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1章 从未设想的道路 《献帝起居注》载:兴平二年十月壬寅,幸华阴。是夜,赤气贯紫宫,遂定中兴策。 —— 刘协立于黄土塬上,看着朝阳照耀下的延绵山河,看着官道两侧难民似的百官和将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堂堂天子,混到睡大路的地步,真是够惨的。 亡国之君,没人权啊。 不过想想东归之后二十五年的傀儡生涯,他又有些庆幸。 亏得还没回到洛阳,否则就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即使有两千年的历史知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曹丞相的对手。 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权谋都是浮云。 历史上的汉献帝不是没有抗争,只不过都失败了。 忠于汉室的奇才荀彧,面对曹丞相的空食盒,也只能自尽了事。 他不觉得自己一个政治斗争经验局限于办公室以内的政治小白,读过几本书,看过几部剧,就比汉献帝和荀彧长袖善舞,有机会扭转乾坤。 正如眼前,他就没有把握能比真正的汉献帝做得更好。 野狼一般的郭汜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张济像一头恶犬一般拦在前方,进退两难,偏偏身边还有一群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文官和有勇无谋、反复不定的武将,还能逃出生天,到达河东吗? 他不知道。 但他已经有了方向,有了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可能改变命运,甚至改变历史的道路。 “陛下,多思无益,还是宽心些好。”身后传来略显沙哑,却不失坚毅的声音。 刘协侧身转头,微微颌首。 来人是一个年方十七八的女子,修身玉立,五官精致,面容秀丽。只是眉眼有些硬,透着一股子不认命的劲头。 皇兄刘辩的未亡人,他的嫂子唐姬。 这几天,唐姬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照料他,安抚他。丧乱之后,无数人不知所措,这个年轻的女子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坚韧,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看到她,刘协总想起那个又美又飒,演技精湛的万姐姐。 只不过万姐姐当时饰演的是皇后伏寿,而不是嫂子唐姬。 看到唐姬,刘协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背,打起了精神,挤出一丝笑容。 他是皇帝,不能一直让一个年轻的女子承受压力。 就算是硬撑,他也要撑住。 “这些日子辛苦嫂嫂了。”刘协含笑颌首。 唐姬有些诧异地打量了刘协一眼,沉默片刻。“陛下,君臣之礼不可废……” 刘协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打断了唐姬。“嫂嫂,国破家亡之际,不必纠结那些繁文缛节。” 想到当前的形势,唐姬也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几日照顾刘协,她也听了不少文臣武将的奏报,知道危险远远没有过去,前途生死未卜。前天夜里天呈异象,赤气贯天,更是引得人心惶惶,不断有人逃走。 也许哪天一睁眼,命悬一线的大汉就亡了。 感受到唐姬的沉重,刘协再次轻笑,他抬起手,指向东方。“嫂嫂,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唐姬下意识地看向东方。朝阳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添上了一抹艳丽。 “陛下是担心段煨吗?” 刘协笑笑。 作为董卓旧部之一,宁辑将军段煨屯守华阴,在渭水南岸、华山北麓筑城,扼守通向洛阳的大道。 但他并不担心。 后世的历史记载得很清楚,段煨并没有造反,那些说段煨造反的人都是造谣。 “嫂嫂再猜。” 唐姬眼神微闪,心中感慨。 不愧是九岁就能面对董卓侃侃而谈的天子,生死之际,还能临危不乱,不为眼前困境所限。 “那……是屯守陕县的张济?” “他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不足为患。”刘协摇摇头。“嫂嫂再猜。” 张济的确是个麻烦。 陕县就是函谷旧关,地处东西要冲,无论是东归洛阳还是北上河东,都是必经之路。 虽然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刘协还是尽可能地说得云淡风轻,不让唐姬看出一点破绽。 真正的天子刘协虽然年幼,却是一个有定力的少年,这些年辗转流离,越发沉稳坚毅。 他如果露怯了,肯定会让唐姬生疑。 这些天,他装病不出帐,就是不想让人看出破绽,给自己一个适应的时间。 看着强作镇静的刘协,唐姬眼中多了几分同情。 东归洛阳的路上拦着两头西凉恶犬,天子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唐姬摇摇头,苦笑道:“妾见识浅薄,实在猜不出来,还请陛下明示。” 刘协抬志手,遥指东方。“关东,已经乱了,洛阳也回不去了,至少暂时肯定回不去。” 唐姬面色大变,失去了最后的从容,双腿发软,浑身无力,险些坐在地上。 他们一路走来,最大的动力就是回旧都洛阳。如果洛阳回不去了,他们还能向哪儿去? 天子胸怀天下又如何?天下已经崩溃,他再聪明也无济于事。 面对命运,个人的努力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唐姬心中泛起说不出的茫然,心中酸楚,眼泪控制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抬手拭泪时,她无意之中看了刘协一眼,却发现刘协的脸虽然苍白,神情却还算从容,眼中隐约有光。 她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或许天子还有办法? “陛下……意欲何往?” 刘协伸手一指。“去河东,去并州,效高皇帝蛰伏汉中、光武皇帝偏居河北故事,再造大汉。” 想从河东开始中兴之路,既是偶然,又是必然。 洛阳不可归,长安已残破,南侧又是连绵万里的秦岭,汉中、南阳都无法立足,他想学刘邦、刘秀都没机会,只能别辟蹊径,走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河东以及并州,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省,是中华大地上除关中以外最适合开国的地方。 从史前的尧舜禹,到先秦的晋,再到战国时的魏赵韩,以及威镇天下的大唐,都是在这片土地成长起来的。 任何一个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忽视山西。 当然,这条路不容易走。 几乎没有人考虑过这条路,是因为并州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经过东汉一百多年的文治,对胡人的怀柔政策导致匈奴、乌桓、鲜卑人不断内迁,并州已经成为半胡半汉之地,匈奴人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进入河东,眼下正驻扎在平阳(山西临汾)一带。 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并州绝不是朝廷应该驻足的地方。 但拥有两千年历史经验的刘协觉得可行。 不仅可行,而且只能如此。 虽然在办公室政治斗争中,他算不上高手,可是那么多历史、地理、军事不是白读的。 要想在并州立足,与匈奴人为邻,甚至将匈奴人赶回草原,靠口才是没用的,他需要一支强悍的军队。 他考虑的第一步,就是收编段煨的军队,如果有可能,那就再加上张济。 西凉军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 段煨、张济都是西凉人,属董卓旧部,但他们与李傕、郭汜并不同心同德,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严格说起来,西凉诸将就是一盘散沙,从来没有同心同德这一说。 不久之前,李傕杀了樊稠,又和郭汜大打出手。 李傕、郭汜在长安打出狗脑子的时候,段煨、张济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张济还一个劲的鼓动朝廷东迁陕县,到他自己的地盘上去,想过一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 实事求是的说,如果当初不是王允一意孤行,要将董卓旧部赶尽杀绝,逼得贾诩出计自保,西凉人同仇敌忾,李傕等人根本不会搞出这么大的事。 王允没干成的事,原来的刘协没干成的事,他想试一试。 李傕、郭汜这两个杀人狂就算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段煨、张济为恶不多,还有改造的机会。 但西凉人不是良民,不会那么轻易的听话。 要想收服他们,只有用武力击败他们。 想击败李傕、郭汜,除了拉拢段煨和张济之外,仅靠朝廷现有的兵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利用河东的白波军,甚至是匈奴人。 杨奉原本就是白波军一部,刘协想通过杨奉招白波军增援,然后再联合段煨、张济,击败李傕、郭汜,挟战胜之威,堂堂正正的进入河东。 要拉拢杨奉,不能不考虑唐姬的态度。 唐姬曾经失陷李傕军营,李傕当时不知道她是先帝的未亡人,却看中了她,一心想娶她为妻。后来多亏贾诩从中斡旋,刘协才有机会将她从李傕营里接了出来。 而杨奉曾是李傕的旧部,唐姬对他一向没什么好感。 想忽悠杨奉卖命,刘协必须取得唐姬的支持,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和杨奉发生冲突。 杨奉生性敏感而暴躁,一言不合就暴走。 唐姬对并州适不适合立国并不清楚,但她对收降西凉人持反对意见,半天没表态。 她的丈夫——少帝刘辩就是被董卓杀死的,这些人是董卓的旧部,无恶不作,都该千刀万剐,怎么还能依赖他们中兴大汉? 刘协看在眼里,暗自叹息,却不着急。“嫂嫂,你恨李傕吗?” 唐姬咬着牙,点点头。 她对李傕的痛恨,仅次于对董卓和李儒。 “残暴之人,不可久留于世。”刘协又道:“可是朝廷如今无兵无粮,如何能报此大仇?段煨、张济虽是西凉人,却无李傕那样的恶行。若能收为朝廷之用,报仇或许有望。” 刘协顿了顿,给唐姬一个思考的时间。 他相信,以唐姬的聪慧,她能想通这一点。 她不像伏寿,被父兄保护得太好,还是一朵未经风雨的花朵。 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伤痕累累,早就不是天真的白莲花了。 段煨虽是西凉人,对朝廷还是心存敬意的,这些天吃的穿的都是段煨供应的。比起用发臭的牛骨头敷衍朝廷的李傕,段煨强太多了。 如果所有的西凉人都不能用,那杨奉等人也不可用,他们要么是西凉人,要么是西凉人的旧部。 唐姬不会那么天真,相信靠诗书就能中兴大汉。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唐姬做出了决定。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躬身向刘协行了一礼。“唯陛下诏令是从。” 刘协欠身还了半礼。“多谢嫂嫂。” 第2章 大剑师王越 取得了唐姬的支持后,刘协随即派人去召杨奉。 刘协命侍从虎贲都留在塬下,打算单独与杨奉会面。 特殊时期,当值的虎贲郎身负护驾重任,不敢大意,又不敢违逆天子口谕,只能向上司报告。 虽说杨奉官居兴义将军,但他出身白波贼,不久之前还是李傕的旧部,万一想对天子不利,坏了天子性命,这责任谁担得起? 光禄勋邓泉接到报告,吓得脸色发白,匆匆赶来,苦劝道:“陛下,家累千金,尚知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躯,奈何以身犯险?” 看着神情惶急的邓泉,刘协笑了笑,伸手轻按,示意邓泉稍安勿躁。 邓泉虽然没什么能力,只是凭家世和资历一步步混到光禄勋这个职位,却是个忠臣。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在不久后的战斗中以身殉职了。 在无数人离心离德的时候,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邓卿,毋妨。”刘协含笑说道:“杨奉虽是武人,出身又不佳,却还有羞耻之心。他既不肯与李傕同流合污,力战护驾,击退郭汜,又如何能有不臣之心?” “陛下……”邓泉急得满头大汗,花白的胡须颤抖,嘴唇哆嗦了半天,咬牙道:“恕臣不敢从命。若陛下必欲如此,请先免臣职。” 刘协早有准备,看了一眼坡下的郎官们。 这是一群服饰略显浮夸,神情却颇显颓丧的虎贲郎,人数不多,但精气神却差得令人发指,战斗力更是负数。真要是杨奉想弑君,指望这些人来保护自己,无异于缘木求鱼。 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他需要一支真正能战斗的军队。 精兵简政,就从身边的虎贲、羽林开始。 “邓卿,虎贲、羽林之中可有武艺精湛的勇士?” 邓泉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应对,身边的属吏见状,说道:“陛下,虎贲王越就是天下闻名的剑客。” 刘协微怔。 大剑师王越就在虎贲之中? 这可是个意外之喜,开局就捡了一个宝。 他当然知道王越,但之前的刘协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还以为王越已经不在人世了。 居然还只是一个虎贲郎,真是明珠蒙尘。 “那就让王越来吧,有他一人足矣。”刘协正中下怀,顺水推舟。 见刘协不再坚持独自见杨奉,邓泉也松了一口气,态度缓和了很多,却还是不肯从命。 “陛下,王越剑术虽高明,还是势单力薄,不足以护得陛下周全。臣昧死,敢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计,收回成命。” 刘协皱起了眉。“邓卿,朕这是召见大臣,又不是迎敌,何必如此?” 邓泉坚持道:“杨奉本是白波贼,又依附李傕多年,反复无常。此等匹夫,用之则可,不足以称大臣。若陛下以为臣荒悖,出言无状,不妨召三公议事,以示慎重。” 他顿了顿,又大道:“臣以为三公德行深厚,名重天下,堪称大臣。陛下当信之,用之。” 刘协心中苦笑。 自己刚才一言不慎,把杨奉当作大臣,刺激了邓泉。 大臣即重臣,不是什么人都配称的。 夫子说,必也正乎名。一旦关乎名分,这些读书人的战斗力立刻爆表。邓泉犯了书生意气,还真拿他没办法。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和大臣发生冲突可不是明智之举。 刘协看向邓泉身边的属吏。“单打独斗,王越比之杨奉如何?” 属吏有些犹豫,看看邓泉,又看看刘协,结结巴巴地说道:“想来……应无大碍。” “既然如此,那就让杨奉一人来见朕,其他人都留在塬下,如何?” 邓泉觉得有理,转身又和属吏商量了一番,确认王越足以应付杨奉,这才命人去安排。 时间不长,王越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行礼。 王越大约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却谈不上威猛,只是气度沉稳,眼中有神,自有高手风范。 “听邓卿说,你习剑多年,打遍洛阳无敌手?”刘协兴趣盎然地看着王越,越看越欢喜。 当皇帝还是有福利的嘛,大宗师在我面前也要低头称臣。 王越有些诧异,迟疑了片刻,说道:“回陛下,邓君谬赞,臣愧不敢当。洛阳游侠数以万计,其中不乏用剑高手,臣虽习剑多年,挣得些许薄名,也不敢妄称无敌。” 刘协虽然有些意外,却不失望。王越要是真敢自称无敌手,那他反倒要小心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哪来那么多天下无敌。 闪电五连鞭么? 刘协看向其他的郎官。“除了你之外,诸署中还有哪些人身手好的?” 王越略作沉吟。“河南人史阿,从臣学剑数年,略得臣法。” 刘协心中一动。“朕这年纪,还能学剑吗?” 都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大侠梦,如今真正的剑侠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又想做个马上皇帝,学剑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可以。”王越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上下打量了刘协两眼。“陛下虽瘦弱些,但身材匀称,天资过人,若能用心学剑,不出半年,必有小成。” “是吗?”刘协转头看着王越,眼中带笑。 “陛下面前,臣不敢妄言。”王越诚恳地说道。 刘协点点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转身和邓泉商量,将王越和史阿调到身边来。 有这两个顶级剑客随身保护,朕的生存系数能提高不少。 邓泉有些勉强的应了。 —— 杨奉打算进攻段煨,夺取段煨的地盘,眼下正在做战前的准备。 听说天子召见,杨奉以为天子愿意下诏书了,很快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数十骑簇拥,奔驰而来,在塬下停住。战马知嘶,马蹄蹬踏,踢得黄土乱飞,烟尘四起。 塬下的虎贲、羽林如临大敌,纷纷列阵,将手中的勾戟、长铩对准杨奉等人。 杨奉勒着马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虎贲、羽林,神情不屑。 “陛下何在?” 看着部下的无能表现,邓泉脸上发烧,一时怒起,推开护在身前的属吏,走上前,大声喝道:“杨奉,此乃乘舆所在,岂能容你放肆。速速下马!” 杨奉撇了撇嘴,冷笑一声,轻踢马腹,绕着邓泉转了两圈。 “不意光禄勋如此英武,倒是杨某看走眼了。早知如此,当初在新丰就不必那么拼命。有光禄勋和这些虎贲之士守在陛下身边,郭汜虽勇,能奈陛下何?” 邓泉面皮发烫,神情尴尬。 杨奉冷笑一声,接着又道:“又或是当日郭汜偷袭,光禄勋一时无备,这才落了下风。如今形势不同,光禄勋准备充足,不惧强敌,自然也就不需要杨某出力。既然如此,那杨某就不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告辞!” 说完,一圈战马,转身就要走。 马尾一甩,扫在邓泉脸上。马蹄踢起尘土,撒了邓泉一身。 随从骑士们也挥舞着马鞭大呼小叫,有的甚至故意策马冲撞,吓得虎贲郎们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第3章 秀才遇到兵 邓泉气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发作。 他可以和天子据礼力争,寸步不让。可是面对杨奉这等粗人,他还真没什么办法。纵使他不惜性命,拔刀上前,也不过白白送了性命,根本奈何不了杨奉。 他麾下的虎贲、羽林虽众,却不是杨奉百骑对手。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便是眼前情景最贴切的写照。 杨奉不再看邓泉一眼,仰头看向塬上,正巧与刘协四目相地,不禁心中一紧。 刘协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略带嘲讽。 杨奉心中火起,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亲卫,大步向塬上走去。经过邓泉身边时,他哼了一声,横肩一撞,险些将邓泉撞翻。两名虎贲持戟上前,张口欲呼,却被杨奉横眉冷对,顿时气沮,怯怯地避在一旁,看着杨奉负着手,大步流星的上了塬。 刘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叹息。 这些虎贲郎,哪里还有半点虎贲应有的气势,简直是一群废物。 杨奉上了土塬,见天子负手而立,身边只有一个中年虎贲郎,有些意外,却不在意。他大步流星地来到刘协面前,很随意的拱拱手,大声说道:“兴义将军,臣奉,见过陛下。陛下召臣来,是决定进攻段煨了吗?” “将军辛苦。”刘协转身,打量了杨奉一眼,淡淡地说道。 杨奉身高臂长,面皮微黑,神情威猛中带着几分戾气,的确让人心生不安,邓泉的担心自有其道理。不过非常时期,一味的排斥武人并非上策,有些事情不是躲就能解决问题的。 邓泉老了,思维惯性难改,他却不能这么做。 “杨将军,这位是虎贲王越,有名的剑客,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刘协此言一出,王越和杨奉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刘协。 王越意外的是刘协会向杨奉介绍他。 他虽是洛阳闻名的剑客,但毕竟官职低微,只是一个虎贲郎而已,何德何能,值得天子亲口介绍? 杨奉意外的是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虎贲郎居然是个剑客,而且是个大剑客。他虽然没去过洛阳,却听过王越的名字。 天子将此人安排在这里,是何用意?莫非是…… 一念及此,杨奉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们身处塬上,边缘是直上直下的黄土坡,杨奉这一退险些一脚失空,不免慌乱。 反观王越,依旧不动如山,宗师气度尽显。 刘协看得清楚,心中有了高下之判。论个人武力,还是王越更胜一筹。杨奉虽勇,到底不够沉着,离真正的高手还有一些距离。 刘协轻咳了一声,笑道:“朕本想与将军单独聊聊,光禄勋却不放心,非要安排王越护驾。”他扬了扬手,示意王越向后几步,站得远些。“将军不会介意吧?” 杨奉松了一口气,还刀入鞘,强笑道:“陛下言重了。陛下乃天下所系,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得出心情很复杂,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出身白波军,又曾做过李傕的部下,他几乎是满身污点,怨不得别人怀疑他。 相比之下,陛下愿意单独见他,又在大臣的强烈建议下只安排王越一个人护驾,而不是派一群虎贲郎交戟叉颈,已经难能可贵了。 “不知陛下有何指示?”杨奉主动岔开了话题,同时避开了王越的眼神。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多了几分谦卑。 刘协很满意。 从杨奉的表现来看,安排王越在一旁站着的效果比自己单独会见杨奉更好,既展现了自己的诚意,又让杨奉不敢太放肆,以便将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这非常重要。 杨奉好勇斗狠,倚仗着护驾之功,平时很嚣张。 对这种畏威不怀德之辈,武力威慑还是必要的。只有这种特殊的情境下,他才可能有所收敛,也减少了自己的麻烦。 王越手中的剑,比君臣大义更有效。 刘协轻咳一声。“前几日在新丰,多亏将军力战,朕甚是感激。” 杨奉咧嘴一笑,胸口挺得高高的,拱拱手,大声答道:“此乃臣之本份。” 刘协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之前是李傕部下?” 杨奉刚挺起的胸口随即又塌了回去,神情也有些讪讪。“呃……臣一时糊涂,只当李傕是朝廷重臣,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狼子野心。请陛下放心,臣既迷途知返,必与李傕不共戴天,以补前过。” “朕信得过将军。”刘协表示认同,随即又问道:“你对李傕其人用兵及西凉兵的战力如何评价?” 杨奉微微皱眉,眼中露出一丝不安。 刘协又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李傕就在池阳,若攻击段煨时,李傕来战,甚至郭汜、张济也一并赶来,将军有多少胜算?” 杨奉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大手摩挲着刀环,半晌没说话。 他听出了天子的意思,但他没有底气反驳。 他曾在李傕麾下效力,知道李傕的能力,也清楚西凉兵的战斗力,绝对不是他和他麾下的白波军能够匹敌的。 只是段煨一人,他或许还有些胜算,如果再加上李傕、郭汜和张济,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即使只是面对段煨,他也需要联合杨定、董承,这也是他需要天子下诏的原因。 杨定和段煨不合,早就想进攻段煨了,董承却有些犹豫,需要天子下诏才行。 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和董承商量,希望拉着董承一起动手,只是董承一直没松口。 如果能说动董承,天子下不下诏的就无所谓了。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知道他怂了,话锋一转,又道:“依附李傕之前,将军在白波谷?” 杨奉恼羞成怒,神情也变得凶狠起来。 天子召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感觉到杨奉的敌意,刘协却不紧张,反而暗自感激邓泉。 有大剑师王越在旁,的确安全多了,可以无视杨奉的敌意,大大方方的装逼。 “白波军与黑山军一样,都是黄巾一部吗?” 杨奉悄悄地看了身后的王越一眼,长长的吐了一口闷气,按捺着性子,点了点头。 “诚如陛下所言,白波军与黑山军都曾是黄巾一部。黑山军原本是冀州部,白波军则是并州部。” 第4章 道可道,太平道 杨奉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谈起过往,他既觉得丢脸,又有些无奈。 想当年,黄巾三十六方,八州并起,何等声势,本以为能“岁在甲子,天下大平”,没曾想烈火烹油,来得快,去得更快。大贤良师一死,黄巾就兵败如山倒,如今只能占据一些山寨苟延残喘。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又何至于沦落到投靠李傕。 没想到李傕也靠不住,西凉人居然自己打自己,杀得死流成河。 这群蠢货。 “黄巾奉的是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奉的天师道有什么异同?” 杨奉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天子。听天子这意思,似乎并不是想羞辱他,而是讨问道义? 他虽然是黄巾一员,对道义却了解不多,这从何答起?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又自言自语道:“太平道,求的是天下太平吗?” “呃……当然。”杨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那有限的经文道义。 但是很遗憾,他原本就对经文道义不太上心,只知道“太平”二字,又丢了这么多年,仓促之间,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经文,一时间憋得面红耳赤,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杨奉的窘态,刘协笑了笑。“看来将军只知道护道,却不熟悉道义。罢了,朕就不为难将军了。白波谷中,可有熟悉道义之人?” 杨奉长出一口气。与天子论道,比和李傕拼命压力还大。 “陛下……对太平道有意?”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黄巾军是蚁贼,中平元年覆败之后,太平经就是禁书,天子怎么可能感兴趣。 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刘协微微一笑。“将军久历战阵,却不知《太平经》本是宫中之物么?” 杨奉大惊失色,脑子一片空白。“《太平经》……是宫中之物?” 刘协点点头。 刘协原有的记忆清晰表明,张角手里的《太平经》来自皇宫收藏,经手之人就是与张角暗中来往的宦者封谞、徐奉。 这种事是秘密,张角不会说,杨奉自然也无从得知,他甚至不知道封谞、徐奉等内应的存在。 一心推翻朝廷的大贤良师居然和朝廷有联系,这样的内幕足以让杨奉的世界观出现动摇。 这正是刘协的用意所在。 要将白波军收为己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取得信仰上的共识。 如果有条件,他不介意搞一次大贤良师托梦之类的把戏,反正太平道中充斥着大量的封建迷信。 等杨奉稍微定了神,刘协说起了《太平经》的历史。 这些信息一部分来自刘协本人,一部分来自他后世的阅读。 如果说明君贤臣、英雄美女是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演员,那《太平经》的历史就是一根不可忽视的故事线。很多看似不相关的细节,追踪到最后都和这部道经有关。 儒学是精英的政治哲学,《太平经》则是底层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思想大杂烩,更贴近时代底色,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所有人,和儒家的五行学说相表里,最后汇成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之黄,与曹魏的黄初之黄、孙吴的黄武之黄,本是同一个黄,都表示以土命代替大汉的火命,蜀汉以汉室自居,不存在革命的问题,所以刘备的年号为章武,不用黄字。 刘协不会和杨奉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他只是大致解释了一下《太平经》的起源和发展,以及为什么这部经书会落到张角的手里。 杨奉听得目瞪口呆,脑子乱成一团,自信心也被摧残得所剩无几。 如果是说别的,他不懂也就罢了,偏偏说的是《太平经》。 这让他无地自容的同时,又心生疑惑。 天子为什么会对《太平经》这么感兴趣? 面对杨奉的疑问,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乱世求太平,小民如此,天子也不能例外。朕觉得,黄巾之变已经过去十多年,黑山军、白波军还在战斗,这太平道想必有些道理,或许有助于大汉中兴。” 刘协开了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将军能满足朕这求知问道之心吗?” 杨奉茫然地眨着眼睛,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连声说道:“臣尽力,臣尽力。”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说道:“陛下有向道之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眼下这形势……” 刘协含笑点头,就等你问这句话呢。 “将军,你想要太平,还是想要富贵?” 杨奉摸着胡须,讪讪地不说话。 他既想要太平,更想要富贵,只是在天子面前,这话说不出口。 “朕听说你和太尉同出一脉,都是弘农杨氏子弟?” 杨奉的脸顿时臊得通红,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其实是河东杨县人,对外宣称是弘农杨氏支族只是他一家之言,弘农杨氏根本不承认。太尉杨彪、侍中杨琦都不愿意正眼看他一眼,更别说当他是本家了。 这话居然传到天子的耳中了?丢人啊。 杨奉无地自容,头低得几乎要折断脖子,下巴几乎戳破胸甲。 “将军可知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 杨奉心乱如麻地摇摇头。他只知道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名震天下,哪里知道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就算知道,他现在也没心思回答,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赶紧离开这里,多得丢人现眼。 “将军,杨家先祖杨喜本是高皇帝麾下一骑士,随高皇帝讨项羽,于东城得项羽之尸有功,封赤泉侯,为弘农杨氏始祖。”刘协转头打量着快缩成一团的杨奉。“将军,你现在的官职可比杨喜当年高多了。与其攀附高门,何不建功立业,自立门户,封妻荫子?” 杨奉胡乱的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睁圆了双目,紧紧的盯着刘协。 “陛下,你是说……” 刘协微微颌首,抬手轻拍杨奉的肩膀。“将军,努力!天下若有太平,大汉若能中兴,云台必有将军一席之地。” 杨奉的浓眉渐渐扬起。 “当年大贤良师振臂一呼,八州并起,天下响应,结果却是烈火烹油。如今各州的黄巾余部处境艰难,只盼大贤良师重生,若将军能挺身而出,为天下黄巾谋一方向,积下无上功德,将来何止人间富贵,羽化登仙也是有可能的。” 杨奉如梦初醒,欢喜得抓耳挠腮,两眼放光,连声道:“还是陛下圣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刘协笑而不语。 第5章 攻心为上 绝大多数人都有思维盲区。 比如原本的刘协一心一意想回洛阳,根本没有注意到河东和并州的价值。 杨奉一心想舔弘农杨氏,却没想到自己完全可以像弘农杨氏的先祖杨喜一样,凭战功开门立户。 哪怕他现在自认为手握重兵,是朝廷不可或缺的大将。 当然,他真要有那智商,刘协也不会将他列为第一个忽悠对象。 有勇无谋是杨奉的标签,不是秘密。 他自己有脑子不用,刘协不介意替他分担一点,为他设想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被刘协打开了思路,杨奉沉浸在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幻想中不可自拔,乐得像个傻子,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再想到自己有可能继大贤良师未竟之事业,成为百万黄巾的领袖,更是飘飘然,不知所以。 “陛下圣明。”杨奉再次拱手称谢,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虽然举止还有些放肆,却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敬佩。 早就听人说天子虽然年幼,却天资聪颖,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机会。 这是我的贵人,必须好好服侍,护他周全。 “将军不必多礼。”刘协从容说道,示意杨奉免礼。“山高千仞,起于细壤。河流万里,源于涓滴。将军若想成就一番大业,还需要从小处着手,从眼前着手,切不可孟浪,白白耽误了前程。” “陛下说的是,陛下说的是。”杨奉连忙答应。“陛下,你说该怎么做,臣惟命是从。” 刘协心中高兴,却不敢大意。 杨奉脑子简单,不代表其他人脑子也简单。如果他只是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忽悠杨奉,迟早会被人识破,到时候杨奉就不会再相信他了。 信任就像镜子,破了就很难再圆。 决定将杨奉作为突破口之前,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务必让人找不出破绽。 计划的第一步,是让杨奉不要浪,至少在他和白波军建立起联系之前不能浪。 “将军刚才说打算进攻段煨?”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终于说回了正题,杨奉顿时来了精神。“陛下,臣已经准备万全。只待陛下诏书,臣必身先士卒,为陛下讨伐逆臣段煨,以正视听。” 刘协不置可否,让杨奉把作战计划说一遍。 杨奉不暇多想,将作战方案一一道来。 刘协听完,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换作以前,看到刘协这副表情,杨奉只会吐一口唾沫,说一句“陛下你懂甚”,如今受了刘协点拨,将开门立户,甚至成仙得道的希望寄托在刘协身上,自然不敢那么放肆。 “陛下,此计……不妥?”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他只是键盘军事家,即使真正的刘协也没有指挥过战斗,也能知道杨奉的作战计划是一坨屎,难怪历史上的他们在段煨面前碰得鼻青眼肿,灰头土脸,最后又被李傕、郭汜一波带走。 这里面没有一丁点战术安排,标准的流寇作风,一拥而上,乱打一气。 考虑到杨奉的出身,似乎这才是他的常规操作。 “将军,按照这个计划,你有几分胜算?” 杨奉犹豫了一下,手指屈伸,考虑是大胆一些,竖五个指头,还是谦虚一些,竖三个指头。 “如果郭汜、李傕赶来,奈何?” 杨奉眉梢一跳,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紧张,立刻将手握成了拳头,一根手指头也不敢露。 他曾是李傕的旧部,不久前刚刚背叛李傕,若李傕来战,必然是一场恶战,而且李傕这个人记仇,很可能会特别针对他,却置杨定、董承于不顾。 “万一,朕是说万一,杨定作战不利,届时将军腹背受敌,奈何?” 杨奉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一股凉气直冲后脑,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还是天子看得远啊,这种危险不是不存在,而是非常可能。 之前与郭汜作战时,他就觉得杨定不行,全靠他力战才击退郭汜。让杨定独自领兵阻击李傕、郭汜,他能有几分把握? 凉州人反复无常,万一杨定向李傕、郭汜投降,反过来进攻自己,那就完了。 顺着这个思路,杨奉仔细一想,不禁后怕不已。 亏得陛下提醒,否则必败无疑,大好前程就全部扔进黄河了。 “陛下,那……臣该怎么办?”杨奉的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兵者,死生之地,当三思而行,你还是再斟酌斟酌吧,不必急在一时。”刘协不打算立刻给杨奉答案,而是让他再反省一下,认清形势。“新丰之战,将军有功,麾下有哪些勇士立功当赏,军功簿可曾备妥?” 杨奉挠挠头,他还真没考虑这些。 一来天子落难,身无余财,连吃饭都要依仗段煨的贡献,拿什么赏赐? 二来自己大权在握,真想要什么官职,直接开口要就是了,天子还能不给? 既然如此,要什么军功簿?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这么放肆,只能尬笑。 “用兵当赏罚分明,将军还是抓紧报上来吧。”刘协挥了挥袖子,示意杨奉可以走了。微皱的眉宇之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 杨奉好一阵后悔,感觉错过了一个亿。 他羞愧难当,唯唯诺诺的下去了。在塬下上了马,定了定神,又抬看了一眼坡上天子伟岸的身影,拱起双手,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陛下保重,臣且归营自省,思量妥当,再来见陛下。” 刘协微微颌首,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 杨奉心中欢喜,拨转马头,向大营飞驰而去,留下了一路烟尘。 邓泉站在塬下,看着杨奉向塬上的天子行礼,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他一直在坡下守着,虽然不清楚天子和杨奉说了些什么,但杨奉趾高气昂的来,敛声息气的走,却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情况? 尤其是杨奉离开之前的那一拜,险些让他咬断舌头。 杨奉自以为武勇过人,救驾有功,什么时候这么谦逊守礼过? 天子是以什么手段,轻而易举地折服了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武夫? 带着一丝好奇,邓泉登塬,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 刘协看着杨奉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初战告捷,但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 有勇无谋的杨奉好忽悠,自以为真理在手的大臣却不好对付。 沉默了片刻,刘协缓缓转身,静静地看着邓泉。“邓卿,塬下有虎贲多少人,羽林多少人?” 邓泉想了想。“塬下有虎贲一百三十余,羽林两百有余。” “若是杨奉率百骑犯驾,虎贲、羽林能挡住他吗?” 第6章 老臣杨彪 邓泉面皮发烫,尴尬地一言不发。 虎贲刚才的表现实在太丢人,让他之前的谏阻全成了不切实际的大话。 “虎贲、羽林本是精锐的代称,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邓泉汗如雨下,心里委屈无比。 他是光禄勋不假,可虎贲、羽林堕落却不是他的责任,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但这样的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见邓泉无言以对,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虎贲、羽林的战斗力的确让人着急,但这不是邓泉一个人的责任,苛责邓泉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一步步来,先从自身做起,希望邓泉能够主动跟进。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王越不仅剑术好,为人也稳重,朕打算让他随侍左右,方便向他请教剑术,有劳邓卿处理一下。” 邓泉吃了一惊。天子要调王越随侍左右,这可以理解,学习剑术,也可以接受。但这么正式的提出,而且用“请教”这两个字,着实不合规矩。 王越只是一个武夫,又是虎贲郎,这都是他的职责所在,何必这么礼敬? 邓泉觉得自己身为老臣,又位列九卿,有责任提醒一下天子。“陛下礼贤下士,有明君之风,乃天下之幸。只是君臣相处以礼,不宜失当,望陛下三思。” 一旁的王越听了,也觉得不妥,上前拜了拜。“陛下,臣以为邓君老成谋国,所言有理。” 刘协打量了王越一眼,多少有些意外,却没有再坚持。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特立独行,和大臣争执,浪费口舌。 “就依二卿。” 邓泉很快就办好了文书,转王越为虎贲侍郎,侍从刘协左右。 王越原本是虎贲郎,比三百石,转为比四百石的虎贲侍郎,算是升了一级。 王越很满意,刘协心理却有些不是滋味。 如此身手,为人稳重,却在虎贲郎这样的低级职位上停滞十几年,纨绔子弟袁术却能年纪轻轻就成了虎贲中郎将,大汉的官僚系统沉疴太重,大有问题。 刘协与邓泉商量,从虎贲、羽林中挑选一些身手好、有战斗力的,由王越指挥、训练,常从左右,既是护卫,又是陪练。 不等邓泉表示反对,刘协语重心长的说,天下多事,朕当效光武皇帝故事,读书习武,以期中兴汉室,再建太平。 邓泉找不出理由反对,只能唯唯喏喏,说了一些陛下英明之类的场面话,匆匆下去安排了。 刘协抓紧时间空隙,向王越请教剑术。 仅仅将杨奉收为己用是不够的,打铁还需自身硬,他需要尽快提高自身的实力,包括武力。 虎贲不佩剑,而是佩环首刀,黄室虎文。环首刀是直刀,等于单锋重剑,剑术一样能用,只是劈砍更多一些,对力量要求也更高。 刘协才十五岁,这些年日子过得苦,营养不足,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勉强算是个七尺男儿,提着五尺多长、三斤多重的环首刀,很不协调,时间稍长,便觉得吃力。 可是长刀在手,那种沉甸甸的力量感还是让刘协心潮澎湃,似乎唤醒了一种潜伏已久的情绪。 究竟是什么情绪,又是谁的情绪,他不知道。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刘协提刀在手,挥舞了两下,忍不住放声大笑。 —— 太尉杨彪拦住了匆匆路过的邓泉,眉心微蹙,担忧地看着塬顶大笑的天子。 “伯渊,出什么事了?” 邓泉掏出一方手绢,抹抹额头的细汗,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没事,陛下很好。” “很好?”杨彪不满地看着邓泉。 大众广庭之下,天子大呼小叫,全无威仪可言,这叫很好? 感受到杨彪的不满,邓泉心里咯噔一下,清醒了不少,连忙收起笑容,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在别人面前,他可以不假颜色。在杨彪面前,他没有这样的底气。 大汉有两个四世三公的显赫家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 杨彪就出自弘农杨氏,他的夫人出自汝南袁氏,是袁术的妹妹。他本人少年成名,仕途平坦,一路升至太尉。 虽说他位登三公是在董卓当政期间,却不是董卓的恩赐。 即使没有董卓,他也会走到这一步。 实际上,这几年如果不是他凭借着弘农杨氏的影响力据礼力争,让李傕、郭汜不得不有所收敛,朝廷的境遇会更不堪。 众臣以杨彪多有感激,再加上杨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不苛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即使邓泉位列九卿,也不敢在杨彪面前托大,何况他这个光禄勋名义上还算是太尉的下属。 听完邓泉的叙述,杨彪眼中的疑惑更盛。 天子要学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降伏了杨奉? 杨奉是什么人,杨彪很清楚,那是一个粗鄙无礼的武夫,不讲理的。 杨彪挥挥手,示意邓泉自便,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缓缓上了塬。 看着瘦小的天子挥舞着环首刀,一招一式的演练,杨彪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感慨。 这些年,天子受苦了。 小小年纪,却承受着如此沉重的责任,天子不仅没有被压垮,还能奋发图强,习武强身,仅是这份毅力就足以让人动容。 虽然董卓废立别有用心,可是不得不说,天子比他的皇兄刘辩更适合帝位。 先帝当年没看错,只是…… 想到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杨彪暗自叹了一口气。 “杨公?”刘协收式,回头看了一眼杨彪,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忐忑。 杨彪人老成精,自己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陛下。”杨彪缓步上前,看了一眼刘协亮晶晶的额头,轻声劝道:“陛下,习武贵在坚持,不可操之过急。病体初愈,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刘协将环首刀还给王越。“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再揣摩揣摩,明日再向侍郎请教。” 王越连称不敢,退了下去。 天子与太尉说话,他没必要站在一旁。 杨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抚着胡须,大感欣慰。 眼前所见,结合邓泉所说,天子虽然有些改变,却还算理智,不像先帝那样一意孤行。 “杨公,有事?” 杨彪点点头。他来见天子,除了看看天子有没有发疯之外,的确有事。 “陛下,臣闻杨奉、杨定等人有意进攻段煨,深感不安。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段煨必无反意。当日披甲见驾,又不下马行礼,只是生性多疑,又畏谗惧诛,不得不如此。这些日段煨贡献不绝,可见其志,望陛下下诏,命杨奉、杨定撤兵,不可造次,免生祸端。” “杨公放心吧,一时半会的打不起来。”刘协摆摆手,刻意云淡风轻地说道。 杨彪惊讶地看着刘协。“陛下是怎么制止杨奉的?” 刘协嘴角微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很简单,告诉他赢不了就行。有害无利,你让他打,他也不会打。” 杨彪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原来天子是用这种办法说服杨奉的。 果然是简单,而且有效,只是…… 他想了想,又道:“那陛下以为,如果兵力充足,杨奉就可以进攻段煨吗?” “如果他有这个实力,朕同意与否,杨公觉得有区别吗?” 第7章 阳奉阴违 杨彪皱了皱眉。 天子的语气很温和,但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却咄咄逼人,让人很不自在。 刘协的口气更加温和。“杨公,和武人讲道理,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你说是吧?” 杨彪沉默不语。 天子这句话说得很婉转,但意思也很明白。 沟通之所以不畅,和他们对杨奉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尤其是他本人。 杨奉想攀附弘农杨氏,一向对他恭敬有加,但他却一直没给杨奉好脸色,拒之于千里之外。 “陛下……”杨彪欲言又止。 刘协摆摆手。“三公者,朝廷之肱股。如今大汉垂危,朕年幼无知,才浅德薄,更须仰仗诸公。杨公德高望重,为三公之首,辅朕多年,多有襄益,朕,感激不尽。” 杨彪吓了一跳,连忙深施一礼。“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臣食君禄,为君分忧,乃应尽之责。未能辅佐陛下脱困,受窘于匹夫,是臣失职。臣惭愧,恳请陛下降诏,免臣官爵,以儆效尤。” 刘协打量着杨彪,哭笑不得。 这老滑头,好狠啊。我这才开口,你就请辞,不仅要辞官,还要退还爵位? 我真要免了你的官爵,以后还有谁愿意替我卖命? “杨公请辞,是觉得大汉天命将尽,决定入南山隐居,还是……” 刘协故意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彪。 杨彪愕然,抬起头,双目直勾勾地刘协。 刘协含笑,平静地看着杨彪。 你会以退为进,我就不会顺水推舟? 怼人嘛,扣帽子嘛,我擅长。 尤其是对付你这种爱惜羽毛的君子。 片刻之后,杨彪反应过来,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世受国恩,爵列临晋,官居太尉,誓与朝廷共进退。” 刘协上前一步,伸手扶起杨彪。“杨公一门忠烈,朕是信得过的。不过,朕有一件事,想和杨公商量,可能还要委屈杨公一二。” “请陛下吩咐。”杨彪朗声道。 刘协微微颌首,杨彪不愧是老臣,识得轻重。纵使他要求杨彪主动向杨奉示好,为大局考虑,杨彪也不会拒绝。 但他不能这么干,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杨彪去做。 “朕相信杨公的眼光,段煨不反,但张济却难以揣度,随时可能与李傕、郭汜联合,一旦张济阻于陕县,李傕、郭汜由西而来,奈何?” 杨彪浓眉紧皱,既意外,又无奈。 天子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局面,只是找不到解决之道。 “朕想请杨公走一趟,向段煨宣示朝廷的心意,请他对杨奉等人的挑衅保持克制,免得冲突加剧,亲者痛,仇者快。万一张济不臣,有段煨为援,至少不会腹背受敌。” 杨彪深以为然。“陛下所言甚是,臣愿往。” “还有,若贾诩也在段煨营中,请他来见朕。” “贾诩?”杨彪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刘协。“陛下,贾诩来了华阴?” 刘协点点头,却不多作解释。 按照历史记载,贾诩现在应该离开了李傕,暂居段煨营中。不过段煨多疑,并不能对贾诩推心置腹。贾诩心知肚明,所以一直在寻找下家。只是他选择的余地有限,后来选择张济、张绣也是无奈之举,眼下只能寄寓段煨军中。 这可是真正的顶级谋士,没有道理不收为己用。 如果文有贾诩出谋划策,武有杨奉、段煨冲锋陷阵,再加上整顿后的禁军,击败李傕、郭汜就不再是一句空话,有了一丝实现的可能。 杨彪本想问天子从何处得到消息,想了想,又放弃了。 说了几句闲话,杨彪退下,立刻准备去见段煨。 刘协继续习武。 过了一会儿,两个虎贲郎,一个羽林郎走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身材修长,步履矫健。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一拜。 “虎贲郎史阿,见过陛下。” 跟在他身后两人也上前行礼,分别报上姓名,分别是虎贲王昌、羽林郭武。 刘协眉头微皱。“虎贲、羽林之中能战者就你们几个?” 史阿等人面面相觑。王越迟疑了一下,上前说道:“护卫天子,自然要精挑细选,邓君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且虎贲、羽林人数本不多,一时抽调太多,空缺难补,有碍朝廷威仪。” 看看王越等人的脸色,有点明白了。 不是虎贲、羽林的确废物多,选不出能用的人,就是邓泉敷衍他,软抵抗。 “也是,宁缺勿滥。”刘协笑了一声,示意王越安排他们演武,同时派人去请执金吾伏完。 邓泉阳奉阴违,他就从伏完下手。 伏完不仅是皇后伏寿的父亲,还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不仅不好武事,对做官都没什么兴趣。他没有邓泉那么强烈的地盘意识,不会拒绝他的挑选。 王越让史阿与王昌、郭武分别过招,自己则在一旁为刘协解说。 不得不说,邓泉虽有敷衍的意思,这几个人却是真正的好手。不仅刀法好,矛戟、弓弩都有相当的水准,尤其是羽林郎郭武,骑术精湛,能左右射,更擅长持矛冲杀,简直是个全才。 考校过武艺,又问过出身、履历,刘协任命他们为侍郎,常侍左右。 他考虑着,过几天,等熟悉了之后,再找个机会提拔他们为常侍,或者干脆将曹丕设立的散骑侍郎、散骑常侍提前用起来。 不过官制的事情比较复杂,还是慎重些为好。 仔细斟酌了当前的形势后,刘协决定将重点放在刀法和骑术上。 射箭、矛戟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刀法相对简单些,防身足矣。骑术则有一定的基础,至少策马奔驰没什么大问题,再强化训练一下,挥刀格斗也是能做得到的。 说干就干,在王越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正式开始马上皇帝的征战生涯。 练武的同时,刘协命人将自己的帐篷搬到塬上来。 高处视野好,防守起来也方便。 再者,远离百官,就算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举动,也不会被人看见。 邓泉虽然觉得天子多此一举,却也没有阻止。 作为光禄勋,他也希望天子住得更高些,既能彰显天子的尊贵,也方便他安排防务。 一转眼,半天过去了。 期间伏完来了,刘协却没有立刻和他说事,让他在一旁看着他们习武。 时值初冬,天气渐凉,刘协却出了一身臭汗,手臂更是酸得抬不起来。 但他心里却多了几分踏实。 汉代的武艺质朴实用,没那么多花招,每一式都是为了克敌制胜而创,练一招就有一招的收获。王越教得认真,刘协学得更认真,在领悟了技巧后,剩下的就是练习。 不知道是刘协原本的天资就高,还是穿越带来的福利,他的悟性极好,几乎上王越稍一点拨,他就能明白其中的关窍。 站在塬上,面对夕阳,远眺关中,刘协壮怀激烈。 不管最后能不能中兴大汉,至少应该全力一战。 长刀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第8章 自己的队伍 伏完站在一旁,看着天子有板有眼的练刀,心情忐忑不安,甚至有些沮丧。 乱世当用武,天子奋发图强,苦练武艺,他当然是欣慰的。 可是对他个人来说,这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读书、解经他在行,舞刀弄剑,甚至带兵作战,他一窍不通。担任执金吾以来,他每天疲于奔命,过得很辛苦。 如果天子让他跟着一起练武,他只能辞职了。 只是作为国戚,他该怎么开口,才不会让人耻笑? “伏卿。”趁着习武间隙,刘协将伏完招到面前。 伏完上前行礼,神情怯怯,嘴唇嚅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执金吾麾下还有多少执戟(步卒),多少缇骑(骑卒)?” 伏完想了想,神情尴尬地说道:“时势动荡,朝廷播迁,士伍不全,执戟仅三百余,缇骑更少,不过一百余人。” 刘协也没心情计较伏完的粗疏,连自己手下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一个模糊的数字。“天下不安,朕有意加强武事,想从执金吾抽调一些精锐步卒,充为近侍。” 伏完诧异地看着刘协,半晌才反应过来,长出一口气。 “陛下有志于武事,此乃大汉之幸。不知陛下打算挑选多少,臣这就回去准备。” 刘协对伏完的态度很满意。“倒不用太多,三五十人足矣。你回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朕去执金吾营检阅。” “唯!”伏完大声应诺,随即又有些诧异。 选人而已,天子何必亲临? 不过他没有问,天子愿意去他的营地,他求之不得。 —— 吃完午饭,刘协带着王越等人来到执金吾的营地。 天子亲临,伏完不敢大意,做了充分的准备。 缇骑、执戟列队等候,一个个精神抖擞。 缇骑、执戟都是普通卫士,没有秩级。虎贲、羽林却有级别,俸禄比二百石起步。 如果能被选中,至少收入会有明显增长,更别说随侍天子左右,前途光明。 刘协命史阿、王昌试执戟,郭武试缇骑。 来之前,他就交待过了,让他们掌握一定的标准,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 标准太高了,挑不出几个人。 标准太低了,挑出来的人虽多,却不能大用,而且会将执金吾营的骨干力量抽空,导致伏完无法履行基本的职责。 他现在需要人,却不能只指望从执金吾营抽调精锐。 执金吾营即使满编,也不过七百余人。 他这是敲山震虎,让其他人看。光禄勋、执金吾以外的卫尉和北军五校才是禁军真正的主力,改造的重点。 最后,史阿、王昌选出执戟三十九人,郭武挑出缇骑十二人。 共五十一人。 刘协带着这五十一人回到塬上,沿途经过卫尉、光禄勋的营地,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得知是这天子亲自从执金吾麾下遴选出的精锐,将充任天子侍从,不少人眼中露出了羡慕的光芒。 光禄勋麾下的虎贲、羽林更是愤愤不平。 天子选侍从,首选应该是他们才对,如今却让这些执戟、缇骑抢了先,心里很不舒服。 有人开始打听,天子这是为哪般,怎么突然到执金吾营选拔步骑,还亲自驾临执金吾营? 仅仅因为执金吾伏完是皇后之父? 天子在营里选人,光禄勋邓泉阳奉阴违,只推荐了王越等四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满营皆是。之前没太当回事的人现在看到这一幕,心理也不平衡了,七嘴八舌地说邓泉挡了他们的前程。 风声传到邓泉耳中,邓泉如坐针毡,后背全是冷汗,凉嗖嗖的。 回到塬上,刘协命人召邓泉来,处理这些新郎官的入职手续。 邓泉很窘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情很不自然。 反应再迟钝,也看得出天子对他的不满。 刘协也没说什么,只是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非常时期,每个人都要做好战斗的准备,虎贲、羽林是天子亲军,更要加强训练,不能满足于仪仗。 邓泉唯唯喏喏,躬身退下,随好召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商议对策。 刘协随即任命王越为总教官,史阿、王昌教步战,郭武教骑战,展开训练。 他本人也不例外,脱去冠冕朝服,换上甲胄,跟着一起训练。 天子以身作则,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个个士气高涨。虽然只有五十五人,却喊出了上百人的气势,生生压住了周边数千郎官、卫士,甚至连更远处的董承大营都被惊动了,发旗语来询问情况。 —— 唐姬坐在帐中,一手拈着针,一手拿着待补的旧衣,侧耳倾听塬上的吼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天色刚黑,皇后伏寿就派人来请刘协用膳。 刘协在御帐前设席,与王越四人席地而坐,一边进食,一边和王越等人闲聊,打听前些日子新丰一战的细节。 刚刚晋升,成为天子近侍,又与天子共饮,虽然吃的喝的都很简单,还是让王越等人热血上头,非常激动,打开了话匣子。 刘协虽然亲身经历了那场战斗,毕竟是皇帝,能了解的细节有限。 王越等人身为虎贲、羽林,了解的信息比他略多一些。 除了王越话略少些之外,史阿、王昌和郭武说了不少刘协不太了解的事。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眼前的时局。 刘协问他们,你们觉得李傕会追来吗? “陛下,臣不知道李傕会不会来,但郭汜必然再来。”王昌很有把握地说道。 “何以见得?” “郭汜上次被击退,并非力有不逮,而是措手不及,这才选择逃走。”王昌胸有成竹地说道:“郭汜与张济关系极好,有张济拦在前面,郭汜收拢溃兵之后,必然与张济联合。他是马贼出身,绝不肯平白吃亏,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找回面子。” 刘协有些意外。 他一直在考虑李傕会不会来,却没有把郭汜作为重点。 可是听了王昌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倒果为因了。 结果是很多偶然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出现了他这个变数后,形势出现变化是很正常的事,历史未必还会按照原有的轨迹发展。 他一直在考虑,李傕、郭汜来追是在杨奉等人进攻段煨的前提下,如果杨奉等人不进攻段煨,李傕、郭汜还会不会来? 现在看来,不管李傕会不会来,也不管杨奉等人是否进攻段煨,郭汜大概率会来。 有张济这个盟友拦在前面,郭汜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报复,甚至重新控制朝廷。 张济支持朝廷迁往陕县,本来也有同样的意图,两人有合作的基础。 “这是你的看法?”刘协心中不安,脸上却不动声色。 “臣哪有那样的见识。”王昌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是谒者仆射皇甫郦所言。陛下,恕臣直言,论行军作战,关东人远不如关西人,尤其是凉州人。陛下有志平定天下,不可不用凉州人。” 刘协深以为然,同时感慨万千。 连一个虎贲郎都懂的道理,为什么王允就不懂? 第9章 匡扶大汉,从我做起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刘协当即召见了皇甫郦。 皇甫郦中等身材,面色微黑,虽然穿着文官服饰,动静依礼,不失将门子弟的爽烈。 皇甫郦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相信郭汜一定会追来,至于会不会与李傕联手,他不敢断言。 但可能性无疑是存在的。 李傕是个记仇的人。杨奉曾是李傕旧部,他背叛了李傕,李傕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 之前没追,是因为郭汜、杨定、杨奉等人合兵一处,护卫天子东行,实力不弱,李傕孤掌难鸣。现在郭汜翻了脸,双方力量发生了重大变化,李傕不会坐视大好机会溜走。 如此,李傕、郭汜联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能劝阻李傕的,只有贾诩。”皇甫郦最后说道。 刘协的脸颊抽了抽,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惋惜。 “贾诩很可能已经离开了贾诩,现在段煨营中。” 皇甫郦愣了一下,脸色微变,半晌后长叹一声。 “如此,李傕旦夕可至。”他又掐着手指算了算。“陛下当留意张济动向。李傕、郭汜在明,尚可防备。张济在暗,防不胜防。若是突然出现,对士气挫伤极大。” 听了皇甫郦的分析,结合自己的两世记忆,刘协深以为然。 张济心怀鬼胎,不可不防。万一两军交战之时,张济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以为他是援军,结果被他背刺,大败几乎是必然。 刘协想了想。“你去一趟陕县吧。” 皇甫郦微怔,疑惑地看着刘协。 “你去陕县传朕口谕,朕不日将巡幸陕县,请张济做好接驾的准备。” 皇甫郦恍然,躬身领命。 刘协又道:“朕听说张济从子张绣英武,是难得的勇士,朕想拜他为羽林中郎将。如果他能带上三五十骑士,补充羽林之不足,那就更好了。” 皇甫郦愕然。“陛下,羽林可是陛下亲近,由张绣掌羽林骑,是不是……” 刘协打量着皇甫郦,神色凝重。“你觉得张济会让张绣来吗?” 皇甫郦摇摇头。“可能性不大。”他顿了顿,又道:“若是陛下到了陕县,倒是有可能。” 刘协深以为然,心里有点苦。 很显然,即使同为凉州人,皇甫郦也不觉得张济可以为朝廷所用。 他只是另外一个李傕、郭汜罢了。 不过他不会给张济这个机会,他打算跳出这个包围圈,直接去河东。 刘协定了定神,又道:“凉州多名将,三明虽逝,来者可待。张绣能来,朕当用之。张绣不能来,朝廷也愿既往不咎,以礼待之。” 听到刘协提及三明,皇甫郦不禁动容。 凉州三明之首的皇甫规就是他的祖父。 他沉吟片刻,慨然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即刻起程,前往陕县。纵使不能拖住张济,臣也一定设法为陛下传递消息,以防不测。” 刘协郑重其事的向皇甫郦点头致意。 皇甫郦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深施一礼,转身出帐。 —— 刘协脱下外衣,伏寿上前接住,却被扑面而来的汗味薰得几乎窒息,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刘协看了她一眼,自己将外衣挂在一旁的衣阑上。 伏寿神情微变,曲膝欲跪,却被刘协伸手托住。 “取水来吧。” 伏寿低低地应了,转身出去,安排两个宫女取了水和布来。宫女濡湿了布,正准备为刘协擦洗,却被伏寿接过。伏寿卷起衣袖,露出纤细的胳膊,紧紧地抿着唇,为刘协擦洗。 勉强擦完了后背,她的手臂便酸软无力,气息也粗了起来。 刘协听得清楚,伸手接过,自己擦洗胸口、脖子。 伏寿怯怯地站在一旁,面红耳赤。 宫女们也面色煞白,畏畏缩缩地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刘协擦洗完,将布巾放在水盆边上,挥了挥手。 宫女们退下,伏寿站在一旁,神情窘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累吗?”刘协轻声说道。 伏寿微怔,随即拭去眼泪,微微欠身。“陛下为中兴不辞劳苦,臣妾岂敢言累。” “累就休息吧,不用勉强。中兴之路漫漫,绝非一蹴可就。” “臣妾侍候陛下就寢。” “不了,我还想读一会儿书。” “陛下想读什么书,臣妾侍候笔墨。” 刘协转头看看伏寿,见伏寿神情倔强,不由得一笑。伏寿今天穿着皇后的华服站了一天,累得几乎脱了力,却还是不肯让步,这份毅力倒是难得。 “你猜。”刘协忽然来了兴趣,逗伏寿道。 伏寿一时茫然,过了一会儿,强笑道:“陛下欲中兴大汉,自然当从圣人经籍中求索。至于是哪一部经籍,臣妾却猜不出来。” 刘协摇摇头。 儒家经典能救国吗?悬!就算不像后世一样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儒家文化头上,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儒家文化不能治乱。 读《孝经》退敌终究只是狂士之言,连儒生都不信的。 伏寿又道:“乱世当用兵,陛下莫非欲读孙吴兵法?” 刘协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兵法的确要读,但现在却不是读兵法的时候。捧着兵法读一遍就能克敌制胜,那只是小说里的桥段,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与其读兵法,不如走访各营,与诸将商讨战术方案来得实在。 伏寿不知所措。这两个答案是她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答案,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此时此刻,刘协想读什么书。 刘协沉思片刻,忽然说道:“你是琅琊人,可曾听说过于吉?” “自然听说过,于吉可是活神仙。”伏寿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陛下欲读《太平经》?” “聪明。”刘协笑了。 “可《太平经》是朝廷禁绝之书,宫里没有,民间也没有流传。”伏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臣妾以为,陛下与其读《太平经》,不如读《老子》。据说蛾贼、米贼都以老子为宗,大同而小异。” 刘协诧异地看着伏寿。“蛾贼?” 伏寿吐吐舌头。“平时习惯了,臣妾一时口滑,请陛下恕罪。”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称黄巾为蛾贼不是伏寿一个人的习惯,朝廷中比比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看不起杨奉更甚至李傕、郭汜。 想以黄巾为中兴之本,这个观念必须改变。 “皇后,过来坐。”刘协招招手,示意伏寿坐近些。“朕和你说说话。” 伏寿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在刘协身边坐下,虽然刚刚擦洗过,刘协身上依然散发着充满荷尔蒙的汗味。伏寿小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协伸手,轻轻揽住伏寿的肩膀。“皇后,你说,黄巾真是大汉倾覆的罪魁祸首吗?” 第10章 近水楼台 “难道……不是?”伏寿不解的仰起头,眼神茫然。 “你想想,黄巾之前,有多少……”刘协的思维出现了一刹那的混乱,斟酌了一下后,还是选择了一个更适合他此刻身份的字眼。“……叛乱?” 伏寿倚在刘协肩上,咬着青葱一般的指尖,想了想。“陛下说得是,黄巾之前,叛乱便如野火,时时有之。臣妾儿时常听父亲说起泰山贼,好像几十年了,还没清剿干净。” “清剿不过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那本又是什么?” “在你看来,泰山贼也好,黄巾也罢,都是一些什么人?” “不是为非作歹的贼寇吗?” 刘协忽然有些后悔。 和伏寿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谈这些是不是对牛谈琴? 这种事,也许只有被西凉乱兵劫掠,经历过生死的唐姬才有切身体会。 见刘协不说话,伏寿心中不安,坐直了身体。 “陛下?” 刘协吁了一口气,苦笑道:“如果他们天生就是为非作歹的贼寇,大汉还有中兴的意义吗?” 伏寿自知失言,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刘协也觉得无趣,拍拍伏寿的肩膀。“你先休息吧,朕再看些文书。” 伏寿应了一声,起身进了内帐。刘协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也知道她并没有躺下休息,而是坐在榻边,静静地等着他。 对她来说,此刻最大的心愿或许就是生个皇子,坐稳这皇后之位。 只是此时此刻,他真没这个心思。 大厦将倾,哪有心思传宗接代,生个儿子当俘虏吗? 刘协在脑子里盘点了一下身边的近侍,决定找钟繇问些事件。 他之所以坚决要离开长安,返回洛阳,不惜绝食以表决心,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曹操派人来迎朝廷回洛阳,钟繇、丁冲则是中间联络人。 天呈异象之后,他闭门养病,这些天一直没有召见钟繇。 他起身出帐,四下里看了一眼,向紧临的帐篷走了过去。 黄门侍郎钟繇正坐在帐中,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天子,连忙起身行礼。 “陛下。” 刘协进了帐,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书简。“可有兖州消息?” “有。”钟繇连忙从案上翻捡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来。“兖州牧曹操击走吕布,兖州将定,唯雍丘未下。” 刘协大略翻看了一遍,还给钟繇,又问了些冀州、幽州的情况。 总体而言,关东还在混战,袁绍虽然占了些上风,离称霸河北还有一段距离。 大汉还可以抢救一下。 “朕听说,你和荀攸很亲近?” 钟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称是。“如陛下如言,臣与荀攸既是乡里,又志趣相投,一直很亲近。” “他在哪儿?” “他赴蜀郡太守任,因道路不通,眼下暂驻荆州。” “你代朕拟一份诏书,召他急赴行在。”刘协想了想,又道:“多事之秋,正是才智之士用武之时,岂可偏居巴蜀,作壁上观?” 钟繇附和地笑笑。 刘协看了他一眼,又道:“元常,尔亦如是。” 钟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连忙低下头,拱手领命。 “唯。” 刘协又问了几句,转身回帐。 钟繇送到帐外,看着刘协的背影,若有所思。 —— 刘协回到帐中,看了一会儿文书,等钟繇送来拟好的诏书,签署之后,又吩咐钟繇去找一找华阴县的地图,明日备用。 钟繇应了,转身出帐,步履矫健。 刘协看得真切,嘴角微微一挑。 虽不敢说荀攸一定会来,钟繇一定会效忠,但他可以先下手为强。 曹操老贼,你可别怪我下手狠。 你日子好过,我就惨了。 刘协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进了内帐。 伏寿果然还没睡,正倚着被子出神,被脚步声惊醒,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无意间瞥了刘协一眼,不禁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肩,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刘协不解地看着伏寿。“怎么了?” 伏寿的嘴角盯着刘协看了又看,渐渐松弛。“陛下……刚才的神情好嚇人。” “是吗?”刘协摸了摸自己的脸。 伏寿不敢再说,起身侍候刘协宽衣。刘协上了榻,拥被而卧,自顾出神。伏寿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协。 “陛下,就寢吧。”她小声说道。 “嗯,好。”刘协口中应着,身体却没什么动静。 伏寿等了片刻,忍不住又催了一次。刘协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伏寿红扑扑的小脸,不禁“噗嗤”一笑。他伸手掖好被角,又在伏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先睡,我还有些事要想。” “哦。”伏寿有些失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陛下为何忧愁,不妨说与臣妾听听,或许臣妾能为陛下分忧。” 刘协想了想。“皇后当知我自幼丧母,由太皇太后抚养成人。父皇驾崩、太皇太后仙逝以后,遭董卓之乱,皇兄又不幸夭亡,如今还能称为亲人的,除了你们几个,也就是嫂嫂了。” 伏寿转了转眼珠,缩进被子里,声若蚊蚋地说道:“臣妾明白。” —— 第二天一早,钟繇就捧着华阴地图请见。 趁着练武的间隙,刘协查看了一下地图。 一图在手,附近的地形便清晰多了,不再局限于眼前所见。 南有南山,北有渭水,华阴处于东西向的狭长河谷中。渭水和南山在东侧收拢,段煨所筑之城正当要冲,向东三十里便是潼关。 相比之下,西面则地势开阔,无遮无挡。 一旦李傕、郭汜追来,除了几道不算深的河流,找不到适合防守的地势。 刘协很头秃。 他之前就觉得西面来敌最致命,看了地图,再也没有半分侥幸可言。 驻扎在西侧的杨定、董承根本起不到阻击的作用,不临阵倒戈就是万幸。 刘协心中烦躁,脸上却没什么反应。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对钟繇说道:“你去找几个熟悉本地形势的郎官,将东西三十里以内的地形查看一遍,着重看看哪些地方可以坚守,绘成图谱。” 钟繇有些意外。“陛下……有意屯守华阴?” 刘协没回答。 钟繇心里究竟怎么想,他现在还没把握,不想透露太多计划。 钟繇没有再问,躬身而退,很快选了几个人,离营而去。 第11章 士孙瑞 卫尉士孙瑞走出帐篷,抬起头,看着塬上的滚滚烟尘,眯起了眼睛。 一连数日,天子黎明即起,习武演阵。 塬下的光禄勋营也开始了操练,虽然不成章法,终究有所行动,比以前积极得多。 卫士韩彬赶了过来,轻声说明刚刚打探到的情况。 那天看到天子从执金吾的营地回来后,他就赶去各营了解了情况,以备士孙瑞垂询。 士孙瑞扫了韩彬一眼,感觉到了韩彬的异样情绪,不禁微微一笑。 “陛下虽然年幼,却有不屈之志,用武之心,此乃大汉之幸。” “卫尉所言甚是。”韩彬说道,眼睛却看着远处黄土塬顶的天子大纛和烟尘。 士孙瑞想了想,说道:“传令下去,命诸门司马来议事,商量日常操练事宜。陛下亲自演兵讲武,我们做臣子的更不能懈怠。” “喏。”韩斌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士孙瑞仰着头,看了片刻,叫过一名侍从。“你去看看太尉忙不忙,待会儿我想去拜访他。” 侍从摇摇头。“太尉三日前便出营了,尚未归营。” 士孙瑞很惊讶。“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只知道向东去了。” 士孙瑞眉头皱得更紧。 形势紧急,异常天象余波未息,太尉杨彪怎么会突然离营,而且连个消息都没给他? 侍从想了想,又说了一件事。 杨彪离营之前,曾见过天子。在杨彪见天子之前,兴义将军杨奉也来过,而且离开的时候还向天子行了大礼,神态恭敬,全无往日之轻狂跋扈。 士孙瑞更加好奇,盯着塬上的烟尘,一言不发。 难道说,前几天夜里的异象并非凶兆,而是吉兆? 大汉天命未绝,还有中兴的希望? 他沉吟片刻,让侍从留下,通知即将到来的诸门司马稍候,自己向光禄勋的营地走去。 两个大营离得很近,他很快就找到了光禄勋邓泉。 邓泉正在安排部下演练事宜,看到士孙瑞进来,他苦笑道:“君荣,我猜你也该来了。” 士孙瑞也不客气。同为九卿,又是多年的同僚,他和邓泉是老朋友了。 “伯渊,究竟是怎么回事,虎贲、羽林居然开始操练了?” 邓泉摇摇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提醒士孙瑞做好准备。天子能从他和伏完的营中挑选精锐,自然不会漏掉士孙瑞麾下的卫士。 士孙瑞点点头。这一点不用邓泉提醒,他也知道。 “伯渊,听说前几天兴义将军杨奉来见过陛下?” 邓泉皱起了眉头,抚着胡须,用力地点点头。“君荣,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什么话?” “陛下……像是换了个人。” “住口!”士孙瑞沉下脸,警惕地看看四周。“伯渊,如此荒唐之言,也是你该说的?” 邓泉叹了一口气。“君荣,我也是从小读书,久历仕宦,岂不知君臣之礼?只是……只是陛下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怎么说呢,人还是那个人,但气势完全不同了。” 士孙瑞也皱起了眉头。“怎么个不同法?” “说不上来。”邓泉说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最好还是去拜见天子,亲眼看一看,就知我所言不虚。君荣,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几天都没睡好。” 士孙瑞看了一眼邓泉疲惫的面容,知道他所言不虚,略作思索后,拱手告辞。 邓泉说得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拜见天子,亲自看一看天子的变化。 来到塬下,士孙瑞请黄门侍郎钟繇上塬通报,自己在塬下等候。钟繇还没回来,远处却驶来一辆马车,在塬下停住。 士孙瑞看得清楚,大感诧异。 他认得车上的人,正是太尉杨彪之子,杨修。 马车在塬下停住,掉了个头。 有侍者下车,在车后放下条凳,随即上前,打开车门。 杨修下了车,站直身躯,先抬手扶了扶冠,又调整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然后双手叉腰,环顾四周,顾盼自雄。下巴微扬,透着舍我其谁的自信。 看到士孙瑞,杨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笑容,缓步走了过来。 “士孙君。”年轻人拱起双手,行了一个大礼。 士孙瑞扶须颌首。“德祖,你是来见太尉的吗?” 杨修摇摇头。“非也。陛下巡幸华阴,修奉家母之命,前来致意。” 士孙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马车,含笑不语。 如果不知道杨彪前些天曾见过天子,又离营东行,他或许真信了杨修的话。马车没走,说明杨修来见天子只是应付一下,并不打算留下来。 这其实不难理解。 大汉走到这一步,谁都清楚天命将终,他们这一代人食君禄,理当为国尽忠,下一代却没这义务。 若非如此,杨修何至于到今天还没有入仕? 太尉之子,早就该举孝廉、茂才,入仕为郎。 不过士孙瑞没有说破,毕竟他的儿子士孙萌也没有入仕,正避难荆州。 杨修站在塬下,一边与士孙瑞寒喧,一边与当值的钟繇打招呼,请他上塬通报。 听说是太尉杨彪之子,钟繇的态度很恭敬,转身上塬去了。 杨修莞尔一笑。“阉竖尽去,朝廷气象为之一新,可喜可贺。只可惜王司徒名士习气太重,矫枉过正,反将一局好棋下残了。” 士孙瑞瞅了杨修一眼。“王司徒已为国尽忠,无愧于心,国事有待来者。德祖正当少年,努力。” 杨修眼神微闪,哈哈一笑。他摇了摇头。“士孙君此言,修愧不敢当。陛下年轻有为,公卿皆是当世俊杰,何必我等乳臭未干小子妄言。修也愚钝,经义不熟,粗通文墨。闻说令郎长于作文,仰慕已久。不知可在营中,让我能当面请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会心而笑,随即又不曰而同的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若非形势所迫,谁又愿意如此呢,顺顺当当的入仕不好吗? 只可惜,人力难以回天。 过了一会儿,钟繇下来了,告诉士孙瑞,天子请他上塬。 士孙瑞向杨修点点头,举步登塬。钟繇不认识杨修,但见他与士孙瑞并肩而立,谈笑风生,又见远处马车宽大结实,知道不是普通士子,不敢怠慢,上前询问。 两人互通了姓名,得知杨修是杨彪之子,钟繇心生亲近之意,更添三分热情。 杨修却没心情和一个黄门侍郎说话,看着塬上的烟尘,微微皱眉。 钟繇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失望,却没说什么,静静地退在一旁。 第12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求推荐,求支持!) 刘协摘下头盔,递给一旁的皇后伏寿,接过一方丝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没要求伏寿来侍候,但伏寿却非常积极,带着几个宫女站在一旁侍候,被太阳晒得小脸发红也不肯走,顽强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刘协隐隐能猜到一点她的心思,却不好说破,只好由她去了。 伏寿奉上一杯水,刘协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穿着沉重的甲胄,练了半天刀法,他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一杯水根本不解渴。 皇后身边的几个宫女也为王越等人奉上茶水。看着相貌出众、神情羞怯的宫女,这些糙汉子们一个个猛咽口水,精神抖擞,谁也不肯喊累。 士孙瑞走到天子面前,躬身一拜。 “陛下有志讲武,乃大汉之幸。只是凡事当循序渐进,无欲速,欲速则不达。” “卫尉所言甚是。”刘协点点头。“可惜王司徒当时意气,未纳卫尉忠言,否则形势何至于此。” 士孙瑞沉默不语。 当初王允要杀尽西凉人,他的确苦劝过,奈何王允不听,以至酿成大祸。但王允已逝,他身为王允故友,不宜当着天子的面非议王允,连累王允身后名。 刘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卫尉求见,有何要事?” 士孙瑞看看正在操练的郎官,微微皱眉。“听闻陛下从执金吾营挑选了一些步骑,臣甚是不解。虽不在宫城之中,执金吾仍有水火之职。营帐混处,若一时火起,而执金吾人手不足,如何是好?” 刘协瞅了士孙瑞一眼,没吭声。 都要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什么水火之事? 再说了,我才挑了五十一个人,就影响执金吾救火了? 这些老臣,说话就喜欢转弯抹角,迂回侧击。 见天子不接他的话题,士孙瑞无奈,接着说道:“陛下是担心段煨来攻吗?臣敢以身家相保,段煨忠于朝廷,必不至于反叛。” 刘协微微一笑。“卫尉孤身在此,如何以身家相保?” 士孙瑞微滞,神情尴尬,老脸微红。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被刘协挑出了语病。 刘协命人取来两张胡床,招呼士孙瑞坐下说话。士孙瑞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下了。虽然这个坐姿稍显不雅,但此时此刻,的确也不是讲究这些细节的时候。 刘协开门见山。“卫尉以为,到了陕县,张济能开关让路,容朝廷从容东归吗?” 士孙瑞沉默不语。 事实上,明眼人都清楚,张济和李傕、郭汜一样,都想挟制朝廷,号令天下。他支持天子离开长安本就不是出于公心,一旦车驾到达陕县,就是刚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刘协接着又问道:“卫尉以为,李傕、郭汜能善罢甘休,从此与朝廷相忘于江湖吗?”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陛下思虑深远,自是好的。只是讲兵习武非一日可成,只能缓缓图之。” 刘协嘴角轻挑。“卫尉所言甚是,欲速则不达。只是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讲兵习武虽非一日可成,却一日辛苦便有一日收获,总比坐以待毙好。” 他轻轻地拍了拍膝盖,又道:“光禄勋营中虎贲、羽林千余人,可用之人不过五。执金吾营中执戟、缇骑数百,可用之人不过五十。卫尉营中又有多少?” 士孙瑞起身,拱手施礼。“臣无能,疏于操练,请陛下治臣渎职之罪。” 刘协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坐下说话。 “卫尉胸有韬略,非等闲文士可比,朕是知道的。这些年朝廷为贼臣所迫,连朕都不能如意,又何况卫尉。如今出长安,不再为人所制,机会难得。朕当自强,诸君亦不可懈怠。卫尉以为然否?” “陛下所言甚是。”士孙瑞缓缓抬起头,眼中有小火苗在跳跃。“只是如今兵微将寡,前后失据,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刘协转头看着士孙瑞,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士孙瑞虽是关中名士,却不失猛烈之气,是可用之人。 王允能刺杀董卓成功,士孙瑞是有功之臣,但王允居功自傲,以为功劳都是自己的,对士孙瑞的功劳视而不见,忠言逆耳,最后一败涂地。 相比之下,士孙瑞却能顺势而为,不居功,反倒避过杀身之祸。 当然,他最后还是死于西凉兵的刀下,就在不久后的战斗中。 大厦倾覆,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完卵? 想活下去,只能奋起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他,以道御之。” “以道御之?”士孙瑞一时疑惑。 刘协点点头,指指正在操练的王越等人。士孙瑞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面对这样的老臣、智者,仅是几句大话、套话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拿出一点切实可行的对策。 “以无厚入有间,虽尺寸之刃,可解千斤之牛。西凉诸将同而不和,若能善加利用,或可纵横其间,一举破之。当年光武皇帝于昆阳,以三千锐卒破王莽四十万大军,若天不弃汉,朕愿效光武故事,小试牛刀。卫尉允文允武,智计超群,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刘协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孙瑞,神情决绝而从容。 朕要和李傕、郭汜拼命了,你们这些老臣打算怎么办? 士孙瑞盯着刘协看了又看,一抹笑意从眼角漾起。 他不是迂腐之人,看得懂刘协的用意,更看得出刘协超出常人的智慧和勇气。 能于危急之中看出西凉诸将和而不同,有可乘之机,是智慧。 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力一搏,是勇气。 他再次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臣冒昧,敢请陛下详言之。” 刘协笑了,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安坐。 取得士孙瑞的支持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重要性不亚于忽悠杨奉、稳住段煨。 他可以下决心,做规划,具体操作却要士孙瑞的配合。 结合两世记忆,他很清楚卫尉士孙瑞几乎是三公九卿之中唯一通晓军事的大臣,麾下卫士也是禁军中不可忽视的主力,实力要比邓泉指挥的虎贲、羽林强得多,更别说伏完指挥的执戟、缇骑。 刘协拔出短刀,在地上划了一个草图。“卫尉对关东的形势如何看?” 士孙瑞愣了一下。不是说眼前的战事嘛,怎么突然扯到关东的形势了? 刘协又道:“卫尉以为,此时此刻,洛阳还能作为帝都吗?” 士孙瑞的眼神黯淡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董卓离开洛阳的时候,不仅纵兵劫掠,而且放火烧城,曾经繁华无比的洛阳城早就成了一片废墟。 “陛下,不回洛阳,又能去哪里?” 第13章 姜是老的辣 “河东。”刘协淡淡地说道。 士孙瑞眉头一紧,眼神微缩。他抬起头,盯着刘协的眼睛。 “先去河东,然后去太原。”刘协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左倚太行,右凭大河,屯田殖谷,练兵保民,以观天下之变。” 士孙瑞倒吸一口冷气,眼神变了几变,再看向刘协时,便多了几分惊喜,几分敬畏。 天子的眼界之高,格局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个方略虽然粗疏,执行起来也很难,却比回洛阳有更多的机会。 惊喜之后,士孙瑞冷静下来,提醒道:“陛下,洛阳天下之中,天子不居,会有人趁虚而入。” 刘协笑道:“高皇帝蛰伏汉中时,项羽自号西楚霸王,奄有天下,何止洛阳?” 士孙瑞眨眨眼睛。“项羽沐猴而冠,死得其所。可是如今关东州郡并起,不凡见识高远之士,未必都是项羽。” 刘协笑得更加灿烂。“高皇帝入咸阳时,子婴退位,愿为秦王。若大汉天命已终,关东州郡有人如高皇帝,朕愿顺应天命,效子婴自去帝位,以待贤者。可若他们只是项羽,朕也只得勉为其难,效光武皇帝故事,再为大汉续几年运数。” 士孙瑞眉梢轻扬,盯着刘协看了半晌。“陛下,这……” “这是朕的肺腑之言。”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唯愿卫尉鉴之。” 士孙瑞微怔,胸中涌起久违的激动,眼眶不禁湿润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躬身一拜。 “臣受国恩,愿以身许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天子以国士待他,托以赤心,他自然当以身许国。 刘协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还了一礼。“卫尉不负朕,朕亦不负卫尉。你我君臣携手,共建太平,为大汉,为这受苦受难的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 “唯!” “卫尉,请入坐。”刘协拉着士孙瑞重新入座,详细解说当前形势。 士孙瑞是他寄予厚望的中流砥柱,对计划了解越深,执行起来越有效。 他的计划很简单。 既然关东大乱,洛阳不可回,那就去河东,去并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要突破张济的阻击,还要应付及李傕、郭汜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击。 禁军主力不堪一击,杨奉三将的兵力也有限,不足以同时应付张济和李傕、郭汜,所以他一面阻止杨奉与段煨火并,一面派杨彪去说服段煨,派皇甫郦去稳住张济,以便腾出手来,集中兵力,迎战李傕、郭汜。 尽管如此,他依然没什么胜算可言。李傕、郭汜久经战阵,西凉兵悍勇,要想战胜他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整顿禁军就是其中重要一步,而士孙瑞指挥的卫士和北军五校更是重中之重。 听完刘协的计划,士孙瑞又惊又喜。 天子不仅有全局视野,尽揽天下形势于胸,更对眼前的形势思考甚多。 站得高,看得远,更能脚踏实地,得其一端便不容易,更何况是兼而有之。 邓泉说得对,天子是变了,但他是变得更聪慧了。 这是大汉天命未尽的吉兆,也是前些天天降异象的真正意义。 一想到这些,士孙瑞就觉得沉寂已久的血又渐渐热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毫不隐讳地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禁军疏于战阵,不堪大用。三将桀骜不驯,各自不和,亦不能倚为干城。主动出击,争胜于野,无异于取死之道。” 刘协笑着点头。“依卫尉之见,当如何?” 士孙瑞从刘协手中接过短刀,在地上划了几道线,划得黄土飞扬。“依臣之见,当于此数处作营坚守,以逸待劳……” 刘协静静地听着。 前几天,钟繇带着几个人将附近地图查看了一番,补充了很多地图上原本没有的细节。刘协听完汇报之后,对附近的地形已经有了比较准确的把握,士孙瑞说的这些,他也能听得明白。 大体来说,士孙瑞的方案和他的计划不谋而合。 禁军也好,杨定、董承也罢,他们的实力都不足以正面迎战李傕、郭汜,据险而守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三辅去年大旱,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外出逃难,附近人烟稀少,能掳掠到的粮食有限,李傕、郭汜坚持不了多久,最多十天半个月,必然断粮退兵。 因此,取胜的关键就是寻找适合防守的地形,再想办法储备足够的粮食。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士孙瑞的方案有守无攻。 刘协耐着性子听完士孙瑞的方案,又思索了片刻,这才说道:“兵法云,攻守兼备,卿此计有守无攻,又是为何?” 士孙瑞双手奉还短刀,苦笑道:“陛下,当前形势守有余,攻则不足。与其冒险出击,不如守拙,待敌自退。然后全兵东进,迫张济俯首,陛下可安然渡河,进驻河东。将来练兵有成,储备资粮,再与李傕、郭汜一战,未为迟也。” 刘协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又道:“若引白波军为援呢?” 引白波军为援一直是他的方案重点,只是考虑到大臣对白波军的偏见,他没有主动提及。 “白波军?”士孙瑞吃了一惊,随即摇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为何?” “三将之中,杨奉最为勇悍,常有骄意。引白波军为援,杨奉势大难制,将来更不知如何跋扈。” 刘协看着士孙瑞,不置可否。 士孙瑞恳切地说道:“陛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进驻河东,自然不能不与白波军接触,但此时此刻,引白波军为援,利小而弊大。” “何以见得?” “恕臣直言。朝廷先是受制于董卓,再受制于李傕、郭汜,威严扫地。若引白波军为援,纵使击败李傕、郭汜,白波军必引为已功。将来陛下至河东,亦是仰人鼻息,不能自主。不若以现有兵力,击退李傕、郭汜,以示朝廷尚有一战之力。” 士孙瑞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协,眼神殷切。 刘协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不禁赧然。 姜还是老的辣。士孙瑞不愧是老臣,心思缜密。真要按自己的计划,引白波军为援,就算战胜了李傕、郭汜也不是好事,反倒可能埋下祸根。 “卿所言甚是。”刘协心中苦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陛下……以为可行?”士孙瑞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明白士孙瑞的意思,微微一笑。“岂止是可行,简直是非此不可。” 士孙瑞如释重负,抚须而笑。 第14章 断其后路(俺们是AMD的粉丝打赏加更) 《杨修别传》:兴平二年,帝幸华阴,与语竟日,叹曰:吾之子房。 —— 杨修在塬下等了半晌,才看到士孙瑞从塬上下来。 士孙瑞昂首挺胸,足下生风。 杨修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士孙君意气风发,是加官晋爵了么?” 士孙瑞走到杨修面前,抬手拍拍杨修的肩膀。 “小子,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努力!” 说完,不等杨修说话,士孙瑞快步离去,大袖飘飘,意气风发。 杨修愣了半晌,不知道士孙瑞这是发什么少年狂。钟繇上前,告诉杨修,天子在塬上等他。杨修暂时抛开一头雾水,整理了一下情绪,快步上塬。 刘协站在塬上,看着士孙瑞下了塬,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士孙瑞的态度来看,自己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当然,士孙瑞的目的也应该达到了。 士孙瑞根本不是来关心什么执金吾的兵力够不够救火的,而是来看他有什么变化的。 俗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他的五官没有改变,但内在气质的改变不可避免地会被人感觉到。这些官场老油条最擅长察颜观色,又互相通气,想永远瞒住他们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有一个现成的便利条件:前几天的天象异变。 也不需要他刻意解释,只要展露一些神秘感,那些人自然而然地会往天意上联想。 天要他装逼,他不能拒绝,只好勉为其难、顺水推舟地装一下了。 送走了士孙瑞,迎来了杨修。 得知杨修求见,刘协一开始是有些疑惑的。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应该是杨彪过意不去,又或者对他多了几分信心,决定追加投资。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彪的父亲杨赐还是先帝的帝师,受朝廷恩惠比士孙瑞更厚,感情也相对更深,当然也更希望大汉之火不灭。 可是看到停在路边,掉好了头,随时准备离开的马车,他同样明白,杨修只是来走个过场,并没有入仕的计划。 他对杨修同样没什么好感,并无多少招揽的欲望。 他觉得杨修就像那个著名的典故:鸡肋。 什么一合酥、绝妙好辞,这种脑筋急转弯式的小聪明其实没什么意思,也成不了大事。抛却文学色彩,就历史而言,他在曹丕、曹植之间横跳的操作也绝不明智。 这种鸡肋……要他何用? 看着杨修走上来,刘协收回目光,观看王越等人操练。 杨修上了塬,停了片刻。 他本以为天子会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露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笑容。 但天子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他不得不主动走到天子身边,躬身施礼。“弘农杨修,见过陛下。”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足下来见,不知有何指教?” 杨修愣了一下,白晳的面皮忽然充血,仿佛受到了不可承受的污辱。 他咬了咬牙,忍下胸中勃然怒气。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普通人,而是当今天子。 对其他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四世三公,对天子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陛下巡幸华阴,臣奉家母之命拜见,尽人臣之礼。” 刘协嘴角轻挑。 杨修的怨气太重了,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来。我是奉命而来啊,不是我自己想来。 “朕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令堂是汝南袁氏女吧?” “陛下所言甚是,家母乃故司空袁逢之女。” “那后将军袁术是你亲舅舅?” 杨修的脸有些发烫,说话的中气也有些不足。 有路中悍鬼袁术这样的舅舅,绝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袁术称雄淮南,袁绍争霸河北,可谓是难兄难弟,不分伯仲。”刘协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修。“足下又打算如何延续弘农杨氏的荣耀?” 杨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无地自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会如此直言不讳,连一点遮掩都不留,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杨修。“朕刚刚为足下谋划了一番,想到了几个选择,足下可有兴趣一听?” 杨修眉头紧皱。“请陛下指教。” “其一,择一而侍。有姻亲之旧,以足下之智,三公或不可得,九卿不难。只是要小心一些,他们虽是兄弟,却谈不上同心,将来说不得还要大打出手,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若是投错了人,嘿嘿。” 刘协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杨修却是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刘协的话很刺耳,却道出了一个事实。 袁氏和杨氏是姻亲,他更是袁术的亲外甥,但投奔袁氏却不是好选择。 袁术是他的亲舅舅,但袁术是个纨绔,人品、能力都不如袁绍,肯定不是最后的赢家。 如果他能向袁绍俯首称臣,也许还有机会,偏偏袁术向来不服袁绍,最近更是公然宣称袁绍是奴婢之子,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相比之下,袁绍成功的机会更大。 但是,杨彪与袁绍不和,而且矛盾很尖锐。 此路……不通。 “退而求其次。”刘协接着说道:“在胜负未分之前,足下可以效仿令祖,归隐华山,读经授徒,待天下安定,再出仕不迟。” 刘协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届时足下年老倦政,让弟子出仕也是一样的。” 杨修的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我才二十一岁,你就让我隐居终老? 不过仔细想了想,这又并非胡扯。 如果袁绍、袁术真的争执不下,天下大乱,太平至少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只能在山中渡过,杨修就想骂人。 可是除了天子所说的这两条路,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最憋屈的地方。 杨修瞅了一眼嘴角轻挑的刘协,忍不住反唇相讥。“陛下,恕臣冒昧,陛下的处境似乎比臣更加艰难。若陛下有意归隐,臣或许可以相伴陛下左右,谈经论道,聊以解忧。” 刘协眼皮轻抬,瞅了杨修一眼,嘴角笑意更浓。 “朕即使归隐,也要等平定天下以后,现在言之过早。” “既然如此,臣愿追随陛下左右。” 话一出口,杨修就后悔了。 天子分明是故意激他,引他上钩。 刘协沉默不语,杨修心中忐忑,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看向刘协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 天子虽然年少,却很狡猾啊。 过了良久,刘协吁了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多谢足下美意,只是征战不易,其中辛苦,恐非你能承受。你还是回家侍奉令堂,静候天下太平吧。” 他笑了笑,拔出长刀。“朕要去练刀了。”举步向场中走去,朗声道:“谁来与朕对练?” 史阿挺身而出。“臣愿意。” 刘协扬刀大笑。“来战!” 看着刘协与史阿战在一处,杨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莫名失落,心中五味杂陈。 他来见驾的确是有敷衍之意,但那是他敷衍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敷衍。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天子拒绝了。 什么天子圣明,少年老成,一点也不礼贤下士,更谈不上求贤若渴。 他很想扭头就走,奈何脚下却有千斤之重。 就这么回去,怎么向父亲交待,将来又怎么向其他亲朋好友解释? 说天子有眼无珠,无识人之明,那父亲杨彪,还有刚才走路带风的士孙瑞又怎么说? 还是干脆说,天子觉得我德行浅薄,不能延续弘农杨氏的家风,又无救世济危之策,于时事无补,所以婉拒了我? 杨修很挠头,很后悔。 早知如何,就不该来。 第15章 老臣联盟 杨彪回到大营,得知杨修被天子婉拒,多少有些意外。 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看到杨修那副郁闷的神情,他就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 杨修的人生太顺利了,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缺少必要的捶打。 杨彪随即求见天子,汇报此行成果。 对天子的表态,段煨很感激,明天将派人再送点物资来。 但是让他来见驾,却有些难度。 他担心杨奉、杨定等人对他不利,会有生命危险。 刘协毫不意外,他早就知道段煨不敢来。 段煨多疑,严重缺乏安全感。他连贾诩都不放心,又怎么敢以身犯险。 “见到贾诩了吗?” “见到了。”杨彪思索片刻,沉声说道:“贾诩说,他生逢乱世,人到中年,身体多病,心力亦不如往昔,不想再挣扎求生,只愿归隐南山,苟全性命。” 刘协撇了撇嘴。“这话是当着段煨的面说的?” 杨彪嘴角带起一丝浅笑。“段煨多疑,臣不愿引起他的误会,未曾与贾诩私下见面。” 刘协点了点头。杨彪老谋深算,处理得当。 “杨公以为,贾诩真实的心意如何?” 杨彪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无他,待价而沽罢了。如果真想归隐南山,何必现在?苟全性命于乱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贾诩虽聪明绝伦,于耕种却不甚擅长。” 刘协深以为然。 他才不相信贾诩会隐居,历史上的贾诩转投各家,也的确没有隐居的经历。 杨彪说他是待价而沽,至少说明贾诩有为朝廷效命的可能,同时也不动声色的表达了另外一层意思:段煨的确没有用他的计划,他需要尽快找到下家。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刘协话锋一转。“杨公,你确信段煨无反意?” “臣愿以父子性命担保。” “既然如此,朕去见见贾诩。”刘协轻声笑道:“这个出价,应该能让贾诩心动了吧?” 杨彪愕然,片刻之后,连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贾诩是当初西凉军反攻长安的谋主,心有疑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要陛下下诏赦免他的罪行,再示以恩惠,他自然也就安心了,又何必陛下以身犯险?陛下,臣反对。” “杨公,既然段煨不反,朕又有什么危险可言?”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彪不要急。“朕去段煨大营,不仅是为了贾诩,更是为了段煨,以及其他西凉人。王司徒虽逝,当年留下的隐患却未除,心存疑虑的又岂止贾诩一人?如果不能解开这心疾,朝廷以后又将如何对待凉州人?” 杨彪盯着刘协看了半晌,一声轻叹。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这……太冒险了。” “再危险,还能比李傕、郭汜相攻时危险吗?”刘协语重心长的说道:“杨公,乘舆上的箭痕尚在,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朕。” 杨彪长叹。“臣等无能,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刘协挥挥手。“这些事,等过了眼前难关再说吧。大汉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欲再兴汉室,三省吾身,甚至是刮骨疗毒,都是避免不了的。” 杨彪眼中露出惊讶之色,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 从刘协看似平静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刘协的决心和意志。 “臣虽老朽,愿随陛下左右,万死不辞。”杨彪躬身一拜,神情凝重。 刘协微微颌首,伸手将杨彪扶了起来。“那就劳烦杨公与卫尉先拿出一个章程,再与公卿朝议,尽快促成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唯。” —— “陛下要去段煨大营见贾诩?” 听完杨彪的转述,士孙瑞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神情愕然。 他知道天子有意笼络段煨,以免腹背受敌,也知道贾诩在西凉诸将中颇有威信,却不知道天子对贾诩如此重视,居然要主动去段煨的大营见贾诩。 杨彪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孙瑞。 他与士孙瑞相识多年,知根知底。 天子让他先与士孙瑞商议,他就知道士孙瑞肯定单独见过天子,而且取得了天子的信任,所以他没有任何遮掩,将自己这几日的行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士孙瑞。 天子要去段煨大营,势必会引起群臣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杨定、杨奉等将领。 他需要士孙瑞相助,与杨定等人抗衡。 士孙瑞身为卫尉,不仅掌握着一定的兵力,在军中也有着他这个太尉无法企及的影响力,有和杨定等人讨价还价的底气。 士孙瑞思索良久,重新抬起头,打量着杨彪。“伯先,天子曾说,他当以道御术,效光武故事。如今看来,这大概就是他解牛的第一步。” “什么解牛?”杨彪笑道。 士孙瑞也没掩饰,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伯先,还是你见机快,德祖来得正是时候。我已经作家书,派人送往荆州,召犬子前来侍驾。” 杨彪笑了,抚着胡须连连点头,心中说不出的快慰。 英雄所见略同。 士孙瑞这么快就做出决定,自然是对天子有信心的表现,正如他与天子一席谈后,就决定召杨修见驾一般。 可惜那个小竖子眼高手低,被天子婉拒之后只知道生闷气,却不知三省吾身。 若是因此被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后来居上,那可有点丢脸。 “君荣,上下同欲者胜。天子有中兴之志,我等身为汉臣,自然应该鼎力相助。可是只有你我是不够的,还要聚拢更多的俊杰,同心协力,辅佐天子,方能众志成城,再建太平。” 士孙瑞瞅了杨彪一眼,无声而笑。“伯先,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杨彪也笑了。“国乱思良将,先帝当年倚盖元固(盖勋)为干城,如今天子用武,五处士亦当为天子冒锋镝、平叛乱,不负盖元固遗志。” 士孙瑞哈哈大笑,伸手指指杨彪。“你啊……”随即又道:“伯先,与魏伯俊相比,我倒是更想推荐另外一个人。” 杨彪不解地看着士孙瑞。“谁?” “宋果。”士孙瑞说道:“王越剑术虽好,但久居下僚,不通礼仪,未必能护得陛下周全。宋果年轻时做游侠,长而为官,周历州郡,见识广阔,剑术或许不及王越,胆气却绰绰有余。” 杨彪恍然,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宋果与杨奉有同僚之谊,引他在陛下左右,也能让杨奉安心。至于伏完,我去解释,必不使君荣为难。” 士孙瑞苦笑。“不是我有意避嫌,实在是此时此刻,当以大局为重,不宜节外生枝。” 杨彪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我共勉。” 第16章 父子君臣 杨彪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饭菜放在案上,用纱笼罩着。杨修靠在一旁,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蒲扇赶苍蝇。听到脚步声,他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父亲。” 杨彪看了杨修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还没吃?” “父亲未归,儿子岂敢僭越。” 杨修说着,命人取来水,侍候杨彪盥洗。杨彪奔走了一天,脸上沾满灰尘,清洗一番后顿觉清爽了许多。他招呼杨修入座,又命人取些酒来,要与杨修共饮。 杨修很意外,笑道:“父亲此行顺利?” 杨彪扬扬手,掩饰不住眉宇间的笑意。“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杨修眉梢轻挑。“父亲高明,儿子望尘莫及。” 杨彪摇摇头。“小子,不是乃公高明,而是天子圣明。”说完,他沉吟了片刻,再次感慨地说道:“此乃大汉之幸也。” 杨修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期期说道:“天子……何以圣明?” 杨彪歪着头,斜睨着杨修,眼神似笑非笑,看得杨修坐立不安,只能强笑。 侍从送上了酒,杨彪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润润嗓子,说起了天子的故事。 “中平六年,辛未之变,天子时为陈留王,与少帝出洛阳,至小平津,阻于大河。董卓率三千西凉兵至,少帝恐惧,不能语,天子从容应对,自初至终,无所遗失。” 杨修凛然,面色微变。“九岁幼童,竟有如此勇气?” 杨彪点点头,接着说道:“初平四年,天子试儒生四十余人,上第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下第者罢之。天子下诏曰:耆儒年逾六十,去离本土,营求粮资,不得专业。结童入学,白首空归,长委农野,永绝荣望,朕甚愍焉。其依科罢者,听为太子舍人。” 杨修吁了一口气,叹道:“天子虽年少,却有大仁。” 杨彪不置可否,接着又道:“去年三辅大旱,天子避正殿请雨,又使侍御史侯汶出太仓米豆作粥,经日而死者无降。天子疑赋恤有虚,于御前试作糜,乃知侯汶贪浊。尚书令以下皆奏收侯汶考实,天子下诏杖五十,复使侯汶作粥,将功赎罪。侯汶感愧,遂尽全力,饥民多得全济。” 杨修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用力一拍大腿。“妙啊,天子若杀侯汶,虽可明法律,却不免延误赈灾,少不得又要多死几个人。惩而不杀,使其戴罪自效,不失为两全之策。” 杨彪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又道:“今年二月,郭李相攻,矢及御前,射破帷帘,李傕恐惧,天子安坐不动。十月在新丰,郭汜使人夜烧天子所幸学舍,文武慌乱,天子面色如常。本月壬寅夜,有赤气贯紫宫,人心惶惶,天子安居帐中数日,曾无所动。” 杨彪又喝了一杯酒,目光灼灼地看着杨修。“这几件事,你能做到哪一件?” 杨修脸色通红,沉吟片刻,摇摇头。“儿子惭愧,侯汶事或许可行,其他……皆不能。”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杨彪哼了一声,又道:“袁本初、袁公路能做到几件?” 杨修苦笑,低头不语。 “那袁本初子袁显思、袁显奕,袁公路子袁伯阳,又能做到几件?” 杨修一声长叹。 “小子,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 杨修心中一动,想起了那天士孙瑞说过的话。 —— 次日一早,杨修早早起身,洗漱完毕,来到塬下请见。 刘协刚练完一阵刀法,正趁着中场休息与王越探讨得失,听说杨修请见,多少有些意外。 他知道杨修没走,却没想到杨修这么快就会再次请见。 年轻人嘛,尤其是这种出身好,天赋又高的年轻人,多少有些傲气,不会那么容易低头。 就算不得不低头,也要等合适的机会,为自己留点面子。 杨修这么快,也许是来辞行的,临走之前放几句狠话,过把瘾。 名士嘛,不都这个调调。 不过他要是想在我这儿找存在感,那可就想错了。 我一定要让他见识一下键政派学者的无敌风采。 一边想着,刘协一边命人传杨修上塬。等杨修来到近前,刘协看了一眼,便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 杨修神情庄重,一丝傲气也无,不像是来骂战的。 “臣,弘农杨修,拜见陛下。” 刘协颌首致意。“杨君黎明请见,不知有何指教。” “臣不才,忝为大臣子,粗通文墨,愿为陛下走马,侍笔墨,传消息,尽绵薄之力。” 刘协诧异地看着杨修,王越也一脸惊愕。 以杨修的出身和脾气,能说出这么谦逊的话,实在不容易。 这是被太尉收拾过了? 不像啊,脸上一点红肿都没有。 常言道,举手不打笑脸人。刘协尽管看不上杨修,却不能不给杨彪留点面子。退一步说,杨修这么诚恳,他如果直接拒绝了,以后也没人敢毛遂自荐了。 “杨公之子,岂能为走马,依例为黄门郎吧。” 杨修的嘴角抽了抽,脸皮发烧,几乎恼羞成怒。 毫无疑问,这是天子对他的惩罚,甚至可以说,天子还是不想接受他,故意用这么一个近乎羞辱的职位变相地拒绝。 黄门郎是黄门侍郎的属员,中平元年新设立的官职。 中平元年九月,袁绍、袁术入宫诛杀宦者,宫中诸署为之一空,朝廷曾下诏,赐公卿以下至黄门侍郎子弟一人为郎,补充诸署。 说白了,就是大获全胜的外朝官员论功行赏,分享权力。 当时杨彪任司空,自然是有资格荫补子弟入仕的,即使他当时还未弱冠。 但他不为所动,并没有借此机会入仕。 现在天子说依例为黄门郎,等于说他来迟了,补上这个机会。 换作之前,他肯定会拂袖而去,从此不再见驾。 可是经过昨天晚上与父亲杨彪一席谈后,他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除非真的归隐田园,否则只能忍耐,期待有朝一日能获得天子的认可和信任。 “唯!”杨修躬身施礼,泪水在眼中打转。 刘协不经意间瞥见,大感意外。 到底是读书种子、文学家,很感性啊,这就激动了? 第17章 我真不是故意的(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天地良心,刘协真没有羞辱杨修的意思。 在他的两世记忆中,汉代官员子弟入仕的第一步都是为郎,区别只在于是什么郎,以及任职时间长短。 家世好、人脉广的,在郎官这个职位上走个过场,很快就会调任他职。 家世普通,没什么人脉的,或许会在郎这个职位上熬十几年,直到你自己觉得无趣,主动辞职。 王越做了十几年的虎贲郎。 贾诩也曾举孝廉为郎,在宫中呆了几年也没升职,最后因病离职。 相比之下,与贾诩同传的荀彧也是举孝廉为郎,没几天就拜为守宫令了。 在他看来,任命杨修为黄门郎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没有任何歧视的成份。做了决定后,他就继续练武,让杨修自己去办入职手续。 以杨彪在朝中的地位,少府田芬看到杨修也会客客气气的,不可能为难他。 杨修下了塬,四处看了看,见黄门侍郎钟繇站在一旁,本不想搭理他,可是一想从现在开始就算是同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能不打个招呼。 “钟君。” 钟繇很意外,连忙拱手还礼。“公子有何指教?” 杨修很勉强地笑了两声。“蒙天子不弃,征为黄门郎,即日起便与钟君共事,还望钟君多多指教。” 钟繇大感意外,不禁多看了杨修两眼。 杨修郁闷无比。 —— 在杨彪和士孙瑞的奔走协调下,刘协做了一些人事调整。 首先是将执金吾所领的执戟和缇骑并入卫尉,由士孙瑞统一指挥。 中平六年以来,军政大权长期被董卓及其党羽把持,禁军缺员严重,训练也严重不足,战斗力无从谈起。伏完本人是书生,不通兵事,将麾下步骑交给士孙瑞指挥、训练,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为对伏完的补偿,刘协转伏完为少傅,日常陪他读书。 摆脱了繁琐的日常事务,可以安心读书,又升了官,伏完开开心心的接受了。 紧接着,刘协又接受了杨彪的推荐,拜宋果为虎贲中郎将。 宋果字仲乙,扶风平陵人,不仅和士孙瑞是同乡,还是宋贵人的同族。 考虑到这两项调整的受益者都是扶风人,而受损的却是关东人伏完,伏完的女儿伏寿又是皇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后宫争宠,不可避免的引起了一些争议。 好在举荐人是太尉杨彪,伏完本人又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其他人有意见也只能藏在心里,没有形成明面上的冲突。 趁热打铁,刘协召见了北军五校尉。 北军五校是禁军主力,有两千多人,比光禄勋、卫尉、执金吾的兵力加起来还要多。 五校尉中,步兵校尉魏杰资历最老,作战经验最丰富,当年与士孙瑞一起在盖勋麾下任都尉,率部平定羌乱,能力和经验并具。 士孙瑞向刘协推荐了魏杰,又建议暂时不宜变动魏杰的职务,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魏杰是扶风杜阳人,与士孙瑞同郡。朝中关东、关西对立情绪严重,突然提拔太多扶风人,容易引起关东籍大臣的敏感神经。 刘协深以为然。 对大臣——尤其是文臣——与生俱来的内斗属性,他的体会可能比士孙瑞还要深。 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一再重演,每每令人痛心。 为保持关东、关西势力的平衡,士孙瑞向刘协推荐了另外一个人:射声校尉沮俊。 沮俊是冀州人,为人忠贞果敢,是可用之人。 沮姓不多见,又是冀州人,刘协很自然的想到了另外一个姓沮的冀州人。 他召来沮俊一问,不出所料,沮俊果然与沮授同族。只不过他是大宗,沮授是支系,两人来往并不多,尤其是这几年,根本没有联络。 见沮俊忙不迭和沮授撇清干系,刘协忍不住笑了。 沮授如今是袁绍谋主,而袁绍不臣之心早就昭然若揭,沮俊身为朝廷大臣,避嫌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他们是不是多面下注,那就不好说了。 就算是多面下注也无可厚非。沮俊在不久后的战事中奋勇作战,宁死不屈,自不用多说。沮授忠于袁绍,誓死不降曹操,无愧于这个时代的道德观,称得上忠贞之士。 “沮君,在你看来,朕与袁绍,谁能笑到最后?”刘协笑盈盈地看着沮俊。 沮俊微怔,随即大声说道:“当然是陛下。” 刘协扬扬眉。“这是沮君的由衷之言吗?欺君可不是大臣所当为。” 沮俊神情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刘协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道:“沮君不必急着作答,多想几日,或许是有必要的。” 沮俊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躬身施礼。 “唯!” —— 调整了人事,见过了相关的官员,禁军的训练自然而然的提上了日程。 有天子亲自演武为号召,又有卫尉士孙瑞、光禄勋邓泉做示范,北军五校也加强了日常操演。 人一旦行动起来,精神面貌就会不自觉的发生变化。 懒散的北军是一群乌合之众,训练的北军则渐渐有了禁军该有的模样。 至少看起来如此。 消息传到杨奉、杨定、董承的耳中,他们也不能无动于衷,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强了训练,做出一副大战将至,用我必胜的气势。 十月下旬,出使陕县的皇甫郦传来消息,张济对天子巡幸表示欢迎,积极准备,却婉拒了天子对张济的征召。 从不同的渠道,皇甫郦打听到一个消息,李傕、郭汜派人和张济联络过,很可能已经达成了协议,将起兵攻击天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傕、郭汜很可能已经在赶来华阴的路上。 读完皇甫郦的书信,刘协不免有些紧张。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在他没准备好的情况下。 刘协想了想,派人叫来了杨修。 杨修入仕之后,谨记父命,夹着尾巴做人,天天和钟繇、丁冲等人在一起,尽可能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效果却不太好。 大家都对他很客气,却不太愿意与他亲近,敬鬼神而远之。 杨修很无奈。 得知天子召见,杨修心中欢喜,第一时间赶来了。 他隐隐觉得,群僚对他的态度不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曾经拒绝过他,让人觉得他之所以能入仕全是父亲杨彪的功劳,并无真才实学。 想破除这样的成见,必须得到天子的认可。 第18章 再试杨修 刘协开门见山。“你是华阴人,对华阴的情况熟悉吗?” 刘协一边说着,一边铺开地图。 这是钟繇等人最近几天的辛勤成果。 钟繇不仅书法好,绘图技术也相当不错,地图精美,宛如艺术品。 杨修心情兴奋,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正准备指点江山,一看地图,顿时气短了三分。 “陛下,这是……谁的手笔?” “钟元常。” 杨修的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他降尊纡贵,对钟繇的态度有所改善,可他并不清楚天子如此信任钟繇,居然让他去查看华阴的地形,绘成舆图。 排兵布阵、行军作战以舆图为本,绝非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接触的。 从天子称呼钟繇的语气来看,他对钟繇也非常满意。 这就有点尴尬了。 见杨修不说话,刘协不得不轻叩案几,提醒杨修。 杨修回过神来,自知失态,连忙说道:“此图甚佳,甚佳。” 刘协瞅瞅杨修,将地图推到他的面前。“你看看有哪些需要修改或者补充的地方。” “唯!”杨修被刘协那一眼看得心虚,不敢多嘴,收敛心思,仔细查看。 刘协静静地打量着杨修。 钟繇等人绘制的地图,他已经看过很多遍,知道钟繇很用心,有抓住这次机会的积极意识。 不管他最后会不会留在朝廷。 但杨修与钟繇不同。 钟繇人到中年,依然沉沦下僚,自然会珍惜每一个机会。 杨修少年得志,又自负其材,又没有实践经验,能否如钟繇一般沉下心来做事,是要打个问号的。 职场打拼多年,这样的新手他看得太多了。那还是有专业知识的人才,像杨修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贵公子,他不敢抱太高的期望。 用华阴的地形来考校杨修,就是不希望他输得太难看。 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杨彪留几分面子。 杨修看完地图,思索片刻。“陛下……是打算据险而守吗?” 刘协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按照他的要求,钟繇在地图上标注的地点都是利于防守的地形,杨修看出这一点并不难。 杨彪对他的整体方略一清二楚,更是重要的执行者,杨修听到一些消息也不足为奇。 “恕臣直言,能不能守住,恐怕不在陛下,而是杨定、董承。”杨修一手挽袖,一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头。“从他们眼下的位置来看,都不利于坚守。一旦接敌,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日,必然溃败。” 刘协暗自点头。 杨修说中了要害。 就地形而言,御营地处官道南侧的黄土塬上,居高临下,只要禁军不怂,杨奉增援及时,守住阵地并不难。 杨定、董承就不好说了。 杨定的大营在西岳庙,紧邻官道,地势平坦开阔,无险可守。 董承的大营在渭河边,大片的漫滩地,一马平川。 一旦李傕、郭汜来攻,除了面对面的野战,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你有什么建议?” “可命杨定退守集灵宫,董承后撤五里,与御营成犄角之势。” 杨修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地图解释。 集灵宫就是西岳庙的原址,在华山脚下,建于汉武帝时期,后因祭祀不便,这才迁往现址。集灵宫虽破败不如从前,却还有一些建筑可用。万一形势不利,还可以退入华山坚守。 集灵宫东侧就是黄酸水(今柳叶河),水从华山深处流出,没有被截断的可能,可以保障用水安全。 理论上说,只要有足够的粮食,杨定想守多久守多久。 董承驻扎在渭水边,原本是控制渭水渡口,防范李傕从冯翊而来。但渭水并不宽阔,入冬之后流量大减,几乎处处可渡,控制渡口的意义不大,反倒有被分割包围的可能。 与其如此,不如靠近御营,互相支撑。 杨修建议董承进驻平舒城。 平舒城是座小城,在渭水南岸,官道之北。附近有魏国所建的古长城,地势颇高,稍作整修就可以当作防守阵地。 刘协点头,对杨修的建议表示赞许。 毕竟是本地人,杨修对附近地形的了解远远超过钟繇几日来的探访,虽说不上多么高明,却也中规中矩,没有明显的破绽。 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杨修居然是个很务实的人。 或许这和弘农杨氏的家风有关。 “你做些准备,届时向杨定、董承解说。” 杨修心中欢喜,躬身施礼,随即又觉得丢脸。 这么一点小事,值得开心吗? —— 咨询了杨修之后,刘协召集三公九卿议事。 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坐在御案两侧,太常王绛、光禄勋邓泉等人在稍远处落座,钟繇等侍中、侍郎则围坐四周,有的没有坐席,索性拱手而立。 虽不是庄严肃穆的大殿,但群臣神色凝重,隐隐还是透出一丝朝堂上应有的凛然。 得知张济复叛,李傕、郭汜即将来攻,稳健如杨彪、士孙瑞也不免忧心忡忡。 禁军的训练在加强,精气神的确有所改变,可是要形成战斗力还需要时间。兵力有限,军械不足,要面对以凶残著称的西凉军,没人敢说自己有把握战而胜之。 一旦战败,会是什么结果,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 当务之急,最好的方案不是迎战,而是迅速离开。 但段煨、张济挡在前面,他们无路可走。 大臣们惶惶不安,神色各异。 刘协也紧张,但他本着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还算沉得住气,没有乱了阵脚。 与做二十几年的傀儡相比,战死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向死而生,输了是天意,万一胜了,那就是历史转折的开始。 刘协的平静落在大臣们的眼光就成了难得的从容,妥妥的雄主气质。 这些天,无数人看着刘协习武演阵,不免有诸多猜测,私下里的议论也不少。如今与刘协近距离相见,越发觉得刘协沉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泱泱气度,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感染。 有明君如此,又有什么困难不可克服? 天子年方十五,都能如此镇定,我等身为大臣,又岂能慌作一团? 朝会的气氛就像一潭水,扔进一块巨石,激起无数波澜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刘协轻轻咳嗽了一声,看向杨彪。“杨公,你先说说吧。” 第19章 恩威并施 “唯!”杨彪长身而起,向刘协施了一礼,又环顾四周。 威严的目光过处,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杆。 “诸君,俗语云:愚者见危,智者见机。眼下这形势亦不例外,看似凶险,却并非无计可施。若能君臣一体,上下同心,或可转危为安,挽狂澜于既将,扶厦于将倾,中兴大汉,再建太平。” 杨彪声音洪亮,铿锵有力,话语间透着满满的自信,一下子就将气氛带得激昂起来。 “某前几日去了一趟宁辑将军大营。” 杨彪说完,故意顿了顿,眼神扫过侍中种辑、左灵等人的面庞。 种辑等人心中一紧,脸色剧变。 刘协用眼角余光看得分明,心中暗自叹息。 他能想象得到种辑等人此刻的心情。 这几个人配合杨定,污蔑段煨欲反,以致所有人不能进段煨的大营休息,只能露宿道旁,可谓狼狈之极。 但谣言就是谣言,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杨彪去了段煨的大营,又全身而返,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谣言败露,造谣之人难辞其咎,轻则降官免职,颜面尽失,重则斩首,身死名灭。 欺君之罪,重在不赦。 真想杀他们,理由很充足。 依着常见的剧本,刘协此刻应该一声令下,命人将种辑推出去斩首,或者义正辞严的痛斥种辑一番,让他知道谁才是主角。 但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杀人能解决问题,董卓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左灵是什么人,他没印象,种辑却是名臣之后,更是大汉最后的忠臣之一。 建安四年的衣带诏事件中,种辑是参与者之一。论对朝廷的忠诚,他比自称皇叔的刘备强多了。 当然,种辑忠诚有余,能力却欠佳。从他此刻的反应来看,衣带诏这样的事显然不适合他。 片刻之后,杨彪再次开口,说起了前往段煨大营的经过。他没有提贾诩的事,着重说明段煨对朝廷的敬畏与忠诚,力证之前的谣言不实。 这一点,其实很多人都有所认识。 毕竟这些天吃的、喝的,都是段煨派人送来的,要说段煨造反,实在牵强得很。 如今由杨彪以亲身经历证实,自然再无疑问。 种辑、左灵面色煞白,汗如雨下,左灵的腿已经发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刘协看得分明,向杨彪使了个眼色。 杨彪会意,话锋一转。“陛下,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段煨不反,故陛下毋须担心腹背受敌。若张济来攻,段煨必能拒张济于阵前,陛下需运筹者,李傕、郭汜耳。” 刘协配合地点点头。“杨公辛苦了。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附和。 种辑、左灵等人后背发凉,总觉得天子、杨彪的目光如刀斧,随时可能取他们性命,更不敢说三道四,只能唯唯喏喏的附议。 商量了一番后,杨彪提出,仅靠禁军迎战李傕、郭汜、张济是远远不够的,主力只能是杨奉、杨定和董承。在此之前,天子当尽可能稳住三将,让他们不至于动摇,甚至临阵倒戈。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提出建议,有的说应该给杨奉等人加官晋爵,诱其死战;有的说重赏之下有勇夫,应该先公布赏格,激励将士。 虽然说法不一而足,不少建议甚至有些迂阔,但气氛却很热烈。 刘协满意地看了杨彪一眼,微微颌首。 只有他和杨彪、士孙瑞清楚,稳定杨奉等人的军心只是表相,真正的要点是段煨。 没有段煨挡住张济,没有段煨提供的粮草,一切都是空谈。 要稳住段煨,就需要刘协亲自赶到段煨大营面谈。可若是直接说出这个计划,必然引起很多人的反对,包括杨定在内。 从大局出发,刘协不得不再三权衡,尽可能的避免冲突。 先下手为强,堵住种辑、左灵的嘴,不让他们兴风作浪只是第一步。 将他们支开,不让他们有机会和杨定里应外合,才是根本之道。 朝会后,刘协先是召来了少府田芬,随即又召种辑、左灵见驾。 种辑、左灵心情高度紧张,一进大帐,两人就跪地请罪。 刘协哼了一声,训斥了他们几句。 “形势危急,你我君臣当戮力同心,共度时艰,岂可自乱阵脚,逼反了段煨,谁将得利?” 种辑、左灵连连叩头。 “起来吧。”刘协缓和了语气。“朕有话要对你们说。” “唯。”种左二人长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左灵的腿软,试了两次,才勉强站起。 “虽说段煨不反,朝廷不至于腹背受敌,但形势依然紧迫。仅凭现有兵力,难以全胜。是以朕与诸公商量,想派人赴州郡传诏,命州郡勤王。张济在陕,东行不易,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你们可愿将功赎罪,走这一遭?” 种辑、左灵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谢陛下不杀之恩,臣等愿往。” 刘协点点头,随即命人拟诏,让左灵去荆州见刘表,种辑去兖州去曹操。 安排完毕后,刘协又召来钟繇。 “朕依稀记得,曹操的使者是从河内转道的。” 钟繇不解其意。“陛下记得清楚,的确如此。” “曹操与张杨是什么时候相识的,交情如何?” 钟繇斟酌了片刻,摇头道:“曹操与张杨相识于大将军何进幕府,不过谈不上什么交情。闻说曹操使者经过河内时,曾为张杨滞留,后得董昭相劝,方才放行。” “原来如此。”刘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思索片刻,又道:“这么说,曹操西行勤王不能取道河内?” “很难。” 刘协挠挠头。“既然如此,就不能不另寻他法。元常,你去一趟河内,传诏张杨勤王,然后去上党任太守。” 钟繇一愣。“陛下,臣……” 刘协笑笑。 钟繇之前做过尚书郎、阳陵令,现在是黄门侍郎,都是六百石官。按理说,他要升任太守,至少还需要在千石这个秩级上任一次职,然后才有资格被选任为太守这样的二千石高官。 现在,他直接任命钟繇为上党太守,是越次提拔,钟繇没一点心理准备。 越次提拔这种事并非没有,只是一般不会落到钟繇这种人的身上。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四十五岁了还是六百石的黄门侍郎。 “朕查看过你的履历,你在阳陵任上考功甚佳,若不是董卓之乱,此刻也应该是二千石了。如今形势艰难,当用人才。朕相信,你不会辜负朕,一定会是一个合格的上党太守。” 钟繇又惊又喜,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繇,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第20章 榜样的力量(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 幸福来得太突然,钟繇一时唏嘘,为自己这几日的勤勤恳恳而庆幸。 踏入仕途二十余年,他的伯乐终于出现了。 刘协倒了一杯水,递给钟繇。 钟繇双手接过,又拜了一拜,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谢陛下。” “上党左窥冀州,右控河东,鹰视河内,进可攻,退可守,地势之重要,毋须朕多言。”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只有一件事要交待你。” “陛下请讲。” “与黑山军取得联络。” “黑山……军?”钟繇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刘协。 刘协早有心理准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上党户口本稀,经年荒乱,如今只怕更少。黑山军号称百万,若能招降屯垦,或可为朝廷所用,为中兴之本。”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所谓黄巾,原本都是朝廷的子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朕甚愍焉。若能导其向善,安居乐业,或许太平可期。” 钟繇心生感慨。他早年丧父,由叔父钟瑜抚养成人,后来又做过阳陵令,知道百姓生存不易,不少人都是被迫走上造反的路。如果能安居乐业,有几个人愿意造反呢。 “陛下心有大仁,臣一定铭记在心,不敢须臾有忘。” 刘协微微颌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朕虽不敏,愿为有道之君,望元常相助。” “臣繇,愿为走马,为陛下驱驰。” —— 钟繇回到自己的大帐,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丁冲推帐而入,看了钟繇一眼,不禁莞尔。“元常,陛下召见你这么久,议了些什么大事?” 钟繇从怀中掏出上党太守的绶带,举在丁冲面前。 丁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看钟繇,又看看绶带,犹不相信,又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语,呼吸不禁粗重起来。 “元常,你这可是……”丁冲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官至二千石,是很多人的梦想,也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鸿沟。 即使他出身沛国丁氏,也不敢说自己这辈子就一定能官至二千石。 更别说颍川长社钟氏。 钟繇收回印绶,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二千石固然难得,陛下的信任更是价值千金。 “幼阳,陛下已然应允,拜曹孟德镇东将军,领兖州牧,诏书很快就会下达,由种辑带往兖州。” 丁冲收回留恋的目光,喜道:“如此,我等也算不负孟德所托。元常,你是有功之臣,将来孟德一定会厚报。” 钟繇含笑不语。 天子答应封曹操为兖州牧其实与他没什么关系,但丁宫这么想,他也不反对。 “陛下本对曹兖州寄予厚望,只是考虑到张杨在河内,恐怕不会让曹兖州通过,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命我去上党。若张杨忠于朝廷,与曹兖州共相持持,自然最好。若张杨有异志,少不得要与曹兖州联手,夹击张杨。此中深意,还望幼阳能够转告曹兖州。” 丁冲眉梢轻挑,打量了钟繇片刻,微微颌首。 “敢不从命。” —— 杨彪、杨修父子对面而坐。 杨彪端着酒杯,目光闪烁地打量着杨修。 得知钟繇被天子付以重任,即将上任上党太守,杨修的情绪有些低落。 与钟繇初次见面的情景不断浮现在眼前,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小子,不要灰心。”杨彪缓缓说道:“你还年轻,摔几跤,未必是坏事。” “父亲教诲得是,儿子记住了。”杨修低着头。 “钟繇赴任上党,对你来说未尝不是机会。陛下欲在华阴迎战李傕、郭汜,重振士气,殊为不易。你在陛下左右,当努力,为陛下分忧。但有功劳,陛下自会对你有所改观。” “喏。”杨修强笑了两声,举起杯,向杨彪表示感谢。 有父亲引路,他其实不用太担心自己的前程,只要够用心,一定能得偿所愿。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杨彪轻声问道:“德祖,你说,陛下见了贾诩,当有何等说辞?” 杨修歪着头,沉吟了良久。“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贾诩或有小智,但他毕竟是西凉一党,又是祸乱长安的始作俑者,陛下何至于器重如此?这等人,就算入朝,又能如何?公卿之位是他敢奢望的吗?” 杨彪眼神闪烁,点点头。“是啊,贾诩素来谨慎,当初李傕欲封他为侯,被他推却。欲拜他为尚书仆射,亦被他婉拒。这次陛下甫出长安,他立刻辞官,携妻子寄寓段煨。就算陛下肯托以赤心,只怕他也不敢收纳。我想来想去,或许陛下心知肚明,只是想示之以诚,宽慰段煨、杨定之心罢了。” 杨修撇了撇嘴。“西凉诸将好勇斗狠,粗鄙无礼,难成大事。这贾诩虽是读书人,读过一些书,也难脱羌夷狡诈之气,终究不能为大臣。倒是这钟繇,深得陛下倚重,很可能大器晚成。” 杨彪瞅瞅杨修。“钟繇能得陛下倚重,也不是这几天的事,只不过是他的机缘到了。