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一) 1 住在隔壁的男人,年轻的时候似乎是个牛郎。 我是个所谓的旅日艺术家,住在日本已经八年了,过得还挺如鱼得水的,搞不好就会一直在日本住下去。过了四十岁以后,我甚至开始找起日本乡下便宜的土地,想要在六十岁以后去乡下过自给自足的退休生活。 先不说我的退休计画了,我是最近才搬到这栋位于东京都杉并区的公寓来的。之前近八年的时间,我是住在涩谷区一房一厅的小公寓,但我是个画家,需要空间让我摆放大量的绘画工具和大型画布,所以又在大田区租了一间工作室,过着住家与工作室两头跑的生活。虽然有一点不方便,但在台湾时也是一样的工作模式,习惯就好。 但半年前,我居住的公寓因为过于老旧,房东想要改建,恰好工作室那边的房东也另有用途,希望我能搬走,所以开啟了我找寻新住家与工作室的旅途。经过一番追寻,及透过友人的介绍,幸运地找到了这栋房子。 离车站走路十五分鐘,稍微有点远,但我不是介意多走点路的人。这栋公寓原本是属于所谓的团地住宅,屋龄超过三十年,但几年前经过大规模的结构补强与内部改装,焕然一新。重要的是,房东愿意让我租下公寓左翼最边间的一楼当作工作室,工作室的二楼则当作我的住家,而且因为同时租两间还可以租金打折。跟之前的租金没有太多差距,但不管是工作室还是住家空间都比以前大,真是太棒了。 况且这里是住宅区,静謐优雅,附近还有充满绿意的公园,再多走一下,还有可以散步和运动的河道。在这里住了超过三个月,逐渐习惯了环境,倒也过得相当愜意。 当然我也逐渐跟同栋公寓的邻居混熟。邻居好奇我怎么会租下两个房间,但在知道我的职业以后,也露出了然的神情。我单身,虽是艺术家,但从事的是以油画跟压克力顏料为主的绘画,不会造成噪音,所以同栋的住户们对于我将其中一个房间当工作室的事情不以为意。 而住在隔壁的男人…正确来说,是住在一楼工作室隔壁的男人,也因为几次出入打过照面,成了会点头打招呼的关係。男人大约五十开外,身材修长,看得出来有透过长期的运动来维持身形。一头掺着白丝的短发修剪整齐,鬍子也是经过精心打点。他五官立体,微黑的肤色散发出热爱野外活动的狂野感,但闪烁的细长眼和紧抿的薄唇却又透露出一股知性。 男人感觉起来是在家里工作,但时常会出门,出门时从他的装扮,就可以知道他接下来可能要做什么事情,要去什么地方。例如,如果看到他穿着合身的三件式西装,那大概是要去见工作上相关的人士,或是去参加正式的晚宴。如果是休间一点的西装,没绑领带,那可能是去见朋友,或是只是去逛街买东西。如果是穿着工作裤和野战靴,那就是要去露营了吧。 对,男人之所以租下一楼的房间,是因为一楼有附车位(但我没有车,车位都是给艺廊经纪人来拿我的大型画作时停轻型卡车用的)。男人有一台哈雷机车,就停在公寓外头的遮雨棚下,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在哈雷机车上载着单人露营用的工具,跨上机车扬长而去,一去就是两三天。 男人单身,一般来说都是一个人行动。偶而会看到他带朋友回来,而且清一色都是不同的女性。这大概就是男人年轻时是牛郎的传闻的起源吧。 住在二楼隔壁的邻居岛田太太,以日本人来说相当的开朗、健谈,所以在我入住不久之后就成为碰面时会聊天八卦的关係,她有时候会分一点多做的猪肉味增汤给我,我则会分一点糖醋猪肉给她。邻居太太与我年纪相差不多,有念中学和小学的两个孩子,结婚前的工作是服装品牌公司的企划行销,所以现在有时候会接以前公司的企划案,赚点零用钱。 有一天,岛田太太拿先生公司同事送的甜点给我时,忽然说起楼下男人的事情。 「我刚刚出门时,刚好看到楼下稻本先生要出去。他今天穿着合身的深蓝色西装,感觉是要去比较正式的场合呢。」 「穿这么正式,却骑哈雷机车?」我开玩笑地说。 「哎呀,怎么可能呢。稻本先生有其他车子,只是停在这附近的付费停车场啦。」她又接着说:「据说是保时捷还是什么的欧洲进口跑车呢。」 「还蛮适合他的嘛。」 「对了对了,你有没有看过有时候会有女人来找他?」岛田太太挤眉弄眼地说。 「有呀,好像看过一、两次,都是不同的女人。」当时我觉得并不奇怪,虽然稻本先生有点年纪了,但单身男人,又是多金的帅大叔,身边没有女人(或说没有对象)才奇怪。 「哎,据说那是他以前的客人。」 「客人?」 「你没听人说过吗?」岛田太太瞪大眼睛说:「他虽然现在好像是靠别的工作赚钱,而且赚不少,但据说,他以前当过牛郎呢。不过已经退休了,有时候看到来找他的这些女人,都是以前的客人。」 难怪每次看到的都是不同的女人。而且这些女人,虽然年龄、长相、装扮各不同,但倒是有几个共同点,第一,年龄都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第二,都是贵妇人,第三,应该都已婚。 「这些是他自己说的?」我好奇地问。 「没有,怎么可能,」岛田太太笑着挥挥手:「稻本先生蛮亲切的,不过不会谈自己的事情。好像是有人有一次稍微听到他跟『客人』的对话,才猜测他以前是不是做过牛郎啦。」 这个「稍微听到」有多少成分是刻意的,就不得而知了。在城市之中的集体生活,即使大家都各自独立、保持距离,但还是抵挡不了其他人好奇的眼光。我自己也无法否认,对于平日看起来瀟洒磊落,但其实那剪裁精緻的西装底下满是秘密的稻本先生,也是有那么一点好奇。 我想别人也对我有一点好奇吧。