,谁会坐得住。 自然得借机跑路。 于是这群女孩子们拿上笔拉线条没半小时,就开始冲唐起云方应浓二人撒娇,说手累、好难。 半个月的室友生涯,足够唐起云了解室友们,于是她从善如流道:“累了咱们就出去奶茶店坐会儿。” 走之前,几个女孩子乖巧地洗完笔,把桌面收拾好,开开心心地跟工作室里的弟弟妹妹们挥手告别,说下次有空见。 转头下了楼,张小妹跟唐起云咬耳朵:“小师弟问你问题的次数多吗?”她观察到,方应浓比唐起云能震人,但那个小师弟却跟方应浓有说有笑。 唐起云则是摇头。往日里周师弟很少找她示范,他们熟起来,也是从升高三的暑假,周师弟给他们补习开始。 这样一想,唐起云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熟前熟后的交集,都是平平和周师弟多,唐起云不在家时,周师弟都时常来家读帖写字。不管是平平有意为之而起的效果,还是小师弟与平平交集多了之后信任更加,总归是他们俩更熟稔。 可熟稔起来前,只要有方应浓在,周师弟总是找方应浓的。 换句话说,平平的作为不一定是单向。 哦——! 小妹果然好使。 唐起云勾着张小妹脖子,笑得兴兴头头。 这边室友两人有了共识,却都默契地打算先不说。 调笑无用,方应浓脸皮厚得坦然,甚至能去买袋水果找地儿洗干净了拿回来让大家一边吃一边听他们出谋划策。出谋划策不见得需要,只是大家无聊,图个相处的快乐和参与感。 吃着吃着,很快注意力就转移到便宜的水果身上。 家中水果种类多且便宜,国庆期间的游玩,吃得女孩们开心不已,临走时各自分工,几人分别买了许多种类带走。 招待完朋友,马上又要回学校。 远在北方,唐起云没什么机会观察周师弟,是后来有次视频,唐起云顺嘴问了一句,得知方应浓在刻的姓名章是周师弟拜托的,心中揣测方应浓的进展该是顺利。 也不知道这个恋爱计划,什么时候才会成功。 方应浓并未遮掩自己的未雨绸缪,一点一点地,目标明确,信心非常。唐起云却很担心,为了个男人,搞得慎之又慎,深陷进去了怎么办? 周师弟的年纪是最大的未知数,方应浓花费了诸多心思,付出时间精力,如愿还好,皆大欢喜,如果不能如愿,顶着他人怜悯的目光,方应浓会甘心吗? 怎么才能确保自己一定会成功地完成某件事呢? 不,未知因素太多。 太想要一件东西的迫切心情,反而会成为负担。 唐起云担心方应浓,调起的得太高,下不来,到时候会受到伤害。 即使唐起云现在察觉出周师弟对方应浓很亲近,她依旧会担心方应浓。 唐起云冷不丁地问:“学校里没人追你?不应该啊……” 方应浓的注意力还在刻刀上,“我只求一起上课的同学是个正常人就够了,谁管那么多啊。”随后反应过来:“干嘛问这个?”她抬起头来,冲着唐起云笑,正看到唐起云托着腮凑近镜头。 “你该不会就一心只想着小师弟吧?” “虽然我很不想让你如愿。”方应浓撇嘴,说:“可惜,事实总是让人屈服。” 重新来唯一没有改变的,大概就是这个年纪的顽性。年轻的活力、和想要尝试一切事物的好奇心。方应浓对这些已经没那么有兴趣。 “你不懂,周边除了幼稚鬼就是花蝴蝶是一种什么感觉。”方应浓惋惜到天际,“如果有体贴的渣男,我是很愿意试试的。”得了唐起云一声嗤笑。 好在唐起云不知道真底,否则方应浓怎么解释,都不能安唐起云的心。 这就是方应浓不实话实说的原因,解释无证,只会让唐起云觉得方应浓泥足深陷,失去理智。 挂了电话,方应浓仰起头,看了虚空一会。 有件事,方应浓没和唐起云说,是因为还不确定。 刚回学校不久,方应浓就收到了一个发自周允庭的快递,里面是一个茶叶做的枕头。 她问周允庭:“你怎么有我地址?” “我在网上搜了你们大一的院系在哪个校区,后来打电话确认过。”手机和姓名都是现成的。 “怎么不问我啊?” “生日礼物诶。”言下之意是惊喜。 “?生日礼物送枕头?” 周允庭轻轻地嗯了一声,解释道:“上次在工作室里,我看你老打哈欠,可能是晚上没睡好,就想着茶叶枕头安神,而且,师姐他们提起要给你过生日,我听到了。这不正好嘛。那几天你也没空,便想着给你寄过去。” 周允庭以前是否也这么细心,方应浓不太记得了,此时她心中的直觉在叮零作响——好像距离目标不远了。 沉默了一下,方应浓决定先观察观察。 于是方应浓说:“别以为这样,章子就可以赖账,八折,不能再少了。” 二十 电话那头,周允庭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说多错多。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周允庭内心里是希望方应浓能多问一句,这样他一定会莽撞地坦陈自己,但话筒中的沉默拉回了周允庭的理智。 距离和学业挤压了时间精力,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如他一般正在献殷勤,且周允庭还不知道方应浓的态度。沉默里的情绪,被方应浓掩饰住,这又不是面对面,他无法从神情转变中获取分毫。 这层窗户纸明显后,周允庭又有了新的烦恼——揣测方应浓是否会疏远他吗?只要是拒绝,理由可以有一大把。 怎么想,都是很需要时间来周旋的。 年纪小一点,可真是个烦恼啊。 耐心点。 这是目前周允庭的打算。 既然暂时无法破除那些阻碍,那就先多在方应浓眼前占点空,要是谈恋爱了也不要紧,毕竟,就算结婚了也会离。一切尽在人事。 两人各有图谋,一个想套结婚,一个想谈恋爱。 目的不同,却有共同点,都是图对方那个人,勉强也能算是不谋而合。 自那个枕头后,周允庭没有表现什么出异常,但谁也忽视不了沟通中氛围的些许变化,不太明显,却很微妙。 女生的第六感敏锐,经过一阵子的反思,方应浓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没有装不知道,只是不动声色地按捺住,偶尔的鼓励,都是让周允庭安心考试,文化课也不要落下。 两人对双方都知道这层窗户纸的存在有了不言明的默契。 这样的情况下,倒是谁都没有了继续试探的举动。 天气逐渐变冷,穿两件衣服的秋季逐渐向冬季迈去。 方应浓最近打回家的电话变得略微有些频繁,一天两叁个,都是打给文女士,次数一多,唐成端隐约察觉出她的紧张,当着妻子的面不好说,他只让方应浓出去玩,不要老宅在寝室。 “不要太影响我跟你妈的二人生活了啊。”唐成端假模假样地叮嘱,惹来文女士发笑,伸出脚来直踢他大腿。 方应浓忍俊不禁,“行行行。” 笑完确实有放松一点,方应浓看一眼日历,靠上椅背揉了揉脸,才起身抽出抽屉里的砂纸,先放粗的铺平在地上,拿起放在一旁的石头蹲在地上开始磨。 石头上有先前刻的印,再用需要磨掉之前刻下的那一层。 四根手指把在平滑的石头四面,控着力匀速顺时针磨八九圈,被磨出来的石粉在深褐色的砂纸上被滑成一圈细腻白色,粉末均匀地围在外圈。 方应浓举起来,手指摩擦过磨面,柔软的指尖压过凹凸的刻印,确保四角没有歪斜,整个磨面都在一个水平线上,这才放下手,再用差不多的力道,继续匀速逆时针同样磨八九圈。 如此循环,直到刻印磨没。粗砂磨得石头表面斑驳,接下来换成细砂纸,方应浓速度放慢,继续将磨面磨得细腻光滑。 手指沾了石粉,干燥滑手,趁着脏了手,方应浓把桌上堆着的石头都重新磨了一遍才作罢。 方应浓等的电话,在元旦的当天晚上打来。 来电的归属地是老家,接通后,派出所的警察在话筒那头自报家门,然后跟她确认身份:“请问你是方应浓吗?家住……” “我是。” 这时间点果然同记忆中无二,连开场白都是一模一样。 “你父母叫方明勤和唐玉合是吧?家里还有个妹妹,叫方悦臻。” “对。” 打电话前,警察看过这家的信息,这是一家四口,家中老人全无,只剩个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如今这意外横生,怕是以后就是姐妹相依为命了。警察心中怜悯,跟方应浓说明情况时都是轻言细语。 时逢假期,方明勤夫妇携幼女出游,玩得有些晚,回程不小心出了车祸,小孩没什么大事,就是大人情况危急,正在抢救,医院那边通过当地派出所联系过来,希望能找到家属过去主事。 “你妹妹没事,被你妈护住了,暂时是护士照顾着,你放心,只是你爸妈情况不太明朗,你赶紧过去一趟吧。” 警察提起幼妹有大人护得周全本是为了安这姑娘的心,却是没想到实际情况是这家子复杂,提了反而让方应浓心里发笑。 方应浓应着,冲人家道谢,结束通话后立刻给唐成端打去电话,这深更半夜的,家里人早已入睡,电话接通好一会儿,才有人接,方应浓说:“过几天回去,等我到了那边医院在跟你说具体情况。” 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唐成端明白,打着哈欠问她:“买票了吗?” “还没呢,我现在即将出发,待会在路上买。” 父女通了气,方应浓上楼找班长请假,说临时有事,现在就得走。今天是班级聚会,大家趁着假期,租了郊区的一个轰趴别墅准备玩个一天一夜。 “这么急?” “家里出了点事。” 这么急着要走,大概家里的事不小,班长没有多问,只问她:“这么晚了打得到车吗?打得到也怪危险的,你等我会儿啊,我去找华哥一起送你。” 方应浓去拿好自己的东西在一楼等着的同时买票,假期票务紧张,高铁完全是没票,看来看去,只有深夜的航班还有票,凌晨一点二十一趟,叁点一趟。 这时候已经是快十二点,算了算赶过去的时间,凌晨一点二十的航班时间太紧,怕是赶不及。两点没有航班,方应浓便买了凌晨叁点半的那趟航班。 没多久,班长就找来家在本地今天的同学,方应浓得了便利,这位同学为了方便回去,特地开了家里的车来。不多说什么废话,叁人径直上了车,同学问她:“哪个车站?” “去机场。” 路上班长问:“请多久的假?我只有批叁天的权限,再多的,你得给班主任打个电话说明一下。” 这大半夜的,因为担心同学人身安全而深夜送行,不是班长该做的事,更不是同学这层身份分内之事,从前她不知所措之时,也是得亏了这二位相送,前后两次的帮扶,方应浓记在心里:“今天我家里事出突然,劳累你们了,两位哥,等我回来请你们吃饭,吃饭事小,但同窗情谊最大。” 她说得轻松,神情姿态都不像是出了坏事的样子,两个同学便都没有多想,笑着答应下来,还笑嘻嘻地要点菜。 深夜道路通畅,路面上没有什么车,比平常快上许多,不过四十分钟,就到了机场。时间还早,方应浓去换登机牌过安检,在登机口坐着等了一个多小时。 凌晨两点,方应浓的脑子还在转,精神抖擞。 二十一 对于即将要面对的事,方应浓做了许久的准备,事到临头,却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她如今享受的是爷爷留下来的恩泽,好的要了,坏的当然也得接下来。再说,没有方明勤,也不会有方应浓自己。 不想见到的人,大约今天会是最后一面。 心静不下来,做什么都没有效率,方应浓深吸了几口气,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干脆打开手机玩消消乐。 两点半的时候登机,飞机在跑道上排队不久起飞,随着高度的攀升,方应浓耳朵愈发地不舒服,她按压着耳屏,张嘴打着哈欠减轻压力。窗外夜空黑漆漆,机场跑道的灯光和边上马路的路灯被拉远成光点,盘桓在地面上的光带也变得细长如丝带。 时间隔得太久,方应浓都记不起那时候的此刻,自己是什么心境了。 飞机的高度稳定后,耳朵的压力减轻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哈欠的效应,方应浓终于有了一点困意。往日她都睡得早,今日是特殊情况,心里惦记着事情,到了该入睡的点全无睡意。她闭着眼,一点一点排空大脑,不知不觉中睡着。 两个小时的行程,方应浓睡了一个小时。 五点落地,方应浓不用拿行李,背上包去卫生间洗漱。身上的背包是昨天早上出门时借着班级聚会一天一夜的方便收拾的,包里带了一套换洗衣裤,洗漱用品也是一应俱全。 去地下停车场打车到医院,花了四十分钟。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方应浓转了转,在边上找了一家豆浆店,坐下吃了早餐才往里走。 这一天的忙碌,方应浓重新经历后,终于记得清楚。 到的第一件事,方应浓被领着去看方明勤夫妇的遗体,顺便把遗物拿走。据护士说,到医院的时候方明勤已经不行了,方太太抢救到凌晨四点,医生已经尽力了。 方应浓装不出痛哭流涕的样子,也懒得装,便用沉默示人。 在这个地方工作久了,对生命的消逝司空见惯,领着方应浓的护士见方应浓脸上平静,便没有多说安慰之言,一边走一边回答方应浓的遗体运输找谁等问题。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地方,来来往往的家属脸上都带着麻木神色。 方应浓缴了费,护士问方应浓:“要不要去看看你妹妹?出事的时候,你父母都第一反应护着她,她身上有一些擦伤,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吓到了,睡得不踏实,做梦都在哭。” 出车祸的瞬间,方明勤下意识打方向盘,把生机留给副驾驶的妻女。方太太亦是。 方应浓想了想,跟护士说:“我跟您过去看看吧。” 小孩在一个女医生的值班室里睡觉,拉开的小床上,休憩的护士把小孩搂在怀里,两人睡得正香。方应浓站在门口,等轻手轻脚的护士关上门说了里面情形,她点头说:“让她好好睡会儿吧,我忙完再来接。”又对护士站对这个小孩的关照连连道谢。 需要办的手续一天之内办不完,小孩也不能一直放在医院。 这小孩让方应浓带是不可能的,但是没人带不行,方应浓还得在这里待上好几天。好在警察也联系了方大姑,最晚不过下午,方大姑便会到达,方应浓想了想,还是打了个电话,询问了方大姑到哪儿。 随后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家里商议,由唐成端去帮她开具身份证明。 死亡证明开具的流程方应浓曾走过,她知道需要什么东西,但方明勤夫妇属于交通事故身亡,以防万一,方应浓特地问过医院。 听闻派出所就在附近百米处,方应浓揣着医院开具的死亡报告,出了医院的楼直奔附近派出所去询问具体相关所需材料,顺便查方明琴夫妇的单位和现在住所。 遗物里有两人的身份证,不用方应浓去方明勤家去取。 查到后,方应浓并不急着去交警队面见事故队另一当事人。方大姑担心方应浓一个小孩子,应付不来,特地嘱咐方应浓等她到了再去。 方应浓去了方明勤生前的单位询问相关的手续的办理和所需文件,又收拾了两人在单位的东西,去了一趟方明勤家放下。 忙到下午,方应浓才有短暂吃饭的时间,吃完饭后,方应浓又去了一趟超市,拎着一些牛奶水果零食回到医院,放在护士站。东西多又重,勒得方应浓指头发胀发热,她直起身来跟人对答时,按捺住想去洗手的想法,两手交迭在一起轻轻揉压缓解。 护士站里两位护士都面生,小孩此时是醒着的,跟其中一位在玩。 “哦你是悦悦的姐姐呀。” 看着搂着护士脖子不放的小豆丁,方应浓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时间过得太久,方应浓对那个掌上明珠没有什么印象了。 原来是长这个样子? 方应浓一脸严肃地打量眼前的小东西时,年轻的护士也在疑惑地打量她。她的反应好像有些冷淡,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看起来不太像是看到了劫后幸存的亲妹妹,倒像是看个陌生人,护士不禁心生嘀咕。 不仅是方应浓不认识方悦臻,方悦臻也不认识眼前自己的亲姐姐,小孩不懂事,一夜熟悉起来的护士姐姐比从不认识的陌生姐姐,自然是给她唱歌洗澡的护士姐姐更有安全感。 于是面对方应浓的伸手,方悦臻显得惊惶,只看了一眼方应浓便把脑袋一撇,埋进护士的颈窝里,一副‘我不认识这人’的模样,同时搂着护士姐姐脖子的双手搂得更紧了。 姐妹俩的陌生显而易见,让护士看向方应浓的目光逐渐变得怀疑。 托了遗传的福,方应浓像比方明勤更像爷爷,方悦臻像妈,姐妹俩并不相像。 “你真是悦悦的姐姐?” 不愿意拉倒。 方应浓乐得不浪费这个时间让自己烦躁,便收回手,冲护士笑了笑解释:“我是从小跟老人长大的,爸妈工作忙,一家子其实很少见面,不瞒你说,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去年我爷爷去世,她还不会说话。那会儿她还小,算是从没见过我吧。” 言下之意这是第二次见,不熟太正常了。 方应浓不管护士的半信半疑,径直找个地方坐下,同小孩大眼瞪小眼。 快5点,方大姑才到。 二十二 方大姑一来,方应浓立刻站远了些,不管方大姑递多少次眼神都没有用。她打定主意不沾手,借着替方大姑买水的理由走开了。 在楼下磨磨唧唧十几分钟,方应浓拎着一瓶水再回去,见到的就是方大姑蹲着拿玩具逗小孩子的场面,她耐心的在旁等着方大姑轻言细语地哄孩子,直到把孩子哄到愿意让人抱。 方应浓一年到头和方明勤夫妇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方大姑和方明勤是亲姐弟,自然是不同,当大姑同这个小侄女时常在视频中相见,姑侄俩早就熟稔。 只是昨夜经事,小孩许久没见父母,心中惶恐不安,不如平常乖巧。 没用多久,小孩便想起眼前的人是姑姑。 小孩会喊人,但说话还不太利落。她张开双手投入姑姑的怀抱,又抬头往方大姑身后四处寻找,嘴里念叨着:“找爸爸,姑,妈妈呢?” 方大姑鼻子发酸,怜爱之心大起,扭着身体教她喊方应浓:“悦悦看,姐姐也在,这是悦悦的姐姐,姐姐特地来陪悦悦的。” 方应浓挑了挑眉,心中冷笑。 在别人看来,现在这孩子理所当然地得方应浓接手。 姑姑舅舅哪有亲姐姐来得亲? 毕竟同胞姐妹,再怎么狠心也不能跟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置气吧。因着众位长辈的这个想法,方明勤夫妇葬礼时,众人把小孩丢在方应浓房间,美名其曰培养感情。 “她还这么小,你不管她谁管她啊?你可是她姐姐。” 大家都这样说。 谁知方应浓作为却不如他们所愿,看都不看小孩一眼,敞开房门,任由小孩撕心裂肺地哭,自个抱着手臂在客厅坐了半宿。她被吵得睡不了,大家也都别睡。 屋子不太隔音,长辈们也成功地被吵到,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直到无法忍耐,饱含怒气冲到客厅指责方应浓。 方应浓臭着一张脸冷冷道:“又不是我生的,我没有养她的义务。你们不管,那就送人好了。” 诸位怒气冲冲,却都不接这茬,唯有方大姑气得发抖:“我养。” 各自都有家庭,谁有多余的心力养别人家的孩子啊?即使这个孩子是自家弟弟/妹妹的遗孤。 葬礼结束,小孩被方大姑带走,诸位长辈各自归家,方应浓回了学校。 家中多了个小豆丁不过三天,方大姑的儿女就照顾疲了,累困交加,对家中不分日夜的哭声烦不胜烦,在家中总是寻理由同母亲大吵小吵,让母亲赶紧把孩子送走,方大姑无法,只耐心地哄劝着孩子担待点。 孩子还好说,丈夫的不满也逐渐摆在明面上,这让方大姑左右为难。 不过半月,小孩子就被送到舅舅家,舅舅是个妻管严,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影响家庭,心中记着儿子早前的叮嘱,拖着方大姑不让走,只说家中孩子今年初三,正是关键时刻,夫妻俩平时在家看电视都不敢放大声,实在是没有精力也没有这个条件照看这个孩子,提议把孩子交还给方应浓这个做姐姐的。 当着方大姑的面,舅舅给方应浓打电话,让方应浓回来带小孩。 方应浓不愿意,直接挂了电话。 小孩的姑姑和舅舅面面相觑。 这样可不行啊。 姑姑和舅舅别无他法,只能想办法逼迫方应浓低头。 现在回想,方应浓仍然觉得恶心透顶。 但她现在需要忍耐。 所以方应浓才会在方大姑叫方应浓抱抱小孩的时候,没有翻脸,而是委婉拒绝:“姑,我还没接受这个事实。” 每每到这种需要违心的时刻,方应浓才会对自己耐心上的成长有明显的感知——这都能忍,真是辛苦自己了。 方大姑则是将这句话自动翻译成方应浓会接受,只是时间问题,心想:到底是亲生的姐妹,怎么会忍心? 于是接下来几天,方应浓便时不时地听到方大姑夸小孩乖,夸小孩听话,夸完还要带上方应浓:姐姐最喜欢你了。 除此之外,方大姑使劲创造方应浓带小孩的机会,譬如,去交警队和肇事司机生前就职的运输公司派来的负责人谈判时,方大姑借口大人吵架会吓到小孩,让方应浓带着小孩坐开几步。 有什么好吵的,根本吵不起来,方明勤和运输司机借着深夜侥幸,谁都没遵守交通规则,出了事能怪谁,运输公司都得自叹一声晦气,然后捏着鼻子认下。 正是因为都没脸,这事才好解决。 方应浓不说穿,耐心渐无,几天后,在各种手续的尾声里,姑侄俩因为火化还是遗体运输回去土葬而大吵一架。 方应浓办完手续后,联系殡仪馆直接火化,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回去可以直接办葬礼,方大姑知道后不同意,她信奉入土为安,数落方应浓这样是不尊重父母。 方应浓可不生气,还很有闲心地反问方大姑:“难道这一切是我造成的吗?” “以前是有事爷爷给托底,现在是亲姐姐亲女儿来扫尾,该我我认了。”她笑着叹了口气,“您不知道,我有多羡慕表哥。” 即将暴走发飙的方大姑被这软绵绵一句给戳得瞬间气焰全无。方应浓是故意提起这茬,父母与子女不和,长辈的偏心是造成这种亲情冷漠的最大原因。 方爷爷待方应浓这个孙女如宝如珠,却和方明勤这个亲儿子一直以来相处得很不愉快。从方明勤青春期起,爷俩无法平和地坐在一起超过五分钟,再长大点,见面就跟斗鸡似的,必定会争执得脸红脖子粗。 父子二人互相看对方不顺意,好像是天生的仇人。 方明勤之所以如此对待方应浓,也是受了牵连。 方大姑心里明镜似的。 长辈的闲话方大姑不好说,虽她觉得方应浓不太懂事,但她意识到,方应浓在提醒她:翻旧帐不明智,她没有立场说三道四。 弟弟的不靠谱,让方大姑十分底气不足,想从中说点好话,对上方应浓了然的眼神,又什么都说不出,她讪讪,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你爸他……也不容易。” 明知道方应浓是在耍心眼子,方大姑也没法。 到底方应浓才是亲女儿,方大姑不得不顾忌。 姑侄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僵持被小孩害怕的啜泣声打断,这一截暂时被按下,晚上方大姑同家里通话时,忍不住和丈夫诉说,丈夫听后也叹气,劝她凡事不要都想抓在自己手中,毕竟方应浓才是那个小家庭现在的决策者。 第二天早晨,方大姑松了口。她听进去了丈夫的话,在后续的葬礼等一系列事情上,态度都不再强硬。 唯有小孩,她有些放心不下。 二十三 方应浓对小孩的态度很冷淡。 回到家好些天,方应浓不允许小孩进她的房间,一直都是方大姑带着小孩睡在唐起云的卧室,但方应浓找了一位保姆来照顾小孩,这让方大姑看到了手足即将变亲密的希望,她支棱起来了。 方应浓对方大姑最近又开始暗戳戳的小动作感到头疼,但她还不打算打断方大姑的畅想,只跟方大姑说她马上要回学校了:“我爸妈留下的钱够请保姆和供他们两人一日叁餐的,这阵子先这样吧,等我考完试回来再说怎么安排她。” 说完这个,随即就转了话题,显然是不想继续讨论。 安排? 不是住一起吗?还要怎样安排?方大姑直觉不太对劲,但稍稍一愣神,就没有了把话题拉回来的机会。 方大姑在方应浓家继续待了几天,确认保姆手脚利落,人也耐心,总体来说都还可以,才放心地回了家。 期末来临,方应浓确实要回去考试。 专业课只用交出作品,方应浓并不着急,回学校的当晚就能写出来,时间紧迫的是理论课和选修课必修课,需要在一周内考完,方应浓丢开手机,埋头忙了一周,才有时间出去吃顿饭。 择日不如撞日,方应浓干脆趁着这会儿做东。 除去男班长和上次帮忙的同学,方应浓特地请了女班长一起,四人在校门口汇合,然后一起去市中心。饭时方应浓拒绝了女班长第二天出去逛街的邀约,回去收拾好行李箱,第二天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方应浓急着回家。 家中来了客人,正好是在今日。 方应浓放下行李后洗了个澡,就叫保姆抱上小孩出了门赶往约定地点,在路上,保姆一样一样地跟她汇报近况。 两位客人是唐成端之前所说的同窗,今年特地回国过年,到家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唐家,因为后面还有行程安排,两家人合计了一下时间,特地等方应浓回来这天,约在外面的酒店一起吃饭。 文女士朝她招手,方应浓让保姆抱着小孩跟着一起坐身边。她刚一坐下同在座的问了好,文女士就数落她:“怎么不把头发吹干就出来?这大冷天,容易感冒的啊。” 方应浓脱了外套搭身后椅子上,甩了甩头发,自然地背过身去:“难道只有我想我妈,我妈不想我吗?” “唔,懒就懒,别说为我。”文女士道。 此时还没上菜,手边也没有毛巾,文女士嫌弃她老动来动去,勒令她坐好,抽了好几张抽纸迭在掌心,包住方应浓垂在腰下的发尾攥了攥,一撮一撮地慢慢吸去水分,再擦头发中段,这样耐心的动作持续了几分钟,方应浓的头发被擦得半干。 方应浓转回身体继续和文女士斗嘴,冲着坐在对面看她的阿姨笑了笑。 这时服务员上了两份蒸蛋,文女士要来那份没有放葱花的那份,放方应浓面前,另一份则是放在小孩面前由保姆喂。蒸蛋是点菜时文女士特地要的,说孩子喜欢吃。 刚开始以为是小孩,现在看来不是。 看起来,方应浓确实和唐成端夫妻亲近得很,无怪乎唐成端一心为方应浓打算。 盘女士看向被保姆抱着的小孩。 可能是这段时间保姆会天天带着小孩下楼散步,小孩见多了逗她的邻居,在饭桌上并不认生,叫人的时候笑容甜甜的,饭后由保姆抱着下了桌,去一旁玩玩具,笑声传到饭桌上。 方大姑刚开始照顾小孩的头几天,小孩还想念着爸爸妈妈,尤其是闹觉时,不停地四处找妈妈,谁哄都不理,委屈地直哭,不过叁四天,小孩就不再固执寻找,依赖起眼前时刻都在的姑姑。 小孩忘性大,没心没肺得很。 现在和保姆经过一些天的相处,显然是很信任保姆。 痛失双亲的阴霾在幼童这里存在得十分短暂。 可爱又乖巧的小孩看着就很讨喜。 隔着饭桌,盘女士问方应浓:“这么乖,叫什么名字啊?” “悦臻,百福齐臻的臻,我父母希望她一生福气美满,心想事成。”实话说,光听这名字,就知道定是一位被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 盘阿姨赞道:“真好的名字。” 方应浓赞同地点头。 很多事情在私下有了默契便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讲,难得相聚,饭桌上聊的都是细碎的日常,东聊聊西聊聊,话题转得很快,方应浓多数还是在斟酒倒水,听着阿姨和文女士聊天。 聊身体聊孩子,端是这样在旁听,完全听不出两位女士以前从来没见过。 盘阿姨跟文女士说:“我这个身体,也是没得办法,我老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诶哟,眼红得不得了哦。” “你看看,你家平平都这么大了,安安我还没见着呢。”言语中有几分羡慕。 做出要领养的决定后,夫妻俩同国内的家人商议过,这次回来除了因为和唐成端的联络,家里人为了他们也忙碌了一阵联系了一些渠道,准备趁此机会去见见。 不止方应浓在选,对方也在选择,人之常情。 话音一转,盘女士又说:“等安安回来了,平平过几天和安安上家里来玩啊,我们大哥家孩子跟你们差不多大,认识认识,多个朋友嘛。” 方应浓笑着答应了。 从前找领养人的选择里,并没有这对夫妻出现,当时情况紧迫,只能在有限的时间权衡最合适的,方悦臻后来是被北方的一位男士匆匆接走,往后再也没有见过。 方应浓回忆着,北方那对夫妻此时刚经历了丧女之痛,妻子的精神错乱还不严重。 这一次,因着提前筹划,时间充裕,让唐成端的同学有机会横空出场,成了方应浓记忆的意外变数,不知是好是坏。 这时,方应浓无法根据自己已有的经验判断,只能等待。 等待的过程中,她一直心怀忐忑。 这是这两年来,方应浓头一次经历未来进行时。人生中少有的大坎坷正在被逐渐化解,方应浓很高兴,这代表方应浓这几年的铺垫,确实有真的改变到自己的未来,她做出的努力有了效果。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方应浓的人生已经变得不一样。 二十四 在领养事件还未尘埃落定时,方应浓很快就经历了第二次的未来进行时。 不,应该算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同章黎的关系变化。 工作室的聚餐在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大家为了省钱,各自商量从家带来了家伙什儿,一个长桌两三个锅,在工作室里煮起了火锅。 冬日昼短,天黑得早,一切菜品准备就绪时才五点,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大家忙了一下午,都饿了,干脆就着夜色开吃。 唐成端翘着二郎腿当了半天老太爷,这下可终于能动了。他在开始前举起啤酒同大家喝了几杯,简单鼓励几句,怕自己留下来让学生不好聊天,借口师母在家等他回去吃饭,摆摆手,叮嘱他们不要闹得太晚才离开,留下唐起云和方应浓一起热闹。 人来的齐全,毕业的没毕业的都在,为了热闹,大家都是关系好的坐在一起,混着坐。只有明天还会上半天课的应届生老老实实地喝着饮料,其余已经放假的人都在喝啤酒。 