你耐心些,做好自己的事,自然会有你自己的机缘。” 杨修连连点头,又给杨彪添了一杯酒。 “父亲,你再说说陛下的并州策,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易。并州虽说不如关东州郡多豪强,却被胡人侵占日久,户口反倒比汉人更多。陛下欲在并州立足,必然要面对这些胡人。桓灵在时,三明前后相继,尚且败多胜少,如今朝廷飘摇如浮萍,岂能驱逐胡虏,复我华夏衣冠?” 杨彪呷了一口酒,眼中浮现出一丝凝重。 “小子,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我实在想不出陛下有何妙计平定并州,再以并州争天下。只是如今这形势,他难得有志中兴,我身为太尉,总不能不支持。至于将来如何,也只能等到了并州再说。” 他看向杨修。“你能想到这些,也算是用心,不妨多想想,将来陛下问起,你也有准备。” “喏。” 杨彪又道:“并州诸郡皆有胡虏,唯太原、上党略少,陛下委任钟繇为上党太守,或许便是为将来计。以地理计,上党不如太原,不知在陛下心中,谁又是这太原太守的人选,我着实好奇得很。”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修一眼。 杨修顿时觉得压力山大,连忙摇手。“父亲,我……刚入仕,不敢想。” 杨彪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幽幽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小子,你总算有点进步了。” 第21章 天子吃了闭门羹 杨修心情很复杂。 换作半个月前,他一定觉得太原太守非他莫属。 如果不是,那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愿意。 起家为太守不太现实,却并非全无变通之策,比如由侍中外放。 他的父亲杨彪就是现成的例子。 杨彪入仕并没有像一般的官员那样由郎官外放,先任县令长,再逐步升迁,而是因博学征为议郎,由议郎转侍中,然后直接由侍中外放京兆尹。 他现在是黄门侍郎,随时可能转为侍中,将来由侍中外放,担任太原太守——假如天子真的定都太原,那就是太原尹——顺理成章,至少在流程上没有阻碍。 但他如今已经不敢想,而父亲也觉得他这是有自知之明的选择。 简直……太打击人了。 杨修低下了头,不想让父亲杨彪看见自己的沮丧。 父子俩沉默以对,顾自饮酒,不知不觉的便有微醺之意。杨彪的神情渐渐放松,斜睨着垂头丧气的杨修,轻笑了一声。 “小子,乃公给你指一条明路吧。” 杨修抬起头,打量了杨彪两眼,拱手道:“请父亲教诲。” “中兴名臣中,谁的经历最传奇?” 杨修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中兴名臣太多了,各有各的传奇,谁知道杨彪问的是谁。 “邓禹。”杨彪自己说出了答案。 杨修恍然,会心而笑。“父亲是让我与陛下做同学?” “同学,你怕是不配。” 杨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皮红一阵白一阵。 杨彪看在眼里,依然不紧不慢的说道:“做个伴读,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父亲……” 杨彪抬起手,示意杨修不要着急。“你幼传家学,又博览群书,学问的底子自然是好的。只是从董仲舒上天人三策至今三百余年,儒门先与黄老道相斗,后有今古文之争,如今看似一统天下,其实积弊丛生。有识之士无不思得良策,重振儒门生气,有重训诂者如郑康成,有引黄老者如蔡伯喈。” 杨修若有所思。“父亲,陛下向杨奉问道,难道是想引道入儒?” 杨彪微微颌首。“陛下问道杨奉,固然有招抚之意,亦不能排除研习《太平经》的可能。仔细想起来,张角不过一没落儒生,能凭《太平经》蛊惑八州,动摇天下,死后十年,黄巾依然苦战不降,其中必有原因。欲明其理,研习《太平经》是必经之途。” 他呷了一口酒,又道:“我人到中年,习气已成,难以改学。且公务繁忙,也没时间读书。你正年轻,又随侍陛下左右,闲暇甚多,做个伴读,再合适不过。” 杨修如梦初醒,举起酒杯,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父亲一席话,胜于一箧经,儿子受教了。” 杨彪嘴角微挑,转身取出一卷简册,推到杨修面前。“当年平定黄巾,我曾见过一些收缴的《太平经》残卷,依稀还记得一些,这些天抽空写了出来,你拿去看看,或许能有用。” 杨修大喜,知道父亲用心良苦,连忙接过。 —— 接连与公卿商议了两回后,刘协第一次走出御营,巡幸三将大营。 按照礼仪,天子出巡有专门的乘舆大驾,规矩森严,仪仗繁复。按照那一套搞下来,估计前面的引导队伍到了杨定的大营,刘协还没出御营呢。 况且以当前的形势,也容不得刘协如此铺张浪费。 刘协与公卿们商议后,决定特事特办,精简仪仗,他本人也不朝服乘车,而是披上甲胄,乘马而行,向天下人展示他讲武演兵,再建太平的伟大志向。 这个决定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对,可是有太尉杨彪的鼎力支持,最终还是这么定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刘协骑乘一匹西凉大马,在王越、史阿等人的陪同下,走出了御营。 经过十几天的练习,刘协的体力和骑术都有了明显的提升,即使穿着沉重的甲胄,坐在没有马镫的马背上,依然身姿挺拔,稳如泰山。 只是苦了杨修这些侍中、侍郎。 这些人大多是读书人出身,平时坐惯了车,不会骑马,甚至还看不起骑马的,如今天子乘马,他们也不敢坐车,不得不在乘马和步行之间挑一样,真是苦不堪言。 杨修不会骑马,只能选择步行。 如果是甩着袖子,信步而行,那也就罢了,但侍中、侍郎随天子出行没这么自在,他们不仅要保持同一个姿势以示肃穆,手里往往还要捧着东西。看似不重,走上几百步,感觉就渐渐不同了。 杨修跟在天子马后,出了一头汗,然后又敷了一层土,连嘴里都是一股土腥味。 说不后悔,那是骗人的。 杨修咬牙苦撑,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也就十来里路,咬咬牙,坚持一下就到了。 然而,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现实比杨修想象的更残酷。 先行传诏的郎官回来说,杨定接诏后,不仅没有出营接驾,反而大营紧闭,营中将士全副武装,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无数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杨定不会是反了吧? 对西凉人来说,这是常规操作。之前在新丰,郭汜就这么干过,半夜派人烧天子所住的学宫。 刘协挽着马缰,端坐在马背上,手心、后背后是汗。 狗日的杨定,老子第一次出巡,你给老子玩这么一出,想干啥? 此时此刻,刘协无比希望自己是历史上的李世民,看谁不顺眼,就命秦琼出马,取其首级。 刘协悄悄地做了两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头看看四周,众人纷纷避开了他的眼神,生怕被他点名,派去杨定的大营查看。 刘协最后看到了灰头土脸的杨修,心里一惊。 这泥猴是谁? 杨修倒是胸有成竹,见天子看过来,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说道:“陛下,杨定若有反意,必不会如此招摇,却又闭营不出,怕是听了传言,心有疑惧。” 刘协想了想,明白了杨修的意思。种辑、左灵很可能和杨定取得了消息,杨定做贼心虚,怕他乘势抢营,所以如临大敌。 如果他真有什么不臣之心,整顿人马后应该杀出来才对,没有紧守大营的道理。 “奈何?” “臣愿走一遭,为杨定解说形势。” 刘协打量了杨修两眼,心中欣慰。杨修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请命,难能可贵。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德祖小心些,见机行事,不必勉强。” “唯!” 杨修转身要走,却被刘协叫住了。刘协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杨修。“擦擦脸。” 杨修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也不知道是尴尬的还是激动的。好在黄土遮面,别人也看不出来。他双手接过手帕,躬身再拜,转身去了。 第22章 将军欲为周亚夫? 杨定字整修,本是凉州大人,后来成为董卓的部下。 董卓死后,他和李傕、郭汜等人合兵进攻长安,先拜镇南将军,后来迁安西将军,如今官拜后将军,仪同三公,算是过了一回瘾。 他的实力不如李傕、郭汜,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前一段时间,李傕、郭汜互相攻击,两败俱伤,杨定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官拜后将军,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 而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却是同为凉州人的段煨。 原因也很简单,他和段煨有私人恩怨,一向不和。 而且段煨屯守华阴多年,垦田种麦,粮食充足。如果能吞并他的部下,夺取他的粮食,杨定的实力能翻一番,董承、杨奉也不得不俯首听命。 届时他或许可以效仿李傕、郭汜,官升三级,做一回真正的三公。 但他万万没想到,天子迟迟不肯下诏攻击段煨,还将左灵、种辑派去荆州、兖州出使,召兵勤王。 他一下子慌了。 坐在充当中军大帐的西岳庙建堂中,他心烦意乱,一会儿想率部出营,击溃天子的仪仗,擒了天子回长安,一会儿又觉得胜算不大,不如率部西归,与李傕、郭汜讲和,再作计较。 依违之间,半个时辰过去了,有人来报,天子使者、黄门侍郎杨修在营外求见。 杨定“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多少人?” “就他一个人。” “一个人?”杨定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他知道杨修是谁,虽然出身高贵,毕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儒生而已,翻不了天。 他挥挥手。“让他进来。” 时间不长,杨修拱着手,走进了建堂。 他面带微笑,在门口站了片刻,上下打量了杨定两眼,拱拱手。“将军姓周乎,姓杨乎?” 杨定愣住了,两眼瞪得溜圆。 听说杨彪的儿子是个天才,怎么看起来是个白痴。 我当然姓杨,怎么可能姓周? 杨修环顾四周,又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虽有些变化,终究还是西岳庙,不是细柳营。” 杨定一头雾水。“公子……何出此言?” “将军营门紧闭,营中戒备森严,我还以为是到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杨修伸手一指建堂中的神像。“不过这神像我还是认得的,是西岳之神无疑。” 杨定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他虽读书少,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还是知道的。见杨修将他的大营比作细柳营,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虽然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公子说笑了,我岂敢和周亚夫比肩。” “将军不必自谦。真要说起来,将军的功劳比之周亚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杨定来了兴趣,连忙请杨修入座,又命人准备饮食。 杨修入座,呷了一口酒,润润嗓子,笑容更加灿烂。“周亚夫的功劳不过是平定吴楚之乱,将军却是救驾有功。吴楚之乱不平,不过天下不安,孝景远在长安,无性命之忧。若非将军救驾,天子却有可能被郭汜所害。天子是先帝最后的血脉,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大汉可就亡了。” 杨定听了,心中自得,不禁哈哈一笑。他举起酒杯,向杨修敬酒。 “公子过誉,不敢当,不敢当。” 杨修和杨定喝了一杯酒,接着又道:“当然,以周亚夫与将军相比,也不妥当。” 杨定不解地看着杨修。 杨修微微一笑。“将军应该知道,周亚夫入狱绝食而死。” 杨定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嘴角抽搐,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忽然之间,他觉得杨修的笑容非常可恶,甚至可怕。 这读书人的心眼真坏,看似夸我,实际上在诅咒我。 杨修放下酒杯,接着又道:“当然,周亚夫入狱是被冤枉的。”他眼皮一抬,看向杨定。“将军,前车之辙,后车之鉴,你可不能被人所误。” 杨定阴着脸,一言不发。 杨修也不解释,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举起酒杯,迎着阳光,眯眼细看了一会儿。“种辑、左灵欺君枉上,污蔑宁辑将军造反,陛下震怒,本当斩首以明律法,只是陛下仁义,又当用人之际,这才命他们将功赎功,出使荆兖。你说,他们会尽忠职守吗?荆州、兖州会勤王吗?” 杨定心乱如麻。 在他看来,种辑、左灵死里逃生,大概率不敢敷衍了事,应该会想一切办法完成使命。 兖州的事不好说,毕竟有张济拦在陕县,兖州兵过不来。荆州兵就不好说了,荆州牧刘表是宗室,如果有可能,应该会派兵勤王,或者直接派兵入武关,进攻关中。 即使李傕、郭汜放下矛盾,合兵一处,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总而言之,和天子发生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杨定原本就没有造反的决心,现在又被杨修说得六神无主,越想越不安,僵持了片刻后,他强笑着向杨修拱手致谢。 “公子言重了,某忠于朝廷,此心天地可鉴,又怎么会被人所误呢。”他站起身,挺起胸口。“我这就随公子出营,去向陛下请罪。” “甚善!”杨修长身而起,伸手示意。“将军,请!” —— 杨定下令将士解甲,大开营门,迎接天子驾临。 他本人亲自出营数里,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请罪。 刘协摆摆手,寒喧了几句,邀杨定同行。 来到杨定的大营,检阅了杨定的部队,最后随杨定来到建堂。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刘协开门见山。“将军知道张济复叛,与李傕、郭汜结盟的消息了吧?” 杨定躬身施礼。“陛下,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李傕、郭汜不来便罢,若是敢来,臣愿身先士卒,为陛下斩此二贼。” 刘协点点头,也不戳破杨定的牛皮。“将军以为,李傕、郭汜若来,大概有多少人马?” 杨定掐着手指算了算。“臣以为,李、郭相攻数月,损失不少,诸羌又先后离开,兵力大不如前。以臣粗略估计,当在三万到五万之间。” 刘协很意外。“还有这么多?” 杨定笑了笑,露出一丝得意。 “陛下有所不知,凉州兵有如狼群,最耐苦战。虽一时受挫四散,用不了多久便能复聚。正如李傕、郭汜,之前互相攻杀,有如杀父之仇,如今形势有变,立刻化敌为友。李傕、郭汜当有兵各万余,胡轸亦有近万人,再加上其他诸将,五万人绰绰有余。” 第23章 最怂的表态(俺们是AMD的粉丝盟主加更) “胡轸也会来?”刘协很意外。 “有可能。” 刘协看看绷着脸,极力摆出一副凝重神情的杨定,心中暗笑。 挟寇自重,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真是难为他了。 说起胡轸,刘协不陌生。 作为董卓麾下的凉州将领,胡轸也算是赫赫有名。 不过不是他能打,而是他擅长内讧,坑队友。 第一次是与孙坚交战,他与吕布发生冲突,发狠要杀吕布,结果被吕布背刺,一败涂地。 第二次是奉王允之命,与徐荣一起去招降李傕、郭汜等人,结果他引李傕、郭汜入城,先坑死徐荣,再用王允祭天。 都说西凉人有勇无谋,一盘散沙,胡轸可谓是典型的代表。 如果他和李傕、郭汜在一起,那倒未必是坏事。 当然,方案要有所调整。 刘协有些头疼。 他对西凉诸将的了解太粗浅,连兵力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能对即将到来的战事胸有成竹? 公卿大臣人浮于事,大多不知兵,更没有情报收集的习惯,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将军营中有多少人马?” 杨定眼神闪烁,思索了片刻。“臣营中有步卒五千,骑千余。” 刘协笑笑。“如将军所言,有三到五万人来攻,将军能守得几时?” 杨定神情窘迫,吱唔了半晌,才道:“请陛下放心,李傕、郭汜若敢犯驾,臣必竭力死战。” 刘协瞅了一眼杨定,心中暗笑。 这可真是用最硬的语气,表最怂的态啊。 我要是信你,那才叫瞎了眼。 “将军忠勇,朕心甚慰。只不过战场凶险,李郭残忍,将军还是要多做些准备才好。万一战事不利,也可据险而守,待朕与诸将来援。” 杨定下意识地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只是……” 刘协抬手一指。“华山天下险,将军何不移营山下,据险而守?” 杨定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就算华山天下险,如果没有援军可以期待,又或者粮食储备不足,地势再险也是死路一条。 杨定想了一会儿,一脸诚恳地说道:“陛下英明,只是臣退守华山,让开大道,李傕、郭汜岂不是可以长驱直入,威胁乘舆?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臣万死莫赎。” 刘协笑了。“将军忠诚,朕是知道的,只不过将军却不知道朕。” 杨定看着刘协,嘴角忍不住上挑。“还请陛下明示。” “你以为朕无一战之力,只能束手就缚吗?”刘协笑得更加灿烂。“禁军虽兵力薄弱,不及将军一半,朕又不及将军善战,却占据有利地形,坚守半个月不成问题。再者,有将军与安集将军(董承)据险而守,为犄角之势,李傕、郭汜又岂能全力进攻御营?”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杨定。“除非将军与安集将军不战而降,为虎作伥。” 杨定微怔,随即尴尬地笑道:“陛下言重了,臣岂敢。臣……臣不久前与郭汜恶战,仇怨未解,又岂能不战而降。” 粗鲁如他,也知道刘协这是调侃他。 董承是董太后的从子,与天子关系关近,怎么可能再背叛天子,投降李傕。 就连杨奉最近对天子的态度大有改观,恭敬得很,不太可能投降。 天子担心的就是他杨定一人。 “将军不必介怀,朕是不会相信那些闲话的。”刘协摆摆手,接着说道:“李傕、郭汜为乱关中数年,生灵涂炭,百姓百不存一,粮秣全无,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若不能速胜,退却是唯一选择。” 杨定觉得有理,附和地点点头。 其他的都是空话,天子的这个分析倒是有几分道理。关中荒芜,李傕、郭汜只能以劫掠为生,只要他们据险坚守,李傕、郭汜久攻不克,退兵是必然。 早就知道天子聪慧,果不其然。 杨定有些庆幸。虽然他也是董卓旧部,但他没和李傕、郭汜一样丧心病狂,如今还站在朝廷一侧,或许是个正确的选择。 董卓都死于非命了,李傕、郭汜那两个蠢货又能猖狂几日? 从杨定的神色变化,刘协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他抓住这个机会,更进一步,与杨定分析当前形势,建议杨定选择最合适防守的地形。 让杨定和李傕、郭汜硬拼是不现实的,这货既没有那样的实力,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为他选择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尽可能的多坚持一段时间,才是最现实的选择。 这时候,杨修这个土著上场了,为杨定解说附近地形。 他就是华阴人,对附近地形的熟悉无人能比,口才又好,说服力极佳。 杨定虽为将多年,说到底还是有勇无谋的匹夫,上阵只知道莽一波,知己知彼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在西岳庙驻扎了半个月,他连西岳庙周围的地形都不清楚,更别说华山诸峪了。 听了杨修的解说,杨定才知道刘协说的华山天下险对他有什么意义。 这么好的利形,只要有充足的粮食,守上十天半个月简直不要太轻松。 杨定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陛下能为我筹集足够的粮草,我一定能坚守住,不让李傕、郭汜占到一点便宜。 刘协不动声色的笑笑。 说到底,杨定还是首鼠两端,不肯把话说死,随时准备跳反。 要他守住阵地,先要给他粮食。 “将军放心,李傕、郭汜到来之前,朕至少为你准备半个月的粮食。粮尽之日,若李傕、郭汜依然未退,朕又不能为将军解围,不管将军如何选择,责任都不在将军。” 杨定扬起了浓眉,静静地打量着刘协片刻。 杨修等人也诧异地看着刘协。 这话可说得不妥,不等于允许杨定投敌吗? 刘协叹息道:“皇帝不差饿兵,有粮而不守,是将军不忠。无粮而命将军坚守,是朕不仁。你我君臣,当各尽其责,不能强人所难。朕竭尽全力,只能为将军筹措半个月的粮,将军不因此苛责朕,朕又岂能苛责将军,要求将军战至最后一人?” 杨定低下了头,沉思片刻,重新抬起头,咬咬牙,向西岳神像拱手道:“陛下,当着西岳之神的面,臣立誓,但凡营中还有一粒粮、一匹马,臣必不负陛下。” 第24章 无能国舅 离开了杨定大营,刘协重新上马。 杨修赶了过来,借着扶刘协上马的机会,轻声说道:“陛下临机应变,臣自愧不如。” 刘协在马背上坐稳,看着杨修。 他知道杨修在说什么,刚才众人的表情如此丰富,他想不看都不行。 “德祖,朕不是临机应变,而是肺腑之言。” 杨修愣住了。“陛……陛下?”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修不必再说。 他当着众臣的面对杨定说那番话,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多日思索的结果之一。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不是不说就不会发生。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摆在明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要求每个人都忠贞不二,愿意与大汉共存亡,这本身就是不现实的事。 朝中有多少人心怀去意,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少了不能少,三分之一总是有的。 与其留着他们吃白食,不干活,说不定还在暗中通风报信,不如好聚好散。 话又说回来,他对那些人也未必满意,迟早要精简一部分。 让他们主动离开,免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具体到杨定,他如果想跳反,你拦得住吗? 与其大家互不信任,不如把话挑明了。有没有用,看天意。 杨修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默默的跟在刘协马后。 他算是领教了天子的特立独行,果然天才的思维都是不可理喻的。都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可是又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如此坦荡,而且是对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 刘协来到渭水南岸的董承大营。 与杨定被动模仿周亚夫不同,董承多少表现出了一点对天子的尊重,亲自出营迎接。 但他的大营比杨定还不如。 大营警戒松弛也就罢了,将士的精神状态也很差。一个个衣甲破烂,面黄肌瘦,看到天子策马而来,他们依然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勉强挺起胸膛的人也坚持不了多久就露了原形。 与其说他们是战士,不如说他们是难民。 “阿舅,何以至此?”刘协低声问道。 董承是董太后的侄子,刘协儿时寄养在永乐宫,由董太后抚养成人,与董承时常见面,称其阿舅。 董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散去。“陛下,臣本非西凉旧部,无奈而为牛辅部曲,继而为李傕所制,一向不为西凉人接纳,这些年将士伤亡而不能补,衣甲不全而不能换,久而久之,自然成了这般模样。上次在新丰,臣所部折损过半,元气大伤啊。” 刘协抬起头,看向两侧的将士,不禁鼻子一酸。 朕太难了。 既然决定董承移营平舒城,再看他的大营布局也就是个过场,大致看了一遍后,在渭水边,刘协与董承并肩而立,由杨修向董承解释了作战计划。 董承并不意外,反倒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等杨修解释完,刘协示意杨修退下,打算单独与董承聊几句。 “阿舅,你能守住平舒城几日?” 董承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他在李傕麾下数年,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凭他这些器甲不全的残部,正面迎战李傕、郭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即使退守平舒城,依然没什么把握。 平舒城太小了,城防荒废,作为凭吊古事的遗迹尚可,作战聊胜于无。 刘协打量着董承,暗自叹息。 杨定再无能,毕竟是多年战争的幸存者,算是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董承却是外戚出身,因为裙带关系才成了统兵的将领,实战经验少得可怜,比伏完、邓泉好不了多少。 “李傕、郭汜凶猛,却也并非不可战胜。”刘协耐心的解释道:“平舒城虽破,好在有地势可用。阿舅能为我守住右翼,不使我腹背受敌,便是有功。” 董承叹了一口气。“陛下,非臣不肯死战,实在是双方战力相差甚远,不堪为敌。不瞒陛下说,臣所部将士大多来自关东,本非精锐,这些年屡被西凉兵欺凌,斗志全无,如何能与李傕、郭汜死战。上次在新丰击走郭汜,有杨奉、杨定相助,尚且杀伤相当。如今……” 董承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刘协也很郁闷,这都是什么神仙亲戚啊,将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人手中,能不狼狈得像条狗吗? 衣带诏?还不如直接用来上吊呢。 尽管如此,他还得耐着性子给董承打气。 不管怎么说,董承是国舅,是朝廷的体面。他如果一击即溃,还能指望别人死战吗? “阿舅的难处,我是知道的。我的难处,想必阿舅也知道。”刘协苦笑道:“移营平舒城,就是考虑到阿舅所部不擅野战,只能依托有利地形坚守。但正如孟子所说,地利不如人和,要想守住阵地,还要发挥人的作用。” 董承摇摇头,一声长叹。“陛下,你觉得臣的那些校尉、司马有几个可用?” 见董承如此惧战,刘协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撤换了董承,另选将领。 但他心里很清楚,别说他现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可用,也不能临阵换将。 大战在即,将士互不熟悉,孙子、吴起来了也打不赢。 宝宝心里苦,还不能说。 他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对董承说道:“阿舅刚才说,你的部下大多是关东人?” “是的。” “他们大多受过西凉兵的欺凌?” “是的,还有一些人被西凉兵杀了。” “家人被西凉人杀害的多吗?” 董承苦笑。“陛下,洛阳被董卓烧了,河南、颍川、陈留诸郡遭西凉兵掳掠,有几家能幸免?” 刘协点点头。“我有办法了。阿舅,你先移营平舒城,按计划构筑阵地,加强训练。待朕巡视完杨奉的大营后,再去阿舅营中一趟,激励士气。” 董承狐疑地看着刘协。 他知道刘协从小就聪明,这些年的进步也有目共睹。在他的影响下,最近公卿们的态度都很积极。但战场不是朝廷,将士也不是知书识礼的公卿大臣,能以仁义相劝。想凭几句空话让将士们死战,无异于白日做梦。 想激励士气,只有重赏。朝廷现在如丧家之犬,连衣食都要仰仗于人,拿什么来悬赏? 至于官爵,经历了长安之变后,还有多少人拿朝廷的官爵当回事? 董承心情低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刘协也不解释。就算他解释了,董承也未必理解。 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民的力量,更不知道如何发挥人民的力量。 “阿舅,依计行事即可。” 第25章 不期而至的大考 董承转身去安排午餐,刘协独自站在渭水出神。 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 虽然他一直不敢有任何乐观的估计,但现实还是一次次的击穿他的下限。 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历史的悲剧也许无法避免,不管他怎么努力,他还是会被李傕、郭汜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朝廷的尊严一再被碾得体无完肤。 战死不仅仅是一句热血的口号,很可能成为现实。 “陛下。”杨修悄悄地走了过来。 “嗯?”刘协收回心神,微微侧头,疑惑地看着杨修。 杨修抿着嘴唇,悄悄地看了一眼四周,轻声说道:“臣有一愚见,敢请陛下斟酌。” “说来听听。” 杨修扬扬下巴,看向缓缓流淌的渭水。“陛下何不渡渭,入河东,再凭河拒守?反正……河东总是要去的。”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 杨修怂了。 即使他实践经验不足,也看得出董承等人战力有限,对即将发生的战事信心全无。 “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来运筹,如何?” 杨修红着脸,神情讪讪。天子看出了他的胆怯,只是没说破而已。 “陛下,臣……臣只是为万全计,绝非……绝非……” “无妨,这本来就是向死求生,你有恐惧之心,是人之常情。”刘协转身看着渭水,淡淡地说道。 杨修咂了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天子说的是实话。可越是实话,有时候越是伤人自尊。 过了一会儿,刘协又说道:“你知道鱼跃龙门吗?” 杨修愣了一下,笑道:“陛下,此龙门非彼龙门,鱼跃龙门的龙门在河南,不在河东。” 刘协瞅瞅杨修。他还真不知道鱼跃龙门的龙门在河南,一直以为就是附近的这个龙门,本想装一下,没想到露了怯,一时有点尴尬。 杨修也尴尬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天子关注的是鲤鱼逆水而上,跃龙门而化龙,他却关注是哪个龙门,实在落了下乘。 天子如此聪慧,岂能不知道此龙门非彼龙门? 两人都尴尬,一时无话。 刘协毕竟脸皮厚一点,迅速恢复了镇定,若无其事的说道:“随波逐流易,逆流而上难。可正因为难,鱼才有可能化龙。儒门也不讲究知其不可而为之吗?” “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唐突了。只是眼前这形势,勉强一战,怕是凶多吉少。” 刘协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德祖之见,大汉中兴的可能又有几成?” 杨修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看来,大汉中兴的可能几近于无。 “是不是和鱼跃龙门差不多?” 杨修苦笑着,点了点头。 刘协突然来了兴致。 杨修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正是他希望的。如果杨修一本正经的拍着胸脯说,陛下英明,大汉必能中兴,那他倒不想和杨修多说什么了。 “德祖,你满腹经纶,能否为朕解惑?” 杨修吃了一惊,盯着刘协看了片刻,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解惑不敢当,陛下有问,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纵有荒疏处,也不敢藏拙。” 刘协点点头。“秦末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既有六国余脉,又有项羽这等楚国勋贵、名将之后,为何最后却是高皇帝一统天下?” 杨修不假思索,张口欲言,却被刘协摆摆手,阻止了。 “德祖,你一定读过贾谊的《过秦论》,如果没有新意,就不要说了。” “呃……”杨修满肚子的话都憋在了喉咙里,脸都憋红了。 本以为天子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是一次不期而至的大考。 贾谊那是什么人?那可是真正的天才。 典校经籍的刘歆曾说过: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别说是仓促之间,就算让他苦思冥想一年,他也未必能有超出《过秦论》的高见。 可笑的是自己居然打算即兴发挥。 草率了。 见杨修窘迫,刘协微微一笑。“德祖,不妨将此问当作你的龙门。” 杨修神色微凛,心中狂喜,这可是陛下对他的厚望啊。 他掸了掸袖子,又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施一礼。 “唯。” —— 一匹小马沿着河岸奔驰而来,马背上一个少女扬着手绢高呼。 “陛下——” 刘协抬头看去,不禁嘴角微挑,心头多了一丝柔软。 那是董承的女儿董宛,算是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小时候经常随董承入宫,在董太后膝下承欢。 现在想来,董太后是有意让董宛入宫的,亲上加亲向来是外戚的惯用手段,也是造成皇族血脉一代不如一代的罪魁祸首。 东汉中期以后多次出现大宗无嗣,小宗入继的局面,与这种亲上加亲的习惯有脱不清的干系。 若是不考虑那些,董宛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玩伴。 她长得很可爱,而且……不太聪明,不像伏完有很多小心机,对他——真正的刘协——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 她后来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刘协,成了董贵人,可惜不得善终,和她的父亲董承一起被曹操杀了,连同她肚里的孩子。 董宛来到刘协面前,翻身下马,扔了马缰,盈盈一拜。 “妾董宛,见过陛下。” 刘协招招手。“阿宛,你的骑术真好。” “嘻嘻,我瞒着父亲偷偷学的。”董宛很得意。“听说陛下来了,我趁父亲不留神,偷偷溜出来的。待会儿诸将来见陛下,我又没机会和陛下说话了。” “阿舅不准你骑马?” “嗯,他说这不是女儿家应该学的,更不是我该学的。”董宛偷偷看了一眼刘协,脸上飞起两片红霞,悄悄吐了吐舌头。“陛下,听说我们要移营,和御营靠得近些?” “是啊,李傕、郭汜要来了,我们要准备作战。” 董宛握着小拳头,用力挥了挥。“陛下不用担心,父亲一定会和上次在新丰一样,保护陛下。” 一旁的杨修听了,撇了撇嘴,然后将头扭向一旁。 刘协面不改色,附和道:“是的,我不担心,阿舅会保护我,也会保护你。” 得到刘协的赞同,董宛雀跃不已。“陛下,那我以后能经常见到陛下吗,就像当初在永乐宫一样?” “当然可以。”刘协灵机一动,顺口说道:“你待会儿就和我一起回御营,如何?” “好啊,好啊。”董宛拍手叫好,随即又有些扭捏。“是不是……太仓促了?” 第26章 捧哏(玄清竹打赏加更) 刘协忍俊不禁,心情难得地轻松起来。 难怪后世盛产女儿奴,天真小美女果然是贴心小棉袄,能解人颐。 “军情紧急,我有非常重要的任务,非你不可。” “我?”董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能做什么?” 刘协回头看了一眼军营。“阿舅的营中是不是有不少眷属?” 董宛挠挠头。“是啊,有老有小,还有不少吃奶的小娃娃,每天哭个不停,吵死人了。” 刘协还没说话,杨修先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安集将军营中还有这么多眷属?” 董宛瞅了他一眼,像看一个白痴,一脸不屑。“洛阳被董卓烧了,那些人无处可去,不来投从军的亲人,还能投谁?陛下,这谁啊,这么没见过世面,刚从山里出来的么?” 杨修无语,想骂人,却又底气不足。 刘协忍着笑。“阿宛,不可妄语。这是太尉杨公之子,黄门侍郎杨修杨德祖。” 董宛吓了一跳,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背着杨修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刘协说道:“阿宛,杨侍郎刚刚入仕,不太熟悉情况,你为他解说一番。” 董宛有点心虚,瞟了刘协一眼,本想求饶,却迎上了刘协鼓励的目光。她犹豫了片刻,结结巴巴地说起了营中的情况。 “家父的部下大多来自关……东,其中大半……是洛阳人。董卓烧了洛阳城,强迫迁都,洛阳百姓无……无处可去,不少人就来投亲,所以……” 董宛虽然紧张,还是将大致将情况说清楚了。杨修听完,看向董承大营的眼中一片死灰。 本以为董承几个大营里都是战士,没想到还有近一半人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眷属。 这还怎么打? 杨修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刘协,舔了舔嘴唇,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协也很崩溃,不过他见过更崩溃的,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杨彪和士孙瑞的判断,所以还能保持基本的镇定。 他不了解董承大营的情况,杨彪、士孙瑞总应该清楚。既然他们还有信心,就说明情况并非无计可施,更不会像杨修以为的那样绝望。 等了一会儿,董承带着几个校尉、司马来了,一一引见,介绍他们之前在新丰之战中的战功。 刘协认真地倾听,不时追问一些详细的情况,与王越等人之前提及的战事经过进行验证,同时也对这些将领多一些了解。 虽说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但能在历史上留名的毕竟是少数,历史大潮中更多的是这些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他翻盘的希望有很大一部分就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见刘协虽年轻,却思路清晰,提的问题大多在点上,非常实际,态度又平易近人,言语从容不迫,看不出太多紧张,这些将领既意外又欢喜,心情放松了不少,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君臣有问有答,气氛融洽。 “你们的家眷都在营吗?”刘协问道。 几个校尉、司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只有一个叫韩泓的河内籍司马举起手。“臣的家眷不在营中。” “你的家眷在哪儿?” “应该在黎阳。” 刘协大惑不解。“为何在黎阳,又是应该?” 韩泓有点不安。“臣与故洛阳令司马防有姻亲之旧,托其长子司马朗照顾家人,后来听说司马朗带着亲族去了黎阳,所以臣的家眷应该也在那里。只是这些年兵荒马乱,音讯不通,所以臣也不敢确定。” 刘协理解地点点头。“想他们吗?” “想,臣离开洛阳的时候,妻子有孕在身,不便移动,所以没有从军。一晃数年,臣也不知道她生的是男是女,如果活着,应该发蒙读书了。”韩泓说着,红了眼睛。 “那你也要好好活着,别让你的孩子见不着生父。” 韩泓忍着泪,点点头。“谢陛下,臣一定……努力活着。” 董承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诸君,战场凶险,生死难料,但多做一分准备,就能多一分机会。”刘协不急不徐地说道:“李傕、郭汜凶残,诸君想必都很清楚,毋庸朕多言。但如今的李傕、郭汜已非数年前的李傕、郭汜,这一次……” 刘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或许正是诸君报仇的机会。” 众人狐疑地打量着刘协,面面相觑。 连杨修都有点意外。天子想鼓舞士气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亲自出马未免太草率了。 你以为我能说服杨定,你就能说服这些人? 太想当然了。 刘协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却也不急,等了一会儿,让他们的情绪充分发酵,然后才说道:“当初董卓被诛,西凉诸将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以为朝廷要诛尽西凉人,不得不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近十万大军围攻长安城的情景,想必你们都有印象。” 众人连连点头,不少人眼中露出强烈的不安。 刘协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如今李傕、郭汜还有十万大军吗?” 众人互相看看,董承也会过意来,笑道:“他们互相攻杀,长安城血流成河,哪里还有十万,能有五万人就顶天了。” 刘协看了董承一眼,很满意。亲戚毕竟是亲戚,知道适时捧哏。 “他们现在有孤注一掷的必要吗?” 韩泓双手一拍,说道:“陛下说得对,他们根本没有拼命的必要。上次在新丰,郭汜一看形势不对,根本没有死战的打算,跳上马就跑。” “那我们呢?”刘协立刻反问道:“我们有路可退吗?” 韩泓微怔,脸上的神色渐渐凛冽起来。“前有段煨、张济,左有南山,北有大河,哪里有路可退。若不能战而胜之,我们不是死于西凉兵的马蹄之下,就是为鱼鳖。既然如此,不如一战。” 刘协打量着韩泓,挑起大拇指。“常听说燕赵多烈士,没想到河内也有韩君这样的猛士。” 韩泓的胸脯挺得更高。 董承看在眼中,若有所思,再看向刘协的眼神便有些不同。 杨修目光微闪,恍然大悟,随即说道:“陛下高屋建瓴,令臣茅塞顿开。” 刘协转头看向杨修,含笑道:“那你说说,你又想到了什么?” “唯!”杨修躬身一拜,转过身,看向韩泓等人,眼神充满自信。 第27章 家室不宁 杨修说了很多,但宗旨不外乎刘协所言,只是他分析得更详细,以便所有人都能听明白。 归根到底一句话:形势变了,李傕、郭汜不仅实力大不如从前,也没有死战的决心,只要能守住十天半月,他们必然撤退。 如何建立一条坚固的防线,就成了能否取胜的关键。 这条防线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如果没有必胜的信心,就算给他们现成的防线,他们也未必有信心守住。 何况这条防线还需要他们去构建。 得知不必和西凉兵野战,只需要守住阵地就行,包括董承在内的所有人神情已经轻松了许多,思路也跟着活泛起来。 刘协顺势让杨修拿出地图,集思广益,讨论构筑阵地的方案。 虽说真正的阵地还要实地查看,可是先在纸上谈一会儿兵,不仅能缓解紧张的情绪,也能在整体上有个概念。真正到了战场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胸怀全局,绝大部分人还是局限于眼前所见。 这些人算不是精锐,但毕竟从军多年,实践经验绝非刘协和杨修可比。他们既与西凉兵交战过,也和西凉兵并肩作战过,对西凉后的战力和战斗方式也熟悉,更清楚如何才能保命。 一通讨论下来,董承不仅不再一脸绝望,甚至有一种我又行了的错觉。 几个校尉、司马毕竟是要亲临一线的将领,危险系数更高,也更理性一些。仔细分析了形势后,他们不约而同的指出一个问题:粮食。 大家心知肚明,天子一路从长安逃出来,身上没带一粒粮食,都是靠沿途接应,现在则是靠段煨接济,一旦段煨断绝供应,他们立刻就会挨饿。 所以杨奉、杨定喊着要进攻段煨,董承却一直按兵不动。 嘴上跟着喊喊还行,真要自绝后路,董承还没那么傻。 刘协顺势提出一个方案:除了可以充当辅助的女子、儿童,营中其他的家眷都转移到御营去,实行每日一餐的供应制度,尽可能的节省粮食供给战士,保证战士有足够的体力战斗。 刘协表示,自己将以身作则,每日一餐。 虽说没几个人相信刘协真会每天只吃一顿,可是刘协能够如此表态,还是取得不少人的支持。董承率先表态,愿意将妻女送到御营,自己轻装上阵,与李傕、郭汜决一死战。 其他人也陆续表态,支持刘协的决定。 —— 傍晚时分,刘协返回御营。 伏完到帐外迎接,一眼看到了紧紧跟在刘协身后,和刘协有说有笑的董宛,不禁一怔。 “陛下,这是……” 刘协说道:“大战在即,安集将军及其麾下诸将要全力作战,营中家眷到御营集中安置,阿宛要搬过来住一段时间,皇后安排一下吧。” 伏完听了,略作思索,说道:“那……臣妾与宋贵人商量一下,看看她那边能不能与董妹妹同住。” 董宛皱了皱鼻子,刚要说话,刘协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董宛见了,闭上嘴巴,却还是将头扭向一旁,装作欣赏风景。 “不仅安集将军营中的眷属要来,可能还有其他人。尽可能的挤一挤吧,在御帐旁立一小帐,让宋贵人也搬过来。” 伏寿措手不及,有点慌乱。 “皇后母仪天下,这些眷属就辛苦皇后了。”刘协又转头对董宛说道:“阿宛,你和那些人熟悉,要和宋贵人一起协助皇后,想办法安置好这些人,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迎战。” 董宛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向伏寿施礼。 伏寿见状,不好多说,只好应了。她刚准备转身去安排,刘协又叫住了她。 “朕有一个计划,想与皇后商量。” 伏寿情绪不高,嚅嚅地说道:“陛下有诏,臣妾岂敢不从。” “安集将军营中有一些孩子,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朕打算请执金吾为他们开蒙,皇后觉得可行否?伏氏传经四百年,教几个蒙童应该绰绰有余吧。当然了,执金吾只是做名义上的老师,负责管理就行,具体的教学工作由那些儒生承担。” 伏寿抬头看了刘协一眼,点点头。“臣妾奉诏。” 看着伏寿的背影,董宛撇了撇嘴,低声说道:“吝啬鬼,陛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陛下。” “阿宛,不得无礼。”刘协瞪了董宛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董宛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嘴撅得能拴驴。 刘协有点头疼。 伏寿不是省油的灯,董宛也是个麻烦精,今后的日子还能安宁吗? 他站在塬边,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塬下的营中走动,不禁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唐姬抬起头,看向塬顶,正看到负手而立的刘协,身后是满天晚霞,自有一番遗世而独立的落寞。 唐姬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然后,她又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天子身边,正是皇后伏完。 唐姬莫名的一阵不安,收回目光,转身钻进了帐篷。 过了一会儿,有宫女来见,传皇后懿旨,请弘农王夫人搬到塬上暂住。唐姬问了原委,这才知道大战在即,天子有诏,将安集将军董承营中的眷属搬到御营来。为了给那些人腾地方,不仅是她,公卿大臣们的眷属也要搬到塬上。 唐姬本想等一等,明天和其他人一起搬,宫女却说,皇后已经安排好了帐篷,希望她尽快搬上去,最好能一起吃晚饭。 唐姬无奈,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宫女上塬。 来到御帐前,宫女先进去禀报,伏寿出来,亲自引着唐姬去准备好的帐篷。 “皇后,使不得,臣妾受不起。”唐姬心中不安,连忙阻止。 伏寿莞尔一笑。“夫人不必如此,万年公主不幸早夭,弘农王又被奸臣所害,夫人是陛下唯一的亲人,理当与众不同。亲亲贤贤,若连夫人都不能安顿好,我又怎么母仪天下?夫人,我年少无知,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还请夫人不吝指正。” 唐姬瞅了伏寿一眼,心中不免疑惑。 以前的伏寿可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了,陛下和她说了什么? 第28章 弱肉强食 唐姬的帐篷就在御帐旁不远,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帐篷,足以供唐姬和随侍宫女居住。 “塬上不够广阔,物资也不充裕,委屈夫人了。”伏寿浅笑道,带着皇后的矜持。 唐姬吩咐宫女收拾,转头示意伏寿出帐说话。 她们刚出帐,一直忍着的小宫女就握紧小拳头跳了两下。她们在塬下住了那么久,一直挤在一个破旧的帐篷里,也没几件像样的家具。现在搬到塬上,不管是帐篷还是家具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手脚利索的铺好席,像打理新房一样整理帐内的摆设,力争将每一件东西都摆在最适合的位置。 帐外,唐姬听着小宫女压抑的欢呼声,拱手欠身,轻声说道:“谢皇后赐。” 伏寿露出一抹浅笑,随即又收起,双手虚扶。“夫人言重了。这都是陛下和我的一片心意。” “陛下最近可好?”唐姬顺势问了一句。 “挺好的。”伏寿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就是忙,不仅起得早,睡得迟,而且又是练武,又是演阵,有点空闲还要读书,接见大臣。一天下来,累得倒头就睡,我想和他说会儿话都没机会。” 伏寿亲昵的挽着唐姬的手臂。“嫂嫂,他听你的,你帮我劝劝他吧。虽说中兴艰难,却也要注意身体不是?” 唐姬心中不安,想从伏寿怀中抽出手臂,却被伏寿牢牢抱着不放。 “皇后……” “嫂嫂,你就帮帮我嘛。”伏寿央求道。 唐姬苦笑着看了伏寿一眼。“臣妾乃不祥之人,如何敢过问宫中机密,尤其是陛下与皇后之间的事?皇后这不是为难臣妾么?” 伏寿低下了头,泫然欲泪。“嫂嫂为难,我能理解。只是圣人也说事急从权,嫂嫂就算不为我着想,也该为先帝血脉着想。陛下是先帝最后的血脉,万一……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 唐姬的眼角抽了抽,眼神也跟着冷了下来。她坚决地抽出手臂,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 “多谢皇后信任,只是这等大事,皇后理当与大臣商议。臣妾不祥之人,不敢与闻。” 说完,她又拜了一拜,转身进帐去了,顺手掩上了帐门,将伏寿挡在帐外。 伏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嘴唇,却不敢发作,只得怏怏而回。 刘协坐在案前,正等着开饭,贵人宋都与董宛已经来了,正凑在一起说得热闹,见伏寿进来,又是一脸不悦,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刘协没看到唐姬的身影,估计是伏寿与唐姬话不投机,也没多说,示意伏寿入座,又命人给唐姬送些食物过去。 “吃吧,多吃一点。”刘协笑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顿饱饭。” 伏寿刚拿起筷子,听了这句话,吓得手一抖,筷子又落在案上。 “陛下,这……这是何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天只能吃一顿。”董宛抢先说道:“粮食有限,妇孺老弱一天只吃一顿,节省粮食供应战士。” 伏寿看向刘协,小脸煞白。 刘协点点头。“这是刚刚在安集将军营中定下的,还没来得及和皇后说。” 伏寿离席,拜倒在地。“陛下体恤将士,乃大汉之幸。只是陛下政务辛苦,还要练兵习武,日食一餐,怕是对身体有碍。” “从明日起,朕会减少习武的时间。如果士气不振,人心不齐,纵使朕能力敌百人,又能如何?皇后,此战可胜不可败。若是战败,恐怕连这一日一餐都没了,只会成为别人鼎中的肉。” 伏寿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西凉兵吃人的事,她听说过很多次,并不陌生。 宋都和董宛也变了脸色。尤其是董宛,她可是亲眼见过的。 刹那间,死亡触手可及,令人窒息。 —— 次日一早,刘协早早起床,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后,便再次起程,赶往杨奉大营。 杨奉亲自出营迎接,阵势盛大,礼节隆重,队伍几乎直到御营所在的塬下。不仅如此,他还为天子执辔,恭敬之极。 消息传到杨定、董承耳中,二人气得破口大骂。 杨奉整这么一出,完全不讲默契,让他们很丢脸。 来到杨奉的大营,见礼完毕,君臣落座。 率领虎贲郎随车驾左右的宋果与杨奉见礼,感慨不已,心情又大有不同。 宋果曾在李傕麾下任职,与杨奉有同僚之谊,后来又与杨奉同谋,起兵讨伐李傕,事败后一起投奔了天子。 有了共患难的经历,两人自然比其他人更亲近一些。 依照之前巡视各营的惯例,刘协接见了杨奉的部下,进行封赏。 在一长串的名单中,刘协发现了一个目标。 河东人徐晃,五子良将之一,能和关羽正面pk的猛人。 刘协心中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按例正常程序,一一接见。 徐晃很年轻,也就是二十出头。中等身材,算不上壮实,看不出什么名将的气质。在杨奉列出的军功簿中,徐晃也不突出,名次甚至很靠后。 从名字大致可知,排在前面的应该都是杨奉的嫡系,来自白波军的旧部,徐晃则是一个另类——他不仅名字很正式,还有字——加入杨奉部下的时间并不长。 刘协详细询问了各人的情况,大加慰勉。 他这次出巡的主要目的就是杨奉的大营,除了要经过杨奉的大营去见贾诩之外,还有为将来去河东铺路的想法。 想在河东立足,白波军是必须争取的力量。 与天子近距离亲近交谈,让这些出身底层的白波军将领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徐晃话不多,静静地坐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 寒喧过后,刘协向杨奉提出,朕正从各营招募精锐,充任侍从,将军麾下勇士如云,能不能推荐几个人,为诸将表率? 气氛烘托得如此到位,杨奉不好意思一口拒绝,选择了几个非嫡系,其中就包括徐晃。 刘协正中下怀,毫不客气的笑纳了。 为了避免杨奉生疑,他没有对徐晃特殊对待,与其他几个一起拜为虎贲侍郎,归于宋果麾下。 宋果与杨奉有旧,自然不会亏待杨奉的旧部,哪怕这些人不是杨奉的嫡系。 即使是仕途经验丰富的宋果,也没意识到徐晃才是刘协真正想要的人,其他人都是添头。 第29章 谁有勇无谋 刘协先与杨奉商量布防的事,依然由杨修负责解说。 太尉杨彪坐在一旁,看着杨修侃侃而谈,面无表情,心中却压抑不住的得意。 几天时间,杨修的全方位进步肉眼可见,超乎想象。 杨奉心情也极好。 送了几个人,哪怕不是嫡系,杨奉多少有些肉疼,可是天子与自己商量军事,还让太尉杨彪的儿子为自己解说,这面子太大了,心里那点不舍早就烟消云散。 计划是刘协与杨彪、士孙瑞等人商议的,根据地形,以杨定为前突部,据华山之险,固守集灵宫一带,威胁李傕、郭汜后路,最好能分其一部,让他们无法集中兵力进攻御营。 根据杨彪和士孙瑞的分析,李傕、郭汜不久前刚刚大打出手,伤亡甚众,即使有共同的目标,不得不再次联手,也很难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 在某种程度上,联手正预示着他们的衰落,已经无法独立完成任务,不得不各让一步。 因此,朝廷可以利用这一点,诱使他们分兵。 杨定就担负着这个任务。 根据双方的兵力对比,进攻杨定的大概率会是实力相对较弱的郭汜。 郭汜上次在新丰受挫,损失较大,就算一部分溃兵重新归队,他的实力也不如李傕。在两人勉强结成的联盟中,郭汜必然处于下风,受李傕节制。攻破御营这样的任务没他的份,屈尊为别部,牵制杨定的可能性更大。 此外,与李傕相比,郭汜有勇无谋,眦睚必报。上次被杨定背刺,怀恨在心,击破杨定,一雪前耻的动机更足。 相比之下,李傕会亲自进攻御营,独占俘获天子的大功,以便继续独揽大权。 御营的得失是大战的关键,关键中的关键则是负责御营左翼的杨奉。如果杨奉守不住左翼,御营将直接面临李傕的进攻。 这也是刘协格外重视杨奉的原因之一。杨彪、士孙瑞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杨彪亲自坐镇,给足了杨奉面子。 听完杨修的解说,杨奉原本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眉梢也渐渐扬起。 “只是坚守?” “关中去年大旱,粮谷不足,百姓逃亡者甚众。华阴也不例外,李傕、郭汜能够掳掠到的粮食有限,坚持不了太久时间。”杨彪端身正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如果能坚壁清野,不战而胜,那当然是最好的。退而求其次,据险而守,费少而功大,亦是上策。” 杨奉撇着嘴,神情不屑。“坐视李傕来去自如,朝廷颜面何在?以后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陛下又岂能安睡?” 杨彪眉头微皱,刚要再说,刘协不动声色的摆摆手。 “依将军之计,又当如何?” 杨奉长身而起,胸口挺得高高的。“陛下,臣斗胆,敢请陛下授予临阵决机之权,是攻是守,是进是退,容臣相机而定。” 杨彪沉下了脸,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杨修为难地看看刘协,却见刘协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顿时松了一口气,多了三分佩服。 天子就是天子,气度非常人可及。 刘协看在眼中,却不解释,也无法解释。 他不像杨彪父子或者其他人,既离不开杨奉,又嫌弃杨奉,不屑于了解杨奉其人。他知道杨奉在历史上的结局,也了解杨奉的天花板在哪里,从来不敢对杨奉抱太高的希望。 将徐晃讨过来,就是不希望这枚名将的种子被杨奉一波带进坑里去。 他嘴上说胜败的关键在左翼,在杨奉,实际上,他从来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杨奉身上。他的希望在禁军,在士孙瑞率领的卫士和魏杰、沮俊等人率领的五校,以及他身边的虎贲、羽林。 杨奉想临机决断,不受御营节制,那就让他临机决断好了。 反正大战一起,他想节制杨奉也节制不住。与其到时候有令不行,不如大方一点,先给他这个权利,收买人心。 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他现在不多的选择之一。 “若朕授予将军临阵决断之权,将军又打算如何交战?”刘协面带微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杨奉。“李傕无视朝廷尊严,率兵犯驾,朕也想施以惩戒,以示天下。将军若能临阵击溃他,朕必有重赏。” 杨奉心花怒放,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 离光宗耀祖、开门立户又近了一步。 “陛下,上次承蒙教诲,臣受益匪浅,回来后苦思数日,又与诸将商讨,定下破敌之计,敢请陛下斧正。”杨奉眉飞色舞,大声说道:“来人,取阵图来。” 刚刚受赏的一名校尉上前,铺开阵图,杨奉撸起袖子,亲自解说。 “郭汜本是马贼,有勇无谋。若是他来,臣当亲率精锐,乘高而击,挫其锐气……” 见杨奉说郭汜有勇无谋,杨彪忍不住撇了撇嘴。 刘协也哭笑不得,觉得这一幕实在讽刺。 杨奉居然有脸说别人有勇无谋?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杨奉说得也没错。 郭汜的确有勇无谋,而且比杨奉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汜马贼出身,好勇斗狠既是生存之道,也是生命底气。他的武艺不错,自视更高。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应吕布之邀,在阵前决斗,奉献了真正的三国历史上不多的单挑场面之一。 可是话又说回来,能与吕布单挑而不死,本身就说明郭汜的武艺不弱,虽败犹荣。 这样一个人到了阵前,被杨奉刺激几句,是有可能恼羞成怒,悍然冲阵的。 “等等。”刘协打断了杨奉。“朕有一问,想请将军解惑。” 杨奉大大咧咧地说道:“陛下,你说。” “朕知将军骁勇,可那郭汜武艺也不弱,若是两人阵前决斗,将军有几分胜算?” 杨奉莽归莽,涉及到具体的战斗却不敢大意,沉吟了片刻。“若是准备充足,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是仓促相遇,那就难说了,要看谁的体力更好,反应更快。” 刘协点点头。“若是将军以逸待劳,而郭汜远道而来呢?” “那臣当有七分胜算。”杨奉说道,随即又解释道:“不过郭汜也久经战阵,也非孟浪之人。若是身体疲惫,没有胜算,他是不会轻易出战的。” 刘协无声地笑了。“如果我们设法激怒他呢?” 杨奉眼神闪烁,沉吟了片刻。“果能如此,臣必战而胜之,甚至可能一战斩首。” “那将军可要好好准备。”刘协笑道:“朕建议,将军不妨再选一些勇士,组成小队,配以精甲利刃,勤加练习,一旦机会出现,或可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杨奉将信将疑,有点勉强地点了点头。 趁郭汜立足不稳冲营是一回事,阵前斩杀郭汜本人又是另一回事,天子这个要求太高了。 第30章 逼宫 说完了郭汜,杨奉接着说李傕。 他对李傕的畏惧明显超过郭汜,根本不敢提主动出击的事,所有的安排都立足于防守。 死守。 由此可见,他讨要临机决断的权利根本就是趁火打劫、坐地起价。 刘协也不说破,平静地听杨奉解说,讨论其中的细节,旁敲侧击的提一些建议,却不坚持。只要杨奉有一丁点反对的意思,或者稍加解释,他便点头认可,表示支持。 会议进行得很顺畅,杨奉的心情很好,意气风发。 趁此机会,刘协提出了要去段煨大营的计划。 “陛下万乘之尊,为何要去段煨的大营?”杨奉拍着胸脯,大大咧咧地说道:“自古只有臣见君,岂有君见臣的道理?段煨若是不肯来,臣敢请陛下赐一诏书,愿身先士卒,率部击破段煨大营,缚至陛下驾前。” 刘协笑笑,给杨彪使了个眼色。 杨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着笑容,微微欠身。 “将军之勇,人所共知。只是大敌当前,不宜树敌过多。张济在陕,若是段煨不敌,邀张济前来助阵,将军以一敌二,岂不麻烦?不如暂时缓颊,联合段煨,命其阻击张济,解朝廷后顾之忧,使将军能全力迎战李傕、郭汜,再立新功。” 见杨彪这么给面子,杨奉心中得意,却还是不肯松口。“万一段煨有不臣之心,对陛下不利,谁能担起得这样的重任?” “将军可知渑池之会的故事?” 杨奉茫然地摇摇头,脸色有点不好看。 杨彪心中不屑,却还是耐心的解说了秦赵会于渑池的故事。“如今形势危险,陛下为天下安危,不惜以自赴险。某不才,愿效蔺相如故事,与陛下同往。愿将军为廉颇,率重兵为形势。段煨纵有不臣之心,亦必畏于将军英勇,不敢冒险行事。” 见杨彪将自己比作名将廉颇,寄以朝廷安危的重任,杨奉心里美滋滋的,几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口应承。 —— 会议结束,刘协到杨奉准备好的帐篷小憩片刻,准备去段煨的大营。 他刚刚坐下,还没等喘口气,杨彪就跟了进来。 “杨公辛苦了。”刘协无奈地笑道,指指对面的胡床。“坐下说话吧。” “陛下更辛苦。”杨彪拱拱手。“陛下,赴约之前,臣有两件事,想请陛下旨意。” “杨公请讲。” “其一,陛下当真希望杨奉阵前斩将吗?” 刘协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杨彪眼神疑惑。 刘协吁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朕不是希望杨奉阵前斩将,他未必有那个勇气和实力。之所以这么说,是不希望他浪战。” 杨彪微微颌首,一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盯着刘协。“但……陛下有此计划?” 刘协眼皮轻挑,看了杨彪一眼,嘴角微挑。“朕的确有这个计划,不过朕不会轻易付诸实施。有备无患,万一这个机会出现,朕也不会轻易放过。杨公,朕要做马上皇帝,虽说暂时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却要有这样的勇气,做好身体和心理上的准备。” 刘协拍拍膝盖,笑道:“杨公以为然否?” 杨彪皱着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他又说道:“陛下志向高远,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愿陛下言行合一,多做准备,不轻言战。” “杨公放心。”刘协说道:“杨公想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臣与陛下赴约,御营中事,陛下可有安排?” 刘协不解。“杨公的意思是……” 杨彪再拜。“陛下,臣蒙陛下不弃,托以腹心,感激不尽。陛下矢志中兴,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臣本儒生,不谙军事,如今又将随陛下赴约,无暇过问营中之事。万一李傕、郭汜至,营中无人主事,如何是好?” 刘协盯着杨彪看了两眼,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公有何建议?” “臣请辞去太尉之职,愿陛下别择贤明。” “比如?” 杨彪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臣以为,卫尉士孙瑞忠诚有谋,熟悉军事,材当干城。陛下若能信之、用之,他必能为陛下击退李傕、郭汜,解燃眉之急。” 刘协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杨彪。“这是杨公一个人的建议?” 杨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刘协这一眼看得心生不安。 忽然之间,他有点明白杨修的心情。 天子虽然年幼,可是这一双眼睛却一点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年,更像是看惯了人间百态的老者,充满了沧桑,充满了智慧,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杂念。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即使是他,也无法从容不迫。 杨彪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是臣一己之见,愿陛下三思。” “朕若拒绝,杨公是不是要坚请?” 杨彪满是皱纹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为此刻准备了很久,不管天子同意与否,他都有应对。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天子的眼神竟会如此犀利。 刘协默默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同入定。 他心中充满无奈。 打破三公坐而论道的惯例,重新掌握实权,一直是汉代——尤其是东汉——士大夫官僚的信仰。 东汉一代,士大夫前仆后继,大臣力争于朝堂,处士横议于巷,最终酿成两次党锢之祸的背后,与其说是与外戚、宦官争权,不如是与皇帝争权。 他们最终赢了,但大汉也亡了。 不得不说,姜是老的辣,杨彪出手的时机掌握得极佳。 宦官早就被袁绍、王允等人灭了,外戚势弱,伏完根本构不成威胁,天子年幼,此时此刻,除了依靠三公九卿,没有其他的选择。 转士孙瑞为太尉,由士孙瑞全面指挥作战,造成太尉掌兵的事实,立下战功,向世人证明三公掌权的正确,接下来司空掌民,压制内朝,顺理成章。 刘协甚至觉得,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恢复丞相制度,由丞相掌外朝政务,皇帝垂拱而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这本是儒家王道的理想制度,是这些儒生出身的公卿大臣汲汲以求的无上信仰。 可是他同样清楚,那不是王道,而是亡道。 亡国亡种之道。 第31章 诛心 帐内的气氛压抑,让人窒息。 杨彪额头的细汗渐渐汇聚成流,濡湿了鬓角,沾湿了衣领。 他的冠越来越重,脖子越来越酸,头不由自主的往下垂。 天子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无声的压力也越来越重,让他难以承受。 他第一次意识到,年幼天子的聪慧与先帝有几分相似,坚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多次在先帝面前谏诤,先帝往往先是暴怒,甚至破口大骂,但最终都会无可奈何的接受。 天子却只是沉默,像一座山。 杨彪咬着牙,任由汗水沿着脸颊滴下,脚下的地面湿了一片。 帐内安静无比,连汗珠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刘协抬起手,轻轻指了指。“杨公,事急从权,且坐无妨。” 杨彪看了看狭小的胡床,稍作犹豫,躬身领命。“谢陛下赐座。”小心翼翼的提起衣摆,在胡床上坐下,又将衣摆展平,挡住双腿,尽可能的避免不雅。 君臣对坐于胡床,实在不成体统。可是正如天子所说,事急从权,眼下的确讲究不起来。 而天子那句“事急从权”很可能意味着他会接受这个建议,但只是事急从权,不能形成惯例。 这倒不出他的意外。 以天子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这个建议背后的深意,更不可能轻易答应。 而他也没指望天子轻易答应。 能迈出第一步,就是好的开始。 刘协轻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于我大汉尤其如此。杨公举荐卫尉,将卫尉置于退无可退之地,更将大汉存亡加于卫尉之身。杨公,你真的不需要和卫尉商量吗?” 他虽然很不喜欢这样的局面,但他也清楚,形势不由人,杨彪有充足的理由,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小影响,抑制这些老臣的野心,给自己留下反击的机会。 这,就是政治,勾心斗角,合纵连横。 之前沉默,向杨彪施加压力,就是为此刻主动让步做铺垫。 即使不得不答应,也要让杨彪认识到他的态度,可一不再二。 杨彪苦笑。 他当然和士孙瑞商量过,但他不能告诉天子真相,否则就有结党之嫌,更容易引起天子猜疑。 杨彪拱手道:“陛下,臣愚钝,以为公卿大臣,包括三将在内,用兵无过卫尉者。陛下虽天资过人,有志于武,奈何时机尚不成熟。且陛下身负天下之望,不宜置身险地。卫尉乃心为国,忠诚有谋,虽知责任重大,必不因利害而避之。” 刘协眼皮轻抬,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彪。 大家都是聪明人,各自让了一步,场面话说得都很周到。 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既如此,朕便手诏一封,命卫尉于朕及太尉赴约期间代行太尉之职,主理军事。若能建功,即假为真,届时再为杨公另择重任。至于此刻,还请杨公委屈数日,担着这太尉虚名。” 杨彪的眼角颤了颤,躬身施礼。“唯。” 刘协随即叫过杨修,命他准备笔墨。 杨修虽在帐外,听得清楚,知道父亲与天子之间看似云淡风轻,实则交锋激烈。 君心似海,杨彪此举形同逼宫,就像在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处理不好,很可能会留下隐患。 天子同意由卫尉士孙瑞全面主持军事,却不肯接受杨彪的辞职。如果士孙瑞不能完成任务,杨彪身为太尉也逃不脱责任。 天子说太尉是“虚名”,更是诛心之论,直指杨彪此举用心。 他虽然年轻,但他什么都知道。 趁着杨修准备笔墨的空闲,刘协调整了一下情绪,组织好语言,然后提起笔,亲手书诏。 这件事原本可以由杨修代劳,但刘协选择手书,一是表示对士孙瑞的器重,避免其他不必要的猜忌,影响士孙瑞履行职责。二是保护杨彪。将来有什么意外,都由他担着,不会牵连杨彪。 这当然是收买人心。 做领导的,必须有自己的担当。 即使他再恨杨彪逼宫,此刻也要保护杨彪,要不然丢的就是自己的风度。 看着端正的字迹从刘协笔下流淌而出,杨彪百感交集。 刘协写完诏书,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书法,觉得有点钟繇那味儿了,这才交给杨修,让他去用玺。杨修接过诏书,刚准备转身离开,刘协又叫住了他。 “德祖,朕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你不妨与太尉同参。” 杨修微怔,随即躬身领命。 杨彪不明所以,却不好多问。 —— 或许有意,或许仅是巧合,徐晃很快就被宋果安排当值。 与其他几个出身白波军的侍郎相比,徐晃明显更符合天子近侍的身份。五官端正,稳重内敛,名字也好听。不像那什么丈八、黑鱼,一听就不是正经人。 刘协端坐马背,向徐晃招招手,示意徐晃靠近些。 徐晃躬身致意,轻踢马腹,来到刘协身边,落后半个马身。 “你是河东人?” “陛下圣明。”徐晃说道,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刘协听到。“臣是河东杨县人。” “杨县有哪些古迹,又出过哪些名人?” 徐晃想了一会儿。“据说晋怀公死于杨县的高梁城。” 刘协差点被噎着,半天才匀过气来。“本朝呢?” 徐晃干脆利落的摇摇头。“没有。”接着又加了一句。“平阳有卫霍,不过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河东呢?” “也没有,至少没有超过卫霍的。” “这是为何?”刘协问道。 定策河东以来,刘协一直在考虑河东的事,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作为华夏民族的发源地,河东可谓是人杰地灵,后世同样群星闪耀,卫氏、裴氏、柳氏人才辈出,偏偏在两汉之间,尤其是东汉,河东几乎没出过提得上嘴的人物。 徐晃沉默片刻。“恕臣愚昧,不知其中原由。” 刘协转头看向徐晃。“听说你做过郡吏?” “是的。” “那你可曾听过说关羽其人?” 徐晃稍作思索。“是有这么一个人,解县人,十多年前杀人逃亡,不知踪迹。陛下说的……是他吗?” 第32章 反击 刘协吃了一惊。关羽已经逃亡了十多年? 仔细一想,好像也没错。关羽投奔刘备是在黄巾起义之前,而黄巾起义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他随即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徐晃居然记得十多年前的杀人逃亡案? “你在郡中为吏几年?” “五年有余。” “那你还记得十多年前的命案?” “臣读过郡中所有的爰书(判决书)。” 刘协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徐晃一眼。“所有?” “所有。”徐晃神色淡然地点点头。“河东情况复杂,不少人犯案后会藏匿起来,过一段时间再出来犯事。了解之前的案子,有可能抓住再犯的逃犯。” “你说的河东情况复杂是指什么?地形复杂,还是民情复杂?” “都有。”徐晃淡淡地说了一句就闭上了嘴巴,完全没有趁势进言的兴趣。 刘协越发好奇。 他想了解河东的形势,徐晃在河东太守府为吏多年,熟悉情况,简直是送上门的资料包。 更让他好奇的事,明明有表现的机会,徐晃却不愿多说,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河东的情况过于复杂,不是几句话就能解释得清的,又或者觉得他这个皇帝也摆不平,不如不说。 “徐州牧刘备麾下有一大将,名为关羽,听说是河东人。身高九尺,有一部美髯,世所罕见。” 徐晃点点头。“那应该是他。” “如果与他对阵,你有几分胜算?” 徐晃转头看着刘协,眼中露出一丝讶异。刘协也看着他,面带微笑。 四目相对的一瞬,徐晃心中微动,随即收回了目光,低头沉思了片刻。“若是下场放对,比武较技,臣不是他的对手。” “何以见得?”刘协有点意外。历史记载中,徐晃可是和关羽正面硬刚过的。 “身大力不亏,臣力不如人。” “不可力敌,能智取否?” 徐晃再次迟疑了片刻。“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能否智取,要看他有没有可乘之机。” 刘协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徐晃与关羽的优劣高下。 论个人武艺,徐晃可能不如关羽。樊城之战时能打成平手有偶然的成份,也有关羽受伤在先的因素。正常情况下,关羽胜算更大。 可是论作为名将的潜力,徐晃明显更胜关羽一筹。 别的不说,仅这份谦虚、谨慎,就不是关羽能比的。 —— 得知天子驾临,段煨亲自出城迎接。 贾诩也在迎接的队伍中。站在段煨的身后,他静静地打量着缓缓而来的天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杨彪说得没错,眼前的天子虽然五官未变,气质却有了明显的变化。 尤其是那双眼睛,有着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深沉和沧桑,他身边几个而立、不惑之年的侍中、侍郎与之相比,都显得不够沉稳,更别说刚刚弱冠的杨修。 或许大汉真是天命未尽,以至于天降异象,垂示世人。 正如董卓误打误撞,做了一件孝灵皇帝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很难说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子简单的仪仗停住,段煨立刻提起衣摆,小步急趋到天子马前,躬身施礼。 “宁辑将军,臣煨,拜见陛下。” “将军辛苦了。”刘协挽住马缰,目光扫过段煨,在贾诩脸上停了片刻,嘴角轻挑,颌首致意。 贾诩会心一笑,上前拱手。“臣诩,拜见陛下。” 徐晃翻身下马,走到刘协马前,正准备去挽马缰,却被段煨拦住。 段煨再拜道:“陛下,臣冒昧,敢为陛下挽辔。” 刘协心中欢喜,嘴上却推辞道:“将军国之干城,岂能为此卑事?不可,不可。” 段煨坚持道:“臣愚钝,既无护驾之功,又无攻城拔寨之能,被奸人污陷,昼夜垂泪,无以自证清白。蒙陛下不弃,驾临臣营,臣感激不尽,愿为陛下挽辔,以表寸心。” 刘协明白了。 段煨这是故意扮可怜,顺便背刺杨定。 凉州人搞内讧是祖传技能,难怪成不了大事。皇甫嵩拒绝阎忠的建议真是明智,而更明智的贾诩则根本不往这个方向想。 他太清楚凉州人的禀性了。 刘协同意了,由段煨挽着马辔,翻身下马。他挽着段煨的手,轻轻拍了拍。“孝桓皇帝能得美谥,与凉州三明征战有功密不可分。段太尉平西羌,灭东羌,战必胜,攻必克,激荡人心。朕每每念及,不禁神往。如今将军镇华阴,抚百姓,又供朝廷衣食于狼狈之际,堪称一门忠烈。” 段煨心中欢喜。“能得陛下此言,武威段氏门楣有光。” 贾诩神情微动。 刘协叹了一口气。“可惜朝中党争,连及段太尉,令人太息。朕虽不敏,愿报将军厚意,不使将军有身后之忧。” 段煨大喜,躬身再拜,泪如泉涌。 贾诩也不禁动容,嘴角不经意的抽了抽。 刘协转身对太尉杨彪,叹道:“杨公,若段太尉在,今日之乱,或可免乎?” 杨彪神情窘迫。 他就是现任太尉,天子这句话等于说他不如段颎,尸位素餐。 这是报复。天子对他的逼宫不满,故意让他当众难堪。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天子所言不无道理,段颎身为凉州三明之一,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啼,即使是凶残的西凉诸将也不敢不敬。 董卓本人当年就是段颎麾下司马。 此时此刻,为了拉拢段煨,更为了招揽贾诩,天子向凉州人示好,段颎是最合适不过理由。 为了大局,只能忍了。 “陛下所言甚是,臣愧对陛下,请辞太尉,以待贤者。” 刘协瞥了杨彪一眼。老狐狸,又想趁机辞职,想得美。 “杨公毋须自责太过,此非你一人之责。中兴以来,如段太尉一般名至实归者能有几人?孝武皇帝尊崇儒术,光武皇帝奖励气节,却造就了如此局面,令人惋惜。朕愿革弊,还望太尉助我一臂之力。” 看着神情诚恳的刘协,杨彪心中一紧。 天子这不是一时意气的报复,而是蓄谋以久的反击啊。 听他这意思,是要将汉武帝以来独尊儒术的政策连根拔起? 第33章 想苟?没门!(冬雷1977打赏加更) 杨彪虽然心中不安,但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猜想,绝非天子明言,他也不好当着段煨、贾诩的面反驳,免得被误会对段颎有什么意见,误了正事。 “陛下有志,臣自当竭尽全力辅弼匡正,不敢有私。”杨彪恭恭敬敬地说道。 刘协暗自挑了挑大拇指。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留一点破绽。 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是口嗨,那你就想简单了。 刘协转身对段煨、贾诩说道:“杨公四世三公,名重天下,有他相助,这事就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落在诸位的肩上了。努力!” 段煨没听懂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只当刘协说的是为段颎正名、保他富贵的事,心里欢喜,连连致谢。贾诩却听出了刘协与杨彪一番话背后蕴藏的复杂意味,不禁意动。 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的真实意图,但冲突激烈到这个程度,应该不是演给他们看这么简单。 或许,变革的机会就在眼前? 贾诩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他必须搞清楚天子所思所想,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臣等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器重,惭愧,惭愧。”贾诩拱手致意。 “哈哈哈……”刘协大笑,一手托着段煨的手臂,一手托着贾诩的手臂。“贾君,朕有一问,可能有些冒昧。” “陛下请讲。” “你真是段公的外甥吗?” 贾诩微怔。“陛下何出此言?” “朕听人说,你当年因病辞官,返回凉州,半路遇贼,赖段公威名才得以脱身。” 贾诩哑然失笑,摇摇手。“不意陛下竟知此事,臣真是羞愧难当。”他顿了顿,又道:“臣与段氏虽属同郡,却无半点血脉。当时托以段公外甥之名,不过是权宜之际罢了。” “那太可惜了。他日文和大放异彩之时,武威段氏不能与有荣焉。”刘协转向段煨,郑重地说道:“将军,你当努力,武威段氏的威名能否不堕,全落在将军肩上了。” 段煨哈哈一笑,全没往心里去。 贾诩虽然聪明,却是个凉州人。如今形势紧迫,天子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将来形势安稳了,满是关东人的朝廷哪有贾诩的立足之地。就算天子器重他也无济于事,当年孝灵皇帝同样器重盖勋,盖勋还是受关东人排挤,位不至九卿。 武威段氏需要攀附贾诩?可笑。 贾诩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虽说天子此举不排除有捧杀他的可能,但天子能够亲自来段煨大营见他,已经表明了诚意。 更别说当着众人的面,许他富贵。 机会就在眼前,要不要抓住? 按理说,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伯乐就是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得遇明君,是无数臣子梦寐以求的幸运。 可是他很清楚,这条路充满荆棘,不是那么好走的。 大汉积弊甚深,中兴谈何容易? 击退李傕、郭汜等人容易,革除积弊千难万难。古往今来,变法者不论成败,大多不得善终。吴起、商鞅,都是前车之鉴。 贾诩一时出神。 众人茫然,不知所措,气氛有些尴尬。 刘协也有些紧张起来。 是不是太心急了? 以贾诩的聪明,就算猜不到全部,也能清楚形势的复杂和艰难。而以他那能苟则苟的老乌龟属性,会不会因此被吓退,索性脖子一缩,一苟到底? 刘协转头看看段煨。 段煨会意,沉下脸,威严地咳嗽一声。“文和,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贾诩一惊,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施礼。“臣一时有所思,君前失礼,还请陛下治罪。” “哦?”刘协顺势挽着贾诩的手臂,缓步向前。“不如贾君说说所思为何,朕再决定是否治罪。” “臣所思者,乃贾谊、董仲舒、刘向、桓谭四人。” 刘协一时没听懂,这四人……有什么联系吗? 不过他想到了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套路。历史上,曹操问计时,贾诩就玩出这样的套路,以袁绍、刘表的例子劝阻曹操废长立嫡。 历史虽然还没有发生,但避免正面回答,喜欢旁敲侧击的基因却藏在贾诩的骨髓里。 根据这个套路去推测,刘协很快明白了贾诩的言外之意。 这四人至少有两个共同点:都是汉代儒学发展的重要推手,都不得好死。 因此,大致可以推断,贾诩想苟怕死的基因正在发挥作用。 不过没关系,朕早有准备,不会给你苟的机会,一定会将你逼上朕的贼船。 “贾君之贾,与贾谊之贾,是同一个贾吗?” “故老传说如此,只是并无实据。”贾诩淡淡地说道。 “那你贾氏在武威几代人了?” 贾诩略作沉吟。“约有七八之数。” “祖茔累累几何?” “列代先人,约有百数。” “段公当年大杀西方,若朝廷弃凉,凉州沦为羌人牧马之地,段氏祖茔自然不能幸免,贾君先祖百余坟茔会不会也被殃及?” 贾诩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陛下有意弃凉?” 刘协摇摇头。“朕若欲弃凉,又何必来见贾君?可是大汉危如累卵,能支持几年,实在不好说。一旦大汉火尽,山东有了新帝,弃不弃凉,贾君能预知否?” 贾诩脸色再变。 他与段煨等人不同,他对朝廷的弃凉之议了解甚深。 本朝自光武以来,屡有弃凉之议,上升到朝议的就有五次,私下里的议论数不胜数,而主要倡议者大多是关东人。 关东人欺凌凉州人,逼反了凉州汉羌,然后又将凉州当作累赘,欲弃之而后快。如果不是马援、虞诩等人力争,又有以凉州三明为代表的凉州将士奋战在平定羌乱的第一线,维持着凉州的稳定,凉州早就沦为化外之地。 如果大汉亡了,关东最有可能称帝的就是袁绍。 袁绍是关东士大夫的代表,一向鄙视凉州人,弃凉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一旦朝廷弃凉,就不仅仅祖茔为人残破的事了,所有的人凉州人——包括他贾诩在内——都会成为蛮夷,别想在新朝立足,王允杀尽凉州人的未竟遗愿倒有可能成为现实。 无路可退。 贾诩忍不住一声哀叹。 天下之大,竟无我贾诩立锥之地。 贾诩微微转头,看着刘协似笑非笑的脸,脸颊不禁抽了抽,竟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眼前的天子眉眼一如从前,眼中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如果说从前的天子是奋力求生的幼龙,尊贵而弱小,眼前的天子则是生出了爪牙的蛟龙,眼中充满俯视天下的威严、看透一切的智慧,让人不敢直视。 “陛下……”贾诩迅速做出了决定。“臣以为,凉州不弃,大汉不亡。” 第34章 血盟 刘协眉梢轻扬。 他听懂了贾诩的意思,这是一个交易。 他要大汉中兴,不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贾诩要凉州崛起,不再成为朝廷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 “有贾君之言,天下可安。”刘协微微用力,握着贾诩的手肘,郑重地晃了晃。 贾诩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拱过头顶,向刘协施了一礼。“臣诩,愿为陛下,为凉州,竭微末之材,尽绵薄之力。” 杨彪父子四目相对,不知道刘协与贾诩说了什么,竟让贾诩如此激动,当场效忠。 杨彪太清楚贾诩是什么样的人了。 难道是因为凉州? —— 刘协随段煨、贾诩入营。先登上将台,检阅段煨麾下的将士。 虽说段煨为人多疑,但他练兵的水平却比杨定、杨奉强多了,麾下近万将士衣甲整齐,训练有素。 看到这一切,刘协暗自庆幸。 如果段煨也反了,与张济同污合流,东西夹击,就凭杨奉等人那点实力,根本不够看的。 历史上,杨奉三人曾进攻段煨大营十余日,结果什么便宜也没占到,碰了一鼻子灰。 好在段煨很克制,不仅没有反击,反而继续供应朝廷粮食。在李傕、郭汜追杀朝廷,将朝廷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段煨也没有趁火打劫。 甚至后来击溃李傕,段煨都是当仁不让的主力。 所以说,种辑、左灵等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型。他们满腹诗书,却没用到正处,全用在了内讧上,险些提前送大汉归西。 看完演习,就在将台之上,刘协看着东方,神色凝重。 “张济反了。” 段煨一点也不意外,平静地点点头。“臣已经收到了张济的消息,他约臣结盟,被臣拒绝了。” 贾诩也淡淡地说道:“陛下,张济不足为患。” 杨彪松了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汗珠。“将军,天气炎热,能否帐中说话?陛下初愈,不宜劳累。” 段煨如梦初醒,连忙请刘协下将台,到帐中说话。 刘协与段煨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说话。“段太尉当年身经百战,用兵如神,可曾留下兵法、战纪之类的文书?” 段煨笑着摇摇头。“作战时日不暇给,后来又忙于政务,无心顾及。如今事过时迁,文书散失,经事之人也多亡故,想写也写不了。” “那太可惜了。”刘协无限惋惜。“如此惊人功业,却不能留下详细记载,诚为损失。将军不妨留意一些,尽力挽回,将来为太尉作传增辉。” “唯。”段煨脸上有光,满口答应。 刘协也知道,指望段煨去做这件事是不现实的。这些武人根本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们甚至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更不会觉得行军作战的经过有什么记录的意义。在他们看来,真正有排面的是学问,而且是儒家经典。 所以皇甫规最珍惜的不是战功,而是开馆授徒,撰文集五卷。 张奂最得意的也不是战功,而是为《尚书》作注三十余万言。 段颎是纯粹的武将,对做学问没什么兴趣,再加上后来依附宦官,所以名声最差。 段煨虽因天子提及段颎而得意,但他心里却不见得以为段颎能和皇甫规、张奂比肩,兵书、战纪什么的,能和《诗》《书》相提并论吗? “贾君,你虽不是段太尉外甥,想必也对段太尉的事迹不陌生吧?” 贾诩点头道:“诚如陛下所言,臣对太尉的故事有所了解。” “那就委屈贾君为侍中,随时为朕解说太尉当年故事,增长见识。”刘协转头看向杨彪。“太尉以为可否?” 杨彪抚须笑道:“贾君博学多闻,又久历战事,为陛下参选军机,再合适不过。” 杨修心里酸溜溜的。侍中比二千石,天子还觉得委屈了贾诩,这差距也太大了。 贾诩面色平静,默不作声。 刘协看在眼里,又对段煨说道:“将军能割爱否?” 天子讨要贾诩,而且是为他解说段颎当年战事,段煨哪有不肯之理。说实话,他早就想赶贾诩走了,只不过碍于同乡情谊,做不出来而已。 “陛下,文和乃是凉州百年不遇之俊杰,唯陛下能用之。” 刘协微微一笑。“贾君,肯屈就否?” 贾诩离席,大礼参拜。“谢陛下不弃,臣受宠若惊。” 刘协欠身,伸手轻扶。“见将军之武,得文和之智,朕亦可以安睡矣。来,诸君举杯,共浮一大白。” “万岁!”段煨率先举杯高呼。 “万岁!”帐中文武一起举杯,山呼万岁。 这时,侍郎史阿快步进帐,走到刘协身边,附耳说道:“陛下,卫尉传来口讯,李傕、郭汜兵至,前锋离御营不足三十里,兵多,不可胜数。” 刘协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了杨彪一眼,随即定了定神。 “派人回去询问。”刘协顿了顿,又道:“就安排徐晃去。” “唯。”史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刘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华阴天下险,然而登山之人更知绝美风光在险峰,非勇者不得观。诚如这天下形势,随波逐流易,逆水行舟难。向使高皇帝不出汉中,焉有大汉四百年?向使光武皇帝怯阵昆阳,安有东都二百年文明?朕不才,愿竭平庸之资,驽顿之材,效先辈故事,再造大汉。”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缓缓拔出腰间长刀,在掌心轻轻一抹,鲜血涌出。 他伸直手臂,张开五指,将鲜血滴入酒尊之中。“今日,朕对华山、大河起誓,与诸君歃血为盟,诸君不负朕,朕必不负诸君。” 刘协使了个眼神,一旁的杨修会意,连忙为他添满染了血的酒。 刘协举杯在手,大声说道:“请诸卿助我。” 众人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贾诩悄悄地捅了一下段煨,使了个眼色。 段煨会意,立刻起身抱拳,大声说道:“宁辑将军,臣煨,愿助陛下,万死不辞。” 那一边,杨彪也反应过来,神情纠结地起身。“太尉,臣彪,愿助陛下,再造大汉,万死不辞。”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齐声道:“臣等愿助陛下,再造大汉,万死不辞。” “谢诸君。”刘协大声说道:“德祖,为诸君上酒。” “唯!”杨修应着,一溜小跑着,为每个人添满了酒。 众人举杯在手,眼神狂热地看着刘协。 “请!”刘协一饮而尽。 众人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岁!” 第35章 勾心斗角 酒逢知己千杯少。 穿越半个多月,刘协第一次喝酒,而且喝得有点多。 确认段煨不反,又成功招揽了贾诩,兴奋之下,他忘了这个身体只有十五岁,还以为是前世那个酒精考验的社畜,一不小心喝多了。 段煨看在眼里,很高兴。 陛下不把我当外人啊,否则怎么可能在我营里喝醉了。 将刘协送入准备好的豪华大帐,段煨意犹未尽,又拉着杨彪说了一会儿,才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去了。 杨彪进帐,看着面色酡红,睡得深沉的刘协,又心疼,又头疼。 如果说上次在杨奉大营的较量还只是暗流,这次在段煨、贾诩面前的冲突就是浮出水面的漩涡。天子以段颎为借口,挑起了西凉人对关东人的强烈不满,成功地将贾诩招入麾下,究竟是权宜之计,还是蓄谋以久的反击? 杨彪看不清,因此忐忑。 “父亲。”杨修走进大帐,见杨彪在座,神情凝重,以为他担心天子,连忙说道:“陛下只是醉了,并无大碍,休息一下就好。” 杨彪瞅了瞅杨修,使了个眼色,起身出了大帐。 杨修不解,却还是跟了出来。两人来到一旁,杨彪负着手,看着远处的华山,思索良久。 “德祖,你说……陛下是身醉,还是心醉?” 杨修疑惑地看着杨彪。 什么身醉、心醉? 杨彪见状,只好进一步挑明。“他醉倒在段煨大营,以及之前与段煨、贾诩说的话,是权宜之计,还是肺腑之言?” 杨修恍然,想了想,说道:“应该是肺腑之言。陛下与人交,不好虚言。且贾诩机智过人,骗他绝非易事,只能适得其反。” “这么说,陛下的确有意重用西凉人,压制关东人?” 杨修眉心微蹙。“父亲,严格来说,我们也不是关东人。” 杨彪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糊涂,我是说关东人、关西人吗?我说的是儒术与王道。我弘农杨氏以《尚书》传家,学的是儒术,求的是王道,岂能与残暴好杀的西凉人为伍?” 杨修猝不及防,被打懵了,当即暴起,正准备反击,随即又意识到眼前暴怒之人是自己的父亲,不能放肆,只好忍气吞声,捂着脸,嚅嚅的说道:“父亲,这不是……救危存亡,事急从权嘛。” “若只是事急从权,倒也罢了。”见杨修委屈,杨彪也很后悔,自觉失态,不合大臣气度。“我就怕天子并非事急从权,而是有意为之。你还记得天子在营门外所言乎?他将大汉今日之局面归咎于儒门,这……这是何等荒谬。” 他一转头,神色又凌厉起来。“是谁在蛊惑陛下?” 杨修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父亲,何出此言?” “陛下从小读书,讲经者皆为大儒,以儒术为正宗,怎么会有此离经叛道之举?” 杨修转着眼珠,也想不明白。 父子俩相对无言。 —— 段煨回到自己的中军,坐下喝了两杯水,有书吏送来刚收到的文书。 段煨接过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刚喝进嘴里的水险些喷出来。 “李傕、郭汜这么快就来了?” 书吏点点头。“之前就收到消息了,只是将军正与陛下饮宴,未曾敢打扰。” 段煨忽然想起天子当时的反应,若有所思。天子当时听到的消息或许就是这个消息,只是他没声张而已。想到此,段煨忽然对天子多了几分欣赏。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定力,果然与众不同。 “请文和来。” 书吏转身去了,段煨端起水杯,起身走到地图前,一边察看形势,一边哼着小曲。 贾诩进来时,段煨正唱到得意处,声音不免大了些。贾诩听得真切,轻笑道:“将军好心情。” 段煨转头看了一眼,哈哈一笑,走回案前,将刚收到的消息递给贾诩。 “文和,你我的功劳来了。” 贾诩看了一遍,又递了回去。“将军的功劳不在李傕、郭汜身上,而在张济身上。” 段煨笑容收起,眉头微皱。“你是说,陛下将以南北军及杨奉三人之力迎战李傕、郭汜?” 贾诩没有回答,拱着手,走到地图前,目光来回逡巡了片刻。 “将军,陛下矢志中兴,岂甘心为人左右?这一战,便是他重振朝廷威严的首战。”贾诩转回头,静静地看着段煨。“而将军,则是他的中流砥柱。” 段煨不以为然。“不能出战,只是阻击张济,算什么中流砥柱?” 贾诩不急不徐。“太尉为朝廷干城,将军为人稳健,能安民,屯守华阴数年,百姓称颂,兵精粮足。是以陛下大战之前,先至将军大营,得将军支持,才有与李傕、郭汜一战之决心。否则,陛下何不渡渭,遁走河东?” 段煨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一抹矜持地笑容。“文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只是作壁上观,实在遗憾。张济虽勇,知我为陛下掠阵,他还敢来吗?” “国之重器,不可轻意示人。将军战与不战,功劳都是第一。”贾诩抬手一指远处。“华山不言,不让其高,正是将军之谓也。” 段煨瞅了一眼华山,不禁放声大笑。 贾诩也笑了,拱着手,静静地看着段煨。 过了片刻,段煨收起笑容,放下水杯,伸手挽住贾诩的手臂。“文和,陛下说,可惜你不是我段氏之甥,深得我心。你得陛下信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段氏就算想攀附你的门楣,只怕也够不着了。好在你我为乡里,又有这么一段情谊,稍慰我意。” 贾诩抬起头,看着段煨的眼睛。“将军言重了。若无将军为援,我纵使舌利如刀,又能奈何?恕我直言,陛下如此重视凉州,并非全是太尉之功,亦有董卓之功。” “文和?”段煨疑惑不已。 “太尉,使朝廷知重用凉州人之利。董卓,使朝廷知轻视凉州人之害。凉州安定与否,足以动摇天下,是以陛下欲中兴大汉,必先安凉州。正如此刻,欲击退李傕、郭汜,必先得将军鼎力相助。利与害,凉州之两面,须臾不可分。” 段煨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董卓乱政至今,已有六年,凉州之害,陛下体会至今,方有今日折节之举。将军若能助陛下击退李傕、郭汜,示凉州之利,陛下又岂能忘将军之功?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天子之誓,歃血之盟?” 段煨心中欢喜,握着贾诩的手臂,用力摇了摇。 “文和不愧是我凉州智者,见识过人。有文和为朝廷腹心,我为朝廷爪牙,天下可定。文和,我当如何做,你不妨直言,我尽依你。” 第36章 臣亦择君(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刘协醒来时,贾诩和杨修正在榻前低语。 他们没说什么大事,只是一些闲话,杨修向贾诩打听凉州风土,贾诩则向杨修打听华山轶事,气氛很和谐,却没什么营养。 听到刘协翻身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见刘协醒了,杨修一个箭步抢了过来。 “陛下,你醒了?要喝水吗?” 刘协点点头。他头不疼,口的确有些干。 杨修端来水,刘协尝了一口,温度正好,便喝了一大口,然后坐了起来。 “文和先生,入职手续可曾办妥?” 贾诩静静地坐在一旁,微微欠身。“谢陛下关心,蒙太尉与杨侍郎关照,已经办妥了。” “甚好。”刘协笑道:“朕来之前,弘农王夫人曾托我向先生问好。当初若不是先生,她难逃李傕毒手。” 贾诩眉梢微动,轻轻叹了一口气。“李傕、郭汜攻长安,本是臣的谋划,只是没想到他们如此荒唐,酿成大祸。臣能救弘农王夫人,却救不得那千千万万的百姓,愧对天下。” 杨修悄悄地打量着贾诩,眼神复杂。 刘协却很平静。 贾诩这句话半真半假,甚至可以说,假的成分更多,不必太当真。 “天下大乱至此,其中责任又岂是一人能担得起的。文和先生,治国当取其大,躬责自省固然不可或失,但更重要的却是引以为鉴,使这人间悲剧不再重演。” “唯。”贾诩躬身领命。 刘协看向杨修。“德祖,你亦如此。” 杨修正听得入神,见天子提到他,连忙躬身致意。“陛下所言,臣深有同感。之前陛下之问,臣时时在心,未能有解。如今文和先生入朝,臣正当时时请益,或许能有所得。” 刘协坐了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朕相信,只要你我君臣同心,不仅能救大汉于危难之中,再现卫霍横绝大漠之壮举亦非不可能。” 杨修立刻正色道:“陛下,卫霍横绝大漠固然威武,却是劳民伤财之举,不可效仿。” 刘协笑了起来,摆摆手,示意杨修不必紧张。“德祖,卫霍横绝大漠的确耗费巨大,但是不是劳民伤财,却当再论。别的不说,这四百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赢利几何,你能算得出吗?” 杨修一时无语。 刘协看向贾诩。“文和先生,你说呢?” 贾诩平静地点点头。“陛下说得对,杨侍郎说得也对。” 杨修翻了个白眼,嘴撇得像。 贾诩接着说道:“陛下说得对,是着眼于长久。杨侍郎说得对,是着眼于当前。诚如陛下所言,这几百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赢利无数,至少十倍于当年付出。但孝武皇帝征讨四夷,不仅将七十年积累消耗殆尽,更使民力枯竭,户口减半,诚非陛下所宜效仿。” 刘协追问道:“文和先生,可以兼得之法?” 贾诩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恕臣愚钝,鱼与熊掌,似乎只能取其一。” 杨修忍不住问道:“那你取什么?” 贾诩瞥了杨修一眼。“我趋利而避害。” 杨修不屑地哼了一声:“本以为先生凉州智士,当有高见,不想却是乡愿之见。” 贾诩无动于衷,仿若未闻。 刘协也没说话,他觉得贾诩虽然求生欲极强,却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两面逢源的说辞来敷衍他,只不过他习惯性的说得隐晦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一次测试,即是对他的,也是对杨修的。 乱世不仅君择臣,臣亦择君。 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贾诩的用意。 贾诩看似没态度,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对他一个凉州人而言,当然是取凉州有利。若非霍去病取河西走廊,置四郡,他现在就是蛮夷。 作为一个谋国之大者的天子近臣而言,依然是取凉州有利。因为受苦的是一两代人,而得利的却是子孙后世。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极力反对弃凉之策。 于公于私,弃凉都不是正道。 刘协看懂了,却没有说。他轻咳一声:“朕或有兼得之法。” “哦?”杨修诧异地看了过来。 贾诩也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刘协。 “为长久计,河西当取,自不待言,但如何取,却有待商榷。粗略言之,当有二策:一是任贤与能,不求胜于一时。有如卫霍者,则信之用之,以尽其材。如李广利者,则弃而不用,免作无辜牺牲。设使李广利不行,而李陵见用,焉有燕然之败?” 贾诩微微颌首,眼角露出浅笑。 杨修听了,也点头附和,又问道:“另一策呢?” “国之财赋有用,既有军事之急,则其他方面当励行节俭。孝武皇帝以天下三分之一财货充山陵,大可不必。至于求仙问道,挥霍无度,就更不值得了。” 杨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看向刘协的眼神复杂怪异。 贾诩也有些吃惊,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陛下所言,自是至理,只是非议祖宗,诚为不妥。大汉以孝道治天下,这……” 刘协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贾诩。“那文和先生当面反驳朕,就妥当了?” “呃……”贾诩也语塞了,神情尴尬。 “你们看,这就是悖论。”刘协笑道:“依孝道,子不得议父。依臣道,臣不得议君。当年夏侯胜非议孝武,大臣背地里赞同,却不得不治其罪,何其荒谬?”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相比于当面称尧舜,背后称桀纣,朕倒宁愿大臣皆如君家侍中,当面直斥先帝,而不是背地里摇头叹息,至少先帝还有当面对骂的机会。” 杨修神情窘迫,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贾诩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杨奇当面斥孝灵皇帝与孝桓皇帝不相上下,孝灵帝回怼以君死必有大鸟至的传奇,他也是听说过的。如今见天子说得这么坦然,还用来回怼杨修,不免哑然失笑。 虽说天子此举有失礼之嫌,却也直率得可爱,与那些迂腐虚伪的关东人不同,倒是和性格粗率的凉州人有几分相似。 当然,更让他满意的还是天子提出的两策,不管是选贤与能,还是励行节俭,都展示出他中兴大汉的决心和意志,绝非一时意起的空言、大言。 有此雄心,那些繁文缛节不从也罢。 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遵循那一套温文尔雅的儒家礼仪,能中兴大汉吗? 第37章 道理和南墙 杨修年轻气盛,向来以不羁为荣。 贾诩年近半百,但他出身凉州,又整日与凉州将士为伍,难免沾染了些粗野习气。 刘协虽生长于宫廷,但董太后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灵帝好胡服胡食,也不是什么守礼之辈。刘协这些年流离失所,儒家教育时断时续,礼节方面也不太严谨。加上皮囊之下还藏着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惯于吐槽的有趣灵魂,口无遮拦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 三人在细节上小有分歧,大方向却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尤其是杨修,平时对刘协多少有些敬畏之心,今天发现刘协放肆起来,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觉得找到了知音。说到投机处,几次险些去拍刘协的大腿。 取得了基本一致后,刘协向贾诩托出了进军并州的方略。 贾诩听完,拢着双手,沉吟半晌,一声轻叹。 “陛下,这条路,可比登华山更难啊。” 杨修没说话,但眼中却露出了同样的担忧。他已经和杨彪多次讨论过这个方案,清楚其中的难处,之所以一直没提醒天子,是因为眼下还没到那一步,等天子脱困,到了河东,再提不迟。 刘协淡淡地说道:“再难,也不会比高皇帝出汉中难吧。” “此一时,彼一时。”贾诩抬起眼皮,凝视着刘协。“项羽杀义帝,都彭城,称霸天下,既失人心,又弃关中地利不顾,这才让高皇帝有可趁之机。袁氏兄弟据四世三公之资,得天下之望。而关中残破,陛下不得地利,只能偏居并州,不可同日而语。” 杨修也将目光转向刘协,心中忐忑。 天子考问他的问题,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能超过《过秦论》的答案,很是烦恼。贾诩此问,与天子之问有相似之处,若天子让他回答,他可就露怯了。 刘协感受到了杨修的不安,微微一笑。 杨修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恨不得转身遁走。 刘协吁了一口气。“文和先生,德祖,朕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二位能否为我解惑?” 贾诩和杨修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道:“请陛下赐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陈涉起事在先,六国后裔接踵于后,而项籍、高皇帝与焉。当楚汉决胜于垓下时,六国何在?” 贾诩眼神微缩,若有所思。 杨修目光一闪,随即反驳道:“陛下,六国非不与其事,只是君臣才能不如高皇帝与项籍罢了。” 刘协追问道:“一国君臣有所不如,尚可称天命不与。六国君臣皆不如,又是为何?且六国果真无人?张良不就是韩国世家子弟。” 杨修哑口无言。 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是说,山东袁氏虽有大名,亦如六国子孙,本是祸乱之源,不能革故鼎新,适为开路耳?” 刘协郑重地点点头。“灭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也。乱大汉者,非羌乱也,乃世家也。今日之世家,宛如当年之六国,本是祸乱之源,又岂能革故鼎新,再建太平?不过为人作嫁衣罢了。” 杨修顿时红了脸,抗声道:“陛下此论,臣不敢苟同。” 贾诩也露出一丝愕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刘协看着杨修,目光中兼有同情和怜悯。 他知道杨修接受不了这个结论,这既是杨修所受的教育决定的,又是杨修的身份决定的。 能跳出既有身份看问题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德祖,这是朕的一家之言,你不认同,大可来辩。只是与其作口舌之辩,不如静观其变。俗语有云:事实胜于雄辩。俗语又云:道理说服不了人,但南墙可以。” 杨修面红耳赤。 贾诩不禁解颐。“看来陛下迁都长安虽千辛万苦,却也收获匪浅。若是在宫中,焉能听到如此俗语。臣观陛下游历民间,如孝宣、光武皇帝故事,正当中兴之兆。” 他顿了顿,又道:“语虽俗,道理却在其中。丧乱之际,弃文用武,故有叔孙通楚服见高皇帝。汉兴七十年,陆贾、贾生前后相继,黄老、儒术互不相让,直到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才算有了定论。一晃三百年,当有大儒如董仲舒者,终结这百年纷争。” 见贾诩支持天子的意见,杨修咽了口唾沫,没有再争,只是脸上的神情依然倔强。 贾诩又道:“既然陛下方略已定,臣就毋须多言了。还是着眼于当下,先解燃眉之急吧。” 刘协表示同意,杨修也勉强收拾起心情,铺开地图,讨论眼前的战局。 杨修先解释了御营的布局,以及拟定好的应对方案。 贾诩听完,看看刘协。“陛下,李傕、郭汜来得突然,其前锋骑兵随时可能穿过杨奉的阵地,四处劫掠,陛下此刻回营,怕是不太安全。” 刘协还没说话,杨修先急了。“大战在即,陛下岂能不回御营?” 贾诩垂下眼皮,不紧不慢地说道:“侍郎所言,诚为正理。但凡事不可拘泥,当视形势而变。陛下简行,身边仅有虎贲、羽林数百,一旦遇上李傕的前锋精骑,能有几分胜算?” 杨修顿时语塞。这个责任太大了,他承担不起。 他看向天子。 刘协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态度。 贾诩接着说道:“臣有两策,供陛下与太尉斟酌。一是或由宁辑将军派兵护送陛下回营,或由御营安排步骑来迎,确保陛下安全。二是陛下暂住于此,观形势而定。万一交战不利,李傕、郭汜突破阻击至此,陛下亦可就地指挥迎战。” 杨修心急如焚,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不希望天子留在段煨大营,但他也清楚,贾诩所说的危险的确存在。双方交战之际,游骑四出,仅凭天子身边的这些虎贲、羽林是无法确保天子安全的。 一旦天子出了意外,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刘协,希望刘协自己表态,决定去留。 刘协权衡了良久,对杨修说道:“德祖,你去问问太尉,明日回复。” 杨修点头答应,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又说了一些安排,杨修匆匆起身出帐,找杨彪商议去了。 刘协与贾诩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陛下,喝点还魂酒吧。”贾诩提议道。 刘协微微一笑。“正当与先生畅饮。” 第38章 古今之变 贾诩命人重新准备了一些酒菜,与刘协对饮。 喝酒是次要的,沟通有无,深入了解才是关键。 有杨修在侧,有些话说起来总是不太方便。 太尉之子,又出身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杨修身上的标签不仅明显,而且刺眼。 天子与杨彪在营门外的较量也逃不过明眼人的注意,更何况是贾诩这样的人精。 这一点,刘协明白,贾诩也明白。 所以贾诩刚才主动提出暂留段煨大营的建议,将主动权送到刘协手里。刘协心领神会,顺手将难题推给了杨彪。 你不是要兵权吗?我就给你兵权,看士孙瑞能不能搞得定。 你搞得定北军,还能搞得定杨奉、杨定和董承? 别的不说,就你们那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姿态,能和西凉反贼、黄巾余孽尿到一个壶里去?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打配合,效果还不错。 “先生,朕答应了杨定一个要求,为他筹措半个月的粮食。”刘协开门见山,将之前对杨定的承诺说了一遍。 贾诩品了一口酒,点点头。“陛下明日可对宁辑将军直言,他会安排的。” “朕可听说,宁辑将军与杨定不和。” “若杨定自求,自然是一粒粮食也没有。陛下开口,有求必应。”贾诩笑笑,提起酒匕,为刘协添了一点酒。“宁辑将军虽附董卓,却与李傕、郭汜等人不同。他在董卓军中一向不受重视,只是报国无门,别无选择罢了。” 贾诩叹了一口气。“大多数西凉人都是如此。” 刘协也叹了一口气。“岂止是西凉人,朝廷何尝不是如此?孝桓皇帝器重段太尉,平定羌乱,落下多少骂名?先帝欲平边乱,习胡风,食胡食,也成了罪状。可那些大儒名臣在朝堂上义正辞严,下了朝,吃起胡饼来,比谁都香。” 贾诩的嘴角抽了抽,费了好大力气,才没笑出声来。 “陛下有高皇帝磊落之气。” 刘协瞅瞅贾诩。“先生是说朕对待儒生的态度么?” 贾诩有点尴尬。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可是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么,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就对待儒生的态度而言,朕比高皇帝多了四百年的经验,自问要略胜一筹。” 贾诩诧异地看着刘协,这才明白刘协刚才不是说话直白,而是有感而发。 他心中一动。“敢问陛下仔细。” 刘协露出一丝浅笑,举起酒杯,与贾诩碰了碰。“先生自问是儒是道?” 贾诩端着酒杯,沉思良久。“半儒半道。” 刘协呷了一口酒。“进则儒,退则道?” 贾诩点点头。“庶几近乎。” “你的道是黄老道,还是黄巾道?” 贾诩的眉头蹙起,再次沉思良久。“所谓黄巾之道,不过是巫祝之术,杂以百家之言,岂能称道?” “先生此言,未免失之偏颇。”刘协毫不客气地说道。 要得到贾诩真正意义上的效忠,他必须拿出让贾诩折服的东西。人情世故,他肯定不如打拼了半辈子,见惯了魑魅魍魉的贾诩,唯有从理论高度进行降维打击,从心理上折服他。 天子是天意的代言人,当然应该思考点高大上的理论,谁会去关心柴米油盐啊。 “请陛下指教。”贾诩淡淡地说道。 “于先生而言,百姓与万民,谁更不可或缺?” 贾诩脸色微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呷了一口酒,却含在嘴里,半天才缓缓咽下去。 天子一言,打破了他长久以来的思维误区。 他痛恨关东世家歧视凉州人,盘剥凉州汉羌百姓,却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且歧视是家乡人。 他和那些人有本质的区别吗? 恍惚之间,贾诩仿佛登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楼,低头看见了丑陋的自己。 “陛下批评得是,臣的确失之偏颇了。”贾诩吁了一口气。“百姓本出乎万民,奈何自矜高洁。臣一意指责关东世家心怀偏见,排斥西凉士子,其实西凉士子又何尝没有偏见?五十步笑百步尔。” 刘协笑了。“朕苦思半月,先生一朝顿悟,不愧是凉州上士。” 贾诩躬身一拜。“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论世事人情,臣年近半百,或许能胜陛下一筹。论天地至道,臣不如陛下远矣。此乃天资所限,非人力可求。愿随陛下左右,常聆玉音。” 刘协伸手托住贾诩的手臂。“先生言重了。朕也是偶有所得,愿与先生共琢磨。” 贾诩顺势问道:“与壬寅之夜的天象有关?” 刘协摇摇头。“天意玄远,非朕所能臆测。” 贾诩很意外。“那陛下如何得之?” 刘协拈起一颗青豆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凉州羌乱百年,平而复叛。关东黄巾生变,八州并起。说到底,都是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百姓如此,朝廷又何尝不是?先生曾在宫中为郎,想必知道早在二三十年前,朝廷就捉襟见肘,不能足额发放郎官的薪俸。” 贾诩面色一黯,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天子此言,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作为一个凉州士子,举孝廉为郎本是前途光明的好事。谁曾想,他在宫中为郎数年,不仅看不到一点升迁的希望,反倒因无法得到足额的薪俸,衣食窘迫,最后连治病都拿不出钱,只好弃官返乡。 相比之下,那些才智远不如他的关东士子,却可以依靠家族的资助,不仅活得很滋润,还可以呼朋唤友,日夜宴饮。升迁外放时,他们也常常能得到超擢的机会,令人艳羡。 “百姓没钱,朝廷也没钱,钱去哪儿了?”刘协又拈了一颗青豆。“都说先帝奢侈,建万金堂,卖官鬻爵,可那些钱用在何处,他们真不知道吗?退而言之,万金堂所积累的钱财,真比世家积累的资产丰厚?” 刘协咧嘴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贾诩。“先生在董卓军中,应该知道是董卓从宫中劫掠所得多,还是从洛阳世家劫掠所得多吧?” 贾诩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依陛下此言,是欲借万民之力,抑百姓之强?” 刘协摇摇头。“不是借力,而是行道。力有时而穷,唯道无有尽时。当年夫子有教无类,使王官之学惠及天子士子。高皇帝废世卿世禄,使布衣可登卿相。朕欲更进一步,使万民共沐王道,天下大同。如此,方能根深本固,太平万年。” 刘协举起杯,向贾诩示意。“若能如愿,凉州何患不安?” 贾诩倒深一口冷气,痴痴地盯着天子。 他知道天子志向远大,但他没想到天子的志向会如此远大。 中兴大汉算什么,天子这是要行王道于天下,像夫子、高皇帝一般,建圣人功业。 猛一听,会觉得这是狂妄。 细一想,才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也是夫子造福后世的真正功德所在。 夫子让普通士子有机会学习礼仪。 高皇帝让布衣可以为卿相。 天子要让万民共沐王道,天下大同,实现真正的太平。 若人人得温饱,能读书,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太平何愁不至? 由王公而百姓,由百姓而万民,这不就是太史公汲汲以求的古今之变? 古往今来,读书人千千万,又有谁能看出这一点,又身体力行,向道而行? 太史公云:五百年有圣人出,其唯陛下乎? 刘协心中忐忑,脸上却不露声色,笑容满面地看着贾诩。“先生,可共饮一杯无?” 贾诩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举起酒杯,向刘协示意,一饮而尽。 “臣浅陋,愿攀陛下龙鳞,立尺寸之功。” 第39章 遇敌(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 杨彪端坐在帐中,低着头,看着案上的文书出神。 杨修坐在一旁,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瞟天子所住的大帐。 贾诩一直没出来,倒是让人送了两次酒食,看样子天子与他谈得很投机,甚至可能要做彻夜之谈。 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么投机? 杨修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笃笃。”杨彪曲指敲了敲案几。 杨修回过神来,问道:“父亲意下如何?” 杨彪苦笑。“天子虽年少,胸中却有韬略,这是有意让我知难而退啊。德祖,你的意见呢?” 杨修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论政治民,儒门仁术,天下无出其右。理乱治兵,儒门的确有所欠缺。或许当效叔孙通故事,暂忍一时?” 杨彪瞪了杨修一眼,厉声斥道:“满口胡言。你这是将我泱泱大汉比作二世而亡的暴秦吗?” 杨修微怔,如梦初醒,面色煞白。 引喻不当是大罪。 亏得他面对的是父亲,不是天子。 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引喻不当,正是受了天子的影响。 刚才天子可比他放肆多了。 杨修很无语,觉得自己被天子带坏了。 “说话!”杨彪催促道,声色俱厉。 “呃……”杨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父亲以为,若无陛下坐镇,卫尉能指挥诸将,击退李傕、郭汜吗?” 杨彪有些焦躁,眼睛一瞪,手掌跃跃欲试。 如果士孙瑞能搞得定,他还费这心思? 士孙瑞能搞定南北军,却搞不定杨奉等人。这些西凉兵、白波贼出身的将领才不会把士孙瑞当回事呢。 就连董承都未必能看得上士孙瑞。 仅凭南北军,想击退李傕、郭汜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这又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向天子要兵权,还怎么开口? 杨彪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给士孙瑞写一封书信,说明当前的情况,问问士孙瑞自己的意见。 一夜时间,足够信使往来。 实在不行,再拖半天就是了。 杨彪说干就干,提笔研墨,给士孙瑞写了一封急书,派人立刻送往御营。 杨修在一旁看着,不时偷看一眼天子的大帐,心情很乱。 —— 夜色之中,几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特特,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徐晃一边策马飞奔,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挽着的左手握着盾牌,执鞭的右手起落,催马急行。 “公明,不要这么急。”一名骑士追了上来。“将军的大营就在附近,西凉人没这么大的胆子。” “不可大意。”徐晃低声说道:“将军曾在李傕麾下,李傕清楚他的实力,知道他骑兵数量有限,一定会派游骑深入,刺探军情。” 他咽了口唾沫,又道:“李傕为人骄横,最恨叛离之人。将军与宋果谋刺他,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全力以赴。你没看到李式的战旗吗,那是李傕麾下最精锐的飞熊军。” 骑士也不安起来,扬起手臂,准备挥鞭加速。 “嗖!”破风之声起,一枝羽箭飞至,正中骑士胸口。 骑士惊呼一声,翻身落马。 徐晃本能地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劈向右侧的空中。 “笃笃!”两枝羽箭射中了徐晃的盾牌,劲力未衰,振得徐晃身体微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徐晃大喝一声:“小心绊马索!” 话音未落,马前数丈的地面上“嗡”的一声响,两条皮索蓦然出现,一匹战马反应不及,被绊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士被战马压住,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徐晃的战马也被绊倒,但徐晃及时脱离了马背,避免了被战马压住的局面,他就地一滚,挥刀砍向身前的绊马索。 “唰!”绊马索被砍断,一旁的草丛中一阵乱响,应该是猛拉绊马索的人倒地。 一匹战马从徐晃的身边掠过,马背的骑士俯身伸手,将徐晃拽上马背。 没等徐晃坐稳,几枝羽箭破风而至,正中骑士胸口。骑士闷哼一声,身体摇晃了两下。徐晃一把拽住,用左手的盾牌护住他的要害,右手长刀猛砍马臀。 战马悲嘶,向前窜出,险险避开几枝羽箭。 后面的几名骑士不是被绊马索绊倒,就是被箭射倒,无一幸免,倒在地上辗转哀嚎。 几个人影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左右夹击,奔向徐晃二人一马。 徐晃见形势危急,大喝一声“回营报信”,翻身跳下马,挥刀又在马臀上砍了一刀。 战马长嘶,发力狂奔,抢在两侧人影赶到之前冲了出去。就在那些人影犹豫之际,徐晃冲了过去。那人见状,下意识的挥刀砍来。徐晃双膝跪地,身体后仰,向前滑出一丈有余。右手长刀悄无声息的掠过对方的大腿内侧。 那人腿一软,歪倒在地上,大腿之间鲜血直流。 徐晃起身,长刀抡圆,一刀劈在另一个赶过来的黑影身上。 那人举盾招架,“呯”的一声,盾牌裂成两半,盾牌的脸也被劈开,鲜血淋漓。 “公明救我!”有人急呼。 “躺在地上别动!”徐晃厉声喝道,舞起刀盾冲了过去,只要遇到站着的人,不管不顾,挥刀就劈。对方虽极力抵挡,奈何徐晃步法飘忽,刀法凌厉,纷纷被砍倒地。 转眼之间,战斗结束。 —— 刘协与贾诩聊了大半夜,次日醒来,天已大亮。 他没有起身练武,躺在床上,回想昨天与贾诩聊天的经过,反复品味,觉得自己应该没露什么明显的破绽,这才起身洗漱。 杨修进帐侍候,脸色有点憔悴,眼神躲躲闪闪。 刘协也没催他。 政治斗争嘛,有时候就是拼耐心,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正吃早饭的时候,徐晃回来了。 他浑身是血,左臂还受了伤,用布包着。 “怎么回事?”刘协大吃一惊。 “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徐晃淡淡地说道:“臣等奉诏去御营询问,回程时遇到了西凉军游骑,互有损失,只是战马都死了,臣等是走回来的,耽误了时辰。” 杨修吃了一惊。“西凉军的游骑到了附近?” 徐晃点点头。“我们遇到了一队,约八九人。” “大概什么时候?” 徐晃想了想。“大约子时初刻。” 杨修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第40章 贾诩论战 刘协佯若未闻。 用脚指头也想得到,杨彪肯定是派人和士孙瑞联系,沟通消息,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现在看来,信使十有八九是被李傕麾下的游骑截杀了。 只是不知道杨修这么紧张,是担心信使的安全,还是担心信使传递的消息走漏。 当着徐晃的面,他也不好问。 他与杨彪之间的冲突较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如果不是贾诩精明得鬼似的,根本瞒不住,他也不想透露分毫。 “伤亡如何?” 徐晃答道:“一行五人,一死,两重伤,两轻伤。” 刘协再次看了徐晃一眼。“对方呢?” “三死,两伤,逃了三四人。” 刘协暗自心惊。 徐晃说得轻描淡写,但他能想象到当时的危险,更能想象到徐晃在其中的作用。 骤然遇伏,敌众我寡,不能反杀成功,徐晃不仅武艺好,心理素质更超出常人。 这可能和他任郡吏时常年与凶手、悍匪打交道有关。 “德祖,去安排一下。死者妥善安葬,记下他们的姓名、籍贯。伤者用心医治,好好休息。” 杨修有点慌乱的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还有哪些发现?”刘协继续追问细节。 徐晃沉默了片刻。“对方八九人,埋伏在必经之路上,安排了绊马索,显然是有备而来,绝非意外。臣臆测,他们应该知道会有人经过,特地调集了两伍游骑。据臣所知,李傕军中游骑通常以五人一组,人数太多,目标太大,不方便行动。” “你觉得会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刘协眉心微蹙。 徐晃摇摇头。“臣不知,但……不可不防。” 刘协想了想,让徐晃先去请贾诩,然后向王越汇报,抓紧时间休息。 从现在开始,就算战时状态了。 —— 杨修出了帐,闪身进了杨彪住的小帐。 “父亲,昨晚派出的信使很可能被西凉军俘虏了。” 正在吃早餐的杨彪眉头微皱,瞪了杨修一眼。“慌什么?成何体统?” 杨修苦笑。“父亲,你与卫尉联络合情合理,可是这个消息落入李傕手中,却难保不会被李傕看出朝廷隐患。万一李傕挥师急行,抢在陛下回銮之前,击破杨奉,将陛下堵在段煨营中,奈何?” 杨彪也有些不安。 他一心想让天子回御营,如果被李傕截断归路,就算天子想回也回不去了。 “你且去忙,没事不要来我这儿。”杨彪说道:“记住,你我虽是父子,却一个是天子近臣,一个是外朝重臣,不宜过从太密,引来非议。” 杨修用力点头,转身出去了。 杨彪想了想,起身出帐,来到天子大帐。 天子正和贾诩一起说话。两人很平静,语气从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杨彪定了定神,行礼报进。 刘协招招手。“杨公,用朝食了吗?” “谢陛下,刚用过。” “那就坐吧。你来得正好,营外出现了李傕部的游骑,朕正与侍中商议。” 杨彪等不及就座,急急说道:“游骑既至,大军不远,陛下当尽快返回御营,部署迎战事宜。” 刘协不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了贾诩。 贾诩说道:“太尉与李傕交锋多次,以为李傕其人如何?” 杨彪虽然心急如焚,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李傕为人凶狠、残暴,无君臣之礼,罪无可赦。” 贾诩点点头。“太尉不愧是久经仕宦的名臣,一语中的。那李傕用兵如何?” 杨彪抬手抚着胡须,没说话。 他与李傕打交道不少,但局限于朝堂折冲,并没有战场经验。他们也听取一些交战的情况,却只问胜负,不问交战细节,对李傕其人用兵习惯知之甚少。 况且就算他了解,他也不至于在贾诩面前卖弄。 贾诩转身看向刘协,说道:“陛下,李傕虽残暴无礼,但他久经战阵,勇而有谋,能智取,不轻言战。陛下或许还记得宣平门上之事。” 刘协仔细想了一会,心情莫名的变得极其糟糕。 那是埋藏在宿主心底的愧疚。 宣平门是长安城门之一。贾诩说的宣平门上,是指李傕、郭汜反攻长安时,司徒王允挟持着他上城迎敌拒守,李傕等人在城门下叩拜,宣称不敢为逆,只想为董卓报仇,杀吕布一人而已。 这些当然只是谎言,实际上吕布当时已经突围而去,李傕对此一清二楚。之所以这么说,一是不是留下犯陛的口实,一是不想白白牺牲兵力,强攻城门。 贾诩重提这件事,就是想说明李傕绝非莽夫,他能成为董卓麾下大将是有原因的。 杨彪也明白这一点。“侍中的意思是说,李傕不会强攻杨奉大营,切断陛下归路?” 贾诩点点头。“但他会重兵围困杨定,争取逼降杨定,断朝廷一臂。” 刘协表示赞同,他也有这样的担心。 杨定本是西凉人,他之所以和李傕反目,是因为李傕与郭汜打得不可开交,他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如今李傕、郭汜重归于好,而与他一向交恶的段煨却成了天子信任的肱股,心理发生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与杨定有约,却不能保证杨定会当真,更何况现在他还没有履行诺言,杨定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的诚意,进而改换阵营。 李傕不知道他与杨定的约定,将杨定列为第一目标,再正常不过。 那么问题就来了,明知杨定有很大可能投降李傕,还要履行诺言,送半个月的粮食吗? 不送,杨定可能立刻投降。 送,杨定依然可能投降,还白白损失了半个月的粮食。 就当前形势而言,够杨定吃半个月的粮食可不是无伤大雅的小数目。说得严重些,这可能是决定战场胜负的一根稻草。 贾诩接着说道:“于李傕而言,能逼降杨定是上策,退而求其次,也要先攻破杨定,除后顾之忧。” 杨彪问道:“杨定不过五六千步骑,又与御营相隔甚远,李傕派一部围困即可,何必强攻?侍中刚才也说了,李傕勇而有谋,能智取,绝不强攻。” 贾诩轻轻点头,又摇摇头。“太尉有所不知,李傕固然有谋,但他更多疑。派一部围困杨定,委任亲信,则担心兵力分散,不足以压制郭汜。由郭汜主持,则担心郭汜与杨定合谋,断己后路。权衡利弊之下,唯有亲率主力,先破杨定最为妥当。” 杨彪恍然,看向贾诩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既尴尬,又庆幸,还有些不安。 第41章 汉臣风骨 刘协做出了决定。“侍中,这粮食不仅要送,而且要多送。宁辑将军处,还请侍中加以解释。” 贾诩笑了。“陛下决断如流,有名将之风。请陛下放心,宁辑将军唯陛下之命是从。别说给杨定送一些粮食,就算陛下让他与杨定合兵,他也会弃私仇,行大义,以大局为先。” 杨彪暗自撇嘴。 贾诩这些话听听就好,千万不能当真。 段煨能因陛下一句话就和杨定一笑泯恩仇? 贾诩分明是有所指。 “陛下,臣去看看被俘的游骑,或许能问出一些消息。” “有劳侍中。” 贾诩起身,向刘协行了礼,又向杨彪致意,转身走了。 刘协打量着杨彪。“杨公,还有事吗?” 杨彪叹道:“陛下,纵使李傕进攻杨奉,截断陛下归路的可能性不大,此地也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御营为好。卫尉能掌控北军,不能掌控三将。强敌压境,各自为战非取胜之道。” “朕不是依杨公之意,手诏使卫尉行太尉事了么?” “陛下……”杨彪急了。“太尉掌兵事虽是古制,奈何废置已久。仓促之间,如何能得诸将信任?兵凶战危,存亡之际,陛下切不可任性使气。” 刘协打量着杨彪,一言不发。 杨彪心急如焚,却被刘协这一眼看得气沮。无奈之下,一声长叹。 “陛下,自孝武皇帝设立内朝以来,内外朝之争便越演越烈。光武皇帝使三公坐而论道,权移尚书。至孝灵皇帝,更是以宦者为令,酿就大祸。凡此种种,有识之士无不痛心。陛下革除积弊,有意中兴,岂能坐视不顾?若朝廷以为三公不宜履职,又何必虚置三公,空耗财帑,浪费百姓膏血?” 杨彪离席,拜倒在地,垂泪道:“臣非恋栈之人,更不敢尸位素餐,恳请陛下免臣太尉之职。若以为臣可用,则置臣可用之官,斗食不敢辞。若以为臣不可用,则请放臣归故里,耕种读书。” 刘协也叹了一口气。 杨彪虽略显跋扈,但忠心可鉴,倒是不宜为难。 他起身走到杨彪面前,双手扶起杨彪。 “杨公,朕非不愿付权,实在是如杨公所言,三公虚置已久,不可仓促恢复古制。且古制亦言,宰相必出自州牧,猛将必发于卒伍。如今之公卿有几人如此?卫尉晓兵事,朕岂能不知,但他曾掌兵几千,大战几何?突然付之以太尉重任,与拔苗助长何异?” 他轻轻地拍了拍杨彪的手。“太尉的忠心,朕不怀疑。但太尉的耐心,朕却着实有些担心。” “陛下,臣……臣……”杨彪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官半生,自问沉着干练,如今却被年仅十五的天子指责耐心不足。 不过仔细想想,天子的确说得有理。 士孙瑞的确知兵,但那是和其他不知兵的大臣相比。和李傕、郭汜这些在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武夫相比,士孙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统兵作战的经验少得可怜。 此时此刻,让士孙瑞担任太尉,全面掌握兵权,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天子说他拔苗助长,一点没冤枉他。 “陛下,你何时读了《韩非子》?” “嗯?”刘协一头雾水。什么《韩非子》?没读过啊。 “若臣记得不差,陛下刚才那句‘宰相必出自州牧,猛将必发于卒伍’出自《韩非子》。” 刘协幡然醒悟,随即哭笑不得。“那又如何?” “陛下,法家乃亡国之道。”杨彪神色凝重的拜了拜。“孝武重用酷吏,遗祸无穷,乃至巫蛊祸起,父子相残。陛下有志中兴,切不可重蹈覆辙。纵使救亡图存,不得不用,亦当时时以儒术济之。” 刘协本想解释,转念一想,既然杨彪没有一棍子打死,似乎也没必要非争个明白。 再说了,这种事关键不在争论,而是效果。 “有劳杨公提醒,朕记住了。” 杨彪点点头。“陛下聪慧过人,兼取百家,自能取其精华,熔为一炉,毋须臣赘言。只是臣身为太尉,虽无用兵之能,却有辅弼之责,不敢须臾有忘。” 刘协嘴角撇了撇,险些笑出声来。 这老杨彪,不愧是弘农杨氏的子孙,说话习惯性的带刺,皇帝的面子也不给。 这就是后世推崇备至的汉人风骨。 —— 贾诩走进了关押俘虏的帐篷。 “侍中。”当值的士卒恭恭敬敬的行礼。 两个受伤的俘虏原本躺在地上装死,一言不发,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人睁开眼睛看了看,见是贾诩,不由得一惊,身体瞬间绷紧,紧接着一跃而起。 “贾君。” 另一个俘虏听了,也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同样惊得面色大变,挣扎着翻身坐起。他本想起身行礼,奈何受伤太重,只能半跪。 “贾君,你……你怎么在这儿?” 贾诩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挥挥手,命人解绑,又叫医匠来,为他们疗伤。 之前这两个俘虏拒绝疗伤,各种不配合,此刻在贾诩面前,他们却老实得像只兔子,一声不吭,任由摆布。为他们疗伤的医匠也见怪不怪,手脚麻利的为他们处理伤口。 西凉军中,人人敬畏贾诩,很多人敢和上官拔刀相对,却不敢对贾诩撒野。 “大司马到哪儿了?”贾诩不紧不慢地问道。 两个俘虏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说道:“按行程计,昨晚当在郑县。” “你们怎么知道会有人从那里经过,特意设伏?” “人定不久,我们截到了一个用信的。那人是个怂蛋,稍微吓唬了几句就全招了。听说天子在段将军营中,我们估计会有更多的消息,便想立个功劳,没想到……碰上了硬手。贾君,那个公明是谁,好生厉害。” 贾诩没理他们。“这么说,大司马此刻应该知道我在此了?” 两个俘虏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贾君,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天子之臣,天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贾诩淡淡地说道:“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 “哦。”两个俘虏讪讪地应了一声,眼中露出强烈的不安。 贾诩明言依附天子,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还能走吗?” “能。”俘虏们满不在乎地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 “很好,你们多吃点,然后赶回去,告诉李傕和其他人。”贾诩停了片刻,等俘虏们集中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傕滥杀无辜,劫持乘舆,罪在不赦。其他人若能改过自新,将功赎罪,我当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进言,饶他们一命。” 第42章 借人头一用(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李傕歪靠着案几,一手举杯,一手托着头,双眼充满血丝,宛如择人而食的猛兽。 从黎明被返回大营的游骑惊醒,他就保持着这副姿态,一动不动。 他原本心情很好。 郭汜兵败,不得不向他俯首。他又说服了胡轸,合兵四万余而来,一心想着轻松击溃叛徒杨定、杨奉等人,重新掌握小皇帝,号令天下,指日而待。 他万万没想到,贾诩会在段煨军中,而段煨又依附了小皇帝。 段煨也就罢了,一介老朽而已。 贾诩却着实有些棘手。 凉州不缺勇士,能骑善射者比比皆是。 但是凉州缺智者,尤其是贾诩这样神鬼莫测的智者。 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笼络贾诩,卑辞示好,重礼求亲,甚至加官拜爵,却都被贾诩拒绝了。 贾诩最终还是弃他而去。 “早知如此,就应该杀了他。”李傕后悔得咬牙切齿,五指用力,“啪”的一声,掌中琉璃金杯被捏破,琉璃碎片刺破掌心,痛彻心肺。 “阿爹!”李式吃了一惊,张口欲呼医匠。 “无妨。”李傕抬起手,淡淡地说道。他喝了一口酒,喷在伤口上,然后扯出一块丝帕,将手包好。“传令下去,如果有人逃回来,立刻带来见我,不准与其他人有任何接触。违令者,斩!” “喏。”李式不敢多嘴,应了一声,匆匆出帐。 李傕包好手,换了一只杯子,继续喝酒。 他已经喝得很多了,头很疼。 但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些。 在贾诩、段煨依附天子这个麻烦面前,没什么能让他的头更疼了。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由贾诩开始的荣华富贵,最后也将由贾诩终结。 “大好头颅,谁能斩之。”李傕摸着脑袋,感慨不已,同时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厮杀一生,却带着叛逆的身份入土,这就是西凉人的命运。 董卓如此,我亦不能例外。 —— 中午时分,两名游骑返回大营,被李式安排的人带到李傕面前。 看到李傕那张充满绝望和疯狂的脸,两名游骑意识到大事不妙,一进帐就跪倒在地。 “怎么回来的?”李傕问道。 “贾……贾君放我们回来的。”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游骑说道。 “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游骑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李傕起身,绕过杯盘狼藉的案几,走到游骑面前,蹲下,将酒杯递到游骑嘴边。 “喝口酒。” 游骑不安地看了李傕一眼,就着李傕的手,喝了两口酒,润润嗓子,把贾诩让他们带给李傕的话说了一遍。他非常紧张,生怕李傕突然发作,但李傕却很平静,甚至点了点头,像是同意贾诩的看法。 等游骑说完,李傕皱着眉,想了片刻,又问道:“还有人呢?” 游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死……死了。” “对方几个人?” “五……五个。” “伤了几个,死了几个?” “伤了四个,死了一个。” 李傕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们九个伏击他们五个,死了三个,伤了两个,对方才死了一个?” 游骑几乎瘫在地上。“他……他们中间有一个……高手,好像叫……叫公明,刀法极快。” “公明?”李傕转头看着李式,“你记得这个人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李式想了一会儿。“杨奉手下有一个叫徐晃的,字公明,或许是他?” “徐晃?没印象。”李傕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圈。“这么说,杨奉也是死心塌地的为小皇帝卖命了?这还真是奇了。贾诩想当忠臣,我能理解,读书人嘛。杨奉一个白波贼,这么拼命干什么?” 李式一头雾水,不敢吱声。 以他对李傕的了解,他知道这时候不宜多嘴。否则就算是母亲来,也救不了自己。 李傕没等到回答,也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 “拖出去,砍了。” 李式一愣,刚准备说话,李傕又道:“不,我亲自来。”说完,拔出腰间长刀,绕着两名游骑来回走了两圈。“你们不要怪我,不是我要杀你们,是贾诩要杀你们。等你们成了鬼,就去找贾诩索命。” 