这里的邻居都是在跟我交谈几次过后才发现我不是日本人。或许是周遭少有这样的人,他们也对我的职业充满兴趣。 其实艺术家也没有做什么,以我来说,说穿了就是整天都在画画。我以油画或压克力顏料作为主要画材,主题多半是大型的抽象画。不过最近想要转换心情,开始画起了风景画。蓝本是之前去鎌仓旅游时拍下来的江之岛的照片,因为很久没画风景画了,所以久违地使用小号画布。 (二) 岛田太太送点心过来时,我刚吃完早餐,正准备下楼。和岛田太太聊完,我拿着用可爱包装纸包裹的点心,下到一楼的工作室,开啟绘画的一天。 作为一个画家,我想我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一可以称得上比别人稍微强一点的地方,大概就是画画时的专注力了吧。我从小就开始画画,年纪很小的时候就隐隐觉得自己会走这一条路。大概是因为我的学业成绩普通,幸好家人没怎么反对我唸美术科系,所以我就这样一路从国高中的美术科念到大学的美术系,大学毕业后,还到日本的艺术大学唸了个硕士。 我很幸运,画作得了几个奖,受到一些艺评人士的青睞,现在已经是会有艺术爱好者固定收藏我的画作的艺术家了。也就是说,我可以靠画画吃饭。真的很幸运,我也是一个只要能画画就满足的个性,此生再没有其他奢求。 约莫八年前,日本艺术大学的母校邀我去当驻校艺术家。我原本就因为留日的关係,在日本有不少的友人跟人脉,再加上语言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就当作转换心情,答应了母校的邀请。驻校艺术家的任期结束后,我又受聘为临时讲师,现在每週有两天要去学校授课,其他时间就在工作室里画画。 在旁人看来,我就是一个每天穿着沾满油彩的围裙,全身弄得脏兮兮的欧巴桑画家。 很多艺术家都有低潮期或是撞墙期,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以前开始,我的脑袋里就会不断涌出源源不绝的色彩,而我只是想把这些色彩画下来而已。或许我也曾经歷过低潮期,但我度过这些低谷的方法,就是不停地画,画到满足,画到精疲力竭为止。 今天的目标是替风景画上第二层油彩,调整光线细节,让物件变得更立体。我还预计画一幅大型的抽象画,得在画布上第二层的接手,并在乾燥后将画布表面用砂纸打磨细緻。 这些事情讲起来简单,但非常花时间。油画若要画到非常细緻,就得非常注重细节,风景细节的勾勒就花了我一个上午。大型画布上接手更是费时又费体力,但这些就是我的日常。我一专注就会卯起来做,不知不觉间才发现外面天黑了,一看时间,已是接近晚上八点。 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可以不眠不休地做这些事情,熬夜个两、三天不成问题。但过了三十五岁以后,明显感觉到体力大幅下降,所以我试着开始调整自己的工作时间和生活模式,例如尽量让作息正常、规定作画时间、三餐一定要按时吃等等。如今过了四十岁的我,不需要太注意时间,自然就能依照正常作息生活了。这可不是因为我已经养成好习惯了,而是因为身体会先受不了呀。 像现在,我之所以回过神来,就是因为一直维持同一姿势趴在画布上,用砂纸细细打磨表面,结果弄得我的腰痛了起来。哎,真的老了。 我站起来伸伸懒腰,做个简单的伸展操。环顾到处都是画布和画具的工作室,嗯,今天算是有进展,相当不错。久没画风景画,但没想到我还是宝刀未老嘛。我远远瞄着早上完成的风景画作,老王卖瓜了起来。 总之都晚上八点了,肚子也饿了,别勉强自己的身体。我放下手中的砂纸,脱下沾满油彩的围裙,把画具收拾一下,打算离开工作室,回到楼上去煮个晚餐。 但刚走出工作室的门,就跟隔壁稻本先生与他的女伴撞个正着。前几次看到稻本先生带女伴,都是远远瞧着而已,这一次竟然近距离撞见。大概是因为早上岛田太太刚告诉我稻本先生的八卦,心里不禁有些罪恶感。 「呃…啊,晚安。」我表面上佯装冷静,朝两人点点头。 「晚安。」稻本先生低沉磁性的嗓音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 「晚安。」他身边的女伴却是笑脸盈盈地打招呼。 靠近一看,这位女性真是个美人。考虑到年纪,可能会有人称她为「美魔女」吧,但眼前这位女性真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美人,只有微笑时眼角些微的皱纹,透露出她搞不好跟我是同辈。 这位女性一头染成深褐色的头发挽成低调的法国髻,脸上妆容看似清淡,但其实花了不少心力去修饰,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洋装,下襬超过膝盖,剪裁精緻的腰部线条强调出婀娜的腰身,手拿驼色喀什米尔毛衣外套,同色系的爱马仕凯莉包,黑色低跟鞋样式简单,但装饰着金色的闪亮扣环。这位女性从头到脚,都活脱脱是个日本的贵妇人。 她大概也以我打量她的方式打量过我之后,睁大眼睛说:「对了,你就是浩次说的那个画家,是不是?」 浩次?喔,应该是稻本先生的名字。画家嘛…我从没跟稻本先生提过我的职业(毕竟我们的交谈只停留在打招呼),但他想必已经从其他邻居的八卦知道了吧。稻本先生跟左邻右舍的关係看来比我想像中还要活跃许多。 「呃…是的,这一间是我的工作室。而我住在楼上。」