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传》 第1章 《袁世凯传》 作者:唐德刚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袁世凯史传再发掘 「纽约时报」现任驻华特派员泰勒(patricke.tyler),最近于二月六日该报发表一篇有关浙江奉化溪口镇,蒋介石故居的「专访」。他说近来蒋在大陆上已不再是个「暴徒恶棍」。相反的,他在溪口的故居已成为海内外游客的朝山圣地(a)。每年平均有访客百余万,且在逐年增涨之中。这些访客百分之九十是大陆人,然台湾往访者每年亦不下十余万。 作者并感概地说,文化大革命期中,蒋母王太夫人之墓遭到严重破坏。老人的骸骨与墓石,被红卫兵乱抛于山林之间。可想象是惨不忍睹。但是近年皆全部修复,焕然一新;连那座寺庙「文昌阁」亦经重建,而当今的管理员六十四岁的王某却正是三十年前的红卫兵之一。王某自述是属于当时反对毁墓的「保守派」──其实也是天晓得也。 记得七八○年代之间,我个人亦曾数度返乡。旧中国的骨肉之情,还使我幻想去「访旧宅、扫祖墓」。数度试探没结果之后,返美曾作了一些还乡诗,有句说「指点乡农识墓门,烟云遥拜泪沾襟。先茔哪有孤坟迹?祖宅真无片瓦存……」──我因回去的早,国家还没有开放重建。有些诚实的「乡农」故旧,尚告我实情。那些在开放后才回去的至亲好友,还乡之后,居然还能「哀毁骨立」、「泣血哭墓」,回来告我说:「妈妈的坟还在!妈妈的坟还在!」吾知其为「保守派」红卫兵之杰作也。 前些年与好友游台中「日月潭」,见老总统蒋公曾在潭畔建了一座巍峨的七级浮屠的「慈恩塔」,祭祀的是蒋母遗像。──这位基督大总统,为何建了一座佛教式的浮屠高塔呢?──惭愧的做了个「历史学家」,吾知其心境也。 据泰勒的报导说,蒋公近在大陆(尤其是在浙江奉化一带),其声望至少与毛某平起平坐的。连中共治下的公务人员,都承认「蒋介石不是个坏领袖」。他和毛泽东的分别,只是在意识形态上「各为其主(义)」而已。──毛所致力实行的共产主义;蒋所致力实行的则是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如此而已。但是言外之意,在当今世界上,「共产主义」连「共产主义者」对它老人家都已失去信心,则蒋在大陆人民心目中的声望似乎正在直线上升呢。 别外值得注意的是,「纽约时报」这家当今世界上最有权威,也是办得最好的一份报纸,它对中国新闻报导的态度(包括泰勒本人以及十多位他的前任)一向都有其偏见的;尤其是对中国的中央政府。因此中国中央执政者,自西太后、袁世凯而下,诸位总统、主席,到「假皇帝邓小平」(这也是该报封给邓的荣衔),直至江泽民、李鹏,在该报的评述之中简直就没一个好东西。 该报每天都刊在第一版左上角的大牛皮,什么「凡天下可刊载的新闻,无不刊载」(“allthenewsthatisfittoprint”)。可是去秋江泽民访美,美国工商界在华尔道夫大旅馆,由季辛吉主持的盛大招待会,这则「可刊载」的天大新闻,「纽约时报」硬来它个「只字不提」,把老江封杀得干干净净。 纽约时报这种偏见,因而使早年的国民党和近年的共产党对它都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它关门大吉才好。可是「纽约时报」对我们国共两党,如稍示青睐,则被赞誉者又无不喜形于色,争相转播,视若殊荣──乖乖,真是一字之褒,宠踰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四星级的模范监狱 「纽约时报」何以如此偏激呢?说穿了也没啥深文大义。须知美国这个国家,一开始便是个中产阶级的国家。──它在「殖民时代」(colonialperiod)在维吉尼亚(孙立人的母校所在地)一带,搞「计口授田」(五个黑口可抵三个白口),是一夫授田五十英亩(合三百华亩)。瞧瞧,一个农夫向政府领取耕地,一领便是一口三百亩。五口之家,便一千五百亩。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大地主(包括「官僚大地主」像李鸿章那样),一家能拥有如许的土地?──这还是殖民地呢!工业化以后的美国,那还要谈吗?大地主洛克菲勒向政府捐地筑路,一捐就是四十英里(一百二十华里)。哈里曼一捐就包括大湖七个,今日纽约郊区的「七湖公园」。 可怜我们的土包子毛主席,眼皮浅。他把中国的「地主、万农」列为五毒之首,加以「斗争」。斗他个死去活来,人头滚滚──中共土改时向国际公开的数字是杀地主八十万人!据洋专家说,这数字是实有数字的十分之一。朋友,我们的地主、富农之所有,往往不三五亩土地啊,有什么可「斗争」的呢? 