两名游骑吓得大叫,叫声刚出口,李傕手中长刀连闪,两颗首级落地,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李式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紧靠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两条腿簌簌发抖。 李傕一边在游骑身上拭去刀上的鲜血,一边说道:“我不能让他们活着,否则那些人都会要我的命。贾诩什么人都肯赦免,唯独不肯赦免我,他这是想借我的人头邀功。” 李式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李傕抬起头,看得远处,轻声叹息。“贾诩啊,贾诩,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定挖出你的心,看看你那七窍玲珑心里究竟藏了一些什么。” 他挥了挥手。“去,请郭多来。” —— 郭汜带着一群卫士,走进李傕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名游骑。 他眼皮一挑,看着负手而立的李傕,悄悄地向身后的卫士打了个手势。 李傕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抬了抬下巴。 “郭多,贾诩依附了小皇帝。这两个是回来传话的,我一时不爽,杀了。” 郭汜将信将疑,却不说破。“杀了好。” “贾诩什么人都肯放过,偏偏不肯放过我们俩。”李傕走下台阶,来到郭汜面前,咧嘴一笑。“也正常,谁让我俩是首恶呢。他贾诩想做忠臣,只好拿我俩的人头做献礼。” 郭汜的眼睛微缩。“人头在此,只是不太好拿。” “嗯,不太好拿。”李傕拍拍郭汜的肩膀。“想要我们人头的人多了,他贾诩想拿,没那么容易。来,我们喝酒,商量一下先收拾谁。” “酒就不喝了,看你这样子,应该已经喝了不少,再喝又耍酒疯。”郭汜不动声色的推开李傕的手。“你就说吧,先打谁?” “先打杨定。”李傕嘴角微挑。“当然,如果能劝降他就更好了。郭多,你走一趟。杨定之所以依附小皇帝,就是怕我杀他。你现身说法,帮我带个话,只要他肯帮我们,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抓住小皇帝,你做骠骑将军,他做车骑将军。” “你呢?”郭汜问道。 “我打算把女儿嫁给小皇帝做皇帝,我弄个大将军做做。”李傕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又道:“这一次,我一定要娶弘农王的女人,看贾诩还怎么拦我。” 第43章 贾诩的连环计 “李傕一定会杀了那两个人。”贾诩淡淡地说道。 刘协转头看着贾诩,不明白贾诩葫芦里卖什么药。明知李傕会杀那两个游骑,为什么又要放他们回去,还要让他们带话? 这话能带得到吗? “李傕、郭汜貌合神离,李傕杀人灭口,郭汜必然不信,并因此生疑,多加防范。”贾诩接着说道:“李傕心知肚明,一定会想办法削弱郭汜。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让郭汜去进攻杨定,看郭汜会不会与杨定联合。” “郭汜会与杨定联合吗?”杨彪问道。 “会。”贾诩说道:“所以,我们要抢在郭汜之前,将粮食送到杨定的大营里去,并将赦免李傕以外所有人的消息送到杨定耳中,再由他之口转至郭汜耳中。” 杨彪沉吟道:“当真要赦免李傕以外的所有人?郭汜之罪虽不及李傕,却也是首恶。” “郭汜活不成。”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傕会死死地看住他。他一定会死,区别只在于是我们杀他,还是李傕杀他。太尉,你觉得谁杀他比较好?” 杨彪的嘴角抽了抽,看了贾诩一眼,没吭声。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由李傕杀比较好。 刘协也没吭声。他听懂了贾诩的意思,这一招连环计环环相扣,歹毒得很。 不管李傕怎么挣扎,都逃不脱贾诩的掌心。 不愧是贾诩。 “宁辑将军准备好粮食了吗?”刘协说道。 “准备好了,但不能一次送过去。”贾诩说道:“先送五天的,过几天再送第二批。” “为何?”杨彪眉头紧皱。“一旦郭汜完成了包围,再想送粮,可就不容易了。” “正是要杨定看到送粮的不容易,才知道陛下的诚意。”贾诩喝了口水,又道:“万一杨定有叛心,仅有五天余粮,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万一送不进去呢?” “万一送不进去也无妨,陛下尽力就好。万一送进去了,那就是一举两得。”贾诩转头看着杨彪。“太尉,北军能完成这次任务吗?” 杨彪稍作权衡。“若是只有郭汜一部,应该问题不大。若是李傕并至,可能有点困难。” 贾诩点点头。“陛下欲以武力平定天下,南北军是中坚。若能趁此机会立功,定能让人重新正视朝廷尊严,不敢轻生觊觎之心。若是南北军不堪一战,陛下不得不依赖他人,当年光武皇帝被称为铜马帝之窘境难以避免。” 他抚着颌下胡须,淡淡说道:“若是陛下被人称为白波帝,朝廷有何尊严可言?” 杨彪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侍中此言有理。”想了想,又加重语气。“有理。” 刘协嘴角轻扬。“既然太尉觉得有理,那第二次送粮的任务就交给太尉,太尉督促卫尉及五校加强练兵,随时准备出战,如何?” 杨彪一愣,看看面带微笑的刘协,再看看面无表情的贾诩,干咳了一声。 “陛下,臣……尽力。” 贾诩躬身道:“陛下,臣去通知宁辑将军,准备送粮。” 刘协点头答应,贾诩起身去了。 杨彪看着贾诩离开,意味深长的说道:“陛下好眼力,这贾诩果真是揣摩人心的高手,鬼神莫测。臣之前看走了眼,竟没看出他的本事。” 刘协安慰道:“各有所长,不必强求一致。杨公,机会难得,切不可轻易错过。” 杨彪郑重地点点头。“臣这就传书卫尉及五校尉,命他们务必全力以赴,不负陛下所望。” —— 杨修近水楼台,申请到了第一次送粮的任务。 徐晃以其过人的武力及机智赢得了统兵的机会,与郭武一起,率领一百名羽林郎,以及段煨麾下一千将士,押送几十车粮食,赶往杨定在华山峪口新建的大营。 得到天子派人送来粮食,杨定很开心,可是一看粮食数量,立刻又沉下了脸。 “侍郎,就这么一点?这些可支撑不了几天。” 杨修不慌不忙。“将军有所不知,前天晚上,陛下收到消息,李傕、郭汜将至,担心将军粮食不足,军心不稳,所以紧急调了一些粮食,命我先送来应急。” 杨定的脸色好了些,却还是不放心。“那剩下的什么时候送来?” “陛下正在想方设法筹措,一旦准备好,立刻送来。”杨修将杨定拉到一旁,轻声说道:“陛下说,李傕、郭汜来得太快,他也没想到,只能先送这些。他说了,之前与将军的约定不变。这些粮食吃完之前,如果没有新的粮食送到,将军随时可降,陛下决不怨你。” 杨定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又强笑道:“侍郎误会了,陛下如此待我,我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是这些粮食着实不够,陛下虽用心,一旦李傕、郭汜围困大营,就算陛下有心,只怕也送不进来。所以,我的意思是,最好还是能抢在……” 杨修抬起手,打断了杨定。“将军的意思,我一定带到。将军的担心,我也能理解,陛下同样理解。是以,他让他转告将军,此战只诛首恶李傕,其他人一概赦免无罪。若将军粮尽,不得不降,被迫与陛下为敌,也不会是死罪。当然,将军若能念着陛下的情意,那就更好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杨定心中大定。既然天子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实在不行,投降便是了。“陛下……真的只杀李傕一人?若说首恶,郭汜也是。”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这是陛下与贾侍中商议的结果。” “贾侍中?” “贾诩贾文和,他现在官居侍中,是陛下心腹。这次迎战李傕,全由他协助陛下谋划。只诛首恶李傕一人,也是贾侍中的请求。这个消息已经由被俘的游骑带回大营,想必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杨定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贾诩效忠了天子,还为天子出谋划策? 那李傕岂不是死定了? “杨侍郎,这……这是真的吗?”杨定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信陛下?”杨修有点不高兴。 “不不不,我怎么会不相信侍郎和陛下呢。”杨定连连摇手,又拍着胸脯说道:“以陛下之英明,加以贾君之智慧,此战必胜。请侍郎转告陛下,但凡我杨定有一口气在,绝不负陛下厚爱。” 第44章 机会 交割完粮食,杨定要请杨修饮宴,表示感谢,却被杨修婉拒了。 “大战在即,每一粒粮食都应当珍惜,我不敢浪费。不瞒将军说,陛下现在每日一餐,就是为了能省些口粮,让将士们能够吃饱。” “是吗?”杨定将信将疑,脸上却一副震惊的神情。 说实话,他是不怎么相信杨修的。 这种出身高贵的读书人最不可信,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坏水。凉州人吃尽了这些伪君子的苦头,被他们敲骨吸髓,生吞活剥,最后还落个了谋反的罪名。 与其相信他,不如相信天子。 天子年少,说话也直爽,更对凉州人的脾气。 贾诩效忠他,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点。 一想到贾诩,杨定就浑身发麻。 他暗自庆幸,亏得听到这一句,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天子不可怕,但贾诩……得罪不起。 “将军不信,实在太正常了。”杨修叹惜道:“我当初也只当陛下是说说而已,哪知道他会当真。说起来,也是李傕欺陛下欺得太狠了。听家父说,当初陛下曾向李傕讨要一些粮食赏赐群臣,李傕却给了五具臭不可闻的牛骨。将军,这事是真的吗?” 杨定用力点头。 这事他也听说过,应该不会假。 “那就难怪了。就算是普通人,也受不得如此羞辱,更何况是陛下。只要能砍下李傕的首级,别说每天只吃一顿,就算饿上几天也值了。” 杨定觉得有理,连声附和。 这么说来,天子接受贾诩的建议,定李傕为首恶,不肯赦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杨修一边查看杨定的大营,一边与杨定闲扯,拉近感情,同时将相关信息不动声色的传递过去。杨定心中不安,神不守舍,唯唯诺诺地听着,言听计从。 杨修负责传话,徐晃、郭武负责查漏补阙。 徐晃任郡吏多年,又在杨奉军中两年多,军旅经验丰富。来之前,贾诩对着绘制好的地图一一嘱咐,说明要害。此刻看着杨定的大营,他一目了然,指出了一些可能被对手利用的破绽,由杨修提醒杨定注意修补。 杨定很诧异。“这位是……” “徐晃徐公明。”杨修介绍道:“之前在奉义将军帐下。奉义将军听说陛下挑选精锐,充任近侍,就将他推荐过来了。上次俘获西凉游骑的就是他。” 杨定想起来了,他对徐晃有点印象,只是没说过话。 徐晃话不多,与以白波贼为主的杨奉麾下将领格格不入。 杨定特意与徐晃聊了几句。提及人事,徐晃话不多。说到军事,徐晃却很健谈,将自己刚才观察到的情况一一向杨定做了解释。 杨定越听越惊讶,莫名的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杨奉居然将这样的人才送给了天子,真是蠢到家了。 蛾贼就是蛾贼,有勇无谋,难成大事。 杨定又问及郭武,得知郭武本是羽林郎,如今也在天子身边,自然着意笼络。他从军中选了两匹好马,分别送给徐晃、郭武,又挑了两匹,请杨修带给天子,聊表寸心。 —— 杨彪匆匆赶回御营,径直来到卫尉士孙瑞的大营。 士孙瑞顶盔贯甲,站在中军将台上,指挥着部下卫士演练阵法。 收到陛下手诏,代理太尉职能后,他就召集负责武事的诸卿和五校尉商议迎战方案,安排了各营的阵地。作为守护御营的主力,卫尉麾下的卫士可以说是御营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以士孙瑞花的心思最多,不敢有丝毫懈怠。 杨彪走上中军将台的时候,他刚刚演完一拨,将各营校尉、司马聚到台上,分析刚才演练的优劣。他说的话太多,嗓子已经哑了,嘴唇也干得裂了皮,眼中更是充满血丝。 看到杨彪上来,满头是汗,他提起一旁的水壶,想给杨彪倒杯水,却发现水壶早就空了,气得大声叫道:“水,水,水怎么还没取来?” “卫尉,正在煮,马上就好。”台下有小童回应,声音惶急。 “你看,我这儿乱成一团了。”士孙瑞苦笑道。 杨彪叹了一口气。“君荣,你辛苦了。” “这说的什么话。”士孙瑞笑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何苦之有。”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流离,被贼臣所迫,那才是辛苦。我等身为大臣,不能护佑陛下,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若能手刃李傕、郭汜,为陛下雪耻,就算是粉身碎骨,万刃加身,也是值的。” 杨彪看着士孙瑞,心中更加苦涩。 “君荣,陛下不要你粉身碎骨,陛下要你能担起重任,做一个真正的太尉。” 士孙瑞转头看看杨彪,嘴角轻挑。“这是陛下之愿,还是君之愿?” “原本只是我之愿,如今也是陛下之愿。” “哦?” 士孙瑞想了想,挥手示意部下离开,与杨彪并肩扶栏而立。“陛下与你说了些什么?” 杨彪也不隐瞒,将天子与他争论的经过一一说来。 他今天赶回御营,就是要和士孙瑞商量这件事。 贾诩提议由南北军负责运送第二批粮草给杨定,重振朝廷声势,道理自然没问题,但执行起来却相当有难度。 这么危险的事当然不能由天子亲自上阵,代行太尉之职的士孙瑞成了不二人选。 这是一个挑战,更是一个机会。 如果士孙瑞能够完成任务,不仅朝廷的脸面有了,太尉重掌兵权,三公化虚为实也就有了底气。 “君荣……可行否?” 士孙瑞瞅着杨彪看了一会,伸手一指正在演练的南北军和更远处的五营将士。 “你觉得呢?” 杨彪咂了咂嘴,心里发苦。 他虽不通军事,却知道南北军的战力。士孙瑞操练的内容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战法,而是最基本的阵型,并不是士孙瑞不懂更高深的战法,而是这些南北军将士基础太差,只能从最基本的开始练起。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依靠有利地形,据阵而守,或许还有一点胜算。主动出击,与西凉军进行野战,基本和作死没什么区别。 “君荣,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杨彪内心在拼命的挣扎。 士孙瑞沉吟良久。“办法倒是有。只是此例一开,无异于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第45章 不争而争(书友江都侯打赏加更) 杨彪迟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君荣,说来听听。” 士孙瑞再次看了杨彪一眼,欲言又止。 他转头看向远处,伸手轻拍栏杆,犹豫良久,最后重重拍了一下。“文先,你还记得汉初的几任太尉、丞相吗?” 杨彪花白的眉梢轻颤,瞬间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 大汉开国之初,除了第一任丞相萧何没有直接的作战经验之后,从曹参开始,几任丞相都是武夫出身,一直到申屠嘉。 申屠嘉最初只是一个材官蹶张,也就是强弩士,基本没什么文化可言。他能做丞相,完全是因为军功。丞相这个职位,实际上他是完全不能胜任的。 严格来说,汉初的几任丞相,除了萧何、曹参之外,都不称职。 武夫当国绝非治国之道,已经成了有识之士的共识。 按照“猛将必发乎卒伍”的说法,就算不会出现汉初武夫做丞相的情况,太尉也必然长期被武夫霸占,几乎不会有儒生染指的机会。 允文允武一直是儒生的理想,但真正能实现理想的人有几个? 张奂为了证明自己允文允武,为《尚书》作注三十余万言,可他那三十余万言究竟有多少份量,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有数。说得难听点,在真正的儒生眼中,那三十余万言一文不值。 学问与战功不可兼得,至少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如此。 如果将军事作为太尉任职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几乎不用怀疑,太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和儒生无缘。天下太平之后如此,天下太平之前更是如此。 乱世之中,什么最重? 当然是兵权。 为了三公掌权,将最重要的兵权拱手相让,是得还是失? 杨彪沉吟良久,苦笑道:“君荣,这可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啊。” 士孙瑞幽幽地说道:“所以,还是陛下掌兵最好。” 杨彪瞅了士孙瑞一眼,欲言又止。 他明白士孙瑞的意思。 陛下要掌握兵权,谁和他争,危险自不待言。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掌兵也就是一两代人的事。天下太平之后,储君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哪里知道什么军事? 所谓兵权在天子,也就是名义上说说而已,实际大权还在三公——如果三公真能重掌实权。 士孙瑞的建议不是不好,只是……耗时必久,杨彪觉得自己未必能等到那一天。 杨彪本想再努力一下,不知为何想起了王允。 当初王允没听士孙瑞的建议,结果落得身死族灭,还将大汉难得的机会毁于一旦。如今天垂异象,上天又给了一次机会,他可不能像王允一样任性使气。 还是听士孙瑞的吧。 “君荣,你觉得天子能行吗?” “不知道。”士孙瑞忽然笑了一声。“但我知道我不行。” “自知者明。”杨彪深深地看了士孙瑞一眼。“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老子》读得太多了,驳杂不纯。” 士孙瑞也不反驳,抚须而笑。 —— 杨彪返回段煨大营,向天子汇报了他与士孙瑞的沟通结果。 具体的细节当然不能说得太直接,他只是盛赞士孙瑞深明大义,极力建议由天子直接主持军事,顺便做了自我批评,说自己是书生之见,不识大体,再次请辞太尉。 这一次,他没有推荐士孙瑞。 只是此时此刻,除了士孙瑞,还有谁能接任太尉? 刘协心知肚明,安慰了杨彪一番,再次表示不能拔苗助长,还是请杨彪分担一些责任,一旦士孙瑞建了功,立刻拜太尉。 这是杨彪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也是刘协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杨彪很满意,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刘协随即提出,希望杨彪赶赴河东,以太尉的身份主持河东政务,筹集粮草,招募兵员,尤其是收集船只,准备接应天子渡河。 按理说,这本该是司徒赵温的责任,但赵温的能力、声望都不如杨彪,又没人脉,未必能处理好河东的事。杨彪决心请辞太尉,将来最合适的职位就是司徒、司空一类的职务,现在让他去河东算是提前履职。 杨彪欣然接受。 太尉的兵权争不成,司徒的治民权还是应该争取的,而且必须争取。 杨彪稍微收拾了一下,带着天子诏书起程,甚至没等杨修回来。 段煨很殷勤,派人送杨彪到潼关,经风陵津渡河。 为表对老臣的敬重,刘协送杨彪到大营东的长亭。 看着杨彪的马车粼粼远去,消失在如烟的树影之中,刘协收回目光,咂了咂嘴。 “先生,杨公会不会觉得是朕嫌他烦了,故意支开他?” 贾诩笑笑。“陛下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杨公的确有点烦。明知他没有私心,还是受不了。不过安排他去河东,倒不仅仅是因为他烦,而是他最合适。” “杨公睿智,自然明白这一点,不会计较的。”贾诩慢悠悠地说道:“若说有什么不妥,大概只是陛下可以等他请求,而不是直接安排。” 刘协眨眨眼睛,哑然失笑。 果然,自己还是太嫩了,没有充分利用好每一个机会。 “陛下,卫尉不争而争,陛下回御营之后,如何提振士气,可有方略?” 刘协当然有准备。 如果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哪里有底气和杨彪争兵权。 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贾诩刚才的提醒,立刻改了主意。 “先生说卫尉不争而争?” “正是。”贾诩看得分明,含笑点头。 天子举一反三,悟性极高,又能自抑,着实难得。苦难能让人成长,他明显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 如此高的悟性,再加上难得的务实沉稳,中兴就不再是一句空话。 “能否胜任,要看能否在短时间内振奋军心士气,对杨定部完成第二次粮食补给。卫尉自认做不到,可以不争,陛下如果也做不到,就失信于人了。届时是该由太尉掌兵,还是陛下掌兵,反倒无足轻重,如何让诸将信服,才是重中之重。” 刘协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急着发表意见,而是先听听贾诩的意见。 这不仅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贾诩考虑得明显比他全面、细致。 士孙瑞看似不争,却留了后手。 三公争权只是一方面,杨定、杨奉等人的心思也不能掉以轻心。 三公还讲一点君臣大义,文斗不武斗,武夫却只认实力,随时可能背刺。如果他无法兑现诺言,表现出应有的实力,不仅是杨定,连杨奉都可能翻脸。 刘协忽然意识到,杨彪跑得那么快,肯定是想到了这一点。 这老狐狸,坏滴很。 第46章 原本是交易 发现自己可能被老臣们联手摆了一道,刘协心情不太好。 道阻且长,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啊。 刘协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先生,杨公走得很放心,看来对先生很有信心。” 贾诩的嘴角抽了抽,幽幽地回道:“太尉是对陛下有信心。”向前走了两步,他又补充道:“陛下论道,臣论术。唯道正而后术明,无往而不利。” “哈哈。”刘协笑了两声。 “嘿嘿。”贾诩也笑了。 刘协缓缓向前走去。“依先生之见,当如何用兵,方能一战而振朝廷士气?” “出奇方能制胜。” “如何出奇?” 贾诩并不急着回答,等两人上了马,并肩而行,才接着说道:“凉州苦寒,牧场多而耕地少,是以多牛马而少五谷,多迁徙而少定居。困窘时无人救助必死,人众时又无以自给,弱肉强食在所难免,故人多贫而慷慨,轻生死而寡气节……” 刘协静静地听着。 他向贾诩问计,贾诩却说起凉州风土人情,自然不是一时感慨,而是希望他从源头了解凉州,了解凉州人。 想安定凉州,首先要搞清楚凉州为什么会乱。 根本原因之一,穷。 凉州耕地少,环境恶劣,地广人稀。在以人口为主要衡量标准的汉代,凉州各方面都很吃亏。 以官员为例,对普通人来说的主要途径——举孝廉,即使是优待边郡,满十万口即可每年举荐一人,凉州的孝廉数量依然不到中原人的零头。 这就造成一个恶劣的效果,凉州人在朝堂上接近失声,涉及到凉州的政策大多由关东人制定。 凉州本来还有一个有利条件:以军功入仕。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民风剽悍的凉州多名将,将星层出不穷,六郡良家子曾是禁军主力,精锐的代名词。 可是本朝自光武以来重文轻武,儒生得势,对武人的压制到了近乎苛责的地步。 凉州三明就是凉州武人悲剧的缩影。 没有发声机会,不仅在政治上被关东人打压,在经济上同样被盘剥,凉州的经济越发恶化。当无法靠勤劳生存时,就只剩下一条路,不择手段,只要能活下去。 对个人而言,就是不讲仁义道德,偷盗、抢劫都可以接受,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对团体而言,弱食强食,强者为王,内讧、背叛屡见不鲜,谁也不觉得丢脸。 “李傕多疑,郭汜等人也不例外,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会真正信任别人。他们手里永远握着两口刀,一口对准面前的敌人,一口防备身边的朋友。若陛下只想击而走之,毋须陛下用武,臣数行简书,就能令他们分崩离析,甚至互相残杀。” 贾诩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神情落寞,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但凉州依旧,数年之后,叛乱必然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刘协品味着贾诩的话,心中感慨。 击退李傕、郭汜,对贾诩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如何让凉州长治久安才是。 杀戳永远是扬汤止沸,只会激化矛盾,却解决不了问题。 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要安定凉州,必须从根本上解决凉州的贫困,给凉州人一条活路。 这就是贾诩对他的期望。 他要恩泽万民,凉州人也是万民的一部分,贾诩想抢先上车也是很自然的事。 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 在他视线的尽头,就是雪山之下的凉州。 “先生,你希望凉州人内迁吗,比如关中?” 贾诩转头看着刘协,刘协也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贾诩收回目光,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 从他内心而言,他当然希望一部分凉州人能进入关中定居。关中已经荒芜,人口流失严重,用来安置凉州人再好不过,甚至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他更清楚,大批内迁必然会带来冲突,再加上李傕、郭汜等人在关中杀戳带来的影响,在很长一时段时间内,凉州人都无法真正融入关中。 “如果先生一时无法决定,不妨暂时搁置。”刘协说道:“等到了并州,先生或许就有决定了。” 贾诩点点头。 虽然他不明白刘协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听得出,刘协并不希望他现在做决定,甚至不希望凉州人内迁关中。 并州的胡化问题,一直是他们最近讨论的焦点。 如果不是相信刘协会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必要,他几乎怀疑刘协在敷衍他。 刘协随着战马的前进,轻摇手中马鞭。 “此战众寡悬殊,即使李傕、郭汜貌合神离,也不可轻与。弱敌之策,先生考虑。自强之责,朕自当之。如何?当然,临阵用兵,还需要先生多多指点。” 贾诩含笑点头。“臣必以赤心,报陛下知遇之恩。” 刘协笑笑。 他清楚贾诩的言外之意。这本来就是一个交易,而不是一腔热血的君臣大义。如果他不能解决凉州长治久安的问题,贾诩有的是办法让他付出代价。 于他而言,即使不考虑贾诩,凉州也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往小了说,这关系个人安危。 往大了说,这关系到大汉存亡,甚至是华夏文明前进的方向。 “回御营!” “唯!”王越应了一声,举手示意,史阿策马而去,吩咐在路边等候的羽林、虎贲起程。 虎贲起身,羽林上马,展开旌旗,护着刘协、贾诩,向御营方向缓缓而去。 段煨站在路边,看着天子并不算长,却不失肃穆庄严的仪仗从眼前经过,忽然湿了眼眶。 “不意今日,又见汉家风仪。” 随侍一旁的从子段义翻了个白眼,神情不屑。“就这么几个人,也能称汉家风仪?” “竖子,你懂甚?”段煨抬手就是一下。“想当年会宗公定乌孙,班超定西域,岂凭人多?汉家但当有英主,信用我武人,征服四夷如反掌尔。天子虽年少,有英主之风,大汉中兴可期。” “天子是英主?真没看出来。”段义摸着脑袋,盯着远处天子的背影,将信将疑。 “若非英主,岂得贾文和称臣?”段煨抚着花白胡须,得意一笑。“以后朝中有人,可优游而至卿相。” 第47章 以身作则 回到御营已是下午。 塬上人满为患,随驾大臣的家属都集中到塬上居住。塬下的大营则腾出来,被董承营中将士的家眷占据,同样是重重叠叠,摩肩接踵,宛如朝市。 只是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都没什么精神,行动缓慢,眼神也有些呆滞。 一路走来,刘协被无数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很不自在。 但他只能硬撑着,挺起胸膛,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出帐相迎,董宛也从隔壁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几天不见,她们都清瘦了不少,董宛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青春活力。 唐姬也从隔壁的帐里出来,站在帐门口,向天子行礼。见贾诩在侧,她又特地向贾诩行了一礼。 贾诩含笑致意。 刘协命人带着贾诩去休息。作为心腹,贾诩拥有一个独立的帐篷,就在御帐的旁边,相隔不到数步,声音稍微大一点,甚至能不用出帐就能交谈。 “病了?”刘协进帐,脱下头盔,递给宋都,眼睛却看着董宛。 “饿。”董宛撅着嘴,神情委屈。 伏寿上前,解下刘协的外衣,淡淡地说道:“奉陛下诏书,即日起日食一餐。陛下虽不在营,臣妾却不敢违诏。今天大概是知道陛下将回,宛妹妹多次出帐察看,消耗了体力,天还没黑就饿了。” 宋都咬着嘴唇,拼命忍着笑。 董宛面红耳赤,狠狠的瞪了伏寿一眼,却不敢反驳。 刘协对董宛说道:“你换件衣服,待会儿与我一起去安集将军营中。” 董宛欢喜不禁,雀跃着去了。 伏寿微微蹙眉,低着头。“陛下刚刚回营,又要去安集将军营中巡视?” 刘协坐下,喝了一口水。“前天夜里俘虏了几名游骑,李傕已到郑县。” 李傕的名字仿佛有一种魔力,伏寿、宋都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伏寿僵了片刻,转身取出一件衣服,侍候刘协更衣。 她的手很凉。 宋都过来帮忙,脚步沉重。 刘协摆摆手,示意她们不用急。他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们觉得朕能击退李傕、郭汜吗?” “自然是信的。”伏寿低声说道。 宋都迟疑了片刻,也点点头,只是用力过猛,头上的发簪掉了下来,被刘协伸手接住。 “不,你们不信。”刘协拈着发簪,站了起来,为宋都重新插好。“你们都不信,又如何能让别人相信?外面那么多眼睛看着呢。只要有一个人哭,马上就会哭成一片。” 宋都猝不及防,一下子红了脸,傻傻地站着。 伏寿盯着刘协的手,眉头越皱越紧。 宋都不安地扭着身子,退后一步,让开了刘协。 “陛下,你的手……”伏寿上前,握着刘协的手,面色煞白。 刘协笑笑。“没事,朕与宁辑将军歃血为盟而已。” “歃血为盟?” “嗯。”刘协抽回手,顺手拨了拨伏寿鬓边散乱的一缕头发。“没有宁辑将军的粮食,哪能安心坚守。没有宁辑将军阻击张济,朝廷随时会溃不成军。生死之际,朕不得不如此。” 伏寿抿着嘴唇,眼睛盯着刘协的手。“还疼吗?” “不疼了。”刘协捏了捏拳头。“现在提刀上阵都可以。” 伏寿轻轻叹了一声。“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该如何做了。” 宋都站在一旁,看着刘协的手,舔了舔嘴唇,神色惊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刘协换好衣服,出了帐,董宛已经一身胡服,在帐外等着。 当初在宫里,她就因为好动,喜欢穿轻便贴身的胡服,因此甚得先帝的宠爱。 “陛下,走吧。”董宛摇着马鞭,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身着襜褕的伏寿。 “你等一下。” 刘协转身向唐姬的帐篷走去。唐姬听到脚步声,迎了出来,险些与刘协相撞。刘协连忙停住脚步,向后退了一步。 “嫂嫂。” 唐姬欠身行礼。“陛下这是……” “李傕将至,朕要去诸营巡视。塬上的事由皇后安排,有不趁手处,还望嫂嫂援手。” 唐姬看看伏寿,伏寿曲膝致意。唐姬淡淡笑道:“陛下言重了,皇后虽年轻,却出身世家,行事颇有章法,何须妾饶舌。” 刘协转身看了一眼御营外的大臣家属。 无数人站在帐门口,向这边张望。见刘协看过去,有人退了回去,有人无动于衷的站着。 “大战将至,难免人心惶惶,还望嫂嫂能够协助皇后,安抚人心。若有耍蛮撒泼,皇后一时撂不下脸面的,就请嫂嫂出面斡旋。”刘协回头看了一眼伏寿,轻声笑道:“皇后书读得多,却没见识过民间疾苦,万一遇上了,难免应付不来。” 伏寿听了,上前行礼。“嫂嫂,有劳了。” 见伏寿主动示好,唐姬也缓了神色,客气了几句,应承下来。 刘协转身,招呼董宛一起离开。 他走在前面,步伐不快,却很稳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陛下,你笑起来真好看。”董宛跟了上来,歪着头,看看刘协,笑嘻嘻地说道。 “朕不笑就不好看了?”刘协故意和董宛开起了玩笑。 塬上的气氛太紧张了,他需要以身作则,展示必胜的信心。 对自己的相貌,他还是有信心的。先帝刘宏且不说,生母王美人可是个慧质兰心的赵国美女,身材高挑,相貌出众。 “嗯……”董宛想了想。“也好看,就是……难以亲近。那什么,天家威严太重,不食人间烟火。” 董宛一边说着,一边扬起头,眨了眨眼睛。 刘协转头瞥了董宛一眼,有点无语。 这姑娘这几天是被伏寿压制得很了,报复性张狂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与天子调笑,这不是故意刺激伏寿嘛。 “看来,你还是吃得太饱了。”刘协说道。 “才没有。”董宛顿时瘪了嘴,摸着肚子。“陛下你看,一点肉肉都没有了。” 路边一个妇人听得真切,认认真真地打量了董宛一眼,叹道:“原来皇后、贵人们真和我们一样,一天只吃一顿啊。我还以为是说说而已呢。”说着,拍了倚在身边抽泣的小儿一下。“看见没有,贵人们都一天只吃一顿,你还敢哭?再哭就把你送到西凉人的鼎里,煮了让人吃。” 那小儿吓得脸色煞白,抬起手,紧紧地捂住嘴巴。 第48章 众怒 刘协停住脚步,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心中不忍。 那小儿约三五岁光景,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显得格外大。左眼好像受了伤,又红又肿,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变了形,看起来很是怪异。 刘协很想走过去,安慰他几句,甚至给他一点食物。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他可以给这个孩子一点食物,但他无法供应所有人食物。 段煨能提供的粮食是有限的,否则他也没必要让非战斗人员日食一餐。 “这是谁家的孩子?”刘协轻声问道。 董宛看了一眼,撇撇嘴。“黄门侍郎丁冲的儿子,好像叫丁仪,偏偏最不懂礼仪,一饿就哭,整夜整夜的哭,哭得人心烦。” “丁仪?”刘协再次打量了那孩子一眼,尤其是他红肿的左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丁冲自己就是非战斗人员,口粮仅能果腹,的确没有多余的粮食来救济妻儿。 不过,大家都不容易,日子过得难的也不仅是丁冲。 “安排太医给他检查一下眼睛。饿两天不会死,眼睛上的伤不处理却有可能瞎。” 王越点点头,转身安排人去传太医。 刘协又走到丁仪面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丁仪的脸,轻声说道:“坚持一下,打败李傕、郭汜,朕请你吃肉。” 丁仪吓坏了,仰着脸,愣愣地看着刘协,口水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与纵横的泪水痕迹混在一起。 “吃……吃肉?” “嗯。”刘协用力的点点头,直起身,看向四周,面对一双双饿得发慌的眼睛。“还有你们,打赢了,我们一起吃肉。打输了,朕和你们一起被人吃。” 丁冲的夫人在一旁听得真切,眼神凌厉的眼神变得柔软了些。她拍了拍丁仪的脑袋。 “竖子,还不向陛下谢恩。” 丁仪掸掸袖子,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 人群中,有人微微欠身,向刘协致意,更多的人呆立不动。 —— 下了塬,刘协穿过董承部曲家眷的营地。 这里比塬上人更多,也更热闹,一路走来,不时听到路边帐篷里的哭泣声和责骂声。 有大人哭,有小孩哭,还有大人、小孩一起哭。 路边蹲着不少孩子,大有十来岁,小的三五岁,三五成群的挤在一起,又黑又大的眼睛四处乱看,有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脸上还带着坏笑,和塬上的丁仪等人完全不同。 看到董宛,不少孩子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礼。 “少君!” 董宛扬着马鞭,胸脯挺得高高的,满面春风,一副大军凯旋、圣主还朝的模样。 刘协险些笑出声来,看来董宛在她父亲营中也是个名人,尤其是在这些孩子眼中。 “少君,今天有赏吗?”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大声说道。“我们好饿,少君能不能赏点吃的。” 董宛眼睛一瞪。“哪有吃的,我自己都饿瘪了。”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拍着空空的肚子。 “且——”那男孩不屑地撇撇嘴。“没吃的,谁陪你玩,散了,散了。” 更多的孩子发出嘘声,一转眼就如鸟兽散。 “唉——唉——”董宛愣住了,徒劳的挥了两下马鞭,却没有产生任何威慑力,几乎没有一个孩子把她当回事。 刘协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董宛恼羞成怒。“陛下,你还笑我!要不是……” “行啦,他们至少还向你行礼,朕这个皇帝才没面子,他们都没理我。”刘协拉起董宛的手。“童心最为单纯,这就是人的本性。没饭吃,谁愿意跟着你?” 董宛半懂不懂,只是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 董承的大营是另外一番景象。 没有了家眷的干扰,将士们得以专心训练,营中气氛也变得严肃许多。当值的将士是精挑细选的壮汉,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披甲持戟,在两侧一站,顿时多了几分铁血气质。 董承本人头戴大冠,身披甲胄,在营门口相迎,举手投足之间顾盼自雄。 刘协很满意。 不管能不能打,至少精神状态不错。 行礼完毕,董宛就扑了过去,抱着董承的脖子,又哭又笑。 “女儿,你瘦了。”董承捏着董宛的小脸,心疼坏了。 董宛贴在董承耳边,轻声说道:“阿翁,我好饿啊,有没有吃的?” 董承看了看天子,眼神复杂。 刘协叹了一口气。“阿舅,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将她带到阿舅这儿来。不过阿舅也悠着点,别让她一下子吃太多,撑坏了肚子。” “好,好,那我让人多准备一些干粮,让你带回去吃。” “不行。”董宛头摇得像拨浪鼓。“营里那么多小狼崽子,鼻子灵得很,要是闻到我身上有吃的,说不定连我都给吃了。” 董承吓了一跳,看看几百步外的大营,欲言又止。 “阿宛说得没错,为了能让将士们吃饱饭,有力气,从皇后、贵人到营中妇孺,都日食一餐,饿得两眼发花。”刘协转身看向董承麾下诸将。“你们的妻儿都不例外,他们都在等你们胜利的消息。” 诸将互相看看,神情各异。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妻儿正在挨饿,本想趁着机会发点牢骚,现在发现连董承的女儿每天都只能吃一顿,估计皇后、贵人每天只有一顿也不是虚言,一时倒找不到理由说话。 一个中年将领出列,拱手道:“陛下,臣等虽愚昧,却也知道以大局为重。既然皇后、贵人都日食一餐,臣等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些人出生入死,从不曾分开这么久,实在想念得很。能否请陛下恩准,让臣等隔三岔五,有机会与妻儿见上一面。” “臣等附议。”更多的将领拱手施礼。 不能送粮食过去,将妻儿接过来吃一顿,也是好的。 刘协看向董承。“阿舅意下如何?” 当着诸将的面,董承自然不好否决,况且他也舍不得女儿。“请陛下恩准。” “诸君能以大局为重,朕也能理解你们的骨肉之情,只是李傕将至,大战在即,也不能乱了主次。朕建议,以营中训练成绩为准,成绩优异的,得与家人团聚一次,并由营中提供酒食,如何?” 有人还在犹豫,有人便迫不及待的叫道:“陛下,就这么办。训练得好的,才有资格与家人团聚。训练得不好,大营被李傕攻破,婆娘、儿女都要被人吃了,还团聚个毬?” 更多的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就是,这年头弱肉强食,训练不肯用心,就等着当菜人吧。” “没错,西凉人就是禽兽。不打败这些禽兽,谁也活不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打败西凉人。不仅要打败他们,还要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第49章 群策群力 看着突然激愤起来的诸将,董承有些慌了手脚,连声喝止。 刘协却暗自欢喜。 看来这次的选择没有错,这些来自洛阳周边的将士对西凉人的恨意就像火山,一点就着,省了费心引导的麻烦。 就冲他们这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的表情,只要运用得当,战斗意志是不会缺的。 幸好没让贾诩跟来,万一这些人红了眼,直接将贾诩这个西凉人撕了,那就亏大了。 刘协示意董承不必着急,也不在意诸将是否失礼,与他们谈论起西凉人的恶行,为接下来的战术讨论积蓄能量。 西凉人的恶行有目共睹,只不过平时敢聚众控诉的时候并不多。这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李傕的部下,周围都是穷凶恶极的西凉人,没事都有可能翻脸砍人,更没人敢主动惹他们,有什么怨气也只能憋在心里。 今天逮着一个机会,旁边没有西凉人,全是义愤填膺的苦主,可以尽情控诉,不用担心有人去告密,这恨意瞬间就爆了表。 这时,远处的官道上奔来两匹战马。 战马狂奔,几乎四蹄腾空。 骑士伏在马背上,仍在不停的挥舞马鞭,拼命压榨战马的潜力。 马蹄踢起烟尘,直冲云宵,在很远就能看见,并迅速向大营接近。 虽然只有两匹战马,烟尘也只是淡淡的一层,远远算不上遮天蔽日,但带来的恐惧却铺天盖地,刚刚还恨不得要将西凉人撕成碎片的将领们一个接一个的沉默了,不少人意犹未尽,却不敢再说,憋得面红脖子粗,仿佛被捏住脖子的鸡。 时间不长,两骑奔入大营,来到董承的面前,汇报了郭汜已率近万步骑到达华阴,第一时间进逼杨定大营的消息。其中有两千步骑逼近,随时有进攻的可能。 董承的脸色也有些发白,额头、鬓角全是汗。 刘协看在眼里,却一点也不意外。 越是弱鸡,越是叫得欢,真正的斗鸡看起来反而有些呆滞,所谓呆若木鸡就是这个意思。 趁着这个机会,刘协示意董承入帐说话。 董承如梦初醒,连忙喝令诸将进帐,请刘协在主席就座,然后一一介绍诸将。 刘协不急不忙,挨个交谈,有的两三句,有的七八句,内容无非他们的籍贯,家里还有哪些人,这些年的经历。 借着这个机会,众人的情绪再次被调动起来。 只不过西凉人已经到了眼前,大战迫在眉睫,再说大话会有打头阵的可能,没人还敢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说话声音也小了很多。 刘协询问完几个校尉、司马的情况,问了董承一个问题。 如果西凉人发动进攻,他们最有可能从哪个点突破,又有可能用什么方式进攻? 董承没有心理准备,犹豫了半天,才在地图上胡乱指了一下。没等刘协发表意见,他就心虚地缩回了手,讪讪地笑着,用力搓着手。 刘协没说什么,将目光转向校尉、司马们。 几个校尉、司马互相谦让了一番,一个校尉上前,在地图上点了点头。“陛下,臣以为,西凉人的进攻更有可能从这个位置开始。” 说完,他偷偷看了董承一眼。 他指的位置和董承所指并不相同。 “有什么理由吗?”刘协一边问,一边命人记录。 “呃……”校尉定了定神。“臣与西凉人交战过,西凉人不好列阵,但他们上山下坡如履平地,即使骑兵也能策马冲上山坡。这个位置虽然有坡,却拦不住西凉人,他们很可能会突然冲上来,然后从高处进行射击,扰动我军阵势……” 刘协觉得有理,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董承。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应该说,有过实战经验的人都知道,但董承身为将领,却一点概念也没有。 也不知道他之前的战斗是怎么打的,全靠对手犯错吗? 董承很尴尬,额头的汗珠更密。 刘协收回目光,夸奖了那个校尉几句,命人记录好他的发言,转头又问其他人。 见刘协问得认真,其他人不甘示弱,陆续发言。 这些人都是直接统兵的将领,战斗的经验比董承丰富得多,大部分发言也算是言之有物。 几个准备不足,本想胡乱说几句,蒙混过关的人还遭到了同僚的无情群嘲。 所有人都发完言后,西凉人可能发起攻击的位置便大致有数,之前一头雾水,觉得西凉人有可能从任何位置发起攻击,无形的恐惧不知不觉的淡化了很多。 看看帐角的漏壶,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晚餐时间,刘协便让董承安排晚饭。 董承如释重负,连忙命人上酒上菜。 一提到吃饭喝酒,气氛又轻松了一些。董宛更是欢喜得眉开眼笑,几乎要流口水。 刘协将董承叫到身边,轻声问道:“阿舅,有方略了吗?” 董承既惭愧又兴奋。“陛下,臣惭愧,为将这些年,竟不知道这些人有如此见识。听他们说完,臣这心里不慌了。就算李傕亲来,臣也有把握守住阵地。” 刘协瞅了董承一眼,浅笑道:“阿舅以为,若李傕来攻,他会先攻你的大营,还是先攻奉义将军(杨奉)的大营?” 董承想了想,略显尴尬地说道:“先攻臣大营的可能更大。” 刘协也这么想。 论兵力,董承不如杨奉。董承只有两千多人,杨奉却有近四千人。 论将士战力,这些从洛阳周边招募来的明显不如杨奉麾下的白波军。说得难听点,他们连正式的战斗经验都没有,而白波军则是和牛辅率领的西凉主力正面交战过的精锐。 论个人能力,不管是韬略还是勇气,董承同样不如杨奉。 如果说董承有什么优势,那就是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如杨奉。 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董承的大营作为突破口,是任何一个稍有见识的将领顺理成章的选择。 “那朕这些天,就在阿舅营中见习,观摩阿舅用兵,如何?” 董承正中下怀,连连点头。 他也看出来了,天子虽然年轻,却比自己聪明多了,很多事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天子却一听就懂。有他在营中指挥,自己能省不少心。 “陛下,臣求之不得。”董承说道:“陛下在此,不能没有人服侍,不如就让阿宛侍候陛下起居?” 第50章 大汉第一捧哏 刘协很意外,盯着董承看了又看。 一旁胡吃海塞的董宛也很意外,仰起头,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尴尬地看看董承,很想说些什么,奈何嘴被食物塞得满满,一个字也说不出,倒是汁水从嘴角溢了出来,在下巴蜿蜒流淌。 “阿舅……”刘协欲言又止。 他的确有先收董承兵权的意思,但绝对不是现在。 就算是军事小白也知道,临阵换将,影响太大。 况且他自己也没做好完全承担责任的准备。 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实践一下人民路线,为将来改造军队积累一些经验,并不想现在就指挥作战。 至于董宛,反正都是碗里的菜,跑不掉的。 才十三岁而已,不急在一时。 董承这是什么意思,对他的侵权有意见,故意反着说? 又或者趁机要价,与伏完争锋? 毕竟有些人的脑回路有限,目光也只能看到那么远,不知道现在与皇家结亲有多危险。 董承离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诸将看在眼里,互相看看,不知道董承是搞什么。他们刚才只顾着吃喝,也没听清董承与刘协说了些什么,见董承突然大礼参拜天子,都有些懵了。 “陛下,臣本非将门,河间一俗人而已。托祖宗有灵,姑母嫁入解渎亭侯府,生先帝,而为皇亲国戚。董卓乱政以来,臣文无安邦之策,武无平叛之能,唯有一颗赤诚之心,与在座诸君并力,与乱臣周旋。” 董承说着,落下泪来。泪水沿着脸颊,流到胡须上,将胡须沾在一起,原本还算雄壮的胡须变成了一绺。董承的声音也和胡须一样,变得纠结无比,几乎泣不成声。 “臣等外困于西凉虎狼,内愧于忠孝节义。眼见家园被毁,亲友为贼臣屠戮,百姓横尸当途,却不得不强颜欢乐,屈身事贼。其中辛苦,不足与外人道。” 诸将听了,想起被想起这几年的委屈,也不禁落下泪来。 一时间,帐内抽泣声一片。 董承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赖祖宗英灵保佑,陛下安然无恙,如今又奋起自强,臣欣慰之至。奈何资质有限,不足以辅佐陛下,愿将全军委托陛下,与李傕、郭汜一战,不负祖宗,不负天下。” 他又指着诸将说道:“在座诸君,不论来自何处,都是大汉忠臣。愿陛下以为心腹,信如手足,君臣同心,再兴大汉。” 董承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招手,示意愣在一旁的部下赶紧表态。 有人眼尖,看到了董承的小动作,连忙离席。 有人带头,立刻有人跟上,没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跪在董承身后,齐唰唰地大声请愿。 董宛有些慌了,伸长脖子,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也跪在了董承身边。 董承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臣等愿随陛下,赴汤蹈火,破贼臣,兴大汉。” 诸将有样学样,齐声呐喊,声音洪壮。 不得不说,这些人当初能被挑进来,还是经过了一些选择的,不论是相貌还是身高,又或者是声音条件,都有模有样。此刻跟着董承齐声效忠,自有一番声势。 刘协见状,也不能再退。他起身走到董承面前,扶起董承。 “阿舅如此,朕感激不尽。那就让我们君臣为家国,为大汉,与李傕、郭汜堂堂正正的战一场,看看谁才是天命所归。” “陛下天生聪颖,先帝当年便欲以陛下为嗣,只是被屠夫何进所误。如今陛下即位,正是先帝心心之念所在,也是大汉中兴之兆。”董承举起拳头,瞪圆了眼睛,大声说道:“大汉必胜。” 诸将热血上头,跟着大呼:“大汉必胜!” “大汉必胜。” 刘协心中诧异,看不出董承打仗不成,捧哏倒是一流,气氛调节得恰到好处。 他明明是董卓所立,但现在要与董卓的旧部作战,董承便一句董卓也不提,直说这是先帝的遗愿,进而被当成天命所归,逻辑链清晰完整,足以让这些没什么文化的粗人信服。 这效果,很不错。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站直身体,摊开双手,大声说道:“诸君平身,若能击败西凉叛军,再兴大汉,必不负董将军与诸君今日。” “唯!”诸将轰然应喏。 重新入席,借着众人的兴奋劲头,刘协调整了防务。 经过刚才一番讨论,他大致能知道哪些人有点经验,脑袋还算清醒,哪些人纯属混水摸鱼。 董承是一笔糊涂帐,安排防务时只看谁与自己亲近,没太多合理可言,他却不能这么做。真上了战场,那可是要拼命的,吹牛拍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原本打算私下里与董承商量,现在董承主动交出兵权,他方便多了。 将几个不顶用的撤下来,由他们负责后勤,或者担当预备队,将几个态度积极,也有一定能力的人调到关键的位置,并设立赏格,许诺立功之后的赏赐,刘协接着宣布了一件事。 要求诸将立刻回营,根据自己的任务,召集部下商量作战细节,要逐级分解任务,尽可能的发挥每一个人作用,做到寸土必争的同时,又能全面配合,将损失降到最低。 郭汜已到,大战一触即发,每个人都必须枕戈待旦。 明天早上,他将对关键阵地进行逐一巡视,听取守阵将士的计划。 最后,刘协举起酒杯。“今日到此为止,击败李傕、郭汜之后,与诸君痛饮。” 诸将齐声答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行了礼,鱼贯出帐。 帐中安静下来,董承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你也休息吧。” 刘协摆摆手。“阿舅,现在哪能睡得着啊。不如我们说说话?” 董随正中下怀,转身对董宛说道:“阿宛,还不去准备,待会儿侍候陛下更衣?” 董宛如梦初醒,小脸顿时臊得通红,轻声应了一声,转身逃走了。 董承叹了一口气。“陛下,我这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不懂规矩。若不是她从小在太后宫里长大,与陛下为伴,臣也不敢将她献与陛下。” 刘协嘴角抽了抽,不仅想骂人,更想打人。 但他还是忍住了,含笑说道:“阿舅,这说的哪里话来。可惜朕一贫如洗,否则该金屋藏娇才对。” 董承心中得意,抚着胡须,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陛下,金屋……就罢了。阿宛也不想做皇后,她只想和儿时在太后宫里一般,与陛下朝夕相对。” 第51章 自家人(玄清竹打赏加更) 洗去奔波一天的尘土,刘协与董承换了宽松的常服,以家人之礼,对面而坐。 董承能力不行,但态度极好,主动让出兵权,刘协还是感激的。 至于董宛,反正是命中注定,早收晚收都要收。 反倒是董宛有点害羞,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只是让侍女来服侍刘协洗漱。 “臣预祝陛下旗开得胜。”董承举起水杯,客客气气地说道。 “阿舅厚爱,我感激不尽。”刘协回敬。“征途漫漫,以后还要阿舅多多帮衬。” 董承喝了一口水,抚着胡须,大大咧咧地说道:“陛下,臣刚才所言,都是心里话。臣是文不成,武不就。若是太平无事,臣还能荫托陛下,做个富贵闲人。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臣真帮不上什么忙。” 他又喝了一口水。“不过,臣也不会让陛下为难。臣的兵权可以放弃,臣的女儿也不想做什么皇后。只要陛下心里有她,是不是皇后没那么重要。为了一个皇后之位和那些读书人闹,不值当。” 刘协眉心紧蹙。 董承这句话挑动了他的心结。 伏完被立为皇后,并不是伏完本人的意志,而是公卿大臣的意志。 伏氏是儒家世家,伏完本人懦弱无能,甚至连争权的欲望都没有,伏寿正是公卿大臣们最理想的皇后,伏氏也正是公卿大臣们最理想的外戚。 前一个这么理想的外戚是窦武。 大汉的外戚和皇室一样,是一个渐渐被儒生驯服的利益集团。也正因为如此,桓帝和灵帝不得不另起炉灶,扶持宦官集团,与儒生为主体的朝臣对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宦官集团的出现是君臣争权的一个结果,而不是原因。 外戚被驯服,宦官被清除,朝臣们大获全胜,却被西凉武夫抄了底。 其实董卓一开始也是愿意被驯服的,只是袁绍及其党羽不肯给他机会。 即使是在李傕、郭汜等人的刀锋之下,朝臣们依然不忘掌控局面,为才十五岁的皇帝立了皇后,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皇后。 “陛下,这些读书人能说会道,又好结党,可不能得罪。”董承说道,态度诚恳。 看得出,他是真的没有和朝臣们正面对抗的勇气。 “多谢阿舅提醒。”刘协淡淡地说道。 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合适时机,董承也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合适人选,不如不谈。 两人把话题扯回了当前的战事上。 董承虽然能力不行,毕竟在李傕手下做过几年,对相关情况还是熟悉的,能给刘协提供一些参考。考虑到前锋是郭汜率领的近万步骑,刘协先问起了郭汜的情况。 董承也很坦率,直接否决了郭汜其人。 “有勇无谋之辈,不足为患。”董承扬扬手。“适足为陛下磨刀尔。” 刘协忍着笑。“还请阿舅详言。” 董承自信地点点头,说起了郭汜。 “论武艺,郭汜超过李傕不少,当年在长安城下,和吕布一战,也算是令人大开眼界。并凉多勇士,诚非虚言。不过,郭汜虽勇,却是个懦夫,而且是真正的懦夫。” “何出此言?”刘协大为不解。 “他惧内。”董承满脸鄙夷。“郭汜虽是统兵大将,却是个愚蠢之辈,偏听妇人之言。他与李傕交恶,就是其妻挑拨所致。说起来,这西凉的女人真厉害,身材高挑,胸大臀肥,一看就知道能生……” 见董承有跑偏的可能,刘协连忙将他拉回来。 “郭汜除了惧内,还有哪些弱点?” “胆小。”董承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 “胆小?” “臣刚才说了嘛,他是个懦夫。”董承嘿嘿笑了两声,透着一丝得意。“或许是做马贼太久了,这人虽有一身好武艺,胆子却小得很。一看形势不对,立刻逃之夭夭,绝无苦战之意。上次在新丰,臣与杨奉奋起一击,双方将士甫一接触,还未正式开战,郭汜就慌了,扔了部下,匹马而逃。” 董承叹了一口气。“可惜臣与杨奉都缺少骑兵,追赶不及,否则那日便能阵斩了他。” 刘协忽略了董承不切实际的想象——就算有骑兵,他们也拦不住能和吕布单挑的郭汜——记下了董承对郭汜的评价。 结合具体的战例,董承对郭汜的评价还算客观,也很合理。 这有可能成为突破口。 “那李傕呢?” 听到李傕的名字,董承的脸色微变。 “李傕这个人,不太好说。他比郭汜聪明一些,但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肯定不能和贾诩相比。但他手里有一支骑兵,名为飞熊军,是当年董卓的亲卫骑,现在是李傕的亲卫骑。飞熊军将士全是凉州杂胡,骑术精湛,生性残忍,战力很强,又唯李傕之命是从,极难对付。” “飞熊军?”刘协皱起了眉头,念叼了两句。“李傕亲自指挥飞熊军?” “不是,是他的儿子李式。”董承露出一抹不屑。“李傕虽不如郭汜一般懦弱,却一样惧内。他的夫人胡氏宠爱李式,李傕便将飞熊军交由李式指挥。这李式虽是凉州子弟,却从小娇生惯养,不论是个人武艺还是用兵之道,都不如李傕远甚。让他指挥飞熊军,就是小儿弄大锤——作死。” 刘协用心记下。“这李傕还有什么毛病?” 董承犹豫了片刻。“李傕好色,虽惧胡氏,却心有不甘,多蓄美婢。他对弘农王夫人有贪念,只是其中之一。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求生艰难,卖儿卖女的很多,李傕府中有很多女人,大多出身高门。他玩腻了就送人。郭汜之妻最担心这个,所以才挑拨郭汜,以至于二人反目成仇。说起这件事来……” 一说到八卦,董承的兴致就格外的高,刘协不得不一次次的将他拉回正题。 两人说了半夜,刘协对李傕、郭汜的了解又具体了不少,躺在床上,还在琢磨这件事,明明又困又累,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陛下?”董宛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跪在榻前,小脸红得像苹果,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妾前来侍寢。” 第52章 侍寢 刘协坐起身,盯着董宛看了两眼,掀起被角。 “上来吧。” 董宛像是没上油的轴承,动作僵硬,吭吭哧哧的犹豫了半天,才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钻进被子,用被子捂着脸,不敢看刘协一眼,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藏在一角,甚至不敢碰刘协一下。 刘协差点笑出声来。 不用说,这肯定是董承的主意。 董宛还没明白男女之事,肯定想不到这一点。 刘协掖好被角,手碰到董宛的肩膀时,她紧张得浑身发抖。 刘协将被子压在她的脖子下面,露出憋得通红的脸。董宛双目紧闭,身体颤抖,像只受惊的小猫。 “谁让你来的?” “阿……阿翁。”董宛小声说道,顿了顿,又补充道:“能侍候陛下,是臣妾的福份。” “呵呵。”刘协拍了拍她。“睡吧。” “哦。”董宛乖巧地应了一声,慢慢平静下来,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蜷缩的身体也慢慢舒展开来,四脚摊开,像蠕动的章鱼,不停变换着形状。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她忽然紧紧地抱着刘协的手臂,抽泣着连声求饶。 “别吃我,别吃我。求求你,别吃我。” 刘协看着她充满恐惧的小脸,心中涌过怜惜。 他前世没有结婚,但同事中结婚生子的比比皆是,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十三四岁正是小升初的时候,不少孩子已经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因此叛逆的不在少数。 所以有人一提到孩子就眉开眼笑,也有人一提到孩子就唉声叹气,心情狂躁。 董宛倒是没有学业之累,她甚至没读过几天书。 她的童年时光就是跟着董承东奔西走,从河间到洛阳,再从洛阳到长安,没有一天安生的时候。 她不知道什么语数外,也不知道什么动漫二次元,不会成为游戏迷口中的小学生,但她见惯了生死,见惯了人们为了一口吃的拼命撕打,甚至亲眼见过吃人的悲剧。 她之所以还能看起来这么阳光,不仅因为有董承帮她扛着一片天,更因为她无知。 但那些痛苦的记忆已经埋在了她幼小的心灵深处,不时冲出来张牙舞爪。 可她绝不是这个时代最悲惨的人,即使她后来被曹操杀死,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 在这个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地狱,无数人比她更惨。 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候,也是一个英雄互相杀戮的时候。 刘协一边浮想联翩,一边闭上了眼睛。 —— 刘协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董宛散乱着头皮,正笨拙的解着他的腰带。见他醒了,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床上请罪。 “你干啥?”刘协揉着眼睛问道。 “我……臣妾侍寢。”董宛结结巴巴地说道。 刘协有点恼火。“侍寢就侍寢,你解我腰带干啥?” “呃……”董宛窘得说不出话来。“臣妾……听人说,侍寢要……要脱光衣服。” “谁跟你讲的?” “宋……宋贵人,她说……她第一次侍寢的时候就是脱光了衣服的,而且……而且好痛。” 刘协眼前浮现出宋都那人畜无害的面庞,心道这小姑娘都和董宛说了些什么啊。 不过想想也是,宋都成为贵人,第一次侍寢的时候也就是董宛这么大,当时…… 好吧,那是以前的刘协干的事,不是现在的刘协干得出来的。 三年起步,最高死刑,我可是守法公民。 再说了,如今的他身体只有十五岁,心理却超过三张,奔四而去,喜欢的是嫂嫂那样成熟的女性,对这种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没兴趣。 “别听她的。”刘协哭笑不得,不由分说的将董宛拉过来,塞进被子。“睡在一起,就叫侍寢。” “是吗?”董宛将信将疑。 “我是皇帝,她是贵人,你信我,还是信她?” “当然是信陛下。”董宛的立场倒是很坚定。 “那就睡吧。”刘协打了个哈欠。“明天还有事,多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折腾了一阵子,董宛显然也累得够呛,只是责任所在,不得不勉强支撑。如今得到了刘协的金口玉言,她彻底放了心,很快又睡足了。 刘协却有些睡不着了,看见外面微微泛白,便悄悄的起身,披上衣服,出了帐。 “陛下!”当值的史阿迎了下来,躬身施礼。 刘协站直了身体,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有点晕沉的脑袋清醒了一些。 “有事情吗?” “有,侍郎徐晃回来了。” 刘协心中一紧。徐晃是和郭武一起保护杨修去送粮的,怎么他一个人回来了? “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他一个。”史阿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帐。“他就在那里小憩,臣带他过来?” “不必了,一起去看看。”刘协说道。 史阿也没多说什么,引着刘协向小帐走去。他们刚走到小帐外,就听到里面有声音,转眼间,徐晃就走了出来,衣服整整齐齐,长刀佩在腰间。 “是陛下召见吗?”徐晃说道,一抬头,见是刘协本人,愣了一瞬,随即拱手行礼。 刘协摆摆手,示意徐晃进帐说话。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 “是的。”徐晃说道:“杨侍郎交割完粮食后,又查看了后将军的大营部署,耽搁了一些时间。准备离开时,郭汜赶到,派兵切断归途。杨侍郎见机快,命臣单骑杀出,向陛下报信,他返回后将军大营,固守待援。” 刘协看看徐晃。“是杨侍郎一个人的决定?” 徐晃目光微闪。“是杨侍郎的决定,臣与郭侍郎也赞同。” 刘协点点头。徐晃不争功,这一点很难得。 趁郭汜立足未稳,先派武艺出众的徐晃杀出一条血路,赶回来报信,时间紧迫,考虑的时间有限,杨修虽聪明,毕竟是书生,临机未必有如此果断的决定。 说不定,这就是徐晃的提议,只不过最后做决定的是杨修。 “受伤了吗?” “没有。”徐晃淡淡地说道:“后将军送的西凉马快,臣抢在西凉兵合围之前冲出来了,未曾接战。” “甚好。”刘协松了一口气。“说说后将军的部署。” “唯。”徐晃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地图,铺在刘协面前。 第53章 信任与欺骗 昨天与董承麾下诸将讨论了半天,刘协对阵地战的基本要点已经有所了解,此刻听徐晃讲解杨定的阵地部署,理解已经不是问题,问的问题也比较专业。 徐晃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颇为惊讶。 早就听人说天子聪慧,超出常人,果然名不虚传。 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天生的。 正如当年高祖与张良谈兵。 听完徐晃解说,刘协问道:“杨修、郭武及段煨所部千余步骑留在后将军营中,是利是弊?” 徐晃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的说道:“后将军虽与宁辑将军不合,却与杨侍郎极为投契。若由杨侍郎统领那千余步骑,后将军应该不会反对。若说不利之处,就是多了这一千步骑,后将军的粮食消耗加剧,能支持的时间更短。不过,这并不重要。” “为何不重要?”刘协反问道。 徐晃略作沉吟。“臣以为,郭汜不太可能强攻后将军的阵地,当另选突破之处。” “比如?” “这里。”徐晃轻轻跺了跺脚。“臣归营时,看到大量游骑在安集将军营前游弋,似在窥测地形。” 刘协转身出帐,来到一个高坡上,伸手一指。“依你之见,哪里是最有可能被突破的位置?” 徐晃四下观望了一番,指了视线可及范围的两个地点,又简要说明了理由。 刘协很满意,徐晃指出的这两个地点都在昨天讨论的范围以内。 “公明,你留在营中,统领一队步卒督战救急,如何?” 徐晃在杨奉麾下时是曲军侯,统领一曲两百人。如今身为虎贲侍郎,统领五十人,自然不在话下。 只不过,他要统领的五十人并非普通士卒,而是董承的部曲,战斗要超出一般士卒不少。督战队也不是普通的队伍,是专门用来堵塞阵线漏洞的救火队,立功的机会最多。 徐晃没说话,眼神有些恍惚,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不肯?” 徐晃回过神来,连忙躬身施礼。“臣岂敢。”他有点哽咽。“谢陛下信任,臣必尽力而为。” “从虎贲侍郎里挑四个人,充当什长。你除了做好自己的事,还要指导他们。独木不成林,光武有云台二十八将,朕的功臣阁中也不能太冷清了。” 一瞬间,徐晃心潮汹涌,难以自抑。 天子不仅当面许诺他将来进功臣阁,还要他教导其他人,这是何等的信任? 他在杨奉麾下数年,杨奉也没把他当成自己人。为天子之臣不过数日,就被天子付以重任,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值得他付出一切。 “唯!”徐晃再拜,一揖到底。 —— 郭汜骑着高大的西凉马,在杨定的营前缓缓而行。 “这竖子,出息了啊。”郭汜摇着马鞭,叭唧着嘴。 杨定的大营依山而建,两侧是高耸的山崖,中间是从山中流出的泉水,易守难攻,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强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之前派出的游骑汇报,就在他到达之前的一天,有一支运粮队走进了杨定的大营。 粮食的数量不多,但支持杨定几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老谢,咋整?”郭汜问道。 副手谢广踢马上前,撇撇嘴。“这杨定是被中原的书生骗昏了头,选这么一个死地立营,想逃都没地方逃。我们毋须强攻,只要将他团团围住,不让粮食送进来,用不了多久,他就只能投降了。” 郭汜咧着嘴笑了,他也这么想。 “可是不打一下,大司马处也不好交待吧?” 谢广说道:“同是凉州人,何必生死相搏?不如先劝降。他若不降,再攻不迟。” 郭汜放声大笑,抽了谢广一马鞭。“你这竖子,就是奸滑,不过这主意不错。大家都是凉州人,何必杀得你死我活的,一起去打小皇帝不好吗?” 他招了招手,叫过一个属吏。“你去见后将军,劝他认清形势,不要与我和大司马为敌,让小皇帝看笑话。他立再大的功劳,还能比凉州三明厉害?真是脑子坏了,居然为了小皇帝,与我们为敌。” 属吏应了,踢马而去。 郭汜带着亲卫骑,绕着杨定的大营走了半圈,越看越头疼。 如果要强攻,伤亡将非常惊人。到时候一旦李傕翻脸,他连反击的力量都没有。 不能打,无论如何不能打。 可是统大军前来,一箭未发,似乎也不合适。 最好杨定不要回答得那么爽快,拖上几天,也好让他在李傕面前有个交待。 如果杨定愿意投降,那就更好了。他可以和杨定联合,一起去攻小皇帝,一起与李傕叫板。 郭汜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心情忽起忽伏。 回到大营,刚刚在中军大帐坐下,派去劝降的属吏就回来了。 郭汜很诧异,心中忐忑,回来得这么快,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杨定可愿投降?” 属吏摇摇头。“后将军不肯降。” 郭汜大怒,用力一拍案几。“这竖子,竟敢执迷不悟,与老子为敌,逼老子砍他不成?” 属吏习惯了郭汜的脾气,倒也不慌。“后将军劝将军投降?” “甚?”郭汜愣住了。“他不肯降也就罢了,居然还劝我投降?” “后将军说了,陛下以仁为本,不计较将军在新丰的犯驾之罪。只要将军肯降,便能既往不咎。” “犯驾之罪,还既往不咎?”郭汜大笑,伸手一指御营方向。“就凭那小皇帝,能奈我何?” “呃……”属吏犹豫了片刻。“听说是贾先生的请求。” “贾文和?”郭汜收起笑容,神情不太自然。“什么请求?” “贾先生向陛下请求,赦免所有西凉将士,除了李傕。” “哈哈……”郭汜笑了两声,忽然觉得不对。他起身离席,来到属吏面前,一把揪住属吏的衣领。“你再仔细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能漏过。” 属吏不慌不忙,将面见杨定的经过说了一遍。 过程很简单,杨定不仅不肯降,反过来劝郭汜投降,理由有二: 一是贾诩支持天子,段煨也支持天子。有段煨提供粮食,阻击张济,李傕、郭汜指望的东西夹击已然落空,胜算有限。 二是天子重视凉州,有意从根本上解决凉州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与天子为敌并非上策。既然天子愿意赦免李傕以外的所有人,对他们并不是坏事。 李傕为人霸道,疑心又重,连樊稠都杀,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杀的? 至于郭汜本人,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不久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现在重归于好,只不过是迫于形势,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翻脸? 属吏话音未落,郭汜已经翻了脸。 很显然,李傕骗了他。 天子不肯赦免的人只有李傕自己,根本不包括他郭汜。 李傕杀了那两名游骑,就是怕天子这道诏书传播出去。让他统兵来攻杨定,也是想让他和杨定打得两败俱伤,以便从中渔利。 “竖子敢尔!”郭汜大怒,一声暴喝,一脚将属吏踢出大帐。 第54章 算计 郭汜怒不可遏,等谢广赶到时,他已经将帐内砸得面目全非。 倒是那名属吏没什么事,只是滚了一身泥,胸前一个大脚印。 听完属吏的解释,谢广皱了皱眉,将被郭汜踢翻的案几扶起,又将地上的酒壶、杯盘放好。 郭汜依然难抑怒气,厉声喝道:“你说,咋整?” “忍!” “这怎么忍?” “不能忍也得忍。”谢广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的顿在案上。“实力不如人,除了忍,又能如何?将军纵不畏死,难道连少君的性命也不顾了?” 郭汜眉头紧皱,从谢广手中夺过酒壶,往嘴里倒了几口酒。 酒水从嘴角溢出,胸前湿了一片。 他和李傕能讲和,是因为互有人质,他的女儿在李傕处,李傕也有一个女儿在他这里。 如果翻脸,那个女儿必死无疑。 女儿的生死只是一方面,重点是他现在实力削弱严重,根本打不赢。 所以,只能忍。 “那你说,怎么才能弄死他?” “如实汇报,要军械,要粮食。”谢广微微一笑。“杨定的大营这么难打,不多要点军械和粮食怎么行?最好再让他多派一点精锐来攻,比如飞熊军。” 郭汜眉梢轻扬,眼中闪过一丝狞厉。 “就这么办。敢骗老子,老子就让他断子绝孙。反正天子不肯赦免他,迟早要族灭,不如将这功劳让给我们。” 两人相视大笑。 —— 李傕咂了咂嘴,将郭汜的军报轻飘飘地丢在案上。 郭汜的小心思,几乎明明白白的写在字里行间。 该来的终究要来。 贾文和,算你狠! 想到贾诩,李傕就恨得牙痒痒。 他有种感觉,贾诩要借他的人头向小皇帝示好,不管他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贾诩的算计。 就像当初那两个游骑,不管他杀不杀,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他的人头没那么容易拿。 李傕冷笑了两声,命人去叫儿子李式。 李式来得很快,眼圈有点发黑,精神萎靡不振。向李傕行礼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阿式,贪色要有节制。”李傕淡淡地说道。 李式尴尬地笑了两声,岔开了话题。“阿爹,这么早叫我来,有急事?” “杨定依华山立阵,郭汜力不从心,你率领飞熊军去帮帮他。” 李式面色微变。“阿爹,飞熊军是骑兵,不适合攻阵啊。这是不是……” “这句话,你去对郭汜说。”李傕嘿嘿笑了两声。“他要粮食,我就给他粮食。他要军械,我就给他军械。他要飞熊军,我就给他飞熊军。我倒想看看,他还想要什么,敢不敢要我的人头?” 李式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李傕。 李傕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西凉人大多有勇无谋,难得出了一个智者贾诩,却一心想归顺朝廷,反过来算计西凉人。 “到了那里后,你把这些话对郭汜说,看他如何回答。” 李式应了,转身出帐。 “少睡点关东女人。”李傕大声说道。“若是没死在郭汜的矛下,先死在关东女人的肚皮上,丢老子的脸,小心老子揭你的皮。” 李式在帐门外愣了片刻,臊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李傕坐在帐中,听得脚步声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又倒了一杯,命人去叫几个弟弟、侄子,准备大举进军。 没过一会儿,帐外有脚步声响起,随即帐门被人掀开。 李傕抬起头,还没看清是谁,来人大步走到李傕面前,夺过李傕手中的酒壶,一脚踹翻了案几,又将酒壶砸在李傕的头上。 “啪!”酒壶碎裂,酒液洒了李傕一身。 “你……”李傕气得一跃而起,伸手拔出腰间长刀,刀光一闪,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你杀啊!”来人毫无惧色,梗着脖子,怒视着李傕。 李傕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妻子胡氏,不禁气沮。他还刀入鞘,抹去脸上的酒水,讪讪地笑道:“你这是做甚?我好好的喝酒,帐里又没其他人,不信你搜。” “我才懒得管你有没有人。”胡氏气得胸口成伏。“我就问你,明知郭多不是东西,你为甚还要派阿式去?万一他被郭多害了,我是你偿命,还是找郭多偿命?” 李傕恍然大悟,知道妻子护犊的脾气又犯了,连忙将妻子让到正席,耐心解说。 “夫人,你有所不知。郭多在新丰吃了亏,现在手下就没几个人,根本不是阿式的对手。只要阿式自己小心些,郭多伤不了他。若是他胆大些,倒是有机会宰了郭多。这种事,我不适合出面,又不放心别人,自然由阿式去做最好,立了功,将来才好继承我的人马嘛。届时纵使别人有意见,我训斥阿式几句,也就过去了,谁会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胡氏听了,将信将疑。“你当真如此想?” “那当然,阿式是你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的人马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 胡氏转怒为喜,随即又道:“虽说如此,却还是有些急了。你正当壮年,阿式又年少,万一……” “时间不等人。”李傕扬扬手,打断了胡氏。“有人要我父子的命。” “谁?”胡氏登时变了脸。 “贾诩,郭多,还有那个小皇帝。”李傕叹息道:“放眼看去,全是敌人,数不胜数。夫人,要想活下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我们父子兄弟齐心协力,杀出一条血路。若能抓住小皇帝,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们就退出关中,回凉州去。中原虽好,不是家乡。” 李傕张开双臂,转着圈,吟唱起来。“草原青青,雪山莽莽。大河万里,野草孤狼……” 胡氏蛾眉紧蹙,没好气的打断了李傕。“闭嘴!大敌当前,作此悲凉之曲,算什么汉子。打起精神来,和他们打一场。若是败了,再走不迟。” “什么败了?”胡封推帐而入,见胡氏亦在,不禁一愣。“姑母,你说什么呢?” “阿封,有人要杀你姑父,你待如何?” 胡封一听,立刻瞪圆双眼。“谁敢杀大司马?我第一个不答应。” 话音未落,李维也走了进来。“谁这么大胆,敢杀大司马?咦,嫂嫂也在啊。” 第55章 贾诩的复仇 西凉诸将中,多以兄弟子侄为将,李傕最为明显。 从兄弟李桓、李应、李维,从子李利、李暹、李进,外甥胡封,都是军中偏将、校尉,再加上统领飞熊军的亲儿子李式,再加上一些其他亲朋,十几个人,牢牢掌握着麾下人马。 这也是李傕能够最后胜出的关键。 他们已经牢牢的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使如此,李傕也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所有人。 除了亲儿子李式,他不敢完全相信任何人。 贾诩说只诛首恶,不及其余。谁知道他这几个从兄弟、从子会不会砍了他的首级去邀功? 生死面前,唯至亲可信。 “杨定依山列阵,郭汜殆战,不肯进攻,反要我送粮送军械,还要飞熊军增援。”李傕将前方的战况简要地说了一遍。“你们如何看?” 李桓等人一听就炸了,大骂郭汜不按好心,甚至有人说郭汜有通敌之嫌,应该直接击杀。 理由很简单,飞熊军是骑兵,如何能攻阵,而且是依握山势而立的阵地? 郭汜一定是和杨定串通好了,诱飞熊军前去,设伏击杀。 胡氏顿时急了,催促着李傕改变成命,别让李式冒险。 李傕很不耐烦。“阿式如果这么蠢,早就死在战场上了,何必等到今天。” 胡氏不依,揪着李傕的衣领,逼他下令。 胡封站了起来,主动请令。“姑父,姑母,不如我陪阿式走一趟。若郭汜真敢让飞熊军攻阵,必是通敌,我与阿式联手,击杀了他便是。” 胡封的父亲是胡氏的弟弟,母亲是李傕的妹妹,亲上加亲,在营中地位仅次于李式。 见自家侄儿请战,胡氏很有面子,欣然同意。 李傕也不反应,随即命胡封率本部协助李式,一起去增援郭汜,看他玩什么花样。 然后,李傕又命李桓、李利率部押送粮食、军械,紧随李式、胡封之后,随时准备增援。这些粮食、军械送到华阴以后,分批交给郭汜,不给他反噬的机会。 李桓、李利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其他人与李傕一起,率领大军,赶往华阴。 —— 李式、胡封赶到华阴,第一时间派人向郭汜通报,却不主动去见郭汜。 郭汜收到消息,暗自叫苦。 看李式、胡封这架势,李傕十有八九是起了疑心。李式、胡封想进攻的不是杨定,而是他郭汜。 他找来谢广商议,谢广却很从容。 “将军进攻董承,由李式、胡封监视杨定、杨奉。” 郭汜一头雾水。“为甚?” “小皇帝以董承、杨奉为左右翼,董承实力最弱,只要能击破他的阵地,小皇帝左翼被斩断,就只剩下南北军守护御营。南北军都是些纨绔子弟、中原废物,哪能挡得住将军?倒是杨奉,悍勇过人,由李式的飞熊军监视,最合适不过。” 谢广笑了两声,又道:“杨奉曾是李傕部将,谋刺李傕不成,这才转投了小皇帝。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你说李式那小犊子会不会一时按捺不住,抢在我们前面与杨奉开打?” 郭汜恍然,不禁放声大笑。 “老谢,你太阴了。给你取个字吧,就叫谢文和。” 谢广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将军,我这点小聪明,哪能和贾先生相提并论。这一切,只怕早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连这都算得到?”郭汜也笑不出来了。 谢广点点头。“李傕做得太过份了。不仅对朝廷不敬,滥杀无辜,还对西凉人大开杀戒。李蒙、王方都死在他的手里,那可是贾先生的乡党。李傕这么做,简直是羞辱贾先生。现在贾先生要他的命,也是人之常情。” 郭汜搓着手指,半天没说话。 诚如谢广所言,李傕的残忍不仅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所有人。他们用贾诩之计,掌握了朝廷,本来可以挟天子而号令天下,奈何李傕却杀红了眼,连自己人都杀。 樊稠、李蒙、王方都死在他的手里。 李蒙、王方都是武威姑臧人,一向敬重贾诩。李傕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杀了李蒙、王方,显然没把贾诩放在眼里。 天子一离开长安,贾诩就辞别了李傕,转投段煨,显然早有去意。如今投了天子,要用李傕的首级向天子示忠,一举两得,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么一来,郭汜就难做了。 “他会怎么安排我?”郭汜问道,眼神不安。 “攻下董承大营后,将军或许就可以知道答案。” 郭汜看着谢广,神情茫然。 “拿下董承大营,天子危急,将军进,则朝廷危。将军退,则朝廷安。贾先生既然依附朝廷,效忠天子,除了与将军讲和,还有其他选择吗?” “若拿不下董承大营呢?” “若拿不下董承大营,就算贾先生不要将军的首级,李傕也不会放过将军。” 郭汜的头更疼了。 前有狼,后有虎,只有拼命向前一条路了。 郭汜随即派谢广到李式的大营,向李式、胡封传达了作战方案。 听说自己毋须强攻杨定的大营,只需要为郭汜守住侧翼,阻击杨定、杨奉,李式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让一兵一卒骚扰郭汜。 为表诚意,李式向谢广移交了一批粮食和军械。 谢广回到大营后,郭汜随即下令移营,并召集重将,悬以重赏,先破董承大营者,赏钱百万,关东女子五人。 郭汜话音刚落,大帐里就沸腾了,诸将兴奋的互相击掌。 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将领也知道,只有武力没出路,读书才能成为人上人。否则纵使能成为凉州三明一类的名将,也无法得到关东人的尊重,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在他们的语境中,关东女子可不是普通的关东女子,而是特指出身关东大族的女子。这些女子通常不仅相貌出众,而且知书达礼,纳为妻妾后不仅有面子,还能为女子提供更好的教育。 即使是在关东,这样的女子也是万里挑一。 对这些大多出身卑微,为了生计,不得不做马贼的人来说,能得到一个都是宝贝,更何况是五个? 至于董承,那就是个无能之辈,不堪一击,手到擒来。 第56章 做秀(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再来一次。”刘协扬扬手。“这次结束就吃饭。” “唯!”王昌和另一个虎贲侍郎应了一声,向山坡下跑去。 转身的那一刻,两人同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这一段长约百步的上坡路,他们已经跑了十几趟,两条腿沉得像铅,却不敢有任何意见。 因为天子之前也跟着跑,只是他的身体太弱,第三次就被淘汰了。 他们俩是坚持到最后的两人。 这一趟跑得比任何一次都辛苦,每一步都是煎熬。 跑到终点时,他们已经站不稳了,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或者干脆躺在地上。 “现在让你们攻击他们,有胜算吗?”刘协对两个挤在一起的少年士卒说道。 两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走上前,一个举刀持盾在前,一个持矛在后,先向王昌发起了攻击。若在平时,王昌根本不会把这两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体力消耗殆尽,虽然极力举起了手里的盾,脚却怎么迈不出去。 两个少年互相配合,轻而易举的赢了他们,用战刀象征性的抹过他们的脖子。 “陛下,很轻松呢。”一个少年得意地说道。 刘协转身,看着一群身形瘦弱的士卒说道:“你们看,就算是再强壮的人,连续爬上十来次这样的山坡,就会累得连一个孩子都对付不了。你们都是成年人,只要心不慌,手不软,一定能应付的。” 士卒们连连点头,信心满满。 这些都是从董承军中挑出来的弱者,董承原本安排他们去做一些搬运军械、伤员之类的工作,但刘协觉得董承的兵力太少,要尽可能将每一个人士卒都用起来,特地安排了这么一场演示。 要让他们上阵杀敌,第一步就是去除他们对西凉兵的恐惧。 一开始,王昌等人几乎能以一敌十,轻松击败这些瘦弱的士卒,可是让他们跑上几次之后,还能轻松取胜的就不到一半。十次以后,就连最瘦弱的少年兵,也能击败最强的王昌。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去除了恐惧,看到了复仇的希望。 他们之所以被挑出来,是因为他们都有亲人被西凉人杀害、家园被西凉人烧毁的惨痛经历。如果给他们报仇的机会,绝大多数人都愿意试一试。 刘协向他们保证,只是让他们做预备队,给主力一个补充体力的机会,不会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这样的事对于很多将领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既能消耗对方的体力,又能减少粮食消耗。换董承来说,是没人会相信的,但刘协是皇帝,金口玉言。他的亲口承诺还有一定的公信力。 “你们辛苦了,去吃饭吧。”刘协对王昌等人说道:“一人加一升酒,多休息半个时辰。” 刚刚还累得像死狗一样的王昌等人顿时满血复活,一跃而起,大声致谢,争先恐后地向吃饭的大营奔去。 那些偷懒怕累,不肯参加演练的虎贲侍郎们互相看看,眼红不已。 多休息半个时辰没什么,一升酒可太难得了。跟着陛下吃了几天的麦饭,嘴里能淡出鸟来。如果能喝上几口酒,那多舒坦啊。 可惜,这个机会错过了。 “陛下,该用膳了。”董宛提醒道。 “朕不急,等他们都吃完,朕再吃不迟。” 董宛“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自从刘协到营中,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惯,不仅与普通将士一起吃粗糙的麦饭,还要最后一个吃。只要有一个将士还没吃,他就不肯吃。 身为贵人,董宛也只能陪着,一边看着将士们吃饭,一边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想着麦饭滑过嗓子时的难受,犹豫着要不要申请回御营去。 御营虽然每天只有一顿饭,毕竟要精细些,不至于如此难以下咽。 刘协看在眼里,也有些不忍,却只能装没看见。 要想得到将士们的拥护,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全力以赴,他不得不以身作则。 就算是做秀,也要将这场秀坚持到底。 这关系到他能不能在军中站稳脚跟,能不能重树朝廷的尊严,能不能让所有人——包括贾诩——相信他是天命之子、中兴之主。 不成功,便成仁。 “陛下,你看。”王越突然伸手一指远处,低声叫道。 刘协转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两名骑兵狂奔而来,战马四蹄腾空,拉起两道烟尘。 不一会儿,骑兵奔到坡下,没等战马停稳,他们就跳下马,向前冲了几步,一人扑倒在黄土中,挣扎了几下都没爬起来,另一人跌跌撞撞地奔上山坡。 “陛下……”骑兵气喘吁吁,伸手指着远处。“飞……飞熊军来了。” “总共多少人马?” “骑兵两千余,步卒三千左右,统兵的将领都姓李,是不是李式,尚不清楚。” 刘协点点头,命人铺开地图。骑兵在地图上指明飞熊军的位置,与郭汜的大营相隔十里左右。 “接敌了吗?” “没有,我等谨记陛下吩咐,尽可能不与他们接触。”骑兵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被汗水沾湿的黄土被拉出一道杠。“他们远远射过几箭,不过我们都有铁甲防身,不碍事。” “好,去吃点东西。” “唯!”骑兵兴奋地应了一声,与刚刚爬上山坡的伙伴一道,去吃东西。 刘协规定,斥候的体力消耗大,每次得到有用的信息,就可以额外得到一份食物。如果得到重要的信息,还可以给家人挣一份赏赐,通常是一碗麦饭。 没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道食物的珍贵,这些人大多体验过挨饿,有的人甚至吃过人,或者险些被人吃,非常珍惜这样的机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消息。 为此,刘协不得不再三吩咐他们,不得过于接近西凉军的大营,更不要轻易与西凉游骑接触,以否不必要的伤亡。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为了得到有用的信息而冒险,几乎每天都会有伤亡报告。 但没人报怨,这都是他们自愿的。 从中午到晚上,先后有十几道的消息传来,气氛渐渐紧张。 刘协下令,各营演习结束,全军转为实战状态。 第57章 人菜瘾大 一灯如豆。 刘协与董承对面而坐,董宛靠在一旁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刘协看着地图,脑子里回忆着实际地形和负责的都尉、司马的性格、优劣,甚至包括直接指挥战斗的曲军侯,预估临战时他们可能的反应,以及该如何调度才能避免溃败。 郭汜与李傕扯皮的这几天,他可没闲着,用心记下了董承麾下曲军侯以上的所有将领,还包括一部分队率、屯长,甚至认识了不少普通士卒。 韩非子说,猛将必发乎卒伍。 他虽然没有发现徐晃那样的猛将,却恶补了不少基本常识。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良民,他对冷兵器战争没什么概念,大多数印象都来自于影视剧。 然而,众所周知,影视剧的冷兵器战争大多不靠谱,包括以制作精良著称的央视版《三国演义》在内。 比如,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绝对是传奇战绩,不管关羽有没有诛文丑,仅凭斩颜良这一项,他就是三国时代数一数二的猛将兄。 相比之下,号称三国第一猛将的吕布却没能临阵斩将郭汜,只是伤了郭汜而已。 他原本以为,自己应该苦练武艺,以便将来亲临战阵。 后来才知道,别说是他这样的一军统帅,就连统领五百人的都尉都不会轻易到一线参战,更多的是在后面指挥,身边还有五十名全副武装的亲卫保证安全。 与普通将士打成一片,不仅弥补了常识,也让他获得了将士们的信任,更极大的激励了士气。 如今的董承部士气如虹,斗志昂扬,已经可以和郭汜一战。 董承本人也这么想,话里话外的暗示刘协,不用刘协亲自出手,他可以代劳,有足够的把握击退郭汜,守住阵地。 刘协没理他。 董承忠诚无虞,能力堪忧,他绝不会让董承首战。 首战关系到军心士气,非胜不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陛下毋须多虑,此战必胜。”董承幽幽说道,眼巴巴地看着刘协。 刘协抬起头。“阿舅,此战过后,我打算转你为执金吾,你意下如何?” 董承眼神闪烁。 执金吾是九卿之一,负责皇城巡逻。眼下没有皇城,执金吾就是一个虚名,连麾下的缇骑和执戟都被并入卫尉麾下了。 但现任执金吾是皇后之父伏完。 如果能压伏完一头,他不反对。 “陛下打算将伏君调任何职?” “他本是书生,不知兵,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不适合担任执金吾。”刘协打量着董承,咧嘴一笑。“阿舅知兵,又是国戚,我信得过你。” 董承眉梢轻扬,心里美滋滋的,却还是有点不甘心。 “可惜臣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可言。” “还有什么功劳比救驾更大?”刘协放下手中的笔。“若无阿舅,我岂能从新丰学舍全身而退。阿舅为执金吾,名至实归。你已经击败过郭汜一次,再多一次并无意义,万一打得不好,反倒惹人非议。” 董承哈哈一笑,欣慰地点点头。 天子说得有理,而且是真心为他着想。 毕竟是自己人。 “就依陛下。”董承大包大揽。“臣为陛下掠阵,若有不谐,臣愿以身捍卫陛下。” 刘协点头答应。 对付这种人菜瘾大的,他有足够的经验。 反倒是贾诩那种老狐狸,必须小心应付,不能被他的表面文章骗了。 “阿舅,有一件事……”刘协皱着眉,叹了一口气。“我现在不知如何应付。” “陛下,你说。”董承拍着胸脯说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郭汜围而不攻,杨定部的粮食很快就要耗尽。如何才能将第二批粮食送进去,我一直没有找到稳妥的办法。” 董承忽然觉得刚才拍得有点重,胸口有点闷,喘不上气来。 主动出击,打破郭汜的阻截,将粮食送到杨定的大营里去,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而是一个可能要命的任务。 更要命的是,李式率领的飞熊军已经赶到华阴,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那可是真正的精锐,董承想不出有谁能够承受飞熊军的连番冲击。 “这……郭汜也就罢了,飞熊军可不是易与的,陛下当三思而行。”董承呐呐地说道。 刘协苦笑。 他是真的头疼。 挑起李傕与郭汜内讧是好事,但飞熊军这么快就到达战场,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李式可能很弱,但飞熊军却是真的强,他目前还找不到能和飞熊军正面硬撼的骑兵。 “如果吕布在,就好了。”刘协说道。 董承附和地点了点头。 论骑兵之强,也许只有并州骑兵能和凉州骑兵对抗。 可惜吕布不在这里,他去了徐州,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早点睡吧。”刘协起身。“我回一趟御营。” 董承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告辞。 刘协又坐了片刻,起身叫来王越,让他叫起其他人,回御营一趟。 —— 御营很安静。 每天只能吃一顿,而且只有麦饭,没有一丝荤腥,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早点休息,尽可能减少消耗。 刘协走进御营里,除了巡逻的士卒,看不到一个人,绝大多数帐篷里都是漆黑一片,有人说梦话,有人翻身,还有孩子被饿醒了,正在哭闹。 刘协尽可能的放慢脚步,快速通过,免得惊动其他人。 贾诩的帐篷还亮着灯,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映在帐篷上。 刘协挥手示意王越等人站得远些,轻轻咳嗽了一声。 “先生,你睡了吗?” “陛下?” “是朕。” 帐中一阵轻响,帐门掀开,露出贾诩清瘦的面容。他看了刘协一眼,拱手施礼。 “陛下,请。” 刘协进了帐,环顾四周,见案上一灯一书,还有一杯清水。 “先生在读书?” “《老子想尔注》。”贾诩走过去,将书简翻了过来,递给刘协。“战场上捡来的,颇有新意,一直留在身边。陛下有空闲,不妨一读。” 刘协接过书简,大致扫了一眼。 他知道《老子想尔注》,也知道《老子想尔注》是五斗道推崇的经典,只是没想到贾诩会读这样的东西。不过也可以理解,贾诩好阴谋,这本来就是道家的看家本领。 第58章 夜谈 “这应该是五斗米道的经典吧,先生也奉道?”刘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道术本一体,只是术易显而道难见罢了。”贾诩苦笑。他请刘协入座,又取过一张席,靠在案边。“陛下深夜回营,是有事有垂询?” 刘协也没掩饰,把自己面临的困境说了一遍。 郭汜进攻在即,董承的大营能不能守住,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可是相比于防守的阵地战,他更头疼如何给杨定送第二批粮。 “飞熊军在侧,送粮的风险大增,不能不有所准备。” 贾诩也有点意外。“李傕派来了飞熊军?” 刘协同样意外。“先生……没料到?” 贾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哑然失笑。“陛下,臣应当料到吗?” 刘协没吭声,只是盯着贾诩多看了两眼。 他的确以为这是贾诩计划之中的事。 不是说算无遗策吗? 贾诩这副无辜的表情,是演戏,还是无奈? 贾诩收回目光,出了一会儿神。“陛下对张良、陈平如何看?” 刘协虽然不明白贾诩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提起张良和陈平,却想起一件事。 凉州的另一个谋士阎忠,也可以算是贾诩的伯乐之一,对贾诩的评价便是良平之奇。 阎忠在历史上留名,除了这件事,就是劝皇甫嵩造反,却被皇甫嵩拒绝了。 奇怪的是,当阎忠自己有造反的机会时,他却拒绝与韩遂、马腾合作,愤懑而死。 贾诩此刻提起张良、陈平,或许与阎忠对他的评价有关? 刘协不明白,决定藏拙。以他的人生经历,知道这时候大多不需要自己回答,耐心倾听就行了。 “张良与陈平并为高祖智囊,但两人的身后名却大不相同。人人皆谓张良为神仙,却谓陈平为阴谋家。就连陈平也说自己多阴谋,道家之所禁,难以善终。” 贾诩抬头看着刘协,嘴角噙着苦涩的浅笑。 “可是有谁相信,陈平并非天生阴谋家,他也想如张良一样行大道,用阳谋,奈何身份悬殊,他只能行小术,用阴谋。” 刘协静静地看着贾诩。 他从贾诩对陈平的感慨中听到了同情,感受到了他想为张良,却不得不为陈平的无奈,却还是不知道贾诩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提起张良、陈平。 贾诩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时,神情已然平静下来。 “道为经,大河虽千回百转,终将归海,是以大道可知。术为纬,涓滴细流,漏痕露迹,朝生夕死,难以预计。故圣人以道治国,求其鸿远,而以术济急,求其见效。” 这下子,刘协明白了。 贾诩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他用计离间李傕、郭傕不假,但他无法预知李傕、郭汜的每一个反应。 比如李傕派李式率领飞熊军前来增援。 “陛下当初承诺送粮,却不是死诺。”贾诩又取了一只碗,为刘协倒了半碗水。“杨定曾与李傕共事,自然清楚飞熊军的战力。陛下纵使不能兑现诺言,想来他也能理解陛下难处。” “那……就由着杨定投降?” “杨定降了,有利无弊。一来他与李傕有仇,只能与郭汜结盟。如此,则李傕必然要花更多的心思去防备他们。二来可以增加李傕、郭汜的军粮消耗。李傕军粮不济,要么退走,要么急攻。” 贾诩捻了捻手指,又沉吟道:“要说麻烦,只在于杨侍郎。不过他是华阴人,熟悉地形,再不济,退守华山深处,也能支持一段时间,当无性命之忧。”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隐隐不安。 贾诩的分析没错,纵使杨定降了也未必是坏事,反倒可能是好事。 但,这是贾诩的真心话吗? 刘协反复权衡了一会,还是拿不定主意,决定暂时搁置这个问题。 他和杨定的约定还有两三天,可以再考虑考虑。 “多谢先生点拨。”刘协微微欠身致意。 贾诩躬身还礼。“这是臣应尽之职。” “先生能为我说说飞熊军,以及统领飞熊军的李式吗?” “当然可以。”贾诩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地说道:“飞熊军原本是董卓的部曲,既有汉人、羌人,也有北边杂胡。之所以取飞熊为号,一是因为凉州汉羌信奉熊,二是董卓本人敬重姜尚。” “至于李式……”贾诩笑了笑。“他是李傕与正妻胡氏所生嫡子,极为胡氏宠爱,故能弱冠统领飞熊军。天资不算差,却没经历过生死,统领飞熊军这样的虎狼之师未免力不从心。” 刘协不解。“李傕这些年无日不战,李式统领飞熊军,却没经历过生死?” “董卓诸将中,李傕实力最强,又有计谋,一般不会出动飞熊军。且飞熊军名声在外,对手往往看到飞熊军的战旗就心生怯意,主动退却,不会舍命相搏。” 刘协恍然,随即又问道:“凉州出精骑,除了飞熊军外,凉州还有哪些精锐骑兵?” 贾诩摇摇头。“凉州出良马,骑兵很多,但精骑难得。董卓征战一生,耗尽家财,才攒得飞熊军两千余人,号称三千。这些年在中原征讨,损失不少,却得不到补充,实则不过千余人。” “凉州精骑这么少?” 贾诩笑了,摆摆手,示意刘协不必惊讶。 “所谓精锐,不仅要有数以千计的百战之士,还要有令行禁止的纪律。凉州人多胡风,寡气节,逐利而生,百战之士数不胜数,能够令行禁止的却屈指可数。飞熊军之所以能成为董卓的部曲,是因为董卓是万里挑一的勇士,威镇西凉,又与战士同富贵,共甘苦,这才能收服其心,得其死力。” 刘协看了贾诩一眼,欲言又止。 贾诩的确有为董卓正名的意思,但他说的是事实。 作为一个武人,能在凉州混迹这么多年,最终成为凉州武人的领袖,董卓自有他的个人魅力。 至于这个魅力是不是符合主流的道德观念,那不是董卓能够解决的。 凉州人的道德,本就与中原人的道德不同。 “那……先生有术可破飞熊军否?”刘协试探着问道。 贾诩眼神闪烁了片刻。“陛下可召回吕布,以吕布飞将之名,及其勇力,或许有三分机会。” 第59章 上善若水(凌铃灵陵打赏加更) 刘协大受打击。 贾诩这话看似委婉,其实直指要害。 陛下,你死了这条心吧。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刘协随手拿起那卷《老子想尔注》,看了两行字,正好是“圣人治,虚其心,实其腹”一段,刘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下面用小字写的注解。 心者,规也,中有吉凶善恶。腹者,道囊,气常欲实。心为凶恶,道去囊空。空者邪入,便煞人。虚去心中凶恶,道来归之,腹则实矣。 “先生觉得此书如何?” “神仙家言,牵强附会处甚多,偶有一二得处。” “是道是术?” “道多为小道,术多为巫术。”贾诩淡淡地说道:“如果勤念五千言便能治病救人,置本草、灵枢、素问于何地?细说起来,这部书倒是对素问多有发挥,奈何落了下乘。陛下若读,当有所警戒,不可轻信尽信。” “那以先生之言,当以何道治天下?” 贾诩不假思索,一字一句地说道:“自然是儒门正道。” 刹那之间,刘协有种错觉,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鬼才贾诩,而是老臣杨彪。 “我明白了。”刘协笑了起来。“先生欲为张良,不甘为陈平。” 贾诩眼神闪烁,低下了头,凝视着手中的水杯。 杯中水波荡漾。 刘协起身,向帐外走去。贾诩起身相送,走到帐门口,刘协又停住了,转身看着贾诩。 “朕倒是觉得,陈平固然未能成为张良,张良也不能成为陈平。陈平不能成为张良,是因为世人偏见。张良不能成为陈平,却是天赋所限。” “陛下?” 刘协摇摇手指。“张良曾辅佐韩王成,志在复国,但他失败了。他若是真知大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先生,你着相了。” 说完,刘协挥挥手,向御帐走去。 贾诩拱着手,看着刘协步履匆匆的背影,品味着刘协刚刚说的话,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阎君,你错了,大汉天命未绝。” —— 刘协示意守帐的卫士和宫女不要声张,掀开帐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御帐。 伏寿已经睡了,抱着被子,枕边有一卷竹简。 刘协拨亮灯,借着灯光看了一眼,竟是一卷《太平经》,不由得多看了伏寿一眼。 以伏寿的家庭背景,能放下身份,去读《太平经》这样的书,也算是不容易。 “陛……陛下?”伏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见是刘协,连忙起身行礼。 衣襟敞开,露出浑圆的肩膀,白玉一般。 刘协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伏寿很快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连忙拉好,等她抬起头,看到刘协的眼神,又后悔不迭,却不好意思再将衣襟解开。 “陛下……何时归帐?臣妾……命人准备洗漱……” “你不用折腾,朕待会儿还要走。”刘协按住了她,将她塞回被子里。初冬的天气很凉,一会儿功夫,伏寿的手就冰凉的。“朕是有事来请教贾先生,顺便来看看皇后。” “谢陛下挂怀,臣妾无恙。”伏寿拉起被角,轻声说道。她看了一眼刘协手里的《太平经》,又道:“这几日教授营中小儿读书,他们读不惯圣人经典,倒是对《太平经》中的字句多有提及,臣妾便借来看看,不想一时疲倦,竟睡着了。” “你亲自授受营中小儿读书?”刘协又看了伏寿一眼。 “陛下率其父兄征战,臣妾不能像董贵人一样陪伴在陛下身边,只好教几个小儿读书,略尽绵薄之力。”伏寿眼睛亮了起来。“那些百姓的孩子虽目不识丁,却见多识广,且生性质朴,很有趣的。” 刘协嘴角微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估计,伏寿教的这几个孩子应该是伏完挑选出来的。他天天与董承营中将士厮混在一起,知道他们是什么素质,也大致能猜到他们的子女会是什么样子,更亲眼见识过那些小子是如何对待董宛的。 见多识广也许没错,生性质朴?恐怕未必。 “皇后能与庶民接近,多多了解民生艰难,也是好事。” “嗯,臣妾一定努力,为陛下分忧。” 刘协掖好被角,又轻轻拍了拍伏寿的脸颊。“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等击退李傕、郭汜,朕再听你的见闻。” “唯!”伏寿眼中闪过一缕失望。“陛下……不在帐中住?” “军情紧急,朕还要回去筹备战事。” “陛下辛苦了,臣妾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伏寿红了眼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刘协用手绢拭去伏寿眼角的泪水,又轻刮她的鼻子。“别哭,眼睛肿了,别人还以为你半夜饿哭的。” 伏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将脸藏进了被子。 被子里应景的传来“咕咕”的腹鸣声。 刘协心疼的叹了一口气。“皇后,委屈你了。再坚持几日,等朕胜了这一战,一定请你吃顿大餐。” “臣妾预祝陛下大捷。”伏寿藏在被子里,闷闷的说道。 刘协起身,离身出帐。 站在帐门口,他四处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唐姬住的小帐,不由自主的多停了片刻。 说来也巧,帐门微动,打开了一条缝。 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刘协有种奇怪的感觉,唐姬应该就在帐门外看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向小帐走去。还没走到帐前,帐门掀开,唐姬从里面走了出来,欠身施礼。 “臣妾见过陛下。” “嫂嫂还没休息?”刘协停住脚步,打量了唐姬一眼。 唐姬裹着一件旧氅,看不清里面的空着,只是从旧氅的下缘看到一截扫地的裤脚。月色昏暗,也看不清是什么裤子,也看不清脚。 “睡得不太安稳,听到脚步声,估计是陛下回来了,特来请见。” “嫂嫂有事?” “臣妾晚间听说,飞熊军到了华阴?” “是的。” “臣妾失陷李傕军中时,曾见过李式数面。此子虽年少,却好色无度,尤其痴迷三四十岁的关东女子,常到被俘的关东女子中挑选。” 刘协愣住了。 李式痴迷关东女子,这能理解。痴迷三四十岁的关东女子,这又是哪一出? 见刘协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唐姬有点不自在,轻咳了两声。 刘协回过神来,却依然不解。 “嫂嫂,那……又如何?” 第60章 小道消息 唐姬诧异地看了刘协两眼,忽然反应过来了。刘协虽然聪慧,但他太年轻了,不懂男女之事,自然也不理解她刚才提供的这个信息。 “陛下,李式年方弱冠,乃是少阳。三四十岁的女子为老阴。老阴配少阳,本对少阳不利。那些女子为求活命,屈意奉承,李式索求无度,岂能不伤?” “哦……”刘协如梦初醒,抚掌而笑。“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这李式只怕早就被吸成一张皮囊……” 刘协刚打算向唐姬致谢,却发现唐姬面容古怪。“嫂嫂,怎么了?” 唐姬幽幽说道:“陛下与营中将士亲近,自是好事,此类俚语却不宜多学,堕了朝廷威严。” 刘协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个窑洞,转身就想走。 “陛下留步!” “我还没走呢。”刘协瞬间又将身子扭了回来。 唐姬无语,眼睛看向别处,脸颊抽搐,心中涌起一阵愤怒。 董承营中的浪荡子们真是该杀,生生将知书守礼的天子带坏了。 “嫂嫂?”见唐姬半天不说话,刘协不得不提醒她。 “呃……”唐姬忍着不悦,语速很快地说道:“李傕为人粗俗,不读书,偏听巫觋鬼神之言。李式受其影响,尤信鬼神。” 刘协听得认真,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唐姬。 唐姬不自在的挪开了眼神。“此外,李傕军中有不少将士原本是樊稠、李蒙等人的部下。樊稠素以勇悍著称,却在酒宴上被李傕的外甥胡封杀死,他的部下畏惧李傕残忍,不得不服。一旦有机会,他们未必不会为樊稠报仇。” 刘协灵光一闪。“等等,你说李傕的外甥姓胡?” “是啊,胡封不仅是李傕的外甥,还是李傕正妻胡氏的从子。” 刘协点点头,眼神瞥向贾诩的帐篷。 贾诩应该知道这些信息,但他一句也没提。 “陛下,贾先生……” 刘协想了想,轻声问道:“贾先生知道李式的事吗?” 唐姬略显犹豫。“臣妾不敢断言,这种恶习……应该不会广为人知吧。” 刘协觉得有理,没有再深究。 他也没打算什么事都依赖贾诩。 求人不如求己。 “那这胡封信鬼神吗?” “西凉人粗鄙少文,与羌胡杂居,大多都信鬼神吧。”唐姬嘴角轻摘,露出一丝不屑。 刘协又问了几句,这才与唐姬道别。 唐姬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值得进一步深挖,或许能找到击败飞熊军的办法。 看着刘协下了塬,唐姬转身回帐,掩好了帐门。 御帐的帐门轻轻一动,又恢复了平静。 不远处的小帐里,贾诩吹灭了灯,坐在案前,一时出神。 —— 刘协回到董承大营,董宛已经睡了。 裹着被子,睡得像只小猪,不时的叭唧嘴,发出满意的哼哼声。 十三岁的小姑娘,说是来侍寢,其实更多的是刘协照顾她。 洗漱完毕,刘协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钻进了被子。 董宛像是发现了目标的章鱼,立刻滚了过来,张开双手双脚,将刘协牢牢的抱住。 刘协苦着笑,小心翼翼地将被她掀开的被子重新盖好,手指滑过丝绸一边滑腻的手臂,一时心动,不由得多摸了两下,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反应,不由得暗骂自己禽兽。 然后将董宛小小的身体抱在怀中,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罗老师说得对,人生捷径都在刑法里。 然而,朕就是法。 这感觉真好。 —— 天刚麻麻亮,刘协就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 “陛下,陛下。”王越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来了。”刘协应了一声,小心地挣脱董宛的手臂,掀开被子,一眼看到董宛的裤子上有一片秽迹迹,再看看自己的小衣,不禁骂了一声。 他四处看了看,也没找到更换的衣服,只得套上外衣,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什么事?” “斥候来报,郭汜大营有移营的可能。此外,从昨天晚上开始,西凉军的游骑数量增加了,最近的摸到了大营前面,还留下了印记。” “什么印记?”刘协随口问道。 王越的脸色有点难看,吱唔着不肯说。 刘协也没有再问。在营里这么多天,他大概也清楚那些西凉游骑能干出什么事。 能做斥候、游骑的都是高手。艺高人胆大,难免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证明自己。 比如在离敌方阵地很近的地方撒泡尿、拉泡屎之类的。 胆子大的甚至在对方的射程之内,当着对方的面。 刘协本想让人加强警戒,别再让郭汜的斥候渗透到阵地前,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这是个示弱的好机会啊。 拉屎就拉屎,等你们进攻的时候,不是还由你们自己踩? 反正我又不打算出营。 “传诏,即日起,收缩斥候打探的范围,夜间斥候不得出营。即使对方斥候逼近大营,也不得出营接战,用弓弩逼退即可。” 王越应了一声,转身刚想走,又觉得不对劲,转身看着刘协。 “陛下,对方斥候逼近大营,也不得出战?” “没错。”刘协咧嘴而笑。“告诉各营校尉、司马,收起爪子,等着郭汜来,再迎头痛击。” 王越瞬间领悟,快步走了。 刘协走到塬边,叉着腰,看着塬下的平坦地面,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千上万的西凉军即将在此集结,为大汉的中兴献祭。 这是他为郭汜准备好的战场。 也是为大汉中兴准备的祭台。 千秋万代,由此战始。 正当刘协意气风发之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他回头一看,董宛穿着小衣从帐里奔了出来,难着双手,一脸惊恐地看着刘协,颤声道:“陛……陛下,我……臣妾……是不是……尿床了?” 刘协严肃地点点头。“是的,贵人,你不仅尿床了,还尿了朕一身。” “啊——”董宛惨叫一声,双手捂脸。 叫声嘎然而止,过了片刻,又一声惨叫响起,宛如裂帛。 看着飞奔而去的董宛,刘协很惭愧。 他本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力挽狂澜,匡扶大汉的雄主,现在却要一个不谙男女之事的小姑娘背黑锅。 情何以堪。 第61章 心中贼 吃早饭的时候,董宛没有露面,董承倒是来了,一脸惭愧,连连请罪。 十三岁还尿床也就罢了,将一个还尿床的女子送到天子身边做贵人,还尿湿了天子的衣服,这太丢脸了。 刘协也不想提这件事。 说了最新得到的消息,以及收缩阵地,示弱于敌的计划,刘协让董承做好交战的准备。 虽说他已经接管了兵权,是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董承却还要再扶最后一程。 事关重大。万一打败了,不得不找一个背锅侠,董承当仁不让。 尤其是要示弱诱敌的情况下。 考虑了一番后,刘协将夜里去见贾诩的事说了一遍,也说了唐姬提供的情况,向董承求证。 董承很惊讶。“李式还有这嗜好?” “阿舅也不知道?” 董承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好色,臣是知道的,却不知道他喜欢老女人。”他想了想,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臣明白了,这是胡氏宠坏了。这李式从小吃奶,七八岁了,还拱在胡氏怀里……” 见董承又开始莫名兴奋,刘协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董承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以阿舅之见,这李式离开了李傕的保护,控制得住飞熊军吗?还有,胡封杀了樊稠,他的部下中有没有樊稠的旧部,有没有可资利用的机会?” 董承翻了半天白眼,挤出一句话。“陛下,就算李式无能,飞熊军却是精锐骑兵,不可小觑。陛下既无骑兵与之对抗,又无吕布那般的猛将冲阵,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刘协没吭声。 他知道董承是老成之言。 李式虽弱,飞熊军却是精锐,弄险绝非上策,而且他也没那样的资本。 徐晃的武艺不错,却也没强到和吕布比肩的地步。 但他就是不甘心。 苦心造就的大好机会,就这么被实际只有一千多骑的飞熊军生生破坏了? 想想都窝火。 —— 郭汜披着大氅,眯着眼睛,看着从塬下一直延伸到塬上的阵地,最后看了一眼塬上董承的战旗,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废物,居然敢偷袭我,这次一定弄死他。” 一旁的谢广却没吭声,眉头拧成了疙瘩。 “咋了,老谢?”郭汜嘿嘿笑道:“不会是怂了吧?” 谢广举起马鞭。“这阵地……看着不对。” “有何不对?”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对。”谢广来回看了两遍,还是没看出什么不对,只得说道:“将军,不可大意。既然杨定都知道依山列阵,固守待援,董承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有准备又能如何?”郭汜不屑一顾。“你没听斥候营说么,他们昨晚摸到营前,营里的人都没察觉。我估摸着,董承一听我来,就龟缩到营里不敢出来了。这些关东人啊,不管读不读书,读多少书,都是废物。” 他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董承本就是靠裙带升的官。他若不是姓董,焉能活到现在。” 谢广没说话。 西凉诸将看不起董承并不是什么秘密,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把董承放在眼里。 但他总觉得不对劲,眼前的这个阵地虽中规中矩,并无出奇之处,但全军气势却有所不同。阵中各处的将士看起来很从容,感觉不到应有的紧张气氛。 这样的感觉,在杨定阵前有过,但杨定是有险可守,这才有底气,董承又凭什么? 沿着阵前看了一圈,直到渭水岸边,郭汜下了马,在渭水边洗了把脸。 蹲在渭水边,由着水滴沿着脸庞滑下,郭汜看着河对岸,发起了呆。 “将军,该回营了。”谢广提醒道。 大军正在扎营,他们主副将都来巡营,即使是面对董承这样的弱敌,也有些冒失。 “如果去年也有这么多水,那该多好。”郭汜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谢广诧异地看了郭汜一眼,随即反应过来,叹息着点头附和。 去年关中大乱,凉州诸将内讧,杀得血流成河,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旱导致欠收,粮食紧张。为了活下去,凉州诸将互相劫掠,矛盾激增,以致酿成惨祸。 “这是天意,非人力可为。” “那你说,这老天究竟是何意?”郭汜追问道:“半个月前的天象,当作何解?” 谢广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跟随郭汜多年,他对郭汜了解甚深。 从郭汜的疑问中,他听出了郭汜的不安,也听出了郭汜的犹豫,对即将开始的这一战,他并不像表现上的那样自信。 “将军担心甚?” “我们都是粗人,不懂天意、天象这么高深的事,但贾文和肯定知道。”郭汜转过身,盯着谢广的眼睛。“你说,贾文和依附天子,是不是因为天意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小皇帝?” 谢广刚想说话,郭汜又道:“这四五年来,贾文和游走于我西凉人和朝廷之间,两不得罪,眼看着朝廷前路断绝,他突然向小皇帝效忠,要说和天象无关,你信吗?我肯定是不信的。” 谢广苦笑。“那将军的意思是……” “如果天意有利于朝廷,贾文和又建议赦免除李傕以外的所有人,你说,我是否也在赦免之列?” “按理说……” “按理说,我虽不如李傕罪大恶极,却也相去不远。那次与李傕交锋,我部下的箭曾射破乘舆车帷。在新丰,我命高硕烧学宫,逼迫乘舆,这罪够杀几次头了吧?贾文和纵有面子,能为我求情?” “将军是说,贾文和有意离间将军与李傕?”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郭汜笑了两声,又道:“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谢广心领神会。“戴罪立功?” 郭汜无声地笑了。“朝廷太弱,虽有杨定、杨奉助阵,依然不是李傕的对手。可若是加上我,那就不一样了。老谢,你想想,有何办法既能让贾文和知道我的诚意,又不让李傕起疑?” 谢广想了一会。“办法倒是有,只是不知道朝廷有没有胆量出手。” “说来听听。” “飞熊军是军中精锐,李式一向眼高于顶,自以为霍骠姚再世。将军移营进攻董承,攻得急了,小皇帝必定调左翼的杨奉来救。届时,李式率飞熊军迎战,很可能立功心切,拒绝任何人的配合。如此一来……” 郭汜想了一会。“杨奉敢出战飞熊军?” “杨奉自恃武勇,也清楚李式的能力,若是知道李式孤立无援,未必不敢出战。”谢广笑道:“当然,如果杨奉不敢出战,那就证明他们和以前一样弱。将军大可放手进攻,拿下董承的阵地,再和小皇帝谈判不迟。” 第62章 恐惧(玄清竹打赏加更) 郭汜很嚣张,将大营扎在离阵地不足三里之处,仅留下交战的空间。 出了营门,便是进攻的阵地。 刘协站在塬上,看着西凉军在远处不慌不忙的立营,只安排了一些游骑在阵前游弋,心中忐忑。 一方面,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战斗能否如愿。照描画虎,能否见效。 另一方面,郭汜不急于进攻,杨定的粮食却一天天消耗,他找不到破解飞熊军威胁的好办法,无法将粮食送进去。 似乎只剩下听由杨定投降一个选择。 这在贾诩的计划之内,也算不上他失信,但他总觉得这样不妥。 除了明面上的那些理由,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是即将开始的大战预演,一会儿是突破飞熊军阻截的各种设想。 方案想了一个又一个,奈何都不靠谱。 在悬殊的实力面前,任何计划都和作死差不多。 老罗误我! 哪来的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陛下,那羌狗太嚣张了,臣去射杀了他。”一个虎贲侍郎按捺不住,主动请旨。 刘协也看到了逼到营前那个游骑。他没戴头盔,穿着一件皮袄,皮袄敞开,露出里面的两当铠,单腿盘坐在马鞍上,晃晃悠悠的来到营前,已经进入一射之地。 这个虎贲侍郎的弩射水平不弱,在这么近的距离,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命中。 “不急!”刘协强忍着烦躁。 他也想命人将这个狂妄的西凉游骑射杀在阵前,出一口恶气,但这与他示弱的总方针不符。 他就是要借这样的机会,让郭汜忘乎所以,在营中将士心里积蓄怒气,然后迎头痛击,完成第一战。 愤怒能让普通人忘记恐惧,成为英雄,理性时都是怂货、弱鸡。 正如刘协所料,随着那名游骑的不断逼近,愤怒的不仅仅是他身边的虎贲侍郎,营中的将士也开始鼓噪起来。临阵指挥的都尉、军侯很紧张,大声弹压,同时击鼓摇旗,向中军请示。 刘协召来徐晃,命他去传令,任何人不得出击,不得发一矢,守好阵地。 徐晃领命,安排一个什长,带着十名督战队员去了。 督战队是天子的象征,对普通士卒的威慑力远远超出本部将领,勉强摁住了愤怒的士卒。 这时,阵前游弋的羌人不知怎的下了马,摔了一跤,起来的时候手舞足蹈,看起来愤怒不已,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阵,跳上马,飞奔而去,却不是回营,而是向渭水奔去。 营中将士一阵狂笑,有人大声回骂,只是隔得太远,不知道他们骂了些什么。 刘协不明所以,等督战队回来报告,才知道那羌人下马时踩中了屎,然后摔了一跤,又正好扑在一堆屎上。 至于那屎是不是他自己拉的,那就不知道了。 “营外有这么多……”刘协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出那个粗俗的字眼。 他想起了嫂嫂唐姬痛惜的目光。 督战队的什长忍着笑。“少部分是西凉游骑所为,大部分是营中将士所,十倍于前。” 刘协恍然。 果然是以无限对无限。论战斗力,这些洛阳浪荡子是弱鸡。论起恶心人,这些人毫不逊色。为了给对手挖坑,不惜恶心自己。 —— 杨定背着手,在将台来上来回走动,如同困兽。 大营外,几名游骑驻马而望,手中的将旗上有一头张开血盆大口,挥舞熊掌的飞熊。 营门紧闭,一排排将士站在营栅后面,静静地看着一箭之外的游骑,看着他们手中的飞熊战旗,格外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 飞熊军就像身后的华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些嚣张的飞熊军游骑,没人敢大声说话,生怕惹怒了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哪怕身前在粗大的木栅,木栅前还有灌满了水的壕沟和削尖的木桩。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只怕他们看到飞熊军战旗的那一刻就会转身逃走。 飞熊军的赫赫威名是滚滚人头堆积起来的,就像董卓的影子,是不少西凉人儿时的噩梦。 董卓死了,他的阴影却徘徊不去。 “侍郎,陛下还能来吗?”杨定停住脚步,眼神惶急地看着杨修。 杨修心里也很慌。 他现在才知道,情绪是会感染的。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危险。 飞熊军战旗出现之后,当上自杨定,下至普通一卒,都开始陷入莫名的恐慌时,他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面对杨定的追问,他无法从容应对。 天子还会送粮来吗? 徐晃有没有遇到西凉游骑,是否安全地回到了御营,见到了陛下? 段煨还能提供足够的粮食吗? 一系列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打转,最后又归结为一个问题:面对飞熊军的威胁,谁能将粮食安全的送到大营? 答案是没有。 “将军,你要对陛下有信心。就算对陛下没信心,你难道对贾文和也没信心?”杨修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定,为此不惜表现出一丝轻蔑。 杨定的神情缓和了些。也不知道是陛下起了作用,还是贾诩起了作用。 “退一步讲,纵使陛下忙于应战郭汜,无法分身,以致将军降了,将军也无罪。这是陛下亲口说的,你也不信?” 杨定拽着胡须,嘴唇嚅动了两下,看向远处的眼神有些复杂。 不用杨修提醒,他也知道,投降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 早知如此,还不如投降郭汜,至少和郭汜还有结盟的可能。 投降李式算怎么回事,这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将军,你要对陛下有信心。”杨修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拼命给杨定打气。 他倒不是怕杨定投降,他是怕杨定将他绑起来,送给李傕当见面礼。 西凉人叛服不定,朝秦暮楚,无伤大雅。 他却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孙,投降李傕算怎么回事?一旦成真,就是洗不掉的污点,以后的仕途必然受到影响,甚至可能因此不能位至三公。 对于其他人来说,即使不能位至三公,只要能官居二千石,就算不小的成就。 对他来说,不能位至三公,就是人生的失败者,就是杨氏不孝子孙。 无论如何,不能投降。 实在不行,只有自杀。 一念及此,杨修就想骂人。 我才二十一啊。 第63章 夺旗 “侍郎,容我出阵一战。”郭武扯了扯杨修的衣摆,轻声说道。 “甚?”杨修茫然地看着郭武,刚学的凉州话脱口而出。 “我可以击杀阵前游骑一二人,振一振士气。”郭武说道,声音不大,语气却充满自信。 杨修反应过来,悄悄往一旁走了两步。“你……有把握?” “对付这几名游骑,肯定没问题。” “能将他们的战旗夺了吗?”杨修追问道,两眼发亮。 如果能让郭武夺了飞熊军的战旗,不仅对提振士气有效,还能激起李式的怒气,让他拒绝接受杨定的投降,至少会提出苛刻的条件,降低杨定投降的欲望,推延投降的时间。 眼下他能做的也就这些,能拖一天是一天。 郭武盯着远处看了看,说道:“杀人问题不大,夺旗只有三成把握。” “有三成就够了。陛下矢志中兴大汉,连一成都没有呢。”杨修喜出望外,一时口不择言。见郭武眼神不对,这才意识到杨定在侧,不能暴露太多,连忙改口道:“可是正因为此,才见陛下非同寻常。当然光武皇帝面对新朝四十万大军时,又能有多少胜算?” 郭武点点头,没有再说,转身欲走。 “且慢。”杨定叫住郭武,走到郭武的面前,上下打量了郭武一番,喝道:“取鱼鳞甲来。” 时间不长,两个亲卫各捧着一个木盒上了将台,打开木盒,一个里面是精致的头盔,整体成型。一个里面是一套鱼鳞细甲,甲片打磨得很光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杨修见多识广,一眼看出这是一套御赐的甲胄,通常是皇帝赐给立功大将的,也不知道杨定是从哪来搞来的。如果猜得不错,很可能是从洛阳哪个大臣家里抢来的。 虽然他嘴快,却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 “这是天子御赐的甲胄,我得到之后,一直精心收藏,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穿着这套甲胄征战四方。现在看来,这样的机会也许不会有了,不如送给侍郎,助侍郎一臂之力。” 郭武有些措手不及,但不安很快就被兴奋掩盖了。 身为羽林,他很清楚这套甲胄的防护力要远远高于他身上的普通玄甲,能让他生还的几率提高至少五成。 “谢将军。” 杨定亲手为郭武披甲,郭武推辞,却被他拒绝了。 他一边为郭武披甲,一边感慨道:“我也算征战一生,如今虽说官居后将军,可是谁又真把我这个后将军当回事呢?在他们眼里,我终究不过是一个西凉武夫罢了,配不上这套甲胄。你则不同,你是关东人,武艺出众,如今又是天子近臣,将来前途无量,一定不会辱没了这身甲。唉……” 听着杨定唠唠叨叨,像似送儿子出征,杨修忽然有些惭愧。 他听出了杨定的无奈,也听出了杨定的遗憾。 这些遗憾里面,也有他的一丝功劳。 他与杨定相处这么多天,看似融洽,实际上难掩对杨定的轻蔑。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想杨定见惯了人情世故,或许早就看出了他的虚伪,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杨定为郭武披好甲,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又感慨道:“可惜我没有女儿,否则一定要将她嫁给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将来传我北地杨氏一丝血脉。” 郭武红着脸,再拜,转身下了将台。有人牵来他的座骑,也是杨定送给他的西凉战马。郭武上了马,转身向将台上的杨定拱了拱手。 杨定点头致意。 郭武策马提戟,来到营门前。 守营门的司马已经听到将台上的命令,打开了营门,看着一身精甲的郭武从面前经过,出了大营,直奔飞熊军游骑而去。 那几个游骑看到郭武出营,却不紧张,只是轻踢马腹,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将掌旗的同伴护在中间。 “来者是谁?”待郭武来到跟前,正对着他的游骑一边大声喝道,一边打量着郭武,同时悄悄放下了长矛。 郭武身上的鱼鳞甲表明他的身份不低,很可能是代表杨定来请降。 如果不是,那就是送上门的功劳。 杀一个这样的人,足以抵得上十名普通士卒。 郭武本想报上自己的身份,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刚才杨定眼中掩饰不住的遗憾,顺口说道:“我乃后将军义子,天子驾前虎贲侍郎,江东郭武是也。” 听说是杨定的义子,游骑们互相看了一眼,心领神会。 不用说,杨定这是怕了,派义子来请降。 “后将军派你来请降吗?” “哈哈哈……”郭武放声大笑,提起手中长戟,策马前冲。“正是如此,你们收好了,这是后将军的请降书。” 战马突然加速,向前冲刺。 数十步的距离,转眼即到。 游骑虽然有些意外,却不慌忙,反倒有些兴奋。 对他来说,擒下杨定的义子,显然比接受杨定的投降更值钱。 他策马向前,举矛就刺。 一个江东人,会骑马就算不错,武艺能好到哪儿去? 唬人而已,一个回合拿下。 在他的身后,几名游骑眼馋不已,这么大的功劳,居然让这小子逮着了。 不行,待会儿一定要他多分点功劳。 抓住杨定的义子,再怎么的也能分几百钱,可以换一些酒,或者到营中找一些漂亮的关东女人睡一觉。 那些关东女人真听话啊,让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 得意的念头刚刚生起,眼前形势突变。两骑交锋,矛戟并举,扑通一声,游骑落马,脖子被刺穿一个血洞,鲜血带着泡沫,喷涌而出。 其他游骑大惊,两个持矛上前截击,一个举弓,冲着郭武连射三箭。 刺倒对手的那一瞬,郭武再次猛踢马腹,战马奋力向前一跃,险险突破了两名游骑的夹击,将郭武送到了掌旗的游骑面前。 两枝箭射中郭武,一枝被弹开,一枝被甲叶卡住。 郭武挺戟,大喝一声,将游骑挑于马下,同时长戟横扫,划了半个圆,戟胡从一名游骑的脸颊划过,劈开了他的头盔,勾掉了他的半张脸。 只剩下半张脸的游骑落马,捂着脸,在地上惨叫。 剩下的两名游骑见状,知道郭武武艺不俗,绝非他们二人可以应对,不假思考,拨马就走。 郭武一手勒住战马,一手用长戟挑起飞熊战旗,缓缓摇动。 “彩——”营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第64章 全都是意外 “岂有此理。”李式掀翻了面前的案几,案上摆得满满的食物撒了一地。 两个侍酒的中年妇人眼疾手快,抓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 他走到逃回来的两名游骑面前,抡圆了胳膊,一人一个大耳光,将他们打翻在地,余怒未消,又赏了每人一脚。 “说,究竟是几个人?” 对方只有一人,却挑了自己的三名游骑,还抢走了飞熊战旗。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将军,真是一个人。”游骑捂着脸,跪在地上哭诉。“不过他不是普通人,不仅是什么羽林,还是后将军的义子。” “放屁!”李式怒不可遏,又甩了一个大耳光。“杨定何时有义子了?” 另一名游骑一边哭一边说道:“是真的,他穿的甲胄非常漂亮,不是普通人能有的。骑的马也是真正的西凉大马,即使飞熊军也找不出几匹……” 听着游骑的辩解,李式有些狐疑。 听他们的描述,不像是说谎。 他知道杨定没有义子,但谁敢说杨定不能收? 那套甲胄他倒是听说过,杨定视为珍宝,轻易不让人看。他也是扛着李傕的面子,央求了好久,杨定才让他看了一眼。 至于西凉大马,倒是不稀奇,哪个有身份的西凉将领身边没有几匹好马。但这样的好马绝不可能轻易送人,只有真正能让杨定看中的人,才有资格获得这样的馈赠。 难道真是杨定新收的义子? 李式派人请胡封来商量。 胡封听完游骑的叙述后,感觉和李式差不多,这个身披精甲,胯下西凉大马的少年勇士很可能是杨定新收的义子。 凉州人推崇勇士,见到少年勇士不是嫁女就是收为义子。 杨定没有女儿可嫁,收为义子的可能性更大。 李式更加愤怒,拍案大骂。“这老匹夫,敢杀我飞熊军的人,夺我飞熊军的战旗?看我不剥他的皮。” 胡封皱着眉,一言不发。 虽说被夺的只是普通将旗,与真正的战旗完全是两个概念,但李式一向自负,掌管飞熊军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难免气急败坏。 看样子,大战在即所免。 只是飞熊军是骑兵,无法用来攻击杨定以深壕高栅防守的大营,能上阵的只有他率领的步卒。 用两三千步卒进攻杨定四五千人防守的大营,这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阿式,不可冲动,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从长计议?”李式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唾沫几乎喷在胡封脸上。“怎么从长计议,坐在杨定大营前示威,请他交还尸体和战旗吗?” 胡封抬起袖子,挡住李式的攻击,笑容越发苦涩。 今天的李式格外冲动,就像被激怒的飞熊,他也没把握能劝住。 出发之前,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阿式,还是向大司马汇报吧,这件事不是我们能够……” “向大司马汇报,让我丢脸?”李式突然冷静下来,冷笑道。 胡封叫苦不迭。 无意间,他又惹了麻烦,触了李式的逆鳞。 李式最担心的人不是几个从弟,或者几个从叔,而是他这个表兄。 只有他最有可能接替李式,成为统领飞熊军的将领。 面对双目通红,眼神凌厉的李式,胡封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请令,主动进攻杨定的大营,请李式率飞熊军为他掠阵,守护后翼。 李式这才神情稍缓,痛痛快快的答应了。 胡封出了中军,回到自己的大营,立刻叫来一个亲信,让他赶往李傕的大营,向李傕汇报。 但凡有一点用兵常识,都知道仅凭他和李式攻不下杨定的大营,肯定会碰得头破血流。 —— 刘协坐在胡床——小马扎上,看着山坡下慢条斯理地西凉军排兵布阵,气得想骂人。 狗日的郭汜,你倒是赶紧进攻啊。 就你这臭水平,显摆个球啊,赶紧过来,让朕狠狠地敲打你一顿,出口恶气。 但郭汜显然不这么想,日上三竿才出营,太阳偏西了,阵地还没准备好,更没有发起一次攻击。 哪怕是试探性的都没有。 他这根本不是列阵,准备进攻,而是表演。 表演你妈呢。 刘协气得想爆粗,却碍于大臣大侧,不能不留一点体面。 听说郭汜即将对左翼发起进攻,除了出使河东的杨彪和有统兵之职的士孙瑞,其他的公卿大臣都赶过来观战。 说是为将士鼓气,其实更多的是刷在感。 在这些满腹诗书的大臣面前,刘协不得不收敛一些。 就在刘协急不可耐的时候,留守的丁冲从御营赶了过来,报告了一个消息。 胡封正在进攻杨定大营,攻势很猛,战鼓声隔得老远都能听到,营中将士及家眷都很紧张,士孙瑞让他赶来汇报,顺便看看为什么那边打得那么猛,这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协也一头雾水。 李式、胡封进攻杨定? 在他看来,这是几个战场中最不可能交战的一个。 飞熊军虽然是精锐,却不适合攻坚。胡封的步卒数量有限,就算看不上杨定,也不至于这么浪。 “不会是疑兵之计吧?”有人开始猜疑。 “可能是杨定降了,与李式配合,诱陛下增援。”更多的脑洞出现。 刘协也搞不清状况,很抓狂。 郭汜立阵面前,李式、胡封看住杨封,在飞熊军游骑的面前,他不敢将不多的骑兵白白牺牲。他和杨定之间的联络几乎被切断,根本不清楚杨定现在的情况。 什么指挥若定,什么胸有成竹,他的胸中现在只有一锅糊涂粥。 要说不慌,那是骗人的。 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好在郭汜没给他太多的犹豫时间,战鼓声适时地响了起来,一队队西凉步卒走出阵地,或手持刀盾、矛戟,或手持弓弩,依次来到阵前。 看着弓弩手小心翼翼的逼近到射程之内,拉开弓弩射击,看着刀盾手迈开大步,开始冲锋,刘协的心跳渐渐恢复了平静。 管他杨定有没有降,现在只有一件事需要他考虑,击退郭汜的进攻,守住阵地,守住大汉的最后一线生机。 “击鼓,准备迎战。”刘协喝了一声。 “唯!”史阿大声应喏,走到将台边缘,举起手中的将领,用力摇动。 战鼓声起,一只鸣镝冲天而起,飞跃百余步,一箭射破了一面木盾,将木盾后正在举刀冲锋的西凉步卒射翻在地。 紧接着,正面对敌的强弩都尉厉声长啸,数百枝羽箭呼啸而出。 第65章 初战告捷 临阵指挥的谢广盯着守军射出的箭矢,眉头紧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久经战阵,能从细微之处看出变化,从而准确的评估对手。一旦发现形势不妙,立刻逃之夭夭,绝不与对方硬拼。 这是他能活到今天的秘诀。 从董承营中射出的箭矢整齐划一,在空中划过的轨迹保持完整,抢先、拖后的也不多,这是训练有素的表现,绝不是随便拉一群弓弩手来就能达到的效果。 对于这种防守战而言,训练有素的弓弩手能够造成更大的杀伤,让对方到达阵地之前蒙受重大损失,同时使己方的将士承受最小的压力,得以以众敌寡,轻松取胜。 如果这不是巧合,如果其他步卒都能有这么好的训练水平,就不能以既有的印象衡量董承的实力,必须重新评估。 重新评估的办法就是谨慎进攻,小心试探,尽可能的减少伤亡。 可是如此一来,必须要放慢进攻的节奏,耽误时间。 他现在偏偏没有时间。 胡封正在猛攻杨定的大营。 虽然他不明白胡封为什么会猛攻杨定的大营,而且这么拼命,但他知道胡封不是傻子。 即使是李傕的外甥、胡氏的从子,胡封能成为李傕麾下大将,还是有点本事的。如果不是发现了杨定的什么破绽,他不会这么卖力。 他至少还知道一个可能:杨定随时可能断粮。 只要李式率领飞熊军截断杨定与其他人的联系,不让援军和粮食靠近,杨定支撑不了几天,有可能选择投降。 一旦胡封逼降了杨定,形势将对郭汜非常不利。 虽然心里知道应该谨慎一些,谢广却迟迟没有变更作战指令。 他希望这只是一时凑巧,并非董承所部的真正实力。 董承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能。 迟疑间,西凉军的第一次进攻已经被击退,大半士卒倒在进攻的路线上,少部分攻到了营栅前,甚至有一些游过了灌满了水的壕沟,挥舞刀斧,乱砍营栅,企图打开营门。 但这样的人太少,面对营中密集的箭矢和刺出来的矛戟,他们很快就被杀死在营门前。 看到凶悍的西凉兵死狗一般倒在营前,自己却毫发无伤,营中的士卒兴奋不已,高声吼叫,发泄着心中的快意,同时挑衅西凉人。 最前线的西凉兵被激怒了,不等谢广下令,曲军侯就再次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激战再一次展开,一方全力进攻,一方全力反击,箭矢交驰,啸声、惨叫声混在一起。 有坚固营栅守护的营中将士占了大便宜,西凉兵射出的箭大部分都被营栅挡住了,少部分射入营中,也被前面的盾牌拦下,手持长矛、大戟的士卒可以放心大胆的隔着营栅捅刺。 心中不慌,手中就稳。 刺击越来越有利,配合越来越默契,倒在营栅前的敌人也越来越多。鲜血从缝隙里流了进来,染湿了脚下的黄土,粘在他们的脚上,却没几个人在意。 他们享受着杀戳的快意。 从中平六年看到这些西凉兵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将虎狼一般凶猛的西凉人杀得一败涂地,砍得东歪西倒。 终于有机会为亲人报仇了。 “杀羌狗!”一名什长高举环首战刀,圆睁双目。“为洛阳乡亲报仇!” “阿翁,我替你报仇!”一个年轻的士卒大吼着,将长矛刺进一个西凉兵的胸口。 “报仇!报仇!”更多的人吼叫着,大砍大杀,甚至有人去开营门,想冲出去厮杀。 负责看守营门的司马吃了一惊,眼疾手快,一脚将冲过来的士卒踹翻,抬手一个大耳光。 “陛下有诏,不得出营接战。你想造反吗?” 那个士卒原本红了双眼,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和司马拼命,一听到陛下二字,立刻清醒了几分,眨了眨眼睛,又奔了回去。 “你娘唉,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还想出营。”司马唾了一口唾沫,没好气的骂道。“老子就怕他有命出营,没命回来。” “大人,不一定吧,这西凉人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一名亲卫嘿嘿笑道:“看看他们这样子,不是一样会死?” 司马横了亲卫一眼。“你娘唉,上次在新丰,怎么没见你这么威风?要不待会儿老子开了营门,你第一个冲出去,杀个痛快?” 亲卫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摇头。 —— 日落之前,西凉军以队为单位,发起了三次进攻,均被击退,在营门前扔下了近百具尸体,伤者无数。 见形势不妙,谢广下令收兵,带着一部分尸体返回大营。 射程以内的尸体留在原地,没人愿意冒着守军的冷箭来收尸,即使他们可以获得阵亡同伴的家产和妻子。 如果自己被射杀了,家产和妻子都是别人的。 见西凉军撤退,营中气氛更加热烈,本该控制秩序的都尉、曲军侯们也难捺兴奋,载歌载舞,笑成一团。 不知道是谁,大声唱了起来。“郭多郭多,余日无多。来时如虎,去时如狗。” 立刻有人接了上去。“如虎食肉,如狗饮粪。饮粪解毒,可鼓可呼。” 郭汜饮粪解毒的故事流传甚广,虽然版本很多,原因众说纷纭,但他饮粪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一阵轰笑。 有人以手中长戟顿地,打着节拍,高声唱道:“郭多郭多,西凉豪杰。家有娇妻,贤淑不妒。以粪解毒,以德佐夫。