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 角色简介 ?奎达尔.切格凡? 古老贵族,切格凡家族里魔法天赋、绘画能力最为杰出的,过世一百多年仍受人爱戴及推崇。盖了间三层宅邸的画室,里头藏有不少未公诸于世的作品。曾跟辛希亚为恋人关係。 ?波鲁克斯.切格凡? 性格暴躁,奎达尔的儿子,并继承家族的魔法天赋,只是表现不尽人意。与卡斯托为双生子,辨别方式为黑色头发。喜爱流连于风月场所,儘管对卡斯托凶狠,实则关心弟弟。 ?卡斯托.切格凡? 性格稳重,奎达尔的儿子,虽然没有家族的魔法天赋,却继承奎达尔的财產,顺利地娶妻生子。与波鲁克斯为双生子,辨别方式为金色头发,非常喜欢波鲁克斯哥哥。 ?乔治.切格凡? 爷爷为卡斯托的儿子,没有继承家族的魔法天赋,担任皇家骑兵队队长。与修为兄弟,十分疼爱弟弟,希望弟弟自由地活着。透过长期听弟弟讲露娜的事蹟,视露娜为妹妹般对待。 ?修.切格凡? 爷爷为卡斯托的儿子,原先继承了家族的魔法天赋,且因样貌和天才般的作画技巧,被寄予「奎达尔再现」的期望。与乔治为兄弟,希望哥哥能够里解他。和露娜为青梅竹马,非常喜欢露娜。 ?露娜.伊拉斯? 金发蓝眼,出生平民,家里开着二手书店,喜欢看书。和修是青梅竹马,两人无话不谈,似乎对修抱有异样的情感。 ?辛希亚.艾斯特? 白发红眼,出生贫民,父母因病双亡,喜爱白玫瑰。曾跟奎达尔为恋人关係,大约二十岁时过世。 序 寂夜如渊,骚影如魅。 沙沙── 树丛间传出不自然的声响,手握小刀的中年男子轻手轻脚地拨开枝枒,东张西望确认四下无人,才抓紧能融入暗夜的黑色斗篷走出,以免被植物的尖刺划伤。 扒了扒凌乱的黑发,隻身站立在开着白玫瑰的花园中。他将匕首收回腰际,望向被月光映照、安静地像头蛰伏怪兽的三层洋房,眼底透着一股既兴奋又怕受伤害的神情。 ──只要成功了,我就能又回到以前衣食无忧的美好生活。男子搔搔下巴许久未清的鬍渣,脑里迅速运转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心里有底后,他迈开步伐小心翼翼地上前打开雕着白玫瑰未上锁的木门。大厅里边正对着门的墙壁中央掛着一幅淡蓝满月的画作,恰巧辉映从门缝逐渐照亮室内的月光,静謐、温和且神祕。 可惜男子来到此处的目的并非为了欣赏作品。他急匆匆地关上大门,取下门旁柜子上精緻、刻有惊慌人面表情的烛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柴点燃蜡烛,对于所有为艺术存在的物品及一旁的小字卡毫无兴趣,靠着室内微弱的月光和烛光直奔二楼记忆中的画室。 来到地上沾染乾掉顏料的门口,他放下蜡烛奋力推开厚重的门板,拔尖的吱嘎声似乎在警告整栋房子内的事物:这儿有一位入侵者。没料到会產生如此巨大的声响,男子推门的动作一滞,慌张地仔细观察四周是否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这才心一横迅速将门完全打开。 这是一间满是散落草稿、待完成作品和石膏雕像,四处沾有色彩与创意的奇幻房间。举起烛火映照出的每件作品皆栩栩如生,彷彿再多看几眼,已完成的部分便会动起来与人互动交流。 「亲爱的爸爸,你到底在哪里啊……」男人喃喃怨道。 粗略走了房间几圈,未发现心中属意的目标,他不禁不耐烦地皱起眉,瞪着柜子上斜躺着一幅名为《前世今生》的未完成却被裱框的印象风格画作。 隐约可见,画中所呈现的是从未见过的黑发男子执起金色长发女子的手,朦胧背影双双遁入尚未补满色彩的背景。 洋房里所有的作品都出自被誉为魔幻艺术天才的父亲,男人从小就知晓身为贵族艺术家的爸爸心思比贵族千金的母亲还弯弯绕绕的。小至生活中的用具摆设位置都会经过严密的考量,赋予其内涵用途,更遑论平时创作的构图设计,总说:「任何事物若出现地毫无用处或没有意义,那乾脆不要诞生。」 这句话,也常被套用在对他的教育上。 ……明明弟弟才是最没有用的人,什么都不会,也没天赋。 想起以前被苛责的不愉快,男人握紧烛台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上前用空出的手打算将怨懟发洩于始终无法理解的父亲画作上。没想到手指才堪堪接触到画面中的人物,一股直觉牵引令他硬生生收住力道。 他再次置烛台于一旁,把《前世今生》搬下来并拆掉画框,另一幅同样大小的人物画作终于在不晓得被隐藏多久后重见天日。那是一名身穿贵族礼服、相貌气宇轩昂,绑着黑色低马尾的青年形象跃于画纸上,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掐着一朵白玫瑰,墨色的双眼似是蕴满怒意直盯画外狂喜的人,无声询问对方想做什么。 就是这幅!传说中的自画像,《奎达尔》。只要卖出去,其不斐的价值必定可以还清自己的债务。 不以为意人物的神情变化,迅速復原现场,男人找到多馀的画框简单裱好《奎达尔》,扯下斗篷俐落地包好作品,举起蜡烛快步离开房间。避免此刻的偷画行动惊动自以为是的弟弟,他画室的门也不关便逕直往大门走。 不幸的是,尚未抵达一楼大厅前,未见人影,却闻其声。 「我敬爱的哥哥,是你吗?」沉稳温和的男声响起,令扛着画作的男子的心喀噔一沉,步履放缓。 看来免不了正面迎击了。 勉强撑起客套的笑容,自尊高傲的他好整以暇地走完剩馀的阶梯,来到和自己外貌如出一辙,唯有发色不同的人面前。 「呦,好久不见啊,卡斯托。」看着眼前身穿简单居家服,只拿了一根木製手杖作为武器,浑身上下流露优雅高贵、乾净乖巧气息的金发弟弟,男子不免怒从中来,普通的打招呼语气隐含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感。 虽说是双生子,命运却截然不同。 卡斯托放下戒备,主动上前一步示好,「波鲁克斯哥哥,这段日子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要躲着我们?听到你破產的消息,我真的好担心啊!」 「收起你的假惺惺,卡斯托。」冷哼一声,波鲁克斯侧过身子后退一步,遮掩抱着画作的手,同时拒绝弟弟的示好,「身为那个人的继承人,贵族间的讯息交流还能不灵通吗?那些高级的妓院、赌场、酒馆都有我的踪跡,甚至我还揍过不少你派来接引的僕人,指不定你们在背后已经把我说得多难听呢。」 「看来哥哥还是不原谅父亲遗產分配的事情。」卡斯托苦笑道。 「对,我不原谅也不明白。明明我继承切格凡家族的能力,明明我们两个对艺术的天赋展现差不多平庸,然而父亲自始至终都对平凡无奇的你百般疼爱,甚至连贵族头衔指定你继承。」波鲁克斯忿恨回应。 「那是因为爸爸他早就看出你的心是自由的,波鲁克斯。从小哥哥就会反抗、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遵守家族里的规定,他不希望你的人生被『切格凡』束缚。」想起父亲生前难得与自己敞开胸怀谈天,卡斯托首次转达在他们眼中为严父的奎达尔真正的心声。 「那至少我的生死他总该管一下吧!」波鲁克斯爆吼,额角浮现青筋,「生前,很少过问我在外面的事情,遗產的事连跟我讨论都没有,直接把家族管理的画廊、艺术品交流通路,连这间工作画室和所有作品全部留给你。死后,我只有几张他签名的支票,这不是告诉我钱花完就好上路找他?」 卡斯托答不上话,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他了解若是告诉波鲁克斯父亲所背负的秘密和压力,视贵族血统出身为傲的哥哥必定承受不了。 而且,奎达尔也确实表明过,希望未来的子孙能够远离所谓的「家族能力」。倘若波鲁克斯不成为家族势力的一部分,没有后代,便朝所望近了一步。 波鲁克斯见状在心底叹了口气。忌妒归忌妒,埋怨归埋怨,无可否认的是面对血浓于水,个性处事更乖顺努力的弟弟,总会觉得如今甘愿堕落的自己不配迁怒于他。 「今后我们就此别过,好好跟你的妻小过日子。」沉默一阵,波鲁克斯缓和语气,绕过卡斯托淡然地给予祝福。 卡斯托立即转过身伸出手,本想阻止哥哥的动作,不料一把扯下波鲁克斯用斗篷掩藏的秘密,「等等……哥?」 不防会有这意料之外的举动,波鲁克斯单手力道松懈,画作与布应声落地。暗暗喊了声不妙,他连忙蹲下以身遮住作品,不想让弟弟见到偷走的东西为何,可察觉不对劲的卡斯托面色转为严肃,一声不吭地压低身子,使劲抽起斗篷。 扬起的黑布,开啟那藏于潘朵拉宝盒深处的悲剧。 「你竟然这么快找到『爸爸』!」随着真面目揭晓,卡斯托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向波鲁克斯。 仅仅呆愣几秒,波鲁克斯马上回神挥舞手中的烛火,逼退卡斯托作势争抢的举动,「别过来!」 「不行,唯有这幅画哥哥千万不能拿到外面去卖。」 卡斯托猜想是奎达尔残留的能力跟他產生共鸣,否则以多年未踏足此处的波鲁克斯心急程度,是不可能这么快找到那幅自画像。 父亲去世前经常叮嘱,若心里还有他这位爸爸,那么《奎达尔》就不能现于世人前,更要好好保护。无关乎切格凡家族的名声,而是作为一辈子所求达成不了的乞求者,向希望的延续者提出哀求,冀望和作品们安安静静地待在少有人造访的洋房里。 遵照遗言,卡斯托将画藏于来不及完成的《前世今生》中。而现在落入刚破產就来到这栋房子的哥哥手里,必定是要利用此画赚钱还债,怕画往后是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咬紧牙根,无视火烛的威胁,卡斯托一边使力抢夺画一边好言相劝道:「哥哥,这幅画是爸爸他唯一一幅自画像,不能把画给别人啊!」 「就当作是补偿他对我做的一切,不要拦我!」 使尽力气一挥,一阵令人心惊的闷哼声从卡斯托的嘴里发出,波鲁克斯的表情瞬间变得犹如烛台人脸的可怖慌张。 「卡斯托?卡斯托!」 意识到伤害至亲,波鲁克斯慌乱地丢下画与烛火,赶忙上前搀扶住跌坐在地的男子。 滴答、滴答。 血逐渐在地板上匯聚成小水漥,倒映外头的满月,遗传自母亲的华丽金发一部分被染成暗红色。强烈的晕眩盖过头上传来的疼痛,有好一会儿卡斯托无法言语,撑着额头只觉得自己身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彷彿下一秒就要跌落世界的深渊。 「还好吗?知道我是谁吗?别吓唬人。」 「哥……」良久,卡斯托回復神智终于挤出一个字,欲要往下说时被不合时宜的烟味吸引,抬头便见被火吞噬的《奎达尔》,「烧起来了!快,快去救爸爸啊!」 「画出事了没关係。人死不能復生,我……」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一向稳重的卡斯托难得失了冷静,打断哥哥的道歉,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在大厅内焦急寻找最近的水救画。 望着忍痛发颤的背影,没想到弟弟对这幅画如此执着。波鲁克斯也随即站起,朝火源走去,不知是生气还是真想灭火,毫不犹豫抬起脚落下,踩在烛火的引燃点──画中人物的腹部处。 然而,因材料的关係,火势早已蔓延近整幅画,逐渐难以辨别奎达尔的面容。 当波鲁克斯想再次动作时,灰烬侵蚀的画面出现异变,同时间,不知从房子的某处传来凄厉的女人尖叫声。 「奎达尔啊──」 穿透人心的哭喊,胆颤心惊的晃动。波鲁克斯下意识张开手维持平衡,确定不是太累导致身体摇晃,而是整栋房子随着泣音蠢蠢欲动,连才刚端起花瓶的卡斯托都因此脚步不稳,重摔在地。紧接着无数带刺的藤蔓自墙上掛着的《靛月》里伸出,在波鲁克斯尚未反应过来前缠住双腿,连拖带拉地硬是要带始作俑者入画里。 「救救我!」 只来得及留下简短的三个字,和一地在挣扎的过程中打碎的艺术摆饰,高大颓丧的男人被捲入深邃的黑夜之中,深蓝色调的画作剎那间变得腥红嗜血。 大厅归于平静,烈火在烧完画作后并没有延烧下去,见证所有事发经过的卡斯托咬牙爬到焦黑的画框旁,把花瓶内仅剩不多的水浇在灰烬上,像是在冲洗兄弟犯下的罪孽。 依稀在残留馀温的灰烬里可见,如他发色的金粉闪烁。 本想使力撑起身子,可脑袋里的晕眩铺天盖地席捲而来,意识渐渐地融入四周的沉静。精神与疲惫互相拉扯,卡斯托终是敌不过伤口和方才的衝击,闭上双眼晕了过去。 他感觉做了好长好长的梦,长到以为哥哥的偷画事件才是真正的恶梦。 隔天,担心整夜未归的卡斯托遇上危险,其妻子派了几位僕人上山寻找,找着了昏迷的丈夫,却找不到他口中叨唸的兄长。几个月过去,失踪已久的波鲁克斯被巡逻路过的骑兵发现在画室周遭的树林里游荡,把人给带了回来。 然而,本该是天大的重逢喜事,可日子才过了没多久,市井街坊开始喜欢在茶馀饭后谈论具颓衰之势的当地贵族。 有人说,切格凡家族因为双生子中年鬩墙,触怒他们父亲奎达尔的天上之灵,抹去本来在某些画作中存有的些许背影,降低作品的保存价值。 有人说,身为弟弟的卡斯托面善心恶,为了防止破產的哥哥夺回家產,把人关在画室施虐,谎称波鲁克斯失踪。 也有人说,奎达尔那鬼斧神工的艺术技巧和「具现化」能力遭其他贵族忌妒,他们联合起来施法诅咒切格凡家族后代,否则失踪多日回家后的波鲁克斯及本来寻找手足心切的卡斯托,又怎会一位痴傻、一位疯魔?而紧急上任的下一代继承人也无「家族能力」? 在这阶级制度森严、只有贵族才能拥有魔法的时代,大伙始终对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切格凡家族注入许多臆测,用想像及舆论填满空虚的好奇心。 只是,没有人在意卡斯托后半辈子嘴里常呢喃喊的「他不是波鲁克斯」是否属实。 第一章 「美丽的小姐,要不要来点新鲜出炉的玛德莲蛋糕?很适合当下午茶点心哦!」 「小姐、小姐!这边有与您眼睛相衬的蓝宝石项鍊,快来看看。」 「小姑娘,这朵白玫瑰花可真适合你。要不要来我们的花店逛逛?」 吹着徐徐微风的愜意午后,于熙来攘往的吵杂街道上,一位金发蓝眼如陶瓷娃娃般精緻的少女面无表情地提着餐篮从一家旧书店出来,穿过人群,像是把全世界隔绝在自己的思绪外,对路边小贩的奋力叫卖不为所动,气质和热闹的周遭格格不入。 「咪呜──」 走没几步,隐约听见幼猫稚嫩的呼喊,她才稍微露出担心的神情张望一番。终于,在街角处发现一隻飢肠轆轆的小黑猫,正蜷缩着身子眼巴巴地盯着路过的人们,好像是在期待有人能施捨牠些许食物。 少女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试探性地伸出手让小黑猫熟悉味道,并轻声问道:「你,饿了吗?」 猫咪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背,像在回答「是」,又像表示亲暱,随之用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看着少女提的篮子。 少女露出浅浅的笑容,手伸进餐篮剥出一小块麵包,先熟稔地摸了摸小猫咪的脑袋瓜,惹得牠呼嚕呼嚕直叫,再将小麵包递到面前。见牠狼吞虎嚥地吃掉后,又递了一块。 她望着小黑猫吃东西津津有味的模样有些出神,没有察觉身后响起一阵由远到近的马蹄声,皇家骑兵的例行巡逻时刻到了。 在这个国家里,无论是宫里的侍女、护卫、厨子,抑或是保卫市民安全的骑兵等,其身分都具有高贵的血统,每个贵族家族皆须派出至少一位代表对皇家履行工作贡献的义务。领队的男子瞥见转角的少女身影很是熟悉,思考一番,便交代一旁的副队长继续带人巡逻,而他则是将黑马转向,来到少女的身后。 「嗨,露娜小姐,午安哪。」 下了马,年约二十多岁的黑发男子身穿墨绿军装,解除帽子绑带,拿着军帽行礼致意,这才引起少女的注意。 「你好,乔治先生。」 胆小的黑猫见又有人靠近,深怕难得的食物被抢走,快速将少女手中尚未吃完的麵包块叼起离去。露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稍稍整理月白色的简朴洋装后,神情恢復淡漠向名为乔治的男人微微欠身回礼。 「那隻猫儿似乎挺喜欢你的,常来餵牠吗?」见黑猫隐入复杂如迷宫般的巷子里,乔治擦擦汗好奇问道。 「不,」露娜摇摇头,垂下那双如海深邃湛蓝的眼眸,「第一次遇到牠。印象中,露娜也是第一次这样子,亲近猫。」 「那还真让人意外,刚刚的动作看起来挺熟练的。」 「这……也可能是来自身体深处的记忆。」眼神稍稍飘移,露娜小声说着。 见到小黑猫的那刻,她的心里浮现出一股怀念又熟悉的感受,只是左思右想,露娜怎么样都想不起来,且如此的感觉也无法用言语诉说。 灿金的小脑袋瓜因陷入思考而不自觉地低下,但在乔治眼中以为是自己让对方陷入难过的情绪里,话已到嘴边便欲言又止,几经思量,最终抬起佈满厚茧的大掌像对待家人般,轻轻拍了拍露娜的头。 「别担心,想不起来的话就别想了。」醇厚的嗓音,所带的宠溺并无爱情的甜腻,而是纯粹的亲人关心。 由于时代的演变,现今贵族与平民间的相处隔阂逐渐消弭,生于一般家庭的露娜在小时候因缘际会下与乔治的弟弟,修,结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他们两人天天腻在一起玩耍,久而久之,年纪稍长的乔治从弟弟羞涩的言语中认识这位优雅大方的女孩,视其为妹妹看待。 儘管意外发生后,失去记忆的露娜不再像过往那般灵动活泼,他们仍愿意一步一步陪伴她好起来。 「唔?」扬起小脸,露娜不解乔治言语间隐含的心疼之意。 一心想转移话题,乔治摩娑着下巴遗漏了对方茫然的神情,随后低头瞥见她手中提的餐篮,开口问道:「这是待会上山要给修的吗?」 「嗯,怕他,瘦了。」露娜边点头边掀起布盖的一角,乔治瞧里头的食物都是弟弟喜欢的,勾起唇角会心一笑,感受得出来这位捉摸不定的少女依然有真情流漏的一面。 无论时空与心境如何变化,有些情感仍是不变的。 乔治二话不说拎走餐篮,重新戴好帽子并牵过马儿邀请道:「这里离画室有些距离,务必让我陪小姐过去吧,也有些事想说。」 湛蓝的天渐渐染上霞色,马儿在人烟稀少的路上踢躂走,牵着韁绳的乔治也从未停过话语,露娜则是一路上静静地骑在马背上做一位称职的听眾。 「所以我说啊,修的性格太固执了。虽然切格凡家族的本业是宫廷画师,但如今还保有权势的贵族们已经有了『相机』,哪会一直需要我们帮他们作画?那些重要的时刻只要摆上一台机器,喀擦,画面可比图画清楚,也不会牵扯进势力问题。」 乔治滔滔不绝地说着,直到脖子上的帽子绑带因为不间断的话语歪掉,才令脸上尽是担忧之色的他被迫停下话头,单手调整军帽。 露娜原以为自己前阵子刚跟他们见面过,路上顶多被容易帮周遭人操心的乔治叮嘱几句,没想到对方的牢骚居然像是想藉由抒发对弟弟累积长久的忧虑,无形间传达某种请求,寄望着待会与修见面的她能协助劝劝弟弟。于是趁此时间,露娜迷迷糊糊地努力消化整路上听到的内容。 乔治埋怨修何必一直给自己压力、没想到竟然会反抗哥哥的提议、小时候可爱的弟弟怎么变了等等,露娜再回忆起一周前切格凡家族为修举办的小型生日会上,兄弟俩不冷不热的互动,以及修在宴会中宣布要进入工作室修復画作闭关时,乔治眉宇间皱起的纹路彷彿能拧出水的剎那。 最终,她猜出乔治同行的原因:这两兄弟吵架且正冷战中。 「乔治先生,是不是想要露娜,告诉修不要再画画?」露娜一双真诚的大眼,歪着头眨也不眨地看向乔治,缓缓问道。 「唉,倒也不是说别让他画画,而是我希望修能够开心地为自己而画。修很喜欢艺术,我也享受在他的作品里,可是或许我们家族真的受了诅咒,才会好不容易修有了天赋后,又突然受伤失去使画动起来的能力。」被那双好似倒映不出光的深邃蓝眼盯着,乔治别开视线搔搔头,远方一群乌鸦在夕阳的橙光渲染下飞起,好一幅诡譎又奇丽的构图。 察觉到动静,露娜伸长脖子也循着群鸦飞离的源头望去,在层层树枝的遮挡下,随着他们的靠近隐隐约约显露出目的地暗红色的房顶。 