我点头微笑。面对美人哪里有不微笑的道理。 「太棒了,没想到浩次的隔壁就是画家的工作室。」她露出少女般兴奋的神情,接着转了转眼睛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不可以让我参观你的工作室呢?我平常就对画作非常感兴趣,也常常参加艺术品的展售会,但我从没有参观过画家的工作室呢。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 稻本先生有礼地打断她的热情述说,「光子小姐,现在时间有点晚了,我想曾小姐应该是要休息了。」 「索桑?」女性歪着头看稻本先生。 「这位是曾小姐,她是台湾人。」 「原来你不是日本人!」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讨厌,你日文说得这么好,害我以为你是日本人呢。不过台湾人真的有不少人日文很好,我认识的台湾人里面也有像你一样厉害的人。」 她连珠炮的说话方式让我难以插话。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想参观我的工作室,以前我也接待过几个购买过我的画作的赞助者,但其实大部分人都只对作品有兴趣,他们想看的是,我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创造出这些作品的。这位光子小姐是否也是一样呢? 「很欢迎你来参观我的工作室,不过我正准备要休息吃晚饭,如果晚一点你不介意的话…」 「哎你还没吃晚饭呀,那真是抱歉,打扰到你了。」光子小姐快速地说:「其实我们等一下有事得离开,恐怕今天没办法。但下星期可以吗?下星期你哪一天会在工作室?」 我告诉她除了需要去大学授课的时间以外,我都在工作室,她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句,我下週再过来,接着还不忘递来自己的名片,就心满意足地走向隔壁稻本先生的住处。 离去前,稻本先生对我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说:「抱歉,她这个人个性有点急,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去参观工作室,真的不会打扰到你吗?」 「没关係,以前也有人来参观过,我很习惯的。」我频频向他保证我一点都不介意,他才点点头,回去隔壁的房间。 真是来去一阵风的人,虽然性急,但感觉也不是那么没常识的人。我拿着光子小姐的名片,带着还有一点惊吓的情绪,回到楼上的房间。其实我确实不是很介意,因为我虽然是个满脑子都是画画的欧巴桑,有时候也需要一点新的交友关係的刺激。 我回到楼上,用猪肉片、蔬菜、菇类煮了个和风义大利麵,搭配醃渍紫高丽菜和酪梨沙拉。用晚餐时我仔细看了光子小姐递给我的名片。上头写了一个光看名字也看不出来究竟在做什么的公司名称,头衔是代表取缔役,名字是「原崎光子」。 原来是女社长,而从都是片假名的公司名称来看,感觉是跟美容、女性用品相关的公司。这位光子小姐,也是稻本先生以前的客人吗?接过名片时,我看了看她保养细緻,做了漂亮美甲的手,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低调的金色戒指。果然来找稻本先生的清一色都是已婚女性。 隔壁楼下的两个人,似乎在半个鐘头以后又离开了。 我开始越来越期待下週的工作室参观了。 (三) 2 仔细想想,我没给对方联络方式,也是初次见面,对于「原崎光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我也还不是很了解。她会不会跟某些兴之所至,只是认为艺术品很有气质,可以提升自己格调的有钱人一样呢?我知道不少这种人,他们多半都只是说说而已,不会仔细看画作,通常就是买一些画廊经纪人建议的作品,摆在家里或办公室装饰一下,这样就满足了。对画作感兴趣到会想要到画家的工作室参观的,真的只是少数人,我也没遇过几个。 所以,原崎光子没有现身,我也不觉得讶异。而这一週我也过得挺忙碌的,因为最近刚好有几个国际性的艺术比赛,有些学生想要参加,我和学校的老师们也都忙着给这些学生建议。虽然我是觉得艺术这种东西见仁见智,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我能得这几个奖,真的就是够幸运到刚好能入几个评审的眼。 到头来,艺术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自己喜欢做的东西最开心,如果这些东西刚好有人喜欢,那真的是一百分的幸运。所以,我一直都很感谢当年给我奖项的评审,以及愿意买我的作品的赞助者们。都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画我想画的东西。 至于我自己的工作进度,风景画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毕竟是小号画作,细緻虽细緻,但至少画得比较快。而大型的抽象画已经打了第一层底色,接下来要开始增添更多色彩。 到了那一週的尾声,下午时,我正在大型抽象画的画布前挥洒顏料时,突然门铃响了。