其味隽永,其香千古。”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吟唱。“其味隽永,其香千古。” 远处,谢广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董承的大营。 夜风吹来了歌声,一般人只能听到声音,却听不仔细。谢广耳力极佳,他听到了郭汜的名字,然后又听到了解毒、千古等字眼,心中不安。 他知道董承麾下大多是洛阳浪荡子,这些人正经本事没有,上了阵是怂包,骂起人来却是一个比一个在行,而且恶毒无比。 他们惧怕西凉人,一向敢怒不敢言,今天却打了胜仗,自然会歌舞庆贺,编排郭汜几乎是必然的事。可是拿郭汜饮粪解毒这件事来戏弄,却是捅了郭汜的逆鳞。 “传令下去,回营之后,不得胡言乱语,否则治以乱军之罪,斩!” 第66章 第一次 初战告捷,刘协很兴奋,带着公卿大臣兴冲冲地来前线巡视。 然后就听到了将士们正在传唱的歌谣。 司徒赵温一听就变了脸色。“岂有此理,简直粗俗不堪,粗俗不堪。” 董承也觉得很丢脸,正想派人去阻止,却被刘协拦住了。 “将士们打了胜仗,一时欢喜,司徒不必介意。” 赵温抗声道:“陛下,非臣迂腐。实在是陛下面前,不可失礼。胜固可喜,却不能丢了朝廷尊严,否则与蛮夷何异?且骄兵必败,小胜便放肆若此,焉能长久?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陛下宜防微杜渐,从严治军。” 刘协看着一脸正气、慷慨陈词的赵温,有点无语。 他知道赵温不仅不是迂腐之人,而且是个有骨气的大臣。在长安时,赵温多次不畏生死,与李傕、郭汜等人对抗,维护朝廷最后的一丝体面。 可是这个时候,让将士们因为歌辞不雅就不要庆贺,似乎不太合适。 就他们那文化水平,这种段子已经很文雅了好吗? 就在刘协为难的时候,丁冲突然出列,拱手施礼。“陛下,臣以为司徒所言有理。交战取胜固然当庆贺,这曲辞过于粗俗,却有碍观瞻,不宜记入史册。” 刘协很挠头,这种歌词……确实不能记入史册。 可是,我能怎么办? 赵温欣慰地看了丁冲一眼。 虽然他并不喜欢丁冲其人,但丁冲这个理由还是很有力的。 随便唱唱也就罢了,将来史册里怎么写? 丁冲接着又说道:“但初战得胜,也不能不贺。不如请司徒撰文,付乐官谱曲,教将士们传唱。将来载入史册,也堪称雅事。” 赵温顿时沉下了脸。“丁冲,你这是何意?撰文作曲,岂是司徒当为之事?你们这些侍郎、尚书平日里吟诗作赋,不务经业,如此大好机会,何不献上大作?” 丁冲微微一笑,拱手再拜。“司徒,我等虽粗通文墨,却不熟悉西土风俗。司徒既有家学,又与凉州将士过从甚密,一定熟悉他们的曲调。你来撰文,将来不仅营中将士传唱,凉州将士也能朗朗上口,说不定有一曲楚歌吹散十万兵的妙处。” 赵温大怒,抬手指着丁冲,白晳的面皮涨得通红,嘴唇颤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用力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其他公卿大臣神色各异,有的看着丁冲,有的看着刘协,却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刘协也有点糊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赵温被气走了,他不用再面对进退两难的局面。丁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司徒,终究不合规矩,不能不有所态度。 “丁冲,不可对司徒无礼。以少犯长,以下犯上,岂是大臣之礼?” “唯。”丁冲提起衣摆,跪倒在地。“臣一时无状,君前失言,冒犯司徒,请陛下治罪。” 刘协转头看向司空张喜。“司空,你觉得如何处置为好?” 张喜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丁冲虽无礼,所言却有些道理,与司空所言并不冲突。此战乃陛下首战,也是大汉中兴之首战,理当载入史册。这等粗俗之语,自然不合适。可是司徒为大臣,岂是作曲之人?不如就由丁冲代劳,命他作横吹辞,教唱将士。” 张喜话音未落,立刻有人附议。 丁冲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刘协忽然有点明白了。 丁冲这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抢这个机会。 此战虽小,但军心士气的转变却有目共睹,不出意外的话,守住大营应该不难。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面对以虎狼为名的西凉军,朝廷第一次有反抗的底气和实力。 如果大汉中兴,这一战必然会载入史册。 到时候,未必有人能记住参战的普通将士,他们也未必有机会活到天下太平,但纪功的歌谣却可以传下去,作者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个青史留名的好机会。 赵温未必不想要这个机会,但他身为司徒,不好意思明争,却不妨碍推荐几个自己人。 丁冲直接将矛头对准他,将他气走,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至于张喜等人,自然明白丁冲的意思,顺水推舟,这个任务就成了丁冲的。 想通了这其中的可能,刘协又好气又好笑。 你妈的,干正事的本事没有,玩这些小心思却来劲得很。 不过,他没有说破丁冲的小心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圣则无徒。 什么都管,自己就什么都管不了。 刘协将任务交给了丁冲,却派人去请赵温返回,并要求丁冲待会儿当面向赵温道歉。 丁冲如愿得到了任务,自然不在乎让一步,一口答应。 借着这个机会,丁冲进言,可以让赵温作书,劝李傕从弟李应反正。 李应是赵温故吏,之前曾经救过赵温,如果能劝李应反正,离间李傕与诸从弟、从子的关系,或许能起到一定作用。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李应是赵温故吏,救过赵温的事,他也曾听闻,这个办法本身没什么问题,有一定的可行性。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但丁冲如此主动的献计献策,却是意外。 “此计甚好。”刘协表示同意,深深地看了丁冲一眼。 丁冲闻声再拜。“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能有微末之用,臣便心满意足。”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看出来了,丁冲有投效的意思,至少态度比之前积极了。 丁冲主动示好,他没有理由拒绝。 至于是钟繇的榜样作用,还是为丁仪治眼疾的原因,他不清楚,也不在乎。 他只在乎这个结果。 “陛下,臣虽不善言,却相信司徒的能力。陛下欲定凉州,解百年之忧,司徒对羌人习俗的了解一定会有帮助。且司徒虽年高,雄飞之壮心不已。陛下若能用之,必有裨益。” 刘协再次打量了丁冲一眼,更加惊奇。 他居然看出自己有意平定凉州? 到目前为止,听他说过这件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而且肯定不包括丁冲,包括丁冲亲近的钟繇。 有意思。 难道他真是被儿子丁仪、丁廙所累,才没能在历史上留下传记,功绩不显? 第67章 团结就是力量 感觉到了刘协眼中的疑惑,丁冲得意地一笑。 “圣人有所举动,必上应于天,垂象于地。赤气起于东南,尽于西北,贯紫宫,正应陛下西狩之象。是以臣大胆臆测,此乃陛下有志于西北,除百年之患也。” 刘协还没说话,司空张喜忍不住了。 “丁侍郎,你什么时候也通内学了?这天象也是你能解的?” 丁冲反问道:“以司空之见,又当作何解?”没等张喜说话,他又说道:“总不会是汉之赤火,尽于西北之意吧?” “我……”张喜哑口无言,心虚地看了刘协一眼,讪讪地退了回去。 刘协心中明镜一般。 十几天前的天象引起了不少恐惧,各种解释都有,悲观的占大多数,乐观的少之又少,只是没人敢当众说,更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张喜应该是悲观论的一员,言论很可能和丁冲说的差不多。 这丁冲是个吵架高手,出手又狠又准。 “天意难明,我君臣还是先尽人事吧。”刘协打断了他们的辩论,将话题拉回到目前的事务上。“初战小胜,斩获虽不多,却也是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所得。兴奋之余,难免口不择言,诸君就不必太计较了。丁冲,作新辞的事就交给你,用些心,既要典雅,又要朗朗上口,便于将士们传诵。” “唯。”丁冲大声应喏。 这时,赵温被请了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瞪了丁冲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以他的身份,当然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和丁冲在君前争吵。 “陛下,赏罚当明,功虽小,赏必至。立功将士还等着向家人报喜呢,不如先颁布名单?” 刘协深以为然,立刻让董承去安排。 立功的将士们更心急,已经将名单准备妥当,很快就送到刘协的面前。 按照之前的约定,刘协看了一遍名单,接见了几个代表,询问了一些交战的经过,然后颁布赏赐,让他们带着食物,与家人团聚。 消息传出,营中一片欢腾,山呼万岁。 立功的将士带着食物,雄赳赳,气昂昂的赶去与家人团聚。 没立功的将士眼馋地看着他们,暗自发誓,明天再战,一定不能落后。 借着这股劲头,刘协在阵前巡视了一番,还安排了两个儒生去采访参战的将士,听取他们的见闻,写成文章,以备将来著史。 得知自己有机会列入史书,将士们的心情格外激动,但尴尬的事随即出现。 将士中有正式名字的屈指可数,绝大多数人别说字了,名都非常随便。什么王伯、张仲、李季之类的一大堆,以动物为名的更是一抓一大把,听得老儒生们直皱眉,觉得手里的笔都脏了。 深夜,刘协接到报告,也是哭笑不得。 之前与将士们接触时,这些名字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反而觉得亲近,现在要写入史书,就显出不妥来了。 拿着满是丈八、李季一类名字的文稿,刘协向司徒赵温问计。 “司徒,这可如何是好?” 赵温胸有成竹,抚着胡须,说道:“请陛下颁布一道口谕,即日起,凡是立功将士,可以载入史册者,可由陛下赐名。功劳卓著,比如临阵斩将的,可以赐姓。” 刘协一听,觉得可行。 这可是一个惠而不费的好办法。 “司徒果然经验丰富。”刘协赞道。 赵温嘿嘿一笑。“陛下,这种事,臣很多年前就干过。” “是吗?” “臣少年时任职州郡,常与羌、夷、蛮、叟接触。其实大多数蛮夷并非生来野蛮,只是缺少教化。他们很敬重有学问的人,为他们取名拟字,往往是与他们破解隔阂,增加了解的机会。陛下乃万民之主,为他们赐名乃至赐姓,更是无上光荣。” 刘协恍然。 这种事,后世有不少皇帝喜欢干,尤其是唐代。 但他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刚才赵温无意间提及的一句话。 “司徒,这些蛮夷也能教化吗?”刘协故作茫然。 “当然可以。”赵温感慨地摇摇头。“当年文翁治蜀,教化百姓,开益州文脉。如今益州人才济济,皆是文翁教化之功。只是如今的儒生好逸恶劳,连自己的学问都不肯用心,更别说教化蛮夷。蛮夷所在险阻,饮食也不如都市,谁肯去呢。” “司徒,若是朝廷设立制度,凡太学生能够教化蛮夷,便能在考功时加以优待,会有利于教化吗?” 赵温惊讶地看着刘协,眼珠转了转,试探地问道:“陛下派人教将士子弟读书,是此意否?” 刘协微微颌首。 以赵温的老练,他肯定觉察到了什么,只是一直没说,今天才趁此机会提出。 “司徒以为可行否?” 赵温没有直接回答,他思索了良久。“陛下用意甚好,但兹体事大,还是从长计议为好。自董仲舒上书建太学以来,太学生规模一再增加,最多时至三万人,最后却导致处士横议,酿成党锢之祸。殷鉴不远,不宜仓促。” 虽然被赵温否了,刘协却不觉得失望,反而很满意。 看来并不是没有人看到汉末的问题,也不是他们不想解决问题,只是他们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更没有改革的机会。 连年战乱,君臣争权,的确也不是改革的合适时机。 “那就请司徒斟酌此事。”刘协欠了欠身。“眼下战事紧张,朕要全力以赴,为大汉争取一线生机,教化的事就拜托司徒了。” 赵温神情凝重的拱手还礼。“臣唯陛下马首是瞻,愿为大汉中兴效绵薄之力。” 刘协摆摆手,示意赵温退下。 他知道赵温不会拒绝这个建议,司徒职在治民,不仅是管理民生经济,更想教化天下,包括皇帝在内,致君尧舜是无数读书人的信仰。 虽然最后大多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此时此刻,他做这样的表态,既是安抚他们失落的心情,也是寻求他们的支持。 这些老臣或许没什么实际的作用,但身份、地位都在,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多的能影响一州一郡,少的也能影响一个县,得到他们的支持总比君臣撕逼,互相掣肘好。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最后的胜利。 第68章 胜负皆头疼 郭汜斜睨着谢广,灌了一大口酒,双眼通红,面目狰狞。 谢广哭笑不得。 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禁了部下的言,却没来得及通知斥候、游骑管好嘴巴。 董承营中传唱的歌谣已经传到了郭汜的耳中,郭汜大发雷霆,特地召他来质问。 “将军,董承营中将士不论是个人战力,还是相互之间的配合,均非往日可比。我军进攻三次,战死一百余人,受伤的三倍有余。继续强攻,绝非明智之举。” 郭汜虽然愤怒,却也不蠢。 他对谢广的信任也是毋庸置疑的,见谢广说得如此慎重,一时倒不敢大意。 “那待如何?撤走?” 谢广无奈地摇摇头。李式、胡封就在身侧,李傕率领大军在身后,撤是撤不走的。 “我在想,董承本是朝廷诸将中最弱的一个,如今他都有这样的实力,杨定应当也不弱。胡封仅凭两三千人进攻,得手的可能性也不大。将军不必过虑,大可等一等,看看形势再说。” 郭汜翻了半天眼珠,觉得有理,他取过一只酒杯,提起酒壶,给谢广倒了大半杯酒。 “那也不能放过董承。他竟敢如此羞辱我,不能忍!” 谢广的头有点疼。 他知道,郭汜丢了面子,一定不肯罢休。只是他现在也没有办法解决,打了败仗,被人羞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想要报复董承,先击败他才有可能。 论骂阵,凉州人真不是关东人对手。 “将军,明日派人去李式、胡封营中问问吧。我总觉得他们的进攻不合常理,或许另有原因。” 郭汜没好气的瞪了谢广一眼,不耐烦的挥挥手。 “你自安排,我困了,滚吧。” 谢广与郭汜相交多年,知道他的脾气,不以为忤,起身告辞。 —— 李式和胡封的头更疼。 胡封没有谢广的谨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希望以凶猛的进攻击垮杨定的信心,逼他投降。 但他未能如愿,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受郭武夺旗的鼓舞,杨定营中的将士守得极其顽强,没让胡封占到半点便宜。 不仅如此,杨定还接受了杨修的建议,打开营门,将胡封一部诱入营中,然后两边以强弓硬弩封堵营门,再以铁骑突击,数十名骑兵以郭武为锋,轻而易举的横扫胡封被弓弩重创后的阵地。 胡封一时大意,损失三百余人,连自己都险些折在营中,可谓是惨败。 经此一战,胡封已经失去了再战的能力,不得不向李式请求停战,以免更大损失。 李式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飞熊军再强悍,用来强攻杨定大营肯定是不行的,这个损失他承受不起。 当天夜里晚些时候,李式收到了郭汜进攻受挫的消息,也打听到了董承营中将士传唱的歌谣。 他们的心情很复杂。 郭汜受挫,他们本该幸灾乐祸,但自己的损失更大,打得更难看,哪里有脸笑人。 两人相对枯坐,案上杯盘狼藉,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要不,与郭汜联手吧。”胡封提议道。 李式眼皮颤了颤,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和郭汜联手,仍然由郭汜负责主攻,他负责外围的警戒,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案。可是一旦飞熊军的战旗被杨定义子夺去的消息传到郭汜耳朵里,麻烦就大了。 郭汜对李傕独占飞熊军一直不满,觉得飞熊军原本是董卓的亲卫骑,并非李傕的私人部曲,在董卓、牛辅身死的前提下,应该由他们几个人平分飞熊军,而不是归李傕一人所有。 张济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他们最近走得比较近,有联手与李傕对抗的意思。 李式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我们还有机会。”李式重新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我们不进攻杨定,就困着他,等他断粮。”他又瞪了胡封一眼。“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向大司马求援,否则别怪我翻脸。” 胡封无奈地点头答应。 他已经派人汇报李傕的事不能告诉李式,只希望将来瞒不住的时候,他们已经打赢了,李式心情好,不和他计较。 —— 郭汜、李式同时停止进攻,刘协的头也很疼。 他原本打算示弱,诱郭汜进攻,造成大量杀伤,结果掩饰手段不到位,没控制好节奏,吓退了郭汜,又成了对峙的局面。 他倒不怕和郭汜对峙,可是杨定等不了多久。 如果不能有将粮食及时送进去,就只能看着杨定投降。 刘协枯坐在塬上,一筹莫展。 段煨送来消息,张济率部西进,最多还有一天路程,前锋骑兵随时可能出现。 段煨特别提醒刘协,张济的从子张绣武艺出众,即使是在勇士如云的西凉人中,张绣也是难得的高手。如果他率领数百精骑突入,将对斥候、游骑造成极大威慑,甚至连大营都会有危险。 在真正的骑兵高手面前,以步卒为主的大营就是一个随时可以攻击的目标。 段煨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很明白。相比于左翼的杨奉,御营更危险。 朝廷的南北军实在太弱了,大部分将士听到西凉人的马蹄声就腿软,根本没有迎战的勇气。 刘协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 就像抓了一手烂牌,却无路可退,不得不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救的样子。 但他却不敢露出一丝动摇,明明心里慌得一逼,还要摆出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不知道当年在昆阳,面对王莽的四十万大军时,光武皇帝刘秀是不是也这样。 “陛下,陛下。”丁冲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脸上的黄土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 “横吹辞写好了?”刘协咳嗽了一声,语气淡淡的问道。 “不,不。”丁冲连连摇头,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刚刚收到杨侍郎派人送来的消息,郭侍郎单骑出战,杀了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了飞熊军的战旗,李式被激怒,这才强攻后将军大营。” 刘协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真是意外之喜。 可惜,这个胜利就和昨天击退郭汜的进攻一样,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丁冲建议道:“陛下何不将此消息立刻通报全军,尤其是兴义将军。” “有必要吗?” “有。”丁冲说道:“飞熊军乃西凉精锐之首,如今郭侍郎单骑挑,以一敌五,夺其战旗,说明飞熊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兴义将军骁勇,一向以此自负,若知郭侍郎暴得大名,一定不甘落后,或许会有勇气主动出击,打破眼前僵局。” 刘协如梦初醒。 第69章 激将(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杨奉端坐在将台之下,遥望战场,脸色阴沉。 昨天两个战场同时开战,一度极其惨烈,战鼓声一阵接一阵,让人心惊肉跳。 今天却安静得让人不安。 太阳已经升到华山之顶,战鼓声却还没有响起。 看样子,今天休战的可能性很大。 李式、胡封就不用说了,两三千步卒就想进攻杨定依山而建的阵地,简直是愚蠢。 郭汜停战,却是他想象不到的。 以董承的实力,据营而守,打退郭汜的进攻是有可能的,打得郭汜不敢再进攻,这就有点离谱了。 难道陛下真有用兵天赋,短短数日,就将董承营中的那些洛阳浪荡子练成了精锐? 杨奉心里有点酸。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终究不是天子亲信啊。 忽然,亲卫提醒杨奉,有人从御营方向赶来了。 杨奉眯起眼睛细看,只见三人沿着山路急行,当先一人穿着黄门侍郎的服饰,明显是天子身边的近臣。杨奉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服饰,又命人准备酒水和食物,供天子使者润口、充饥。 最近粮食紧张,天子营中非战斗人员只能日食一餐,大部分大臣的家眷都在饿肚子,食物就是最好的礼物。 时间不长,丁冲进了大营,来到杨奉面前。 杨奉未语先笑,端上一杯水。“侍郎莫名,先润润嗓子,吃点东西。” 丁冲也不推辞,他的确又饿又渴。今天跑上跑下,来回奔波,早上吃的一碗麦粥早就消化完了。 趁着丁冲吃东西,杨奉又命人招待护送丁冲来的两个虎贲,拉近关系,顺便打听消息。 丁冲看在眼里,也不阻止,慢条斯理的吃吃喝喝。 虎贲知道的消息有限,只知道昨天两个战场都打赢了。但董承营中有几个将士受了赏,带着食物与家人团聚,引发的震动很大。如今董承营中将士士气如虹,恨不得郭汜再来。 杨奉听了,心中再添三分酸意。 董承本是无能之辈,不过是董太皇太后的从子,如今又将女儿献给天子做贵人,这才得到天子的信任。天子亲临董承大营练兵,董承得以攀龙附凤,鸡犬升天。 反倒是实力最强的我,只要坐在这里观战。 若是陛下肯用我,岂止是击退郭汜的进攻,攻破郭汜的大营都有可能。 丁冲将杨奉的脸色变化看在眼里,等杨奉的情绪积累得差不多了,这才抹了抹嘴,笑道:“多谢将军款待,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杨奉哈哈一笑。“侍郎辛苦了,我等武夫实在是惭愧得很啊。” 丁冲摆摆手。“两军交战之际,全赖将士用命,我等方能保全性命。饿点肚子,省下粮食,让将士有力气厮杀,也是应该的。全营上下,上至皇后,下至匹夫,都拥护陛下这一诏书。” 杨奉连忙附和了几句。“陛下英明,诸君深明大义,焉能不胜。奉虽不才,愿以贱躯,供陛下驱驰。” 丁冲顺势说道:“将军所言甚是。如今真是君臣一体,将士同心。安集将军麾下将士昨日一战,斩首逾百,伤者满目,可谓是大胜。不过与安集将军的战绩比起来,最鼓舞人心的还是后将军。” 杨奉心里更不是滋味,脸上的神情也不太自然起来。 本以为董承因为特殊身份,压了自己一头,现在才知道杨定也立了大功。 “后将军又立了何等不得了的功劳?” “嘿嘿。”丁冲抬起手,优雅地抚着唇边的短须。“陛下也是上午刚收到消息,得知前日后将军赠精甲良马,助侍郎郭武出战,以一敌五,杀飞熊军游骑三,夺飞熊军战旗一。昨日李式来战,后将军又纳杨侍郎计策,诱敌深入,杀死杀伤西凉步卒五百余,令李式胆破,龟缩营中,不敢出战。” 杨奉愣住了,眉头拧成疙瘩。 “你是说……侍郎郭武不仅斩杀了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了飞熊军的战旗?” “正是。” 杨奉上下打量了丁冲两眼,想从中看出一些破绽。 在他看来,飞熊军是真正的精锐,一般人很难击败他们,更别说以一敌五。 飞将吕布或许有可能,但郭武一个无名之辈,怎么可能有吕布的实力。 但他没看到一点破绽,丁冲神情从容,眼神笃定,不像是说谎。 杨奉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得通的解释:李式。 正如飞熊军是精锐一样,李式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他根本不配指挥飞熊军这样的精锐。 杨定捡了一个便宜,那个叫郭武的侍郎也一样。 所有人的运气都好,就我运气不好。 杨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见杨奉的郁闷已经溢于言表,丁冲说道:“将军,虽说两战皆胜,眼下却有一个麻烦。陛下说,能为他分忧者,非将军莫属。” “哦?” “后将军营中存粮有限,陛下曾答应他,尽快再送一批粮食过去。原本只是应对郭汜,并没有考虑其他,如今郭汜进攻安集将军大营,陛下抽不出身来。他派我来看看,将军能否代劳,送一些粮食,解后将军燃眉之急。” 杨奉心中微动,欲言又止。 丁冲又道:“陛下说,胡封只有两三千步卒,昨日蒙受重创,士气低落,不足为患。飞熊军却未受重大损失,恐非将军能够对付,是以陛下决定率羽林自击之,掩护将军。” “陛下率羽林骑迎战飞熊军?”杨奉忍不住笑了两声,随即又知道不妥,连忙正色道:“丁君,非奉怀疑陛下圣明,实在是飞熊军不可低估。郭武一时凑巧立功,并不说服飞熊军不堪一击。陛下万金之躯,负天下之重,不宜冒险。” 丁冲笑而不答。“若陛下能诱开飞熊军,将军能将粮食送进去吗?” 杨奉盯着丁冲看了又看,觉得丁冲不像是说笑,而且也不太可能用这种事开玩笑。 他迅速权衡了一下。 如果天子能绊住飞熊军,杨定营前就只剩下胡封率领的步卒,这点人马不难对付,更何况杨定还会与他配合,两面夹击。 别说送粮,直接吃掉胡封都有可能。 “只是陛下……” “陛下千金一诺。”丁冲摆摆手,斩钉截铁的说道:“答应过后将军,就一定全力以赴,于将军自然也不例外。” 杨奉眉梢轻扬,眼神中混杂着狡黠与兴奋,用力地拍拍胸脯。 “既然如此,那我就陪陛下走一遭。只要陛下能将飞熊军诱离后将军大营十里,我就一定能将粮食送进后将军的大营。” 第70章 你是奸细吧? 传完诏,丁冲在杨奉大营里转了转,昧着良心,对杨奉治军能力大加赞扬。 “诸将之中,将军不仅兵力最为雄厚,军容也最为雄壮。难怪新丰赖将军而定,陛下对将军欣赏有加。”丁冲感慨地说道:“中平以来,正面击溃西凉兵的除了江东猛虎孙坚,也就是你们白波军了。” 杨奉得意地哈哈大笑。 白波军正面迎战西凉军的战绩虽然可喜,却不值得骄傲。杨奉自己心里有数,他们算不上胜,最多是不败而已。 相比之下,丁冲出言称赞白波军,却是前所未有的事,值得庆贺。 一直以来,朝廷对包括白波军、黑山军在内的黄巾余部都以蔑视的态度待之,开口蛾贼,闭口叛逆。像丁冲这样关东士子更是口诛笔伐,休想从他们口中听到一句好话。 即使他在新丰力战,护得朝廷周全,那些公卿大臣也没给他好脸色。 如今态度转变,自然是形势逼人,他拥有了决定朝廷存亡的力量。 当然,天子的态度转变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想起天子,杨奉心中又添了三分亲近,心里像是灌了蜜似的滋润。 虽说天子的态度转变也和形势有关,但天子与这些大臣的虚伪不同,他对黄巾的重视有着天意的成份。他不仅是想利用白波军的力量平定天下,更想实现黄巾天下太平的理想。 对他杨奉个人,天子更是殷切期盼,期以重任。 可惜自己对道义不甚熟悉,否则也可以与天子坐而论道了。 “侍郎谬赞,愧不敢当。”杨奉笑眯眯地说道:“论治军,还是陛下最有天赋。西凉兵向来好野战,有利则来,不利则走,后将军能据险而守,陛下指导有功。至于安集将军营中将士,若非陛下,焉能击退郭汜,首战告捷。” 丁冲哈哈一笑,正中下怀。 他就等着杨奉提这件事。 “诚如将军所言,陛下的确是天生英主,有道之君,能化臭腐为神奇。不过话又说回来,仙人炼丹亦需五英俱备,龙虎交映。安集将军营中多是洛阳纨绔子,纵使经陛下巧手点拨,成为精锐,将来的成就也可预期。击退郭汜或许不难,平定天下却远远不够。” 杨奉眼珠一转,明知故问。“以侍郎之见,谁又能担负起佐陛下平定天下的重任呢?” “自然是勤劳质朴,又心怀天下,忠于陛下之人。” 杨奉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这三个要求都有点高。 自己的底细自己清楚,别说心怀天下、忠于陛下这两项,就算是勤劳质朴,白波军也是够不上的。说得难听点,白波军就是一群乞活的流民,为了能活下去,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 照此看来,丁冲并不认为他是合适的人选。 杨奉犹豫了片刻,试探地说道:“侍郎说的是……” 丁冲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四周。“将军麾下的将士庶几近之,只看陛下如何点拨、炼化。” “哦?”杨奉悄悄地看了丁冲一眼,本能地觉得丁冲在哄他。 最不可信的就是这些读书人,满嘴谎言,没几句真话。 丁冲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杨奉。“将军麾下将士大多本是农夫吧?” 杨奉点点头。 “农为国本,农夫背朝青天,面对黄土,每日辛勤耕种,供养天下,天下还有比他们更勤劳质朴之人乎?当年秦以耕战而灭六国,一统天下,岂是侥幸?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州郡割据,陛下欲平定天下,耕战是必然之选。” 丁冲抚着唇上短须,嘴角轻挑。“将军以为,谁能当此重任?后将军的西凉兵,还是安集将军的洛阳纨绔子?” 杨奉愣了片刻,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将军,天下不缺勤劳质朴的农夫,唯缺胸怀天下的大丈夫,缺忠于陛下的忠臣良将。”丁冲语重心长的说道:“陛下对将军期许甚高,将军可不勉乎?” 杨奉盯着丁冲看了又看,躬身一拜。 “谢侍郎点拨。” —— 丁冲返回御营,向刘协汇报了出使经过。 刘协听完,对丁冲又高看了一眼。 不管是权宜之计,还是确实有所认识,丁冲能由耕战联想到黄巾余部对中兴大汉的意义,已经比绝大多数官员走在了前面。 至少他务实,没有听到法家二字就炸毛。 “杨奉能当起重任吗?” “论心,有七成。论力,最多五成。”丁冲不假思索。 “如果朕能绊住飞熊军呢?” “陛下绊住飞熊军还不够,还要拖住郭汜才行。”丁冲解释道:“若杨奉仅仅是进攻李式、胡封,郭汜或许不会在意。若是杨奉护送大批粮食,郭汜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刘协愣了片刻,一拍脑门。 他疏漏了粮食对郭汜的诱惑,以为郭汜有可能坐山观虎斗,看着李式、胡封出丑。 “那该如何?” “陛下可知二桃杀三士?” “知道。” “公孙接、田开疆、古治子勇力无双,却被二桃所杀,在于贪名。郭汜、李式皆是西凉匹夫,他们贪利。陛下不妨以利诱之,使其自斗。” “利诱?”刘协有些头大。 什么样的利,能让郭汜、李式在这种情况下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丁冲等了片刻,又道:“陛下可知,郭汜、李傕为何来追?” 刘协登时醒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丁冲,手指跃跃欲试,很想抽出腰间长刀,一刀砍死丁冲。 你这坏怂,居然想让朕做诱饵? 你他么的是曹操安排在朕身边的奸细吧。 丁冲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陛下,力合则强,分则弱,郭汜、李式各以步骑称雄,却互生嫌隙,此取败之道也。陛下若能善加利用,未必不能出奇制胜。” “你仔细说说。”刘协按捺着砍人的冲动,催促道。 “郭汜、李傕为陛下而来,李式为李傕嫡长子,挟制朝廷之外,又有固宠继位之心。无欲则刚,欲多必乱。陛下若移营中军,示以可取之势,则郭汜、李式必争。若臣估计不差,必李式先得,而郭汜观望。” 丁冲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水,在案上画了一个形势图。“如此,李式就挡住了郭汜窥探兴义将军的视线,使其不得南望。” 刘协恍然大悟,盯着丁冲看了两眼,轻声笑道:“你的棋力一定不弱。” 丁冲微怔,随即笑道:“陛下谬赞,臣棋力……尚可。” 第71章 菜羹香 丁冲的办法和下棋相似,就是腾挪之法,用李式来堵郭汜的路线。 这年头没有卫星,也没有空军,战争基本是二维的,打探军情全靠斥候、游骑。一旦李式占据了郭汜和南山之间的位置,哪怕仅仅相隔十余里,郭汜也无从知晓杨奉送粮的事。 如果他们同心同德,这当然无济于事。 可他们互相猜忌,自然不可能互通消息,联手的可能性更小。 风险是不小,但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小。 “你仔细说说。”刘协取来地图,又勾勾手指,示意丁冲坐得近些。 丁冲向前膝行两步,靠在案上,几乎与刘协头碰头,就着地图商量起细节来。 朝廷穷得丁当响,值钱的早就被李傕、郭汜抢得差不多了,连吃饭都要靠段煨供应,自然没什么让李傕、郭汜觊觎的。 能让他们感兴趣的,只有刘协这个皇帝。 不管关东州郡还有几个人把朝廷放在眼里,对这些西凉人来说,皇帝依然是奇货可居。 刘协本打算以实力最弱的董承诱击郭汜,予以重创,不曾想郭汜看似凶悍,实则胆小,刚碰了一个钉子就缩回去了,后续计划全落了空。 丁冲建议以更弱的南北军来诱敌,更以刘协为诱饵,利用郭汜、李式争功的心理,让他们互相牵制,险中救胜,为杨奉送粮提供机会。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要让郭汜、李式觉得有机可趁,就要让南北军的阵地前突,离开居高临下的坡地,在平地立阵。 面对飞熊军这样的精锐骑兵,南北军能不能扛得住冲击,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如果被飞熊军一波带走,那就是丢了皇帝又折兵。 刘协几乎能想象得出,赵温、张喜等人听到这个计划会是什么反应。 丁冲显然也想得到,说完计划之后,他眼巴巴地看着刘协,心情忐忑。 刘协敲着案几,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回御营一趟,和士孙瑞商量商量。 这个计划能不能执行,关键要看士孙瑞的态度,能不能实现,也要看士孙瑞的能力。 “你就不用去了。”刘协对丁冲说道。 丁冲迟疑了一瞬,躬身领命。 —— 士孙瑞还没睡,披着衣服,双手撑着案,脸色沉重。 案上铺着地图,地图上摆着兵俑、小旗,还有一碗已经凉了的菜羹。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士孙瑞头也不抬的说道:“何事?” 刘协在门口站了片刻,说道:“卫尉当为国保重身体,注意休息。” 士孙瑞一愣,抬头看了一眼,连忙起身,来到刘协面前,撩起衣摆就要拜。 刘协伸出双手,托着他的手肘。“朕来得唐突,卫尉也不必拘礼,我们直奔主题吧。” “唯,陛下请坐。”士孙瑞也不推辞,将刘协请到正席就座,自己坐在对面。“陛下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吩咐?” 刘协看了一眼案上一口未动的菜羹。“朕有些饿,卫尉有吃的吗?” 士孙瑞这才反应过来,连声答应,命人取些食物来。 亲卫面露难色,站着不挪窝。 士孙瑞见状,喝了一声:“磨蹭个甚,陛下在安集将军营中也是吃麦饭的。快去!” 亲卫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端起案上的菜羹,转身去了。 士孙瑞摆摆手,笑道:“陛下,臣营中也只有麦饭、菜羹,酒肉倒是有一些,准备留着赏功的,这还没开战,没准备,一时半会的也来不及。” 刘协轻声笑道:“卫尉这是请战吗?” “岂敢。陛下自有安排,臣听诏就是。”士孙瑞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有些热烈。 聪明如他,自然不会相信天子半夜来找他只是为了闲聊。 刘协将丁冲的计划说了一遍,期间亲卫送来了热好的菜羹,刘协和士孙瑞一人半碗,分着喝了。热乎乎的菜羹入腹,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 士孙瑞一边思索,一边捧着碗,用手指将碗中的残羹刮尽,送入口中,品得有滋有味。 亲卫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却不敢出声提醒。 刘协也不吭声。 从士孙瑞这熟练的动作看得出来,他这几天没少干。 吃得山珍海味,也品得菜羹香,这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 良久,士孙瑞放下碗,从怀中掏出手绢,抹了抹被舔得很干净的手指。 “陛下,臣冒昧问一句,这是陛下的决定,还是某人的建议?” 刘协反问道:“有区别吗?” “有区别。”士孙瑞淡淡地说道:“若是陛下自己的决定,臣无话可说,豁出这条命,陪陛下赌一赌。胜,则大汉可兴。败,亦无愧于心。” “若是某人的建议呢?” “那臣建议斩其首级,以儆效尤。”士孙瑞眼神凌厉,一字一句地说道:“蛊惑天子,以逞奇计,此乃赌徒之行,非大臣所为。” 刘协点点头,不置可否。 “卫尉以为可行?” “可行。”士孙瑞推开碗,取过地图。“只是要有足够的耐心,步步为营,让李式觉得胜利可期,只差最后一击,不能急于见功,反倒吓退了他。” 刘协有点意外,就南北军这战力,还能吓退李式? “陛下,李傕父子乃是北地人,北地与漠南相接,百姓多习胡风,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来去如风,与汉阳、陇西一带大不相同,便是与武威、金城也有区别……” “等等。”刘协打断了士孙瑞。“卫尉的意思是说,同是凉州人,北地人不仅与汉阳、陇西人不同,便是与接壤的武威人也有不同?” 士孙瑞眨眨眼睛,有些诧异。“陛下以为……一样?” 刘协没吭声,心里却想骂娘。 都是凉州人,居然不一样? 士孙瑞无声地笑了两声,随即咳嗽两声,抚了抚胡须,收起笑容。 “陛下,凉州之大,十倍于关中,风土人情有所不同,在所难免。北地、安定多与鲜卑同,武威四郡则常与西域往来,汉阳、陇西则多与羌氐接,所遇羌胡不同,民风自然也有区别。具体到李傕父子而言,则是重骑兵突击,一旦有机会,则如群狼星聚,若有不利,登时作鸟兽散。” 士孙瑞顿了顿,又道:“如今飞熊军战力大不如前,李式必然在战与不战之间犹豫,这正是陛下所言之有间。” 第72章 军议 刘协的脸有些发烫。 以无厚入有间是他当初对士孙瑞说的,现在成了士孙瑞对付李式的指导原则,自己却没反应过来,一脸懵逼。 果然只是键盘侠,没了键盘就是弱鸡。 “愿闻其详。”刘协含笑说道,从容不迫。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士孙瑞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鲜卑人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是以擅长奔袭。在大漠深处或显或隐,先是远远窥探,一旦有隙可乘,则千骑万骑,如风而至。重骑踏阵于前,轻骑掩杀在后,摧枯拉朽,如大河决堤……” 士孙瑞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大袖,做出各种手势,说到激动处,更是两眼放光,脸庞微红,仿佛不是在与天子对坐,而是身处战场之上,率万骑奔腾,山呼海啸之际,歼敌于覆掌之间。又或者振臂一呼,万弩齐发,殛敌于阵前。 “欲与敌决胜于草原之上,首先精骑数万,着精甲,持硬弩大戟,穷追不舍。敌所至,我亦至,因食于敌,以战养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士孙瑞摊开的手掌一收,握拳于胸,仿佛已将敌军擒于掌中。 “此冠军侯破匈奴之法也。” 刘协鼓掌而赞。“卫尉好气魄。”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可惜,如今之大汉,不及孝武皇帝时万一。从孝桓皇帝时起,与鲜卑数战,皆小胜而大败,所谓良将,不过守边而已。” 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 “鲜卑好用重骑突阵,但重骑突阵首在突然,使敌无备。次在声势,千骑万骑踏地而来,蹄声隆隆,慑人心魄,非精锐不能自持。但有破绽,便全线崩溃,任铁骑践踏。” “然,重骑突阵不仅需要骑将有无畏之勇气,冲突在前,更需要有敏锐之判断,果决之行事。铁骑奔突,机会只在一瞬之间,若不能当机立断,或错失机遇,或陷入步卒重围。” 刘协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演示骑兵突击的场景,频频点头称是。 虽说这些天在董承营中演练的主要是步卒攻防,但他也见识了不少骑兵突击的场面。 战马迎面冲来的压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很难体会的。 几匹战马尚且如此,成百上千的战马冲锋又是何等威势,他大致能够想象得到。 可是正因为战马的速度快,能不能及时捕捉到战机,有没有足够的骑术,控制着战马冲向正确的目标,就成了一个骑士是否合格的考验。 稍有闪失,可能就会被马蹄踏成肉泥。 骑将更是如此。 他不仅要保证人马合一,还要对整个战场形势成竹在胸,知道何时可进,何时当退。 该进的时候不进,会错失机会。 该退的时候不退,会断送性命。 李式有这样的经验和能力吗? 刘协忽然明白了丁冲的用意,也明白了士孙瑞所谓的间。 李式就是飞熊军最大的软肋,就是可入之间。 能不能抓住这个软肋,就要看士孙瑞和南北军将士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以及运气。 所以士孙瑞说,如果这是他的决定,他可以陪他赌一赌。 士孙瑞解释完,最后看着刘协,神情严肃。“臣最后问一次,这是陛下的决定,还是某人的建议?” 刘协沉默片刻。“不管之前是什么,现在是朕的决定了。” 士孙瑞缓缓点头。“既如此,请陛下给臣一天时间,与五校尉商量应敌之策,后日变阵。” 刘协长身而起。“拜托卫尉,朕当亲临,为卫尉助威。” 士孙瑞默默地看着刘协,片刻之后,躬身领命。 —— 第二天一早,刘协授权董承守营,并由徐晃协助,自己带着赶回御营,参加士孙瑞与五校尉举行的战前军议。 军议争论得很激烈。 士孙瑞刚提出阵地前移的建议,射声校尉沮俊就出席反对。 “卫尉以为,凭残缺之五校,足以邀战西凉军乎?”沮俊怒目圆睁。 士孙瑞一改昨天的慷慨激昂,靠在案几上,以手支额,静静地看着沮俊。 “陛下在此,射声有异议,不妨直言。” “直言就直言,俊宁直谏而死,不敢误君而亡。”沮俊向刘协拱拱手,大声说道:“陛下亲政未久,尚不清楚五校境遇。五校尉本显官闲职,多为宗室肺腑。桓帝以来,天下不安,北军五校常有征伐,亦不过荣显大将,罕与敌接刃。如今临阵磨刃,初有模样,便欲与西凉劲卒精骑战,无异于以肉饲虎。” 沮俊再拜。“臣以为,万万不可。建此议者,当斩!” 刘协还没说话,一旁的丁冲先变了脸色。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刘协,又看了一眼嘴角带笑,闭目养神的士孙瑞,忽然明白了昨晚刘协为什么不带着他去士孙瑞。 刘协勉强保持着镇静,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请射声归席,其他诸君也说说自己的意见吧。” 步兵校尉魏杰长身而起。“陛下,臣亦以为不可。” 刘协打量着这个士孙瑞曾经力荐的老战友,暗自点头。 且不论身高外形,仅气质而言,关中人和关东人就有明显的区别,却又不同于杀气外露的西凉人,颇有旧京遗风,沉稳而厚重,天然就让人有安全感。 “步兵请讲。” “五校并列,但近年以来,朝廷缺马,屯骑、越骑、长水三营缺员,三营不足一营之数。步兵、射声两营尚完,亦缺少军械、训练。若据地利,列阵而守,或有一战之力。前至平旷之地,与西凉步骑一较高下,胜算实在太少。” 魏杰说完,再拜。“请陛下三思。” 刘协示意魏杰归座,又看向其他三位校尉。 以越骑校尉王服为首,三位骑兵营校尉先后出言附议。 因为缺员严重,他们没什么发言权,只能附和。 刘协很无奈。 他理解了士孙瑞昨晚的反应,北军五校尉全部反对,这一战还怎么打? 刘协看向士孙瑞。 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士孙瑞。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片寂静之中,士孙瑞缓缓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体。 第73章 请自我始 “诸君以为,以如今之形势,大汉之火将尽乎?” 士孙瑞此言一出,帐内气氛顿时有些异样。 士孙瑞站起身来,环顾一周,眼神渐渐凌厉。 他伸手一指西面,厉声喝道:“诸君以为,朝廷要面对的仅仅是李傕、郭汜吗?” 众人脸色越发难看,面面相觑。 士孙瑞身体一转,指向东方。 衣袖带起的风刮过王服的脸颊,王服下意识地向后让了让,身体后挫,伸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一副准备迎战的姿势。 虽然一瞬之后,王服便恢复了平静,但这一幕却深深的烙在了刘协的脑海里。 他听王越说过,王服也是个剑术高手。 能逼得一个剑术高手生出本能反应,士孙瑞的气势之强,远超他的想象。 “张济将到。且不说段煨会不会反,若其作壁上观,任由张济长驱直入,诸君就算深沟壁垒,又能坚守到几时?” 沮俊神情凝重,魏杰抚须不语,王服等人都变了脸色。 且不说张济会不会进攻,只要他切断了御营与段煨的联络,他们就会面临断粮的危险。 “后将军杨定,为何为华山而城,据守不降?”士孙瑞冷笑道:“那是因为陛下示之以诚,承诺送粮。若是两军对垒不战,杨定再叛,届时诸将要面对的就不仅是郭汜、李式了。” 沮俊犹豫了片刻,起身道:“话虽如此,放弃有利地形,冒险出击,依然是取死之道……” 话音未落,士孙瑞厉声喝道:“进亦死,退亦死,你选如何死?” 沮俊被他震住,一时嚅嚅。 士孙瑞摆摆手,示意沮俊坐下。 沮俊没敢吭声,下意识地坐了回去。屁股碰到脚尖,才意识到自己太示弱了,刚想挺身而起,一抬头,正碰上士孙瑞杀气腾腾的目光,顿时气沮,低下了头。 士孙瑞环顾一周,语气稍缓。“孟子云:挟泰山以超北海,诚不能也。然,大汉存亡,在此一战,我等当知其不可而为之。若大汉必亡,请从我始。” 士孙瑞转身,向刘协深施一礼。 “陛下,臣请率卫士及执金吾缇骑、执戟为锋,迎战郭汜、李式。” 魏杰也起身施礼。“臣步兵校尉杰,愿战。” 沮俊叹了一口气,起身施礼。“臣射声校尉俊,愿战。” 王服等人不敢怠慢,也跟着起身,齐声道:“臣等愿战。” 刘协感激地看了一眼士孙瑞。 若不是这个老臣鼎力支持,这个方案根本没有实施的机会。 纵使他身为天子,诸将不战,他也无计可施。 士孙瑞随即安排战法。 五校缺员严重,仅靠他们的确不足以迎战,他决定以所领卫尉部为主力,步兵校尉魏杰、射声校尉沮俊配合,屯骑、越骑、长水三营骑士则合而为一,由武艺最好的王服指挥,列于阵后山坡之上,随时准备突击。 有了卫尉部的补充,阵地勉强成型,能战之士共有步卒三千余人,骑兵六百余。 士孙瑞随即又提议,综合考虑各个方面,最好是迎战李式,而不是郭汜。 郭汜有步骑近万人,双方实力悬殊,主动放弃地利之后,几乎没什么机会可言。 相比之下,倒是迎战李式率领的飞熊军有一些胜算。 李式统领飞熊军,一向眼高于顶,以为自己名至实归,只是缺少证明自己的机会。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还有可能一战擒获天子,他一定不会放过。 为了助李式一臂之力,不让郭汜有争夺的机会,有必要做些安排。 首先是重创郭汜,由董承所部来承担。 其次是刺激李式。 这个更简单,挂出一面残破的飞熊军战旗即可。 少年易怒,李式既然能逼胡封强攻杨定大营,没有道理不来攻看起来更弱的御营中军。 众人表示同意。 如果能按照士孙瑞规划的战法,迎战飞熊军,的确有那么一点机会。 刘协也同意了,随即返回董承大营。 士孙瑞继续安排,部署各营进入阵地的细节。 —— 听说要主动挑衅郭汜,董承吓了一跳。 “陛……陛下,这……太冒险了吧?” “毋须陛下以身犯险,臣愿为使,面责郭汜。”丁冲挺身而出。 “你?”董承一脸嫌弃。“你一介书生,能干啥?” 丁冲理直气壮地说道:“能骂人。” “我……”董承也有点想骂人。 丁冲转向刘协。“陛下,臣愿出使,将新作的横吹辞献给郭汜。陛下在营中安坐,待郭汜自来。” 刘协笑着点头答应。 丁冲说的是实话。 论骂人,读书人大多是高手。 丁冲或许不如历史上的祢衡有口才,骂郭汜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小心些,不要勉强,坏了自己性命,使妻儿无靠。” 丁冲鼻子一酸,忍泪大笑道:“有陛下在,臣纵身死,想来他们也必无恙。设若邀天之幸,建有微功,臣也能博个封妻荫子,不负家门。” 刘协也有些感动,托着丁冲的手肘,郑重承诺。 “君不负朕,朕不负君。” 丁冲向后退了一步,一揖到底。“陛下,臣去了。” 看着转身而去的丁冲,董承目瞪口呆。 “这……这竖子是真是伪?陛下,你可不能轻信这些读书人,他们……” “不管他是真是伪,敢去郭汜营中走一遭,便是勇气。”刘协瞅瞅董承,心情不太好。 别的本事没有,破坏气氛的本事一流。 见刘协脸色不对,董承讪讪地笑了两声,没敢吭声。 刘协随即传令各营校尉、司马前来议事,准备迎战。 这一次,不仅要击退郭汜的进攻,如有必要,还要主动出营反击,要让郭汜大丢颜面,不好意思开口和李式争权。 等诸将的时候,刘协叫来了王越、徐晃等人。 “郭武单骑出战,杀飞熊军游骑三,夺战旗一,诸君谁能继之?” 王越等人互相看看,半晌没人说话。 正当刘协失望之时,徐晃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臣愿往。” 刘协打量着徐晃。“有把握吗?不要勉强。” “没把握,但也不勉强。”徐晃依然不慌不忙。“只是臣有一个请求。” “你说。” “臣请陛下阵前观战。”徐晃抬起头,脸色平静,眼神如渊。“臣冒昧,愿借陛下天威,壮臣胆气。” 刘协郑重地点点头。 “可!” 第74章 横吹辞 “能给我一碗肉,一杯酒吗?”丁冲一边掸着袖子,一边对郭汜说道。 郭汜愣了一下,坐直了身体,双手据案,眼神轻蔑。 “身为朝廷使者,不先宣诏,却讨吃讨喝,你是什么使者?朝廷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 丁冲笑笑。“我来之前,已经和陛下告过别。讨吃讨喝,只不过是想做个饱死鬼罢了,有何可笑?” 郭汜眼神闪了闪,有点不安。 丁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恐怕没什么好消息。 他想了想,指指案上的酒肉。“就这些,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谢了。”丁冲卷起袖子,上前一步,伸手去抓。 “嚓”的一声,郭汜长刀出鞘,压在丁冲的手上。“先告诉我为何要请你吃肉喝酒。” 丁冲眼皮一抬,瞥了郭汜一眼。“要不……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说。” “李式派飞熊军窥探后将军大营,侍郎郭武单骑出战,斩游骑三,夺战旗一。” “甚?”郭汜一下子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的刀差点砍中丁冲,吓得丁冲腿都软了,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在郭汜被他说的消息震惊了,没看出他的虚实。 郭汜是真的傻眼了。 他知道李式派胡封强攻杨定大营受挫的事,却一直没搞明白李式为什么要干这么明显不合理的事。 现在全明白了。 郭汜想了想,忍不住放声大笑。 丁冲壮着胆子,拿起一块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在案旁吃喝起来,趁郭汜不注意,悄悄拭去鬓角的冷汗。 郭汜越想越开心,在帐中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一个人开心没意思,又派人去叫谢广。 谢广赶到的时候,丁冲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还在吃,只是没开始那么猛了。嘴巴周围全是油,连衣襟、衣袖都油光发亮。 谢广不解其意,郭汜踢了丁冲一脚,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丁冲放下手里的肉,又说了一遍。 谢广也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如此。”他随即又问:“这郭武是谁,从来没听说过啊。” “那你听过史阿吗?” 谢广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徐晃呢?” “无名之辈,谁听过他们的名字。”郭汜很不耐烦。“这郭武究竟是谁?” “一名羽林郎,江东人。” 郭汜、谢广四目相对,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普通的羽林郎,还是江东人,居然杀了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走了一面战旗? 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史阿是河南人,是一名虎贲郎。徐晃是兴义将军旧部。他们原本都寂寂无名,但天子有卞和辨玉之能,拔其于行伍之中,付以重任。” 丁冲抹了抹嘴。“徐晃之前以寡敌众,斩杀李傕多名游骑,又生擒二人,你们应该有所耳闻。” 郭汜想起了被李傕斩杀的两名游骑,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 “别废话!吃饱了就赶紧传诏吧。”郭汜没好气的说道,心情莫名的不安。 天子接连提拔了几人,而且个个是高手,这可不是好兆头。 丁冲站起身,甩了甩袖子,淡淡地说道:“你不是来追天子吗?天子就在董承营中。” “天子在董承营中?”郭汜精神一振,转头向谢广递了个眼色。 谢广点点头。 他刚刚接到报告,董承营中升起了天子大纛,还有乘舆特有的青盖。他觉得不正常,正打算来通报郭汜。 得到谢广的证实,郭汜兴奋莫名。 “老谢,这可是送上门的机会,立刻准备出战,击破董承营,拿下天子,凯旋长安。” 谢广不动声色,看着丁冲。 “还有吗?” “天子给你们机会,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抓住机会。”丁冲咧嘴一笑。“上次你们攻营,实在令人所望,希望你们这次能有所进步,不要再连累我写横吹辞。” “什么横吹辞?”郭汜一脸不屑。 谢广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安,他有点猜到丁冲的来意了。 丁冲从袖子里换出几枚竹简,丢在案上。“你们自己看吧,我不想污了自己的眼。” 郭汜狐疑地拿起竹简,只看了一句,就炸了毛,一把揪住丁冲的衣领,直接将丁冲提了起来,脸几乎贴到了丁冲脸上,怒吼道:“是谁,竟敢如此污辱老子?” 丁冲被勒得喘不上气来,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郭汜的大手。 谢广从郭汜手中接过竹简,扫了一眼,也有些恼火。 竹简上第一句就是“西北有贼,其名为多。以狼为父,以犬为母”,直接捅了郭汜的肺管子,不仅骂了郭汜,连他的父母一起骂了。 骂郭汜的父亲,还可以忍。 骂郭汜的母亲,不能忍。 郭汜是张掖人,与草原接壤,民风与鲜卑、匈奴相近,对父亲没什么感觉,却极为敬重抚养他长大的母亲。污辱他的母亲,比污辱他本人还不能接受。 “这是谁写的?着实可恶。”谢广一边咒骂,一边从郭汜手里抢下丁冲。 真把丁冲勒死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丁冲一边咳嗽着,一边迅速做出决定。 看郭汜这样子,想必是奏效了,但不能说是自己写的,否则今天真有可能死在这里。 “知道是谁写的又能奈何?”丁冲喘匀了气,故作不屑。“你还能打破大营,杀了他?不瞒你说,营中将士为你编了很多歌谣,比这难听的多了。你要不要听?” “贼竖子……”郭汜怒不可遏,伸手又要拔刀。 谢广连忙拉住。他一点也不怀疑丁冲的话,那天晚上,他曾经亲耳听到董承营中将士编曲骂人,的确比这恶毒多了。 “贾诩贾文和在天子营中吗?” 丁冲看看谢广,迟疑了片刻。“在。” “我们想见他,先生能帮忙吗?”谢广伸手抚平丁冲的衣领,含笑说道,眼神中却充满了威胁。 抓狂的郭汜听到贾诩的名字,神奇的安静下来,盯着丁冲不放。 丁冲嘴角轻抽,缓缓推开谢广的手。“文和先生让我给你们带句话。” “什么话?” “朝廷米少,不养无用之人。” 第75章 贾诩的辅导课 郭汜和谢广盯着丁冲,一个狂怒,一个冷酷。 丁冲很紧张,后背全是汗,小腿肚子也有点抽筋。他很想大笑两声,以示豪迈不屈,但嘴巴却不听使唤,脸上的肌肉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只能一言不发,鼓足勇气,压制着心中的恐惧,与谢广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谢广无声地笑了笑。“你会死的。” “知道。”丁冲嗓子干涩,声音嘶哑。“所以我刚才吃得很多。你们不知道,为了能打败你们,从皇后到普通百姓,非战斗人员每天只能吃一顿。我们虽是天子身边近臣,也吃不到肉,喝上不酒。酒肉都留给立功的将士。” 不知不觉的,丁冲发现自己不紧张了,身体放松了,气息也平稳了,声音跟着洪亮起来。 “你们觉得,你们能打败这样的天子吗?” 谢广眉头微蹙,避开了郭汜的眼神,挥挥手,命人将丁冲关押起来。 郭汜有点懵。“老谢,他是什么意思,贾先生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贾先生的意思很简单。要么,我们击破董承大营,逼天子下诏赦免。要么,我们戴罪立功,求天子赦免。” “你选哪一个?” 谢广咬咬牙,沉默半晌。“我选……等一等。” —— 刘协坐在中军将台上,北风渐紧,吹得人浑身寒彻,头顶的大纛哗哗作响。 夕阳偏西,即将落下地平线。 丁冲一直没有回来,郭汜也一直没有动静。 诱郭汜出击的计划无限接近失败。 士孙瑞也很着急,派人来问过两次进展。 他们已经完成部署,明天一早就会离开现有阵地,在平地立阵。如果吸引来的不是李式率领的飞熊军,而是郭汜率领的上万步骑,麻烦就大了。 怎么办? 刘协很郁闷,为什么我遇到的都是不听话的敌人,不按我的剧本走? 看来论计谋,我的段位还是太低,不如贾诩老到。 刘协反复权衡后,决定还是请贾诩出谋划策。 这一战关系重大,他输不起。 —— 再一次穿过家眷居住的大营,刘协感受到了与上次不一样的气氛。 天色已晚,大帐里依然漆黑一片,偶尔还能听到一些哭泣声,但陪伴着哭泣声的却不再是喝斥、辱骂,而是温和的劝慰。 “阿宝不哭,等明天阿翁立了功,就有肉吃了。” 有时候,还能听到诵书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阿母,我想吃一箪食。” 声音不大,吐字也不甚清楚,夹杂着咽口水的声音,令人心酸。 几个半大孩子蹲在帐门口,看着刘协一行走过,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眼睛发亮。 一半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举起手。 “陛……陛下?” 随行虎贲刚要上前阻止,刘协拦住了。一个孩子,又没有武器,有什么好担心。 他还能突然掏出个手雷来? “何事?” “我……我今年十四岁半了,还差三个月满十五岁,我……我能上阵吗?” “你为何想上阵?” “我……我饿。”孩子咽了口唾沫,低下了头。“上阵有麦饭吃。” 刘协心中不忍,很想答应这个孩子,或者命人赏他一碗麦饭。 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 他现在答应一个,马上就可能出现十个。 “现在还不行。不过,朕可以向你保证,再忍几天,一定能让你吃饱饭。” 孩子很失望,闷闷地退了回去,蹲在路边,下巴支在膝盖上,双目无神。 刘协加快脚步,穿过大营。 走在上塬的山坡上时,不知怎的,他忽然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背对着王越等人,站在路边,装作看远处的风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无路可退。 就算他想放弃抵抗,李傕、郭汜也不会善待这些孩子。他们不会治国,只会杀戮。 只有熬过去,才能看到希望。 刘协咬咬牙,抹去脸上的泪痕,又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迈开脚步。 —— 贾诩还没睡,在帐前做导引。 “先生这是求长生吗?”刘协开了个玩笑,掩饰自己的不安和低落。 “盛世将至,臣想活得久一点,亲眼看一看太平是何等景象。” “先生有这等自信?” “陛下没有吗?”贾诩无声地笑了笑,伸手请刘协入帐。他拨亮了灯,灯光照亮了案上的书简,除了刘协上次见过的《老子想尔注》,还有一些写满了字的木简。 刘协拿起一支简看了看。“这是什么?” “这是臣草拟的凉州方略。”贾诩说着,又取过几支木简,一起递了过来。 刘协诧异地看着贾诩。 这儿还没分出胜负,他竟然开始草拟凉州方略了? “就这么多?”刘协一边看,一边问。 “刚写了个提纲。” 刘协没有再问,的确是提纲,每支木简上只有一句话,甚至只是简单的几个字。 通商旅,屯边,丝马,选将,教化…… “先生有远见,但我却有近忧,想请先生……” 贾诩淡淡地笑道:“关于郭汜?” 刘协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看着贾诩。 “陛下,喝点水吧。”贾诩取过陶杯,提起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刘协。 刘协伸手去接,贾诩却不放手,眼睛看着杯中的水,声音有些飘忽。 “陛下,你看这水,在杯中与在壶中,有何不同?” 刘协的头有点疼。 做这种人的君主,压力果然很大啊,随时随地要接受考验。 他看了贾诩一眼,又看看杯中水。 在灯光下,水面荡漾着,闪着光。 纷杂的思绪如同杯中水,慢慢沉静下来。他的脑中也闪过一抹灵光,突然有所领悟。 “水在杯中,与在壶中,本无不同,但所处位置不同,其形状自异。所以,欲谋郭汜,当处郭汜之地,想郭汜所想?” 贾诩不禁莞尔,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郭汜在想什么?” 刘协没有急着回答,呷了一口水,细细分析。 刚刚几句近乎机锋的问答之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计谋,针对的就是人心。要想计谋生效,首先要了解对手,想其所想。 那郭汜又在想什么? 第76章 因人设计 贾诩也不催刘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拿起笔,在一支木简上写字。他不急不徐,一笔不苟,等刘协回过神来,他已经写满了一支简,大约十来字。 他拿起木简,吹干上面的墨迹,双手递了过来。“陛下,臣之臆测,供陛下参考。” 刘协接在手中,却没有看。 他的目光落在贾诩脸上,手指摩挲着木简,感受着贾诩留下的余温。 “郭汜想活,但先生觉得他能活吗?” 贾诩摇摇头。“陛下,兵形如水,变动不居。用计只能谋一时,不能谋一世。” 他拿起案上的竹简。“这,才是臣着眼于长远的心血所在。” 一抹笑意从刘协的眼角荡漾开来。 他微微欠身,向贾诩欠身施礼。“谢先生指点。”随即放下手中的木简,拿起案上的木简看了一眼。“先生读过《潜夫论》吗?” 贾诩摇摇头。“听闻过,没读过。” “我也只听过,没读过。先生若有心,不妨找来读一读。”刘协想了想,又道:“还有会稽人王充的《论衡》。可惜朝廷所藏典籍中没有找到这部书,也不知是不是遗失了。” 贾诩想了想。“臣听人说过,蔡伯喈曾有此书,或许在其弟子王粲处。” 说到蔡邕,刘协突然想起一个人。“先生知道蔡伯喈的女儿蔡琰失落在西凉军中吗?” 贾诩吃了一惊。“竟有此事?”随即脸色一黯。“时间隔了这么久,怕是凶多吉少。” 刘协站起身来,一声长叹。“乱世人不如狗。纵有满腹诗书,若不能自强,任人宰割,又要这诗书何用?” 贾诩惊讶地抬起看头,看着刘协。 刘协没说话,举步向外走去。 贾诩起身相送,看着刘协出了大帐,又一路下塬去了。 良久,他坐回案前,拨亮了灯,重新拿起笔。 —— 刘协来到士孙瑞的大帐。 士孙瑞靠在案前,没戴冠,花白的头发乱得像鸡窝,脸色憔悴灰暗。 “陛下……”见刘协进帐,士孙瑞连忙迎了上来,顾不得行礼,急急问道:“郭汜进攻了吗?” “卫尉,你觉得,郭汜现在纵使劫得朕返回长安,能敌李傕父子乎?” 士孙瑞若有所思,腰杆慢慢直了起来。 “陛下是说,郭汜自知不敌,当不至于冒险求战,更当作壁上观,待机而动?” “卫尉以为然否?” 士孙瑞笑了。“然。”他来回转了一圈,有些忘形的拍拍额头。“若非陛下提醒,臣也囿于以己度人,忘了郭汜的处境。这么说来,他一战不胜便龟缩回营,倒是可以理解了。” “那卫尉明天出战否?” “自然要出战。”士孙瑞站住,用力握紧拳头,轻轻一晃。“便是冒险,也值了。” 他转头看着刘协,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躬身施礼,却忘了还没戴冠,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带着几天没洗头的馊味,杵到刘协面前。 “明日一早,便请陛下移营。” “朕不走了,今天就宿在这里。”刘协走到案前,低头看了看案上的地图、兵俑。“卫尉若是困了,大可去睡。若是不困,我们说说话,看看明天该怎么打。” 士孙瑞大喜。“臣求之不得。陛下稍候,臣命人准备点吃食。陛下有口福,今日飨将士,还剩了一些酒肉,在火上热一热,就能用了。”一边说着,一边大声招呼亲卫去准备。 见士孙瑞这般模样,刘协也忍不住笑了。 想不到这抱礼的老臣也有如此放浪形骸的时候。 “朕刚才贾文和处来,他正在草拟安定凉州的方略。”刘协说道:“卫尉于此,可有思量?” “嘿嘿,臣大胆猜一猜,他所想的方略中必有通商,而且放在前面三策之内。” 刘协抬起头,像是见了鬼似的。 贾诩的方略中的确有通商,而且是在第一策。 难道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 “陛下觉得奇怪?” 刘协点点头。“通商是贾文和方略的第一策。” 士孙瑞笑得更加得意,额头的皱纹都平了许多。 “陛下,凉州虽广阔,以河西四郡连通关中之商路为界,大致可分为三。四郡既有牧场、耕地,又有沿途商旅所缴税赋,收益最为丰厚。凉州乱,商旅断绝,则四郡损失最大。是以四郡士庶欲静,倾心朝廷者最众,前有段纪明,后有盖元固,皆为此理。” 士孙瑞倒了两杯水,示意了一下,没等刘协端起杯子,他先喝了一大口。 “西域多宝物,美玉、良马、葡萄酒、夜明珠,洛阳权贵无不趋之若鹜,商旅获利丰厚,沿途郡县也大受其益。董卓焚洛阳,劫杀百姓,权贵之家更是洗劫一空,是为杀母鸡,取其卵,逞快于一时。郭汜、张济匹夫,不通其理,段煨、贾诩焉能不知?” 刘协茅塞顿开。 上次就听士孙瑞提及凉州内部不和的原因,只是没有细问,今天听到这些,才知道根本原因还是利。凉州平定,受益最大的就是河西四郡,所以他们最渴望太平,反对大乱,更反对朝廷弃凉。 “卫尉,愿闻其详。” 士孙瑞正中下怀。“陛下愿意听,臣就为陛下好好说道说道。” 亲卫取来了酒肉,士孙瑞客气了一番,拿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拿起笔,在准备好的木简上写了几条命令,让亲卫送到各营。 “明日一早,依次入阵,违令者斩!” 亲卫领命而去。 士孙瑞又取来一支准备好的竹简,交给另一个亲卫。“命游骑射入李式大营。从现在开始,他别想睡安稳觉了。陛下不睡,他也敢睡?” 看着士孙瑞有条不紊的安排,刘协莫名地平静了许多。 贾诩教他因人设计,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思其所思,想其所想,方能无所不中。 那士孙瑞又在想什么? 作为一个兼具文韬武略的关中智者,他等了大半辈子,才等到了独当一面,而且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机会,能不全力以赴吗? 有这样的老臣部署具体事宜,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第77章 机会送上门 李式从一个中年妇人身上滚了下来,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妇人却一轱辘爬了起来,甚至来不及放下被掀起的衣摆,去案上的盆中取了一大块连皮带汁的肉块,抱在怀里,匆匆出帐去了。 一个亲卫闯了进来,轻声呼唤。 “少主,少主。” “别叫了。”李式没好气的喝道:“今天到此为止,老子困了。” “少主,游骑打探到紧急军情,在帐外等候。” “军情?”李式愣了一会,慢慢坐了起来。还没说话,先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亲卫出帐,将游骑叫了进来。 游骑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羌人,脸上有一道刀疤,看起来很是凶恶。他打量李式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却又很快掩饰好,随即看着案上装满肉的大盆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消息?”李式无精打采的问道。 “小皇帝的斥候正在勘察地势,南北军可能会离开坡地,到平地上立营。”羌人游骑送上一支绑着木简的箭。“还有这支箭,上面写着字,说是特地送给少将军的。” 李式狐疑地看看游骑,接过箭,解开绳索,取下木简。 游骑满怀希望地看着李式。 今天运气不错,如果这支木简上的消息重要,他有可能得到酒肉赏赐,吃饱喝足,然后睡一大觉。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找一个关东妇人陪睡。 李式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突然跳了起来。 “哈哈,这简直……这简直是……” 他来回转了两圈,一眼看着口水都快砸肿了脚面的游骑,大笑两声,端起案上的肉盆,全部塞到游骑怀中,又拿起精美的酒壶,一并塞给游骑。 “全赏你了,敞开吃,敞开喝,不醉不归。” 游骑大喜,眉开眼笑地出去了。 李式在营中来回转了两圈,又命人去请胡封。他看着手中的木简,看一次笑一次,喜不自胜。 胡封匆匆赶来的时候,李式精神亢奋,正在帐中持刀起舞,哼唱着欢快的歌谣。案上摆着新准备的酒肉,刚烤好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帐内弥漫着美酒的淳香。 “阿式,这是……” “你看看,你看看。”李式将木简递了过来,继续在帐中盘旋轻舞。 胡封走到灯旁,就着灯光看了一遍,也有点懵了。 木简是卫尉士孙瑞所书,内容很简单。 “逆臣李傕父子,无君臣之礼,冒犯乘舆,当诛。限期三日,束手就缚,自免请罪,否则头悬于北阙,手足系于轼,悔之晚矣。” 胡封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这几句话的份量。 且不说免了李傕的大司马会不会刺激李傕,就这“头悬于北阙,手足系于轼”十个字,就够李式生气了。 阙与傕同,轼与式同,这是当面辱骂。 让人疑惑的限期三日,若李式不降,三日后又能如何? “小皇帝要移营,士孙瑞要与我野战。”李式笑嘻嘻地说道。 胡封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 “嘿嘿,若是你我,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等蠢事。可是那小皇帝懂什么,士孙瑞自以为知兵,其实不过是一书生罢了。他们以为杨定的义子趁我不备,杀了我几名游骑,就小瞧了我飞熊军。嘿嘿,这次我不仅要雪耻,更要趁势击破士孙瑞的阵地,生俘了小皇帝,献给大司马。” 看着兴奋莫名的李式,胡封只有一个感觉。 他们都疯了,小皇帝疯了,士孙瑞也疯了,李式也疯了。 —— 第二天一早,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的李式就带着亲卫,赶到塬下,亲自察看地形。 胡封不放心,也跟着来了。 当他们看到南北军的战旗的确在移动,一队队的将士离开了山坡上的阵地,来到平地列阵,李式放声大笑,胡封却哑口无言。 “阿封,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式用力地拍了拍胡封的肩膀。“若不是那几个游骑大意,被杨定的义子杀了,他们如何敢生此妄心,挑战我飞熊军?” 胡封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人都疯了。 李式却意气风发。 他的思绪已经飘离了身体,离开了眼前渐渐成形的阵地。 这些人不堪一击,毋须在意。 他担心的是郭汜会不会来争夺,担心的是杨奉、杨定会不会来救驾。 “阿封,你能为我挡住杨奉、杨定吗?” 胡封有些为难。 他只有两千多人,又刚刚在杨定大营吃了亏,这时候要面对杨奉、杨定的进攻,为李式掩护侧翼,的确有些勉为其难。 他很想劝李式报告李傕,请李傕派人来增援。 但他很清楚,李式不会答应。 他也想劝李式向郭汜求援,请郭汜分兵掩护。 但他同样清楚,这更不靠谱。 郭汜会不会尽力且不说,置身于郭汜的包围之中,想想就不安全。 “阿封,也不用你阻击太久,最多半天时间,我就能击破士孙瑞的阵地,擒小皇帝而归。”李式竖起三根手指。“三阵!三阵不成,我就退军,如何?” 胡封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 以飞熊军的战力,三阵之内突破南北军的阵地的确不是难事。如果三阵之内还不能成功,也只有撤退一条路了。 而且三阵用时很短,最多半天时间,杨定、杨奉应该来不及反应。 “那就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李式再次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啊,难追。” 胡封看着李式一副直不起腰来的模样,心生鄙视。 这什么坏毛病,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关东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中年女人,而且贪得无厌,生生把自己搞得皮包骨头,像个病鬼似的。 “行,我全以力赴,一天以内,保证不让杨奉、杨定有一兵一卒越过我的阵地,威胁你的侧翼。”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李式嘿嘿地笑着,用力搂了搂胡封的肩膀。 胡封强笑着,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李式,拨马而去。 李式兴奋之际,也不在意胡封的态度,转身叫来一个属吏,让他去郭汜营中传话。 他要移营到此,与郭汜靠得极近,不打招呼容易引起误会。 更重要的是,他要向郭汜表明,这个机会是他先发现的,郭汜不能抢。 第78章 天子出征(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郭汜爽快地答应了李式的要求,还拍着胸脯,一副同仇敌忾的气势说,飞熊军是凉州精锐,岂能任人污蔑,夺旗杀人?这仇必须报。 你若不行,我来。 收到使者的回复,李式的心态当场就崩了,狂吼着要进攻郭汜的大营,弄死郭汜。 被亲卫死死抱住,恢复冷静之后,李式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飞熊军战旗被夺的消息瞒不住了,已经传到了郭汜的耳中。 郭汜这个马贼,不知道在暗中笑成什么样子,等着父亲李傕收回飞熊军,看他出丑。 要想保住飞熊军,只有一个办法,击溃士孙瑞的阵地,生擒小皇帝,证明自己有足能够的能力统领飞熊军。 李式一边命人催促胡封进入阵地,一面命飞熊军列阵。 飞熊军骑士们陆续进入战场,不紧不慢的列阵,不时地看一眼对面已经成型的步卒阵地,谈笑风生,眼中充满轻蔑。 对他们来说,即使实际人数只有千余人,击破三四千步卒的阵地依然易如反掌,他们要考虑的是能否争取到最合适的出战机会,伤亡最小,破阵的机会却最大。 即使对面只是中看不中用的南北军,也没人愿意冲第一阵。 几个百人将不约而同的找到李式,希望能得一个最好的出击顺序。 一言不合,几个人就吵了起来,当着李式的面破口大骂,脾气不好的甚至拔出了刀。 李式一夜没睡好,又被郭汜气得破了防,头晕脑胀,见这些人大吵大闹,根本不把自己这个主将放在眼里,更加心烦意乱。他几次喝止,却没人肯听,反倒吵得更凶。 更有甚者,有人对李式大呼小叫,唾沫星几乎喷到了李式的脸上。 李式顿时恼了,抡起马鞭乱抽,厉声喝道:“都别吵了,老子亲自冲锋。” 众人鸦雀无声,互相看看,都有些不以为然。 李式看在眼里,更加恼火。 他知道,这些桀骜不驯的将领不把他放在眼里,一直觉得他只是代李傕统领飞熊军,并不是真正的飞熊军主将,平时看在李傕的面子和赏赐的份上,称他一声少将军、少主,哄他开心,真到了上阵的时候,还是要听他们的。 他就是要打破这个偏见,证明自己。 “三合以内,必破敌阵。”李式双眼血红,嘶声大吼。 —— 士孙瑞披着甲胄,提着长刀,在一群校尉、都尉面前来回踱步。 “看见了吧?”士孙瑞举起长刀,指向对面的飞熊军。 “看见了。”一个都尉大声说道:“飞熊军。” “知道飞熊军都是一些什么人吗?” “知道,西凉人,羌人,还有鲜卑人,全是畜生。” 士孙瑞点点头,转身指向身后。 山坡之上,天子大纛迎风飘扬。 “看见了吗?” “看见了。”一个中年校尉不紧不慢的说道:“天子亲自上阵了,就是不知道他敢不敢砍人。” 其他人轻声笑了起来。 赤气贯紫宫之后,天子突然变了性子,又是练武,又是招募勇士,偏偏漏过了卫尉大营,让他们多少有些怨气。这一次打头阵,又是迎战飞熊军,很多人都憋了一口气,要证明自己才是南北军真正的精锐,什么虎贲郎、羽林郎,都是纨绔。 至于执金吾的缇骑、执戟,就更不值一提了。 借这个机会调侃一下天子,心里还是蛮爽的。 士孙瑞没有阻止,大战在即,所有人都很紧张,过于强调礼仪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这时候,就是要激起将士们谁也不怕的勇气。 训练时间太短,能凭借的也只有勇气了。 “天子能不能砍人,你会有机会看到。”士孙瑞喝道:“天子的后面是什么,你们也清楚吧?” 众人不笑了,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都清楚,在天子的身后,是他们的家眷集中居住的大营。 如果他们倒下了,天子就会直面飞熊军。 如果天子被飞熊军俘虏了,他们的家属都会成为飞熊军的战利品。 士孙瑞拔出长刀,刀尖划过地面,在他身后留下一道横线。 “这道线,就是我士孙瑞的底线。想跨过这道线,要么击败飞熊军,到天子面前受赏,要么被人抬过去。” 说着,士孙瑞出手臂,摊开手掌,长刀在掌心轻轻一抹,鲜血涌出,染红了刀刃。 士孙瑞举起手掌,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掌心的血迹,又慢慢握紧拳头。 鲜血沿着手腕留下,染红了袖口,染红了臂甲。 “请华山作证,请渭水与大河作证,请诸君作证。”士孙瑞厉声大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众人凛然,齐唰唰抱拳施礼。 “愿随卫尉,血战到底!” —— 刘协站在大纛下,看着远处高举手臂的士孙瑞。 他看不到士孙瑞手掌上的鲜血,但他感受到了士孙瑞的冲天杀气。 他知道,此战若不能胜,这可能就是士孙瑞最后的音容笑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传诏兴义将军,让他做好送粮的准备。”刘协压抑着胸中涌动的情绪,叫过一个虎贲侍郎。“我们的时间有限,少则半天,多不过一天,希望他能好好利用,将粮食送到后将军的大营。” 虎贲侍郎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刘协又叫过王越。“从现在开始,人不解甲,马不解鞍,随时准备战斗,直到分出胜负。”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生死。” 王越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躬身领命。“唯!” “击鼓,告诉所有人,朕在此。” 王越举起手臂,用力一晃。 十余名鼓手挥舞鼓桴,敲响了牛皮大鼓。 雄浑的战鼓声像无形的波浪,向四周荡漾开去。 塬上、塬下,一片寂静。 天地之间,只剩这代表着天子的雄浑鼓声激荡。 无数人站起身来,侧耳倾听。 无数人走出帐篷,翘足而望。 御营之中,贾诩放下了手中的笔,抚着胡须,看向鼓声响起的地方,面色沉静。 御帐内,皇后伏寿、贵人宋都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一侧的小帐内,唐姬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扭头看向帐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郭汜的大营内,丁冲从乱草丛中坐了起来,看向鼓声传来的方向,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喃喃自语。 “天子亲征,我大汉中兴,自今日起。” 第79章 接战 李式抬起头,看向飘扬的天子大纛,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他将马鞭交到右手,右手悄悄在马鬃上擦了擦。 最近的手汗有点重,今天尤其如此。 心跳也有点不规律,气息短促,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他心虚地看看四周,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紧张。 好在其他人和他一样,都被远处的战鼓声吸引了注意力,并没有人注意他。 “别看了。”李式喝道,用马鞭指点着。“你,你,随我冲第一阵。你,你,第二阵……” 百人将们听了,没多说什么,纷纷拨马回阵。 李式要带头冲阵,没什么好争的了,到时候看李式的本事就是。 李式有点兴奋。 这是他统领飞熊军以来第一次打头阵。 对手很特殊,难度却不大,成功触手可得。 他转向亲卫,大声说道:“今日冲阵,生擒小皇帝,立功者各赏关东妇人一人,牛十头,羊一百,长安附近上等良田百亩。” 亲卫们听了,登时兴奋起来。 天下大乱,什么最值钱? 不是关东妇人,也不是牛羊,而是长安附近的良田。 这些土地有充足的水源,即使去年三辅大旱,大片大片的土地因缺水而绝收,长安附近的良田依然有充足的水灌溉,保证收成。 虽说长安地广人稀,大量土地抛荒,这些良田却都被将领们占了,普通人根本没机会染指。 这一百亩土地比成群的牛羊值钱,而且旱涝保收。 有了这一百亩土地,以后就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小日子了。 “愿随少主杀敌。” “唯少主马首是瞻。” 亲卫们七嘴八舌的喊叫着,气氛热烈,让李式信心更足。 他不敢完全相信飞熊军将士,却可以信任这些亲卫。 这是他李家的部曲,也是他私人的部曲。 “走!”李式拨马,开始小跑,绕阵示威,让战马热身。 亲卫们紧紧跟上,有悍勇之士冲到了李式的前面,为李式开路。 骑兵冲锋必然会面对弓弩的攒射,面对长矛、大戟的阻击,冲在最前面的人也最危险,胜利后的功劳也最大。 这是真正的勇士才有资格占据的位置。 掌旗兵展开小旗,紧紧的跟在李式的后面。 传令兵将小鼓挪到胸前,击响了小鼓,发出集合,准备冲出的命令。 李式纵马奔驰,身体随着战马的奔跑上下起伏,有些头晕脑胀,但更多的是兴奋,全身的血液都被鼓动起来,在血管内奔流。 “随我来——” 李式拔出长刀,大声怒吼。 两队骑兵冲出了阵地,跟上了李式的步伐,在李式身后两翼展开。 李式绕阵一圈,重新回到阵前,拨转马头,向士孙瑞的阵地奔跑。 为了节省马力,战马跑得并不算很快。 第一次冲阵,更多的是试探,近距离的观察对方的阵地以外,还要看对方的反应,从中分析哪里可能是薄弱环节。 密集的长矛大戟组成的步卒阵地是对抗骑兵冲击的利器,却不是什么步卒都能胜任的,只有真正的精锐才能压制面对骑兵的恐惧,保持阵形的完整。 李式不觉得士孙瑞统领的卫士有这样的实力。 还在两百步以外,他就感觉到了对面卫士的紧张和不安,看到了最前列刀和长矛组成的阵地的动摇,不禁冷冷一笑。 一鼓作气的念头在李式心中一闪而过。 —— “稳住,稳住!”直面李式的曲军侯连声怒吼,用手中长刀拍打着打算向后退的士卒肩背,抬腿猛踢他们的屁股。“深呼吸,想想你们的妻儿父母。给我顶住!” 相邻阵地上的曲军侯也在强力弹压。“都别怕,这只是试探。越怕死,死得越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即使如此,将士们还是非常紧张,就连曲军侯们自身也控制不住情绪,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马蹄声越来越响,战马逐渐加速,近三百骑的步伐越来越整齐,大地震颤起来,越来越响,震得每个人的心脏都跟着起落,呼吸也变得非常困难。 冲在最前面的战马还没有进入射程,负责弓弩掩护的射声营就射出了第一阵箭雨。 看着那些箭还没射到李式面前就无力的落地,射声校尉沮俊气得发晕,却不敢叫停。 战马已经冲到,这时候根本没有时间调整节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发!发!”沮俊一手捂脸,一手猛挥。 更多的弓弩手一起发射,提前发射的弓手紧跟着上箭,弩手却有些慌,有人连拉了三次弦,都没能上好箭。 箭阵很乱,根本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与训练时的整齐划一相去甚远。 刘协远远地看见,嘴角抽搐了两下,心不断的往下沉。 沮俊算是有点能力的校尉了,怎么就这水平? 这箭阵能有什么威力可言,就算射中了,也没什么杀伤力吧? 完了,完了。 如果士孙瑞的部下也这么拉稀,李式也就是一个冲锋的事,阵线就可能全面崩溃。 刘协不自觉的伸长了脖子,希望能看清士孙瑞的阵地。 即使是骑在马上,从这里看过去,他也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具体的某个人。 但他看到了士孙瑞的背影。 士孙瑞站在将旗下,身体笔直如松,与一旁射声营阵地上的沮俊完全不同。 刘协莫名的安心了许多。 毕竟是经历过真正战事的人,士孙瑞比沮俊强多了。 刘协又看了一眼士孙瑞左翼的步兵营阵地,发现魏杰也很镇定,心中又添了两分信心。 这两个曾随盖勋平叛的老将是他现在最大的倚仗。 “陛下,李式过去了。”史阿忽然提醒道。 刘协收回目光,看向阵地正面。 李式率领骑兵正从阵前掠过,离最近的步卒有五六十步。射声营的弓弩手还在齐射,但大部分弓弩都没有命中目标,落在骑兵与步卒之间的空地上。 有几名骑兵从更近的地方掠过,步卒们有些慌乱,曲军侯的呼喝声也很急。 一个骑兵射出一支箭,正在指挥的曲军侯应声倒地。 看到机会出现,三四骑如同饿狼一般,飞扑而至,撞入步卒阵中。 几名正对的步卒被撞飞,阵地晃动。 有骑士吹响了牛角号,呼叫更多的同伴增援。 刘协看得真切,脸色大变,刚刚放下一些的心登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第80章 旗鼓相当 听到号角声,已经从阵前掠过的李式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 身边的骑士和战旗挡住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号角声响处的情况。 等他反应过来号角声是发现战机,需要更多的人增援时,他已经从士孙瑞的阵前掠过,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李式懊丧地拍了一下战马,决定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前,按计划返回自己的阵地。 在战场上,这样的事常有发生,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式没有对号角声做出反应,也没有下达命令,更多的骑士也忽略了那个号角声,跟着李式返回阵地。对于绝大多数飞熊军骑士来说,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交给别人。 只有跟在最后的十余名骑士响应号角声的请求,冲了上去,冲向士孙瑞的阵地。 他们非常默契,前面的几个骑士一边拉弓急射,目标直指队长、屯长、什长之类的小军官,一边策马从阵前掠过,尽可能的靠近步卒,战马的身体甚至擦着长矛、大戟的锋刃。 指挥战斗的军官受伤,慌乱加剧。 战马迫近的威胁逼得更多的士卒产生恐惧,更多的人本能的后撤,阵地不可抑制的动摇。 后面的骑士抓住机会,策马闯入阵中。一边利用战马的力量冲撞,一边挥舞战刀、长矛,毫不留情的杀戮。 虽然只有十余名骑士,却对阵地造成了无法忽视的威胁。 刘协看得清楚,紧张万分。 士孙瑞同样看得清楚,却胸有成竹。 他挥了挥手,十名全副武装的亲卫从他身后奔出,冲向阵地最混乱的地方。他们赶到慌乱的步卒身后,有人举起手弩,冲着十余步外的骑士就射。有的挥舞战刀,砍倒转身逃跑的步卒,喝令所有人再战。有的用肩膀顶住后撤的步卒,大声喝令他们向前。 骑士坐在马背上,目标显眼,战马虽然奋力冲撞,速度还是不可避免下降,面对亲卫们的手弩集射,骑士只能举起绑在手臂上的骑盾遮挡。 动作一慢,立刻有亲卫抓住机会,或用长矛捅刺骑士的腰肋,或者上前抓住骑士的腿,直接将他们拽下马,砍倒在地。 亲卫的装备更好,武艺也超出普通士卒,不少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经验丰富。他们的增援不仅遏制了骑士的势头,也让其他步卒获得了勇气和喘息的机会,他们迅速镇定下来,对陷入重围的骑士痛下杀手。 稳住了局势,亲卫们立刻奔向下一处。 飞熊军骑士则因为没有增援,不敢恋战,纷纷拨转马头,脱离战场。 一场小规模的激战很快平息。 虽然付出了数倍于敌的伤亡,但击退飞熊军的进攻,力保阵地不失,还是鼓舞了不少人。 幸存的步卒们欢呼着,互相击掌,有的甚至喜极而泣。 奉命增援的亲卫们返回将旗下,带回一些飞熊军的头盔、牛角号之类的战利品,还有一面小旗。士孙瑞命人举着,到各营的阵地上展示,激励士气。 与此同时,他命人火速上前,将重伤、阵亡的将士撤下来,补充人手、军械。 一时间,士气复振,将士们互相打气,重新列阵,准备再一次迎接飞熊军的冲锋。 —— 沮俊很没面子,提着马鞭,冲到两个都尉的面前,劈头盖脸一阵抽。 两个都尉不敢吱声,等沮俊走了,转身又将部下一顿臭骂,刚才擅自发射的几个士卒直接被拽出来,拳打脚踢,用刀鞘一顿猛抽。 “都给老子听好了,再敢不听命令乱射,老子就将你们的箭全塞进你们的屁眼里。”一个中年都尉气红了眼,口水在嘴角聚成白沫。“老子当年可是跟随皇甫太尉平定黄巾的射声士,一辈子的威名,不能被你们这些软蛋毁了。” 那些士卒屁都不敢放一声,爬起来,抹抹脸上的血,立刻归队,重新上箭。 其他人也不敢反驳,抓紧时间准备。 —— 阵地对面,李式也在面对愤怒的部下。 损失了几名部下的百人将听完部下的讲述,随即找到李式,要求补偿。 他的部下抓住了战机,却因为李式没有及时下令增援,白白牺牲了几条命。 这个帐必须算清楚,将来论功行赏,不能少了他的。 李式得知真相,也觉得可惜。 但他的遗憾很快就被百人将眼中的轻蔑激起的愤怒代替了。 他抡起马鞭,一鞭抽在百人将的脸上。 “你敢质疑老子?”李式急赤白脸的怒吼道:“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百人将捂着脸,怒视着李式,却没说话,拨马就走。 他身边只有两个亲卫,李式身边却围着一群亲卫,真要动手,他不是对手。 李式很想派人追上去,剁下这个桀骜不驯的百人将首级,但他也清楚,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等他打赢了这一仗,掌握了飞熊军,有的是时间和他算账,砍下他的脑袋做夜壶都行。 “准备,再冲!”李式嘶吼道。 传令兵敲响战鼓,掌旗兵摇动战旗,战马开始小跑。 又有两队骑兵冲出阵地,在李式身后展开。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听,听到部下的鼓声呼应,李式恶狠狠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阵地。 这一次,他要亲自冲锋,击破士孙瑞的阵地,让那个不知尊卑的蛮子看看谁才是主将。 三百骑兵成矢形阵,没有冲向侧翼,而是径直冲向了士孙瑞的正面。 士孙瑞敏感的注意到了这一点,一面命人击鼓,一面派人增援,加厚阵势,准备迎接骑兵冲撞。 沮俊也屏住了呼吸,眯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看看将旗下的衣着华丽的身影,手中马鞭连连转圈。 传令兵急敲战鼓,将沮俊的命令传了出去。 两个都尉也看到了机会,手指远处的李式将旗,连声呼喝。 “准备攒射,干掉那个畜生。” 近百名强弩手端起了弩,手指搭在弩机上,屏住呼吸,等待着发射的命令。 当李式率部骑兵冲入射程以内,两个都尉几乎同时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强弩手们扣动弩机,近百支弩箭带着厉啸,向李式急驰而去。 李式看得真切,刹那间心脏紧缩,腿一软,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举盾——”亲卫将厉声长啸。 第81章 宝刀不老 箭落如雨,射在铁质头盔和甲叶上,火星四溅。 这次集射时间掌握得比较好,又以李式为目标,比上次整齐很多,威力有明显提升。 即使有最好的甲胄保护,冲在最前面的亲卫还是受到了重创,被射得人仰马翻。 李式身前的保护瞬间就薄了一层。 李式自己也挨了两箭。 一箭射在头盔上,被头盔滑开,冲击力压得李式的脖子承受不住,头往下一沉。 一箭射破了肩甲,锋利的箭头扎进他的肩膀。随着战马的每一次起伏,箭头扯动肌肉,痛不欲生。 刹那间,李式觉得自己要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战马奔腾,驮着李式一口气向前冲了几十步。 等李式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冲到了阵前,再也不来及转向。 如林的长矛、闪亮的刀光,还有盾牌后发白的脸庞,扑面而来。 “轰——”战马撞向持盾的步卒。 “噗——”长矛刺入战马的身体。 步卒被撞飞,骑卒被刺倒,战马被长矛贯穿。 没有人来得及紧张,双方便扭打在一起。 因为李式的紧张,没能及时下达齐射的命令,骑兵放弃了冲击前的齐射,直接纵马冲阵。虽然有不少骑兵进行习惯性的射击,终究不如数百人齐射的威力惊人。 步卒算是躲过了一劫,得以以最完整的阵势迎接骑兵的冲击。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战马的重量,配合速度带来的冲击力,绝非人力能够承受。正面迎接冲撞的步卒几乎无一例外,不是被撞倒在地,就是被直接撞飞。 除了蹲在地上,一直将长矛对准前方,等着战马撞上来的第一排步卒,绝大多数人甚至没来得及将长矛刺入战马的身体,更不用说马背上的骑士。 前面两三排的刀盾手、长矛手瞬间被重创,被马蹄践踏,被骑士手中的长矛、战刀挑飞、砍伤,发出凄厉的惨叫。 但士孙瑞准确的把握住了李式冲击的方向,及时增加了阵地的厚度,避免了被骑兵直接穿透的后果。无数步卒号呼着向前,一边用身体支撑前面的同伴,一边向马背上的骑士刺出长矛,射出箭矢。 李式心急如焚,连声呼喝加速。 即使他作战经验不够丰富,也知道一旦失去速度,骑兵的下场有多悲惨。 在对密集列阵的步卒,阵形相对稀疏的骑兵根本无法抗衡,常常会陷入以寡敌众的境地。 骑兵加速并不需要太大的空间,只要有半个战马身位,有经验的骑士就能让战马向前突击,冲撞对手,不断扩大空间。 李式身边的亲卫都是久经沙场的骑士,看到形势不对,不用李式吩咐,就互相配合,马首、马尾相连,小范围内转圈,准备保护着李式突围。 卫尉营的卫士们大多没有类似的经验,仅凭一腔血勇,挡不住骑兵的冲撞,眼睁睁地看着骑兵渐渐活动起来,却无可奈何,只得尽可能用手中的长矛去刺、用长戟去勾推马背上的骑士。 对于这种快速移动的目标,长戟显然要比长矛好用一些。 但也仅仅是好一些而已。 骑士们不敢怠慢,挥舞手中的战刀、长矛格挡,全力反击。 看着眼前纷乱的人群,听着双方将士愤怒的嘶吼,兵器相击的脆响,李式心慌意乱。 他忽然意识到,朝廷的的南北军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弱,并非一冲即溃那么简单。 此刻,他只想离开此地。 肩膀更疼了,箭头似乎更深了。 李式一阵阵头晕目眩,眼前也模糊起来,汗水更是如浆般涌出。 —— 士孙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虽然形势如他所料,步卒大阵挡住了骑兵的冲击,甚至困住了李式,但他清楚,这都是暂时的。 卫尉所属的步卒本来就不是野战主力,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宫城,并不清楚如此对抗骑兵。 用不了多久,这些骑兵就能脱离战场,重新组织冲击。 届时这些步卒还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体力迎战,他也没有足够的把握。 “击鼓,命射声营掩护,步兵营出击。” 战鼓声炸响,左右两翼的沮俊、魏杰同时下令出击。 “发!发!”沮俊大声吼叫着,顾不得汗水如注,腌得眼睛生疼,一个劲的命令麾下的将士全力射击,阻击更多的骑兵冲击。 魏杰带着步兵营的数百步卒突出阵地,杀向李式的身后。 他要阻断李式的退路,将李式死死咬住,不给他发起第二次冲击的机会。 步兵营是南北军中实战能力最强的一支力量。魏杰原本主动请缨,首战李式,却被士孙瑞否决了。 士孙瑞将更难的任务交给了他。 七百步卒,不仅要截断冲阵骑兵的退路,还要面对随时可能增援的骑兵,风险之大,仅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魏杰还是答应了。 他知道,除了他之外,士孙瑞没有其他的人可以依靠。 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胜了,朝廷重振旗鼓,赢得一线生机。 输了,大家一起死。 魏杰长刀高举,须发贲张。“前进者赏,退后者斩!” “杀!”他的从子——司马魏猛率领十余名部曲冲在最前面。 正在接应李式脱困的骑兵看到步兵营杀来,立刻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不敢怠慢,数十骑策马冲来,拉弓急射。 魏猛中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他反手抓往箭杆,大吼一声,将箭拔出,看了一眼策马冲来的骑士,纵身跃起,在骑士一箭射中他腹部的同时,将箭杆插进了骑士的胸口,同时将骑士撞下了马。 更多的人和马冲过他们的身边,魏猛倒地,吐出一口血沫,眼睛失去了神采。 魏杰策马从魏猛的遗体旁驰过,匆匆扫了一眼,顾不上悲伤,再次举刀大呼。 “杀——” “杀——”步兵营的将士怒吼,跟着魏杰向前猛冲。 更多的骑士拨转马头,冲击魏杰的阵形。 移动中的步卒缺乏严密的保护,正是骑兵出击的最好机会,几骑冲锋,就能截断步卒的攻势。 “亲卫营,跟我来。”魏杰怒喝,策马前冲。 一个羌人骑士策马挺矛,直奔魏杰而来。 从魏杰的甲胄可知,这是一名比二千石大官,杀一个,抵十几个普通步卒。 魏杰冷笑一声,长刀斜挥,格开羌人骑士刺出的长矛,顺势拖刀,刀锋掠过骑士的脖子。 羌人骑士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首级飞起。 第82章 士孙瑞的豪赌 刘协隔着士孙瑞的阵地,看到了步兵营主动出击,与飞熊军骑士战在一起,目瞪口呆。 他知道士孙瑞有赌命的想法,却不知道士孙瑞赌性这么大,居然让步卒去截骑兵的后路。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魏杰主动出击,不仅士孙瑞的左翼暴露了,他的左翼也暴露了。 如果有数十骑兵从左翼杀来…… 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士孙瑞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真正的赌博,不仅赌上了士孙瑞的命,也赌上了他的命。 老头,你狠! 刘协暗自腹诽了一句,却无计可施。此时此刻,退是没法退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王昌,你带十人去保护魏步兵,千万护得他周全。” 两军交战,主将是对方重点关照的对象。一旦主将阵亡,士气遭到重创,失去指挥的部队很快就会溃成不军。 王昌没有犹豫,跳上战马,带着十名侍郎飞奔而去。 侍郎步骑兼备,下马是虎贲,上马是羽林。 可惜郭武、徐晃都不在,只能由实力稍逊一筹的王昌带队。 王越不敢大意,给史阿使了个眼色,师徒俩一左一右,一手持长刀,一手持盾,随时准备为刘协挡箭。其他人则大半在刘协的左前方列阵,准备迎战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刘协也拔了出长刀,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他一会儿看看正在冲杀的魏杰,一会儿看看正面的士孙瑞,偷空再看一眼远处杨奉的大营。 就在数百步之外,胡封率领两千步卒列阵,防备杨奉、杨定。 如果胡封这时候杀过来,他就只有亲自上阵砍人了,能砍几个算几个。 得到了王昌等人的增援,魏杰一边迎战截击的骑兵,一边顽强地向李式背后楔入。 战场一片混乱,刘协根本看不清楚人影。他只能靠战旗的位置和战鼓的声音来判断,至少魏杰还活着,还在战斗,还在进攻。 士孙瑞正在调集兵力加固阵势,尽力拖住李式,等待魏杰合围。 右翼的射声营射出的箭渐渐稀了,没有了之前的声势,只能隐约听到沮俊的喝骂声。 刘协第一次发现,沮俊骂起来人也很粗俗、下流,和营中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士卒没什么区别。 更远处,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 胡封转身看向远处,心中疑惑。 战鼓声响了太久,超出了他的估计。 在他看来,李式最多只能冲三次阵。如果三次依然不能破阵,他就算不服气,也只能放弃。 一是战马无法支撑长时间的奔跑,二是李式控制不住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 如果能一鼓作气,击破士孙瑞的阵地,自然皆大欢喜。 三战不克,就没人愿意听李式的命令了。 可是战鼓声持续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三阵,而且听起来就像没有第三阵,又或者第二阵与第三阵配合得极好,以至于分辨不出来。 正在胡封疑惑的时候,有骑兵狂奔而来,报告了一个让胡封又惊又喜的消息。 李式被士孙瑞困住了,左翼的魏杰正在出击,企图切断李式的退路。 为李式捏一把汗的同时,胡封意识到自己可能面临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魏杰出击,士孙瑞的左翼空虚,他和他身后的天子都没有足够的兵力保护。 尤其是天子。 胡封有些犹豫。 机会是好,但他骑兵太少,只有近百亲卫骑,用来突袭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如果步骑协同进攻,又会让李式的右翼暴露,一旦杨奉看到机会,突然出击,李式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而且步骑出击的速度不够快,未必能抓住天子。 没等胡封做出决定,对面的杨奉大营突然响起了战鼓声,营门大开,一队步卒冲出了大营。 胡封暗叫可惜,顾不上去捡便宜,下令准备战斗,同时派人通知李式。杨奉出击,如果不能及时击破士孙瑞的阵地,就立刻撤出战场。 两名骑士领命,策马飞奔而去。 胡封踢马轻驰,在亲卫的簇拥下来到阵前,却惊讶地发现有数十辆大车正从杨奉大营里出来,每辆大车上都是鼓鼓的麻袋,在步骑的保护下,向西南方向急行。 胡封突然意识到,杨奉出营可能不是增援士孙瑞,而是要给杨定送粮。 但他随即又否决了自己的判断。 这……怎么可能? 天子危急,杨奉不去增援,却忙着给西凉人杨定送粮食? 这一定是计,里面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土。 权衡利弊后,胡封决定按兵不动。 —— 杨奉横戟立马,看着远处的战场,一言不发。 眼前的场景,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胡封就在视线可及之处,但他既没有前来阻截,也没有后撤,而是在原地立阵,保持警戒。 在胡封的身后,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搅起的烟尘直冲云霄,战况之激烈,可想而知。 但他更清楚,天子御营的兵力就那么多,能打成这样,想必已经尽了全力。 他觉得天子有些傻。 为了一个杨定,值得么? 但他又有些佩服天子的傻。 天子能对西凉人杨定信守承诺,应该不会对我空许诺言。 跟着他,或许真能光宗耀祖,甚至实现大贤良师未能实现的太平盛世。 杨奉一边想,一边派出游骑打探消息,谨慎地前行。 李式正在与天子激战,想必不会有太多的兵力用来侦察。 毕竟他们的目的就是抓住天子,而不是什么杨定。李式的兵力也有限,只有全力以赴才有成功的可能。 游骑很快送回消息,前面十余里的范围内除了提供警戒的游骑,没看到其他人马。不仅没看到李式、胡封的部下,也没看到郭汜的部下。 杨奉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由,郭汜要么被李式挡住了视线,要么是不想惹麻烦,很可能不知道他为杨定送粮的事。 杨奉心中微动,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既然没有人阻击,送粮也就没什么危险可言,又何必以主力送粮? 眼前的胡封才是行走的战功啊。 杨奉稍一思索,随即做出了决定,一边命人通知杨定,准备接应粮食,一边将送粮的兵力抽出大半,准备进攻胡封,捡一个唾手可得的功劳。 第83章 老谋深算 就本质而言,白波军与西凉军没什么区别,具有鲜明的流寇作风。 见利而聚,见害而散。 心理负担,荣誉与否,一概不存在。 面对飞熊军,杨奉发自本能的畏惧,能躲就躲。 面对没有飞熊军配合的胡封部,杨奉却遏制不住自己的贪婪,立刻霸气侧漏,杀气腾腾。 与此相对,胡封则谨慎得多。 他迅速对比了一下双方的实力,觉得自己有一战之力,毋须后撤,随即下令击鼓迎战,并率领亲卫骑赶到阵前,直面杨奉。 两人想法相似,行动也出奇的一致,不管什么进攻的节奏与顺序,兵对兵,将对将,互砍就完了。 胡封的想法很简单,发挥自己的骑兵优势,直取杨奉本人。 白波贼就是一群拿起武器的农夫和庄丁,只要能第一时间击杀以勇悍著称的杨奉,剩下的都是废物,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看到策马而来的胡封,杨奉也有同感。 只要能干掉胡封,剩下的西凉兵就简单了,甚至可能不用打就自己散了。 但他没有胡封那么多的亲卫营,身边只有三十余骑,所以他明智的选择了攻击胡封侧翼,避免与胡封正面冲撞。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毕竟论骑兵战术,胡封比他熟悉,胡封的亲卫骑几乎全部来自凉州,个人能力也远远超出他的亲卫。 但是双方一接触,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来的训练并非全无用处,甚至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三十余骑步调一致,相互之间的配合非常默契,杨奉刚刚发出左转的命令,亲卫骑们已经齐唰唰的做出了反应,紧跟着杨奉向胡封的右翼奔去。 刹那间,杨奉有一种如臂使指的感觉,整个亲卫骑就像手中的长矛,挥洒自如。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不需要避胡封锋芒,完全有资本正面硬刚。 所以,他甚至没有经过脑子考虑,立刻下达了再次转向的命令。 亲卫骑也没多想,本能的操控战马,再次调整方向,向胡封杀了过去。 胡封却被杨奉及其身边亲卫骑流畅的动作惊得心里咯噔一声,有一种不安的预感在心头萦绕。 但他没有仔细思考的时间,双方已经接触。 杨奉手持长矛,一马当先,直奔胡封。 三十余骑紧随其后,牢牢护住杨奉两翼,与胡封的亲卫骑展开了直接、粗暴的对冲。 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人落马。 双方一触即分。 杨奉挥舞长矛,刺杀迎面冲来的西凉军步卒,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身后的战场。 身后的亲卫骑跟得紧紧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战场上有十余匹无鞍的战马,粗粗一看,大半是西凉军,不禁心中大定。 “转向,转向。”杨奉呼喝着,拨转马头,准备再战。 骑兵对冲,谁先完成转向,谁就有可能形成追击的局面,占据绝对的优势。 能在马背上转身而战的人毕竟是少数。 与此同时,胡封也在大声下令转向。 目光粗粗一扫,他就知道自己吃了亏,至少损失了十人,其中还包括几个武艺不错的亲信。 杨奉的实力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 胡封心中懊恼。 他对这个情况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准备,现在吃了亏,却无法轻易退出,只能硬着头皮再战,希望有机会凭着人数优势反败为胜。 他可以带着亲卫骑撤离战场,可是那样一来,不仅他麾下的步卒将遭到杨奉的追杀,损失惨重。正与士孙瑞激战的李式也将面临杨奉的威胁,很可能一败涂地。 以李式的脾气,届时一定会在李傕和姑姑面前告他一状,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 明知要吃亏,也只能含着泪,咽下这杯苦酒。 胡封气极大吼,纵马挺矛,直奔杨奉而去。 —— 听到远处蓦然响起的战鼓声,看着越来越浓的黄土烟尘,刘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对士孙瑞的老奸巨猾佩服不已。 很显然,这就是士孙瑞期待的结果。 他将自己的左翼交给了并不在场的杨奉,冒着被胡封插一刀的危险,集中兵力对付正面的李式。 他赌赢了。 胡封被杨奉缠住,明知士孙瑞的阵地有破绽却脱不开身。 老狐狸! 什么李式、胡封,包括杨奉在内,都被士孙瑞玩弄于股掌之上。 当然,可能还包括自己这个天子。 刘协转头看向士孙瑞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 士孙瑞也在打量远处的战场,焦急地等待消息。 他知道杨奉有可能出击,但杨奉能不能缠住胡封,他没把握。 如果杨奉不能缠住胡封,结果依然堪忧。 几名骑士已经冲出阵地,赶去查看战况,确切的消息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送回来。 士孙瑞回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战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心全是汗,指甲都抠进了肉里。 将士们已经全力以赴,却还是无法彻底制服李式及冲入阵中的近百飞熊军骑士。 数十匹战马连成圈,已经渐渐转了起来,马背上的骑士挥舞着长矛、战刀,尽情杀戳。 无数将士奋不顾地的向前冲,却无法冲到骑士面前,更无法阻断战马的加速。 魏杰也已经尽了力,战旗剧烈摇晃,却无法前进一步。身边的亲卫骑损失殆尽,如果不是天子派去保护他的虎贲侍郎,只怕他已经倒在了飞熊军骑士的马蹄下。 李式突围而去只是时间问题。 士孙瑞咬咬牙,招手叫来亲卫将,指指魏杰。“带上所有人,去增援魏步兵。” “卫尉……”亲卫将大惊失色。 士孙瑞的亲卫本就不多,大部分已经派到阵前督战,身边只剩下二十余人。如果他全部带走,士孙瑞身边只剩下几个没有战斗力的书佐、属吏,别说有敌人接近,就算敌人远远的射几箭,士孙瑞都有可能中箭身亡。 “快去!”士孙瑞目眶欲裂,瞠目大呼。“如果让李式突围,一切休矣。所有人……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亲卫将见了,不敢分辩,将手中的大盾塞到一个书佐手中,带上亲卫,飞奔而去。 书佐拖着步卒大盾,气喘吁吁地抢到士孙瑞的身边,接替了亲卫将的位置。他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珠,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将沉重的盾牌举起来。 士孙瑞苦笑,喝道:“换小盾!这等步卒用的大盾也是你们能举得起来的?” 第84章 强弩之末 二十余名养精蓄锐的亲卫加入战斗,为已然力竭的步兵营将士注入了新的勇气。 他们再次号呼向前,猛打猛冲。 魏杰举刀怒吼,脸上鲜血淋漓,极为吓人。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这个一脸杀气的老头平时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臣。 王昌与两名虎贲侍郎举盾护在魏杰身边,其他人三人一组,轮流向前冲击,不断将阵线向前挤。 这种阵型看似简单,效果却极佳。两人持刀盾在前,一人持长矛、大戟或者弓箭在后,各司其职。前面的盾挡,用刀劈,化解、封堵对方的攻击,保持身后的同伴,后面的人则全力攻击。 魏杰对这种战术极为欣赏,但他也清楚,自己的人学不来这些。 这些人本就是各营挑选出来的精锐,又经大剑士王越指点武艺,全员装备铁甲,别说步兵营的普通士卒,就算是他身边的亲卫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勉强去学,也只能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屡次冲阵不果,步兵营的气势反而更甚,接应李式的飞熊军骑士有些气沮,不少骑士拨转马头,脱离战场。 没有统一指挥,增援接应本就是各人自主决定,此刻想走,也没人拦着他们。 魏杰见势,再次下令猛攻,并要求王昌等人也加入突击的队伍。 王昌也知道机会难得,留下一个虎贲侍郎,让他负责魏杰的安全,自己与另一个同伴策马冲到了前面,怒喝一声,手中长矛一闪,便将一名留着髡头的鲜卑骑士挑于马上,随即又策马前冲,刺倒了掌旗兵。 他的武艺虽不如郭武、徐晃,对付普通的飞熊军骑士绰绰有余。 战旗倒地,飞熊军骑士更慌了,更多的人撤离战场。 步兵营受到的阻力迅速减少,魏杰下令挺进。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后,他们终于截断了李式的退路。步兵营的将士顾不得休息,立刻以大盾、长矛布阵,准备迎接下一次冲击。 在另一侧,射声营也完成了短暂的休整,开始新一轮集射,在沮俊的指挥下,将一阵阵箭雨抛射到李式等人的头上。 手持强弩的射手在曾为射声士的都尉率领下,赶到步兵营的身后,倚靠步卒大盾的掩护,对飞熊军骑士进行近距离狙杀。 看到步兵营的战旗在面前摇晃,盾到身边的骑士一个接一个的倒地,李式面如死灰。 连战斗力最弱的南北军阵地都无法攻破,他还有什么脸色说自己有统领飞熊军的能力? 就算能活着回去,他也无颜面对父亲李傕和母亲胡氏。 与其如此,不如战死来得更有尊严。 李式握紧了手中长刀,嘶声大吼。 却没有声音,只有剧烈的刺痛。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转头四顾,想找传令兵,用传令兵的小鼓来发令,却发现传令兵已经不见了。其他的骑士也浑身是血,眼神惊恐,惶惶不安,看不出半点精锐应有的气势。 李式心跳加速,两腿发软,腰更是酸得厉害,像断了一般,坐不稳马背。 他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半日,而且一直在厮杀,早就筋疲力尽,连汗都快流尽了。 更别说肩头的伤还一直在流血。 “我命休矣!” 李式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看到身边的亲卫们张大了嘴巴,仿佛在呼喊什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在四面挤压下,李式身边的飞熊军骑士越来越少。 数百步外,数百飞熊军骑士正在观望,几个百人将脸色各异,犹豫不决,不断地用鼓声请示,却得不到一点回应。 南侧数百步外的战场上,鼓声正急,激战正酣。 —— 杨定匆匆登上将台,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远处隐隐传来战鼓声和喊杀声,烟尘笼罩,却看不清状况。 “杨君,我该怎么做?”杨定问道。 杨修拍了拍栏杆,从容说道:“将军有两个选择。” “请杨君指教。” “一,固守大营。天子答应你的粮食已经送到,将军只要坚守大营,便不负天子。” 杨定眼神微闪,没说话。 这显然不是杨修的真心话。 双方的实力对比如何,他一清二楚。 天子为了给他送粮,派南北军迎战李式率领的飞熊军,风险之大,出乎想象。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杨定根本不敢相信,直到斥候送回消息,说李式率领飞熊军正在冲击卫尉士孙瑞的阵地,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他才相信自己听到的不是谣言。 “二,将军可以率部出营,既可以进攻李式、胡封,也可以声援天子。将军想必也清楚,此刻尚未参战的只有郭汜和安集将军董承,而他们的兵力相差悬殊。一旦郭汜参战,天子必身陷重围。将军若能牵制住郭汜,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便是大功一件。” 杨定抚着胡须,沉吟着点点头。 杨修说的是实话,现在最危险的就是郭汜,只要他能摆出进攻的姿势,牵制住郭汜,就是帮了天子的忙。 但他没有说出口。 “若是杨君,当选何策?” “我与将军不同。”杨修笑了笑。“我是弘农杨氏之后,天子身边的近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是我的本份。我将与郭侍郎一起,率宁辑将军所部千人出击,与天子共存亡。” 杨修说完,拱手向杨定施了一礼。“就此别过。” 杨定一言不发,看着杨修下了将台,出了中军大营。 别营之中,段煨派来送粮的千人已经列阵完毕,侍郎郭武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持长矛,站在队伍前面。 杨修赶到,翻身上马,转身向杨定挥手告别。 郭武也上了马,举起手中长矛,向杨定躬身致意。 营门打开,郭武与杨修并肩,出了大营。 一千步骑紧随其后,头也不回地直奔战场而去。 各营发来旗鼓消息,询问对这一千步骑的擅自离营如何处理。 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接到中军的命令。 杨定叹了一口气,命人传令,毋须阻拦,让他们离开。他在将台上坐了好一会儿,看着杨修、郭武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战场上的烟尘中,看着一车车的粮食送入大营,久久未语。 第85章 劫后余生(撒哈拉渔夫2打赏加更) 郭汜端坐在案前,面对着丰盛的酒食,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谢广正在阵前观战,不断将最新的战况送到中军,郭汜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不得安生。 慌乱之下,是隐隐的担忧。 如果说之前的进攻被董承击退还有可能是意外,今天李式冲击士孙瑞的阵地未果,却让郭汜不得不重新认识朝廷,认识朝廷的实力。 一个是意外,两个就不太可能是意外。 听谢广说,战场的南侧也有交战,至于是谁在进攻胡封,眼下还搞不清楚。 中间隔着飞熊军的阵地,游骑要绕一大圈才有到达战场,中途还有可能遭到飞熊军游骑的截杀。就算有消息传回来,也是半天以后的事。 但郭汜猜想,会和胡封交战的人无非是两个:要么是杨奉,要么是杨定。 杨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靠得近些。 如果是真的,那杨奉能和胡封激战这么久,说明他的实力也有增涨。 那就更不可能是意外了。 那么,朝廷是用什么办法,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将几支弱旅都变成了精锐? 是天子,还是贾诩? “将军,丁冲带到。”有亲卫入帐报告。 郭汜收回思绪,点点头,示意亲卫带丁冲进来,同时挺直身躯,挤出温和的笑容。 脚步声响起,丁冲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脸洗干净了,冠带还算端正,身上依然很脏,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丁君,请坐。”郭汜起身相迎,笑容可掬。 丁冲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的茬,慢条斯理的在席上就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郭汜有些尴尬地直起腰,喝了一声:“愣着做甚,还不给丁君添酒。” 一旁的年轻侍女吓得一哆嗦,连忙膝行而前,给丁冲添酒。 丁冲瞅了一眼那个侍女,眉头微皱。“你是哪里人氏?” “回丁君,妾是洛阳人。”侍女怯怯地说道,为丁冲添满酒。 “洛阳哪一家的?” “洛阳孟氏,小户人家。” “洛阳孟氏。”丁冲沉吟了片刻。“认识孟郁孟君烈吗?” 侍女愣了片刻,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那……那是妾之阿爷。” 丁冲点了点头,转身对郭汜说道:“将军,这个女人送给我吧。” 郭汜咧嘴一笑。“好啊,丁君想要,就送给丁君,反正我营里还有很多。”他扫了一眼侍女。“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丁君的人了,还不谢过丁君?” 侍女喜极而泣,跪在丁冲面前,连连叩头。 丁冲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侍女起身,一句话也没说。 “将军请我来,又是酒又是肉,现在又送女人,是有事要我帮忙?” 郭汜故作豪爽地哈哈大笑。“没有,没有,就是这两天失礼了,委屈了丁君,想赔个礼而已。丁君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丁冲嘴角歪了歪。“当真没有?” “当真……”郭汜眼珠一转。“……要说,还有真有一点小事,想请丁君帮忙。” “你说。” “我想面见贾先生。”郭汜偷眼看着丁冲的眼神,见丁冲面露不屑,随即又说道:“当然,如果丁君为难,能帮我带封书信给贾先生,也行。” “行,你尽快准备,我吃两口就走。” “无妨,无妨,丁君慢慢享用,这些都是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麦酒,特地为丁君准备的,丁君慢慢用,我也不急的。” “好,多谢将军有心。”丁冲又喝了一杯酒,割下一块肉,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侍女孟氏见有机会离开郭汜大营,格外殷勤,为丁冲割肉斟酒。 郭汜含笑看着丁冲大吃大喝,等丁冲吃得差不多了,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简,递给孟氏。孟氏接过,又双手递给丁冲。 丁冲接过,也不看,随手丢在案上,吮了吮手指上的油脂。 “将军,恕我直言,就算你面见贾先生,贾先生也不会有其他的话。”丁冲抬起头,打量着郭汜。“天子欲建天下太平,安定凉州是必行之事。凉州士庶愿意与朝廷同心同德,朝廷求之不得。但朝廷不养无用之人,更不会纵容贼臣以武犯禁,祸乱朝纲。” 郭汜的笑容有些尴尬,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不安。 “所以,李傕必须死。”丁冲再次举起杯。“将军死不死,不在别人,唯在将军自己。” 郭汜盯着丁冲瞅了一会。“那丁君说说,我如何才能不死?”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丁冲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案上的书简,长身而起,又指了指案上剩下的大半盆肉。“带上,我的妻儿受了这么久的苦,也该尝尝荤腥了。” 说完,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孟氏不安地看着郭汜,郭汜扬扬眉,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孟氏忙不迭的抱上肉盆,冲出了大帐,一路小跑地追上丁冲,一边施礼,一边说道:“谢丁君救命之恩,谢丁君救命之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肉上。 丁冲看着孟氏,一言不发,只是放慢了脚步,让孟氏跟得上。 孟氏紧紧的抱着肉盆,亦步亦趋。 一个郭汜的亲卫追了过来,护送丁冲出营。 一路上,无数衣衫褴褛的女子看着泪流满面的孟氏,看着孟氏怀中的肉盆,露出羡慕的眼神。有人鼓起勇气,冲了出来,跪在丁冲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亲卫一脚踹倒。 丁冲也没回头,一路出了大营。 跟他一起来的侍从也被放了出来,正牵着马,在营外等候。 丁冲上了马,直奔董承的大营而去。 进了董承大营,迎面遇到了全副武装的徐晃,听说天子在阵前指挥作战,丁冲又赶往战场。在塬下,他命侍从带着孟氏上塬,连人带肉一起交给妻子,自己则赶到刘协面前,汇报情况。 一路奔驰而来,丁冲出了一身汗,原本已经洗净的脸又沾满了黄土,看起来极是狼狈。 刘协既意外,又感动。“幼阳,辛苦了。” “臣不辛苦。”丁冲还没说话,眼泪就涌了出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沟。“若非陛下与众将士力战,让郭汜领教了朝廷威严,臣早就是郭汜的刀下鬼,哪里还有重见天颜的机会。” 第86章 放熊归山 刘协有点尴尬。 虽然知道这个时代的人都比较感性,不论男女老少,喜极而泣,怒极而骂,再正常不过。 但丁冲这么激动,还是有点过了。 难道是被郭汜虐待了,情绪不太稳定? “哦,幼阳言重了。浴血而战的是卫尉及诸营将士,朕只是站在这里,只是站在这里。”不等丁冲解释,刘协直奔主题。“郭汜有何反应?他会出兵吗?” 说到正事,丁冲冷静了很多。“他进退两难,欲见贾诩。”丁冲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些凉州武人,都以贾诩为谋主,但凡有事,就想问问贾诩的建议。陛下拜贾诩为侍中,着实高明。” 听完丁冲的叙述,刘协松了一口气。 只要郭汜按兵不动,形势出现逆转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杨修、郭武正带着段煨的一千步骑赶来,协助杨奉,击退胡封是意料之中的事。李式被士孙瑞缠住,飞熊军群龙无首,难以发挥应有的冲击力,唯一能影响战局的只有郭汜。 至于杨定,就算他不肯帮朝廷,想来也不会去帮李式。 除非他脑子坏了。 刘协命人将消息转告士孙瑞。 这时,远处想起了撤退的号角声。 紧接着,滚滚烟尘开始向西北方向移动,有人在脱离战场。 从烟尘的浓度和高度来看,冲在最前面的是数量不多的骑兵,后面是千人左右的步卒。 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得知杨修、郭武来援,胡封心理崩溃,主动脱离战场。 没过一会儿,在远处观望的飞熊军也在吹响撤退的号角,飞熊军骑兵三三两两的撤出,一直在苦战的魏杰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刘协看向被困在阵地的李式。 李式的战旗还在,但他被卫尉营的战旗包围了。从双方战旗的位置来判断,战斗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失去了增援,李式授首只是时间问题。 这次赌赢了。 这时,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响起,在混乱的战场上格外清晰。 刘协仔细辨认,确定铜锣声来自士孙瑞的中军,而不是其他位置,顿时懵了。 这时候鸣金收兵,是不是早了点? 丁冲也愣住了,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正在散开的包围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李式看着眼前忽然开朗的天空,同样目瞪口呆。 身边的飞熊军骑士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两个亲卫还在奋力厮杀。 但他们也到了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敌人会撤退? 没等李式反应过来,两个亲卫已经遵从了最本能的反应,架起李式,跳上空鞍的战马,快马加鞭,狂奔而去。 战马奔过战场,横七竖八尸体在李式眼前一一掠过,其中不乏飞熊军骑士。 伏在马背上,李式回头看了一眼士孙瑞的战旗,又看了一眼更远处的天子大纛,胸口发闷,一口血喷了出来。 飞熊军损失惨重,伤亡至少有三分之一。 回去之后,怎么向父亲交待? 李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人也像傻了似的。 两个亲卫却管不着那么多,他们护着李式一路狂奔,一路上不停的用战刀抽打战马,压榨战马最后的潜能。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什么原因,甚至顾不上是不是幻觉,总之他们逃出来了。 此时此刻,尽可能的远离战场是他们唯一的念头。 甚至连救回李式会得到什么样的奖赏,他们都顾不上考虑。 他们跑得很快,甚至比很多提前撤退的胡封部步卒还要快,幸运的逃过了杨定的截击,追上了一队飞熊军将士。 看到李式,这些先行撤退的飞熊军将士也很惊讶。 他们以为李式必死无疑,正在商量如何向李傕报告,并将责任推到李式的身上,万万没想到李式居然杀出了重围,活着回来了。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陛下以为,砍下李式的首级,与放李式回去,继续由他统领飞熊军,哪一个更有利?”士孙瑞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看看一脸从容的士孙瑞,再看看沉默的魏杰和含笑不语的沮俊,一下子全明白了。 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只是没明说而已。 “李式输得这么惨,还能统领飞熊军?”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可能。死了,就一点可能也没有了。”士孙瑞叹了一口气。“这么弱的骑兵将领,不好找啊。哪怕是由胡封统领飞熊军,臣都坚持不到现在,甚至一开始就不敢赌。” 刘协点点头,没说话。 他听得懂士孙瑞的意思。 士孙瑞之所以敢豪赌,就是因为最强的飞熊军掌握在李式手上,战斗力大打折扣。 几乎是骨折。 但凡李式有点用,士孙瑞都困不住他。 困不住李式,仅凭南北军的战斗力,迎战飞熊军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让他选,他也愿意由李式继续统领飞熊军,将来有机会再赢一次。 双赢。 “卫尉用兵如神。”刘协有点无奈的说道:“只是事先如果能说明一些,朕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士孙瑞看着刘协,嘴角抽了抽,有点抑制不住的得意。 “陛下,用兵就是行险。臣虽有所计划,却不敢保证成功。比如步兵营截击飞熊军,若非陛下派出虎贲侍郎助阵,或许魏杰已经战死沙场,根本无法完成预定的任务。飞熊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觑,步兵司马魏猛也是一个勇士,又正当壮年,依然未能幸免。” 刘协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听王昌说了,魏杰的从子魏猛战死了,他本是魏杰的部曲将,战前刚刚提拔为司马,就是想借助他的勇力撕开飞熊军的阵地,没想到一上阵就中箭身亡。 魏杰本人也不例外。如果不是王昌等人保护得力,魏杰也活不到最后。 战场凶险,绝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魏卿,你节哀。” 魏杰双眼红肿,起身致意。 “臣等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份内之事。再者,此战以身报国者,也并非他一人,步兵营伤亡过半,每一人都有家有口。魏猛与他们的区别,只不过是有一个做步兵校尉的伯父罢了。” 第87章 两脚羊 杨修、郭武刚走到半路,就接到斥候报告:胡封退出了战场,正在向西北方向逃窜。 郭武听了,立刻看向杨修。“侍郎,奈何?” 杨修略作沉吟,伸手一指。“去李式的大营。” 郭武应了一声,拨马就要走,随即又勒住坐骑,回头看着杨修,眼神惊讶。 “去李式的大营?” “对。” “不追胡封,去截李式的退路?”郭武的眼神更加疑惑。 虽说这千余步骑战斗力不弱,赶去截击李式率领的飞熊军也太冒险了。 杨侍郎这是飘了,还是把我当项羽,可以怒喝退敌? 杨修摇摇头。“不是截李式的去路,而是劫李式的大营。骑兵消耗大,李式的大营里必然有大量粮草、辎重,数倍于胡封……” 杨修话还没说完,郭武就明白了,猛踢马腹,大喝一声:“骑兵跟我来!” 数百骑兵听令,齐声呼喝,拨转马头,跟着郭武狂奔而去。 自从郭武阵前斩杀三名飞熊军游骑,这些骑兵就对郭武言听计从,比亲卫还要听话。 看着郭武率领百余骑兵狂奔而去,剩下的步卒将士一脸羡慕,杨修目瞪口呆,半晌才咂了咂嘴,带着步卒们紧跟郭武的步伐,赶向李式的大营。 说实话,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慌的。 虽说这些段煨的部下训练有素,比杨定的部下更善战,毕竟只是步卒,没有了郭武那样的勇士押阵,一旦遇到李式、胡封麾下的溃兵,依然有可能遇到危险。 但郭武已经跑远了,他想劝,郭武也听不到。 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杨修的运气不错,率领近千步卒走了一个时辰后,他安全到达了李式的大营。 虽说途中也遇到了一些西凉溃兵,但是一看段煨的大营,严整的队伍,没人敢自找麻烦,都远远的避开了。 眼前的一切,却让杨修喜出望外。 郭武来得及时,抢在了李式的部下溃败之前攻占了大营。 留守大营的百余飞熊军骑士本来没把这百余骑当回事,开门出营,准备捡点首级当功劳。没想到被郭武等人迎头痛击,一个回合就死了十几个,百人将也被郭武挑于马下。 有人认出了郭武,再无斗志,掉头就跑。 郭武顺序占据了李式的大营,紧闭营门,又降下了李式的战旗,升起了段煨的战旗。 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飞熊军骑士见战旗变了,没一个人敢回营,纷纷绕营而去。 营中的粮草、辎重,以及数百被俘的关东百姓——其中大半是年轻女子——全部成了郭武的战利品,丰厚得让郭武和骑士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的傻笑。 迎杨修入营,还没说话,郭武就挑起了大拇指。 “侍郎不愧是读书人,见识广,知道哪儿收获最多。这营里的粮食比我们送进后将军大营的还多。” 看着堆得到处都是的粮食,杨修也惊呆了,随即感到一阵恐惧。 去年关中大旱,收成极差,李傕居然还有这么多粮食,这得饿死多少人? 或者说,李傕要杀多少人,才能抢到这些粮食? 他又看向那些眼神惊恐的关东女子,轻声说道:“郭侍郎,你见过菜人吗?” 郭武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散去。“你是说,这些人……都是菜人?” “飞熊军才一千多骑,就算要人服侍,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杨修收回目光,不忍再看。“这些人……都是菜人,又被称作两脚羊。” 在杨定营中等了几天,郭武自然知道两脚羊是什么意思。 一想到这些女子生前遭李式及其部下污辱,死后还要被人吃,勇武如郭武也不禁毛骨悚然。 相比之下,倒是段煨的部下更淡然一些。 杨修不忍再看,转身准备离开。 “杨……”俘虏中,一个年轻女子突然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侍郎……侍郎是杨公之子么?” 杨修停住脚步,转头看去,只见那女子中等身材,骨瘦如柴,脸上更是脏得无法直视,隔着几步,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恶臭。 “你是……”杨修掏出手绢,掩住了口鼻。 年轻女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跌跌撞撞的冲向杨修,刚走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她顾不得站起,在地上爬行了几步,赶到杨修面前,一把揪住了杨修的衣摆。 “你……你真是杨公之子?”她两眼放光,声音颤抖。 “是,我是杨修,太尉杨公之子。”杨修端了下来,凝神细看,觉得似曾相识,却还是看不清女子相貌。他将手绢递给女子,示意她擦擦脸。“你是……” “妾……妾乃蔡伯喈女。”女子接过手绢,却没有擦脸,失声痛哭。 杨修倒吸一口冷气。 —— 战鼓声渐渐平息,飞熊军扔下了近三百具尸体后,逃离战场,只匹空鞍战马静静地伫立下战场上,不时的低下头,拱一拱已经阵亡的主人。 士孙瑞下令休战,派斥候打探消息,同时收拾战马。 阵亡将士的遗体要埋葬,受伤的人要治疗,武器要收集备用,战马更是如此,受了伤,无法救治的则直接宰了吃肉。 大战之后,需要大量的酒肉赏赐,天子偏偏穷得两袖清风,这些受伤的战马是难得的肉食。 战果不大,损失却不小,这一战是名符其实的惨胜。 卫尉营损失最大,正面迎战的将士承受了飞熊军的冲击,阵亡超过六百,受伤逾千。 步兵营损失也很大,七百步卒损失大半,已经残了,短时间内没有再战的能力。 射声营的损失有限,但箭矢消耗一空。即使将战场上的箭矢全部收集起来,还是有不小的缺口。 损失很大,收获却很小。 胡封大营被杨奉抢占了。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但可以想象,战利品肯定会被杨奉洗劫一空,朝廷能够分到的油水有限。 李式的大营下落不明,暂时还没收到消息。 但不管被谁占了,都和朝廷没什么关系。 朝廷付出了最大的代价,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收获。 这时,杨修在几名骑士的保护下,赶到了大营,向刘协报告了抢占李式大营的消息。 “陛下,我们从李式营中救出一个人。”杨修颤声道,脸色潮红。 刘协有些奇怪,杨修这么激动,这是救了什么重要人物? “谁?” “蔡伯喈女,蔡琰。” 第88章 无家可归(玄清竹打赏加更) 刘协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人在哪儿?” 他昨天夜里还和贾诩提起蔡琰,贾诩说时间太久了,只怕凶多吉少,现在就听到了蔡琰获救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 “在洗漱。”杨修的脸抽了抽,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她为了自保,将自己弄得很脏。见驾之前,她要沐浴更衣。” 刘协吁了一口气,又打量了杨修一眼。“你们以前认识?” 杨修点点头。“蔡伯喈与臣父曾一同在东观修书,有同僚之谊。臣年幼时也曾见过蔡琰数面,只不过……她后来出嫁河东,就没再见过。今天在李式营中遇见,着实……吓了臣一跳。” 杨修想起当时的情景,还觉得难以置信。 这和蔡琰留给他的印象差距太大了。 谁能想到那个聪明过人、满腹诗书的大家闺秀会和一群菜人混在一起,而且满身恶臭。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他算是有了切身感受。 在此之前,虽然也知道西凉军残暴,知道关东、关西被西凉军祸害得不轻,终究离他比较远,没什么直接关系。 看到蔡琰,他才意识到这场战乱的影响之大,没有人能置身其外。 刘协倒是没杨修的感触那么深。 不管蔡琰现在有多惨,都没有历史上的她惨。 要说损失,可能就是《悲愤诗》《胡茄十八拍》大概率是写不出来了。 “说说那边的情况,能有多少战利品?”刘协催促道。 他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 仗打赢了,却没足够的物资赏赐,这怎么激励士气? 李式被打跑了,还有李傕呢,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面。没有新的兵源,只能挖掘现有将士的潜力,再和李傕拼一拼。 都说重赏之下有勇夫,他现在别说重赏了,庆功的酒肉都没有,还怎么激励士气? 杨修摇摇头,还没从蔡琰的遭遇中回过神来。“战利品虽不少,但大半被段煨的部下占了,最多能有三成归朝廷支配。” “才三成?”刘协很失望。“够将士们庆功吗?” 李式才一千多骑,就算有半个月的物资,三成也多不到哪儿去。 “应该……够吧。”杨修有些意外。 陛下是不是太贪心了,三成虽然不多,庆功应该足够了。要说不足,可能也就是肉食不足,毕竟不能像李式一样吃人。 “大概有多少?” 杨修掐着指头,算起了账。“总共缴获粮食大约三千石,三成就算一千石吧。我军现有将士、眷属共一万三千多人,一餐消耗以两升计,三百石也差不多了。肉少一些,牛羊加起来不足百头,不过加上受伤的战马,应该也差不多了。” 杨修沉吟了片刻,自信的说道:“一个人半斤肉,应该是有的。” 刘协很惊讶。 他对这些数字没有太多的直观感受,但人人能吃饱,还有不少富余,倒是让他挺意外的。 “李式营中有这么多粮食?” “啊?啊!”杨修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陛下有所不知,战马平时可以放养,战时却必须**料,以豆粟为主。战马食量大,一匹战马日食两斗到三斗,相当于五个壮丁……” 刘协咋舌不已。 一匹战马吃这么粮食?居然相当于五个壮丁,一名骑士的消耗等于六名步卒。 怪不得中原养不起马,这也太能吃了。 “这么说,那应该够了。”刘协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亏得杨修、郭武抢占了李式的大营,拿下了最丰厚的战利品,否则他只能向段煨伸手乞讨。 “德祖,你立了一大功。”刘协欣慰地拍拍杨修的肩膀。 杨修眉开眼笑。 他也为自己的反应快而得意。但凡当时慢一步,这些战利品就可能归杨奉了。 “陛下,夺得这些战利品,郭武才是首功。”杨修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谦虚一点好。“若非郭武率骑兵先行,又临阵挑杀了守营的百人将,吓退了守营骑士,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郭武有功,你也有功。”刘协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浑身轻松。他又看看杨修,笑道:“看来你们这段时间配合得不错。德祖,你不嫌他粗鄙无文?” 杨修有点尴尬,讪讪地说道:“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陛下欲平天下,正是用人之际。臣虽不能上阵杀敌,却有责任为陛下举荐猛将,岂敢因私废公。” 刘协点了点头。“你这话,有点叔孙通的味道了。” 杨修品味了一般,没说什么。 —— 夜幕降临的时候,郭武押运着一批战利品回到大营。 他的心情不太好。 战利品被段煨的部下抢走了大半,他虽有心多要一些,奈何身边的步骑几乎都是段煨的人。他孤掌难鸣,又担心引起冲突,不得不忍气吞声。 仔细一算,好像段煨的付出和收获几乎相当,还白得了一个人情。 听到这个消息,刘协也很无奈。 这皇帝做得窝囊。 可是现在还真不是和段煨翻脸的时候,更不能因为这点战利品而翻脸。 更艰苦的战斗即将开始,他还需要段煨阻击张济。 刘协安抚了郭武两句,命人将蔡琰带了上来。 经过沐浴洗漱,出现在刘协面前的蔡琰虽然没什么华丽的衣饰,又瘦得吓人,看起来还算清爽。劫后重生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她的精神状态也不错。 在刘协面前,她伏地行礼,浴后未干的头发由肩头垂落,头发稀疏干枯,隐约可见头皮,数缕白发格外刺眼。 “妾陈留蔡琰,见过陛下。” 刘协抬手虚扶,问了一个不太委婉的问题。“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连忙找补了一句。“朕昨日与侍中贾诩提起你,他还说凶多吉少。” 蔡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涸辙之鲋,苟且偷生,唯望君子之车,中道而呼。幸天垂怜,再见君子。” 刘协没有再问。“朝廷公卿大臣中,你与谁相熟,可暂时依附?” 蔡琰眉头微皱。 在此之前,她已经向杨修、郭武了解过当前的形势,却找不到能够投靠的人。 “在朝大臣中,妾父与太傅马公、太尉杨公最为亲近,只是闻说太傅在关东招抚,太尉又远赴河东,怕是远水难解近渴。若能见袁夫人,或可求一宿之地。” 刘协看向杨修。“她说的袁夫人是令堂否?” 杨修点点头。“蔡伯喈与家母相识多年,算是世交。只是两军交战,怕是不安全。” 刘协“哦”了一声,想了想。“不如这样吧,我嫂嫂独居,就让她与我嫂嫂暂住。待击退李傕,再送她去你家。” 第89章 顺势而为 蔡琰又惊又喜,激动之余,不禁多看了刘协两眼。 眼前的少年并不高大,唇边甚至连柔软的茸毛都没出现,言谈举止也算不上雍容,但眼神间透出的真诚却有一种难得的暖意,让人愿意亲近。 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心高气傲的杨修提起天子时总是滔滔不绝。 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天子,但眼中却有令人不敢侵犯的勇气。 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谢陛下,妾何德何能,敢与弘农王夫人同住。” 刘协挥了挥手。“同是天涯沦落人,就不必拘礼了。你也累了,且去休息,朕与德祖还有些事要商量,就不留你了。待有空,再请教蔡先生的事。” 蔡琰识趣地躬身施礼,转身出帐,自有人带她去见唐姬。 帐内,刘协拉着杨修入座,问起了杨定这些天的反应。 