被誉为不祥的洋房画室就在那儿。 露娜歛起眼眸,收回目光,「要不要,等一下亲自跟他再说一次?」 「不,我说了很多次了。」 乔治面露苦恼,「他为了病重的爷爷心愿,一直想办法要担得起『与奎达尔相像』的传闻。不只是外貌,连能力、艺术天分都要相像,即便皇室不再需要切格凡家族,不再需要画,也要维护这最后一丝的尊严。」 换句话说,修打算靠自己破除外界对「奎达尔」的误解和诅咒,以至于不顾他人劝阻依然要回到诡异的画室中。身为兄长,乔治万分不捨,因为对艺术创作的天分不高,且没有所谓的天赋能力,过去选择加入皇家骑兵队努力表现,是他渴望平凡的自己能替弟弟开闢新的道路,未曾想,修的心意超乎想像地坚定。 修的执着对此刻结伴而行的二人来说,十分沉重。除了乔治的忧思,露娜朦胧回忆起自己会与修相遇,也是因为那则「奎达尔再现」的传言。 小时候的露娜,由于在家里开的旧书店耳濡目染下,喜欢各式各样的故事,有空便会在街上到处跑跳,寻着同年龄的孩子说故事,偶尔还会扮起吟游诗人,满足发表的欲望。 如此童真快乐的年纪,某天她来到一间新开幕的小画廊,正举办一代天才画家奎达尔的画展。绚烂繽纷的色彩令露娜着迷,每一幅画透漏着光明和希望,然而当逛到离仓库邻近的画作时,她却听见细微的小男孩哭泣声从一旁掩着的木门里传来。 那是露娜与修的头一次见面。穿着礼服的男孩跌坐在地上,膝盖被仓库的物品划伤渗着血,他抽抽噎噎地委屈道:「我听爷爷的话,掉包了一幅自己的画在奎达尔的作品里,结果没有人发现那幅画根本不是奎达尔画的!明明、明明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啊!」 眾人的「没发现」,意味着他极有可能成为奇蹟的继承人。 之后发生了什么,露娜也记不清,只明白那位伤心的男孩,肩负着贵族间对于他这个年纪难以承受的高评价、高期望,和高好奇心。 超年龄的负担很是令人心疼,于是露娜撕下裙襬一角包扎伤口,主动跟修结下缘分。两个孩子天天见面分享生活中的苦与乐,牵掛从童年延续至今。 儘管如今内心的情感似乎参杂其他异样的情绪,迷茫却不致影响她跟修的友好程度。 沉默在两人各怀的心事间蔓延,直到年久黯淡的洋房耸立入眼,废弃的花园只剩下花朵枯萎的颓败貌。 「嘻嘻嘻,别跑呀!」 「咦?」一阵孩童嬉闹的欢笑声在耳畔响起,露娜不自觉拉紧韁绳,背上人儿透出的紧张使黑驹停下脚步前进。 「怎么了?」 乔治回神见露娜些微蹙眉,放下绳索想要下马,立刻上前搭手让她方便使力。 眼角馀光闪过黑发男孩和金发女孩相互追逐的幻影,露娜认出那是童年的修与自己在这里玩耍的情景。 接过餐篮迅速重整好状态,「没什么。谢谢你,乔治先生。」 笑声跟残影是直接从脑海内传出的,露娜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来到此处,对记忆有着强烈的抽离感。不过他们来过这里确实是发生过的事,当时候,白玫瑰绽放得尤为迷人。 乔治瞧了一眼洋房,祖父的爸爸和其兄弟就是在这里走入人生的低谷,浑沌、失去自我,就连修跟露娜也…… 「露娜小姐务必跟修互相照顾,不要落单了。我每天都会来这里巡逻,若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请一定要想办法在这附近等我。」畏惧之心油然而生,乔治沉下脸郑重交代。 唯有骑兵队的同伴知道,自从修跑来工作室画画,乔治每天会不时绕来这里观察是否有可疑的事,避免意外重演。只是他始终没有勇气率先敲门,放下姿态跟弟弟好好谈论未来。 「好的,那麻烦乔治先生了。」露娜再度欠身行礼,表达对此行的感谢。 「去吧,注意安全。」 乔治頷首示意,一面上马一面目送少女优雅转身往门口走去,三声规律的敲门声响起,几分鐘过去熟悉的少年打开白玫瑰雕刻已斑驳的木门。乔治宠溺地看了一眼便把马儿掉头,驾马往原定的巡逻路线离去。 军装男人坚挺的背影,身上的金属装饰扣闪动着晚霞馀暉,刺入修的眼底。 「拜託了,就让我去试。」这是他临行前最后一次跟哥哥的对话内容,修知道乔治出于担心才会不断地劝慰自己,当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也没有不好。 可是,骨子里的不甘心难以消弭,不甘曾拥有的荣耀离自身而去,不愿过往化为乌有及空白。 「修?不开心吗?」少女困惑探询的语气,拉回满身顏料的少年神志,舒缓修绷紧的面部表情。 修勾起唇角,变回那个能给人满满安全感、阳光的大男孩,一副若无其事似地接走露娜手里的东西,「好久不见,终于见到露娜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不开心呢?赶快进来,待会太阳下山还是会冷的。」 大门完全打开,外头洒进屋内的夕阳光给所有物品镀上一层陈旧、怀念的色彩,大厅的家具摆饰虽然已经看得出来岁月也加入了创作,却不失丑陋掉漆,反而更添精神不衰之感。唯一比较不一样的是,墙上的新月画作,腥红、不祥且躁动。 露娜往里边的画作打量一会儿,没有说话,不自觉想再靠近观察,但向前时手不慎弄翻一旁木柜上的沙漏,一路滚至有着惊恐人面的烛台旁停下,沙子簌簌地从原本的底部流了些到另一头,木质底座刻着三个字,《超现实》。 停下脚步将其扶正,露娜的注意力又随修关门的声音而回过头,门后原先掛着某个艺术品的位置,如今却不晓得本尊去了哪,空荡荡,仅留下《真实之镜》的作品名牌,和一段斑驳的作品附註:「离去前,请好好注视这面镜子,『你』是真的『你』吗?一旦迷失自己,靠别人的面具而活,终究不被世间所接纳。」 露娜,就是露娜.伊拉斯。少女下意识在脑海里回应问题。 「来,往这边。」仔细锁上门,深怕夜里外头林子中的野兽闯入,确认完安全无虞修将餐篮搁置在旁,一手牵起正出神的露娜葱指,「不好意思,还来不及换套衣服你就来了。待会在卧房等我一下好吗?打理完我们再一起吃晚餐。」 「嗯。」小脑袋乖巧点头,跟着少年的脚步前行在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房里。 大部分的摆设皆静静立于幼时来这儿玩耍的位子上,未曾变动过。 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间,头被留声机取代的《吟游诗人》画像,浮夸的手势看起来还是这么地逗趣;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间里,掛着的《双子座》里,那对兄弟背对背依然不和睦,连窗户旁由假花点缀的华美鸟笼里,金丝雀塑像嚮往天空的展翅样态仍旧栩栩如生,嘴里叼着的小纸条连墨粉也无淡化的跡象,上头的笔力遒劲一如过往看到般,充满生命力及幽怨之情。 推开薰衣草浮雕的门,修再次露出歉意的神情,「你先休息一下,我马上就好了。」 「露娜,可以等。」 懵懂盯着对方琥珀色的眼瞳,露娜无法理解为什么修要对此愧疚。 下一秒,不合时宜咕嚕嚕的声音自优雅的月白色裙下传出,不过女孩不为所动,继续执着地试图读懂修的情绪。 修无奈地笑出声,轻揉揉她的头示意赶紧先进去房里。这孩子长越大反而越对生理需求的感受下降不少,很常身体都抗议了嘴上却不喊个饿字。 门在身后悄悄闔上,露娜愣愣望着诺大整齐的房间,恍若又见到金发小女孩在这里充满活力地寻找藏身之处,躲着男孩玩捉迷藏的过往,心中难得再次升起兴奋的感觉。 小女孩一会儿低头看床底,一会儿鑽到梳妆台底下,待了没多久鼓起脸表示不满意地爬出,再次寻找新的好地方。 啪。位在墙角的书柜动静,与回忆里的女孩撞到柜子的结果重叠,一本厚实的书突然掉了下来,柜子上头一对精巧的傀儡身子随之歪斜。 露娜猛地震了下,小女孩的身影瞬时无踪,她马上过去捡起满是灰尘的褐色皮书。 纸张泛黄不减内容的精采度,她一面走到床边坐下一面轻手翻阅,密密麻麻手写字纪录不少每日的事件与创作进度,不时还有草图构想,说是某人的日记或创作歷程也不为过。 习惯先大致速读的露娜,很快地翻到最后一页,横幅大画作的最初草稿虽然凌乱,却足以看出画面中的人们是何等的幸福,书页右下角还有预定要取的名字。 抚着文字若有所思,接着,露娜缓缓抬头,面色凝重地看向对面高掛在墙的作品。 画中仅一位身着白纱、二十岁左右的美丽女子侧身捧着花束,一头不寻常的白发如月光散发淡淡光辉,虽然画上的表情是微笑,宝石红的眼眸却透出深沉的忧伤。 即使背景由再多象徵幸福的粉蔷薇、红玫瑰构成,隻身一人凝视远方的纯白新娘让整幅画散发无尽的孤寂感。 作品右下角的名牌所写,和书里的一模一样: 「《永恆》──奎达尔.切格凡」 第二章 乾净的居家服整齐地躺在椅子上,衣料的摩娑声像半夜偶尔出现的小虫爬满房间,随后戛然而止。修停下解开工作服钮扣的手,拿起笔刷和调色盘,往未完成的画再加几笔强调光影。 挑眉端详一阵,人物健康的明亮肤色逐渐暗沉,修惊觉室内的光线越发黯淡,忍下继续创作的想法,他赶紧继续换掉满是顏料的衣服,避免待在楼上卧房里歇息的人儿饿过头,自己的肚子同一时间也发出飢饿的吶喊。 再怎么说,艺术不会有永远完美的一天,只会有暂时满意的片刻。所以,绝不能耽误吃饭、作息的时间,这是修坚持的原则,也是让自己看起来不会过于痴迷在艺术世界的平衡点。 画架旁摆的半身镜子本意是辅助作画的道具,现在正好用来整理仪容。白衫黑裤,擦掉瀏海上沾染的色彩,一双猫儿般剔透的琥珀眼眸,使简单俐落的打扮略带不俗之感。 推开噪音比小时候印象更大声的老旧木门,修望向窗外烧得火红的天,拐进位在走廊最底端、大门可以说是黑得发亮的神祕房间。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件纯白天鹅绒毛、镶着一颗深蓝宝石的披肩出来,脸上掛着满意的笑容。 童年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他先受了露娜照顾,后来露娜也是第一位在展场内找到了那幅仿作──《乘风破浪》,老水手征服凶险海洋的英姿。 那天,修遇见一位身兼数种意义,能带给自己贵族生活体验以外的挚友、一同沉浸在艺术领域的心灵知音,与渴望一辈子守护的爱慕对象。 轻轻敲响房门,修心想大概是薰衣草有安神的作用,奎达尔才会选为浮雕的样式刻在卧房门板。敲击音落下良久,里面的少女未有回应,修略加大力道再次敲门。 里头依然无声。 「露娜、露娜……」修猜测可能是路程疲惫而睡过去。轻唤女孩之名,他担心吓醒对方而躡手躡脚地开门,尽量减少突发的大声响。 馀暉自十字格木窗洒入,把室内晕染成萧瑟的橙。露娜手持翻开的书本端坐在床边,披散至腰际的金发泛着薄光,湖水蓝的眼睛直盯墙上的画,小巧精緻的面庞读不出她此刻的情绪,似在沉思,又似在放空。 少年倚靠在门框见此美景,了然莞尔。 摊开手中的披肩,修上前绕到露娜身后,单膝跪在柔软的床铺,悉心将衣物披在她单薄的身上,「在想什么呢?」 「谢谢。」突如其来绒毛温暖的接触使露娜收回思绪,随少年的大掌动作,一起扣上披肩的钮扣,「修,永恆的意义是什么?」 儘管已经习惯突如其来令人没头绪的问题,修不免还是困惑地下意识咦了声。 见问题没得到答案,露娜抬起原先抚在书上的手,指着面前的《永恆》追问:「倘若所爱的事物都消失了,独自一人的永远不就代表着没有尽头的孤独吗?」 没有尽头的……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修不敢往下想这样子的「永远」,无法估计的时间长度里悲伤,是多么虚无飘渺且残忍。切格凡家族过去在皇宫的职责,是保留住美好的瞬间,死者画像可以跟活着的人对话,短短的剎那是生者梦寐以求的永恆。 画中女人鸽血宝石般的双眼,闪动的是比星辰大海来的灵动热切,彷彿下一秒就会滴出血泪来。 能够如此正对着床放于奎达尔生前的卧室里,可见其地位不一般,修也大约知道她是谁。 「我没推测错的话,那个女人是奎达尔年轻时的恋人。」 摇摇头,修叹了口气接着答道:「但我还真的不太明白,这幅画作隐含的意义为何,可能要借助当年奎达尔创作的笔记相关资料了。」 视线收回,顺势落在露娜手里的书本,修有些好奇:「你在看什么呢?」 顿了下,露娜闔起日记本,「没什么。」 起身绕过修,她把书放回原位,摆正上头栩栩如生的精巧傀儡们并转头正色道:「露娜,好了。」 「那走吧,可别饿坏了。」修绅士地伸出手臂让露娜挽住,离去前他不经意望了一眼那对看似情侣的傀儡娃娃。 他们闭紧双目,倒像只是单纯睡着的小人偶,梦得正酣。 奎达尔.切格凡,以绘画为长,雕刻、製偶、裁缝等等手作的实力也不容小覷,据说天赋强大到能够直接建构出虚拟的世界,帮血气方刚的青年国王模拟战争的残酷,进而阻止无休止的征战。且不凡的外貌与温和谦恭的个性赢得世人注目,在家人安排下娶家世显赫的贵族女孩为妻。 婚姻圆满、名利双收,天才画师的成功伴随那些已公开的作品流传于今。 唯有族内的人心知肚明,那些华丽的表面不过是回应与报答,长辈给的期望和资源罢了。 乡野间亦留有不少风声:年幼的他因病被女僕带走四处漂泊,是过了十三岁家中父母相继死亡,才被身为族长的伯父寻回族中;还曾与一位住贫民窟、罹怪病的女孩交往,遭全家族长辈强烈反对,因而作罢结婚的念头。当奎达尔步入中年后,在切格凡庄园后方的山丘上建造一栋三层宅邸当工作室,交代完重要事项即拋下家庭,独自一人搬进去生活,只需僕人定时送三餐或食材,偶尔小儿子过去探望,至死前不再主动和家人朋友互动。 收藏在这栋房里的作品,如本人真实性格一样怪诞,甚至送饭的僕人描述奎达尔晚年行径怪异,常对着作品对话,夜晚的工作室也宛如闹鬼般,物品会擅自移位。 待他死后,终是不争气的两个儿子一次在工作室内的家產争吵,哥哥一怒之下烧毁唯一一幅奎达尔的自画像,宣告兄弟正式闹翻。 至此,外头开始有了奎达尔的天赋对家族是种诅咒的一说。 一百多年前阶级意识森严,究竟带走奎达尔的女僕是谁?他又是如何跟贫民窟的孩子扯上关係?为何现今再也看不到奎达尔的相关外貌纪录?这一切一切的谜团,就连身上留有奎达尔血脉的修也是雾里看花,摸不着头绪。 「爷爷他也请过别的宫廷画师来修补波鲁克斯犯下的错,然而,首先是成品的神韵不及原本的,再来据说自那次焚画之后,世上就无法找到任何有奎达尔清晰身影的画,仅剩家中几张模糊不清的图纸。如果爷爷过世前没重现出来,那『奎达尔』就只会成为名字留传,无人知晓真实面目。所以我是真的很想试试看,把《奎达尔》再现于所有人面前。」 喀的一声,修放下茶杯的力道略大了些,瓷器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上一次见到,已经快动不了了。」 露娜偏着头回想修十八岁生日宴那天,满头白发的高龄老人斜靠在僕人为其准备的的软垫上,了无生气,沉重迟缓的呼吸方式令人担忧随时会陷入中止。 而当眾人唤他见见穿着贵族礼服的修,他用尽力气瞪大双眼说出:「爷、爷爷……对不……起。」 他正是卡斯托的孩子,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想要挽救父辈们造成的错误,保住切格凡家族的顏面。 「嗯,家里的长辈们都说他时日无多了。爷爷过去最疼的就是我,我希望能在他生命的最后做些什么。」修捏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琥珀色的眼眸盈满徬徨和不甘。 露娜见状下意识连结到在楼梯转角处金丝笼里的金丝雀,鸟喙中叼的纸条上所写的「谁来放我出去」,兴许是奎达尔对整个切格凡家族提出的悬问,华美的贵族头衔关着的是忘了自己与生俱来选择的权利。 啜饮最后一口茶,少女优雅地方下杯子淡然道:「露娜觉得,你们都作茧自缚了。」 「嗯?怎么说?」讶异于露娜的回应,修不解地看向她。 「贵族,只是称谓;天赋,只是礼物,这些都不影响,露娜认识的你们。」微微一笑,神秘的两汪湖水泛起阵阵涟漪,露娜接着说:「生活,还是要过。这是修跟乔治先生,教会露娜的,所以,修不要想太多了。」 即便忘了自己是谁,也是他们义无反顾地陪伴,才有了现在的她。 露娜张开纤白细嫩的右手,掌心有着一道贯穿掌面、浅浅的淡咖啡色疤痕,可想而知岁月淡化了多少最初受伤的触目惊心。 五年前,修十三岁、露娜十二岁,两人相识后最常做的事是一同来工作室探险,时而捉迷藏,时而涂鸦,时而照顾花园里依然盛开的白玫瑰。明明看起来是有人打理这间工作室,却从未碰上过除了他们的人影。 不料,某日到了夜晚外头下起狂风暴雨,两位年幼的孩子迟迟未回家。 两家人赶紧派人上山查看,他们被发现双双倒卧在宅邸大厅,男孩的头部因强烈撞击鲜血直流,身上布满不少瘀伤,天赋从此消失;女孩手掌被刀刃割伤,撞向地面的头部伤势不比男孩严重,可醒来后性情大变,眼神变得异常空洞,整个人空灵地犹如被掏空的陶瓷娃娃。 直至现在,无论是找到孩子的目击者,或是当事人,都无人能对那天的状况说出所以然,且被家人们严格下令不准再踏入这片领域。于是在修此番修復画作前,两人便都未再拜访过此处。 「谢谢你,露娜。」伸出手轻柔地以回握表示理解她的话语,修随即道出回来画室的另一个目的,「再次进来这里,我还希望能够找到当年意外的蛛丝马跡,或许能解开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怪异之事。明天要跟我一起找吗?」 「好。」露娜收起微笑,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不过内心实则怀揣不安,总感觉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时候不早,两人起身分工收拾厨房的杯盘,无声的默契儼然像一对小夫妻。修把擦拭乾净的餐具放回橱柜,露娜则是提着灯火巡视,经过角落两尊各雕满紫苑花与水仙花的美丽少女雕像,驻足欣赏了一会儿。 「《贵族少女的下午茶》,饼乾、红茶与谎言交织的甜美时刻。」 位在作品底座的介绍卡如是写着。她们姿态优美地端着茶杯,眼神满是欢愉地望着对方,嘴巴刻得僵硬合不拢,或许是奎达尔故意营造少女间的虚与委蛇。在紫苑花少女的裙襬口袋,露出疑似是镜子的一角,露娜不禁佩服奎达尔不愧是细腻的艺术家,连这样子的小细节都不放过,完美体现出女孩子的爱美之心。 真难以想像,沾了蜜的话语里暗藏何等深沉的心机与谋划。 扫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露娜微微向雕像行礼后,转身走回收拾到尾声的修身旁帮忙。 于星光的注视下,缺乏光亮的洋房内部渐变得诡譎,两道并肩走的影子倒映在墙面的画上,仅有微微温暖的火光照亮他们周身,指引前进的路。走进大厅之时,露娜再次察觉到一股违和感。 更准确地说由于入夜,此刻加深了她傍晚进门时注意到的不对劲。 「修,以前,是掛这幅画吗?」 在大厅墙面正中央掛着的上弦血月巨画前停下脚步,露娜皱起柳眉困惑问道。 闻言修走到作品名牌前思量,「《腥月》?」喃喃唸出名字,他的面色愈发沉重,习惯性地摩娑下巴。不仅的确对这幅诡异画作没有印象,且自己都待了七天竟没注意到画作被更换的异样。 总觉得,应该是另一幅没这么鲜红色调的? 画隐隐泛出杀戮血光,夜空魅惑的暗红勾引着因久盯而失神的露娜伸手触碰,画面中不易察觉地涟漪波动,在指头触上的瞬间迸发无数荆棘,毫不留情地捲起少女细白的四肢。 一瞬间传来的刺痛感,疼得一向冷静的露娜失去以往的沉着,「呀啊──!」强大的拉力不断地将她往画里拖入,千钧一发之际,修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腰,试图夺回露娜。 「撑、撑住……」 咬着牙挤出二字,说给露娜听的同时也是为自己加油。然而,一拉一拖随着时间的消逝,两者的交手修最终是敌不过的一方,耗尽力气一起被带入画中世界。 白光疼得令人睁不开眼,修感觉脑袋一阵昏沉袭来,微不可察的女声随之悠悠响起:「你们,终于来了……」 来?