吃饭时,周允庭坐在方应浓的右手位,借着两人的杯子靠在一起,他当着方应浓的面,将自己的饮料往左推了一点,同方应浓的啤酒调换,让方应浓喝饮料。 这是想搞哪一出? 去年的聚会,大家都起哄不醉不归,周允庭一杯定住,愣是到饭吃完都没说几句话,往后大家就都没让周允庭喝过。 方应浓是知道,周允庭以后酒量也不会变好,但周允庭有个好处,醉了不上脸,看不出什么。她看向饮料杯,片刻后端起饮料喝一口。 周允庭暗自松了一口气。 彼时大家都忙着吃喝聊,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啤酒涨肚,周允庭因此上了几次卫生间。 这一顿饭,闹了俩小时,饭后合力收拾残局,把桌子收拾好,大家又开始玩了起来。 许多人围在一起,方应浓觉得热,想下去透透气,低声问唐起云要不要吃冰棍,唐起云忙着玩,随便答了个:“吃!”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下来的脚步声一层一层亮起。 方应浓下到第二层,有匆匆地脚步声追赶了下来。 “小师姐。”有人在身后喊。 方应浓在一楼站定,半侧着身体歪过头去打量最后三步做两步跳下来不太稳当的年轻男孩子,她问:“干嘛呢你?” 周允庭有些头重脚轻,冲她笑,说上面热得头晕,下来换换气。 “平时不太喝?”方应浓问。 周允庭在原地站了一下,缓了缓,才快走几步,同方应浓并肩,老实地点头:“很少。” 两人出了院门,拐弯就是便利店,同店主打了招呼,方应浓熟稔地去翻冰柜,问周允庭吃什么,周允庭则是不想动,懒洋洋地往店主放在门口的小板凳一坐答随便。 店主喊方应浓往下翻:“今天有小把爷来翻过,小布丁没了,看看别的有没有你想吃的。” 方应浓选了两盒一样的雪糕,坐周允庭边上,递了一盒给周允庭,说他:“不能喝你还换什么换?” 周允庭有点醉意,脑子被酒精糊弄得有些发钝,说话不经大脑,心里想的就这样直接说了出来:“总不能你喝吧,你和起云师姐坐小电动来的,我也不好抢着送你回家。” 说完周允庭就被灌进鼻腔里的冷风给呛到了,头别到一边咳嗽半天,大脑一下子清明不少。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方应浓在已经停住动作,盯着周允庭看。 周允庭手没停,掀开了雪糕盖子,意图遮住自己的侧脸。 一点啤酒而已,方应浓一定不会醉,周允庭却是一定扛不住。老头生前能喝,方应浓近朱者赤,时不时跟着尝几口,倒是从没喝醉过,不过方应浓没在外面喝过酒,嫌麻烦,班级聚会喝工作室聚餐,她从来都是喝的饮料。 只是这小子…… 这样的明目张胆,方应浓不往深里考虑都难。 方应浓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周允庭,了然的目光中还带着审视。 半年里周允庭又长高了点,下午方应浓比对过,大概在他的下巴处,唔,快接近成年定型的身高了,目光重新回到周允庭脸上,看到他不断眨动的眼睛,方应浓突然轻轻地笑了,问周允庭:“你冷吗?我看你耳朵都冻红了。” 身后白亮的灯光,照出周允庭耳朵连着脖子根的羞涩。 周允庭人瘦,喉结的滚动、颌骨咬紧的动作尤其明显,侧脸颌骨上咬肌突出了一大块,想不注意都难。 这个年纪的周允庭真的很可爱,没有成年后的稳重和不动声色,全靠直觉行为。 这样只会让方应浓更想做个坏人。 其实方应浓一直不太能想明白,周允庭为什么会对她产生感情,这在从前上没有没发生过的事,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循的踪迹。另一方面,方应浓得知了这样的心思,心中出了感到轻松,还有些自豪,至少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且一定会得到更多。 是她的就行。 对比礼尚往来,方应浓更喜欢占据上风。 先握住别人的付出,这样方应浓会很有安全感。 这一笑,周允庭长吐了一口气。 得了,破罐子破摔吧。 周允庭把手上已经已经打开的雪糕同方应浓手上的交换,转过头来看她,认真地说:“我知道的,我会好好学习。” 何出此言? 方应浓不明所以,对上他诚挚的眼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说什么呢?直接点:结婚吗? 那不得吓跑周允庭。 方应浓想了想,问:“你想清楚了吗?” “你看着就行。” 嚯,好大的口气。 方应浓被逗笑了,她点点头,说:“行,知道了,吃吧。” “我认真的。” “我知道。” 周允庭也没再说话,两人安安静静吃完雪糕,方应浓起身给唐起云选了盒她爱吃的,一起付了钱,抬脚往前走,周允庭跟上。 进了楼梯间,方应浓原地跺脚,周允庭问:“小师姐,你明天来吗?” “不来,你师娘都把我明天安排好了,得在家干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上面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候。 十一点,各自作伴回去。 路面上车辆稀少,除了夜间公交,也就只能在路边拦个慢慢摇坐上。 方应浓不要人送,骑着电动车载着脸红红的唐起云回家,听了一路的八卦。 虽没喝酒,方应浓却是一夜好眠。 二十五 腊月三十要做年夜饭,一家人因此起了大早。 大人发懒,两个小的被指使出来买早餐。 群里同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大清早99+。 点进去一看,原来是老师和师母二人昨晚小年夜在西餐厅约会的朋友圈引起了热议。那家是新开的店,口味如何,勾起没吃过的人的好奇。 大家打趣,难怪昨晚回家跑得那么快,原来是好不容易摆脱了一堆拖油瓶能美滋滋地过个二人世界啊。 拖油瓶之一的唐起云一头雾水地去翻自己老头的动态,什么也没翻到,方应浓也是。 显而易见是被都屏蔽了。 好样的,三天两头搞这出,比未成年瞒着家里谈恋爱还鬼鬼祟祟。 唐起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小声地喊了句我靠。 紧接着,她特开心地同方应浓说:“我昨天还在想作品纸做旧的事呢!一张都不愿意借给我,哼哼,宰他!” 唐成端书房里的纸各种各样,又贵又费心思,还有些自己用顶好用的纸做旧出来,更是耗时间,自己都不太用,哪舍得让家里虎视眈眈的小崽子嚯嚯。 小崽子脸皮厚,三天两头腆着脸说借。 借什么借,还不是肉包子打狗,唐成端才不搭理。 方应浓也是笑开花了,她盯上了唐成端新藏的石头,想借来看看都没同意。 四份二两粉和汤分开装,唐起云和方应浓一人拿粉一人拿汤,回去路上两人商量好见机行事,唐起云开门开得气势汹汹。 一打开门,唐起云就冲里喊:“你们夫妻太过分啦!”方应浓拎着汤走在后,顺手把大门关上。 唐成端心道:果然。 刚刚看到讨论就知道不妙,好在唐成端早有准备,桌上碗筷都摆好了,唐成端迅速问:“刚做了姜撞奶,要不要吃了再骂啊?” 骂骂咧咧瞬时就被堵在嘴边,唐起云拍了拍鞋柜,说:“要!” “来,坐下说。” 方应浓换回拖鞋,往桌上一扫,嘿嘿一笑,“糖衣炮弹,这点可不够。” “什么?冰箱里昨天到的那一堆生鲜和椰子难道不是我女爱吃的?”唐成端故作惊讶道:“诶哟,我两个女什么时候换口味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唐起云闻言立即去厨房转了一圈,而后喜笑颜开地出来,大方地将手中的粉放桌上,但手指没松,还勾着袋子。 她同唐成端商量:“您借我几张作品纸呗?” 唐成端说行,“只能拿5张。” “5张够写什么啊,我们两个人呢,怎么说,也得半刀吧。” 嘶。 唐成端觉得牙疼。 “趁火打劫啊?张嘴就划拉我一万块钱?……行行行,20张,够可以了吧?诶哟,大人也是要独处空间的嘛。” “感动中国没有我爸,但感动家庭的人物一定得有我爸。” 唐成端哼哼两声,用了点力,把粉从唐起云手里拽过来,又看向方应浓手里,没等方应浓开口,就知道方应浓要什么,故做出一脸大出血的倒霉样,连声叹气着让她吃完自己去拿,“行行行,你姐俩正好一人一块,来,把汤给我。” “谢谢大方的爸。”方应浓自然笑眯眯地递过去。 装粉的塑料袋敞口套进碗里,接着捏着汤袋往粉中倒汤,唐成端倒了两碗粉,把汤中豆子多的一份挪到手边,自己开吃。 两个小的可没有被伺候的福分,只自己啧啧几声,自己动手。 文女士见怪不怪,擦完脸,坐唐成端身边接过筷子,一边吃一边分工,今天要忙活的还有很多。 这么着的闹腾时不时会来一场,一家人都习以为常。 打小唐起云就常在方家,唐成端夫妇不用费心管,自由时间多,乐得四处吃喝玩乐,稍微大点,唐起云会想事起就不太好用言语哄骗了,但她同时也开始馋嘴,知道花钱才能买到喜欢但东西,于是唐成端投其所好,赔偿了事。 大大小小都很乐在其中。 早上一家人忙活得团团转,大人忙着收拾肉类、开油锅炸东西,小的就洗青菜、洗水果,听从大人的支配,指哪儿打哪儿。 忙活一早上,大家中午吃的简单,吃过午饭后,一家人轮流洗头洗澡,两个小的先去,两个卫生间一人进一个,文女士瘫在沙发上休息,想起俩孩子的尿性,冲里头喊:“把头吹干了再出来。” 主卧的门没关,声音也能透到主卧到卫生间。 午饭前炖煮的羊肉香味逐渐溢出,唐成端在厨房切着牛肉准备腌制。 吃年夜饭饭前,方应浓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和一个保温杯回去祭灶神,一到家,方应浓就打开了空调。 方应浓从厨房里翻出一个装着结块香灰的小鼎炉,放在阳台的地上,随后打开分层的保温饭盒,里面装着一块水煮腊肉、一块新鲜的水煮肉,分别拿碗装了,隔着香灰炉大概一根手指的距离左右摆开,又从保温杯里倒出三小杯烫过的白酒放在最后。 家里年年都有这么个习惯,供完灶神再吃饭。 往年有老人家忙碌,今年轮到方应浓来负责。 方应浓点了三支细香插香灰炉里,也不知道说什么,便没作声,只半蹲着多撕点纸烧。火舌舔舐着黄澄澄的纸,转眼白色的灰接触到空气变成深灰色。 昨天早上方应浓自己带着备好的纸香回乡下封岁,怕爷爷在那头馋,在坟头前倒了大半瓶酒下去。 方应浓自言自语道:“待会吃饭了再喝昂。” 楼上楼下的热闹传进家中,因为过年,叫吃饭的吼声都变得温柔,不知道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大,一直在播广告,其中夹杂着小孩子的嬉笑声,衬得这个家冷清清的。 家里的小孩一周前被方大姑接走,这个春节在姑姑家和舅舅家轮番做客。 三杯酒逐次往地上一浇,方应浓等香燃尽,把这里收拾了,关门搓了搓手,戴上手套下楼,等她到那边家时,一打开门,热乎气扑面而来,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一身寒气的方应浓从黑沉沉的屋外踏进敞亮温暖的屋里。 去洗手的功夫,碗筷都摆好了,唐成端正在倒酒。 桌上五副碗筷,五个杯子,唐成端逐一倒满,又将其中一空碗夹满了菜,筷子横放在碗上,他说:“老师,吃饭了啊。” 椰子鸡火锅沸腾,甜香味四溢。 四个杯子在半空中相碰,文女士说:“你们爱喝多少喝多少啊。” 方应浓舒坦地过了个年。 正月初五一过,方应浓精神抖擞地跟唐成端办事去了。她迫不及待地想把手里的烫手山芋甩出去,但跨国领养手续繁琐,并不是方应浓想快就能快的。 手续全部办好后,方应浓找了时间跟家中亲戚直言,她只找了方大姑和舅舅,这两位是父母的兄弟姐妹,其余人等皆不太相干。 出门前唐成端问她需不需要自己,方应浓摇头,说我可以。 从前送走孩子,方大姑和舅舅生气到失去理智,报警举报方应浓贩卖儿童,但到了派出所,方应浓一切手续都有,摆出文件,此事只能大事化了。 警察劝双方握手言和,方应浓咬死不说具体的,两位长辈气得跳脚也无可奈何, 两位反应如她所料,一开始都是激烈反对,大骂方应浓不讲亲情、没有道德冷血无情,方应浓不生气,只在心里乱想谨防。如果他们一直冷静不下来,自己会不会挨揍。 以一敌二,方应浓还是不太有谱的。 心里有点害怕被揍,面上却装得乖巧。 方应浓等两位发表完自己意见,安静了一下,说:“可已经定下了。”再吵在骂也不会改变这个既定事实。 方应浓一提起这个,两个长辈就牙痒痒。方才两人一顿火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方应浓就是不生气。 先斩后奏,吃定的就是他们不是法定监护人。 方应浓一边掏东西一边问:“姑、舅舅,我们能不能不吵,好好聊一下?”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又就听到方应浓说:“你们要实在生气,就报警抓我吧,我反正是没办法也养不起孩子的。养了她我学业怎么办生活怎么办?” 方应浓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她实话实说:“我一到换季就要生下病,从小身体就不好,连安安都习惯照顾我,我知道个什么照顾人啊?最后两个都得变乞丐。” 今天方应浓走的是卖惨路线,两个长辈看明白了。 “你太自私了。” “我自私有问题吗?难道孩子你们会帮我养吗?” 两人家里都是有两个孩子的,说不出不就是养个孩子这种话,正是因为说不出 ,才沉默下来。 “我养不了,你们也养不了。姑,舅舅,你们生活这么大的压力,也体谅体谅我。而且那家人家里扎实,一直都有保姆照顾三餐,方悦臻跟着只会生活的很好。我虽然跟我爸妈不太好,但和这小孩没关系。” “而且站在我的角度,我当然希望她过得不错,以后才不会有困难了来找我。你们说呢?” 木已成舟,他们说呢?他们说个屁啊。 方应浓卖惨是有效果的,两位长辈不被激怒就能沟通,她直言自己的难处,被骂什么她都点头说是,反而让人骂不下去。 眼见得两人神情有点松动,方应浓拿起桌上复印的一堆文件,介绍领养人的家庭情况。说的时候,她隐去了对方是唐成端同学这一段关系,借口是爷爷的旧识搭的线。 老头子疼这个孙女疼得跟个眼珠子似的,什么事干不出来。 “人家夫妻事业稳定,这是人家的收入证明,不用担心物质上亏待。对方丈夫看重妻子,不想妻子冒险,他们家只会把这唯一的孩子看得很重,他们不是不能生,在国外想要个孩子途径很多,只是正好这时候遇到了,觉得合适。” 言下之意是别人也不是别无选择。 方大姑听懂了,又骂她:“我们是那种不要脸起打秋风的人家吗?” “什么时候走?”舅舅这时候问。 “明天。她已经过去跟着新爸妈了,别见了,见了也算多余,新爸妈也不会乐意。” 长辈沉默下来,走时说方应浓:“你爷爷怎么会养出你这种孩子呢?” 方应浓丝毫不恼,“谁知道呢。” 二十六 方应浓是真开心。 