我一瞬间回过神,一手拿着整桶调好的顏料,另一手拿着大刷子,正觉得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时,门铃又响了一次。我才意会到,该不会上週那个说想参观工作室的人,真的来了? 我放下画具,也顾不得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先去应门。果然,那位美丽的贵妇人笑脸盈盈地站在门外。「你好。」接着她看到我一身顏料的模样:「哎呀,看来你正在卖力工作呢。打扰到你了吗?」 「不会的,」我赶紧说,请她进门。「不过…我正在收尾,可以请你等我一下吗?」 「当然没问题。」光子小姐优雅地踏进工作室。 工作室其实也是一般住宅。这一栋靠左边的是面积较小的房间,但因为过去是团地住宅,所以是面向家庭的二房二厅。经过内部改装后,隔间墙都改成移动式的墙面,而我将这些墙面收起来,变成开放式的格局。原本为客厅和其中一间房间的空间,是我作画的地方,另一个房间囤放着画具跟画作,当然厨房、浴室、厕所都有。我有时候也会在这里吃饭,所以放了一个小一点的冰箱、微波炉、烤箱等厨房用具。工作室的一角摆放着小型的两人座沙发、几张材质形状各异的单人木椅、灯具、咖啡桌等,都是从友人那里东拼西凑来的傢俱,不仅可以让我当作休憩用,若是要请模特儿来,也可以当作背景道具(虽然我主要是画抽象画,很少请模特儿)。 我请光子小姐先在沙发区休息,帮她倒杯茶,又继续回去作画。得在这几桶顏料乾之前,把第二层顏色上完。光子小姐也不介意,很愜意地坐在沙发上,好奇的眼神滴溜溜地看着四周。 一面对画布,我又进入色彩的世界,完全忘了光子小姐的存在。真的,我唯有专注这一点比别人稍微强一点。 但我也注意到,光子小姐今天的装扮也是无懈可击。今天的光子小姐身穿酒红色与黑色的拼贴洋装,裙襬长度一样在膝盖以下,但今天是合身的窄裙样式,更衬托出娥娜多姿的身材,长度达背部的头发放下来,饰品是成套的金色项鍊跟耳环,搭配蓝灰色的薄风衣外套,黑色的手提包,脚踩黑色的踝靴。她优雅地翘着脚,手端茶杯,坐在沙发上的模样,真是如同一幅名为「喝下午茶的贵妇人」的画。 等我上完顏色,开始收拾顏料跟画具时,发现咖啡桌上多了个盘子,上头摆放着几个繽纷的和菓子点心。 「哎呀,我带了一些点心过来,但看你还忙着,所以我自作主张去厨房找了盘子装,请你不要介意。」光子小姐笑着说。 「没关係,谢谢你的点心,我等等过来吃。」我脱下沾满顏料的围裙,去浴室将脸手跟洗乾净。 因为作画时身上容易沾到顏料,所以我多半都是穿着旧衣服旧裤子,这样装扮的我,坐在光鲜亮丽的贵妇人面前,怎么想都是一幅怪异不协调但非常有趣的画面。我也给自己倒杯茶,不客气地就拿一个小巧的点心放进嘴里。这点心外表看起来像星星糖,繽纷的粉彩色调,做成星星或方形的模样,但放进嘴里一咬,竟是外表脆甜,内里软嫩的软糖。 「好好吃喔。」我忍不住说。 「你喜欢就好。」光子小姐看起来挺开心的。 光子小姐接着说:「不好意思,因为你刚才正在忙,所以我就先稍微参观了一下。」 「不会,真抱歉没帮你介绍。」能吃到这么高级的点心,我也不介意。我还真是好应付呀。 「这些是你正在进行中的画作,另一个房间都是完成的画作?」她说着眼神瞄向我放置画具与画作的房间。 「对,进行中的画作,因为需要晾乾,所以我会放在空间大,通风好的地方。完成以后就会暂时先移到另一个房间。」 「那这些完成的画作,都是可以贩卖的吗?」光子小姐也拿了一颗点心,丢进嘴里:「我知道很多画家,在画作完成以后,就会交给艺廊经纪人,曾小姐应该也有经纪人吧。我稍微查过,你有一些画作在银座的画廊贩售呢。」 原来她有查过?而且在过来工作室以前,应该已经大致知道我的风格了吧。 「对,我有跟几个画廊合作,经纪人每隔一段时间会过来看看我完成的作品,再挑走他们想要的。不过,我也会告诉他们,有些画我想要保留。」 「那么,」光子小姐优雅地伸出手,指了指画作房间内的其中一幅大型抽象画,「那幅画,是你想保留的画,还是预计要贩售的画?」 「你喜欢吗?」我问。 她点点头,「我觉得很适合放在我家里的客厅。我最近想要改换一下客厅的装潢,当然不是大幅修改,可能改个色调,换一些傢俱跟装饰。我很喜欢这幅画,一看到,我就觉得我脑子里浮现了很棒的改装点子。」 这是一幅大型抽象画,以红色为基调,用不同层次的红色勾勒出凌乱的线条,其中穿插一些对比色的绿色,更深沉的紫色和黑色。这是我几个月前完成的画作,经纪人其实一眼看到就想要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告诉他我想先保留一段时间,就这样在工作室放到现在,然后遇到了光子小姐。 「你愿意卖给我吗?如果你有签约,要透过画廊才能买卖的话…」 「不用,这幅画还没有决定要交给画廊卖,所以我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卖给你。」 「太好了,请你务必考虑一下。」光子小姐笑着说:「可以告诉我价格吗?」 我说了一个这种类型的大型抽象画作的定价,并不算便宜,但光子小姐脸色动也不动地点点头,只说句我知道了。 看来她确实是个花大钱买艺术品也不眨一个眼的有钱人,是真货呀。 「曾小姐,你喝酒吗?」光子小姐忽然说,眨了眨眼睛,露出少女恶作剧的调皮神情。 「喝呀,只是酒量不算好。」 