他们去了哪里? 捕捉到声音尾巴的修原地转了一圈,雪白的四周看不见其他事物,明明手中残留方才搏斗紧抓少女的馀温感,现下却连个影子也没有,唯有一扇被铁鍊锁住的黑色大门耸立在前。直觉告诉他必须打开门,但双脚正要行动之时,铁鍊突然变成张牙舞爪的巨大黑猫,彷彿在警告修一旦碰触到门,就会成为牠的腹中物。 吞了吞口水,想到消失的少女,修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前往下个地方。可想而知的是,他左躲右闪仍是比不过猫儿的敏捷,身形高过修的黑猫一把捉住他的身躯,另一掌则亮出爪子高举,未见牠犹豫便直劈而来。 没有实质的痛感。修睁开双眼驀地坐起,原来,只是短暂做了个梦。 「做恶梦?」紧挨在旁的露娜整理自己被少年躺皱的裙襬,随后掀开修的斜瀏海,将手覆在额头上安抚,传入掌心的触感又湿又冷。 「是啊,不过不用太担心。」修为了让她安心,露出坚定的笑容。 拿下露娜的手,他起身观察周围环境,整体格局与画室三楼的卧房一模一样,然而不少装饰的样貌大不相同,最明显的是墙面上的《永恆》里的白发女子消失了,空荡荡的玫瑰花堆更加孤寂。 外头的天空不再是深夜的黑,而是妖异的艳红,血月的红光自十字窗格流泻进室内,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啪。 角落书柜传来书本掉落的声音,床边的两人不约而同转身看去,只见一绑着马尾的金发小男孩正弯腰拾起未拿稳的书。 似乎是察觉两道惊讶的视线投射,小男孩抬起头直面他们,可那模样不禁令露娜不自觉紧抓修的衣角,而修也倒退几步。 不见五官,脸部是能够任人随意发挥的留白。 小男孩维持面朝两人的奇异姿势弯身捡起书,接着迈开步伐跌跌撞撞地朝他们的方向移动。「快、快、快,快走!」惊惧且无法知晓男孩目的的修赶紧拉着露娜的手协助她站起,下一秒不等她稳住便直接带人往门口奔去。 然而推开门逃出生天的同一时间,身后一股猝不及防的蛮横拉力让二人向后倒去。 一手扯住露娜衣领的狂怒金发女人低吼:「是不是你们欺负我的孩子!」 她的眼眸爆血管似的通红,眼底盈满怒意和杀气,尤其在看清跌倒的修样貌后,更是怒不可遏。疯狂挥舞手中的扁梳,其尾端尖细,若是女人的力气稍大些,是很可能使梳子作为兇器使用。 甩开快要窒息的露娜,她快步逼近尚未缓过神的修,口中碎念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孩子?切格凡家的人没一个好货,不准欺负他啊!」 最后几个字是忽然声嘶力竭的尖叫,高亢的女声混杂狂野沙哑的粗音,梳子尖端朝修的心口攻去。 说时迟、那时快,小男孩即时抱住了女人止住她的动作。 因为没有嘴巴,他说不出任何话语,不过藉由小手紧紧攀住女人围裙的举止判断,男孩不只是希望女人恢復理智,还想安抚她狂躁的情绪。 他的头轻轻蹭在女人的怀里,像一隻讨奖励的乖巧小狗,女子凶狠的眼睛也在男孩的撒娇中一点一滴恢復成跟修相似的琥珀色眼瞳,高举武器的手总算是放了下来,浑身散发出的气息转为温柔慈爱。 她轻柔地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瓜,并一脸歉意地扶起跌坐在地板上的两人。 「不好意思啊,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多亏这孩子的努力让我没做出违背本意的事。」声音恢復成正常且绵软的女音,她用梳子嫻熟地替露娜梳整齐刚才混乱导致的头发乱翘。 「你是谁?」 看着冷静下来判若二人的女子,修反倒放不下警戒,上前把露娜往身后挪带,挡在两人之间质问道。 女人未被这多少算失了礼数的举动激怒,她和蔼一笑,牵起小男孩的手往梳妆台走去,梳妆镜旁掛着一幅名为《温柔的阿兰娜》的小画作。 柔和的嗓音回绕于诡秘之夜中:「我是阿兰娜.莫斯,奎达尔的亲生母亲。」 第三章 切格凡家族在奎达尔和金发的贵族少女,赫儿.甘博结婚前,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都是与黑发女孩结为连理,以至于他们代代皆长着一头如墨如夜的漆黑头发。据修所知,奎达尔的儿子卡斯托是族中纪录里第一位拥有尊贵又迷人金发的切格凡家人。 修有些难以置信地审视面前自称是奎达尔母亲的阿兰娜,标緻的面容、一头比起露娜的发色还要再深一些的金发,未曾目睹过奎达尔真面目他无法判定真假。顶多眉眼间的神采、瞳色意外地和修如出一辙,但这也是在她报出身分后才有的感觉,说不定是错觉也未可知。 「我真的是奎达尔的母亲!」 阿兰娜看着修不信任的眼神,急得不知所措,身旁的小男孩则是歪着头面对两人,似乎是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修,露娜想,她说的是真话。」一直都没怎么开口的露娜,在思索一番后替女人解围,「露娜看了奎达尔的日记,里面提到『思念那阳光般闪耀,护我所捨弃掉的过去,不被承认的母亲』等句子。」 「奎达尔的日记?我怎么不晓得有这么好的一个素材可以让我琢磨他呢?」 为了画出贴近原版的《奎达尔》,修可是翻找过画室里的所有图画、文字的记载,但能用的资料少之又少。而卧室里确实有一幅相同的《温柔的阿兰娜》,他本以为是画其他年轻的贵族女子,毕竟在该幅画中的画面表现为少妇正替一位背对人的金发小孩梳头发。 「因为那本不该出现在你们那边的世界,是魔女的把戏。」阿兰娜严肃地补充道,「魔女她可以掌管这里的所有秩序,甚至连你们那边以画室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内空间都能干涉。」 「魔女」一词对于修跟露娜来说,并不算陌生。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几乎人人都会使用各式各样的「天赋」,是到了会魔法的人逐渐减少的时代,几任国王为了方便管理国家,将有特殊才能的人封为「贵族」。 表面上给予他们金钱、权势,实际上是安抚、警示所有人,不许随意使用魔法造反。 贵族只会没落,不会再增加,他们的能力为国王所有,平民则不需要懂这些超乎他们身分的天赋。一旦发现非贵族持有魔法,将以巫师、魔女如此褻瀆神之恩惠的存在论罪,按律法论斩,民间也被默许动用私刑烧之。 阿兰娜拿起小男孩手中的书本递给二人,褐色皮书,露娜认出是先前在房间里阅读的那本奎达尔日记。 修迟疑地伸手接下,才随意翻开一页书本便唰地凭空消失,仅留下两张不明所以的纸条。 ——欢迎来到奎达尔的画中世界。 ——面对真相,我才是…… 「看来她随时都在盯着呢。」阿兰娜抬头对着空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露娜拿起纸条端详后放回修的手中,纸张上的字体娟秀,像出自女孩子的手笔,更產生犹如自己字跡的幻觉,随后她开口问道:「夫人说的『她』是魔女吗?书,又去哪里了?」 阿兰娜点点头,「是魔女没错,至于书的下落,我猜应该是回到『傀儡剧场』了,那儿有专门的管理员跟收藏奎达尔生平的地方。」提起管理员,她还抬手指了书柜上本该待着一对傀儡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我比较好奇的是,他真的就是创造了这一切的奎达尔吗?」努力想釐清状况的修待阿兰娜语毕,上前一步蹲低身子,视线与男孩的脸平行。 儘管是一张五官尽失的脸,然而光是发色和自己预想的乌黑不一样,对修来说就是件极大的收穫。 阿兰娜听完问题后倒是收起笑容,神情带有警醒的意味,「务必记住,被创造的人永远取代不了真正的活人。这孩子是奎达尔,却也不是真正的奎达尔.切格凡,幸亏创造者奎达尔大人不承认他们完全相同,才得以在那场意外中保下『我的』孩子。」 讲到关键处,阿兰娜激动地强调。 一时间,静默縈绕在三人之间,露娜一副若有所思细品阿兰娜的话中奥妙。 是奎达尔,又非奎达尔.切格凡,还提到了真人……这代表着两则讯息,一为奎达尔恐怕不是一生都顶着切格凡的姓氏;二为当年的奎达尔必定画了不只一个自己,但某个意外只让不被承认是同一人的「奎达尔」留下了。 修则毫不掩饰吃力的神情,没想到回答里奎达尔来、奎达尔去的快把他给绕晕了,无奈地起身把头转向善于思考的青梅竹马,等着和她讨论。 眨了眨眼,本想待他们发话再开口,忽然间阿兰娜又觉得视野开始闪烁腥红,脑袋深层反抗理智的野性蠢蠢欲动,膨胀的癲狂快要抑制不住,因为心里的激动引发不自主的呛咳打破沉默。 修与露娜听到声响马上动作,想要帮肩膀咳得一耸一耸的阿兰娜缓和身体不适,但她边咳边奋力摆手拒绝。一旁的小奎达尔察觉不对,立即拉过母亲佈满茧的手,左手食指用力写了好几个字。 阿兰娜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挣扎,最终依靠顽强的意志力咬牙说道:「见到魔女,你们或许就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祕密及真相在等着被揭开,快跟这孩子离开这里!」 卧室的门被无形的力量打开,小男孩摇摇摆摆快步上前,以双手各牵一位的方式硬拉两人离开现场。 「等等,我们其实是想知道回……」 被迫行动的修急切地说出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诉求,奈何话未说完,被阿兰娜一句爆吼打断,「快走!」 再一次,足以吓破人胆的高音杂揉粗野杂音,连空气都为之震动,整个空间產生不小回音。 《温柔的阿兰娜》,奎达尔纪念从小抚育、关照他无微不至的母亲作品,无奈现实的捉弄,以至于两人后来不但生别,还被迫捨弃与对方的关係。 阿兰娜瘫坐在地,摀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心中万千思绪奔驰而过。 由于是出于长大成人的奎达尔之手诞生,她继承母子离别后奎达尔的记忆,知道切格凡家族是怎么丑化阿兰娜本人:具丧子之痛的女僕陷入疯狂,带走新生幼儿逃离掌控,引发他的父母忧思过度,相继死亡。是当家花费十几年的时间才找到她的行踪,夺回因受虐而体弱的贵族孩子。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阿兰娜止不住疯狂的笑意,兀自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狂笑,越来越想到外面的世界去会一会那些可恶的人类,拿回属于阿兰娜本人人生的一切。 真实的阿兰娜确实是切格凡庄园里的女僕,曾天真地爱上奎达尔的父亲,以为两人是真心相爱而答应他的要求,为其延续血脉,一遍又一遍背着不孕症、黑发墨瞳的妻子在鲜为人知的地点幽会。 怀孕后,纸终究包不住火,全家人得知的第一时间全都虚偽承诺她诞下孩子便破例抬高她的身份,成为那个男人的妾室。这无疑对过惯苦日子的阿兰娜而言,是充满希望的未来。 即使孩子一出生就被抱走,她刚生產完便被关押起来,阿兰娜依旧痴痴妄想飞上枝头的那日,直到她听到送饭的僕人间聊,才明白他们描绘的未来都是骗局。 孩子像她有着美丽的金发?没关係,等大一点强灌改变发色的药水即可。 孩子对于顏色、图案敏感?那太好了,之后让他为家族卖命,奉献给国王与切格凡的荣耀,替他那没出息的父亲争一口气。 至于那位难產导致病懨懨的阿兰娜?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反正也只是位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僕了。 许是当了母亲,母性的强大本能激发身体状况不佳的阿兰娜想方设法,抱着襁褓中的奎达尔逃离切格凡家的一切,在外飘泊整整十三年。 「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家庭。」 那个男人过去总是这么哄她,阿兰娜也是如此教着奎达尔,她希望孩子长大后懂得去追寻自由,迂腐的贵族教条不适合他。 唯一在已知的讯息中,被创造的阿兰娜继承奎达尔本尊之于母亲的困惑──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切格凡的当家带人闯入他们不起眼的家,是否正是卧病在床的阿兰娜偷偷报信回去,请求拥有较多资源的本家带回奎达尔,让他过上本属于他的衣食无忧日子? 「我也该像她这么温柔才对……」 阿兰娜爬到松软的床,撕下被单绑住双脚,以免待会不受控制衝出去追人。 意识矇矓之际,恍惚见白发女人满脸愧疚地从《永恆》里走出,身上穿的却不是原本画里的婚纱样式,而是一袭黑色斗篷套着深蓝色花边洋装。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控制好你们的理智。」 「把我绑起来吧,别分神用魔力帮我保持理智了。现在的状况不是奎达尔大人想看到的,就算不是真正的魔女,你目前也不想见血对吧?」阿兰娜直盯那双红宝石般透亮的双眼说。 「嗯。」清楚眼下真正该做的事为何,女子俐落答应。 随即她右手一挥,数条藤蔓自她身后窜出,将阿兰娜捆起送回《温柔的阿兰娜》作品中,并包紧画作,不让她出来。 女子走到画前,画里传来咆哮和躁动,她轻轻抚上名牌细声道:「『没有任何个体该被取代,也无须替代』。在对我来说非常痛苦的日子里,谢谢你的安慰陪伴,是我能力不够无法让你的温柔守护他们。阿兰娜,你是一名好母亲。」 修从没想过,一个小孩子的力气竟然比大人还大,几乎是用拖的方式走在前头拉着他们跑;更想不到的是画中世界的格局比原先所在的画室复杂,收藏不少外面根本没看过的奎达尔作品。 抑或是说毫无见识到的机会。 「奎达尔.莫斯……」念出艺术品字卡上笔跡歪斜的作者名字,修终于恍然大悟,串起阿兰娜提醒的内容,并理解露娜方才抓紧空档透漏给他的推测。 若事实真如阿兰娜所言,无脸的孩子正是如假包换的奎达尔.莫斯,一个不被家里人承认,甚至是被本人遗弃的过去存在。 难怪不需要脸,就算有了五官,也非世人认知的「奎达尔.切格凡」。 那么,该不会奎达尔的真实面目要…… 「大哥哥,你看得太认真了啦!都冷落漂亮的大姐姐、我跟我的朋友了。」稚嫩的男孩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中断修的思绪。 「啊,抱歉抱歉。」修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转身,「这幅家庭画可真惊人,你的父母看起来十分恩爱呢。」 「那是当然,『金色』是充满着希望的顏色,我也是他们的希望,琼恩先生是最棒的爸爸了!」褐色短捲发、年约十岁的男孩骄傲地插腰,一旁的小奎达尔点头附和。 「《小小的金色愿望》,名字很好听。」 露娜看着小男孩童真的反应,嘴角微微上扬。 与真人等身高的画中,蓄满山羊鬍的男子挽着跟孩子一样是褐发的妇人,两人满脸慈爱的对着画外的四人微笑,烛火般暖色系的色调渲染整幅作品恩爱的氛围。 「戈登,要有礼貌哦!」画里的妇人俏皮喊道。 「是的!妈妈。」名为戈登的男孩立刻双手放背后站好,脸部为表严肃而皱成一团。有些夸张的行为举止惹得眾人一阵发笑,还缓和修跟露娜被捲入画中始终保持的紧绷情绪。 这间掛满奎达尔.莫斯作品的房间,据戈登的解释叫做「失落室」,每当真实的奎达尔心情不佳时,总会到此处跟小时候自己创造出来的艺术品谈天玩耍。 就算不承认、遗弃他们,然而综观整个生命歷程中,自由挥洒顏料创造戈登等人,是无可抹灭的创作岁月基石。 天真无邪的戈登也被气氛感染,噗哧一声忍不住跟着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久没有跟外面来的人玩呢!」 「原来这样子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吗?」 捕捉到关键字,露娜止住轻笑发问,孰料夫妇两人的面容顿时僵住。 戈登倒是不以为意,反问两人:「参观画展最忌讳什么,大哥哥、大姐姐你们知道吗?」 「若是严肃一点的,严禁喧哗、饮食、触摸作品,且依据展出的性质、作者的习惯会有相应的违禁品。」具艺术世家背景的修答道。 「不愧是奎达尔大人的后代。」 戈登碧眼狡黠,拉着小奎达尔的手,两个孩子肩并肩,他继续往下说,「要记得火烛十分危险,还有,身上有伤口更不该与我们接触。」 时间不前进的状态下,「自由」成为嚮往,基于某种规则下,不跟外面的人交换保持世界里的作品数平衡,是不可能出去这个囚笼的。 血,是最好的换身媒介。 「真的有你们那边的活人再也出不去哦,没救的那种,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戈登平淡的语调道出骇人的事实,修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能带我们,到出口吗?」 直觉深知那不是威胁,而是血淋淋的例子,露娜恳切地开口要求,儘管内心不抱希望事情能如此顺利解决。两手不自觉地抚着披肩,透漏再度浮现的恐惧心情。 戈登想了想,没有先回答,反而蹦蹦跳跳地转身跳入画中向夫妇二人讨论。 他们三人特别远离画框对话,似乎深怕被听到内容,可明眼人皆看得出来妇人强烈地不希望孩子淌浑水,不断地摇头叹息,男孩的愉悦表情一点一滴地垮掉。过了好一会儿,不晓得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妇人妥协地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色怀錶放在倔强的戈登手里,他才踏着轻快的脚步跳出画框。 「给你们,接下来应该会需要它。」 郑重地放下金色怀錶交给露娜,戈登继续叮嘱,「画中世界是奎达尔大人送魔女的礼物,如今的魔女控制不住大家的理智清醒,为保你们安全我不方便跟去,也不晓得等一下开门又通往哪里,实在不适合作为合格的嚮导。小奎达尔之所以性格温和安全,是因为他算是『未完成』的人物。」 未被赋予太多的特徵,所以七情六慾不明显吗?修听完戈登的说明思忖。 「谢谢了。」 将怀錶放入裙子的暗袋中,露娜的声音虽听不出悲喜,戈登也大致明白她的失落。 「没事的,大姐姐。现在的魔女她很善良,让你们在卧室被惊吓过后就来到相对所有区域稳定的失落室休息,可见她不想伤害你们。」踮起脚尖,戈登摸摸露娜的头安抚。 未知是令人变得胆小的因素,在不清楚暗中之人是善是恶的状况下,小男孩的安慰实则没多大的作用,不过露娜仍顺着小手点点头。 几人再多间聊几句,他们心里有底若不迈开脚步前进,「害怕」将会吞噬掉求生的慾望。于是在琼恩一家的祝福之下,小奎达尔又拉着两人走出失落室。 目送三人离去,门缓缓合拢,戈登用摸过露娜头顶的手放到自己头上,回忆那抹纯白的身影,「以前跟其他作品的人吵架的时候,也是被这样安慰呢。」 第四章 果然如戈登所料,按真实世界的画室格局推测,三楼的卧室虽然连接到的是从不存在的「失落室」,也该位于三楼的位置。 但被戈登送出那扇门后,修回身想再看一眼褐色捲发小男孩,整间房间却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通往室外的木门,他们竟然真的来到一楼大厅! 血月的红光爬进屋内,藤蔓紧紧封住当时吸入修与露娜的《腥月》作品,一隻黑猫雕像挺直腰背坐立于正下方;喀、喀、喀……规律的声响回绕在寂静无声的室内,三人一同循声望去,放在玄关木头柜上的《超现实》沙漏正随着一定的时间翻转,上下颠倒,但里头的沙子始终固定在一个地方,从未流动过。 莫非,魔女真的听到心声,要送他们回去了吗? 修与露娜互相紧牵着手,谨记戈登的叮嚀跟随小奎达尔逡巡大厅一圈,他若没动作,他们也不会擅自行动。 