家里重新变得安静自在,又变回了只有她和唐起云两个人,更重要的是,压在方应浓心头的气挪开了。 这团气,压在方应浓心头很多年,随着醒来的时间越久,变得淡了不少。现在好了,终于不用再为此费心。她对方明勤的情感期望早就磨没了,后来的不满都源于那对父母对她的算计,以及亲近家人为她操心记挂。 她可以因为爷爷奶奶的恩情而不在意方明勤夫妇的所作所为,但方明勤哪来的脸,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接下方悦臻呢? 在方应浓生活里捣乱里的一大烫手山芋终于被送走,麻烦减少了,但自己拥有的还在。 方应浓的前路,以后好好坏坏,都是崭新的。 去掉郁结,会是她新生的意义吗? 不知道。 方应浓也不想去探寻。 方应浓高兴地拽着唐起云立刻对家里进行大扫除,不顾已经入夜,外面只有月光,将被褥拆洗晾在阳台。 两人分别洗澡后,在书房开了一瓶白酒庆祝。两人自小养在老人膝下,连酒量都像极了那老头,喝到半夜,都还很有精神头,拉开窗齐齐伏在窗台上看星星。 初五以后,气温上升,夜间的风都不再刺骨。 以旅游业为支柱的城市,抬头一看,都能数得出头顶上闪闪的星星。一看明天的天气就很好。 “是啊是啊。”唐起云附和,“适合去约会嚯。” “那我呢?”方应浓问。 “你爱干嘛干嘛去。” 方应浓翻了个白眼。 唐起云恋爱不断档,每天都在享受甜蜜的泡泡,接力到现在,方应浓已然弄不清如今是哪位,她也不想去弄清楚,反正过段时间又会换,方应浓才不想这么折腾自己呢。 不过偶尔方应浓会问一嘴,得知学弟还在努力,她轻轻地哦一下,就不再继续问了。最多心里补充一句再接再厉。 惦记着约会,唐起云没有通宵,觉得时间差不多得了,摁着方应浓一起睡觉。虽然各自有房间,但两人还是爱往一张床上挤,尤其是要说小话的时候,扯着被子一蒙头,小声的嘀咕都被蒙住。 家里这群人,谁高兴起来没点日夜颠倒的毛病,兴致高昂时,写一夜字都是常事。 在高兴面前,作息随时都能让步。 第二天唐起云早起一点,踩着点出去了,方应浓在床上赖了会儿,估摸着时间,懒洋洋地起床洗漱,抱着本书去了工作室。年后她一直没空,周允庭手头上借得那本已经看完,托方应浓换本,说到时候请她吃饭。 方应浓也很乐意被托。 左右拉扯这招,周允庭倒是使得称手。 这会儿是饭点,工作室里只剩一个人在写字。 周允庭听到了脚步声,头没抬,说:“小师姐,稍等我一下啊。” 方应浓把书放周允庭的桌上,随手扯了张板凳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看他写字。看了会儿,方应浓开口:“你们最近不是行书课?怎么又开始写篆书了,最近写过吴让之?” 周允庭正在临的是吴昌硕,起笔随意收笔爱戛然而止,同吴让之的垂露出锋全然不同。方应浓看出来周允庭在有意识调整,但偶尔还是会带出那么点不同的味道。 “老师最近拿了不少篆书字帖给我写,让我看看哪个更喜欢,让我趁最近没那么紧张的 适合,定一下创作。” 方应浓一听就明了,这是唐成端要抓周允庭五体创作,不愿意周允庭上大学前有任何短板。 唐成端是真喜爱这个学生。 这本可以在高考后抓,轻松又自在,还有时间,但在高考前抓,唐成端自有他的考量,考试的高压和高强度的练习会让精神高度集中,学起东西来事半功倍,写累了可以换换的书体也多了一种,权当放松了,主要是能多个一年半载掌握。 多个一年半载的余地领悟,周允庭手上的功夫能长进不少。 唐成端对爱徒这样一片拳拳之心,是个人都会识好歹。方应浓想起了以前周允庭对唐成端一直很尊爱,连带着她,周允庭也顾得很周全,于是想,何止是很识好歹啊。 简直是牺牲自己让老师开心的孝徒。 读书时候方应浓和周允庭两人关系平平,快三十岁时在异地因工作相逢,借着同门这层身份,才一起多吃了几次饭。那算是熟稔起来的开始。 不过才见了几次面,方应浓就和周允庭结了婚。 提出结婚的是周允庭,很突然,甫一相见,周允庭就提:“小师姐,我有事想跟你商量。我也是刚刚突然起来的想法,小师姐你琢磨一下。” 竟然是提议假结婚。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方应浓倍感吃惊,乍惊过后,便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个师弟是在起什么幺蛾子,反问周允庭:“你脑子进泡了?” 在同门面前,方应浓脾气一直很好,说起话柔和,偏这样的柔和大家听久了都怵,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反问,透着抓示范时的气势。 周允庭从没怵过方应浓,闻言说起其他的来:“我刚刚好像碰到了你同事了,”对方似是随口问道:来接小方啊,这么早就去约会? 真阴阳怪气,真酸。 周允庭闻言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阵,直把人打量得心里发毛,才回:“约会还分什么早晚。”这位男士长得不怎么样,还怪八卦的。 方应浓听了形容,大概知道了对方是谁,嗤笑出声。 同事中有热心肠的,从方应浓入职时就忙活,奈何方应浓并不想入相亲市场,连连拒绝,没想到没过几天就有一位男同事直接来问她为什么不同意见面? 方应浓当时问:“你谁啊?” 把人当场就给得罪了,往后瞧见方应浓总免不了一番阴阳怪气。 复述时,周允庭语气轻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下抿,透出一点瞧不上来。方应浓不以为意。 又问方应浓:“小师姐,我在你这儿算不算差?” 方应浓的狐疑直接摆在脸上,她盯着周允庭看了一下,笑道:“你不行。” “我怎么不行?” 周允庭一一列出自己的优势来,同门、年轻、能赚钱,长得也不错。看这架势,倒是像认真的。 越是瞧着认真,越是没道理。方应浓被他那句年轻给逗笑了,仍是拒绝。 周允庭说:“我认真的,小师姐。我也时常遇到不少麻烦,窗户纸没捅开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自己远离避免,烦。刚刚起了这个念头,是越想越觉得可以,你可以帮我,我也可以帮你。” 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去,方应浓从没把这些放进眼里。 唐成端最放在眼里的爱徒,原来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货色。方应浓心中再是不快,却也不是前几年凭着性子来的女孩子了,时间越过,她越发懂得唐起云那副脾气的好处,自己也知道了几分掩藏。 不过此刻,不直言怕是无法摆脱现下的死缠烂打了。 “你图什么?”方应浓问,“说实话,不然这顿饭是没法吃了。” 约是椰子鸡,方应浓很喜爱的一道菜。搁前几次相约,方应浓不会觉得有什么,初到一地,自然是找口碑好的吃。可碰上这事,由不得方应浓不多想。 若只是好心替方应浓解围,大可不必如此,若想寻位志同道合的盟友,比方应浓合适的大有人在,并不缺个方应浓。 两人既无前情,也无后缘,方应浓自忖,还没和周允庭关系近到能扯到这样的事上。 这事怎么看怎么怪异。越想方应浓竟想出了火气,惟恐唐成端走了眼。 周允庭笑了一下,无可奈何,终于是坦白了实话:“因为老师。” 方应浓更加摸不着头脑。难道唐成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灵光了?竟然还会做这种让徒弟娶女儿的糊涂事。 不应该啊。 牵扯到唐成端,方应浓直接挂脸。 周允庭指着头顶,“你爱吃椰子鸡,是老师交代的。这家店是我查过口碑不错的。我们进去说,好吗?” 前几年有关方应浓的口舌是非人尽皆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闲言碎语,话里话外都是方应浓的报应还没到。 方应浓信这些才怪,但她在意唐成端。 为着这句唐成端交代,方应浓再是生气,也下了车,冷着脸同周允庭上电梯进店。服务员来去几次,桌上摆上鸡肉蘸水,盛着椰子水的汤锅坐在点了火的燃烧炉上。 “小师姐,刚才的话恐你误会,我向你道歉。我绝无别的意思。”周允庭把蘸水推到方应浓面前,“老师确实有过这样的交代。说是好久没见到你。” “我每次上家里去吃饭,老师都会准备好几种蘸水,其中总有一碟蘸水里是酱油和水多,不是我们那儿的口味。我这次来,他知道是在这儿后,惦记你不爱做饭,特地让我来看你一眼,让我尝尝这边的饭菜好不好吃。” 这个开头让方应浓一怔。 周允庭细细说来,都是些平日里的小事,被他看进了眼,记在心里。 “老师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最挂记你,怕你吃不好。我爸大龄有的我,算起来,老师和我爸差不多年纪,但我爸的头发还乌黑,老师头上却有白头发了。” 桌上的汤开,周允庭把鸡肉下进去,重新盖上锅盖,水汽裹着甜香味从锅盖的通气孔中溢出。 隔着水汽翻腾,方应浓看不清周允庭的神情,只听见他说:“也许你并不把那些乱七八糟当回事,但终究是烦,有我做盟友,起码我能帮挡住你耳边的清净。咱俩师出同门知根知底,没有人能比我更让老师放心了。” 周允庭总结他俩的联合:“互相帮助,相得益彰。” 敢情是为了唐成端啊。 方应浓心头的莫名其妙和疑心消了一半,甚至还被他这份师徒情给震惊到,调侃的话都到嘴边了,说出来就变成了:“你们师徒可真情深。” 方应浓是头一次见这样为了老师掏心掏肺的徒弟。可真行。 这要是让唐成端知晓,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这有点太随意太草率了吧。 方应浓眼珠子一转,生起促狭之心来,她的目光落在周允庭的嘴唇上,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得让我满意才行。” 这样一说,她是存心想让他面露难色,有开头那样的遮遮掩掩,后面的感情牌方应浓是不太敢信的,却没想到周允庭笑了。 方应浓心头一跳,随即就听到周允庭说:“包你满意。” 二十七 周允庭写完那张毛边,盖上字帖,就捏着笔站起来出去了,几分钟后又进来,洗好的笔晾在迭好作垫臂的毛边上,又往墨碟里兑了一点水,最后将桌子收拾一番。 方应浓贴好了刚刚上来时打印的投展要求,正站在原地看。最近有两个展开始征稿,一个草书一个行书,征稿时间一个半月。 待周允庭把书放进底下柜子,走到她边上一起看,方应浓指着其中一个钱多分量也重点的说道:“你先准备这个,用《陈情表》写。” 周允庭将两个投展要求都看完,觉得另一个展虽然钱少一点,但时间足够,不赚白不赚,于是说:“我想两个都投。” 方应浓斜眼看他:“哪来的钱串子。” 周允庭笑着带上门,问方应浓想吃什么。 下了楼,路过的小炒粉店人都挤到了门口。 这会儿外面不论哪家店都是得排会儿队才能吃到午饭,方应浓想着快些省事的,就说吃粉吧。 两人便跑去吃学校后边的粉。 过了马路往前走了十来分钟,老远就瞧见了排到店外的队伍。 到队尾续上,周允庭让方应浓去找张凳子坐着,自己一人排队,等几分钟后排到了他,掏钱换成两张颜色不一样的小票捏手里往前轮,待两碗粉交到面前,加好料回头一看,方应浓已经占了两个座,冲他招手。 两碗往桌上一放,面上都堆了一大勺辣椒酱。 方应浓把看起来粉少一点的那碗挪到面前,筷子一拌,浅在碗底的骨头给小料和辣椒酱润出了余地,味道几下就给拌匀开来。 碗里要了锅烧,酸笋和酸豆角多一点,两滴香油一勺白醋,加了香菜,没放酸萝卜和小葱花,淋了小半勺骨头汤,是方应浓惯常的吃口,不知何时被周允庭记在心里,在此时献成殷勤。 周允庭还没落座,一手把在冰柜门,微弓着背在冰柜前看。很快周允庭夹着两瓶水回转过来,放了一瓶在方应浓的碗边,继续排队前的话题,同她商量用纸尺寸和创作内容。 方应浓吃饭时爱喝水,一碗饭三大杯水,这个习惯不好,却总也改不过来,后来吃周允庭做的饭,周允庭每顿饭都爱做个汤。 结婚后夫妻相敬如宾,周允庭有心观察方应浓的爱好,自然什么都会发现。现在周允庭的有心提前了。 方应浓心里快活极了,觉得自己的运气还是这么不错。 她自来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从没跌过大跟头。 有长辈护佑、有手足爱护,还有三四朋友往来。学习上不算出彩,但也是稳稳当当,自小到大的各种升学考试从没出过差错,年近而立,老大个人了,都还能借着长辈的光。 如今也眼看着就要心想事成。 吃完饭回去,一盏盏小灯下,大家一边打印稿一边叽叽喳喳。 大家都看到了贴在门口墙边的两个投展要求,大部分人还没开始创作,能投的只有几个,投展主力军是应届生。 方应浓这会儿备受欢迎,这坐坐那坐坐,帮着定他们各自要投展的内容,转一圈,那头周允庭写出来第一遍草稿,张嘴就叫:“小师姐。” 方应浓没空理他,只摆摆手:“等着。” 周允庭想了想,自己改改章法,又琢磨起另一幅的创作内容来。 平日里不见对方应浓这么亲热,一有事就知道找方应浓,周允庭头一次觉得同门碍眼。 过了会儿,周允庭又连叫几声:“小师姐。” 忙的时候最烦催,烦得方应浓回头鼓着眼瞪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周允庭挨瞪还笑的出来,丝毫不恼,继续忙活自己的。他平时也是常被唐成端指着做示范的,大家心里不管怎么想,面上对周允庭总是笑眯眯的,被这么明着嫌弃不耐烦的,也就只方应浓做得出。 周遭几个女孩子被这连环叫给叫笑了,让方应浓先去看看。 方应浓却说先忙咱们的,让他等着。 周允庭有什么问题,经常给她打电话,可比其余人方便快速得多,自然是不用管他。听在别人耳中,就感觉有些奇怪,听着好像亲厚得很,但方应浓后来转到周允庭面前,突然冷声呛他的那句:“你觉得呢?”大家都听到了,纷纷回头偷摸地打量。 方应浓虽然很有威严,但平心而论,她可没对同门挂脸过。 有一个人觉得好像不太对,接着就会有第二个人也同样觉出。 他们这群靠手上功夫吃饭的,天长日久地跟古帖打交道,靠眼靠手更靠心。 一旦有人开始怀疑周允庭是不是得罪方应浓了,后面就忍不住观察。总是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譬如周允庭习惯到了五点就起身去洗笔,除去天气不好,他每天都和同学一起去打球。洗完笔回来,方应浓问他:“这就走啦?晚上能不能都改出来?” 大家精神一振,手下放慢了速度,都竖起耳朵听,坐在边上的甚至都偷摸着看。 周允庭下午见方应浓被团团围住,没自己什么事,便搞出两张创作内容来,写出来的草稿上,章法改了却又不改完,故意放着,等着方应浓来看,挨了骂见方应浓常坐在自己对面才觉得舒坦。 小心眼发作,周允庭自己也觉得稀奇,怪道看别人总是打打闹闹,原来竟是这么个酸甜劲儿。 