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的话》 楔子 阮碧泞阮小姐在程戬程先生说出“碧泞,你可不可以和我离婚”之前,根本没有想过,她会结束与她的程先生长达一年九个月的细水长流的,婚姻生活。 当时阮碧泞正在翻看一册康熙字典,想着自己名字的来源。 碧泞出生那年,她父亲亲手在家门口的小院里迁了一枝名为白翠柠的法国产葡萄藤,父亲希望自己的新生儿能够和那枝葡萄藤一样茁壮成长,便给女儿取名为“翠柠”。然而颇识风雅的母亲却嫌“翠”之一字虽上口,字眼却不够温雅,便照着原意改成了“碧”。 碧柠,亦是为“毕宁”,毕生安宁。 又后来,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说这孩子五行缺水,家里老人翻了字典,替了个“泞”字,虽然声调是变了,但总归是个“周全”的名儿了。 然而阮碧泞已经度过的小半生确实安宁无事,直到——她指尖停在“玟”字上暗赞这字用在人名可男可女,妙哉的那刻——程戬轻拍下她的肩膀,神色如常地问她:“碧泞,你可不可以和我离婚?” 碧泞呆滞了两秒后,轻抿了下嘴唇,却发觉自己的双唇好像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对,是抽搐。她只有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个状况。意识到程先生还在等自己的答案,阮碧泞点点头,然后绕过自己这侧的茶几,大概是人生第一次,她是趿着拖鞋走路进的卧室。 她打开自己这侧的床头柜,找了半天都只找到了自己的那本结婚证。这时,她的脑电波好像才开始流转,她想起来,领证那天起,程先生就是自己保管的结婚证呀! 这世间,哪有第二个觉得结婚证是离婚才有用处,而他根本不会用到直接烧了就好的林语堂啊! 可能……程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和我白头到老吧? 阮碧泞想到这儿才渐渐涌起一点沮丧。 程戬看着从房间里拿着红本子出来的女孩子,一时间五味杂陈。 作为妻子,程戬完全可以给阮碧泞打满分。她好像除了不会和他吵闹提要求,其他什么都会,并且方方面面都能让挑剔如他心满意足。可就是这样完美的妻子,程戬却在极其冷静的情况下 ,向她提出了离婚。 程戬望着手攥结婚证缓缓迈来的阮碧泞,警告自己,这种时候绅士风度禁止登台,也不许再持续性优柔寡断,趁如今两人感情尚未经年累月,也无历深刻风雨之前,只有快刀斩乱麻,才不会耽误彼此…… 主要是不会耽误你吧!自私鬼!无能至极的家伙!程戬心底有个小人正在无可奈何地讽刺自己。 “碧泞,你有什么要控诉我,或者要求我的吗?”程戬双手交握置于膝上,上身弓着,摆出对垒的姿态看向茶几对面正襟危坐的阮碧泞,口吻严肃。 啊,程先生他,他态度好强硬哦!碧泞傻傻地想,那我就别说其实我觊觎他书柜里那本绝版的德文原着小说很久,好想打包带走这种蠢话了。 所以阮碧泞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就连他逼她离婚,都还这么温吞乖巧,这么好的女孩……程戬成年这么久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渣男。 程戬本料想的是,他的底线就是绝对不能伤害碧泞……然而现在她缄默不语地坐在他对面,他觉得这样无声对峙之后的那个定论,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而那个定论就是—— 他们会和平分手,不日仳离。 这一天,正好是周六的晌午,阮碧泞开始收拾行囊。离开的时候,是周日的傍晚。 程戬送她下楼,她的行李已经全部搬回结婚前的单身公寓,离这幢复式楼层不远。 这是最后一趟,碧泞来取她种的盆栽。 “不用送我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阮碧泞还记得程戬前几天说过,今天晚上他有约了。 “我送你回去。”这对程戬而言是最基础的礼节。 “真的不用啦!我想踏踏雪!”阮碧泞柔柔地笑开,好像根本不在意,眼前这个人,明天是要和她离婚的。 落过雪以后的空气,冷得好像立马能够凝出寒霜,程戬憋了一天半的问题终于被瑟瑟寒风逼出口:“碧泞,你不问我想清楚了没有吗?” 阮碧泞低着头,手里捧着婚后她唯一养的香雪兰,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尊重你。” 然后,她向他道别。 雪已经厚得看不清路面的原状了,阮碧泞缓慢走几步后,倏忽看到仍然箍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回头去找程戬当面给他,或者,明天见面去民政局的时候还给他…… 她突然就想起了结婚的那天,程先生为她戴上这个戒指时,她心中的默念——我愿为你,终身受戒。 可是程先生这么好,我也不差劲,我们却要离婚了……我怕自己反悔,连结婚证书都已经交给他了! 想到最后,阮碧泞背对着程戬停下步子,她蹲下身,没有回头,但她知道程戬还没走,他在目送她。 她脱下戒指,将它安放在尚未被污染过的雪地上,抱着香雪兰走了。 直到阮碧泞离开程戬的视野,程戬才提步上前,走到方才碧泞蹲下的位置,拾起躺在一片雪白之中纤尘不染的戒指,心尖漫上一阵无边无际的痛楚。 他想起方才碧泞道别前对他说:“程戬,你不必觉得亏欠了我,对我而言,你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的,如果可以的话……你不会和我离婚的。” “程先生,明天见!” chapter1.神奈川没关系 周一,阮碧泞在八点三十的闹钟响起之前便已经睡意全无了。平时她都不会这么迟起的,可是今天不用早起去买菜,加之要去医院,所以她想睡饱一点再去……谁知道根本就睡不到很晚啊! 进诊察室的时候,孙医生看到一个人来的碧泞,表情有点意外:“程戬呢?” 孙医生是碧泞从小认识的阿姨,和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朋友,碧泞谨慎地答话:“今天周一呢,他工作很多。” 孙医生点点头表示了然。她是根本不会想到的,这对结婚还没两年的小年轻其实下午就要协议离婚了。 是的,今天也是碧泞和程戬约好去民政局领证的日子。 离婚证。 等待出报告的时间格外漫长,碧泞在窗口领到化验单再回诊察室的步子迈得很是迟缓,最后她索性在诊察室外面的排椅上坐了下来,有点不太想进去。 她知道孙医生的电脑系统里,肯定已经收到她的化验结果了。然后,孙医生就会…… “怎么不进去?” 一道清冷的男声破开碧泞的思绪。视野里白色的布料表明了来人的职业,碧泞抬头,是她的表哥时纵。 时纵看到阮碧泞清秀的面庞露出了一抹恬淡的浅笑,语气还挺轻松地唤他:“是阿纵哥哥呀!” 时纵蹙了下眉头,很轻地“嗯”了下,“孙医生说你去做个检查却消失了,她走不开,让我找找你。” “啊!对不住,我耽误你时间了!”阮碧泞在医院手机都静音,所以没接到电话,“我这就进去了阿纵哥哥,你去忙吧。” “没关系,我正好换班了。”说完,时纵却是盯着阮碧泞手上捏着的化验单,脚步不动,口吻随意道:“刚才孙医生和我说你一个人检查完却不过来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程戬叫他过来了。” 阮碧泞愣了一下,很快低头,用找手机的动作掩过转瞬即逝的慌张:“他今天很忙呢,我还是打个电话给他叫他别过来了。” 谁知时纵竟是很轻地哼笑了下,眼带讽刺:“怎么,有时间离婚就没时间陪还合法的妻子——孕检?” “哥哥,你已经知道了?” 碧泞被时纵脸上的冷厉疏离还有他的知情惊到,时纵却立马严肃地拍了下碧泞的肩头:“你先进去,孙医生在等你。” 碧泞有点忐忑,但还是听时纵的话找孙医生去了。孙医生已经不忙了,便开始和碧泞讲起注意事项,等她说到口干舌燥,定睛一看,碧泞已经不知道神游到何处。孙医生觉得古怪,正想发问,就被外面骤响的嘈杂声打断,碧泞像是惊弓之鸟般站起身疾步而出——这么不淡定的阮碧泞,当真是头次见到啊。 程戬和时纵的关系一直不算融洽,这两人的渊源与恩怨可以回溯到学生时代。 但碧泞与时纵这表亲算是远方,也并不亲近,所以程戬和碧泞婚后,与时纵也少有往来。 程戬接到时纵电话时第一反应就是他看错了,而后接通却只听得冷冽的 “来医院”三字,对方就已经挂断了。 程戬担心是碧泞出了事,打她电话无人接听,便猜碧泞是在医院。 谁知医院这边,时纵一早就换下医生袍等在大厅,一看到程戬,二话不说,迎上来就是当头一拳。 “妈、的、智、障!”时纵一拳打完还不得劲,爆了粗口继续第二拳。 程戬出门急,没带助手和保镖。他虽然不是个练家子,但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时纵出完第一拳的时候,他就懂他今天这一遭意欲何为了。 程戬眸色一沉,也丝毫不偏让地迎上去格挡、出拳。 等到安保人员将两人分开的时候,程戬先时纵一步发现了正穿越人墙赶来的阮碧泞,他右手握拳拭去嘴角的血迹,径直牵起碧泞的手离开是非中心。 时纵望着二人手牵手逆着光的背影,敛目舒气,顿感浑身郁结都随那口浊气飘散了。 -怀孕 程戬驱车载着碧泞回了他们住了一年又九个月的小家,碧泞根本客套矫情的心思都没有,熟稔地找出医药箱与冰袋,给程戬处理伤口。 “为什么没告诉我?”程戬蓦地出声。 碧泞手上动作不停,依旧是轻声细语:“你已经有决定了……我不想你因为别的任何因素对自己妥协。” “碧泞!你怎么就知道……”程戬神色颓唐,“我不是心甘情愿的呢?” “心甘情愿地——妥协吗?”碧泞终于正视程戬的双眼:“程戬,我不是不明白的,对于你而言,我只是一个选项而已。我们协议离婚,是你在仔细斟酌过我这个选项以后给出的修改。” “而这个仔细斟酌,你花的时间够长了……所以我尊重你。我并不感到委屈与难受,正好相反,你坚定自己想法的睿智与果敢让我感到被你尊重的幸运。我依旧欣赏你、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这样,某天我就可以与有荣焉地对别人说,你看,我嫁过的这个男人就是这么帅气呢!” 虽然嘴上说得“有理有据”、进退有度的样子,实际上碧泞觉得自己好逊,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说么违心又冠冕堂皇的话。 ——你就是不敢啊。 不敢泄露出丝毫你曾真心喜欢过他、仍然正难以割舍地爱慕着他的心声。 “碧泞……” “嗯!程先生!” 程戬看着碧泞亮晶晶的双眸,过往与她相濡以沫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内心酸涩无比,却又按捺不住满腔柔情上涌。 他伸手抱住他的阮小姐,“你一定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会的,程先生!”碧泞轻轻回道。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两人都是心照不宣了——他们会遵守今天三点去离婚的约定,然后计划之外的事情,或许就是要决定阮小姐子宫里那个意料之外的“意外”的去留。 他们一起在这所公寓吃完了最后一顿中餐,两人都是吃不惯外卖的人,碧泞打开冰箱用现成的食材做饭的动作还是那么熟练,然而要走进书房前,她却很礼貌地柔声询问程戬,可不可以借他的书看。 再然后,阮碧泞放下手中还未阅完的那本书——三点到了。 阮碧泞去敲程戬的书房门,开门的程戬已是穿戴整齐,碧泞把书递还给他,然后缄默地去取她搁在沙发上的外套——如果这还是她家的话,她绝对不会这样随意处置——然而,现在的她无论对于这座房子还是房子的主人而言,都只是个客人而已。 这几天的雪下得很大,本就是寸步难行的车子被车流堵在了离民政局还有两个红绿灯的路口。 车里的两个人谁都不开口,时而静观窗外白雪,时而仓促对视。 程戬无意识地掏出手机查看时,未接电话已经堆迭至二十三个,他正要回拨,对方就又拨了过来,程戬看看正侧颜望着车窗的碧泞后,才接起:“淇蓝?” 身旁的碧泞睫毛扑闪了一下,便再也看不出旁的情绪。程戬这才回神,听到陆淇蓝略带哭腔地对他说:“程戬……那个变态!他、他……” 然后电话突然就挂断了。 程戬的心一下子就被吊在了嗓子眼,他焦急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狼狈了……但是他仍未忘记他身旁还坐着一个阮碧泞。等他艰难地把车停到路边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分钟。他语速飞快地交代碧泞:“碧泞,我现在有突发事件,不能和你一起去民政局了,我们改天再约,好吗?” 碧泞没有犹豫,“好的。”她解掉安全带,“你路上小心,再见。” 碧泞下车,车门才刚关上,她就感觉到车子擦着她的手心驶了出去。她缩回手,慢慢踱着步子往自己公寓的方向前行。 才到公寓,她妈妈的电话就来了:“碧泞。” 阮小姐听到她的母亲用她从未听过的严肃语气叫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碧泞有些无措:“怎、么了吗?” 岑沭叹气:“老孙刚刚才告诉我……时纵在你的化验单上动了手脚,你根本没有怀孕,却用这个来牵制程戬、威胁淇蓝了是吗?” 碧泞人生第一次知道了被冤枉是什么感觉,并且这样的体会竟然来自她的生母。 “我没有这样做。”她无力地回驳。 “那为什么,淇蓝这次收到的恐吓信的最后,附了你的化验单呢?” “我不知道。我从未将化验单示人。”尽管碧泞很想说一句请您相信我,可是此刻她内心苦涩得说不出话。 “碧泞!”岑沭的口吻愈发严厉:“我说的是事实依据,而不是揣测。我给你反思的时间,希望你……好自为之。” 最后,岑沭说:“请你清楚一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你父亲和我而言,淇蓝,和你没有差别。” 听完母亲的话,碧泞的泪水倏地就涌出了眼眶。 这是阮碧泞长这么大以来,听过的最让她难受的话了。 这大概也是她的母亲岑沭,这辈子说过的最最刻薄的话了。 此时此刻,真的很想找个人问问清楚,大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可是,哪有能找到的人呢? 于是慎独其身的阮碧泞小姐长这么大第一次悲观地意识到——啊,原来永远会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叫没有人。 -外交大院 阮碧泞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是因为特殊的身份与教育方式,她遇事处事皆是只身一人。 从她还很小的时候起,她的身旁,就只有一个叫没有人的人陪伴着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于她而言并非后天养成的生活信念,而是一种浑然而成的习惯。 喜,没有人陪她;悲,亦无人可诉。 碧泞是一个鲜少有情绪起伏的人,她不是将喜怒哀乐收敛了,而是连旁人那些隐忍的自我较劲,都几乎不曾在她身上出现。她惯常是用豁达的处世态度,面对负面消极的状况,所以没什么看不开的。但这一次,对她说重话的人,是她的生母,是一直以来为她遮风避雨将她保护的家人,他们从不曾随意地对待她,遑论因事责难她、令她受委屈。 所以此番“遭罪”,于阮碧泞二十六年的人生来说,是一重击。 然而碧泞也并不是那种未曾经历风雨的娇小姐。 她种的香雪兰这几日开得正好,虽珍贵难得,但她还是忍痛将其修剪一番后,带去了她父母所居住的外交大院。 由于父亲是声名显赫、高蹈于世的外交官,碧泞稍许长大些后,就被安置在诸多视野以外,没有常年和父母住在一处。所以尽管是生身父母亲的住处,中学起就寄宿国外的碧泞也鲜少涉足。 她拎着她的花走到大院的南院时,理所当然的,被警卫挡在了大门口。 警卫把电话递给碧泞,碧泞有些意外地接过,便听到略有些年纪的佣人用一种长辈对小辈说话的语气道:“阮小姐请回去吧,今天家里不方便。” 碧泞一时语塞,等电话挂断才回神。她取回被警卫检查后,拨弄得有些凌乱的香雪兰,礼貌道谢告别。 方一转身,便看到了开着车的程戬以及,他身旁副驾座上的陆淇蓝。 碧泞莫名地,觉得自己有些难堪。 “程先生,陆小姐来啦!”身后方才还对她进行“安检”的警卫员热切地冲二人打招呼,主动给二人升起闸道杆放行。 “碧泞,”程戬叫她,“上车。” 碧泞抬头,并没有看程戬,而是与副驾座上的陆淇蓝对上了视线。陆淇蓝的眼神懒散又随意,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碧泞其实一早就想好了,今天是岑沭的生日,陆淇蓝定然也会前来庆贺,所以她与陆淇蓝避无可避。只是没想到,相逢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她理所当然地坐在现下仍是她阮碧泞丈夫的人副驾座上,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只摆出一副“你阮碧泞算什么”的姿态,便足以令碧泞无地自容。 正想回绝程戬,后边又开上来一辆轿车,车窗方降下警卫员便迎了上去,碧泞认出那是连家的司机。 “阮小姐,请上车。” 连家的司机下车为她打开车门,碧泞舒了口气,望向程戬:“我坐连城哥哥的车就好,谢谢。” 程戬没再说话,缄默着升上车窗发车,不知为何,碧泞透过他的侧颜,感觉到程戬似乎是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而不平呢?碧泞带着疑惑上了连城的车。 “你的气色太差了,碧泞。” 车上,连城打量碧泞一番后,再三忍耐的话语,脱口而出。 “唔……可能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吧。” 连城见碧泞不自在地梳理她的“心头宝”香雪兰,不忍再追问。等快到阮父的宅邸后门时,碧泞才低着头,声音艰涩地说:“妈妈她,生我的气了。” 连城讶异:“师母会对你……生气?” “连城哥哥,我觉得妈妈只是误信了别人篡改的真相而已。” “那就是误会,一定会真相大白的!”连城轻拍下碧泞的肩头,“好了!今天是师母的生日,开心一点。” 碧泞颔首,率先下车和连城暂别。当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她从来都是从后院进去绕到父母为她留着的小闺房里,等只剩下相熟的亲友时,才现身。这是家里不成文的小约定,因为有时她突然出现,难免会引得别人瞩目,既然当初碧泞自己决定低调地过此生,便不打算以阮暮笙和岑沭的女儿的身份示人。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她自己。 -香雪兰 然而今天的小闺房感觉有点奇怪,从后院到房间,都没有上锁——甫一暗想完,碧泞便被里面的布置刺得眼眶生疼。 她阮碧泞的房间,什么时候竟摆满了陆淇蓝的生活照与用品?! 碧泞慌不择路地想要退出去,转身却看到了她的母亲岑沭,一身云锦华缎,身姿娉婷地站在房门口。 “妈妈……”碧泞下意识递上手中捧了许久的香雪兰,“祝您生日快乐!” 岑沭垂眼看看碧泞的心意,身形却是不动。 “碧泞,你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岑沭何尝不明白,她不爱抛头露面的女儿,哪怕赶在她人多口杂的生日会也要回家来找她的用意,“你执意想要与我碰面,应当是想要获得我作为你母亲的无条件的信任。” “你还是认为我冤枉了你,对吗?” 碧泞的双手固执地伸在半空不肯缩回,她难受得喉腔酸涩,声音颤抖:“祝您生日快乐。” “我不快乐!”见她如此倔强,岑沭终于动怒,“我竟然教育出你这样一个善妒的女儿,你叫我何言以对!” “我没有,妈妈!”碧泞争辩,“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需要如此针对我。” “你竟然说你不知道?!阮碧泞,我岑沭呕心沥血把你教养大,供你念书习字,可你倒好,把本事用在写恐吓信这种龌龊事上!竟还教唆时纵替你篡改孕检单!你哪学来的这么多害人的手段?!” 碧泞傻愣在原地,百口莫辩是怎么一回事她算是体会到了,“妈妈,我没有写恐吓信,化验单的事我也不知情。” “你还不承认!淇蓝这次收到的恐吓信内容,是你在日本翻译的一篇未公诸于世的小说手稿!我可是亲眼见过那份手稿的!当时你还和我说,由于那个小说的内容过于惊悚,出版恐是无望,于是你只好私藏起来……碧泞,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一直以来乖巧懂事的女儿,竟有一颗如此可怖的内心!” 碧泞听着母亲的指责,终于想起,她是有这么一份手稿,当时翻译的时候,她自己都被那些毛骨悚然的文字弄得有些精神恍惚过。 更加巧合的是,那个小说的最后,是以主人公拿出了一张假的孕检单,作为那个情杀故事的结局。 可是这一切为何会出现在她的现实生活里?还有她未曾公诸于世的手稿,是谁竟然在无形之中将它窥视? “岑姨,你在这儿啊!” 陆淇蓝的出现打破了母女二人的僵持,她立到岑沭身旁,瞥了眼碧泞一直悬在手中的盆栽,自作主张替岑沭接过来,然后打开外包装,似是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继而若无其事地松开了双手。 “砰!” 碧泞改良后培育了将近一年才等到大雪开花的香雪兰,连同她养了不少时日才起用的紫砂花盆,一同坠在了阮家的实木地板上,发出略有些喑哑的破裂声。 “怎么样?”