「那太好了,其实,我今天也带了酒过来。」她说着从沙发旁的地板上拿起一个长条状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瓶红酒。「虽然太阳还没下山…」 「哈哈哈,反正我接下来也没事了,我来准备一些下酒菜吧。」跟刚认识就决定要买我的画作的贵妇人一起喝酒,好像也挺不错的。我先回二楼去拿了一些食材,再回到楼下工作室的厨房。 (四) 光子小姐说她也要帮忙,便挽起那件质料高级洋装的袖子,穿上我的旧围裙,俐落地切菜、开火煮食。虽然她的手指保养得很细緻,但意外地是个经常下厨的人。 「我喜欢做菜喔。别看我这样,我虽然也有工作,但同时也是个家庭主妇呀。孩子还小的时候,我每天都帮他们做便当的。」光子小姐一边将芝麻粉拌入烫青菜,一边说。 「好忙呀,又要带孩子又要工作。」 「哎呀,我是在孩子比较大了之后才认真投入工作的,孩子们上小学以前,我可是专职家庭主妇。我想要自己带孩子。」 我认识的贵妇人各式各样,但几乎每个贵妇人都会请保母带孩子,甚至其中有人从没有帮孩子换过尿片。光子小姐在这方面意外地传统,还是日本的贵妇人都这么传统? 我感觉光子小姐并不是会被这种问题给冒犯的人,所以就大胆地问了。 「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我也有认识的人就像你说的,不知道怎么帮小孩子换尿片喔。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当然,我也会请人帮忙做家务,但是在带孩子这方面,我尽量自己来。」 我们做了四、五样下酒菜,开了那瓶红酒。虽然外面天色还亮着,但大白天喝酒,也是一番风趣,尤其她带来的高级红酒非常美味,平常不諳酒性的我也忍不住多喝几口。光子小姐看起来非常习惯喝酒,酒量也很好,大口大口喝着也是脸色如常。 酒一入肚,话题也聊开了,光子小姐开始一点一滴透露自己的一些事情。例如她已婚,有两个已成年的孩子,其中一个在去年结婚了,所以她年纪其实比我还要大一点。她的公司是做跟女性健康食品有关的生意,规模虽不大,但业绩相当不错,不过她考虑再过几年要完全退出公司经营,交给手下的年轻人接班。 当然我也告诉了她一些自己的经歷,到日本来的原委等等。活到这把年纪,能说的事情其实非常多,永远都有话题可聊。不过我意外的是,她毫不介意地提起她跟隔壁稻本先生的关係。 「我跟浩次的关係呀…嗯,要说是客人好像也对吧。」 根据光子小姐所说,稻本先生直到十年前都还从事所谓的「伴游」的工作。这工作跟牛郎还是有些不一样,是专门面向贵妇人的高级伴游,多半都是陪伴贵妇人参加宴会、音乐会、艺术品拍卖会这种比较奢华的场合,当然也有单纯是陪伴吃饭、旅游,甚至性交易也有。稻本先生的外表跟华丽的牛郎不太一样,但是举止绅士,散发出知性的气质,想来确实蛮适合做贵妇人的伴游的。 光子小姐也是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会请稻本先生当伴游。他退休后,许多老客人都觉得可惜,而基于过去受到这些贵妇人大方赞助的情谊,只要老客人提出需求,稻本先生还是会接下伴游的工作。 「肉体关係当然有囉,」光子小姐晃着手中的酒杯说,醉眼迷人:「不过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毕竟伴游的工作本来就包含性爱在内嘛。但是浩次退休以后就没有了。怎么说呢,现在反而有一种像是跟老朋友见面的感觉。我想大部分还会来找他的老客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吧。」 我倒是好奇,像光子小姐这样会找伴游的贵妇人是否很多? 「不少喔,我生活的圈子里,几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找过伴游,当然外遇的也很多。」 「听光子小姐这样子说,感觉伴游、外遇,好像是常态,而这件事情您先生也知情?」 「我有男人,他有女人,这件事情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她放下酒杯,双手整齐地摆在腿上,闭上眼睛:「毕竟,这就是我们的协议。」 「协议?」 「曾小姐,你虽然不是日本人,但也在这个国家待了蛮多年了,多少对这个地区的文化有些理解吧。」光子小姐说,双眼直视着我:「日本的女人从小就被教导要成为大和抚子,必须要美丽、优雅、谦逊,永远退在男人身后三步。虽然这些想法已经过时了,但是即使是不再限制女性的职业跟行为的现代,对女人来说外貌仍然是一切,你能够跟什么样等级的男人结婚,就代表你是什么等级的女人,女人的幸福在于婚姻跟孩子,这些思想依然支配着这个国家的女性喔。」 「不只是日本,」我说:「在台湾,或许女性比较没有那么受到压抑,但是结婚跟生孩子还是被认为是一个女性该做的事情,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女性,会被当成不完整的人看待,即使她们非常勤奋地工作,照顾家人。」 「对,就是这样。」光子小姐微笑:「我很年轻就了解到这件事情了。但很不幸地,我生在一个富裕但是观念非常保守的家庭。」 光子小姐的娘家很富裕,是从她祖父那一代开始发跡的资產家,身为长男的光子小姐的父亲也具有商业才能,继承公司以后,业绩更加蒸蒸日上。