他舒坦了,方应浓却不高兴。 有爷爷开头,家里总是不缺来吃饭的学生,一家子从老到少,都多少有点见不得别人浪费自己所长的慈悲。 再想三想四,方应浓也不敢误人前途,她见识过周允庭日后的高度,恨不得从现在开始周允庭一心砸进去,心里最担心的是周允庭在这种关键时刻被分散注意力。 这不,想什么来什么,下午就给她来了这么一出。气得方应浓牙痒痒。 方应浓怀疑这人是为着中午她拒绝了他明天送她去车站一事而用投展故意烦她,因此下午对上周允庭,丝毫不留好颜色。 周允庭号不准方应浓的脉,便腆着脸冲方应浓笑:“一定能。” 周允庭带着大家的同情走了,方应浓待到众人去吃晚饭了才回家。 再往后,众人逐渐发现,方应浓对周允庭好像特别严厉。 也不知道是为何。 二十八 二十九 三十 三十一 三十二 三十三 三十四 三十五 三十六 三十七 短暂的一天,给周允庭充满了电。 方应浓在这周四的下午,也有约。是有着一年之约的郑泉。 两人见得并不频繁,郑泉除了需要操心学业以外,他在外接的工作时常需要周末出差,两人相约的时间只能趁周中协商。 郑泉在校外自己租了房子,方应浓因此蹭过几次饭。 上完下午五六节的课,方应浓就去了市中心。两人约在市中心见,郑泉给方应浓带来了礼物,是清明节郑泉主持漫展时买的周边。 有两份,一份是方应浓拜托郑泉带的,打算送给唐起云,一份是郑泉送给方应浓的,他见方应浓为朋友准备,自己却没有,便贴心地为方应浓准备一份。 这真是一位很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人,简单的心意很容易让别人觉得他很周到。主打一个贴心满分。 郑泉时常会趁出差为方应浓带份礼物,并不贵重,方应浓收着没有心理负担。礼尚往来,方应浓会在AA之外,请郑泉吃饭或者喝酒。她不想为了还人情而另外花时间准备。 第二次收到礼物后,方应浓顿时就理解了为什么徐时宁说郑泉在学校很招人喜欢。 可惜方应浓礼物照收,收完以后,真挚地夸赞郑泉果然很会骗女孩子。 郑泉摊着手:“这不是没骗到你嘛。” 方应浓嘴角轻轻勾着,抬了抬眉,笑意并不明显:“哪里会缺我一个?谢谢你,不过下次不用带了,我请你吃饭,感谢你这段时间的贴心和陪伴。” 郑泉听得很明白,这是关系终止。心中有点可惜,省事的同伴不太好找。 他点了点头,拦腰抱起方应浓,一边亲一边问:“下半年安排好了?” 方应浓用大拇指轻轻刮着郑泉胸前的红珠,没否认。 郑泉没打算多问,转而说起了其他的。 傍晚六点,方应浓去吃了一家新开的串。她一边吃东西,一边跟唐起云通话,讨论现有的石头。两人在网上经常接刻章的单子,除了各自在学校中的积累,家里还有老父亲的支持,顾客一直挺多。 有顾客有石头偏好,指定要什么石头。特别是有钱的老板,蛮讲究的。 家里石头的样式非常多,两姐妹准备回去,求老父亲在给些好石头的渠道。 五一的前一天,方应浓和唐起云都到了家。 一到家,两人先给爹妈打电话提醒傍晚有接下班服务,两女赚了点钱,正好出去享受一下。 唐成端一听,就知道有鬼。 啧。 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 家里两个女孩子抱着衣服去洗了个头和澡,收拾完毕,双双冲出去接老父亲老母亲下班,一人接一个,在约好的地点汇合。 整个晚上两人都像个勤劳的小蜜蜂,在唐成端和文女士面前殷勤小意地伺候。 他俩意图太明显了,文女士看破不说破,怀揣着看戏的期待,毫不留情地指使孩子,一会儿说自己想吃冰淇淋,一会儿要喝汤。 唐成端看了文女士一眼,说我也一样哈。 夫妻俩脸菜都不好好夹,把孩子指使得团团转。 “好嘞。” 回去路上,唐成端想到爱徒在学校里,没时间来工作室转悠,就抓方应浓明天去工作室干活,方应浓点头答应得很爽快,一点条件都没提,唐成端直啧啧。 “说吧,又想怎么哄你老子了?” 唐起云和方应浓对视一眼,齐齐哎呀,“哪至于说这个,这不是也让你们享享福嘛。” 唐成端假装没看到这姐俩的眉目官司,拉长了声调:“哦——这样啊。那我可真感动啊。” “是吧是吧。”唐起云自己也点着头肯定自己。 两姐妹在前头一唱一和表衷心,问唐成端信不信他们,唐成端一听,就知道重点来了,挑着眉没说话。这两姐妹也不尴尬,自己把话给接了,说了会儿,后座的父母都知道了这场殷勤的诉求。 很好。 唐成端说:“求我啊。” “宇宙好爹,求你!” 唐成端微笑:“是不是得给点中介费啊?外面租房中介都得要一个月的房租,我不要那么多,这样好了,五一和暑假,你俩自己安排,到时候中介费从工资里扣50%,很公平吧?” 方应浓amp;唐起云嘴巴动了动,咬牙赞同:“……确实。” 文女士在后座忍俊不禁,偏开头,怕自己笑出声。 第二天,壮丁方应浓老实上岗。 周允庭背着包也来了,大清早的,还拎着楼下买的一袋水果,放方应浓面前,坐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开始刷试卷。 难得一天的假期,高三生除了周允庭,其余的都在家或者学校里忙着刷题,来工作室的都是高二和以下的,方应浓教起来得心应手,拿着洗好的水果一边啃一边在两间教室转来转去。 半早上的时候,唐成端过来了,看到专业教室里坐着的周允庭,眉眼不动,接了方应浓递过来的水杯喝了几口,去了隔壁兴趣班上课。 周允庭刷题认真,半天都低着头,早上安排的两张试卷写完了,自己批改,琢磨完错题后,才有空休息,盯着正坐在前面坐姿给师弟示范的方应浓看。 这会儿,也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隔壁下了课,唐成端拿着杯子过来,正好瞧见了周允庭的笑容。 周允庭也冲唐成端笑。老父亲心里叹了口气。 一想想,以后这两人会结婚,唐成端就觉得这绝对是爱徒的手笔。慈爱的老父亲对自己的女儿永远有柔弱滤镜。 这两年周允庭的殷勤,唐成端有心,自然都看在眼里。 唐成端并不打算管年轻人那些事,这才多大,考虑什么早着呢。 他也不担心,方应浓拿捏有度,没嚯嚯周允庭的学业,自己也稳定,其余的,让他们年轻人自己来吧。只是……唐成端不免会感叹,他知道自己爱徒心性好,但不知道会这么好。 真早熟。 唐成端溜达到周允庭身边坐下,问他最近学习,师徒二人聊到专业生下课,午饭周允庭跟着一起去唐家吃。 学生来家吃饭是常事,唐成端带了道菜回去。 午饭后周允庭离开,中午没午休,开始刷下午安排的试卷,唐成端父女在家睡了个午觉才出去。 周允庭在工作室待了一天,白天将一天的安排搞定,晚自习周允庭不去也没关系,晚上的时间空了出来,正好唐成端晚上不在,能好好跟方应浓说会儿话。 第二天周允庭老老实实去上课。 三十八 南方的上半年,雨季漫长。 进到五月,淅淅沥沥的雨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周允庭忙忙碌碌,时间好像被加速了,他没空看手机,联系方应浓的频率也不像之前那么频繁。到了六月,时文颐没了课,天天大清早往图书馆跑,一心准备期末考。 高考前的几天,周允庭去找考场。 方应浓正在图书馆了,接到电话,悄悄地起身,去到外面。 连绵的雨珠不断落下,撞击地面的声音规律且清晰地透过话筒传到方应浓的耳内,还有脚步声,清楚的、带着点回响的说话声。 方应浓问:“上楼了?” 周允庭说是啊:“我的考场在五楼。”他的考场不在本校,但以前来过,不算摸瞎,举着伞在底下晃悠了一圈,才确定了是哪一栋楼。 考场找得很顺利,重新撑起伞走回雨里,周允庭跟方应浓说起暑假的打算。 听起来是一点都不紧张,都在规划几天后的时间了。 方应浓听着周允庭那边的雨声,突然间,想起来了前几年自己考完在校门口有看到过周允庭,便问:“你家里有跟我同届的亲戚?” 周允庭一时没反应过来, 疑惑发问:“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待方应浓将那次瞥见说来,周允庭才想起来。确有其事。只不过不是因为亲戚。 “反正放假,我在家没事做。你出来时很高兴,我看一眼,就知道你考得很好,我也就很高兴了。” 方应浓诧异:“你有点早熟啊小师弟。” “是啊,喜欢你。” 既然如此,方应浓便也明白了周允庭的心思并不是补习时起的,“那补习也是蓄意的?” “我不能放过任何的机会。” 上辈子也有过补习这一事,时间比较短,只在集训期间接受了周允庭的乐于助人。当时方应浓也确实觉得这位小师弟在乐于助人,心中感叹过果然是老父亲的爱徒,所以过程里方应浓一直很保持距离,也从未让周允庭去过家里,尽量避免暴露自己本性。 后来爷爷去世,方应浓心情不好,跟谁都不爱说话。集训后方应浓忙于文化课,有邻居和班里的同学帮助,方应浓没让在周允庭继续补习,在高考后请周允庭吃了一顿饭作感谢,两人自此没有交集。 方应浓自己捋顺了一些,福至心灵,突然对上辈子的结婚产生了一点点怀疑。这辈子因为喜欢而借补习靠近,上辈子为什么接近呢? 聊到这了,疑问自然而然地问出:“我和安安,正常来讲,别人都会喜欢安安多一点,你看,平常在工作室里,她对人有耐心、有爱心。你是为什么喜欢我呢?” 唐起云很招人喜欢太正常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起云的脾气比方应浓好。 周允庭思索片刻,说:“因为是你。” 在见到方应浓之前,周允庭就通过墙上贴着的临摹认识了方应浓。临摹上的线条如同周允庭对方应浓的初印象——干净有力,十分好。 后来见到了,也确实如周允庭的想象。 有时候睡前发呆,周允庭想到的都是那副临摹。 方应浓曾问他:“除了学习和辅助学习的以外,你是不是没有自己的爱好啊?” 本来是个毫不客气的问题,配上方应浓的语气,却没让周允庭觉得冒犯。 他记得当时方应浓露出的那个眼神,目光直凌凌的,里头没有好奇和探究,看起来像是对他这种学生见多了,所以透着了然,惊得他心一紧。 这是个锐利的女孩子。方应浓的直觉如同她的下笔,准得不可思议。她并没像别人一样,说些套话。 周允庭回去一路都在想着她。 他意识到方应浓对自己的吸引。 若不是有方应浓的启示,周允庭在最初权衡的时候,应该不会走上这条专业路,可能至今,仍然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爱好。 周允庭没法分辨,这么关注方应浓是因为什么。 周允庭很难给出心动的具体原因,可关注方应浓是事实。 “小师姐,也不是什么都要有理由的,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不管因为什么动心,情始终是情。他的眼神总是忍不住的跟着方应浓转,方应浓的一切都让他在意。 方应浓找了个位置靠,问:“暗恋我多久了?” “很久啦。” “要是我一开始拒绝了你呢?” 周允庭毫不在意:“那我继续等呗。我会变好的,总有一天能让你看得到我,如果还是看不到,那我再努努力,想想别的办法。条条大路通罗马。” 好恋爱脑的发言。 方应浓一怔,更不明白这个人了。 “可是我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坚持?” “人不能太贪心,我喜欢你就行了。我一定要成为你最信任的那个人。” 方应浓没打算现在相信,但也没说什么,只提醒他:“一口可吃不成个胖子啊。” 周允庭笑嘻嘻:“等你回来,我带你去钓鱼。”还不待方应浓回答,他自己下了保证,“你放心好了,考完我就回工作室天天写字,把手感找回来,你回来看,满意了在跟我去,可以吗?” “行啊。”方应浓答应。 闲聊完,周允庭回家,方应浓继续进去复习。 高考的两天,仍然下着雨。方应浓在考前的晚上,问候了周允庭,周允庭正在收拾第二天要带的考具等东西,都收拾好了,周允庭去洗澡睡觉。 路口的交警上岗早,街上早早禁了鸣笛。 开考当天,雨水如注。 父母请了假陪考,一起吃完早餐,送周允庭到校。 周允庭不嫌麻烦,穿着人字拖出行,多带了一双鞋,蹚水进了学校,上了楼后用书包里的毛巾擦脚换鞋,将人字拖放在教室外。 最后一门文综,他写得快,提早交了卷,出来时雨已经停了,绕过积水,周允庭跟迎上来的父母笑说:“没什么大问题。” 周允庭站到父母身边,一家三口没先离开,而是继续陪着周围的父母站着,三人凑在一起商量着晚上吃什么。周围一堆的陪考父母有好几个是认识的,其中也有周允庭的同学父母,早交卷的同学陆陆续续地出来,凑在一起对答案。 周允庭找了个空,给方应浓打了电话,说一切顺利。 三十九 图书馆一到期末人满为患,方应浓不是个能早起的人,去了几天将自己需要的书籍都找出来,搬着东西去食堂复习,复习完还能直接吃饭。 期末考试分散,这学期有几门选修课在同一周考试,选修课学得不深,考试范围老师也也提前划好了范围,几乎等于开卷,并不难,所以方应浓的重心在理论课上,每天查资料看文献写论文。 期末要交的作品,方应浓抽了一天去教室写出来交给班长。 六月还剩大半,方应浓不再出去,每天在寝室里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赚钱,待月底考完选修课,立刻收拾东西回家。早上七点半的高铁,中午十一点四十七到达。 唐起云最后一门考试的时间排到了七月初,会比方应浓晚几天回来。 中午十一点整。 工作室里,周允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唐成端看了看时间,想起方应浓说的不用来接,心里什么都猜到。 周允庭走到门口道别时,唐成端似是随口问了一句:“今天这么早回去吃饭啊?” 周允庭大步往外迈,透出些急切,回答的话语从走廊里传进来:“临时有点事要忙,下午估计没空来,明天见啊老师,拜拜。” 臭小子,唐成端心想。 跑到楼下的周允庭坐着小电动出了供销社门口往巷口去,中途停下来买了几袋子水果和方应浓爱吃的那家手撕鸡,到达车站时正好十一点半。 车往路边一停,在阴处等了十来分钟,周允庭擦着汗,终于看到了那道不急不慢的身影。 笑容不自觉挂在脸上。 方应浓一下车,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衣服瞬间紧贴身上。 走的快了会更热,方应浓保持匀速。从下车到出站口这一截路,不算太长,走得方应浓脸有些红,汗珠子不断往下冒。手上的手持小风扇吹出来的全是热风,聊胜于无,她还是一路举着。 六七八月,是家里最热的阶段。 方应浓被热得有些蔫儿,话都不想说,行李箱被接过去,周允庭递过来包着两层纸巾的矿泉水,冰冰凉的,贴脸上好好地滚了几圈,再拧开灌几口,方应浓才舒服地吐出一口气。 在原地站了会儿,两人离开,行李箱放周允庭脚边,方应浓跨坐上后座,往后挪了挪,和周允庭隔开一点。 这时候两个人都是行走的发热器。 电动车开动而带动的风吹掉许多热气,头顶阳光炙热,方应浓一手挡额,感觉发顶被烤得有些灼痛。几分钟后到了方家小区,方应浓在小区门口炒了青菜买了米饭带上去。 