他已经得到消息,杨定率部出营参战,但他行动缓慢,错过了最佳战机,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刘协怀疑,他是有意为之,不想和李傕撕破脸。 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 杨修算了一下时间,也无法确定杨定的心思。按理说,如果杨定有意截杀李式、胡封,不至于一无所获。 “陛下,杨定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杨修安慰道:“陛下言出必践,为给杨定送粮,不惜以身为饵,诱击飞熊军,大获全胜。段煨部下亲历其事,必然会传到段煨耳中。至于郭汜,待他了解真相,知道陛下对西凉人的诚意,想必也清楚如何取舍。” 杨修喝了口水,又补充了一句。“若他们还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取灭亡,怨不得人。” 刘协苦笑。 这些都是道德层面的东西,不能说错,但能不能落实到行动上来,最后形成针对李傕的合力,他依然没有把握。 惨胜如败,他手里的牌依然不多。 “话虽如此,眼前的困难依然不少。南北军都打残了,无再战之力。”刘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太尉能从河东带一万精锐来援,朕这心里或许能安稳一些。” 杨修转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说道:“陛下,卫尉及五校尉可曾在陛下面前夸功?” 刘协仔细回忆了一番。“没有。此战胜得侥幸,哪里还有心情夸功?” “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不能再战了。”杨修若有所思,随即眉梢轻挑。“陛下,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好……机会?”刘协诧异地看着杨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杨修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狡黠。“陛下何不将安集将军麾下将士补入南北军?” 刘协心中一动,如梦初醒。 他看着杨修,轻声笑道:“德祖,你不怕太尉家法?” 杨修眼神微闪,一脸茫然。“臣为陛下尽忠,为大汉中兴尽力,为何要担心家法?陛下,臣愚钝,甚是不解啊。” 刘协哈哈大笑,伸手一拍案几。 “我看行。” —— 刘协随即召见董承,表达了自己要将其所部与南北军合并,补充卫尉营及五校伤亡的决定。 董承一开始有些舍不得,吱吱唔唔的不松口。 当刘协转他为卫将军,并保留三百步骑作为亲卫时,他一口答应了。 “臣之所有,皆为陛下所赐。”董承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就算是臣之性命,只要有利国家,有利陛下,臣也在所不惜。” 刘协懒得听他吹牛皮,随即召集曲军侯以上将领议事。 刘协在董承营中十余天,与这些曲军侯朝夕相处,听他们讲过往经历,讨论战术,早就混得熟了。在这些人的心中,刘协早就是他们的主将,董承就是个摆设。 听说有机会并入南北军,成为天子亲军,他们求之不得。 倒是被留下来追随董承的军侯有点不乐意,奈何他是董承的亲信,有苦说不出。 刘协随即做了具体安排。 他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卫尉营和五校营,可不仅仅是为迎战李傕做准备,而是着手将南北军变成真正的亲军,为将来亲自统兵做准备。 士孙瑞为什么这么卖命? 魏杰、沮俊等人为什么这么配合?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将士孙瑞推上太尉之位,并形成太尉掌兵的现实。 他们未必商量过,但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期望。 一旦有机会出现,他们心照不宣,不谋而合。 此战获胜,原本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损失太大,这时候推士孙瑞上位,不仅会引起他的反感,还会让士孙瑞不得不面对迎战李傕的绝境。 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南北军,是解决兵力不足这个难题的唯一办法。 只是这么一来,补充后的南北军听谁的,就不由他们做主了。 士孙瑞等人可能想到了这个办法,但出于各种原因,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反倒是深知刘协心思的杨修主动提出了这个建议。 机会送到了面前,刘协没有理由不抓住。 虽说现在让他直接指挥大军迎战李傕不太现实,但日拱一卒,有进步总是好的。 在此之前,他要和这些将领明确君臣关系,让他们将来不至于忘了该听谁的。 “郭武和杨修从李式营中不仅得到了辎重,还得到了一些俘虏,都是些关东大族的女子,知书达礼。”刘协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诸将。“她们也都是些苦命人,既然将她们解救出来,就要妥善安排她们。朕记得你们当中不少人还没有婚娶,是否有人打算娶妻或者纳妾,成亲立业?” 诸将听了,顿时来了精神。 他们大多是洛阳人,但出身都很一般,对于大族女子向来只有仰望的机会。如今有机会娶这样的女人为妻,自然不愿意放过。 至于她们在西凉军中的遭遇,关注的人并不多。 生逢乱世,人不如犬,能活下来就不容易,谁还有心思讲究那些。 “陛下,可以选吗?”一个都尉有些胆怯的举起了手。“万一生了病,治不好,或者成了残废,臣可不想要。娶回家是她侍候臣啊,还是臣侍候她?” 刘协微怔,随即说道:“当然可以选。击退李傕之后,论功行赏,功高者先选。” 第90章 各进半步 士孙瑞居中而坐,魏杰、沮俊坐在一旁,王服等人坐在另一侧,各自沉默。 大战刚刚结束,伤亡统计结果就摆在士孙瑞的面前。 这一战是名符其实的惨胜,伤亡之大,超出他们之前的预期,胜得极其侥幸。 如果没有天子的及时增援,护得魏杰的周全,这一战胜负难料。 “伯俊,此战你的功劳最大,先说说吧。”士孙瑞说道。 魏杰长身而起,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诸君,此战能胜,固然是将士力战有功,却也是大汉天命未绝,蒙天之佑。若非如此,只怕我已是飞熊军蹄下之鬼。”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虽然他们没有像魏杰一样亲临战场,甚至亲手斩杀了十余名飞熊军骑士,但他们都清楚飞熊军的战斗力。 以步卒迎战飞熊军,这本来就是一场豪赌。 即使是再自信的人,在此之前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士孙瑞甚至不敢将这个计划事先告诉天子。 战后复盘,听了魏杰的讲解之后,他们有一个共识:如果不是王昌等人的增援,魏杰大概率会和魏猛一样战死沙场,等不到士孙瑞的亲卫增援。 “若说可取之处,便是陛下身边虎贲所用战法。” 魏杰拍了拍手,叫进来三个亲卫。两人持刀盾在前,一个持长矛在后。 “这就是王昌等人所用战法。”魏杰一边解释,一边让亲卫演示。“包括王昌在内,一共有十人,一人在我身边,九人分为三组,互相掩护。” 魏杰捻着胡须,赞叹不已。“即使不论这些人的个人能力,仅他们互相配合之默契,就足以令步兵营将士汗颜。我等自以为训练用心,可是和这些虎贲比起来,相去何吝千里。诸君,我等当努力。” 众人面面相觑。 魏杰是有实战经验的宿将,训练也最用心。五营士中,战力最强的就是步兵营。 现在魏杰却说,他的练兵水平不如天子。 士孙瑞却一点也不意外。 在此之前,董承大营的优异表现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派人去了解过相关情况。 只是当时没有提及这种战法,董承麾下将士的战斗力提升大多来自于临阵将士的积极配合。在天子的感召下,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提供了各自用鲜血换来的经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弥补了董承不熟悉战事,指挥不当的缺陷,这才能依靠营栅击退郭汜的进攻。 “伯俊,这种战法是何时出现,又是何人所教?” “我问过王昌,这种战法是最近几天才练成的。是陛下与他们共同商议,互相琢磨而来。” 士孙瑞点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这个结果与他预期的完全相符,并无意外。 天子虽然聪明,却不可能无中生有,凭空生出一种闻所未闻的战法,只能是与虎贲互相启发的结果。有王越那样的大剑士协助,将以什伍为基础的战法进行简化,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诸君,天子至尊,为中兴大汉,尚能与卒伍同甘共苦,我等亦不可矜高自伐。”士孙瑞在案上轻叩了两下。“若不能自强,这南北军很快就会名不副实。” 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这时,有亲卫进帐,在士孙瑞耳边低语了几句。 士孙瑞微微颌首,站起身,摆了摆衣袖。“陛下正在董承营中议事,想来很快就会召见我等。诸君抓紧时间回营,做些准备,免得慌了阵脚。” “喏。”众人轰然应诺。 —— “李式虽败走,李傕即将至,重整南北军刻不容缓。” 刘协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的提出了问题,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卫尉士孙瑞的脸上。 “卫尉何以教朕?” 士孙瑞躬身而拜。“陛下所言甚是,卫尉营与步兵营损失较大,兵力亟须增补。臣恳请陛下从各营抽调将士,并借庆功之机,鼓舞士气,明日一早便投入训练,备战李傕。”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 士孙瑞的计划和杨修的建议一样,就是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南北军,却不直说,而是说从各营抽调。 敢问除了董承大营,他还能从谁的营中抽调? 是杨奉肯放人,还是杨定肯放人? “临战之际,诸营将士编伍,会不会对卫尉临阵指挥造成影响?”刘协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不要担心,指挥权还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士孙瑞淡淡地说道:“影响必然会有。好在有陛下在,将士虽统属不同,却都是为陛下而战。” 有没有影响,关键不在我,而是陛下。 他停了片刻,让刘协有个思考的时间。“臣以为,当以曲为制,曲长以下不变。临阵时亦如此,或可弥补将士互不熟悉之弊。” 刘协程序性的征求了其他人的意见,就接受了士孙瑞的建议。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目前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刘协随即宣布了赏赐方案,同时将董承部下近两千人补入南北军。 卫尉营补充五曲一千人。 步兵营补充三曲六百人。 射声营补充一曲二百人。 还有不足一曲的骑兵,补入王服统领的骑兵营,作为卫尉士孙瑞的亲卫骑及机动力量。 考虑到魏猛战死,步兵营缺一个司马,刘协提议由徐晃担任步兵营司马,协助魏杰作战。再有战斗,不到万不得已,魏杰不得亲临战阵,由徐晃执行具体的战斗任务。 步兵营司马秩千石,徐晃算是升了职。 从表面上,卫尉营和北军五校的将领功劳最大,升职的最多。 实际上,因为大量新鲜血液的补充,南北军几乎换了一半血,以曲军侯为代表的低级将领有一半来自董承大营。 在刘协与士孙瑞意见一致时,他们听士孙瑞等人的指挥,迎战李傕。 当刘协与士孙瑞意见不同时,士孙瑞还能不能指挥这些人,就要存疑了。 就算士孙瑞再立新功,众望所归,成了太尉,能不能一手掌握兵权,还要看刘协点不点头。 大敌当前,双方各进半步,既表达了各自的意志,又都保持了应有的克制。 取得意见一致之后,刘协随即又颁布了大飨士卒的庆功诏书。 整个大营随即沸腾起来。 第91章 机会难得(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黄土塬上,御帐前,皇后伏寿居中而坐,一侧坐着贵人宋都,一侧坐着唐姬与蔡琰。 篝火上吊着陶釜,水已经烧开了,翻着白沫,侍女们将煮熟的马肉捞出来,切成小片,送到各人面前的盘子里。 “吃吧,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伏寿淡淡的笑着,扬了扬手。 “谢殿下。”宋都躬身施礼。 “谢皇后。”唐姬与蔡琰也行了礼,捧起盘子,夹起马肉,蘸了些酱,送入口中,慢慢的嚼着。 “嫂嫂,你多吃点。”伏寿一手挽着袖子,一手夹起一块肉,送到唐姬的面前。“听说这一次能取胜,嫂嫂提供的信息至关重要。若嫂嫂是男子,此刻就要坐在陛下面前,与诸将一起庆功了。” 唐姬淡淡地说道:“皇后言重了,臣妾不敢当。此战能胜,是陛下临危不乱,公卿们运筹得当,将士用心,与臣妾无关。” “嫂嫂客气了。”伏寿又挟起一块肉,送到蔡琰面前。 蔡琰连忙接过肉,又放下盘子,离席跪地拜谢。 “夫人不必拘礼,这里可不是宫里。”伏寿浅笑道。 蔡琰轻声说道:“圣人曰,诚于中,形成外,故君子慎独,不敢逾矩。又曰,祭如在。身虽不在皇宫,礼不可忘。” 伏寿轻叹,放下筷子,伸手扶起蔡琰。“夫人所言,令人惭愧。自朝廷西狩以来,诸事荒乱,还能像夫人这般守礼的人可不多了。” 唐姬黛眉微皱,咽下了嘴里的肉,放下碗筷。“谢皇后赐肉,臣妾已饱,请先告退。” 伏寿惊道:“嫂嫂,这才吃几口,怎么就饱了?” 唐姬淡淡地说道:“臣妾量小,请皇后见谅。”说完,款款一拜,起身离去。 伏寿神情尴尬,本欲发作,又不愿在蔡琰面前丢了体面。 蔡琰也没料到这个情况,进退两难。她想了想,也拜谢道:“谢皇后赐肉。妾刚刚脱困,不宜进食太多荤腥,恐不能受,请告退。” 伏寿心情不好,讪讪地摆了摆手,示意蔡琰自便。 蔡琰离席,来到一旁的小帐里,却没看到唐姬。出来一看,见远处塬边有一个人影,像是唐姬,便走了过去,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果然是她。 “夫人?” 唐姬转身,见是蔡琰,便招了招手,示意蔡琰走近。 蔡琰走了过去,欠身施礼。“请夫人恕罪,妾并非……” 唐姬无声地笑笑,挽着蔡琰的手,轻轻抚了抚。“无妨,我出身寒微,又有阉竖之名,岂能和世代高门的琅琊伏氏相提并论。且身在其位,有些事不得不然,她也是习惯成自然,无心之失。我不怪她。” 蔡琰打量了唐姬一眼,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其实皇后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夫人有丈夫气,若不是女子,此刻也是可以坐在天子面前,与诸将一起庆功的。” 唐姬诧异地看着蔡琰。“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妾只是听侍郎杨修说,夫人以大局为重,气度甚大,就连陛下也是感激的。” 唐姬笑了一声:“这杨侍郎……”她说了一半,又闭上了嘴巴,看向远处的大营,嘴角挑起一丝温馨的浅笑。“蔡夫人,听说你想去杨家借住?” “举目无亲,眼下也只有杨家能有我容身之地。”蔡琰苦笑道:“先父昔日曾与太尉为同僚,在东观修史,相交甚契。我蔡氏与袁氏也是姻亲之家,想来袁夫人也能看在旧日情份上庇护一二。” “令尊与袁氏亲近,我也略有耳闻。不过此时此刻,我却不建议你去杨家借住。” “为何?” “我若记得不错,令尊仿佛只有你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 “诚如夫人所言。”蔡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楚。 父亲蔡邕虽以她为傲,她毕竟是个女子,蔡邕一直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如今人都死了,自然也就谈不上了。 这一脉,便算是绝了。 “令尊因一时失言,为王司徒所杀,未竟之事业,除了夫人,还有谁能继承?” 蔡琰眉心微蹙,不明白唐姬想说什么。 “陛下有志于中兴,接下来这十余年,必是风云激荡,英雄辈出,不亚于高祖开国、光武中兴之时。陛下一言一行,皆当载于青史,传于后世。夫人若能留在陛下身边,做一女官如班昭,记录陛下言行,功绩岂在令尊之下?” 蔡琰一时心动,不期然地想起了天子温暖的眼神。 但她随即又自惭形秽。 自己身陷贼营数年,名节尽失,如何堪作天子身边的女官。 至于说班昭,更不是她敢奢望的。 但唐姬所说也极有吸引力,不由得她不向往。 于她个人而言,这是继承先父蔡邕遗志的好机会。 于史家而言,这很可能是一段极其精彩的历史,如能亲身经历,一一记录,将是何等有幸? 就算是班昭也没这样的机会。 “夫人所言甚是,只是我……”蔡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她听杨修说过,唐姬对天子的影响比皇后伏寿还要大,如果唐姬提议,天子有很大可能答应。 可是那样一来,她就不得不置身于唐姬与皇后的纷争之中了。 “你不必急着答应我,可以慢慢考虑。”唐姬笑笑。“反正这场大战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李傕,可不是李式,没那么好应付。” 想起李傕、李式父子,蔡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衣服。 —— “你还有脸回来?”李傕冷笑着,将手中的金杯捏扁。 李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这是做甚?”胡氏怒目而视。“阿式虽然不胜,却也尽力了。都是那些天杀的蛮夷不听将令,见死不救,这才导致阿式后力不继。你不去处罚他们,却来为难儿子?” 李傕气不打一处来。“尽力了?他的力气用在哪儿了,你心里还没数?”他站了起来,走到李式身后,一脚踢在李式的腰上。“你看他这腰,软得像汤饼似的,还坐得稳马背吗?” 李式痛得“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胡氏大急,张开双臂,趴在李式身上,怒喝道:“你要杀,便将我母子一并杀了吧。年轻人,有几个不好色?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当初看上了弘农王夫人,不也是像是发情的狗似的……” 第92章 再给你一个机会 “我……”李傕恼羞成怒,气得伸手就要拔刀。 唐姬的事,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他没想到自己低声下气,竟换不来唐姬看他一眼。 更让他生气的事,贾诩明明知道那是弘农王夫人,却不告诉他,反而偷偷告诉了天子,请天子下诏,将唐姬讨走了。 都在欺骗我,都在鄙视我。 都该杀! 胡封一见,连忙上前抱住,苦苦哀求。 李傕虽然生气,真想砍人,但他毕竟不如胡封年轻力壮,纠缠了好一会,也没能挣脱胡封,反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见自家侄儿给力,胡氏更加气壮。“阿封,你是亲历之人,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封很无语。 他虽然觉得李式活该,可是当着姑姑的面,他还真不敢说李式一句不是。 于是,战况就变成了胡氏所希望的,一切都是飞熊军不听指挥造成的,是他们不肯力战,坐视李式被步卒所困,没有及时增援,突破阵地。 李式不仅没有责任,而且力战到最后一人,重创了士孙瑞的阵地,离成功突破阵地仅有一步之遥。 李傕也有些疑惑起来。 胡封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他不信。 飞熊军不服李式指挥,他也是清楚的。从返回的几个百人将的叙述来看,在李式率部杀入士孙瑞的阵地后,他们面对步兵营区区数百人的截击,没有一鼓破阵,反而撤退了,也是事实。 至于他们为什么撤退,又是什么时候撤退的,几个百人将各执一词,明显有人在说谎。 仔细想想,反倒是胡封、李式说的情况更接近真相。 即使如此,李傕依然余怒未消,骂道:“出发之前,老子是如何与你说的?让你掠阵而已。你倒好,让郭多在一旁歇着,自己跑去拼命。现在好了,郭多不知该怎么笑话老子呢。老子这脸……” 李傕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口水喷了李式一脸。“都被你丢光了。” “阿爹,不是我想拼命,实在是郭多推辞,不肯用力啊。”李式哭得稀里哗拉,委屈极了。“我本想做个样子给他看看,让他用心一些。谁曾想,他竟无动于衷,一兵不出,一箭不发啊。” 胡氏心疼不已,一边命人取水,为李式洗脸,一脸骂道:“真要说,也是你的错。那郭多就是个狡猾无耻的马贼,阿式还是个孩子,能和他斗心眼吗?你和他斗了那么久,又何尝赢过?最后不是只能让女儿去做人质。” 胡氏的声音尖利高亢,如穿脑魔音,令李傕更加烦躁。 他不自觉的将胡氏与弘农王夫人做对比,越比越生气。 这凉州女人就是不如关东女人贤惠,凶得像母狼一样。 “别吵了!”李傕用力一拍案几。“明日发兵,老子亲自与士孙瑞打一场,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胡氏一听,连忙拍了拍李式的脸,猛使眼色。 李式会意,一跃而起。“阿翁,这一次,我一定一雪前耻,砍下士孙瑞的首级。” 李傕瞅着李式看了半晌,咬咬牙。 “好,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还不成,别怪老子不客气,军法从事。” —— 庆功完毕,回到塬上。 不少人还没睡,三三两两的围着篝火说话、讲故事,轻声笑语,不绝于耳。 虽说只有立功将士能分到半斤肉,但所有人都能吃上一顿饱饭,对连日来只能吃一顿饭,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的这些人来说,这一大碗麦饭比什么都香。 有的小孩可能是吃得太多了,肚子胀得难受,躺在母亲的怀中哼哼唧唧。 当然也可能只是撒娇。 吃了饱饭,女人们的心情也不错,明知小儿无赖,还是将他们抱在怀中,帮他们揉肚子,唱儿歌,哄他们睡觉。 刘协走过丁冲的帐逢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心知可能是丁冲从郭汜营中带回来的孟氏,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郭汜营中还有大量被俘的百姓,什么时候能救回来,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孟氏正在侍候丁冲夫妇喝茶,丁冲的妻子脸色不太好,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儿子丁仪,刻意不看孟氏一眼。 丁冲却频频向孟氏点头致意,极是客气,一点也不像对待妾或者婢女。 刘协多少有些奇怪,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吸了吸鼻子。今天庆功宴上,他喝了不少酒,有点过量。 “陛下可知这孟氏是何出身?” “难不成是洛阳高门?”刘协知道,沛国丁氏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除了洛阳高门大户,他想不出什么样的家族能让丁冲这么客气。 “高门谈不上,却也不是小门小户。她的祖父孟郁是帮中常侍孟贲的胞弟。丁幼阳初入洛阳时,受过不少冷遇,唯独在孟郁门下受到礼遇。陛下可知这其中原由?” 刘协看着卖关子的杨修,哭笑不得,心里替他记下一笔帐,届时一定要在太尉面前告一状,让他抽杨修一顿大嘴巴子。 “为何?” “因为孟贲与曹腾交好,与故司徒丁宫丁元雄也有些交情。” 刘协“哦”了一声,有些印象了。 孟贲是中常侍不假,却不是张让那种名声很坏的中常侍。他和曹腾一样,很注意提携士人,口碑还算不错。因此还与曹腾一起遭到同僚的诬陷,险些送了性命。 好在当时的皇帝汉顺帝是个明事理的君主,孟贲、曹腾逃过一劫,诬陷他们的人却送了命。 至于孟郁,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有孟贲这样的兄长,孟郁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德祖,你对宦官如何看?”刘协随口问道。 “宦官嘛,残缺不全之人,大多心理变态,不可以常理计。”杨修一边走一边甩着袖子,摇头晃脑的说道:“纵有个别人良心不泯,也不过是不作恶而已,与士人不可同日而语。” “侍郎此言,恕妾不敢苟同。”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蔡琰从一旁的小帐里走了出来,躬身一拜。“见过陛下。” 杨修站住,定定地看了蔡琰一眼,哈哈一笑,拱拱手。 “愿闻高见。” “宦者固然有为恶之人,士人又何尝不是良莠不齐?别的且不说,你外家袁氏满门五十余口被杀,难道也是宦者所为?” “呃……”杨修顿时哑口无言,原本微红的脸胀得黑红。 刘协很诧异。“袁氏满门被杀,不是董卓所为吗?” 蔡琰看着杨修,却不说话。 杨修咂咂嘴,躬身施礼。“陛下,臣醉了,告辞,告辞。” 第93章 好黑 杨修落荒而逃,令刘协大感意外。 他第一次看到杨修这么狼狈,像是被人捅了肺管子似的。 他很好奇,本想问问蔡琰袁氏被屠满门的内幕,蔡琰却躬身一拜,退回了小帐。 刘协无奈,转头去了贾诩的帐篷。 贾诩还没睡,正在案前读书,见刘协进帐,起身相邀。 “先生吃得还好?” 刘协本打算邀贾诩一起去庆功,却被贾诩婉拒了,最后派人送了一些酒肉来。 贾诩含笑说道:“谢陛下挂念,臣诗书下酒,吃得极好。” “先生雅致。”刘协笑了两声。“本当与先生秉烛夜谈,奈何明日还要练兵,就不打扰了。我只是想打听一件事,不知先生能否告知。” 贾诩眼神微闪。“陛下莫非是想问刚才蔡夫人所提之事?” 刘协点点头。 袁氏被杀时,他知道一点消息,只当是董卓下令,却不想这背后还有故事。 “袁氏被杀时,臣在陕县,具体详情,不得而知。” “啊……”刘协有些失望,却不好勉强,只好打了个哈哈,准备告辞。 “仔细说起来,臣与陛下一般,有些许不解,存疑至今。” “先生有何不解?” “陛下还记得袁氏被戮时,董卓在哪里?” 刘协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了一番,忽然有所领悟。 具体细节他记不清,但他记得袁氏被灭门的时候,董卓不在长安。 当时主事的人是司徒王允。 难道说,蔡琰认为是王允在这件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倒是有可能,蔡邕就是被王允杀掉的,蔡琰恨王允,情有可原。 可是看杨修的反应,以及此刻贾诩的态度,蔡琰的指责又似乎并非凭空捏造。 “莫非此事与故司徒王允有关?” “臣不清楚其中细节,不敢断言。”贾诩淡淡地说道:“只是臣以为,以王允与袁氏的亲近,若是想放走几个人,应该是轻而易举。这满门屠灭,小儿也不能幸免,着实不合情理。” 贾诩出神了片刻,又道:“对了,杨侍郎的阿舅袁基时任太仆,亦被其祸。” 刘协想了想,突然问了一句。“王允亲近的袁氏,不包括袁术吧?” 贾诩笑笑。“路中悍鬼袁公路的名声一向不太好,与他亲近的人的确不多。” 刘协明白了,没有再问,拱手道别。 逻辑链通了。 要杀袁氏的是董卓没错,但杀得这么干净,这里面绝对有王允的功劳。 亲舅舅一家被杀,杨修再袒护士人,也不可能为王允辩护。 面对蔡琰的质问,他只能醉遁。 至于王允为什么这么做,那就说不准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杀了老朋友蔡邕。 刘协对王允的印象不深,那时候他不小,和王允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他只记得王允很忙。 仔细说起来,当时王允这个司徒倒是个真司徒,除了兵权,什么都管,大权在握。 忙一点也是正常的。 —— 回到御帐,刘协还没从王允的事情中抽离出来,神不守舍。 伏寿心中怯怯,命人准备了水,侍候刘协洗漱。 刘协上了床,看着伏寿忙碌完毕,上了床,像小猫一般卧在身旁,突然说道:“皇后,你说王允为什么要杀袁氏满门?” 伏寿愣住了,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刘协。 “陛……陛下?” “被杀的那些袁氏族人中,没有袁绍一脉的吧?” 伏寿想了想。“应该没有。袁绍本是过继到长房的,他的姊妹早就出嫁了,他自己的家人随他去了冀州,没有留在洛阳的,自然也不会有人跟着到长安。” “这么说,这些人被杀光后,袁氏的门生故吏就只剩下一个宗主,也就是袁绍?” “按理说,袁术也算吧。他还是嫡子呢,只不过他既不是长房,也不是长子。” 刘协笑了两声,没有再说。 袁术是嫡子,可是没几个人认他啊。 王允这一招顺水推舟够狠,借董卓的刀,杀袁氏满门,将袁氏四世三公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送给袁绍一人。那些痛恨董卓,想为袁氏报仇的人全都投奔袁绍去了,损失最大的袁术却连点汤都没喝着。 怪不得袁术那么生气,骂天下人瞎了眼。 可惜他骂得越狠,越不得人心。 “真黑啊。”刘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真黑?”伏寿不解的问道。 “人心。”刘协钻进被子。“只可惜,你要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阴谋就是阴谋,纵使别人看不见,自己难道也不清楚么。” 伏寿疑惑地看着刘协,心中不安。 今天的刘协很不正常,说话奇奇怪怪的,让人害怕。 “陛下……”伏寿声音发颤。 “睡觉。”刘协的心情莫名的低落,甚至没注意到伏寿的神情异样,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两天为了迎战李式,他就没好好睡过觉,困得很。 伏寿却睡不着。 她越想越怕,忍不住抽泣起来,最后竟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后,你这是怎么了?”刘协被她的哭声惊醒,诧异地坐了起来。 “陛……陛下,臣妾有罪。”伏寿下了床,跪在床前,连连叩头。“臣妾无状,犯了妒忌之罪,请陛下惩处……” “皇后,你在说什么?”刘协哭笑不得,伸手将伏寿拽了上来,搂在怀中,用袖子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这几天做得很好啊,不少大臣都夸你以身作则,是朕的贤内助。” “可是……可是臣妾待嫂嫂不够好。” “嫂嫂?”刘协有点明白了。“你怎么待嫂嫂了?” “晚宴时,臣妾一时不慎,夸蔡夫人守礼,怕是嫂嫂误会了。”伏寿伏在刘协怀中,抽抽噎噎地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刘协哑然失笑。“你啊,就是放不下你皇后的身份,几个人吃饭,也这么讲究。行了,没事了,以后注意就是了。明天找个机会,朕向嫂嫂解释一下。” “陛下不降罪臣妾?” “这有什么好降罪的?”刘协拍拍伏寿的肩膀。“你啊,就是太紧张了。” “那……”伏寿红了脸,声如蚊蚋。“陛下为何……不临……幸臣妾?” 刘协很无语。“朕累了,没……”话音未落,忽然意识到身体某个部位不仅不累,而且超级精神。更要命的事,这个超级精神的部位已经落在伏寿的纤纤柔荑之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94章 卧谈 西侧不远的小帐内,唐姬与蔡琰共卧。 夜色渐深,万籁俱静,可她们却睡不着。 虽然谁也没说话,但她们都知道对方也没睡着。 过了一会儿,唐姬轻声说道:“蔡夫人,睡了吗?” 蔡琰苦笑道:“睡不着。”一声叹息后,她又说道:“自脱困以来,这半日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唐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初我被天子救出时,也是如此。” 蔡琰睁开眼睛。“也许这就是天子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唐姬品了品,感触更深。“天子聪明,有先帝遗风,出口成文。蔡夫人,你和天子都有一个疼爱你们的父亲。” 蔡琰想起父亲蔡邕,心中又添了几分酸楚,不期然地想起唐姬之前的提议。 要不要为女官,继承亡父遗志? “蔡夫人,谢谢你。” “夫人从何说起?”蔡琰回过神来,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唐姬。 帐中一片漆黑,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受到唐姬的气息。 “杨侍郎所言虽不误,我却还是觉得羞耻,奈何无夫人如此口才相对。” 蔡琰恍然,随即无声地笑了。 唐姬的伯父唐衡就是孝桓帝时中常侍之一,恶名远播,又善口舌播弄,祸福在口,人称唐两墮。 她当着天子的面驳斥杨修,只是担心杨修酒后失礼,君前失言,倒没想到唐姬。 这完全是无心插柳。 “夫人不必在意,我出言驳斥杨侍郎,并非为夫人张目,实则因其言过于偏激,不合常理。若只是家居,大可放言无忌,如今身为天子近臣,却不可以先入为主,以成见待人,误了天子。” 唐姬好奇地转过身子,侧卧而向。“夫人,此话何说起?” 蔡琰轻轻叹了一口气。“夫人还记得宫里有一个叫吕强的宦者吗?” 唐姬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 “先父当年被曹节、王甫所诬,当弃市,赖吕公上书辩诬,得减死一等,流放朔方。中平二年,吕公为赵忠、夏恽构陷与黄巾相通,当下狱问罪,吕强以义不受辱,自杀身亡。” 唐姬“哦”了一声,有点想起来了。“你这么一说,我仿佛有点印象了。” “如此贤者,蒙冤离世,令人扼腕。”蔡姬再三叹息。“先父当年也曾如杨侍郎一般,认定宦者皆浊,流放朔方十年,后又飘摇江湖,经历多事,方知如此认识未免偏颇。士人固有清浊,宦者亦有忠奸,不可一概论之。袁氏兄弟尽杀宦者,实在难称侠义,反倒有挟公义而报私仇之嫌。” 唐姬皱了皱眉,辩解道:“袁氏兄弟此举,亦为大将军报仇耳。” 蔡琰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知道对方的心情都有些复杂,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时,有轻呼声响起,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稍一倾听,方知并非出自帐中,而是来自帐外。 两人都是过来人,一听便知是何情景,更加尴尬。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刘协便穿衣起床,在帐外练起了武。 伏寿还没起,睡得正香。 卸下了皇后的尊贵身份,她也只是一个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 宋都打着哈欠,赶来侍候,不见伏寿,心里多少有些奇怪,却不敢多问。一边吩咐人准备早餐,一边往帐里偷瞧,还故意加重脚步声,提醒伏寿赶紧起身。 但伏寿一直没有反应。 宋都看向刘协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就像伏寿被刘协连夜处死了一般。 刘协也不理她,潜心练刀。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他要做好上阵的准备,别到关键时候掉链子。 心中存了战意,举手投足之间,便不自然地多了几分杀气。 宋都下意识地离得远了些,更加不安。 一旁的帐门轻掀,贾诩走了出来,在帐门口站定。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点头致意。 贾诩含笑还礼。“陛下英华内敛,进步喜人。” 刘协不解其意,礼貌性的微笑,继续练武,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贾诩眉梢轻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在帐前活动身体。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塬上时,刘协结束了练习。 宋都准备好了早餐,刘协入座,想了想,又让人去请贾诩来。 贾诩很快就到了,谢恩就座。 刘协拿起筷子,在案上顿齐,说道:“君子食不语,不过时少事繁,朕就不与先生拘礼了。李傕将至,先生可有教我?” 贾诩舀了一勺麦粥,送入口中,稍微咀嚼了两下,咽入腹中。 “陛下如此急迫,是去杨奉营中,还是杨定营中?” 刘协也不掩饰,点头承认。“准备去后将军杨定大营。” “是打算调杨定补防安集将军的阵地?” 刘协再次承认。 塬下大营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贾诩这种老狐狸,不如坦率一些好。 董承营中将士补充到南北军,右翼阵地就空了。万一郭汜发起攻击,哪怕只是试探性的攻击,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承受的损失。 唯一的办法,就是调杨定来补防。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任杨定——只是没办法的办法。 “陛下信得过后将军,其他人也得过吗?”贾诩又喝了一大口粥。 刘协没吭声。 昨天为了这件事,大家争论得很厉害,甚至有人出言不逊,直斥凉州人就是禽兽,反复无常,根本不可信。天子为了给杨定送粮,冒了这么大的险,杨定还是首鼠两端,不肯全力以赴,可见一斑。 刘协也不相信杨定,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大战之际,最忌互相猜忌,无端分散兵力与心神。”贾诩放下碗,掏出手绢抹抹嘴,又细心的抹净胡须。“如此困境,当使处敌,不可自处。” 刘协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留着杨定威胁李傕身后,比调杨定到右翼更有利。 “只是……右翼空虚,若郭汜来战,奈何?” “不知陛下是否愿意再赌一次。” “赌?” “若郭汜来,臣一人当之。” 刘协抬起眼皮,打量了贾诩片刻,将手中喝了半碗的麦粥推了过去。“那就辛苦先生。” 贾诩离席,拜倒在地,双手接过粥碗。 “谢陛下赐食。” 第95章 小心思 士孙瑞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个骑士。 他赶到刘协面前,也不下马,只是拨转马头,与刘协并肩而行,随时准备离开。 “陛下,有变?” 刘协把贾诩的建议说了一遍。 士孙瑞眉头微蹙。“陛下信得过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朕只能再赌一次。” 士孙瑞倒是坦然,点头答应。“臣明白了,这就回去调整阵地。诸将那里,自有臣去解释,陛下毋须费心。” 刘协无声一笑。“杨公离开之前,曾举荐卫尉自代。” 士孙瑞不置可否。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却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说,否则就成了大臣私下连合。 这种事常有,却不能说。 就像天子知道他们私下里有联系,却不说破一样。 “若卫尉能如击破李式一般大破李傕,斩李傕首。”刘协直视着士孙瑞。“朕便遂杨公之愿。” 士孙瑞面色如常,仿佛在听一件再正常不过的话。 “陛下英明。” 刘协扬扬手。“卫尉努力,朕去兴义将军营看看。” “恭送陛下。”士孙瑞倒持马鞭,拱手施礼,看着刘协带着几十名侍郎策马而去,这才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也不管将来会不会步周亚夫后尘,只能再搏一次。 反倒是杨彪这个在任的太尉,远远地去了河东,清闲自在。 —— 杨修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偷眼打量天子的脸色。 听到天子那句话,他的内心很惶恐。 这件事算是在天子心里扎了一根刺,以后就算拔出来,也必然鲜血淋漓,甚至可能扯掉一块肉。 “你再看,朕就戳瞎你的眼睛。”刘协突然说道。 杨修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陛下恕罪,臣昨晚喝多了,酒还没醒。” “还拿酒醉遮羞?”刘协狠狠地瞪着杨修。“你是怕朕,还是怕蔡琰?” 杨修愕然。“陛下平易近人,待臣如手足,臣岂敢怕陛下?” 不敢怕,你究竟是怕还是不怕? 刘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至于蔡琰,那就更谈不上怕了,臣只是不愿与女子相斗。”杨修脸色微红,语速也有点快。 想起昨晚的事,他就觉得丢脸,甚至有些怨恨蔡琰。 我救你脱困,你就这么报答我,当着天子的面驳斥我,让我出丑? 现在天子还以为我怕你,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那你是因为刚才朕与卫尉所言而忧?” “呃……”杨修用力地点了点头。“其实卫尉忠于陛下,一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重赏以诱之。” 刘协瞅瞅杨修,没搭理他。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装什么糊涂。 他当着这么人的面答应士孙瑞,尤其是当着杨修的面,并非出于一时意气,而是有所盘算的。 士孙瑞掌了南北军,甚至吞并了董承的部下,但他并不因此担心。 这些人起不了决定作用。 按照他的计划,将来在并州立足,再造大汉,要依赖的力量很多,但以洛阳人为主的南北军反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堪当重任的是以白波军为代表的黄巾旧部,以及并凉人组成的步骑。 这都是士孙瑞等人无法真正掌握的力量。 士孙瑞不像王允那么偏激,但他就能真正信任吕布、尊重吕布吗? 不可能的。 他们对吕布之流的鄙视根深蒂固,或许会一时从权,却不会从心底里尊重,认为他们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同朝论政。 读书人的清高哪有那么容易打破。 这是他的优势,士孙瑞想学也学不来。 —— 离杨奉的大营还有数百步,营门就轰然大开,杨奉带着近百骑,从大营中飞驰而出。 王越等人却有些紧张,如临大敌,纷纷拔刀出鞘,张弓上箭。 杨修吓得两腿发软,险些夹不住马腹,从马上滑下去。 刘协勒住坐骑,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杨奉表演。 他不相信杨奉会这么愚蠢,在这种形势下对他不利。 他只是想表现,却把握不住表现的分寸罢了。 骑兵向两翼散开列队,马踢翻得黄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 杨奉挽缰勒马,缓步而来,离刘协十余步,翻身下马,紧赶两步,在刘协马前拜倒。 “兴义将军,臣奉,恭迎陛下。” 两翼的骑士举起手中的长矛,齐声大呼。“恭迎陛下,万岁!万岁!” 大营内也响起了“万岁”的山呼,气氛热烈。 王越等人长出一口气,纷纷还刀入鞘。 刘协笑道:“将军,你可真是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动静太吓人了。你看看朕身边的这些勇士,都被你镇住了呢。” 杨奉看看王越等人,尴尬地讪笑了两声。“陛下,臣岂敢,岂敢。” “走吧,进营说话。”刘协招招手。 杨奉心中欢喜,挤到刘协身边,拱手施礼。“臣斗胆,敢为陛下执辔。” “这怎么使得,你可是刚刚立下战功的有功之臣。” 杨奉嘿嘿笑着,伸手握住了马辔。“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与陛下的大智大勇相比,臣微末之功,不值一提。臣昨晚便与诸将相约,当三省吾身,以期进步,下次陛下庆功时,也有机会敬陪末席。” 杨修听了,沉下了脸,刚要说话,却被刘协用眼神制止了。 “将军昨日斩首几何,缴获又有多少?” “斩首一百三十二人,俘虏八十一人,缴获麦粟一千八百石,还有一些其他物资。” “斩首不少,缴获也不少。” 刘协脸上笑嘻嘻,心里却火大,恨不得抽杨奉两鞭子。 明知老子缺粮,你缴获了这么多粮食,也没说给我送一些来,就这么悄眯眯的独吞了? 这个机会可是老子拿命换来的,你捡便宜吃独食,还有脸来抱怨没请你去庆功? “那伤亡呢?” 杨奉滞了滞,有些窘迫。“事出仓促,准备不足,伤亡……大致与杀伤相当。” 他虽然击败了胡封,却没占到什么便宜。要不是杨修、郭武从杨定营中赶来增援,吓走了胡封,他的损失可能会更大。 回营之后,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恍惚明白了其中原由。 这应该和天子有关。 董承能击退郭汜,士孙瑞能击退李式,不是他们善战,而是他们离天子近,沾了天子气运。 要想变强,就要和天子多亲近。 这,才是他如此殷勤的原因所在。 第96章 润物无声 杨奉的大营里气氛更加热烈,中军的将士夹道欢迎,以手中的长矛顿地,山呼万岁。 就是环境不太给力,灰尘太大,眼睛都睁不开,一张口就吃土。 这些农民出身的将士满不在乎,刘协却有些吃不消。 尽管前世总拿吃土来调侃,但两世为人,他还真没吃过这么多土。 尽力保持着笑容,一边扬手向将士们致意,一边闭紧嘴巴,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苦挨到杨奉的中军大帐,下了马,进了帐,才算脱离苦海。 杨奉倒也知趣,立刻命人送上水,为天子洗尘。 是真的洗尘。 刘协洗完脸,一大盆清水就浑浊得看不到盆底。 杨修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为他准备的水,憋了一肚子气,灰头土脸的坐在一旁。 稍一动弹,进贤冠就往下掉土,自带烟雾效果。 杨奉命人上酒,杨修端起来,刚准备喝,一撮黄土便落入杯中,顿时浑浊不堪。 “兴义将军,这酒如何喝?”杨修按捺不住,尽可能客气的干笑了两声。 “就这么喝啊。”杨奉说着,端起酒杯,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还特意咂了咂嘴。“侍郎可能不知道,我们饥饿难忍时,可是连土都吃的。” 杨修气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表情一言难尽。 刘协咳嗽一声,示意杨奉再取些水来。 杨奉这是故意报复杨彪之前对他的蔑视,就和他对自己献殷勤一样,都太直白了。 不够雅致。 杨奉很给刘协面子,命人取水来,供杨修清洗。 小插曲过后,杨奉诚恳地向刘协请教,大战在即,当如何提高战斗力,减少伤亡。 “臣曾为李傕部曲,不满其跋扈,无君臣之礼,奋力一击,奈何谋事不密,未能成功。如今李傕再来,必视臣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臣敢请陛下赐奇计,助臣破敌,斩李傕首,悬于北阙。” 刘协说道:“将军对朕寄予厚望,想必是有所依?” 杨奉连连点头。“臣听陛下计,教练亲卫骑不过数日,便有奇效。若能以此计教练麾下将士,或能与李傕一战之力。臣虽愚昧,不敢与安集将军比肩,忠于陛下之心,自问不让分毫。” 刘协自动忽略了杨奉的奉承之词,抓住了要害。 “将军的亲卫骑有所进步,岂是从天而降?” 杨奉眨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刘协。 不是从天而降,难道是从地而生? 刘协见杨奉这副表情,意识到自己有些高估杨奉的领悟力了。 他不是王昌等人,多少读过一些书,整天接触的也是公卿大臣,不论是察颜观色,还是品味言外之意,都有一定的基础。 杨奉就是个武夫,动手的机会很多,动脑子的机会却非常有限。 “将军武艺高强,想必经常与人较技吧?” “那是。”杨奉嘿嘿笑了两声,举起手臂,亮出拳头。眼睛一扫,又看到了刘协身后的王越,随即又收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不值一提。” “将军自比王越,如何?” 杨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如。” “将军觉得是所习武艺有别,还是境界不足?” 杨奉沉默不语。 刘协使了个眼色,王越会意,迈步来到席前,向刘协与杨奉施礼,随即拔刀,演示了几式。 他演示的刀法并不精奇,就是军中每个人都会的招法。但一招一式,在他手中使出来却自有逼人的气势,真正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刀锋所至,大有无坚不催之感。 杨奉看得眼睛都直了。 刘协轻敲案几,提醒杨奉。“这几式刀法,将军会吧?” “会,会的。” “将军若与他对阵,有几成胜率?” 杨奉一惊,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呃,最多三成。” “你可知道王越是如何练这几式的?” 杨奉连忙问道:“不知。” 刘协看向王越。 王越还刀入鞘,拱手说道:“初练时,每式五百刀,数月精熟,减至每日百刀。如今烂熟于心,每日数刀,时时练习即可。” 杨奉恍然。“原来……名扬天下的大剑师也是这么练刀的,并无出奇之处。” “将军每日练几式?一式练几刀?” 杨奉顿时汗颜,连连摇手,岔开了话题。“陛下的意思是说,练兵如练武,重在精熟?” 刘协挑起了大拇指。“将军不愧是高手,一点就透。” 得到天子的夸奖,杨奉心中得意,咧着嘴笑了。 杨修暗自撇嘴,心里却有些佩服天子。 也只有天子才有这样的耐心和杨奉说话,换了他,只怕一言不合,就要拂袖而去。 怪不得那些军侯、都尉看到天子时都格外亲近。想来天子在董承营中时,与将士相处,也是这般平易近人,这才创造了击退郭汜的战绩。 刘协趁势打铁,回到主题。 “将军的亲卫骑本就是精挑细选之辈,但他们虽护卫将军左右,又常随将军冲杀阵前,却罕有与真正精骑对战的机会。高手相争,胜负本在毫厘之间,这是将军疏忽处。稍加训练,即可去粗存精,更上一层,足以与胡封对阵。” 刘协停住,喝了一口水,让杨奉有思考的时间。 杨奉揪着颌下短须,眼珠乱转。 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这些年与人拼杀无数,对刘协所言自是一听就懂。 他与刘协的区别,只在于他从来没想过练兵与练武道理相通。 当然,就练武而言,他也只是好勇斗狠,全凭天赋,没到上升到王越那种以武论道的境界。 此刻听了刘协的讲解,他意识到这些并不难,他也可以做到。 就是多加练习而已,没什么神奇嘛。 “将军军旅多年,又曾在李傕军中,想必对李傕的战法心知肚明。”刘协提醒道:“针对性的做一些练习,击退李傕,应该不难吧?” 杨奉深以为然,起身向刘协深施一礼。“多谢陛下提醒,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部署诸将,各自准备。” “不急。”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奉稍安勿躁。“练习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解决。” “还有何事,能比迎战李傕更重要?” “当然有。”刘协说道:“将军是准备据阵而守,待李傕来攻,还是主动出击,与李傕野战?” 第97章 不可能 杨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李傕野战? 陛下,你这是要我送死吗? 李傕有数万大军,我却只有几千人,不到其十分之一。能守住阵地已经很不容易了,还主动出击? 可是当着杨修的面,这些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对杨奉的反应,刘协早有准备。 杨奉有勇无谋,战术或许会有一点,战略却无限接近于零。 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全局这种观念,也不可能做什么预案。 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全靠临场发挥,这才是基本操作。 这也是他选择杨奉作为教化目标的原因之一。 像士孙瑞那样的老臣自有一套用兵之道,不可能以他的意见为主,更不可能惟命是从,能作为参考就已经给他面子了。 但杨奉不同,他和杨奉有更强的互补空间。 两者结合,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刘协命人取出地图,亲自为杨奉讲解形势。 他为这一刻准备了很久,甚至手绘了几张地图,就像前世做项目规划必备的ppt。 仔细说起来,这和做项目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识别、规划、执行、总结一套流程,区别只于在项目的对象是客观的工程,而兵法的对象是有意志的人。 按贾诩所教,对人心的分析计算是重中之重,丝毫不亚于兵力等硬实力的重要性。 “李傕兵力虽多,却并非全是战士,也不可能全部用来对付将军。”刘协指着地图,一一为杨奉解释。“首先,他要安排一部分兵力防备杨定……” 杨奉打断了刘协。“陛下何以断定李傕不会先逼降杨定?” 杨修按捺不住,抢先说道:“杨定据险而守,又有足够的粮食,守上十天半个月没有问题。李傕与其强攻杨定大营,不如直接进攻御营。” 杨奉瞅瞅杨修,没吭声,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将军击溃胡封时,杨定亦曾出营截击胡封、李式,只是慢了一步,未能成功。”刘协解释道:“有此事在前,李傕来战时,杨定担心李傕报复,必然不会轻易投降。当然,李傕也不会相信杨定会轻易投降,与其强攻,不如不攻。” 杨奉点点头。“陛下说得有理。” 刘协继续解说。“杨定如此,郭汜也不例外……” 虽然右翼空虚,刘协只能再赌一回,将希望寄托在贾诩身上,可是现在面对杨奉,他却是一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的神色,仿佛郭汜哭着喊着要投降,就准备拿李傕的首级做投名状一般。 留一部分兵力防杨定,留一部分兵力防郭汜,李傕真正能动用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万左右。 这一万人不足以同时对士孙瑞和杨奉的阵地发起进攻,先取杨奉所在的左翼就成了可能之一。 因此,杨奉要面对的不是十倍于己的西凉兵,最多两到三倍。 野战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一旦机会出现,主动出击,扩大战果,才有可能击垮李傕。如果固守不出,坐视李傕从容撤退,必然错失战机。 毕竟他们也没有足够的粮草,不俱备长期对峙的物质条件。 杨奉不明白那些,但他对击败李傕很有兴趣。 听完天子的分析,他觉得很有道理,不禁摩拳擦掌,喜上眉梢。 这时,一个虎贲快步走了进来,转到杨修身后,耳语了几句。 杨修脸色微变,凑到刘协身边,轻声说道:“陛下,宁辑将军段煨报,张济率两万步骑已至。其从子张绣率千余骑兵,于清晨时分越过宁辑将军大营,在附近游弋。” 杨奉闻言,也变了脸色。 他知道张绣其人,也清楚张济麾下西凉骑兵的厉害。这些人到了附近,有如饿狼在侧,从此不能安睡。 刘协心中一紧,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皇甫郦拖住张济这么久,已经尽力了。 —— 东涧,段煨端坐在马鞍上,看着对面的张济在数骑的簇拥下,轻驰而来。 他摆了摆手,示意亲卫们退下。 亲卫们虽不解,却不敢违拗他的命令,向后退出数十步。 在这个距离,他们无法主动攻击涧水对面的张济,却能及时发现张济可能威胁段煨的举动,上前保护。 张济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也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亲卫骑留下,一人独骑,来到段煨面前,松了马缰,任由战马低头饮水。 “段兄,别来无恙?”张济拱拱手。 段煨拱手还礼。“本来还好,你们叔侄一来,我就不好了。我说张兄,你这是担心我截住天子,不让他去弘农?” 张济放声大笑,翻身下马,蹲在涧边,掬水洗了洗脸。 “段兄,我这大老远的从弘农赶来,你不说设宴为我洗尘,先扣上这么一顶帽子,可不够朋友。”他说着,又脱下靴子,解了足衣,将脚泡在冰冷的涧水中。“那什么,什么水浊能洗脚的?段兄,你学问好,可还记得?念来听听。” 在几个西凉将领中,段煨出身最好,读的书也多一些。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仅限于识字,诗赋是一窍不通。 只是现在,段煨也没心情和张济说诗赋。 张济越是从容,他越是不安。 张绣已经通过他的大营,行踪不定,他派出的游骑只能远远地跟着,不敢靠得太近。如果张绣突然出现,与张济前后夹击,他会非常危险。 “张兄,贾文和已经称臣。” “我知道,听皇甫郦说了。”张济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西凉人心不齐,互相打来打去,不仅让关东人占了便宜,还看了笑话。” 段煨也叹了一口气。“是啊,如今这天下,关东、关西互相敌视。关西吧,并州、凉州和三辅互相看不起。就连凉州人自己都不齐心。李傕因一己之私,杀樊稠、李蒙、王方,又与郭多打得两败俱伤。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你又何必帮他。” “我不是帮他。”张济说道:“我就是觉得他不成器,搞得人心惶惶,天下不安,才想请天子移驾弘农,免得他和郭多互相残杀。如今天子滞留华阴不行,我只好亲自来看看。段兄,这几天华阴很热闹啊。” “是挺热闹的。”段煨抚着胡须,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说来听听。” “昨天正午前后,士孙瑞率部击溃了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士孙瑞?”张济眉心微蹙,随即又说道:“我早就说过,李式那竖子就是个废物,不宜执掌飞熊军,只是李傕听信妇人谗言,不听我的。若是我家阿绣统领飞熊军,哪会出现这样的事。” 段煨笑而不语。 张济随即又觉得不对劲。“李式为什么会与士孙瑞交战?他不是来协助郭多的么?” 段煨哈哈一笑。“天子为了给杨定送粮,兵行险着,以身为饵,李式没忍住,上了当。” 张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段兄,你为了替天子做说客,连这种小儿都不会信的谎言也说得出口?” 第98章 壁上观 段煨仰天大笑,心中快意莫名。 他知道张济不会信。 他刚刚接到消息时,也不相信,直到部下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将所见所闻一一说来。 从他们的眼中,段煨看到了震惊,看到了崇拜。 对强者的崇拜。 等他们说完郭武在阵前以一敌五,杀人夺旗的故事,将整件事全部贯穿起来,段煨意识到天子的承诺并非遥不可及,竟然有那么一丝实现的可能。 击退李式也许只是第一步。 如果说人生就是赌博,下注天子,显然要比下注李傕更有利。 “张兄,我知道,这听起来的确很难置信。你不妨再等一等,阿绣不是已经率领千骑过了涧吗?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张济抚着胡须,盯着段煨,欲言又止。 士孙瑞击退李式听起来很不真实,但段煨的神情不似作伪。 如他所言,等张绣送回消息再做决定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怎么,段兄是打算与我一战?”张济故作不屑的笑道:“说实话,我也一直想领教一下武威段氏的家学。” 段煨淡淡地笑了一声,马鞭轻扬。“你若欲战,我理当奉陪。只不过我劝你不要着急,不妨等上几日,看看形势再说。” “为何?” “李傕有步骑三万余,不日即到。朝廷满打满算,兵不满万。依常理,胜负也就是两三天的事。若是李傕取胜,接下来会如何,想必你也有计较。万一朝廷胜,张兄,你现在与我拼命,岂不是自毁前程?” 张济浓眉紧锁,眼神有点游移。 他听懂了段煨的意思。 朝廷击败李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李傕取胜,他就不得不面临与李傕是和是战的选择。 他和郭汜是好朋友,而郭汜却和李傕撕破了脸,以李傕那多疑的性子,不太可能相信他。 他也不相信李傕。 接下来,必然又是一场恶战,敌人就是李傕。 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攻击天子,帮李傕的忙? 不如作壁上观,看着李傕和朝廷拼命,两败俱伤。 况且就算他想帮李傕,也要击破段煨的阻击。 段煨并不打算让他这么过去,所以特意用了拼命这两个字。 他并不想和段煨拼命。 段煨一向以稳健著称,进攻或许不够凶狠,防守却极是坚韧。就算他能击败段煨,也必然损失惨重,再无余力面对李傕。 与其如此,不如给段煨一个面子,等几天,看看形势再说。 “你说的几天是几天?”张济冷笑道:“就算我给你面子,也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吧?” 段煨举起手,轻轻晃了晃,淡淡的说道:“五天。五天之后,若朝廷不胜,我与你并力西向。” 张济点头答应。 五天一晃而过,不算太久。 —— 听完刘协的分析,杨奉信心大增。 他听从了刘协的建议,将各营都尉、校尉全部招集到中军议事。 所谓议事,就是针对眼前的形势,各抒己见。 对刘协来说,这样的事,他不久前就在董承营中干过一次,这一次更加得心应手。 对杨修来说,这却是第一次,可谓大开眼界,目瞪口呆。 军议的秩序开始还好,面对天子,这些将领多少还有一些敬畏之心,但随着争论的激化,再加上刘协刻意的挑拨,他们渐渐忘了刘协的天子身份,只当成一个不谙世事,虚心请教的少年,便有些放肆起来。 据杨修不完全统计,前后至少有三个人瞪着眼睛,张着一口黄牙,对刘协大放厥词,说过“你懂个毬”、“你砍过人吗”之类的话,唾沫几乎喷到了刘协脸上,连杨修都被殃及。 刘协却不生气,一边抹脸,一边笑嘻嘻的回答“没打过”、“没砍过”。 杨奉开始有些紧张,但看到天子真的不计较后,他也放下心来,兴高采烈的参与到争论中去。说到兴奋处,险些与一个都尉扭打起来,最后被人拉开,互相问候对方的亲属。 杨修看得心惊肉跳,接连扯了几次刘协的袖子。 刘协回头看看他,笑出声来。 “怕了?” “臣微不足道,陛下至尊,岂可与这些……”杨修看着那些脸红脖子粗的军汉,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真要惹怒了这些人,他们可不管自己是不是太尉之子,一拳打过来,自己可承受不住。 刘协从容自若。“战场上,有时候就是比狠,谁狠谁就能活。” 前世为了工作,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类似的场景,和同僚斗,和领导斗,和客户斗,和竞争对手斗,其乐无穷。说到激烈处,文斗变成武斗也不是没有过。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场景,换了个内容,也换了个身份。 他现在不是一个普通的白领,而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身后还站着王越这样的高手做保镖,不用担心真有人敢对他动手。 “论激烈程度,儒生论战,也毫不逊色。”刘协调侃道:“何子不也说郑康成入其室,操其戈以攻?” 这个故事,刘协前世就听过,这一世的记忆也有,两者一结合,倒是有趣得很。 杨修愣了一下,有点尴尬。“陛下,这……这两者岂可同日而语?” “生死事大,难道还不如几句经学正讹?” 杨修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又想到了蔡琰。 纵使满腹诗书又能如何,这一战不能赢,他很可能会和蔡琰一样成为西凉人的奴仆。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区别。”刘协话锋一转。“作战这种事,不仅要坐而论道,还要起而行之。说得天花乱坠,如果不能克敌制胜,也是空谈。” “那……”杨修有点不服气。“依陛下之意,岂不是人人皆毋须读书,只要能提刀砍人就行?” “书自然要读,但手里也必须有刀。”刘协想起了一位真正的大牛说过的话。“手里无刀,与手中有刀而不用,是完全不同的。真理,只在刀锋之内。” 杨修愕然,打量着面带微笑的刘协,却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一阵寒意。 他口口声声说要学光武中兴,可是他对儒学的态度却与光武皇帝完全不同。 勉强拟之,他这番言论更像秦始皇、孝武帝。 他会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暴君吗? 杨修忧心忡忡。 第99章 行到水穷处 沮俊快步走进了士孙瑞的中军大帐,还没站稳,却迫不及待的说道:“君荣,听说陛下决定将右翼交与贾诩?” 士孙瑞一手拿着刚收到的军报,一手在地图上标注,头也不抬的说道:“不仅仅是贾诩,还有董承与三百亲卫步骑。” “董承就是个废物,他能顶什么用?” “他能在贾诩有异心时,直接砍了贾诩的首级。” “呃……”沮俊语塞。 他完全没想到董承的作用居然不是迎战郭汜,而是监视贾诩。 “来,看看。”士孙瑞直起腰,虚握拳头,轻捶腰眼。 连日来的劳累,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但形势如此,他也只能咬着牙坚持。 沮俊走了过来,歪着脖子,看了一眼地图,发现自己的防区经过了调整,被安置到了塬上。 “看得懂么?”士孙瑞说道。 沮俊点点头。“居高临下,身无白刃之患,大可放长击远,全力射击。”他又伸手指了指。“必要时,还可从塬上增援董承,阻击郭汜。” 士孙瑞哼了一声。“还有呢?” 沮俊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指望我射声营担负保护天子的责任吧?” “天子不用你保护,你保护好皇后以及百官的家眷即可。” 沮俊一愣。“陛下不回御营了?” “就算他想回来,我也会极力劝阻。”士孙瑞长叹一口气,双手据案。“眼下能护得住陛下周全的,也就是杨奉了。万一……万一战事不谐,杨奉还能护着陛下杀出重围,渡河到河东,再作计较。我等死战,为陛下争取一些时间。” 沮俊大吃一惊,急道:“陛下若是临阵脱逃,如何能君临天下?” “临阵脱逃虽不好,总比临阵战死强吧?”士孙瑞慢悠悠的说道:“以当前形势,你觉得有几分胜算?说实话,陛下现在还没有逃走,还在想办法激励将士迎战,我已经很意外了。” “那也不能……”沮俊气急,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身为射声校尉,他岂能不清楚当前形势。 若不是迫不得已,士孙瑞又怎么会冒着右翼空虚的危险,将董承大营的将士补充入南北军。 若非右翼空虚,又何须由贾诩面对郭汜。 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诚如士孙瑞所说,天子现在还没有逃走,已经是难得的坚强了。 你还能指望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有什么样的表现? “君荣,大汉真的到了绝境吗?”沮俊无力地坐下,泪水涌出。 “一直如此。”士孙瑞哑着嗓子。“我们现在争取的,只是一线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生机。” —— 刘协用了大半天时间,看着杨奉与其麾下将领争论,从中分辨出哪些人勇敢,哪些人狡猾,又有哪些人稳重,还有哪些人贪生怕死。 勇敢的正面迎战,稳重的留作预备队,狡猾的则充当奇兵。 贪生怕死的挑出来,让他们留守辎重,看守眷属。 就像在董承营中一样,刘协要求将将士们的家眷集中居住,负责后勤和伤员救治,既避免将士分散精力,又让他们有所挂念,不至于轻易投降。 贪生怕死的最适合干这个。 他们既不敢多吃多占,也不敢对女眷动手动脚,否则等待他们的轻则一顿毒打,重则军法从事。 将领级别的调整完整后,刘协与诸将共进晚餐,继续讨论各个阵地的防守细节。 时间紧迫,从头开始训练是不可能的,每人守好一片阵地,针对这个阵地的具体地形进行战术优化,让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怎么才能干得更好,是眼下最迫切的任务。 在此之前,没人做过这样的细化,平时操练的也就是常见阵形,到了具体的战场上,看个人发挥。 可是对经历过工程化训练的刘协来说,这种细致到人的分工合作才是基本操作。 真正的战斗力来自于战士,当每一个战士都能在自己的战斗位上发挥出最大作用时,集合起来的战斗力将是惊人的。 杨奉的部下大多是征战多年的老兵,个人能力要比南北军强很多。 刘协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力量整合起来,锻造成真正的精锐之师。 这是他改造白波军的第一次尝试。 虽然是第一次,但相关理论早就接触过,也早就被证明是可行的,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他缺的只是实践,用自己的脚,将这条路走一遍。 晚餐后,诸将回营,召集各自的部下商议,贯彻执行刘协的作战方案。 刘协也没闲着,与杨奉一起,到几个重要阵地巡视,与普通士卒一起商讨方案。 看到天子亲临,与自己探讨阵地攻防,别说那些将领,就连普通士卒都兴奋不已,个个激动得像打了鸡血似的,争先恐后的发表自己意见,说到激烈处,还要亲自演示一遍,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将士们精力充沛,恨不得和刘协说一夜,杨修却累成了狗。 他从没想过,自己需要和这些满身汗臭,甚至身上还有虱子、跳蚤的普通士卒厮混在一起,仅是那股酸爽的味道,就足以让他毕生难忘。 一个营半个时辰,几个关键的阵地走完,回到休息的大帐,已经是下半夜了。 简单地洗漱后,刘协倒头就睡。 杨修却睡不着。 他明明困得要死,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思绪如潮,翻滚不休。 跟随天子的这半天时间,出现了他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吃土,第一次与目不识丁的士卒交谈甚至争论,第一次实地勘察战场,分析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出预案。 与天子的所作所为相比,他在杨定营中的表现简直可笑。 如果他当时也能这么做,以杨定营中西凉将士的战斗力,即使面对郭汜的大军也有一战之力。 但天子在杨定营中巡视时,一个字也没提。 是他当时还不清楚怎么做,还是他不想这么做。 联系到父亲杨彪已经去了河东,杨修隐约猜到了天子的用意。 河东,白波军,是天子看中的地和人,也是大汉中兴的基础。 这些曾经以“苍天以死,黄天当立”为口号的黄巾旧部真能成为大汉中兴的主力军吗? 天子这是穷途末路的无奈之举,还是高屋建瓴的有意为之? 杨修不自觉的想起了天子的那个问题。 这五百年之变局,究竟该怎么变? 第100章 夜袭 正当杨修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杨修一跃而起,冲出了帐篷,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况,就被人按住肩膀,用力一推,推回帐中。 杨修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摔倒,险些折断脖子。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帐门外响起。“营外有敌来袭,情况不明,为安全计,侍郎不宜出帐。” 杨修愣了一会,才想起那人是谁,好像是一个从执金吾营选拔出来的执戟,姓张,叫什么却记不清了。 他虽然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却没兴趣去了解他们。 杨修坐在帐中,听着外面战鼓激越,又听到脚步声纷至沓来,由杂乱而整齐,不少将士出帐列阵,速度很快。 杨修撩起帐篷,悄悄地看了一眼。 一队队衣甲破旧的将士在营中主路上列阵,手持刀盾、矛戟,阵型虽不甚严整,却也不算乱,从将士们的神情来看,也没有太多的紧张和不安。 杨修暗自咋舌。 夜间遇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列阵,这杨奉治军的确有点水平,至少他在杨定大营里没看过这样的效率。 杨修又看了一眼隔壁天子的帐篷。 帐门紧闭,一点动静也没有。 虽然不知道天子是睡是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没像他一样惊慌失措。 杨修有点脸红。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侍郎醒了么?陛下召你进见。” 杨修连忙答应,起身出帐,顺便看了一眼营中情况。 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大营已经列阵完毕,随时可能接战。 中军将台之上,除了一直亮着的火把,还能看到几个身影,其中一个应该就是杨奉。 在火光的衬映下,原本就很矫健的杨奉更显高大。 杨修快步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进。 “进来吧。”天子的声音响起。 “唯。”杨修低下头,进了帐,见天子拥被而卧,但头盔放在一旁,甲胄就在身上,长刀也在触手可及之处,随时可以接战。 “陛下……未曾解甲?”杨修心中惭愧。 “你不是知道张绣带着一千骑兵逼近的消息吗?”刘协看了他一眼,坐了起来,又掀起被角,示意杨修坐进去。 时值初冬,夜间很凉,杨修穿得也不多。 杨修摇摇头,在床前跪下。“谢陛下,臣不敢失礼。” 刘协也没有坚持,命人去杨修帐中取衣袍绵履。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你觉得杨奉如何?” “临危而不乱,有大将之风。” “大将算不上,勇气可嘉。”刘协说着,伸手一拈,将一只跳蚤捏死。“但他天赋不错,若能有人用心教导,耐心辅佐,将来提数千劲卒,守一郡之地,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杨修想了想,同意刘协的判断。 以杨奉的能力,如果能有人帮他出谋划策,为一关之将,守一郡之地,完全没有问题。 “名将都是打出来的。”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眼神有些空洞。“兵书上的道理,也是前贤从战场上总结出来的,不是书斋里空想出来的。若不能与战场相结合,终究只是空谈。” “陛下所言甚是。” “治军如此,治国呢?” 杨修微怔,随即说道:“圣人制六经也是依据三代之事,举其纲要,为万世立法。” 刘协笑了一声:“三代之政,与秦汉之政无异吗?” 杨修毫不示弱。“大同而小异,是以圣人行事,亦有经有权。” 刘协眉梢轻扬,没有再说话。 本想借此机会,开导杨修几句,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多说无益,还是让杨修多经历一些事,多撞几回南墙再说吧。 道理不能说服人,但南墙可以。 外面的战鼓声又响了一会儿,隐约还能听到交战时的鼓声和喊杀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鼓声停止。 杨奉亲自赶来报告,张绣率骑兵袭营,幸好安排在营外的暗哨及时报警,击退了张绣。 不过,张绣并没有走远,随时可能再来,所以营中将士只能分批休息,可能会有些吵,还请陛下海涵。 刘协没说什么,勉励了杨奉几句。 杨奉退下,刘协重新躺倒,示意杨修也回去补觉。杨修起身,刚走到门口,刘协便睡着了。 杨修羡慕不已,自愧不如。 —— 凌晨时,张绣又来了一趟,虽然依然被早早发现,未能取得实质性的战果,但西凉骑兵就在黑暗中窥视的压力还是让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战争迫在眉睫带来的巨大压力。 不少人面色憔悴,双眼充满血丝,走路都没精神。 杨修更像瘟鸡一般,困得浑身无力,不停的打哈欠,头也昏沉沉的。 他有些怀念在杨定营中的日子。 那时候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看着那些在帐外守了一夜的虎贲还要忙前忙后,生火做饭,为他们打水洗漱,杨修忽然有些感动,对一个送水过来的年轻虎贲说了声“多谢”。 年轻虎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侍郎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 杨修也笑了笑,点头致意。 刘协远远地看了杨修一眼,没作声。 吃早饭的时候,士孙瑞送来消息,他们也受到了游骑的骚扰,是不是张绣率领的骑兵,目前还不清楚。南北军的骑士太少,太珍贵,士孙瑞舍不得当作游骑,只派步卒在附近侦察。 面对即将到来的李傕,士孙瑞从一开始就坚定了防守的决心,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更远处的消息,由杨定负责。 西凉人熟悉西凉人,但消息的准确性和可信度也因此大打折扣。 好在李傕终究要来的,等着就是了。 上午,刘协与杨奉继续巡视各营,安抚将士,细化防守方案。 下午,寅时初刻,刘协收到杨定传来的消息,李傕已经于今天上午从郑县起程,前锋由他的从弟李维、李应率领,约有步骑万余。另据一名游骑不太确定的消息说,飞熊军的主将可能还是李式。 刘协每收到一个消息,都会在地图前坐上一会儿,将代表兵力、兵种的兵俑放在相应的位置,同时分析、预测下一步的可能。 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有时候甚至截然相反。 他将这些一一记下,反复琢磨。 随着地图上的兵俑越来越来,位置渐渐确定,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 第三天中午,李傕到达战场。 第101章 后悔药 李傕跳下马,缓步走到李维、李应面前。 “你们怎么都来了。若有人袭营,奈何?” 李维笑道:“兄长说笑了,谁敢袭营?我们到这里两天了,杨定一枝箭都不敢放。” “他那个义子呢?” “没出现。”李维笑道:“估计是吓得不敢出营了吧。” 跟在李傕身后的李式忍不住说道:“叔叔这么说,是以为我说谎吗?” 李维笑而不语,李式刚要发怒,李傕哼了一声,吓得李式登时闭嘴。 “郭多呢?” 李维、李应互相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李傕没好气的喝道:“有屁就放!好的不学,尽学这些读书人的臭毛病。” “喏。郭汜自己没露面,派了人来,说是阿式冲击士孙瑞阵地时,他没想到胜负分得那么快,未及救援,致命阿式受挫,飞熊军损失惨重,自知有罪,正闭门自省呢。” 李式一听就炸了。“我……” 什么叫胜负分得太快,来不及救援? “啪!”李傕脸色铁青,回身一个耳光,抽得李式原地转了两圈,直接打懵了。 李傕扭了扭脖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气息变得粗重起来。 郭汜这是打他的脸,看他的笑话,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郭汜如此,杨定、张济想必也是如此。 这也怨不得人。李式实在太不争气,堂堂的精锐飞熊军,竟然连士孙瑞的阵地都未能突破,还险些折在阵中。 不把这个面子找回来,他是无法服众了。 “朝廷的阵地部署如何?” 李维说道:“阵地基本没什么变化,天子的御营立在塬上,塬下正面是士孙瑞率领的南北军,左翼是杨奉,右翼是董承。要说有变化,就是士孙瑞将射声营移到了塬上,看样子是打定了死守的主意了。” 李傕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又道:“天子在何处?” “不知道。” “不知道?”李傕盯着李维,眼神凶狠如狼。 李维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道:“天子大纛在御营,但是这两天有游骑在杨奉营中看到有人出没,从身边的随从有文有武来看,像是天子。此外,张绣也派人来说,他的部下在冲击杨奉营地时,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 “这么说,天子大纛在御营,人却在杨奉大营?” “可能如此。” “他想作甚?”李傕看向远处,眼神闪烁。“狡兔三窟?虚虚实实?” 李维、李应不吭声,他们也搞不清天子在干什么,甚至无法断定消息的真伪。 堂堂天子,理当出入谨慎,前有导从,后有仪仗,百官随行。即使当前形势特殊,也不至于抛下公卿大臣,只带着十几个侍从出入各营,尤其是杨奉的大营。 那可是白波贼。 堂堂天子,和一群黄巾旧部厮混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 而且这伙白波贼不久之前还是李傕的部下。 太难以置信了。 如果不是这个消息来自于两个不同的渠道,他们甚至不会相信。 因为这个消息,他们这两天甚至没敢进行试探性攻击。 一个摸不清底细的对手是可怕的。 万一他们像李式、胡封一样中了计,再被郭汜、杨定从背后插两刀,后果不堪设想。 李傕想了很久,也无从判断真伪。 他决定亲自去阵前巡视一番,顺便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掂量一下双方的实力,考虑一下与他为敌的后果。 “带上飞熊军,跟着我。”李傕狠狠地瞪了李式一眼。 李式不敢回嘴,点点头,转身上马,奔向飞熊军的位置。 —— 郭汜站在大营的营楼上,看着营外被飞熊军簇拥的李傕,忍不住想笑。 他能猜到李傕现在的心情。 张绣游弋至此,带来了张济的决定。 张济与段煨在东涧对峙,坐观成败。 待李傕与朝廷两败俱伤,他们既可以选择向朝廷称臣,以朝廷的名义讨伐李傕,也可以选择联合李傕,围攻朝廷。 不管他们帮谁,另一方都必死无疑。 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获得最丰厚的收益。 也许,这就是贾诩说的,要做有用之人。 郭汜甚至怀疑,这可能就是贾诩与段煨合谋的结果。 武威人想趁此机会翻盘,掌握大局。 “老谢,你去见见李傕。”郭汜拍拍栏杆,笑眯眯地说道。 “我怎么说?”谢广有些担心。 李傕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 飞熊军在李傕手中,与在李式手中完全是两回事。 “你还不知道李傕是何等人?”郭汜不屑地哼了一声:“放心吧,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我翻脸的。真有这底气,他根本不会到我营前来,更不会带着飞熊军。” 谢广想了想,觉得有理。 只要李傕还没疯,现在和郭汜翻脸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谢广下了营楼,命人将营门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挤了出去。等营门在身后关闭,谢广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脸笑容,踢马越过营壕,向前走去。 李傕端坐在马上,手肘扶着鞍桥,看着谢广一步步走来,在三十余步外停住。 他招招手,大声说道:“老谢,近前来,隔着这么远,说话费劲。” 谢广勒住坐骑,一动不动,眼神中满是警惕。 李傕哈哈一笑,轻踢马腹,来到谢广面前,与谢广马首相交。 “怕我杀了你?” “是啊。”谢广强笑道:“樊稠昨天还托梦给我。” 李傕咂了咂嘴。 他现在也有些后悔,杀樊稠是个错误的选择。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樊稠若不与关东人眉来眼去,我又何必杀他?”李傕抬起头,看着营楼上的郭汜,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回去告诉郭多,不管他怎么想,我只希望他不要和关东人混在一起,不要和读书人混在一起。你们再温顺,还能比三明温顺?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当狗。” 谢广看在眼中,也有些怏怏,点头说道:“我一定转告。” “还有……”李傕举起马鞭,指了指远处董承的大营。“我儿固然无能,他郭多也好不到哪儿去。连董承的大营都无法攻克,还想做西凉之主?不自量力。” 谢广无言以对,看着李傕拨转马头,在飞熊军的簇拥下,向南轻驰而去。 回到营中,郭汜下了营楼,追问情况。 谢广将李傕的话转述了一遍,郭汜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 “大言谁不会说?等他击破士孙瑞的阵地,再来和我说这些。” 第102章 观阵 李傕在士孙瑞的阵前看了很久,又盯着塬上的天子大纛看了两眼,转身对李式说道:“当时士孙瑞的阵形也是如此吗?” 李式看了一眼,本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差不多。”他抬起手,指指塬上的射声营战旗。“射声营原本在塬下,北边一些。” 李傕点点头。“当时被这老贼骗了,应该一起杀了才对。阿式,你以后千万要注意,不要相信什么名士、大儒。这些读书人,没一个是好人。董太师被王允骗了,我被士孙瑞骗了。谁曾想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拼起命来也这么狠。真是过了千山万岗,没想到在一个小土坡马失前蹄。” “阿爹,我记住了。”李式用力点头。 这几天一提起士孙瑞,他就恨得咬牙。 正如李傕之前所说,士孙瑞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与世无争的名士,谁会想到他会像个赌徒一样,以步对骑,而且是以废物著称的南北军迎战飞熊军。 而自己偏偏就是被士孙瑞狠狠羞辱,险些连性命都输掉的傻瓜。 “他这阵形……”李傕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觉得士孙瑞的阵形有些古怪,只是说不出哪里古怪。 他转拨马头,向杨奉的大营奔去。 —— 数百步远,转眼即到。 李傕勒住坐骑,打量着一箭以外的阵地,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 如果说士孙瑞的阵地只是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杨奉的阵地就是个扎眼的怪胎,连瞎子都看得出有问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阵前的两道沟。 这两道沟超过两丈宽,深浅不太清楚,从其中隐约可见的脑袋可知,应该不到一人高。 但是足以让战马一头栽进去,甚至摔断腿。 两沟之间,相距也有两丈左右。 这个距离站人不成问题,前后三五人的防线绰绰有余,但战马却难以连续纵跃,就算骑术精骑,能够策马跳过第一道沟,也很难跳过第二道沟,反倒有很大概率摔进沟里去。 面对这样的防线,骑兵冲击等于送死。 李傕心里烦躁,脸上却满不在乎。 “杨奉虽勇,却不如士孙瑞敢赌。”李傕摇着马鞭,冷笑道:“可惜他离渭水太远,无法引水为壕,要不然还真有些麻烦。” “是啊,是啊。”李应等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头却有点疼。 前两天刚到时,他们就来这里看过,没看到任何问题,怎么一转眼就多了两道沟? 杨奉这是和士孙瑞一样,打定主意死守啊。 虽然早就知道杨奉不会有野战的勇气,可是看到杨奉如此坚决的防守,他们还是觉得棘手。 强攻的伤亡远远大于野战,更何况杨奉的阵地还搞得这么复杂。 这得用多少人命去填? 李傕抬头向山坡上看去,在不同的位置看到了几具大型劲弩,心头又是一惊。 弩是对付骑兵的利器,尤其是这种射程远、杀伤力大的大型劲弩,对骑兵将领的安全是严重威胁。 杨奉之前在他麾下时,几乎没有大型弩可用。 原因很简单,大型弩制造复杂,不像弓箭一样易得,他也不多,仅有的几具都是缴获的战利品。杨奉不是凉州人,他就算有大型弩也不会给杨奉,更何况本就不多。 现在杨奉有了大型劲弩,阵地防守如虎添翼。 李傕一一看去,越看越不安。 杨奉的阵地布置严谨,几乎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如果强攻,伤亡必然不小。 “张绣说,他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李傕侧着身子,低声问李应。 李应连连点头,只是有些不解。 李傕这几年一向横行无忌,什么时候如此低声说话过。 “你觉得这阵地会和天子有关吗?”李傕用马鞭指了指,又说道:“又或者,天子身边有通晓阵法的人才?” 李应仔细想了想。“没听说啊。” “莫非是杨彪之子杨修?”李式说道:“听胡封说,他曾在杨定营中待了数日,颇有见地。” 李傕眉头蹙得更紧。 “杨彪之子何时入仕,怎么会在天子身边?” 李维、李应一脸茫然,谁知道杨修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李式突然福至心灵。“杨彪不是华阴人么,也许是天子到了华阴之后的事?” 李傕恍然,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据他所知,这几年朝廷形势不佳,公卿大臣们对大汉的前途大多悲观,很少有让子弟入仕的,杨彪也不例外。 突然之间,杨修成了天子近臣,莫非和不久前的天象有关? 天子到华阴,天垂异象,然后杨彪之子入仕,接着就出现了董承击退郭汜,士孙瑞以步破骑,击退飞熊军的事,听起来合情合理。 若真是天意,我又如何能胜? 李傕心中涌过一阵绝望,忍不住想叹气,嘴巴已经张开了,又生生憋了回去。 众人观望之际,他如果露出丝毫怯意,别说战胜天子,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天子有诏,众皆可赦,唯他不可赦。 不知道多少人想拿他的首级去请功呢。 无路可退,唯有拼命向前。 “走吧。”李傕拨转马头,向大营奔去。 李式等人虽然不解,却不敢问,纷纷踢马跟上。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李傕来,又看着李傕离开。 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李傕脸上的神情,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李傕带来的恐惧。 但他的记忆中,李傕一直是恐惧最具体的象征。 每次李傕出现都会带着浓浓的杀气,令人心生恐惧,哪怕他嘴里喊着“明帝”“明陛下”等不伦不类的敬词,依然是大吵大嚷,毫无君臣之礼。 即使是以刚正著称,面嘲皇帝的杨琦也不愿与李傕发生冲突,甚至劝少年意气的他暂且忍耐,不要与李傕翻脸。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每次见李傕都如临大敌。 李傕曾经是刘协最大的恐惧,此刻回忆起来,依然不寒而栗。 只是他毕竟不是原来的刘协,恐惧之外,又有一些奇怪的感觉。 李傕看似凶狠,其实是个懦夫。 他每次见驾都带武器,而且不是一件武器,最多的一次带了四口刀,不像见驾,倒像是与人决斗。 即使他带了武器,依然没有安全感,觉得天子身边的近臣对他不善,有潜在的威胁。 或许正如哲人所说,越是杀气腾腾,凶相毕露的人,内心越是怯懦。 看到杨奉的阵地,他会害怕吗,敢来进攻吗? 刘协本想问问身边的人,比如杨奉,可是看看杨奉微微抽搐的青白面皮,又放弃了。 人皆畏李傕如虎,担心李傕来攻,他却觉得李傕如鼠,不敢来攻,是不是太飘了? 第103章 节奏 刘协的担心并非轻敌,而是迫于无奈。 张绣率千骑游弋四周,切断了御营与段煨的联系,粮草断绝,营中存粮最多支撑十日。 一旦断粮,就算他的调教有成果,杨奉部的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甚至直接崩溃。 饥饿对白波军的杀伤力,远远大于其他人。 此外,他也毫不怀疑段煨、杨定,甚至包括贾诩、郭汜等人的观望。 身处西凉诸将的环伺之中,如果他不能尽快展现击败李傕的实力,难免有人会对他失去信心,转而和李傕合作。 他们可不是杨彪、士孙瑞,愿意为了大汉赌上自己的性命。 到了那时候,恐怕只有光武皇帝的大召唤术才能救命。 然而他并没有。 易地而处,如果他是李傕,他会选择等待,而不是强攻。 刘协将自己的担心对杨修、丁冲等人说了,却没对杨奉说。 杨奉恨不得李傕不攻才好,几天后的事,几天后再说。 丁冲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陛下,臣有一计,或许能用。” “说来听听。” “下诏,罢其大司马,问其罪,命诸将讨伐……” 丁冲话音未落,杨修便冷笑一声:“还不如你再写几句横吹辞,刺激一下他来得直接。” 丁冲讪讪地闭上了嘴巴,神情窘迫。 刘协眉头轻蹙。“德祖,依你之见呢?” 杨修拱拱手。“陛下,两军交战,首先在心。李傕来战,我军严阵以待。李傕不战,便是示弱,在气势上便输了一阵。若我军主动挑衅,李傕不应,反倒是我军输了一阵。” 刘协想想,觉得杨修说得有道理。 只是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 “粮道的事如何解决?” 杨修侃侃而谈。“营中粮食,尚可支持数日,不必急在一时。就算要刺激李傕,也当在三日之后,而不是现在。三日后,李傕气势已衰,而我将士畏敌之心渐定,此消彼涨,正是当战之时。且粮食渐少,也能刺激将士用心,与李傕死战。”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若能破李傕,不仅有粮食,还有肉吃,岂不美哉?” 刘协深以为然,举起大拇指。“德祖,此计甚妙。” 丁冲也点了点头。“杨侍郎必是弈道高手,算力精深,运筹甚远。” 接连被刘协、丁冲夸赞,杨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陛下谬赞,臣不敢当。其实这也是上次击破李式后的感悟。陛下可记得将士们饮酒吃肉的兴奋?” 刘协大笑,连连点头。 杨修又对丁冲说道:“丁侍郎计亦有可取之处,只是不必急在一时,可先作准备,三日后,若李傕仍不来攻,再用不迟。” 丁冲也笑着拱手致意。“多谢侍郎指教。” “不敢,不敢。”杨修难得地谦虚起来。“军中将士大多无知,畏难贪利,人之常情,丁侍郎在军中待得久了,自然明白。” 刘协也很欣慰。 看来杨修也并非没有进步,只是不如他期望的那么快罢了。 —— 形势正如杨修所料。 最开始的时候,从杨奉到普通士卒,人人如临大敌,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李傕来攻。虽说不至于乱作一团,紧张却是肉眼可见。 一夜过去,李傕未来,他们就镇静了很多。 到了第三天中午,眼看着阵前一片平静,除了偶尔出现的西凉游骑,根本看不到李傕的一兵一卒,他们的心态不知不觉的发生了转变,从担心李傕来,变成嘲笑李傕胆怯,期望李傕来。 有人已经开始想象战胜后的庆功宴。 杨奉主动找到刘协,提出了疑问。“陛下,若李傕不敢来,奈何?营中粮草可支撑不了太久。” “看来是将军准备得太充分,吓退了李傕。” “哈哈哈……”杨奉得意的大笑,然后又拱拱手。“还是陛下英武,奸贼不敢冒犯。” “李傕若来,将军能斩其首级乎?” 杨奉想了想。“斩其首级,臣不敢保证,但挫其锐气,以明朝廷不可辱,臣却能做到。” “有将军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刘协摆摆手,示意丁冲将准备好的诏书拿出来,让杨奉过目。 杨奉受宠若惊,用力在腿上擦了擦手,这才捧着诏书,一字一句的细读。 他的文化水平有限,大部分字都认识,但连成句子,就不一定明白了。看了两遍,还是云里雾里,又不好意思说,涨红了脸,吱吱唔唔地不说话。 “将军?” “陛……陛下,好诏,好诏。”杨奉尴尬不已。“臣只是担心李傕读书少,看不懂。” 刘协觉得有理。 李傕的文化水平也就和杨奉差不多,诏书写得再好,李傕看不懂,有什么意义? “幼阳,你再改改,一定要保证李傕看得懂才行。”刘协说道:“要让他一看就懂,懂了就跳,如果能直接气死,那就更好了。” 丁冲无言以对。 为了写这封诏书,他花了两天时间,斟字酌句,引经据典,没想到却是白费功夫。 按天子所说,那不是诏书,那是骂街。 虽然心里想骂人,丁冲却不敢反驳。他想了想,提了一个建议,请侍中李桢来写这封诏书。 李桢是李傕州里人,不仅了解李傕的脾气,更熟悉李傕的乡言。如果能由他来写诏书,一定能让李傕暴跳如雷,会不会直接气死不好说,但刺激得李傕来攻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协觉得有理,命人回中军召侍中李桢。 李桢很快赶到,听了刘协的意思,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古怪,但他还是用心完成了。 刘协让杨奉再看一遍。 这一次,杨奉只看了几句,就兴奋得拍案大叫。“陛下,若是诏书都能这么写,那就好了。” 李桢、丁冲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苦笑。 经杨奉确认不会有理解的障碍后,刘协命人誊抄诏书,加盖了印玺,准备即日发布。 与此同时,他命杨奉做好迎战的准备。 万一李傕来战,务必要首战告捷。 杨奉欣然从命。 他对刘协说,这几天,他一直没有放松,张绣几次靠近,都因为无隙可趁,露了个面就撤了。 刘协这才想起,身边的敌人除了李傕,还有一个张绣。 “将军,有没有办法赶走张绣?” 杨奉苦笑。“陛下,张绣可不是李式。” 第104章 人外有人 杨奉说得不错,张绣不是李式,所以他率领的骑兵虽然不是飞熊军那样的精锐,战斗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骑将对骑兵战斗力的影响丝毫不逊色于步卒将领,甚至有过之。 但刘协不觉得张绣不可战胜。 尤其是看到杨奉对张绣的畏惧,他更有必要打破这种骑兵无敌的惯性思维。 白波军,甚至是绝大部分黄巾军,因为骑兵数量少,不熟悉骑兵战术,都对骑兵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 这一点,在之前商讨战术的时候,刘协就已经意识到了。 包括杨奉在内,对据阵而守还有一些信心,对主动出击,和李傕野战,想都不敢想。 杨奉走后,刘协叫来王越等人,商量怎么伏击张绣,至少要抓几个俘虏过来,杀杀张绣的锐气,让他别把这儿当自家院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艺高人胆大,王越等人的胆量明显比杨奉及其部下要大得多。 听完刘协的要求,王越拱手领命,带着两个虎贲侍郎出帐去了。 —— 张绣下了马,将长矛插在地上,走到一旁的草丛里,撩起甲裙,撒了一泡尿。 远处的杨奉大营灯火闪烁,营楼上观望的士卒身影隐约可见。 “将军,今天还去袭营吗?”亲卫将张威走了过来,递过一壶酒,一块干肉。 “去。”张绣接过酒肉,先灌了一大口酒,又咬下一块肉,用力咀嚼着。“李傕不敢来攻,我就帮他敲敲边鼓,将来问起来,也有话说。” 张威撇撇嘴。“将军,李傕这是怕了吗?这都三天了,一战未打。” “不好说,也许是怕了,也许是想等朝廷断粮,不战自溃。” “这倒也是。”张威唾了一口唾沫。“朝廷混到这种地步,真是丢脸。将军,你不做羽林中郎将是对的,这样的朝廷有什么前途,迟早要亡的。” 张绣喝了一口酒,没有接话。 张威的想法是很多人的想法,他大致也这么想。只是对朝廷的前途,他有一点不同的看法。 大汉四百年,根基深固,不是说亡就能亡的。 以袁氏四世三公的雄厚人脉,尚且不敢无视朝廷,自立为王,还要想出各种借口来掩饰,凉州人又有什么资格蔑视朝廷? 如果朝廷真的人人都可代替,李傕、郭汜又何必来追,叔父张济又何必一心想将朝廷迁往弘农,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到底,还是希望借助朝廷的名义罢了。 这本身就说明朝廷还有价值,并非一钱不值。 当然,让他向朝廷称臣,去做什么羽林中郎将,那也是不可能的。 要做就做骠骑将军,像霍去病那样。 叔叔做大将军。 “休息一会儿。”张绣摆摆手,示意部下各找地方休息。 杨奉以步卒为主,骑兵极少,只敢严守大营,不敢出营接战,这里就是他自由驰骋的牧场,毋须担心敌人出现。能威胁他的人只有段煨,但段煨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叔叔张济为敌。 大家心照不宣。 骑士们散去,以百骑为单位,各找地方休息。他们成军多年,配合默契,不用张绣吩咐,自有人在外围警戒,其他人找地方打盹。 骑兵游弋在战场上,是不可能真正闭上眼睛睡觉的,饿了就吃,困了就打个盹,骑术好的甚至可以在马背上睡觉。 这些都是长年累月的马背生活养成的习惯,不是短时间内能训练出来的。 真正的骑兵,永远是幽并凉的特产,中原人有钱也买不到,学不来。 张绣靠着一棵大树,双手抱在脑后,看着夜空出神。 他这两天总是想起皇甫郦。 他比皇甫郦小几岁,一直很欣赏皇甫郦,甚至有些崇拜皇甫郦。 出身好,有学问,少年入仕,每一样都是他可望不可求的。 皇甫郦赶到弘农,极力劝说叔叔张济向朝廷称臣,又盛赞天子是中兴之主,虽说最后没能成功,却对张绣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以皇甫郦的见识,他如此卖力地支持朝廷仅仅是因为守节吗? 这两天,张绣四处游弋,去过士孙瑞的阵地,看到了天子大纛,也去过杨奉的大营,隐约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但他一直想的天子本人却没见到。 他知道天子就在这方圆数里以内,却无法准确判断天子的位置。 天子真的是龙吗?或飞于九天之上,或藏于九地之下。 就在张绣出神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吵闹声,有人大喊大叫,好像出了什么事。 张绣有些不快,却没当回事。 或许是杨奉派出的斥候到了附近,被警戒的骑士发现了,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 这种小事不用他去管,百人将足以解决。 片刻之后,吵闹声果然消失了,恢复了平静。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百人将奔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喊道:“将军,将军。” “什么事?”张绣没好气的说道。“抓住了?” 百人将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摇头,一滴也不知是汗水还是口水的液体落在张绣的脸上。 张绣更不爽,一跃而起。 “有屁就放。” “我们一队游骑遇到了袭击,损失了三个人。” 张绣一愣。“对方几个人?” “好像是两……两个。” 张绣的眉梢顿时竖了起来。一队游骑通常是十人,被对方两个人袭击,不仅没能抓住对方,居然还损失了三个人。 这样的事,闻所未闻。 “什么样的高手?”张绣莫名的兴奋。 “不知道,从他们用的刀来看,好像是……虎贲郎。” 张绣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摆摆手。“加强警戒,游骑人数加倍。” “喏。”百人将如释重负,匆匆去了。 张绣来回踱了两步,心中有些兴奋。 如果真是虎贲,那说明天子在附近,很可能就在杨奉的大营里。 “你说,今晚去袭营,有没有可能生擒天子?”张绣对部曲将张威说道。 张威直勾勾的看着张绣,嘴唇翕动,手按在刀柄上,一动不动。 刹那间,张绣浑身发紧,一阵寒意由尾闾升起,直奔后脑。 张绣大喝一声,突然拔起一旁插在土中的长矛,转身便刺。 他刺了个空,眼前并没有人。 抱着旗杆,靠在树上假寐的掌旗兵倒在地上,鲜血从咽喉处汩汩流出,旗杆上的战旗却不翼而飞。 第105章 人设 刘协裹着大氅,蹲在张绣的战旗上,看了又看。 “张绣其人如何?” “武艺好,且机敏过人,是难得的骑将,绝非李式可比。”王越答道,为没能刺杀张绣深感惋惜。“若非他过于放肆,疏于防范,臣很难有接近的机会。” 刘协点点头,有些庆幸。 从张绣这几天的行动来看,他估计张绣可能会有轻敌的表现,这才让身手最好、经验最丰富的王越出击。 这年头的刺客还没那么专业,剑客和刺客往往混而为一。 尽管如此,王越也只是接近了张绣,取来了战旗,没能杀死张绣。 看来有必要对王越进行一些引导。 就算不做专业的刺客,也要多了解一些刺客的手段,提高专业素养,做一个合格的保镖。 至于现在,只希望王越三人这一击,能让张绣离远一些,不要总在眼皮子底下出没。 “明天一早,将这面战旗和首级送给兴义将军。” “唯!” —— 李傕提起酒壶,清澈的酒液从壶嘴中流出,注入杯中。 酒液翻着泡沫,香气四溢。 李傕端起酒杯,走到使者面前,取过诏书,瞥了一眼。 “天子在何处?” 使者战战兢兢,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珠。 “在……在兴义将军营。” “一直在?” “一……一直在。” 李傕吁了一口气,将酒杯递给使者,自己转了回去,撕开诏书的封囊。 使者端着酒杯,双手颤抖,酒液撒了一半。 “喝吧,这可是宫里的御酒,最后一壶,别浪费了。”李傕头也不回的说道。 使者哭笑不得,既不敢回答,又不敢不回答。 他到现在都是懵的,为什么这么倒霉,会摊上这么一个任务,来给李傕传诏。 来之前,他已经与妻儿道过别,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看着手里的美酒,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一狠心,仰起脖子,将酒倒入口中。 “呛啷——”李傕手中的长刀出鞘,一刀割断了使者的脖子。 鲜血迸射,刚喝进去的酒也跟着喷了出来。 使者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李傕长刀急转,一刀将使者手中脱落的酒杯劈为两半。 “岂有此理!”李傕厉声咆哮。“击鼓,出击!今日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战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大营的宁静。 李应、李维、胡封等人听到鼓声激烈,不敢怠慢,先后赶到。 看着地上使者的尸体,看着脸色铁青的李傕,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靠得最近的李式最后一个到,而且衣甲不整,睡眼惺忪,眼圈发黑,一看就是昨晚睡得很迟。 李傕越想越生气,大步赶了过来,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从现在开始,你再敢碰一次女人,老子就阉了你,送到小皇帝身边做宦官。” 李式被打懵了,却不敢辩解,捂着脸,乖乖地站在一旁。 李傕将案上的诏书拿起来,递给一旁的李应,示意他传看一遍。 李应看完,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转手递给李维。 传了一圈,诏书最后传到李式手中。李式一手捂脸,一手拿着诏书,刚看了第一句,就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看了李傕一眼。 这诏书写得直白,用词浅显,一眼就能看懂,开门见山,说李傕“胡虏所生,性同禽兽。少无父母之养,长不闻圣人之教”,直接捅了李傕的肺管子。 李傕出身北地,虽是汉人,读过一些书,自以为是半个读书人,却得不到读书人的认同。 从军之后,他除了像郭多改名郭汜一样,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不常用的傕字以外,又以稚才为字,却依然得不到读书人认同。加上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习染之风的同时,也助涨了贪残好杀的恶习,更被读书人鄙视。 这让他越发敏感,容不得其他人一点异样的眼光。 如今这层面皮被诏书直接撕了下来,他如何忍得住? 与此相比,罢免大司马反倒不是最严重的。 李式抖抖簌簌的交还了诏书。“阿爹,这……待如何?” “如何?”李傕将诏书扔在地上,用了踩了两脚,厉声喝道:“全军出击,砍下小皇帝的首级,拔了他的舌头,看他还怎么恶语伤人。” —— 杨奉匆匆赶到天子所住的大帐,一眼就看到了张绣的战旗,不禁一愣。 “陛下,这是……” 刘协没有直接回答他。“张绣还在附近否?” 杨奉摇摇头。“上半夜还在,下半夜就走了,一直没回来。斥候找不到他的踪迹,估计至少有十里以外。”他随即明白了刘协的意思。“他是被陛下赶走的?” “大战在即,不能让他在一侧游弋,是以朕命王越取了他的战旗来。” 杨奉敬佩不已,接连说了几声“陛下英明”。 他正担心张绣呢,没想到天子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若李傕进攻,你就将这面战旗悬在阵前。”刘协云淡风轻的挥挥手。 “唯!”杨奉求之不得,叠好战旗,抱在怀中,出去了。 站在一旁的杨修不解。“陛下,李傕来攻,未必就是攻兴义将军的大营,也可能是卫尉的大营啊。相比之下,卫尉营的战斗力显然不如兴义将军麾下将士。且李式又是被卫尉击败的,要报仇,自然去攻卫尉的阵地更佳。” 刘协笑笑,却没有解释。 杨修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但他还是将张绣的战旗给了杨奉。 论实力,杨奉麾下将士的确强于士孙瑞统领的卫尉营。 可是论战斗意志,杨奉恐怕连士孙瑞的一半都没有。 他派王越取张绣战旗,不仅是要威慑张绣,将张绣赶远些,还要给杨奉信心。 这一管鸡血打进去,至少能让杨奉迎战李傕时有一定的勇气,不至于三心二意,随时想着逃跑。 具体到李傕会进攻谁的阵地,他同样有着自己的判断,只是这个判断还不是十分地有把握,为了避免被打脸,还是谦虚一点,神秘一点。 信心如同人设,建立起来很难,崩塌起来却很容易,过于高调的大多不得善终。 杨修见天子不答,正迟疑着要不要再谏,外面响起了战鼓声。 李傕来了。 刘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杨修看着平静如水的刘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天子明明比他小六岁,可是看起来,他却是幼稚可笑的那一个。 父亲说得对,我只是小聪明,陛下才是大智慧,真正的天生英主。 第106章 见机而作 担任进攻任务的主将是李傕的从弟李应、李维,兵力约一万,以步卒为主。 李傕本人率领两万步骑居后,大概在郭汜、杨定之间,同时监视着两人。 李式率部在士孙瑞的阵前游弋。 他不敢再冒险进攻,却像一只饿狼一样死死盯着士孙瑞。只要士孙瑞再敢出击,他一定让士孙瑞有来无回,以雪前耻。 与此同时,李傕命人与郭汜协商,要求他进攻董承的阵地,威胁士孙瑞的左翼,让士孙瑞无力支援杨奉。 郭汜答应了,派部将伍习率千人进攻,最善战的副将谢广却留守大营,而且正对着李傕。 用意不言自明。 —— 站在塬上,看着伍习儿戏般的进攻,战鼓敲得山响,却半天没放一箭,沮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以伍习这样的进攻力度,暂时不太可能发现右翼的虚实。 胜负的关键在杨奉的大营。 想到杨奉大营,沮俊的心情有些复杂。 杨彪以冒犯天子为代价,极力举荐士孙瑞为太尉,为三公重掌朝政开先河。天子迫于形势,勉强答应了,亲口中向士孙瑞承诺,只要他能击退李傕,就让他做掌兵权的太尉。 万事俱备,只待李傕来攻。 万万没想到,李傕却没有进攻士孙瑞的阵地,反而选择了天子所在的杨奉大营。 这就是天意吗? —— 刘协站在高处,俯瞰李应、李维的阵地,心脏呯呯直跳。 这是他第一次亲临前线,观敌料阵。 成败关乎到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是更加高大,还是彻底崩塌。 虽然表现上很平静,但他自己的紧张自己清楚,连手指末端都有些发麻。 盯着塬下的阵地看了一会儿,他对一旁王越、郭武说道:“李应、李维的阵地之间相隔有多远?” 郭武扫了一眼。“约三百步。” 刘协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三百步就是一里地,大概有四百多米,超出了正常距离一倍。 通常来说,前阵、后阵的间隔略超出一箭之地,大概是一百五六十步,两百米左右。这样的距离既方便人马调动,又能及时增援。 万一有敌军插入两阵之间,己方用弓弩阻击时,也不用担心射到对面的同伴。 太远了,不仅会造成消息传递的滞后,造成战机延误,还可能导致增援的难度。 李应与李维之间的距离太大了,负责进攻的李维部三千人与李应率领的中军有脱节。 “他为什么离得这么远?” 郭武犹豫一瞬。“是有点远,或许是觉得李维有三千人,足以应付了吧。只要不是突然崩溃,增援还是来得及的。” 刘协又看了一眼前阵的两端,没看到提供掩护的骑兵,心中一喜。 为什么不能突然崩溃? 这么好的机会,不搞他一下太可惜了。 “郭武,若是由你率五十骑出击,能够击穿李维的阵地么?” 郭武略稍看了一眼。“有七成的把握。” 刘协点点头。 临阵交战,有七成就够了。 更何况以郭武的性格,他说有七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刘协带着郭武等人赶到阵前,找到正在指挥迎战的杨奉。 “将军,想先发制人吗?” 杨奉诧异地看着刘协,心中有些不安。 天子这是要临阵夺权? 一看杨奉那眼神,刘协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他以指划地,将自己的计划解说了一遍。 刘协还没说完,杨奉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犹豫。 他征战多年,或许在谋略上没什么成就,在临阵把握战机这种事上却有些天赋。 天子所言,的确是个机会,但风险也的确不小。 他们现在面对的可是李傕的主力,李维也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不是李式那种愣头青。一旦不能及时啃下这块骨头,很可能会崩了牙。 最后,刘协说道:“将军以为可行否?” 杨奉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所言,确是好计,只是机会一瞬即逝,非高手不能为。臣若离开,万一有变,恐怕无人能指挥这些将士。” 刘协早有准备。“将军不可轻离,先由郭武率虎贲侍郎去试探一下,若是有机可趁,将军再决定是否出击。若是不行,退回来也不难。” 杨奉笑了。“就依陛下,臣这就召集人马。” —— 李维立马阵前,手搭凉棚,向远处的阵地瞭望。 一名都尉站在他的马旁,神情不安。 他奉命进攻杨奉的阵地,阵地已经准备好了,却发现杨奉的阵地上挂着一面战旗。 一面应该属于张绣的战旗。 他搞不清状况,立刻向李维汇报。 李维看了半天,不是太确定。离得太远了,又逆着光,他分不清战旗上的徽识。 “将军,要进攻吗?”都尉问道。 李维琢磨了一会儿,点头说道:“当然要进攻,一面战旗能说明什么?张绣真要是和小皇帝暗里勾结,他们就不会将他的战旗挂出来了。” 都尉觉得有理,下令进攻。 步卒、弓弩手依次上前,逐步向杨奉的大营逼近。 杨奉的大营里很安静,战鼓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在壕沟后立阵的将士也很安静,连动都没动一下,静静地等待着西凉军的到来。 随着一声长啸,西凉军的弓弩手开始射击。 壕沟后的白波军将士举起盾牌,连还击的意思都没有。 看到这一切,李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 眼前的白波军不像是他之前了解的白波军,他们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人害怕。 或许张绣不是与小皇帝勾结,而是被杨奉击退了。以眼前这些白波军表现出来的能力,击败张绣也并非不可能。 西凉军步卒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一步步地向白波军的阵地逼近。 他们手里不仅有长刀、矛戟,还有装满了土的袋子。 要想进攻顺利,他们必须在壕沟中填出几条通道。 李维看了一下上,估计真正的战斗至少要下午才能展开,便吩咐阵前指挥的都尉小心,自己赶回中军去了。他派人向李傕汇报,要求李傕与张绣联络,弄清那面战旗的由来。 那面战旗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心神不宁。 传令兵刚刚离开,李维还在思考张绣可能的位置,前面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战鼓声。没等李维反应过来,前方又响起急促的报警战鼓声。 骑兵来袭。 第107章 先发制人 李维大吃一惊,在马背上直起身,眯着眼睛,向前眺望。 刺目的阳光下,烟尘大起,正向中军延伸而来。 李维征战多年,自然熟悉这种烟尘,这是少量骑兵奔驰时的烟尘特征。 杨奉麾下骑兵数量有限,最多也就是百骑。 这些骑兵可能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数量在三十到五十之间。 对李维来说,击败这些骑兵没什么难度,他有近两百亲卫骑,都是骑术精良,武艺出众的勇士,有十成的把握击败杨奉。 如果是杨奉亲自出击,那就更好了。 听胡封说,杨奉的亲卫骑训练有素,上次曾与他交手,实力不弱。 杨奉很可能是看到他没有骑兵掩护,想和上次迎战胡封一样,再凭他个人的勇力决胜。 如果真是这么想,那可就太好了。 李维一边想,一边招呼亲卫骑出阵迎战,同时下令其他各部守好阵地,不要乱了方寸。 亲卫骑翻身上马,跟着李维冲出了中军方阵,迎向来敌。 转眼之间,两军对垒。 李维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骑兵,寻找杨奉的身影。 他没找到杨奉,却看到了一个身穿精甲的身影。 没等他认出是谁,他身边的亲卫将突然大叫。“将军小心,那是杨定义子。” 李维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是那个以一敌五,杀死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走了飞熊军战旗的勇士。 一阵冷汗透体而出。 仓促之间,李维就算想转向也来不及了。对方冲着他而来,如果他避开正面,任由对方杀入阵中,这一战还没真正开始就败了,李傕一定饶不了他。 李维怒吼一声,握紧手中长矛,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双方错马而过,两杆长矛一触即分,李维落马,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踩中,当场气绝。 “突击!突击!”一击得手,郭武大喜,一边举矛迎击连续冲来的西凉骑兵,一边命令传令兵发出消息。 传令兵举起牛角号,用力吹响,将李维阵亡的消息送回后阵。 掌旗兵抱紧手中的战旗,向前倾倒,连续摇晃。 后阵观望的杨奉收到消息,立刻下达了出击的命令,率领亲卫骑一马当先,冲出了阵地。 两支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却瞬间将李维的阵地撕破。 面对左右冲突的骑兵,西凉军各营纷纷发出请示,却迟迟没收到李维的回复。 很快,有人发现李维的亲卫骑开始脱离战场。 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其中的寓义。 李维要么是死了,要么是重伤,无法继续指挥战斗,只能抛下大军撤退。 这是西凉军约定俗成的规矩。 刹那间,前阵的三千多人崩溃,纷纷掉头逃跑,谁也顾不上谁。 后阵的李应刚刚发现前阵有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前阵就乱了,骑兵率先出现,从阵地两侧狂奔而过,步卒接踵而来,有的绕阵而走,有的直接冲击李应的阵地。 李应大怒,下令弓弩手射击,凡是敢冲击阵地的格杀勿论。 “嗡”的一声响,数百枝羽箭腾空而起,又飞驰而下,将溃败的西凉军步卒射倒一片。 看到前面密集的阵雨,郭武、杨奉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放弃。 以总数不足两百的骑兵冲击数千步卒组成的大阵,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击溃李维率领的前阵,取得初战告捷的战果,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没必要再冒险。 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沿着李应的大阵向前,追杀已经溃不成军的李维部,扩大战果。 在他们的身后,一千多步卒以百人为单位,对溃败的西凉军痛下杀手。 他们曾经同属李傕,但从来没有获得同等的地位,经常被西凉军欺负,敢怒不敢言。如今初战告捷,第一次追着西凉军杀,心里别提多爽了,一个个脚下生风,身轻如燕。 反倒是队长、屯长们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指挥部下向前,一边还要维持队形,同时密切注意前方的动静,紧张得满头是汗。 李维、李应之间相隔三四百步,如果冲过了头,撞到李应的阵前,很可能乐极生悲。 这些都在战前反复推演过,他们甚至算好了向前冲击多少步是安全的,又如何和骑兵配合,既能将战果最大化,又不会被李应拖住。 立功人人想,赔上性命就不值得了。 看着前面人影渐稀,几个队长纷纷下令停止前进,重整队形,按照之前约定的顺序,互相掩护,依次后撤。 他们来得快,去得更快,连满地的战利品都不要。 李应勒住坐骑,看着远处像退潮一般的白波军将士,心中骇然。 这真是杨奉麾下的白波贼吗? 几个月不见,简直不敢认了。 稍一犹豫,李应放弃了反击,下令紧守阵地,听由白波军撤退。 白波军依次撤回,步卒先行,骑兵在两翼掩护,随时准备迎战可能出现西凉骑兵。待步卒回阵,重新立好阵地,骑兵才依次归阵。 步座收起充当吊桥的木板,阵地恢复原状。 —— 杨奉翻身下马,来到刘协面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一揖到底。 “陛下用兵如神,一切如陛下所料。” 刘协含笑伸手虚扶。“是将军与麾下将士用心,朕不过是动动嘴罢了。” “臣就是只会动手,不会动嘴。”杨奉喜不自胜,有些口不择言了。 虽然做了很多准备,但他还是没想到会胜得如此轻松。 看来所谓的西凉军也不过如此。 以前之所以打不过西凉人,还是自己只知道拼命,不通兵法,不知道怎么用兵。 同样的人,到了天子手中,就能轻松击破西凉人。 这一战,打得舒服,前所未有的舒服。 杨奉坚定了跟着天子混的决心,越发恭谨。“陛下,打败了李应、李维,李傕该来了吧?这次臣还听陛下的,一定砍下李傕的首级,挂……” 杨奉想了想,用了个文雅的词。“悬于北阙。” 刘协哈哈一笑,看了郭武一眼。 杨奉眼红了。 现在的他不仅不怕李傕,还想在李傕身上捞点好处。 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刘协默默地在心里给杨奉打上一个标签,同时提醒自己,将来外放,一定要给他配个政委。 第108章 未雨绸缪 初战告捷,而且阵斩了对方大将,将士们群情激愤,士气高涨。 杨奉是最兴奋的那一个。 刘协不得不委婉的提醒他,这一战刚刚开始,现在庆祝为时过早。 况且李维虽死,李应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 杨奉深以为然,一边开怀大笑,一边回阵前指挥去了。 杨奉刚走,杨修就感慨地说道:“陛下英明,杨奉骁勇,只是欠缺些谋略。若能有人辅佐,为其谋划,堪为一方之任。”他扫视一周。“这些白波军将士的确比南北军将士善战,难怪他们能坚持这么久,连牛辅、贾诩都无法取胜。” “他们就像野草一般。”刘协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良田会荒芜,鲜花会枯萎,但野草不会灭绝,反而会越来越多。” 杨修眨眨眼睛。“陛下欲化野草为嘉禾、芝兰?” “德祖以为可行否?” 杨修沉吟良久。“德泽天下,教化万民,正是内圣外王之志。臣虽不敏,愿为陛下奔走。” 刘协嘴角微挑。“朕也非常期待你能早日有所悟。” 杨修的脸颊抽了抽。 一旁的丁冲看得分明,想笑却不敢笑,忍得很辛苦。 —— 李应重整战阵,发起了猛攻。 他几乎疯了。 开战不到半日,不仅被杨奉反击得手,还折了弟弟李维。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局面。 愤怒、仇恨和惭愧混杂在一起,让他失去了理智,根本不给杨奉喘息的机会,下令猛攻。 西凉军以曲为单位,连续不断的向杨奉的阵地发起进攻。 攻势如潮,箭矢如雨。 好在之前的胜利鼓舞了士气,上自杨奉,下至普通一卒,对西凉军的畏惧削减了不少,面对西凉军的猛攻,他们并不慌乱,稳扎稳扎,将这些天准备的能力都发挥了出来。 李应猛攻半日,直到夕阳西斜,夜幕降临,牺牲了近千人,几乎填平了一道壕沟,受伤的更是数不胜数,却没能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他被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继续进攻,会让将士们疲惫不堪,伤亡加剧,从而心生怨气,消极怠战,甚至可能拒绝执行命令。 就此撤退回营,又如何向李傕交待? 上次为赵温求情,李傕已经对他很不满。 李应心中苦涩,反复权衡后,还是决定暂时退兵,休息一夜再说。 万一激起兵变,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李应举起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无力的摇了摇。 号角声响起,疲惫不堪的西凉军缓缓撤出战场。 杨奉的阵地上发出一片欢呼,夹杂着笑骂。 刘协也松了一口气,绷了一天的神经总算松驰了些。 疲惫瞬间袭来,他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看看身边的杨修、丁冲等人,他又忍住了,拍拍粘了一层黄土,快被冻僵的脸,转身回营。 “德祖,幼阳,你们说,李傕收到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 杨奉初战告捷,大破李维破,阵斩李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各营。 沮俊、魏杰等人齐聚士孙瑞的中军大帐,围着前来传递消息的虎贲侍郎追问战事经过。 虎贲侍郎武艺不错,口齿也算伶俐,却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大臣围在中间追问,既兴奋又紧张,说话也有些结巴,神情局促,如同群狼环伺中的小白兔。 但好在他不仅在刘协身边看了一天,而且曾随郭武出击,对战况经过有切身体验,说得还算清楚。 听完虎贲侍郎的讲解,士孙瑞用力一拍书案,放声大笑。 “天佑大汉,陛下真乃英主也。以无厚入有间,诚不我欺。” “什么以无厚入有间?”沮俊也很高兴,追问了一句。 “这是陛下中兴之道。”士孙瑞抚着胡须,毫不掩饰眼中的笑意。“想不到这几十个虎贲侍郎就是陛下手中的解牛刀。一刀致命,痛快!痛快!” “君荣,快说。”一向话不多的魏杰也按捺不住兴奋,催促道。 士孙瑞卖足了关子,才将刘协之前与他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你们仔细想想,今天这局面是不是庖丁解牛,騞然而解?伯俊,你我自诩用兵多年,可有这样的眼力和胆气?” 魏杰抚着胡须,微微颌首。“英雄出少年,此乃大汉气运不绝之兆,甚善,甚善。” 沮俊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虽说旗开得胜,但此时庆功为时尚早。李维丧命,固然有陛下见机之明,但他自身疏忽在先也是实情。如今李傕、李应严阵以待,无间可入,陛下纵有解牛之刀又能如何?区区百骑,能敌飞熊军乎?” 士孙瑞点点头。“公英所言有理,大敌当前,万万不可骄傲。眼下李傕未动,仅是李应,就已经打得杨奉疲于应付。一旦李傕亲自上阵,只怕更加艰难。伯俊,你要做好准备,必要时,我们当主动出击,为陛下分忧。” 魏杰点头附和。“我步兵营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再次出击。” 沮俊拍着胸脯说道:“我射声营也不是无能之辈,随时可以出战。” 士孙瑞想了想。“眼下这里没有战事,射声营闲着也是浪费,不如抽调一些箭术好的射声士去天子身边。北军五校本是天子亲军,岂能坐视天子与敌苦战,而我等作壁上观。此外,骑兵营也抽调一部分人。对付西凉军,还是骑兵最顺手。” 沮俊和王服异口同声的领命,尤其是王服,声音最大。 上次士孙瑞与魏杰都立了功,沮俊的射声营也有功劳,偏偏他没起到任何作用。眼下看着杨奉迎战李傕,连战连捷,他也按捺不住,想去分一杯羹。 士孙瑞与他们仔细商量了一番,决定从射声营抽调一百射声士,从骑兵营抽调一百骑兵,赶到杨奉大营,听候天子调遣。 他们都清楚,杨奉为人精明,即使是天子,想从他手中分权也不容易。只有天子手中的力量越强,刀越锋利,说话才越有份量。 沮俊、王服回营准备,魏杰留在最后。 士孙瑞倒了一杯水,递给魏杰。“伯俊,你现在还怀疑我的判断吗?” 魏杰接过水,笑了笑。“我眼拙,不如你。” “那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到徐晃立功,这步兵营可就未必还听你的了。” 魏杰点点头。“我立刻安排人去办。” 第109章 第一苟 谢广走进了帐篷,双膝跪倒。 “先生,救命。” 贾诩抬起眼皮,瞅了谢广一眼,有些意外。 谢广求见时,并没有报本名,只说自己是郭汜派来的使者,他也没想到来的会是谢广。 “谢广,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贾诩轻声笑道:“郭汜的副将,最信得过的心腹,我若是命人拿下你,郭汜可就废了一半。” 谢广叩首道:“岂止是一半,车骑将军及其麾下近万将士的性命,全在先生一言。” 贾诩“噗嗤”一声轻笑。“真如你所言,我岂会在此?” 谢广不解地看着贾诩,不知道贾诩所言有几分虚实。 他在郭汜麾下算是聪明人,可是在贾诩面前,他和孩童无二。 贾诩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车骑将军的命不在任何人手中,在他自己手中。李傕派李应、李维攻杨奉营,亲率主力居后,他在防谁,你们应该很清楚。亏得天子指挥若定,出奇制胜,一战而斩李维,你们还有机会考虑……” “甚?”谢广吃了一惊,眼珠子差点掉地上。“李维阵亡了?” 贾诩一脸诧异地看着谢广。“你们不知道?” 谢广目瞪口呆。 他知道李维不是什么名将,杨奉也很勇猛,但阵前斩将绝非易事。兵力相当,李维身边还有由羌胡组成的亲卫骑,以杨奉的实力,阵斩李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所以他们收到了李维大败的消息,却不知道李维被阵斩了。 估计是负责侦察的游骑、斥候也觉得这个消息不靠谱,直接忽略了。 “我们……只知道李维被击败,李应猛攻半日,亦未能破阵,却不知道……”谢广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沙哑。“如此说来,这大汉真是……” 他嗫嚅了半晌,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维被阵斩的消息过于惊人,他有点懵。 贾诩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的。但仔细询问了阵前战况后,他知道,这个消息虽然难以置信,却是真的,天子抓住了李维的破绽,一击得手。 让人惊讶的不是李维被阵斩,而是天子捕捉战机的能力和自信,以及对郭武等人的运用。 初登战阵,就有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天子的聪颖并不局限于朝堂,在战场上一样出色。 “天子已经下诏罢免李傕的大司马,诏诸将讨贼。”贾诩从书案上取来一封诏书,推到谢广面前。“我求了一份诏书抄本来,你带给郭汜。接下来该怎么办,全看你们自己。” 在贾诩面前,谢广也不客气,打开诏书看了一眼。 “这是谁写的诏书?太狠毒了,李傕怕是要被气疯了。” 贾诩淡淡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可能是李桢。”他顿了顿,又道:“你看,天子并未抛弃西凉人。能否自立于朝廷,还要看西凉人自己的选择。” 谢广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诏书收到,再拜,躬身退出。 贾诩等了片刻,打开案上的砚盒,提起笔,写了一封奏疏,命人送往御前。 —— 刘协收到贾诩的奏疏时,已经是子时。 在战场上吹了一天风,吃了一天土,晚上又和诸将一起吃饭、讨论军情、统计伤亡,准备明天的作战方案,全部安排妥当,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休息。 眼睛刚眯上一会儿,贾诩的奏疏就到了。 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刘协将贾诩的奏疏反复看了几遍,还是不太放心,命人传杨修、丁冲来见。 这两人就住在一旁的小帐里,随叫随到。 杨修一副刚被人叫醒的样子,困得睁不开眼睛,不停地打着哈欠。 丁冲虽然也是两眼通红,脸色苍白,却精神得多。 “幼阳当值?”刘协问道。 丁冲点点头。“臣上半夜,杨侍郎下半夜。” 刘协没有再说,将贾诩的奏疏递给他们传阅。 贾诩的奏疏其实很简单,就是将谢广深夜请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一一记录,最后表达了一些意见,提了一些建议。 郭汜已经动摇,右翼的安全基本可以保证。 但郭汜还在观望,面对李傕的优势兵力,他还没有奋力一击的勇气。 要想诸将对李傕群起而攻之,还需要更多的胜利证明李傕并非不可战胜。 同样,李傕为了证明自己依然有把握全局的能力,绝不会轻易动用主力,而是命李应全力进攻,甚至不惜代价,以命换命,以期将杨奉部消耗殆尽。 换句话说,杨奉要做好恶战的准备。 刘协赞同贾诩的分析,但他不敢肯定贾诩上这封奏疏的用意。 杨修看完诏书,将诏书转给丁冲,随即带着几分怒意说道:“陛下,臣以为贾诩这是养寇自重,有意保全郭汜,保全凉州人的实力。” 刘协没吭声,静静地等丁冲看完奏疏。 丁冲看完,思索了片刻。“陛下,臣赞同杨侍郎的意见。” “那朕当如何?”刘协问道。 “留中不发,以观后效。”杨修挥挥手,恨恨地说道:“西凉人羌胡习气难除,不可不防。” 丁冲点头附和,又补充了一句。“群狼环伺,不得不戒急用忍,以免生变。” 刘协苦笑。 杨修、丁冲基本代表了公卿大臣对西凉人的态度,既鄙视,又畏惧,尤其是眼下这个形势。 李傕、郭汜在西,张济在东,杨定、段煨摇摆不定,朝廷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南北军和杨奉的部队,势如累卵,一旦激怒贾诩,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让他们相信贾诩,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是长久以来的歧视,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消除。 贾诩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主动远离决策中心,并及时报告自己的动向,又不显得过分积极。 比如主动劝降郭汜。 即使杨修怀疑他有意保全郭汜,增加自己说话的份量,也找不到证据。 这老狐狸,分寸感掌握得恰到好处,不愧是三国第一苟。 “留中不发,并非上策。”刘协转身找笔,丁冲立刻上前,将一旁的笔递了过去,同时打开砚盒,又添了一些水,研起墨来。 杨修看在眼里,不自觉的撇了撇嘴,将头扭向一旁。 待丁冲研好墨,刘协提起笔,蘸了墨,在贾诩的奏疏后面批了四个字。 朕知道了。 第110章 人心 派人将贾诩的奏疏送回,刘协一时没了睡意,便让丁冲去休息,留下杨修说话。 杨修依然愤愤不平,一再说凉州人性同羌胡,反复无常,不可信。 刘协哭笑不得。 这种充满书生气的无能狂怒真的有意义吗? “闭嘴!”几次暗示无果,刘协抓起枕头砸了过去。 杨修这才闭上了嘴巴,怏怏地坐在一旁。 “趋利避害是普通人的本性,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君子,更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圣人。”刘协冷笑道:“你扪心自问,四世三公的袁氏与凉州人孰恶?” 杨修尴尬地咧了咧嘴,脸皮有些发烫。 他听得出天子的愤怒,也知道天子给他留了面子,没有将弘农杨氏一起骂进去。 袁氏固然有不臣之意,杨氏又何尝对朝廷毫无保留的忠诚?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你觉得贾诩的分析如何?”刘协主动回归主题。 他留下杨修,可不是听他发牢骚的。 战斗还没结束,明天还要继续,李傕会不会如贾诩所言,留下主力,依旧派李应进攻,这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李应有万余人,昨天损失了千余,加上受伤的,总数不下三千。 按理说,已经不具备击破杨奉阵营的能力。 除非他真的想以命换命,消耗杨奉的兵力。 李应的部下真有这样的战斗意志吗? 他表示怀疑。 “陛下,贾诩所言只是一种可能。”说到正事,杨修冷静了很多。“臣以为,李傕更可能的选择是派李应进攻,却不急于破阵,而是僵持,待我军粮尽。” 刘协深有同感。 他也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想方设法刺激李傕,免得拖延时间过长,粮草不济。 李傕昨天上了当,挨了一闷棍,会不会冷静下来,改变策略,继续耗着? 如果是这样,那就无解了。 如果他想拼命,主动出击,只会正中李傕下怀。 以飞熊军为代表的西凉铁骑会让他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战争。 “若是如此,该如何破解?” “无解。”杨修苦笑道。他想了好一会儿,又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刘协沉默。 此时此刻,他使不出召唤术,只有期待贾诩的大预言术有效了。 —— 张济翻了个身,将年轻的妻子邹氏搂在怀中。 “又想什么呢?”邹氏呢喃着,睁开眼睛,吓了一跳,险些从床上滚下来。 黑暗中,张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也没有。 “明天就是第五天了。”张济幽幽地说道。 “什么第五天?”邹氏松了一口气,轻轻捶了一下张济的胸口。“大半夜的不睡觉,眼睛瞪得像牛,想吓死人啊。” 张济也不理她,自顾自地说道:“我和段煨约定,给他五天时间。五天后,若小皇帝与李傕还没分出胜负,我就要出兵进攻。” “你要帮李傕?”邹氏秀眉蹙起。 “不是帮李傕,而是帮自己。”张济无声地笑了起来。“小皇帝奇货可居,如果能将他带到弘农,以后我就不用看人脸色了。想做大将军,就做大将军。想做大司马,就做大司马。那些看不起我的三公九卿,全都要往后站……” “那我呢?” “你当然是大将军夫人,大司马夫人,想要几道诰命,就有几道诰命。就算你想要皇后的凤冠,我也能弄来。” 邹氏一时神往。过了一会儿,她充满遗憾地说道:“我真没用,都没给你生个儿子。” 提到子嗣,张济的心情顿时低落了三分。 “不是有阿绣嘛。”张济拍拍邹氏的背。 对这个小他三十岁的娇妻,他总是狠不下心来。 邹氏伏在张济怀中,泫然欲泪。 身为女人,她当然还是希望有一个亲生的孩子。 从子再好,毕竟不是儿子。 更何况张绣与她年纪相若,这婶婶当得实在别扭。西凉人习染夷风,万一哪天张济战死了,她不得不依赖张绣生存,谁知道张绣会不会像鲜卑人、匈奴人一样强迫她为妻。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张绣看她的眼神不像一个从子应有的。 翻来覆去的想了想,邹氏觉得还是该劝劝张济,不要轻易与段煨开战。 段煨可不是杨定、郭汜那些草包,段家是武威有名的将门,用兵很有章法。 但她也清楚,张济一向不服段煨,直接劝反倒有可能火上浇油。 “阿绣去了这几天,可有消息来?” “自然是有的。”张济想了想,又觉得奇怪。 张绣原来天天有消息送来,但今天没有。 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可是仔细一想,张济又觉得不可能。 天子没有骑兵,根本追不上张绣。李傕倒是有骑兵,比如飞熊军,但李傕再疯,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张绣发生冲突。 难道是段煨? 也不太可能。就算段煨攻击了张绣,也不可能全歼,张绣逃出来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是什么原因? 张济越想越不安。 他没有亲生儿子,一直将张绣当作继承人。如果张绣出了什么意外,他可真是绝后了,就算将天子带到弘农,又有什么意义? 见张济不安,邹氏悄声问道:“将军,你说,阿绣会不会是被天子打败了?” “怎么可能。”张济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你以为阿绣是李式那种蠢物?他可是我张济的从子,聪明又英武,是凉州有名的少年英雄。” “可是我听将士们说,天子更聪明,更英武,就连上苍都喜欢他。” “谁在传谣?”张济恼怒起来,声音也变得严厉。 军中最忌谣言。扰乱军心,影响士气,严重的甚至可能引发叛变。 “又不是我说的,你凶我作甚!”邹氏吓了一跳,随即赌气的转过身,背对张济。“阿绣再聪明,再英武,他敢像天子一样面对李傕吗?” 见邹氏生气,张济顿时气短三分。他哄了几句,邹氏也不理他,还故意打起了呼噜。 张济无奈,翻身躺倒,脑子里却莫名的想着邹氏那句话。 张绣敢像天子一样面对李傕吗? 不敢的。 别说张绣,就连他张济都不敢正面与李傕较量。 可是,天子敢。 天子不仅敢,而且坚持到了现在。 或许,他真是天命所归,以至于天垂异象? 对了,还有贾诩。 第111章 无路可退 张济迷迷糊糊的睡了半夜,第二天早早的醒了,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他派人去问,这才得知张绣还没有消息送来,心中更加不安。 他一面派人召集诸将议事,准备进攻段煨,一面在帐前活动身体。 就在他准备吃早餐的时候,张绣终于送来的消息。 一个让张济怎么也没想到的消息。 昨天李应、李维率万人进攻杨奉的阵地,结果被杨奉迎头痛击,李维阵亡,李应率部猛攻一天,损失数千人,无功而返。 张济怀疑传令兵记错了,再三追问。 然后他发现传令兵的神色不太自然。 张济恼了。“为何昨天的消息,今天早上才送来?” 传令兵慌了,不敢再隐瞒,说出了实情。 之所以现在才将消息传回来,是因为张绣离战场比较远,花了些时间打探消息。 这个消息太不合情理,张绣不敢轻信,再三确认后,才敢传回来。 至于张绣为什么离战场那么远,却是因为前天夜里,张绣遭人袭击,险些送了性命,连战旗都被人抢走了。 这面战旗,昨天出现在杨奉的营中。 张济听完,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个消息可比士孙瑞击退李式更令人震惊。 —— “出击?”李应看着李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傕想了一夜,却选择了一个最不划算的方案? 为了今天是否还要再战,他们昨天晚上争论了半夜。绝大多数人都赞成缓一缓,不要急于进攻。 杨奉、士孙瑞的阵地坚固,强攻必然损失惨重,这已经被事实证明了,没有任何疑问。 相反,天子既无援兵可盼,又无粮草储备,全靠段煨供应。现在张绣已经切断了粮道,天子断粮是迟早的事。一旦断粮,朝廷必然不战自溃。 明明有便宜可捡,为什么还要冒险? 万一损失太大,就算击破杨奉的阵地,又如何面对段煨和杨定可能的增援?以及郭汜、张济的联手争夺? 怎么看,这都不像一个明智的选择。 李应甚至怀疑,这又是嫂嫂胡氏的主意。 只有妇人,才会提出这种没脑子的建议。 面对李应的质疑,李傕很生气,用力一拍案几。“怎么,连你也想违抗的我命令?” 李应的脸沉了下来,忍着胸中怒火。“兄长,并非是我想违抗你的命令,只是这么做……” “这么做的损失会很大,但不这么做,我们很可能会被人生吞活剥,连骨头渣都不剩一点。”李傕暴跳如雷,一跃而起,手指帐外,厉声咆哮。“你觉得郭多在等什么?杨定又在等什么?段煨、张济又在等什么?他们在等我露出破绽。一万人,连杨奉的大营都无法攻破,谁还会把我当回事?” 李傕两眼充血,神情狰狞。“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杨奉,还有郭多,还有杨定,他们都会扑过来,先将我们撕成碎片,然后再分高下。” 李应看着李傕,哑口无言。 他知道,李傕已经疯了,觉得所有人都想杀他。 杀人者,终究会被人杀。 强如董卓,最后不也死在吕布的戟下? 李傕又岂能逃脱这个宿命。 “你是愿意面对杨奉,还是愿意面对郭多、杨定等人的围攻?”见李应站着不动,李傕更加离火,一脚踢翻面前的案几。“你若是不敢,就回中军休息,我就调别人去。” 李应叹了一口气,躬身领命。“我听兄长的便是。” 李傕神情稍缓,走到李应面前,伸手揽着李应的肩膀。“打虎还需亲兄弟,其他人都靠不住,唯有我们兄弟、父子可以相信。杨奉是何等人,你还不清楚?匹夫之勇尔。纵使天子到他营中,能激励士气,又能撑得几天?昨天被他们钻了空子,今天你一定要小心些,稳扎稳打,必能取胜。” 李应点头答应,心里却道,父子是父子,兄弟却不是亲兄弟。这种事,你怎么不让李式、胡封去? 李傕吁了一口气。“我让李利去帮你。你也不用像昨天一样猛攻,只要不让杨奉休息就行。其他人看到你还在进攻杨奉,就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就还有机会。” 李应再次点头。 李傕这几句话,还算是合情合理。 由此可见,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说明李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 “请兄长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李傕用力拍了拍李应的肩膀。 —— 当太阳从身后的塬上升起时,战鼓声再次响起。 李应又进攻了。 这一次,担任进攻任务的是李利。 李利是李傕的从子,也是李应的从子,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被李傕调到李应麾下,他主动请令,拍着胸脯说,要拿下杨奉的大营,为叔叔李维报仇。 对李利豪迈的请战宣言,李应很不舒服。 你想为李维报仇,我就不想吗? 你以为我昨天打了一天,是在敷衍了事,还是与杨奉勾结,故意演给你们看? 李应同意了李利的请战,非常没有诚意的鼓励了李利几句。 李利也不在乎,率部列阵,随即向杨奉的阵地发起了猛攻。 为了表示重视,他带着亲卫营站在了阵前,逼近强弩的射程。 亲卫将很紧张,亲自手持大盾,在李利身边保护,几个人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山坡上的几具强弩,生怕突然飞来一枝冷箭,要了李利的性命。 李利的举动也激励了士气,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一曲步卒扛着连夜准备好的木排,冲出了阵地,向杨奉的阵地杀去。 杨奉不敢怠慢,下令迎击。 西凉军以木排为大盾,顺利的冲到了壕沟旁。