光子小姐还有三个兄弟姊妹,她是长女,另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妹。 经济上的富裕,可以给予孩子相当优质的物质生活与教育环境,光子小姐与兄弟姊妹们就是被这样呵护着长大的,但是当然,男孩子都是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而女孩子则是当作可以联姻的大小姐培养。 从小就念私立学校,有家教指导课业,学习各种才艺,光子小姐和妹妹被教育成优雅美丽的深闺大小姐。当然,聪慧的她很早就知道,父母对自己的栽培,并不是为了将她养育成独立的女性,而是在打造一个可以拿出去交易的完美商品。所以她大学还没毕业就开始相亲了。 「别人是大四的时候开始找工作,我是大四开始频繁相亲,然后遇到了我丈夫。」 「你的相亲对象应该都很优秀,为什么会选你的丈夫呢?」 「最主要当然是因为,跟他结婚对我家的事业、他家的事业都有利。然后,他可以理解我想要做什么。」 光子小姐背靠着沙发,舒服似地瞇起眼,开始述说她与丈夫的婚姻。 (五) 光子小姐想要创业。是跟娘家的事业完全不同的内容,而且她想亲手、从零开始经营,为此,她需要娘家的金钱支援。但父母给她的条件是,她必须跟有利于娘家事业的人结婚,并且要在「表面上」当一个称职的妻子与母亲。 「表面上?」 「对,重点就是表面上。」光子小姐挥挥手说:「我娘家非常传统而且爱面子,他们对于女性该成为什么,该做什么,有非常传统的刻板印象。对他们来说,女孩子不需要什么工作或事业,你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结婚、生子。你想做什么,先完成这些事情再说。如果你拒绝这么做,他们会觉得你应该是脑子不正常了才会不想结婚。」 「哈哈,真的,我家族里也有这种长辈。」 「所以我的父母告诉我,我必须在『表面上』完成我的家族、这个社会对于我女性身份的期待,我才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而我的丈夫呢,某方面来说,他面临的状况跟我差不多。」 光子小姐的丈夫也是出身良好的资產家继承人,两人相亲时,他已经在自己家族企业内磨练了好几年,成为高阶主管,将来预定要成为企业接班人。当然,年纪到了之后,家里的人就开始催他要结婚,生个继承人了。但他有个大学时期开始长期交往的恋人,出身小康家庭,也就是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人脉的普通女性,完全不符合他这个企业接班人的身份,跟她结婚也不会带来任何利益或好处。 「他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对这个女朋友是有感情的。不过我丈夫真的很优秀,他作为企业的接班人,也是有很理性的一面,那就是他知道,跟像我这样出身的人结婚,才真的是能为自己和家族的事业带来利益。」 一边是相伴身边多年,感情深厚的恋人,一边是关係到数千人命脉的企业未来。当然,选择出身平凡的恋人也是一条路,但这个男人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性,所以他与能为事业带来好处的人结婚,但同时也跟结婚对象定下协议。 「他也知道我的苦衷,所以我们就说好了,我们会结婚,生孩子,互相扶持对方的事业,一起养育孩子,就跟一般的夫妻一样。但我们不是有感情基础的恋人,反而比较像同事一样,只是一起经营的是婚姻跟家庭。」 「同事呀,这说法倒是挺有趣的。」我点点头说:「我以前看过有美国的离婚律师曾建议,离婚的夫妻在面对孩子的问题时,最好把对方当同事,这样比较能理性合作,也不会因为一时气愤,总是闹得不欢而散,最后也只是伤害到孩子。」 「对,就有点像这样吧,我们是合作关係。可是我们也是有用心在经营婚姻跟家庭的喔。比起因为感情消逝,或是对对方感到厌倦的夫妻,我们对家庭生活可是投注了相当多的关心,对于小孩也是一样,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呀,怎么可能不好好照顾呢。」 「结婚后,你丈夫还跟那个女朋友维持关係吗?」 「这也是我们的协议之一,只要好好经营家庭生活,对于对方与其他对象的关係,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光子小姐说着眨眨眼:「只是要低调一点就是了。」 所以这就是她的丈夫一点也不介意光子小姐找伴游的原因了? 「但我刚结婚的时候可是很乖的,当个专职家庭主妇带孩子,做家务,有必要的时候也得打扮得光鲜亮丽地跟丈夫一起出门。」 「你的事业呢?」 「比较小的孩子上小学以后,我才开始创业。」光子小姐说着,将酒瓶内剩下的红酒倒光:「这样子其实轻松很多呢,有娘家的金钱支援,再加上夫家的人脉,很快就发展起来了。这二十年来虽然也不是没有经歷过危机,但也是好好撑下来了。就算被别人说我是靠父母靠丈夫才能这么顺利的也没关係,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做得很好,这样就够了。」 