陆淇蓝上前一步,拖鞋踩在香雪兰娇嫩的花瓣上,没有张牙舞爪的挑衅,也没有得意洋洋的宣告,她依旧是那个冷淡疏离的陆淇蓝,只是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憎恶,和厌倦,“觉得可怕吗碧泞?但我受到的恐吓到了哪种程度,你很清楚,不是吗?” 碧泞无力地后退,她再也生不出任何辩解的念头。她正视陆淇蓝,“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受到恐吓与威胁,那走司法程序比在这里质问我更加有效。”然后她转向岑沭,勉强撑起一抹笑容:“依旧祝您生日快乐。您忙吧,我告辞了。” 之后的路,碧泞自己都忘了她是怎么走的。只记得她出了后院,在法国梧桐都枯了的步道上走了好久好久,才有一个人,突然从身后拽起了她早已冻僵到没了知觉的手,那个人掌心温热,臂膀有力地环住她的腰身,比掌心更热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的瞬间,碧泞突然就,这么没出息地泪流满面了。 她终于可以再一次确定,她这辈子,没有爱错人。 她的程先生,依旧是她的程先生,永远绅士体贴,永远温暖明亮。 “碧泞,我相信你。” 再一次回到熟悉的公寓,熟悉的大床,真容易让人生出恍如隔世的感叹。碧泞躲在自己躺了近两年的被窝里,吹着久违的暖气,连日来遭寒风洗劫的心终于感到一丝的回暖。 甚至,她觉得现在的她,幸福无比。 因为她最爱的程先生此刻,就在不远处,穿着她再熟稔不过的居家服在厨房替她煮着姜汤。 碧泞偷笑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来到程戬背后,他果然和她想象得一样手忙脚乱。 “需要帮忙吗?”她忍不住出声道。 从不步入厨房领地的程戬,握着汤匙的手顿在半空,他略一偏头望向碧泞,剑眉一挑:“似乎不简单?” 碧泞很诚恳地颔首:“所以还是我来吧!” 等程戬退出并不狭隘的厨房,他才从逼仄的压迫感中释放自己,长舒了一口气。 刚刚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姜汤煮成热黄酒或者酱油汤,确认了好几回二者的区别。 不一会儿,碧泞穿着围裙端着木盘走了过来,别致细腻的方形瓷碗是她从京都买回来的,一套有四个,她走时全然忘了这宝贝。 她把其中一碗姜汤放到程戬面前,温声叮嘱:“你受凉了,可以的话请喝完。” 刚刚上车之前,程戬把自己的大衣脱给她穿了。 于是大雪浸不湿、北风刮不到的宽敞客厅里,关系已步入尴尬期的二人静坐在沙发上,男的身形笔挺坐姿端正,女的则举手投足俱是大家闺秀风范,案上的热气氤氲出一室缥缈,谁也不知道隔在彼此之间的浓雾该由谁来挥散。 -玉堂汇 “那株香雪兰,其实不该叫香雪兰。”碧泞喝完姜汤后,状似轻松地率先开口,“我花了好些时日才将原株改良,寄信给老师请他起名,他却回信让我自己起,我本以为它会在春节后才开花,到时我再起名呢!没想到前几天突然一场大雪后,它就开了,虽然听着名字以为它是兰花,其实不是的,它是百合目鸢尾科的植物。” 程戬听着碧泞温言软语地将那盆被打碎在阮家闺房门口的香雪兰的典故娓娓道来,内心有些诧异——碧泞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 就连他突如其来跟她提出离婚,她都没有问缘由。三言两语,便同意了。 他们两人自打做夫妻以来,程戬就没怎么见碧泞在他面前提及过什么令她兴致勃勃或是艳羡向往的事,那盆香雪兰,是她难得乐于多言的爱好所在。 阮碧泞大学的专业学的是古英文,她会古爱尔兰语系的苏格兰盖尔语,希腊文她也自谦地认为自己只学了个皮毛。然而她的职业,却是一位插花师。 这得益于她在日本定居的一位表姐,她在日本的毕业旅行期间,交际广泛的表姐邀请了一位国宝级的插花师来家里品茶,正巧碧泞闲来无事在修剪表姐家的花束,大师见到后就问了碧泞一句之后她专注插花艺术数年都不敢忘怀的话—— 大师问她说:你的心里有一座花园了吗? 阮碧泞当下一惊,向来被人称赞“心素如简,人淡如菊”的阮小姐在那刻感觉自己的心突然荒凉极了,她无法作答。在这个问题前面,她承认她意识到她的心田,从来未被任何人开垦、播种、开花、结果过,甚至包括她自己。 回国后的阮碧泞给父母详尽讲述了那次文化沙龙,身为外交官的父亲与小有名气的散文家母亲听完后不约而同地问女儿:“碧泞,你已经有决定了?” 是的,阮碧泞既没有成为翻译官,也没有当作家,她说她想成为大师那样的插花师,于是她开始学习莳花弄草,尝试修饰心中的荒原。 巧的是,当时有一所日本名校经她本科导师牵线,向她伸出橄榄枝,希望她去参加一个翻译项目。阮碧泞抓住了这次机会,缠着大师收她为徒,一年后,插花师阮碧泞声名鹊起。 碧泞的舅舅岑治,是燕京最大的鲜花供应商,舅妈涂亚琴便在由上流社会的贵太太们组织的一个叫“玉堂汇”的团体里负责有关鲜花的各项事宜。 这玉堂汇说穿了就是一个变相的儿女联姻的福地,涂亚琴知道以阮碧泞的气性,是绝计不愿去的,于是她换了个法子,在碧泞回国后说是请她去玉堂汇当个插花老师,时间是每周五下午三点到五点。 碧泞当时并不知晓玉堂汇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组织,但她抱着有舅妈在不会出岔子的心态,安然去给燕京城里的贵太太们上插花课。 碧泞长相本就是大家闺秀式的妍丽秀气,家教使然,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和善温婉,洁身自爱却不会让人觉得清高的气性更是正中不少贵太太下怀,纷纷卯起了劲撺掇自家子侄,看谁能捷足先登,谋得这样一位佳人的芳心。 自小生活得略有点与世隔绝的碧泞哪受得了那样的阵仗,一察觉到舅妈以及她那些“学生”太太们的别有用心,阮碧泞就不干了。她不算委婉地向玉堂汇的会长程夫人请辞,程夫人答应了,但前提是,也要她见个人。 于是便就……一见程郎终生误啊! 什么酸不溜秋的鬼话!不就是遇见了个正中下怀的男人嘛——后来的程太太总是这样骂自己——却也,摆脱不了她当初对程戬一见钟情的事实啊! 和程戬初次见面那天,燕京也下了场大雪。 因为在外留学多年的缘故,碧泞已然很久没见识过燕京的雪能在须臾间下得多猛烈。她在路上被风雪迷了眼,走路向来慢吞吞的她加紧步伐,不然她担心在雪下更大之前,无法如期赴约了。 路上步行的人们行色匆匆,飞驰而过的车辆按着此起彼伏的喇叭,世界嘈杂纷乱,碧泞在车水马龙中,看到一个撑伞的男人,穿着深色的毛呢大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和那个迎面朝她走来的男人。 “阮小姐?” 对方个子很高,把伞朝低处倾斜——这样他们虽然保持了一定距离,却又好似在同一把伞下。 阮小姐颔首,抬眸望向面前给她撑伞的男人。 “程先生?” “我是程戬,奉程夫人之命,出来接你。”程戬有些不自然地扯了个笑容,他也是第一次被母亲骗出来相亲,他原本以为他和母亲之间有最基本的默契,他不必像其他子弟那般,不是将婚姻当作筹码,就是将自己变作婚姻的筹码。 母亲郑重其事,要他见一个人,还打着“错过你就懊悔终身”的旗号,在他不远千里从邻市赶回来接她时,将他扣在玉堂汇,不让他脱身。 一想到母亲强硬的口吻,和难得流露出的赞赏之情,程戬就对眼前这位戴着口罩的阮小姐,充满了好奇。 到底是哪来的名门闺秀,如此得他母亲欢心? 与那双秀气温润的眼睛对视的瞬间,程戬莫名就感觉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来得好突然,他没有一点防备,只好怪责这落雪的天气。 “谢谢你,程先生。”碧泞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雀跃什么,或许是因为不用在雪天疾奔应约,或许是因为仿似从天而降的男人。 后来啊,后来。 才见过阮小姐一面,程先生就听闻母亲是要给自己跟阮小姐做媒时,找到正在听评弹的程母文绉绉道:“非我断言,只是阮小姐乃小情小逸之人,而我冒险激进,恐非其良配。” 程母对曰:“我却看那阮家小姐,冰清玉骨、高风亮节,是个不可多得贤妻之选。” “都什么年代了!还整娶妻当娶贤那套老封建呢?”程戬直摇头。 专注力都在戏台上的程母入戏至深:“他日若不和而离,为娘绝无劝言。” 这都才哪到哪儿呢!程戬万分无奈地阳奉阴违,在和阮小姐见面一事上,没了下文。 阮小姐这边,在跟程戬第一次见面后,她就体会到了小鹿乱撞是什么滋味。这种情况,她只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才经历过一次。时隔多年,她又遇到了自己心动喜欢的人,实属不易。 她是个保守却不死板的人,她知道自己如果不主动,看那天见面时,程戬在双方长辈面前绅士又得体的表现,她是窥探不出他对她的心思的。 几天后的周五,是年前的最后一堂插花课。碧泞又见到了程夫人,可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临走前,程夫人握着碧泞的手,和蔼亲切地说,“碧泞,我家程戬很喜欢你,回去后一直跟我说,想再找机会把你约出来。可惜正值年关,他和他爸都是大忙人,世界各地跑呢,所以还抽不出空与你见面,不如过几天春节放假,我带着他来你家,给你父母拜个年如何?” 碧泞不傻,她听得出来,程夫人是想跳过儿女培养感情这一步,直接由双方父母替她和程先生做主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明明她和程先生留了联系方式,对方却未曾发过任何讯息了。她不会自作多情,脑补人家对她藏了什么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程先生没主动,就是亮起了没好感的信号灯,把差一点就要栽进单恋漩涡里的阮小姐生生逼停。她不会自讨没趣,同意程夫人带着程戬去家里拜年的,这跟她变相单方面答应了这门婚事有什么区别? 于是碧泞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 “真不好意思呀程夫人,今年过年我要去日本陪表姐待产,可能无法给您拜年了。”碧泞边说着,边在心里做了决定——等去了日本,她就把在玉堂汇的工作辞去,然后在日本小住一段时间散散心,“我先在这儿给您拜个早年!” 程夫人见碧泞绝口不提和程戬的事,心里一下子凉了半阙——她儿子不给下文,碧泞这儿看来也是无望了。她前几天见到两人从雪地中并肩走来,那天作之合的般配模样,害她可是在脑海中连两人的婚书样式都想好了。 现在郎无情,女无意,竹篮打水一场空。 -长谷寺 不过程夫人若是轻易气馁,就不是那个玉堂汇里,那个人人称道的“跟着她‘点秋香’,点哪里‘鸳鸯谱’准到哪里”的首席红娘了。 她在帮别家太太夫人挑儿媳的时候,就没有失手过,哪能到了自家亲儿子这儿,点错鸳鸯谱的理? 于是等到过年程戬好不容易放假在家,想好好休息时,家里却开始不间断地涌入一些妙龄未婚单身女子。不是在他和他爸打高尔夫球的时候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叔伯姨婶带着女儿来陪他妈喝茶,就是他在视听室,他妈突然不知道哪儿找来个满身香水味的千金来陪他看电影。 等程戬回过味儿,识破他妈的损招时,他的话已经问出口了—— “上次那位阮小姐,怎么没来家里坐坐?” 他亲爱的母上大人,两眼跟看见了苏富比拍卖会上心仪的珠宝似的,放射出狩猎者的光芒。 程戬心里暗道不好,中计了! 便听见程母悠哉游哉地端起花茶,敛住唇边不住上扬的笑意,故作可惜道:“碧泞呀,陪她表姐去日本待产了,前几天给我拜年的时候还说,她可能有定居日本的打算,之后玉堂汇的插花课就要另请高明咯!” 闻言,程戬眯起深不见底的双眸,缓缓吐出几个字,“定居日本?” “是的呀!”程母添油加醋,“碧泞在日本好歹还是呆了些年的,她在那里是不是本来就有意中人了也难说,万一这次她去了跟意中人破镜重圆,在那里结婚生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尽管知道母亲多半是瞎编乱造,用来搅乱他心志的,程戬还是忍不住多遐想了一些——就他对阮小姐的印象来说,看着确实像是会早日结婚生子定下来的人。 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也不知道会嫁到怎么样的人家,才算不吃苦呢? 程戬脑海中倏忽就闪过这个奇怪的念头,仿佛……倘若阮碧泞嫁的人不是他,就非得算吃苦。他哑然失笑,印象里,在大雪纷飞中初会的那个长发女孩,目光清澈声音柔和,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优雅气度,可她又与他见过的寻常女子太不相同。 程戬身边也有几位非常卓越出众的女性朋友,她们有的知性温婉有的雷厉风行,有的看似娇惯其实背地里为达目标时常下苦功。听完阮小姐的家世背景和人生经历,程戬总结她与她们唯一的相似之处,大概就是她也是属于出身不凡却依然很努力的那种千金大小姐。 但她身上有一股柔韧的治愈力,将她整个人都衬出一种非比寻常的温柔感。 直到半个月后,程戬在神奈川县的镰仓偶遇碧泞,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她身上独有的气息吸引到了。 程戬是去东京出差的,结束商务会谈后,合作方邀请他在关东地区多留几日,不妨去近旁的神奈川和静冈县游玩一番,那里有颇负盛名的箱根温泉,可以看到富士山的伊豆半岛,临海的古都镰仓等等度假胜地。 川端康成笔下的《伊豆的舞女》,是程戬看过的少数日本文学作品之一,所以他很久以前就慕名到访过,箱根他也去得不少,倒是镰仓这“网红圣地”,他从未去过。 到镰仓那天阳光明媚,程戬的随行翻译和助理保镖为了给他独自欣赏美景的空间,都离他隔了一段距离。程戬拿出手机,拍了张波光粼粼的海景,没有半分迟疑,他找到那个只有“程先生,今日多谢款待!”和“阮小姐,不必客气。”一来一回两句客套话的对话框,发送。 不奢望能立马得到回复,但是程戬捏着手机,无心再光顾风景。 “叮!” 提示音响起,程戬看到荧幕上写着:“R:【图片】” 点开来,是一张称得上一模一样的海景照。 程戬一怔,他下意识偏头,在游客不算多的海岸边,找寻阮碧泞的身影——或许是他想太多,或许这是他的期待罢了——那一刻他几乎是感觉到,他和碧泞就在同一片海岸。 然而,最后他一无所获地离开了那里。 坐在回程的车里时,程戬不想打哑谜了,他问碧泞:“你在哪儿?”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回音。 车子开到酒店门口,程戬下车,他的酒店管家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了。管家的中文说得不错,一面热络地与程戬寒暄,一面带他去房间。 路上,管家见程戬说话的情绪不高,便岔开话题道:“程桑,刚刚有人为您送来了一盆花,我已经着人送到您的房间了。” “谢谢。”程戬没有多想,以为是合作方送来的。直到步入房间,看到那盆别出心裁的插花,程戬骤然顿住步伐,“这是谁送来的?” “是一位女士,”管家见程戬表情不对,立马解释道,“我们在接收花前,已经仔细检查过是否存在潜在威胁了,加之那位女士自称与您相识,她也有源氏家族在本社的VIP卡,所以……” “她什么时候送来的?”程戬迫不及待地打断管家的话。 “就在您回来前,大概不到5分钟。” 程戬掉头就走。 他步伐极快,说是步步生风也不为过。走着走着,他突然一扯领带,开始疾步奔跑起来。领带随着他的加速,在胸前翻飞,身后一群不明所以的随行人员也跟着狂奔起来。 冲出酒店大门时,程戬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管家有没有留意送花人是如何离开的了。若是乘车,怕是不知去向了。 “程先生!马路对面就有一个车站,那位女士刚刚是往那个方向走的。”管家体力不错,领悟力也不错,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跟程戬报告,“我带您去!” “有劳。” 有人带路,程戬便有时间拿出手机联络人了,他想直接拨语音,但转念一想,日本的火车地铁里好像不能接电话—— 不管了! 程戬很久没那么莽撞了,突然打电话给久未联络的相亲对象,一点儿都不像成年以后被迫接受了一大堆绅士教育的程氏行事风格。他听着单调枯燥的铃声,直到对方无响应而自动挂断。 人山人海的车站,管家满头是汗地把买好的交通卡递给程戬,并且四处张望帮着找人,程戬身后的人步步紧跟,生怕跟丢了少爷饭碗不保。 程戬个子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他视力又好,自从楼梯往下时就开始扫视在等车的人们。广播和电车进站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程戬在火车驶来的刹那,看到了远处的一道背影。他急急冲下去,赶在车门关闭前,闯进了车厢。 耳畔是陌生的语言,视线所及范围没有那道背影,程戬走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手机不停震动,他丝毫不理会。电车广播声音再次响起,程戬穿越过车厢,看到了那个背对他站立,静静望着车窗外景色的女子。他按掉来电,打了句“勿扰。” “阮小姐。”程戬喘匀了气息,才走过去,小声打断了正在放空的碧泞的思绪,“好久不见!” 碧泞回首,显然很讶异,她对于眼前再次仿若从天而降的男人有些手足无措——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的场面——本不想打扰,送盆花就不再见的人,却突然偶遇在人潮拥挤的车厢。 “程、先生?!”碧泞咬了下唇,“好巧啊!” 程戬差点就要将“巧什么巧,都怪你没看手机”的怨怼道出口。但,他不急着自我拆穿,只是从容地换了一只握着吊环的手,这让他从与碧泞并肩的站位,变成了略微侧身,就能将她环拥的姿势。 “你要在哪里下车?” 他突然缩进了两人的距离,碧泞有些紧张,但并不排斥他仍葆有风度的靠近,她低头轻声道,“原本打算先在长谷下车,再去极乐寺附近,给表姐买份她喜欢糕点带回去。” “那现在呢?” 碧泞抬头,望着程戬嘴角噙着的笑意,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现在不想去长谷了。” 程戬追问:“长谷原本有什么可去可不去的缘由吗?” 碧泞迟疑了一下,没有隐瞒,“我朋友曾说,长谷寺里的十一面观音慈悲,我有什么烦恼心事,看到观音便就能放下。” 程戬的心倏忽被这句话触动,像是被人狠狠擂了一下,又重又精准。他看到车站广播屏上显示【长谷】字样,他毫不犹豫地攥起女孩的手腕,走出车站。程戬并没有直接与她十指相扣或是牵手,他自离开车站就变作抓着碧泞毛呢外套的衣袖,按照指示牌走向不远处的长谷寺。 走了好长一段路,程戬都没有说话。碧泞自然也不会开口,她一直默默跟着他,不挣扎也不主动,任由他带路。直到买票入内时,他才松开她。 氛围有点诡异,暧昧涌动却无人敢率先打破这份静谧。两人缓缓在寺庙中漫步,冬日的长谷寺很清净没什么游客,碧泞轻车熟路地走向观音雕像所在的主殿。程戬在她身后踏入主殿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开口:“碧泞,我便是你的心事吗?” 不等碧泞回答,程戬就仰首伸眉,对着观音像俯身一拜。礼毕,他回望身后停滞在原地满脸通红的女孩,弯唇道:“那你跟观音说,不要把我放下,好不好?” -喜结连理 后来程戬才知道,那天碧泞情绪低落地给他住的酒店去送花,是有缘由的——拜他爱做红娘的母上大人所赐,着实闹了出好事多磨的喜剧。 程戬甫一到日本,程母便时刻与碧泞更新他的行程。他去镰仓的时候,碧泞当时正好在海边散心,她很喜欢的作品却未得老师青睐,她在咸咸的海风中沉思,手机荧幕亮起,竟然是程戬发来的图片。那个地方,分明离她不远。她举起手机,拍了张类似视角的照片发送。 她退出对话框,在期待中看到自己漏读的一条消息,那是程母在几分钟前给她的留言:“碧泞,程戬刚刚说他去海边了,我让他传照片给你看,如果你就在附近不如跟他见一面吧?” 碧泞的老师定期开设的文化沙龙就在海边的一座古刹里,程母找人一打听便知。程母还把程戬的酒店住址一并传给了碧泞。 碧泞第一次体会了从激动的波峰跌落至失落的谷底是怎样的心情——原来就连给她发消息,都不是出自于他的本心啊。 碧泞垂头看看自己的花,想到年前自己那些旖旎却破碎的心事,决定要与之断舍离。 于是碧泞抱起那盆不被看好的插花,步行去了酒店。无奈酒店安全管控严格,她不道明身份就无法替她转达。碧泞不愿主动与程戬相见,只好跟表姐知会了一声,以表姐夫家的名义把花送了出去。 临走前碧泞跟前台借了纸笔,写了张字条。 那张字条后来一直被程戬妥善安放在他的皮夹里,他一打开皮夹就能看到碧泞娟秀工整的字迹,写着“愿君无忧”四个字。 那年冬天,程先生便从东京带着他的阮小姐一起回了国。三个月后,两人在燕京仲春的漫天柳絮和繁花似锦中,喜结连理。 回忆稍歇,阮小姐与香雪兰的渊源告一段落后,她望着程戬真挚地道谢,“感谢你还愿意听我说这些,我怕自己事后耿耿于怀,与其憋在心里一辈子,不如趁还能与你相对,倾诉一二。” 话毕,碧泞倒是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我这几天是不是,有些絮絮叨叨的?” 程戬摇摇头,“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会是对家人的错误耿耿于怀的人呢?程戬多想抬手摸摸碧泞的发顶,告诉她,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 可他无法告诉她,这一切包含了什么,意味着什么,很快又是多快,会过去是以怎样的形式才能真正move on…… 这几天程戬时常能回想起他决定要娶碧泞为妻的那段时间,他每天翻来覆去,想她想得睡不着。