他们将木排放倒,接应弓弩手近前射击,同时派一些勇士跳入壕沟中,企图强行突破,爬到对面,将白波军将士的阵地撕开一条口子,方便搭设木排。 几十个士卒跳入坑中,却发现跳下去容易,爬上来难,坑壁又高又陡,没有梯子,只能搭人梯,或者将木排扔进壕沟中,充当梯子。 西凉军准备不足,一时慌乱,给了白波军充裕的反应时间,迎头痛击。 没过多久,一曲西凉军士卒就损失了三四十人,眼看突破无望,曲军侯只得下令撤退。 李利大怒,命人将曲军侯叫过来,斥以怯战之罪,亲自斩下了他的首级。 “再攻!”李利举着血淋淋的战刀,厉声大喝。“有怠战者,怯战者,格杀勿论。” 第112章 太年轻 提拔一名队长为曲军侯,补充军械,又痛饮三杯后,刚从阵上退下来的一百多西凉军被迫再次发起冲锋。 李利宣布,若能破阵,人人重赏,酒肉管够,人人可在俘虏中挑一个关东女子过夜。 若不能破阵,就战至最后一人,胆敢退后者,杀无赦。 两百身披坚甲、手执利刃的亲卫在阵前排开,个个杀气腾腾。 被美酒和恐惧刺激的西凉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他们扛着木排,冒着箭雨,号呼向前。 有人被箭射中,有人摔进坑里,有人被白波军的长矛刺中,被战刀砍断手指,却依然咆哮着拼命向前,像是发了狂的野兽。 第一道阵地的白波军战士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对西凉军的恐惧再一次浮上心头,有的人开始动摇,阵地出现了崩溃的征兆。 在阵前指挥的杨奉见状,一面派人向刘协示警,一面带着亲卫杀了过去。 当他直面状若疯狂的西凉军将士时,他也吓了一跳。 李傕怒了,真正的血战开始了。 杨奉冲上前去,一面挥刀砍杀,一面连声大呼,鼓舞士气。 “人来杀人,狼来屠狼。我白波军怕过谁?砍死他们!” 杨奉挥刀砍倒两个西凉军战士,又以背上挨了两刀为代价,奋力掀翻了木排。木排上的西凉军士卒立足不稳,摔进坑去。 坑里已经有不少西凉军将士,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没死,却爬不起来。有的踩着同伴的身体,奋力向前冲,眼睛血红,声音嘶哑,宛如野兽。 杨奉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盾砸刀劈,一口气连杀数人,勇不可当。 几名亲卫死死地护在两翼,刀矛齐下,将企图冲过壕沟的西凉军士卒杀死。 在杨奉的增援和鼓舞下,将士们守住了阵线,将冲阵的一百多名西凉军全部杀死。 但壕沟已经被尸体填出一个通道,很难挡住西凉军的第二拨攻击。 提供远程打击掩护的弓弩手也发出警报。 刚才西凉军的攻势太猛,箭矢的消耗太大,如果没有补充,最多只能再坚持两次射击。 杨奉心急如焚,挥着战刀,下令将士们放弃第一道阵地。 话音刚落,一个曲军侯提出了反对。“天子有诏,即使受到冲击,也不可轻易放弃第一道阵地,当在缺口两侧立阵,继续阻击……” 杨奉气急败坏,抬手一个大耳光。“你是谁的部下?” 曲军侯被打懵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将军,当时你……也同意的。” 杨奉愣了一下,有点后悔。 这的确是他同意的战术,他一时慌乱,忘了这茬。 “按商定的战术办。“杨奉挥挥手,再次发布命令。 鼓声再起,传令兵将最新的命令传了出去。 将士们在被西凉军用尸体填出的通道两侧立阵,伤员被送往后阵,减员严重的伍什紧急重组,准备再战。 看着麾下将士忙而不乱的调整,杨奉既得意,又有些不安。 战斗能打成这样,是他之前不敢想象的。 这都是天子的功劳。 如果不是天子亲自参与,与普通士卒商议防守的办法,又设计出这样的阵型,他们根本不可能挡住西凉军的疯狂进攻,也许阵线已经崩溃了。 但将士们对天子的信服,也让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 这一战若能取胜,有多少人认为这是他的功劳,又有多少人认为这是天子的恩泽? 如果自己与天子意见不合,有多少人会支持天子? 杨奉转头看了一眼山坡上天子。 天子也正好看过来。 两人相隔百余步,四目相对。 —— 西凉军第一次进攻时,刘协并没有太在意。 他正忙着接收王服和沮俊各送来的骑士和射声士。 骑士和射声士名义上各有百人,实际上只有八十三骑,九十一名射声士,总共一百七十四人。 对刘协来说,依然是一支及时的力量补充。 他第一个命令就是让射声士赶到阵前增援。 比起白波军的弓弩手,这些射声士显然更有战斗力,尽管他们离真正的射声士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射箭这种事,对训练的依赖性更强。 骑士则分为两组,从新来的骑士挑出一些补充虎贲侍郎,剩下的骑士自成一队。 就在他让郭武挑选骑士时,前面响起了撤退的战鼓声。 没等他反应过来,战鼓声再变,由撤退变成了就地变阵。 刘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好与杨奉目光相对。 刹那间,他有一种直觉,杨奉这一眼恐怕不是随便看看。 但他没来及得细想,就被远处西凉军的阵地吸引了目光。 在朝阳下,一字排开的甲士太惹人注意了。 李傕等人把持朝政,朝廷武备有名无实。大部分西凉军都穿皮甲,披铁甲的比例有限,一两百人全员披铁甲的更是罕见。 这应该是主将的亲卫。 主将的亲卫有督战的功能,出现在阵前并不奇怪。但如此严肃,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负责进攻的主将铁了心,要不惜代价拿下阵地。 竟然被贾诩言中了? 刘协又惊又喜,一边仔细打量阵前形势,一边分析自己判断失误的原因。 那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判断,杨修、丁冲也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贾诩猜对了。 论揣摩人心,他们几个都太年轻,加起来都不及贾诩一人。 刘协没猜明白为什么李傕为疯狂进攻,却明白了贾诩的用意。 他毋须大声说话,不经意之间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证明了自己的不可或缺。 这老狐狸。 没等刘协腹诽完,阵前鼓声再响,西凉军又一次发起进攻。 两百士卒分成四组,各举着两个木排,向阵地逼来。 其中一组看中了之前的同伴用尸体填出的通道,迅速通过了壕沟,与白波军短兵相接。 但这并不是突破的机会,而是一个陷阱。 他们陷入白波军将士的三面围攻。 即使他们不惜性命的厮杀,依然无法逆转以寡敌众的不利局面,被接连砍倒在地,或者坠入坑中。 两翼的白波军将士挤压过来,将无路可退的西凉军将士全部杀死。 战果喜人,代价却非常有限,除了部分轻伤,个别重伤,没有一个阵亡。 临阵指挥的杨奉看得清楚,又惊又喜。 他立刻下令,正在全力反击的将士照计行事,主动让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将西凉军引进来围歼。 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第113章 亲离 李利恼羞成怒。 即使他使出了最残酷的手段,逼迫着麾下将士发起连续进攻,也只在开始取得了一些进展,在白波军的第一道阵地上取得了一些突破。 然后战况再次陷入胶着。 白波军的顽强超出了他的想象。 伤亡在不断激增。 苦战半日,三次冲锋,五六百人阵亡,几个逃回来的也被他斩于阵前,以示军法不可违。 破阵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将士们积累的怨气却有急剧增加。 三战不胜,已经是西凉军的极限。 再强迫部下冲阵,只怕会引起哗变。 李利不敢再试,命人守好阵地,亲自赶到中军,向叔叔李应请教。 对李利的糟糕表现,李应有点幸灾乐祸,没给他任何建议,让他直接向李傕请示。 为了避免李利在李傕面前胡说八道,李应还派自己的儿子李进随李利一同前往。 结果,李进与李利在李傕面前吵了起来。 李利指责李应增援不及,消极怠战。 李进指责李利鲁莽冲动,有勇无谋,违背了李傕的既定方案,造成重大伤亡。 李傕气得头晕脑胀,额头的血管突突乱跳。 他之所以能在董卓诸多部将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兄弟多、子侄多。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当兄弟开始离心离德,危险就不远了。 李应消极怠战,看着李利猛打猛攻,既不支援,又不指点,显然有了异心。 他想拿我的首级将功赎罪吗? 看着脸色阴沉的李傕,李利、李进感觉到一阵寒意,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 李傕沉吟良久,缓缓说道:“继续攻,不要急,我倒要看看谁先撑不住。” —— 听完李进的回报,李应感觉到丝丝寒意。 李傕的话不多,但背后的意思却让人不安。 谁先撑不住,是指战场上的敌我双方,还是兄弟之间的某人? 李应仔细考虑了一番后,派人请李利来吃晚饭,共议军事。 李利很快就来了,叔侄俩相对而坐,中间的案上摆着酒、肉和粗略的地图。 见礼后,李利入座,不经意地将腰间长刀调整了一下位置。 李应盯着李利看了两眼。“阿利,你来之前,大司马有没有交待什么?” 李利眼神闪烁,强笑道:“他说叔父久经沙场,让我多向叔父请教用兵之道。” 李应笑了。“用兵之道谈不上,久经沙场,倒是勉强称得。说起来,我第一次上阵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年纪,一转眼,随大司马征战十多年了。” 李利静静地坐着。 “我们老了。”李应倒了一杯酒,递给李利。“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希望你们能像我们当初聚集在大司马麾下一般,用心支持阿式。” 李利的眉头抽搐了一下,随即说道:“叔叔言重了,大司马刚刚五十出头,正当壮年。” 李应笑了起来。“身为武人,还指望寿终正寢吗?马革裹尸是常有的事。”他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你叔叔李维不就阵亡了?” 李利沉默不语。 听李傕的命令,他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一想到将来或许要听李式的命令,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 “叔叔,这一战该怎么打?”李利转了话题,指指案上的地图。“这是……杨奉的阵地?” 李应点点头。“你来之前,我已经攻了一天,虽然没能拿下阵地,大致搞清楚了形势。本想等你来,一起商量商量,没想到你先进攻了。” 李利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得举起酒杯,向李应致歉。 李应笑笑,与李利喝了一杯。 “杨奉的阵地很奇怪,我想了很久,也没找到速胜的办法……”李应指着地图,侃侃而谈。 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毕竟跟着李傕打了十几年,论经验,肯定比李利丰富多了。 昨天打了一天,虽然没能破阵,却看出了一些端倪。 首先杨奉的阵型就很古怪,以前见得不多。 阵前挖壕沟不稀奇,稀奇的是挖了两道壕沟。如此一来,在两道壕沟之间列阵的将士等于被断了后路,一旦形势不利,撤退必然受阻,很可能摔入壕沟,自乱阵脚。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兵法不假,但那绝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的。 以杨奉部下的战斗力和纪律,他们能在这种条件下坚持住? 李应一度表示怀疑。 但是两天的战斗表明,他的怀疑错了。 杨奉的部下不仅坚持住了,而且打得有声有色,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面对的杨奉,并不是我们以为的杨奉。”李应说完,喝了一大杯酒。“或者应该说,我们面对的其实不是杨奉,而是天子。” “天子?”李利没听明白。 “是的,你看杨奉在阵前指挥,东奔西走,就以为他是一军之主?嘿嘿。”李应冷笑两声。“他现在就是一个前阵都尉,真正在指挥大军的是天子。” 李应拍了拍案上的地图。“你觉得这种阵形,是杨奉能想得出来的?” 李利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和天子对阵,与和杨奉对阵,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杨奉就是一介匹夫,出身白波贼,有勇无谋。 天子却是天下之主,上帝垂青之人。尤其是前几天的天象出现之后,与天子有关的传言就没停过,不少人说是上天不弃大汉,派年轻的天子来拯救大汉。 要不然天子怎么会那么聪明? 历史上的亡国之君都是又蠢又残暴,比如桀纣,比如秦二世,哪有这么聪明又仁慈的亡国之君? 李利犹豫了半晌,轻声问道:“阿叔,听说贾文和先生向天子称臣了,有这回事吗?” “我也听说了,但不知是真是假。”李应又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举到唇边。“上次那两个游骑被杀,前两天传诏的使者又被杀,所有的消息只有大司马一人知道,我们都是听他说的。他说什么,我们只能信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阿式和胡封也知道吧。” 李利的眼珠转了转,欲言又止。 李应不完全相信他,他又何尝完全相信李应。 但李应提到的两件事却是事实,不由得他不深思。 李傕接连杀人,明显有掩饰真相的意思。他们都被李傕蒙在鼓里,只有李傕的亲儿子李式、外甥兼内侄胡封知道实情。 难道这就是李傕派他们来进攻杨奉,却让胡封、李式监视士孙瑞的原因? 第114章 灯下黑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不紧不慢列阵的西凉军,心中不安。 日上三竿才出营列阵,又这么漫不经心,你们是来作战还是打卡? 不会是老贾算走了眼吧,毕竟不久前就翻过车。 刘协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靠自己,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贾诩身上。 “如果李应、李利以进攻为名,行拖延之实,奈何?” 杨修、丁冲都有些头疼,欲言又止。 杨奉摩拳擦掌,主动请战。“陛下,不如由臣出战,挑衅一下他们?李应老成,李利却年轻好胜,也许会被激怒呢。” 刘协犹豫了一瞬,就否决了杨奉的提议。 杨奉说得没错,李应老成,在准备进攻的前阵两翼部署了足够数量的骑兵。再想复制郭武阵斩李维的桥段不太现实,反倒有可能陷入李应的伏击圈。 就算杨奉骁勇,也要看对方给不给机会。如果对方将领足够谨慎,不与他们正面相遇,对方的兵力优势足以缠住杨奉,为步卒创造包围的机会。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刘协严肃地说道:“将军若有闪失,别说斩了李应,就算斩了李傕,也不值得。不可!” 杨奉心里美滋滋的,那一丝丝担心也烟消云散。 “命令将士守好阵地,不得轻举妄动。” “唯。”杨奉大声应了,按着腰间长刀,昂首挺胸,大步去了。 “陛下,士气可用,兴义将军之计或可一试。”丁冲轻声提醒道。“断粮在即,实在拖不起啊。” “再等等,再等等。”刘协纠结无比,强按心中焦躁。 他也希望杨奉能够主动出击,但是一来没把握,二来他觉得杨奉可能是试探,未必真想主动出击。如果他轻率的答应了,反倒可能让杨奉生疑。 昨晚军议的时候,杨奉就不是很积极。 除了等一等,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郭武主动请缨。“陛下,臣愿单骑挑战,探一探虚实。” 刘协想了想,还是摇头否决了。 李利不是李式,未必会被郭武激怒,派人应战。 万一他不讲武德,乱箭齐发,郭武就死定了。 “郭武,你抓紧时间磨合,等待战机。如果李应一直不攻,我们可能要击破张绣,打通粮道。” 郭武点点头,也转身去了。 杨修咂了咂嘴,叹了一口气。 郭武虽勇,却未必是张绣的对手,而且双方兵力差距太大了。 真要逼到那一步,这一战凶多吉少。 —— 一直到正午,李利才发动了第一次进攻。 双方射了一阵箭,李利就下令撤退了。 一心求战的杨奉气得大叫,命令弓弩手不要再轻易射击,浪费箭矢。 等西凉军到阵前,用刀砍死他们。 但西凉军并没有给杨奉这样的机会。哪怕白波军不用箭阵阻击,他们也不肯轻易接触,离得最近的时候还在五十步开外。 一看就知道没有进攻的诚意。 杨奉几次请战,情真意切,刘协也有些意动,但他还是按捺住了,决定等一等再说。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贾诩的分析有一定道理。 李傕的形势也许更紧张。 虽然都是群狼环伺,他毕竟还有阵地可守,李傕却是在平坦之地,一旦被人围攻,就是灭顶之灾。 眼前这个局面,未必就是李傕本人的心思。 军中还有两三天的存粮,他可以再坚持两天。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放弃。 —— 夕阳西斜,李利鸣金收兵。 西凉军缓缓退去,喧嚣的山坡下恢复了平静。 塬上下的大营中一片欢呼,陛下不仅又守住了阵地一天,而且吓得恶狼一般的西凉军不敢进攻,不愧是上苍保佑的英主。 大汉中兴有望。 皇后伏寿派人送来了问候,还特地告诉刘协,蔡琰编了一首歌谣,教小儿们传唱。眼下人心思汉,士气正旺,都在等着陛下彻底击败李傕的捷报。 听着隐约可闻的歌声,刘协压力很大,心情莫名的焦灼。 但他还得耐着性子,与杨奉及诸将商议,如果明天李利还不进攻,又该怎么办。 方案有两个:一是继续等;二是设法伏击张绣,打通粮道,请段煨再送一批粮过来,哪怕只能支撑三五天也行。 不论哪个方案,都不是理想的方案,都是无奈的选择。 刘协明明自己急得上火,嘴角都开裂了,却不得不一本正经的指示诸将要有耐心。 “你们听听塬上的歌声,诸君的妻儿都在等待你们胜利的消息。”刘协将伏寿抄送来的歌词递给杨奉,让诸将传看。“人心、士气,优势在我。” 大部分将领不明就里,一个个喜笑颜开。 只有杨奉等寥寥数人知道内情,强颜欢笑。 —— 军议后,诸将散去。 刘协回到后帐,改变了坐姿,盘腿而坐,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很乱,无法入睡,不得不坐一会儿,让自己定定神。 地图就在面前的案上,但他却不用看。 经过这几天的反复讨论,附近的地形以及双方兵力的部署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调整呼吸,想让自己静下来,各种画面却像走马灯一般,在脑子里不断闪现。 如果明天李应、李利还是不进攻,怎么办? 伏击张绣,能成功吗? 双方的骑兵数量是接近三比一,张绣勇而有谋,为人谨慎,如果不能一击得手,怎么办? 段煨会不会翻脸,与张济合兵一处? 杨定会不会向李傕投降? 郭汜会不会进攻右翼? 想来想去,没有一个方案是保险的,后果却不堪设想。 刘协忽然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起身走到案前,拨亮了灯,对着地图细看,查找可能疏漏的那一点。 油灯照亮了地图,李应、郭汜的大营一一在列,被朱砂笔圈着。 刘协来回看了两遍,却没找到李傕的大营,不免有些奇怪,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地图上怎么可能没有李傕的大营? 他定睛一看,原来李傕的大营就在眼前,只是在灯下的阴影里,反而看不见。 李傕的大营没有用朱砂圈住。 李傕有两万步骑,主动攻击李傕无异于自寻短路,即使再大胆的人,也不会提这样的提议。 他心中一动,不期然的想起了贾诩那句话。 贾诩说,郭汜还在观望,没有奋力一击的勇气。 这句话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理解,只是他之前一直没有领悟到。 郭汜想攻击李傕,只是他没有取胜的把握。 因为郭汜只有一万人,而李傕有两万多。 刹那间,刘协明白了。 李傕率领两万主力,一直驻扎在郭汜与杨定之间,按兵不动。 他在等什么? 或者说,他在害怕什么?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刘协的脑海中渐渐成形。 “来人,请杨修、丁冲及兴义将军来。” 第115章 过目不忘 杨修、丁冲就在一旁,召之即至。 听刘协说要绕过李应,奔袭李傕,两人惊得目瞪口呆,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刘协心跳加速,血往上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危险,不言自明,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 但机遇,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抓得住。 当然,杨修、丁冲未必看不出,但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陛下……”杨修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陛下所言诚是,只是李傕兵力雄厚,就算我君臣不顾生死,奋力一击,又能奈何?” 刘协笑了。“你们错了,朕不是要打败李傕,而是要证明李傕的虚弱。” “陛下?”杨修还没反应过来。 丁冲却听懂了,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协看了丁冲一眼,接着说道:“李傕有两万人,面对任何一个人,他都有必胜的把握。可若是众人一拥而上,他必败无疑。郭汜、杨定作壁上观,并非不想进攻李傕,而是不愿先出手,都想等别人先出手,与李傕两败俱伤,自己好捡便宜。” “原来陛下袭击李傕为虚,扰郭汜、杨定耳目,诱其出手为实,好计,好计。”杨修恍然,随即又道:“若是他们还是不出手呢?” 刘协笑道:“那又如何?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丁冲说道:“陛下说得对,之前不是劫了张绣的战旗么,可以冒充张绣。就骑兵而言,甲胄都差不多,夜里也看不清。” 杨修抚掌而笑。 —— 时间不长,杨奉匆匆赶来,一看他衣甲整齐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没睡。 “将军还没睡?” “刚刚巡营回来。”杨奉笑笑。“陛下召臣,可是要夜袭。” “将军与朕真是心有灵犀。没错,朕打算夜袭。”刘协笑了。“夜袭李傕。” “好,好。”杨奉搓了搓手,笑容刚刚绽放,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惊得两眼圆睁,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甚?夜袭李傕?” 刘协笑容满面,静静地看着杨奉。 杨修、丁冲在一旁坐着,含笑不语,一副看弱智儿童的关爱眼神。 杨奉尴尬地看着刘协。“陛下,李傕大营有近两万人,千人一垒,就是二十余垒。整个大营方圆数里,只怕没等到我们杀到中军,就被李傕包围了。这……这和赴死无异啊。” “将军所言甚是。”刘协点点头。“所以,只要还有点理智,都不会这么做,对吧?” 杨奉讪讪地解释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刘协接着说道:“所以,就算有人攻击李傕的大营,也不可能是朕与将军,对吧?” 杨奉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扬起右拳,用力一击左掌。“对啊,谁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陛下啊。陛下虽勇,却不傻,岂能以万金之躯做这等蠢事?除非昏了头。” 刘协很无语。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闭嘴。 “那会是谁?”刘协启发道。 “最有可能的是郭汜。”杨奉来了精神。“郭汜一直想杀李傕,只是实力不够。如今有张济增援,他肯定有想法。这么多天没动静,估计就是在等机会。” “那杨定呢?” “也有可能。他受陛下恩惠至深,若无半点忠心,岂不是猪狗一般?李傕贪残好杀,他比谁都清楚。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背叛李傕。” 见杨奉说得眉飞色舞,有将故事再讲一遍的可能,刘协连忙打断了他。 他费了这么多口舌,只是想引导杨奉的思路,避免强加于人的感觉。 对杨奉脑子不够用,偏偏自尊心超强的武夫来说,这个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和别人想出来,强迫他去做,区别很大。 刘协和杨奉商议,集中所有的骑兵,由杨奉和郭武率领,伪装成张绣部,趁夜色出击,绕过李应的大营,直取李傕大营。 能不能杀死李傕,暂时不用讨论,只要能让李傕产生误会就够了。 闲着也是闲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考虑到杀人不是目的,当以骑兵为主,多带弓箭和引火之物,方便放火。 杨奉兴冲冲的去准备了。 —— 刘协本想与杨奉、郭武一起出击,却被杨修、丁冲拦住了。 杨修死死地抱着刘协不放,连声说道:“陛下欲出营,请先斩臣首,否则万万不可行。” 丁冲也连声劝阻。“陛下有杀敌之心,臣等皆知,毋须陛下亲自出战。陛下年幼力弱,纵使上阵,也杀不了人,反倒需要兴义将军与郭侍郎分心保护,不如坐镇大营,运筹帷幄。” 杨奉、郭武也赞成丁冲的意思。 天子与他们同行,固然能鼓舞士气,却也会让他们分心,不能全力以赴。 万般无奈之下,刘协只得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留守大营。 他为随杨奉、郭武出击的骑士饯行,一人一杯酒,并让杨修、丁冲记下每一个人的姓名。 杨奉连声应答,却抱着刘协的腰不放。 “撒手,赶紧去拿笔墨。”刘协没好气的说道,用力去掰杨修的手。 杨修大声说道:“陛下,臣过目不忘,无须笔墨。” 刘协掰不开杨修的手,气得叫道:“嘿,你真的假的?” “陛下若是不信,可让出战的将士近前来,毋须自报姓名,臣来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若有一人讹误,臣愿自裁,以谢欺君之罪。” “我……”刘协气极而笑,命诸将上前。 丁冲倒酒,刘协将酒杯递给将士,杨修一一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 开始是郭武率领的虎贲侍郎,其中不少人曾与杨修一起,在杨定营中待过数日。杨修能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他们也只是觉得荣幸,并不意外。 待到与杨修接触不多的虎贲侍郎,杨修依然一人不误,多少让人有些惊讶。 再到后来是士孙瑞刚送来的骑士,虽然都与杨修见过面,却大多没说过话,杨修却还是一一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无一讹误,令人大开眼界。 最后是杨奉的亲卫骑,同样如此。 众人惊讶不已,被杨修的过目不忘折服。 最近对杨修有些看不上眼的杨奉重新打量了杨修两眼,心悦诚服的挑起了大拇指。 “杨公子真聪明。” 杨修不以为然的摇摇手。“天生的,不值一提。诸君放心,你们的名字都记在我的脑子里,等你们凯旋,我再给你们表演背书。不管是儒门六经还是诸子百家,随你们点,没有我不会背的。” “吹牛逼!”刘协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众人大笑。 “上马。”杨奉翻身上马,举起手中的长矛。“凯旋之后,庆功宴上,再看杨公子背书。” 众人再次大笑,意气风发,纷纷上马。 杨奉向刘协拱拱手。“陛下,臣去了。” 刘协拱手还礼。“诸君保重,朕等诸君凯旋的消息。” “谢陛下。”杨奉一踢马腹,轻驰而去。 骑士们鱼贯出营,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16章 天赐良机 李傕在李式及飞熊军的簇拥下,冲进了李应的大营,一直来到中军大帐前,才翻身下马。 李应的亲卫将在上前迎接,刚准备说话,李傕一鞭子抽了过来,将亲卫将打翻在地。 两个飞熊军上前,将亲卫将摁住,拳打脚踢,扔在一旁。 李应正和李利对饮,听得外面马蹄声急,吓了一跳。刚刚起身,李傕便闯了进来。 “兄长。” “阿叔。” 李傕二话不说,举起马鞭猛打,一连数鞭,将李应、李利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帐中闹翻了天,帐外却没有一个亲卫进帐,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应、李利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为何不攻?”李傕在李应的席上坐下,撕开了一块肉,送进嘴里。 “我们……攻了。”李利抹着脸上的血,结结巴巴的说道:“只是杨奉守得坚固,攻不下来。” “是他守得坚固,还是你不曾用心?” “我……我……”李利心虚地看看李应,希望李应出来为他说句话。 李应却一言不发。 李傕吃完一块肉,将骨头扔在案上,斜睨着李应、李利。“不管你是没用心进攻,还是用心进攻了,却没攻下来,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实力不足。” 李傕站了起来,绕到李应、李利面前。“如果狼王老了,牙不尖了,爪不利了,结果会如何?” 李应打了个寒颤。“会……会被赶出狼群。” 李傕寒声道:“孤狼能活吗?” “不……不能。” “原来你还知道这个道理。”李傕缓缓拔出战刀,架在李应的脖子上。“说,为何不攻?” 感受着刀刃带来的刺骨寒意,李应汗如雨下,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涌。 李傕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一声长叹,还刀入鞘。 “读书人总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如今看来,读书人果然不可信。罢了,罢了,你能阳奉阴违,我却做不到兄弟相残,平白让人笑话。起来吧,陪我喝两杯,然后回北地,过你的太平日子。” “喏……喏。”李应如逢大赦,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脸,亲手提起酒壶,为李傕斟了一杯酒。他愣了一会,又道:“兄长,回北地……就能安生?” 李傕淡淡地说道:“我当初没杀皇甫嵩,他们应该也不会做得那么绝吧。” “听说皇甫郦在张济处,他们会不会……” 李傕苦笑。“就算皇甫郦不在张济处,张济也不可信。他和郭汜是朋友,想杀我不是一天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再说了,想杀我的人又岂止是张济、郭汜,贾诩为小皇帝出了那毒计,赦免所有人,唯独不赦我,如今想拿我的首级去邀功的人数不数胜。” 李应和还跪在地上的李利互相看了一眼。 原来李傕一直隐瞒的诏书是这个。 “要不,我将这功劳送给你?免得便宜了别人。”李傕斜睨着李应,皮笑肉不笑。 李应愣了片刻,忽然心中一紧,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傕,刚刚停住的冷汗又涌了出来。 片刻之后,他面色煞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兄长,我……我绝无此意。” 一抹笑容从嘴角绽放,李傕放声大笑,直到泪流满面。他一边笑一边摇手,示意李应不必紧张。 “你纵有此意,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李傕一边笑一边流泪。“我只是……我只是……” 正在李傕斟酌用词时,李式忽然闯了进来,两步抢到李傕身后,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李傕神色大变,长身而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是郭汜还是杨定?” “尚不清楚。”李式满头大汗。“好像是一队骑兵,大既有千人。” 李傕猛的停住,怒吼道:“是张绣?” 李式吓了一大跳,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 李傕一把推开李式,大步走到李应面前,面寒如霜,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你看,他们已经都以为我没有牙齿了,咬不死人了,都想扑上来咬死我。” “兄长,我……” “你若还记得自己姓李,就给我守住营盘,挡住张济、段煨。” 李应面色如土。“喏……喏。” 李傕恨恨地看了李应一声,一甩手,冲出了大帐,翻身上马。 “飞熊军,随我来!” “喏!”飞熊军骑士齐声应喏,纷纷上马,跟着李傕冲出了李应的中军大营。 李式慢了一步,被落在后面。 看看飞驰而去,没人看他一眼的飞熊军,李式呆若木鸡,一下子没了魂。 —— 杨奉、郭武策马走在最前面。 他们的武艺最好,负有突破的重任。如果遇到前来迎战、阻击的骑兵,他们要以自己的武力突破对方的阻击,最好能挑杀对方的将领。 骑兵对阵,将领必须冲锋在前,随时根据战场的形势变化发布命令,调整方向,加速、减速,稍有疏忽,不是错过战机,就是陷入危险。 杨奉以勇悍著称,郭武则有骄人的战绩傍身,实力不言自明,在他们的指挥下,总数只有三百余人的骑兵信心满满,急速上前。 为了保证战马有足够的体力,同时造成对方游骑、斥候的错觉,他们几乎带上了所有的马匹,连辎重营拉车的驽马都带上了,又故意拉开距离,伪装成近千骑的模样。 等他们赶到李傕的营外数里,开始点起火把,照亮了王越劫来的张绣战旗。 远远看去,这就是一支西凉骑兵,而且是张绣率领的西凉骑兵。 张济、张绣叔侄率领的骑兵素有威名,张济也是西凉人中年轻一辈的勇士,这支骑兵的威慑力人所皆知,最近又一直在附近游弋,见过的人不少。 看到这面战旗,李傕麾下的游骑就吓破了胆,根本来不及细看,一部分向大营狂奔,一部分则赶去李应的大营,向李傕汇报。 张绣袭营,绝不是一千骑兵这么简单,张济必在其后。 张济来了,段煨自然也来了。 一场西凉人的大乱斗即将拉开序幕,不久前的惨剧再次上演。 这一刻,无数西凉游骑的内心是崩溃的,甚至有人觉得大势已去,直接逃跑了。 形势比预期的还要顺利,杨奉、郭武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一点真正的抵抗,轻松接近了李傕的大营。 杨奉心中暗喜,一声大喝,率先踢马加速,冲入大营之中。 第117章 夜袭 一连数日,李傕的大营风平浪静,连朝廷的斥候、游骑都看不到,将士们多少有些懈怠。 虽然李应的进攻不顺利,终究还是压着杨奉打,就朝廷那几千人马,能守住阵地就不错了,不可能实施反击,更不可能绕过李应,攻击李傕。 就算他们疯了,也没这实力。 当游骑送回消息,说张绣率千骑逼近时,没人觉得有必要担心。 张绣虽勇,却不是敌人,没必要太紧张。 再说了,一千骑兵能干什么? 等他们反应过来,杨奉、郭武已经率部深入,沿着营垒之间的通道急速前进,根本不管两侧大营里仓促间射出的稀疏箭雨,直扑李傕的中军。 等各营的校尉、都尉收到消息,反应过来,赶到垒壁前查看时,眼前已经没了骑兵的影子。 他们能做的,只是击鼓报警。 一时间,营中鼓声大作。 让很多人不解的是,中军却迟迟没有回音。 狐疑和慌乱像无形的涟漪,在不经意间浮上每个人的心头。 杨奉却顾不得这么多,眼看已经深入,他大吼两声,十几名亲卫骑脱离了队伍,向不同方向奔去。 他们负责寻找辎重营的位置。 如果能找到辎重营,甚至烧毁辎重营,比攻占李傕中军大营的效果还要好。 军无粮不行,没有了粮草、辎重,就算李傕有再多的兵力,也只能撤退。 而且辎重营的粮草烧起来火光冲天,更能引起远处的注意。 杨奉曾在李傕麾下,了解李傕扎营的习惯,大致能猜到辎重营可能的位置。 没过多久,前面就有一枝火箭冲天而起,有亲卫发现了辎重营,指示了方位。 接着又是一枝箭飞上了天,如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 “跟我来!”杨奉热血沸腾,猛踢战马。 建功立业,就在今夜! 骑士们轰然应诺,紧随其后。 转过两个大营,辎重营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即使是夜晚,就着辎重营里为数有限的火把,辎重营特有的大量粮车暴露无遗。 隔着营栅,杨奉射出了一枝绑着引火物的箭,将营门后指挥作战的曲军侯射倒在地。 更多的箭射入辎重营中,点燃了粮车。 粮车被点燃,辎重营的将士顿时慌了手脚,一面救火,一面击鼓报警,乱作一团。 —— 郭汜昨天睡得有点晚。 他很焦虑。 得知李维被阵斩后,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密切关注李应进攻的进展。 因为隔着李傕的大营,他的斥候、游骑不得不绕到南侧打探消息,为此不仅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消息也不可避免的严重滞后。 为了等待白天的战况,他不得不等到半夜。 李应、李利连攻两日,付出了重大伤亡,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进而消极怠战的消息传到郭汜耳中时,郭汜感慨万千,夜不能寐。 天子莫非是能点石成金的神仙? 若非如此,就凭杨奉的实力,如何能顶住李应等人的进攻三日,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 有之前进攻董承大营受挫的经历,郭汜对这一点感受犹深。 贾诩的那句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盘旋。 朝廷粮少,不养无用之人。 他当然想干掉李傕,向天子称臣,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富贵。 可他更清楚,自己不是李傕的对手,一不小心,他会比李傕死得更快、更惨。 谁知道贾诩不是在诱使他们互相残杀,他又不是没做过。 郭汜在床上烙饼,陪寢的女子吓得不敢睡,缩在一角,生怕惹怒了郭汜,被郭汜一刀砍了,或者赏给士卒糟蹋。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部曲将高硕冲了进来。 “将军,出事了。” 郭汜翻身坐起,一边伸手去拿挂在床头的刀,一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傕的大营起火了。” 郭汜愣了一下,随即推开高硕,冲出了大帐,一口气奔上了一边的高台。 远处,火光冲天。 夜风袭来,郭汜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让人取衣服来。“怎么回事,是走水了,还是……” “好像是有人袭营。”高硕抬手一指。“你听,是敌袭的战鼓声。” “袭营?谁如此大胆,敢偷袭李傕的大营?” 高硕连连摇头。 他了解的情况并不比郭汜多,只不过他的耳力好一点,隐隐听到了战鼓声。 李傕的大营在西南方向,夜风却是吹向东南,并不太容易听清。 “老谢派人去探了吗?” 高硕连连点头。 谢广刚刚派人来通报了,斥候也派出去了,但消息不会这么快就传回来。 战场在李傕的大营里,又是夜间,对斥候观察极为不利。 有亲卫送上衣服,郭汜穿好衣服,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他看着远处着火的大营,喃喃自语。 “这火虽不大,却像是李傕的中军大营,又或者是辎重营。这究竟是谁啊,这么猛,居然杀进了李傕的中军。唉,你听到李傕反击的鼓声了吗?” 高硕摇头否认。 他一直在仔细辨认,但鼓声杂乱,又不够清楚,无法判断战场形势。 附近各营都已经发现异常,先后进入战斗准备,士卒们从营帐里奔出来,点起火把,在营帐间立阵,呼喝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击鼓向中军询问消息,各种声音混在一起,远处的战鼓声几不可闻。 “不管是谁,李傕都够丢脸的。”郭汜有点幸灾乐祸。“飞熊军受挫在前,三攻杨奉不下,现在连大营都被人烧了。啧啧,他是真不成啦。” 高硕突然踮起脚尖,眯起细看。 “将军,你看。” 郭汜顺着高硕的手臂看去,只见一队人马从李傕的大营里冲了出来,从火把的数量来看,大概有三四百人。从移动的速度来看,应该是骑兵。从移动的方向来看,像是冲着自己的大营来的。 “这是……”郭汜转头看了一眼高硕。“冲着我们来的?” “好像是。”高硕的神情高度紧张。 郭汜大叫一声:“那还等什么,击鼓,守好大营,任何人不得接近,无差别射杀。” 高硕如梦初醒,转身下令。 早已待命的鼓手立刻敲响了战鼓,将郭汜的命令传到各营。 片刻之间,几乎所有的营垒都响起了战鼓声,无数火把亮起,全军戒备。 第118章 祸不单行 杨奉率部绕着辎重营飞奔,将带来的箭射入营中。 这时候不需要准头,只要将绑着引火物的箭射进去就行,纯属下意识的行为。 他的大部分精力在判断各营的警戒。 他们在营中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两圈之后,就必须离开。走得晚了,被截住的太大,不仅伤亡很大,还有可能全军覆没。 这几百骑士是天子和他仅有的骑士,禁受不起太大的伤亡。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要在混杂纷乱的战场上判断出对方的薄弱环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个任务只能由他来承担。 郭武虽然武艺高强,经验却严重不足,承担不起这样的任务。 在战前议事时,天子亲口嘱咐他,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 他不能辜负天子的信任。 他瞪大了眼睛,仔细查看,凝神倾听。 蹄声隆隆,人喊马嘶,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冲击着他的大脑。 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战袍。 两圈眨眼已过,杨奉咬咬牙,向一个可能比较薄弱的方向冲去。 “跟我来!” 骑士们紧紧跟随,穿过李傕的大营,向北奔去。 杨奉的运气不错,北侧的大营没有准备,他们只付出了伤亡数十人的代价,顺利通过。 依照事先商定的计划,他们将从郭汜的大营前掠过,取道士孙瑞的右翼返回。 这个路线有一个最大的危险: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乱了这么久,以飞熊军的反应速度,很可能已经列阵完毕,等着他们。 郭武猛踢战马,追上了杨奉。 “将军,我来了。” 杨奉转头看了郭武一眼,大声说道:“一起上。” “好!”郭武应了一声,从马鞍上摘下弓,搭上箭。“我掩护你。” 杨奉正中下怀,再次踢马加速,瞪大眼睛,寻找飞熊军和李式的位置。 他亲眼见过郭武的骑射,有这样一个高手辅助,他有机会斩杀李式,为这次夜袭完美收官。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眼前的战场空无一人,别说飞熊军,连游骑都看不到一个。 左侧是灯火通明的郭汜大营,人头攒动。 右侧是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的李傕大营,战鼓声一阵紧似一阵。 前方却是一片寂静,能一直看到山坡上的士孙瑞大营。 “这……这是……”杨奉又庆幸又失望,心情复杂得无以伦比。 该死的飞熊军哪儿去了? 郭武相对冷静些,见前方没有阻击的敌人,立刻下令将士们灭掉手中的火把,借着月色前行。 这些行动方案都是出发之前就安排好的,此刻照计行事,绝大部分人都很从容,井然有序的跟着前面的同伴,并不慌乱。 黑暗中不能急驰,速度自然而然的降了下来,雷鸣的马蹄声消失了,杂乱了,宛如骑兵归营。 —— 谢广站在将台上,看着奔驰而来的骑兵熄灭了火把,消失在黑暗中,愣住了。 等他反应过来,重新找到骑兵的位置,才发现骑兵已经向东转,奔着士孙瑞的大营去了。 略一思索,他便猜出了这些骑兵的身份,随即吓出一身冷汗。 他叫过一个传令兵,大声吩咐了几句。 传令兵领命,下了将台,跳上战马,向中军急驰而去。 —— 李傕策马冲入辎重营。 他一路急驰而回,还是慢了一步。袭营的敌人已经离开,将士们正在救火。 火势并不算大,粮食的损失有限,只是几个草料堆被烧成了灰烬,污水横流。 李傕的脸色很难看。 这可是真祸不单行。他担心李应、李利的敷衍导致其他人的轻视,亲自赶去督战,却被人偷袭了中军大营,还烧了辎重营。 损失不大,但侮辱极性极强。 如果他的中军大营都如此不堪一击,任人来去,还有谁相信他的实力? “可曾看清是谁?” 辎重营校尉是他的从子李暹,和李利一样,是李家的后起之辈,深得他的器重。 可是此时此刻的李暹毫无往日的英气,衣衫不整,脸上全是黑灰,无比狼狈。 “没……没看清。”李暹低声说道,下意识地远离李傕。 “没看清?” “隔着营栅,只能看到战旗,像是……像是张绣。可是……声音不像,倒有点……”李暹结结巴巴,语气中全无自信可言。 李傕大怒。“有点什么?站稳了,快说。” 李暹胆怯地看了李傕一眼。“像杨奉。” 听到杨奉的名字,李傕第一反应是鄙视。那个白波贼敢来袭击我的大营?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有理。 杨奉已经不是那个他熟悉的杨奉。 他有天子撑腰,不仅先发制人,击溃了李维部,还顶住了李应、李利的猛攻。 如今主动出击,也没什么不可能。 李傕压制着心中怒火,恨声问道:“向哪儿去了?” 李暹伸手指了指。 李傕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中忽然一动。 那个方向是郭汜的大营,难道这些骑兵是回了郭汜的大营? 他们从南而来,穿过整个大营,又向郭汜的大营奔去,行动迅速,目标明确,要说事先没有计划,很难令人信服。 郭汜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傕翻身上马,匆匆赶往中军北侧的几个大营,召各营校尉、都尉询问袭营的骑兵逃离的方向。 没费多少口舌,李傕就搞清了一切,包括骑兵离营之后熄灭了火把,故意掩饰自己的行踪。 月色虽明,但隔得太远,还是无法判断骑兵的准确位置,只能大致判断可能去了郭汜的大营,也可能是去了士孙瑞的大营。 李傕长叹一口气。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相信郭汜与此事无关,郭汜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事到如今,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主动后撤。要么先下手为强,不给郭汜与杨定联络的机会,击溃郭汜。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站在了生死抉择的十字路口。 这一次,不会再有贾诩为他出谋划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就选择了后者。 正如贾诩当年所言,不战而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多活不了几日。 不如奋力一搏。 第119章 送你一功 刘协几乎一夜没合眼。 杨奉、郭武出发之后,他就站在山坡上,眼巴巴地看,心急火燎地等。 看着李傕大营火起,又看着李傕大营火灭了,他的心情跟着起起伏伏,希望也像那些火光,燃起不到一会儿,又熄灭了。 李傕的大营并没有因此大乱,郭汜、杨定也没有趁势出击。 然后便是难耐的等待,直到杨奉、郭武平安回营。 顾不上休息,刘协便人统计伤亡,为伤者疗伤,询问整个战事经过。 杨奉很兴奋,手舞足蹈的将整个过程说了一片,最后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没遇上飞熊军,否则臣当斩杀李式,以报陛下。” 刘协心情也不错,顾不上纠正杨奉的失态。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全部目的,好在损失也不大,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 真要遇上飞熊军,一番恶战,损失绝对不止这些。 “你们没遇上飞熊军?” “的确没遇上。”相比之下,郭武冷静得多。“臣以为,他们可能不在营中。以飞熊军的实力,若在营中,绝不会闭营不出,坐视我等从容离开。” 刘协深以为然。 飞熊军是李傕麾下的精锐骑兵,没道理看着敌骑袭营却不露面,哪怕这支骑兵可能是张绣率领的西凉骑兵。 不在营中,是最大的可能。 那他们在哪儿? 刘协想不出理由,只能吩咐杨奉加紧戒备,防止李傕派人报复。 安排将士们去休息,刘协却睡不着,和丁冲讨论后续发展的可能。 从杨奉、郭武的叙述来看,这次夜袭实际造成的损失非常有限,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能不能引发他们希望的变化,现在还不好说。 并不是每只蝴蝶扇一扇翅膀,都可以引发一场风暴。 两人商议到最后,觉得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做好迎战李傕进攻的准备。 李傕被激怒之后,有可能会做最后一搏,不惜代价的猛攻。 这并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 以当前的形势,不怕李傕猛攻,就怕李傕不攻。 讨论了各种可能后,天色已经微明。 刘协让丁冲去休息一会儿,自己提起笔,给贾诩写了一份手诏,简单的介绍了夜袭的经过,让贾诩做好应变的准备。 至于如何应变,他没说。 —— 贾诩也一夜未睡。 李傕营中火起,董承就收到了消息,匆匆带着人赶到他的大营外,美名其曰保护。 贾诩对董承的心思一点兴趣也没有,却对李傕营中的火非常感兴趣。 奈何董承一心保护他,没安排斥候去打探消息,所以他们除了李傕营中的火以外一无所知。 直至他收到天子手诏。 看完诏书,贾诩的眉梢轻轻挑起,一抹笑意从眼角绽放。 “大汉中兴有望。”贾诩放下诏书,看着董承。“将军,你有个好女儿,将来富贵无忧。” 董承眨眨眼睛,咧着嘴,得意洋洋地抚着胡须。 他也这么觉得,董家就是靠女儿起家的。之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贾诩沉吟片刻。“我送将军一桩功劳,如何?” 董承一时心动,刚准备点头答应,转念一想,又摇摇头。“我能力有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者,我如今仅有部曲三百,想立功也没机会。” 贾诩微微一笑。“不用将军一兵一卒,木简一枚,短笺数行即可。” 董承控制不住好奇心。“短笺?给谁?” “郭汜。” 董承犹豫起来。“我与他素无来往,何必多此一举。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将军可以不在乎郭汜的死活,却不能不在乎陛下的胜负。”贾诩从案上取过一支木简,又取出笔墨,推到董承面前。“朝廷为李傕所困,守或有余,攻则不足。虽奇计迭出,形势逆转,终究还须郭汜、杨定出兵。将军若能在短笺数行,明天命所在,大势所趋,劝郭汜讨贼,为朝廷分忧,岂非有功?” 董承觉得有理,却还是不太理解。“郭汜对侍中言听计从,侍中何不自取功劳?” “我出身凉州,又为董卓故吏,不为关东大臣接纳。虽蒙陛下不弃,亦难免倾轧。将军有个好女儿,将来或许能施以援手,不使我孤立无朋。” 董承盯着贾诩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贾诩说得没错,他需要朋友。 但需要朋友的不仅仅是贾诩,他董承同样需要朋友。 贾诩是董卓故吏,他董承又何尝不是? 他的女儿与天子是儿时玩伴不假,但她无论家世还是学问都不及皇后伏寿,将来入宫,必然受伏寿打压。若他能与贾诩结盟,立下功劳,女儿在宫里也有说话的底气。 “多谢侍中。”董承提起笔。“若能立功,必不忘侍中点拨之恩。” 贾诩笑着摆摆手,以董承的口吻口授劝降书一封,由董承手书,然后派人送往郭汜大营。 —— 收到董承的劝降书,郭汜不以为然,甚至大失所望。 他最想收到的不是董承的劝降书,而是贾诩的承诺。 误会已经造成,李傕随时可能发动攻击,是战是降,他进退两难。 此时此刻,若能得到贾诩的承诺,保证朝廷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并且不会在他迎战李傕时断他后路,他才能安心迎战。 董承算什么东西? 正在郭汜纠结的时候,副将谢广赶来汇报。 李傕的大营正在集结,很快就可以发动进攻,是战是降,必须尽快决断。 郭沁很不耐烦,将董承的劝降书甩给谢广,抱怨道:“贾诩这是何意?都到这一步了,他也不肯给我一句准话么?” 谢广拿起劝降书,看了一遍,又惊又喜。“将军,这封劝降书可比贾先生的承诺更有用啊。” 郭汜诧异地看着谢广。 “将军,天子又被人称作董侯,那个董是哪个董?” 郭汜一下子也反应过来了,抬手一拍脑门。“我倒是忘了,董承虽然无能,却是董太后的族人。” “是啊,他的女儿董宛是天子儿时的玩伴,入宫是迟早的事。再者,董承虽是皇亲国戚,却曾为董太师部曲,为朝臣所轻视。若能与将军结盟,将来互相扶持,岂不两全齐美?” 郭汜如梦初醒,用力一拍谢广。 “老谢,还是你有脑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先发制人。”谢广大声说道:“奉诏讨贼。” 第120章 奉诏讨贼 郭汜吓了一跳。“先发制人?老谢,我们只有一万人,胜不了。” 谢广按住郭汜的肩膀。“将军,我们不是要战胜他,而是要抢头功。” “抢……头功?” 谢广提醒道:“将军别忘了,杨定早就向天子称臣,段煨更是为天子提供了粮草,即使不出兵,也不过是错失战机,无功可述,不会有罪。将军若无功,如何能赎罪?” 郭汜愣了片刻,想起了贾诩那句话。 可不是么,现在需要证明自己有用的也就是他了,就连张济都比他安全得多。 “将军主动出击,纵使不胜,也是首战。且出击不胜,亦可退守大营,李傕能奈我何?那个孟子不是说过么……”谢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孟子的原话是什么,只能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一下意思。“能不能是一回事,肯不肯是另一回事。” “孟子?”郭汜诧异地看着谢广。“老谢,你居然还读起书来了?行啊。” 谢广很尴尬。“没读,偶尔听赵太仆说起,觉得有些道理,便记在心里了。” “是赵太仆啊。”郭汜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太仆赵岐看不上他,他却很尊重赵岐。 比起向阉竖低头的段颎,他更佩服坚决不肯与阉竖同流合污的赵岐。 郭汜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准备出击。 一连数日观望,诸将早就猜到了郭汜的心思,此刻听郭汜大义凛然的说要奉诏讨贼,与李傕开战,他们一点也不奇怪。 以前又不是没打过,早就习惯了。 西凉人没有真正的朋友,随时都有可能翻脸。 他们只关心怎么打。 谢广宣布了作战方案。 主动出击只是表态。在野战中击败李傕是不可能的,重点还是防守大营。即使李傕善战,又有两倍兵力,想拿下他们的大营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杨定还在李傕的身后,李傕未必敢全力以赴。 退守大营还有一个好处,李傕的侧翼暴露在士孙瑞的面前,不能不分兵警戒,能用来进攻的兵力就更少了。 怎么想,也是有惊无险。 为了避免被朝廷看出破绽,郭汜将率领实力最强的中军率先出击,以示决心。 诸将之中,郭汜武艺最好,厮杀的经验也最丰富。从当年做马贼时起,郭汜就有身先士卒,临阵斩将的习惯,这一次也不例外。 准备得差不多,正午时分,郭汜率部出营,举着奉诏讨贼的大旗,向李傕的大营杀去。 “奉诏讨贼!”郭汜举矛高呼,义愤填膺。 “奉诏讨贼!”两千多中军将士齐声响应,旌旗招展,战鼓雷动,声势惊人。 —— 李傕坐在中军将台上,看着郭汜营门大开,郭汜一马当先,不禁冷笑一声。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从接到那封诏书时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一点,也在等着这一天。 他想尽了办法,也只是将这时候向后推了几天。 “击鼓,迎战!”李傕站了起来,从一旁的亲卫手中接过长刀,快步走下了将台,来到营门前。 飞熊军七百余骑,全在营门口列阵,李式站在队首。 见李傕走来,李式高呼一声:“上马!” 骑士们一动不动,全都看着李傕。 李傕走到李式面前,拍拍李式的肩膀。“去将台。” “阿爹?”李式面红耳赤。 “快去!”李傕喝道。 看着李傕杀气腾腾的眼睛,李式不敢再说,扭头就走。 李傕翻身上马,举起手中长矛,斜斜一指,轻踢马腹,冲出了营门。 “上马!”六七个百人将齐声大呼。 飞熊军骑士齐声应喝,翻身上马,鱼贯出营,穿过两营之间的通道,迎向郭汜。 与此同时,北侧的几个大营同时打开了营门,步骑依次出营,向郭汜的两翼包抄过去。 —— 看到飞熊军的战旗,再看到飞熊军前方李傕的身影,郭汜很无奈。 他想杀死李傕,将功赎罪。 李傕也想杀死他,一举击溃他的大军,收编他的部下。 他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击鼓!”郭汜举起手中长矛,厉声大喝:“奉诏讨贼!” “奉诏讨贼。”将士大呼,踢马加速,迎向飞熊军。 飞熊军是骑兵精锐,但他们不能避,被飞熊军重创侧翼更危险。 论用兵能力,李傕超过郭汜。论个人武力,郭汜却有足够的优势。 或郭汜能重创李傕,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战鼓声声如雷,烟尘滚滚如龙,两军迅速靠近。 “发!”李傕和郭汜几乎同时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骑士们拉开弓箭,连续对射。 密集的箭雨借助马势,向对方飞去。 冲在最前面的骑士纷纷举起了骑盾,遮住自己的要害。 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骑士中箭落马,随即被奔腾的马蹄踩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转眼间,李傕、郭汜四目相对。 见郭汜跃马挺矛,直奔自己而来,李傕大呼道:“郭多,首级在此,有本事取么!” “稚才,我留你全尸!”郭汜大喝一声,挺矛便刺。 李傕不敢怠慢,横矛招架,同时侧身避让。 郭汜用力一压,长矛从李傕的肩头滑过,离李傕的咽喉只有一掌。 李傕的肩甲被挑落,战袄被撕开,肩膀也被划出一道伤口,鲜血迸射。 李傕疼得浑身一个激零,却来不及看一眼,舞动长矛,向郭汜身后的骑士迎了过去。 郭汜暗叫可惜,挥舞长矛,与飞熊军骑士短兵相接。 双方骑士都想杀死对方的主将,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一时间,火星四溅,喊杀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落马。 郭汜武力过人,但他面对的是久经沙场的精锐飞熊军,丝毫不敢大意,手中长矛舞得密不透风。 这一路杀过来,虽然保住了性命,还是受了伤,鲜血染红了战袍。 李傕也好不到哪儿去,受的伤甚至比郭汜更重,若不是被亲卫夹侍着,几乎坐不稳马背。 两人顾不上多想,异口同声的下令骑士掉头,准备再战。 双方三千多骑,在五百多步宽的战场上互相追逐厮杀。 更多的步卒在两翼接战,号呼向前。 第121章 老臣请战 战鼓声响起的时候,刘协正靠着马鞍打盹。 一夜未睡,又未能达到预期目的,心情多少有些沮丧,他困得不行,想趁着西凉军还没进攻,抓紧时间补个觉。 被战鼓声惊醒,他还以为李应进攻了。 睁着眼睛来回看了两遍,却发现山坡前一片平静,根本没有交战的迹象。 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战鼓声并非来自严阵以待的坡前,而是来自战场的西北方向。 西北已经打成了一锅粥,烟尘滚滚,喊杀声震天。 “打起来了?”刘协又惊又喜。 杨修、丁冲正伸着脖子观战,心情同样狂喜,竟没注意到刘协醒了。听到刘协的声音,他们头也没回的应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话说出口,丁冲才意识到问话的人是谁,回头一看,连忙躬身行礼。 杨修也反应过来,连忙请罪。 “陛下,你醒啦?” “这是怎么回事?”刘协指着远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陛下所料,郭汜主动出击,李傕迎战,双方都出动了最精锐的骑兵,决一死战。”杨修兴奋难以自抑,大声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可能两败俱伤。” 刘协也很高兴,但他不像杨修那么乐观,很快就冷静下来。 “杨定可有动静?” 丁冲摇摇头。“现在还没收到消息。” 刘协暗自骂了一声,杨定这混蛋,这都中午了,还在观望,这是不想出兵了。 虽说可以理解,但他还是有点失望。 “其他人呢?” “都没动静。”丁冲转头看了一眼东方。“也许是张济与段煨互不信任,只能僵持着。” 刘协的头更头疼了。 这可真是巨大的浪费啊。 如果段煨、张济一起攻击李傕,兵力就超过李傕,足以将李傕撕成碎片。 但他们互相提防,这些兵力都成了摆设。 仅靠郭汜的兵力是不足以击破李傕的,加上杨定也未必够。 刘协略作思索,随即带着人赶到前阵,找到杨奉。 “将军,立刻准备出击。” 杨奉笑容满面。“陛下,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共八十七骑,随时待命。” 刘协疑惑地看着杨奉。“朕说的不可仅是骑兵,步卒也要出战。郭汜只有一万人,李傕兵力有明显优势,若不能拖住李应、李利,郭汜必败。” “陛下,这不是正好吗?李傕胁迫乘舆,固然有罪。郭汜却也曾劫持公卿,同样罪在不赦。他与李傕相斗,两败俱伤,甚至为李傕所杀,乃是罪有应得啊。” 刘协眉心皱起。“若李傕击败了郭汜之后,吞并了他的部属呢?” 杨奉神情窘迫,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陛下,非臣斗胆抗诏。若为陛下,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救郭汜,实在不值得。再者,臣之部属有限,守阵有余,冲阵……恐怕不太够啊。” 刘协没有再劝。 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他知道杨奉在想什么,也知道坚持没有意义。 想从杨奉手中夺走指挥权,只会激起杨奉反抗。 刘协话锋一转。“将军持重,朕心甚慰。李应就交给将军,朕去中军观战。” 听得天子不仅不生气,反而夸奖自己,杨奉心中欢喜,连连点头。 刘协懒得理他,带着杨修、郭武等人赶往中军。 看着一百多骑跟着刘协走了,杨奉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从现在开始,他只能据阵而守了。 没有郭武等人的策应,尤其是没有郭武这样的勇士突击,别说他这八十余骑,就算将能骑马的都算上,也不足以冲击李应的阵地,出得去,回不来。 —— 刘协心急火燎地赶到士孙瑞的阵地。 士孙瑞也在观战,神色凝重。 见刘协赶他,他大步迎了上来,一边拱手施礼,一边说道:“陛下,臣正准备派人去请诏呢。” “卫尉有何事要请诏?” “请陛下临阵指挥。” “我?”刘协愣了一下,大感惊讶。 “李傕与郭汜恶战,纠缠不下,正是臣出击的大好机会,只是中军不能无人。臣想请陛下居中指挥,臣率卫士与步兵营士出击。” 刘协抬头看了一眼。 战场上烟尘滚滚,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但战况之激烈毋庸置疑。 此时此刻主动出击,士孙瑞的眼光可谓老到,胆气、魄力更不是杨奉能比。 刘协本想答应士孙瑞的请求,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士孙瑞要派人参战可以理解,却未必要亲自上阵砍人。 他没有临阵指挥的经验,士孙瑞这时候将指挥权将给他,焉知不是一种试探? “卫尉勇气可嘉,只是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卫尉还是留守中军,派其他人出击为好。”刘协看了看前面,说道:“比如步兵校尉魏杰,上阵出击就很有章法,可当大任。” 士孙瑞摇摇头。“陛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此战不仅关乎胜负,更关乎存亡,不可不全力以赴。臣蒙陛下信任,愿死国事,不愧此生。” 不等刘协再说,士孙瑞躬身再拜。 “军情紧急,郭汜随时可能溃败,请陛下切勿推脱,耽误了时机。能战之士,臣带走大半,剩下的仅足以自守,请陛下务必坚持,必要时可撤往后坡,万万不可浪战。” 说完,他转头看着赶过来的越骑校尉王服,变了脸色,厉声喝道:“王服,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王服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领命。“卫尉放心,但有我一寸气在,必保陛下无恙。” 士孙瑞微微颌首。“陛下保重,臣去了。” 刘协仔细打量了士孙瑞两眼,觉得他不似作伪,慨然道:“卫尉保重。” 士孙瑞躬身再拜,从亲卫手中接过头盔,翻身上马。 “击鼓!” 鼓手挥动鼓桴,用力击响牛皮大鼓,雄浑的战鼓声中,士孙瑞踢马出阵,举刀长啸。 将士们齐声大呼,十余曲分作四路,穿过各曲之间的阵地,鱼贯向前,在士孙瑞身边集结。 另一侧,步兵校尉魏杰也跟着变阵,七百余步卒分为两阵,前面是司马徐晃,后面是魏杰本人,击着鼓,吹着号,向战场走去。 射声营变阵,在刘协面前列为横阵。 沮俊背对刘协,扶刀而立,伟岸如松。 第122章 阵亡 李傕一手挽缰,一手持矛,策马前冲。 战马一跃向前,撞向郭汜。 郭汜奋力格挡,闪身躲避,终究因为久战力竭,慢了一拍,被战马撞中,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倒在地上。 李傕倒持长矛,用力下刺。 长矛刺穿了郭汜的战甲,将他钉在地上。 李傕翻身下马,走到郭汜面前,拔出了腰间长刀,刀尖搁在郭汜的脖子上。 郭汜的亲卫怒吼着冲上来,想要救回郭汜,却被李傕的亲卫拦住,大砍大杀。 飞熊军在四周驰聘,围成一道圈,隔绝了郭汜的部下。 在李傕的指挥下,飞熊军再一次发挥了精锐的真正实力,以少击多,最终击垮了郭汜的亲卫骑,将郭汜割离开来,独自面对李傕。 两个回合之后,郭汜就意识到了危险,只是想脱身已经迟了。 凭个人武勇坚持到现在,是他的极限。 “你疯了吗?”李傕脸色铁青,胸膛起伏。“非要这样,你才满意?” 一夜未睡,又与郭汜苦战近一个时辰,他的体力消耗太多。 两个亲卫冲了过来,为李傕包扎伤口。 郭汜嘶声笑着,鲜血从口中溢出。他不再挣扎,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没疯,疯的是你。”郭汜喘息着。“从你杀樊稠的那一天起,你就疯了。” 李傕怒吼道:“他勾结韩遂、马腾,焉能不杀?我不杀他,他就杀我。” “是啊,樊稠会杀你,所以你杀了他。我也会杀你,所以你要给我下毒。”郭汜不屑一顾。“我们都该死,只有你应该活着。” “我没有想杀你。”李傕气极反笑。“郭多,你真蠢,居然被女人骗了。” “我蠢,你又能聪明到哪儿去?哈哈哈……”郭汜大笑起来。“你今天杀了我,又能如何?我死了,我的儿子还可以袭爵。你死了,你的儿子会和你一起上路。李傕,你真以为你赢了吗?” 李傕冷笑道:“等我杀了小皇帝,看你儿子还怎么袭爵。” 说着,李傕扬起刀,一刀砍下。 郭汜突然抬起左手,抓住了李傕的战刀。右手拔出拍髀,一刀扎向李傕的小腿。 李傕措手不及,小腿被扎了个对穿,痛得嘶声狂吼。 他一脚踩下,踩住郭汜的右臂,同时用力抽刀,顺势一挥。 长刀割破了郭汜的掌心,又割断了郭汜的脖子。 鲜血涌出,郭汜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 李傕却狂怒未休,咆哮着,一刀接着一刀,直到将郭汜的身体砍成碎块。 亲卫们吓傻了,不敢上前相劝,直到李傕自己力竭,摔倒在地。 李傕躺在地上,看着被黄土遮蔽的天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郭汜的首级滚了过来,两只空洞的眼睛盯着李傕,仿佛在嘲笑他。 李傕喘了一会儿,坐了起来,拔出插在小腿上的拍髀,用力插在郭汜的眼眶,用力一搅,挖出了眼珠,接着又挖出另一只眼珠,然后一起塞进自己的战靴。 “郭多,我要让你亲眼看着,看我如何杀了小皇帝,杀了贾诩。” —— 李傕亲率飞熊军,击溃了郭汜。 从弟李桓、外甥胡封从两翼包抄,将随郭汜出击的两千多精锐围住,四面猛攻。 留守大营的谢广率部出击,打算接应郭汜退回大营,却反被李桓、胡封切断了后路。 黄土弥漫,谢广看不到郭汜的战旗,心慌意乱,在突围与继续进攻之间犹豫不决。 李桓、胡封抓住机会,猛打猛冲,准备全歼谢广部。 谢广是郭汜最信任的副将,也是郭汜部下最善战的将领,在西凉诸将中称得上有勇有谋。击杀郭汜,并杀死谢广,是李傕开战之前就定下的目标。 杀掉这两人,才有可能收编郭汜的部下。 如今目标基本达成,郭汜已被李傕包围,谢广也难逃生天。 谢广命令部下结成圆阵,抵御李桓、胡封的围攻。 刀盾手在外,持盾结阵,掩护自己和同伴。 长矛手在内,依靠盾牌的掩护,以长矛刺击冲过来的敌人。 最里面是弓箭手,用弓箭射击。 他们常年与羌人作战,不仅通晓骑战,更擅长这种步兵战术,甚至可以用来对付骑兵。 李桓、胡封也清楚这种阵法的棘手之处,却不敢放松,只能硬着头皮,命令部下连续进攻。 双方互不相让,一时难分胜负。 谢广一面提着战刀,带着亲卫四处救火,一面侧耳倾听,希望能找到郭汜的位置。 烟尘滚滚,数十步之外就看不清人,他根本找不到郭汜在哪里,只能不断的击鼓询问,希望能得到郭汜的回应,合兵一处。 他们率部出击,争功的任务已然达成,现在是退回大营拒守的时候了。 但他迟迟没有听到郭汜的回应。 郭汜生死不明。 谢广心生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以郭汜的能力,就算不敌,也不至于连求援的信号也发不出来。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但谢广想不出问题所在,他能做的只是坚持,希望下一刻就能迎来转机。 他相信,贾诩不会看着李傕杀死他和郭汜,吞并他们的人马,变得更强。 西凉人叛服不定,如果他和郭汜一起战死,其他人投降李傕的可能性很大,届时贾诩纵使再聪明,也守不住兵力空虚的右翼阵地。 这时,他隐约听到一通战鼓声。 战鼓声并不响亮,在混乱的战场上极易被错过。若非谢广一直在倾听,几乎无法察觉。 这是谁? 没等谢广明白过来,更近处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那是最高等级的报捷号。 只有斩杀对方大将,取得决定性胜利,才会奏响这样的报捷号。 谢广的心往下一觉,头皮发麻。 郭汜死了。 与谢广的绝望相反,李桓、胡封的部下听到这声报捷的号角,士气大涨,发起了又一波进攻。 面对士气如虹的敌人,谢广万念俱灰,双腿无力,恨不得扔了战刀,跪地投降。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一通战鼓声。 即使是夹杂在李傕军雷鸣般的欢呼声中,依然隐约可见,甚至盖过了报捷的号角声。 谢广愣了片刻,灵光一现,知道了来者是谁。 他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兄弟们,援军来啦,顶住,顶住。” 第123章 陷阱 李傕坐在地上,牙齿紧咬,额头全是冷汗。 他比谢广更早听到士孙瑞的战鼓声。 他一直在等待士孙瑞出击的消息。 这是他希望的结果。 他相信,士孙瑞不会坐视他击败郭汜,吞并郭汜的人马,一定会主动出击,增援郭汜。 士孙瑞的阵地坚固,守得稳健,强攻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如果能诱使士孙瑞离开山坡上的阵地,来到平地野战,不仅取胜的机会大增,代价也会小很多。 这样的事,士孙瑞之前就曾经做过,而且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战果。 他相信士孙瑞还会再做一次,不管是不是为了增援郭汜。 围着郭汜猛攻,直到砍下郭汜的首级也不吹报捷号,就是为了士孙瑞出击。 郭汜的部下跑不掉,围歼士孙瑞的机会却可遇不可求。 确认士孙瑞出击,并且与右翼的李桓部接触,李傕才下令吹响报捷的号角声。 他想自己站起来,再次上马,率领飞熊军痛击士孙瑞。 但小腿的剧痛告诉他,他虽然成功的杀死了郭汜,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个代价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大。 这让他心里很不安。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能起身。杀死郭汜,休息了片刻,并没有让他恢复多少体力,却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伤有多重,体力有多差。 “扶我起来。”李傕伸出手。 两名亲卫上前,将李傕扶了起来,有人牵过战马,齐心协力,将李傕推了上去。 李傕痛出一身冷汗。 “将我绑在马背上。”他低声说道。 亲卫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疑惑地看着李傕。 “将我绑在马背上。”李傕瞪起眼睛,低声喝道。 一个老亲卫赶了过来,推开同伴,取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将李傕绑在马背上。 这样的事,以前经常干,现在有好久没这么做了,新人不懂。 被紧紧地绑在马背上,李傕仿佛又多了几分力气,他抬起头,看向远处。 从战旗的位置来看,李桓已经放弃了谢广,率部向士孙瑞赶去。 求援的号角声不断传来,一声紧似一声。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右翼至少有两千步卒,以逸待劳,应该能挡得住士孙瑞一段时间才对。这么快就被打得求援,说明士孙瑞的攻势比他想象的还要猛。 “飞熊军,随我来!”李傕从老亲卫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嘶声大喝。 “喏!”飞熊军骑士大声应诺,拨马跟上。 郭汜的首级被无数马蹄踢着,在地上滚动,沾满了黄土。 但他那空洞洞的眼窝却始终注视着李傕的方向。 —— 士孙瑞勒住坐骑,同时举起手,握紧拳头。 “停止前进,列阵,准备迎敌。” 军吏立刻传出命令,掌旗兵摇动战旗,鼓手敲响战鼓。 正在前进的两千步卒停止前进,就地列阵。 西方渐紧,烟尘滚滚,战场上的形势很难看清,声音却反而听得更加清楚。 士孙瑞听到了报捷的号角声,也听到了西凉军的欢呼。 如果没有猜错,很可能是郭汜战死了。 郭汜不敌李傕是意料之中的事,否则士孙瑞也不会冒险出击。 但郭汜这时候战死,天意也好,巧合也罢,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李傕可以腾出手来,全力迎战。 士孙瑞侧着头,从嘈杂的声音中分辨战场的情况。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随盖勋出征的场景,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凉州。 一晃十余年过去了。 西凉乱得太久了,大汉渴望和平。 —— “结阵,示警。”徐晃大喝,一手举起盾牌,一手握紧了手中血淋淋的战刀。 他奉魏杰的命令,率领一曲步兵营士为前锋,刚刚凿穿了两千西凉步卒的阻击阵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了赶来增援的西凉军。 一个西凉军步卒端着长矛,冲出了滚滚烟尘,冲向徐晃。 紧接着又是两人。 徐晃微体微蹲,用盾牌护住胸腹,在长矛即将刺中盾牌的一瞬间,用力一推盾牌,荡开长矛,侧身挤入,长刀从西凉军步卒的脖子旁划过,砍向他身后的西凉军步卒。 “杀!”一声断喝,徐晃劈开了西凉军步卒手中的盾牌,长刀压在了对方的脖子上,轻轻一划,随即手臂前伸,刺入另一名西凉军步卒的胸口。 一步三杀! 转眼之间,三名来势汹汹的西凉军步卒先后倒地。 后面的西凉军步卒看得清楚,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眼神惊恐地看着徐晃,不敢靠近。 徐晃身后的步兵营士却心花怒放。 从接战到现在,徐晃一直身先士卒,冲杀在前,比魏猛还要猛。 跟着这样的将领,肯定能活得久一些。 心中的紧张稍去,结阵的速度就快了三分。转眼之间,一曲步卒在徐晃身后重新结成矢形阵。 徐晃就是矢锋。 有了阵势,有了同伴的掩护,步兵营士心中大定,齐声大喝。 西凉军步卒回过神来,再次扑了上来,却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徐晃的正面。 步兵营士们互相鼓舞着,刀矛齐下,奋力迎战。 西凉军步卒越来越多,很快就将这一曲步兵营士组成的阵地两翼围住,挥刀乱砍,挺矛猛刺。 双方战在一起,杀红了眼。 徐晃眯着眼睛,一边砍杀冲到面前的敌人,一边在纷乱的人群中寻找目标。 数匹战马奔驰而来,拥着一个胡子拉碴的骑士。从他头上的铁盔、身上的铁甲来看,应该是百人将一类的军官。他手里挥舞着一柄斧头,大声喝叫着,所到之处,西凉步卒纷纷避让。 徐晃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将战刀交到左手,脚尖挑起一柄长矛,反握在右手中,身体后仰,用力掷出。 长矛如同一枚巨箭,飞跃十余步,插过战马的胸口。 战马悲嘶着倒地。 骑士猝不及防,摔落在地,手中的斧头也飞了出去。 徐晃赶上几步,接住斧头,赶到骑士面前,一斧头砸了下去。 “当!”一声脆响,骑士的头盔被砸遍,惨叫声嘎然而止。 后面的骑士愕然变色,纷纷勒住战马。 徐晃闯入骑士之中,左手长刀,右手战斧,一口气连杀数人。 第124章 徐晃突击 李桓策马而来,正好看到徐晃大展神威,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谁?” 身边的亲卫们看了过去,纷纷摇头,谁也不认识。 李桓虽然没得到答案,却清楚这时候不能大意。两军混战之际,最怕遇到这种武艺出众的勇士,稍不小心,就有可能当场被杀。 “两翼包抄,围住他。”李桓勒住坐骑,放弃了直接以骑兵冲击的计划,决定稳扎稳打。 他倒不是怕徐晃。 徐晃再猛,毕竟只是一人,又是步战,不可能挡得得大队骑兵的冲击。 冲在最前面的数骑被徐晃击杀后,无主的战马挡住了骑兵冲锋的路线,贸然冲击很可能马失前蹄,引发更大的混乱。 对骑兵来说,这才是致命的。 李桓毫不怀疑,徐晃冒险出击,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打乱骑兵突击的节奏。 比起徐晃的武艺,徐晃捕捉战机的能力和勇气更加可怕。 与这种人交手,最怕弄险争先,还是稳一点更有胜算。 骑兵们呼喝一声,向两翼散开。 徐晃见状,不退反进,长刀还鞘,伸手抓住一匹战马的缰绳,纵身跳上马鞍,右手战斧一敲马臀。战马吃痛,突然向前一跃,直奔李桓。 李桓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大喝一声:“拦住他!” 两名亲卫踢马迎上,一个举矛猛刺,一个拉开弓,朝着徐晃连放两箭。 徐晃在马背上俯身,射过箭矢和长矛,挥起手中战马,敲在持弓的骑士肋部,随即再次踢马加速。 骑士一声惨叫,翻身落马。 李桓被亲卫的叫声分了神,反应过来时,徐晃已经冲到跟前。他来不及多想,滑下马鞍,让过了徐晃劈来的战斧。 徐晃一斧劈空,暗叫可惜,策马冲向李桓的亲卫,也不管是人是马,抡起战斧,左劈右砍。 李桓被徐晃打了个措手不及,电光火石间,数人受伤,还有两匹战马被砸成重伤,嘶鸣着,乱蹦乱跳,搅得队形大乱。 下了马的李桓险些被战马撞倒,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 趁此机会,徐晃突出重围,策马追杀两翼包抄的骑士。在连杀数人后,从阵后返回。 步兵营士们看着徐晃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地,连声欢呼,士气如虹。 西凉军将士则看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 等李桓爬上战马,重新稳住形势,最好的突击机会已经失去。 徐晃率部且战且退,与魏杰会合,组成一个大阵。 魏杰抚着徐晃的肩膀。“公明,伤势如何?” 徐晃抹去脸上的血迹。“多谢校尉关心。我没什么事,这都是敌人的血。” 魏杰点点头,赞了一声:“后生可畏。河东久不出名将矣,今日有公明,当再现荣光。” 徐晃连忙拱手。“校尉谬赞,晃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魏杰说道:“陛下英明,不让孝武。卫青以一马奴,能以战功官至大将军,名垂青史,公明有何不可?可惜我老了,不能与公明一起驰骋沙场,横行漠北。今日能与公明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徐晃窘迫不已,又莫名感激。 能得前辈名士如此夸奖,不枉力战一场。 —— 魏杰居中指挥,徐晃率领数十勇士四处增援,时不时突出阵地,斩杀对方的勇士和将领。 面对西凉步骑的连番冲击,步兵营阵地稳固,岿然不动。 李桓心急如焚。 他领教了徐晃的战斗力,不敢有丝毫大意,却没想到步兵营也会这么难缠。 这还是他们一向看不起的南北军吗? 远远地,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认出他们本是董承的部下,并非步兵营的将领,这才意识到面前的步兵营并非之前的步兵营,而是整合了董承麾下精锐的步兵营。 董承曾击退郭汜的进攻,消息传到大营后,他们都有所耳闻,只是没太当回事,以为是郭汜找借口,不想进攻董承。 此时此刻,李桓意识到,郭汜或许是找借口,但董承部的战斗力也的确有了极大的提升。 这怎么可能? 李桓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能归结于异常的天象。 天不弃汉,我们又能奈何? 李桓的心头涌过一丝无奈,心生怯意,直到被一声暴喝惊醒。 “怎么回事?”李傕勒住坐骑,看着失魂落魄的李桓,怒不可遏。 李桓不解地看着李傕,见李傕浑身是血,用绳索将自己捆在马背上,吓了一大跳。 “大司马,你这是……” 他知道郭汜勇猛,即使李傕出马也不易取胜,却没想到李傕会胜得如此艰难。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李傕一马鞭抽在李桓肩上,随即一指战场。“数倍兵力,还有骑兵,你就打成这样?” 李桓回过神来,转头一看,这才形势对自己非常不利。 他麾下的三千多步骑虽然将步兵营四面围住,却看不出任何破阵的希望,反倒被步兵营不时的反击打得狼狈不堪,伤亡惨重。 将士们虽然还在战斗,但士气低落,很多人与对手一接触就往后退。 “大司马,他们……”李桓迟疑了一下,指向刚刚斩杀一名屯长,从容退回阵中的徐晃。“你认识此人吗?” 李傕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好像是杨奉麾下的,记不清名字了。” “那个人呢?”李桓又指向另外一个正在阵中大声指挥的曲军侯。 “这是……董承的部下。”李傕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步兵营,这是从各营抽调的精锐?” 李桓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郭汜一直在骗我们,董承的阵地根本没有人。” 李傕没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从来没相信过郭汜,但他也没想到董承的部下会出现在步兵营,小皇帝居然会将董承的人马交由魏杰指挥。 怪不得士孙瑞、魏杰这么拼命。 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郭汜为什么要和他拼命,明白了段煨为什么拦住张济。 郭汜如此,杨定呢? 张济呢? 他是无法突破段煨的阻击,还是根本就不想来? 李傕浑身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 “大司马!”李桓连忙扶住李傕,心中一阵不安。 李傕伤成了这样,还能指挥作战吗? “传令,求援。” 李桓转头看了看。“大司马,胡封好像还没有击溃谢广,怕是无力增援。” “向营中求援。”李傕吐了一口血,举起手。“命李暹率部出击。” 第125章 机会难得 李桓愣住了,盯着李傕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司马,若从大营调兵,万一杨定……” 李傕将中军的两万大军一分为二,一万人由李傕亲自指挥,迎战郭汜,诱击士孙瑞部;一万人由李式指挥,留守大营,防备杨定偷袭,同时作为最后决胜负的预备队。 这个安排没什么问题,到目前为止,也基本实现了目标。 只是付出的代价有点大,连李傕本人都受了重伤。 可是此时命李暹出击,风险还是很大。 大营空虚,李式又没有足够的经验,万一杨定来袭,李式能不能守住大营? 大营里有所有的辎重、粮草,一旦大营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足够的兵力,如何能击垮士孙瑞?”李傕瞪着李桓,双目血红。 李桓看了看魏杰的阵地,再看看更远处士孙瑞的阵地,心中涌过强烈的不安。 他本来以为李傕到了,有飞熊军冲阵,破阵是易如反掌的事。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即使拥有飞熊军这样的精骑,李傕也没有把握突破士孙瑞的阵地,不得不提前从中军抽调人马增援,为此不惜承担大营失守的风险。 为了击败郭汜,李傕付出的代价绝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重伤,自信心也受到了重创。 李桓没有再说什么,躬身一拜。 “大司马,我先进攻,你休息一下,处理一下伤口。” 李傕点头答应。 他的确需要处理一下伤口,以免失血过多,同时察看整个战场的形势。 飞熊军也需要休息。 为了战胜郭汜,他们付出了重大伤亡,人和马的体力消耗极大。 相反,士孙瑞、魏杰的阵地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固。 贸然冲阵,纵使能得手也是惨胜,无力完成对小皇帝的最后一击。 与其如此,不如缓一缓,等中军的援军赶到,一起进攻。 李傕一边看着李桓率部冲击魏杰的阵地,一边命人处理伤口,同时要求部下统计伤亡。 传令兵带着李傕的命令,向中军大营飞奔。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数百步外喧嚣的战场,手心全是汗。 士孙瑞、魏杰已经被西凉军四面围住,就连沮俊的阵地面前都出现了往来驰射的西凉骑兵,如果不是射声士们手中的强弓硬弩杀伤力大,或许会有骑士直接冲击阵地。 光禄勋邓泉也很紧张,率领虎贲郎、羽林郎在刘协左右两侧前方列阵,随时准备接战。 刘协身边的宋果同样紧张,全副武装,带着虎贲侍郎在刘协身前列阵。 郭武则率领百余骑士在一侧的山坡上立阵,随时准备借助坡势加速,迎击对方的骑兵。 王越、史阿一手提着盾牌,一手提着长刀,站在刘协左右,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流矢。 杨修、丁冲也站在刘协的前面,作为最后的肉盾。 两人满脸的黄土,泥猴一般,汗水不停的流下,冲出一道道沟壑,随即又被黄土覆盖。 刘协看着他们,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和他们一样狼狈,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看不清战场的细节,但他能感觉到李傕的冲天杀气。 郭汜凶多吉少。 面对李傕的凶猛攻击,士孙瑞、魏杰随时可能全军覆没。 而他期待的杨定却迟迟没有出现。 仅凭射声营的近千射手和光禄勋麾下不足千人的虎贲、羽林,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李傕的攻击。 “德祖,你去一趟杨定的大营,催一催他。”刘协轻轻地拍了拍杨修的肩膀。 杨修满头是汗,牙齿不住地打战,却还是点了点头。 “唯。” “郭武,你保护……” “不可,陛下。”杨修打断了刘协。“郭侍郎留在陛下身边,以备不测。臣去兴义将军营,向他讨几名骑士保护即可。” 刘协看着杨修,欲言又止,心中有几分感动。 他何尝不知道,这时候的战场纷乱,即使是让郭武保护杨修,依然无法保证杨修的安全。 杨修不仅愿意去,而且要留下郭武,估计也是抱了必死之心,不愿让郭武送死。 杨修虽然自负,又书生气十足,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敢顶上去的。 “德祖,千万小心。” “谢陛下。”杨修拱手施礼,提着衣摆,迈开大步,向杨奉的大营奔去。 丁冲提醒道:“陛下,郭汜已然称臣,右翼可保无恙,不妨调安集将军前来增援。” 刘协考虑了片刻,摇摇头。 丁冲的话只说了一半。调董承来增援是次要的,请贾诩来出谋划策才是丁冲真正想说的。面对如此紧急的形势,丁冲慌了,本能地想求援。 可是请贾诩来真的好吗?不见得。 不管贾诩有没有挟寇自重的意思,这一战,必须由他亲自完成。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向贾诩求援。 —— “陛下,西南方向有人马出现。”王越突然说道。 刘协举目看去,只见西南方向烟尘大起,像是有数千步骑正在接近。 这是李傕的援军,还是杨定终于出动了? 两军混战,朝廷兵力有限,斥候也极少,消息传递受到了极大的干扰,滞后严重。 就连想看清战场上的战旗都不太容易。 刘协没有疑惑太久,西凉军的号角声很快响起,互相呼应,证明来者是李傕的援军。 刘协忐忑的心顿时安定了,沉到了谷底。 李傕要拼命了,士孙瑞、魏杰危矣。 刘协咬咬牙,吩咐丁冲。“召光禄勋邓泉来见。” 丁冲拨开一旁的虎贲侍郎们,赶到光禄勋邓泉面前,传达了口谕。 邓泉不敢怠慢,命令丞暂时代理事务,自己赶到刘协面前。 “邓卿,卫尉危急,你准备增援,接应他们回阵。” 邓泉拱手道:“请陛下放心,臣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卫尉命令。” 刘协诧异地打量着邓泉。“你们商量好了?” 邓泉不紧不慢地点点头。“是的,卫尉早有安排,必保陛下无忧。” 刘协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不管士孙瑞的安排是什么,公卿大臣们想借这一战彰显忠心和存在感的用心却表露无遗,甚至露骨,有结党的嫌疑。 这些老顽固,为了夺回权力,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啊。 “你们……究竟怎么商量的?” 第126章 血磨盘 邓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忽然警醒,转头看了看战场,故作惊讶地说道:“陛下,西凉军进攻了,臣先御敌。”不等刘协答应,转身就跑,身手难得的敏捷。 刘协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唾了一口唾沫,吐掉满嘴的黄土。 丁冲看得清楚,打了个激零,随即又庆幸不已。 亏得这几天在天子左右侍奉,没和这些老臣搅和在一起,要不然就被连累了。 “陛下,卫尉变阵了。”王越说道。 刘协转头看去,只见士孙瑞的阵地正在战鼓声的指挥下收缩,阵型更加密集,盾牌密密麻麻的重叠在一起,宛如鱼鳞。无数长矛从盾牌之间伸出来,宛如毒刺。 刘协觉得有些眼熟,还没等说出口,史阿轻呼道:“鱼丽阵,这是鱼丽阵。” 刘协转头看看史阿。“你认得?” 他这些天也看了一些兵书,听说过鱼丽阵的名字,却不觉得眼前这个密集防守的圆阵就是鱼丽阵。 虽然关于鱼丽阵的说法很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鱼丽阵是车战阵法。 士孙瑞显然没有战车,怎么扯得上鱼丽阵? 史阿有点不好意思。“偶尔听人说过,说是段太尉讨东羌时用过。” 刘协没有再问。 史阿剑术很好,战术素养却非常有限。在此战之前,他甚至没有真正的战场经验。 道听途说的说法,不值得深究。 虽说士孙瑞用的阵法是不是鱼丽阵无法确定,但这个阵法有利于防守却毋庸置疑。 西凉军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可是面对士孙瑞这如同刺猬一般的阵型,却有点无处下口的感觉。他们围着士孙瑞的阵地猛攻,却始终无法取得实质性的突破,反倒被盾牌后面的士卒大量杀伤。 圆阵前的尸体越来越多,竟堆成了一道矮墙。 这道矮墙不仅对骑兵冲成造成了障碍,也给步卒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西凉军将士踩着同伴的尸体上前攻击,脚下不稳,胸腹之间也无法防护周密,很容易就被盾牌后伸出的长矛刺中。 一名指挥进攻的西凉军校尉明显有些急了,骑在战马上,不知不觉的逼近了阵地,举起马鞭乱抽,喝令将士上前进攻。 几枝弩箭从射声营的阵中射出。 那名西凉军校尉应声落马,身边的两名亲卫也被射倒,引起一片混乱。 沮俊大声下令,射声营又射出一阵箭雨,挡在士孙瑞回阵路上的西凉军将士被射倒数十人,尤其是曲军侯、屯长一类的小军官,被射倒大半。 失去了指挥的西凉军一哄而散。 士孙瑞抓住这个机会,指挥圆阵,向山坡移动。 不知什么时候,魏杰率领的步兵营也退了回来,结成一个小些的圆阵,与卫尉营的圆阵相隔不到五十步,而且还在继续靠近。 两个圆阵像两个巨大的磨盘,企图阻止他们会合的西凉军就像被扔进磨盘的麦子,被碾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射声营则高据山坡之上,提供远程支持,尤其是针对西凉军的将领进行精准狙杀。 看着这默契的配合,刘协忽然有点明白了。 士孙瑞果然做了充分的准备。 声援郭汜或许只是借口,离开现成的阵地,引李傕来攻,利用这种磨盘式的阵法大量杀伤,让李傕承受不住损失,主动撤退,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毕竟僵持下去,他们将面临断粮的危险,让李傕主动撤退才是可行之道。 如果能击退李傕,他们就是当仁不让的首功,士孙瑞可以顺理成章的官居太尉,几个老臣也能昂首挺胸的站在朝堂上。 —— 李傕包扎好伤口,又吃了几块冷肉,喝了点酒,补充了体力,这才重新跨上马背,登上一片土坡。 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他大吃一惊。 李桓虽然包围了士孙瑞和魏杰,却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两个如车轮一般的圆阵在潮水般的进攻中坚如磐石,看上去就算再攻几天也不会有变化。 可是两个圆阵前却是尸骨累累,无数的西凉军将士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桓还在声嘶力竭的指挥进攻,但他除了造成更大的杀伤之外,不会有任何收获。 朝廷的南北军竟有如此战力? 士孙瑞竟有如此用兵能力? 李傕越想越不安。 他想诱击士孙瑞,士孙瑞何尝不想诱击他? 从眼前这个形势来看,士孙瑞绝对是有备而来。 放弃,还是继续进攻? 李傕心生犹豫。 现在放弃,不仅之前的损失全部落空,他的虚弱也将被很多人看在眼里。接下来不仅占不住关中,就连返回凉州都不太容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取他的首级向朝廷邀功。 继续进攻,就算胜了也是惨胜。面对段煨、张济等人,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制,同样无法自保。 进退两难,真正的走投无路。 李傕转头看向战场的西北角。 喊杀声还在继续,胡封还没能击杀谢广,应该也是陷入了苦战。 谢广是郭汜最得力的副手,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对付胡封绰绰有余。 就在李傕犹豫之际,李暹率部赶到,以号角声向李傕请示。 李傕想了想,下令李桓部退出战场休整,由李暹接替进攻的任务。 与此同时,他下令飞熊军做好突击的准备。 一旦士孙瑞想趁机退回山坡,飞熊军将趁势出击,彻底击溃士孙瑞的反击。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李桓指挥进攻乏力的部下缓缓退出战场。 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鲜血浸湿的黄土,他恨得牙痒痒。 粗略估计一下,刚才这一波进攻,他至少损失了近千人。在全力进攻的时候,将士们不会注意到这些,一旦发现损失如何惨重,他们还能不能鼓起继续战斗的勇气,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是之前未曾预料到的重大损失,南北军的战斗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不期然地又想起了那道横贯夜空的赤气。 大汉是火德,如此浑厚的赤气,难道是寓示着大汉天命未绝? 第127章 浪费口舌 杨修赶到杨奉大营时,气喘吁吁,胸口憋得几乎要炸开。 他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又吐出几口满是黄土的唾沫。 一个曲军侯看到了他,赶了过来,递给他一只装满了水的瓠。 “杨侍郎,你这是怎么了,这么着急赶路?” 杨修定睛一看,不禁笑了。“是你啊,李大黑,升官了?” 曲军侯李大黑笑了。 他是昨天随杨奉出战的骑士之一,因为作战有功,被升为曲军侯,统领两百人作战。 当时杨修叫出了他的名字、籍贯,让他很兴奋。 “杨侍郎,想求你一件事,成不?”李大黑试探着说道,满脸仰视的笑容。 杨修咕咚咕咚喝了一口水,滞了滞口。“可以。不过现在不行,我要去见兴义将军。” “没关系,等侍郎有空再说。”李大黑很满意。“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杨修晃了晃手里的水瓠。“这个借我就行,回头还你。” “没事,没事。”李大黑乐不可支。“这个又不值钱,送你了。” “多谢。”杨修也不客气,收下了水瓠,一边走一边喝水,洒得胸前都是。 清水入喉,浑身舒坦。 他从未觉得清水竟是如此甘甜。 来到杨奉面前时,杨修已经洗干净了脸,看起来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杨奉主动迎了上来。“杨侍郎,战况如何?” “你听不到战鼓声吗?”杨修抬手一指。“卫尉出击,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 “是吗?”杨奉心中懊恼,连连咂嘴。 “将军,我要去一趟后将军的大营,麻烦你给我安排两名骑士扈从。” 杨奉一口答应,一边命人准备,一边打探杨修去见杨定的用意。 杨修也不瞒他,直言去传诏,要求杨定出击。 具体如何出击,他却没有说。 两名骑士赶来,牵着一匹战马。“杨侍郎,我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他们都是昨天与杨奉一起出战的骑士,也认识杨修,只是之前并没有多少接触,他们对杨修敬而远之。相隔半日,再次见面,却格外亲近。 杨奉严肃的说道:“你们给我听着,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得杨侍郎周全。如果有什么闪失,你们也别回来了。” 两名骑士笑着拱手领命,拍着胸脯保证。 杨修上了马,奔驰出营。 杨奉看着杨修的背影,咂了咂嘴,转头看向西北的战场,神情疑惑。 士孙瑞大破李傕,斩首数千? 是李傕实力不行了,还是士孙瑞得到了天子的气运加持,竟如此善战? 这么下去,首功必是士孙瑞无疑。 他又转头看向山坡下的李应大营,考虑着要不要趁势出击,再建一功。 士孙瑞都能主动出击,迎战李傕率领的主力。自己的兵力更多,打李应总没问题吧。 —— 李应站在将台之上,遥望西北。 从李傕出击开始,他就在将台上观战,同时派斥候去战场附近打探消息,不断的传回战况。 当他听说李傕受了重伤,以至于不得不用绳索将自己绑在马背上时,他非常意外。 李傕亲自率领飞熊军出战,居然会受重伤,这是之前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看来运气已经不在李傕一边了,这一战凶多吉少。 是走,还是降? 走,能不能走得掉。 降,天子给不给机会。 李应心里没底。 —— 在两名骑士的保护下,杨修出奇顺利的到达杨定的大营。 他进了营门,刚下了马,杨定就赶了过来,热情地拱着手,一脸的关切。 “杨侍郎,战况如何?陛下安否?” “卫尉士孙君荣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杨修尽可能平静地对杨定说道:“但李傕贼心未死,还在负隅顽抗,真正决出胜负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陛下命我来后将军这里看看军心士气。” “天佑大汉,天佑大汉。”杨定双手合什,连连向上天致谢,却绝口不提出战之事。 杨修心中着急,不得不主动开口道:“将军可曾接到诏书?” “什么诏书?” “陛下罢免李傕,诏令诸将讨贼的诏书。” 杨定点点头。“接到了。” “将军打算何时出击?” 杨定沉吟片刻。“侍郎,恕我冒昧,敢问除了卫尉之外,还有谁出战了?” 杨修转头看着杨定,眉梢渐渐扬起。 杨定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侍郎别误会,我可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知道郭汜、段煨、张济的动向。如果他们都奉诏讨贼,我自然责无旁贷,立刻出战。可若是他们都没有出兵,那我就不能轻动了。万一他们有不臣之举,我还能为陛下挡一挡。” 杨修按捺不住胸中怒气。 “将军此言,着实让人意外。郭汜、张济也就罢了,宁辑将军也有可疑之处?将军别忘了,你现在之所以能安守大营,吃的都是宁辑将军提供的粮食,是陛下冒着危险,派人送来的。” “是,是以我对陛下感激不尽,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杨定笑得更加热情。“但段煨其人如何,我想我还是比侍郎更了解一些。他与张济对峙数日,可曾发一箭?还有,我不妨提醒侍郎,张济的从子张绣就在附近游弋,要说这里面没有段煨的纵容,你信吗?” 杨修看着杨定,嘴角渐渐挑起,眼中的神色也多了几分不屑。 他知道杨定与段煨不和,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定会在这个时候以段煨为理由推脱。 没错,段煨的确可能有观望之意,但要说他与张济勾结,却未免牵强。 就算段煨想和张济勾结,也要看张济愿不愿意与他勾结。 张济与郭汜的关系更好,他怎么可能看着郭汜夹在朝廷与李傕之间,不闻不问,作壁上观。 但他什么也没说。 杨定不肯出战,就算他说破了嘴,也没有意义。 “告辞。”杨修沉了脸,转身就走。 杨定没想到杨修会这么干脆,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杨修已经出了大营,跳上马背,向东飞驰而去。 杨定心中恼怒,皱皱眉,转身吩咐部下紧闭营门,任何人不得出营。 “将军,我们……不出战?”部曲将问道。 “出战?”杨定冷笑一声,伸手一指。“你听听这号角声,只怕双方都杀红了眼,不管谁赢,都是惨胜。我有人马在手,谁敢小觑我?” 第128章 舌锋如刀 出了杨定大营,驰出数里,杨修勒住了战马,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无比懊恼。 本以为和杨定相处数日,颇得杨定尊敬,此次一定能轻松说服杨定,让他出兵助阵,立功受赏。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比无功而返更丢脸的是,面对杨定的反驳,他竟无言以对,只能恼羞成怒。 仅从心性而言,他就一败涂地,远不及天子从容。 要不要回去?杨修迟疑不决。 形势危急,最有可能增援的就是杨定部。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如何向天子交待? 可是刚刚出营,又急着赶回去,能说服杨定吗? 最大的可能是没说服杨定出兵,反倒被杨定看轻了。 杨修犹豫了片刻,咬咬牙,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拨转马头。 算了,只要能说动杨定出兵,解天子之困,这脸不要也罢。 一旁的亲卫伸手拽住了杨修的马缰,低声说道:“侍郎,前面有敌人,快走。” 杨修转头一看,只见前面的矮树丛中走出几匹马,马背上端坐着手持矛戟的骑士。他回头一看,发现来路同样有骑兵拦路,而且人数更多。 一面大旗下,有人横矛而立。 “是张绣。”身边的骑士牙齿打战。“侍郎,快走。” 杨修也吃了一惊,心跳加速,本能的想策马而逃,转念一想,他又镇静下来,轻拍骑士的手。 “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他。” 骑士愣住了,疑惑地看着杨修。 杨修也不解释,抖动马缰,向张绣迎了过去。 他眯着眼,看着张绣身后的战旗,嘴角挑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张绣坐在马背上,端足了架子,等杨修开口求饶。见杨修一直抬头看他身后的战旗,渐渐反应过来,脸皮发热,心中恼怒。 “嗯咳。”张绣用力咳嗽了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杨修的目光渐渐下移,最后落在张绣的脸上,脸上笑容更盛。 他拱拱手。“弘农杨修,见过张将军。” 听到弘农二字,张绣神色微凛。 他在弘农驻兵,自然知道弘农杨氏是什么身份,也知道杨修是谁。 负责侦察的斥候报告说有三名骑士从杨奉的大营出来,往杨定大营去了,他匆匆赶来截击,没想到截住了杨修。 “原来是杨公子,失敬,失敬。” “将军客气了。”杨修笑道:“我对将军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张绣心中得意,不禁放声大笑。 杨修抬起手,指指张绣的战旗。“尤其是这面旗,很眼熟。” 张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恨恨地瞪着杨修。“久闻杨公子舌锋如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修摇摇头。“舌锋如刀只是比喻,当不得真。如果我这舌头真是刀,哪里会有时间在此与将军闲谈,早就去战场上砍李傕的首级了。立功封侯,岂不美哉。” 张绣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场,有些心动。 他在附近转了几天,冲击杨奉阵地未果,反被人劫走了战旗,可谓是颜面扫地。如今天子与李傕大战,他也想抓住机会立功,只是还没收到张济的命令,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听杨修这意思,李傕要败了? “杨公子,谁与李傕交战?” “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张绣心中一紧,脸色微变。 张济一向和郭汜交好,却对李傕不太放心,所以才主动驻扎弘农,离李傕远一些。上次郭汜与李傕交战,张济赶去劝和,也是为郭汜着想。 论实力,郭汜不是李傕对手,如果张济不出手帮忙,郭汜很可能会被李傕击杀。 这次交战,郭汜也是极力拉拢张济,结成联盟,与李傕抗衡。 他怎么会在没有通知张济的情况下,突然进攻李傕? 难道是因为贾诩? 一瞬间,张绣想了很多,脸色也变幻不定。 杨修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张绣迟疑了片刻。“仅凭车骑将军的兵力,似乎不足以与李傕对阵吧。莫非还有人与他联手?” “这是自然。”杨修微微颌首。“天子命卫尉士孙君荣率南北军出击,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 “南北军?”张绣忍不住笑了一声。 杨修含笑不语。 张绣随即想起来,不久之前,士孙瑞主动出击,大破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如今的南北军已经不是之前的南北军。 他看不起南北军,只会显得自己没见识。 张绣很窘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杨修见状,趁势问道:“骠骑将军此来,是助李傕乎,助天子乎?” “自然是……助天子。”张绣稍作犹豫,便做出了选择。 不管张济心里怎么想,他还是朝廷封的骠骑将军,总不能当着杨修的面说要帮李傕。 “那将军在等什么?”杨修摇着马鞭,从容说道:“等大战之后,在天子的庆功宴上陪末座吗?” 张绣眨眨眼睛,挤出一丝笑容。“请杨公子指点,我该怎么做?” 杨修用马鞭一指李应的大营。“李傕被卫尉与车骑将军围攻,授首在即,你就不用去凑热闹了。李李应的首级虽不如李傕值钱,封个亭侯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绣笑得更加灿烂。“即然李傕正与车骑将军大战,我何不去劫他的中军?中军有辎重,战利品丰厚,能弥补我军远来的消耗。” 杨修盯着张绣看了两眼,哈哈大笑。 张绣眯着眼睛,笑而不语。 杨修笑了一阵,用马鞭指指张绣。“将军所言,的确有些道理,只可惜慢了一步。” “怎么就慢了一步?” “昨天晚上,李傕的中军大营已经被人劫过一次,辎重营被烧成白地。要不然,李傕也不至于狗急跳墙,明知不敌,也要做最后一搏。” 张绣也收到了消息,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劫了李傕的大营,只是不知道是谁劫的,正好奇得很。此刻听杨修说起,自然要问一问。 “公子可知是谁劫了李傕的大营?”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杨修笑得更加开心。“我可听说,劫李傕大营的人全是骑兵,打的也是将军的战旗。” 第129章 人无信不立 “我……”张绣勃然大怒,骂人的话涌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骂杨修解决不了问题,反倒有可能断了自己的后路。 李傕多疑,而且知道张济与郭汜交好,对他们一向没什么好感,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如果李傕能战胜朝廷和郭汜,就算李傕知道这是朝廷的人马假扮的,也会闭着眼睛闭糊涂,将这个罪名栽在他的头上,然后痛下杀手。 当初杀樊稠,又何尝有什么理由。 张绣再次转头看了一眼战场,试探着说道:“我只有千骑,可以野战,却不能冲营。攻击李应绝非上策,还是去驰援车骑将军为佳。” “将军自便。”杨修无所谓的摆摆手。 杨修越是不在意,张绣越是不敢大意。 “公子欲往何处去?” “回营。”杨修摇晃着马鞭。“我虽书生,不能如将军一般上阵杀敌,能亲眼看着天子大破李傕,斩其首级,也是好的。届时吟诗作赋,少不得领些赏赐。” 张绣想骂人,同时又蠢蠢欲动。 若能立功,在天子面前受赏,总好过敬陪末座,看着这些书生吟诗作赋好。 “既然公子无事,我倒有一事相托。” “说来听听。” “我率部驰援车骑将军,请公子去一趟骠骑将军的大营,为我转达消息,请骠骑将军出击,共破李傕,如何?” 张绣盯着杨修,眼神凶狠。 他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却很明白。如果杨修拒绝,他不介意直接动武,劫持杨修,将来和朝廷讨价还价。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修是太尉杨彪的独子,天子总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 杨修正中下怀,却故意想了想,有点勉强的答应了。 张绣大喜,随即派一名亲卫什长,带着十名骑士,护送杨修去见张济。 杨修向东而去,张绣则召集骑兵,沿着官道,向西北急驰而去。 —— 张济与段煨隔涧而立,亲卫们都在数十步以外,警惕地注视着对方。 “段兄,五日之期已过。”张济朗声说道。 段煨哈哈一笑,伸手遥指西方。“张兄,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何尝再等半日。你听听这战鼓声,半日之内,必分胜负。” 张济含笑点头,嘴里却有些发苦。 五日之期早就过了,他如果想进攻,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天子正与李傕恶战,战鼓声从清晨响到正午,又从正午响到现在,可见双方都豁出了命,做最后一搏,而不是小规模的接触。 胜负在即,他就算现在想发起进攻,也无法在半日以内击破段煨的阻击,赶到战场。 也就是说,他彻底沦为看客,失去了对战场的影响力。 不管谁是最后的胜利者,都会追究他的责任。 “段兄以为谁会取胜?” “自然是天子。”段煨负手而立,泰然自若地欣赏着潺潺流水。“天子虽然年少,却聪明过人,诚为中兴之英主。若非如此,贾文和岂能称臣?” 听到贾诩的名字,张济心里又是一紧。 相比于段煨的取舍,贾诩向天子称臣更能说明问题。 那可是一个聪明绝顶的智者,西凉不世出的谋士。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李傕与朝廷之间保持平衡,不偏不倚。突然之间向天子称臣,与李傕为敌,必有原因。 段煨与贾诩亲近,自然清楚其中一切,所以才能如此从容。 看着段煨胜劵在握的得意,张济心里很不爽,很想呛段煨两句。 “段兄,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纵使天子英明,贾文和有智,仅凭朝廷那数千人马,如何能是李傕之敌?上次在新丰,郭汜输在疏忽,并非朝廷实力使然。” 段煨哈哈大笑。 “张兄,你征战多年,诚为宿将,如今这形势瞒不过你的眼睛,你又何必自欺欺人?郭汜输在疏忽,飞熊军输在李式无能,那李维被阵斩,李应猛攻数日,却无寸进,又是为何?” 张济尴尬地笑笑。“李氏兄弟这两年也是过得太舒服,耽于酒色,身体都被淘空了。” 段煨没有反驳,顺着张济的话说道:“是啊,李式尤其如此,偏偏李傕还一心想让他承继人马。” 张济一声长叹,久久无语。 有骑士从远处奔来,在数十步停住,段煨的亲卫上前询问,过了一会儿,赶到段煨面前,低语了几句。 张济隔着涧,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能睁大眼睛打量。 隔得百余步,他仿佛看到一群骑士,其中有几个面孔很熟悉。仔细一看,他才发现那些人都是张绣的亲卫。他们围着一个穿着郎官服侍的年轻人,正往这边看。 张济心中疑惑,更加迫切的想知道真相。 段煨摆了摆手,杨修走了过来,与段煨见礼。 “侍郎,天子安好?”段煨低声问道。 杨修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天子安好,卫尉正与李傕激战,我奉诏前往后将军大营,命后将军出击。” “后将军可曾应允?” 杨修摇了摇头。“后将军心存犹豫。” 在路上,他做了充分考虑,此时缓缓说来,沉重而不慌乱,失望而不愤怒。 他本来也想骗段煨,告诉他杨定已经出兵了,诱段煨出击,后来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西凉诸将本就对朝廷不太信任,段煨又素来多疑,万一被他看出破绽,反而不美。 与其如此,不如坦诚相待。 段煨打量了杨修两眼,也有些意外。 天子对杨定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为了给杨定送粮,不惜让士孙瑞主动出击。杨定也对天子感激莫名,怎么会拒绝出击? “莫不是……因为我?”段煨试探道。 杨修摇摇头。“可能是胜负未定,他兵力又不足,不敢贸然出击吧。”杨修顿了顿,又道:“李傕虽率主力出击,却在中军留下了近万人,应该是防着后将军袭营。毕竟营中辎重不多,若是再被后将军劫了,他就算想撤退也难。” 段煨觉得有理,他看看张绣的亲卫。“你碰到张绣了?” 杨修瞥了一眼对面翘首而望的张济,微微一笑,把自己遇到张绣的事巨细无遗,说了一遍,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保留。 段煨听了,微微颌首。“侍郎不愧是杨公之子,有勇有谋。如今奈何?” 杨修吐了一口气。“将军以为,卫尉能战胜李傕吗?” 第130章 凶多吉少 段煨愣了一下,重新打量杨修。 “侍郎,你这是……” 杨修拱手再拜。“小子无知,初入仕途,略知战阵之苦,却不通兵法,有心无力。奉诏出使,一事无成,心急如焚。将军久经沙场,是以冒昧敢问,卫尉能战胜李傕吗?” 看着神情焦虑,担心溢于言表的杨修,段煨忽然心潮涌动。 如果杨修不信任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当成了最后的希望。 杨修之前与他只见过一面,这是第二面,能够如此信任他,自然是受人影响。 能够影响他的人一是他的父亲,太尉杨彪,一是天子刘协。 不管是哪一个,他们的信任都弥足珍贵。 段煨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战声,听着隐约可闻的战鼓声,抚着胡须,笑了笑。“有侍郎父子、卫尉这样的大臣,天子必胜。侍郎,你是想去张济的大营么?” “是的,我想劝骠骑将军出战,将军以为可否?” “可以,我派人送你过去。”段煨轻声说道:“若张济推辞,你也不用着急,能拖半天时间即可。” “将军,你的意思是……” “侍郎稳住张济,我率部驰援陛下,半日之内,必分胜负。” 杨修大喜,躬身而拜。“有将军出战,朝廷无忧矣。” “你到张济营中后,先见皇甫郦。西凉人最懂西凉人,如何应对张济,皇甫郦更清楚。” 杨修连连点头,言听计从。 段煨随即安排人送杨修过涧,又召来部将,分配任务。 他留下从子段永,命他率领两千人留守阵地。若张济发起进攻,哪怕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坚守阵地,直到西北战场分出胜负。 段永躬身领命。 段煨转身看向诸将,沉声道:“诸君,我等都是与天子喝过血酒,发过血誓的,如今天子与李傕血战,我等不能坐视。我决定与天子共进退,全军驰援。生死荣辱,在此一战。若有惜身者,我亦能理解,只望诸君能够成全,不要挡我求仁之路。” 他缓缓拔出长刀。“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诸将互相看了看,齐声道:“愿随将军出战。” “甚好。”段煨满意地点点头。“亲卫骑先行,各营依次出发。” —— 杨修过了涧,来到张济面前,拱手施礼。 “侍郎杨修,见过骠骑将军。” 张济打量着杨修,暗自赞了一声。杨修虽然满身尘土,却不卑不亢,不愧是世家子弟。 “侍郎来见我,有何事?” “不瞒骠骑将军,我来此地,本是意外。若非令从子张绣委托,我现在应该在天子身边观战,准备为立功将士吟诗作赋,以助雅兴。” 张济扬扬眉。“你刚才和段忠明(段煨)说了些什么?” 杨修沉吟片刻。“将军有问,本不该推脱,只是公务在身,能否容我先公后私?” “你不是意外到此么,有何公事可言?” “我要见谒者皇甫郦。”杨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奉诏出使弘农,至今未能回复使命。我不来便罢,既然来了,自然要问一问情况。将来天子问起,也好回复。” 张济的神情有点尴尬。 皇甫郦是来劝他为天子效力的,在他决定与郭汜联手后,便将皇甫郦软禁起来,不让他与外界接触。杨修此问,等于指责他有不臣之心,谋杀天子使者。 若是之前,他才不管杨修是谁的儿子,轻则喝斥几句,重则拖下去打一顿。 可是此时此刻,前途未卜,他还真不敢放肆。 张济摆摆手,命人将杨修带到一旁,等皇甫郦见面,自己则将张绣的亲卫叫了过来,询问情况。 得知杨修的确是和张绣路遇,并非专程来此,张济多少有点意外。 他原本以为,战况那么紧张,天子一定会派人来传诏,要求他们增援的。 现在看来,天子或许真的并不紧张,迎战李傕绰绰有余。 这可真是不容易。 若说没有上苍护佑,谁信? 张济心中再添三分犹豫。 这时,涧对面的段煨有了动静,涧对面的阵地没什么变化,但更远处却有淡淡的烟尘,这是有大队人马行动的标志。 段煨这是要赶去抢功么? 更可恶的是,他自己去抢功,却派人拦住我的路,不给我抢功的机会。 “这段忠明,他是防贼吗?”张济恼怒的指着对面,问杨修道。 杨修充耳不闻。 张济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 即使段煨的主力离开了,留下的兵力依然足以挡住他半天。等他强攻得手,那边的战斗也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皇甫郦匆匆赶到。 他看了一眼形势,将杨修拉到一旁,互道姓名,拱手见礼。 “侍郎,形势如何?” “不太好。”杨修轻声说道。他刚才请教段煨,段煨随即决定率部增援,可见在段煨看来,天子的形势危如累卵,拖延不得。“皇甫兄,你觉得李傕其人用兵如何,卫尉有多少胜率?” 皇甫郦很不解。“李傕征战多年,其机变岂是卫尉可比?怎么,如今是卫尉统兵迎战?” 杨修的心猛地一缩。“朝廷能战之将,只有卫尉。且卫尉之前就曾击败过飞熊军。” 皇甫郦的眉头皱了起来。“竟有这事?” 杨修不敢怠慢,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全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郭汜主动出击,李傕迎战,士孙瑞率步兵营与卫尉营声援。 话音未落,皇甫郦便苦笑着摇头。“侍郎,李傕的目标恐怕不是郭汜,而是卫尉和南北军。若是据阵而守,倚地势之利,卫尉或可一战,平地野战,飞熊军将是他无法承受的威胁。” 他摇了摇头。“这一战,凶多吉少。” 杨修转过头,看向山涧对面,心里咯噔一下。 一道又细又直的烟尘冲天而起。 那是骑兵急驰时留下的痕迹。 很显然,段煨的看法与皇甫郦一致,是以率先派骑兵赶往战场增援。 希望他还能赶得及,希望士孙瑞能坚持住。 “步卒密集结阵,挟以强弩,不能破骑吗?”杨修带着一丝希冀。“我听说,初平二年,在界桥,袁绍曾以麹义部八百步卒,大破公孙瓒的白马义从。” “那是麹义。”皇甫郦苦笑。“即使在名将如云的凉州,麹义也是不多见的将才。他的部曲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卒,令行禁止,所向无前,岂是南北军可比。且袁绍有闻名天下的河北强弩兵,卫尉有么?就凭射声营那几具弩,能挡得住飞熊军?” 杨修的心沉到了谷底。 第131章 甲骑重击(求首订!) “我……操!”刘协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头皮一阵发麻。 一旁的丁冲等人和他一样震惊,都没有注意到堂堂天子在说什么。 他们的目光都盯着数百步外的战场。 斜阳之下,西凉军步卒向两翼让开,露出一群怪物一般的骑兵。 这些骑兵不仅马背上的骑士身披铁甲,战马也披了甲,尤其是面积最大的胸口,被甲叶保护得严严实实。 刘协知道这是什么。 这应该就是后世被称为最强重骑兵的具装甲骑。 虽然眼前的这些甲骑还没有全身披甲那么夸张,只有马颈、马胸处有保护,可是面对没有强弩、巨矛的步卒,他们的攻击力依然具有碾压性的优势。 士孙瑞和魏杰率领的步卒不仅没有强弩、巨矛,连巨盾都没几面。 面对甲骑,他们就是一击即碎的纸灯笼。 恍惚间,刘协仿佛看到了李傕轻蔑的目光,残忍的冷笑。 为了这一刻,李傕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是一直秘而不宣,将威力最大的杀器留到了最后,留给了士孙瑞、魏杰和南北军。 “击鼓!命卫尉撤回山坡。”刘协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声说道。 丁冲也回过神来,推开身前的虎贲侍郎,向沮俊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陛下有诏,命卫尉回阵——” 沮俊如梦初醒,举起手,刚要下令,却又犹豫了,不安地抿着嘴巴。 丁冲冲到他的面前,大声说道:“你还等什么,再不撤回来,卫尉必败无疑。” “可是……”沮俊神情不安的四处张望,如豆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卫尉出战之前曾说,他不求援,不得……” “如今是天子指挥。”丁冲大怒,咆哮起来,喷了沮俊一脸口水。“卫尉已将兵权移交天子,你敢抗诏?” 沮俊脸色难看,却依然不为所动。 “若卫尉阵亡,全军溃败,你担起得这个责任?” 沮俊的脸色更白,额头的汗珠更密,嘴唇被咬出了血。 这时,坡下的步卒大阵传来鼓声,士孙瑞请求接应,他要撤回山坡。 沮俊如释重负,立刻下令射声营准备齐射,同时让邓泉率领虎贲、羽林助阵。 战鼓声起,射声营和虎贲、羽林都行动起来,鼓声交鸣,吼叫连连,恐惧和慌乱肉眼可见,甚至有羽林骑从马背上摔下来,战马嘶鸣着,冲出了阵地。 丁冲气得脸色铁青,返回刘协面前。“陛下,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刘协虽然没听清丁冲和沮俊说什么,但他能估计得到。 士孙瑞说将指挥权交给了他,其实只是一句场面话,真正的指挥权在沮俊手里。 沮俊是按照他们之前商定的战术安排行事,他这个皇帝只是一个摆设,根本没人听他的。 但他现在顾不上考虑这些,如何将士孙瑞等人接应回阵才是重点。如果两个步卒圆阵被甲骑击破,等待这些人的下场就是全军覆没。 面对近数倍于己的西凉军,没几个人能杀出重围。 刘协迅速评估了一下形势,决定主动出击。 如果让甲骑跑起来,没人能挡得住。 先发制人,才能打乱他们的节奏,为士孙瑞争取时间。 刘协翻身上马,大声招呼道:“所有人,跟我来。” 郭武等人不假思索,纷纷上马列阵。郭武本人则手持长矛,抢到了刘协前面。 “找到李傕的位置,待会儿盯住他,往死里打。”刘协大声说道。 “唯!”郭武应喏,同时将刘协的命令传下去。 刘协踢马,来到沮俊身边。“集中重弩,射击李傕。” “唯!”沮俊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刚准备下令,突然醒悟,伸手拽住了马缰。“陛下意欲何往?” “朕去攻击李傕,为卫尉争取突围的时间。” “万万不可!”沮俊急红了眼,双手抱着刘协的腿,拼命往下拽。 刘协措手不及,被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摔倒在地,吃了一嘴的土。 “陛下,卫尉有令,陛下不得出阵。”沮俊不容分说。 “呸!呸!”刘协爬了起来,接连吐了几口唾沫,气急败坏。“卫尉若全军覆没,朕又岂能独安?” 沮俊根本不理他,一手紧紧挟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开,一手举起,下令强弩手集中射击,阻击甲骑,为士孙瑞减轻压力。 山坡下,悠长的号角声响起,甲骑开始突击。 甲骑的数量并不多,只有一百多骑。大致有十骑为一组,前后分成十余组,相隔五六十步。 速度也不快,但摇晃的甲叶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令人心悸。 山坡上下,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 “刀盾手,全力顶住。长矛手,密集布阵——” 士孙瑞目眦尽裂,厉声大呼。 他算了很多,甚至连如何应对飞熊军的冲击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想到李傕会有甲骑。 甲骑不是新鲜物,十多年前,他随盖勋出征凉州的时候,就见过甲骑。 但那时候的甲骑数量极少,即使是骑兵多著称的鲜卑人,千骑之中也不过十余甲骑,大部分时候都是大将的亲卫骑,必要的时候上阵突袭。 李傕不仅有甲骑,而且有近百甲骑,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看着人马俱甲的甲骑不断接近,士孙瑞的心情无比复杂,浑身冰凉。 双方还没有接触,他已经知道结果。 他不惧杀身成仁,但他身边的这些将士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面对甲骑带来的压力,他们乱成一团,根本无法完成他要求的密集布阵。 如果不是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西凉兵,或许他们早就溃败。 沉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每一声都像是踩在心脏上,让恐惧加倍。 “轰!”一匹战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骑兵持矛拨开两柄长矛,连人带马,撞在盾阵上。 盾牌散开,盾后的步卒被撞得口吐鲜血,往后飞起,又撞倒了执矛的同伴。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波浪,连续向前推进,圆阵陷了进去,堪堪欲碎。 没等阵中的将士回过神来,又有几匹甲骑冲了过来,连续冲击着圆阵,将混乱放大。 “顶住!顶住!”士孙瑞声嘶力竭。 第132章 勇者胜(第二更) 甲骑如重锤,仅仅两次进攻,就将士孙瑞的步兵圆阵冲得分崩离析。 飞熊军纵马践踏,肆意杀戮。 阵地被破,将士们的心理也被击溃,没人组织反击,也没有勇气反击,全都想着逃命,被甲骑四处驱赶,像一群炸了窝的鸡。 只有士孙瑞的亲卫拼命反击,围成一个小圆阵,将士孙瑞护在中间。 看着转眼间被逆转的战局,士孙瑞又惊又怒,连声下令击鼓,命令部下重新结阵。 但没几个人响应。 兵败如山倒。 甲骑看到了士孙瑞,也想进行冲击,却被混乱的步卒挡住,无法加速,只能绕着小圆阵奔驰,抓住机会冲出去,再次组织冲击。 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也不敢在阵中停留太久,一旦失去速度,被步卒拽下马,必死无疑。 胜利来得太顺利,一些甲骑呼喝着,再次结阵,向魏杰的圆阵冲去。 魏杰被士孙瑞的阵地挡住了视线,看不到甲骑,只听到前面大乱,士孙瑞的阵地瞬间崩溃,正在惊骇,见人马俱甲的甲骑冲了出来,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头皮发麻。 “结阵,结阵!”魏杰连声呼喊。 徐晃也看到了甲骑,一道凉气从后背直冲后脑。情急之下,他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 “矛来!” 几个步卒不假思索,递过了长矛。 徐晃纵身出阵,用力甩出了手中的战斧,然后抽出一杆长矛,奋力掷出。 战斧呼啸而去,敲在一匹战马的马腿上,马腿应声而断。 战马悲嘶着扑倒在地,翻滚着,奋力挣扎。 马背上的骑士摔落下马,脸朝下,滑向徐晃。 长矛带着风声飞出二十余步,扎入另一匹战马的胸口。 战马轰然倒地,马背上的骑士飞了起来,却不慌乱,乱吼着,持矛猛刺。 徐晃再取一矛,双手紧握,拨开骑士的长矛,扎向骑士胸口,同时矮身,将矛尾扎在地上。 骑士无处可躲,被长矛洞穿,又顺着矛杆滑落,直至趴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激起黄土一片。 徐晃没有再看他,从他手中抢过长矛,冲了出去,再次长矛斜插在地上,翻身一滚,避开冲来的甲骑。骑兵看着直指战马胸口的矛头,大惊失色,顾不得徐晃,猛拽马缰避让。 徐晃顺势捡起地上的战斧,又抽出腰间的长刀,矮身杀入,对着马腿连砍带劈。 甲骑挺矛急刺,徐晃侧身避让,长矛擦着他的背滑过。 徐晃就地一滚,刀斧齐下,又砍倒一条马腿。 战马轰然倒地。 倒地的战马挡住了其他甲骑,为了自己的安全,骑士们不得不减速,同时拨转马头,避开倒在地上,四肢乱蹬的战马,免得被绊倒。 徐晃张开双臂,左手血淋淋的战斧,右手血淋淋的战刀,厉声长啸。 “河东徐晃在此,谁来一战!” 见徐晃骁勇,甲骑一时惊骇,纷纷避让。 见徐晃逼得甲骑减速,惊慌失措的步兵营松了一口气,士气复振。 几个步卒冲出阵地,将倒在地上的几名骑士拖入阵中。 这些骑士身披重甲,行动不便,又刚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全无还手之力。 步卒摁住他们,将环首刀从他们的脖子里插进去,狠狠搅动,看着鲜血从甲叶中涌出来,这才动手扒他们的战甲,并强行套在魏杰的身上。 两名步卒冲到徐晃身边,打算将徐晃架回来。 正对着徐晃的甲骑不知道,在徐晃背后的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徐晃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背甲被挑开,一道伤口由肩到肋,鲜血淋漓。 “放开我!”徐晃避开了他们伸出去的手,低声说道。“不能让他们看到。” 步卒会意,松开了徐晃,抢到徐晃面前,护着徐晃,一步步退回阵地。 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魏杰重整阵型,命令所有的长矛手将长矛的顶端扎在地上,用脚踩住,然后将矛柄压在刀盾手的肩上,矛刺斜指前方,高度正好指向战马的胸口。 这是对付骑兵的唯一办法,也是对步卒的巨大考验。 长矛刺穿战马的同时,步卒也不可避免地会被战马撞中,被骑士手中的长矛刺杀。 以命换命。 如果不是步兵营的将士大多是魏杰多年的部下,如果不是有大破飞熊军的战绩在前,如果不是徐晃奋力一击,以一人之力截住了甲骑的第一次突击,振奋了士气,根本没人敢这么做,也做不到。 魏杰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变阵,同时击鼓,通知士孙瑞向北移动,在自己的身后列阵。 听到战鼓声,士孙瑞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转身一看,见魏杰阵地坚固,阵前却倒了四五匹战马,又惊又喜。 “变阵,变阵!”士孙瑞连声大吼。“在步兵营身后列阵。” 惊慌失措的将士也听到了战鼓声,再听到士孙瑞的吼叫声,纷纷向北逃窜。 士孙瑞率领亲卫营断后。 “士孙瑞在此!”士孙瑞举起手中长刀,连声大喝,吸引甲骑的注意力。 李傕远远地看见,不禁冷笑。“成全他!” 号角声响起,十名甲骑排形两列,再一次发起冲锋。 山坡上,沮俊如梦初醒,冲到强弩手面前,连声大喝:“射马!射马!” 几十名强弩手闻声调整目标,对准目标更大的战马,扣动了弩机。 在这样的距离,只有强弩能对披甲的战马产生有效的杀伤。 甲骑的防护主要在正面,大部分身体并没有披甲,面对侧面的强弩集射,并没有太多的防护力。 几十枝劲弩疾射而出,冲在最前面的两匹战马被射中,栽倒在地。 后面的甲骑不得不放弃加速,调整方向。 但强弩上弦上箭的速度太慢,没等他们准备好第二轮射击,甲骑再次加速,向士孙瑞冲了过去。 “卫尉快走!”部曲将怒吼着,举起手弩,扣动弩机,然后将手弩砸向冲来的甲骑,手持长矛,冲了出去。在他的长矛刺入一匹战马的胸口时,他也被战马撞得飞起。 两名亲卫挟起士孙瑞,向魏杰的阵地狂奔。 剩下的亲卫排成密集阵形,各持长矛、战刀,舍命相拼。 甲骑冲突,长矛飞舞,战马嘶鸣,勇士长啸。 阵地瞬间被破,但甲骑却被士孙瑞的亲卫们缠住,未能及时脱身。 又一什甲骑开始加速,绕过混乱的战场,追向士孙瑞。 第133章 所托非人(第三更) 沮俊连声大呼:“射马!射马!” 只有三名强弩手执行了命令,其他人还没上好弦。 眼看着甲骑就在从射声营的面前经过,追上士孙瑞,沮俊眼泪都急出来了。 一个身影冲了出去,一直冲到山坡上,用力掷出了手中的长矛。 长矛呼啸而去,飞跃七十余步,扎入正在冲锋的甲骑中。 虽然长矛没能射中甲骑,却打断了甲骑的冲锋节奏,有两匹战马被绊倒。 刘协看得清楚,张大了嘴巴。 即使是在山坡上,有高度优势,能将长矛掷这么远,也是猛人。 原来是宋果。 宋果虽然官居虎贲中郎将,统领所有虎贲郎,名义上也包括虎贲侍郎,但他和刘协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刘协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此刻见宋果使出这等绝技,刘协大为惊叹。 这水平,就算到奥运会也可以拿名次了。 宋果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入了天子的眼,他再次助跑,奋力掷出一柄长矛。 这一次,他直接命中了一名甲骑,将甲骑击倒在地。 甲骑的冲锋被打断,不得不拨转马头,远离山坡。 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射声营也完成了上弦上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 士孙瑞退入魏杰阵中,气喘吁吁。 “伯俊,多亏你,要不然……” 魏杰递过一副重甲。“不是我,是公明。若非公明骁勇,振奋了士气,我未必如你。” 士孙瑞转头一看,徐晃正趴在地上,背上一道骇人的伤口,皮肉外翻,甚至看到了白森森的骨头,医匠正将一包药粉往伤口上撒。 血涌得太快,药粉倒上去就被冲开了。 医匠急得满头大汗。 “将药倒在布上。”士孙瑞喊了一声。 医匠愣了一下,如梦初醒,连忙取过一大块布,将药粉倒上了上去,然后将布紧紧的绑在徐晃的背上。血很快就浸湿了布,但伤口却被封住了。 “厚重少言,却有大智大勇,难怪天子器重他。”士孙瑞握着魏杰的手,用力晃了晃。 “天子慧眼识人,我等不及。” 士孙瑞看了魏杰一眼,匆匆穿好战甲,赶到魏杰的阵北,重新树起将旗,集结部下列阵。 趁此机会,魏杰也指挥部下向山坡移动,进入射声营的射程。 面对甲骑,射声营的强弩能提供一定的保护。 —— 李傕暴跳如雷。 甲骑是他精心准备的奇兵,没想到未竟全功,竟让士孙瑞逃脱了。 魏杰的阵地就像一根刺,扎在他肉里,每拨一下都痛不可当。更像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原本就残余不多的颜面尽失。 更致命的是信心。 如果连甲骑都无法奏效,还有什么办法能击破南北军,抓住小皇帝? 似乎只有集结尽可能多的兵力,不惜代价的强攻。 这么做,等于将自己逼上绝路。 一旦进攻受阻,或者损失太大,杨定等人再扑上来,他将尸骨无存。 在询问了身边的军吏,确认杨定并无动静后,李傕咬咬牙。 “命甲骑变阵,命李暹进攻,切断士孙瑞退路!” 士孙瑞的阵地溃败之后,甲骑要从南向北攻击魏杰的阵地,就不得不经过射声营阵前近百步的空间,也就不得不面临射声营的侧面射击,伤亡倍增。 对数量有限的甲骑来说,每一名骑士或者每一匹战马的损失,都是不可忽略的。 李傕命令甲骑调整阵地,由西向东进攻行攻,不仅可以以正面面对射声营,而且拉开了距离,可以将损失降低到极限。 为了避免在甲骑变阵的间隙,魏杰、士孙瑞退回山坡,他命令李暹发起攻击,强行楔入魏杰、士孙瑞与射声营之间,近距离逼迫射声营的阵地,消耗他们的箭矢,让他们无暇顾及魏杰、士孙瑞。 李傕的调整非常有效,面对冲到面前的西凉军,射声营压力大增,再无余力接应。 而魏杰、士孙瑞也被缠住,无法突破西凉军的阻击。 形势再一次严峻起来。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甲骑变阵,明白了李傕的用意,暗自叫苦。 他看向远处,希望能看到援军到来的迹象。 方圆数里的战场上烟尘弥漫,到处都是人,就算远处有援军,他也看不清楚。 而他也清楚,杨修去了这么久,杨定还没出动,十有八九是不会来了。 终究还是错付了。 关键时候,杨定还是向本能低头,做了缩头乌龟。 北部的战场也渐渐沉寂,郭汜的出击基本宣告失败,只能紧守大营,等待最后的命运。 或许,他本来就抱着这样的打算,主动出击也只是做个样子。 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心思,没一个靠得住的。 没有一支召之即来,来则能战,战则能胜的军队,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复兴。 史阿递过水,刘协漱了口,又喝了两口,命人叫过宋果。 “你那一手绝技怎么学来的?” 宋果躬身施礼。“臣少时顽劣,好为游侠,曾游历凉州,从羌人处学来此技。多年不用,生疏了。” “现在还能掷得到吗?” 宋果摇摇头,神情无奈。李傕变阵之后,甲骑转到了士孙瑞、魏杰的西侧,与他相距至少两百步,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马上能掷吗?” 宋果摇摇头。“据臣所知,此术本是步卒武技,能于马上施展者,万中无一。”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他印象中,这种投矛应该是马上、步下皆能用,只是马上的难度更大罢了。 “你曾为李傕军吏,依你之见,李傕这是要拼命么?” 宋果看了一眼远处。“臣以为,他是困兽犹斗,而且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为何?” “西凉诸将之中,李傕最为狡诈,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比如这甲骑,可能就是他谋划已久的奇兵。但狡诈之人往往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一旦准备的手段未能见效,就会主动退却,以求生为先。” 宋果伸手一指远处的甲骑。“李傕虽然击溃了卫尉的阵地,却未能击溃步兵营,反倒损失了十余骑,只怕心中已生怯意,不敢再攻,又不甘就此罢手,只能转变方向,避我锋锐。” “所以……他是最后一搏?” “很有可能。”宋果说道:“若非如此,他理当同时进攻射声营才对。” 刘协打量着宋果片刻。“卫尉定计时,向你请教过吧?” 宋果露出一丝自矜的笑意。“请教不敢当,臣只是为卫尉解说李傕的用兵习惯,以咨参考罢了。” 第134章 天子出阵(第四更) 刘协心中涌起一股冲动。 将来如果去了并州,一定要先掘了郭林宗的坟。 以私议代公论,影响官员选拔,就选出这样的人? 只不过比起远在并州的郭林宗墓,更迫切的是眼前的问题,这可关系到他的生死存亡。 “卫尉能安然回阵吗?”刘协挑挑下巴,示意宋果看山坡下的战场。 宋果脸上的神色微变,握紧了拳头,躬身施礼。“臣请率虎贲出击,接应卫尉。” “这是你们之前商量好的预案?” 宋果低着头,沉默不语。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宋果赶紧去。 沮俊身为冀州人,都愿意与士孙瑞共进退。宋果作为士孙瑞、魏杰的乡党,没有道理不全力以赴。 想抓住机会崛起的不仅是三公九卿,还有关中人。 宋果转身离去,刘协给郭武使了个眼色,让他做好出击的准备。 宋果率领的虎贲郎如今也就剩下了一个威猛的名字,战斗力就是渣。他们主动出击,不仅迎不回士孙瑞、魏杰,反倒有可能直接被西凉兵围歼。 士孙瑞、魏杰能坚持到现在,不仅因为他们有较多的军事经验,这段时间也用心练兵,更因为里面补充了大量的董承营中将士。 被激发出主观能动性的将士拥有的战斗意志和技能,才是坚持到现在的关键。 如果不是李傕拥有攻击力超强的甲骑,士孙瑞或许真能一战成功。 然而此时此刻,丰满的理想终究变成了骨感的现实,士孙瑞一败涂地,魏杰也坚持不了多久。 宋果同样是送人头。 最后的一线希望,只有他手中这百余精骑。 “陛下何往?”见刘协重新上马,沮俊连忙赶了过来,伸手去抓马缰。 刘协早有准备,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在沮俊的手上。 沮俊吃痛,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怒视刘协。 刘协也瞪起眼睛,喝道:“放肆,还想再扑朕一跤?” 沮俊语塞,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却还是拦在刘协面前,不肯退让。 “陛下何往?” “冲阵。” “万万不可。” “那就看着卫尉阵亡?” “国家有难,大臣死节,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沮俊大声说道:“陛下万金之躯,负天下之重,不可浪战。请陛下速速回转,准备撤退。” “撤退?往哪儿撤?” 沮俊咬咬牙,走到刘协的马鞍前。“请陛下转往塬后,卫尉准备了船,陛下可乘船往河东,与太尉会合,再图后计。” “有几条船?” “三条小船。” “一次能载几人?” “二三十人,请陛下与皇后、贵人登一船,公卿共用二船。” 刘协看了沮俊两眼。“这么说来,诸君早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沮俊沉声道:“此乃臣等应尽之义。” “多谢诸君,但朕不走。” “陛下……” 刘协抬起马鞭,沮俊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刘协却没有敲他,而是伸手一指身后塬上下的大营。 “朕若是抛下诸君,抛下所有的将士和他们的家人,独自逃生,大汉就真的亡了。”刘协转身指向山坡下的战场。“诸君都能为大汉前仆后继,朕身为天子,又岂能苟且偷生?” 沮俊心中感动,却还是耐心劝道:“陛下,重耳失国,流亡十九年,终成霸业。勾践失国,屈身为奴,卧薪尝胆……” “别跟朕说勾践那等小人。”刘协打断了沮俊。“狭路相逢勇者胜,朕更愿意效光武帝故事,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低下头,打量着沮俊。“你真希望朕是勾践那种能够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君主吗?” 沮俊无言以对。 “快去准备吧。射声营的箭也射得差不多了,命全体将士拔刀,与李傕决一死战。” 沮俊抬起头,打量了刘协一眼。 刘协的脸上沾满尘土,但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露出坚毅的神彩。 沮俊心中一动,莫名的多了几分信心。躬身施了一礼,转回射声营的阵地,接连下令。 射声营的将士向两侧移动,让出一条通道。 刘协拔出腰间长刀,向远处的宋果晃了晃。 宋果会意,带着虎贲郎们赶到阵前,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天子出阵——”沮俊举刀长啸。“发!发!发!” 战鼓雷鸣,射声营的将士举起弓弩,连续射击。 箭矢如雨,呼啸离弦,扑向山坡下的西凉兵。 西凉兵不敢大意,纷纷停下进攻的脚步,举起盾牌。 “笃!笃!笃!”箭矢射在盾牌上,不少西凉兵被射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有人在爆豆一般脆响中听到了马蹄声,偷偷一看,只见一队骑兵从山坡上奔腾而下,借着坡势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骑兵冲阵——”有西凉兵大声惊呼。 但没几人听见,也没几个人起身阻击,大部分人都缩在盾牌后面,躲避箭雨。 刘协在王越等人的簇拥下,借着箭雨的掩护,冲入阵中。 郭武一马当先,手中长矛连舞,接连刺倒两名迎上来的西凉骑兵,大喝一声,将一名屯长挑飞。 王越、史阿挥舞手中长刀,左右劈砍。 刘协举着长刀,却没机会接触敌人,被骑兵们裹挟着,向阵中冲去。 他的身高虽然没有优势,但是他的坐骑是真正的西凉大马,比普通战马高出一尺,足以让他能看到周围的形势。 他死死地盯着李傕的战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干掉李傕,才有机会转败为胜。 “李傕!李傕!”刘协大声提醒郭武,不要图一时痛快,忘了真正的目标。 他的骑术还不足以统领骑兵,只能作为一个象征,跟着跑,领头羊的任务就交给了郭武。 郭武举起长矛,放声大呼:“天子有诏,杀李傕!”拨转马头,向李傕的方向奔去。 “天子有诏,杀李傕——”骑士们齐声大呼,猛踢战马,紧紧跟随。 听到“天子”二字,西凉兵惊骇莫名,纷纷驻足观看。 