听光子小姐诉说自己被家族和传统观念束缚的童年时代,可能会以为她会成为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但没想到她倒是很知道该怎么运用手边的资源,轻松达成目标。 我问她,年轻时没有想过要反抗父母跟传统吗? 「当然有呀,不过我也很快就了解到,如果没有父母的照顾,我也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大小姐。不如充分运用父母跟丈夫给的资源,好好学习。我当专职家庭主妇这段期间,可不只是单纯带孩子而已,有空时我也会去上课,也跟我丈夫学了不少跟经营相关的事情。」 光子小姐果然是个精明的人,表面上看起来随波逐流,像个世人眼中普通的贵妇人,但其实她有自己的定见与目标。 「这是我的选择。年轻的时候,我为了符合家族跟社会对我的期待,我结婚生子,当个好太太好妈妈,就是为了将来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她一口仰尽杯中的红酒,「我现在完成了这个社会要我完成的义务,也有钱有地位了,总算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我想要的生活了。」 我佩服地看着光子小姐。眼前的她,是如此的有活力,一双眼闪闪发亮,期待着未来更加自由自在的生活。这哪是一个过了五十岁,预计几年后要退休的人的眼神呢?难怪光子小姐从外表到内在都给人年轻的感觉,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就像觉得自己有无限的可能性,未来还很长的年轻人。 「我看你也是一直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光子小姐说。 「我从小就画画,也只会画画,到现在还没有厌倦过。所以说我一直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没错。」 「这样子真好,我们真幸运,都到这年纪了,还是有想做的事。」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我总算是比较了解光子小姐了,也有预感我们会成为朋友。我喜欢像这样的人,从不停下来,不断地前进。 突然门铃响了,两人皆愣了一下。我看向窗外,天黑了,但我也想不到谁会在这个时间造访我的工作室。 我前去应门,发现门外站着身穿休间风格西装的稻本先生。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光子小姐。」 我请稻本先生进来,光子小姐坐在沙发上呵呵笑着。「浩次,你来晚了,红酒都被我跟曾小姐喝光了喔。」 「别在人家的工作室喝酒呀。」稻本先生走过去,露出伤脑筋的神情。「你是开车过来的?」 「没有,」光子小姐摇摇头:「我想喝酒,怎么会开车呢?」 「我送你回去吧。」 「不行,今天我家那口子在,还是不要被他看到比较好。」 「那我帮你叫车。」 「好喔,麻烦你了。」 哎呀呀,光子小姐虽然其实没怎么醉,但在稻本先生面前显露出的小女儿娇态,真是非常可爱呢。 稻本先生大概也发现我一脸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但他仍不动声色地对我露出笑容。「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会,红酒很好喝,而且光子小姐答应要买我的画呢。」 「要当作客厅的摆饰?」 「对,就是那幅画,很漂亮吧。」光子小姐笑咪咪地指着她预定要买的大型画作。「曾小姐可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我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抽象画。不只是顏色漂亮而已,还有一种很丰富的感情,我看了自己都有装潢的灵感了。真想以这幅画为主角,来重新装修我的客厅。」 我没想到会被夸讚,只以为光子小姐单纯觉得这幅画的色调跟自己的客厅很配。 「哎呀,确实很晚了,没想到打扰你这么久。」光子小姐说着优雅地站起身,「今天跟你聊得很开心喔。」 「我也是。东西我来收,没关係。」 「画的匯款跟搬运,我会再跟你联络。」 「好的。」我赶紧递给她艺术大学帮我印的名片。 稻本先生迅速而熟练地以手机叫车,不久后车子就到了,光子小姐在稻本先生的护送下离开。 他们走后,我收拾碗盘杯子。住宅区一片静謐的夜晚,随着月光降落在屋簷上。我走到放着画作的房间,仰望那幅即将被送至光子小姐家的大型抽象画。月光偏黄的亮光,让这幅整体成红色的画作变得有些偏橘色,彷彿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魔力。 把你留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好人家了呢。 这是约莫半年前画的画,我当时是在想什么才画出来的呢?那时候我在找房子,焦虑却期待,红色的火焰是翻腾的焦躁,但充满希望的线条是对新生活的嚮往。光子小姐是看出了这内含的感情了吗? 向前,一直向前。 (六) 3 自那之后,光子小姐就会时不时地到我的工作室来。 当然,她随即很爽快地匯款,并搬走了那幅画。