一闭上眼,满脑子便都是她含笑望向他的模样,温婉清润,面若银盘眸似水杏,肤光胜雪眉目如画,远看窈窕端庄,近看却似个瓷娃娃。 瓷娃娃。 怕是再与碧泞熟识的人,都不会把她与“瓷娃娃”这样的修辞沾上边。大抵是她周身的气质过于沉静温和,便将稚嫩褪却,凭添了几分韵致。 程戬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他眼中的碧泞总归是与旁人看她有些出入,尽管碧泞在他跟前,也鲜少露出小女生的娇憨态,连拿乔都不会。但程戬就是把她当成了美丽的易碎品,极尽全力呵护,舍不得她被风雨沾湿。 他第一次萌生这样的想法,就是在他看到穿着婚纱像个美丽的洋娃娃一般任人摆弄的碧泞后,他有些心疼又有些难过地说,“碧泞,对你来说,嫁给我实则是件弊大于利的事。” 因为若她嫁的人不是他,她就无需被繁琐的婚事安排困扰,就连试婚纱,都需得是嵌满钻石珍珠、又重又厚的曳地长裙来回换——越是贵气逼人的婚纱,便越是能体现名门望族联姻的气派。 程戬知道,碧泞不会喜欢的。 看,就连挑婚纱都未能如她所愿,更何况其他种种。 碧泞嫁他,实在是屈就。 可那时碧泞却是摇摇头,她化了精致的妆容,本就秀气的三庭五眼,被衬得愈发明媚动人,她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亮亮的,是在发光的星星。 她说,“程先生,嫁给你这件事,何谈利弊。” 这分明就是她心之所向的夙愿,能做程戬的太太,对碧泞来说,是件快乐顺遂的事,至于婚纱是否称心、过程是否繁琐,都不是她会在意的事。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阮碧泞最爱程戬的时刻,就是她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的那刻。 -佳期如梦 可是当初这场恢弘盛大的婚礼,显然也是有不祝福的声音存在的。 例如碧泞表姑家的哥哥,时纵。 时纵此人,在阮家人看来就是个特例。 他眼看着表舅和表舅妈在程夫人声势浩荡的替儿子下聘求娶的过程后,一度怀疑他表舅是不是要节节高升了,就连首富太太都要先下手为强了。 后来看到他向来骄矜清冷的妹妹,笑得眉眼如弯月似的看向程戬的目光,他才明白为什么这对才相识不到半年的名门男女,会如此轻易地步入婚姻的殿堂——都是他那个傻妹妹,在做痴心妄想的梦啊。 在这场梦碎之前,他决意要让碧泞在梦的初端就知道,程戬到底有多深不可测。 他故意在婚礼开始前闯进碧泞的化妆间,他望着镜中美丽无瑕的表妹,第一次流露出同情的神情。 “阿纵哥哥,你突然进来,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想跟你说。” 时纵眼神示意其余人退避三舍,可这些都是程戬的人,最是会看眼色,化妆间用的是酒店总统套房,那些人走远些,有的回避去阳台有的去了次卧、衣帽间,还有的不动声色退出了房间。 “碧泞,你想清楚,要嫁给程戬了吗?” 碧泞觉得她表哥有点奇怪,不过她知道时纵向来是不太喜欢她这个表妹的,他甚至喜欢陆淇蓝,都多过她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她面带微笑平淡地开口,“我和他已经领证了,就算没有这场婚礼,我也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程太太了。” “可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时纵叹了口气,“也是,他这种惯常会做戏的人,哪里还能在你面前露出马脚。” “所以阿纵哥哥,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碧泞倒是不生气,她只是有些不解,时纵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是劝她不要和程戬结婚,还是想让她小心程戬,不要把真心交出去? “你听好了,我不管你信不信,但是程戬喜欢的人,是陆淇蓝。”时纵一鼓作气,把话说尽,断了碧泞天真以为程戬会爱上她的念头,“他喜欢了她整整十年。从高中开始,到现在。” 碧泞哑口无言。 她很是震惊,从时纵的口中听到程戬和陆淇蓝这两个名字。 在她的世界里,这分明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人。遑论用“喜欢”这一词,串起这两人的纠葛。最沉重的是,这之间还一个时间单位,十年。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如果你后悔,现在不要出去和他举办婚礼,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已经是程太太了,那么这件事就还有回还的余地。” “……哪件事啊?”碧泞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似在嗫嚅,似在重复。 “你会被程戬伤得体无完肤这件事。” 碧泞“噌”地自宽长的皮椅上站起来,她与时纵对视,目光平和冷静,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时纵前面说的所有内容。 “阿纵哥哥,不管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都不会害怕——因为你说的那件事,是不会发生的——我相信程戬,他不会伤害我的。” 时纵望着碧泞坚毅的面庞,一时间竟觉得可笑的人,是自己。 “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时纵扯了下唇角,“本来想看在亲缘关系上,不忍心看你跳入火坑,但既然你认定了他,我就不做挑拨离间的小人了。” “不是的啊,你是我的哥哥,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碧泞低语,“我只是、已经喜欢他喜欢到可以坦然接受他的过去了。” 时纵闭了闭眼,残忍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如果,喜欢陆淇蓝这件事,不仅仅是他的过去呢?” 万一这是他亘古不变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呢? 碧泞咬了下涂了厚厚一层口红的下唇,她鲜少化浓妆,但新娘妆容化得笔法妖娆,妆面却不失清透,衬得她此刻楚楚可怜的表情,格外令人心酸。 “那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她成为他的过去。” “碧泞,你太傻了。”时纵不忍心,却尽最后的努力拆穿,“自我进来到现在,起码已经过去五分钟了。他大抵心如明镜,知道我来是为了这一遭。哪怕他现在不方便亲自来,但以他的思维和能力,他有无数种办法打断这场对话。可是他没有。这意味着,就连从我之口让你得知他喜欢的是陆淇蓝这件事,他都不在乎。” “就连这样,你都不介意吗?就连这样,你都仍不觉得,他不会伤害你吗?” 碧泞没有再说话,她相信时纵上述的一切,唯独不相信 ,程戬是会眼睁睁看着她遭受伤害的那个人。 就像如今她的世界横生变故,就连程戬都要和她离婚,可他愿意相信她,她就觉得这已是最大的尊重。 她从来不曾奢望他会保护她。 也不觉得他要同她离婚这件事,伤害了她。 因为自始至终,阮碧泞,就不曾期许过程戬的爱。 她能与他共枕一段岁月,便已是她的佳期如梦。 -真.离婚 无论这场短暂的婚姻里,程戬从始自终是否爱过碧泞,离婚手续却还是要办的。 两人没有签婚前协议,当时哪怕是喜欢碧泞如程夫人,都有提醒过儿子,签婚前协议不见得是件坏事,毕竟程戬名下的财产,哪怕是婚后也能产生数以亿计的利润。可程戬当时只反问了程夫人一句话,“妈,你觉得碧泞看得上我的钱吗?” 时过境迁,程戬万万没想到的是,碧泞会在这样彼此追溯往昔的温情时刻,主动提起财产分割的事。 “程先生,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或许并不像你信任的那般温厚善良。”碧泞小幅度抿了下唇,有些艰涩地继续接下来的话,“之前谈及离婚有些仓促,但这几天我回去也仔细想了一下,如果你单方面主动要和我离婚的话,可能需要在财产资金方面,对我作出补偿。” 尽管心中讶然,但程戬仍保持风度,没有显露出丝毫轻怠,“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忘记跟你提了。因为短时间内我不打算告知父母,所以就没有请教家族律师,要如何对你进行……补偿。” “没关系,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只是,”碧泞停顿了一下,“叔叔阿姨那边,麻烦你准备好托词,告诉他们我暂时都不去了。” 称呼的转变,让程戬心头又被刺了一刀。今日他见碧泞宁可掉头去找连城,也不愿上他的车,眸光中的生疏淡漠就足以表明她的立场。 甚至他察觉出阮家人的异样,立马决定去找碧泞,拥她入怀时,他还是感受到了碧泞的身体微微一僵。 “我记得,你在云州有几处房产。”碧泞神色自若地开口,“我最近打算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如果你方便的话,可否以市场价转让给我一套呢?” 碧泞非本地户口,在云州买房并不容易。 程戬没有迟疑,“荔溪湖畔的那套平层你喜欢吗?我直接过户到你名下吧。” 荔溪湖畔在南方都市云州,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双学区,连社区内的幼儿园都是国际双语幼儿园。 而且,那是他们结婚后他一次出差时住的房子。当时因为程戬一走就得两个月,两人新婚燕尔,程夫人看不下去碧泞独自留在燕京,总是心不在焉,索性帮她买了机票,落地就叫司机把她接去了荔溪湖畔。程戬一回去,竟然看到新婚的娇妻从天而降,自是好一番恩爱亲狎。 那里曾经是两人爱巢,现在碧泞主动向他讨要,只要她不觉得膈应,程戬自然不会吝啬。 “不用了,我担负得起,只是手续那些就要劳烦你或者助理了。” 程戬蹙眉,他不明白碧泞为什么偏偏要云州的房产,他记得她的近亲中并没有人在云州,她执意要去云州做什么。 “碧泞,这件事没得商量,钱或房子,你总得要一个。”程戬小声叹了口气,“这是为你好,听话。” 碧泞不是会接受别人施舍的人,哪怕程戬的态度很诚恳,但两人到底不是夫妻了,她不想欠着他。为了回绝程戬,碧泞兀自捏了下手心道,“万一我以后另嫁他人,住着你所赠予的房产,总归是不好的。” “我不介意。”程戬面色开始有些转青,“如果你未来要另嫁的人介意,那么他必不值得你再嫁。” 再嫁。 这么沉重的话题,却被程先生说得如此轻巧,我是迫不得已才以此为借口,他却觉得顺理成章,不留半分眷顾——碧泞心想,程戬是真的一点都不爱她吧。 “那就多谢了。”碧泞假意接受了程戬的好意,但她心如明镜,她不会这么软弱地接受的。 一来是她根本没打算去云州;二来她跟程戬要房产也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更多的,像是一种和平分手的体面。 什么都不要,必然会被觉得愚蠢天真,要得一五一十,就会被指责贪心。 离婚的手续还没办妥,消息还没走漏,但碧泞已经开始想要逃离这场深渊。 两人去办手续那天,燕京又下了好大的雪。 碧泞总是记得,他和她的相逢相恋,都是跟雪有关。就连分别,都是用雪来应景。 以前碧泞喜欢一句歌词,说的是拦路雨偏似雪花。现在雪花化作雪水,湿嗒嗒淋在她肩头,却没能拦下她与他的分别之路。 从民政局出来后,程戬又把一些需要签名的文件递给碧泞,厚厚一迭,他说前面有个咖啡厅,可以去咖啡厅签名。 碧泞摇摇头,找了个空位坐下,看也不看文件内容,只在标记的地方不断签下自己的大名。程戬不懂碧泞,他们分明是好聚好散的,就连民政局的办事员都再三追问,是否真的考虑清楚了,碧泞淡笑着点头,不为所动。 可现在却连跟他喝一杯咖啡的时间都不情愿。 “我都签好啦!”碧泞把文件递给程戬,“还有什么事要嘱托的吗?” 程戬缄默不语。 “那叔叔阿姨那边,就拜托你先以我去云州有工作为借口,之后再转告他们真相了。”说起程戬父母,碧泞终究还是有些不舍的,毕竟公公婆婆真的很疼惜她,尤其是婆婆,一直待她似亲生女,“谢谢他们的照顾,还有谢谢你,程先生,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好,也谢谢你,碧泞。” “那,我走啦!”话毕,碧泞提步转身。 “碧泞!”程戬叫住她,“那你父母那边……” 程戬很不想触动她的伤心事,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多跟她说几句话的由头了。 “我会写信告诉他们的,放心吧!” 程戬望着碧泞脸上一如既往的笑容,第一次觉得,她竟然是那么没心没肺的人。 “再见!程先生。” 程戬看着碧泞不再等他道别就转身的背影,心中的裂痕越来越深。 一定还会再见的,碧泞。 等我。 -离婚的部分原因 程戬还没有跟任何人提及他跟碧泞离婚的事,陆淇蓝却好似迫不及待,就主动跑来找他求证。两人自打高中时便相识,如今已逾十年。程戬的脸色很不好,陆淇蓝暗中得意,语气却是淡漠疏离的,“已经和她分开了吗?” 程戬扫了陆淇蓝一眼,“是,如你所愿。” “呵,”陆淇蓝倒吸一口凉气,“不要把我说得这么阴暗,如果不是她做出那些事,那么我会做到这一步?况且我已经做出了让步,在她的父母面前粉饰太平,也够宽容大度了吧?” “你所谓的大度,就是夺走一个女孩拥有的一切,逼迫她的丈夫和她离婚、顶替她成为她父母的女儿,你陆淇蓝享受了本该属于阮碧泞的一切,事到如今她一无所有,你却在我面前说自己大度?”程戬鲜少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刻,他两手握拳,手背上青筋凸起,盛怒之下他仍在努力压抑自己,“拜托你,不要再戴着伪善的面具过活了,你都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有多可笑!” “伪善?我们俩之间到底谁更伪善?”既然程戬率先撕破脸,目的达成的陆淇蓝便也不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配合我做戏赶跑阮碧泞的人,难道不是你?在阮家羞辱她的时候,袖手旁观的人里面难道没有你吗?怎么,看到她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指责后落荒而逃,你心疼追上去的时候跟她说不要离婚了吗?没有吧?你看,你分明就很清楚,阮碧泞的那些事一旦被发现,遭殃的不单单是阮家,还有你坐享钟鸣鼎食的程家!你敢说你仅仅是因为被我逼着才跟她离婚的吗?不是吧,你是真的怕她毁了你和你们程家,才择机脱身的。” 陆淇蓝恨恨地望着程戬,冷情与狠绝如她,此刻双眸都泛起盈盈泪花,她不甘心地追问:“程戬,为什么偏偏是她?偏偏你娶的是那个连名字都与我相对的阮碧泞?” “你明明知道,如果不是她,我本该幸福地享受着父母的呵护宠爱,不必寄人篱下,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陆淇蓝有些哽咽,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潸然落下,“程戬,现在终于结束了。我对她的恨,终于可以到此为止了。” 程戬不愿直视陆淇蓝。 他过去也心疼过淇蓝的遭遇,十二岁时外交官父亲因为替代女儿生病的好友出差,不幸在突如其来的炮火中牺牲,母亲也在不久后改嫁高门,夫家不喜欢淇蓝,她母亲便狠心将女儿丢给了陆家。而她在众多亲戚家轮番借住后,是阮暮笙看不下去她这般颠沛流离,便请了外交大院里最有话语权的司家老太太做主,认淇蓝做了干女儿,收养在家中。 而程戬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陆父那位好友,便是碧泞的父亲阮暮笙。而碧泞当时并不是真的生了很严重的病,她只是天性烂漫,母亲岑沭人又在国外,她就借着小感冒吓唬家里人,想留下出差的父亲。 阴差阳错之下,命运被交换改写,陆淇蓝的家支离破碎,而阮碧泞活在阮家的庇护下,安然无恙。 碧泞的父亲阮暮笙本来不知道碧泞那时候是撒谎使了小手段,才将小感冒拖成了肺炎,直到陆淇蓝无意间偷听到阮家用人的对话,才逼问出当年碧泞半夜取冰块偷吹凉风,就为了让自己高烧不退、令阮暮笙不得不留下照顾她的真相。阮暮笙勃然大怒,却也于事无补,只能竭尽所能善待淇蓝,从此与碧泞这个亲生女儿便生分了。碧泞自知有愧,高中起就寄宿在国外念书,避免与陆淇蓝正面相对,多年来也与家里维持着敬爱却不亲近的关系,孑然一身走过了无数孤独岁月。 所以当碧泞的父母从淇蓝那里得知她受到胁迫,阮家父母不愿相信、但也因前车之鉴不得不对碧泞心生疑窦。直到碧泞的孕检单造假,结合碧泞曾给母亲看过的翻译小说,就连爱女心切的岑沭,也对碧泞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阮暮笙这种高蹈于世的人最是好面子,秉公办事那一套对自己女儿也做得出来。这个时候,只有程戬能阻止此事继续发酵。程戬不得不和陆淇蓝达成协议,他同意和阮碧泞离婚,以换取陆淇蓝的息事宁人。 其实哪怕陆淇蓝揭发了碧泞后,又偃旗息鼓,碧泞在自己父母那里也是洗不清嫌疑了。 所有人都不相信碧泞是无辜的,陆淇蓝言之凿凿她就是加害者、阮家父母对她失望至极、时纵显然知道一些内情却作壁上观,唯独程戬,坚定地相信着他的阮小姐。 可是啊,纵使他相信,他也只能选择放手。 眼下如果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程戬也绝不会和碧泞离婚的。 诚如碧泞那天所说,“我知道的,如果可以的话……你不会和我离婚的。” 如果,可以的话。 Chapter2.利斯顿在等待 两年后。 适逢一年一度秋拍,闻名于拍卖届、收藏届的李裁景小姐,再次为远在利斯顿的R美术馆拍下一幅成交价为7位数的稀世字画。这位神秘又迷人的华裔小姐气场强大,面上时常带着灿烂又自信的笑容,在拍卖届混得风生水起,堪称“最美举牌手”。 之所以称其为“举牌手”,是因为李裁景审美顶尖,配上快准狠的犀利眼光,只要出手必然是大手笔,向她请教一二都是不吝指点,只问到家世时,却是一笑而过,说自己只是受人之托,替人举牌。 眼下这位李小姐步步生风地走进“委托人”的办公室,她纤细的皓腕在冷硬的门板上敲了五下,节奏是“哒哒、哒哒哒”,门内人一听便知。 “进!”临近年关,忙碌到分秒必争的程戬头也不抬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他与李裁景是不需要客套的关系,连句“自便”他都无需多言。笔尖刷刷签完手头的合同,他才不急不缓的抬头,见李裁景泰然自若地坐在他的会客沙发上,已经喝完了一杯他让人提前备下的北投擂茶。他难得生了些笑意,边走过去边道:“你还真是爱喝!” “那是自然,但这东西跟麦片似的,磨了茶粉、谷物进去,我去台湾游玩时人家介绍说这是一种客家茶,那时不知道,听这擂茶还以为是什么陌生又高级的茶品,后来走南闯北,在不少地方都见过类似的擂茶。其实这茶最大的特色是不刮胃,反倒管饱!” 李裁景出生在南方,哪怕相识已久,程戬也听不太懂她的一些用语,“刮胃是什么意思?” “哦,清肠。” 程戬“啧”了一下,等她擦完嘴,才问:“事情还算顺利吗?” 秋拍结束后,李裁景照例在欧洲过她的圣诞假,等她处理完后续的事才会回国过年。程戬是知道她的习惯的,也放心把基金会的事全权交给她,问顺不顺利只是给她递话。 “都说了干完这单我就想退休了,能不顺利吗?” “打算要回南方了?” “嗯,”李裁景像是陷入了思考中,半晌才应声,“林家和云家的婚事也都定下来了,我看到有人转发了跨年那天林从孽那厮给外交大院的司岍做伴郎的视频,给这货春风得意的!定然是好事将近了,才会抢捧花都这么积极!” 程戬听闻“外交大院”四字,心尖蓦地一颤。 李裁景见他神色有异,便知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他的心事,心直口快地给自己找补,“哎我这不是,终于摆脱了燕京城里的这些腌臜事,走之前确保算无遗策,才好了无挂念嘛?” “裁景,”程戬突然话锋一转,“你本该是出生在燕京的孩子,那些年在南方,你后悔过吗?” “自然是不后悔的。”李裁景坦荡又真诚地对上程戬若有所思的目光,“我在云州那些年,见惯了好山好水,吃惯了鲜虾肥蟹,怎么可能适应燕京的干燥凄寒?” “燕京太冷了,程戬,你有空真该去云州看看。” “我现在就有空了。” 李裁景挑眉,“So?” “烦请你好心做回东道主,招待我去趟云州,如何?” “正有此意!” 飞机落地在云州机场,程戬一下飞机,就感觉到一阵湿冷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吹得他鬓发瞬间就被细雨打湿了,好生别扭。 李裁景像是早有预料般,扬高手臂把伞往他那头倾斜一下,“南方冬天爱下雨,还是得打伞,不然就会被淋湿。” 程戬接过伞,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发挥绅士精神替李裁景撑伞时,便见李裁景从包里掏出另一把遮阳用的伞,离程戬几步远后,施施然撑开。 也是,程戬自顾自笑开,认识李裁景六七年了,这家伙做事从来都是有备无患的。 就连给他定的酒店,都是在荔溪附近。 