许久没有人住,家里一股灰尘味。 周允庭毫不见外,自动开始干活。将屋里窗户打开通风,开了电闸后,所有风扇和空调都打开。 方应浓去拧开水闸,放了会儿水后,两人轮流洗脸洗手,方应浓先将床上用品抱下去晒,中午日头大,晒上个半天,晚上睡得也舒服。这些东西偶尔文女士会过来晒晒洗洗。 周允庭则是先洗了烧水壶烧上一壶水,再去收拾客厅,吃了午饭以后,才开始仔细打扫。 方应浓问:“我爸知道你下午不去吗?” “知道的。” 方应浓能想象到老父亲的白眼,抿住唇忍着没笑出来,转而说起晚上自己得回那边吃饭,文女士早就拟好菜单了,“明天中午请你吃饭。” 周允庭问:“我可以提一点小要求吗?” “你说说看。” “我明天早餐也想跟你一起去吃。” 还以为是什么要求呢。 方应浓颌首:“行啊。” 家具上都是蒙了防尘布防灰尘,收了防尘布后,除了书房,里外都是主要擦洗和拖地。洗衣机进行消毒后,一下午没停。房间和客厅很快干净,两人在书房一边整理一边清洁,费的功夫多一点。 一下午过去,屋子变得干干净净,两人又累又饿,家里没有什么吃的,就只能倒两杯冰水喝了解乏。 时候不早,周允庭看了看时间,准备回家。他出了一身汗,被方应浓叫住,在洗漱台上的柜子里翻了一条新毛巾出来扔给他,叫他去简单擦洗一番再走。 周允庭脸上漾着笑飘进卫生间,几分钟后出来。 送走周允庭,方应浓洗了头和澡,清清爽爽回去吃饭。到家一看,文女士坐餐桌边上摘菜,唐成端在厨房里收拾鸡,她坐文女士边上,拿过一根南瓜藤来撕筋络。 看看厨房,压低了声音跟文女士说:“老爹的爱徒今天在那边帮我收拾了一下午。我觉得他人挺不错的,老爹又这么喜欢他。” 文女士眼睛一下就亮了。 “那个老来家里吃饭的小周是不是?” 方应浓点点头。 “我一听就知道是他,吃饭的时候老看你,啧。” 母女俩凑在一起说小话,唐成端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厨房门口站着瞧她俩,听到了一些,哼笑:“那臭小子中午走的时候怕我多问,跑的可快了。当谁不知道他去干嘛似的。”又跟文女士说,“你还担心她?那死小子敢提,你这女儿就敢应的,要不是年龄不够,你以为哦。” 方应浓一脸无辜:“那是你的爱徒诶。我这不是相信我老爹眼光啊。” 这倒是没说错。 唐成端一直都是方应浓和周允庭之间的信任纽带。 父女俩有共同的秘密,方应浓不说多,唐成端不说破。 文女士瞪唐成端:“你的徒弟,你了解的嘛。他在对你女儿献殷勤啊,你还不上点心?” 一家人就方应浓谈恋爱这个话题聊了半天。 灶上香气溢出,唐成端快手炒了青菜开了一道汤端上桌,端上碗筷继续说,完了保持一个默契:当不知道。 方应浓也没忘汇报第二天跟周允庭一起吃饭的事。 文女士嗯嗯表示知道了,唐成端则是特地看了方应浓一眼。 晚上睡觉时,文女士问唐成端:“你那个学生怎么样啊?” 唐成端懂自己太太的担忧,自己知道内情是很放心,但是不好说,便安慰她:“放心好了,你女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挨了一捶,做作地诶呀直叫。 文女士骂他:“孩子学你什么不好,偏学了你这张臭嘴。” 四十 饭桌聊天聊得太晚了,超市差不多关门,方应浓就没回方家睡。大清早起来,也不等唐成端,自己先出了门。 门被关上。 文女士关了灶上的火,将鸡蛋捞到冷水里过凉,从厨房探出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跟坐在客厅刷牙的唐成端说:“难怪小周暑假愿意在工作室里兼职呢。” 家里孩子一放假就在工作室里待着,就跟那香甜的胡萝卜似的。周允庭正少年情热,近水楼台才是日日所想。 往年唐成端老抓孩子帮自己干活,因此,文女士没怀疑过唐成端知情不报,甚至有推波助澜的嫌疑。 唐成端昨晚上挨了捶,现在说话就收敛了一点,“放心,你女心里有数。” 第一回两人结婚,可以说是周允庭心思深沉,现在这个年纪未来皆有可能,身边还是周允庭,要说这中间方应浓没使什么劲,唐成端才不信。 两回都是一个人,也证明方应浓对周允庭确实满意。 只要女儿不会吃亏,唐成端就不管。 方应浓到约好的米粉店所在那个路口时,高瘦的男孩子正反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上盯着路边,看到方应浓近前,周允庭转身取了挂钩上的两杯豆浆,坐到了方应浓的后座上。 周允庭的小电动暂时扔在这路边。 米粉店排着长队,方应浓问了周允庭最近在工作室上课的近况,了解了一下诸位同门的学习进度,又问周允庭:“你呢?” 周允庭如实说了自己最近在临的字帖,有唐成端偶尔给他做做示范,习帖过程中并不困难,练习过的所有毛边都被周允庭按天收好,就等着方应浓回来看,他说:“都在桌下的柜子里收着呢。原来你用的那方柜子,现在我在用。” “你不是有个柜子在用。” “有新来的小师弟,我不想他用你用过的柜子。” 方应浓无语,不知怎么形容他这个显眼包。以前一点都看不出他是这么小心眼的一个人,但现在能在很多事情上感受到,连示范他都要争一下存在感。可爱意摊开在面前,那些扫兴的话,方应浓说不出口。 即使照目前的样子,就算说出来,周允庭也不会在意。 不知道心态好,是不是成为学霸的前提。 两个人的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方应浓说待会写给你看。 周允庭乐滋滋点头。 吃完方应浓载着周允庭去取他自己的电动车,再一起去临街买了三笼蒸饺,顺路给文女士送去一笼,到工作室时,师弟妹们到的都差不多了,唐成端已经给自己和方应浓都泡了一杯茶。早餐一到,唐成端提溜这着就出去了,坐外面吃。 有方应浓在,大家都很乖顺。 唐成端吃完早餐进来,就看到周允庭和方应浓一人一张桌子示范。新来的师弟妹还没被方应浓严格对待过,对着方应浓笑的十分可爱,等方应浓示范完,还会跟旁边的师姐小声感慨方应浓人真好。 周围师兄师姐一开始都是这样天真,此时俱都呵呵笑,不出声。 有爱徒和女儿在,唐成端告诉方应浓一声,自己提前出去买菜去了。方应浓得着空,也问周允庭中午想吃什么。 周允庭说:“我最近在学做饭,想你来尝尝成果,看怎么样。去你家去我家都行。” 方应浓问:“那你想做什么?” 两人凑在一起小声讨论了一会儿,决定做个方便点的,周允庭问清方家有砂锅,提议花甲粉丝煲,方应浓点头,掏出了钱,跟周允庭说:“家里什么吃的喝的都没有,你顺便帮我买了。”说着方应浓就笑了,“我犒劳一下你,还是你做饭,我也不亏啊。” 她点点桌子,“东西你放这儿,待会我替你洗笔。” 周允庭便收下了钱,随后也下楼去买菜。 中午十二点,专业班和兴趣班都下了课,方应浓抓着两支毛笔去洗了下楼,没骑车,去到路口等了会儿,坐上周允庭的车,回自己家。 方应浓家不太开火,周允庭买东西就买得齐全,豆瓣酱和生抽醋等调料都有准备,饮料零食都满满两大袋子。 做花甲粉丝煲,需要很多蒜。方应浓想要打下手,周允庭塞了一头蒜给她,让她去客厅坐着剥蒜,周允庭自己则是在厨房收拾虾。虾头和虾身分离,去掉虾线,虾头去须,留着煎虾油。 热锅冷油,滑入虾头,小火慢煎。刚开始煎的时候不太需要翻动,周允庭趁煎虾油的空隙,切好酸辣椒,准备好了两勺豆瓣酱,洗好花甲,顺便把小砂锅重新洗了一边放置一旁待用。 这两个砂锅是方应浓和唐起云以前琢磨黄焖鸡时买的,一人一个。 方应浓剥好了蒜拿来切碎,站在一旁,看周允庭举着锅铲轻轻压着虾头。 虾头已经变红,翻了个面,锅中不断翻出小气泡,油圈边上的橙红色越来越明显。虾油的香味逐渐出来。 这架势,看着就很熟练。 难怪结婚后周允庭的厨艺很不错,原来是这么早就开始会做饭了。 虾油煎好,倒入蒜末和酸辣椒爆香,再加入豆瓣酱,炒出红油,关火。加入适量的盐和糖、生抽、蚝油进行调味。 砂锅底部先铺上一层花甲,再是虾,第三层是金针菇,在盖上一些豆芽,淋上热乎底料,加水,盖上盖,上灶头开火。粉丝泡在一个大碗里,周允庭洗着小白菜和芫须,预备出锅了再放。 方应浓在客厅摆上隔热垫,洗好两个杯子并一盘水果。饮料常温,好在昨天冰上冰块,今天正好用上。 周允庭端着砂锅出来时,桌上都已经摆好了。两个砂锅分次端出,掀开盖,方应浓吸了吸鼻子,夸周允庭有一手。 还没动嘴,并不影响方应浓的发挥。 两人对坐而食。 周允庭问:“怎么样?” 方应浓笑眯眯:“好吃啊!比我强。” “我明天中午也可以做给你吃。” 这么主动,不答应才有鬼。 对上方应浓了然的目光,周允庭一点也不心虚。 谁不想和自己心上人多单独相处一下呢。 唐起云回来前,中午方应浓一直都在这边家里吃饭。 四十一 工作室的兴趣班开到八月中。 兴趣班分为两期招生,每期21天,有启蒙班和规范书写同步班两种课型,分别招收一年级以下和一年级到六年级学生,因为报名的学生太多,每个课型都分成早上下午各排一节课,课程内容每天同步。 早上的启蒙班上课时间为8:15-9:45,规范书写同步班的上课时间为10:00-11:30,下午启蒙班上课时间为14:00-15:30,规范书写同步班上课时间为15:45-17:15。周允庭带的是启蒙班。 高考后周允庭去工作室写字,唐成端见他有空,天天报道,顿时就笑了,二话不说,搬了板凳坐周允庭身边去,师徒二人聊了会儿天,就定了周允庭兼职的事。爱徒可比别的学生好用。 被唐成端逮到,谁也逃不掉带课的命运。 周允庭也不在意这点钱,能在老师脸前晃悠才是目的。不过有钱赚到底是好的。 周允庭每天来得都很准时。班里一堆小豆丁,不大懂事,但很会看眼色,周允庭之前的教学经验都是来自10岁以上的小孩,没带过这样大的小孩,在怎么维持课堂秩序以及哄小孩这方面,费了不少心思。 那群小孩好奇心太重,每天只要周允庭不喊停,他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周允庭就能问个不停。私下里周允庭经常捂着额头跟方应浓撒娇说头疼,希望方应浓能多看看他,每每如此,方应浓就会给个白眼。 给兴趣班上课的空隙,周允庭经常在专业班的门口坐着,拿着方应浓给的书看,方应浓要是忙着示范,他就去烧水,给方应浓的杯子续水,下了课,就自己坐着写字。有过警告,他不再在方应浓忙时故意现眼。 方应浓示范不过来时,周允庭会去帮着做做示范。这种情况少,大部分都是方应浓示范,其余人凑过来一起看。 周允庭现在也不计较方应浓给谁做的示范多。 唐起云七月初回来,只是来工作室转了几次。她和方应浓商量好了,两人按月来轮流上班,这样两人可分配的整块时间多,能干自己的事。 周允庭只是上一个半月的班,上完还有一个月休息,两人却是实打实地得上一个暑假。 这样的安排,周允庭最高兴不过。这代表他能见方应浓的时间也是整块整块的。 七月中,有个省级的篆书展开始征稿,连优秀奖都有奖金,方应浓不会放过,除了自己和唐起云会头部,也盯着周允庭写初稿。 周允庭的五体创作都是被唐成端狠抓出来的,除了笔法稚嫩点,没有什么大短板。趁暑假,方应浓继续抓他创作。 墙上每天都会新挂上大家当天写的字,方应浓挨张看,挨张点,有时候看着看着,看到其中一些顽固不改的小毛病,会突然无奈地笑了,这种时候,她对唐成端的佩服会快速增长。老爹脾气真好。 年年进到暑假,学时不断延长,集训的紧张感在不知觉中蔓延,应届生多少都会被紧迫感扰得心态一时调整不过来。 也不说什么,转头问周允庭他头一年学书时的练习能不能找到。 那墙上挂着的练习中,很多毛病太明显,周允庭看上几眼就明白方应浓的意思,想了想,蹲下打开自己的柜子翻。 周允庭偶尔会整理一下自己的柜子,大量的练习会带回去,但成幅的还留着。翻出来后,看方应浓的示意,也挂上墙,顺带解释这是自己第一次临摹的作品。 是号称“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 宋人尚意,强调书家个人情感的抒发。 和唐不同。 唐楷法度严谨,强调整齐划一、注重用笔和结构的统一性,书家个人情感的自由抒发显得次要。尤其是颜真卿等一代大书家的产生,摹仿者甚众,逐渐形成一种疆化了的格式。法度逐渐成为这一时期书法艺术发展的障碍。 宋人书风冲破了唐人森严的法度,走向强调表现个人思想感情自由抒发的方向,强调自由表现个人情感的同时,不怕越出古人的法度,敢于打破前人的规矩.无所顾忌地表现书家的情感。 苏东坡作为“宋四家”之一,其书法沉着、苍劲、豪放,极力追求书法个性与创造,旷达的性情都在笔下体现。 十来岁出头的周允庭笔法稚嫩,却将苏轼宽扁的结体特征抓得正好。 《寒食帖》的结字相近于汉、北碑,结体取横势,体势宽博质朴,横平竖直,包围结构较为方整伸展。章法上特别注重横势,行距开阔分明,由于横势与纵势的有机照应,不但没有给人丝毫的松散感觉,反而有一种浑厚、灵动的气势。 方应浓抱臂,抬了抬下巴让他们自己看:“你们小周师兄小升初时才11岁,大概是八月,他从隔壁教室坐到这边来,这幅临摹是第二年我看着他写的,他学完笔画后头一次临摹就是整篇,当晚就被你们老师贴上了墙,贴了一年。” “自己比比线条,看看控墨差距,那时候你们师兄多大,现在你们多大。再过几个月联考,要还是这个水平,谁会哭我就不知道了。” 这份阴阳怪气针对的是应届生,但更多的人都被臊住,面露不好意思,眼睛在墙上和方应浓之间转悠。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对比。 周允庭侧头看着方应浓,欢喜让他的眼睛看起来特别亮。他毫不掩饰,但此刻没有人注意到。 好些年前的事了,方应浓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周允庭心里高兴。高兴之余却也明白,自己这是沾了天分的光。天赋和运气也是自己本身的一部分。 周允庭父母培养孩子不走寻常路,给予孩子最大的选择自主。 周允庭还小,不太懂未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实现,所以学习的目标放在成人身上,参照成人行事来规划自己。再不懂事,周允庭也知道自己父母做事不随大流。 成人的规则和孩童不同。 平心而论,周允庭做事目的性很强。 当初小升初除了附加题以外,还有卷面分,周允庭为了稳妥,打听了本地的几位教硬笔的书法老师,几番比对,选择了老师推荐的、同时也是名声最好的唐成端,却没想到,误打误撞地走上了一条不一样的前路。 唐成端倾囊传授,为周允庭尽心尽力规划前途,方应浓无心点拨,让周允庭及时停住了正在迈向消灭自我之途的脚。 周允庭从不否认自己的功利,为了未来的一个目标,周允庭可以忍耐,可以坚持,直到享受成果。达成所愿的过程里,个人情绪是不太重要的,时日一久,周允庭的物质会逐渐丰满。 可真心呢? 周允庭知真心,但那个年纪还不足以让他懂真心。 和方应浓对话前,他一直坚定选择要对自己负责,对话后,想法依旧不变,只是摆在眼前的路多了一条。 是方应浓让他看到,爱好和未来二者是可以相关联的,不必克制。