他们虽然没看到天子本人,却看出这些骑士的衣甲与众不同,这是天子禁军虎贲郎无疑。 趁着西凉兵失神的机会,刘协等人穿过了李桓的阵地,绕了一个弧,向李傕的战旗扑去。 与此同时,宋果率领虎贲郎冲下了山坡,杀入西凉军阵中,向魏杰、士孙瑞靠近。 第135章 唯快不破(第五更) 配合着战鼓声,数千人齐声大呼,响彻战场。 塬上观战的妇女、家眷居高临下,看得最清楚,看着天子率百余骑冲下山坡,杀入西凉军阵中,势如破竹,迅速向李傕的战旗接近,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也在其中,她们紧紧的握着对方的手,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唐姬和蔡琰站在一边,两人也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紧的盯着天子的方向,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昭……昭姬,若是……天子胜了,史书如何写?”唐姬颤声说道。 蔡琰咽了口唾沫。“当与光武皇帝的昆阳之战比肩。” 唐姬连连点头,因为用力过猛,额头的汗珠都被甩了出去。 “阿母,天子出击了,天子出击了。”脸上还裹着布,只有一只眼睛能看的丁仪蹦了起来,伸手指向天子的方向。“阿翁也在其中吗?” 丁冲的妻子紧紧地拽着丁仪。“在的,在的,你阿翁就在天子身边,自然要随天子一起出击。” “哦,我阿翁随天子出战了,我阿翁随天子出战了。”丁仪兴奋地大叫起来。 其他的孩子互相看看。有的不屑一顾,表示自家也有亲人正在大阵之中,与西凉人血战。有的则显得很失落,他们的父兄是文官,就在塬上。 听到孩子们争强好胜的斗嘴,唐姬和蔡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 如果天子这一战能取胜,他将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英雄。 —— 贾诩与董承并肩站在将台上,看着被烟尘笼罩的战场,相顾失色。 董宛趴在栏杆上,伸长脖子,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清楚一点。 “阿翁,阿翁,天子在哪儿啊,我看不见。” 董承也顾不上董宛,转头看向贾诩。“文和,天子出阵,是不是……” 贾诩摇摇头。“你别问我,我也没想到天子会亲自出战。”他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天子为人机敏,想来不是孤注一掷,而是发现了战机,这才主动出击。” “战机?”董承抚着胡须,品味着贾诩的话,想从中分辨出吉凶。 反正他是想不出眼前这形势有什么战机可言。 郭汜肯定是败了,西南方向的战场已经沉寂了很久,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喊杀声。士孙瑞、魏杰倒是打得不错,但李傕派出甲骑兵,胜负便已经判然,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宋果率虎贲出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将士孙瑞、魏杰接应回阵,反败为胜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天子只有百余骑,就算捕捉到了战机,又能如何? 他们能击破万余西凉军,杀死李傕? 贾诩没有为董承解惑的心情。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天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战机,只能说是一厢情愿的猜想。 “将军,天子出阵,正是反击的大好机会。你不想分一杯羹吗?” 董承愣了一下。“我?我只有三百部曲,能当何用?” 贾诩掏出一枚木简,递给董承。“毋须将军出击。只须将军派一骑,赶到郭汜营中,将这枚简交给留守之将,并且告诉他们,天子已经出击,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董承没有拒绝,派人送个信而已,没什么危险可言。 他叫来一个亲卫,带上木简,记住贾诩交待的话,跳上马,向郭汜的大营急驰而去。 —— 李傕转头,看向山坡,又惊又喜。 山坡上,天子的大纛还在,但大纛下的人却不见了。 射声营的阵地也在往下移,可能是箭射完了,只能短兵相接,接应被困的士孙瑞和魏杰。 这是好事。 在野战中一举击溃,总比仰攻阵地来得容易。 更让李傕狂喜的是天子出阵。 在他看来,这是他最希望出现的结果。 他不怕天子来,就怕天子不来。 只要能抓住天子,其实的都不重要。 李傕几乎没有犹豫,下令甲骑放弃士孙瑞、魏杰,转身迎战天子。 激动之下,他还没有忘记下令活捉天子。 他要的是听话的小皇帝,而不是被杀死的小皇帝。 弑君对他来说除了留下骂名,没有任何好处。 甲骑刚刚完成变阵,正准备起步,冲击魏杰的阵地,听到再次变阵的号角声,不得不再次调整位置,向李傕的位置赶来。 为了保证战马不脱力,他们走得不快。 在他们看来,李傕身边除了亲卫骑,还有两三百飞熊军,足以挡住任何来犯之敌。更何况,在李傕的东侧还有李桓率领的数千步骑,并非空旷之地。 他们的大意给了刘协机会。 刘协很清楚,一旦陷入西凉军的包围之中,他们这百余骑就算再精锐,也无法取胜,甚至无法全身而退。 机会只有一瞬,如白驹过隙。 在山坡上看了那么久,他有一种直觉,李傕可能受了伤,而且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行动能力大受影响。西凉军的指挥也有点脱节,就像刚刚进入老年的人,心理还很年轻,身体却有些跟不上节奏,总是差那么一口气。 这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太多的道理。 他希望这就是所谓的直觉。 出战之前,他还有些犹豫,担心自己赌错了,有去无回。 如今箭已离弦,他却出奇的放松,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以最快的速度,干掉李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两军交战同样如此。 百余骑以郭武为首,迅速突破了李桓的阵地。 李桓张着嘴巴,看着飞驰而过的骑兵,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天子的战旗,也看到了人群中若隐若现的少年。虽然看不清楚面目,却能感觉到那一往无前的锐气。 他见过天子。 他相信那就是天子。 但他又真切的感觉到,那不是他熟悉的天子,而是得到了上苍护佑的天子。 就像那道横贯夜空的赤气全部注入了他的体内。 若非如此,他岂敢以百余骑冲阵。 不知道为什么,李桓没有下令阻击,看着天子穿过自己的阵地,直奔李傕而去。 没等他想太多,射声营的将士在沮俊的指挥下冲下了山坡,杀入阵中,将李桓的部下一截为二。 第136章 仇人见面(第六更) 李傕刚刚转过方向,集结起亲卫骑和飞熊军,就看到一队骑兵从李桓的阵中冲出,冲着自己而来。 他大吃一惊。 是对方的攻击力太强,还是李桓有了异心,故意纵敌? 相比于前者,后者无疑更可怕。 李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桓的阵地。 虽然只是一瞬,等他再收回心神,骑兵已经冲到了跟前。 几名亲卫骑没等到命令,自发的策马加速,迎向来敌。 有人拉开了弓箭,有人举起了矛戟,有人拔出了战刀。 箭矢交驰,但几乎没有人落马。 双方都装备了铁甲,除非射中要害,否则影响不大。 数息后,双方接触,矛戟并举。 郭武、王越、史阿三人展现出了强大的攻击力,几乎没有人能够挡住他们的进攻,如入无人之境。 接连数人被挑落马下,李傕的亲卫骑有些慌了,原本就松散的队形又添了几分混乱。 刘协看到了李傕,看到了李傕身上被血染红的布,心中狂喜。 自己猜对了! 李傕不仅受了伤,而且受了很重的伤。 他信心大增,甚至有些爆棚。 “杀李傕!”他大喝一声。 因为兴奋过度,嗓子有点破音,但这不防碍郭武等人听诏,齐声大喝,向李傕杀去。 李傕大怒,长刀前指,踢马迎战。 听到李傕的喝令,亲卫骑士气复振,呼喝着迎了上来。 两百多飞熊军看到天子战旗,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野狼,纷纷猛踢战马,迎过来撕咬。 但他们的反应慢了一拍,速度不够,速度加到极致的郭武等人一鼓作气,冲破了十余名骑士的阻击,杀到了李傕的面前。 郭武挺矛猛刺,直取李傕。 李傕不认识郭武,但他认出了郭武身上的精甲,也猜到了郭武是谁,不敢怠慢,挥刀猛砍,同时伏身避让。 “当!”郭武的长矛被劈歪,长矛擦着李傕的后背刺空,挑下一截被血浸湿的布。 李傕痛得大叫。 郭武从他身边掠过,刘协便跟了过来,抡起战刀就劈。 李傕痛得浑身抽搐,一丝力气也抽不出来。见刘协的战刀劈来,只得松开双腿,就势落马。 好在他被绑在马鞍上,虽然失去了平衡,带着战马跑向一侧,终究没有落马,避免了被战马活活踩死的厄运。 但亲卫们刚刚成形的队列却被他打断,近半亲卫看着刘协从他们面前掠过,鞭长莫及。 刘协等人却抓住这个机会大砍大杀,透阵而去。 “转向!转向!”刘协一边扭身查看李傕的生死,一边连声大呼。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了之前由郭武主导战术,自己只是跟随的约定。 好在郭武心有灵犀,在刘协大叫的同时,率先拨转马头,带动整个队伍转向。 再往前冲就是李傕麾下的步卒,杀伤再多也没有意义,反倒会给李傕喘息之机。 此时此刻,只有死死咬住李傕,直到砍下他的首级,才有一线生机。 骑兵们转向,向李傕追去。 李傕强忍巨痛,好容易才坐稳马背,听得身后马蹄声响,知道刘协又追过来了,气得咬牙切齿。无奈之下,他也只能下令转向,与刘协对攻。 生死关头,谁先退,谁就死。 空间有限,双方都无法充分加速,只能凭蛮力冲撞,不断有人落马。 刘协在郭武等人的保护下,勉强保持着速度,一次次的杀出重围,又再次加速,冲向李傕。 双方搅在一起,鼓角争鸣,杀得难分难解。 李傕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陷入被动。看着刘协就在眼前,却无法擒获,恼羞成怒,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双目血红。 “抓住他!”他举刀直指刘协,嘶声大吼。“抓活的。” 刘协双目圆睁,回以怒吼。“砍死他,赏千金,封万户侯!” 郭武等人齐声怒吼,奋勇杀进。 丁冲穿的是儒服,动作不便,情急之下,割断腰带,脱下儒服,奋力甩向李傕,然后举起长刀,大喊着“奉诏讨贼”,向李傕冲了过去。 李傕视线被挡,等他砍落儒服,丁冲已经杀到他跟前,狂吼着,连砍三刀。 若是平时,李傕根本不会把丁冲放在眼里,一刀就能解决。 可是此时此刻,他浑身无力,几乎连刀都举不起来,竟被丁冲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求援,求援!”李傕气喘吁吁,连声大叫。“老子今天非抓住他不可。” “老子今天非砍死你不可。”刘协猛劈一刀,从李傕身边掠过,在李傕肩膀上留下一道伤口。 此时此刻,他什么章法也没法,只知道乱劈乱砍。 好在身边有王越这样的大剑士,没人能近他的身,否则有十个他也死了。 一方人数占优,一方高手多,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取得绝对优势。 —— 士孙瑞看着西侧的甲骑发起冲锋,心提到了嗓子眼。 被甲骑击溃的余悸犹在,再一次面对甲骑的冲击,他一点信心也没有。 刚刚聚集在一起的将士更是腿战如鼓,筋酥骨软,连手里的武器都拿不稳,更别说结阵了。 事实上,很多人手里已经没有了武器。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甲骑突然放弃了冲击,转向南侧。 他们都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士孙瑞突然惊醒,刚才似乎有人高喊“天子出阵”。他转头向山坡上望去,却见天子大纛下只有寥寥数人,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再定睛一看,射声营的阵地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大部分人已经冲下山坡,与西凉兵搅在一起。就连右翼的虎贲营阵地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没有战马的羽林骑。 士孙瑞心中一紧,回头看向战场南侧。 在李傕的战旗旁,他看到了天子的战旗。 无数人影中,有一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若隐若现。 天子真的出阵了。 李傕为了迎战天子,调走了甲骑。 一股热血涌上了头,士孙瑞举刀大呼。“天子出阵,杀——” 一旁的亲卫也不多想,下意识地跟着高呼。 惊慌失措的将士们也回过神来,士气复振,纷纷高呼着,互相鼓励着,重新结束,向东杀去,与来接应的虎贲营夹击西凉军。 与此同时,魏杰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指挥部下向东攻击,与射声营夹击西凉兵。 转眼之间,刚刚楔入阵地的李桓部被截为数段,惊慌失措。 魏杰与沮俊会合,大声询问情况。 沮俊一边指挥作战,一边简明扼要的回答了魏杰的问题。 步兵营的将士听说天子出阵,而且已经成功的缠住了李傕,士气大振。尤其是从董承营调过来的将士,觉得天子出征就是为了自己,热血沸腾,掀起了一波一波的进攻狂潮。 战场形势渐渐逆转。 第137章 兵败如山倒(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谢广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他已经拼杀了半日,双臂酸痛,连刀都举不起来了。 身边的亲卫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全都带伤,有如强弩之末。 掌旗兵已经战死,战旗也被胡封砍倒了,扔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污。 如果不是胡封最近损失比较大,不愿意和他拼命,加重损失,他恐怕早就被人砍死了。 郭汜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身边,两只空洞的眼眶看得人心慌。 郭汜终究还是死了,谢广却不清楚自己是当喜还是当忧。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作为与李傕平起平坐的乱臣,郭汜将功赎罪的机会并不多。 郭汜死了,对其他人来说,反而是好事。 从此不用再跟着郭汜了,可以名正言顺的改换门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很难受,甚至很绝望。 贾诩想用李傕、郭汜的首级做见面礼,就能换来朝廷对凉州人的好感吗? 从杨定迟迟没有出击来看,至少杨定是不怎么信的。 他不想再拼命了,就这么战死,跟着郭汜一起踏上黄泉路,也不错。 谢广万念俱灰,松开了手里的战刀,看着缓步走来的胡封,咧咧嘴,露出一丝惨笑。 最后还是死在西凉人手中,真是讽刺。 “你想说什么?”胡封走到谢广面前,拄着刀,喘息着问道。 打了半日,他的耳朵被鼓声震得快聋了。 “我笑你……不知数,打成这样,就算李傕能赢,他……他又能多活几天?” 胡封眨了眨眼睛,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地上的泥土在振动。他以为是自己厮杀得太久,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发现泥土振动得更厉害。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队骑兵冲了过来,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胡封飞了起来,又重重落地,吐出两口鲜血,不动了。 马蹄踢起烟尘,挡住了谢广的视线。谢广抬起手臂,挡住了口鼻,眯紧眼睛。 恍惚中,有人勒住坐骑,在他面前停住。 谢广眼开眼睛,看到一队西凉骑兵从眼前掠,一个高大的身影屹立在他面前,低着头,看着他。 “张绣?”谢广又惊又喜。 张绣跳下马,拔出环首刀,一刀砍下了胡封的首级,挂在马鞍上。 鲜血沿着马鞍滴下,染红了马腿。 张绣在战袍上擦去鲜血,笑嘻嘻地说道:“谢叔,你这是怎么了?咦,这是……车骑将军吗?他什么时候死的?” 看到郭汜的尸体,张绣吓了一跳,蹲下来看了又看。“眼睛呢?谁干的,这么狠?” “应该是李傕。”谢广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翻着白眼。“你怎么才来?骠骑将军呢?” 张绣顾左右而言他。 他听了杨修的建议,绕过李傕的中军大营,赶到战场,花了一些时间。 郭汜战死与他的迟到有没有关系,他不清楚,也不想承担这个责任。 他只关心战场形势,关心自己还有多少立功的机会,关心自己会不会站错队。 “你们出了多少人马?”张绣站了起来,四处看了一下,眉头微皱。 粗略一看,战场上的总兵力应该不到两万,郭汜的大营也相对完整,应该没有全力以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是自作自受了。 兵力本就没有优势,还想保留实力,不死才怪。 谢广不说话。 他也清楚,这次是郭汜大意了。本想主动出击,引发混战后就撤回大营,没想到别人没上当,他自己却栽进去了。 见谢广不搭腔,张绣得意地笑了两声,翻身上马,带着部下向战场杀去。 胡封被张绣击杀,他的部下随即崩溃,示警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 苦战半日,好容易围住谢广,却被张绣捡了便宜,对士气的打击很大。 很多人都以为昨天夜里劫营的就是张绣,而且后来去了郭汜的大营,对张绣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胡封已死,没人愿意再和张济的骑兵交战,一哄而散。 左翼的崩溃很快引起了中军的警觉,急促的号角声吹响,传遍整个战场。 —— 谢广正在遗憾被张绣捡了便宜,忽然听到身后有号角声响起。 他转身一看,只见大营中战旗摇动,有的大营已经打开了营门,有步骑从中涌出,扑向战场。 谢广大喜,气力复生,“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不知道。”幸存的几个亲卫也一脸茫然。 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谢广认识的将领高硕,他大声告诉谢广,贾诩派来了信使,说天子出击,最后的决战已经开始,让他们全军出击。 “天子出阵了?”谢广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子身份贵重,没有把握,绝不会轻易上阵。天子出阵,往往意味着胜劵在握。 “不知道,不过东南方向的确打得激烈。”高硕心急火燎的说道:“你还能不能骑马?不能骑马就在这儿等着,我先去杀一阵。万一晚了,屁都捞不着。” 谢广气得大骂。“老子拼命时,你在大营里看着,现在知道抢功了。” 高硕嘿嘿一笑。“有力气骂人,看来没什么问题。我先上,你赶紧跟上来。”说完,不等谢广说话,挥舞着战刀,策马飞奔。 “马来!”谢广唾了一口唾沫,牵过了一匹无鞍战马,翻身上马。 亲卫找到战旗,高高举起。 “将军,请下令。” 谢广骂道:“还要甚命令,全军压上,给我打!” 亲卫应了一声,摇动战旗,斜斜前指。 看到谢广的战旗,刚从大营里冲出来的将士心领神会,向最近的敌人杀去。 西凉兵苦战半日,已经力竭,忽然遇到养精蓄锐的生力军,顿时兵败如山倒。 示警的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 郭汜的部将高硕、夏育等人各率本部,杀入战场,追亡逐北。 正在围攻士孙瑞、魏杰的李暹发现形势不对,大军有被包抄的可能,不得不转身迎战。 趁此机会,士孙瑞等人合兵一处,向南杀进,反过来包围了李傕的中军。 天子的战旗遥遥在望。 李傕的部下惊慌失措,开始溃逃。 第138章 李傕授首(20200908094622608打赏加更) 听着连绵不断的号角声,李傕心急如焚,一边与刘协拼命,一边查看左翼的情况。 没等他弄明白左翼发生了什么事,南侧又响起了激烈的战鼓声。 李应示警,有一支骑兵正向李傕接近。 李傕彻底懵了。 为什么会有骑兵从李应的大营经过? 是段煨还是张济? 刘协也听到了号角声。 混战至此,双方的战马都失去了速度,只剩下少部分骑术精良的还能利用有限的空间策马冲杀。刘协的骑术有限,骑在马上也无法冲击,如果不是有王越、史阿等人护在身边,估计早就被人拖下马,砍死了。 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他能看得更远,更清楚。 他看到了西侧战场的变动,有烟尘向东而来,西凉兵却在四处而逃。 他看到了李傕眼中的恐惧和绝望,抓住机会,向前杀进。 转眼间,两人面对面。 王越持刀杀进,接连斩杀两名李傕的亲卫后,将李傕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史阿上前,一刀砍死了掌旗兵,随即放倒了李傕的战旗。 传令兵敲响战鼓,掌旗兵摇动战旗,将李傕被俘的消息传向四方。 李傕的亲卫号呼着,拼命向上冲,想夺回李傕。 王越、史阿指挥虎贲侍郎,结成圆阵,顽强阻击。 郭武率领数十骑兵,往来冲突,极力阻断步兵的逼近。 双方杀红了眼。 在暴风眼的中心,是四目相对的刘协与李傕。 刘协下了马,站在地上,俯视着李傕。 李傕跪坐在地,双手被缚,却昂着头,死死地盯着刘协,带着一丝不甘。 两颗红白相间的东西从李傕的战靴中滚了出来,沾上了黄土。 “这是何物?”刘协问了一句,随即认出是两只眼球,顿时一阵恶心。“谁的?” “嘿嘿嘿……”李傕哑声笑了起来。“郭汜的。” “郭汜死了?” “难道这不是你希望的吗?”李傕笑得更大声。“我本想让他看着我生擒你,没想到正相反,让他看着你生擒了我。嘿嘿,郭汜地下有灵,肯定也笑得很开心。不过他是个白痴,不知道你也希望他死。小皇帝,你赢了,是不是很开心?” 刘协静静地看着李傕,摇了摇头。“不,朕一点也不开心。” “是吗?”李傕撇着嘴。“几个月不见,你更会装模作样了。” “你也好,郭多也罢,甚至包括董卓,原本都是为国靖边的勇士,如今却走到这一步,成为祸国殃民的乱臣。这既是你们的悲哀,是凉州的悲哀,更是大汉的悲哀,有何可开心的?” 李傕的笑声嘎然而止,疯狂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清明。 “你还知道,我们曾是为国靖边的勇士?”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刘协点点头。“朕若是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得到贾文和的辅佐,如何能得到段忠明的拥戴?” 李傕向后坐倒。“但我必须死。” “是的,你必须死。”刘协握紧了手中的战刀。“凉州军杀害无辜,中原因此生灵涂炭,洛阳被焚为灰烬,百万人死于沟壑,关中人口十不余一,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他将长刀架在李傕的肩上。“所以,你和郭汜必须死。只有这样,凉州人才能立于朝堂。” 李傕盯着刘协的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陛下所言极是。杀人者,人恒杀之,臣罪该万死。臣……有一个请求,恳请明陛下恩准。” “说。” “将来著史,请明陛下不要忘了今日所言,在记录臣之罪孽时,也不要忘了臣曾为国立功。” 刘协郑重的点点头。“功是功,过是过,本该分明。” “谢明陛下。”李傕跪地,向刘协拜了三拜,又转向西北,拜了三拜,然后直起身体,闭上眼睛。“明陛下,请斩臣首级,悬于北阙。” 刘协举起了战刀,鲜血沿着刀锋滑落。 “还有遗言否?” 李傕思索片刻。“臣愿于九泉之下,祝我凉州子弟,得与中原才俊并立,永不抛弃。” 李傕垂下头,伸长脖子,引颈待戮。 “一定。”刘协大喝一声,长刀电然而下。 李傕的首级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与郭汜的眼珠靠在一起。 —— 李桓愕然回首,看向中军,心头一片冰冷。 李傕的战旗已经消失不见。 天子的战旗迎风飘扬。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再强的臣也是臣,再弱的君也是君。 何况是众叛亲离的臣,面对负有天命的君,焉有不败之理。 事已至此,再战无益。 在撤退和投降之间犹豫了数息,李桓举起手,下达了投降的命令,放倒了战旗。 号角声响起,原本就被打得节节败退,濒于崩溃的西凉军迅速放下了武器,跪倒在地。 魏杰迅速挺进,部曲将田成长驱直入,冲到李桓面前,一脚将李桓踢翻,将他摁倒。 李桓束手就缚。 —— “陛下胜啦——”贵人宋都尖叫一声,举起双臂,一蹦三尺高。 皇后伏寿转头看了一眼宋都。“陛下胜了?” “胜了,陛下胜了。”宋都兴奋难以自抑,一把抱住伏都,又笑又叫。“你看,你看,西凉兵投降了,西凉兵投降了,陛下胜了。” 伏寿也反应过来,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欢,泪水涌出了眼眶。 天子出阵的那一刻,她既兴奋又紧张,生怕天子有什么意外。 此时此刻,她总算可以放下担忧,开开心心的笑一场了。 “陛下胜啦——”丁仪举起手臂,尖声大叫。 更多的孩子跟着叫了起来。“陛下胜啦,陛下万岁。” “万岁——万岁——” 转眼间,塬上下响起整齐的欢呼,无数人笑着跳着,尽情发泄着自己的喜悦。 自从董卓入京以来,五六年间惨剧无数,民不聊生,这是朝廷第一次战胜西凉军,而且是在兵力悬殊,形势极端不利的情况下。 再冷静的人也无法冷静,再矜持的人也无法矜持,所有人都有欢呼,都在庆贺。 唐姬与蔡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喜悦。 她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举起手,加入庆祝的队伍。 “万岁——” 第139章 余波未平(鹤舞白沙打赏加更) 刘协坐了下来,拄着手中的长刀,眼睛却盯着李傕滚落在地的首级。 战斗已经结束,他却一点也轻松,心情反倒更加沉重。 这一战胜得侥幸。 若不是李傕与郭汜火并时受了重伤,他未必能等到这个机会。即使有机会面对面,最后倒下的也是他,而不是李傕。 郭汜为什么会和李傕火并?因为他想将功赎罪。 其实想将功赎罪的人又何止郭汜,李傕也一样。从始至终,李傕都没有弑君的打算,他只想挟制他,继续盘踞关中。 他甚至不敢奢望号令天下。 只是他回不了头。 这是他比郭汜聪明的地方。 郭汜不知道自己死定了,还以为有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才主动出击,引发了这场大战。 细想起来,才明白贾诩当初定计“唯李傕不赦”的用意所在。 他非常了解李傕和郭汜,也知道李傕不会上当。 细节或许有出入,但事情的发展方向一直在贾诩的计划之中。 “陛下……”丁冲赶了过来,穿着短衣,提着长刀。 看到地上的李傕首级,他咽了口唾沫,有点惋惜。 不久之前,他险些砍下李傕的首级。 “怎么了?”刘协抬起头。 “宁辑将军求见。” 刘协站起身,看着段煨站在不远处,肃身正立。见他看过去,段煨拱手致礼。 刘协点点头,示意丁冲去请段煨来。 段煨的身后站着数千步骑,他想过来,没人拦得住。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表示守礼,不敢居功自傲。 趁着这个机会,刘协收拾起心情,将心思藏在心底。 段煨快步走了过来,老远就拱手弯腰,小步急趋,走到刘协面前时,正好躬身下拜。 “宁辑将军,臣煨,拜见陛下。陛下万安,臣救驾来迟,死罪死罪。” 刘协微微一笑,伸手虚扶。“将军谦虚了。若无将军鼎力支持,朕岂有今日。邀天之幸,李傕授首,将军是有功之人。” “谢陛下。”段煨心满意足。他看了一眼李傕的首级,唾了一口唾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臣恨不得手刃之。劳动陛下亲自出战,以身犯险,臣真是无地自容。” 刘协会意,接过了段煨抛过来的话题。“骠骑将军何在?此时此刻,他不会还有其他的幻想吧?” 段煨笑了。“陛下用兵如神,以百骑冲阵,斩李傕首,此乃天佑大汉。张济再蠢,亦当知天命所在。若他还是执迷不悟,臣当请诏,擒他来见。” 说着,他伸手一指。“喏,那不是张济从子张绣吗?” 刘协顺着段煨的手看去,只见百步之外,一队骑兵挽着马缰,手持矛戟,正往这边看,阵前一人,三十出头,身高近八尺,正拱手施礼。 刘协没有理他。“将军从南而来,李应有何反应?” “李应被陛下天威所慑,闭营不出。” “可曾见到侍郎杨修?” “杨修奉诏,此刻当在骠骑将军营中。”段煨将杨修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特意提到杨修向他请教战况。“杨侍郎担心陛下安危,想必很着急。是以臣冒昧,已经派人前去通报,好让他放心。” 刘协看了段煨一眼,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你是通知杨修吗?你分明是通知张济。 “还是将军胸有大局,朕还没想到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再劳烦将军走一趟,劝降李应,如何?” 段煨眼神微闪,躬身领命。 目送段煨离开,刘协随即叫过丁冲,指指张绣。“你去召张绣来见,然后去李傕的大营劝降,务必要将李傕的辎重全部控制住,不准任何人染指。” 丁冲会意,找到自己的儒服,也不顾上面沾满了鲜血,掸了掸灰尘,套在身上,又牵过一匹战马,来到张绣面前,传达了诏书,命他单独进见。 张绣将长矛插在地上,又将战马交给亲卫,整理了一下衣服,从马鞍上摘下胡封的首级,向刘协走来。走到一半,他才发现丁冲没有随他一起回转,反而向西南方向奔去,暗自后悔。 不用说,丁冲这是去劝降留守大营的将领,接收李傕的中军。 自己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张绣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下拜,双手奉上胡封的首级,报上自己的官职、姓名。 刘协使了个眼神,史阿上前,接过胡封的首级,与李傕摆在一起。 “朕之前有诏与骠骑将军,拜将军为羽林中郎将,不知将军是否愿意。” 张绣喜出望外,连忙谦虚了几句。“臣何德何能,蒙陛下错爱,愿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他本来以为天子会翻脸不认账,还想着用胡封的首级做礼物,没想到天子一见面就主动提起,倒是省了他口舌。 “朕听说骠骑将军无子,待你如亲生,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极是,骠骑将军待臣,有如亲生。” “骠骑将军老当益壮,又有娇妻。也许哪一天他又有了亲生儿子,这官爵怕是未必能传给你。”刘协笑了两声。“将军,你要努力,自己挣一份功勋才是。” 看着语带调侃的天子,张绣神情尴尬,唯唯喏喏地应了。 刘协特意拉着张绣东拉西扯了一顿,估摸着丁冲快到了李傕的大营,这才罢休。 天色将晚,战场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数火把点了起来,将士们开始收拾战场,清点伤亡。 士孙瑞、魏杰赶来,请刘协回大营。 “这里就辛苦卫尉了。”刘协起身,跨上战马。“朕且回营,为卫尉筹办庆功宴。” 士孙瑞无地自容。“恭送陛下,臣愧不敢当。” 刘协摆摆手,轻踢马腹,向前走了几步,又勒住坐骑,转身对张绣招了招手。 张绣一溜小跑地来到刘协马前。“陛下有何吩咐?” “待骠骑将军来,与他一起来见朕。” “唯。”张绣喜上眉梢,连声答应。 天子要见张济,自然不会追究张济的责任了。 士孙瑞、魏杰听得清楚,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卫尉。”刘协又道。 士孙瑞连忙赶了过去。“陛下?” “派人去后将军大营,看看他是何状况,为何不出击。若是无恙,让他来见朕,营中将士暂由卫尉监管。” 士孙瑞大喜,躬身领命。 第140章 可用之人(月夜吟风打赏加更) “万岁——” 无数人举起手臂,高声呼喊,炙热的目光随着刘协的身影移动。 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陷入了一场期待已久的狂欢之中。 他们眼中的热情几乎要将刘协融化,他们的欢呼感动天地。 二十名虎贲侍郎持刀盾在前开路,浑身浴血,神情坚毅。 他们都是这次战斗的幸存者,而且表现突出,战功赫赫,因此获得了为天子导从的殊荣。 郭武牵着马,身躯挺拔如松。 王越、史阿紧随其后,同样腰杆挺得笔直,享受着万人瞩目的荣光。 刘协一手挽缰,一手高举,不断向夹道欢迎的人群致意。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高光时刻,更是大汉的一针强心剂。 缓缓登塬,留守的官员在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的率领下,夹道欢迎。他们衣冠整齐,眼中带光,甚至欢喜得老泪纵横,看着刘协,就像看着至宝。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赵温大声说道,深施一礼。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百官齐声大呼。 刘协翻身下马,快步来到赵温面前,伸手虚扶。“诸君免礼。朕能取胜,不仅是卫尉及将士们浴血奋战的功劳,更离不开诸君的鼎力支持。这几日饿着诸君了,庆功宴上,与诸君痛饮。” 赵温忍俊不禁。“陛下年幼,本当少饮。不过此战大捷,实属难得,理当君臣同欢。臣就不客气了,只待明日大宴,向陛下敬酒,共贺大汉天命未央,火德流传。” 大臣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本来都有些担心自己没参战,分不着功劳。有了天子这句话,他们可以放心了。 看着笑逐颜开的大臣们,刘协心中明镜也似,不禁哂笑。 谁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生死之后,难免有各自的小心思。 与大臣们攀谈了几句,刘协回到自己的大帐。 进帐之前,他看了一眼贾诩的帐篷,见帐门紧闭,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迎了过来。 伏寿眼神发亮,掩饰不住眼中的喜色,却还是忍着笑,躬身施礼。 “臣妾恭迎陛下凯旋。” 宋都同样喜不自胜,一双妙目盯着刘协,舍不得移开片刻。“陛下英武,过于光武皇帝。” 伏寿白了宋都一眼。“妹妹慎言,大臣们可都听着呢。陛下英武,却也不能对祖宗不敬。”话音未落,自己却笑了起来。 宋都缩缩脖子,不以为然,喜笑如常。 刘协摆摆手,向一旁的小帐走去。 唐姬、蔡琰站在帐门口,见刘协走来,连忙赶上几步,躬身施礼。 “恭迎陛下凯旋。” “此战能胜,嫂嫂亦是有功之臣。”刘协欠身还了半礼。 唐姬轻笑道:“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当。” “还有一件事,想请嫂嫂帮忙。” “陛下有诏,臣妾敢不从命。” “朕欲中兴大汉,离不开人才。都说汝颍多才俊,嫂嫂是汝颍人,想必知道哪些人是真才,哪些人是虚名,能否为朕推荐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 唐姬诧异地看着刘协。 虽说汝颍多才俊,但她是个女子,而且唐家是什么出身,天子清楚得很。要她推荐人才,这实在不像天子应该说的话。 或者,他是对蔡琰说?毕竟陈留蔡家不仅是名门旺族,蔡邕更是有名的大儒。 刘协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治国亦如此。朕求的不是普通人才,而且能辅佐朕中兴大汉的奇才。嫂嫂若有这样的人选,不妨推荐来,朕当重用。” 唐姬恍然,却还是觉得不太现实,很勉强地应了一声,转身将蔡琰推了出来。 “若说人才,眼前便有一位,只不过是位女子,不知道陛下敢不敢用。” 蔡琰面红耳赤,窘迫得无地自容。 她知道唐姬有意推荐她,却没想到唐姬会以这种方式。万一天子不接受,她就丢脸了。 刘协打量了蔡琰一眼,莫名觉得有趣。 “听说夫人这几日教导官员子弟读书,颇受欢迎。若是夫人不弃,朕想请夫人佐笔墨,续令尊未竟之业。如何?” 蔡琰又惊又喜,不由得看了唐姬一眼,以为已经唐姬抽空和刘协提过。 唐姬不知其然,只知道为蔡琰高兴,示意蔡琰赶紧谢恩。 蔡琰回过神来,连忙向刘协致意。 刘协点点头,笑道:“明日庆功,夫人就随嫂嫂一起出席吧。在此之前,还要请夫人为朕草拟一篇文稿备用。” 蔡琰欣然从命。 刘协转身回到大帐。 伏寿、宋都忙前忙后的侍候,为刘协更衣。 刘协脱了沾满血污的外衣,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吸了两口冷气。 伏寿命人取来灯,照亮了刘协的背,这才发现刘协受了伤。 虽然不致命,伤口却不小,血染红了包裹的布,看着挺吓人。 伏寿慌了手脚,连声说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宋都也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刘协制止了伏寿。受伤的将士太多,太医都被他安排去救治重伤员了。他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并不严重,看起来吓人而已。 “皮肉伤,不碍事。你准备点盐水,清洗一下,换上干净的布即可。” “哦哦。”伏寿连声应着,又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命人去取盐来。 刘协敞着怀,一边拿起准备好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吃,一边问塬上的情况,不时的吐槽两句。见他这么放松,伏寿、宋都渐渐恢复了镇定,有条不紊地擦洗伤口、换药、更衣。 一切忙完,天色已黑,外面传来脚步声。 没等刘协反应过来,董宛便冲了进来,一边喊着“陛下”,一边张开双臂就往上扑。 伏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住。“妹妹,陛下受伤了,不能轻动。” “受伤了?”董宛的小脸瞬间煞白,眼泪涌了出来。“伤在哪儿了,重不重?” “你看我像伤重的样子吗?”刘协又好气又好笑。“可曾看见贾先生?” 董宛松了一口气。“陛下,我就是来请诏的。战事结束了,何时能放贾先生?我阿翁都等急了。” 刘协愕然。 怪不得没看到贾诩,敢情董承一直把贾诩当囚犯啊。 行,就冲这听话的认真劲儿,董承还是可用的。 第141章 老谋深算 刘协的欣慰只延续了半顿饭的时间。 董宛眉飞色舞的告诉他,今天一天,贾诩送了两次信到郭汜大营。 早上一次,信送过去没多久,郭汜就出营了。 晚上一次,信送过去没多久,郭汜的部下就出营了。 董宛还没说完,刘协就觉得嘴里的饭不香了。 感情董承看住的只是贾诩的身体,却没看住贾诩的脑子,反而成了贾诩的快递小哥,跑前跑后,还跑得挺欢。 好在贾诩没什么坏心眼,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腹诽之后,刘协默默的将整个形势复盘,不得不承认,贾诩这两次出手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如果不是郭汜主动出击,双方不知道会对峙到什么时候。 如果不是郭汜的部下出击,李傕依然在兵力上有明显的优势,谁能笑到最后,尚未可知。 就连李傕受伤都是拜郭汜所赐。 刘协咂了咂嘴,心里本来就不多的得意化作云烟。 和贾诩相比,自己还是太嫩了。 “准备点酒食,朕要和贾先生秉烛夜谈。”刘协吩咐道。 伏寿和宋都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失望。 宋都舔了舔嘴唇。“陛下,夜色已深,你苦战一天,又受了伤,是不是……” 刘协摇摇头。“你们不懂。李傕死了,朕却还没赢。行百里半九十,若是这收尾做得不好,明天一早起来,或许就变天了。” 宋都还想再说,伏寿拦住了她,摇摇头。“臣妾这就安排。” 董宛有些不安,刚要说话,刘协又道:“阿宛,你也累了,就和宋贵人一个帐篷休息吧。” “哦。”董宛挠挠头,迟疑着起身出去了。 刘协叫进一个虎贲侍郎,让他去董承大营接贾诩。 趁着贾诩没到,他盘腿而坐,摊开地图,将眼前的形势梳理了一番。 良久,他一声轻叹。 —— “陛下。”贾诩进帐,在刘协对面坐下,欠身施礼。 “先生辛苦了。”刘协端起一杯水,递给贾诩。“若非先生运筹帷幄,大汉危矣。” 贾诩接过水杯,握在手心,体验着掌心的温暖,淡淡地笑道:“纵有千般妙计,若无陛下一往无前之决心,也是空谈。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同样,如臣者数不胜者,如陛下者却五百年一见。” 刘协目光闪动。“如先生言,置光武皇帝于何地?” 贾诩不为所动。“王邑、王寻辈,如何能与李傕相提并论。四十余万乌合之众,又如何能与百战之西凉锐卒比较。光武皇帝需要的只是勇气,陛下需要的除了勇气,还有直觉。” 他抬起头,直视着刘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恕臣冒昧,陛下天资远迈光武,可与高皇帝媲美。此天授者,愿陛下珍之惜之。” 刘协一时捉摸不透贾诩的用意,却不便相问,只好沉默。 “陛下,李傕死了,其昆弟子侄如何安排?” 刘协吐了口气,将自己当时的安排说了一遍。 丁冲还没回来,段煨也没有回音,也不知道他们劝降是不是顺利。尤其是丁冲,当时为了抢夺李傕中军大营的物资,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派丁冲去劝降。现在看来,这实在有些冒失,很可能劝降不成,反送了丁冲性命。 贾诩眉梢轻挑,笑了起来。“段煨的忠诚无可挑剔,但这贪财的毛病却是老而弥坚。唉,西凉贫苦,生存不易,奈何。” “丁冲……能劝降成功吗?” “陛下大可宽心,丁冲未必能劝降李式,但李式也没有杀丁冲的勇气。明日一早,陛下手诏一封,赦免李式及其母胡氏,大事可定。至于杨定那里……” 贾诩呷了一口水。“还是陛下下诏为宜。卫尉新胜,杀气太重,怕是会惊了他。” 刘协点点头,又道:“卫尉这次损失较大,不如让他去接管李式的人马,挑一些精锐步骑,补充到南北军,以安将士之心。” 贾诩目光微闪。“陛下思虑周密,臣以为甚好。陛下要去河东立足,免不了与匈奴人对阵,提前做些准备也是好的。说起来,这些将士大多是随董卓征战多年的勇士,对匈奴人的战法也不陌生。” 刘协心中暗笑。 果不其然,关心则乱。沉稳如贾诩,一旦涉及到大量西凉人的生死,也无法淡定。 刘协起身,从火塘上提起水壶,为贾诩添了一点热水。 “先生,李傕首级落地之前,与朕说了几句话。” “是么?”贾诩将杯子凑到嘴边,轻轻的吹着,缭绕的雾气挡住了他的眼神。 刘协将自己斩杀李傕前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贾诩。 贾诩沉默半晌,慨然道:“陛下志向之大,非臣能揣度。臣收回刚才的话。” “哪一句?” “陛下可与高皇帝媲美那一句。”贾诩笑笑。“陛下兼有高皇帝与光武皇帝之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协盯着贾诩看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贾诩也笑了。 刘协将手放在贾诩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先生,朕无意与高皇帝、光武皇帝一较高下,且此一时,彼一时,时势不同,亦不可拘泥故事。但能中兴大汉,再建太平,救黎民于水火,纵使离经叛道,朕亦在所不惜。” 他顿了顿,又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治国又岂能万世一经?” 贾诩若有所思,微微颌首。“陛下所言,其道至远,其理至深,臣望尘莫及。” 刘协背对着贾诩翻了个白眼,扬扬手。“天色不早了,先生早点休息吧。朕还有事要想一想,若有疑难处,再请先生解惑。” 贾诩起身。“臣随时恭候陛下垂询。” 刘协点点头,目送贾诩离开。 他一个人独坐,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只能按贾诩的建议办。 丁冲一个人怕是无法劝降李式,还是正式下诏赦免李式母子为好。 不仅是李式母子,还有李桓、李应等人,都要一并赦免,以安众心。 李傕虽死,他的部下还有近两万人,全部杀掉不现实,留着不处理又太危险,稍有不慎,弄不好就会哗变。只有将李桓、李应等人赦免,予以安抚,再从中料简精锐,补充到南北军,才是最现实的办法。 只是如此一来,西凉人的实力依然不可小觑。 贾诩的目的完美达成。 第142章 从权 “陛下,贾侍中走了?”伏寿从后帐走了出来,见刘协独坐,案上的酒食却没动,心中不安。“臣妾准备不周,请陛下恕罪。” 刘协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皇后毋须自责,是朕与贾侍中说得投机,无暇顾及其他。明天一早,你安排人准备早餐,将这些再热一热,朕召他共食便是。” 伏寿放了心,转身安排人将酒食收起来。 刘协想了想,又拦住了,让她现在就派人送一些过去。 虽说贾诩在董承营中不可能饿着,可是既然要做人情,索性就做到位。 接着,他又命人召卫尉士孙瑞来。 士孙瑞还没睡,很快就来了,脸色憔悴,眼睛里带着血丝。坐下之后,他看着案上的酒食,咽了一口口水。 刘协看得真切。“卫尉还没用晚餐?” “用了,吃了一碗汤饼。” 刘协笑了。“卫尉自便。” “谢陛下。”士孙瑞也不客气,端起一碗羹就喝,一口羹还没下肚,又取了一片切得薄薄的肉,蘸了些酱,一起塞进嘴里。 刘协暗自叹惜。这是真饿得很了,才让一个老臣顾不上体面。 看着士孙瑞连喝三碗羹,干掉半盘子肉,打起了饱嗝,刘协才问起相关的情况。 士孙瑞简要的回复了一下,战场基本收拾完毕,俘虏分别关押,具体人数还在清点。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军中原本还有两天的口粮,但一下子俘虏了近万人,消耗翻番,根本支撑不住。 俘虏们今天不给吃的还勉强能接受,明天再不给吃的,恐怕就要哗变了。 “宁辑将军那里如何?” 士孙瑞苦笑道:“宁辑将军奉陛下诏书,去劝降李应,眼下怕是顾不上其他。” 刘协轻笑道:“还没劝降成功?” “应该是没有。若是成功了,理当前来复命。” “卫尉以为是何原因?”刘协不紧不慢地问道。 士孙瑞迟疑了片刻。“臣臆测,当是李应心存犹豫,不敢轻降。” “当如何处置为上?” “陛下不妨下诏赦免诸李,再由司徒携诏书至李应大营。李应是司徒故吏,对司徒敬畏有加,当初便曾救过司徒。司徒出面劝降,他必然信从。” 刘协打量着士孙瑞,沉默不言。 一提到这些问题,公卿大臣本能的就抱团了。 由司徒赵温去劝降李应固然不错,但如此一来,李应就和赵温绑在了一起,加入南北军也不成问题。李应免了死罪,赵温得了忠心,南北军得了兵源,唯独段煨白跑一趟,什么收获也没有。 “李应若降,安排什么官职为好?” “诸李之中,李应稍有学识,为人也不像李傕那么暴虐,可任中郎将、校尉之职。”士孙瑞顿了顿,又道:“臣遇见,或降职,或夺兵,二者选其一,又以夺兵为佳。” 刘协颌首同意。 李应是战败投降,接受处罚是天经地义的事。降职丢脸,影响太大。夺兵削减其实力,却不容易为外人所知,可以为李应保存一点体面,免得他铤而走险。 多封几个中郎将、校尉无关紧要,消化李傕的旧部,避免出现新的冲突,才是关键。 “李应投降之后,三分其军,精锐补入南北军,一分转给段煨,一分李应自领。” 士孙瑞心满意足,又问道:“那李式、郭汜的部下呢?” “一并照此办理。你尽快将军功簿报上来,挑选有统兵之能者接收降卒,尽快整训。” 士孙瑞大喜过望,欣然从命。 “明天一早,朕便命人拟诏,司徒带着诏书去李应营,宋果带着诏书去见李式,卫尉留守大营,以备不测,做好接收降卒的准备。” “那……杨定呢?” “暂且晾一晾,让他冷静一下。”刘协沉下了脸。 “唯。”士孙瑞心领神会。 —— 拜别天子,士孙瑞回到卫尉营,推开帐门,咳嗽了一声。 正趴在案上打瞌睡的魏杰、沮俊等人纷纷坐起,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一脸期盼的看着士孙瑞。 “诸君,可以安睡了。” 宋果精神最好,一跃而起。“陛下应允了?” 士孙瑞白了宋果一眼,抚须而笑。“陛下比你想象的更聪慧,根本毋须我建言,分布如流。” 他将天子的安排说了一遍,宋果抚掌大笑,沮俊也满意地直点头,只有魏杰眉头微蹙。 士孙瑞也不多说,安排完各人的任务,便轰他们回去休息。 魏杰留在最后,眼中闪着一丝忧虑。“君荣,当真全是陛下的安排?” “自然,我还敢编造天子的谎言不成。” 魏杰苦笑。“你知道我非此意。经此一战,天子更有主见,自有好事。只是乾纲独断,未必是福。毕竟……他还年幼,亲政为时尚早。” 士孙瑞摇摇头。“伯俊,非常之时,必待非常之人。天子应天命而生,岂能以常理待之。今日一战,非天子出战,焉能取胜?你还将他当作少年天子,未免迂腐。” 魏杰咂咂嘴,欲言又止。 “况且天子未曾问我的意见,却未必没有问其他人的意见。我见贾诩帐中有灯,想来贾诩已经归营,陛下或许已经垂询过他。贾诩对西凉诸将的熟悉,又是你我能比的?” “这么说,这可能是贾诩的建议?” “我倒更希望是天子自己的决定。”士孙瑞叹息良久。“伯俊,你也别想太多了。当务之急,一是整训降卒,为我所用,二是征集关中子弟从军。李傕、郭汜都死了,稳定关中,恢复生产,争取明年一开春就播种。” 魏杰想了想。“我推荐徐晃为虎牙都尉,可否?” 士孙瑞诧异地打量着魏杰,摇摇头。“伯俊,你的想法虽好,只怕陛下不肯。” “为何?” “陛下用武之际,徐晃有勇有谋,更擅长于出奇,陛下正当大用,岂能闲置一隅?”他想了想,说道:“依我看,还是推荐宋果为佳。” 魏杰苦笑。“君荣,你就不怕别人说我们扶风人结党吗?”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么多。”士孙瑞淡淡地说道:“我信陛下自有主见,不会为人左右。” 第143章 一场空(江山不夜千山雪盟主加更) 次日一早,刘协早早起身,命人拟好赦免诏书,用了玺印,由赵温、宋果带着,分别奔赴李应、李式大营。 正如贾诩所言,赦免诏书一到,纠结了一夜的李应、李式应声而降。 段煨白跑一趟,心里有些不爽。听说天子有诏,要将李应的人马分三分之一给他,也就释怀了。 人马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在乎他的感受。 李式投降后,宋果一面派人回报,一面押着李式、胡式等人,以及几十车粮草辎重,赶回大营。 有了粮食,刘协终于可以犒赏三军了。 虽然只是一顿饱饭,连人人都肉都无法满足,却还是让人很多人欢欣鼓舞,翘首以盼。 被俘的将士饿了一天一夜,终于吃上了饭,人心安定了许多。 紧接着,赦免诏书宣布,包括李式在内的人都得到赦免,口碑相对较好的李应甚至还保住了官职,其他人自然不用担心性命安全,安心等待进一步的处理结果。 战争的恐惧渐渐散去,虽然将士们还不能与家人团聚,气氛却轻松起来,塬上塬下,都能听到小儿们的欢笑声,将军家眷也喜笑颜开,互相庆贺声不绝于耳。 刘协一夜没睡好,上午又忙了半天,到中午时实在撑不住了,小憩了片刻。 等他醒来时,正好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听声音,像是杨奉与唐姬。 刘协披衣而起,出了帐,见杨奉站在帐外,神情惶恐,拱着手,与唐姬说话。唐姬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神情清冷,不卑不亢。 见刘协出帐,杨奉闭上了嘴巴,讪讪地站在一旁。 唐姬迎了上来,将手里的衣服递给一旁的宫女。“这是亡夫之年的遗物,也没穿过几次,一直藏在衣箱下面。陛下若是不嫌弃,不妨用来替换。” 刘协从宫女手中接过衣服,抖开一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大小正合适。 他又看了一下,发现衣服被改过,顿时心中恍然。 少帝刘辩虽然智商一般,身材却遗传了他的母亲何太后,长得高大健壮。如果不改,他现在是穿不了的。 他在长安几年,日子过得辛苦。即使贵为皇帝,也做不过时时有新衣。这两年身体长得快,原来的衣服本就不太合身。昨天一战,几件衣服都破了,沾上了血污,无法再穿,今天只能换上一件略小的旧衣服。 “嫂嫂好针线。”刘协赞了一声。“若是有空,帮我补补昨天破损的那几件衣服吧。” 唐姬点点头。“陛下着人送来就是。”欠身施礼,转身走了。 刘协这才转头打量着杨奉。 杨奉脸色通红,眼神畏缩。“陛……陛下。”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真有你的。”刘协哼了一声,甩甩袖子。“进来吧。” “唯。”杨奉如逢大赦,连忙跟了上来。“陛下,臣帮你拿着。” 刘协瞅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衣服递给杨奉,一边走,一边解开身上的旧衣。 杨奉喜上眉梢,双手捧着衣服,亦步亦趋。 来到帐中,刘协脱了旧衣,换上新衣,上下一打量,感觉处处服贴,竟像是为自己做的一般。 嫂嫂是个有心人。 刘协就坐,又示意杨奉入座,问起昨天的经过。 杨奉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他是真委屈。 辛苦了那么久,却错过了最后的大战。眼睁睁地看着段煨带兵赶到,抢走了逼降李应的机会。等他打听到李傕的部下将被分割,诸将都能分到一些,他就更难过了。 “陛下,臣虽不敏,却也曾与李应大战数合,损失数百精锐。”杨奉眼巴巴地看着刘协。“如今连一箭未发的段煨都有补充,臣却无人提起,这是公卿大臣排挤臣,请陛下为臣做主。” 刘协忍不住笑了。“亏得你还算聪明,只提段煨,不提张济和杨定。” 杨奉茫然的眨着眼睛,佯装听不懂。 他当然只能提段煨。 张济虽然没出兵,但张绣斩杀了胡封,功劳却不亚于他。 李维毕竟不是他杀的,那是郭武的功劳。 杨定也没得到兵力增补。但杨定违抗诏书,不肯出兵,现在龟缩在大营里不动,不受惩处就不错了。他自然不会傻到和杨定相提并论。 只能和段煨比。 “你想要谁的人马?”刘协问道。 杨奉心中一喜。“臣岂敢讨要人马,只是心中不忿。陛下愿意为臣做主,臣便心满意足了,谁的人马都无所谓。” 刘协忍住爆粗口的冲动,又问了一句。“你敢要谁的人马?李傕的,还是郭汜的?” 杨奉愣了半晌,几次欲言又止。 天子的话提醒了他,天子可以给,他却未必敢要。 李傕虽死,其旧部被分割,但要说仇恨就此两清,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士孙瑞等人是奉诏讨贼,有朝廷为倚仗,那些人划归南北军是归顺朝廷,不是士孙瑞等人的私军。那些人恨也不敢恨朝廷,更不会将仇记在士孙瑞等人的头上。 段煨、张济等人都是西凉人,而且没有直接参战,他们接收李傕的旧部也没什么隐患。 唯独他,既不是朝廷的南北军,又不是西凉人,反倒是李傕旧部,又曾在新丰大破郭汜,杀伤无数。那些人肯定恨他入骨,真要被划归过来,是福是祸,还真说不定。 杨奉很无语,做了半天戏,结果还是一场空? 刘协一言不发,让杨奉好好反思反思。 他对杨奉是有意见的,有便宜就占,关键时刻退缩,这种作风不能惯着。 杨奉不来找他,他也会找机会处理杨奉。 不过杨奉与杨定又不同。杨定是死是活无关大局,杨奉却是潜力股,需要耐心打磨。 杨奉的背后是数以百万计的黄巾旧部,是真正的劳苦大众。 将这些人的潜力发挥出来,中兴大汉才有可能,才有意义。 “陛下,我……”杨奉无言以对,连敬语都忘了。 “好啦,谁能无过?”刘协摆摆手,安慰道:“有过而改,善莫大焉。李傕旧部虽多,也不过两万人。就算分给你,又能分几千?不要因为这点蝇头小利垂头丧气。” “唉。”杨奉垂头丧气,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 刘协看得生气,曲指敲了敲案几。“朕上次让你联系白波谷,请几个通晓道义的人来,可有消息?” 杨奉眨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来这回事,连忙说道:“陛下交待的当天,臣就派人去请了。只是……没人敢来。” “为何?” 杨奉神情尴尬,眼神退缩,不敢与刘协对视。“他们……不敢与天子论道。” 第144章 驱虎吞狼(撒哈拉渔夫2打赏加更) 刘协哭笑不得。 白波军终究只是一群平头百姓,就算有几个读书人,也是一些半桶水。忽悠不识字的庶民还行,真让他们与天子坐而论道,没人有这样的底气。 现在有了天命加成,他们就更不敢了。 刘协想了一会儿。“你推荐两个通晓道经的人来,朕任其为郎中,顾问应对。” “好的,好的。”杨奉求之不得。 能推荐人为郎中,可比分到几百随时可能反杀的人马有意义多了。 当初他离开白波谷,依附李傕,被不少人视为叛徒。如今得天子宠幸,不仅自己加官晋爵,还可以推荐人入仕,可谓扬眉吐气。 不管那些公卿大臣怎么想,陛下还是向着我的。 刘协劝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西凉兵就是西凉兵,给你也未必能用得上,哪里比得上曾并肩作战的袍泽可信?且兵在精,不在多。只要你用心操练,将来还怕无兵可用?别的且不说,白波军就有数万之众吧?” “陛下所言极是。”杨奉心中欢喜。“论兵力,这几万西凉俘虏,我还真是看不上。他们训练既不精,军纪也差,只会欺负百姓,真遇到精锐,跑起来比谁都快。” 见杨奉有些收不住嘴,刘协连忙打断了他,拿起案上的文书,示意杨奉可以退了。 “你既身列朝堂,请人取个字吧,以后称呼起来也方便。” “唉,唉。”杨奉连声答应,起身告辞。走到两步,转念一想,自己找谁求字,也不如眼前的陛下合适啊。 倒不是没人能给他赐字,公卿中不乏名臣宿儒,年龄也算是他的长辈。可那些人根本看不上他,热脸去贴冷屁股,不如直接请天子赐字。 将来说出去,也有面子。 “陛下?”杨奉目光炙热,小心翼翼的看着刘协。 “还有事?”刘协抬起眼皮,不解地看着杨奉。 “臣出身寒微,家中长辈皆不知书,也不认识什么名士大儒,这字……没法求啊。” 刘协想了想,觉得有理。“你希望哪位名士大儒为你赐字?朕或许可以出面,为你搓合。太尉杨公如何?他与你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又比你年长,赐字也说得过去。” 杨奉心中失望,却又不好意思直说。看天子神情,他应该是真诚的,并无推脱之意,便鼓声勇气说道:“若能得杨公赐字,自然再好不过。只怕杨公嫌弃,臣是粗鄙之人,倒不怕丢脸,连累了陛下,如何过意得去。依臣之意,不如陛下为臣赐字,也让臣门楣有光。” “朕?”刘协笑了起来,手指轻叩案几。“倒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不行,等你下次立功吧。” “为何?” 刘协伸出手指,指指杨奉。“回去想。给你两天时间,想不明白,再来问朕。” 杨奉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退出。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天子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说。 刚刚违诏,还好意思求字?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下次一定不会错过。 杨奉挺起胸膛,龙行虎步的走了。 杨修迎面走来,见杨奉这般模样,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杨奉有点尴尬,不愿意和杨修说话,故作矜持地点点头,傲然去了。 杨修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一旁的郎官。“兴义将军这是怎么了?” 郎官茫然地摇摇头。 刘协听到杨修的声音,大声叫道:“是德祖吗?快进帐来。” 杨修赶紧报名请见,行完礼,拱手笑道:“臣闻陛下大破李傕,欣喜莫名,本想连夜赶来致贺,奈何骠骑将军心中不安。臣与皇甫郦多方安抚,直到今天中午才算结束。” “哦,你们是怎么安抚骠骑将军的?” 杨修面带得色。 收到段煨和张绣的消息后,张济很不安。 大司马李傕、车骑将军郭汜阵亡,他这个骠骑将军就成了最刺眼的那个。虽说天子履行了诺言,征张绣为羽林中郎将,焉知不是为了对付他而做铺垫。 毕竟他率部来华阴就是为了策应李傕、郭汜,郭汜最后以身赎罪,他却作壁上观。若不是张绣捡了胡封的首级,他一无所获,有过无功。 既然如此,天子完全可能以赏功罚过为由,征张绣为羽林中郎将的同时,罢免他这个骠骑将军。 就算不罢免,贬官三级,让他做一个杂号将军,也是名正言顺的。 毕竟段煨、杨奉等有功之臣也不过是杂号将军,这次因功升职,也就是偏将军一级。 张济盛宴款待皇甫郦和杨修,拐弯抹角的说出了这个意思,请他们向天子进言,保住他的脸面。 “你们如何解说的?”刘协忍不住问道。 他的确想过罢免张济的事,但考虑到那样做有可能逼反张济,只能放弃。现在听杨修这么一说,好像张济也很心虚,未必有反叛的勇气,或许是个机会。 张济这个骠骑将军太刺眼了。 他甚至在想,贾诩一石二鸟之技,搞掉了李傕和郭汜,却没有顺带搞掉张济,会不会是和张济关系更好? 历史上的贾诩离开段煨之后,可是随张济去了荆州。若是交情不好,他不可能这么做。 杨修没有回答,反问道:“陛下有意借此机会罢免张济的骠骑将军吗?” 刘协略作思索。“想过,只是担心张济铤而走险。” “陛下能有此心,臣佩服。不瞒陛下说,臣当时也想过劝张济主动上书自免,却被皇甫郦劝阻了。” “皇甫郦怎么说?” “皇甫郦说,张济与李傕、郭傕一般,无德而居高位,必有祸殃。此次引兵前来,本是助李傕、郭汜威逼陛下,只是为段煨所阻,恶迹未显。陛下罢免他,他逃脱责任,安享富贵,反倒让人以为陛下寡恩。不如顺水推舟,暂保其虚名,使其讨贼,自取灭亡。” 刘协听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果然最擅长对付西凉人的,还是西凉人。 皇甫郦这一计,比罢免张济高明多了。 “陛下以为可行否?” 刘协看了杨修两眼,欣然点头。“可行,岂止是可行,简直是可行。”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陛下觉得可行,臣就放心了。骠骑将军还在等诏书,没有诏书,他可不敢来参加今晚的庆功宴。” 刘协眉梢轻扬。“必须让他来。” 第145章 教化为先 说完了张济,杨修又说起了杨定。 一提杨定,杨修的心情就变得极差,连连摇头。 刘协的心情也不好。 到目前为止,杨定还没有派人来见,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另有想法。 “人各有命,不可强求。”刘协说道:“就按你与皇甫郦商定的方案拟诏,你再辛苦一趟,去见张济,务必请他来参加宴会。” 想到张济在宴会上成为众矢之的的情景,刘协不免有些期待。 杨修随即拟了诏书,由刘协过目后,用了玺,赶往张济大营。 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刘协派张绣带一队骑兵同行。他再三嘱咐张绣,一定要请张济前来赴宴,届时还要向他请教军事。 张绣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地去了。 简单地吃了点午饭,刘协开始接见公卿大臣,商讨政事。 庆功宴上要宣布很多决定。在宣布之前,要与相关人员进行磋商,取得基本一致,避免发生激烈的冲突,把皆大欢喜的庆功宴开成了互相争吵的闹剧,不欢而散。 政治协商,一直是华夏政治的传统。 场面上的和谐,来自于事前在原则基础上的反复协商。 这也是刘协来到这个世界正式与公卿大臣接触。之前接触的大多是士孙瑞、魏杰这些将领,讨论也是军事。现在却要接见所有的公卿大臣,讨论的大量事务都与军事无关,而是礼仪等虚务。 比如今天晚上的座次问题。 开府、仪同三司的大司马李傕、车骑将军郭汜死了,还有同样享受开府权利的骠骑将军张济,位次在三公之上。 张济这一次带兵来华阴,明显心怀不轨,其从子张绣甚至还进攻过兴义将军杨奉的大营。 这样的人,还能不能坐在三公前面,就算不罢免他,也该趁势收回这个荣耀,以示惩戒。 刘协听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了。 三公坐而论道久矣,也只剩下个座位,所以看得格外重。 赵温、张喜关注的不是如何处理张济,而是恢复三公的位次,不想再被张济压着。 面对义正辞严、据理力争的赵温、张喜,刘协有点哭笑不得。 理的确是这个理,但事却不是这个事。 真以为李傕、郭汜死了,凉州人就树倒猢狲散了? 眼开眼睛看看着,如今手握重兵的依然是西凉将领,兵力的八成还是西凉兵。 这时候罢免张济,风险可想而知。 无奈之下,刘协只得施展拖字诀,决定公卿大臣一席,统兵将领一席。 如此一来,司徒赵温即可与骠骑将军张济平起平坐。 “赵公,张公,大战之后,南北军损失很大。”刘协委婉地提醒道。“当养精蓄锐,不宜节外生枝。” 争到了平起平坐的机会,也算达到了主要目的,赵温躬身而拜。 “陛下良苦用心,臣等岂能不知。只是礼乃立身之本,朝廷体面,不得不争。陛下先为贼臣董卓挟制,后为李傕、郭汜所苦,朝廷体面无存久矣。今日幸而陛下英武,大破李傕,正是重振朝廷尊严良机,切不可因一时疏忽,白白错过。” 刘协点头赞同,转而又问了一句。“司徒,李应当任何职为宜?” 赵温早有准备。“臣以为可为杂号将军,臣建议拟号为归义。” “哦?”刘协不动声色的看着赵温。 投降之前,李应连杂号将军都不是,怎么还要给他升官? “陛下有所不知。李傕虽以子弟统兵,却分亲疏。其子李式、外甥胡封虽官职不显,却一个统领飞熊军,一个统领精锐部曲。李应虽是从弟,官居中郎将,却不及李式、胡封得到倚重。若能升李应官职,安抚其心,示朝廷既往不咎之意。” 张喜也说道:“李应虽出身凉州,又为李傕从弟,却是诸李之中最好礼义之人。陛下奖掖,可为表率。李应归义,则李暹、李利等小辈自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说,李桓也要升职?” “陛下英明。”赵温、张喜异口同声的说道。 刘协看看赵温、张喜,嚅了嚅嘴,把涌到嘴边的粗话又咽了回去。 看这一唱一合的架势,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啊。 “那李式母子又当如何处置?” 赵温、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傕伏诛,其妻儿本该连坐,但李式有献营之功,死罪当可免。至于如何处置,全看陛下心意。” 刘协点点头。“司徒,司空,有一件事,朕一直没想明白,能否请教?” “陛下言重了,臣等不敢当。”赵温说道:“请陛下直言。” “治国当以武力征讨为先,还是当以教化为先?” “自然是教化。”赵温不假思索。 “朕也这么想。李式既有功,亦有过,的确不太好处理。这样吧,武力征讨的事,朕与卫尉做了,教化的事,就由司徒、司空负责。朕给李式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在司徒府或司空府为吏,教他学些忠孝礼仪,将来也好做人。” 赵温、张喜一惊,下巴差点掉地上。 张喜先反应过来,抢先说道:“司徒学问好,又与李应有旧,不如就由司徒看管。” 赵温连忙摇手。“司空说笑了,我的学问哪有你好。再说了,我已经避李应为掾,再辟李式为吏,怕是不妥。” 看着赵温和张喜互相推辞,刘协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位慢慢讨论,有了结果再告诉朕啊。”刘协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赵张二人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出了帐,两人相视苦笑。 赵温一边走,一边用手肘拱了拱张喜。“你说,这会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 张喜不解。“为何不是陛下自己的主意?我看陛下的意思,应该并无准备,只是临时起意。” “若真是陛下临时起意,那就麻烦了。他这是……”赵温抚着胡须,叹了一口气。“出奇制胜,一击毙命啊。” 张喜的嘴角抽了抽,深有同感。 看管李式,这可是一个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一不小心,一世英明就毁了。 李式可是朽木不可雕的典型,他那点破事,军中已经传开了。 就算是圣人再世,也教不好这种败类。 第146章 女史蔡琰 蔡琰拿着文稿,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见赵温、张喜摇头叹气,心中疑惑。 她上前见礼。 赵温点头致意,一眼看到了她手中的文稿,顺口说了一句。 “这是新作吗?” “非也。”蔡琰摇摇头。“这是奉诏为陛下草拟的诏书,庆功宴上要用的。” 赵温惊讶地看着蔡琰。“陛下让你草拟诏书?” 蔡琰有些害羞。“蒙陛下不弃,召妾为女史,承先父遗业,侍候文书笔墨。” 赵温回头看了一眼张喜。 张喜也有点紧张起来。 蔡琰做不做女史,他们不在乎,但承其父遗业这件事有点麻烦。 蔡邕官职并不高,但他的学问极好,最出色的就是史学。从孝灵帝时起,直到去世之前,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是著史。 王允杀蔡邕,有一个关键的理由就是怕蔡邕著谤史,将来在史书上对他不利。 赵温、张喜不像王允那样担心,可是这几年,为了和董卓、李傕等人周旋,难免会做一些屈己从人的事。这要是记到史书里,他们可就遗臭万年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蔡琰不解,却也没多想,转身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见。 刘协正在帐中得意,听到蔡琰来了,命她进来,随口问道:“你与司徒、司空相熟?” “臣妾当年随父在京,曾有幸拜见司徒、司空。” 刘协没有多问,从蔡琰手中接过诏书草稿,看了一遍。 蔡琰还算有心,并没有引用太多生僻的典故、字眼,他读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考虑到届时在场的有一半是半文盲的武夫,这篇稿子还是太雅致了。 刘协想了想,还是坦率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蔡琰垂了头。“臣妾再改过。” “改是要改的,只是不用过于迁就武人。你迁就不来,强行修改,反倒别扭。” “那……”蔡琰尴尬不已。 本以为自己用心写了一夜的稿子,一定能让天子满意,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 “你就按史书的标准拟诏,届时朕脱稿宣讲便是。”刘协笑笑。“与那些粗汉说话,朕略有心得。” 蔡琰如释重负。 她写这种稿子的确别扭。 不是她不知道那些粗汉听不懂雅词,而是粗汉能听得懂的话,她实在写不出来。毕竟是诏书,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写得太粗俗,丢的不仅是她个人的脸,还有朝廷的脸。 天子这个办法,完美的解决了她的难题。 心情轻松了,蔡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臣妾遵旨。” 刘协想了想。“以后称臣即可,不用称臣妾。” “可是臣妾是女子。” “既然入仕为官,就都是臣,不要再分男女。你不是后宫女史,而是朝官,将来要写的是国史,不是后宫史。” 蔡琰心中不安。“陛下不弃,臣……感激不尽。只是朝廷自有制度……” 刘协摇摇手。“朕正要和你说这件事。” “请陛下垂示。” “朝廷的确自有制度,但制度并非一成不变。就比如汉初有丞相,如今却无,岂能一概而论。以史为鉴并非复古,而是鉴其成败,取其精华,因时而变。” 蔡琰觉得有理。“陛下所言,诚为至理。” “朕本该亲览典籍,奈何军政繁忙,怕是没那么多时间。你通读史书,捡其精要,以咨顾问。” “唯。” “朕有几个题目,你先记下来,优先考虑。” “唯。”蔡琰取出随身携带的木简和笔墨,端身正坐,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刘协有点意外。“你倒是准备充分啊。” 蔡琰脸色微红。“先父待诏,又好读书,笔墨都是随身带的。臣……自出生起,便随先父流浪江湖,染其习风,已经成了本能。” 她顿了顿,又道:“臣能重操旧业,再执笔简,乃陛下恩德所赐。臣,铭感五内,此生不敢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刘协摆摆手,推过一杯水,示意蔡琰喝口水,平复一下心情。 劫后重生的人更知道感恩,唐姬如此,蔡琰如此,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关东百姓也如此。 蔡琰谢了恩,接过水,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珠,重新拿起笔墨。 刘协拟了几个题目: 一是有汉四百年的制度变迁。汉承秦制,如何一步步演变成今天这般,其中利弊如何,又当如何改进,以适应当前的形势。 二是学术变迁。以儒学为主,包括道法各家的学术是如何变迁的,其中又有哪些有利,哪些不利,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又该如何纠正。 三是当前形势。要着眼于天下,分析各地经济民生、风土人情,为朝廷制定平定天下,中兴大汉做资料上的准备。 刘协最后又关照了一句,重点研究《太平经》,看看是什么吸引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跟着造反。 他很快就要去河东,与白波军接触。在此之前,他必须做好理论上准备。 “陛下要去河东?” “是啊,你觉得可行否?” 蔡琰沉吟了片刻。“臣在河东不足一年,且足不出户,了解有限。不过曾听先父说过,河东虽在司隶,却与河内、河南不同,恐怕不是合适的龙兴之地。” “有何不同?” “陛下能说得出几个河东籍的大臣?” 刘协仔细想了想。结合两世记忆,除了那些在后世闻名的徐晃、裴潜等人,他想得起来的也就是卫青和霍去病、霍光。 与并称三河的河南、河内一比,河东就像是妾生庶子。 “这是朝廷有意为之,还是地理所限?” “臣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河东虽无世家,却多豪族。地近匈奴,筑堡自守者比比皆是,是以不惧官府,对朝廷也无太多忠心。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流离,陛下去河东,如何与豪强相处?” 刘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只知道历史上的刘协虽然经过河东,却没有留在河东,以为当时的他不知道天下大势,一心想回洛阳。现在看来,河东对朝廷没什么向心力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第147章 与狼共舞(鹤舞白沙盟主加更) 但刘协并没有因此改变计划。 河东还是要去的。 他本来也没指望河东豪强,他的希望是白波军。 如果按照光武皇帝的故事,依靠地方豪强的支持中兴大汉,那河东的确不适合。 这不仅是蔡琰的观点,可能也是很多大臣的观点。 杨彪、士孙瑞之所以没有反对,不见得就是看中了河东——他们比蔡琰更了解河东的情况——而是当时无处可去,只有河东可能落脚。 可是站在更高的维度来看,河东不仅可以去,而且非常适合。 豪强据堡自守,普通百姓四处逃难,抛荒的土地更好用来安置白波军,屯田养兵。 何况河东还有盐铁之利。 刘协让蔡琰多收集一些河东的资料,做好准备。 蔡琰一一应了,又说了一些细节,起身告退。 蔡琰被困西凉军中数年,自然没有随身衣物,她现在穿的都是唐姬的衣服。从背后看,与唐姬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不知道她穿上官服是一副什么模样。 应该不会比影视剧里的上官婉儿差吧。 朕若能中兴大汉,一脚跨过魏晋南北朝,直接进入大唐盛世,岂不美哉。 虽然这条路不好走,但值得一试。 —— 夕阳西下,杨定站在将台上,一次次的拍着栏杆,长吁短叹。 天子御营方向一片平静,他期盼的使者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此时此刻,他无法期望天子使者的出现,哪怕是下诏降罪,也比现在这样悬着好。 他派人去御营打探过消息,想找杨修帮忙,却听说杨修不在御营,去了骠骑将军张济大营。 很多人看到杨修在张绣的陪同下向东去了,确凿无疑,并非杨修避而不见。 派去的人没找到杨修,却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天子将在今晚召开庆功宴。 “庆功”二字,又给了杨定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这一战之激烈,即使他远离战场也能感觉得到。天子亲自上阵搏杀,手刃李傕。士孙瑞被甲骑冲击,阵地崩溃,险些阵亡。射声营射空了箭矢,拔刀上阵肉搏。 人人都拼了命,只有他杨定养精蓄锐,看了个寂寞。 原本以为两败俱伤,自己不可或缺,没想到天子上阵,一举扭转形势,不仅击杀了李傕,还迫使张济俯首称臣。 自己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 功劳都是别人的,只有耻辱是自己的。 杨定心里也清楚,部下对他意见很大。一部分是觉得他错过了立功的机会,别人吃肉,他们连汤都喝不着。一部分是觉得他忘恩负义,对不起天子的殷切希望。 天子为了给他送粮,不惜命令南北军主动出击。 他却见救不死,想渔翁得利。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就算是西凉人也不能接受。 面子可以不要,生死却不能掉以轻心。 杨定下令全军戒备,以防天子命人来攻。 不用天子出手,想用他的人头邀功的比比皆是。 甚至他身边就有。 杨定越想越不安,冷汗浸湿战袍,一重又一重。 他叫过两个亲信,哑着嗓子说道:“你们一个去御营,求见郭侍郎;一个去张济的大营,求见杨侍郎。快去!” 两个亲信不敢怠慢,匆匆下了将台,翻身上马,飞驰出营。 —— 刘协与贾诩对坐,说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天色将晚,庆功宴即将拉开大幕。有资格参加宴会的人几乎都到了,在外面搭好的席中就坐。大家心情都不错,呼朋引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郭武走了过来,见贾诩在座,神情有些迟疑。 贾诩识趣的起身。“陛下,臣去见见故人。” 刘协点点头。他重视贾诩,但贾诩的身份只是一个侍中,是不够资格坐在近处的。他提前将贾诩请到帐中说话,也是为了表示对贾诩的亲近,不能以席位坐次为标准。 “李应、李桓那里,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这是臣应尽之职。”贾诩含笑拱手,转身去了。 郭武近前,低声说道:“陛下,后将军杨定派人来了。” “是么,说些什么?” “后将军后悔莫及,想当面向陛下请罪。” 刘协哼了一声。 都到这时候了,杨定还在玩心眼。他真想请罪,何必要派人来试探,直接上书即可。派人来问,自然是想保住官爵,参加这场庆功宴。 只要不免职,又参加了庆功宴,他就可以自诩为有功之臣。 “你觉得呢?” 郭武沉默了片刻。“杨定抗诏,见死不救,依律当诛。只是臣此战能立微末之功,除了陛下英明,也有杨定一分功劳。若不是他赠臣精甲,臣迎战飞熊军游骑时或许就阵亡了。于公于私,臣不能不言。” 刘协仔细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现在还不处杀杨定的时候,他只是想敲打敲打杨定。 杨定虽然可恶,终究还是有点功劳的。 如果不是他牵制了李式,李傕中军尽出,形势将更加严峻,能不能有翻盘的机会,真不好说。 既然杨定求到了郭武面前,想来他也清楚其他西凉人是不会帮他的。 借这个机会,让郭武还了杨定的人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派人去求杨修了吗?” “派了。” “你去找杨修,让他去见杨定。” 郭武会意,深施一礼。“谢陛下。” 等郭武出了帐,刘协起身,在帐内来回转了两圈,依然有些意难平。 这一战看似大胜,情况有所改观,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至少目前还没有。 必须尽快离开华阴,赶赴河东,摆脱被西凉军包围的不利局面。 与狼共舞,听起来很浪漫,身临其境才知道恐怖。 “陛下,时辰已到。”身着朝服的太常王绛走了进来,大声说道。 “骠骑将军到了吗?” “该来的都来了。还有很多没有资格参加,却想朝见天颜的,都在塬下,等候陛下接见。” 刘协笑笑,转身招呼道:“皇后,准备好了吗?” “臣妾准备好了。”伏寿应声道,掀门轻掀,脚步袅袅,从内帐走了出来。她含羞带怯,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又向王绛颌首致意。 王绛躬身施礼,转身出帐,在帐门外站定,气运丹田,放声高呼。 “天子驾临——” 武官以骠骑将军张济为首,文官以司徒赵温为首,纷纷起立,拱手施礼,齐声大呼。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48章 庆功宴上 刘协举起手,向众臣示意。 虽然被白玉串珠挡住了视线,刘协还是能感受到众臣掩饰不住的兴奋。 自从董卓入京以来,他就没见过类似的情绪。 他们压抑得太久,太需要一场胜利。 塬上海啸般的欢呼嘎然而止,塬下的欢呼又继续了一会儿,才慢慢平息。 感受着无数人的热切的目光,刘协忽然有些紧张。 这可是真正的万众瞩目。 他悄悄地握紧了手。 手心全是汗。 好在这件朝服虽然有点小,袖子却足够长,将他的小动作藏得严严实实。 “陛下。”伏寿感觉到了刘协的紧张,将手伸了过来,扯了扯刘协的袖子,轻声笑道:“他们都是陛下的臣子,不是穷凶极恶的西凉兵。” 刘协微微侧脸,想看一眼伏寿。脑袋微微一动,眼前的白玉珠串就晃动起来。 他连忙停住,只是将手伸了出去,隔着袖子,握住了伏寿的小手。 伏寿轻轻的挣了挣,没有挣脱,便也放弃了挣扎。 两人携手向前,在王绛的引导下就座。人坐下了,才想起还没让大臣平身,又不好起身,只好挺身坐着,说了一声:“众卿平身。” 王绛随即朗声说道:“陛下口谕,众卿平身,就座。” 众臣见刘协自顾自的坐下了,正自疑惑,听了王绛此言,方才释然,纷纷落座。 赵温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不禁心中酸楚,不由自主的落了泪。 自天子登基以来,就没有过这么大的场面。天子年幼,又没有实际经验,在礼节上难免有疏忽。 大汉这几年太不容易了。 赵温的席位就在刘协的左手。见赵温落泪,刘协以为他有什么委屈,又想趁机进谏,心里有些腻歪,却不得不主动发问,以示关心。 “司徒,这是何故?” 赵温原本还能勉强忍着,听得天子发问,不禁放声大哭。 “自先帝大行以后,大汉屡经劫难,人人自危。臣等无能,不能护持陛下,使陛下屡受贼臣欺凌,朝廷尊严扫地。幸而上苍不弃,火德延续,陛下英武,大破李傕。臣五内振动,不能自己。君前失礼,请陛下治罪。” 赵温说了一半,不少大臣便跟着哭了起来。有的伤感垂泪,有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 坐在刘协右手首席的骠骑将军张济如坐针毡,神情尴尬之极。 刘协听了,也有些心酸。 这些大臣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但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抛弃朝廷,本身就不容易。 “诸君不弃朝廷,朕甚是感激。”刘协起身,走到赵温面前,弯腰将赵温扶了起来,又面向众臣。“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今日之苦难,正是明日之辉煌所本。” 他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朕不敏,愿与诸君同心,再兴大汉,共建太平。” 众臣纷纷举杯。“臣等愿与陛下同心,再兴大汉,共建太平。” 张济也举着酒杯,只是声音不大,底气严重不足。 刘协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刘协归座,赵温抹干了眼泪,上前敬酒,献祝辞。 众臣的心情渐渐平复,程序又回到了正轨。 赵温、张喜敬完酒,以大司农周忠为首的九卿上前敬酒。 张济坐在对面,神情不安。 按理说,他这个骠骑将军位在三公之上。要敬酒,也是他先敬。可是从收到位次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这个骠骑将军已经不在三公之上,此时此刻,看到这个局面,他除了忍气吞声,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他能做点什么,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低估了形势的严峻。 很显然,天子大破李傕之后,威望陡增,已经不能再将他当作不懂事的小皇帝。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或许有些生涩,却拥有足够强大的魄力,有英主之气。 难怪连李傕都死在他的手上。 见九卿敬完酒,张济起身,与夫人邹氏一起,端着酒杯,来到刘协面前。 “骠骑将军臣济,拜见陛下、皇后殿下。” 邹氏也跟着行礼。她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显得有些局促。 相比之下,倒是伏寿落落大方,尽显皇后风范。 喝完酒,张济正准备回席,刘协叫过侍酒的郎中,让他给张济添了一杯酒。 酒其实都是一样的酒,只不过是从他专用的酒壶里倒出来的,意义便大有不同。 张济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连忙双手捧杯,生怕洒出一滴。 有了这杯御酒,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向别人宣布圣眷不衰。 “陛下,这……臣……臣真是……” 刘协笑笑,将手中的酒杯与张济轻轻碰了碰。 “将军虽然没有参战,却也是有功之人。若非羽林中郎将率精骑突阵,斩杀胡封,只怕李傕还能再坚持片刻。将军教导有功,为国育才,朕当敬将军一杯,聊表敬意。” 张济尴尬地笑着,无言以对。 他又不傻,岂能听不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你能坐在这里喝酒,不是因为你有功,而是张绣有功。 这一次放过你,下一次再犯,就不会有人救你了。 他只能捧起酒杯,一饮而尽。“老臣何其有幸,能为陛下效劳。之前为人所误,多有不当,还请陛下恕罪。从今日起,老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当真?”刘协含笑看着张济。 张济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都是场面话,天子怎么当真了。 你这句“当真”问的是为人所误,还是唯你马首是瞻?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面前,老臣岂敢妄言欺君。这都是老臣的肺腑之言。” 刘协点点头。“朕还真有一件事,要拜托将军。” 张济心中一紧。“不知陛下说的是?” 刘协拍拍张济的手。“酒宴之上,不便详言。明日将军来见朕,朕与将军细谈。” 张济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答应。 刘协转头看向邹氏,轻声笑道:“骠骑将军乃是国之干城,他的健康就托付给夫人了。待他日骠骑将军功成,朕当赐夫人诰命,荣耀门楣,恩泽子孙。” 邹氏措手不及,慌乱地答应着,脸色绯红。 刘协看得真切,不禁暗笑。 果然是丰韵犹存,难怪阿瞒把持不住。 第149章 姗姗来迟 回到席中,张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天子明显对他有意见,只是忍着不发。 为什么忍着?说不清。 也许是想饶他一次,不和他计较,也许是忌惮他的实力,不想节外生枝。 天子说有事让他做,还很重要,却又不直说,让他明天请见。 这是故意吓他,还是的确重要,要和他单独说? 张济说不清楚,一会儿觉得天子器重自己,要倚以重任;一会儿又觉得天子可能给自己挖坑,应该多加小心。 邹氏却有些兴奋。 她一边看着接受诸将庆贺的天子,一边想着天子刚才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李傕、郭汜已死,丈夫张济就是官职最高的将领,天子加以笼络也是自然的事。如果张济立了功,自己就会成为诰命夫人,将来若是生了儿子,还能荫泽子孙。 想想都开心。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还没生儿子。 邹氏斜眼看了看张济,悄悄地抿了抿嘴唇,挑起一抹浅笑。 张济之后,段煨、杨奉等人依次上前敬礼。 比起心神不宁的张济,他们明显要轻松得多。 从座次的安排上,他们便心中有数,功劳有多大不好说,至少不会有过。 酒过一巡,太常王绛刚准备宣布下一个流程,刘协打了个手势,将王绛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 王绛迟疑了片刻,走到赵温、张喜身边。 “司徒,司空,陛下要向文武家眷致意。” “为何?”赵温眉头微皱。 “陛下说,此战能胜,不仅得益于将士用力,也得益于家眷支持。若不是他们忍饥挨饿,每日仅食一餐,将粮食省出来供应将士,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赵温和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起身走到九卿席中,与士孙瑞商量了几句,最后点了点头。 王常回到刘协身边,点点头,转身面向大臣,清清嗓子,大声说道: “陛下有诏,此战能胜,一是将士不惧牺牲,与敌死战;二是家眷齐心,节省资粮。今日庆功,既赏将士,亦赏亲属。” 文武官员见赵温等人商议,便知有事,而且是大事,否则不会让三公九卿如此郑重。现在听说是天子要向他们的家眷致意,多少有些意外。 但没有人会反对。 刘协向伏寿示意。两人起身,穿过文武官员之间的通道,来到御营外。 文武大臣不敢怠慢,纷纷起身,随着天子走出大营。 王绛抢先一步,派人到各营通报。原本就有不少人在营外观望,如今听说天子要专程出程,向他们表示感谢,个个兴奋莫名,都从帐中赶了出来,摩肩接踵,挤在一起,等着欣赏天颜。 既为了安全,也为了大家能看得更清楚,王绛安排一些郎官手持火把,站在天子两侧。 塬上的官员家眷大多都见过刘协,对皇后伏寿也不陌生,可是此时此刻,见皇帝、皇后盛装而来,雍荣华贵,与平日的平易近人大不相同,顿觉大开眼界。 这才是皇家气派。 王绛连声招呼着,让一些大臣的家眷近前来,又让人给他们倒上酒。 刘协举杯,发表致词,向这些大臣们的家属表示感谢。 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到天子亲口向自己表示感谢,这些家眷们还是非常激动,捧着酒杯,热泪盈眶,一时间山呼万岁。 大臣们见了,心中也有些异样,觉得之前吃的苦都值了。 敬完大臣家眷,刘协又来到塬边,向普通将士的家眷致意。 站得这么高,又没有扩音器,他就算喊破嗓子,也没人听得见。好在王绛反应迅速,及时派人到各营宣布消息,表达了天子的感激之情。是以无数人站在塬下营中,看着塬上的刘协、伏寿,不用他们说一个字,便激动得欢呼起来。 正与家眷一起庆功的将士尤其开心,尽情享受着妻儿崇拜的目光,就连身上的伤疤都成了荣耀。 塬上塬下,欢呼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气氛达到了高潮。 —— 杨定勒住了坐骑,惊讶地看着前面的御营。 夜色之中,塬上火把成列,像是一道金边。 在这道金边的中心,站着一群人,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身影,杨定还是猜出了那是谁。 “杨侍郎,这是……”杨定转身看着杨修。 杨修其实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听到这响彻云霄的欢呼声,知道不是坏事。 “既是庆功宴,气氛自然热烈些。将军还是快些走吧,若是赶不上,可就白来了。” 杨定尴尬地点点头,催马急行。 杨修来到他的大营,传达了天子诏书,命他立即前去赴宴,他这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再从杨修口中听说张济依然是骠骑将军,只是座次不再在三公之上,他就更放心了。 比起心怀不轨的张济,他最多是消极怠战。 张济都没什么事,他就更不会有事了。 赶到塬下,杨定让亲卫在塬下等候,自己跟着杨修上了塬。 刘协刚刚向将士家眷致完意,回到席上,正准备进入下一个议程:宣布赏赐,见杨定匆匆赶来,不禁笑了一声。 “将军虽姗姗来迟,终究不算太晚。” 杨定神情窘迫,只能佯装听不出刘协的意思,拱手致意。 一旁的张济听得真切,心中暗笑。 天子终究是少年心性,哪怕是不再追究杨定的责任,也要在出言讥讽两句。 不过这样也好。说出来,免得藏在心里,互相猜忌。 刘协给王绛使了个眼色。 王绛着人领杨定入席,与董承同席。 杨定经过段煨面前时,段煨轻笑了两声,转头与身边的杨奉说话。杨定感到了段煨的得意,却无可奈何。 他一向与段煨不和,这一次段煨有功,他却犯了错,今后少不得要看段煨脸色。 入座之后,杨定还没来得及喝口酒,润润嗓子,王绛便大声宣布,由侍郎丁冲宣读功劳薄,以及诸将赏赐。 杨定没太在意,反正封赏都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自顾自地喝起了闷酒,三杯酒刚下肚,他就听到了他最不想听的名字。 “宁辑将军段煨,迎驾有功,护土有劳,驰援及时,诏拜前将军,阆乡亭侯。” 没等杨定反应过来,王绛又大声读道:“兴义将军杨奉,迎战李应,斩首两千三百余,诏拜左将军,冀亭侯。” “安集将军董承,迎战郭汜,斩首三百余,诏拜右将军,高阳亭侯。” 杨定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个位置。 第150章 赏功罚过(找狗粮的二哈打赏加更) 段煨、杨奉、董承起身谢恩。 坐在他们两侧的张济、杨定突然变得极其显眼,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 有鄙视,有快意。 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尤其是杨定。 他原本就是后将军,此战若能立功,再进一步,郭汜阵亡后腾出来的车骑将军也许就是他的。 但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看到张济、杨定这两个人,不少人由衷地不屑。 西凉人就是西凉人,粗鄙无礼,目光短浅,更不识天命。 相比之下,段煨简直是异数。 杨定后悔莫及,恨不得自己没有来。早知如此,还不如躲在大营里清静。 段煨三人谢恩完毕,回席归座。 王绛随即又宣布了几名降将的封赏。 郭汜虽有不臣之举,但最终能幡然醒悟,力战身亡。朝廷忘功记过,以其子嗣爵。 副将谢广,力战有功,拜裨将军。 李应拜归义将军。 李桓拜行义将军。 封拜完几个降将,随即封赏立功将士。 功劳最大的是郭武,数次冲阵,斩将夺旗,列为首功,拜骑都尉,都亭侯。 其次是徐晃,拜奉车都尉,高梁亭侯。 其余诸将,各有封赏。 其中魏杰从子魏猛,以身报国,追赠校尉印,以子弟一人为郎。 封赏都是事先与公卿大臣协商好的,虽然有些分歧,但大体上符合赏功罚过的原则。 诏书颁布完毕,群臣齐声祝贺。 舞乐起,真正的狂欢开始。 汉人好酒,善歌舞。在互相的感染下,就连司徒赵温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起身属舞。 看着一群白胡子老臣翩翩起舞,刘协表示承受不来,索性退席,让他们玩个痛快。 —— “陛下,后将军杨定求见。”刚被拜为侍中的杨修跟了进来。 刘协指指坐席,示意杨修就座。“德祖,这些天辛苦了。” 杨修眉开眼笑,连声谦虚。 这几天辛苦是真辛苦,但一下子由侍郎升为侍中,足以酬报他的付出,甚至超出他的预期,让他承受不起。 “陛下错爱,臣愧不敢当。今后当兢兢业业,为陛下奔走。” 刘协微微点头。 杨修的提拔幅度的确有些大。相比之下,丁冲入职更早,功劳更大,也不过是升为侍中而已。 之所以这么做,是给杨彪一个补偿。 这一次士孙瑞立下战功,按照之前的约定,是要升任太尉的。现任太尉杨彪要么升为有名无实的太傅,要么改任他职,反正太尉是不能做了。司徒、司空暂时无缺,也就意味着杨彪要脱离三公行列。 虽然这是杨彪自愿的,但朝廷必须给出一定的补偿,以便向群臣交待。 超擢杨修,就是补偿之一。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将杨家牢牢绑在大汉战车上的措施。 端了我的碗,食了我的禄,你以后就是汉臣,只能为我卖命。 “此战虽险胜,但形势尚未有根本改观,你我君臣不可大意。”刘协提醒道:“三五天内,清理完战场,就必须离开华阴。去河东还是去关中,大臣们有些异议,你如何看?” 杨修眼神闪了闪。“长安曾是西京,关中又有地利可用,高皇帝曾以关中开大汉四百年基业。若陛下暂时不回洛阳,关中的确是个选择。只不过去年大旱,李傕、郭汜为乱,关中十室九空,现在去关中,怕是无法自立。” “你建议去河东?” “两害相权取其轻,臣建议去河东暂时立足。一来河东近洛阳,可慰大臣思念故京之情。二来河东近太原、上党,陛下据并州,派大臣驻关中,遥相呼应,未尝不可。”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杨修引杨定进帐。 片刻之后,杨定入帐。 刘协已经脱了朝服,换上常服。多了几分帝王威严,却多了几分随和。 杨定莫名的轻松了几分。 见礼完毕,刘协随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示意杨定坐下说话。 杨定怯怯地就坐,再次伏地请罪。 “将军,你让朕很失望。”刘协直言不讳。 既然杨定厚着脸皮请见,又主动请罪,他也就不用客气了。 赏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办法,罚过同样也是,就看用什么手段。 最怕的是表面相敬如宾,背地里下死手。 “臣愚昧,臣有罪。”杨定连连叩头,泣不成声。 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 他不能白来一趟,两手空空的回去。 他自己可以不加官晋爵,部下却必须得到一些赏赐。多少是一回事,有和没有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带点赏赐回去,部下会因此离心离德。 “起来吧。”刘协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很多。“下次再这样,你我君臣就不用见面了。” “唯。”杨定如逢大赦。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臣再也不敢了。” “军功簿准备好了吗?” 杨定从袖子里取出准备好的军功簿,双手递了过去。 刘协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看。他将军功簿放在案上,将手覆在上面,轻轻拍了拍。 “这一战胜得惨烈,南北军损失很大,卫尉营被甲骑冲击,折损过半。” 杨定微怔,心情复杂得无比复加。 这和他当初的预料相符,唯一的变数就是天子亲自出战,挽回了形势,他的计划也就落了空。 现在把柄落在天子手里,天子要从他的部下抽调精锐,他不给都不行。 他不给人,天子就不予赏赐,他的部下可能会直接杀了他。 可若是给了人,他的实力就会大大削弱,以后就更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是退一步,还是硬扛? 短暂的犹豫之后,杨定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刘协,随即做出了决定。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连李傕都斗不过天子,他又何必自寻死路。 这次他几乎没有参战,立了功,有资格将名字受赏的将领也不过十几人。 “唯陛下所愿。”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曲指轻叩案上的军功簿。 “这里面的人,朕要一半。” 杨定心中一疼,却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天子会将军功簿上的人全部要走,给他留一半,已经是意外之喜。 “谢陛下。” 刘协哼了一声,翻开军功簿,扫了一眼,仔细阅读起来,然后拿起笔,在需要调入南北军的人名上一一勾过。 第151章 给个机会(鹤舞白沙打赏加更) 从各营抽调精锐补充到南北军,并不是针对杨定一人。 事实上,除了段煨,刘协要从每个西凉将领军中抽调精锐,重建南北军。 区别只在于人数多少。 这既是削弱西凉将领的实力,也是增强西凉人的向心力。 一味排斥甚至敌视西凉人,只会将所有的西凉人都变成敌人。 至于将西凉人吸纳入南北军后,如何教化他们,那就是士孙瑞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们要掌握兵权,刘协就让他们掌握兵权,看看他们能不能掌握得住。 这既是尝试,也是考验。 勾选完名单,刘协放下军功簿,轻描淡写的问了一个问题。 “将军可知为何董承能够击败郭汜,杨奉能够击败李应?” “自然是陛下英明,用兵如神。” “是真心话?” “臣不敢欺君,句句属实。”或许是觉得这句话的确有点假,杨定又补充了一句。“臣初闻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一次是巧合,两次都是巧合的可能性太小了。虽然臣不明白陛下是怎么做的,但臣相信这是天命,非陛下不能为。” “其实也简单。如果你想学,朕可以教你。” 杨定诧异地看着刘协。“陛下的用兵之道,臣也能学?” “董承、杨奉能学,你自然也能学。” 迟疑了片刻之后,杨定还是安排不住好奇心。“呃……怎么学?” “将士同心,各尽其能。” “将士同心,各尽其能?”杨定沉吟着,眼神闪烁,搞不清刘协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自然没有错,谁都能说,可是怎么用,这才是问题所在。 “不懂?” “臣愚昧,确实不懂,还请陛下点拨。” “虽说大道至简,但这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这样吧,朕给你安排一个军师,协助你练兵,如何?” 杨定顿时警惕起来。“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位贤能?” “你希望是谁?” 杨定犹豫良久,试探地说道:“若是陛下允许,臣希望是杨侍郎,哦,现在是杨侍中了。” 刘协露出一丝迟疑,思索半晌,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杨修吧。不过他是朕之肱股,不能一直留在你的军中。以三月为期,不论成与不成,三个月后,他必须回到朕的身边。” 杨定正中下怀,连连叩谢。 他才不希望身边总有一个天子的耳目呢。 —— 送走杨定,刘协取出一枚竹简,在待办事务上划去一条,又记了几个字。 杨定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可以考虑张济了。 相比于只有几千人马的杨定,步骑过万的张济更要小心处理,以免弄巧成拙。 如何安顿张济,他还没找到最佳方案,只是做了一些必要的铺垫。 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和贾诩先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哪怕不采纳,也是对贾诩的尊重。 刘协派人将杨修叫了进来,先向他通报了刚才与杨定商量的结果。 杨修兴致勃勃。“多谢陛下信任,臣愿往。只是臣对练兵知之有限,还望陛下点拨一二。” “其实很简单。”刘协笑了起来。“在杨奉营中,你也看到了,不同级别的将领眼界不同,有其长,必有其短。你的作用就是调和其间,让每个人都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最后整合到一起,就能发挥出惊人的战斗力。” 杨修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说,重点要发挥普通士卒的能力?” “庶几近乎,惜未中也。” “那……” “你不要急着问。先去做,届时你自然明白。朕相信,以你的聪明,三个月内,一定能找到答案。” 杨修看了刘协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上一个问题还没找到答案,天子又给他出了一道新题。 “贾文和还在席中?” “在。”杨修心不在焉地说道:“他可真是宠辱不惊,深不可测。举座皆欢,唯他独坐。来者不拒,去者不留。风言过耳,唾面自干……” “这就是岁月的历练。”刘协扬扬手,示意杨修别吐槽了,去请贾诩进来。 杨修起身去了。 时间不长,贾诩来了,果然如杨修所说,眼神平静如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先生从容,令人佩服。”刘协说道。 “此情此景,早在臣预料之中。没有意外,自然从容。”贾诩淡淡地笑着,从容落座。“倒是陛下处理起政务来也如此沉着,倒是令臣大感意外,不亚于陛下出击之时。” 刘协看了贾诩两眼,诚恳地说道:“先生若有批评,不妨直言。” 贾诩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陛下多虑了,臣是肺腑之言,并非以退为进,以迂代直。”不等刘协解释,他又说道:“陛下召臣进见,想必是为了杨定、张济?” “杨定的事,朕已经做了安排。张济的事,正要与先生商量。”刘协简要的说明了对杨定的安排,最后又说回张济。“先生以为,当如何安置张济为宜?” 贾诩眉心微蹙,没有直接回答刘协的问题。 “陛下有意保全杨定?” “若他能改过自新,朕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那陛下何不也给张济一个机会?” “朕可以给他机会,只怕他不肯改过。” 刘协也不隐瞒自己想搞掉张济的心思。 在贾诩面前作伪没有意义,不如坦诚些。 贾诩点点头。“张济的确旧习难改,但他近过半百,又有娇妻,活不了几年。张绣正当少壮,只要引导得当,完全可以成为陛下的鹰犬,至少为陛下效力二十年。陛下有意平定凉州,张绣这等骑将可遇不可求,不宜因小失大。”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如此直接地为张济求情,不像贾诩的风格。 但他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真要把张济弄死了,哪怕他做得隐晦,让人找不到把柄,但只要张绣起了疑心,在心里埋了刺,以后花再大的心思,都很难得到张绣的忠诚。 为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张济,丧失了正当壮年的张绣,这未免太可惜了。 张济虽有不良动机,毕竟没有造成事实。诛心是痛快,却也会丧失人心。 李傕不就是这么众叛亲离的。 刘协打定了主意,说道:“那就依杨定之例处置?” “陛下圣明。” “谁为军师?皇甫郦?” 贾诩摇摇头。“皇甫郦威望太大,有夺兵之嫌。陛下还是派个文臣为好。” 第152章 强人所难 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陛下,请听臣一言。”贾诩欠了欠身,神情恳切地说道。 刘协收敛心神,示意贾诩继续。 “西凉百姓粗鄙少文,豪强亦以勇力为先。纵使心无恶意,也难免言辞粗鄙,举止荒疏。非生性本恶,乃教化不足之故。陛下既以力服,继以德化,方能使将士知忠孝仁义,虎狼之兵化为王者之师。” 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英雄所见略同,贾诩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其实汉代军中本就有德育一说,军中将士需要读《论语》《孝经》之类的入门儒书,只不过人浮于事,政策大部分都挂在墙上,没有落实到行动中去。 凉州连读书人都找不到几个,更别说普通将士了。 所以西凉兵的战斗力很强,军纪也一塌糊涂,祸害百姓比杀敌更在行。 不是西凉人天生是野兽,而是他们缺少教化。 刘协将这个当成对士孙瑞等人的考验,就像他要求赵温、张喜去管教李式一样。贾诩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少了几分个人意气,希望朝廷建立制度,系统性的解决问题。 这当然是为西凉人考虑,却不是为某个西凉人考虑。 “先生觉得谁适合?” “丁冲。”贾诩说道:“丁冲既熟悉儒术,又知兵事,能提刀上阵杀敌,非普通儒生可比。他去张济营中,当能与将士相处,得其欢心。” 刘协赞同贾诩的观点。 就他身边几个读书人而言,丁冲的确是最放得下身份的,比杨修还擅长与普通将士相处。在董承、杨奉营中时,他就能与普通将士打成一片,最后干脆与他一起上阵杀敌。 这样的人去张济营中,开展工作会比较顺利。 “如先生所言,丁冲是个不错的人选。”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希望张济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也不要辜负了先生今日所言。” 贾诩正色道:“张济或许会辜负陛下,但凉州人不会。” “但愿如此。先生以为,当置张济于何地为佳?” “南阳。” 刘协心中一动。“南阳?” “陛下欲平定天下,一要兵,二要粮。南阳号为粮仓,若能据而有之,陛下就有了立足之本。且南阳既能遮蔽关中,又能掩护洛阳,必兵家必争之地,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刘协深以为然。 贾诩就是贾诩,眼光毒辣。 历史上的张济去南阳,或许就是听了他的意见。只可惜张济命不够硬,刚到南阳就挂了。 如今形势有变,张济以朝廷的名义去南阳,应该能顺利些,或许可以活得长一点。 对他来说,如果能将南阳控制在手中,的确大有好处。 刘表虽然和其他割据一方和诸侯不一样,始终对朝廷保持恭敬,时不时地贡献,终究不如朝廷直接控制南阳来得稳妥。 占据了南阳,关中、洛阳也安全得多,将来发展起来也方便。 刘协甚至想问贾诩想不想去南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贾诩还是留在身边最安全。 —— 一连数日,士孙瑞、魏杰等人忙着从各营抽调精锐,重建南北军。 有了新鲜血液,不仅卫尉营、步兵营满员,就连三个骑兵营都得以恢复编制,满血复活。 骠骑将军张济接受了安排,以丁冲为军师,率部向南阳进发。 刘协随即安排左将军杨奉率部进驻弘农,并派人渡河,联络太尉杨彪和白波军,做好渡河的准备。 关于朝廷该去河东,还是该回长安,又或者该继续前往洛阳,公卿大臣发生了分歧,争论得非常激烈。说得激动时,双方甚至卷起了袖子,准备开打。 作为皇帝,刘协没有直接参与讨论。 皇帝在场,大臣们不免要收敛些,交流得不够坦率,不够深入。 —— 上党,泫氏,长平亭。 钟繇伏在马背上,扬鞭策马,急速前进。 几个侍从紧随其后,不时向后看。 两名骑士正在追来,一边追一边扬声大呼。 “钟君留步,钟君留步。” 钟繇叹了一口气,勒住了坐骑,不动声色的示意侍从提高警惕,做好交手的准备。 他奉命赶赴上党上任,道经河内,劝说张杨时耽误了些时间。进入上党不久,他一路急行,不知道超过了多少人,这两骑却越跟越近,如今又出声招呼,显然不是同路这么简单。 说话间,两名骑士追了上来。一人策马冲到钟繇前面,拦住去路,一人翻身下马,赶到钟繇马前。 “钟君,在下郭启,阳翟郭氏子弟,奉郭君元则之命,来请钟君留步。” 钟繇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是劫道的,没想到是郭图派来的。 郭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郭元则?他在何处?” “以里程计,现在应该在高都境内。”郭启苦笑。“钟君走得这么急,是有要事?郭君途经河内,闻说钟君经过,想与钟君一会,特命我等来追。我追了三天,总算追上钟君了。” 钟繇心中更加不安,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异样,笑道:“郭君途经河内,这是往何处去?” “去弘农,见天子。” 郭启说着,伸手来牵钟繇的马缰。钟繇的侍从神色微凛,刚要喝斥,钟繇不动声色的摇头制止。他顺势翻身下马,在路边的大石上坐定,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摆。 他认识郭启,也见过郭启同行的骑士,是一个有名的游侠儿,剑术过人。 郭图派这两个人一路追到这里来,显然有令在先,不容他轻易推脱。 张杨原本就有些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现在郭图又到了河内,张杨勤王的可能性又降了几分。 天子的希望又少了几分。 “郭君要见我,不会是叙旧吧?”钟繇笑道:“我有急事要办。若是郭君没有急事,我可以修书一封,请足下带给郭君。” “郭君是不是叙旧,我不清楚。”郭启笑得很温和,握着马缰的手却不放松丝毫。“我奉命行事,请钟君稍驻两日,等等郭君,还望钟君体谅。” 钟繇点点头。“那我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上党去,免得友人等得心急,以为被盗贼了。” 第153章 人各有志 钟繇在长平亭等了三日,郭图才姗姗来迟。 一见面,问清事情经过,他便责备钟繇道:“元常啊,元常,你何时变得这么急躁?身为名士,竟然不坐车而乘马,匆匆忙忙,成何体统。” 钟繇也不与他争辩,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他虽与郭图年纪相当,名声却不如郭图远甚。郭图一向居高临下,他早就习惯了。 若非如此,郭图也不敢让人来追他,让他在这里等几天。 “你来上党作甚?”郭图收起笑容,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 “元则,你何必明知故问?”钟繇笑了起来。 郭图从河内追来,自然是知道他与张杨见面的事,知道他来上党是请兵勤王。 郭图笑笑,也不再掩饰。“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刚刚收到消息,朝廷被李傕困在华阴了,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钟繇心中一紧,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破绽。“看来你在朝廷的耳目众多,不止是我。” 郭图笑而不语,面带得色。 “张济有何动向?” “张济率部西向。”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他被段煨挡住了,应该无法参战。元常,你熟悉段煨其人吗?” 钟繇暗自松了一口气。张济无法参战,天子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太熟。”钟繇说道。 他对段煨的确不太了解。段煨常年驻扎华阴,几乎没有接触,只在路上听人说过一些只言片语,知道段煨与其他西凉诸将不太一样,屯田安民,似乎做得还不错。 郭图摇摇头,面带不屑。“之前李傕和郭汜杀得你死我活,现在段煨又生内讧,挡住张济的去路,西凉人真是难成大器。” 钟繇佯作未闻,心中却平添几分厌恶。 西凉人固然不团结,关东人又何尝万众一心,袁绍的冀州牧不就是从韩馥手中夺来的。 “元常,你来上党是请兵勤王?我劝你就不要白费心思了。就算你能请到兵,也来不及救驾,等你赶到华阴,胜负早就判然了。” 钟繇目光微闪。“那你还去吗?” “去,但不急在一时。”郭图抚着胡须,得意洋洋。“等他们分出胜负,我和胜者谈就是了。” 钟繇沉思良久。“元则,你还记得壬寅日那天夜里的天象吗?” “自然知道。”郭图打量着钟繇,嘴角带笑。“刘氏起于东南,终于西北,这是天意,非人力可回。朝廷被李傕所困,正合乎天象,可谓昭昭。” “关于天象,我倒是听到另外一个解释。” “说来听听。”郭图忍不住露出了嘲讽之意。 长社钟氏真是可怜,竟将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废物身上。年近半百,还不知天命。天意如此明白,竟犹豫再三,又生变故。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追他,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大汉为火德,紫宫为天子所在。赤气贯紫宫,乃大汉气运集于天子一身。由东南而西北,乃是逆势而动,由卑向高,由弱而强。” 钟繇还没说完,郭图便放声大笑。“依你所言,大汉还有几百年国运?” 钟繇淡淡的说道:“昆阳之战时,又有谁能想到光武皇帝能大破王邑,中兴大汉?” 郭图面色微变。“这种事,你也信?” 钟繇幽幽地说道:“你能信‘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我为何不能信史书所言?” 郭图沉下了脸,刚要说话,有骑士从远处狂奔而来。奔到面前,骑士翻身下马,冲到郭图面前,语气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郭图赫然变色,转头盯着钟繇看了两眼,欲言又止。 钟繇心跳加速,却不敢主动发问,生怕被郭图看出虚实。 郭图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华阴传来消息。三日前,天子大获全胜,李傕阵亡。” 钟繇愣住了,脸色渐渐泛红,气息渐渐加粗。 “你再说一遍。” 郭图尴尬地摇摇头。“你没听错,天子胜了,而且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 钟繇狂喜,举起双手,仰天大呼。 “上邪!天降英主,火德不灭。” —— 郭图追了三百里,却成了看客,大感无趣。 他再无心情关注钟繇的去向,掉头赶回华阴。 他甚至没敢取道河内,而是直接去了河东。 河内太守张杨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不会给郭图好脸色。 本来张杨已经接受了钟繇的劝说,准备派兵接应天子,被郭图一说,又放弃了。 现在郭图又告诉他,天子胜了。不仅胜了,而且是大胜,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张杨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下他郭图的首级? 郭图沿途不断收到消息,对华阴之战的了解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天子不仅斩杀了李傕,而且收编了李傕、郭汜的人马,拥有步骑五六万人。 一想到几年前,这些西凉兵曾经大破讨董联军,郭图就觉得头疼。 难道真如钟繇所说,天子是天降英主? 那袁绍该怎么办? 自董卓废少帝,立天子以来,袁绍就一直不承认天子。他这次奉命出使也不是袁绍自己的意思,而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敷衍一下。 最初提议迎奉天子的是沮授。 沮授提出这个建议后,附和者甚众,袁绍不得不答应试一试。一开始是交付曹操去办,但曹操被吕布袭取兖州,自顾不暇,袁绍只得派他出使长安,以塞众口。 袁绍之所以派他出使,就是因为他清楚袁绍的心意,不会真将天子迎至邺城。 所以他一路拖延,从邺城赶到河内就用了一个多月。听说钟繇由河内赶往上党,请兵勤王,又一路追到上党,就是希望把这段时间混过去,最好是等到天子被杀,沮授的建议无疾而终。 万万没想到,天子不仅战胜了李傕,而且是大获全胜。 他不知道袁绍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作如何想。 但他很清楚,如果让沮授等人知道这个消息,迎天子至邺城的意愿必然更加强烈。 孝灵帝自出河间,天子的母族又是赵国人,在某种程度上,冀州人对奉迎天子是有所想法的。如果让他们知道天子大破李傕,有天命在身,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对处境艰难的袁绍来说,这无异于当头一棒。 创业维艰,但袁绍的创业未免也太难了些。 先是被何进所困,不得施展,后又被董卓夺了大权,好容易在冀州站稳脚跟,又被公孙瓒所迫,大战经年不歇。 若是天子再崛起关中,朝廷声势复振…… 郭图不敢想。 第154章 不得放肆(江都侯打赏加更) 郭图紧赶慢赶,在十一月初三赶到了华阴。 天子的大营还在塬上,但公卿大臣都已经搬到了塬上,分营而居。 南北军的大营完成了扩充,卫尉营就在塬下,北军五校沿渭水列营,规模都不小。 郭图赶到时,靠得最近的步兵营正在训练。近千将士列阵而斗,喊杀声惊声动听,仿佛是万人大战,让人心惊胆战。 郭图跟随袁绍多年,也算是见识过战场的人。粗粗看了一眼后,便大感意外。 这真是北军五校中的兵步营? 战旗是,人数也相近,但服饰有些乱。 有人穿着北军的服饰,有人穿着其他的服饰,似乎还有……西凉兵。 认出那些裹着羊皮袄的西凉兵,郭图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一把拽住一旁经过的一个军吏。“唉,步兵营怎么会有西凉人?” 士卒瞪了他一眼。“西凉人不是汉人?” “我……”郭图语噎,转头一看,才发现他拽住这个军吏皮肤白晳,鼻高目深,明显不是中原人。“你也是……西凉人?” “乃公是鲜卑人,真正的胡虏。”军吏甩开郭图的手,唾了一口,扬长而去。 郭图面色涨得通红,气得直咬牙。 他四处看了看,向御营走去。 来到塬下,一个卫士迎了上来,问了郭图姓名,命人上塬通报。 郭图在一旁等着,打量着检查行人的卫士。这些卫士倒是中原人模样,但他们的举止却与郭图印象中的卫士不太一样。 究竟哪儿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正想着,两个官员从塬上走了上来,一边走一边争论着什么。郭图定睛一看,连忙上前打招呼。 “田子文,别来无恙?” 少府田芬抬头一看,见是郭图,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和同伴打了个招呼,拱手作别,然后将郭图拉到一旁。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郭图笑呵呵地看着田芬。 田芬咂了咂嘴,强笑道:“倒也不是不能来,只是你来得突然,事先也没给个消息。你这是……” 郭图瞥了一眼塬上,低声问道:“你现在还是少府?” “是的。” “天子所食从何而来?突然增加了这么多人马,仅靠缴获怕是不够吧。” 田芬眉头微蹙。“是啊,这不,我刚与大司农丞在御前争论,险些打起来。” “大司农丞?”郭图想了想。“大司农张义呢?” “赶去黄白城了,李傕在那里还存了一些粮食,可以应急。” 郭图会心一笑。 看来天子虽然战胜了李傕,并没有解除危机,粮食是他目前最急缺的物资。 “行,你先忙,我待会儿去找你。” 田芬看看四周,见一个卫士正从上面走下来,没有再说什么,拱拱手,匆匆去了。 卫士来到郭图面前,让郭图等着。天子正在忙,有空了会接见他。 郭图平静地点点头,暗自发笑。 他日夜兼程,从上党一路赶到这里,天子居然还要让他在塬下等着,连口水都不安排。 这不是看不起他郭图——天子根本不认识他郭图——天子这是不给袁绍面子。 想想也正常,袁绍不承认天子,天子又何必给袁绍面子。 沮授建议袁绍迎奉天子时,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号称长于权略,却根本不清楚袁绍的心思,注定一事无成。 河北人都这样。 —— 郭图在塬下等了小半天,才等到了天子接见的许可。 他随着来传诏的虎贲上塬,一边走一边看。随着位置渐高,塬下的布局也渐渐看得清楚。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南军、北军七个大营如同北斗七星,围绕着御营。 郭图心里一紧,莫名不安。 再往远处看,依稀还能看到几个大营,依南山而列。 “那是谁的大营?”郭图问道。 引导的虎贲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郭图以为虎贲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虎贲停住脚步,看了郭图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实在好奇,可以先去看看,然后再来请见。不过天子政务繁忙,何时能见你,就说不准了。” 郭图大怒。“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但我需要提醒你。”虎贲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环上,居高临下的逼视着郭图。“天子行在,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郭图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险些摔下去。他手舞足舞,神情狼狈,好容易才站稳脚跟,狠狠地瞪了一眼虎贲,却没敢放肆。 他身边的侍从都在塬下,真要动武,肯定不是这个虎贲的对手。 “前面带路。” 虎贲逼视着郭图,一言不发,只是眼神越来越凌厉,摩挲刀环的手也移到了刀柄上。 郭图无奈,只得忍气吞声,拱手施礼。“请带路。” 虎贲微微颌首,转身继续向上。 郭图拱着手,低着头,沉默前行。 —— 来到塬上,视线豁然开朗。 一大片开阔地,除了几十个帐篷外,大部分面积都空着,立着几个射侯(箭靶),一群虎贲郎正在习射,指导的是一个中年人。 郭图盯着看了两眼,发现那人有些眼熟。只是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只得罢休。 虎贲停住,一个穿着侍郎服饰的年轻官员迎了上来,打量了郭图一眼。 “足下就是求见天子的郭图?” 郭图点点头。“正是,敢问足下是……” “河东裴潜。” 郭图仔细想了想,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便没了寒喧的兴趣。 他跟着裴潜向北走了两百余步,来到御帐前。 裴潜进帐通报,郭图站在帐外等候。 一个年轻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书简。见郭图站在帐门口,挡着去路,她皱了皱眉。 郭图让到一旁,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这个官员竟是个女子。 他刚想问,那女子已经快步走开。 裴潜从帐中走出,正好看到郭图扭着身子,看着蔡琰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哼了一声。 “进去吧。” 郭图应了一声,举步入帐。 进了帐门,才意识到裴潜刚才的语气似乎有些误会,却来不及解释了,不禁心中懊恼。 第155章 人心有间 “你就是郭图?”刘协打量着眼前这个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看起来一身正气,一点也不像奸佞啊。 会不会是巧合? “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过我?”郭图露出自矜的笑容,直视刘协。 刘协立刻确认了,不是巧合,就是这货。 果然皮囊都是骗人的,眼睛才是心灵的窗户。 天子面前,称我而不称臣,目光直视,毫无敬畏之心,自然是心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帝,也没有这个朝廷。 除了袁绍的心腹,谁敢这么放肆? 刘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却不再往下说。“你从河内来,还是从洛阳来?” “河内。” “为何而来?” 郭图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奉车骑将军、冀州牧袁公本初之命,请陛下回京。” 刘协眼皮轻挑,打量了郭图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袁绍的官职名号很多,但郭图说的这两个偏偏是最古怪的。 车骑将军是袁绍自称的,冀州牧是袁绍从韩馥手里抢来的。就程序正义而言,这两个官职都是不合法的。 郭图以这两个官职称呼袁绍,显然不是来称臣,而是挑衅。 刘协伸出了手。 郭图不解地看着刘协。“陛下这是何意?” “袁绍不会让你空手来吧,没给你文书,比如加有邟乡侯印信的诏书之类?”刘协呵呵笑了两声。“朕身为天子,很想看看别人给朕的诏书是何模样。”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紧,心中一阵阵不安。 他的确带了文书,上面也有袁绍邟乡侯的印信,还有诏书的字样,但那不是给刘协的。 他此行的目标甚至不是刘协本人。 他从邺城出发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见刘协这个小皇帝。只不过收到刘协大破西凉军,并且亲手斩杀了李傕的消息,这才临时起意,赶来见刘协一面。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有些疏忽了。 他当然不可能将写有诏书模样的文书交给刘协。 问题是谁这么嘴欠,将袁绍矫诏行事的话传到刘协耳中? 郭图的脑子里浮现出几个名字,然后迅速锁定了一个人:丁冲。 丁冲与曹操亲近,在关东州郡还有很多亲友,有很多渠道可以听到相关的消息。他还知道丁冲刚刚因功由侍郎超擢为侍中,极受恩宠。 “陛下,传言不可轻信,小人不可亲近。”郭图含笑说道:“先帝宠信十常侍的覆辙未远,陛下当引以为戒。” 刘协哈哈一笑。“沮授是君子还是小人?” 郭图勃然变色。 天子一开口就提沮授,不像是巧合这么简单。 “陛下了解沮授?” “略知一二。”见郭图脸色不对,刘协心中得意。 以无厚入有间,不仅可以用在战场上,更能用在挑拨离间上。 郭图与沮授不和是明摆的,这么大的间隙,不利用一下,实在太浪费了。 “看来沮授真是名扬天下,连陛下都知道了。”郭图有意无意的引导道。 见郭图上了钩,刘协又故意往回找补。“沮授是不是名扬天下,朕不清楚。朕只是听说沮授提议袁绍接朕去冀州,所以有点记忆。你这次来,莫不是为了此事?” 刘协越是掩饰,郭图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陛下何时能够起程?” “还没定。”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兹体事大,当与公卿商议之后再说。你来得正好,袁绍究竟是如何想的?” 郭图故作不解。“陛下何出此言?车骑将军……” 刘协抬手打断了郭图。“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你确定要用这个称呼?” 郭图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袁绍。 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朝廷承认的冀州牧韩馥又能强到哪儿去?他是在陈留太守府的厕所里自杀的。虽说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袁绍的冀州牧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 “陛下,郭汜乃西凉武夫,挟持重臣,祸乱朝纲,屠戮无辜。他这车骑将军真是陛下认可的吗?” “诚如你所言,郭汜胡作非为,不堪为大臣。但袁绍就配吗?” “陛下此言,不知从何说起?”郭图沉下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 刘协哈哈大笑。“不如就从袁绍推举刘虞为帝说起,如何?” 郭图顿时语塞。 袁绍不承认天子这件事证据太多,想否认都无从否认起。天子又如此咄咄逼人,他想装糊涂都办不到,直接被天子逼到了死角。 见郭图不说话了,刘协起身绕过书案,来到帐门口,吩咐了几句。 站在帐门外的郎中转身去了。 刘协回到书案后,拿起案上的文书,看了起来。 郭图刚要说话,刘协说道:“你不用急着辩解,待会儿再说不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记录下来,将来著于史书,让后人知道是非曲直。” 郭图心中一紧,脸色微变。 若是与天子面对面,他纵使强辞夺理,多少也能为袁绍辩解几句。可是被人记下来,这就麻烦了。将来丢脸的不仅是袁绍,还有他。 郭图重新打量着刘协,越看越觉得和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不同。 几年前的刘协虽然聪明,却没有如此锐利。 难道是因为击败了李傕,天子有了说话的底气? 郭图正思索着,身后脚步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陛下,令史琰奉诏。” 刘协放下了手里的文书,抬起眼皮,瞥了郭图一眼。“你可以说了。” 郭图口中发干,有点气急败坏,扭头不语,看向一旁准备记录的令史。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的确是个女子。 “陛下,朝廷真是无人可用了吗?竟用女子为令史?” 刘协淡淡的说道:“她虽是女子,才学却不让须眉。你若是不服,不妨与她辩论一番。” 郭图正愁没有机会岔开话题,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那就要请教了。”郭图转身向蔡琰行了一礼。“在下颍川郭图,字元则,敢问足下高姓大名,籍贯何处,师从何人?” 蔡琰放下手中的笔,微微欠身。 “陈留蔡琰,字昭姬,见过郭君。琰无师承,由先父启蒙,粗通笔墨,让郭君见笑了。” 第156章 自取其辱 郭图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出了水的鱼。 怪不得这么眼熟,原来竟是蔡邕的女儿。 还是算了吧,何必自取其辱呢。 郭图的反应很快,随即由傲慢变成了欣喜。 “闻说你陷于贼中,车……冀……”郭图连续打了个两个磕巴,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盟主曾多方寻找,皆无下落,不意今日见你无恙,可喜可贺。” 蔡琰也没说话,一手握简,一手提笔,写了几行字。 “你……”郭图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蔡琰淡淡地说道:“郭君不必多虑,琰虽女子,蒙陛下不弃,召为令史,必直书其事,不敢以一字诬君子。” 郭图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异常难堪。 他岂能听不出蔡琰的言外之意。 这明显是针对王允杀蔡邕时的谤史之论,同时也表明了蔡琰不会给他们留面子,将来会在史书上如实记载相关的隐秘,让后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怪不得天子的态度如此激烈。 郭图心思急转,随即又笑道:“蔡伯喈有女如此,不为无后。令尊博学,诚为大儒,只可惜被董卓肋迫,清名有染。春秋云,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将来著史,你就不能为令尊遮掩一二吗?” 蔡琰沉默了。 郭图嘴角微挑,笑得更加得意,还有意无意的瞥了刘协一眼。 刘协从容不迫,也不急着说话,静静地等着蔡琰。 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既然郭图提出来了,就让她提前决定吧。 郭图转身看着刘协,面带微笑。“司马迁因李陵事受刑,发愤著史,《太史公书》多有过激之辞,学者公认。陛下困厄之际,不忘国史,令人钦佩。” 他斜睨了蔡琰一眼。“只是此女先有丧夫之痛,后有亡父之悲,又为乱兵所掠,沉沦数年,心中积忿,不亚于司马迁。陛下命这等不祥之人著史,怕是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蔡琰脸色煞白,避席再拜。“臣失礼,请告退。” 刘协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示意蔡琰稍安勿躁。 “若说受董卓胁迫,何止蔡伯喈一人?朕如此,袁太傅亦如是,朝中公卿概莫能外。”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还清楚地记得,是袁太傅将朕皇兄引下御座,又将朕引上御座。”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有点后悔。 一时激愤,话说得重了,反而难以收场。 蔡邕固然有依附董卓的劣迹,其他人也不例外。尤其是袁隗,虽然他已经死了,毕竟还是袁家的长辈,不能不有所避讳。 如今支持袁绍的很多豪侠都是打着为袁隗报仇的名义。如果将袁隗认定为附贼逆臣,大义就没有了,对袁绍的实力无疑是一种削弱。 “蔡琰丧夫是卫仲道体弱福薄,丧父是蔡伯喈交友不慎,于她德行何亏?至于乱兵所掠,受了苦难,亦无损于清德。董卓乱政之际,袁绍自称盟主,拥兵数十万,不敢一战,致使西凉兵为祸关东,如入无人之境,无数妇孺遇难。这是谁之耻辱,你真的不知道吗?” 郭图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协扫了郭图一眼,接着又道:“身有污垢,洗去便是。怕只怕心有污垢,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活着令人掩鼻侧目,死了还要遗臭万年。” 郭图心跳加速,血不断地往上涌,额头的青筋跳动。 “遗臭万年”四个字就像是诅咒,让他一阵阵心悸。 如果袁绍不能成功,遗臭万年就是他们唯一的下场。 蔡琰惊讶地看着刘协。 她没想到刘协会有这样的定力。面对郭图的侮辱和挑衅,刘协不急不躁,反击又狠又准,打得郭图节节败退,比当初击杀李傕还要痛快淋漓。 “记好,一字不许落。”刘协看了蔡琰一眼,示意她不要分心。 “唯。”蔡琰如梦初醒,想到刚才自己直勾勾地盯着天子看,不仅失礼,而且失态,不禁羞惭难当。她定了定神,提起笔,握紧了简,笔如游龙。 “你回报袁绍。”刘协提高了声音。“他若能弃恶从善,痛改前非,迎奉朝廷,朕当不计其过,赦免其罪。只是在此之前,他当上书请罪,深自反省,而不是派一个心无朝廷的狂徒来朕面前妄言。” “你……”郭图大怒。 “放肆!”刘协一声断喝。“来人,将他带下去,送廷尉议罪。” “唯!”史阿和另一个虎贲侍郎应声而入,将郭图反扭手臂,摁在地上。 郭图恼羞成怒,张声欲呼。史阿抬膝一顶,正中其口,顿时满口是血,两颗牙落地。 郭图呼呼着,涕泪横流,像条死狗似的,被拖走了。 蔡琰看得清楚,不禁骇然。“陛下,这么做……” “是不是有些过了?”刘协接过了话。 蔡琰尴尬地点点头。 她的确讨厌郭图,恨不得亲手掐死他。但她也清楚,郭图的死活不重要,可若是郭图就这么死了,朝廷与袁绍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你放心好了,朕不会杀他,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蔡琰解释道:“陛下,臣并非担心郭图生死,只是郭图是袁绍的心腹。袁绍势大,不宜轻起冲突。” “你以为这是朕一时意气?” “臣不敢。” “虽然朕的确看不上郭图这一类伪君子,却还不至于与他一般见识。” 刘协站了起来,踱到帐门口,看着外面正在练习射箭的虎贲侍郎。 “朕知道,不少人还对袁绍有所期望。贸然与袁绍决裂,将使朝廷步履维艰。可是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过去的,怀柔只会养虎为患,感化不了心有异志的逆臣。忍让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中兴不了大汉。臣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出一条血路,不能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蔡琰听得入神,甚至忘了记录。 她想了想,又道:“陛下壮志,固为难得。可是大事难成,当与公卿共议,不宜独断。君臣同心,上下同欲,方能共克时艰,成就中兴大业。” 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所以,朕没有直接杀了郭图,而是交由廷尉议罪啊。” 蔡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欠身道:“陛下高明。” 第157章 侮辱性很强 廷尉宣播以手支颐,靠在案上,看着帐外发呆。 远处的战鼓声、呼喝声隐约可闻,更显得他这个廷尉清闲。 天子大破李傕,重整南北军,如今最忙的就是卫尉士孙瑞和北军五校尉,光禄勋邓泉也补充了一些人,天天忙前忙后,整训虎贲、羽林,一副要做名将的模样。 其他人没那么忙,却也各有事务。 比如大司农张义赶去黄白城接收物资,太常王绛教训礼仪,少府田芬整天算帐,想从有限的物资里扣出一些来,为天子增加膳食。 只有他这廷尉,除了捉虱子,无事可做。 该死的死了,该降的降了,根本不用廷尉审判。 “宣君,宣君。”一个廷吏冲了进来,满脸喜色。“有事了,有事了。” 宣播一跃而起。“何人犯罪?” “不知道,是御营发送来的。” 宣播目光一扫,随即又坐了回去。“通知程壹了吗?由他接收,先审。” 廷吏看着宣播,低声说道:“宣君,程廷正刚刚离职了。” “离职?”宣播很不高兴,一拍案几。“何时之事?为何我不清楚。” 廷吏眨眨眼睛。所有人都知道廷尉宣播和廷尉正程壹不和,但没人愿意夹在中间受气。 见廷吏装傻,宣播更不爽。“他人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听说他要去黄白城求见大司农,寻一份屯田的事做。” “大司农?”宣播愣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没再追究这件事。 有大司农张义撑腰,他是拿程壹没办法了。 李傕、郭汜阵亡后,关中初定,大司农负责屯田,急需大量人手,没人敢和大司农抢人。 “罪犯在哪里,带来见我。” “喏。”廷吏转身去了。 时间不长,几个廷吏架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儒生来到宣播面前,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宣播不解地看了一眼那几个廷吏,什么时候对待犯人这么客气了? “报上名来。”宣播清了清嗓子,威严的咳嗽道。 管他什么权贵,进了廷尉寺,都是老老实实的。 “先(宣)……先(宣)元晃(放),是……是我。”儒生睁开眼睛,艰难的说道。 宣播一惊,起身细看,眼睛越睁越大。“郭……郭公则?你……你怎么……” 郭图扶着案几,使出吃奶的力气,坐了起来。“水……水。” 宣播连忙命人取水来,亲手接过,送到郭图面前,将布在水中濡湿,又捏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拭去郭图脸上的鲜血。费了半天功夫,才算将郭图的脸洗干净。 但那两个门牙却是怎么也补不回去了。 看着黑洞洞的嘴,宣播想笑,却又不敢笑。 “公则,这是怎么回事?” 郭图怒不可遏。“无知小儿,我……我和他细(势)不两立。” —— 宣播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欲哭无泪。 为什么这种倒霉的事总是落在自己头上? 做光禄勋时,持节拜董卓为太师。 做司隶校尉时,被董卓逼着上奏疏弹劾太尉黄琬、司徒杨彪。 现在更好,居然要审判郭图。 郭图是无官无职,但他是袁绍的心腹,审判他和审判袁绍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程壹这时候辞职。 他哪是辞职,他是避祸。 宣播也想辞职。 辞了职,送郭图去邺城。 只是不知道袁绍能不会原谅他上书罢免黄琬的事。 宣播找来干净的衣服,为郭图换了,又派医匠为郭图疗伤止血。 郭图的伤并不重,只是血流得有点吓人,但他的面子全没了。 身为名士,以后一张嘴就是一个缺了门牙的大窟窿,还怎么见人。 郭图越想越气,骂不绝口。宣播耐着性子,忍着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等他发泄完了,平静下来,才问起郭图此行的目的。 他知道曹操派人来联络,希望迎天子回洛阳的事。只是天子一战击败李傕,大臣中有人建议返回长安,屯田养兵,休养生息,这才拖延了行程。 袁绍派郭图来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袁绍也想迎奉天子? 即使有这想法,也没必要啊。曹操本来就是袁绍的盟友,他迎天子回京和袁绍迎天子没什么区别。 “曹孟德方失兖州,自身难保,哪有精力迎奉天子。”郭图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恨恨地说道。 “不是说曹孟德击走吕布,夺回兖州了么?上个月,天子还封他为兖州牧。” 郭图吃了一惊。“天子封曹孟德为兖州牧?” 曹操一向是袁绍的附庸,从当初的行奋武将军,到如今重夺兖州,都离不开袁绍。就算他想做兖州牧,也应该由袁绍上表。他怎么直接上书天子,还得到了天子的批准? 这里面有问题。 “就是迎战李傕之前的事。”宣播想了想。“由侍中种辑带着诏书,赶往兖州。” 郭图无语。怪不得他不清楚这件事,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邺城,就算袁绍得到了消息,也不一定转给他。 “这个曹阿瞒……”郭图咬咬牙,一阵剧痛,心里更加烦躁。“雍丘未下,他就三心二意。若是拿下雍丘,全取了兖州,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雍丘怎么了?”宣播大惑不解。 郭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曹操围攻雍丘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袁绍逼死韩馥的后续,说出来也是丢脸。 见郭图不肯说,宣播心中更加疑惑,却没有再问。 他让人送郭图去休息,然后叫来了一个亲信侍从,让他去打听打听。 郭图不可能独行,必有侍从保护。他不敢说的,侍从未必不肯。在郭图被抓,侍从情急之下,有人主动接近,想打听点东西太容易了。 半天后,亲信回来了。 曹操攻雍丘,是因为张邈联合吕布,偷袭兖州,险些使曹操成为丧家之犬。袁绍派兵增援曹操,重奔兖州,如今将张邈的家人困在雍丘城内,有赶尽杀绝之意。 宣播立刻想到了韩馥之死,也明白了郭图为什么不肯告诉他真相。 带着郭图逃跑的念头瞬间破灭。 袁绍连张邈都不肯放过,又岂能放过他宣播。 “安排人刑讯郭图,先打一顿再说,别打死就行。” “啊?”亲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刑讯郭图? “快去!”宣播大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了,别让人看出是我的。” 第158章 裴潜 吃完晚饭,刘协出了帐,绕着塬散步,只带了史阿一人。 粮食紧张,即使他身为皇帝,也只能每日两餐,尽可能地多坚持一段时间。 