看来是早就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然而两人才下车,程戬蓦地感觉自己的风衣外套上的衣带被人用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是李裁景,她用伞柄暗中拉了一下程戬,压低声音道:“我们被跟踪了。” 程戬面色泰然,没有露出丝毫讶异的神情。他喉结滚动,“可能要连累你了。” 李裁景轻笑一声,“一条船上摆渡,何谈连累?” 李裁景惯常是个胆大心细的,既然她邀请了程戬来云州,在云州这地界上,他的安全还是能保证的。她为了不被盯梢的人看出异样,目视前方,和程戬一起快步走进酒店。 预订的房间原本在18楼,李裁景没有带他坐VIP电梯,而是和其他客人一起踏进人满为患的普通电梯。到第12层时,李裁景跟程戬对视一眼,程戬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他疾步走在安全通道中,心里隐约松了口气。 这次来“游玩”他轻装简从,除了包里背了一套换洗衣物和一台超薄本,连行李箱也没带,身上穿的也是方便行事的休闲服。 他一路向下,绕到酒店后门,叫了辆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没有丝毫迟疑地问:“这儿去若耶开车要多久?” 司机愣住,“开车起码两个小时吧。” “您开个价,送我去趟若耶方便吗?” “现在时间是还早,我去一趟回来还能赶上我老婆开饭的时间……” 程戬面对司机这样憨厚的碎碎念,心底莫名闪过一丝艳羡,他面不改色地说:“巧了,我也是赶着回家见老婆,大哥您看?” 司机爽快地报了个价,再公道合理,程戬这富家子也是辨不出来真假的。他扫了下前座椅背上的支付码,付了两倍的价钱。 出租车平稳又快速地驶向若耶。 大抵是路途遥远,加之程戬也提及了自己的“妻子”,司机生出一股莫名的“战友情”,一路上跟程戬说了许多他与他老婆的事。 贫贱夫妻百事哀,程戬从未体会过司机口中那种为了省钱,只能依靠着彼此,硬生生捱过没用暖气的日子。事实上,程戬离一般人的生活也很遥远,要不是因为事出突然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行踪,而春运很难买票,云州离若耶又没那么远,他是不会坐上这辆出租车的。 车子在若耶市老城区的一家花店门口停下,黄昏之前的若耶尚且被太阳暖烘烘地笼罩着,程戬一下车便闻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同于云州的气息,道路两旁清新的山茶与樟树古朴的沉木香交织,远处街坊巷弄里隐约传来的饭菜香……程戬走进花店,芳香扑鼻的鲜花瞬间盖过了那些味道。 他选了束黄玫瑰,让花店老板娘不必修剪,直接包装即可。手脚麻利的老板娘边做事边碎碎念道,“倒是稀奇了,竟然来了第二个买花不要修剪的人……” 程戬没接话,他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让老板娘也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多言。程戬结完账,手持花束加紧了脚步。天边已经漫上了紫粉色的霞晖,冬季的傍晚,不论南北方,天色都是极快就变暗的。大街上的路灯都已经亮起,路过的橱窗内,有些圣诞氛围的小吊灯还没有拆卸,圣诞老人和铃铛的喷漆也没有清掉。 程戬就是在那样无意识的打量下,倏忽瞥见了一家咖啡店内,一对正在拉扯的年轻男女。男人个子很高、且身材清瘦,修长的五指死死拽着一个长发女人的袖口,不让她起身离开。 女人双唇翕动,似乎是在劝说男人松手,可是男人面无表情地攥着她的衣袖,神情有些执拗。 没有任何迟疑,程戬飞快地拐过街角,闯入咖啡厅。他直直朝坐在窗边、还在僵持着的那对男女走去。更确切来说,是那个面露难色,正要伸手的女人走去。 因为那个人,正是他要送出怀中花束的对象,阮碧泞。 -好久不见 碧泞今天很临时被蔺琤叫出来喝咖啡,起初两人在讨论他最近的赛事和棋局,气氛还算和谐。谁知聊到中途,蔺琤突然提出,想让碧泞跟他一个围棋九段的顶级高手,下一次棋。碧泞对围棋只能称得上一知半解,更不是个中高手,蔺琤这个职业赛事的高段选手,突然要跟她私下约棋局,可真是难为她了。 她拒绝了蔺琤的要求,蔺琤情绪就变得很低落,她安慰了他几句,想着不能离家太久,便说自己要离开了。可是蔺琤一反常态地直接抓住了她的衣袖,盯着她一字一顿恳求:“只要,再跟我下一次就好!哪怕只是过50手,甚至下开局都行,只要你愿意跟我下一次围棋!” “蔺琤……我理解你对于围棋的痴迷,可是上次我也跟你说了,那场棋……真的是个意外,我很感激你和叔叔阿姨对我的照顾,可是我真的不太会下棋,更不会跟你下棋。”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那盘棋是你和谁下的?” 蔺琤的手力度越来越大,风衣硬挺的材质都被他抓出了深深褶皱,碧泞不愿意跟他起争执,正要伸手覆上去拿开他的手…… “放手!” 一道黑影冲了过来,碧泞还没有看清来人,就感觉束缚在手腕上的力道一松。那道熟悉又高大的背影挡在她身前,碧泞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迷茫。 虽然心底的慌张没有泄露丝毫,但她的鼻子还是不可控制地开始迅速泛酸。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又这么顺理成章地,好似再次再次,从天而降呢? “这位先生!无论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我太太动粗,但是这都是不对的,请你道歉!”程戬铿锵有力地对着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文清俊的男子说道,“否则,你别想迈出这个咖啡店半步!” 蔺琤扫了眼面前这个称碧泞是其太太的男人,盛气凌人中带着不怒自威的肃然,看上去就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蔺琤蹙眉,避过他紧迫逼人的视线,落在正痴痴望着男人背影的碧泞身上,心底了然的同时,又划过一声叹息。 “碧泞,你认识这个人吗?”蔺琤冷静下来后,温润的声音在三人间响起。 “认识的。”碧泞回应他的声音,亦是温和轻柔的。她看到程戬的身形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迟迟不肯回头看她,她有些局促地对蔺琤说,“你先走吧,我回去再跟你解释。” “好。”蔺琤没有跟目光凌厉的程戬对话,或者说,他全程都压根没有要跟程戬说话、对视的打算,他目不斜视地掉头,干脆得仿佛程戬压根就不存在。 程戬目送他离开后,才缓缓转过身,对上碧泞疑惑中带着探究的目光,他在她眼底已经找不到丝毫往日轻盈的羞怯与浓重的爱意。 他喉头艰涩,神情有些难堪,但又不得不举重若轻地对碧泞绽开一道久违的笑容,“好久不见啊,碧泞!” “好久不见,程戬。” 于是坐在碧泞对面的人,从蔺琤变作了程戬。 这让碧泞莫名就想起了她初中在国内上学的时候,有段时间同桌是个爱看言情小说的女同学,常在自己的摘抄本里记录一些矫情肉麻的话,且尤为喜欢分享给碧泞看。 此情此景,让碧泞脑海中闪过了摘抄本里的一段对话,大概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男女,可能亦是在咖啡厅里,这样面对面坐着: 男生问女生,“你好吗?” 女生答:“我很好,你呢?” 男生说,“我也好。” 女生问:“那……她好吗?” 男生答:“她刚刚跟我说,她很好。” 一想起这段对话,碧泞就在心里默念,“拜托千万不要问我‘你好吗’类似的语句,我一点儿也不想违心地回答‘我很好’。” “碧泞……”程戬见碧泞望着自己的咖啡杯出神,好似没有什么要跟他多说的,他怕自讨没趣,就选了个比较保险的话题——聊他自己。他在来的路上就打了很多腹稿,现在不过是鼓起勇气将终稿说出口。 “程戬,”碧泞率先打断他的欲言又止,她很少直接叫他,两人结婚前夕很长一段时间,她仍是以“程先生”称呼他,婚后也很少有改口直呼他大名的时刻,现下两人间已无甚瓜葛,碧泞对他的称谓自然是剔去了过往的小心思,“我不能久留,抱歉不能招待你了。” 唉。 裁景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能指望碧泞要如何对待他这个前夫?形同陌路自然是意料之中的情况。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程戬也不纠缠,干脆地站起身买单,前台却告知刚刚离开的客人已经结账了。 他回头,发现碧泞已经背好包穿好外套站在他身后。 两人在咖啡店门口分道扬镳前,程戬还是没忍住,多嘴问了句,“刚刚那个人是……” “是我朋友,他不会伤害我的,你放心。”碧泞的温柔一如既往,夕阳洒落在她面庞,她的目光澄澈又平静,没有丁点情绪起伏,“那,再见。” 程戬点头,目送她的背影逐渐远去。 一如两年前的雪中。 等碧泞走远,他才重新回到咖啡店,他坐到刚刚碧泞坐过的位置上,望着对面沙发上的那束黄玫瑰出神。 碧泞不可能没看到那束花,也不会不清楚那束花的含义。可自始至终,她就连让他能将花束赠予的机会,都没给。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好似忘了所有前尘往事,波澜不惊地用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 她只字不提过去,或许也不想与他有任何将来,所以那份带着歉意的爱,她拒绝。 -苦肉计 碧泞再遇到程戬,是两天后。 昏暗老旧的社区,闲暇饭后谈天的老人们也已经散场归家,繁星点点,碧泞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两大袋食材与生活用品,有些艰难地去开一楼的大门锁。 “喵!” 一只野猫不知从何方冒出来,往一楼窗下蹿了过去,而后碧泞听到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呻吟,很轻很轻。 碧泞不敢把袋子放到地上,怕这样的动静会引起注意,她谨慎地捏紧了风衣口袋里的手机,手指滑动到侧边摁钮,当她需要求助时,连续三下就会将电话打到她的紧急联系人那里。 她提着气,小心翼翼地往右侧走去。才两步路的距离,她就看到漆黑的一楼住户窗下,一个男人蜷缩在角落,一只手中的手机忽明忽暗,另一只手似乎是捂着腹部。哪怕看不清他的面容,碧泞也立马认出来人—— “程戬?” 她两手中的袋子应声而落,她看到程戬抬头,与此同时手机荧幕微弱的光亮照落在他身上,碧泞一眼就看到了他衣服上瘆人的血迹。而他的手和腹部,也已被鲜血晕染,模糊了伤口的位置。 “嗨,碧泞!”程戬举起熄屏的手机,“这么巧,我正要打给你试试。” “你……”碧泞不可置信地看着程戬,她不敢相信,眼前狼狈又满身伤痕的人,是程戬。 “你发发善心,可否收留我,帮我看看伤口?”程戬撑着身体艰难地站起来,“我这伤,不方便去医院。” 碧泞上前扶住颤颤巍巍的他,不敢发出声音。 她怕她一开口,就被程戬听出哭腔。 碧泞在若耶的家,与她从前和程戬一同住在燕京的婚房风格落差极大。 从前的婚房宽敞,简洁,每个房间都透亮到可以用“窗明几净”来形容。但是她现在住的房子,长桌是客厅里最显眼的家具,将客厅与玄关隔开的橱柜上,摆满了各地旅行的纪念品,沙发前的茶几到电视机柜的距离不过三两步,程戬眼看着碧泞去电视机柜下翻出三个过春节时才会看到的红色饼干盒,里面堆放着药品和医疗器具,还有一个铁盒里装的是针线。 碧泞绕过茶几,看到面色苍白的程戬,不敢与他靠得太近,反而跪坐到地毯上,利落地剪开了他左下腹伤口处的布料。 “你好像不怎么怕这血淋淋的画面。”程戬还有闲心与她开玩笑。 “我高中在国外读过女校,紧急救援是必修课。”碧泞将生理盐水倒到棉片上,那道口子看上去不深,却长达半掌,血水不断涌出来,方方正正的棉片根本来不及止血,她索性拧开盐水瓶,将脚边预备好的脸盆挪到伤口下方,盐水冲刷而过,鲜血晕开,她倒完第一次,想抬头察看程戬的反应,却又逼自己忍住。 “看上去不需要缝合,你忍一忍,我继续清理伤口。” 停顿几秒后,她再次将大量盐水倒下去,脸盆里发出淅淅沥沥的水声,掩盖了男人因疼痛而倒吸凉气的细微声响,碧泞有意屏蔽了一切外界的声响,快速清理完伤口,将消炎药抹开,再用干净的棉布擦拭周围的水渍后,才用止血绷带,绕着程戬精壮的腰包扎。 她的鼻息扑在程戬的小腹上,惹得程戬有些痒,他欲言又止,最终在碧泞端起脸盆要离开前,开了口。 “碧泞,如果我请求你收留我,直到我伤愈,你会答应我吗?” 请求。 程戬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竟也会说出“请求”二字。 碧泞不紧不慢地回眸,“不用请求我,无论换成谁受伤,我都会如此。” 话毕,她温和淡然地微微一笑,笑容里除了客套和友善,再无更多含义。 “我去煮饭,你可以安心休息,好好养伤。” 程戬的伤,是跟踪李裁景那群人弄的。 他们太狡猾了,自程戬到若耶的第一晚,就查到了他的住处。那家僻静偏远的民宿,顶级的保密措施都逃不过那些人的眼线。他们就像果蝇一样恼人又顽强,偏生又无孔不入,时不时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程戬一离开燕京,他们就冷不丁出现,为谁而来,不言而喻。 程戬刚离开民宿范围,打算去车行租一辆车,一个戴着黑色口罩一身黑的男人,分明前一秒还隔着一臂的距离,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却突然伸出弹簧刀反手刺向他。 饶是程戬留了个心眼,反应迅速地闪避,但也难以躲开那样暴烈的袭击。 刀尖刺破他的外衣,划过他的腹部,粘稠猩红的鲜血瞬间渗出破口。 见了血后,程戬的反应速度更快,他全然不顾伤口,一手劈掉那刀,要与凶手缠斗。 凶手见他被刺伤后,身手依然矫健,而凶器已失手掉地,凶手不敢与他近身搏斗,转身狂奔向路边停了许久的轿车。 彼时天色已晚,山中人烟稀少,回民宿的路不远,但程戬却毅然选择下山。 李裁景的人就在山下,程戬把凶器交给他们去化验,确定没有车尾随后,他让人开去了碧泞所住的小区。 那些人一定不会理解,为什么程戬都伤成那样了都不肯去医院,坚持要去一个看上去连社区医院都没有老小区。 -太太 家庭医生被接来的时候,疑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他时薪上千,可不像是住这种老小区的人能付得起的。 这个小区,甚至连电梯都没有。 门铃看上去年久失修,家庭医生索性拍了拍门板,依照预约者要求的大喊,“有人在家吗?我是做人口普查的!” 半分钟后,一个韵致婉约的女人打开门,家庭医生压低了嗓音,小声道:“我是来给程先生打破伤风的。” “请进。”女人退开半步,若有所思地望向沙发,“他在客厅休息。” 家庭医生看了眼干净的木质地板和老旧的家装,出于修养问到,“我需要,脱鞋吗?” “没关系,请进。” 家庭医生看了眼鞋柜上唯一一双男士脱鞋,心下了然。 程戬不认识这个家庭医生,警惕心很强,全程都很抗拒对方的靠近,也不让对方检查伤口,等打完破伤风后,立马就请对方离开。 碧泞有点看不下去他失礼的态度,柔声问了医生许多注意事项。 “太太不用担心,您包扎得很好,用消炎药粉先敷着也没问题,等明天换药的时候再用这支药膏就好。万一先生半夜发烧的话,先给他喂一颗退烧药,加上物理降温……” “有什么问题,我太太会再联络你的。”程戬不耐烦地打断这个絮絮叨叨的医生,这要是在燕京,这样啰里吧嗦的医生早就被他赶出家门了,“楼下车子还在等,请尽快离开。” 程戬顺着医生的话称碧泞为“太太”,这个医生唯一让他觉得满意的地方莫过于此。 碧泞此刻也不好拆穿他。 只等送走家庭医生后,才蹲到程戬跟前,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望着他说:“程戬,如果下次再有人误会我和你是夫妻,你不可以将错就错。” “什么将错就错?”程戬装傻,“别人的误会是别人的错,我哪能每一个都纠正得过来?” “……” 见他不讲理,碧泞也不再多费口舌,她瞥见沙发上晕开的血渍,于心不忍的同时,脑内思考的却是这个沙发套是她订做的,布上的花纹是中欧地区的特色…… “你别看了,”程戬伸手要去捂碧泞那双明眸,“怪血腥的。” 碧泞下意识偏过下颔,不让程戬碰到她。 肢体反应的抵触,诚实又直白—— 她讨厌他。 程戬方才还温柔软和的眸光霎时冷了下来,他的音调变得低沉沙哑,口吻也有些不可置信,“你怕我?” 碧泞静默地看着程戬,像是有话要说,但疏离感挡在她和程戬无声的对望前,让她止步不前。 时间流转,分开了两年的离婚夫妻,又有什么可多说的呢? 最后,是碧泞率先站起身,慢吞吞说道:“锅里的粥应当煮烂了,我去盛给你。” 一勺热腾腾的滑蛋牛肉粥停在程戬唇边。 家庭医生临走前交代,等待凝血时他不宜挪动位置或者大幅度动作。 碧泞既然答应了要照顾他,自然不会食言。喂饭这种事,她轻车熟路,举汤匙的手已经隐隐泛酸了,她也没有出声催促。 程戬不肯动口,她就一言不发地望着汤匙里的牛肉出神。 “你不用这样,”程戬终是睁开眼,却不看碧泞,“我等等会自己吃的。” 碧泞把握着汤匙的手缩回来,换一勺热粥,“你起身就会牵动伤口,我可以喂你。” “真的不用……唔!” 滚烫的粥连同冷硬的银质汤匙一起塞进程戬口中,正在说话的程戬甚至被勺背磕到了牙齿,金属与牙釉质碰撞的声音传入鼓膜,干脆利落。 说是热粥,但入口的温度也不烫嘴。口中味蕾被鲜嫩又带着奶香味的牛肉覆盖,程戬像是不听话的孩子,被家长硬生生塞了口饭下去,却在吃到佳肴后,再没了回绝的借口。 只是这个举动,实在不像是碧泞会做出来的。 两年前那个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温柔气息的碧泞,和眼前这个沉默地一勺接着一勺给他喂饭的碧泞,在对待他的方式上,简直是天差地别。 以前的程戬,是被碧泞用温柔的目光浸润着的丈夫,她总是安静又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他身边,并不处处围绕着他,但他也能感受到她像月光般细腻缱绻的爱意。 就连在床笫间,他偶尔使些蛮力狠狠抵入,或是趁她不注意就调转姿势从身后蹂躏她时,她也是委屈巴巴地求饶,叫他不要那么重。 她从来不会强硬又冷淡地面对他。 哪怕是离开那天,在民政局签完那些文件后,她也是言笑晏晏地看着他,道别。 那些和平分手的温言软语,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但现在,程戬看着眼前的碧泞,如果陌生疏离是有意为之,那么下意识的抵触与难得一见的强硬,都是在为他竖起铜墙铁壁。 破镜重圆的戏码,可不是站在镜子前的人一块块悉心粘回去,就能填补完整的。 如果镜子的另一面,已经无人值守,那么再好的修补工艺,也圆不回半墙碎镜。 碧泞啊,程戬在心中无奈,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头? -渣得不能再渣的肉渣 洗澡对现在的程戬来说是万万不能的,碧泞小心翼翼地拿着热毛巾替他擦身,她心无旁骛地从程戬的脖颈一直往下,他肌肉紧实的胸膛她潦草拭过,上腹残留的血迹已经干涸,她不敢太用力,一遍又一遍地用热毛巾敷上去,动作轻柔仔细。 上身擦完了,还有下半身。 碧泞迟疑片刻,便放下毛巾,不打算继续。 程戬适时打破了眼下尴尬的局面,“碧泞,刚刚家庭医生拿来的那个包里除了医疗险,还有我的换洗衣物,可不可以麻烦你,替我换上干净的衣服?” 碧泞照做。 两人相互配合,总算换掉了程戬满是血污的上衣,碧泞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还有个航空包,你能不能帮我,”程戬自己说出来也有点羞耻,但他有点洁癖,“换一下内裤?” “你,忍过今晚好嘛?”程戬完全不能忍受穿前一天的衣物这事儿碧泞也是知道的,但以两人目前的关系,哪怕是照顾他,也该有个度,“明天邻居家的先生就回来了,我请他帮你。” “好。”程戬很快接受现实,若无其事地说到,“你快回房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碧泞有些意外程戬的顺从,她无暇多虑,好不容易洗漱完打算回房,从浴室出来却看到程戬已经褪下了长裤,双手正不顾伤口,伸下去接着脱内裤。 “程戬!”碧泞有些慌乱地喝住他,“你别胡来!” 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看过。碧泞不至于矫情地遮上眼,但她并不想在此情此景下看见前夫的完全裸露的下半身。 她视线对着电视荧幕,却发现还是能从反光里照见此刻的程戬。 索性回屋抱了床羽绒被,叁步并作两步走,用被子把程戬的身体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背过身,找出程戬航空包里的内裤,“你自己换吧,我只能给你搭把手。”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被子摩擦声,程戬咬着牙,半撑起自己艰难地脱下内裤,丢到地板上。 那条带着血污的灰色棉内裤映入眼帘,碧泞把干净的内裤囫囵塞进被子底下,“我再去给你弄条热毛巾。” 碧泞边走入房内,边思忖着,要用什么样的毛巾给他擦特殊部位。拉开抽屉,左侧第一排卷了几块隔壁蔺珀送来的口水巾,她买东西偶尔大手大脚的,总是喜欢大量购入、一式两份,另一份自然就是给碧泞的。就连她家小孩用来擦嘴的口水巾,也囤了一些分给她。 碧泞没多想,随手就取了块方方正正的口水巾,心想程戬也不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用热水搓了几遍后,复又给程戬塞过去。 