他开始犹豫,思索起自己真正的自主。 周允庭没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独我之人,是因为前头走着的就是恩师和心上人。 父母让周允庭明白独立坚强的重要性,唐成端和方应浓则是让周允庭变得柔软。 不同的爱,赋予周允庭看待事物不同的视角。 唐成端和方应浓这对父女对周允庭影响甚大。 四十二 拿这份钱,干这份活。 生气会让人变老。 方应浓以这样的心态对同门和颜悦色。 阴阳怪气就那么一会儿,很快方应浓就正经地指着墙分析起来,讲完再示范一遍,下了课。大家举着笔陆续出去洗,出了门才凑在一起说话。 方应浓不用收拾东西,跟周允庭一前一后下楼,一转过缓步台,方应浓的小拇指立即被勾住。一根一根手指在得寸进尺,方应浓整个手掌都被黏住。 转头一看,周允庭还是那个小狗样。 从刚才起,周允庭的注视就很有存在感,直勾勾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 下到二楼,周允庭牵着方应浓往暗沉沉的走廊里拐。 这一层是供销社,他们下班积极,这个点大概已经到家端上了碗,此时四下无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越往里越暗,方应浓的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得清左右。 走到最里的墙角,两人都停住。 方应浓侧身一靠,身后是墙,身前是热乎的怀抱。她几乎整个人都被周允庭遮住,只留得出一双眼睛,越过周允庭的肩膀,看到他身后模糊斑驳的灰墙。 这一排的办公室门紧锁,将阳光都锁在门后,走廊里没有窗户,每间办公室门上的磨砂玻璃窗是这一段的光亮来源。 “我好喜欢你啊。”头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痴。 “我知道。” 这样情不自禁的情话,方应浓听了很多次,却一点都不感到厌烦。这是周允庭的功劳。 两世的周允庭都让她觉得十分可靠,年轻直接的爱意,是她笃定自己除了家人以外,一定能享受到的温暖和信任。 在声如擂鼓的心跳声中,方应浓闻到了周允庭身上淡淡的清香味,她侧着头仔细闻了闻周允庭的脖子,问:“你家用的什么洗衣液啊?挺好闻的。” 这个动作让方应浓下半张脸都埋在周允庭的颈窝里,鼻子嗅上两下,她就立刻感受到了脸下贴着的肌肤突然鼓起一瞬。 周允庭喉结滚动,用气声回答她:“我回去看看再告诉你。” 方应浓哼笑,手摸上了周允庭的腰,掌下肌肉瞬间紧绷。 年轻的躯体让方应浓想入非非。 这段时间,周允庭很老实,除了背着人牵手抱一下,没有什么越矩行为。 这时另一头的楼梯间有了熟悉的说笑声,同门们收拾好了,正结伴下楼准备去吃午饭,周允庭怕有人突然探头,往墙上靠了靠,想用自己身型完全遮挡住方应浓。 楼梯口有卫生间,工作室的人经常下来上厕所。 好在吃什么的讨论伴随着不一的脚步声没停下来,从上到下,从近到远。 走在最后的几个小孩在讨论小周师兄的脾气,说什么小周师兄老挨小师姐瞪还能乐呵呵对小师姐笑,什么小师姐真的好吓人啊云云。 他们也想不到,被讨论的两位正主正藏在这层的另一边,听了个正着。 方应浓听到觉得有些好笑:“我哪里吓人了?对他们从来没发过火吧?” “你最好了,他们哪里懂。” 淡淡的桂香、柔顺的头发,周允庭不住地闻,不住地揉着怀里单薄的身体。 一下又一下的啄吻从方应浓鬓角斜过来。 后脑被一只手托住,方应浓仰着头,笑声被堵回嘴里。 第二次的接吻,周允庭熟悉了片刻,很快找到感觉。 张开的嘴唇带着无限诱惑的魔力,吸引周允庭不住地往里探寻。绵绵湿濡的触感,似一望无际的柔软白云,云上呈着周允庭明亮直接的如火爱意,云下藏着他那些生在潮湿中的辗转盘算。 方应浓的不阻止,纵容着另一方的得步进步。 唇舌交缠的亲密,会让周允庭短暂产生一点对方也爱自己的错觉。 静谧让一切显形。 角落里,周允庭胸中的占有欲正在叫嚣。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方应浓踢了周允庭一脚,打断了周允庭正在转变的粗鲁。 好一会儿,周允庭才找回自己的自控力,停下。 放在方应浓脑后的手掌翻面撑住墙,手臂撑直,周允庭拉开了自己和方应浓的距离,两人平缓气息。 电话没人接,很快挂掉。 唐起云很快发来消息,说想吃蔡家的卤菜,让方应浓顺路带回来。 方应浓回了个行,脑子里想着待会回去得和唐起云商量,让她出去玩几天才行。这口肉就在眼前,方应浓不太能忍得住,现在也不用再忍。 粘人的小狗重新贴了上来,蹭着她的额头。方应浓拍拍小狗的胸膛,让他明天去买计生用品,过两天她自己在家。 周允庭一下字就明白了意思,精气神瞬间向上支棱半截。 “现在能行了嘛?”他还记得上次方应浓的拒绝,后来没有再问,是猜想到了可以的时候,方应浓就会自然允许。 “是啊。” 方应浓的脸颊被啄了好几下才放开。 两人并肩下楼,在巷口告别。 下午周允庭没来,他和班里一些同学准备去拜访一下班主任,约在学校旁边见。 毕业聚会在考完那一周已经聚过,周允庭最近一个多月的活动轨迹单一,一直是家、方家和工作室三点一线。 方应浓下午一到工作室,看了看应届生的印稿,第一件事是坐下来给大家示范个打印稿。年后的校考里,除了固定的临摹和创作,每个学校额外增加的考试都不一样,有的是刻章或者打印稿,有的是素描,也有的是白描、国画。 进入暑期,楼上的画室和书法班的联动又重启了。 画室里国画的课程要练落款,书法班的考试有画画。两边的班级腾出晚上的半小时,各出一个人来交换,各取所需,互相帮助。 方应浓和唐起云靠刻章赚生活费,唐成端便让她现在就安排打印稿刻章。搞这东西费眼睛,所以安排在光线最好的大中午,每人面前再支架小台灯。 这东西方应浓很久没在纸上打了,熟练以后她直接在石头上写,省去不少时间。 白天安排的很满,整块的时间写字,中午午休,应届生挪出来三刻钟来打印稿,其余人继续午休。 方应浓每天都不忙,有很多时间可以干自己的事,只是需要每天都在工作室守着。 晚上八点半,方应浓从画室下来,坐在楼梯口的长椅上休息。她没进工作室,这会儿两边的工作室都还没下课,楼上也如这般,静悄悄的。 往后一靠,方应浓松弛下来,发了会儿呆。 楼梯间传来渐重的脚步声,很快来人就上到了这层,看到方应浓,立刻露出了笑容,扬了扬手中的袋子,蹲到她面前,问方应浓吃不吃鲜核桃,说是下午偶然碰到了有卖这个。 “这么晚了,明天早上拿来不就行了?” “正好同学顺路,送我到这儿。” 方应浓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上来。 有些头晕的男孩子一声不吭,直盯着方应浓看。 “喝酒了?” 周允庭伸出手指比了一下,说自己只喝了一点点,还是啤酒,头有一点点晕。 酒量是真的差劲。 这么想着,方应浓摸上了周允庭发红的耳朵,捏了捏,再次让坐上来,等她待会一起走。 周允庭没动,小声地说:“想被亲一下。” 方应浓眉眼一弯,如言亲了亲。周允庭心满意足,抓住抚着自己脸的手指亲了亲,这才起身,坐到方应浓身边。 九点是方应浓惯常回去的点,今天她提前了十分钟走,先送周允庭回去。道别时再次摸了摸周允庭的耳朵,触感冰凉,冲他挥挥手。 周允庭在原地站着,看着方应浓的身影转弯,这才进了小区。 方应浓拎着一袋鲜核桃到家。 唐起云正在客厅趴着打游戏,方应浓去洗了澡,盘腿坐边上开始夹核桃。 睡前两姐妹脑袋凑一起,话一起头,唐起云就答应了。眼见方应浓的计划进度到了尾声,唐起云忧虑减少,这么件能配合完结计划的事,她没理由不答应。 “诶哟,看看啊,是谁家妹妹这么识相啊。”唐起云拉长了声调感叹。 说闹几句,话题又转到别处。 到了睡觉的点,困意袭来。 第二天方应浓出门时,唐起云还在床上赖着。 赖到九点,腹中饥声震天响,唐起云起来换衣服出去吃早餐,午饭时跟唐成端和文女士说了一声,下午拎着东西直接回了爷爷奶奶家避暑,利利落落地给方应浓腾地。 这一天过到下午,方应浓找了个空隙,跟周允庭说:“晚上跟我回家睡觉去。” 四十三 周允庭平心静气地拉了一晚上的长线条。 一条又一条。 趁喝水时休息的同门举着水杯走了一圈再坐回来时瞅到了周允庭的纸面,毛边上大半张上俱是整齐的长线条,再扫了一眼周允庭的手边,边上新放的一张迭起来的毛面背面透出多条墨色的长痕迹。 这位师弟就坐在周允庭对面,好奇的问声让众同门都抬起了头:“小周师兄,你今晚没写字啊?还是要准备写铁线?” 原本屋子里大家都在安静写字,墙上老旧的吊扇的转响盖住了一些细微声响,大家探头一看,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坐在门边的方应浓隔着几张桌子投去一眼,没去掺和,等踩点下班往楼下走时她才问起,周允庭趁左右无人,打横抱起方应浓实话实说:“有点紧张,今晚没状态写字。” 从晚饭开始,周允庭的心就一直在扑腾乱跳,拿笔时连手也变得不稳,比他考试时反应还要大一些。周允庭头一次没有写字的状态,埋头拉线条平静自己。 紧张的原因一目了然。 年轻真是可爱许多。 方应浓问:“那你准备得怎么样?” 周允庭说:“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 方应浓嘴角一扬,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期待。” 周允庭的脸热得厉害,他低头拧着钥匙解锁时,庆幸这院中灯光不算亮。 夜间路上车少,二人骑着电动车一前一后从巷口出来,十分钟后到达家属楼的院子。周允庭将自己的小电动停在院口内,上了方应浓的后座,往里一拐,再次停下。他的车不好停在楼下,怕惹早起的老头老太太的眼。 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 一步、一步,方应浓走在前,轻快往上的步伐踩得周允庭手心出汗。 门开了,很快又被关上,方应浓将客厅的灯打开,找了双拖鞋出来,让周允庭换上,自己俯身换鞋时安排洗澡顺序。 周允庭拇指揉搓着食指,想要一起洗澡。 方应浓掏空兜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拉上客厅窗帘,一边脱着衣服往卫生间走去:“袜子是放在里侧的小篮子,别混了。”她扶着洗衣机,侧身弓着背换脚脱下内裤,将内衣裤都扔在洗衣机一侧的小篮子里。 卫生间的光太亮,反映出赤裸的身形,周允庭看不清眼前人,却也移不开眼。 斜肩细臂,宛如水滴形状的乳,从腰到腿,曲线柔美,轮廓朦胧。 周允庭跟在其后,也走进花洒下,他听到方应浓说:“心跳这么快啊。”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心如擂鼓。 “小师姐,你真好看。” 胸膛上贴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周允庭顺着方应浓含笑的目光向下看,触到自己精神的下身,自己也笑了出来。 赤诚相对的两具身体在灯光下一览无遗,水下的亲吻一触即分。 周允庭接过浴球,挤上沐浴露揉出泡沫,先给方应浓身上擦。 花洒被放回座架,顺带扭了一下方向,对着墙壁冲洗,水雾渐起,周允庭逐渐自然,沾着泡沫的手指大大方方地把在心上人湿润的肩上。从方应浓的身后擦到身前,手掌揉过饱满的乳房下半球,指尖刮了刮乳尖,掐住方应浓的腰,让她左右抬脚。 沐浴露是安利,香气浓郁。 这时候,周允庭想起了昨日她的好奇,告诉她自己家常用的洗衣液是哪种:“是风清白兰味的。” 擦完方应浓,周允庭再擦自己,方应浓伸出手要来帮忙,却是目标明确地握住挺立的性器,理直气壮行偏心之举。她的另一只手,贴在周允庭腰上,摸来摸去,流连忘返,眼睛也一直很忙,从进浴室到现在都没抬起正眼看过他。 颜色深红的茎身粗壮,长而直,筋络清晰,伞体分明,囊袋看起来褶皱也少。再见这根粗鸡巴,方应浓有久违的亲切产生。 她已经在出水。 从这个不撒手的态度里,周允庭察觉出了方应浓对腰的偏好。他被摸得更加的兴奋,贴上方应浓,捧住她的脸亲。 周允庭心中认定接吻的重要性,极其喜欢唇舌交融的感觉。 花洒的方向被调转回来,冲洗着两人身上的泡沫。 方应浓被周允庭逐渐加重的亲吻力道逼得不自觉后退几步贴墙,后背横来一条手臂隔开她的身体与墙的距离。 嘴里横行的舌头让她想起那次在宾馆的小亲密,怕周允庭待会在床上会跟亲吻一样太霸道,用劲儿推开他问他还记不记得生物。 虽然印象里周允庭在床上并不凶。但是现在一切都已不同,不知床上的情况是否也变化巨大。 胸脯起伏,娇乳轻晃。 “复习过了。”周允庭眼睛盯着那双乳,问:“可以留痕迹吗?” “明天穿裙子,你看着办。”方应浓捏着他腰间的肉提醒,“别让我踹你。” “嗯。” 周允庭握住一只乳揉玩片刻,脑袋低下去,衔珠轻含,另一只手随着水流往平坦腹部下滑,秘密花园没有丛林遮挡,直通无碍。 来客还未拨开门户,先沾了从花园腹地里淌出来的泽液,借着痕迹,来客已不需要用到提前学到的礼貌,径直寻到小路上前拜访。 近两个月的欲望积攒,方应浓湿的非常迅速,开拓容易,一根手指很快就过渡到叁根手指。周允庭抬起湿漉漉的手,好奇闻了闻,好似没什么味道,再伸舌头舔了一下尝尝。 没有色情望来的眼神,少年人只是单纯的一尝,一室的旖旎中,这点子纯情反而让方应浓心潮澎湃。才从她身体出来的手指,上面全沾着她的液体,这一舔,仿佛在舔她。 方应浓因这个联想心跳加速。 身体从内开始软,她忍不住了,轻喘着问:“套呢?” “在外面。” “去拿。” 周允庭想抱着她贴贴,被盖脸推开。真的跟狗似的,方应浓的舌头都麻了。 水声停止。 门开雾散,周允庭的炙热被握住,牵着往前走。宛如他的心,都被方应浓攥在手里。 方应浓语音唤醒智能助手开了卧室的台灯,待两人走到了房间门口,再关了客厅的灯。她爬到床中央,一手撑在腰后,叉开腿坐好,另一只手两指分开阴唇,对着暗黄的灯光,让周允庭看粉嫩的穴口。 粉色的软肉,入口若隐若现。 周允庭低声夸赞此处的漂亮,撕开包装戴好套,倾身压了上来,扶柱缓进。 即便内里早做好准备,方应浓吞这根真枪的过程也有些辛苦,她吸着气去抓周允庭的手臂,让周允庭先别全部进去,浅浅抽插几次,待那股饱涨感过去,周允庭才全根没入,匀速进出。 手空出来,接替方应浓,顺着她的指导不轻不重的搓揉着蜜桃中挺立的阴蒂,时不时地用指甲勾划。 周允庭的指甲时常修剪,为了方便写字,常年只留一点点长度。 提前做过功课,周允庭很快渐入佳境,方应浓的指点重点变成抚慰她的其他敏感区域。 软肉裹紧炙热的性器,抽插顺滑,淫水无尽,逐渐出现了黏稠的水声。 方应浓眉头松开,扯来一个枕头舒服仰躺,双腿勾上周允庭的腰,捏着周允庭的乳尖捻揉,润滋滋的小穴时不时吮住周允庭的鸡巴。 是有些故意的,水润的眼含着勾人春色。 