先是走到木头柜前,无声尖叫的人面烛台眼神直盯三人,齜牙裂嘴配上兇恶的狰狞面容,彷彿正给予警告:谁若将我点燃,我就咬谁。大门后《真实之镜》位置依然空无一物,倒是除了原有的标语外,还多了一张纸条,上头简短写道:「参观时请小心手。」 接着来到右边的墙面,墙上掛着一幅现实世界中亦不存在的画作,名《跳脱悲剧》,画面构成由一群杯觥交错的贵族们社交场合,有人跳舞、饮酒赏画、高声谈笑,还能见到专门娱乐权贵的侏儒和被关在笼子里消沉、无法辨别是否为人类的观赏物。 最后绕到左边停下,数十隻黑手雕塑或握玫瑰,或戴戒指,或纯粹空手摇曳,每隻长短胖瘦皆有所不同,形成《快住手》诡丽的一幕。 「嘻嘻嘻……」 细微的儿童喧闹声从左边漆黑瞧不见底的走廊传出,修不免怀疑里边的房间已不是现实中那间有花朵少女雕像的饭厅。 「要,过去吗?」露娜的小声询问。 「这……」 修很想利用柜子上的烛台点火作为照明,除了能看清黑暗中的潜伏者外,也能壮胆,但那可怖的模样实在令他打从心里不想靠近,且不好违背自己几分鐘前讲的参展守则。没有头绪之下,他看向露娜身后似乎陷入犹豫的小奎达尔。 修的视线转移,令露娜误会他在示意小奎达尔上前领路,便顺势往左墙壁侧身让小男孩方便往前走。谁也没料到这一微不足道的移动,居然触动墙面上的黑手发狂,猝不及防地一拥而上抓住离它们最近少女。 「唔……唔唔!」 它们用尽蛮力摀住她的嘴,拉扯昂贵的天鹅绒披肩,露娜洁白的小脸霎时间因为惊恐变得更加苍白。 「露娜!」 修大喝一声,迅速抄起附近的花瓶作势砸向黑手,然而小奎达尔感知到他的意图立刻推倒阻止,趁未被反击前接连摑了好几掌巴掌。 其力道之猛,令修摔倒在地上呛咳,双颊全是小孩的掌印,被打到涣散的意识围绕在不敢置信对方危急时刻的背叛。 小奎达尔算准倒在地上的修暂时动不了,回身走向快要吞噬露娜的黑手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捏碎制住少女的「兇手」们,拎起露娜的衣领把人往后拋,不偏不倚摔在修的身旁,自己则是没有犹豫地走入重新长出的黑手怀中。 「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眨眼间,小奎达尔的牺牲换来更加猖狂的孩子笑声,四周的墙面赫然浮现无数血掌印,大厅的空间逐渐扭曲。深怕危险再度逼近,修忍着脑袋的晕眩,一把抱住被吓得蜷缩身子的露娜入怀。 「失礼了。」 修担心如此近的肢体接触造成少女不适,以身躯护住她身子的同时,双手只搭在肩上,尽量保留些空隙,下巴抵在金发上给予安抚。 恐惧、困惑及噁心,两人双双闭上眼祈祷眼前不快的场面消失。 良久,诡笑的骚动好不容易平静些,漆黑的长廊烛火全点亮,头的造型为留声机的《吟游诗人》立于右边墙角处正吟唱关于贵族腐败的诗词。 修张开双眼,支起身子环顾四周,大厅的陈设除了《快住手》的所有手不见外,大部分未有改变。 可当他视线扫向吟游诗人身旁的《跳脱悲剧》,一股剧烈的反胃感差点将晚餐给吐了出来。 小奎达尔奄奄一息地躺于被各种带着贵族手套的手簇拥中,几隻手握着刀帮他割出了耳道口、眼睛、鼻孔与嘴巴,空间的手则往他的嘴里灌入墨黑的药水,全身的毛发渐渐地转为黑色,并从空洞的眼瞳流出涓涓黑墨,血与药水的混和下,染黑那些不存在人性的手。 男孩无力垂下的手紧贴《跳脱悲剧》的「跳脱」,使画的名字剩下「悲剧」二字。 露娜见修爬起一段时间没有反应,心中正疑惑时也从地上坐起,转头一看正好对上《悲剧》的画面,强烈的衝击使未有心理准备的她失态,直接朝旁边的地板呕出尚未消化完毕的食物残渣。 歌颂声戛然而止,「哪来的贱民?」诗人见状,快步走来揪住露娜的长发。 顾虑到这世界中的艺术品的危险性,修不敢轻举妄动,沉声命令道:「住手!露娜是我,修.切格凡重视的朋友,不许无礼。」 「修.切格凡?」 留声机内传来复数的嗓音堆叠,声音忽男忽女,沉吟一会儿便爽快松手,修及时搀扶住露娜才不致又跌倒于地。 「参观费。」吟游诗人二话不说,一点也不害臊地伸出手向修讨要金钱,还怕对方不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骄傲地补充道:「我可是全国最会说故事的吟游诗人。切格凡家族依靠奎达尔大人赚取许多钱财,如果想平安通过『童话廊』,最好是给我你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否则……」 话语未尽,诗人平举右手做出手刀的手势,由左至右比划于推测是对应人颈脖处的留声机喇叭根部。 这下麻烦了。修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哀叹道,谁没事会在自己家的房子里带着钱财走动?露娜身上的披肩也不能说给就给,毕竟是擅自从奎达尔为爱人留的衣物里挑选出的衣着。 修正苦恼着,露娜倒是明白戈登为何把金色的怀錶交给他们了。 她赶紧从裙子的暗袋掏出怀錶交给吟游诗人,「这个,可不可以?」 贪婪地接过金灿灿的怀錶,诗人左翻翻、右看看,还走到长廊的烛火下观察。见色泽金亮无暇,愉悦地肯定其价值放入喇叭口。 「欢迎两位来到『童话廊』,我是《吟游诗人》。已为二位准备精彩的童话故事,还请跟着我来。」 一改先前轻挑态度,吟游诗人毕恭毕敬地脱下喇叭口上的羽毛帽子,朝两人鞠躬做出邀请状。 「我们要离开这里。」修佇立在原地坚持地说。 「很遗憾,我的小客人,这得要问魔女的意思。」前一分鐘的恭敬,此刻再度恢復若有似无的戏謔。 「那我们要见她!」 修恼怒道,不打算让步。 凭什么那位魔女把他们带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本人不肯现身就算了,三番两次使他们遇险,艺术品肆意玩弄两人在股掌之间,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也不像奎达尔本身会做出的事。 「放心吧,真正的她一直都在你们身边,时机成熟时一定会现身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欣赏故事来调适心情,不是吗?」 吟游诗人耐心被消耗殆尽,语气虽未怒,却一面戴好帽子一面绕至两人身后,无形间施予压迫,「请往前走呦。」 露娜主动用左手勾住修的右手,细不可察地推搡暗示修,最好先不要坚持己见,配合对方好见机行事。 三隻猫咪。吟游诗人见两人终于愿意挪动步伐,开始有模有样地诉说今次展览的主题故事,如同小时候他们在街上看真正的吟游诗人表演。 很久很久以前,在鲜有物种进入的奇幻森林里,住着一隻永生不死、会法术但丧偶的母黑猫,黑猫在其他猫族的眼中是不祥的存在。她孤单活于无尽的时空当中,春去秋来,日復一日向上天祈愿再次见到伴侣与交到新朋友。 当然,也曾试过用魔法创造爱人和好友,却没有一次成功。 噢,说是孤身一猫也不太妥当,她可是成功把杀了爱人的兇手抓来,和她一同品尝被迫失去一切的痛苦呢! 某日,许是上天回应她虔诚的祈祷,优雅的母白猫和活泼的公橘猫误闯森林,两隻天真的小猫见黑猫独自生活,便约定天天前来玩耍。三隻猫玩着游戏、探险、吃着黑猫做的点心嘰嘰喳喳地谈天说地,生活既愜意又有趣。 然而,黑猫见到像过世伴侣的橘猫,被勾起往昔的回忆使她经常在黑夜中哭泣。内心在悲伤日积月累的侵蚀下,扭曲、蒙蔽,虐待被藏于树洞中的兇手已然无法了却心中的苦闷。 她误入歧途了。友谊的真诚在私心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哼着小调,在美味的蛋糕里添入睡眠的药剂,愉悦地强押白猫吃下。 橘猫撞见,立刻衝出森林要寻找支援,不料情急之下迷失方向,意外跌落山谷。 惊觉闯祸的黑猫,处置好受重伤的橘猫,伤心地返回白猫昏迷的地方。心意已决的她仍高举爪子…… 最后几帧图画停留在黑猫狰狞的面孔,划开、进入白猫身体里的画面,无限循环。 经过《悲剧》的洗礼,儘管梦幻色彩包装的血腥不容忽视地袭击全身上下的感官,修的不适感未像先前那般剧烈。 可露娜的状态完全相反,平时深邃无波的蓝瞳紧缩,小脸越发苍白,脑壳内咚、咚、咚一下下敲击着,来自身体记忆的恐惧由内而外佔据思考。 露娜忘了什么?为什么会忘?她如此自问。 吟游诗人话头未止,怪里怪气地探问二人:「哎呀,谁的存在是虚偽的呢?」话音刚落,喇叭内的孩童们追逐嬉笑声开始播放,周遭每幅画里的猫儿随渐强的音量躁动。 「嘻嘻哈哈哈哈哈,快来、快来玩哇,不是说好要一起玩吗?……」 停下,快停下,露娜的头好疼啊! 「拜託,都给我闭嘴!不要再笑了!」 少女忽地拔高的暴吼,周围所有的声响及艺术品乖乖停下。 修诧异地望着正抱头痛苦喘息的她,世上竟有事物可以令一贯保持端庄优雅的露娜失去冷静。 「露娜、露娜,别怕,我在。」 露娜一反常态的举动,修產生想深问「怎么了」的违和感念头。当务之急必须顾虑露娜的心情,可能是一连串惊险场面形成强大的压力,压垮露娜的自持底线。 修抑住心中的胡思乱想,轻唤她的名便于协助本人脱离故事情节的影响。 「我……露娜……」 低头盯着脚尖,露娜大口呼吸缓和心绪,一时说不出其他的话回应。 「她会没事的。」 诗人的头里传出低哑磁性的成年女音,撕裂白猫的黑猫从容爬出,灵巧地跳下,一派轻松地张嘴说道:「跟我来吧,待会魔女会放弃对这区的控制,到时候这些艺术品会崩溃想抢你们的身体。」 「能信任你吗?」小奎达尔搧他巴掌的火辣痛感未完全消退,虽然不是背叛他们的行动,修也不想再被同行的盟友突如其来的攻击,更何况这隻黑猫在作品里杀猫不眨眼,对付起来很是麻烦。 黑猫未答话,以右前脚敲第三次为信号,走廊尽头凭空浮现一扇金色的门。 「我是最接近魔女的存在,跟我走,可以更快见到她;反之,你们永远迷失在这栋房子的机率不小。」 自动敞开的门,无声邀请的最佳证明。 修回头,画里的猫咪全都跑了出来,步步逼近,双眼腥红且流着口水的盯住他们,徵兆与阿兰娜发狂前的样子相似。 被迫选择相信?不,其实是为了知晓真相而选择信任。 修嚥了口口水,执起沉默不语的露娜的手,义无反顾地推开门跟着黑猫前往下一个未知的领域。 「听说了吗?紫苑最近拿到那面镜子了。」 「是可以映照出灵魂本质的镜子吗?真棒呀!」 「我们照出来一定比那位魔女还要漂亮很多。」 欢快的钢琴声流窜在会场里,几位年轻的贵族少女正围绕在一块儿讨论时下流行的话题。诺大的空间里,人们各自散开找着属于自己的小团体,跳舞、喝酒或赌博游乐,时不时矮小的侏儒被使唤过去当乐子,卖丑表演。 繁华的场面修异常熟悉,不就是《跳脱悲剧》的构图吗? 「葛瑞迪,派对真不错。」一位手持香檳的男宾客经过他们身边时,热情地朝头发灰白相间的男人喊出修只有在族谱上见过的名字。 两人一猫立于食物桌旁较不显眼之处补充体力休息,静静地观察贵族们社交的虚假寒暄。 透过一路上他人的对话内容判断,可以了解这场派对的目的是介绍奎达尔的未婚妻给所有亲朋好友知晓。 修抿着酒杯浅酌一口,转身抬头看了眼玻璃落地窗外的景色,夜晚已经在不晓得何时回到该有的深黑色,仅馀一轮弯如细眉的血红新月孤独地和一片点点星子,高掛在空。 黑猫说,这个世界没有太阳,原因是曾经的魔女害怕阳光晒在皮肤上的痛楚。 牠还提到,夜色的变换是根据魔女的心情而定,眼下外面不似初来时的腥红,是不是说明正盯着他们的魔女心情随见面的时间越近,情绪越稳定? 垂下眼眸,收回心绪,修有不少问题想问露娜。他听出来了,《吟游诗人》留声机里面最后的孩子笑声,是他与露娜小时候的声音,只是在被刻意操作下,笑得非常猖狂可怕。 可修怕触动到露娜痛苦的深处。 小时候就算其他孩子叫她书呆子,讥讽她要攀关係好歹找个有钱有权有势的贵族孩子,露娜也没有这般失态。 对面墙上掛有不少高大立体的画作,其中一幅名为《赌徒》的画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中断修的思考。「不愧是甘博家的姑娘,赌运亨通啊!」一些贵族子弟围绕在堆满筹码的小赌桌高声讚叹,三颗骰子点数加起来十八。 金发包头、琥珀色眼瞳的少女坐于赌桌的桌边,为了保持气质手持扇子掩嘴巧笑,身上的礼服镶满鑽石,耀眼夺目。 会场内的切格凡当家,葛瑞迪亦注意到未来要过门的侄媳妇那边的骚动,见她桌上满满赢来的钱财,便乐得眉开眼笑,唤其名来交际。 「来来来,这位赫儿.甘博小姐,是我从各个优秀的贵族家族里,选出最门当户对的。」葛瑞迪满脸骄傲地介绍,赫儿则落落大方地提起裙襬行礼。 「门当户对?假如真的是门当户对,应该就不会特别要求外貌是金发、琥珀色的名门小姐前来相亲,又不是挑王妃。」 「上层贵族里谁不知道甘博家族就是典型剑走偏锋的暴发户贵族?凭藉赌博方面的天赋获取名利,家教粗鲁不说,性格易怒善妒,到底哪点配得上奎达尔的气质?现在的优雅大方不过是畅游在赌场里附带培养的戏感。」 柱子前放空的露娜着实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两段吐槽吓了一跳,差点洒出酒杯里未喝完的饮料。 修同样听见男人声自露娜身后的柱子发出,可依照露娜离柱面的距离,是不可能再塞下一位成年男子。他往下一扫,跟脸一样大的性感红唇不知何时浮现在墙面,对场内的事情各种品头论足,嘴唇旁标记《忠告》的名牌。 「哎,小兄弟你跟奎达尔大人长的还真像。」 感觉自己被注目着,红唇一张嘴,话如涌泉滔滔不绝地说着,「你跟那个女孩好心帮我一下,我快饿扁啦!好想吃、好想吃东西,随便拿颗我讨厌的葡萄柚塘塞也好,没有手还真不方便。」 修闻言,从桌上挑了较有饱足感的炸鸡腿放入口水快流到地面的红唇里,红唇喀滋喀滋地咬碎骨头,吞嚥后还意犹未尽地咂嘴,「如果厨师愿意再多炸个十秒,口感会更酥脆。」 黑猫倒是一点也不惊讶这幕,反而是有意要问红唇什么消息,才刻意把修跟露娜带到这里休憩等待。 黑猫询问红唇:「『那个人』距离上一次被推出来隔很久了吗?」 「你说那位『受刑人』吗?」 黑猫挑眉点点头,红唇接着答:「满久了,应该等一下就会被推出来了。」 话锋一转,红唇又说:「小兄弟,你们两个等一下如果看到贵族往笼子里丢食物,切记一定要跟着丢,不然被认为是异类,下场好不到哪去。还有,假如之后跟贵族少女打交道,绝对不可以说实话,知道吗?她们只喜欢谎言,不爱真话。」 「为什么,要对人丢食物?」情绪回归平静的露娜,不解地提问。 红唇感觉不可思议地回道:「当然是做错事啦,他可是杀害奎达尔大人的兇手,害整个世界失序的元凶。要不是他,魔女才不会换……」 「好了,别说了。」 黑猫制止红唇讲得忘我,把不该提到的事情全讲出来。 红唇了解其意思,乖乖把话题转回食物上,不再针对魔女多讲什么。 好奇心被钓起,等待的时间比平常漫长。修没有持续专心听红唇分享对烹飪的心得,拉长脖子盯着里边的房间门什么时候被打开。 红唇说的「杀了奎达尔的兇手」,指的应该不是现实世界的奎达尔死亡,毕竟爷爷说奎达尔是安详地在画室里,倒在心爱的画作旁离世,毫无他杀的跡象。 那……被当作犯人的人选只剩下一人。 「来了!」 会场中出现这么一道惊呼,所有贵族停下社交,全都拿着食物退到一边,等着里面的门打开的瞬间。 只见门缓慢打开,全身罩着漆黑斗篷的卡斯托满脸颓丧地推着放大的金丝雀鸟笼走入,他们一拥而上朝笼子里的男人攻击,肆意宣洩不满。而卡斯托不为所动地将笼子推到房间正中央后,未马上离去躲避,相反地,他如木桩定格在原地,任由不长眼的食物波及。 钢琴声彷彿催促着大家的兴致,刻意加快节奏并壮大旋律,除了不忍心的修及露娜二人,人们卯足全力投掷,食物丢完就拿起酒杯、铁盘抡。 笼里的男子疯狂地摇着铁栏杆挣扎,钝器砸到受伤时大叫,换来的是意料中更加残暴的对待。 十来分鐘过去,傀儡僕人们陆续进场打扫,人群才尽兴般散去。 卡斯托默默地移动笼子到场边,脱下满是脏污的斗篷,递入笼内示意一脸污渍的男人可以用布简单地清洁身体,并从口袋里拿出乾净的空白小卡片与铅笔,穿过缝隙推到他跟前。男子没好气地接过,只是随兴地擦擦脸与手脚,随后才认真擦拭沾染上汁液的金丝雀。 他对待雕像的动作轻柔,似在抚摸真正的小鸟,等擦到恢復本该有的色泽灵动再摘下鸟喙叼的破烂纸条,重新写了一张放回。随后出气般丢弃斗篷,抱膝窝在铁门的锁旁,对着眼前渴望外头的金丝雀呆愣。 墨色捲发、充满兇性,修与露娜交换一记眼神走到失魂落魄的男人身边,他们看清楚纸张上写的是「谁来放我出去」。 这不是奎达尔提出的悬问,而是遭遇跟两人相当的人类同伴呼救的讯息。 修战战兢兢地询问:「请问是波鲁克斯吗?」 第五章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独自一人在无尽的时间里受尽折磨,死不了的日子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那位可恨的魔女抓他来这鬼地方的当下,誓言要他体验比顶级恶梦还可怕的日子,笼子外的红唇甚至笑过他是无知的杂种人。 波鲁克斯对人生早已过得生无可恋,支持他逃离此处的动力只有两个:一是跟真的卡斯托道歉,再来是挥霍完不多的家当后死在正常的世界里。 呵,恭喜你做到了,天方夜谭的永恆,果真是连死亡都无法相提并论的无聊。波鲁克斯伸长手臂,边听笼子外不认识的少年一声声呼唤,边观察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划伤的伤口復原。 大概是耐心皆花在等待救援的失望疗癒上,没过多久他便投降,恶狠狠地出声:「别叫啦,比那群疯子还……」 波鲁克斯抬头对上修的脸,瞬间面色大变,整个人猛地跳了起来,死死攀住铁栏哀求,「爸!你来救我了吗?对不起,我不该跟卡斯托吵架,也不该动你自画像的心思。我错了,真的错了。救救我,好吗?」 修被他夸张的乞求吓得倒退几步,一旁外貌年纪与修相仿的卡斯托上前,附在修的耳边悄声说道:「我哥哥体内的灵魂,是真的波鲁克斯。」 「咦?」 短短一句,接起戈登说的以血交换身体,及「童话廊」的三隻小猫结局的关联性。 修细想推敲,爷爷曾说双子吵架的时间点,为步入中年的尾声,然而眼下波鲁克斯的面容年龄较偏向二十几岁的青年,证明卡斯托没有说谎。 再次对上波鲁克斯的眼睛时,修内心流露的悲哀之感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清楚该不该告诉波鲁克斯所有的真相。 修陷入犹豫,黑猫则率先发话:「钥匙在『傀儡剧场』里,你们要不要考虑救救看?」 「为什么?」 露娜听完马上发问,表情冷漠如霜,「你,想背叛魔女?还是,想让我们陷入危险?如果,魔女想放人,她可以自己放。她有那个自由跟权利。」 「可惜的是,傀儡们不太欢迎现任的魔女,她没办法完全涉足『傀儡剧场』的空间,而且藏钥匙的谜题靠我是没办法破解的。」黑猫骨碌碌的大眼在夜晚中闪烁萤光,牠拋出更大的诱因承诺两人,「把人从笼子里救出来,你们便能跟魔女见面了。」 「好。」 修俐落地答应,只要可以赶快见到魔女结束这一切,他愿意去试。 露娜没打算多说什么,脸上亦无太多的悲喜情绪流转,可双手紧紧抓着披肩,修知道她在恐惧。 到这样的关头,他无法确定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危险,用「没事」二字轻描淡写带过对方的感受,显得有些不尊重。修一隻手搭上露娜的肩,握住她不自觉用力过度显得越发死白的手指,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在。」 安静一阵子的《忠告》红唇建议:「你们带几块甜点饼乾过去,有需要的话送给帕比夫妇,他们喜欢吃甜食。」 「谢谢你。」 修拿起盘子装了些玛德莲蛋糕与蜂蜜饼乾,又多投餵几块点心给红唇,答谢它在这房间内的相助。 两人万事备妥,波鲁克斯也终于冷静下来,他认清来人不是奎达尔,是出于血缘的关係才有几分相像。 