大概是怕毛巾太小程戬一时间摸不到,碧泞的手伸得深了些,指尖触及到程戬温热紧绷着的大腿肌肉,轻轻一下,她便如触电般缩回手。 程戬一感受到毛巾的大小,就知道碧泞是什么意思了。 是专门给他擦性器用的。 他望着碧泞白皙的侧颈和耳垂,从刚才就莫名有些雀跃的性器,不合时宜地抬首立正了起来。他深呼吸,强压着邪念用毛巾去擦拭,却在覆上去后,忍不住用五指隔着薄薄一层棉帕,揉弄了起来。 碧泞等了许久,被子里布料摩擦的细响声不曾停歇,程戬却迟迟没有唤她,推进到下一步骤。 “血迹很难擦掉吗?”碧泞小声询问,“是不是毛巾不够热了?我再去给你换一次?” “……没有,还是热的。” 程戬的声音有些古怪,碧泞以为他牵扯到了伤口,正要叮嘱他小心些,余光却瞥见自己被一道灼热的目光紧盯着。她不解地回身,刚洗过澡的她脸颊还透着被热气蒸腾过的微红,整个人都泛着一种粉粉嫩嫩,惹人怜爱的娇俏感。 这让程戬忍不住回想起两人的新婚夜,他也是在看到刚出浴的碧泞后,被她白里透红又软糯可欺的模样惊艳,再也无法忍耐这种无处不在的诱惑,情不自禁把人打横抱起丢到床上狠狠吻住。 那晚碧泞似乎被程戬兽性大发的舌吻吓到了,他二人恋爱时,程戬对她珍重疼惜,连亲吻都是从额头开始,逐步发展到碧泞可以接受他捧着她的脸深吻。 等程戬发现碧泞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任他采撷许久后,他才如梦初醒地缩回舌尖,指头也不再继续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走。他克制压抑地柔声问碧泞,“今天,可以吗?” 碧泞咬了下唇,抬眼看他的时候,眼神怯生生的,却含着顾盼生辉的眸光,叫他欲罢不能地再次低下头去…… 那时候程戬心想,怎么会有人如此温柔美丽,只是看他一眼,他就觉得心跳剧烈到要冲出胸膛,引得他热血沸腾,只想与她抵死缠绵。 -比肉渣多一点的肉条 “程戬?” 碧泞轻柔的声音打破程戬充满旖旎的回忆。 下腹又紧又热,绷得伤口开裂,定会有血迹渗出来。 血腥味再次弥漫,程戬望着碧泞的白玉般的耳垂,血液加速回流,冲向心脏。眼下这情况,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叫了他一声,他便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射出来了。 程戬不敢应答,索性演起苦肉计,假装疼得说不出话,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粒不似造假——伤口确实疼得他不好受。 碧泞担心得忍不住回头,看到他生生忍耐着不出声的样子,于心不忍地说,“你动到自己伤口了吗?不然还是我帮你擦吧。” 程戬就等着这句话呢。 他蹙眉,状似十分严肃地回绝:“别了碧泞,我怕你会介意的。” 碧泞见他这种时候了,还替自己着想,天真又勇敢地把手伸进了羽绒被下—— “没关系我……” 说话间,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热得无法描述的硬物,她吓得瞬间把手指蜷缩起来,却快不过陷阱封笼的速度——她被程戬抓住了手心,他没有牵着她引向他正“欲火焚身”的那处,而是将五指重重插入她的指缝间,扣住她的五指不让她再碰到碰不得的那处。 另一手裹着方巾加速撸动。 他的右手一张一合地握紧、松弛,左手扣着碧泞五指的力度时重时轻。 碧泞的手被程戬抓着安置在他大腿上,指尖仿佛随着他变幻的力度,攀附在他的柱身上,用通感替他揉捏着。 碧泞羞得根本不敢抬眼看人。 低头却正对着他被子下起起伏伏的腿心位置。 手是她自己伸进去,怨不得他。 但他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抽离也是真的。 随着程戬扣着她五指张弛的速度越来越快,碧泞的耳根子也越来越烫。 安静的客厅里,男人急重的粗喘格格不入。 像四年前新婚夜那晚一般,附着在碧泞的耳畔,陌生又色情。 她当时也是像此时这般紧紧闭着眼,只是如今她早已不再是他手足无措的新婚妻子。 几分钟后,程戬死死扣住碧泞的五指,绵长地施力。碧泞知他该是纾解出来了,随即耳畔响起一道闷哼,被子下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 碧泞睁开眼,对上程戬墨黑的瞳仁,所有枕于心上的惴惴不安,都在撞见他情不自禁的潮起潮落后,烟消云散。那对沉静如水的眼眸,正在诉说着无边缱绻的情意,厚重又庞大,席卷着他所有不可言说的爱欲。 可碧泞却浑然不被动摇。 程戬出现的那刻,她短暂惊讶过,也有一瞬间贪婪地好好看过他。但那些时间都太短太短了,跟他们分开的这两年相比,这些瞬间,什么也不是。 碧泞如梦初醒般挣开程戬的大掌,程戬没有再挽留,她替他维持着体面,留下一句“今晚我去邻居家睡”,便匆匆离开。 碧泞会租下若耶这房子,全是托棋院的福。棋院邀请她为大型赛事制作插花,那时她虽然在云州落脚,但为了花艺作品一直两地通勤实属不易。棋院为她订酒店,她拒绝了,这时围棋九段国手蔺琤说,他家有一处旧居,可以租给碧泞。 初次踏入始建于上个世纪九零年代的蔺家,这个八十几平米的小家让碧泞想起了她最喜欢的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一一》,这房子的装潢与内饰,甚至连纪念品的陈列风格,都与电影主角的家很相似。是碧泞前二十几年,不曾亲眼看过的“家”的形式。 碧泞这一住,便是两年。 而碧泞的邻居蔺珀,是蔺琤的双胞胎姐姐。蔺珀儿时父亲破产,她不幸与家人走散,一直等到成家后才得知弟弟与父母的消息。如今蔺家经济状况已然转好,碧泞所住的叁室一厅,就是蔺珀幼年住过的房子,这一家人有条件后买下旧居,却怕睹物思人不敢亲自住下,碧泞辗转租下这屋子,蔺家父母对她唯一的嘱托,便是哪天如果蔺珀找上门来时,务必要通知他们。 蔺珀确实找到了儿时的旧家,但她怯于与父母弟弟相认,只好请碧泞替她保密,并租下了碧泞隔壁的房子,静静寻找与父母胞弟相认的时机。 前几天,蔺珀在旧家与碧泞下棋,蔺琤替棋院提前送春节伴手礼来给碧泞,蔺珀不欲和弟弟仓促相见,就去卧室躲了起来。所以才有了后来咖啡厅里,蔺琤对棋局起疑,求着碧泞与他再手谈一回的局面。 碧泞虽然无法感同身受蔺珀这种“近乡情怯”的心情,但她尊重她的决定。 就像碧泞遇上前夫找上门,自己却让出屋子给对方住的“奉献精神”,蔺珀也表示了充分的尊重—— “阮碧泞,你怎么比我还像软柿子呀?”蔺珀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恨不得扒开碧泞的脑袋瓜瞧瞧里面装的是不是豆花。她见碧泞在搓手,替她调高了些暖气温度,“外套都不穿一件就从隔壁跑过来,可真有你的!” 碧泞把双手都搓热了些,才小声回答蔺珀,“他受伤了嘛,但我又不愿留下来整夜照顾他……” 边说着,她边俯下身去,垂头望向床边的婴儿床。 宽大的婴儿床里,睡了一大一小两个婴儿,头发长些的一岁半,小的那个出生不足两月。碧泞给襁褓里睡得正香的两个婴儿都掖了掖小棉被,听到蔺珀在她身后嘀咕,“我看他是司马昭之心。” 碧泞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他胡来。” 熄灯的那刻,蔺珀突然问到: “他真提了要复合?” “没有。”碧泞闭上眼,便是满目鲜红,“辨不清那到底是他的苦肉计,还是一时间走投无路。” 话毕,又觉得自己的形容荒谬,“他怎么可能会真的走投无路呢?” “可又有谁,真的能保证自己不会走到这一步呢?”蔺珀悄悄把碧泞床头的夜灯也关了,“今天俩崽子怎么闹,你都别起夜了,我哄就行。” “谢谢蔺珀。” “不客气呀,碧泞。” -李裁景 碧泞在第二天一早就回了自己那边。 程戬侧躺在沙发上,面朝内睡得很沉。碧泞确定他没有压着伤口那侧睡后,才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她习惯睡前先翻译几段稿件再休息,昨夜为了照顾程戬她推迟了翻译工作,明天是截稿日,万万不能再耽搁了。 离开燕京后,碧泞除了帮一些大型活动准备花艺作品外,还在云州找了一家翻译社兼职。翻译社的老板是她在日本做项目时认识的,对方知道她对盖尔语称得上专精,国内鲜少能找到这样的人才,于是高薪聘用她为翻译社翻译古爱尔兰文学作品。 翻译盖尔语的作品对于碧泞来说,并不似旁人想象中那般困难。她大学就是在苏格兰地区念的,她的导师是硕果仅存的古爱尔兰语系研究学者。但对于碧泞来说,她的盖尔语启蒙老师,是她的爷爷阮臻鋆。 不过,爷爷在阮家却是个禁忌。 尤其在父亲阮暮笙面前,爷爷更是提也不能提的存在。 可碧泞没见过奶奶,身为外交官子女,她对常年驻扎国外的爸爸妈妈也并不亲近,幼时她成日在南院边学竖琴,边听爷爷给她讲凯尔特神话,爷爷才是陪伴她最久、最疼爱她的家人。 如果爷爷还活着,一定会是那个时候,除了程戬以外,唯一相信那些事不是她做的人吧——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但未被解开的“恐吓信”谜团,却随着与程戬的重逢,再次叩击碧泞的心房。 碧泞停下笔,她的愁绪繁多,实在是不宜再接着翻译。 一直以来笔耕不辍,坚持今日事今日毕的翻译家小姐,认命地从书桌前站起来。 程戬发烧了。 碧泞煮完粥叫了他半天,才发现异样。碧泞正想着要如何把程戬挪到她的卧房平躺下休息时,门铃响了。 今天是周末,蔺珀的先生一早就从邻市赶回来看老婆儿子。蔺珀已经跟她老公说了碧泞家的情况,碧泞一个单身女性,她担心她一个人对着前夫会吃亏,于是撺掇她老公来照顾病人。 蔺珀的老公李港俨负责把人扛到碧泞闺房的床上时,才发觉眼前的人他越看越眼熟。 “这是——程戬?!” 碧泞鲜少关注新闻媒体,以为李港俨是从网络上知道的程戬,“嗯、我和他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李港俨的职业是律师,嘴皮子溜得蔺珀一天能和他吵十回,回回都甘拜下风那种。他没想到世界那么小,竟然让他在老婆邻居家,看到了传说中的程戬—— “原来当初他就是为了你,不愿意做我们李家的赘婿啊!” “你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蔺珀见程戬已经被安顿在床上,看他虚弱的样子应该也没机会对碧泞造成什么威胁了,赶紧拽着胡说八道的李港俨回屋,“孩子们还在房里呢,赶快回去吧!” 碧泞却万分不解地追出来,“港俨,你认识李裁景吗?” 李港俨的神色骤然一变,“能不认识吗,她是我……” “论辈分,我是他的小姑姑。” 老旧的楼梯上,一个穿着烟灰色毛呢大衣的女人施施然踏上了叁楼的平台。 来人妆容精致,周身气场强大,仿佛她行动间的每一步,都席卷着气吞山河的巨浪。 “好久不见啊,阮小姐,”李裁景绽开一道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颜,“上次见面,还是你和程戬的婚礼上。” 碧泞望见来人,亦是莞尔一笑,“李小姐,你一来,我才知道什么是‘蓬荜生辉’。” 碧泞说“蓬荜生辉”,确实不是恭维话。 李裁景家世显赫,当年她要来燕京参加她和程戬的婚礼,程家专门派的包机去瑞士接的人。能与程家往来并且被宴请参加婚礼的人,本就非富即贵,但能让程家这般做派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因此,碧泞才对这位李裁景小姐格外印象深刻。 碧泞这边沙发还沾着程戬的血迹,李港俨便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程戬,碧泞请李裁景进她的书房小坐。李裁景一进去,就看到碧泞铺陈在桌面上的翻译手稿,她是常居欧洲的人,加之对碧泞的背景有所了解,便猜出这是何种语言,感慨道:“阮小姐竟是盖尔语的专家。” “不敢当,略懂罢了。”碧泞被李裁景的敏锐惊摄,“倒是李小姐,你一眼就认出这是盖尔语,真是博学多闻。” “你要不要直接叫我裁景?”李裁景颇有话术地拉近距离,“好让我也能直接叫你碧泞。” 碧泞点头,“裁景。” “说起来,我爷爷与你爷爷也是旧相识,不过长辈们都已故去,我今日也不是特意为了寒暄才来的。”李裁景主动道明来意,“程戬受伤的事,是我大意没有加派人手,才让人钻了空子,害你劳心伤神,是我的过错。” 碧泞摆摆手,却不好解释,她是在否认自己没有“劳心伤神”,还是在让裁景别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这两年程戬深居简出,如果不是我邀请他来云州,也不会因此招致祸端。”李裁景把握着分寸,不疾不徐地说到,“但我这次追查那些跟踪我的人时,却听说了一件事。” “派那些人跟踪我的,是日本赫赫有名的源氏家族。” -源氏 日本皇室没有姓氏,“源氏”是千百年前“臣籍降下”的朝臣,也就是从皇室降格而来的贵族或武士,但古代日本姓氏制度繁复,以幕府时代的德川家康为例,他的全名是德川次郎叁郎源朝臣家康。德川是他的苗字,代表他出生的领地或住所,次郎叁郎是通称,而他自称是源氏朝臣之流,家康则是名讳。明治维新后,繁杂的传统姓氏制度被废止,只保留苗字作为人的姓氏。 从早期源氏家族演变而来的苗字有很多,但仍以“源”作为姓氏的家族少之又少,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神奈川一带的嫡流源氏,且这一族是公家也就是贵族,而非武士的后代。 每到大型盛典时,神奈川源氏仍在各界乃至皇室受邀之列,足以彰显源氏家族自古至今,在日本社会的影响与地位。 而碧泞那位定居在日本的表姐,正是嫁入这个声名显赫的家族。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碧泞在表姐家,能轻而易举结识日本国宝级的花艺大师,并让其收自己为学生。 “起初那些人没有动我,而是一直紧盯着我,我好不容易甩掉这些苍蝇一样的尾巴,却发现他们真正要找的人,是程戬。”李裁景调整了坐姿,身体略微前倾,压低声音接着道,“这个家族之中,似乎有人想要从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留了把柄在程戬手上,所以他们才会对他出手。” 如今盘踞在神奈川这一脉的源氏后人多活动于商界,并没有家族子弟参政的前例。 突然冒出个要从政,还冲着程戬去,着实让李裁景琢磨不透。程戬的背景说复杂,其实就是家里过于富裕了些,也并无盘根错节的政治背景。但若是要跟日本那边沾边,除了单纯的生意以外,那就只能和他这位曾在日本旅居过的前任程太太有关了。 眼下这位前任程太太,在听到裁景提到“源氏”后,便愣住不置一词,直到她听到程戬的名字后,眸光骤变。 “至于为什么是对程戬出手,我也很好奇个中缘由,不知碧泞你能否为我解释一二?” 碧泞十指相扣,似下定决心般,正对上李裁景打探的目光,“既然你已经查到他们来自源氏,应该也已经知道,我的表姐时绢,就是新一代家主源政羡的夫人。” “真是神奇啊,日本那些大名高门,不是最讲究家族血统了吗……我不是说你表姐、我的意思是……” “因为我姐夫是以‘家名断绝’这点,来威胁家族妥协,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娶表姐为妻的。” 碧泞为裁景的词不达意解围,将往事娓娓道来。 源氏到了源政羡这一辈子孙零丁,而他是源家独男,若他无后,源氏则即将面临家名断绝的命运。与源氏交好的今川家,亦是面临同样的危机,而今川家更是只有一个独子,就连能与源政羡联姻的嫡系女都没有。 源政羡的父亲,本欲为他求娶茶道世家的小笠原家族长女,无奈源政羡非要娶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时绢为妻。源氏家族一查才知道,时绢背靠的是红色家族,和源政羡根本没有结婚的可能性。 但两个爱得义无反顾的年轻人,宁愿断绝亲缘关系,也要继续走下去。时家子孙众多,时绢嫁了就嫁了,无非就是嫁得远了些照应不到,但源氏只有源政羡一根独苗,最后也只能妥协,让时绢入家谱。 碧泞去日本找表姐那年,是为了毕业旅行,她也是到那时才知道表姐夫来自如此显赫的家族。后来表姐夫将她引荐给了出身花道世家的千弘大师,她对表姐夫也一直心怀感激。 只是表姐在繁文缛节众多的大家族中,过得实在是拘谨憋闷。碧泞婚前飞去陪表姐过年,是因为表姐临盆在即,娘家人却不在身畔,她心情低落,邀碧泞前去陪伴。 彼时碧泞正想躲避“玉堂汇”各位夫人们纷至沓来的相亲邀约,顺便让那颗不被眷顾的心,好好透透气。 也就是这一次“透气”,让她在神奈川的源氏本家中,差点遭到灭顶之灾—— 她在别墅的阁楼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源氏家族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日时绢与先生一起去京都听歌舞伎,碧泞身体不适便没有陪同,家里却突然来了位常客——今川家的少爷今川孝垣。 碧泞与今川孝垣结识于千弘大师的文化沙龙,大师一直想收古灵精怪的今川孝垣为徒,可今川孝垣心性未定,对莳花弄草并不感兴趣。但他喜欢找碧泞玩,时常在碧泞修剪花枝时,安安静静地为她速写,或是坐在一旁写小说。 今川孝垣的理想,是做夏目漱石那种作家,但他的家族注定不会让他当个闲散少爷。这次他来,就是要跟碧泞诉苦自己正在被祖父选择联姻对象的事。 他说起相亲一事,碧泞心中也有些怨言,便不小心将自己年前与程戬相亲却没被相中的事说了出来。 “那个男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今川孝垣忿忿不平道,“我想娶都娶不了的人,他竟敢……” “小垣!”今川孝垣比碧泞小两岁,碧泞拿他当弟弟,“不可以说那样的话。” “他辜负了你,更冒犯他的话我都说得出口!” 碧泞淡笑着摇头,她分明是让今川孝垣不要在人多眼杂的源家,说什么“想娶都娶不了”的话。 “那你还觉得难过吗?” “不难过,只是一时间还没那么容易放下。” “我记得,长谷寺里有十一面观音,观音慈悲,你有什么烦恼心事,或许看到观音便就能放下。”今川孝垣边说边拉着碧泞离开花房,“我小时候还和源政羡那家伙一起去过,那个御守被我夹在一本很特别的书里,我带你去找!” -说谎的人 源家有一栋专门放置藏书的阁楼,外人不能进,但今川孝垣从小就在源家长大,对藏书阁可能比源政羡这个主人还熟悉。 碧泞却是第一次上来——她毕竟是来做客的,不会未经允许就擅闯。 藏书阁有两道台阶盘旋而上,左右两侧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最上层的平台连接两道台阶,放置了桌椅。碧泞拾级而上,架子上的书多半她都听过或是阅读过,一步两步叁步……数到四十七步,她才看到一本让她驻足的书。 因为书脊上的字,是盖尔语。 碧泞翻开书页,没有任何作者生平与介绍,这本名为“leanabh neo-chiontach”的书,讲述了一个恐怖的谋杀故事。 上个世纪初,两个在欧洲留学的日本人,一个清秀似白杨,名叫“护”,一个孔武有力名叫“粟”,一同来到中欧某个人烟稀少的岛国游玩。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盖娅”。盖娅是皇室遗珠,但自八岁后便被寄养在这座小岛上。小岛内外交困,时常被强国觊觎,盖娅母国的护卫在强国士兵入侵时,为保护她而死。护和粟带着盖娅躲进了一个山洞中,两个男人轮流出去觅食,剩下一个守在盖娅身旁。 第一天是强壮的粟出去开路,山林中野兽咆哮,他抱紧了自己的猎枪,狩猎一天后,他只带了叁只野兔回来。 第二天换成护出去打猎,他巧设陷阱,叁天后,陷阱的木刺上扎着一只西伯利亚狍。叁人合力瓜分了这只狍,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除了打水,再也没有离开过山洞。一周过去了,山野中再也没有传来可怖的斗殴声,盖娅以为战争结束了。 护却觉得,双方只是暂时止战,现在他们仍然不安全。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山洞外就传来脚步声,粟警觉地灭掉篝火,但敌人还是发现了他们。千钧一发之际,勇敢的盖娅挺身而出,甘为诱饵闯了出去。盖娅一路跑,敌人一路追。 聪明的盖娅躲过了追兵,并侥幸被母国的援兵救下,等她带着人再找到山洞时,粟已经死了,且死状凄惨,护正在替他收殓。粟有猎枪,但护用来保命的只有石子、一把匕首和削尖的木棍。护说,他们在盖娅吸引追兵后,剩下的敌人将护和粟团团围住,粟为了保护孱弱的护而被活生生打死。 盖娅很伤心,但她和护都不得不继续生活下去。叁个月后,盖娅发现自己怀孕了,是护的孩子。两人在岛上举办了婚礼,护决定为了盖娅,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岛国度过余生。 盖娅生了个男孩,孩子一天天长大,护却越来越觉得,孩子长得不像自己。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终于在一次追问下,得知盖娅在护去设陷阱的那天,曾在山洞里和粟发生过肉体关系,所以孩子很有可能是粟的。 这个消息对护来说,简直是天崩地裂。他来自一个十分看中血脉的传统家庭,原本那个冬天,他是要带着妻儿一起回国探亲的。可他又无法抛弃当时已经再度怀孕的盖娅,强迫自己放下过去,好好和盖娅过完接下来的人生。 但,护并没有善终。 他死在战乱后的第四年,死因是中毒。 盖娅带着一双儿女,和护的骨灰回到了他的故乡,她也向护的父母坦白了儿子或许并不是护的,而是粟的。护的父母自然不会留下这个孩子,并且赶走了盖娅。 可是粟是英雄,他的儿子,自然会被家族领回去,被当成是英雄的后代。 