周允庭毫无防备,被咬得差点泄出,不敢怎么动弹,十分难受。他咬住方应浓的下唇舔舐,等她玩够了略略一松,伺机重重一顶,挺腰抽动,舔舐的动作也变成了用牙齿研磨。 “啊!”短促的一声惊叫,方应浓没有了玩闹的机会。 做着做着,方应浓发觉周允庭的动作在变重。 从亲吻,到撞击的力道。 甚至开始咬她。 得到了允许,周允庭有些肆无忌惮,方应浓的下巴、乳尖、手臂,都被反复光临。些许痛楚刺激体感,快感增加,方应浓的眼里水光潋滟。 顾忌着老房子的隔音,方应浓的呻吟声似有若无,压得很低。 咬到脚踝时,方应浓浑身一抖,忍不住拿脚踢周允庭肩膀,骂他:“你属狗吗?” 说起来,这是之前跟周允庭发现的敏感点。 只不过上次是亲,这次是咬。 周允庭被夹得呼吸愈加粗重,没空奏声,捏住踩在自己肩膀上的脚腕往下压,硬挺的性器往里深捅,大开大合地操干起来。 交合处的撞击,撞出叽咕连连的水声,每一下都又深又重,蜜水越捣越流,臀下的床单湿了一大片。 方应浓被操得身体不断往上顶,双乳晃成了水波,叫声每每就要出口,立马被撞回喉咙。 太难受了! 方应浓揪住周允庭手臂上的一点肉使劲拧,想让他慢一慢,却没想到不仅没停下来,周允庭反而更加卖力。 …… 这场景似曾相识。 方应浓张着嘴,想骂都骂不出声来。 待到再用力挠一次,察觉到周允庭的亢奋,方应浓才意识到自己在火上浇油。 这才刚开始,周允庭就发起了疯。 直到换姿势,方应浓才终于哭出声,一脚踢他脸上,骂他狗东西:“要被你操死了。” 周允庭亲了亲她的脚板,再凑上来亲她:“小师姐,你里面太舒服了。”方应浓偏开头想躲开,亲吻却从这边脸颊蔓延到那边,迫得她无法躲避,被咬住嘴唇连啄好几下,尝到自己眼泪的味道。 舌头再次被缠住。 他为自己激动起来无法控制道歉,抱着她缠磨片刻,使她跪在床边自己站在床下重新进入。 调整姿势时,方应浓扯掉发箍,放下经刚才的激烈而摇散了大半下来的头发。 性器重新填满小穴,方应浓舒服地长叹,腰往下塌,用双臂撑住上半身。 呜呜咽咽几声,痒处被顶到,方应浓一抖,异样被周允庭捕捉到。 那一处被反复顶磨,方应浓遭受不住,浑身如过电一般,身体颤的厉害,内里猛烈一阵收缩,她再次失了声。手臂支撑不住,上身匍伏在床单上,交合处有液体源源不断地顺着两人腿根流下。 周允庭俯身拨开汗湿粘在皮肤上的长发,舔上方应浓的肩背,放缓动作,忍过内里喷射带来的强烈射精感,再继续凶悍驰行。 快感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情欲的翻涌中,时间的流逝很模糊。 四十六 领了证没两天,两人就开始两地分居。 方应浓的生活一如往常,没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结婚以后第一次见面,是两个月以后的某一天。 方应浓接到了周允庭的电话,电话里周允庭询问她今晚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说预计下午四点到。 另一半没什么存在感,方应浓几乎忘了自己已经是一位已婚人士,她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这是自己丈夫。 方应浓没什么自觉,不关心周允庭是否需要接,看了看自己的安排,有点忙,但是丈夫来了,总得是一起吃顿饭的,她便让周允庭直接过来。挂了电话埋头继续忙,再抬头时,是结束了忙碌,她伸着懒腰打哈欠,整个人松懈下来,扭头去看天色,看到窗上斑驳的雨痕,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有约。 外面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楼层高,雨落无声,微撑开的窗子边沿有些潮湿,但声音不大。也不知下了多久。 北方少雨,偶有落雨,不是转瞬即逝便是细丝绵绵,方应浓到此地弃了在家时养成的天天带伞的好习惯,只花了一周,且是刚到此地的第一周。 但是此时节不同。 七八月,是北方最多雨的时季。 此时距离约好的碰面时间已过了半个小时。 糟糕糟糕。 方应浓倏地坐直,拿起手机。电话很快接通,话筒的另一头传来沥沥风雨声,方应浓拍着脑袋道歉。 周允庭的语气听起来不像不高兴,询问她是否忙完,“没关系,我刚到不久。” 方应浓急匆匆下楼,站在大厅内张望一圈后,目光定在了一处。门口外侧有个身影,仰着的喉结很打眼,方应浓凝神瞧了一下,才认出那个喉结所属的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他正坐在行李箱上,曲着腿仰着脑袋认真看外面的落雨。 腰背自然地弓起,是很放松的坐姿。 人瘦,衬得喉结显眼。 方应浓放缓了脚步,目光流连了片刻,又随即端正起来。 高跟鞋笃笃笃,引来仰头的人侧目。 门口立着一把伞,地面被雨水溅湿大半,连带着周允庭小腿下的裤子颜色都深了一层。 许久未见,两人生疏有礼。 突如其来的大雨影响了外出用饭的打算,方应浓看着周允庭的裤腿,想了想,自己也没带伞,出去肯定是两个落汤鸡,自己可经不起淋雨,不如先回自己家洗个澡。 方应浓抬头低头改主意的时候,周允庭也在低头。外头雨势不减,雨湿路滑,方应浓还踩着双细高跟。 一瞬的思量过后,周允庭便拦下了方应浓要一起去停车场的脚步,让方应浓在原地等着,拿了她的车钥匙,自己推着行李箱去将方应浓的车开到台阶下,又下车打着伞来接,几步的台阶,周允庭往上迈时,正看到方应浓抬脚脱高跟鞋拿手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看起来是准备直接打赤脚往水里踩。 行事还是这么直接。 “别急,雨太大,容易感冒。我带你过去。” 周允庭叁步作两步跨到方应浓面前,一边解释一边把伞塞方应浓手里,躬身一抱,用手臂托举起方应浓。 方应浓坐在结实的手臂上腾空,嚯的一声:“练过啊。” 周允庭说是,“偶尔锻炼。” 方应浓拍拍手下鼓起的肩背肌肉,没忍住,又捏了捏,挺满意的点头:“挺好的,造福我。” 周允庭面不改色:“你满意就行。” 这样一打岔,二人之间的生疏散了不少。 雨大路况差,平常几分钟的路程堵了快半小时才到家,进电梯后,方应浓仰头看了一眼顶上的白光,心神一动,随着自己心意冲周允庭勾了勾手指。 周允庭不明所以,压低了脑袋凑近,话语没听到,喉结突然被亲了一下。 方应浓真诚夸赞他:“刚刚就觉得你喉结挺好看的。” ……一时不知道被何反应好。 周允庭最后笑了笑。 电梯门开后,他跟在后,趁方应浓没注意,偷空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 周允庭进门就看冰箱,让方应浓先去洗澡,自己来做,结果一开冰箱,入目是琳琅满目的酒水。 除了酒水还是酒水。 关上冰箱门,周允庭决定出去买菜。 “会做饭啊?” “读书时候学的。”周允庭点头。 “要不叫个外卖算了。” “给我一个献殷勤的机会,总得在你面前露一手。” 既然都这样说了,方应浓便不再说什么,方应浓倚着房门口,看着周允庭换鞋,心里对周允庭的职业道德素养竖起了大拇指。 进入角色真快啊。 忒上道。 去洗澡前,方应浓将自己家门密码发给周允庭。 待方应浓洗完澡出来,周允庭已经在厨房忙活了,见方应浓凑近,让她去拿碗摆上。 这就是用不着自己的意思了。 方应浓转了一圈,发现饭已经闷在电饭锅里,这么一会儿功夫,周允庭已经摸熟了她家厨房。 得嘞。 方应浓在餐桌前坐下,酸辣的香菜牛肉很快出了锅,热气腾腾地摆到方应浓的面前,香气扑鼻,几分钟后,清炒小白菜也上了桌,二人坐在餐桌前,方应浓去拿了一瓶包装很好看的酒开了,一人一杯。 “没什么度数的,就当庆祝合作愉快了。” 周允庭没说什么,点头,举起了杯,一杯下肚,绯色立即爬上整张脸。 脸红的这么厉害,要么是不会喝酒,要么只是单纯上脸。 方应浓眼睛发亮,想确定一下到底是哪种,欲倒第二杯,周允庭就用手盖住了杯口,说自己酒量不太好,说着,迅速将杯子倒扣住,看得方应浓直笑,打趣道:“你这样子,真适合亲一下。” 周允庭一听,身体比脑子快,站起倾身过来,一副“你亲吧”的样子,还闭上了眼睛。 啧。 合伙人看起来真的挺好亲的。 周允庭不胜酒力,被这一亲,脑子突然清醒了一点。 上次亲近,方应浓是拒绝接吻的,周允庭很确定这点。今天流露出主动的意思,他不确定是方应浓喝了一点酒迷糊了,还是今天方应浓心情不错愿意给点甜头,他略有些迟疑,思索片刻,想到几次接触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干脆直接问:“可以亲?” 方应浓轻轻笑了一下,捧着周允庭的脸说:“为什么不可以?” “上次……” “也不想想上次你是谁,这次关系不一样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 方应浓适时地给出身份的转变的第一个小甜头,周允庭领会到了。 一开始的脉没把错。 周允庭想,看来方应浓确实是喜欢直接这套的。 四十七 亲吻如蜻蜓点水,过后两人继续吃饭。 饭后,方应浓摸着周允庭发热的脸,有些好笑,摆摆手让周允庭洗澡去,自己去收拾桌子。 一年中师门聚餐的次数并不少,方应浓没工夫去关注别人,所以今日才会惊讶,一杯不过七八度的酒,差点撂倒自己丈夫——这个酒量实在太差了点。 多能干的人 ,原来也会有自己不太擅长的事。 一顿饭的功夫,周允庭脸上的颜色都还没褪去。 啧。 到了过年可怎么应付得住家里那群酒鬼啊。 洗了个澡,周允庭脑袋彻底清醒,擦着头发出去。 卧室的阳台上,雨落声从开着的窗户传进来,方应浓躺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闭着眼听雨,手里举着半杯酒,手边放着还剩三分之一的颜值酒瓶,看起来很是惬意。 周允庭没出声打扰,出去搬了个小椅子在方应浓旁边坐下。 世界很安静。 车声、人声,什么都听不到,人为的喧嚣都被自然盖住。 方应浓觉得自己也跟着安静下来。 太惬意了。 听着听着,方应浓逐渐犯起了困。 迷迷糊糊中,有热意靠近。鬓边被抚摸,通过发丝,方应浓感受到了对方手指上的热度。 方应浓睁不开眼。 二人维持着这个动作许久。 再醒来时是半夜。方应浓被周允庭叫醒,她迷迷糊糊的,想问怎么了,一张嘴发现自己喉咙又痛又干,连呼吸都是烫的,就明白了。 这种生病的感觉实在太熟了。 原来是半夜烧起来了。 “吃药。”周允庭摊开的手掌心里躺着几颗药,他递来一杯温水。 方应浓乖乖吃完药以后躺下,随后额头也被贴上了退烧贴。 周允庭侧躺下来,抓着她的手,轻轻说:“安心睡吧。” 方应浓的掌心特别热,跟她的额头一样。 方应浓脑子混沌,依言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着凉了,方应浓这个脆皮断断续续地烧了三天。 每次都是晚上半夜烧起来,白天体温正常。 到了第四个晚上的半夜,方应浓感觉到有人摸自己额头,过了会儿,又换了只手,又摸了摸她的胳膊和手掌,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的太明显,方应浓都听到了。 方应浓嘟囔着问:“睡不着?” 周允庭重新躺下,说:“睡得着,快睡吧。” 方应浓闭上眼,本该继续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过了一遍方才周允庭的动作以后,才意识到周允庭是在探她有没有继续烧。 顺着再往下思考,回想他刚才回答的声音,也不像是睡困的。这几天白日里,两人都在睡觉。 这样的行为很熟悉,她在家生病的时候,家人都是这样通宵达旦地守护她。 但是,这种行为换个人,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有人贴心到像对待家人一般对待自己的合作方呢? 方应浓扪心自问,自己目前是做不到的。 所以,此刻,方应浓非常很佩服这位男士的敬业程度。 怪不得人家做什么都能成功。 这份心,谁能比得上啊。 二人呼吸都很均匀,方应浓听出来周允庭并没有睡。 过了好一会儿,周允庭问她:“睡不着?” “嗯。” “这几天睡多了吧,估计没觉了。” 方应浓问:“不用看着我了,我感觉我已经没事了。” 周允庭说:“没事就太好了。” “这几天晚上你都没睡?” 周允庭没有正面回答:“还好,睡了的。” 方应浓惊叹:“周师弟,你真可靠啊。” 周允庭沉默片刻,说:“我应该的。” 方应浓纠正他:“照顾我不是你应该做的,我该感谢你。” “这个感谢可以提前预存吗?下次我生病的时候你也照顾照顾我。” 方应浓爽快答应。 两人侧对着小声聊天,聊到方应浓犯困。 第四个晚上方应浓没有再烧,估计没什么大碍。 这场雨连绵不绝,持续了一周。 周允庭本打算在此地待三天就走。他还有自己的一些事要忙,方应浓突然生病改变了他的计划,他取消了原来打算,这几天除了买菜买药就没再出过门,直到确认方应浓确实是好起来了以后,才重新买了票在第五天离开。 离开那天,周允庭让方应浓不要出门,自己撑着伞去外头打车。 顶着风雨来,顶着风雨去。 10月国庆节是二人婚后的第二次见面。 彼时天气已经转冷。 方应浓不是很忙,二人约在火锅店就餐,吃了一身味回方应浓家。 到了家,周允庭开行李箱收拾,拿着东西在屋子里来来走走,方应浓探头一看,发现大半行李箱装的都是吃食,再一问,全是婆婆为自己准备。 她靠着墙看周允庭来回收拾。衬衫的衣袖折起到小臂,露出鼓起的青筋,方应浓的眼神在他的手臂上打转,感觉自己是个十足的色鬼。 上次待的那几天,让周允庭对这个家的各种东西摆放和收纳,都记得很清楚。 才第二次来,这位对她的家却熟稔得像是常住在此。 “站这里干什么?” 周允庭嫌她在那儿挡道,挥挥手,赶她去洗澡。 “噢。”方应浓拍拍手,应了一声,去卧室拿睡衣。 十分自然的对话场景。 尤其是此时,让方应浓感觉很不一样。 好似有种家的错觉。 合作的老公太敬业了怎么办? 方应浓洗澡的时候想。 洗完澡出来,桌上有两杯热牛奶。周允庭正在厨房洗锅,声音从厨房传出来,让她现在趁热喝。 方应浓挑着眉,应声坐下。 端起牛奶,方应浓闻到了姜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文女士就爱用姜煮牛奶。 周允庭忙完过来坐下,看她这样子,觉得好笑:“姜驱寒,师娘叮嘱的。” 好吧好吧。 方应浓捧在手里,吹了好一会儿,才憋着气一口气喝完。 喝完以后,方应浓又开始新的庆幸:实在太敬业,还好一年只是见几次,不然哪经得住天天这样喝啊。 自此周允庭登堂入室,成了方应浓住所的常客。 周允庭定期往来于两地,私人用品一点点往方应浓家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