吃了上顿没下顿,基本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打了胜仗,俘虏了几万人,巨大的粮食缺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司农张义已经去了好几天,还没有消息回来,也不知道吉凶如何。 李傕在黄白城还有一些留守的旧部,也不知道他们看到李应和赦免诏书后会不会承认现实,放下武器投降。 走了半圈,前面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女人,另一个也是女人。 刘协放慢了脚步,免得惊动她们。 辛苦了一天,有机会看点风景也不错,虽然两人都穿着冬服,有点臃肿。 但唐姬和蔡琰很快发现了刘协,自觉地站在一旁,低着头。 经过蔡琰身边时,刘协看到了她捏在手中的手绢一角,停下脚步。 “记录整理好了?” 蔡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整理好了。陛下若是要看,待会儿送过去。” “朕就不看了。你整理好了,抄送几份,公卿各给一份。廷议时,他们也好心里有数。” 蔡琰眨了眨眼睛。“陛下,实录吗?” “自然。”刘协顿了顿,又道:“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去弥补,得不偿失。” 蔡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唐姬微微皱眉。“陛下,臣妾有一问。” “与皇兄有关吧?”刘协笑道。 唐姬静静地打量着刘协。“将来史书上,如何书写他?” “嫂嫂希望如何写?” 唐姬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臣妾不知道。” “那就如实写吧。”刘协叹了一口气。“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说。” “唯。” 刘协颌首致意,继续向前走。 唐姬、蔡琰看着他的背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会心而笑。 “陛下太累了。”蔡琰轻声说道。 “英主不易为。”唐姬淡淡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真要说起来,他比光武皇帝还要更难些,光武皇帝毕竟还有兄长在前面挡了几年。” 蔡琰看看唐姬。“夫人,陛下有大气度,将来必不负父兄之望。” 唐姬瞥了蔡琰一眼,不禁莞尔。“昭姬,你今日大有不同。” 蔡琰伸手捂着脸颊。“有……有何不同?” 唐姬看着渐渐走远的刘协,迈开轻快的脚步。“云开月现,雨后初晴。” —— 散步结束,刘协回到大营。 当值的侍郎裴潜走了进来,将一叠文书摆在案上。 “陛下,这是尚书台刚刚送来的文书。” “放这儿吧。”刘协脱下外套,在案上坐定。 裴潜转到火塘前,拨了拨火,又添了两块木柴,手法纯熟老到。 刘协看在眼里,笑道:“这是在荆州学的?” 裴潜掸了掸手上的灰,打了一壶水来,架在火上,这才重新回到案上。“长沙卑湿,冬天又湿又冷,经常睡到半夜就被冻醒了。叫仆人会吵着别人,不如自己弄。” “你去了长沙?”刘协有些意外。 他知道裴潜曾避难荆州,却记不得他去了长沙。 长沙在江南,离刘表当作治所的襄阳很远。裴潜去长沙,不太可能是因为长沙的风景好,只能是不看好刘表。 “南郡人多地少,没有闲田。长沙虽卑湿,却有鱼米可食。” “你在长沙时自耕自食?” 裴潜有点羞愧。“我不太擅长耕种水田,好在同行好友司马芝善稼穑,又吃得苦。我有不足时,往往去他处就食。” “司马芝。”刘协复述了一遍,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读书人肯放下身段,自耕自食,至少能保住自己的独立性,这样的读书人是可用之人。 “刘表其人如何?”刘协问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刘表心里还有没有朝廷,能不能送些贡赋来,解他的燃眉之急。 按理说,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秋收早就结束,各州郡的粮食也该归仓了。刘表如果想送,肯定是可以送的。 “刘表非霸王之才,适足守成而已。” “还有呢?”刘协笑眯眯的追问了一句。 裴潜眼皮颤了颤,沉默了片刻,又道:“但他志过于才,自以为西伯可规,依违不定。” 刘协没有再问。 裴潜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西伯就是周文王。 周文王为儿子周武王讨伐纣王、建立周朝打下了基础,本人却并未背叛商臣的名份,不算逆臣,可谓是名利双收。 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认可的行为模式。 就像杨彪、士孙瑞自己可以为大汉牺牲,却不想让子孙也为大汉陪葬一样,公私兼顾,一点也不像后世那么迂腐。 后来的曹操也宣称要做周文王,就是这个意思。 裴潜说刘表想做周文王,未必是说刘表又当又立,而是说刘表明明没有争霸之才,却不肯承认,非要以周文王自居。 由此可见,裴潜是个很务实的人。 他在乎的是实际成败,而不是空谈道德。 “刘表会献贡赋吗?” “会。”裴潜不假思索。“刘表曾为北军中侯,他清楚曾经的北军战斗如何。陛下大破李傕,足以让他暂且收敛异志,称臣纳贡。” “暂且收敛?” 裴潜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荆州户口殷实,带甲十万。刘璋愔弱,益州人心思异。刘表若能跨有荆益,纵使不能争霸天下,也足以割据一方。有此先手,刘表岂能罢休?暂且收敛,趁中原混战之际,袭取益州,才是他所思所想。” 刘协恍然,原来刘表还有这心思。 这么说,要他放弃荆州,向朝廷称臣的确不太现实。 “他能得手吗?” “不能。”裴潜毫不犹豫地说道:“他连近在咫尺的南阳都无法攻取,更何况益州。” 刘协兴致盎然,示意裴潜接着说。 裴潜入职几天,一直话不多,他还以为裴潜就这性子。现在看来,裴潜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挑选说话的对象,深得夫子“不得其人不言”的精髓。 如今裴潜主动建言,他自然不能辜负他的热情,多打听一些情况。 第159章 见机而作 “陛下对南阳有何印象?” “南阳是帝乡。”刘协面带微笑,语气轻松随和,还有点调侃的意思。“但朕从来没去过。” 裴潜也笑了一声。“陛下,南阳不仅是帝乡,还是后乡和功臣之乡。” 刘协的脑海里闪过几个人名,若有所思。 南阳出过好几任皇后。 开国之初的阴皇后,中期的邓皇后,再加上最近的何皇后,都是为人熟悉的南阳皇后。 至于功臣之乡,那就更好了解了。 别的不说,云台二十八将有一半是南阳人。 “帝乡享受赋税上的优待,是以百姓皆富。后乡、功臣之乡世族多。是以袁术初入南阳时,人心不附。孙坚战死后,麾下无可用之将。去年争豫州,粮道为刘表所断,不得不转入陈留。” “这么说,袁术不得南阳人心,不仅是袁术纨绔,还有南阳人目无余子的原故?” 裴潜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所言甚是。” 刘协微微颌首,示意裴潜继续。 南阳不仅是帝乡,更是后乡、功臣之乡,论家族渊源,能追溯到开国之初的数不胜数。别人对四世三公的袁氏顶礼膜拜,南阳人却未必看得入眼。 因此,南阳人不仅是看不上袁术,也看不上袁绍,更别说刘表了。 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坐观时变,择木而栖。 这就能解释刘表赶走袁术之后,为什么愿意将南阳让给张绣了。 他根本控制不了南阳,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张绣占据南阳,做他的看门狗。 张绣投降曹操后,曹操也没有能控制南阳。刘表名义上控制了南阳,却任命文聘为宛城守将。 文聘就是宛城人。 张济现在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带着诏书去南阳,能得到南阳人的支持吗? 不好说。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表的野心会被暂时压制住。 “荆州户口百万,三成在南阳一郡。刘表不得南阳,实力便有不足。本当励行节俭,养兵殖谷,刘表却大肆招揽儒生,延请宾客,以孟尝自居。每日宴饮,挥霍无度。若是太平之世,郁郁乎文哉,或无不可。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播迁,却如此铺张,绝非明智之举。” 刘协无声的笑了。 南阳是一块肥肉,但刘表既得不到南阳人认可,又不是用武之才,只能看着这块肥肉流口水。 “南阳不服之外,刘表又将有一强敌,使其不能西顾。” “孙策?”刘协脱口而出。 裴潜不禁抚掌而笑。“陛下所言极是。孙坚战死襄阳,孙策矢志报仇,意在西进。此子虽年少,却善斗无前,渡江不过数月,便连败数敌,刘表不能不有所顾忌。” “如此看来,刘表无能为也。” “诚然,荆州、益州虽富,却偏居西南,大可置之一旁。于朝廷计,当务之急,乃在三河……” 刘协正与裴潜说得投机,蔡琰请见,见裴潜在座,面色微红,一副谈兴正浓的模样,多少有些意外。她走到刘协面前,将几份文稿递了过来。 “请陛下过目。” 刘协说过毋须过目,但蔡琰既然送过来了,他也没有推辞。一目十行,将会见郭图的记录稿看了一遍,赞了一声:“文章好,书法亦好。”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蔡琰抿唇浅笑。 “你绘艺如何?”刘协突然想起来,蔡邕不仅是文学家、书法家,还是画家。 “勉强过得去。” 刘协从一旁取过一叠文稿。“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吧,朕实在忙不过来。” 蔡琰接过一看。“这是破李傕的战报?” “不是战报,是朕的作战笔记。里面有些地形图,朕画不好。” 刘协说这话的时候,蔡琰已经看到了其中的地形图,不禁莞尔。刘协的书法还过得去,这绘画的确不行,没有得到先帝真传。 “臣勉力为之。”蔡琰收好文稿,转身准备退出。 刘协叫住了她。“你忙得过来吗?” “应该还可以。” “要是忙不过来,去找几个人做书吏,不要一个人扛着,太累了。” “唯。”蔡琰再拜,退了出去。 裴潜说道:“陛下,臣于制图之道略知一二。说起来,也与蔡令史有些渊源。” “哦?” “臣于王粲处见过一卷蔡伯喈所绘图卷,初窥制图之道。” 刘协恍然。 怪不得裴潜的儿子裴秀能成为地图宗师,原来学术根源在蔡邕这儿啊。 “卿不早言。”刘协拍拍大腿。“你自己去找蔡令史请令吧。既有这样的渊源,也不用见外。” “唯。” —— 裴潜从御帐中出来,已经是半夜。 看着满天星斗,裴潜仰起头,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之后,他重新垂下头,拱着手,快步出了御营,走向一个小帐。 小帐内亮着灯,尚书令裴茂拥被而卧,正在读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转回书上。从被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裴潜。 “吃吧,天子节俭,恐怕不会有夜宵。” 裴潜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饭团,颜色暗黑,像是染了什么菜汁。 他将饭团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喝了一口水,便咽了下去。 裴茂眉头微皱。“吃得太快,对身体不好。”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 “阿翁,我与陛下谈了半夜,甚是投机。”裴潜有些兴奋地说道:“陛下聪慧,过于所望,诚可谓举一知十,非等闲人也。” “是么?”裴茂淡淡地说道。 裴潜有点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没见过世面。 他将与天子交谈的经过一一说来,说到兴奋处,脸色潮红,两眼放光。“阿翁,我一听到消息便从长沙赶回来是对的。遇此明主,乃是我河东裴氏光大门楣的大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裴茂眼神一闪。“你待如何?” “速召诸弟入朝,迟则无缺矣。”裴潜急急说道:“骠骑将军张济正在赶赴南阳的途中,天子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荆州,流寓荆州的士子将如百川归海,朝廷将人满为患,焉有我河东子弟的位置?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斯时之谓也。” 裴茂沉吟片刻,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小子,但愿你没有看错。” 第160章 暗流涌动 刘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脑子里却还在回想裴潜说过的话。 综合两世记忆,再加上裴潜的解释,他对刘表进贡的信心又添了三分。 有了荆州的贡赋,燃眉之急可解。 贾诩提议将张济安置在南阳,果然是一着好棋。 若张济在南阳站稳脚跟,朝廷有了立足之地,张济有了立身之本,西凉人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举三得。 什么叫大局观?这就是大局观。 什么叫一流谋士?这就是一流谋士。 面对这种牛人,刘协两世为人,也只能赞一句牛逼。 将贾诩招入麾下,比击破李傕的意义还要深远。 刘协越想越兴奋,一时竟睡不着。 “陛下。”伏寿呢喃着,滚了过来,张开手臂,抱住了刘协。 刘协转头看向伏寿。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闻到伏寿身上的体香。 那种带着体温、混着软甜的诱人体香。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钻进被子,将伏寿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 伏寿从睡梦中惊醒,双臂抱着刘协的脖子,头往后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吟。 “陛下——” —— 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刘协就收到了左将军杨奉的急报。 荆州牧刘表的贡赋到达弘农,杨奉恳请截流一部分物资,供养将士。 杨奉也快断粮了。 刘协随即召来了少府田芬,让他计算一下杨奉部的军功赏赐还缺多少,能不能一次性的补发给他。 刘协话音未落,田芬就连连摇头。 现在还不知道刘表送来的贡赋有多少,有多少是钱,多少是物,其中又有多少是粮食。万一数量不够,全部杨奉截流了,陛下你吃什么,公卿大臣吃什么,这里的几万将士、家眷吃什么? 面对田芬一连串的反问,刘协也直挠头。 贫贱夫妻百事哀,皇帝也不能例外。 没钱没粮,这日子过得憋屈。 不能再滞留华阴了,必须去一个能解决吃饭问题的地方。 刘协随即问田芬,除了荆州和黄白城,还有哪儿有粮食。 田芬脱口而出。“河内、太原。”随即又说道:“首选太原。” “为何?” “河内有粮,但运输不便。水运则逆水而上,易倾覆。陆运则道路险,车马难行,可能只能靠人肩挑背扛,消耗大而运力小。太原可以利用汾水,顺水而下,消耗少而运力足。不过……” 刘协打量着吞吞吐吐的田芬。“不过什么?” 田芬咽了一口唾沫。“匈奴人屯聚河东平阳。太原来的粮食,可能会被匈奴人劫走。臣听说,太原太守闻说陛下在华阴,曾遗使贡献,刚进河东就被人劫杀了,十有八九是匈奴人干的。” “干你娘!”刘协脱口骂了一句粗话。 狗日的匈奴人,敢劫老子的财? 田芬勃然变色。 即使他没听过这句詈语,仅看刘协这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陛下身为天子,当慎言慎行,不可学闾里小儿无赖粗语秽语。” “好,朕换一句文雅的。”刘协瞪着田芬,喝道:“你先去弘农验收荆州贡赋,然后去平阳宣诏。就说平阳乃是卫霍故里,岂可容匈奴人居之。他若不自行,朕当亲率精锐,屠灭其族。” 田芬暗自后悔。 一时嘴快,平白惹来一身麻烦不说,还给了天子去河东的借口。 —— 赵温、张喜居中,士孙瑞等人分坐两侧,在摇曳不定的灯光照耀下,脸色忽明忽暗,神情各异。 田芬像是犯了罪的小孩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局促不安。 “诸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赵温咳嗽了一声,幽幽地说道:“陛下去河东之意已决,不如就这样吧。关中荒残,没有一两年时间,难以恢复,的确不适合立朝。” 魏杰微微欠身。“依司徒之见,当以何人镇抚关中?” 赵温与一旁的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喜说道:“以理论,当效故事,以太尉统兵镇关中为宜。只是现在太尉在河东,又不知兵事,难以成行。南北军护卫天子有责,也不宜轻离。不如另择良将,拜为虎牙、扶风都尉,以镇关中。” 士孙瑞嘴角微撇。 张喜此论,看似公允,其实用心良苦。 先以他没有太尉之名,排斥在外,又以南北军有护卫天子之责,将魏杰、宋果排除在外。 几个关中人想回关中的计划还没出口,就被堵死了。 “既然太尉在河东,不如就由司空镇关中吧。”魏杰说道:“留司徒辅佐天子,三公各司其职。” 张喜瞪了魏杰一眼。“魏伯俊,我本书生,没有你们关中人擅长用兵,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司空此言,范围未免太广了些。”虎贲中郎将宋果挺身而出,正面硬刚张喜。“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乃是世人公认,又不是我关中人自诩其能,司空何必言带讥讽。” 原本在士孙瑞的计划中,是要推荐他回关中的。张喜明言反对,他很不舒服。 张喜也沉下了脸,正要出言喝斥,赵温咳嗽了一声。“诸君,现在军中将领有一半是凉州人,你们还为了关东、关西争来争去,也不怕让人笑话。” 张喜、宋果都闭上了嘴巴。 “陛下说得是,河东自三代起,便是华夏衣冠之地,不能由匈奴人占据。只是这些匈奴人本是大汉藩臣,如今匈奴内乱,他们被逐出部落,无奈之下,向朝廷求助。朝廷不能主持公道,已是无奈。再驱逐其人,甚至要屠灭其族,未免不合抚夷之义。” 赵温叹了一口气。“诸君,谁能两全之策,既解陛下之怒,又安匈奴之心?眼下朝廷艰难,轻起战端,绝非上策。” 士孙瑞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尚书令裴茂。“既说河东之事,岂能不听听河东人的意见。巨光,你有何高见?” 赵温苦笑。 士孙瑞话里有话。 说河东之事,要听听河东人的意见。说关中之事,自然要听听关中人的意见。 可是他只能装听不懂。 此时此刻,可以听河东人说河东事,却不能由关中人主关中事。 河东人的实力,岂能与关中人相提并论。 关东人可以接受天子去河东,却不能接受天子回关中。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第161章 欲加之罪 裴茂看着手中的木简出神,赵温连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赵温很不舒服。 在这么多人面前,裴茂装聋作哑,不给他面子,是觉得天子必去河东,河东人就可以睥睨天下了,还是觉得他儿子裴潜成了天子近臣,富贵可期? “令君,何事出神?”赵温垂下眼皮,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 裴茂拱手致意,面带惭愧。“司徒,方才心有疑惑,一时出神,失礼了。 “有何疑惑?不妨说来听听。”赵温眼皮一挑,司徒的威严尽显。 裴茂比他小十多岁,官职更是差一大截。若不是尚书台作为三台之一,是内朝要员,裴茂连参与这个会议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参加了,也只能旁听,没有资格发言。 裴茂举起手中的木简。“天子将接见郭图的实录抄送我等,是何用意?” 赵温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他对此也有些疑惑。 天子接见郭图,因郭图无君臣之礼,将郭图送入廷尉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郭图有罪当罚,但天子将实录抄送公卿,却不是常例。 天子想表示什么? 见赵温不说话,张喜忍不住开了口。 “还能有何用意?陛下坦荡,对我等推以赤心。” 裴茂拱手施礼。“司空所言甚是,茂受教了。” 张喜哼了一声,神情不屑。想夸天子就直说,玩什么小心思。 裴茂又道:“君投我以桃,我等是不是应该报之以李?” “这是自然……” 张喜话刚说口,袖子就被人扯了一下。他转头看向赵温。赵温双目如电,盯着裴茂。 “令君此言,莫不是指我等欺君?” 众人一听,登时变色,齐唰唰地看向裴茂。 你父子想奉承天子,那是你父子的事,但拖着大家下水,甚至诬以罪名,这就不能忍了。 裴茂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否认。“司徒言重了。我只是想,我等在此讨论,是否也能如实记录,呈送天子,将来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此言一出,赵温就愣住了,盯着手中的茶杯,半天没说话。 众人的眼神也退缩了,有的垂头不语,有的左顾右盼,唯独没有人接裴茂的话。 如实记录,呈送天子,已经很难了。 更何况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说亏说,言语如风,过耳入心,没有证据。变为文字,载入书简,但凡被人看出一点私心,不仅现在名节有亏,将来还会遗臭万年。 一念及此,眼前的那份实录就像烧得通红的炭一样,烫手得很。 士孙瑞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见此情景,裴茂没有再追。“司徒方才是想问河东事?” 赵温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裴茂还算稳重,没有逼着他们当众表态。 “正是。天子有意去河东讨伐匈奴,你身为河东人,以为可否?” “不可。”裴茂不假思索,一口否决。 赵温诧异地看着裴茂。他本来以裴茂会迫不及待地支持天子呢,完全没想到裴茂如此直接地反对天子的意见。 “说来听听。” 裴茂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应该还记得,这些匈奴人是族内争斗,单于失位,入朝请援的。适逢先帝驾崩,又有权臣乱政,朝廷自顾不暇,匈奴人进退无依,求归国而不得,这才滞留平阳。虽有劫掠之举,却无叛国之罪,遣使斥责即可,毋须讨伐。” 张喜看向少府田芬,嘴角抽了抽。 田芬的脸色更加难看,忍不住说道:“天子说了,河东乃三代龙兴之地,平阳乃是卫霍故里,不能被匈奴人腥膻所污。不管匈奴人是不是有罪,都必须退出河东。若是匈奴人不退,那就是抗诏,天子一样有理由征讨。” 裴茂笑笑。“若是匈奴人服我华夏衣冠,习我大汉礼仪,不再有腥膻之气呢?” 说着,裴茂转向赵温、张喜,笑容灿烂。 张喜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立刻捂着肚子,起身说道:“惭愧惭愧,腹中不安,失陪片刻。”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着鞋,奔出了帐。 赵温慢了一步,看着犹自晃动的帐门,不由自主的骂了一句。 “这老匹夫,逃得真快!” 众人忍俊不禁,只是碍于礼仪,谁也不肯先笑,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 过了片刻,有人率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瞬间,大帐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帐内的人都知道赵温、张喜奉诏管教李式的事,都成笑话了。 赵温也忍不住笑了。 “诸位,且慢幸灾乐祸。教化万民,可不仅仅是我与司空的责任,你们又何尝能置身其外?”赵温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又看了一眼含笑不语的士孙瑞。“君荣,你也别笑。不管你是卫尉,还是太尉,都有教化之责。” 士孙瑞笑道:“我军务繁忙,教化的事,还是司徒、司空多费心。” “你……” “当然,你若是觉得匈奴人不好说话,需要先用武力教训一下,我等责无旁贷。” 赵温收起了笑容。“你也赞同天子讨伐匈奴?” 士孙瑞点点头,神情恢复了严肃,目光扫向案上的木简。“匈奴人虽未叛汉,但抄掠百姓,为祸一方在前,闻天子为李傕所迫,不率部勤王在后,不谓无罪。天子派使者切责,他若能醒悟,自然最好。若是执迷不悟,自然要予以惩戒,以示朝廷自有律法,不可轻犯。” 赵温盯着士孙瑞,眼珠转了转,沉吟不语。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转头看去,正是故太尉,现任光禄大夫的周忠。 周忠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卫尉豪迈,不愧是关中名士。只是南北军刚刚满员不久,征讨匈奴人怕是实力不足。我听说,这两天不断有关中壮士投军,卫尉何不等上几日,待南北军恢复孝武时规模,再行孝武征讨四夷故事?” 众人赫然变色。 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良久,一声轻叹,原本挺直的身躯缓缓放松,弯曲如弓。 周忠转头看向裴茂。“巨光,河东何时以卫霍为荣了?巨光欲以本郡自矜,攀附名臣,也不必攀附这等为太史公不齿的佞幸之臣吧。” 裴茂尴尬地拱拱手,沉默不语。 第162章 君臣共勉 士孙瑞、裴茂被周忠几句话灭了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刘协耳中。 虽然没有看到实录,不清楚具体的讨论过程,透露消息的人也各有目的,周忠的发言却没有太多的讹误,可以算是一字不落。 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要让刘协知道。 但刘协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周忠这几句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如果说卫霍是佞幸之臣,不值得河东人当作榜样,还可以理解的话,士孙瑞招募关中壮士从军,有什么不妥? 总不会认为士孙瑞有不臣之心,培植私人武力吧? 士孙瑞身为卫尉,招募几十甚至几百关中乡党做部曲,这是很正常的事啊。 若是因此诋毁士孙瑞,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正当刘协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伏寿提醒了他一句话。“孝武时北军规模极大,十倍于今。” 当刘协追问北军的规模为何缩减至如今这几千人时,伏寿却无法回答。 刘协无奈,只得命人召来卫尉士孙瑞。 士孙瑞脸色很不好,一进门就跪下了,免冠请罪。 刘协没有扶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卫尉何罪之有?” 士孙瑞迟疑了片刻。“臣有私心。” “哦?” “臣借陛下整军之机,引关中子弟从军。” 刘协笑笑。 他已经听到了相关的消息,但具体经办人不是士孙瑞,而是魏杰。这几天陆续有关中人应募从军,大部分被纳入北军的步兵营,目前人数大概有百人左右。 虽说步兵营已经满员,甚至超额,但这百十人可以当作魏杰的部曲,严格来说并不违规,更谈不上有罪,所以刘协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先跳出来指责士孙瑞的反而是周忠。 周忠字嘉谋,庐江舒人。他有个从子赫赫有名,就是后世的大都督周瑜。 此时此刻,周瑜还没出名,周忠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名臣。 他做过太尉,因为灾异被免,现任光禄大夫,名声很好。 最关键的是,他和士孙瑞关系极好。每逢有三公缺,都推荐士孙瑞。 这样一个人,跳出来指责士孙瑞有私心,刘协很意外。 他怀疑他们是在演戏。 大臣之间一唱一合,这太正常了。 面对士孙瑞的请罪,刘协也无法断定真伪,只能看他怎么演。 “臣还想扩充北军规模,恢复孝武时盛况。” “孝武时北军是何盛况?” “孝武时,北军有八校,总兵力最多时至五万人,大多是六郡良家子。平时护卫天子,有事则奉诏征伐。器械精良,训练有素,号为劲旅,天子手中利剑。” 士孙瑞说着,莫名的兴奋起来,声音也变得高亢,眼中神采熠熠。 刘协问道:“后来为何削减北军,如今只剩五营,不足五千人。” 士孙瑞眼中的神采渐渐散去,一声长叹。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可大致归结为二:一是天子担心北军为乱,分其兵权;二是光武建都于洛阳,凉州成为边郡,而关东子弟不乐为兵。如今陛下欲中兴大汉,再建太平,扩充北军势在必行。臣欲因此机会,引关中子弟从军,既成就陛下壮志,亦使三辅六郡子弟有用武之地。” 士孙瑞再拜。“如此,则关西人或可与关东人抗行。” 刘协总算听明白了。 士孙瑞的心思与贾诩相仿,希望借此机会增加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作战就有机会立功,立功就有机会受赏,大批关中人凭借军功入仕,势必挤压关东人的空间。 周忠与士孙瑞个人私谊很好,但他不能坐视关西人压倒关中人。 说到底,还是利益。 当关东人全面占优时,他们不介意对个别关西人抱有好感,比如推举士孙瑞为三公。可是当关西人有可能全面压倒关东人的时候,关东人就不能忍了。 周忠如此,司空张喜同样如此。 刘协按捺着心中不爽。“卫尉对朕讨伐匈奴之议如何看?” 士孙瑞拱手再拜。“臣以为,裴茂之言有理,河东之匈奴不过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可以驱之,亦可以教化,择其精锐,补入五校。陛下当着眼者,乃叛乱之匈奴。擅杀朝廷所立单于,又不遣使请罪,若不予惩戒,朝廷威严无存,其他各部必将效仿,则边疆必败,不可收拾。” “若是匈奴不服,卫尉能讨平乎?” “南北军初成,臣力微德薄,恐难胜任。若陛下亲征,发前后左右四将军之兵,征必有功。” “甚善。”刘协点点头,结束了谈话。 他要的就是士孙瑞的态度,其他人怎么说,他并不是很在意。 反对意见必然会有。如果什么都听,就什么事也办不了。 “卫尉,三日后起程,奔赴河东。” “唯。”士孙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刚起起身告辞,又想起来自己是来请罪的,天子还没给答复。“陛下,臣有罪……” “先记着。”刘协摆摆手,想了想,又说道:“世上无完人,卫尉不是,朕也不是。” 士孙瑞一听就急了。“陛下,大汉行德政,陛下当以圣人为准……” 刘协眼皮一挑,瞥了士孙瑞一眼。“圣人七十而不逾矩,朕争取七十内圣外王,可乎?” 士孙瑞哑口无言。 刘协又问道:“卫尉年寿几何?七十时,能成为大公无私之纯臣乎?你我君臣共勉。” 士孙瑞尴尬地笑了笑,拱拱手,转身就走。 刘协追出帐篷,扬声叫道:“你别走啊,朕还没说完呢。” “臣军务繁忙,下次再听陛下教诲。”士孙瑞走得更快,一溜小跑地下塬去了。 一旁坐在帐外晒着太阳,缝补衣物的唐姬看得真切,针一下子扎破了手指,疼的一哆嗦。 伏寿从帐中走出,忍着笑,将刘协拽回帐中。 “陛下,周大夫批评的可不仅是卫尉,还有陛下呢。” “他敢批评我?” “陛下忘了杨侍中乎?直谏可是名臣义举。周大夫虽不及杨侍中耿直,却也是慷慨之臣。”伏寿将刘协拉回帐中,让他坐下,端来一杯水,又说道:“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是世交。” 刘协端着水,诧异地看着伏寿。“当真?” 伏寿轻轻点头。 “周大夫之父周仲飨(周景),与袁绍之父袁文开(袁成),皆是故大将军梁冀故吏。梁冀被诛,周仲飨亦被牵连免官,后来能复职,多得袁氏之助。且周仲飨有拥立先帝之功,陛下纵有不满,亦不能忘其功。” 刘协满意地笑道:“皇后越来越像贤内助了。” 伏寿俏脸通红,轻轻地推了推刘协手臂。“陛下……” 致谢单章,求支持! 上周打赏的书友名单: 鹤舞白沙 江都侯 乱武三国 找狗粮的二哈 只是想再看看那无边的云啊 20200711224844097 阿尔斯嘉德 没事来潜水 iamthomson 大海的故乡aaa 承天_之翼 阿林2013 叶落天染 140306234859464 看更新后才睡 唐虞蓟 感谢所有书友的支持。 求订阅,求票。 推荐票、月票,我都要。 尤其是月票,老庄本来是新书前十的,现在掉下来了。 第163章 来者不善 听伏寿讲解了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刘协知道,周忠的话不仅针对士孙瑞,更是针对他。 具体地说,是针对他将郭图送入廷尉狱议罪。 裁减北军是光武皇帝刘秀的制度,洛阳也是光武皇帝刘秀所立的京师。扩充北军,放弃洛阳,都是违背祖制。 对一心想效仿光武皇帝的他来说,这无疑是很严重的指控。 但刘协不在乎。 有很多事情严不严重,关键就在你在不在乎。 你在乎,就非常严重。 你不在乎,也就那么回事。虽不能说一点影响也没有,但也绝不致命。 对眼下的形势来说,重要的是能否找到立足之地,而不是违不违背了光武旧制。 有句话,刘协没有说。 光武旧制不改,中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得到了士孙瑞的支持后,刘协随即命令少府田芬起程。先去弘农分配物资,再去平阳传诏。 当然,诏书不是直接说要讨伐,而是斥责匈奴人劫掠之罪,命匈奴人前来面圣。 正式下诏起程之前,刘协召开了一次朝议。 不仅公卿大臣与会,侍中、光禄大夫等近臣也参加了会议,以段煨为首的几个将领也接到诏书,放下手中的军务,赶来参加会议。 不管流浪河东的匈奴人会不会俯首称臣,针对匈奴人的战争势在必行。 匈奴人早就越了线,侵占了大半个并州。 为此,刘协命蔡琰、裴潜合作,绘制了一张并州地形图,标出了当前匈奴人在并州各郡的分布。 蔡琰虽是陈留人,但她出生在朔方,儿时也是在北疆长大,对北疆并不陌生。 裴潜的祖父裴晔曾任并州刺史,度辽将军,裴潜儿时也常听裴晔说起并州事。 由这两人来绘制并州的匈奴人分布,虽不敢说百分之百准确,但大致无误。 会议开始之前,蔡琰、裴潜很谦虚地请前来的大臣提建议,及时修改。 看着这张地图,几乎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都知道边境形势不稳,可是看到并州大半沦为胡人牧场,只剩下太原、上党还算相对完整,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有人不能接受,怀疑这地图是不是有些夸张。 曾任并州刺史的宋果长叹一声。“诸君又何必掩耳盗铃。每逢中原内乱,胡人便南下劫掠。若不能强兵自救,洛阳不免沦为牧场……”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笑。“强兵自救?暴秦的故事或许久远了些,你未必知道。孝桓倾一国之力,命段颎平东羌却是二十年前的事,你怎么也忘了?” 宋果回头一看,见周忠拱着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向角落,从容入席。 “如今羌人安否?”周忠又问了一句。 宋果咬咬牙,一声长叹,转身入座,不与周忠交谈。 论口才,他肯定是说不过周忠的。 他特意选了一个离周忠远一点的位置,避免与周忠有直接的眼神交流。 其他人见状,纷纷入座,佯装看不到周忠。 大家都是在官场上混的,岂能不知道周忠来者不善,谁也不愿意当其锋锐。 刘协在内帐,虽然看不到各人的表情,却能想象得到外面的场景,不禁心中恼怒。 这些大臣都是哑巴吗,就看着周忠大放厥词? 伏寿看在眼中,连忙提醒道:“陛下,唯有明君英主,方有直臣。陛下切不可与周大夫起冲突。” “起冲突?”刘协哼了一声,充满不屑。“他也配?” 伏寿瞋了一眼。“陛下,不可轻敌呢。庐江周氏虽不以经学传世,却也通晓典籍,熟谙圣人言行,汉家制度,出必有典,言必有据,不易对付。” 刘协点点头,站起身。“无妨,朕自有妙计,必让他有来无回。” 伏寿轻声笑着,为刘协理顺了衣褶。“臣妾信呢,不论是战场还是朝堂,陛下都是无敌的。” “只是战场和朝堂吗?” 伏寿红了脸,转身躲进了帷后。 刘协嘿嘿一笑,举步出帐,来到前面的大帐。 众臣在太常王绛的指挥下起身,向刘协行礼。 刘协就坐,众臣重新入座。 刘协转头看向一旁的蔡琰。蔡琰带了两个儒生,坐在一旁的席上,做好准备了记录。 “蔡令史。” “臣在。”蔡琰起身行礼。 “今日大议,众臣会畅所欲言,你们三人怕是来不及记录,再叫两个人来。” 蔡琰有些迟疑。“陛下,能用的就这两个。其他人或能抄写,记录却慢,怕是无济于事。” 刘协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后将军杨定身后站起一人,攘袖而前,正是杨修。 “陛下,臣可助蔡令史一臂之力。” 裴潜也站了起来。“陛下,臣也可以。” 少府身后也站起一人,正是侍中刘艾。“陛下,臣也可助一臂之力。” 刘协看向蔡琰。“如何?” 蔡琰喜出望外,连忙命人准备坐席、书案,又送来笔墨。 趁着蔡琰准备的功夫,刘协说道:“蔡令史,此次朝会关系重大,务必记录详细,及时抄写,及时请发言之人签字。结束后,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成文,抄送各府寺。” “唯。”蔡琰躬身领命。 众臣的脸色却有些不安。 朝议时派人记录,这是常有的事,但让发言的人当场签字,这却是第一次。 听天子这语气,不仅是准备大吵一场,还要留下记录,由后人评说啊。 沉默片刻后,周忠长身而起,躬身施礼。“陛下,臣愚昧,敢问这是何人所定制度?” 刘协面带微笑。“朕刚定的,可乎?” “陛下为天下至尊,自然可以创立制度。只是臣不知事有何典,礼有何据?以臣所知,宫中有起居注之官,左史记言,右史记行,防人主之失,未闻有记大臣议事者。至于命进言之臣签字,更是闻所未闻。陛下欲以言罪人乎,疑大臣言不由衷乎?” 不等刘协回答,周忠又看向蔡琰。“臣闻,女子为官者古已有之,只是限于宫闱之内,何时可以见于朝堂之上,与大臣并列?” 众人神色各异,无数双眼睛看向了天子。 谁都知道周忠今天会发难,却没想到周忠这么猛,正题还没开始,就和天子杠上了。 只有贾诩面色如常,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第164章 大义在我 杨修迟疑了片刻,振衣欲起。 形势复杂,有的避嫌自守,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幸灾乐祸,只有他出面为天子解围。 天子再聪明,毕竟年幼,又常年挣扎在生死之间,经学的造诣有限。面对周忠这样的老臣,一言不当,不仅不能解围,反而会落人话柄。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出面,打个圆场。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修稍安勿躁。 杨修愣了片刻,看了天子一眼,确认天子的意思。 刘协嘴角轻挑,笑容不变。“杨侍郎,光禄大夫是责备朕举措不当,当由朕自答。” 杨修拱手施礼,恢复了坐姿。 刘协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打量着地图。 周忠身材高大。他坐着,周忠站着,压迫感很强。 身后传来几声叹息。 借着看地图的机会,避开周忠的眼神,虽然巧妙,终究是示弱。 刘协听得清楚,却没有做出回应。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地图上的五原郡。“光禄大夫备顾问,朕有数事不解,想请光禄大夫解惑。” 周忠拱手致意。“请陛下发问。” “五原郡何时入我大汉版图?” “五原本秦之九原,孝武时所改。” “典籍中有吗?” 周忠张口欲言,想了想,却又闭上了嘴巴。 《尚书》有《禹贡》一篇,分天下为九州,为地理之书。但《禹贡》中并无并州,如今之并州之地属冀州,而且只包括一部分,绝不会包括五原等地。 刘协转身,歪着头,打量着周忠。 “没有?” 周忠咬咬牙。“没有。” “那是否应该将五原抛弃,任由胡人牧马?” 周忠闭口不言。 刘协转身,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又道:“光禄大夫曾任太尉,敢问太尉之官从何时起?出于何典?光禄大夫,又出自何典,礼有何据?” 周忠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刘协淡淡地说道:“光禄大夫还有疑问吗?若是没有,请归座。” 周忠拱手施礼,一声不吭的坐下。 众人如释重负。 刘协的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周忠的问题并不是什么高深问题,需要博学鸿儒才能回答,否则他也答不上来。 说到底,学术只是幌子,态度才是重点。 有人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有人想借周忠发声,有人想看看他这个天子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看看朕的态度。 刘协转向蔡琰等人。“朕还有几句话,你们记好了。” “唯!”蔡琰六人齐声答应。 刘协转身,举手轻点地图。“今天召集诸君,是商量并州为胡人侵占之事。如果有人觉得并州本非华夏之土,弃之亦不可惜,现在就可以告退,从此相忘于江湖。” 众人面面相觑。 都以为天子让周忠归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天子并无此意,反而打击范围更广,力量也更加决绝,竟似要将其人赶出朝堂。 刘协接着又道:“朕登基以来,多危少安,没读过多少书。诸君愿赐教,朕随时恭候。将来中兴,天下太平,再开一次石渠阁、白虎观大会亦无妨。” 刘协停了停,一字一句地说道:“救危存亡之际,还请诸君多做些实事,少谈些空言。有时间吹毛求疵,不如去教几个幼童读书识字,也算没浪费朝廷的粮食。” 周忠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像是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腾地站了起来。“陛下,臣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请免臣职,放臣归故里,闭门自省。” 刘协笑笑。“不知光禄大夫故里何郡?” “扬州庐江。” “庐江。”刘协点点头,若有所思。“孙策奉袁术之命,攻杀庐江太守陆康,你可知晓?” 周忠气息粗重。“臣之乡里事,自然清楚。” “以光禄大夫之见,此战是孙策当攻,还是陆康当守?” 周忠语塞,半晌才道:“陆康身为庐江太守,守土有责,自然当守。” 刘协点点头。“朕听闻,你族人依附袁术,为丹阳太守,你从子周瑜亦从孙策征战。大夫若还乡里,是随波逐流,依附袁术,还是以大义讨之?” 周忠迟疑片刻,慷慨道:“臣身为汉臣,自然当以大义讨之。” “甚善。”刘协转身看向司徒赵温、司空张喜。“朕欲以大夫为丹阳太守,讨伐孙策,可乎?” 赵温、张喜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神仙安排,让周忠为丹阳太守,去讨伐他的族人? “不行?”刘协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要相信大夫。他虽与朕有些分歧,却是忠义之臣,必不负朝廷所望。” 赵温、张喜哭笑不得。 这是我们不相信周忠吗? 你想赶周忠走就赶周忠走,何必搞这一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安排的确比直接赶周忠走好看一些,显得朝廷有度量,能容人。即使周忠有挑刺之嫌,朝廷还是相信他的忠义。 至于周忠怎么做,那就是周忠的事了。 忠于朝廷,与族人相斗,那就是两败俱伤。 虚以委蛇,他就是大言不惭,欺名盗世。 有此例在前,以后有人想辞职就要掂量掂量了。 毕竟关东人像庐江周氏这样两面下注,一边在朝廷为官,一边依附袁氏的不少。要是都像周忠一样,被天子封个官,回去和自家人做战,这可有点麻烦。 无数同情的目光看向周忠。 相比之下,以士孙瑞、魏杰为代表的关西人则心中舒爽。 关东人两面逢源,今天总算是一头撞在墙上了。 周忠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看向赵温、赵喜,目光中带着恳求,希望两位老朋友帮帮忙,千万不能支持天子的决定。 被天子逐出朝廷,他还可以混个直臣的名声。被天子委任为丹阳太守,与族人相斗,这可就是鸡飞蛋打,还平白惹了一身腥。 张喜咳嗽了一声。“陛下,周忠虽曾任太尉,但他是文臣,统兵作战,非其所长。且兄弟相争,亦不合亲亲贤贤之义。请陛下三思,别委他任。” 刘协看了张喜一眼。“别委他任?” “请陛下别委他任。” 刘协沉吟片刻。“那就换个任务,请大夫持节使江东,拜孙策为会稽太守,征周瑜入朝。” 第165章 杀人诛心 这一次,刘协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下诏。 让你统兵作战,你不行,让你出使总没问题吧。 如果这么简单的任务都无法承担,那你还是自免吧,别浪费朝廷粮食。 对朝廷而言,这也是一个有利大于弊的妙计。 拜孙策为会稽太守,是朝廷既往不咎,主动给孙策一个名份。 孙策如果拒绝——虽然可能性极低——那就是摆明了与朝廷为敌,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反正会稽远在江东,朝廷也管不着。 如果接受,那就表明与袁术决裂。袁术不得不防着身后,无力西进。 至于周瑜,朝廷不计前嫌,征周瑜入朝为官,还不够仁义至尽吗? 周瑜当然可以拒绝应征——名士经常这么干——但是按照惯例,周瑜可以拒绝征辟,却无法拒绝天子的知遇之恩,将来必须有所回报。 有了这么一个关系,孙策还能无保留地相信周瑜吗?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反正刘协没什么损失。 张喜无力反驳,只得附议。 刘协随即命人拟诏,并将刚才所言全文记录,并将相关的内容由周忠签字。将来周忠若有不臣之举,这些记录就是证据。 无奈之下,周忠签完字,扔下笔,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出了大帐。 刘协看着周忠离开,叹了一口气。 “诸君,治国有道,但是首先要有国。若是国亡,何道之有?以德以刑,以经以权,都可以慢慢讨论。救危存亡却迫在眉睫,容不得瞻前顾后。还望诸君暂息门户之见,意气之争,同心同德,再建太平。然后剑归武库,马放南山,开石渠之阁,白虎之观,从容探讨治道,岂不胜于此时?” 正在奋笔急书的杨修心中微动,想起了上次君前问对,不由得看了一眼贾诩。 贾诩依然是一副坐禅样,面无表情。 司徒赵温叹了一口气,起身行礼。“陛下所言甚是,臣等谨遵。” 张喜的心情更加复杂。 在周忠愤而离席之后,天子对着众臣如此表白,不仅表明了他的期许,更展现了他的气度。 年幼的天子并不回避学术之争,只是先着眼于解决眼前问题,有何不妥? 相比之下,斤斤计较于礼法、祖制则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故意捣乱之嫌。 这样的人很多,周忠不期而然地成了典型,还被记入了史册。 不管他用心如何,将来是否还以汉臣自居,这个污点算是洗不掉了。 这是杀人诛心。 这绝非天子一时起意,而是有意为之。 毕竟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并不是什么秘密,天子以前不知道,现在肯定也知道了。 虽然心里各种不情愿,张喜也只能跟着司徒赵温表态,支持天子的决定,暂时搁置学术之争,以务实的态度,先解决问题。 司徒、司空表了态,其他诸臣也跟着表态。 会议回到正轨,刘协宣布继续。在其他人发言之前,他又宣布了一项规定。 会议记录仅供参考,不以对错罪人,所有人都可以各抒已见,畅所欲言,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觉得这些话不适合载入史册,可以在会后签名时予以声明,将来著史,可以隐去姓名。 众臣听了,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说错话就可能遗臭万年,谁还敢说话? 刘协看向宋果。“你之前做过并州刺史,不如就由你来说说并州的情况吧。” 周忠被赶走了,最开心的就是宋果。闻得天子点将,宋果挺身而起,大步来到地图前,向刘协躬身施礼。 “臣冒昧,敢为陛下解说并州形势。” 刘协微微欠身。“有劳宋卿。” 宋果转身众臣,和士孙瑞、魏杰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不管是天子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在赶走了关东大臣的代表之一周忠后,又钦点身为关中人的宋果来解说形势,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的机会来了。 —— 并州与幽州、凉州类似,与羌胡相接,是名符期实的边境。 但并州又有其独特之处。 论历史,并州是三代龙兴之地,远比幽州、凉州久远。 论地理,幽州与冀州接壤,离中原很远。凉州与关中接壤,可以突入关中,却离洛阳有相当远的距离。唯独并州,东西窄而南北长,顺着汾水河谷,可以长驱直入,直抵蒲津。或取道上党,越天井关,饮马孟津。 因为经常受到胡人骚扰,并州民风剽悍,并州骑兵与凉州骑兵并称精锐。 从中原的安全角度而言,并州的威胁绝非幽州、凉州可比。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对并州的压制也是一以贯之。 并州上一次出三公级的名臣,可能还是秦朝的王翦。 随着匈奴人内迁,并州的情况更加恶劣。 匈奴人享受着朝廷的优惠,却不用承担赋税,人口增加很快,对并州本地人产生了极大的压力。为了生存,不少并州人开始与匈奴人做交易,甚至为了逃避租赋,主动成为匈奴人,进一步促进了匈奴人的势力膨胀。 这也是并州的匈奴人来越来越多的原因。 并州人口最多时,大概有十一万户,其中太原、上党两郡占一半左右。 匈奴人最多迁入塞内的时候,不过五千余户,如今已经超过四万户。如果不加以控制,匈奴人口将超过汉人,并州就真的成了胡人之地。 事实上,在太原、上党以外的各郡,匈奴人口已与汉人相当,甚至超过汉人。郡县名存实亡,纵使有太守、县长,政令也难出府治、县城。 于扶罗部滞留河东或许是意外,可是照这个趋势下去,匈奴人正式进入河东不会太远。 如何处置匈奴人,已经不仅仅是能否守住并州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守住华夏衣冠龙兴之地的问题。 宋果说完,大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对于这些官员来说,知道并州匈奴人多的很多,但真正了解并州有多少匈奴人的却有限,绝大多数人只有一种感觉,并不清楚情况究竟有多严重。 听了宋果的解说,才知道并州已经大半沦为匈奴人的牧场,不仅起不到护卫中原的作用,反而成为中原的威胁。 西凉人已经将中原杀得血流满地,一旦比西凉人更野蛮的匈奴人杀入中原,那将是何等惨状? 无数人后背发凉,手脚发麻。 第166章 贾诩献计 虽说夫子也曾因仕途不顺,有欲居九夷之心,毕竟只是嘴上说说,不可能真去。 让这时的士大夫们与蛮夷为伍,甚至称臣,他们的自尊心也不允许。 东汉养士百年,士大夫可不是元清时的读书人,心中满是华夏衣冠的傲气。他们还是习惯于写《封燕然山铭》那样的豪迈大赋,不屑为蛮夷解经。 了解了并州的现状,要不要讨伐匈奴就不再是问题,问题变成了有没有实力讨伐,如何讨伐,以及最后如何安置匈奴这样的事上。 朝廷现在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一战怎么打? 汉武帝讨伐匈奴,那是有七十余的积蓄做后盾。 窦宪破北匈奴,封燕然山,那也是以当时的强盛国力以基础的。 如今的大汉有什么?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直闭目养神的贾诩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整理了一下衣服,拱手施礼。 “陛下,臣有一言。” 刘笑心中暗笑,你终于肯开口了。 “先生请讲。” 众臣听了,面面相觑。 天子居然称贾诩为先生? 这可是三公都没有的殊荣。 三公再尊贵,毕竟还是臣。 先生却是师。 为帝王师,不知道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气息粗重,愤愤不平。 在座多少关东名臣,却被一个西凉人抢了先。 一时间,就连士孙瑞、魏杰都有些意难平。 贾诩也愣住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从容淡泊瞬间破防。 一半是感动,一半是感冻——感觉自己被冻住了。 高处不胜寒,万箭穿心胆。 私下里尊称是一回事,当着公卿大臣的面如此称呼,老练如贾诩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陛下,臣愧不敢当。” “当得。”刘协含笑说道:“若无先生妙计,焉能大破李傕,重振朝廷威严,又得精兵数万。” “臣惭愧。”贾诩连忙打断了刘协。不能再让天子说了,天子越是捧他,他越是危险。“臣虽愚钝,愿为陛下陈破匈奴之计。” 刘协欣然而笑。 你识趣就好,要不然我会对你更客气。 “数年前,臣随牛辅驻陕,曾与匈奴人交战。诚如诸臣所言,这一部匈奴人本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陛下亲征,击则必破。臣大胆臆测,少府至平阳,呼厨泉必奉诏请罪。” 刘协不置可否。 众臣有的点头附和,有的不以为然,有的等着看笑话。 贾诩恢复了从容。“但匈奴人内乱却是一个大好机会。若能因隙进击,破之必矣。臣以为,匈奴之患不在战,而在难以根除。逐则去而复来,内迁则养虎为患。” 赵温抚着胡须,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侍中可有根除之道?” 贾诩转身,向赵温致意。 赵温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尴尬,却还是向贾诩笑了笑。 贾诩说道:“延熹中,张然明为使匈奴中郎将,文武并用,恩威并施,坐卧而定匈奴。故臣以为,欲根除匈奴之患,当效张然明故事,武力征讨之外,辅以教化。能为我用者,留为鹰犬,取其精锐以补北军,弱者牧牛马。不能为我用者,枭其首级,传首草原,以示国威。” 刘协将信将疑。 张奂是名将,但他招抚匈奴的政策也只能取一时之效,并未实现长治久安。 贾诩此论,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 莫不是他又在考校我? 刘协看向群臣,意外地发现大家的情绪都不错,不少人甚至点头附和贾诩所言。 其中尤以赵温的反应最为强烈。 他虽然没有像刚才一样出言询问,却和身边的张喜低语,颜色间看得出对贾诩的建议非常认可。 片刻之后,刘协反应过来了。 贾诩不是言过其实,而是引用了一个合适的例子,勾起了儒生的功业心。 凉州三明中,皇甫规、张奂的形象相对较正面,不像段颎的名声那么差。一方面是皇甫规、张奂洁身自好,不依附阉竖,反而极力亲近儒生党人,近乎跪舔;另一方面,这两人的确是有点学问的,算不上大儒,算个读书人还是没问题的。 贾诩夸张奂,又重点渲染张奂儒将的形象,很符合读书人的胃口。 提倡教化,又迎合了读书人德育天下的伟大抱负。 如果只是征伐,武人立功,读书人不能分肥,他们自然没什么兴趣,有事没事还可能鸡蛋里面挑骨头,找点毛病。 如果强调教化,读书人有了用武之地,既能立功,又能扬名。 同利同欲,才能同心同德。 贾诩这是尽可能的争取文臣的支持,减小阻力。 “先生的意思是教化?”刘协不太放心,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贾诩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自古圣王治天下,必兼用文武。以关中为例,自周平王东迁,秦非子居其地,周之故国沦为化外之地,向不为中原衣冠所接纳。汉兴天下,立都关中,又纳董仲舒之策,广兴太学。百年间,关中郁郁乎文哉,有周之遗泽。此乃教化之功也。” 贾诩话音未落,士孙瑞便赞了一声:“然。侍中之言,颇合王道,庶几近乎帝道。” 大长秋苗祀忍不住嗤了一声:“侍中言过其实矣。关中虽是周之故国,若论郁郁乎文哉,却非长安,今日之洛阳才是周公之城。可惜,如今又被董卓一把火烧为灰烬。” 贾诩面不改色,佯若未闻。 士孙瑞忍不住说道:“周公之城在洛阳,周公之政却在关中。夫子所从之周,乃是镐京之周,不是成周之周。大长秋痛惜洛阳,其心可悯,含糊其辞,则不可取矣。” 苗祀大怒,长身而起。“卫尉欲与我论学乎?” 刘协很无语。 士孙瑞眉梢轻扬,抚须笑道:“大长秋欲论学,瑞敢不奉陪。只不过陛下有诏,今日只论政务,不论学术,还请大长秋不要轻忽。万一被御史斥以藐视诏书之罪,轰了出去,岂不可惜。” 苗祀顿时语塞,心虚地看了一眼刘协,悻悻地坐下了。 司空张喜咳嗽了一声,接过了话题。“侍中,教化虽是王道,却行之不易。李式还算是汉家臣民,已经顽劣不可教,令司徒头疼目眩。匈奴人近乎禽兽,也能教化吗?且教化非一日之功。吾恐东海之水浩瀚,难救涸辙之鲋。” 刘协深以为然。 教化的确势在必行,但那却不是说说就能行的。 贾诩这一计太务虚了,难以落地。 第167章 更进一步(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贾诩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张喜。 “司空可还记得故太傅马翁叔(马日磾)?” 张喜眼神一黯。“自然记得。只是……”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神情极不自然。 刘协眉梢轻颤,不禁赞了一声。 贾诩就是贾诩,油滑得让人抓不住一点把柄,却总能找到最佳的平衡点。 故太傅马日磾是扶风茂陵人,不仅出身高贵,学问道德都无可挑剔。初平三年出使关东,被袁术软禁,去年因忿发病而死,算是为国尽忠,以身殉职。 任何人在这时候说马日磾的不是,都有悖于人情常理。 但马日磾的名字却来源于武帝朝的大臣金日磾,一个匈奴人。 张喜说匈奴人近于禽兽,置马日磾于何处? 况且,金日磾的子孙还在,是关中大族,在朝为官的不乏其人。 可以说,金日磾就是朝廷教化匈奴人的成功案例,谁也无法否认。如果说时移事迁,金日磾事不可再现,那就等于说儒家的教化之功退化了,还不如孝武时。 这一点,以儒门自诩的官员是万万不肯承认的。 理就是这么一个理,但贾诩不直接提金日磾,却拉出马日磾,直接堵死了所有想反驳他的人的嘴。 你们可以看不起金日磾——毕竟在场没有金日磾的族人,关中人也未必会为金日磾出头——你们还敢看不起马日磾? 拉虎皮做大旗这种官场常规手段,却在贾诩的手里玩出了花,玩出了境界。 一群最擅长在打嘴炮的关东籍官员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哑火了。 关东人最引以为豪的学问也没有用武之地,最富盛名的大儒郑玄是马融弟子,与马日磾师出同门。 你骂马日磾,怕不是想被人喷死。 最后悔的还是张喜。 一言不慎,被贾诩抓住了破绽,出师不利。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贾诩不急不躁。 “所谓教化,并不是要每个人都成为博学之士,而是要让他们相信朝廷有接纳包容之意。入我大汉,为我臣民。只要忠君爱国,求学修身,便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如此,自然人人上进,欣然向慕。百年后,匈奴化为衣冠,草原尽为我大汉所有,又何来边患可言?” 贾诩躬身再拜。“陛下富春秋,有壮志。若能集众臣智力,作百年大计,岂止中兴可期。孝武征讨四夷而不能抚,光武德抚四夷而不能化,更进一步者,唯待陛下。” 刘协不置可否,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群臣。 群臣再一次沉默。 他们都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贾诩的言外之意。 教化是表面文章,仕途机会才是根本。 匈奴人是幌子,为凉州人争取权利才是贾诩真正的目的。 连凉州人都无法接纳,还谈什么教化匈奴人?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归于一途。 分享权力。 没人主动发言,刘协便点将。“司徒以为如何?” 司徒赵温避无可避。“臣以为司空所虑极是,侍中之计虽好,只怕难解近渴。” 刘协又看向司空张喜。 张喜很郁闷,狠狠瞪了赵温一眼。陛下问你,你扯我干啥? “臣以为侍中所言有理,只是选举事关重大,需司徒府牵头,三府并议,集众人之才力,或许有成。”不等赵温反驳,张喜又道:“臣记得,故司徒黄琼在尚书令任时,曾上书奏请改制。或许可由尚书台检校文书,参以前贤旧义,庶可近乎完善。” 尚书令裴茂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司空所言,大致不误。只不过黄公不仅在司徒、尚书令任上上书言事,任司空、太尉时同样勇于任事,多有进谏。君子成人之美,不掩人之德,茂不得不言,还请司空见谅。” 张喜臊得满脸通红,讪讪地坐下了。 见又有混战之兆,刘协当机立断。“事有轻重缓急。详细举措,可由司徒府稍后主持再议,今日且论征讨事宜。贾侍中有分而击之之策,诸君以为可行否?” 话音未落,宋果起身表示支持。“陛下,臣以为可行。附议。”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司徒赵温。 赵温咳嗽了一声,转身卫尉士孙瑞。“卫尉以为可否?” 见此情景,司空张喜也不便发言,只好将目光转向士孙瑞。 士孙瑞起身,轻声说道:“我亦以为可行。” 赵温点点头,转向刘协。“陛下,臣不谙军事。既然卫尉以为可行,臣附议。” 张喜也跟着表示附议。 紧接着,士孙瑞等人一一表态,算是通过了贾诩分化匈奴,各个击破的方案。至于武力征服之后如何教化,又如何在匈奴人行选举之策,那都是以后的事,不必急在一时。 方案通过,随即便讨论细节。 宋果再次出席,为刘协和众臣讲解匈奴内部的派系。 绝大部分人都不清楚这些细节,就连宋果也是一知半解,了解最多的反而是刘协。 他不仅知道匈奴人的过去和现在,还知道未来。 这也是他一心想将匈奴人逐出并州的原因。 匈奴人深入并州已久,有生根之势,只待中原生乱,他们就会趁虚而入。 乱华的五胡之首——匈奴人刘渊,就是不久之前刚死的于扶罗之孙。 这中间还亏得曹操手段强硬,拆分匈奴为五部,延缓了匈奴人作乱的时间。若无曹操,只怕匈奴人在并州生根发芽还要再早几十年。 袁绍对胡人的绥靖政策可是祖传的,从袁安开始,就是坚定的鸽派。 当然,在他们的认知里,抚胡是利国利民的德政,征讨却是有百害无一利,唯有武夫建功封侯,博取虚名。 也不能说他们的看法全是错的。 如果中原王朝能够一直保持强大,把匈奴人当看门狗,为汉守边,的确是省事省力。 可是中原王朝不可能一直强大。 一旦中原王朝衰弱,这些看门狗立刻就成了入室狼。 大部分儒臣不承认这一点,反而一厢情愿的振振有词,只要朝廷行德政,就可以一直强大。 如果不强大,那就是朝廷不行德政。 面对这种形势,刘协清楚,讲道理是没用的,但可以顺水推舟。 既然你们要讲德政,朕就将德政进行到底。 朕不仅要征服匈奴,还要教化匈奴,就像处理西凉军一样。 征服的事,朕来。 教化的事,你们来。 让赵温、张喜教化李式只是一个开始,绝不是结束。 第168章 新起点 开了一天的会,即使刘协牢牢的把控着节奏,还是被吵得头晕脑胀,筋疲力尽。 开会从来不仅仅是讨论事务,每个人背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发言背后的算计最费心神。 如果不考虑他们发言的动机,可能几句话一说,就被人带了节奏。 即使累得不想动,刘协还是留下了杨修,询问他在杨定军中的情况。 “杨定疑心很重。”杨修开门见山。“他为臣安排了四个亲随,名曰保护,实则监视。臣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都会报到杨定面前。” “你有何把柄落在他手中?” “臣有何把柄?”杨修义正辞严。“君子坦荡荡。臣每日教授军中将士读书写字,为他们讲经解疑,教他们忠君爱国之理,不怕人说。” 刘协忍不住哈哈大笑。 杨修在军中不过月余,身上的骄娇二气已经被磨去大半,未来可期。 终究是少年,三观还有修正的机会。 等到了四五十岁,再想改,可就难了。 “杨定部能战吗?” “对付匈奴人绰绰有余。”杨修胸有成竹。“陛下,历年来对匈奴作战,都是以并凉劲卒为主。只要选将得当,胜多败少。诚如贾文和所言,匈奴之患,不在其善战,而在其难以根除。百年以来,教化不足,致有引狼入室之忧,才是关键。” “教化说来容易,却非一蹴可就。司徒、司空所言,自有其道理。” 杨修诧异地看看刘协,抿了抿嘴,又道:“陛下持重,自然是好事。但臣以为,行之则易,不行则难。教化虽非一日之功,只要迈出第一步,便有成功的希望。” “如何开始?” “陛下去年不是试了四十余儒生么。臣粗略的算了一下,一营置一人,大致够了。平时教将士读书、写字,挣一份军粮糊口。代写家书,也能解决将士们的思乡之苦。” 刘协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只是不够完美,又补了一条。 “朕以为,不仅是儒生,以后郎官入职,皆当以德祖为例,先到各营教书一年。”刘协笑道:“德祖能吃得苦,他们有何理由不可?” 杨修顿时觉得浑身舒坦,每一个毛孔都在笑,随即又吓出一身冷汗。 这道诏书真要这么下达,他要被人骂死。 杨修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依陛下教训行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誉。”他拱拱手,面带央求之色。“臣还年轻,陛下可不能揠苗助长。” 刘协忍俊不禁,笑着点点头。“放心,不提你的名字便是。” 杨修长出一口气。 刘协想了想,又道:“赏不宜滥,还是先选几个人跟着你,将来再慢慢推广。朕只允了杨定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要有人能接替你的事务。” 杨修正中下怀,他也不愿意一直在杨定军中待着。 君臣说到半夜,刘协命皇后伏寿取出准备好的点心,与杨修分食。 杨修感激莫名。 —— 次日再议,只是重点变成了出征将领的选拔。 后将军杨定第一个站出来,请求随天子出战。 前将军段煨不甘落后,也主动请战,并且提出要求,希望能和杨定一样,配备军师。 他甚至明确的表示,希望天子将杨修派到他营里。 理由也很充分。杨定未出一兵,未发一箭,能由天子近臣、三公之子入营辅助,臣为何不能? 杨定一听就炸了,和段煨吵了起来。 功莫大于救驾。我在新丰与郭汜血战时,你在哪儿? 虽然知道段煨、杨定一向不和,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发生争执,还是让很多人意外。 但更多的是看笑话。 西凉人内讧,是很多人喜闻乐见的局面。 出人意料的事,贾诩也不劝阻,当没看见。 无奈之下,刘协只得出面喝止。 他答应段煨,待杨修三月之期满后,将派他到段煨营中协助教化,为期至少三个月。 段煨心满意足。 前将军段煨、后将军杨定都将随天子出征,留守关中的人选就成了问题。 士孙瑞推荐的宋果被群臣否决,理由是三互法。宋果身为关中人,不宜屯守关中。 争吵到最后,刘协决定以大司农张义持节屯关中,郭汜的旧部谢广为扶风都尉,夏育为虎牙都尉,统领李傕、郭汜旧部老弱约两万人及家属,在关中修复水利,招募流民,尽快恢复关中的生产。 考虑到这些西凉将士将在关中定居,教化问题迫在眉睫,选派儒生到各营为师就成了必然选择。 反复讨论后,将这些儒生的职务定为教师,俸禄定为六百石,以示对教化的重视。 在正式派遣之前,先从去年选拔的儒生中挑选二十人随杨修实习。合格后,即委派到军中。 消息一出,儒生们就激动了,争先恐地打听消息。 对那些有正规出路的人来说,六百石也就是郎官一级,外放的起点,并不珍贵。 可是对于这些基本看不到仕途出路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当初天子考核太学生,成绩最好的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郎中最高比三百石,太子舍人二百石,一跃而为六百石的教师,无疑是超擢。 更何况他们担负的是教化将士这样的高尚使命。 有这样的诱惑,即使是到军中与将士为伍,生活艰苦些,他们也愿意。 不仅没有正式职责的儒生踊跃报名,就连一些觉得外放遥遥无期的郎官都有些心动。 借此机会,刘协要求司徒府拟定专门的考核章程,对教师的效果进行评估。将来条件适合,可以扩充规模,争取每一曲都能配置一名教师,以助教化。 赵温欣然领命。 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个好的开始。 天子有意将政务归还司徒府。 比起一心想重掌兵权,为此不惜与李傕血战的士孙瑞来说,他没付出什么代价,却更早看到希望,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连续两天的会议结束,相关事务落实到位。 第四天清晨,刘协起驾,赶往弘农。 前将军段煨先发,后将军杨定断后,卫尉士孙瑞行太尉事,率领南北军护驾。一行三万余人,虽然甲胄不齐,面有菜色,却意气昂扬,别有气象。 郭图被押解同行,看到这一切,心情无比复杂。 第169章 恩怨两清 被连续讯问了几天,郭图吃完了这辈子都没吃过的苦。 宣播送的那件衣服早就不见了,郭图只有一件破烂的夹衣,被冻得瑟瑟发抖,脸色发青。 身为钦犯,他也没有车可坐,只能跟着队伍步行。 仅仅走了半日,他就顶不住了,苦苦哀求押解的廷尉吏,希望在拉草料的大车上占一个角落,挡挡风,歇歇脚。 照这样走下去,他怀疑自己坚持不到弘农。 廷尉吏不敢多事,悄悄地去报告了宣播。 宣播也不敢做得太过份。公卿大臣中有很多关东人,如果他们看到他虐待郭图,或许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却会将他划入趋炎附势的小人之列。 万一袁氏得了天下,他必然受到报复。 左思右想之后,宣播趁着夜晚宿营的混乱之机,找到了司空张喜,请张喜拿个主意。 听说宣播用了刑,张喜大惊失色。 “元放,何至于此?” 宣播暗自撇嘴。 你装什么糊涂?郭图君前失礼的实录已经抄送公卿大臣,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公,陛下震怒,不动刑焉能交待?”宣播摆出一副我也很无奈的委屈神情。“张公放心,我安排了信得过的人审讯,只是皮肉伤,未动筋骨。若不是行军,养几日便也好了。” 张喜看着宣播,连声叹气,却不说如何解决。 这事就没法解决。 天子真是恼怒郭图失礼吗?才不是呢。天子虽年幼,却是识大体的人。受了李傕那么多委屈,如何大胜,不是一样放过了李傕的子弟。 天子是要借这个机会看看哪些人心向袁氏,要为袁氏出头。 审讯郭图,与面折周忠一样,都是为了逼大臣表态。 这时候为郭图出头,不是自找没趣么。 张喜端起茶杯,一口接一口的喝茶。 宣播眼巴巴地看着张喜,假装不懂张喜的意思,还殷勤的为张喜续了一杯热水,体贴地关照张喜天冷,多喝水,免得上火。 张喜恨不得将杯子砸在宣播头上。 最后没办法,他给宣播出了个主意。 “能救郭公则的人,只有一个。” “谁?” “郭公则为何惹得天子大怒,你真以为是君前失礼?”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张喜摇摇头,不屑地看了宣播一眼。“天子胸怀天下,岂会与郭公则一般见识。之所以发怒,是因为郭公则一时口无遮拦,提及蔡令史失陷西凉军中之事。” 张喜叹了一口气。“羞辱妇孺,而且是故人之后,本非君子所为。且弘农王夫人亦有类似经历,事涉皇族体面,陛下岂能不怒?” 宣播恍然大悟。“那我该去求谁?蔡令史,还是弘农王夫人?” 张喜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敲了宣播一记。“你是如何官至廷尉的?滚!”一脚将宣播踹了出去。 宣播出了帐,拍拍屁股上的脚印,脸上的笑容散去,不屑地撇撇嘴。 这老东西,滑得跟泥鳅似的,什么都说了,就是不说最后那个名字,生怕落下口实,惹上麻烦。 不管是求蔡琰,还是求唐姬,这事都不好开口。 也怪郭图嘴欠,你什么不能说,偏偏说人家失陷西凉军中的事。 蔡邕是袁氏世交,唐姬更是少帝的未亡人,这点体面都不留,有失君子风度。 虽然对郭图心生鄙夷,宣播却还是想办法求见唐姬,请唐姬出面斡旋。 如果郭图死在他手里,后果很严重。 —— 刘协一手拿着公文,一手拿着饼,咬一口饼,蘸一点酱。 饼很干,好像还掺了麦麸,口感粗砺,刮得嗓子疼。 但这已经是太官令特地准备的,利用行军间隙,将麦子磨成面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要不然他只能吃麦饭,也就将麦子连皮蒸熟做成的饭,那才叫一个难以下咽。 “陛下就吃这个?”唐姬将带来的衣服交给迎上来的郎官,走到刘协面前。 刘协瞅了她一眼,笑道:“比苦胆好多了。” 唐姬静静地看着刘协。 刘协有点尴尬。“嫂嫂,你有话就说。” “陛下,你是成大事的人,不必与郭图那样的小人计较,平白失了身份。” 刘协明白了。“嫂嫂为郭图而来?” “是。”唐姬低下了头。“当初先帝欲废长立幼,立你为嗣,他为你皇兄出过力。如今尘埃落定,我不想还欠着他的人情,从此恩怨两清。” 刘协没有心理准备,被唐姬的直接搞得措手不及,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将手中的饼送入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艰难地咽了下去。 斟酌了半晌后,他开了个玩笑,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这样的话,嫂嫂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唐姬眼皮一挑,一抹笑意从嘴角绽放,随即又强行收了回去。 “陛下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一辈子也无法偿清,再多一个人情也无妨。” “好。”刘协点点头。“给荀彧的信写了吗?” “写了,请昭姬代笔。只不过能不能来,我可没把握。” “嫂嫂尽力就好。”刘协拍掉手上的饼屑。“我马上让人放了郭图,随他去哪儿。” “谢陛下。”唐姬躬身施礼。“臣妾告退。” 刘协没说什么,看着唐姬踩着轻快的步伐远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让人召宣播来。 宣播很快就来了。 刘协问了审讯的结果,然后问道:“廷尉有何决断?” 宣播的后背全是冷汗。“陛下,臣以为,袁绍官不过渤海太守,郭图作为其幕僚,与平民无异,不值得陛下动怒,三公议罪。责打一顿,命其回复袁绍,以示警诫。将来袁绍伏诛,再一并处罚便是。” 刘协打量着宣播,笑了一声。 宣播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强撑着才没失态。 刘协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一份公文。“去办吧。” “唯!”宣播如逢大赦,拜了两拜,转身离开。 虽然只是几句话,天子也未动怒,他却被吓掉半条命了。 刘协抬起头,看着宣播匆匆忙忙的背影,脸色阴了下来。 他下诏公卿议郭图之罪,公卿装聋作哑,谁也不肯说一句话,不是为了郭图,而是不想得罪郭图身后的袁绍。 击杀李傕,只是让公卿大臣对他多了一份信心,却不足以让他们与袁绍决裂,忠于大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一锅端。 待万山红遍,再看是谁之天下。 第170章 釜底抽薪 宣播出了营,就被一个侍女叫住了。 “夫人请你带句话。” 宣播不敢怠慢,连忙肃立。“请讲。” 侍女吓了一跳,随即扬起了小脸,挺起了胸。 能让九卿之一的廷尉毕恭毕敬,这可是不多得的机会。 “夫人说,袁绍引董卓入京,却又弃朝廷于不顾,仓皇出逃,是为始乱终弃者也。天子无过而废,京师付之一炬,百万生民死于沟壑,皆袁绍之罪。望其良知未泯,早日向朝廷请罪,以补前过。莫使袁氏四世德业付之东流,身败名裂,为天下笑。” 小侍女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背完,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宣播欲笑又止,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唐姬宣布与袁绍决裂,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袁绍一直否认天子的血脉,甚至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实际上还是以少帝的支持者自居,认为天子是董卓乱政的结果,没有合法性。 在这个前提下,他拥立刘虞才能得到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少帝的未亡人公开与袁绍决裂,并要求他向朝廷请罪,等于挑明了立场,支持天子。 袁绍再用少帝的名义行事,就没有任何大义可言了。 再与朝廷为敌,他就是犯上作乱的逆臣。 宣播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宿营地,来到了郭图的面前。 郭图眼神复杂,既有渴望,又有愤怒,还有几分鄙夷。 宣播摆摆手,命关守郭图的狱吏走开。“公则辛苦了。” “有元放照顾,何来辛苦。”郭图揉着手腕,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就知道公则聪明绝顶,必能理解我的难处。”宣播叹了口气。“如此,我受点委屈也就值了。” “你受何委屈?” 宣播苦笑,连连摇手。“区区小事,将来再说不迟。眼下有件要紧事,需要公则尽快转达本初。” 郭图盯着宣播,心中不安。 宣播直呼袁绍为本初,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 “何事?”郭图按捺着心中怒气。 宣播将刚才去求唐姬说情,唐姬又让他带话给郭图的事说了一遍。 郭图听完,顾不上和宣播治气。“请元放立刻为我准备一辆车,一些干粮。我连夜起程。” 宣播求之不得,一边命人为郭图准备食物,一边命人找来郭图的车马和侍从。 郭图饿了几天,饥不择食,狼吞虎咽。 宣播一旁看着,感慨不已。什么名士,真饿急了,还不是像狗一样争食,风度全无。你笑话唐姬、蔡琰陷落李傕军营时,可曾想到我等这几年的屈辱? 你以为失陷李傕军营的只是唐姬、蔡琰吗?陈留、颍川诸郡有多少世家子女落入贼手,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身侍贼,受尽凌辱。 若非陛下击败李傕,她们最终都会沦为菜人。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作为这场劫难的始作俑者之一,你全无愧疚之心,甚至连恻隐之心都没有,反过来歧视受难之人。 你还是人吗? 宣播越看郭图越生气,后悔没让人多打他一顿。 郭图刚放下碗,宣播就催他上路,像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 —— 蔡琰伏案急书,一行行娟秀的字迹从笔下流淌出来。 唐姬拿着针线,看着蔡琰写字,羡慕不已。 “昭姬,那几句话真的有用吗?” 蔡琰头也不抬。“别人不好说,对袁绍肯定有用。” “为何?” “袁绍为公孙瓒所困,眼下正是心力最弱之时。” “是么?”唐姬有些诧异。“不是说袁绍连战连胜么,何以为公孙瓒所困?昭姬,你莫不是收到了消息,快说来听听。” 蔡琰抬起头,翘起手指,拈去笔端的一根杂毛。 朝廷颠沛流离,物资供应远不及以前,手里这枝笔的质量太差了,写几行字就掉毛。 “夫人还记得赵太仆邠卿么?” 唐姬的眉梢颤了颤,低下了头。“当然记得。就算我想忘了他,他也不会忘了我们唐氏。” “袁绍与公孙瓒停战,便是因为他持节出使所致。”蔡琰提笔在砚台里蘸了些墨,接着誊写会议记录。“袁绍连战连胜,却愿意接受赵太仆的和解,夫人不觉得奇怪么?” 唐姬停下手里的针线,歪着头,思索片刻。“莫不是又怕了?” “也对,也不对。” “哦?”唐姬更加好奇,放下手里的针线,端过一杯水来。“昭姬,喝口水,说来听听。” 蔡琰笑了起来,接过水,抿了一小口。“袁绍其人,长于尔虞我诈的权争,短于白刃相接的战斗。虽坐拥户口百万的冀州,却无法在战场上彻底击败公孙瓒。他接受赵太仆的和解,是希望以冀州的人才、财力耗死不得人心的公孙瓒。” “这个公孙瓒能与袁绍僵持到现在,不愧是白马将军。” “公孙瓒有勇无谋,难成大事。”蔡琰摇摇头。“他杀幽州牧刘伯安是大错特错,平白给了袁绍图谋幽州的借口。” 蔡琰思索片刻。“这种人如同杨奉等人,适可为天子鹰犬,冲锋陷阵,不足以坐镇一方。而刘伯安虽学问精深,恩抚汉胡,却不晓军事,同样不能胜任。能安天下者,其唯天子乎?” 唐姬点头附和。“我也这般觉得。”她叹了一口气。“当初若遵从先帝之意,立他为嗣,或要免此劫难。就像……就像当初孝景皇帝立孝武皇帝为嗣,方有扫荡匈奴,一洗前耻一样,有些事真是天意,非人力可争。” 蔡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昭姬,你说,为什么儒术大兴之后,就没有出过孝武皇帝那样的雄主?” 蔡琰一时诏塞,沉吟了良久才说道:“夫人,孝武虽雄主,却是心怀猜忌。卫霍且不去说,太子巫蛊之祸,杀得血满长安,朝廷为之半空。更别说立孝昭帝而杀其母。君父之酷烈,有过于孝武乎?” 唐姬没有再说什么。说起这些故事,她远远不如蔡琰博学多识。多说多错,不如藏拙。 她重新拿起针线,笑道:“昭姬,你学问这么好,又得天子器重,可要努力,为我女子争光。说不定将来会有更多的女子像你一样,入仕为官,与男子并列于朝堂。” 蔡琰目光微闪,笑着摇了摇头。 女子为官,谈何容易。 第171章 荀攸 郭图连夜赶路。 有宣播提供的路传,他走得还算顺利,没有受到太多的刁难。 只是进入前将军段煨的警戒范围后,西凉军将士看他的眼神不太友善,让他心惊胆战,不敢放肆。 认识到这一点,让郭图比挨了几天刑讯还要受伤。 袁绍拥兵十余万,却不敢与西凉兵一战。 天子却凭数千疲卒,大破李傕,并且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 莫非真是大汉火德不灭? 如果真是这样,那袁绍将面临什么结局,可想而知。 郭图病了,额头烧得烫手,还说胡话。 侍从吓得半死,更不敢怠慢,心急火燎的赶路。 郭图昏昏沉沉,耳边蹄声隆隆,仿佛有千军万马迎面奔来,让他恐惧莫名,尖声惨叫。 当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身处弘农城外的驿舍,眼前有一张熟悉的面庞。 郭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认出是谁。 “公达,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荀攸俯身看着郭图,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曹阳亭。” “曹阳亭?”郭图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赶了三百多里,很快就可以渡过黄河,离开弘农郡了,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躺了回去。 “公则,何以至此?” 郭图长叹一声,不答反问。“公达,你这是去哪儿?” 荀攸坐了回去。“见驾。” “见驾?”郭图盯着荀攸看了又看,试探道:“你的族人都在邺城,何不随我去邺城见本初?” 荀攸笑而不语。 郭图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荀攸幼年失怙,由其祖父抚育,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与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往来。郭图也不熟悉他,只是听荀彧提过一次,并不觉得荀攸有什么过人之处。 况且他也清楚荀攸对袁绍没什么兴趣,提议只是出于客套。 此时此刻,他也没什么兴趣和精力与荀攸攀谈,只想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荀攸见此情景,说了几句客套话,主动告辞。 命人送荀攸离开,郭图问侍从有没有和荀攸说什么。侍从连连摇头。他们都是跟随郭图多年的人,口风很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郭图面见天子的经过,他们只字未提。 但侍从也提醒郭图,荀攸是去见驾,迟早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图更加烦躁,命侍从立刻准备吃食,准备继续赶路。 —— 荀攸站在廊下,看着郭图的车马驶出了驿舍,绝尘而去。 他轻轻哼了一声,举步出了门。 “主君,天子不是正在赶来么,我们为何不在这里等,却要西行?”两鬓花白的苍头提起行李,赶上荀攸,忍不住问道。 “我们已经迟了一步,不能再错过机会。” 苍头扭头看了一眼荀攸,神色讶然。 他跟了荀攸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荀攸这么急迫。 荀攸没有解释。他从苍头手中接过一件包袱,看了看天色。 “今天辛苦一点,赶到弘农喝酒吃肉,再借一辆车。” 苍头笑了,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路急行,终于赶在夕阳落山之前进了弘农城。荀攸没有去驿舍,而是直接去了左将军杨奉的军营,报名请见。 “蜀郡太守,颍川荀攸求见。” 守门的卫士看了荀攸一眼,不敢怠慢。“左将军在城外练军,还没回府。请荀君进来稍坐,待左将军回府,立刻通报。” 荀攸点头致谢,顺口说了一句。“左将军练兵有道,我早有耳闻。” 卫士咧着嘴笑了,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左将军的练兵之道可是天子亲授,真的好。若非如此,左将军也不能击败李傕,立功封侯。” “原来如此。”荀攸说道:“怪不得军纪如此之好,甚得百姓称赞。” “那是。”卫士心中欢喜,更加热情,一边让人准备茶水点心,引荀攸到前庭就坐,一边拍着胸脯说道:“天子说了,左将军麾下将士与众不同,都是穷苦人出身。从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粮,更是为天下穷苦人争一条活路,这打劫百姓的事啊,是万万做不得……” 苍头忍不住说道:“天子竟会这么说?” 卫士转头看看苍头,神色不郁。“老人家,我可是左将军麾下将士,和天子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怎么会骗你呢。”一边说着,一边帮着苍头卸下行李,放在一旁。 苍头感激不尽,连声致谢。 卫士摆摆手。“不妨事,举手之劳。不瞒你说,我也是穷人出身,先父就是做奴仆的。因为一件小事,活活被主人打死了。” 卫士说着,眼圈红了,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扶刀的手也握得紧紧的,青筋暴露。 苍头很窘迫。 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足下有仁心,不愧是左将军麾下。” 卫士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手臂,拭去眼泪,转身走了。 有人送来了茶水点心,苍头接过,前后张罗着,服侍荀攸喝水吃东西。 “主君,早就听说天子虽然年幼,却是仁义明君,看来果然不差。主君没去蜀郡就职真是对了。” 荀攸点点头,喝了一口水,不时的瞥一眼院中来来往往的士卒。 虽然这些士卒大多面色黝黑,衣甲破旧,一看就知道是穷苦人出身,但精气神不错。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能将黄巾旧部调教成这般模样,天子有过人之处。” “是呢,是呢。”苍头笑得额头的皱纹都浅了些。“老主君常说否极泰来。大汉遭此大难,却也得了一位少年英主,或许便是否极泰来了吧。” 两人说了一阵,刚刚接待他们的卫士按着刀,快步走了过来。 “荀君,左将军回来了。请随我来。” 荀攸刚刚起身,还没来得及穿鞋,杨奉便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一见荀攸,立刻放慢了脚步,拱起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足下便是颍川荀君?在下杨奉,幸会幸会。” 荀攸拱手还礼。“左将军,攸不请自来,叨扰了。” “哈哈哈……”杨奉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认识荀攸,但是蜀郡太守和颍川荀氏的名头,足以让他兴奋异常。 从军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有名士主动拜访。 果然跟了天子就是不一样。 第172章 平平无奇 杨奉将荀攸请入中庭,分宾主落座,询问荀攸来意。 荀攸直言,因道路堵塞,赴蜀郡上任不成,不得不回朝廷复命,途经此地。 杨奉也没多想,感慨了几句,殷勤的邀请荀攸留在这里,等天子来。在被荀攸婉拒后,他又退而求其次,请荀攸在府中留宿一夜。明天一早,派车马送荀攸西行。 荀攸欣然接受。 杨奉大喜,命人准备酒宴,款待荀攸。 为了表示隆重,他不仅命人屠牛宰羊,还召来了几个亲信将领作陪。 这些人全部出自白波军。家境稍好的不过是小有资产,温饱有余,粗识得几个字而已,谈不上读书习经。在荀攸面前,他们显得局促不安,频频出错,越发紧张。 荀攸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疑惑。 这样一群人,真能击败李傕? 好奇之下,荀攸问起了战事经过。 一说到战事,杨奉等人立刻来了精神。 杨奉抢先说起了天子对他的器重,尤其是勉励他自立家门的事。想起那一幕,杨奉不禁唏嘘,心里的激动一如当初。 诸将深有同感,说起当初天子与将士同吃同住,一起讨论如何改进战术,调整阵地,为后来击败张绣、李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对于杨奉一时怯懦,未敢主动出击,错失战机的事,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 对杨奉与郭武出击,临阵斩杀李维的事,他们大谈特谈,还有意无意的模糊了斩杀李维的人选,让人一不小心会以为是杨奉所为。 荀攸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还问几句,激发杨奉等人的谈兴,将气氛推向高潮。 杨奉兴致勃勃,高谈阔论,直至酩酊大醉。 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早,荀攸起程,坐着杨奉提供的车马,一路西行。 —— 潼关。 刘协负手站在塬上,看着远处的大河,以及大河对岸的山脉,感慨不已。 此时的潼关还只是一个要塞,规模并不大,但地势极为险地。 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绝不为过。 潼关为人所知,要归功于马超。 在演义里,潼关一战,马超打得曹操割须断袍,狼狈之极。 历史上,这一战却是曹操声东击西,出奇制胜的精彩一战。 只不过历史不如演义精彩,而且大多数人更喜欢小鲜肉锦马超,所以割须断袍的故事流传更广。 “潼关建于何时?”刘协问道。 据说潼关是曹操所建,现在看来,这个说法绝对不靠谱。 兰台令史蔡琰抱着一卷木简,想了想,伸手撩起鬓边的一缕头发。 “具体何时立关,臣未见诸史书。但晋时有桃林塞,想来有些关系。” “桃林塞又是啥?”董宛探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蔡琰。“这儿也没桃啊。” “贵人,那一片就是古桃林。春天时桃花满谷,美不胜收。”蔡琰伸手指了指东面。“据说当初夸父追日,追至此地。因干渴难忍,先喝干了河水。依然不足,又去喝渭水,未及而死。掷其杖,化为桃林。” 董宛惊得睁大了眼睛,发出惊呼。“好厉害。真有这样的人吗?” 蔡琰忍不住笑了。“夸父是神仙,真假却不好说。他的故事不见于正史,唯有《山海经》、《列子》有载,不排除有后人附会的可能。” 董宛有些失望,没有再问。 刘协却多了几分兴趣。“《山海经》、《列子》的来历可疑?” 蔡琰点点头。“这两部古籍早有提及,但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以太史公之博学,也觉得《山海经》不可理喻,未曾详言。正式提及这两部古籍,乃是刘向、刘歆父子。刘歆为助王莽篡汉,借校书之际,编造了不少伪书,不排除这两部书也是编造的可能。” 说起学术,蔡琰神采奕奕,侃侃而谈。 刘协听得津津有味,董宛却觉得无趣,转身去一旁玩耍。 王越见状,命史阿跟着。这儿垒高沟深,万一摔下去,可能就直接摔死了。 蔡琰说了一会儿,突然话题一转。“陛下,臣这两日重读《太史公书》,忽有感悟。” 刘协转头看看蔡琰,笑了笑。 蔡琰抿了抿嘴唇。“陛下还记得王司徒曾说《太史公书》为谤书吗?” “记得。” “其实《太史公书》为谤书之说由来已久,最早甚至可以追述到孝武。太史公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未想过公布于世,而是藏诸名山。” “莫非这就是《孝武本纪》缺失的原因?” “是的,但又不完全是。” “何解?” “《孝武本纪》,也就是太史公书中的《今上本纪》已非太史公所著,如何非议孝武,无从考究。但保留下来的其他篇目中,依然有迹可循。” 蔡琰顿了顿,不动声色的转头看看四周,轻声说道:“比如《儒林列传》与《酷吏列传》。” 刘协看着蔡琰,静候下文。 他读过《史记》,但粗略知道大概,不清楚这些细节。 让他现在去翻书,他也未必能看得出问题。 蔡琰被刘协看得不安,眼神疑惑。“陛下……没读过这两篇?臣十三岁就读过了。” 刘协很受伤。 即使“他”很聪明,就读书而言,和蔡琰这种学霸比起来,他真是平平无奇。 即使是真学霸杨修,私下里也是对蔡琰很服气的。 “令史,你能不通知别用这种眼神看朕?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家藏万卷、精通典籍的父亲,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史一样过目不忘。” 蔡琰尴尬地低下了头。“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罪不罪的就算了,你好好说一下,这两篇中有什么非议之辞。” “唯!”蔡琰应了一声,斟酌语句。 之前说得随意,无君臣之礼,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随便了。 陛下不介意,不代表别人就不介意。万一被人弹劾,免官事小,连累了陛下名声事大。 正在蔡琰考虑怎么说的时候,裴潜快步走了过来。 “陛下,蜀郡太守,颍川荀攸请见。” 刘协又惊又喜,连声吩咐裴潜去引荀攸进见。 裴潜转身走了。 蔡琰如释重负,随即又进谏道:“陛下求贤若渴,固然难得,但颍川荀氏与袁绍牵连甚深。荀攸来意未明,不可不慎。” 第173章 一见如故 刘协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关东群臣持币观望,两面下注是不争的事实。这些谋士又个个是九曲肥肠,谁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被后世称为忠于汉室的荀彧都一直没有回应,以保密著称的荀攸更不能不防。 三国的顶级谋士中,贾诩以明哲保身著称,荀攸则以行事隐密著称,堪与汉初的陈平媲美。 他为曹操谋划的密计,绝大部分都没有流传下来。 心思之深,估计只有贾诩那种等级的人才能揣测。 刘协收起兴奋之情,站在塬上,看着东侧的大片桃林。 正值冬季,桃林没有一片叶子,在高低曲折的黄土映衬下宛如轻烟,莫名萧索,让人心生惆怅。 神话已经褪色,辉煌也终将落幕。 大汉能不能浴火重生,尚未可知。 正如眼前的这道九曲黄流,随波逐流容易,逆水行舟却是何其困难。 想到失落处,刘协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国破山河在……” 念了一句,忽然想起眼下正是冬季,下一句实在不应景,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太失败了。 蔡琰忽然说道:“古桃待春归。能经风霜苦,可饮清浊水。累累复累累,不似寻常味。”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 这你也能接? 蔡琰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陛下,荀攸来了。” 刘协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裴潜的引导下走了过来。其人中等身材,满面尘土,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坐车坐得久了,连走路都有些不太自然。 但荀攸的神情很淡然,不喜不悲。 他走到刘协面协,停住脚步,静静地看了刘协一眼,便垂下了眼皮,拱起手,行了一个大礼。 “蜀郡太守,臣攸,见过陛下。” 刘协伸手虚扶,轻声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荀卿有救世之才,岂可避世求闲。你去不了蜀郡,亦是天意。” 荀攸微怔,随即从容说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事若可为,臣自当竭尽全力。” 刘协又道:“能得荀卿之助,希望又多了一分。荀卿千里而来,可有妙计教我?” “下车伊始,未知详细,焉有妙计。”荀攸顿了顿。“倒是有一件事,想提醒陛下。” “说来听听。” “臣昨日午时,在曹阳亭遇到了郭图。” “哦?”刘协稍作迟疑,突然说道:“他走得很急啊,昨天午时便到了曹阳亭?” 荀攸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确走得很急。臣揣测,他此刻应该已经过了河,取道安邑。” “安邑?”刘协警惕起来,示意裴潜取地图来。 裴潜取出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在地上,用土块压住。 刘协单腿跪地,蹲在地图前,越看越不安。 郭图大前天晚上脱身,昨天中午便到了曹阳亭,两天一夜的时间赶了三百多里,这个速度很快。他这么急着离开,却又取道安邑,而不是直接由陕县东行,经洛阳回邺城,自然有目的。 “荀卿,何以见得郭图一定会去安邑?” “郭图为人,最好颜面。奉命出使不成,受刑折齿,必引为奇耻大辱,非报复不可。河东卫氏,号为豪族,与袁绍有旧。郭图若欲报仇,去安邑,求救于卫氏,最易成事。” 刘协转身看着蔡琰。“有这样的事?” 蔡琰点点头,垂着眼皮。“当初我与卫氏结亲,便是由袁氏为媒。” 刘协恍然。 他一直很奇怪,陈留蔡氏虽不是一等一的世族,却也是数得上的宦官世家。蔡邕的叔父蔡质官至卫尉,蔡邕的父亲英年早逝,官做得不大,但蔡邕的母亲却是司徒袁滂之妹。蔡邕本人官不大,却是当世大儒。 他怎么会将心肝一样的女儿远嫁到河东,而且是名不见经传的卫氏。 河东无大族,河东卫氏成为世族是西晋的事,眼下的河东卫氏就是一个地方豪族,卫氏兄弟一个出仕的也没有,和陈留蔡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如果没有人做媒,这桩婚事根本不可能出现。 原来是袁氏出面。 蔡琰没有直接说是袁氏的哪个人,但这个不重要。 袁隗等人都被杀了,袁氏的人脉都归袁绍所有。卫氏要报答袁氏,答应郭图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郭图再说蔡琰就在他身边,卫氏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意了。 杨彪、田芬有危险,河东可能会出事。 刘协心里很恼火,但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后悔也无药可知,现在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补救。 “荀卿可有解决之道?” 荀攸却上下打量了蔡琰两眼。“敢问陛下,这莫不是……蔡伯喈女?” 蔡琰欠身施礼。“陈留蔡琰,见过荀君。” 荀攸点点头,还了一礼。“夫人在河东时,可知卫固其人?” “卫固好为游侠,武断乡曲,常有犯法之事。卫氏族中长老虽有训斥,却无可奈何。” 荀攸转头看向刘协。“陛下,郭图此去河东,必寻卫固,诱以官爵。阻拦怕是来不及,不如将计就计,拖住郭图,先解上党之危。” 刘协心中一动,便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郭图含恨而去,一心报复,绝不会满足在于河东搞事,上党更关键。 卫氏再有实力,毕竟只是地方豪强,有上千的私人部曲便是极限。面对大军,卫氏坚持不了太久。可若是袁绍派人取上党,再率上党之兵增援河东,情况就不一样了。 钟繇刚到上党,下车伊始,毫无根基。论对上党人的影响力,他远远不如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袁绍一纸书到,钟繇很可能就被人绑了。 既然河东之乱不可避免,不如先放一放,让他嚣张几天,等控制了上党之后,再回头收拾他。 等几天,还能看看河东人心,给那些心向袁氏的人一个跳出来的机会,一起收拾了。 荀攸几句话,就展示了他从战略到战术的过人眼光,也显示了他的诚意。 “甚好。”刘协欣慰地看着荀攸。“蜀郡太守做不成,你就改任侍中,随朕到河东走一遭吧。” 荀攸一直在打量刘协的脸色,见刘协从容不迫,迅速做出决断,心中大为满意。 看来杨奉所言不虚,天子身负天命,是难得的奇才。 如果大汉还有中兴的机会,必是眼前少年。 相比之下,袁绍、曹操都望尘莫及,袁术、刘表更不值一提。 “唯。”荀攸躬身施礼。 第174章 惺惺相惜 蔡琰很无奈。 天子刚刚还接受了她的建议,要谨慎对待。眼睛一转,就对荀攸坦诚相待,引为近臣。 这未免有些草率。 趁着荀攸去洗漱、更衣,领取印绶,蔡琰委婉的提醒刘协不要轻信于人。 刘协无声地笑了。 “令史与荀攸不熟,有些担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不敢说荀攸是毫无保留,但他想效忠朝廷,搏一把前程,却是可以确定的。若非如此,他又何必提醒上党之危?” “陛下熟悉荀攸?” “略知一二。”刘协想了想,又道:“你回头查一查,是谁辟召荀攸为吏,又推举他为官的。” “唯。”见刘协胸有成竹,蔡琰没有再多说。“陛下,最近案牍增多,竹木简供应不及,需少府增加人手,有时伐竹木制简。” “很急么?” “很急。”蔡琰晃了晃手里的竹简。天子刚刚与荀攸讨论形势,她又记了一大卷。“除了起居注、会议记录,还有大量抄送公卿的副本要写。即使副本收回后可以削去再写,也需要人手来处理……” 看着絮絮叼叼地说个不停的蔡琰,刘协也有点无奈。 竹木简成本高,又笨重,是个很现实的限制。 “先坚持两天,或者到营里招募一些不识字的妇人帮忙处理回收的简,等到了河东,想办法建纸坊造纸。总是捧着一大卷简跟着,朕怕你这手将来会落下病根。” “造纸?这倒是个办法,只怕人手不足。” “从大臣、将士的家眷中招募吧,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还能挣点钱补贴家用。”刘协想了想,又道:“回头你与夫人商量一下,看她有没有兴趣来主持这件事。” 蔡琰觉得有理。大臣、将士大多有家眷,又从李傕营中解救了不少俘虏,也是以妇人为主。这些人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为将士们洗衣、做饭,混口饭吃,免不了受人轻视。 如果能建个纸坊,将她们集中到纸坊里工作,也能落个耳根清静。 —— 夕阳落山,大地陷入黑暗,大营里点起了星星灯火。 刘协回到大营里,荀攸正在帐前等候,与贾诩说着闲话。 裴潜站在一旁。 见刘协走来,三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身,向刘协行礼。 刘协一边还礼,一边对裴潜说道:“河东竹木多么?” 裴潜说道:“河东多山,竹木繁盛,处处皆是。” “既然如此,河东可有造纸的纸坊?” “纸坊倒是有,只是技术一般,粗糙不堪用。读书人还是喜欢山东纸,奈何价高难得,不如竹木实惠。” “如今公文太多,竹木简消耗太大,笨重不便,还是用纸好。” 裴潜忍不住说道:“陛下,纸虽轻便,却不便宜,大量使用,怕是承受不起。” “那就想办法降低成本。”刘协摆摆手,打断了裴潜。“你去各营问问,有没有会造纸的,哪怕知道一星半点也行。聚在一起拼凑一下,或许就知道如何造纸了。” 裴潜应了,转身去了。 刘协邀贾诩、荀攸入帐,各自落座。伏寿与宋都安排宫女布席,端上晚餐。 晚餐很简单,一人一碗麦粥,一块胡饼,酱一碟,豉一碟。 刘协也不客气,拿起饼,蘸了些酱,咬了一口。 贾诩早就习惯了,端起麦粥喝了一口,又掰下半块饼,蘸了点酱,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起来。 荀攸见状,有样学样,只是麦粥入口时皱了一下眉。 刘协吃得快,便取过一份公文来看,却是大司农张义送来的消息。 韩遂、马腾有举兵向关中的迹象。关中仅有老弱两万,骑兵也极少,恐怕难以应付。 此外,益州牧刘璋上表,奏荆州牧刘表不臣。因汉中为米贼所占,道路不通,是以上表耽搁了大半年时间,直到张义安抚关中,才由张义转交。 刘协很不以为然。 刘焉在世的时候,曾派兵与韩遂、马腾联手,进攻李傕等人。如今却说米贼阻道,不能交通,摆明了就是借口。 你以为朕不知道所谓米贼就是你们养的看门狗。 只不过如今刘焉气死了,刘璋上位,与张鲁翻了脸,弄假成真也有可能。 等荀攸吃完,刘协将刘璋的上表递过他。 荀攸看了一眼,又递了回来。 “刘璋愔弱,益州自顾不暇,难成大事。陛下不妨征召益州才俊入朝,以维系益州人心不失。至于汉中,张鲁以五斗米道义羁縻庶民,颇得人心,倒是要小心些,以免坐大难制。” “你熟悉张鲁么?” “不熟悉。”荀攸摇摇头。“不过以道惑人者,多为糊涂人,不足为患。”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黄巾之祸亦不足为鉴?” 荀攸淡淡地说道:“黄巾八方俱起,号称百万,看似声势浩大,然而张角一死,便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如今各据一方,看似有席卷之势,其实不过是釜底游鱼,挣扎求生。曹操在兖州,公孙瓒在冀州,都曾大破黄巾。袁绍入黑山,也是所战辄胜,未见可惧之处。” 他顿了顿,又道:“黄巾之祸,不在其烈,而在其久。欲根治之,非行王道不可。王道行于天下,黄巾自然如洪水归道,化为涓涓细流。” 刘协深以为然,对荀攸又高看了一眼。 等贾诩吃完,刘协让荀攸将刚才的建议又说了一遍,贾诩静静地听完,点头表示同意。 但他随即又提了一个问题:派谁去上党为佳? 荀攸没表态。 刘协心里已有人选。 上党与袁绍的大本营邺城相接,境内又有正被袁绍打得节节败退的黑山军张燕部,派杨奉去最合适不过。既能协助钟繇守上党,又能联络黑山军,一举两得。 但他没直接说,而是反问贾诩。 “先生以为谁是适合?” “前将军段煨。”贾诩淡淡地说道。 刘协心中诧异,贾诩的态度如此坚决,根本没有讨论的意思,而是强烈建议。 对贾诩来说,这可不多见。 “先生有何理由,不妨说来听听?” 贾诩摇摇头。“无他,唯形势所宜。若是由上党攻邺城,左将军杨奉更合适。若是守上党,阻止袁绍西进,前将军段煨最合适。” 刘协恍然大悟。 他不动声色,转向荀攸。“侍中以为如何?” 荀攸欠身一拜。“贾侍中不愧是凉州智士,发无不中。” 第175章 同病相怜 刘协随即问了另一个问题,关中怎么办? 贾诩抬起头。“臣走一趟,或许能解关中之危,并为陛下招集数千精骑。” “韩遂、马腾肯听吗?” “韩遂有野心,未必肯听,但马腾肯定会听。只要马腾不出兵,韩遂就不敢轻举妄动。” 刘协想了想,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难得贾诩如此积极主动,就让他去办吧。能办得成更好,办不成,将来也不至于有遗憾。 “只是先生一走,朕这里有事,和谁商量呢?” 贾诩转头看向荀攸,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荀侍中正当壮年,多谋善断,临危不乱。有他为陛下出谋划策,陛下必能出奇制胜,捷报频传。” 刘协眉梢轻扬。 他信任荀攸,是因为他知道荀攸是何等样人。 贾诩如此信任荀攸,却有些奇怪。他们应该没有什么接触才对。 贾诩此时主动请求去凉州,是避嫌,还是试探? “二位以前有过交往?”刘协看看贾诩,又看看刘协,面带浅笑。 荀攸摇摇头,同样疑惑地看着贾诩。 贾诩抚须而笑。“交往没有,交手倒是有过。荀侍中有定力,身陷囹圄亦不动声色,臣甚是佩服。” 荀攸变了脸色。“原来是你?” 贾诩点点头。“是我。荀侍中,党人重名声,少实才,绝非良伴,当敬而远之。” 荀攸沉吟片刻,拱手施礼。“多谢先生。”随即又转向刘协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初董卓乱政,臣与议郎郑公业(郑泰)、长史何伯求(何颙),及侍中种元甫(种辑)、越骑校尉伍德瑜(伍琼)合谋,行刺董卓。筹划不密,臣与何伯求被捕。奇怪的是一直没有廷鞫,在狱中等了十几天就释放了。” 刘协看向贾诩。“是先生下令抓人?” 贾诩叹了一口气。“臣身为董卓谋士,不能坐视董卓被刺,又不忍忠义之人死于非命,只好趁其行迹未彰,抓捕入狱。可惜,当时不知道伍德瑜也参与其事,只抓了荀侍中与何伯求。何伯求忧愤而死,荀侍中不动如山,始终未露一点破绽。”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 这算不是冤家不聚头? 贾诩、荀攸也相视而笑,自有相惜之意。 商议已定,刘协命人拟诏,使贾诩持节招抚韩遂、马腾。段煨统兵,赶往上党,协助钟繇。杨奉也加快行程,争取尽快渡河,联络白波军,准备作战。 —— 出了帐,贾诩、荀攸心有灵犀地停住了脚步。 “先生,河东再会。” 贾诩抚着胡须笑了笑。“河东何足道哉。你我再会之时,当在美稷。” 荀攸想了想,颌首表示同意。“愿此战能重整河山,解肘腋之忧,重振华夏声威。” 贾诩叹了一口气。“公达,我很羡慕你啊。” “先生何出此言?” “我年近半百,余日无多,怕是看不到陛下重整河山的那一天。凤凰非梧桐不栖,公达身负绝世之才,当善加珍惜,莫使岁月空付。” 荀攸拱拱手,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提携。” 贾诩拱手还礼,缓缓向前走去。 荀攸跟了上去,落后半步。 两人谁也不说话,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 刘协洗漱完毕,重新坐回案前。 和贾诩、荀攸说话耽误了一些时间,他还有不少公文要处理。 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他来决定,但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仿佛是故意的,不管多大的事,哪怕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也要送到他这儿来过一遍。 美名其曰,让他熟悉政务。 刘协的确也需要熟悉政务,哪怕以后放权,也是建立在他通晓政务的基础上。要不然三公九卿来汇报政务,他一窍不通,难免为人所欺。 好在尚书令裴茂贴心,将可能有问题的地方都做了标注,让他少跳了不少坑。 处理完毕,已是半夜。侍寢的宋都熬不住,已经睡了一觉,被刘协上床的动静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服侍。 刘协上了床,身体很累,脑子却停不下来。 他想起了蔡琰说的《儒林列传》和《酷吏列传》,便问了宋都一句。 “你读过《太史公书》吗?” “没有,臣妾只读过曹大家的《女诫》。”宋都发了一会儿愣。“现在想来,好像没用。” “为何这么说?” 宋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打起了呼噜,竟是睡着了。 刘协哭笑不得,掖好被角,吹灭了灯,闭上眼睛。 —— 隔壁帐中,蔡琰也收起了最后一份文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唐姬走了过来,将一碗粥摆在蔡琰面前。“喝粥吧。喝完粥,起来走两步,活动一下再睡。” “多谢夫人。”蔡琰接过碗,笑道:“我何德何能,竟让夫人为我准备宵夜。” “你何德何能?你的德能大了。”唐姬也笑道:“自从你做了这个令史,多少女子跟着沾了光。哪怕只是一些小事,也足以让人欣慰。” 蔡琰眼睛发亮。“是啊,有事可做,就像浮萍有了根,心里有着落了。”她喝了一口粥,又道:“夫人愿意接受纸坊的事么?” “我还没定。”唐姬靠在案上,看着蔡琰。“昭姬,你说我应该接受这件事吗?按理说,这应该由尚方负责才合乎制度。天子体谅我,我自然感激。只是因此违了制度,未免不妥。” 蔡琰摇摇头。“天子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至于制度,夫人大可不必担心。丧乱之际,诸事从权,岂能尽依制度。依我看,天子要做的事很多,尚方届时只怕应付不过来。夫人若能帮着分担一些,自然是好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明天就去营里看看。昭姬,你有空闲吗?若能陪我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蔡琰看了唐姬一眼,笑道:“夫人何不带上宋贵人或者董贵人?她们一定很乐意,尤其是董贵人。” 想到闲不住的董宛,唐姬忍不住笑了声。 蔡琰盯着唐姬,眼睛眨也不眨。 唐姬不解,伸手摸了摸脸。“怎么了?” “夫人笑起来真好看。”蔡琰收回目光。“或许这就是天子所愿吧。劫难过后,哪怕是简单的一笑,也是如此可贵。” 唐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揽着蔡琰,轻轻地晃了晃。 “诚如天子所言,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第176章 谁之过欤 刘协尚未渡河,就收到了河东太守王邑送来的急讯。 安邑卫氏为乱,拘禁了太尉杨彪,并包围了太守府。 看完文书,刘协想了一会儿,召来裴潜。 “卫氏为乱,会有人响应他吗?” 裴潜不假思索。“肯定有。安邑卫氏为河东著姓,世为郡吏,宗族强盛,故吏、姻亲甚多。” 刘协点了点头。 卫氏牵连这么广,他就放心了。 拔起萝卜带起泥,趁这个机会收拾一批人,对将来治理河东有好处。 “你父子在朝,卫氏会不会危及你的家人?” 裴潜从容说道:“卫氏虽强,手却伸不到闻喜。” 刘协很满意。“你去左将军营中,协助左将军抢占盐池、铁官。” 裴潜愣了一下,心情变得非常复杂。 一方面热血上涌,另一方面又觉得背后凉风习习。 入职不到半个月就得到重用,这是天子对他的器重。 天子派杨奉先行,却不是去救人,而是抢占盐池、铁官,这是欲行庄公克段之计啊。 亏得闻喜裴氏早早向天子称臣,否则这一次说不定就卷进去了。 河东豪族的实力是不弱,可是天子麾下不仅有白波军,还有西凉劲卒,踏平河东易如反掌。 裴潜不敢怠慢,领了诏书,匆匆而去。 刘协随即又召来卫尉士孙瑞。“太尉被卫固拘禁,你就勉为其难,先行履职吧。” 士孙瑞神情窘迫。“陛下,此乃卫固作乱,并非太尉失职。此时罢免,臣不敢奉诏。” 刘协说道:“没有罢免他,只是让你代行太尉之职,主持军事,部署平叛事宜。” 士孙瑞如释重负,拱手称谢。“臣奉诏。” 刘协随即命人找出刘表的贡献清单,交给士孙瑞。 行军作战,不仅要有兵马,还要有粮食、物资。眼下只有刘表的贡献可用。段煨、杨奉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数量有限,并不足以供应整个大军。 作战的事可以往后推一推,筹集粮食才是当前头等大事。 没有粮食,再强悍的军队也无法作战。 “卫尉辛苦,尽快拿出章程,以便朕观摩学习。” 士孙瑞拱手领命,心里却有些恨赵温、张喜。 你们急不可耐的争权,却让我跟着受累。 政务都是嘴上功夫,筹粮却是实实在在的任务。一日无粮,便得饿一日肚子。 —— 士孙瑞领了诏书,转身便去找尚书令裴茂。 事情紧急,他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就问,河东能不能筹集到粮食? 就地筹集粮食,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办法。 裴茂一口否决。“没有。” 原因也很简单,自从黄巾举事以来,河东就没有太平过。 先是黄巾旧部白波军。 后来董卓入洛阳,又派人进驻河东,与白波军交战,连年不休。 再后来匈奴人告状不成,滞留河东,劫掠百姓。 近十年下来,除了那些有自保能力的大族、豪族,普通百姓能逃的都逃了。没有人,哪来的粮食? 土地再肥沃,没有耕种,也只能长草,不能自己种粮食。 士孙瑞横了裴茂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了天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他代行太尉之职了。 裴茂的话说得很明白,普通百姓都跑了,筹粮无从谈起。 但是那些有自保能力,没有跑的大族、豪族有粮。不仅有粮,而且有很多粮。 因为他们可以趁机兼并无主的土地,同时吸纳流民作为部曲。 向他们征集粮食,大概率可以解决问题。但他们的粮食不是白给的,必须有足够的利益进行交换。 朝廷能够拿来交换的,一是官,二是爵。 按理说,爵不可滥赏,官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封几个虚衔的官职很容易,也就是下道诏书的事。 天子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打算用封赏来解决问题。 士孙瑞也不赞同。 可是面对即将断粮的现实,他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四世三公的袁绍到安邑的豪族卫氏,那么多的大族都与朝廷离心离德。 普通百姓是活不下去了才造反,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别人过得怎么样,他不清楚。袁家的生活有多奢侈,他却是一清二楚。 是朝廷的错,还是他们的错? “河内或许有粮。”裴茂提醒道。 “河内有粮,但是运输不便。”士孙瑞一声叹息。“纵使张杨肯出力,肩挑背扛,又能运多少粮食。途中消耗占去了大半,就算让河内所有人都来运粮,也支撑不了几万大军的开销。” 裴茂默然。 其实他知道解决办法,但他都说不出口。 得知天子派裴潜协助杨奉去控制盐池、铁官,他就意识到天子想干什么,但他却无法阻止。 这是天子对他们父子的一个考验。 杨奉是黄巾旧部出身,他现在只忠于天子,对河东大族没什么好感。天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别说控制盐池、铁官,逼得急了,他甚至可能劫掠河东。 这种事又不是没干过,只不过那时候的白波军攻坚能力太弱,无法打破大族的坞堡而已。 如今的杨奉经过天子调教,战力飚升,那些坞堡未必还能挡得住他。 在天子和河东大族之间,他只能选天子。 可是让他建议士孙瑞也对河东大族下手,他也做不到,只能装聋作哑。 他相信,士孙瑞和他一样,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出,至少无法说得理直气壮。 两人默契的顾左右而言他,心情都有些沉重。 过了好久,裴茂一声长叹。“郭图害人不浅。” 士孙瑞冷笑一声:“若卫氏如巨光一样忠于朝廷,纵有十个郭图,又能奈何?巨光此言,殊为不当,当深自反省。” 说完,他站了起来,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裴茂面红耳赤,喏喏无言,心中一阵阵的不安。 他看得出,士孙瑞已经有了决断,有人要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很快,士孙瑞就以假太尉的身份,召集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商议河东事宜。在会上,他开门见山的提出两条意见: 一是郭图身为袁绍使者,对天子不敬,又煽动河东人叛乱。这是他个人的选择,还是袁绍的指使,朝廷必须有所表示。司徒府当以公文询问,命袁绍上表请罪,说明情况。 纵使这是郭图的个人决定,袁绍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况袁绍本人的屁股也不干净。 二是以安邑卫氏为首的河东人藐视朝廷律法,拘禁三公,形同谋逆。太尉府当率兵平叛,对首恶严惩不怠,相关人员酌情处置。 面对态度强硬的士孙瑞,赵温等人面面相觑,却无言以对,只得表示同意,共同上书请诏。 第177章 勿谓言之不预 得到赵温、张喜的支持,士孙瑞就匆匆告辞。 他要指挥大军渡河,没时间闲扯,讨论那些细节。 赵温接着主持会议,却抚着胡须半天没说话。一不小心,胡须捻断了好几根,心疼得他直哆嗦。 “子柔,别犹豫啦,赶紧拿个章程吧。”张喜催促道。 “怎么拿章程?”赵温反问道:“给袁绍的诏书如何抬头,是渤海太守,还是冀州牧?” 张喜顿时僵住,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这是一个大麻烦,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若以朝廷诏书论——不管这个诏书是不是天子本意——袁绍的官职只有渤海太守是合法的。 车骑将军是自号,冀州牧则是从韩馥手中夺来的。 如果给袁绍的诏书中承认现实,等于允许了这一类行为,朝廷将如周天子承认三家分晋一般,重振朝廷尊严也就无从谈起,不会有人再把朝廷的诏书当回事。 如果不承认现实,那就等于和袁绍撕破脸,再无缓和的可能。 让袁绍接受现实,自去冀州牧,等待朝廷的封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赵温连声叹息,恨不得将士孙瑞拉过来骂一顿。 不过他也清楚,士孙瑞的压力比他还要大。 天子让他代行太尉,既是兑现之前的承诺,也是对他的考验。 如果士孙瑞不能完成平定卫氏叛乱的任务,假太尉就完成转正,重掌兵权的事也就无从谈起。 所以士孙瑞不能退,他也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上。 左思右想后,赵温执笔上书,请天子下诏,斥责袁绍以郭图事。 他心存侥幸,以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称呼袁绍,试探天子之意。 —— 刘协看完赵温的上书,轻轻放在案上,眼皮轻抬。 “司徒,袁绍心中还有朝廷吗?” 赵温汗如雨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不理他,接着又问了一句。“这些年,朝廷艰苦求生,可曾得袁绍一丝助力?” 赵温不敢再说话了,只是连连叩头。 天子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重,没有一点和袁绍讲和的意思。 “司徒,袁绍听从太仆和解,并非心有朝廷。他想做的可不是齐桓公。”刘协将赵温的上书轻轻推了回去。“朕劝司徒莫存侥幸,与虎谋皮不成,反为虎伤。朝廷仅剩一点颜面,不可轻易与人。朕与诸君辛苦坚持,可不是为了给他袁绍做嫁衣。” 赵温再拜。“臣荒悖,请陛下降罪。”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刘协淡淡地说道:“以后谨慎些就是了。” 说着,刘协又转头对一旁的蔡琰说道:“今日事,暂且不记入起居注。” 蔡琰应了一声。 “谢陛下。”赵温如逢大赦,连忙接过案上的上书,塞进袖子里,再拜,退出。 出了帐,一阵风吹来,赵温遍体生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帐内,蔡琰写完最后一个字,收起木简。 “陛下,当真要与袁绍决裂吗?” 刘协哼了一声:“他想一毛不拔,就名正言顺的占据冀州,哪来这样的好事?再怎么说,朝廷的诏书也不是废纸,想要就要,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蔡琰忍不住提醒道:“君子慎独,陛下更当慎言。这要是记入起居注,绝非圣君所宜。” 刘协叹了一口气。“朕怕是做不成圣君。” “陛下何为此言?” “内圣外王,谈何容易。你熟读史书,可知古往今来,哪一位能当得此语?”刘协摇摇头。“朕不敢好高骛远,只希望能做好眼前事,无愧于此生,便心满意足。” 蔡琰想了一会。“难道在陛下心中,尧也算不上内圣外王?” “亲亲贤贤,他连儿子都没教好,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还谈什么内圣外王。且依天人感应之说,终尧之世,连年大水,天下汤汤,可见上天对他也是不满意的。” 蔡琰的脸色一僵,想了片刻,又道:“那舜呢?” “舜在位的时候,也一样是连年大水啊,而且他儿子商均也不肖。” “这……”蔡琰无言以对。 天子明明是在胡扯,可是她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见学霸蔡琰语塞,刘协忍不住放声大笑,刚才被赵温气出来的郁闷总算消散了些。 蔡琰很无奈。“陛下,巧言绝非天子美德。” “令史说得对,巧言绝非美德。”刘协说道,不等蔡琰释然,他又补了一句。“可这并不是朕巧言善辩,而是史书所载,有感而发。你说不过朕,就说朕是巧言,这可是欲加之罪。” 蔡琰张口结舌,神情尴尬。 —— 赵温病了,高烧不退,浑身无力。 刘协得知消息,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去探望赵温。 赵温挣扎着起身,向刘协告罪。 刘协有手背试了试赵温的额头,确实烫手,不是装病。 “司徒是身体受了凉,还是心里受了凉?”刘协含笑看着赵温。“大丈夫当雄飞,安可雌伏。司徒言犹在耳,令人振奋。如今正是雄飞之时,司徒怎么反倒病倒了?” 赵温苦笑。“陛下,臣已是花甲之年,少年时的狂妄之言,何敢再提。臣也有幸,能于此时此地,重见大汉中兴之机。奈何岁月不饶人,怕是余日无多。此时一病,不能能否再起。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陛下言说。” 刘协摆摆赵温的手。“司徒言重了。你只是受了凉而已,休息几日便好了,何至于此。” 赵温反手握着刘协,恳切地说道:“人年五十不为夭。臣寿五十有九,心满意足。若陛下能听臣言,臣虽死而无憾。” 刘协叹了一口气。“司徒切莫如此,朕听着便是。” “谢陛下。”赵温喘了两口气。“陛下锐意进取,志在中兴,此诚大汉之幸。然,大汉积弊已深,纵有仙药,也难以一朝而起。董子曰: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陛下当文武并用,张弛有度,积三十年之功,而太平可至。” 刘协盯着赵温看了好一会儿,沉吟良久。 “司徒之言,朕虽不能完全领悟,却愿意试一试。这样吧,诏书暂且不行,司徒作书与袁绍。若他能诚心改过,效忠朝廷,朕可既往不咎,拜其为车骑将军、冀州牧。如果他愿意,入朝主政亦可,朕将以大将军之位待之。” 赵温又惊又喜,坐了起来,双手紧握刘协。“陛下,所言当真?” “朕言出必践。袁绍肯来,朕必以礼相待。袁绍若执迷不悟,心存侥幸……”刘协抽回手,站了起来,俯视着赵温,淡淡地说道:“朝廷自有斧钺,少不得拿他示众,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178章 荀攸论袁 刘协转身出去了。 赵温坐在榻上,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没动弹。 他很清楚,天子很生气。 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不仅是对袁绍说的,更是对他说的。 天子给他面子,愿意再给袁绍一个机会。只要袁绍肯低头称臣,不仅眼前的富贵能保住,还可以更进一步,位极人臣。 这个让步足够大,对得起他的谏言,几乎让他承受不起。 赵温叹息再三,越想越觉得惭愧。 过了一会儿,司空张喜推帐而入。“子柔,奈何?” 赵温看了张喜一眼,忽然觉得一阵脸红。 身为天子三公,却一心想着为袁绍争取利益,简直是大臣之耻。 更让他觉得羞耻的是,他比张喜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以死相逼,简直是卑鄙下作。 赵温忍着恶心,将刚才与天子的对话说了一遍。 张喜眉头微皱,咂了咂嘴。“子柔,你说这是谁的主意?贾诩还是荀攸?” “为何不是天子自己的决定?”赵温没好气的说道:“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会死谏?” “呃……”张喜神情尴尬,连忙拍拍赵温的手,以示歉意。“子柔此计,实在高明,谁能预料得到呢。我只是觉得天子高明,明知袁绍不可能来……” “等等。”赵温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张喜的肩膀。“袁绍不可能来?” 张喜惊讶地看着赵温。“子柔,你不会觉得袁绍会来吧?他心存何念,你难道不知道?” 赵温瞪着张喜,嘴唇翕动,几次欲言又止。 “你确定他不会来?”赵温觉得浑身无力。 张喜犹豫了片刻,用力地点点头。“十有八九。” 赵温吁了一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了。” —— 刘协回到御帐,坐在案前,气犹未定。 赵温的表现让他很生气,同时也让他见识了袁绍的影响力。 赵温是益州人,和袁氏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都能为袁绍如此卖力,其他人可想而知。 比如司空张喜。 张喜就是汝南人,和袁氏关系密切。 “陛下。”蔡琰将刚写完的记录递了过来。 刘协看了一遍,心情渐渐平复。“令史,朕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孟浪?” 蔡琰低下头。“臣不谙政务,不敢妄言。陛下若有疑,何不咨询其近臣,比如荀侍中。他为人机敏,观察入微,定能为陛下解惑决疑。” 刘协笑了两声。“令史今日为何如此谦逊?” 蔡琰神情窘迫,讪讪说道:“臣随陛下左右,见得越多,越是觉得自己浅陋。这朝堂之事,与史籍所载相去甚远,非臣能揣度。” 刘协眉梢轻扬。“令史此言,大有见识,将来不可限量。”他想了想,又道:“这是令尊的教诲吗?” 蔡琰一时出神,沉默了一会儿。“诚如陛下所言,先父在时,的确讲过类似言语。如今想来,颇有自省之意。只是臣当时年轻气盛,未曾深思,如今身处朝堂,才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刘协暗自感慨。 这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起点既高,进入状况也要比寒门子弟快很多。 刘协和蔡琰聊了两句,命人去请荀攸来。 刚才一时激愤,答应了赵温,现在想想,又有些后悔。 万一袁绍真来了,那该怎么办? 以袁绍的影响力,真要入朝主政,做了大将军,朝中文武还不唯他马首是瞻,自己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傀儡了。 说不定真成了献帝,献出帝位的皇帝。 时间不长,荀攸来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无波。 看完蔡琰刚刚完成的记录,荀攸拱手而坐。“陛下担心袁绍应召?” “他会来吗?” “不会。”荀攸说道:“尤其是在郭图受辱的情况下。” 刘协松了一口气。 “陛下其实不用担心袁绍。来与不来,并无分别。” “为何?” “袁绍身负高门之望,好为雍容,却又敏感自负,处处争先。占优势时,或能稍作退让,示以大度。处下风时,必争以毫厘,以示不屈。若他击溃公孙瓒,全取幽冀,或许会入朝辅政,以成周公之名。如今与公孙瓒纠缠不下,颜面大失,如何肯来。” 刘协反复斟酌一番,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袁绍岂是甘居人下之辈,认错更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他大破李傕,袁绍却被公孙瓒缠得筋疲力尽,哪有脸入朝辅政。 —— 大阳津。 建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带着几个亲卫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后将军杨定部的将士陆续登岸,依次列阵,心中阵阵不安。 得知天子大破李傕后,他亲自率领三千将士,身负粮食,翻山越岭而来,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本以为天子与李傕血战,就算不是两败俱伤,也应该伤兵满营,士气低落。 可是眼前的一切截然相反,不仅人数众多,而且个个精神抖擞,步履坚定。 一天前刚刚过去的卫尉营亦是如此。 粗略一看,卫尉营至少有五千步骑,其中还有不少髡头蛮胡。 这和他几年前在洛阳看到的卫尉营截然不同。 这让他对行太尉事的卫尉士孙瑞心生敬畏。 能将以洛阳浪荡子为主的卫尉营中调教成这般模样,士孙瑞堪称名将。 他很想和士孙瑞套套近乎,奈何士孙瑞没给他这个机会。派一个军吏来简单问了几句,让他就地等候天子,自己率部前行,赶往安邑。 在渡河惴惴不安的等了一天后,张杨终于可以见到天子。 先渡河的是后将军杨定,所部约四五千人。 登岸之后,杨定立刻部署将士警戒,阵势拉开,将张杨及部下驱离渡口五百步。将士人人披甲,刀在腰,弓上弦,如临大敌。 张杨很紧张。 他有三千人,但这三千人是行军状态,没有披甲。 如果杨定突然发起攻击,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他又不能下令将士披甲,这会让杨定怀疑他的用心,直接发起攻击。 虽然他带的都是精锐,却没有和杨定作战的勇气。 杨定的部下以西凉兵为主,军械也相对齐整,不是远道而来的他能够匹敌的。 他只能更加谦恭,耐心的等候天子驾临。 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偏西,张杨筋疲力尽。 好在等待即将结束,天子乘坐的渡河正在缓缓靠岸,天子大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第179章 软硬兼施 刘协提起衣摆,上了岸,站定。 杨定快步迎了过来,伸手虚扶,迅速看了一眼刘协,脸上笑容绽放。 “陛下不愧是英主,渡大河如履平地,面不改色。” 刘协瞅瞅杨定,没吭声,心里却考虑着回头要找杨修谈一谈。 让你辅佐杨定是为了教化西凉士卒,尽快让他们认同朝廷,而不是以杨定私人部曲自居。你怎么把杨定变成了舔狗? 朕要你何有,完全没领会精神嘛。 “将军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杨定又凑近了些,看到史阿扬起眉,手按在了刀柄上,这才停住脚步。“陛下,奉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求见,已经等了一天了。” 刘协哼了一声,没接杨定的茬。 张杨求见,他早就知道,士孙瑞已经派人来报告过。 即使杨定有责任报告,也不需要他本人前来。他此刻应该负起指挥之责,以防万一。 他这是急了。 前将军段煨、左将军杨奉先后出发,独立成军,只有他这个后将军和一心想做富家翁的右将军董承为伍,多少有点丢脸。 这显然是天子对他上次的表现不满,余怒未消。 见天子没反应,杨定又道:“陛下,臣刚才安排人捉了几尾鱼,都是又肥又大的鲤鱼,待会儿让人送来。不管是煮汤还是烤,味道都是极好的。” 刘协忍不住看了杨定一眼,你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将军何时对美食有了研究?” 杨定咧着嘴笑了。“这都拜陛下派来的儒生教诲。他们说,圣人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原本鲜鱼做成鱼脍最佳,只是这大河里的鱼土腥味太重,还是烤着吃最好,煮汤其次。” 刘协想骂人。 这他么谁挑的人,就挑出这种货色?满肚子文章,就记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八个字,还是在这种食物极其短缺的时候。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定别再说了。 他怕控制不住情绪,又爆粗口,惹得蔡琰唠叨。 “传张杨进见。” “唯。”史阿去安排。 见天子脸色不悦,杨定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拱手告辞,灰溜溜走了。 —— “陛下,建义将军,河内太守,臣杨,迎驾来迟,死罪死罪。”张杨快步上前,撩起衣摆就要跪。 刘协伸手扶住了张杨。 又不是朝堂上,毋须行跪拜之礼。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却一脸惶恐的并州汉子,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张杨见死不救令人恼火,但他却恨不起来。 都是并州人,张杨的性格简直太好了,好得近乎没主见,耳根子超级软。 钟繇去说两句,他就决定来勤王。 郭图去说两句,他又后悔了,转而观望。 但有一点,他从来没有背叛朝廷,也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在无数军阀中独树一帜。 在历史上,他也是迎献帝东归的重要力量。 这个人不适合镇守一方,只适合执行命令,听指挥,做偏裨之将。 “将军辛苦了,这一路跋涉,一定很不容易吧。”刘协含笑说道。 张杨看着笑眯眯的天子,不解其意。“陛下,臣……不辛苦。” “连续行军一个月,不辛苦?”刘协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眼神也有些不善。 张杨激零零打了个冷战,连忙低头请罪。“陛下,臣……臣原本应该早早赶来勤王,奈何为郭图所误,耽搁了时间。请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臣必全力以赴,以补前愆。” 刘协缓了神色。“将军当真愿意补过?” “千真万确。” “既然如此,将军与朕共赴河东,平定叛乱。”不等张杨回答,刘协抬起手臂一挥。“久闻天下精兵在并凉。华阴一战,朕已经见识过西凉兵的悍勇,如今也想看一看并州勇士的风采,希望将军不要让我失望。” 听到“华阴一战”四个字,再看看眼前乌泱泱的西凉兵,张杨心里最后一丝抗争的勇气烟消云散,俯首称臣。 “臣不才,愿为陛下效劳。” 见张杨答应得爽快,刘协缓了神色,问起了河内的情况。 张杨长吁短叹,大倒苦水。 河内这几年虽然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却也不太平。他名为河内太守,实际能控制的区域却只是中西部,东部有时候由黑山军张燕侵占,有时候被袁绍侵占,他哪个也惹不起,只好装聋作哑。 看着张杨委屈巴巴的样子,刘协越发无语。 都是并州人,你看吕布的经历多精彩,三巨头挑了两个,顺带暴打袁术。 “最近可有吕布的消息?” “听说他去了徐州,依附徐州牧刘备。具体的不太清楚,隔得太远了。” “你们没联络?” “之前有的,现在没有了。” “你说的之前,是他在兖州的时候?” 张杨神情尴尬,咽了口唾沫,嚅嚅地说道:“是,吕布邀我入河南,夹击曹操。臣听董昭之言,未敢轻动。” “董昭?”刘协心中一动,来了精神。 董昭虽然不如荀攸、贾诩有名,却也是实力不俗的谋士,否则不能与郭嘉同传。 他记得董昭得确曾短时间依附张杨,好像就是这个时间点。 “是的,他是济阴定陶人,曾为袁绍效力。后因其弟董访在张邈军中,遭袁绍猜忌,便弃袁绍西行,到了河内,为臣谋划……” 刘协没理张杨说什么,他知道董昭是什么人。 这个人要是用好了,绝对是一口好刀。 他是因为弟弟董访才离开袁绍的,现在曹操正围攻张邈,董访有可能会死在曹操手里。 这个仇一旦结下了,就很难化解。 就算董访不死,他看着张邈的家人被杀,也会对曹操离心离德。 由董昭接任河内太守,既能挡住袁绍、曹操西进,又不会引起张杨反感。 “你来见驾,河内的事由董昭负责吗?” “是的。” “能得将军信任,可见这个董昭的确有些能力。”刘协笑道:“不如这样吧,将军在朕身边作战,建功立业,由董昭任河内太守,屯田殖欲,供应大军钱粮,如何?” 张杨张了张嘴,有心拒绝,却又不敢。犹豫半晌,点头答应。 “此外,你写封书信给吕布,就说朕欲驱逐胡虏,平定并州,亟须勇士为爪牙。徐州虽好,非猛虎宜居之地。刘备智短,非可侍之主。当速归。” 第180章 不速之客 张杨闷闷不乐。 他赶了几百路,带着粮食来迎驾,天子没给他一点赏赐,反而罢免了他的河内太守,又热情邀请吕布回归。 这区别也太明显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 一旁负责记录的蔡琰心细,看到了张杨的沮丧,不动声色的提醒道:“陛下方有意平定并州,驱逐胡虏,张将军便奉诏勤王,来得正是时候。臣依稀记得,将军好像是云中人吧?当年泰山丁建阳任并州刺史,屡建战功,其中便有将军的功劳。” 张杨诧异地看向蔡琰,低落的心情为之振奋。 “这位是……” 刘协转头看向蔡琰,蔡琰使了个眼色,又瞥了一眼张杨。 刘协转头看看张杨,忽然警醒,明白了蔡琰的意思。 “她是蔡伯喈女,兰台令史蔡琰。” 张杨大喜,连忙拱手见礼。“原来是蔡先生的女儿,久仰,久仰。令史也知道我张杨?” 蔡琰还礼。“丁建阳麾下勇士,与飞将比肩,何人不知?” 张杨心中欢喜,连忙谦虚了几句。 蔡琰退到一旁,专心记录。 刘协与张杨攀谈起来,询问北疆形势。 张杨年轻时曾随丁原征战,虽说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却对北疆地理、人情颇有为熟。董卓入京后,他成为流寇,与于扶罗部分分合合,对匈奴人的情况也有切身体会。 刘协想讨平匈奴,张杨的经验非常有用。 毕竟朝廷中了解匈奴人的大臣有限,也就是杨奉有点经验。 西凉倒是有不少人曾随张奂、董卓征讨匈奴,但他们不是死了,就是不在眼前。 张杨简直是送上门的向导。 经蔡琰提醒,刘协重新认识了张杨的价值,态度也有所改变。 在清点了张杨带来的粮食后,刘协顺水推舟,拜张杨为骁骑将军。 骁骑将军虽然也是杂号将军,却比奉义将军来得正式一些,算是升了半级。 对张杨来说,升职是次要的,天子的态度才是重点。 得到赏赐,他不仅安了心,也重生斗志,迫不及待地想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一展身手。 “臣有并州骑士千人,皆是云中、雁门勇士,可为前锋。” 刘协正中下怀,又勉励了张杨几句,让他安心随驾征战,将来富贵可期。 封张杨为骁骑将军,就是想在凉州精骑之外再建一支并州精骑,增强实力的同时制衡西凉诸将,让他们不要太放肆。 急着召吕布回来,除了吕布的武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凉州人恨吕布,同时也怕吕布。 郭汜已经死了,西凉军中一时半会的根本找不到能和吕布单挑的人。 —— “陛下真的想召回吕布吗?”伏寿双手捧着碗,轻声问道。 “当然。”刘协说着,喝了一口鱼汤,又将已经煮烂的鱼肉细心的挑出来,送入口中。 太久没有吃到荤腥了,一点都不能浪费。 那些号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儒生也一样,处理鱼的时候离得远远的,吃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如果不是有太多的同僚看着,不排除有人会捧着碗舔。 “陛下,吕布可是有罪之人。”伏寿声音更低。“洛阳的帝陵,大半是他掘的。” “朕知道,所以没有直接下诏让他回来。” “这有区别吗?”伏寿不解地看着刘协。 “希望能有吧。”刘协淡淡地说道,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吕布的罪之重,甚至超过李傕、郭汜,与董卓比肩。 洛阳城北的帝陵大多是被吕布亲手掘坏的,里面的珍宝也经由他的手成了董卓的私财,如今散落四方,正如大汉的尊严,碎了一地。 召吕布回朝,并授以重任,必然会受到大臣的反对。 如果不施以惩戒,朝廷的面子也没地方搁。 可是怎么惩戒,这却是个问题,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办法。 让张杨给吕布写信,而不是直接下诏,就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 起居注里会有记录,但这些内容可以暂时不公开,毋须担心。 这件事,他只想和杨彪商量商量。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等人,太让他失望,他不想和那些身在朝廷心在袁的人商量这样的事。 伏寿低着头,嚅嚅说道:“既然陛下有了章程,臣妾就不多嘴了。” 刘协感受到了伏寿的失落,想了想,说道:“少傅这几日在忙什么?” 伏寿抬起头,看了刘协两眼,有点小委屈。“陛下这几日军政繁忙,无暇读书,他无事可做。” “你兄长呢?” “他……也一样。” 刘协皱皱眉。 伏完父子和张杨相似,做人太被动。不安排他们事情做,他们就天天摸鱼,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有空问问你兄长,有没有兴趣去卫尉营中做个教师。” 伏寿喜上眉梢。“臣妾待会儿就派人去问。”随即又曲身行礼。“谢陛下。” 伏典就是个书生,除了读书、教书,什么也做不了。能到卫尉营做教师,教导卫士读书,总比教西凉兵读书来得安全。 “努力!”刘协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虽然伏完父子当不得大用,毕竟是国戚,忠诚度是足够的。尽可能的安排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合乎亲亲贤紧的道理,不会有人说闲话。 反倒是大公无私有点理想化,不具备操作性。 董承要用,伏完也要用,只是要用得合适,不能任人唯亲。 伏寿按捺不住喜悦,吩咐人去传伏典,让他来谢恩。 伏典还没到,有侍郎来报,河东太守王邑请见。 刘协大感意外。 之前收到消息,河东太守王邑和杨彪一起,被卫氏拘禁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逃出来的,是被放出来的? 刘协想了一会,命人召蔡琰来。 “你熟悉河东太守王邑吗?” 蔡琰愣了一下。“略知一二。王邑字文都,北地泥阳人。师从故太尉刘宽文饶,为政亦有其师之风。应该是初平年间任河东太守的,具体是何时,臣不清楚,要查一查。” “他是刘宽的弟子?”刘协听过刘宽的名字,对他的事迹也有耳闻。 “是的。” 刘协点了点头,命人传王邑进见。 不用查了,既然和刘宽一个风格,他大致能猜到王邑的来意。 过了一会儿,王邑匆匆赶到。一见到刘协,还没说话,就拜倒在地,放声大哭。 刘协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王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