再一次颓废坐于铁门边,他主动开口问了两人的名字,「既然认得我叫波鲁克斯.切格凡,那你们叫什么?」 「修.切格凡。」少年答道。 「……露娜.伊拉斯。」 黑猫覷了眼露娜,旋即往刚才傀儡僕人进来的门前进。 「『失落室』,是奎达尔回忆过去的收藏室;『童话廊』,奎达尔为童年颠沛流离的魔女准备的绘本长廊,他们生前非常嚮往吟游诗人自由不羈的浪漫;由于奎达尔本身很讨厌贵族的身份,所以他私下创作的作品,贵族大部分以丑陋的面目登场。」 前往「傀儡剧场」的路途中,黑猫尽责地担任修和露娜的嚮导,大致讲解他们经歷过的房间意义、作用为何,路上可见寥寥几位傀儡正在打扫。 「至于『傀儡剧场』,算是奎达尔纪念回归贵族后认识的朋友,为帕比夫妇建造的,每天都会在剧场搬演他们生前的故事,或是帕比先生写的剧本。以前奎达尔还在的时候,很喜欢邀魔女来这边约会看戏呢。」 假如自己的天赋没有消失,也能像奎达尔这样创造出绚丽多彩的世界吗?修不禁幻想如果天赋再次显现,自己该如何是好。 黑夜的长廊,总给人无止尽的错觉,修陆续注意到墙上的作品有别于这世界的其他成品,从画风、画法、上色等等方面来看,实在不像奎达尔的画技,甚至可以说连专业人士也称不上,是一位还在学习绘画的初心者。 路途中段开始,一系列的眼睛作品变化掛于墙上,每幅具肉眼可见的进步,皆画着琥珀色如猫的眼神深沉忧伤,修感觉创作者将自身的情绪融入笔触,试图寻求解脱却深陷其中。 「这些连环画作是《记忆中的你》的系列,以前的魔女在不动的时间里,思念消失的爱人时所画的。」 黑猫停下脚步,仰头深情地盯着画解释。 「你们口中的『魔女』,现在究竟叫什么名字?」露娜别过头,朝其他地方张望时提出一路上一直想找时机问出的问题。本想再多嘴问前任与现任是否有过节,但事关别人恩怨,还是少管为妙。 既然准备这么多「艺术」款待他们,至少到时候见本人时礼数不能失。 喵呜一声,黑猫没有马上回答露娜,而是先朝《记忆中的你》旁空着的墙面呼唤,画有星星图案的蓝门眨眼间在墙上,七彩招牌标有四个大字——傀儡剧场。 以娇小的身躯顶开门,黑猫拐着弯回应:「目前她不怎么喜欢被叫辛希亚.艾斯特呢。」 当门后刺眼的光芒消退,「傀儡剧场」的构造跟修想像中的不一样。 修以为进门会身在有无数观眾席环绕的演艺厅,结果却是一般吵杂的入场大厅,演艺厅反而入口处标示:关闭中,禁止进入。 傀儡们跟宴会的贵族一样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没什么人对他们的到来提起兴趣。 「咳、咳咳……」 「黄金打造的钥匙,对贫困的一家来说很值钱对吧?」 黑猫领着两人停在《病榻》的油画前,牠瞇起双眼说明,「你们需要做的是,让他们心服口服地交出钥匙,否则会遭受前任魔女施加在上面的魔法诅咒。」 画面中,一对年纪稍大的男女躺在破旧的床上咳嗽,时而用力,时而轻咳,整幅画不断震动且鲜血溢出,妇人置于腹部交叠的双手手里,紧握一把闪烁金光的钥匙。 男人察觉有人靠近作品,用沙哑、微弱的气息央求:「想……女儿……一面。」 「还有更多的线索吗?」修问。 黑猫摇摇头,没有答话。 「修端着甜点不方便调查画,就由露娜去调查那些画吧,修去找傀儡打听。关键应该是,找到他们的女儿。」 有了大致的谜底推测,露娜果断地分工。她环顾整个大厅,傀儡、画作不少,一个个试太慢了,便以最轻柔的声调询问夫妇,「可以告诉我们,女儿长什么样?我们绝对能帮上忙。」 「不……咳咳……不是魔女,她不会是……魔女。」男人不舒服至极,在猛烈咳嗽中只挤得出这几个字。 魔女……仔细回忆帮助过他们的艺术品提示的内容,露娜与修不约而同想起现实卧房里的《永恆》中的女子样貌,表现出来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是那位白发红眼的女孩!」 修兴奋地告诉露娜自己的想法,换来的是比预期中更为淡漠的反应。 「嗯。」露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底说不上的恍惚不安感越来越不容忽视。 寻人行动就在露娜不发一语地逕自离开《病榻》前展开,修也发挥平时交际应酬的技巧与各个傀儡交涉情报。然而事情却不如两人所想的顺利,傀儡们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理会诚恳攀谈的修,露娜则迟迟无法从几十幅画里找到白发红眼的女孩,毫无头绪在大厅里徘徊。 没道理如此显眼的外貌,在绕完一圈大厅的画作都找不着人。 喜爱安静的露娜,闭上眼睛试图令自己沉浸在思考世界里。 吵杂的地方难以集中精神,尤其他人谈笑间不时参杂细微的啜泣声搔着耳膜的情况下,更使她焦躁。 「……哭?」思绪连结到哭声,一切突然明朗起来。 眼见不一定为凭,过于惹眼的特徵易招来祸害,人必须适时偽装自己。 人会因悲伤而哭、气愤而哭、慌乱而哭,每滴眼泪的背后隐含种种故事。 露娜寻声对应到名为《孤独》的作品,睁眼回到该画作前,屏息凝神地观察真正的孤独在哪。 画里市集人群的熙来相往,有摊贩的叫卖、孩子任性地吵闹、马车穿过重重人群的蹄踏声。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露娜发现在邻近的麵包摊贩的桌布下,躲着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小孩子。 她试着叫喊小孩注意她,但环境多种的声音盖过轻灵的嗓音,露娜不得不另寻其他方法吸引对方。 于是露娜灵机一动,到附近的傀儡售票亭,透过身高矮小的优势摸走了正在买票的高大傀儡身上的一枚金币。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明明是印象中第一次行偷窃之事。 接着,她回到画前算准人群移动的间隙,将金币滚到孩子的脚边,成功让小女孩吸着鼻子从桌布下探头。 宝石红的大眼眨呀眨,露娜尽量用夸张的嘴型告诉女孩买完麵包后过来。她知道光是把女儿带回去恐怕不足以让妇人交出金钥匙,贫穷仍需温饱支持。 卖麵包的大叔一副不可置信小女孩竟然有钱买他家的產品,嫌弃地递出温热的麵包之馀,打算找巡逻的骑兵抓捕。机灵的小女孩看出老闆的意图,赶紧拿了麵包就朝露娜的方向奔来。 露娜的手伸进画,纤纤小手牵上细柔的手掌,很轻易地将瘦弱的女孩拉出画。 「刚刚怎么哭了呢?」露娜拍拍白发女孩身上的灰尘问道。 「我忘记回家的路,他们说我是怪物、魔女,不肯带我回家。而且叔叔们也因为我没有钱,不肯开药、卖吃的东西,爸爸妈妈快要病死、饿死了!」 被世人视为不祥的红色眼眸噙着泪水,字字句句控诉自身的处境。 露娜感受到心脏莫名紧缩一下,她温柔地说:「来,我们去找你的父母。」 「大姐姐你人真好,人家也好想要有像姐姐这样美丽的金发跟蓝眼睛。」小女孩纯真地夸讚。 露娜笑而不语,带着一手捧着麵包的女孩回到《病榻》,女孩二话不说直接愉快地往画里衝去。双亲见女儿平安无事,咳嗽声赫然停下,失散已久的一家人拥抱彼此。 他们朝露娜点头致意,面露笑容平静地化作光点消失,画不再剧烈震动。 没有人物所在的画,呈现的是骯脏混乱、虫子乱爬的废墟,一把金钥匙从画框后面掉出。 露娜轻吐一口气放松,弯腰拾起关键的钥匙,同一时间大厅里的傀儡们放下手边的工作,朝她的方向气势汹汹地前来。 喀啦喀啦的关节声响逼近,露娜震惊地不停倒退,直至砰地一声整个人抵在墙上,「怎、怎么回事?」 「修,快过来带她出去!」 傀儡们的琉璃眼珠转为腥红,惊觉事态失控的黑猫挡在露娜面前,命令它们停下动作,「听话,魔女说过不许伤害人。」 「那个女人才是没资格指挥我们的人!」身材最为魁梧的傀儡大吼,他就是被偷走金币的失主,「还有,这个叛徒是小偷。大伙儿,给我抓!」 一把抓起黑猫甩至另一边,它们不顾露娜的挣扎紧紧抓住她纤细的四肢,带往演艺厅内。 修其实在听到露娜惊疑的呼叫时,就放下点心盘动身,奈何有傀儡放出操偶线绊倒他,使其耗费时间解开缠在脚上利如刀锋的银线团。 等修好不容易赶到紧闭的大门,锁上的门已标示为:表演中。 修发了疯似的拍打、衝撞厚重的铁门,无疑是以卵击石,浪费力气又徒劳无功。黑猫摇摇晃晃支起身体,蹣跚来到他的身边,「有受伤流血吗?」 「没有。快,告诉我哪里可以进去?」心急如焚的修,忘了黑猫受到的伤害比自身来的严重,急匆匆地问。 黑猫伸出爪子紧抓地面,好让脑袋里的晕眩感加快消失,几秒后恢復的差不多,牠立刻掉头往深处走去,「带上点心盘,我们去找帕比夫妇。」 那是一间位在剧场最里面,缠满丝线,堆满书本,佈满稿纸的凌乱房间。 一人一猫开啟门的瞬间,天外飞来一本精装的书,修下意识往旁边一闪,避免掉一场被书砸晕的亲密接触。 「皮耶罗,差点伤到人了啦!」正在整理纸张的双马尾卷红发女子放下未完成的工作娇嗔喊道,随即来到门口迎接客人赔不是。 「小黑猫、长得像奎达尔大人的男人,你们好呀!小女子是玛莉欧媞.帕比,刚刚我的先生,皮耶罗他不长眼差点伤到你们,真的非常对不起。」 鞠躬弯腰的特定角度,由光源的反射下,隐约能见玛莉欧媞的身上充满操偶线;停下找书而走来的皮耶罗也是藉烛光的照映下,背上也有不少的银线,两人所有线的线头终点皆在对方的手指上。 修认出这对夫妇是傍晚在卧房里看到的人偶情侣。 「不好意思,剧场内发生不可控的意外,我正在找傀儡们想要演哪一齣。」皮耶罗微微欠身行礼。 修见状,递出甜点盘时亦真诚地躬身回礼,拜託道:「我也正是为此来打扰两位的,我叫修.切格凡,那位被抓走的是很重要的朋友,她叫露娜.伊拉斯,希望你们可以救救她。」 瞥了眼甜点,皮耶罗顺手拿起一片饼乾,转身回去书堆继续寻找资料,「进来吧,待会可以从这里上台救人,点心帮我随意找个空位放好即可。」 玛莉欧媞笑嘻嘻地接过盘子品尝玛德莲,「以前的魔女大人做的蛋糕可好吃呢!」 她热情地招呼他们,指了房间底端一扇不起眼的暗门,示意修过去从门上的玻璃小窗看一眼。门外连接的是红幕未升的巨大舞台,他正准备扣动门把时被玛莉欧媞制止。 「不行哦,傀儡们的表演要开始了,若是贸然上场你跟你的朋友都会有危险的。先让你看一眼剧场的设计,待会皮耶罗他会根据剧情推进,指示上去救人的时机。」 玛莉欧媞拉着人坐在临时清出的空位,自己坐在修对面,轻抚着跳上大腿的黑猫等待修提问。 经由一连串的经歷,修思来想去最想问的便是:「魔女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哦!」玛莉欧媞眨眨碧绿如茵的双眼,「她是这个世界的第二位主人,是奎达尔大人的毕生所爱,对大家都很好,我们也很喜欢她!只不过……奎达尔大人死后,魔女大人的心情越来越糟,她开始嚮往死亡,嚮往外面的世界,渐渐地她渴望『真正的』朋友。」 奎达尔的消失对被创造物们来说,皆是一大打击,然而前任魔女的背叛离去,玛莉欧媞不仅感到悲伤,还带有不少不谅解,「现在的魔女,是被迫接下魔女大人的伤痛,就算魔力使用难以得心应手,控制不住大家的情绪,还是会以『你做得很好』鼓励我们。」 修想起来,小时候的露娜在他画画遇到瓶颈之时,常用这句话帮他打气。 玛莉欧媞见修的表情好像是进入某种回忆,她便从凌乱的桌面翻出那本阿兰娜差点成功交出的褐色皮书。 「既然是奎达尔大人的后代,又有缘来到这里,这本日记就送你作为传承吧!」 「真的可以吗?」 这一次成功翻阅皮书,重量比修想像来得沉。 奎达尔的真实身世、心境与所爱记载在册,过去时代的忧愁换到思想开放的今日,不一定能马上理解,修翻了几页决定先闔上书,往后再细细品味其中的滋味。 「当然可以,而且这其实是奎达尔大人的愿望之一,他不希望他的经歷、这样子永远停滞的世界再被人復刻出来。」 玛莉欧媞意味深长地说着,此时手拿剧本的皮耶罗已经在暗门旁待命,并唤了修做好登台的准备。 「嘖,他们竟然要下如此猛药。」 舞台上陈设无数带有尖刺的木桩,中央十字造型的木架上绑着奋力挣扎的少女,惊人的危险场景令皮耶罗咋舌。 「怎么了?」 修起身凑近玻璃窗想要看清台上的情况,皮耶罗担心他见了会因此畏缩,挡在他的面前。 修不解,正要开口请他让开,皮耶罗却蹲下靠在姍姍走来的黑猫耳朵旁说了些话,黑猫顿时眉头紧皱;玛莉欧媞凭藉多年跟丈夫搭档的默契,知晓必定是傀儡们此次演出极具危险性,上前遮住玻璃窗,等皮耶罗判断时机成熟再揭晓给修看。 向黑猫交代完行动方针,皮耶罗郑重地警告修: 「待会请给我使出你这十几年活着的力气助跑跳跃,机会只有一次,失败的话你跟你的朋友将命丧舞台。」 第六章 「不是,露娜不是魔女!快放露娜下来!」 惊恐的尖叫声响彻整座剧场,观眾席的傀儡们纷纷鼓掌叫好。被绑在十字架上的露娜如待宰的羔羊,底下是无数尖锐的木桩,她起初还努力试着挣脱束缚四肢的麻绳,不幸换来的是绳子陷在肉里愈掐愈紧。 露娜湛蓝的双眼瞪大极致,舞台上的魁儡们预备就绪,开始以行刑木桩为圆心,喀啦喀啦地绕圈正为处刑兴奋。 像举办庆典般气氛高涨,他们手牵着手舞蹈,高声唱道: 「魔女,背叛我们,受罚吧!受罚吧!魔女,背叛我们,受罚吧!受罚吧!魔女,背叛我们,受罚吧……」 反覆、不成调的歌声入耳,露娜感觉自己的脑袋内有一头怪兽也正甦醒随之起舞,令欲裂的头痛感达到极致。 还来不及釐清,怪兽已舞到极限,撕裂封印牠的桎梏,露娜的脑海中立刻被打入一幕幕埋藏于灵魂深处的景象── 艷阳高照,人声鼎沸的市集中,一隻黑猫于阴暗的角落处受孩子们的欺凌奄奄一息,刚顺走摊贩上一把崭新小刀的她,在几番犹豫下仍是出手相救。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自己已经成年,奈何长年受病痛折磨而孱弱的身子并非几个孩子的对手,情急之下她抽出那把本来是打算偷回家替代坏掉的水果刀子,自保的用意随事态的失控变调。 经过一阵记不清的混乱,受重伤昏厥的黑猫在自己一手轻柔抚摸下,小小的胸脯微弱起伏,恢復了些许气息,但她的另一手握着沾了血的小刀,高壮的孩子摀着流满鲜血的大腿坐于一旁放声大哭。 人证、物证俱在,跑,是不可能跑掉的。 紧接着,瘦弱的她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捆绑于柱子上,脱去的黑色斗篷下是破烂的深蓝色花边洋装。烈阳的光芒使红宝石般的双眼睁不开,她瞧不见环绕在柱子下一张张窃喜的面孔;阳光照在无遮蔽的苍白皮肤產生强烈的灼烧感,比不上火把的捅刺,和石子投掷在身上的痛感。 这是个准许对非法持有魔法的人,动用私刑的年代。抓住把柄的人们吶喊:「辛希亚,你这个魔女、怪物!为杀害父母、伤人和使用巫术復活死物的罪刑赎罪!受罚吧!」 熊熊烈火随浓烟攀升,火势随她高声的尖叫更为无情猛烈。 绝望之时,一道愤怒的男声自人群中传来,有什么人焦急地拼命浇熄火焰,不顾眾人非议救下她,并说出足以让人安心的两个字。 「我在。」 随后,露娜脑中的画面跳转,停留在熟悉的废墟里。绑着黑色马尾、长相像修的男子心疼地抚摸她的脸,疲倦感快要吞噬她的意识。 好想大哭一场,可惜生理上的无力感使她无法如愿。 即将陷入永久黑暗之际,她听见自己用仅存的力气向男子诉说不甘心:「当时那隻被欺负的黑猫还没死,我拿刀伤害人是因为他们先对猫动手的。是,我是偷了东西,不过自小时候我的父母生病双亡,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人愿意伸出援手,不自立自强我也会活不下去的!为什么大家都要因为我的样貌及贫民的出生就诬陷我是魔女?」 寧杀错,不放过的猎巫心态,是后人给予如此残酷背景的年代註解。 「若要说我,辛希亚.艾斯特这一生的遗憾是什么,那大概是希望自己不要担了魔女的虚名,能真真切切地跟你们贵族一样,利用魔法去创造另一个受阳光照耀、月光祝福的人生,与你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奎达尔……」 喃喃跟随辛希亚最后的囈语,露娜唸出心中復甦的名字。 「奎达尔.切格凡……」 傀儡们不再欢唱,魁梧的傀儡高举斧头砍断露娜身上的绳子,少女坠落的电光石火间,修及时从舞台的一端衝出,算好起跳点不敢迟疑地双脚离地接住昏迷的露娜。 黑猫也跟着跑上台,灵活的走位闪过扑面而来的傀儡。 以防万一修跳飞的距离撑不过木桩摆放的长度,牠在修成功的瞬间召唤出通往下一个区域的金色大门并开啟,两人一猫于空中完成空间的移动。 磅地一声,修以背朝地的方式护着露娜撞击地面,黑猫则轻巧地从两人身上跃下。 诺大的会场,明明在前往「魁儡剧场」前有不少贵族交际应酬,眼下除了他们三位,以及波鲁克斯、卡斯托两兄弟外,其馀的艺术品皆不见踪影,连葛瑞迪、赫儿都回到各自的人物画像里,《贪婪》与《赌徒》,摆好姿势一动也不动。 着地动静之大,露娜悠悠转醒,她见自己趴在修的怀中,马上撑起身体远离,背对他们面朝落地窗外的白玫瑰园风景。 现在困在魔女身体里的灵魂肯定心情不错吧?连血月都恢復成《靛月》中那轮洁白无瑕的满月,柔和寧静地看着房子里的动静。 习惯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她明白必须做出选择。那个人不单单是要夺回身体才耗费如此大的力气设计这些路线,还硬逼着她面对五年……不,或许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错误。 「你们好快回来!」波鲁克斯燃起一线生机地抓住笼子栏杆,「快放了我,我要去痛宰那位魔女。」 多年的怨念累积终于得以宣洩,波鲁克斯面露兇狠地宣示,殊不知仇人已在眼前。 「露娜,」修吃痛地站起,四肢百骸尚未从撞击的疼痛缓过,「钥匙……」 金发少女呆愣地杵在原地,修以为她没听见,走到露娜身后一手搭上她的肩,再一次询问钥匙的下落。 玻璃窗浅浅地倒映出露娜下定决心的剎那表情,她往裙子口袋掏了掏,转身失落地道歉:「露娜,不小心弄丢了。」 「咦?」 「你这个臭女人!」 修不可置信地另一手也放在金发少女的肩,盯着眼神出现细微变化的露娜,而在笼子里波鲁克斯愤怒地不断咒骂。黑猫安静地坐在原地,瞇起眼睛对于接下来的发展饶富兴味地晃动尾巴。 露娜认真地对上修如猫咪的琥珀眼眸,缓慢解释:「应该是,上舞台的动静太大,钥匙就不见了。」 「那……该怎么办?」修一直以来义无反顾地相信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同伴,即便那对多年不见波澜的蓝眼出现动摇,他也不愿在第一时间联想到露娜在说谎。于是,修对一声不吭的黑猫投向求助的视线。 看穿真相的黑猫勾起唇角,欲要对露娜发难,几条藤蔓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朝牠与修的位置伸来,眨眼间吊起一人一猫,封住他们的嘴巴,不给任何求助的机会。 护人心切的卡斯托立即抓住其中一条藤蔓的茎部,使尽力气想要掐断。才刚捏出压痕,眼中的景物却突然高速旋转,几秒后他被拋在墙上的声响不比修掉下来摔在地面的声音小。 「呀哈哈哈哈,精彩,真的是太精彩了!」紫黄色渐变的礼服衬托清秀长相、浑身开满紫苑花的少女甩开摺扇,掩嘴大笑着。 「就是呀,紫苑姐姐,我喜欢她这样的优雅从容。」一旁面貌姣好、身穿白黄渐层礼服,全身开满水仙花的少女,一派悠间地挪步至未受藤蔓束缚的露娜前方,以扇柄抬起她小巧的下巴打量。 「水仙你看,真的跟奎达尔大人好像呢!」 名为紫苑的贵族少女,抬手食指一勾,连结身后的藤蔓将修拉到她们两人的跟前,艷红的双眼如丛林的猎食者,充满慾望,飢渴难耐。 绽放笑魘的花季女孩,真身为饭厅内的石雕像作品──《贵族少女的下午茶》。 「你们想做什么?」露娜沉着脸问。 「当然是……」少女们相视而笑,同时发话,「摧毁这面镜子呀!」 高举从口袋拿出来的古老又做工精緻的小掛镜,紫苑对着里面的人儿拋媚眼,镜子里紫花少女也对她做出同样的动作,乍看之下找不出特殊的地方。 「听说啊,只有在映出灵魂本质的情况下说出最天大的谎言,它才会完全碎掉。」