她除了平日的工作以外,也忙着规划客厅的重新装潢,但每隔一两週总是会找个时间过来我的工作室。过来时都会带着一些伴手礼,有时候是酒,有时候是点心零食,有时候是某家名店的外带餐点。她似乎把这里当作喝下午茶的地点了。 我不是很清楚这充满油画顏料臭味的简朴工作室有什么吸引力,但光子小姐似乎也想跟自己生活圈以外的人聊聊,放松一下。对我来说也有同样的想法,与我有交流的多半都是艺术圈的人,虽然彼此语言互通,交往起来很轻松,但总觉得有时候也会陷入过于狭隘的状况,所以跟光子小姐天南地北地聊天,也给予我许多新的刺激。 后来,稻本先生偶而也会加入我们。他非常会做菜,除非有必要外食,几乎都是自己下厨,所以每次他都会带一些自己做的小菜过来,搭配光子小姐的酒或点心。我也是因为这样才知道,稻本先生现在的工作以股票投资为主,而且收入颇丰,难怪可以过如此优雅的生活。不过,为什么以前要当伴游呢? 「浩次为什么要做伴游?」有一次稻本先生不在时,我问光子小姐。「当然是因为缺钱囉。他有能力,做一般的工作就可以赚很多了,要不是因为缺钱,也不会去做伴游。」 缺钱的理由她没说,我想光子小姐知道,只是这属于个人隐私,所以没有透露太多。 「光子小姐跟稻本先生是仅止于伴游与客人的关係?不过现在还是像老朋友一样有交流,感觉很特别呢。」 光子小姐微笑:「这样的关係…怎么说呢,有点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要越过界吧。我也想玩乐,也想谈恋爱,但你也知道,我是已婚的人嘛,做这些事情要低调,虽然我现在已经是可以不用管这些事情的身份了,不过,这比较像是在告诉自己,爱情是美好的,但不是永远的。」 「喔?」我好奇地探出身。 「我也不是没谈过恋爱呀,也了解爱情带来的美好跟焦虑,不会后悔谈恋爱。但是呢,爱情是不可能持续到永远的。」 「爱情会淡化,如果在这之后还有感情存在,那比较像是家人一样的情感吧。」 「对呀,所以不要对恋爱结婚有什么妄想,通常这样的婚姻能维持下去,是因为把对方当成家人了。」光子小姐摆摆手说:「而我呢,是从一开始就决定把我的丈夫当成家人。」 她说完看着我一会儿:「所以说曾小姐,你结过婚吧?」 我点头:「离婚了,大概十年前。」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我结婚的理由,大概跟你很像吧,就是觉得时间到了,以社会观点来说,差不多该结婚了。我也是有随波逐流的一面呢。」我苦笑:「当时没有想太多,结婚后,我也想把丈夫当家人,一起生活,一起前进。不过…」 我很快就发现我们前进的方向不一样。他是个好人,或许还蛮适合一起生活的,但我是个不断想要前进的人,他是个走到了一定程度就想要安定下来的人。这样子没什么不好,很多人都抱持着同样的人生观,但跟我却是渐行渐远,回过头来发现,我还是孤独一人,他已经无法伴在我身边,一起前进了。 「这是完全冷却的时候吧。」 「对,发现到这一点时,我连跟这个人一起生活的想法都完全冻结了。所以为了双方好,还是分手吧。」 光子小姐点点头,「爱情很美好,可以丰富我们的生活,但到头来,我们还是得自己一个人面对人生。」 「所以找到让自己舒服的位置很重要呀。」 「对呀,都活到这年纪了,如果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会过得很辛苦的。」 稻本先生来按门铃了。他最近似乎也习惯了跟我们这两个女人的聚会,有时候会主动带着小菜跟酒过来。跟他的交流变多后,我多少也理解为什么稻本先生作为一个伴游会这么受欢迎。除了举止优雅以外,他知识丰富,什么话题都能跟上,但又不会过于突显自己的优势,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对待女性温和有礼。可是我也感觉到,除了这些以外,他跟任何人之间都仿如隔着一层薄墙一样,内心有不容他人踏入的地方。 光子小姐跟稻本先生在聊公司经营的事情,我在厨房热下酒菜。公司经营的事情我不太懂,而这两人说得好专业,什么报表跟税金的,真像两个经营者的对谈。真是隔行如隔山。 之后很意外地,稻本先生问起我的画作的事情。他后来进来过工作室几次,也参观过一些画作,但他不像光子小姐,显露出对艺术品有兴趣的样子。「曾小姐,我看到隔壁房间有一幅人物肖像画,是一个女性的正面。」 我更意外的是他提起的竟是这一幅画。 「很抱歉,这幅画是非卖品。」我赶紧说。 「我就知道,」光子小姐说:「你放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抽象画,只有几张是风景画,肖像画更是唯一只有那一张。所以我才说有可能是曾小姐个人的收藏。」 「那应该是曾小姐画的吧?」稻本先生说:「你的肖像画画得非常好。」 「我毕竟也是正统美术系出身,人物肖像画从以前就画到不想画了。」这可不是自夸,美术学生都是静物跟肖像画到吐血的程度。 「不过你只留这一幅呢。」稻本先生抬起右手摸摸下巴的鬍子。「是有什么特特殊回忆吗?」 「这幅画是我十多年前画的,是那个时期唯一让我觉得满意的肖像画。说不上有什么特殊回忆,比较像是一种对自己的警示吧。」 「警示?」 「提醒自己我现在是在什么样的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