盖娅把儿子留在了日本,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一起回到了属于她的岛屿。 若干年后,盖娅也已经很老很老了,她的儿子因为怨恨她将他抛弃,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她。她与女儿在皇室的羽翼下相依为命,后半生再也没有嫁过人。 直到她临终前,她才告诉女儿一个秘密—— 她的丈夫护,是被她亲手毒杀的。她每天都会在他的饮食和汤药中,混入银粉末,在他的皮肤开始逐渐变得灰蓝暗沉,显出症状时,她对他用了钋。不到半个月,护就死了。 女儿问盖娅,为什么要残忍地杀害父亲,让她从小就没了父爱。 盖娅说,“因为他说谎。” “他说了什么谎?” “粟,是他杀死的。他用粟的勇敢,背刺了他。” “你怎么会知道的?” “当年援兵抓到了敌军俘虏,俘虏说他们看到粟举着猎枪挡在护的前面,两个人说着家乡话,护却在粟转过身的那刻,用尖利的树枝扎进了粟的后颈,粟瞬间血流如注,倒在了血泊中,然后护举起双手向敌军投降。敌军被护的狠厉惊怵,决定放他一马。俘虏当时年纪小,忍不住去而复返,偷看那个恐怖的男人在做什么。没想到、他看到护用石头一下一下,将粟死之前不可置信的脸砸得面目全非。” “这是俘虏的一面之词!母亲你怎么能轻信敌人的话术?!” “护当年为了做戏,在我面前假情假意地安葬了粟,事后却想要挖坟毁尸。但援军早就迁移了粟的尸体,并且用一具敌军的尸体取而代之。粟的后颈上,确实有一个被利器捅出来的致死伤,那个位置,是人的枕骨大孔,而护,是一个医生。” “那您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并且生下我?” “生完你哥哥后,他一直觉得心里有一根针,时常怀疑你哥哥是粟的孩子,叁番两次折磨你哥哥,甚至想要把你哥哥也杀死。后来确定怀上你以后,我才向他坦白真相,以还在肚子里的你要挟他,保住你哥哥的性命。” “……那您为什么要用银粉末?银并不至于令人死亡。” “孩子,你还不懂吗?” 盖娅缓缓闭上眼,她在黑暗中,看到了那个危险又凄凉的山洞里,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篝火,和永远留在山洞里的那个勇敢的少年粟。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可是粟,却还是那么年轻、孔武有力。他被阴毒狡诈的朋友谋害,而她用她的方式,替他报了仇—— “因为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稚子何辜 “Fhn,s mf giegsfh,dh’ nn, fh emhl ir olf.” “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突兀的一嗓,吓得碧泞浑身一颤。 碧泞看完这本书,已然手脚冰凉,嘴唇发紫。她不喜欢看恐怖题材的小说,却被这本书的内容吸引着忍不住将它全部看完了。看着今川孝垣清癯如白杨的身姿,她瞬间联想到了书中面容俊逸,却阴狠毒辣的护。 可今川孝垣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澄澈又开朗的明亮底色。干净得不掺杂任何污秽。 她有些不自在地转移话题,“小垣,你看过这本书吗?” “我不会盖尔语,自然是看不懂的。但自我有记忆开始,这本书就在书架上了,不曾有人动过,你可能是近二十年来,第一个翻开它的人吧!” 碧泞将书中的故事,对今川孝垣娓娓道来,两人在阁楼中待了一整天,今川孝垣对书中细节啧啧称奇,“这个故事真是太有趣了!” “这么恐怖的故事,你竟然觉得有趣?” “我觉得有趣的是人性,你真的相信粟这么正直勇敢的人,会在山洞中和盖娅苟且吗?” “可是这本书的一开始,就讲述了一个分明出生在极其重视血脉家族的日本父亲,如何想尽办法残害自己混血的儿子,然后一点一点将粟、护、盖娅三人的过往揭晓。我不认为盖娅会在儿子的父亲这件事上撒谎,她说‘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她自己就最讨厌说谎了。再者说,欺骗儿子的亲生父亲,孩子不是他的,怎么会是一个母亲所为?” “碧泞,那你觉得盖娅是好人吗?” “她是勇敢的人。”碧泞停顿了一下,“我不敢肯定她是否善良。” “说实话,这个女人将一千根针磨成粉末,每天下在丈夫的饮食中,最后从烟草和藻类中提炼出钋,令护中毒身亡,她惩罚人的手段,让我刮目相看。”今川孝垣扯了道意味不明的笑容,“真是不错的收获!我决定改编这个故事!把它写成现代版的……对了,这本书叫什么?” “小垣——”碧泞唤了他一声,“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有趣。” “碧泞,快告诉我吧,我的灵感已经源源不断地涌入脑海中了!” “《稚子何辜》。” “这就是那本书的名字?” 李裁景从冗长的故事中脱身,就连胆大如她,听了那个故事,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残害他人的人,终究被反杀。分明听上去应该是个很解气的故事,但书名和父亲虐待儿子的开头,让人不忍卒读。 “是的,是我自己翻译过来的中文。”碧泞淡淡叹了口气,“于是后来,小垣就在藏书楼里没日没夜地改编那个故事,讲述了二男争一女,一个男的被另一个陷害进监狱,却在得知孩子是监狱里的男人后,每天家暴老婆孩子,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恐吓信,信里只写了一句话,‘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他以为是监狱里的男人在报复他,于是变本加厉地虐待儿子,此时女人也像盖娅再度怀孕了,这次男人确信这个孩子是他的。但他没能看到孩子出生,他在女人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就离奇死亡,害死他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妻子的作案手法……总之也很可怖,但这个故事的结尾是,妻子并没有怀孕,她用假的验孕单欺骗了男人,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 “听说两年前陆淇蓝收到的两封恐吓信,第一封信被塞进一个被扎得满身是针的娃娃肚子里,写的就是那句‘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李裁景也是后来听程戬说的,当年第一封信被发现的时候,是在碧泞家,本是碧泞闺房,后来陆淇蓝住的房间里,外交大院戒备森严,却没有人查到那个礼物盒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虽然第一封信出现时,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这件事跟碧泞有关,但陆淇蓝之所以会怀疑到碧泞身上,是因为碧泞是唯一一个知道如何走后院一条没有监控的路进入阮家的人。 直到第二封信出现,一个死婴的照片背后,贴了碧泞的验孕单。 且不论当时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碧泞做的,但是她的母亲岑沭,曾看过碧泞翻译的今川孝垣改写的小说,她瞬间就将所有的事情联想在了一起,尽管难以置信,但所有的证据都摆明,这些事跟碧泞脱不了干系。她打电话质问女儿时,本以为女儿至少会有所忏悔,殊不知得到的是全盘否认。如果这些事真的是碧泞做的,那么岑沭作为母亲,无论如何也会包庇自己的亲生女儿,替她瞒下这件事。可是碧泞却对岑沭说,她根本不知事情的原委。 岑沭便对碧泞失望了。 在她看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的孩子,欺骗了她。 对于碧泞来说,事发后她确实产生过一些猜测,也想过要与陆淇蓝对质,但无论哪一种选择,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了,她最终还是选择顺从和程戬离婚的结局。 因为她不敢戳破真相。 她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她无法承担这后果。 “裁景,我可以见一见那个伤了程戬的人吗?” -重磅信息 那个用刀刺伤程戬的人,正是今川孝垣。 他被单手拷在床边,正拿着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丝毫不像是个被囚禁房中的“罪犯”。 什么有人要从政,有把柄在程戬手上,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 听到有人开门进来,他用蹩脚的中文说到,“今天也谢谢您为我带来午餐。”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草稿纸,被打断的今川孝垣不耐烦地抬头—— “碧泞!!!” 今川孝垣的目光瞬间褪去阴鸷,变得明亮又生动。 仿佛他世界里的光,都在刹那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激动地站起来,单手抱住碧泞,“你终于来了!” “小垣!”他扑上来的动作过于猛烈,把碧泞整个人都撞得往后趔趄,她被他抱得很紧很紧,碧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胛,用日文轻声道,“我要喘不过气了,快放开我!” 今川孝垣有些不舍地松开碧泞,“我好想你啊,碧泞。” 碧泞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他看上去完好无损,甚至因为看到碧泞,整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的。碧泞忍了忍,还是无情打断了他的诉衷情,“我看你啊,是小说写多了,人也疯魔了。” 今川孝垣歪着头,假装不解。 “你为什么要来中国?为什么要伤害程戬?” “因为他不该再觊觎你!”提到程戬,今川孝垣就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他怎么敢来若耶,打破你安宁的生活?!”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来若耶的消息?” 今川孝垣缄默须臾才抬眸,他的眼神已然变得肃穆阴冷,他注视着碧泞缓缓开口:“我不会对你撒谎,但我不是因为跟踪他才知道你在若耶的。” 碧泞一怔,她人在若耶的消息,旧友亲人一概不知,她掩人耳目地生活了整整两年,就是不想再被过去牵绊。所以无论今川孝垣给她发了多少邮件问她在哪儿,她一概不予以回复。 “你们为什么要跟踪李裁景?” “这是源氏家族的私事。” “小垣!”碧泞蹙眉,“你是今川家的少主,不要插手源氏的事。” “可我如果不插手,又怎么会发现了你的踪迹呢?” “我离开神奈川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们没有说好!”今川孝垣扬高声音,他倔强地盯着碧泞,红了眼眶,“我说我不想让你嫁给那个燕京人,他配不上你!” “他怎么可以娶了你,又背弃你?他怎么可以这样?!” “小垣……” “我真是恨自己软弱,我好恨自己在最后一刻心软了,因为怕你伤心,所以我没有将他一刀毙命。”今川孝垣狠狠道,“成王败寇,现在我输了,就算他要了我的命,能在死前再见你一面,也算值得。” “小垣,如果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你也休想再见到我。” “碧泞!” “你应该跟程戬道歉,去请求他的原谅。” 今川孝垣握紧了拳头,“如果我不呢?” “我不想再重复刚刚说的话,”碧泞站起来,“你想清楚了我再来,在此之前,你就住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碧泞——”今川孝垣叫住将要走出门去的碧泞,她的背影比四年前更消瘦了,他与她,隔着四年的时光,他从少年成长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她也从天真纯白的淑女变作愈发坚毅独立的女性,“这些年,你后悔过吗?” 碧泞回眸,望着坐在床边褪去青涩少年感的男人,她脑海中走马观花,闪现许多往昔与他相处的画面,最后的最后,是他哭倒在自己怀中,请求她不要离开。 那个时候的碧泞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小垣,我和他一起去拜过观音了,我问观音,如果我离开神奈川,会更好吗? “我不后悔。” “只要能离开神奈川,不再被软禁在源家那个阴冷的阁楼里,就算我选错了,也没关系。” 碧泞离开关押着今川孝垣的房子后,在车里和裁景又见了一面,她恳求李裁景可以放了今川孝垣。 “碧泞,他伤的人是程戬,我没有权力放走一个罪犯。” “但你们把他囚禁了起来……我知道他有错,可是、哪怕只是先不要拷着他呢?我不忍心看他像一个囚犯一样被拷着。” “拷着他,是怕他自残。”李裁景的解释冠冕堂皇,“如果程戬醒来要见他,他同意不再拷着他,我立马找人给他解开。” 碧泞的每一个请求都被无情地打了回来。 她在心中无奈地叹气,李裁景这是,逼她自己去跟程戬求情啊。 碧泞回到家时,程戬已经醒了。她帮他量了体温,仍是接近38℃,没有退烧。 她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今川孝垣的事。 “碧泞,”程戬脸色不是很好,他失血过多,又加上炎症反应导致的高烧后,连嗓子也是沙哑无比,他接过碧泞端来的盐开水,温度适中,就是有点咸了,他喝了一口就放下来,同她讲话,“你已经见过他了?” 程戬没有指名道姓,但碧泞知道他说的是小垣,“见过了。” “你想让我放过他吗?” 站在床边等程戬喝盐开水的碧泞目光锁定在水杯上,并不看程戬。 碧泞不开口,摆明了就是不想配合,拒绝沟通,可是程戬却愈发步步紧逼,“碧泞,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显得越不在意他,我就会以为你和他没有关系,然后放他一马?” “不管我和他是什么关系,都和你没关系了。”碧泞闻言,温和地将视线投到程戬身上,“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小垣,在我决定嫁给你之前,就说好了这辈子不会再见面。这次他伤害了你,或许跟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关系,我很抱歉,如果你愿意看在往日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放了我这位故人,那我感激不尽。” 不管我和他是什么关系,都和你没关系了。 程戬被这句话戳中了痛点,有些口不择言地接话:“要是我不肯轻易放过他呢?” “那我也不会如你所愿,对你求饶的。”碧泞倔强地偏过下颔,不肯再与程戬对视,“我既不欠他,更不欠你,没必要为了别人的人生负责。” “碧泞……”程戬的心态在这一刻开始裂变,他受够了重逢以来碧泞对他的冷淡和抗拒,他无法再温言软语地跟她演戏了,他撕掉了病中孱弱、委婉的外衣,暴露出内里那个凶狠果决的本体,他苍白的唇角微微扬起,好似大战前夕,投石问路的火苗被点燃,“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吧?” 接收到危险信号的碧泞开始警惕地后退,垂在床缘的手,却被程戬轻而易举地攥住,他的虎口圈住她纤细的手腕,他还在发烧,所以手心的温度偏高,贴在碧泞的手背上,吓得她身形一颤。 “程戬,放开我。”碧泞强装镇定,但她从未见过周身气息如此危险的程戬,或许也是见过的,但那都是……在床上。 “放开?” 程戬面不改色地施力,拉着碧泞的手一拽,碧泞没稳住,一个踉跄朝他身上扑去。 “啊!” 碧泞失态地惊呼出声。 她呆望着此刻眸光狠绝、眉头紧缩的程戬。 记忆中那个温柔绅士的程先生像幻影一般,挥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霸道冷硬、气场全开的程戬。 “我不但不会放开,我还要你原原本本地回来。”程戬另一手稳稳地撑住了碧泞的腰肢,以免她撞到自己尚未恢复的伤口上,“我要你的人,和你的心都回来。” 一道石破天惊的哭喊声,打破了两人紧张对峙的僵局。 哭声是从隔壁传来的,碧泞的神色却显而易见地一慌。 紧接着她便听到程戬在她耳畔低语—— “还有我的儿子,也要一起回来。” -蔚汀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绝如缕。 一道沉闷些,紧挨着另一道更放纵些。 碧泞挣开程戬的束缚,毫不犹豫地冲向门口。 ——她没有走出去,而是把门锁了起来。 孩子就在蔺珀家,有蔺珀夫妻二人看顾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唯一的差错,就是眼前的男人,竟然开诚布公,说自己知道了孩子的存在。 碧泞看不穿程戬的用意,纤薄的后背抵着门板,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程戬,气势分毫不让,“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什么时候去的利斯顿,我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程戬刚刚被碧泞挣脱开的手臂触到了伤口,此刻他不能漏气,只好清咳一声,掩饰阵阵袭来的痛意,“海岛上医疗条件不够齐全,我得知你被送去利斯顿的时候已经快要临盆了……你可真大胆啊碧泞。” 碧泞离开燕京后,程戬就派人跟着她,他不能让她有任何差池。起初碧泞就住在云州荔溪湖畔的房子里,在翻译社还有若耶的棋院间来回。可开春不久后,程戬的人突然有一天回报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碧泞了。 碧泞虽然与父母断绝联络,但她身份仍然是外交官子女,信息全部保密。 程戬动用所有关系,都查不到碧泞的下落。那几个月为了找到碧泞,他满世界的飞,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寻到跟碧泞有关的丝毫踪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与他朝夕相对过两年的妻子,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才可以逃过他天罗地网式的“盯梢”,平白无故就消失了。 直到阮暮笙终究于心不忍,托人给程戬捎了句话—— 碧泞自打中学时代起,就和她爷爷在中欧一个叫“蔚汀”的海岛上生活,直到她大学毕业那年爷爷过世。 阮碧泞的爷爷阮臻鋆亦是一名出色的外交官,不过他之所以会成为阮家的禁忌,是因为他在退休后,不顾儿女反对,毅然决然离开了外交大院,偏居于中欧的蔚汀一隅,和他年轻时错过的恋人共度晚年。 而那座海岛,与利斯顿的海岸线遥遥相望。 只可惜程戬的身份未经允许,无法合法进入那座由S国皇室守卫着的私人岛屿,他又担心过于靠近会打草惊蛇,只好守在离蔚汀最近的城市利斯顿,等待时机。 还在燕京的时候,程戬便听林从孽调侃过,利斯顿是李家留给李裁景的“地盘”,程戬从李裁景那儿得知有一艘大船自蔚汀驶来靠港,而他要找的人就在这艘船上后,才顿悟碧泞是如何在他布的重重眼线之下,消失不见的—— 定是有人帮她上了船,沿着海岸线离开了云州。 他查了所有航班、铁路,甚至专机的申请名单,偏偏漏了水路。 等他赶到利斯顿的医院时才发现,碧泞身边围的守卫众多,并不容易接近。有一个白发苍苍却气质高贵的妇人陪在她左右,但这些都不足以令程戬停下靠近她的步伐,真正令他止步上前的,是碧泞如山丘般隆起的腹部—— 他做梦也没想到,碧泞是真的怀孕了。 避孕单根本不曾被人篡改过。 那一刻,程戬的世界天崩地裂。 “程戬,你曾说过你相信我。”碧泞留意到程戬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陷落在回忆中而泄露出的痛苦之色,她不是会揭人伤疤的个性,但不代表她不会那么做。碧泞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打开了门锁,“可你没能真的做到。” “你还要我怎么做才算相信你呢?”程戬被碧泞的话击昏了头脑,口不择言,“你可以为了日本那小子瞒天过海,让我们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告诉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作为你丈夫的我是什么感受?” 程戬怒火中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全部都顾不上了。 他掀开被子果断下床,在碧泞被他的话震慑,呆愣在原地的同时,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 颅顶在瞬息间感受到程戬炽热的呼吸,碧泞到这时才意识到,她的卧室太小了,小到受了伤的程戬,都能在几步内将她困住。 