水仙热情地揽过露娜的腰,接过好姐妹手里的镜子,欢快地解释:「那张讨厌的嘴唇,应该也有跟你们说过我们喜欢听什么对吧?」 墙面适时传来支支吾吾的呻吟,一张被塞满葡萄柚、撕烂的红唇摇摇欲坠。 「无论是那张烂嘴也好,现在整天想着真相的魔女也罢,这个世界不需要这么多真话。让我们尽兴,你的朋友们都能保住。」 紫苑边说边不忘勒紧缠绕在修身上的藤蔓,少年的皮肤开始有泛紫的跡象,只要她再多使点力,下一秒闷死人也不足为奇。 露娜低头咬紧下唇,不敢再多看修一眼。 挣扎良久,待她抬起头的那刻,眼神透出的坚定、盛满的怒火,简直跟这五年来经常神游的样子判若二人。 「真是非常感谢两位美女这么高看我。」端起称不上好看的微笑,连说话方式都改变,露娜抓着肩膀的手不自觉换到握住胸前的披肩蓝宝石釦子。 水仙将镜面对着露娜,「别这样盯着人家瞧嘛,我们可是来帮你的。」 紫苑等不及好戏,率先提问:「你,背叛过朋友吗?」 「没有。」 啪兹,伴随清脆的声响,光滑无瑕的镜子出现第一道浅浅的裂痕。 水仙紧接着问:「你,重视的是修.切格凡吗?」 「是。」 啪兹,多道线条如利刃一般,究竟画在谁的心上。 最后,两人诡笑地提高分贝质询,「你真实的名字是?」 爬满蜘蛛网痕的镜面,有双红宝石眼睛的白长发女人自里面望向外,露娜张嘴说话,她也微微动了嘴唇,唸出不属于她的名字:「我叫露娜.伊拉斯。」 啪擦── 承受不住谎言的镜子终究四分五裂地掉落至地板,每一片皆照出非露娜样貌的女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顾引以为傲的贵族仪态,达成目的的花朵少女放声高笑。 「接下来看你自己选择了,前任魔女大人。说不定过个几天,甚至是几分鐘后,现在的魔女就会忘记自己的人类身份,别太感谢我们有先见之明替你偷了镜子。」紫苑猖狂地说。 这就对了。身在露娜身体里的辛希亚恍然大悟,为何真正的露娜没有被自己的身体同化。 灵魂跟躯体互相排斥,怪不得她魔法的使用不称手。 波鲁克斯继承些许切格凡家族的天赋,所以即便是跟画作交换身体,在这世界的本人仍然明瞭自己是谁,幸运的话还可以跟外界联络上。露娜不一样,她就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平民,能在被困进辛希亚身体里的五年内都还清楚知道自己是谁,正是多亏《真实之镜》的功劳。 ──离去前,请好好注视这面镜子,『你』是真的『你』吗?一旦迷失自己,靠别人的面具而活,终究不被世间所接纳。 奎达尔製作出《真实之镜》,预防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没有谁能替代别人,也没有人能代替自己活下去。 两位少女满足地松开藤蔓,面临缺氧的修跪在地上大口喘息,渴求多吸一点空气,好让脑袋消耗完接收到惊人事实的衝击。 正当辛希亚松一口气,悄悄地后退意图离开现场,水仙的藤蔓飞速窜到她的腰际,精准地从连衣裙的口袋勾出金钥匙。 「该把关得够久的小鸟放出来玩一玩了,他铁定闷坏了吧?」 水仙拋了拋钥匙,走向异常安静的铁笼。 蛰伏的怪兽,寧静的暴风雨前。 喀搭。锁落下,水仙一脸茫然地看着佈满花儿装饰的手跟着下坠。 「誒?」 惊疑一声,随着铁门的敞开,水仙被男人扑倒在地,来不及发动藤蔓攻击,波鲁克斯扯住她头上的花饰,一下下整颗头撞击于光滑的地面直至粉碎。他记得,水仙是过去对他动手最残暴的艺术品,羞辱血统不纯,讥笑他人生的失败。 紫苑本想上前帮助姐妹,却打从心底厌恶如此狼狈地被毁坏方式。既然两人目的达到了,留下来恋战也不值,反正只要不是现实那边的作品受到损毁依然能自行復原,顶多是时间的长短问题。 于是她伸长藤蔓捲走水仙散落一地的残骸,二话不说跑离现场,唯独漏了一隻僵硬的手臂在波鲁克斯的手中。 「你,到底害了多少人啊?」 波鲁克斯单手举起石膏手,不规则的断裂面朝向辛希亚。 辛希亚冷笑道:「要不是无能的你杀了奎达尔,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弯身同样捡了一大片的玻璃碎片做为防身。 被激怒的波鲁克斯粗声爆吼,追着辛希亚狂奔,打算用石膏手讨回失去的时间,把人杀了洩愤。 迈开长腿的波鲁克斯很快地赶上身材娇小的少女,从她背后抓准心脏的位置,猛地插入石膏,随之拔出的「噗啾」血液喷溅声令人听得胆战心惊。 「再怎么说……那是露娜的……身体,波鲁克斯你冷静一下!」 及时赶上的修替辛希亚挡下一击,他的手里也握有《真实之镜》的碎片。 鲜血染红修洁白的居家服,自右肩膀处滴滴答答地沿着手臂在地上匯流一滩。 方才被击晕的卡斯托,恰好逐渐转醒,闻到血的味道,那恰似红酒惹人迷醉其中的香味,他琥珀色的眼睛顿时腥红。 好想要一具身体,去外面的世界跟卡斯托本人说,波鲁克斯有多么地爱他这个弟弟…… 一边是处于崩溃边缘的卡斯托,一边是发狂中的波鲁克斯,黑猫判断是时候完成任务化解当下的危机,那个人的藤蔓操控术使得有模有样,应该不会有事。 「你们三个最好赶快进入我开好的门,现任的魔女在里面等着各位,卡斯托崩溃了。」 黑猫在三人对质的期间从旁边绕过,一头撞入离他们最近的墙壁形成一道盛开白玫瑰的纯黑大门。 抓住「卡斯托崩溃」的关键词,波鲁克斯顿时消了气焰。虽然不是真的弟弟,但画中世界的卡斯托从见面的那刻起,不曾对他恶言相向过,也未有虐待他的纪录。 更甚至……在得知奎达尔的身世背景后,被创造的卡斯托如小时候的弟弟,任由波鲁克斯把被打破的信念怨气宣洩到自己身上。 而辛希亚认得这扇门通往哪里,她趁波鲁克斯恍神的时间,赶紧开门把人拉进去,再蹲下搀扶受伤的修。 「为什么……」 有太多的「为什么」想问了,可惜一路上受的伤太多,修忍着痛借力站起来,只问得出三个字。 「还记得《吟游诗人》的提问吗?我就是那虚假的人。」辛希亚淡淡地答道,「人是自私的,真实的我一无所有地死去,画里的我也不想要一无所有地活着。」 话音方落,卡斯托闻血笔直地朝两人所在奔驰而来,辛希亚果断地把修推入门内。 修以为少女会跟着躲入,不料她关上门独自一人面对卡斯托的攻击。 「接下来我会与你们为敌,去保护好真正的露娜。」 ——不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辙了。 不在意少年有没有听见最后的提醒,辛希亚眨着梦寐以求的蓝眼睛,如此想着。 第七章 冷风拂面,也带起修心底的凉意。 门被无情闔上,少年捂住肩膀受伤的地方,忍着痛再次打开门,场景已然回到只有沙漏规律翻转声的诡异大厅。 他颓然地关上门,攥紧拳头无助地捶打门板。修不明白,为什么重要的人被调包了,五年来都没有发现?为何自己始终没有相关的记忆?真正的露娜孤零零一人在这样危险的地方,若是得知他在外面世界是如何陪伴冒充者,内心作何感想? 不等他发洩完心中的悔恨,藤蔓轻柔地捲上修的双手,示意不要再伤害自己。 「五年了,好久不见,修。」 寻着藤蔓与声音的源头,在盛满白玫瑰的夜色花园里,身披墨色斗篷的女子跪于水池旁,双手交握祈祷着,月光洒落白发上,使她彷彿带有天使的圣洁光芒。 回眸一笑,宝石红的眼底满是怀念和思念的情绪流转。 「等等,你别动。」 女子解开短暂束缚在修手上的禁錮,修第一时间阻止欲要起身靠近的魔女。 经歷了不少真相与谎言,不得不多加谨慎,不愿再落入下一个圈套中。他亮出《真实之镜》的碎片主动上前,镜面倒映着灵动的水漾蓝眼、金色发丝随风飘盪的少女,她脸上嫻静的笑容再熟悉不过,就像隻气质优雅的白猫。 五年的时间,冲走孩提时期的天真,却带不走深入灵魂的熟悉。 「你受伤了。」露娜说着便撕下裙摆的一角,一如初次见面那般,不顾对方尚未放下警戒,以不容许拒绝的态度悉心替修包扎,避免伤口在动作间越裂越严重。 安心感如潮水袭来,修顿时脱力地垂下手臂,整个人轻靠在露娜的肩上。什么话也未说,只是单纯地感受没有体温的虚假身躯。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你、我外,还有其他受害者吗?」 波鲁克斯踱步前来质问,幸亏他目睹宴会厅的事情经过,只怕此刻手里染血的石像断臂又会刺穿某个人的身体。 闻言,露娜拍了拍修的背,搀扶起疲惫的少年、领着波鲁克斯走回水池边。 「跟我来吧。」 她将魔力聚集手指,轻触水面。阵阵涟漪荡漾,倒映月光的池水渐渐变成一幕幕存在于这副躯壳里的记忆投影。 波鲁克斯面对辛希亚捧着奎达尔灰烬哭泣的场景,脸色很是难看。他在心里怨懟,若非奎达尔生前冷落自己,当年的意外就不会发生。 水里的记忆持续浮现,盛怒的辛希亚抓来波鲁克斯,她知晓一旦让外头的国王追查到奎达尔的艺术品杀人、有害于人类,整个切格凡家族相关的人、事、物势必会消失于世界上。 为了避免触犯国家的律法,辛希亚花了好一番功夫研究,终于想出「交换身体」的方法达成目的。 外头的时间悄然流逝,回忆的时空更迭至露娜和修的小时候,由于修蕴含不容小覷的天赋,意外开啟《靛月》的通道。三人每天在玫瑰园、画室的异空间玩耍,即便画里的天色永远是夜幕,两位小孩子仍旧玩得不亦乐乎。 曾答应过奎达尔,可以的话要阻止他的后代使用天赋,别步上后尘。辛希亚改以拜託修教她绘画的技巧,打算靠自己的魔力画出陪伴她的奎达尔,然而画着画着,她惊觉就算爱人被创造回来,也无法判断那位是她心目中永远的「奎达尔」。 谁也无法被取代,抑或是替代存在过的时刻。 孩童时期的修一举一动、仪表相貌,都和爱人相像,终于,心态崩溃的辛希亚决定故技重施,逃出牢笼追寻幸福和死亡,配了安眠药水加进麵团里。 紧盯水面变化的修,不可置信地张大双眼,下意识猛然出手捞水,彷彿如此就可以阻止后面的事情发生。 在水波间,小男孩意外撞见同伴被成功拐骗,吃下有问题的甜点倒在桌上。他奋力地跑,又不时转头察看,跑呀跑呀跑呀……砰! 希望之火一不小心滚下楼梯,熄灭了。 「辛希亚总共对昏迷的你下了两道咒语。」露娜的视线移开水池,为自己无能解开魔咒自责地垂头,「第一道是封印了关于画中世界的记忆,第二道是在第一道咒语解开前,修无法恢復能力。不过,解方却是需要一模一样的奎达尔回来,不然就要等辛希亚死亡。」 「所以……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吗?你是卡斯托的后代?」波鲁克斯突然梦囈般自问,「卡斯托……死了?」 「嗯,他是我的曾祖父,我会回来画室修补《奎达尔》也是因为卡斯托唯一的孩子,也是我的爷爷快要离开人间了。」 修看着水面展现露娜被交换身体后的每一日与孤独奋战的视角,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安慰:「是我要感到抱歉,竟然隔了这么久才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露娜解不开咒语没关係的,告诉我,你打算怎么终结这一切?」 「五年的光阴,我可以理解她的痛苦,但我跟波鲁克斯该回家了,而修应该是自己选择要不要利用天赋走上艺术家。」 露娜弹了响指,未完成的《奎达尔》和不少作画工具立于三人身后,并收回她原先佈在房子内部的藤蔓、荆棘。 「玛莉欧媞给的日记本里,有些许关于奎达尔对自己外貌的自述,我需要修在辛希亚还没到这里之前,跟波鲁克斯合力把这幅画完成。虽然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方法是否可行,然而比起硬碰硬,我想情感层面的影响更容易唤起辛希亚的善良。」 她眼神诚恳地拜託二人,尤其是对性情阴晴不定的波鲁克斯,露娜心中实则担忧他这颗不定时炸弹,若波鲁克斯肯配合,至少有机会赌赌看他具备的天赋能否带来帮助。 修没有犹豫地点头,回神的波鲁克斯则一言不发地放下断臂,逕自朝画具堆迈开步伐,「别磨磨蹭蹭的,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前一定要揍到那个臭女人。丑话说在前头,我作画不比卡斯托优秀,再来如果你们敢耍我,就全都死定了。」 蕴满怒意的语气,露娜默默頷首承接。她可以同理波鲁克斯焦躁的心情,就如同她不过度追究辛希亚的行为,只期望整件事有完美的落幕,大家各自安然回去原本的地方 在他们工作的期间,露娜搅动池水,回忆随波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浮现金发少女独自在黑夜的走廊里前行。 她戴上斗篷的兜帽,回归长跪于水池边祈祷的姿势等待良机。 谎言,被揭穿了。 幽暗的长廊,辛希亚踏着摇曳的步履走着,看似漫无目的,实际上她清楚不过那三人躲在哪儿。 一个专属于她,辛希亚.艾斯特的牢笼。 手中紧握的镜面映照出精緻的苍白脸庞,因内心的不平静而扭曲骇人。 辛希亚来到一扇黑得发亮的神祕房间,还未碰到门把,胸前披肩上的蓝宝石闪耀光芒自动打开了大门。 毕竟,此处可是她本来所在的地方,称「魔女之间」。 辛希亚记得,人们总爱把黑猫与魔女连结,先前担任嚮导的黑猫确实是离魔女意识最相近的存在,其所见的景色能与魔女共享,同时也是通往囚笼的其中一扇大门。 而《吟游诗人》说的故事也好、《病榻》与《孤独》的事也罢,全是现在身处魔女身体里的少女擅自用体内的回忆,来刻意点醒辛希亚忆起真实身分的手段。 生前是死不足惜的贫民窟小孩,死后奎达尔依照辛希亚的遗言给了她在画中当魔女的机会。只要没有意外,就能永远活在不会前进的时间里,是永恆的幸福,也为日后无止尽的寂寞埋下伏笔。 奎达尔早已规划好画室的架构,搬进来的首要创作便是画出毕生挚爱,辛希亚,再来是画中的自己,最后才从两人各式幸福的画作延伸其他作品。对一个能模拟战争残酷的画家来说,想像全新的异空间完全不是难事,奎达尔的馀生都是在意识穿越间度过,这样即便自己过世,画里的一切皆能照旧运转。 直到《奎达尔》连同计画的美好被燃烧殆尽。 已在画里的奎达尔,和世界上作品中所有关于他的身影全部同步消失。情感记忆被赋予最完整的辛希亚嚐到连魔法也无解,永不消逝的孤单痛苦滋味。 「或许我的红眼代表的就是种原罪吧?」再度照着《真实之镜》的碎片,辛希亚自嘲般笑着。 凭什么自己是魔女了,还不能享受幸福?她在充满白发女子画像的房间内翻箱倒柜,循着记忆寻找当年加在食物里的药剂。 交换身体的时候,辛希亚早已下达暗示:露娜有权知道真相,却无法查出药水藏在哪。 终于在一处隐密的角落找到目标。万事齐全,她手拿药瓶与碎片,一把扯下房间里边被艳红绒布盖住的等身高画作,名为《来自天堂的魔女》的水彩画现于眼前。 「于世间而言,你是被神遗弃的魔女;于我而言,你是纯洁无瑕的天使。 ──奎达尔.切格凡」 沐浴于月光下,白发女人披着乌黑斗篷在白玫瑰的围绕中祈祷,这便是辛希亚诞生的画。一句作品附註的告白,道尽两人的相遇。 那一日,已经为了生存成偷盗惯犯的辛希亚,在贵族艺术公开展窃取奎达尔设计的蓝宝石胸针。当夜晚切格凡的家僕领着大批人马赶到黑市附近,年仅十二岁的她正把金币分送给几位飢饿的孩子,其美善的身姿马上吸引十四岁、刚被接回贵族家生活的奎达尔注意。 「别怕,我在。」 第一次相遇,奎达尔为她挺身而出,说了往后她人生里最能宽心的话。 而今,辛希亚不敢相信画里的女子身后,佇立着朝朝暮暮思念的爱人,还讲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咒语比得上的默契! 「怎、怎么可能!」 仅仅一瞬惊讶的神情,辛希亚马上转为戒备。人死不能復生,重新站在面前的奎达尔也不可能是过去的他。 「你想耍什么花招?」尖锐碎片对准昔日的友人,辛希亚表面上的冷静制不住因心中悸动导致手部的颤抖。 「别做傻事了,辛希亚。」画里的露娜不再跪着,双手置背一面向后退,一面细细观察对手微小的表情变化,「这一切的闹剧该结束了,『你』作为『我』活下去,得到的只会是修对于『露娜』的爱。你在我躯体里丧失自我的那刻,魔女辛希亚,那位深爱奎达尔的辛希亚就暂时消失在世界上了。」 露娜微不可察地操控花藤,按照实力来说,眼下佔有魔力的她比赤手空拳的辛希亚更有赢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无法数清的时间里,我想记着他,又会被寂寞深深折磨;我想死,但在这里『自杀』对我们被创造物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 说着,辛希亚举起碎片,看似狠狠地准备划伤手臂,然而锋利的边缘即将刺入前却停了下来。 「是啊,我犯了错,老实说我也渴望友谊。但事已至此,你们应该也不会原谅我了,那不如就都忘光吧!忘了痛苦、忘了悲伤、忘了……」倏地朝露娜所在暴衝,辛希亚胡乱挥舞碎片,斩断藤条的攻势,「……自己!」 白光乍现,亮得令眼睛疼得睁不开。 辛希亚感觉左手臂刺痛了一下,光芒消退之时,手臂旁绽放一朵染上鲜血的白玫瑰,而她的右手则刺入现任魔女的手掌,双方皆染到对方的血液。 几秒的意识交换,对歷时五年囚禁的露娜来说,慢如长年。 原来手臂被荆棘刺伤是又痒又痛的感受。关于原生躯壳的回忆铺天盖地席捲而来,露娜的脑袋胀得发晕,不过她不敢掉以轻心昏睡,甚至可以说斗智的时刻才正式开始。 露娜推测换回魔女身分的辛希亚肯定也是故意露出破绽,以便动用魔力再次对三人动手。 果然,近乎是共用记忆的两人,在能够随心操控自己身体的下一秒,皆用尽力气支撑意识,朝掉在地上的药瓶抢夺。 「跑,修,快跑!」露娜拚了命喊道,忍痛拿到药水的她,双脚被藤蔓綑绑动弹不得。 这一次,修的眼睛直视前方,深怕转头一个不察,再度犯下五年前的失误。 「你以为你的计划我会不知道吗?」 被波鲁克斯从背后制伏的辛希亚,冷笑一声,在门开啟的剎那移动外面的空间。修紧紧抓着门把,他差点一如当年滚落楼梯。 辛希亚脚下一跺,地面哗地裂开爬出更多藤蔓,它们兵分三路,抓回修、缠斗波鲁克斯,并延伸至呆立在原地的奎达尔。 的确不是所爱的奎达尔,儘管最关键的发色──黑中掺入金粉还原到位。根据涌入脑海里的画面,这位奎达尔依靠波鲁克斯笨拙的天赋加持,只会简单的动作,就连安抚她的声音,还是靠修在一旁配音得以完整。 犹豫一会儿,辛希亚终究没毁掉《奎达尔》,而是用藤蔓把他推到一边,以免待会被打斗波及。 趁波鲁克斯松开箝制,辛希亚信步走向水池,点了水面,意图得知在露娜计画中,那张跟现实沟通的纸条放在哪里。否则被时常巡逻的乔治捡到,那她将功亏一簣。 「滚开!」使劲挣脱藤蔓的纠缠,波鲁克斯怒喝,快步赶来扯住魔女的帽兜,把人向后一拉紧紧扣住脖子,脱离水边。 喀啦。 让人不舒服的骨头错位声响起,波鲁克斯下重手折了辛希亚的脖子。 「你不是一心想求死吗?我们就快完成你的愿望了。」面目狰狞地捶打奄奄一息的辛希亚,波鲁克斯不愿怜悯夺他自由的兇手,周围张扬的枝藤瞬时萎靡。 三人说好,如若局面变成波鲁克斯制住魔女,修与露娜立刻离开现场。因为只要成功逃回原本的世界,一把火烧掉画室,兴许波鲁克斯也能跟着归于现实。 脱离束缚的两人不敢多加逗留,加紧脚步离去。可是修肩膀上的伤有加重的趋势,渐渐地脚步开始虚浮,露娜娇小的身躯赶紧扶住他,艰难地再次逃往大门。 「真的觉得你还有机会回去吗,波鲁克斯?」 闭上的红眼再度睁开,辛希亚的伤势极为快速地修復。她挡下落在腹部的拳头,召唤数量多了整整十倍的藤条围困三人。 「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死亡的确是最好的解脱。不过,现在明明有更好的选择重拾幸福,我当然会积极争取。」 失血过多的修意识朦胧,他努力以意志力保持清醒,然而无力反抗缠绕在身上游龙般灵活的绿藤。露娜的情形也不容乐观,藤蔓勾出药瓶打开盖子,光是香味入鼻就引人昏昏欲睡。 辛希亚欢快地欣赏自己的杰作,诱惑着跟她算是同为艺术品处境的波鲁克斯:「被我换出去的贗品波鲁克斯早就老死了,现在你可以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跟我一样按照规则,找一副肉体『交换』身份。