程戬双手撑在门板上,将碧泞桎梏在自己怀中,狠狠道:“我不管你和我结婚前,在源家和那小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我统统都不在意!我只在意为什么当有人误解你、甚至是你的亲生父母都不相信你的时候,你没有据理力争,没有把你的清白清清白白地揭露出来!” “我更在意的是,当我拼尽全力想要查明真相,甚至守在陆淇蓝身边探寻蛛丝马迹,最后却被发现了你和今川孝垣的过往的陆淇蓝胁迫跟你提离婚时,你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的,就把我推开了。” 既然碧泞率先撕开了伤口,程戬索性就将心底的裂痕撕得再彻底一些,大不了就是粉身碎骨,再次被她的无动于衷击穿,他也得受着。 “程戬,”碧泞在他的话语中,倏忽意识到了一件事,“所以你知道我和小垣曾经被一起软禁在源家的事?” 程戬冷笑一声,“我不但知道,甚至比陆淇蓝还更早知道。”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忘了,不重要。” 碧泞捕捉到他闪躲的神情,结合他无处躲藏的怒意和提到小垣时迸发出的醋意,她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小垣在神奈川源家发生的事的?!” 程戬沉默。 这件事他本来打算这一生都守口如瓶。 却终究败在了碧泞渐渐蓄起泪意的双眼中。 “程戬……”她开口,却带着哭腔,“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很重要。” 程戬心疼地捧住碧泞的下巴与她对望,他长久掩埋在心中的秘密,终究还是见了天日,他悠长缓慢地轻轻叹了一息—— “四年前,我们结婚那天。” chapter3.若耶白雪迟来 程戬和碧泞结婚那天,碧泞在新娘准备室里,被时纵告知程戬曾爱慕陆淇蓝十年的“秘闻”。 而程戬,却在新郎休息室里,收到了一迭匿名寄送的照片。 自上而下的俯瞰视角里,堆积成山的书阁中央,阳光洒落在地板上,照亮两道紧紧相拥的身影。男的靠在女的肩头,看不清面容,但女人的面孔哪怕再模糊,程戬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即将与他迈向婚姻殿堂的阮碧泞啊。 廖廖几张照片,是从监控摄像里选中洗出来的,时间线清晰可见。 从夜晚到黎明,两人的姿势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会儿是碧泞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会儿是她帮枕在她肩头的男人遮挡初升的太阳。最后一张照片里,两人拥抱着的神情都很悲戚,像是在道别。 直到这一刻,程戬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镰仓遇到碧泞那天,她看上去苍白憔悴,心事重重的样子。 后来他与她求爱,恳请她与观音讲,不要把他放下。 她没有辩驳,而是选择留在他身边,他便将自己对号入座,以为她原本真的是为了自己才想去的长谷寺。 事到如今,程戬才被这几张照片戳穿了他的自作多情。 原来当初,是他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被碧泞放在了心上。 时隔四年,如今程戬终是将自己当年的不甘心,宣之于口。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要问问我吗?”碧泞讶异于程戬对今川孝垣的存在的知情,更被他多年来的引而不发所震惊,“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和小垣是什么关系吗?”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程戬松开捧着碧泞下巴的双手,他那么小心翼翼,却仍然诚惶诚恐,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她。可最后她还是远走他乡,留给他一个在燕京的漫天大雪中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背影,这道背影,成为了程戬每每午夜梦回时的心病。 “碧泞,你不是也和我一样矛盾吗?”程戬嘲哂道,“当初陆淇蓝控诉恐吓信事件是你做的,你既想自证清白,又不敢公诸于世,你有你想要保他周全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既想要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做个不问世事的程太太,而不是被‘外交官之女’这样的虚名束缚住的阮小姐,又不敢赌上整个程家来冒险……” 程戬无奈地垂头,尚在病中的他像是没了丁点气势的失意之人,不断后退、后退,与碧泞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 “后来,你也没想到吧,我竟然会主动提出离婚。”程戬的眼眶也渐次转红,“如果不离婚的话,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陆淇蓝告诉所有人,阮家的女儿,我程戬的太太,在婚前,与日本赫赫有名的右翼分子今川城的孙子,曾被一起软禁在源家吗?” “可是小垣不是右翼啊!” 碧泞的泪水夺眶而出,对于今川家的事,不曾有人告诉她,就连表姐都对此事守口如瓶,因为今川孝垣从来不拜神社,也不参与任何家族活动,就连他早逝的父母,都不曾与除了身为父亲的今川城以外的右翼有任何往来。今川家与源家是世交,可源家向来中立,懂得明哲保身之道。 “如果他不是的话,那源家到底为什么,非要把你和他关在一起呢?”程戬望见碧泞落泪,心中也十分痛苦,但他依旧选择残忍地追问,“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连我,就连当时仍然身为你丈夫的我,都不能知晓呢?” “程戬,我不能告诉你,源家的家事。但我想告诉你,就算源家把我和小垣关在那个藏书阁里,我和小垣之间也是清白的。我不曾有任何挑起这两个家族纷争的举动和想法。” “并且,小垣答应过我,会堂堂正正地取代他的祖父,成为今川家的家主,然后改变家族的政治倾向,断绝与任何右翼来往。” “在他完成此愿之前,我与他终生都不会再见面。” “终生都不会再见面。”程戬重复碧泞说的话,“可他还是来了,并且是跟着曾经伤害、利用过你的源家人一起来的。” “那一定是他祖父在背后做的手脚,今川城这人太狡猾了,当初恐吓信的事,我猜也是他做的。只有他,才可以把这件事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你可真是处处维护那个右翼分子家的小子啊……”程戬冷然道,“我从来不相信世间有‘百口莫辩’一说,只要事情背后另有真相,就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程戬坚毅决绝的目光,让碧泞又爱又怕。 爱的是她曾爱过的人,一如既往的勇敢正直,怕是眼前的人根本不知道,若他想查明真相,他将面对的,是多么阴狠狡诈的敌手。 耳畔又响起了隔壁邻居家,婴儿的哭啼声,程戬越听越心疼,他忍不住问碧泞,“儿子一直在哭?” “他饿了,蔺珀会帮我喂他的。”碧泞打开房门,心已经飞奔到隔壁了,脚步却还是为程戬停留片刻,“如果你想看看他,就赶快把身体养好,我会抱着他来给你看的。” 话毕,碧泞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残泪,快步走了出去。 可是等碧泞回到房间时,程戬已经离开了。 他给她留了纸条,上面写到:碧泞,我先走了,带着孩子好好生活,不要因为我东躲西藏。我会尊重你的决定。等我养好伤,我会再回来看你们的。程戬。 碧泞在心中轻叹一息。 她又何尝不知道,她带着孩子从蔚汀回国后,程戬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她和孩子。所以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并不全然没有心理准备。 她甚至莫名生出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他主动现身也好,就像他留言中所写的那样,她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毕竟两年前为了避开他的眼线,她想了很多办法,才从港口坐船离开,一路艰辛,才回到的蔚汀——她的奶奶身边。 一想到奶奶,碧泞心中就一阵酸涩。 如果不是因为,她选择认没有血缘关系的海伦娜伯爵为奶奶,后来她的父亲,也不会弃她这个女儿不顾,而选择陆淇蓝作为他的接班人吧。 但是无论时光倒流多少次,碧泞都会追随爷爷去蔚汀,而不是留在冰冷无情的阮家,度过她乏味又静谧的青春期。 #因为一些重要的私事完全没空码字,久等啦! #之前一直不敢回复大家,是大家讨论的点好些都在我铺的线上,加上会担心大家觉得离婚理由离谱,所以不一一回复。 #第三章会把所有谜题都一点一点解开的,节奏会快一些啦! #预计到第四章就完结本文(本来设定就不是大长篇哈哈,tag也有写是清水的,大家不必等肉,大概率很素(sorry但是真的不太想写)。) -海伦娜奶奶 在碧泞上中学时的某一天回家时,她发现她的爷爷阮臻鋆不见了。问遍佣人,所有人皆是讳莫如深,让她自己去问她爸爸。 碧泞跑去问阮暮笙,但是阮暮笙不肯告诉碧泞爷爷离开的真相,只让她当爷爷不在了。碧泞从小和爷爷关系亲近,怎么可能在爷爷失踪后,若无其事的当作爷爷不在了?那段时间她每天以泪洗面,甚至想要绝食,来博取父亲的同情,换来爷爷的下落。 也就是那个时候,佣人在厨房里窃窃私语,讨论小姐故技重施,又想靠这法子让阮暮笙心软——这段对话被陆淇蓝无意听到,她仔细盘问之下,方得知当年碧泞耍小手段让自己烧成肺炎逼阮暮笙留下陪她,而令陆父成为了炮火硝烟之地,不幸牺牲的烈士。 阮暮笙得知真相后,一面安慰陆淇蓝,一面对碧泞说,“你不是要找你爷爷吗?那你就自己去找他,看他还要不要你吧!” 碧泞这才知道,爷爷在国外驻任时爱过一个中欧女人,无奈那个女人有皇室背景,他身为中国外交官,不可能与对方修成正果。回国后他与阮暮笙的母亲经由家人介绍走到了一起,夫妻二人携手相伴三十载,一直相敬如宾。但阮母早逝,五十出头便病故,彼时就连碧泞的妈妈都还没嫁进阮家。 阮臻鋆操办完儿子的婚事,又等到了孙女出生,一年又一年,孙女也越来越大了,他终于从一次又一次的返聘中,正式退休卸任了。他再也没了别的负担,便独自踏上了欧洲之旅。 此时蔚汀岛已隶属于被皇室封为伯爵的海伦娜,她此生并未婚嫁,一直在岛上等着她年轻时的恋人。恋人终于顶着满头白发,坐着轮渡来到了蔚汀,他们发誓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相聚,携手共度余生。 但阮臻鋆还是会想念远在中国的孙女,他偷偷打电话去了碧泞的学校,却得知碧泞被她父亲强行送去远在西亚的国际高中。阮臻鋆气不过自己的亲孙女被送出国,而别人家的孩子却鸠占鹊巢住进了他南院阮家的闺阁。他亲自去了趟西亚,把郁郁寡欢的碧泞从泥沼中拉了出来。 碧泞见到爷爷的那一刻,憋闷在心中许久的委屈,全都烟消云散了,她在爷爷的怀中痛哭流涕,待她平复情绪,才看到爷爷身旁还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正在看着她,爷爷用英文问她,“碧泞,你愿不愿意,叫她一声奶奶?” 碧泞知道这一声“奶奶”意味着什么,她从未见过她父亲口中她血缘上的“奶奶”,却在遥远的西亚,见到了爷爷认定的奶奶。 “孩子,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到一座美丽的海岛上?”海伦娜细心地帮碧泞拭去泪水,整理她鬓角的碎发。她的动作轻缓柔和,像对待一件美丽易碎的珍宝。 碧泞仰头,眸光坚定地回答:“我愿意,奶奶。” 于是碧泞成为了父亲口中,背叛了自己的孩子。 但,血浓于水,碧泞无论如何,也是阮暮笙自己的孩子。他明明很生气,家里也有一个可以取而代之的养女了,可他仍会一年又一年的写信到利斯顿,再由蔚汀的邮差划着船将信件送进蔚汀皇宫。 信的内容总是寥寥几句,问的多是碧泞在欧洲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坚持读书学语言,有没有长高变胖些。 碧泞和妈妈,还是会在她就读的女校休假日偶尔见上几次,女校在欧洲另一个国家,校风严谨规矩众多,碧泞像是活在修道院的修女一样被日复一日的规训,养成了凡事不紧不慢、秩序井然的习惯。 爷爷是在碧泞大学毕业那年,在突然降温的蔚汀受了风寒后,支气管炎复发,反复咳嗽了三个月后,没能熬过那一年的冬天。 彼时碧泞因为上了大学,终于不再像在女校时那么被拘束了,她也会在寒暑假回家小住一阵子,但天数都不长——因为她深知,她回家了,有一个人为了回避她,就势必要回去将她抛弃的母亲那边。 而碧泞与父亲的关系,虽然看似平和已然将往事翻篇,但彼此心中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裂痕。母亲一直夹在中间不好做,但总归是自己的孩子,母亲总是会想尽了办法让碧泞与父亲可以和好如初。 爷爷过世时,要求海葬。碧泞将爷爷的骨灰撒进了蔚汀的海边,让爷爷永远守护着的恋人的海岛边界。没过多久,碧泞就去日本找表姐时绢毕业旅行,顺便散心,走出爷爷过世带给她的伤痛。 后来她决定在日本学习花艺,海伦娜奶奶也很支持她的决定。再后来,她和程戬结婚了,可是海伦娜奶奶已经老到无法搭乘邮轮或是飞机,出席她的婚礼了。就算她的身体足够健康,但对于阮家人来说,这也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当碧泞得知程家有一位客人,有专机飞去利斯顿接来燕京时,碧泞难得在心中歆羡了一番,那个时候她想,若是她的海伦娜奶奶也有专机搭载的话,那她是不是就能代表她和爷爷,一起看着她出嫁了? 再后来,恐吓信事件骤然发生,碧泞没有任何做心理准备的时间,就不得不和程戬离婚了。 碧泞带着满心伤痕,从燕京辗转到云州,又从云州的港口,偷偷回到了蔚汀。 燕京的冬天太冷了,雪总是下得那样大,冻得碧泞总是霜寒欺身。 而蔚汀这座海岛,是不会下雪的,总是阳光明媚,雨水充沛,她在蔚汀皇宫里养胎,海伦娜奶奶每天都把她的三餐饮食照顾得很好。 有一天,海伦娜问碧泞,“你的孩子出生以后,你希望他留在蔚汀,还是回到中国?” “等他稍微大一点,我就带他回去吧,他的父亲在中国,我想让他们离得近一些。” “那你想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不如,英文的,就由他的曾祖母您帮他取吧?” “中文的,你已经想好了吗?” “想好了,发音是‘Duanmu’,”碧泞在本子上,写下三个字,写完后,她忍不住莞尔一笑,“你和爷爷都很喜欢树木,爸爸妈妈给我起的名字跟葡萄藤有关,我自己修花艺,也与草木息息相关,所以我想让他的名字里有个‘木’。” 海伦娜只认识很基本的一些中文,本子上的三个字她虽看不懂,但也知道,那第一个姓氏,并不是“阮”。 “你还是决定让孩子跟他的父亲姓?” “是的,因为我希望他长大后,可以像他的父亲一样,端方如木。” 碧泞望着纸上那三个字,心中默念: 程端木。 -李家 程戬离开碧泞家后,被李裁景安排住进了李家。 他命人把今川孝垣也带到了李家,程戬本人没有露面,到李家后换了披狠角色审问他,这小子依旧口风很严,甚至连碧泞都不要求见了,每天除了说一些混淆视听的废话,再无波澜。 程戬被今川孝垣刺伤后的第十天,碧泞主动给程戬打来了电话。 电话中,碧泞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柔软,不卑不亢,“程戬,我可以,再见一见小垣吗?” 程戬心中苦涩,忍不住发难,“这两年,你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却为了你口中‘此生不会再见’的男人,拨通了我的号码。” 尽管预料到跟程戬求情不会很轻易,但他酸涩的语气,还是令碧泞感受到了压力,她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一般,直奔主题,“我会带着儿子来见你,只要你肯让我和小垣见一面。” “碧泞,你可真是高明,把儿子当成了与我交易的筹码。” 碧泞不是听不懂程戬的反讽,她继续道,“他也是你的孩子,既然你已经知情,那么我并不会剥夺你作为父亲的权利。” 程戬缄默须臾后,终是答应,“明天等儿子醒了后,给我电话,我派人去接你们。”- 李宅 其实程戬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自己的儿子。 儿子出生在利斯顿的私人医院,因为胎位良好以及碧泞作为产妇身体各项指标都符合自然生产的条件,所以程端木小朋友是经过妈妈的产道,呱呱坠地的。 而碧泞在生完孩子后,因为体力殆尽的缘故,短暂晕睡了过去。 而程戬其实一直都在产房内,碧泞的视觉盲区处陪着她。 他甚至比碧泞还更早见到了儿子。 他刚出生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眼睛和脸全都皱在一起,程戬差点以为自己儿子是个天生的苦瓜脸。但是为人父的奇妙之感,冲淡了所有惴惴不安。 碧泞昏睡期间,程戬手忙脚乱的体验了做父亲的实感,但在利斯顿的天黑将至前,他不得不悄然离开—— 海伦娜伯爵早就识破了程戬的乔装,她只允许他看一眼他刚出生的儿子,并勒令他不得与碧泞相见。 那位自称是碧泞奶奶的人,说她要替碧泞的爷爷惩罚他这个狂妄自大的中国男人,带给碧泞的颠沛流离。 程戬离开后,再也没有现身打扰过碧泞的生活,碧泞在利斯顿做完月子,又在蔚汀待到儿子快半周岁大,才回到了若耶。 而现在,那个被程戬抱在怀中的小豆丁,已经变成了碧泞可以牵着走的孩童。 程戬与碧泞遥遥相望一眼后,才大步迈向松开妈妈的手、正左顾右盼着的儿子。 程端木小朋友像是感受到了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灼热的视线,他不是很怕生,但眼前的男人有点高,他本能地想要转头找妈妈。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在他面前缓缓蹲下,伸手想要牵住他的手—— “嗨,程端木,我是爸爸!” 程端木小朋友已经能听出自己的名字了,但他听不懂什么是“爸爸”,他口齿不清的重复自己的名字,用稚嫩的小手指了指自己。 程戬见他没有退缩,便展臂将他揽入怀中抱起,“对啊,你是程端木,我是爸爸!” 被突然抱起来的端木表情有点抗拒,他转头看到妈妈站在不远处,似乎并没有要来抱走他的意思。程端木没有经过任何思想挣扎,就接纳了这个叫“爸爸”的人抱着自己——妈妈最近总逼他自己走路,可他不想走那么多路。 碧泞陪着端木跟程戬玩了一会儿,她最近在给他断奶,时常抱他去邻居蔺珀家,李港俨回来也时常会逗着他玩,所以端木对于高大的男人也不会太排斥害怕。 李裁景家的老宅装潢古色古香,碧泞闲坐片刻,便看出这客厅应该是已经被改动过了,桌椅都包了软布,整个空间内留白诸多,对孩子来说是个相对安全的环境。 “碧泞来了。”李裁景从屋外进来,身上沾染着雨水的潮湿,她边把东西递给佣人便说到,“我早上去山中祭祀,下山遇到不少农家,买了一路新鲜的菜色,中午留下一起吃饭吧!” 碧泞看了眼正和程戬沉浸在积木游戏中的端木,面露难色,“今天我带着儿子一起来的,可能不太方便……” “今天做菜的阿姨会做小孩子吃的辅食!”李裁景也不走近,怕打扰到一家三口难得的团圆,“等她做的时候,你从旁监督指导,怎么样?” 这下,碧泞再也说不出回绝的话来。 但她心里惦记着小垣,他被关在着偌大的李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等端木玩累了,趴在程戬肩头睡着了,碧泞才提起正事。 “程戬,我可以去看小垣了吗?” 程戬虽知她此行的目的,但她如此迫不及待,还是令他心生不悦,语气便冷硬许多,“地下室的钥匙在裁景那儿,你请她带你过去吧。” “谢谢你的通融。” 碧泞起身,留给程戬一道无情的背影。 程戬垂头看看儿子天使般纯洁的睡颜,神秘地勾唇一笑。 -源之护 今川孝垣这一次被关的地方很特别。 周围都是铜墙铁壁,除了高达四五米的换气窗,整间暗室什么东西也没有。 如今他就连手铐都不需要拷着了,每天审讯他的人为他带来饭菜,也不管他吃不吃,对方问完话就把餐具一起带出去了——想来还是怕他会用上自残这招。 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样的流逝。精神一天比一天崩溃,每天都有一股无处安放的邪气,在他身上流窜。 今川孝垣觉得自己不能再被这样无穷无尽地关押下去,看来今天他必须要说出一些事,来换取自由了。 大门打开,有人自黑暗中来。 今川孝垣没等对方问话,背对着那人说道,“今天是我离开日本的第26天,顶多再4天,如果我的祖父还是没有收到我回神奈川的消息,那么他一定会派更多的人来,一旦事情闹大,届时不管是李家还是程家都会被我祖父找麻烦。” “我劝你们还是放我走,或者直接杀了我吧。”今川孝垣说到这儿,声音突然低落几许,“反正对于碧泞来说,我回到日本,和我死了没什么两样。” “不是这样的!”站在黑暗中的碧泞终于出声,“小垣……” “呵,是你来了,碧泞。”今川孝垣似乎并不意外碧泞的突然到来,“只可惜,我还是不打算和那个燕京人道歉。” “小垣,你这次来中国,到底是为了谁而来?” “自然是为了惩罚那个负心汉而来。” “你对我,也开始撒谎了吗?”碧泞失望地说,“明明上次你说,你是跟着源家的人,追踪李裁景,才从燕京到的若耶。” “……” “你是为了李家的红木摆件来的吧。” “碧泞,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一直以来在找什么吗?”碧泞心想,她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因为不管是今川家还是源家,都以为我的爷爷和那几位的爷爷在摆件中,藏了关于蔚汀皇室宝藏的秘密。” “可能对你们的家族来说,宝藏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那个秘密。” “碧泞,”真正的目的被拆穿,今川孝垣亟亟打断她,“你别再说了!隔墙有耳!” “小垣呀,你怎么会天真的以为,李家的家主李裁景,根本不知道她手中那组传家宝的秘密?还是你觉得,赠予那段红木的程爷爷没告诉自己的嫡孙程戬,那块红木的用途?又或是那个雕刻技艺传家的林家人里,有人背叛了三家的联盟,将消息走漏了出去?” 尽管碧泞看不见,但今川孝垣仍是在黑暗中摇摇头,“我查过程、林、李三家,他们这三个家族的关系固若金汤,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们……程戬与林从孽自幼相识,可以算得上是刎劲之交,而李家危难时,又是程家出手相救,那个神出鬼没的李裁景这些年也都在为程戬做事。除了李裁景和林从孽这两人私交恶劣,除此之外,源家与今川家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摧毁这三个家族缔约的破绽。” “所以你就想到,如果程戬在李家的地盘上丧了命,那么程家就会让李家付出代价,到时候李裁景就不得不将红木摆件出手,送给程家或是换取更大的利益,而你们就可以从中偷梁换柱,是吗?” “爷爷说,只要我可以得到那个红木摆件,他就会将今川家传到我手里。” “那你有没有想过,源家为什么要帮你呢?” “就像程、林、李三家联盟,今川家和源家也是世交。” “你说这话的时候,难道忘了源家为什么要把我和你一起关在藏书阁吗?”碧泞叹气,“他们一直不希望,是你接手今川家。口口声声中立的家族,却仍想透过左右摇摆,来谋取无上的利益。你爷爷也知道你会背叛他的政治理念,但他仍然以家主之位诱惑你,想利用你找到那个所谓的蔚汀皇室宝藏。” “碧泞,你一直都知道蔚汀皇室宝藏意味着什么,对吗?” 今川孝垣在四年前就知道,碧泞守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而那个秘密,是他爷爷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或是摧毁的东西。两年前碧泞失踪后,今川孝垣从爷爷口中知道了红木摆件的由来,本以为他只要能找到红木摆件的下落,就能成为今川家家主。但李家的家主手段高明,又行踪不定,他始终没能找到机会锁定本尊。 直到她的恩师落难,她在地下拍卖中不慎暴露了身份,他才咬住这条线索,且意外发现了她与程戬交好,而程戬,这些年竟然一直都知道碧泞的下落。 当今川孝垣看到程戬与碧泞面对面坐在咖啡馆里的那刻,他嫉妒得恨不得杀死程戬—— 两年前,他如此轻易地放弃了碧泞;两年后,他却能如此淡然地面对碧泞。 那可是、他今川孝垣他视若珍宝的、独一无二的碧泞啊! 于是,怒火中烧的今川孝垣,做了要将程戬一刀毙命的打算。 可,真的出手的那刻,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四年前的源家藏书阁,碧泞怅然若失地说:“小垣,如果我注定要放下心里的那个人,我也不愿意是出于‘被迫和其他男人关在一起所以不再清白’这样的原因,而放下。” 是啊,那个时候,就算没有程戬,也绝不会是他今川孝垣。 因为这一刹那的念头,今川孝垣的手,没有刺向程戬的要害处。 他惩罚了他,却不彻底。 他希望真正惩罚程戬的人,会是碧泞,而不是他。 “小垣,”碧泞心想,走到这一步,为了让今川孝垣不要再执迷不悟,她还是得自揭伤疤,“其实程戬他,早就知道我和你,被软禁在源家藏书阁的事了。” “什么?!”今川孝垣被这个消息所震慑,但他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程戬,“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非要和你离婚的,是吗?” “不,并不是在两年前,我们离婚的时候知道的。而是在四年前,我和他结婚那天,他就知道了。” 今川孝垣猜测: “是……时绢告诉他的吗?” “怎么会是表姐?”碧泞摇摇头,“当年我可以离开藏书阁去参加千弘大师的沙龙,全凭表姐求情,所以我才能和程戬在镰仓重逢。表姐知道我的心意,又怎么会忍心拆散当年的我和,意中人?” 四年前,今川孝垣和碧泞看完《稚子何辜》后,接下来几天都去了藏书阁,可第三天傍晚,他们却发现藏书阁的门被人反锁了。是源政羡已然不问世事的祖父,竟趁着源政羡与妻子外出,打算将今川孝垣和源政羡妻子那个来自中国的表妹软禁在阁楼中。 他想让今川家的未来家主,也迎娶一个对家族没有任何益处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又恰巧与源家有着姻亲关系。 更重要的是,阮碧泞知道了一个,她不该知道的秘密。 “那会是谁呢?源爷爷?还是我的爷爷?” “源爷爷虽然卑鄙地将你我关在藏书阁,但他才是那个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真相的人。反倒是你爷爷……小垣,你有没有想过,彻底远离源家?” “碧泞,凭我的一己之力,想要扭转今川家的局面,太难了。” 对于今川孝垣来说,他的爷爷是个强劲的对手,他不认同爷爷的所作所为,却又被爷爷不断培养着成长。 “小垣,你那么聪明,就算你不背靠家族,也能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过去你不顺从不屈服你爷爷的安排,难道你以为进入源氏家族,就能得偿所愿吗?” 听完碧泞这话,今川孝垣冷不丁嗤笑一声,“我还能拿什么得偿所愿呢?” “是你我可以回到当初?还是我的血脉,可以……” “小垣!”碧泞深知她和今川孝垣的对话被李家和程戬的人监听着,她阻止他的口不择言。 却阻挡不了真相破蛹而出的颤动声。 “碧泞啊,你问我为什么不在今川家堂堂正正地做人,却非要做源氏家族的伥鬼呢?” 今川孝垣疯魔般痴笑了起来,声音又低又哑,令人不寒而栗。 刚刚提醒碧泞隔墙有耳的人是他,现在不管不顾要说出那个秘密的人,还是他。 “小垣,别说了!别说了!”碧泞倾身扑过去,她要他住嘴,她付出了所有,背井离乡也要替他守住的这个秘密,他不可以就这样公诸于众。 黑暗中,今川孝垣躲开了碧泞要将他的嘴捂住的手。 “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定定地望着头顶,红外线灯亮起的那处,他斜斜勾起唇角,满眼都写着嘲讽,像是挑衅,又像是在正式宣战,“我这个今川家的孙子,身体里流淌的,却是源家最邪恶的人的血。” “我可是故事里,那个杀死今川粟,还虐待亲生儿子的恶魔——源之护的后代。” -今川城 《稚子何辜》根本不是一个虚构的恐怖小说。 四年前,源政羡的爷爷源义雄发现碧泞和今川孝垣看了放在藏书阁里的那本《稚子何辜》。这本书是源家内部的禁书,但一般人是看不懂盖尔语的,所以源义雄将它放在书架上,从不担心有人会勘破其中的秘密,直到阮碧泞的出现。 藏书阁里有监控,他调取监控的时候注意到,碧泞一直反复摩挲着书脊上作者的名字,还有这本书中的最后一句话。 “Fhn,s mf giegsfh,dh’ nn, fh emhl ir olf.”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既不是盖尔语,也不是任何有记录可考的语言。 源义雄年轻时曾一度想要找到这本书的原作者,时隔多年他才终于找到了进口商,却发现所谓的进口商根本就是个傀儡,对方从一位中国藏家手中买下这本书,并且宣称这本书是孤本,这自然就吸引了嗜书如命的源义雄买下此书。不通古盖尔语的源义雄,照着字典古籍,没日没夜的逐字逐句翻译此书,也请专家翻译过,却仍然无法参破书中最后一句话的奥义。 直到那年他追查到这本书的原作者,或许可能是一位在盖尔语地区驻任过的中国外交官,叫阮臻鋆。 这一年,正巧孙媳妇时绢临盆在即,邀请了她的表妹,也就是阮臻鋆的孙女,阮碧泞来家中做客。源义雄心知碧泞亦是熟知盖尔语,但他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引诱着今川家那个小孙子打开了藏书阁的门,带阮碧泞“闯”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都在源义雄的计划之内。阮碧泞果然看到了那本书,并且她似乎知道,他苦苦求解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是源义雄带着一份族谱,来到了碧泞和孝垣面前,他想测试碧泞的反应。 当碧泞看到源义雄的叔叔源之护的名字时,她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源义雄。 原来《稚子何辜》中提到的“护”,就是源政羡太祖父的弟弟源之护——那个残忍杀害粟的凶手。 那么粟,会是谁呢…… 碧泞看向小垣,她看到他无所畏惧的脸上露出一抹狷狂的笑意,“源爷爷,神奈川谁不知道,我的爷爷今川城是混血儿。可他却因为取得了今川一族的掌家权,而饱受争议。” “如果《稚子何辜》的故事是真的,那么我的爷爷今川城,就是被源之护虐待的,今川粟之子……” “不,小垣,你和你的爷爷,都不是今川家的后代。”源义雄不急不缓的纠正今川孝垣,“你的爷爷,其实就是我叔叔源之护的亲生儿子。” 一时间,碧泞和孝垣都陷入了沉默中。 良久后,今川孝垣冷静地发问: “那盖娅为什么要撒谎?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和源之护的亲生儿子送到今川家?” “这就要问阮小姐了。”源义雄看向碧泞,“或许只有阮小姐才知道,那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碧泞不傻,她知道源义雄一定有其他可以用来证明今川城是源之护后代的证据,他只是想要诈一诈她这个外人,到底知情到何种程度。碧泞坚称自己也读不懂最后一句话,却被源义雄戳穿,这本书的作者,就是碧泞的爷爷阮臻鋆。 但碧泞守口如瓶。 撬不开碧泞的嘴,源义雄便只好卑鄙地将她和今川孝垣继续关在一起。他奈何不了碧泞,只能从今川孝垣这儿下手。他希望孝垣可以说服碧泞,让她愿意嫁进今川家。 源家的少主娶了个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利益的中国女人,那今川家的少主,就该娶这个知道所有秘密的作者的孙女、同样来自中国的阮碧泞为妻。这样他们夫妻同体,碧泞如果敢将源氏的秘密说出去,那么她的表姐时绢,在源家可就不会好过了。 只可惜,哪怕今川孝垣真心爱慕碧泞,他也不会在源义雄的胁迫下,违背自己的真心。 他对碧泞,比爱情更多的是纯粹又真挚的爱护,他尊重她、理解她,也愿意为她做出牺牲,所以他绝不会为了明哲保身,而逼迫碧泞嫁给自己。 这对年轻的男女,在源义雄走后促膝长谈,他们默契地选择守护对方。碧泞说,她绝不会对外人说出今川孝垣的身世。而今川孝垣知道自己的存在,对碧泞来说是一种威胁,于是他在眼泪中起誓,在他继承今川家之前,与碧泞永不相见。 后来源政羡和时绢终于回来了,身怀六甲的时绢,勒令源政羡放碧泞出门。碧泞终于得以离开源家的藏书阁,不用再被圈在今川家与源家的困局中。 后来,碧泞在离开神奈川前,与今川孝垣见了最后一面。 今川孝垣起初闹着不让碧泞嫁给那个当初害她伤心的家伙,但当碧泞将她与那个燕京人相处时的快乐娓娓道来时,孝垣见到她面容上含苞待放的笑意,便知她已然无需将意中人放下。 他只好提前祝她新婚快乐,而碧泞对他说—— “正直勇敢地长大吧,小垣。” 《稚子何辜》根本不是一个虚构的恐怖小说。 这是一个真实发生在两个家族,与中欧一座海岛上的悲惨故事。 那座海岛叫蔚汀,而岛屿现在的主人,便是碧泞的奶奶,海伦娜伯爵。 海伦娜和今川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他们的母亲盖娅,在临终前才告诉海伦娜,她有个哥哥,而她,是为了阻止她丧心病狂的父亲继续虐待亲生儿子,才诞生的。 在那个还没有DNA检验技术的年代,盖娅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坠落在源之护这样的人心田,她便是百口莫辩。但她似乎并不想让源之护的后半生过得太称心如意,所以她将亲生儿子说成是粟的后代,将他送去了今川家。 盖娅的本意,不只是惩罚源之护,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 但被迫远离了母亲的今川城,是不会理解的。他恨枉为人父的源之护,但他更恨将他送到今川家的母亲。还有那个平安长大,继承了皇室宝藏的亲妹妹,他也带了几分怨言。 这些年今川城想尽了办法,想要派人潜进蔚汀,找到宝藏的下落。 更重要的是,他想要见到海伦娜,与她做DNA检验,证明自己也是皇族后裔。 但蔚汀的军队严丝合缝地将海岸线封锁了起来,未经海伦娜允许,没有任何人可以擅自上岛。 于是今川城将主意打到了碧泞身上——那个曾在蔚汀生活过的中国女孩,她的爷爷阮臻鋆与他的妹妹海伦娜是恋人。而阮臻鋆不但写下了《稚子何辜》这本书,还受海伦娜之托,将进入皇室密道的图稿带回了中国—— 海伦娜担心自己意外遇难后,那些宝藏落入歹人囊中。 当时阮臻鋆的挚友,收藏大家李繁汝得知阮臻鋆从蔚汀回来后,一直苦恼于图稿的保存,便给他想了一个法子——将图稿藏进挂轴的画心背后,然后把画藏到与蔚汀隔海相望的利斯顿。一旦海伦娜遭遇不测,能在利斯顿取得画稿也比远在中国要方便。 但要如何验明正身后取得这份画稿,成了一个难题。 -红木摆件 利斯顿最有名的保险柜,隶属于利斯顿拍卖行,这个拍卖行最大的特色是以物守物、认物不认人。简单来说就是每件藏品,都有对应价值的另一件藏品,而两件藏品,互为凭证,一份保存在利斯顿拍卖行,另一份藏品主要作用是验明正身,由藏家自己决定摆放位置,可以同样由拍卖行保存,这样需得支付两份保险额度;但藏家也可以选择不支付任何保险金额,自行保存另一份藏品,可一旦验明正身的藏品丢失或遭到偷窃、或是由藏家自己转让拍卖,拍卖行便会将免费保存的另一份藏品拍卖,并且将佣金提高到30%-50%不等。 这个做法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度遭到许多保险银行的唾弃,但随着之后的岁月变迁,认可这种保险柜制度的藏家越来越多。一来是很多人无法保证自己有资本为价值连城的藏品历年都支付同样高昂的保险金,二来是当他们资金周转不通,急需卖掉手头保存的藏品时,藏品往往都会被压价,但是另一份保存在保险柜中的藏品,因为无人知晓原本属于谁,仍然可以通过拍卖行保价。 彼时原木富商程松堂得了块稀世红木,想请木雕大师林庚效仿李家传家的红木嵌贝母摆件,也做一组以供程家传家。程松堂与收藏家李繁汝私交甚密,听说了他与阮臻鋆所烦恼之事后,便提出了个“馊主意”—— 程家以木为凭,林家提供举世无双的雕艺,而李家用代代相传的鉴赏力托底,由三家人一起守护那份画稿。 于是李裁景的爷爷李繁汝,便与程家、林家联合打造了一组仿李家红木嵌贝母的摆件,作为蔚汀的皇室宝藏画稿所对应的验明正身的藏品。 然而这些年,李家败落,林家自身难保,唯独从商的程家屹立在风雨中,成为了三家中最为兴旺的家族。程戬的爷爷程松堂在世时,曾与李繁汝说笑,这红木摆件要是能促成三家之中哪两家能结成儿女姻亲,便是不枉费他们这群老头子,当年决定共同守护画稿的拳拳之心了。 可惜这三家人,子孙三代都无有姻缘,兜兜转转,老爷子们都去了后,阮家的孙女,却是嫁给了程家的孙子。 而那红木摆件本该由李家新任家主李裁景接手,然而李家老爷子的续弦云桃姑无意间得知了程老爷子的戏言,便在老爷子故去后顺走了那组摆件,远走高飞。两年前,云桃姑因儿子事业崩塌,欲将红木摆件转手而暴露了行踪,李裁景得知后连夜赶到燕京,却发现云桃姑将要交易的买家来自日本。 与此同时,程戬与阮碧泞因恐吓信的事婚变,李裁景这才意识到,她遇到了多么可怕的对手。对方像捕鱼一般对她布下了天罗地网,但事态越来越古怪后,李裁景才知道对方的目标,似乎是她,却也不是真正的她。 今川城绕了这么大一圈,多年来一直找寻画稿和红木摆件的下落,但对于他来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逼阮碧泞回到蔚汀,让海伦娜现身。 与其说今川城对人性的把握手段高明,倒不如说是他看准了今川孝垣和阮碧泞这两个纯白天真的人,他利用今川孝垣基于《稚子无辜》改编的小说,以及他和跟碧泞之间的情谊,设局陷害碧泞。杀人还需借刀,他瞄准了住在阮家,那个对碧泞充满仇视的女人陆淇蓝,当他挖到陆淇蓝和阮碧泞还有程戬之间的纠葛时,他觉得真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人的嫉妒之心,是这世间最锋利的武器。 今川城赌赢了。 他根本不需要和云桃姑那个愚蠢又贪婪的女人交易,当他看到众叛亲离的阮碧泞,看到程戬离婚不久后就闹着要程家与孙女结亲的云桃姑,看到为了传家宝差点舍身取义的李裁景,他觉着这一切都太有趣了。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只有他,仿佛开了上帝视角,俯瞰这一切。 只不过,恐吓信一事终归是引起了碧泞的警觉,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燕京,从此就连今川城,都没能再找到她。 线索到这儿又断了,于是今川城像是猫抓老鼠一般,再次盯上了李裁景。 两年过去了,李裁景和红木摆件重新回到了今川城的视野,而他的人顺藤摸瓜,也跟着程戬找到了阮碧泞。 所有解谜的条件都被重新洗牌,谜面也呈上了牌桌,曾经看不见的黑手,已经坐上了主桌——今川城正在静静等待着,等待牌桌的另一侧,将会是哪一位勇者,来出牌。 “程戬……” 监控室内,李裁景看着泣不成声的碧泞,于心不忍地说,“要不然你进去安慰安慰碧泞吧,反正你本来就打算放过今川孝垣了……” “裁景,”程戬听着碧泞仿佛近在耳畔的啜泣声,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泛疼,“她在哭呢。” 李裁景被程戬悲戚低沉的语调一惊,偏过头去看他的神情,却只看见他转身大步离开的背影。几分钟后,监控中出现一抹光亮,程戬打开了地下室的暗门闯了进去。 只见程戬伸手,哪怕在黑暗中,他也借着微弱的光亮,攥住了碧泞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今川孝垣,你给我仔细听好了,你我之间所有恩怨,从现在起,一笔勾销。” 暗室中,垂头饮泣的碧泞停止了哭声,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程戬;监控室内,纵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李裁景,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听程戬接着往下说。 “今天你就给我滚回你的国家,滚回神奈川县去!从今往后,如果再有任何人敢拿你们家的家事来伤害阮碧泞,我管你是姓源还是姓今川,就算是玉石俱焚,我也一定会让你的家族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我程戬,说到做到。” 程戬说完,便敞开大门,拉着碧泞离开那间暗室。 他的五指紧紧扣着碧泞的葱白纤细的五指,此刻他感觉自己浑身血流倒灌,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掌心。 碧泞的手,还是那么娇嫩柔软。 就像她的心一样,总是软得让人叹息。 “程桑!” 是今川孝垣追了出来。 守在门口的保镖受到程戬示意,不再阻拦他。 程戬顿步,他不敢偏向另一侧,生怕瞧见碧泞的眼泪。 “我也向你起誓,如果我没能阻止我的家人伤害碧泞的话,我愿意以死谢罪。” 今川孝垣的双眸,没了阴鸷狠厉,他两眼闪烁着星芒,仿佛盛满了希望的火种。 “碧泞,请原谅,我还是那么幼稚又自私,让你千辛万苦守护的秘密,以这样的方式袒露。但我不后悔——”今川孝垣望着碧泞不肯回头的背影,脸上挂着释怀的笑意,“碧泞!我答应你!我会正直勇敢地长大的!” 说完这些,今川孝垣开始唱起了歌曲,听上去像是盖尔语的童谣。 “将所有的榆树砍伐,橡木林里便长出了金雀花,白杨啊白杨,若你是种在湖畔的柳树,那么赤杨会不会也像榛树一样,爬满了松鼠……” 嘹亮的声音,在地下走廊回荡着。清澈又干脆,跟今川孝垣的誓言一样动听。 碧泞好不容易干涸的眼眶,再次潸然泪下。 只是这一次,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用温热的体温裹住她的掌心。 “程先生。” 久违的称呼,戳得程戬心神一怔。 “我们走吧。” “好,我们走吧。” 程戬牵住碧泞,朝着走廊的出口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