你与我,并没有什么分别。」 隐藏的底线一被点破,利益面前所有的承诺化为尘埃。 理解魔女话语隐含的意思,波鲁克斯的双眼因内心破防,腥红闪烁,化身蠢蠢欲动的猎食者,直盯出生于弟弟一脉的修。 现成的肉身,这不就有一个了? 弹指间,犹如章鱼控制三人的辛希亚,带着不再妄动的他们和奎达尔瞬移至心心念念的大厅。 辛希亚先把禁錮的修与露娜放置连结现实的通道《靛月》前,抓紧时间不再纠结纸条放哪儿,逕直取了些波鲁克斯的血液,准备帮他换入修的身体里。 五年的经歷,「自我」回復的当下辛希亚明瞭自己如果持续使用露娜的身体,跟修相处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终归深入灵魂的所爱,不是修。 ……既然他们两人如此相爱,那还是不要拆散好了。只要大家忘了这一切,幸福便随之而来,对吧? 心思活络的她没有及时觉察波鲁克斯的状态。 短时间内战胜心魔的波鲁克斯,在魔女施法之际从袖中抖出一张画纸,抓起上头所画的物品。 露娜具有先见之明地吩咐他额外准备的,儘管为了防范记忆被窥视她只给「画出赎罪的画作」指令,深知自己罪过的波鲁克斯,凭藉印象绘製完粗糙的点火烛台。 无论再怎么怪罪父亲,没有退路且失去未来的波鲁克斯,其实对失手火烧作品之事存有一丝愧疚,不然不会渴望亲自向卡斯托道歉,并协助身为弟弟血脉的修回家。 烈火迅速追上荆棘伸向修的长度,同时顺着分支引向每一条藤蔓,中央操控的辛希亚惊叫一声亦被火焰包围。 「好烫!」 火海灼烧,雪白的肌肤如纸片剥落,片片灰烬坠地前消失,形成伤口的部位马上长出新皮覆盖。 修与露娜直接被浓烟鑽鼻惊醒,摀住口鼻依偎在一起祈祷。三人心知肚明残忍的火刑,是迫不得已的缓兵之计,暂时解了被换身的困境,也解开他们身上的束缠,但离开这里的奇蹟还未降临。 双手一挥,狂风吹开玄关之门,熄灭辛希亚身上大部分的着火处。 「无用的挣扎!」 她愤怒地瞪大双眼,红宝石积累的怒气恍若化作血水滴落。不顾屋内的陈设凌乱,厌恶火烧的辛希亚二度招来强风,打算把剩馀的零星火苗扑灭。 这一次,恶火却不听使唤,竟顺着风四处引燃。诡异的是连房顶陆续坠落火星,掉落在五人身上,唯有修和露娜没有起燃烧反应。 「乔治先生,看到了……」露娜小小声地松了口气。 凭藉被困在辛希亚体内的时光研究,她得知过往奎达尔习惯性画完可穿越的画作后,会请人在一定的时间内待命,倘若发生类似像他们这样回不了现实的情况,烧了艺术品即可强制召回。 修也叹息着,幸好乔治还愿意来找他,心细如哥哥,必可以在巡逻时发现他跟波鲁克斯放在玫瑰园的求救讯息。 「不要怀疑,我是修,拜託烧了整座画室,不然就将要见不到哥哥了!」修在字卡上这么写着。 而三人同意选择火烧画室,除了要逃出僵局外,还要替始终不会前进的悲伤画下句点。 「或许对现在的我来说,最好的去处是『死亡』吧?」波鲁克斯释然地笑了。 化身火球的他走向渐渐透明的两人,行了贵族之礼鞠躬,语重心长地对修说:「跟手足相处不要一厢情愿,不要像我爸阴阳怪气,还创了这样祸害人的世界,更不要跟我一样一辈子只知道赌气,像个野蛮人似的。」 「哈,可笑的是,我们都还不是真正的贵族……」 波鲁克斯最后嘲笑的语气消散于空气之中。 穷极一生以贵族头衔作威作福,到头来人生气数该尽,逃不过乞求死亡的命运。 火势飞速窜烧整栋楼房,身上的烧烫伤无法復原,辛希亚颓丧地跪倒于地。 「付之一炬」的形容最适合不过,她悲哀地想着自己又要一个人赴死了。 「好不甘心,」辛希亚的哭腔越发大声,「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垂死挣扎的她还试图朝疲惫的两人攻击,下一刻,一双大掌搭上辛希亚单薄的肩阻止。 浑身着火的奎达尔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环抱住魔女。 泪水顷刻间填满空虚的宝石,「奎达尔……」 即使知道是假的,身处最终时刻的辛希亚终于绷不住思念,放下执着,蜷缩进不会说话的奎达尔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不晓得是对谁致的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修和露娜安静地注目着他们,内心五味杂陈,恨意在时间的洪流里显得多么渺小。最终于魔女愧疚地懺悔中,与诡丽的神秘世界就此永别。 尾声 切格凡画室的大火,共烧了一天一夜。乔治对外称是有宵小淋油闯入,几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斗,不小心引燃的。 当乔治焦急地在数个灰烬堆里找到两人时,他们睡得正酣。 修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的尾声他回到一开始被铁鍊锁住的黑色大门前。 看守的黑猫缩回普通大小,亲暱地蹭蹭修的小腿,化成一柄白玫瑰造型的钥匙。修捡起钥匙插入锁孔,清脆的锁链落地声给整个纯白空间带来奇异的改变。 大门变形成辛希亚的模样,她捧着玫瑰花束向前纵身一跃,再换成画像中身穿传统贵族礼服的奎达尔,转身给了修爽朗的笑容,四散成记忆碎片扑面飞来。 童年发生的事情全部重合画中的亲身体验,露娜的真假、贵族血统的混杂及三人过往的情谊……桩桩件件皆是足以耗上精力消化的资讯。 重拾的画面最后,是辛希亚稍微处理他头上的伤口,对修施咒:「对不起,为了再次幸福我必须这么做。关于这里的一切,除非我的痛苦迎来终结,否则直到奎达尔回来前,修都无法再想起。」 原来是这么回事…… 「修,在想什么呢?」 少女轻快的嗓音自门边传来,金发小脑袋好奇地探头,蔚蓝的眼睛充满生气地眨呀眨,跟五年来陪伴的露娜判若二人,是小时候一同玩耍的露娜回来了。 「没什么。」修笑着放下顏料招呼,「这幅画我想已经修復地差不多了。」 披着镶有深蓝宝石的纯白天鹅绒披肩的露娜,端着一盘小饼乾进入。虽然不比被烧毁的画室里的工作房间大,却也足够宽敞,放着不少修十几年来练习的作品。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那场大火烧毁九成奎达尔未公诸于世的艺术品,可惜但又无可奈何。露娜身上的披肩、修得到的奎达尔日记,以及他肩膀上的伤疤,算是为这场称不上愉快的奇遇留了点念想。 修的能力顺利恢復,比起创造新世界,他决定要踏上復原艺术品的工作道路,保留人们的回忆,不赋予过多沉重的情感。 没有尽头的孤独,太过可怕了。 修跟乔治的爷爷亦在画室失火的救援期间溘然长逝,据僕人描述,走得十分安详。 「真可惜,真实的奎达尔跟辛希亚没拥有过这样美好的时光。」露娜盯着画架上的横幅作品感叹道。 「也许他们有其他更甜美的回忆,因为画的草稿跟立意其实非常美妙。」 修走向书柜拿起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核对细节。画中男主角的发色他困扰多天,最后决定遵照原稿的最初设计,不使用黑墨和掺金粉的方式填色。 这幅画后于《奎达尔》诞生,也许原作者想保存的就是基于现实中,他拋去贵族身份、拥抱自由的幻想。 「露娜,你觉得『永恆』是什么呢?」 良久,修闔上书本走到露娜的身边,一同欣赏画作问道。 「唔……不会迎来死亡?」 「除此之外,」修亲暱地揉揉露娜的头,「我想另一层奎达尔想传达的意义,是在看不见尽头的时间长河中,与所爱之人再次相遇的感动。」 被復原的画面中,身穿白纱、捧着花束的白发女子朝身旁扎着马尾的金发新郎一跃而起,而穿着华美礼服、五官深邃的男子伸出手准备好接住,两人洋溢幸福的笑容。 于此时此刻,定格在《永恆》之中。 (全文完) 特别篇《小小的金色愿望》 「准备好了吗?琼恩先生与琼恩太太。」 发出细碎劈啪声的炉火前,站着一位年约十来岁、扎着金色小马尾的男孩,如猫般锐利的琥珀色眼瞳打量端坐在面前的一对神情黯淡夫妇,用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口吻询问。 虽然打扮乾净整齐,脸上画有淡妆,但几缕鬓丝垂掛着的消瘦脸颊略显憔悴。阴鬱妇人的手被面露担忧的男子紧握,两人无名指上戴着崭新的银色婚戒,是身上唯一值钱的财產。 「若是可以见到那可怜的孩子,在能支付的范围内,无论多少代价我们都愿意,也绝对替你们母子保守秘密。」拧紧眉头,留有山羊鬍的丹尼尔.琼恩说。 男孩听闻保证,垂下眼瞼未再多说什么,以行动表示同意。 他走向盖着暗红绒布的画作前,与站于作品旁的金发少妇合力扛起,将其放在夫妇正前方净空的毛毯上。少妇顺势把怀中的沙漏颠倒,细沙缓缓从上方坠落至空空如也的下方。 「只要再穿过一模一样的作品就能回到这里,切记现实该遵守的规约同样不可犯,因为在画里你们所受的任何伤害都会是真实的。那么,三小时后若没从画中出来,或是途中发生变故,我便会烧毁作品强制让两位回来。」 男孩边说边扯下遮蔽物,一幅略高于他的人物画像展现在眾人眼前。 那是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童,褐色捲发、面部神韵简直跟琼恩太太如出一辙,碧如深潭的双眼和勾起的唇角蕴含神秘柔和的气息,在背景看似吵杂的混乱市集中无声递出手里破旧但不掩光泽的金色怀錶。 右下角写的作品名为《愿望的顏色》。 浑然未觉这只是幅栩栩如生的画作,琼恩太太的表情转瞬换上激动的神采,挣脱丈夫的手像个婴孩学步般摇晃站起,蹣跚向前喊道:「戈登,我的孩子啊!」 下一秒,白光自画中迸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吞噬妇人的身影。 「艾琳!」来不及抓住衣角的丹尼尔追至画前急切地大喊爱妻之名。 「您也赶紧进去吧,琼恩先生。」说着,男孩趁其不备从背后推了犹豫的男人一把,「画中是我基于现实创造的世界,里面的时间流速与这里些许不同。别担心,那孩子会好好掌握的,三小时实现『三人』内心真正所望应该绰绰有馀。」 丹尼尔听出「三人」二字的重音强调,驀地瞪大双眼转头望向身后,想要从亮眼的白光中看清他的表情。然而,强烈的晕眩袭来,最后映入眼帘的只剩两抹一高一矮的模糊身影。 恍惚间,丹尼尔心中投射出的幻影,取代了那对拥有魔法祕密的母子,彷彿见到妻子艾琳牵着画像上的戈登有说有笑地走远…… 黄昏将近,准备西下的太阳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大地烧得魔幻橙红。一对穿着朴实的夫妇从位在田野旁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出来,妇人抱着有她半个身高、由暗红布包裹的神祕长板,踩着轻松的步伐走在前头丝毫不觉得重,不理会身后频频释出想帮忙拿东西讯息的丈夫。 男人搔搔山羊鬍,看妻子回到当初两人认识时活泼女子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 自从穿越到画中世界,丹尼尔并不确定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契机在于艾琳牵着朝思暮想的男孩在耳边殷切呼唤。小屋里除了他们三人,没有其他人存在,画依旧静静地佇立在火炉前,里头人物早已不在位置上,倒是下方多了张羊皮纸条。上头稚嫩潦草的笔跡写着: 「带上画,戈登随时回到画中躲着也方便些。出了这栋屋子,我的能力目前只能让你们前往三个地方,市集、裁缝铺和南方的孤儿院,其馀都只会是明显的『表象』。不过我想这样就足够了。去试着了解你们「想见孩子」的愿望本质吧! ──奎达尔.莫斯」 奎达尔正是那位随年轻母亲隐身在乡间小屋、打造这一切的天才小画家。 会找上他,丹尼尔完全是偶然从朋友那听来的小道消息,毕竟在平民随时可能被当成法师而遭遇猎巫的时代,再怎么有天赋的人除了私下维持生计外,也不希望到处张扬这种牵扯上魔幻的事。根据律法,只有贵族才能保有魔法的传承,并由当今的国王控管着,其馀间杂人士一旦沾染,格杀勿论。 晚风徐来,带着与现实无异的树林芬芳和深秋的温度,远方传来潺潺溪流声。丹尼尔思绪回归,留心于四周,心底再次讚叹起奎达尔的作画功夫与魔力,竟能创造出如此逼真的环境。他连忙上前牵住妻子,拨开稀疏黄叶,人声鼎沸的黄昏市集随即映入两人眼底。 不过,看到市集入口的广场竖立起两根长长木十字架,停下脚步的丹尼尔明显感受到艾琳退去温度的手收紧。 「没事的,这里是虚幻世界,更何况我们带着连接现实的『通道』。放轻松,回到裁缝铺里就安全了。」 像是给对方信心般,他回握紧微微颤抖佈满薄茧的细指安抚。 太阳下山之际,处刑巫师之时。 自猎巫行动开始,人们深信神、人、鬼界线模糊的黄昏是他们力量最为薄弱的时刻,是安全处理麻烦的最佳时机。儘管事实并非如此,但至今民间私刑时间依旧选定傍晚。 随着步伐离吵杂的人声愈发接近,明白即便是在画里仍不可疏忽大意,当今最高法律竟默许如此落后观念的行为,丹尼尔想。夫妻二人把画夹在中间,维持神色自若的样子快速前行,努力不去在意吸引骚动、绑在十字架上的一男一女。 忽地,不知是谁点燃柴火,剧烈火光引领高举火把的群眾情绪随之炸裂,高昂地大喊:「魔女、巫师死吧!我们的生活不需要有关于邪恶的魔法存在,绝不通融!」 「是啊!见一个就烧一个,尤其是还假扮成神职人员!」 「褻瀆神灵,沾染邪术,不可饶恕!」 丹尼尔和艾琳听见关键字,惊讶地回头同时放缓脚步,发现被火焰吞噬的两人,正好穿着修女和神父的服装。 现实中,他们打听到戈登所待的南方孤儿院,正是因被人怀疑里头的神职人员偷使用魔法,于某天的黄昏,孤儿院的一切消逝于民眾突如其来的怒火盛焰,包含尚未成长的无名幼苗,无人倖免于难。 「快走。」强忍泪水,艾琳轻拉丈夫的衣角细声提醒。 趁着混乱,两人小跑步左弯右绕,穿出人群拐进复杂的小巷。比起刚结婚来到此地开业不久的丹尼尔,艾琳对充斥犯罪气息且脏乱的暗巷熟悉不过,她走在前头引领,弯绕了几十分鐘才安然走出离裁缝铺最近的巷子口。 位在明亮大街上的店铺,是栋兼具两人住所的复合商业住宅,也是现下唯一可进入的建筑物。 回到家中,艾琳和丹尼尔一起放下所有窗帘,她小心翼翼地在会客室内掀起盖布让戈登出来。 「妈妈!」充满朝气的嗓音回盪在整个房间,戈登开心地赤脚从画中跑出,紧紧抱着女人的腰际撒娇。 揉揉男孩蓬松的捲发,艾琳的碧眸染上慈蔼的光彩,朝深处的厨房喊道:「我先带戈登去阁楼拿衣服,晚餐能麻烦你吗,丹尼尔?」 「……好的。」探出头目送母子二人上楼的丹尼尔,不自觉微蹙起眉梢,盯了楼梯良久才收回那无法言喻的视线。 晚餐时间的餐桌上虽然坐着三人,但大部分主讲者都是掛着天真笑容的戈登,而艾琳则偶尔在一旁附和。 那两人从过往在市集乞讨的回忆起,再到后来戈登的孤儿院生活,丹尼尔静静地聆听,舀起浓汤一口接一口,无暇也无心答话。 事实上,他认为戈登现在所提的一切,是对当事人的二次伤害,那些连他都不愿揭起那些伤疤。逐渐步入中年的丹尼尔,是在三年前的繁华都市结识刚独自北上工作的妻子,孤儿出生的他很能体会一人生活的辛苦,便处处协助艾琳寻找工作、教她缝纫技巧,两人也因此日渐產生情愫。 艾琳曾提过,之所以落魄到一无所有,在于年少轻狂的不懂事。为钱出卖身体,原以为勾搭上商人能换得更好的生活品质,殊不知对方玩完后不仅让她身败名裂,还留了孩子。 那枚指针不再移动的金怀錶,正是戈登狠心的生父存在过的证据。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拉回丹尼尔的注意力,大幅度起伏的胸膛,戈登胀红者脸,艾琳紧张地轻拍他后背。 「没、没事,不用麻烦……琼恩先生。」艰难地说出完整句子,戈登虚弱地制止想要去厨房拿水的丹尼尔,「只是、咳,呛到而已。」 于是,他回到餐桌的一端,乾看着手忙脚乱的两人。过了一会儿,平息咳嗽的戈登脸色变得苍白,提出想要休息的要求。 「抱歉,汤很美味,但我吃不下了。明天一早可以带我去看看孤儿院吗?毕竟目前也有一半的生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想完成一些事。」 「可是……」丹尼尔踌躇着要不要提醒三人相处的时间可能所剩不多。 「没问题,我的宝贝。」亲吻儿子的额头答应,艾琳向丈夫问:「要一起上来陪孩子睡觉吗?」 「没关係,我留下来收拾就好。」 母子亲密的互动,令其心中有股酸楚。 停下收拾餐盘的手,丹尼尔想要釐清思绪。明明最初决定娶艾琳为妻时,已经答应要把素未谋面的戈登接回来住,想不到先是发现孤儿院早在两年前被焚毁,无人生还,现在鋌而走险重现出孩子如今可能的样貌,内心却越来越恐惧。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十分卑鄙。绝对不是对会动的戈登感到害怕,而是突然畏惧从此后满足于对孩子思念的艾琳拋下自己,自己又成为「一个人」度过馀生。 「怎么了吗?你好像不是很欢迎戈登的样子。」纤细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身躯,丹尼尔闻到久违百合花香味,典雅、美好,象徵幸福家庭,是婚前送她的香水。 「艾琳,你会想和戈登一直在一起吗?家,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当然会希望那孩子能活着与我们生活在一块儿。老实说我不只一次想过,若是当年再多赚点钱,他生病时没有送到孤儿院,也许今晚的家庭晚餐时光就会是现实。」艾琳答道,「家的组成,不就是由幸福的每一时刻建构而成吗?」 ──但也可能我们两个就此不会相遇!和戈登相处的过往,没有我的存在。 避免无谓的争执,丹尼尔并未说出真心话,而是选择挣脱环在腰际的双手,探入灵魂般直盯秀丽的碧眼里,以看似理解的语气结束夜晚的短暂谈话。 「我也希望我们能组成真正的家庭。」 隔日清晨,两人带上画和餐篮在门口招了辆马车,前往需花上半天方能抵达的南方孤儿院。一路上双方无语,各自欣赏沿途的风景,儘管丹尼尔昨晚过后并未再表现反常,艾琳仍觉得他有事放心底瞒着,且是与孩子戈登有关。 不过,一想到实际上和戈登只相处三小时,她不想让这短短的时光不欢而散,也不晓得出去后会被收取怎样高昂的代价,现在最好的情况是必须让没有血缘关係的父子俩对谈,把爱人的心结解开才算不虚此行。 抵达建筑物残骸,车夫停下马车示意被烟燻黑的石壁,前身正是支撑孤儿院的其中一面墙。残破又重生的景象,就跟他们当初还未知晓事实前往所见到的绝望一样,两年的光阴足以让嫩芽盖过孩童们的尖叫生长,使小动物忽略神死亡的气息,搬进并诞生新的生命羈绊。 来到完整度较高的礼拜堂,戈登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焦黑的圣母像下跪祈祷。 「孩子先交给你照顾,我去採些花过来,饿了的话你们就先吃吧。」艾琳悄声对丹尼尔说。 「麻烦你了。」丹尼尔若无其事地点头。待妻子走远,把画置于戈登身旁,并静默佇立在孩子身后。 风儿轻巧进入这越发沉重的静止时刻,最终由戈登忽然出声探问,「琼恩先生,您似乎不喜欢我?」 男人一愣。 褐色的脑袋持续低着,清亮的声音穿透人心,「妈妈不在这里,可以实话实说哟!」 天使般的纯粹声线,引得丹尼尔不自觉摩娑鬍子,这是他被看透时的紧张表现,「没错……我是不喜欢你,但更讨厌的是想要出尔反尔的我。」 正是因为对象是纯真的孩子,他说不出违背真心的哄骗谎话。 深吸几口气,丹尼尔继续往下说:「打从出生开始就是孤儿的我,从小渴望有朝一日能替『家人』实现愿望。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遇见犹如亲人存在般的艾琳,她的任何愿望我都想达成,所以结婚前没有多馀思考就给出要把你接回来的承诺。」 「可是,一夸下海口说愿意支付任何代价,到头来心中免不了浮现『付出这么多,我们真的会成为一家人吗?』诸如此类的想法。我并没有参与你们的过去,如果真正生活在一起,你和艾琳的过往、现在、未来都将是携手走过。」 「意识到这点,那怕是只有在画中,我都忌妒到无以復加。」 直盯残破不堪的圣母像,眼神清明的戈登心想,此刻真正在告解罪过的或许是丹尼尔。 「其实琼恩先生不需要担心那么多,这样只会把我们都推得远远。」戈登喃喃自语地缓缓站起身子。事情发生在一眨眼间,细小的手臂不稳地拾起巨大碎石,预谋般朝画像砸去。 「你在干什么!」男女的惊呼同时响起。 一下、两下……戈登坚定地敲毁既是自己诞生之地,也是通往现实的画作。心意已决,即便身边的丹尼尔上前抢下石头,拋下百合花束的艾琳从后抱住制止,他仍不断撕扯残骸。 「不要再逃避了,妈妈也好、琼恩先生也好,一位是被困在过去,另一位则是无法接受过去。对家人的渴望,家庭的幸福,本应是建立在随时都能重新组合的『爱』上呀!」当最后一张碎片从手中坠落,原先表现开朗的戈登,如碧潭的眼眸泛起涟漪,满溢的潭水滚落脸颊。 一席话让丹尼尔和艾琳停下动作抬头,被感染情绪的他们读懂对方眼底的幡然醒悟。 「现在的我也能感受到新的家庭温暖。毁掉画是因为相信没有我,你们一定也能向前走。」趁大人反省不语的空档,戈登道出突如其来的举止目的,同时揭示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很幸运地,他被一对受不孕症困扰的夫妇收养。躲过了一年后的大火,却也无意间错失和母亲相认的机会。直至某天夜里,戈登梦见一位正在描绘他现在模样的金发陌生男孩,经由对方说明,身处异国的他才知道自己的阴影是如何垄罩在刚组成的家庭里。 即便此刻的自己不像琼恩夫妇是亲身经歷这一切,但透过情感產生出的强烈共鸣,让戈登的意志确实地存在于此。 不知是因象徵虚构世界的画作被毁而天摇地动,还是外头的时间到了而火光四起,崩坏中的大地逐渐吞噬三人。 咀嚼完那番话的丹尼尔释怀地笑了出来,「谢谢你……戈登。」两手分别牵着妻子和孩子。 艾琳则落下欣喜的泪水,「太好了,好孩子你还活着!」 「回去后新的爸爸要好好照顾妈妈,这可是我的愿望哦!」 躯体逐渐化为碎片,戈登的眼角再次染上神秘柔和的笑意,「现在的我可是希望的顏色,戈登.维西(golden.wish)。总有一天我们一定可以正式见到面……」 「送来那么多崭新衣裳,看来这几年的冬天不愁没有御寒的衣物。」金发少妇边在火炉旁整理堆积如山的衣服,边对一旁望着窗外远方发呆的奎达尔说。 家,是重新组合的爱吗? 自从在梦中和戈登相会的那刻起,他就不断思考这句话的涵义。 最初会接下琼恩夫妇的委託,在于对艾琳的遭遇打从心底同情。毕竟,有着继承魔法能力的贵族私生子身分的奎达尔,到现在连生父的一面都未见上,就跟身为平民的母亲阿兰娜.莫斯不断搬迁、漂泊,并贩卖足以超越本家绘画功力的天赋维生,直至找到现在居住的僻静房舍。 相似的经歷容易在创作的过程中產生不小共鸣。 事件落幕后,儘管原画已经由两边世界共同破坏,但奎达尔额外仿製了重新走动的金色怀錶送给琼恩太太,錶面镶嵌的是本次画作的草稿,不具魔力。 也许家人间最至高无上的,是接受并包容一切的羈绊。这是他见沙发上醒来的两人,从他们的眼神所得到的答案。 因此满意本次委託结果的奎达尔只提出一项要求作为代价──十天后,夫妻俩要一起把最新做好的冬衣带给他们母子,好度过今年的冬天。会如此提出,只是觉得没有什么比得上消除隔阂后,所奉献出的心意来的重要。 没想到,把小小年纪的奎达尔奉为大恩人的两人,竟奇蹟似地赶出了数十件完全没有重复款式且新颖的服装,大致算出孩子成长的每个阶段所需的版型,令人很是惊讶。 「对了,你不是已经画好这次委託结果的纪录作品?我们现在就把它掛在收藏室里,名字你决定好了吗?」将手中最后一件月白色女性洋装摺好,阿兰娜起身拍掉裙子上的毛屑,走到儿子的身边轻声说。 「是的,妈妈。」 每帮助他人解决心结,奎达尔习惯创作出象徵本次事件的关键作品,告诉自己能力存在的必要理由。 母子两人表情庄重地进入一间布置不少艺术品的房间,房中央摆着一幅全家福画像,作画的画具散落在一旁的地上。 以破碎的市场作为背景,画中三人身旁环绕着温火,把人照得明亮。发色相同的母子笑得开怀,灵动的神情就像是下一秒会朝两人中间的山羊鬍男人,愉悦喊道「老公」、「爸爸」。 母亲跟孩子怀中皆揣有金色怀錶,而錶链则由男人紧紧牵住,把握幸福不再孤单的他表情是多么安详满足。 而下方的作品资讯栏,稚嫩潦草的字歪斜写着: 「《小小的金色愿望》──奎达尔.莫斯」 特别篇《舞于晚霞的傀儡》 红酒敲杯,提琴交织,欢声笑语炒热气氛。夕阳西下的魔幻时分,被尖刺般的铁栏杆围绕的帕比家族,宅邸升起红绒布幕,一场属于贵族社会的高级社交宴会正式开始。 贵族女孩们自盛装出席的黑发奎达尔身边经过,其中一位穿着紫黄色渐变礼服的少女,故意遗落扇子在擦得发亮的黑皮鞋边。奎达尔勾起不置可否地笑容,弯身替她捡起,少女接扇时刻意回握男人的大掌,还諂媚地眨了下泛有水光的双眼。 奎达尔摇摇头,绅士地比出手势祝少女玩得愉快,丝毫没有要进入场中央跳舞的意愿,对方只好悻悻然离去。 向侍从要了杯红酒,奎达尔走到钢琴边细细观察整个会场的动静。 无论男女老少,他们各自都可以找到乐子玩,有的贵族被侏儒的逗趣反应给惹得哈哈大笑;有的聚在小桌喧哗小赌试手气;有的则围成一圈嘰嘰喳喳讨论宫廷八卦,或寻找舞伴进入较空旷的地方跳舞。 橙红的落日馀暉不仅烧得天空火红,透过落地窗毫无阻碍地流入会场,使得大家脸上掛着愉悦的晕红。 啪! 拍掌的声音来自场边一对穿着红色礼服的男女,吸引眾人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褐发男子牵着红发女子款款走入场中,弹着钢琴的演奏家立刻换成他们平时最喜欢的舞曲伴奏。 贴近、拉远、旋转、下腰,两人的默契合作无间,儼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舞伴随音乐翩翩起舞,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目光里仅有彼此,一心一意只为对方而舞。 即将熄灭的光明,为这场表演增添凄美之感。 当最后一丝阳光消失殆尽,这对爱侣才意犹未尽停下舞步,朝会场所有人躬身行礼后,大家才移开目光各做各的事。 「舞得不错。」见两人拿了茶点走来,一副旁观者模样的奎达尔率先举杯称讚。 「小女子这场终曲表演做得如何呀?」红捲发、绑着双马尾的女子咬了一口杯子蛋糕,笑嘻嘻地问道。 「如果再加上点政治斗争的暗潮汹涌,我想会更画龙点睛。」啜饮一口红酒,奎达尔意有所指地打趣。 表情没有波澜地端起茶杯喝了口奶茶,褐色短发、手戴黑手套的男子不以为意地开口:「早跟玛莉欧媞说了,是她不肯,我就不在剧本里加上这环节。」 「那真是可惜了。」 「誒……」戴有红宝石颈环的玛莉欧媞不服气地鼓起双颊,「但小女子就是不懂那类勾心斗角的丑陋剧情,而且抹黑、造谣到底哪里好玩?又不是说斗了一定能拥有花不完的钱,我寧愿买好多漂亮的材料用在製偶上呢!皮耶罗跟奎达尔你们好奇怪。」 此番孩子气的发言逗笑被点名的两位男士,奎达尔低声笑着,而皮耶罗则宠溺地吻了小妻子的额头安抚。 三人笑闹一阵,一名僕人端着空盘经过,奎达尔将空酒杯放上。 「那么,祝二位把握住愉快的夜晚,我先上楼工作了。」微微欠身,他转身朝墙壁的方向走去,打算低调离开现场。 「不多玩一下吗?」玛莉欧媞略为失落地问。 奎达尔没有回答,而是挥挥手婉拒,皮耶罗则轻敲她的脑袋提醒,「别忘了奎达尔是接受我们的委託而来,那傢伙是远近驰名的工作狂,而且我们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沿着墙前行,会场内杯觥交错的景象使奎达尔独自离去的身影更加格格不入。踏上楼梯,他看着墙上掛满的画像,帕比夫妇是从小一块成长的青梅竹马,有两人童年时期站在一起、婚纱形式和分别抱着傀儡的纪录等。 认识这对夫妻,是在他回归切格凡家族后参加的第二次艺术展上。 第一次展览因为发生胸针遭窃事件,所以忙于寻找作品的奎达尔没时间跟其他人攀谈;第二次参展是玛莉欧媞拉着同为傀儡师的皮耶罗,说要认识画出仿若身歷其境的山河美景之作者,当年心境尚在转变的奎达尔就这么与他们结下友谊的缘分。 比他大几岁的帕比夫妇,由于系出同为艺术家,非常地照顾他。无论是作品的建议、艺术品的贩卖及保存,或贵族间的交际应酬,他们丝毫不见保留地教导,奎达尔往后的生命中不仅感谢两位,还深受影响。 虽统称傀儡师,然而两人擅长的地方不完全相同。 原是多尔家族的玛莉欧媞精于製作木偶,而帕比家唯一的继承人,皮耶罗为腹语术操偶的技巧炉火纯青和傀儡剧的剧目编排。贵族们津津乐道于两家的结合,撇除皮耶罗天生患有心脏病这点,完全是门当户对。 回头望了眼舞会,仔细看其实不难察觉宾客们满脸的皮笑肉不笑,不过再瞇眼细瞧必定能找到其他端倪,奎达尔神情严肃地继续上楼。 这场舞会是帕比夫妇首次举办的,也是最后一场。 外头风声萧瑟,星月高掛。 在二楼忙到告一段落的奎达尔,拿起水杯准备饮用却发现早已喝完。看着画作进度意外比预期快上许多,便决定暂时休息一下,推门前往位在一楼的厨房倒水。 眾人尽兴玩闹至午夜,才由僕人们领去客房歇息。奎达尔经过黯淡的大厅,见曲终人散留下的满桌狼藉,没有人再有精力去收拾,不免徒生人走茶凉的错觉。 忽然,角落传来细微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奎达尔好奇地过去查看,不想玛莉欧媞宛如累坏的洋娃娃瘫坐墙边,刚才的声响正是她的手无力垂至地面发出。 「玛莉欧媞?」奎达尔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得不到回应。 胸膛不见起伏的样子。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奎达尔不死心地更加大力摇晃肩头,正伸手探向她的颈脉搏时,皮耶罗正好端了两杯水从厨房出来。 「奎达尔?」 担心被误会要对玛莉欧媞不利,奎达尔维持姿势用空出的手向皮耶罗招手,「你们后来发生什么了吗?她怎么没有呼吸了?」 皮耶罗皱眉快步赶来,把手中的水杯递给奎达尔拿,自己则一下摸摸女人的额头,一下拍拍肩,最后捏着下巴,凑近她的耳畔提醒:「玛莉欧媞,有猫咪哦!」 喜爱小动物,尤其是具神秘气质的猫儿,玛莉欧媞瞬间清醒。 「猫!在哪里!」 兴奋跳起的样貌简直像小女孩,碧如茵的绿眸顿时盈满星星。 皮耶罗无语地盯着她,玛莉欧媞呆愣一会儿,眼睛瞥向他身后一副不可思议的奎达尔,赫然意会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害臊地抱着头道歉,「啊!我太累睡死了,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 还真是名符其实的睡死?奎达尔在内心打上疑惑。 「好了,没事了。」 皮耶罗边接回一杯水给玛莉欧媞,边对奎达尔说:「刚刚还想说把水端上去给你,没想到你倒是先发现这隻贪睡的小懒猫。感觉绘製的进度不错?」 「嗯,很顺利。」 奎达尔无心浪费时间在可能问不到答案的事上,对他们三个而言,相处的时间所剩不多,「要上来看看吗?」 夫妇二人不约而同地点头答应,皮耶罗见状便向玛莉欧媞询问,「要不要把『那个』给奎达尔?」 「好哇!我也正有此意,那你们先过去。」二话不说,身为行动派的玛莉欧媞马上放下水,动身到卧房取预备要託奎达尔保管的物品。 「走吧。」皮耶罗向奎达尔頷首说。 因委託者是好友,奎达尔才答应接下须熬夜赶工的作品。此次的画作,表现的正是傍晚的宴会情景,不过玛莉欧媞特别叮嚀,不要把他们夫妻画上去,只是单纯想保存这栋宅邸第一次热闹的氛围。 富有天赋且身受国王喜爱的皮耶罗与玛莉欧媞,本来应该是贵族们重点巴结的对象,殊不知两人天生正义感强烈,不仅不收受贿赂,甚至还举发不少弊案黑水,正值的为人导致他们不受大部分的贵族待见,平时诺大的家也就形成门可罗雀的冷清惨样。 「呵呵呵,这位小可爱的衣服真棒呀!小女子的眼光真不错。」刚进门的玛莉欧媞见画面中一位杂耍的侏儒,骄傲地跑来指着炫耀,言下之意代表奎达尔十足还原现场。 皮耶罗立于上色上到一半的画前惊叹道:「竟然真的画出我要求的『讽刺』概念,不愧是被誉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两位不嫌弃的话,我就继续画了。」 奎达尔不为所动地调着色,多年的绘画经验让他能够在作画的同时回应客人。 「对了对了,」玛莉欧媞在他还没下笔前,拉着奎达尔的手塞了一串钥匙,「这个是我们的心意,奎达尔你一定要收好哦。」 「不行,这个太贵重,我……」 打断欲要推辞的话语,皮耶罗义正严词的补充:「我知道你在婚姻里的不满,希望这栋房子可以作为你日后短暂逃离家庭的地方。务必照顾好自己,就当是帮我们打扫也好,收下钥匙。」 听出话里的道别意涵,奎达尔知道再拒绝下去就辜负他们的好意,点点头答应,将钥匙妥善地放入背心的口袋里。 「再会了奎达尔,能够认识你,是我们的荣幸。」 「要去睡美容觉啦!再怎么捨不得,还是要精神饱满地面对。」 面对…… 奎达尔不愿往下想他们即将面对的处境,目送皮耶罗跟玛莉欧媞若无其事的笑容走出房间,打起精神提起笔完成两人交代的最后任务。 不知怎地,深夜在不少未製作完的傀儡的工作室作画,总感觉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打量。 一笔一画加紧勾勒,兴许自己的心底也厌恶腐败贵族的习性,奎达尔整幅画的绘製不止精细,速度还比往常快。 当最后一笔提离画布,一楼大门砰的一声被人强行撞开,纷沓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不是说天亮才抓人吗?奎达尔心下一惊,顶着一夜未闔的疲惫双眼望向窗外,天的亮度连鱼肚白都称不上。 他扛着尚未全乾的作品,试图往外衝让委託人看看成品,不料下一秒房间门就被人破坏。 「失礼了,切格凡大人。」带头的士兵惊讶之馀,不忘敬礼说明来意,「奉国王之命,关于帕比家族的艺术品全部都要送往刑场,一同销毁。」 「我知道,我手里的作品是我个人的创作,与他们无关。」说着,奎达尔只好给对方检查是否属实。 不懂艺术的士兵,仅有确认画面里有无帕比夫妇的踪影,以及作品的属名,没有问题就交还奎达尔。 拿回画作的奎达尔三步併作两步迅速往夫妇的卧房奔去,四处一直有军人大喊:「把所有傀儡搜出去!一个都不许落下!」 昨晚的宾客、僕人,都成断了线的木偶被人从不同的房间扛出。当奎达尔将要抵达,几名士兵已簇拥着穿上成套艳红礼服的帕比夫妇走出,被銬上手銬和脚镣的玛莉欧媞一如往常充满活力,皮耶罗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走着。 两人注意到奎达尔亮出的画,会心一笑,一句话也未说便跟着逮捕人走出再也不会回的家,坐上马车远去。 奎达尔等待最后一波士兵抬着作品出现,立即放下手里的画作,要求他们带他驱车赶赴行刑之地。 是的,帕比夫妇于一个月前遭小人陷害,被指证两人製作的傀儡触犯律法杀人,具有危险性。 在这个国家里,平民百姓不能使用魔法,而贵族有权使用的天赋,如果哪天平白无故伤害他人危及性命,国王便会永远收回他们的权利──判以死刑。 其实,夫妻二人同心协力,事情或许不会发展至此。令人惋惜的是,艺术家拿手维持表面上的幸福,实则解决问题的能力偏弱。 街上人声鼎沸,人人都特别早起观看本次的行刑。 「贵族耶!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受罚耶!」 「听说这次被砍头的,本来就是个疯子女孩。」群眾们冷血地开怀大笑议论。 奎达尔冷着脸听窗外的喧闹,越到场中央,肃杀之气越重。 驾车的士兵抵达指定位置,贴心地帮奎达尔开门、放下小阶梯,等他接触到地面才赶快把车厢内部其他的傀儡搬出来,由负责人接手挪至断头台上一处堆满木偶的地方。 当火把准备就绪,玛莉欧媞跟皮耶罗被带上台时,底下的人群一片譁然。他们从没见过近乎与真人一模一样的人偶,做工精细,举止还看不出丝线的控制。 刽子手硬生生地扯开夫妇紧握的双手,这一刻,玛莉欧媞终于忍不住哭喊。 「不要!不要带走皮耶罗!」 声嘶力竭地嚎哭,没有人会同情杀人犯。 刽子手继续粗暴地解开玛莉欧媞的颈环,站在最前面的奎达尔瞧见她脖子上紫黑的伤痕,心中浮现自己也觉得荒唐的想法。 皮耶罗面无表情地被人拋到木偶堆里,随着执行官一声令下,熊熊烈火燃起。 登时已经跪下,被扣上木板的玛莉欧媞似乎接受现实,缓缓闭上双眼,整个身躯瘫软,变得乖巧安静。 喀擦。 滚下的头颅,浓稠的血液,绽放的红玫瑰。 一个月后,收拾好心情的奎达尔,再度一人登访帕比大宅。 再也没有帕比贵族存在这个国家了。 他动手收拾染了灰尘的银器、腐败的食物,先是把大厅打扫得一尘不染,后又陆续把几个蒙灰的角落也清理乾净。 那幅被委託的画作,奎达尔命名为《跳脱悲剧》,他爬上梯子高掛在作为原型的大厅。 接着几天,他搬出画架、画布,坐在钢琴椅上平静作画,整理思绪。 世人眼中,死前的玛莉欧媞形象大概是为爱疯狂的寡妇。真正的皮耶罗因心脏病死于一年前的冬天,承受不住丧夫之痛的她,使用一技之长做出毕生最为精緻的傀儡,并每日苦练操偶术,好让木偶皮耶罗更像人类。 皇天不负苦心人,不到半年的时间,皮耶罗真的就像独立的个体活着,本就深居简出的玛莉欧媞便过得更加逍遥自在,远离王公贵族、官场争斗,在这儿专心製作精美的人偶。然而,敌对阵营的贵族,深怕过去跟丈夫同一个鼻孔出气,现在操控人偶也练得出神入化的玛莉欧媞,会成为未来名利的绊脚石。 他们藉玛莉欧媞的作品,做掉自己阵营里最为弱小的一位牺牲者,完美嫁祸到她头上。 「小女子的人偶不可能是诅咒!」 短短一句辩驳,在充斥流言蜚语的王宫内,是多么地无力弱小。 国王感念她和丈夫的贡献,特意允许关押在宅邸里,等行刑之日来临。 奎达尔不得不承认,接到玛莉欧媞的委託前来的那天,着实被数量庞大的傀儡震惊,它们每一个人偶身上的丝线全都集中在玛莉欧媞,和皮耶罗的双手,且夫妇两人的银线也接连在对方手上。 怪异的操偶线相接,使奎达尔留了份心眼关注。 夜半失去呼吸、刑场揭露脖子的伤疤、法医指出被砍头的尸体,早已是没了心跳的玛莉欧媞。刀落下,难以流动的汁血证明奎达尔的臆测──玛莉欧媞在不晓得何时,已经受不住压力上吊自杀。 每每思考到这里,奎达尔汗毛直竖。 从未想像过,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以强大到本人死后,不间断作用于作品上。 换言之,当日盛大宴会中,只有奎达尔一个活人,从头到尾他皆是在跟获得思想、情感的傀儡皮耶罗互动。 或许是离玛莉欧媞的死亡时间不远,皮耶罗来不及靠自己做出妻子的人偶,勉强对尸体做了防腐处置;亦有可能皮耶罗知晓眼下这样子的状况,两人是不会有未来,与其被人抓住把柄再度验证帕比家的木偶有危险性,不如顺水推舟,了结一切。 无论何种真相,都给奎达尔对死后的异世界创造,描绘最初的构想。 「嘎──」 乌鸦啼叫,黄昏将至。 衬衫沾染顏料的奎达尔放下工具,把画连同画架置于大厅正中央,祭奠友人。 一幅画着男女舞动于傀儡间的作品,夕阳黄澄澄的光线映射下,他们深情地对看彼此,礼服鲜红如血,无数延伸的银线匯聚在双方的黑手套上。 画架的一角黏有作品的资讯卡,上头写着: 「《舞于晚霞的傀儡》──奎达尔.切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