因此,以毛公那样不刷牙、不洗澡的「农民领袖」,去和五帝之首的「美帝」打交道,他知道啥叫「美帝」呢?──但是毛主席牛皮可大啊。他老人家却要领导咱们贫下中农,去斗争美帝,搞世界革命啰。其结果(让我们掉句文),那就叫「奚待蓍龟」啊? 可是把话反过来说。平时锦衣玉食,满口民主人权的纽约时报诸老编,和他们「自由主义者」的政论家和政客们,又哪里知道咱贫下中农的社会是怎么回事呢?由他们信口开河来纵论中国问题,其不流于瞎扯淡,也就不可得矣。 毛死二十年了。再看看今天的情况。前不久,在我们纽约华人小区强力反对下,美国政府罔顾我小区利益,在我「华埠」隔街建了个「模范监狱」。──乖乖,这那叫「监狱」呢?它一座四星级大宾馆哩!你如把它搬到北京的长安大街之上,它比那脏兮兮的「北京店」阔气多了呢!那些所谓「三星级」、「二星级」等等,简直就不能望其项背!──它们二者之间的区别便是顾客的人身自由了:一个是顾客可自由出入;另一个顾客就只能进不能出而已。 因此,在「自由女神」裙下住惯了模范监狱的美国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者(liberals),就牛皮通天,正气昂然,开口闭口什么「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真叫他们去做做毛主席治下、大跃进期间饿死的两千五百万的「贫下中农」看看,那他们就只要半升米,自由不需要了。──笔者本人就有一位亲堂弟夫妇二人,和两个幼儿,一家四口,在毛主席的大跃进中,活活饿死。他们死状之惨是不忍卒述的。但他们也只是当时被饿死的千百万冤魂之一而已。与毛主席的恶政相比,想想「人民公敌蒋介石」(陈伯达所著的书名)治下的中国,也还不算太坏呢。「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因此蒋公敌和毛公敌在今日大陆,也就平起平坐了。 「纽约时报」是一份美国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报纸。它的言论、立场,以及它一切对中国的评述,都是从美国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价值观念出发的。它的千百万读者和它臭味相投,因而它能一唱百和,成为今日西方最有权威、最有影响力的报纸。──正因为它被西方读者宠坏了,东方读者不知其所以然,震于它的盛名,被它洗了脑,也跟着它起哄,是十分可笑的。相反的,无产阶级同志们乱骂资产阶级和他们的喉舌,实在也是「不怪自家无见识」了。 笔者不敏,谬读时报四十余年了,中了毒、上了瘾。每日清晨喝咖啡、吃面包,简直到了非看它不欢的程度。虽然对它论中国事,强不知以为知的横蛮态度,有时也恨得牙痒痒的。──不过,「新闻归新闻,评论归评论」,它对世界各地新闻报导的深入与详尽,在当今全球各大报中倒是首屈一指的。 因此,今日看到泰勒君有关共产党治下,人民对蒋介石印象之转变的好奇心,倒引发我想起国民党当政数十年中,对袁世凯的评论了。──事实上,直至今日,国共两党的革命史家,对袁世凯这个「皇帝」,就说(骂)得一无是处。与毛、蒋二公相比,袁世凯其人其行是否真的腐烂到底,像国共两党史家所说的,一无是处呢? 最正式的正式大总统 在本篇拙作里,笔者绝无心去替袁世凯平反,说他想做皇帝,没啥不对。我只是觉得这是个「逻辑的问题」。天下事──尤其是政论家论政,历史家论史──哪有什么全是全非的事体呢?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要搞全是全非,则不特有违于我儒才德、阴阳之道,它也大谬于唯物主义者统一、对立之说。──如此,那就既难服人之口,更难服人之心了。 再者,值此台湾「民选总统」紧锣密鼓之际,各路英雄,赤膊上阵,其结果必然是四只老公鸡,三死一活!死者固然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景况堪怜。而活者,在冠歪毛脱,血迹斑斑之下,真能仰首一鸣,天下皆白哉?我辈「历史学家」,不疑处有疑也。 根据「中华民国」搞「共和政体」(republicanism)的「法规」(legitimacy)来说──不!根据世界各国,搞共和政体的法统来说──任何法学家、历史家都不能否认袁世凯是「中华民主共和国」,简称「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合法的正式大总统。──他比他的继任「总统」──从黎元洪到李登辉──都更为「正式」、更为「合法」。 黎元洪继任时还有过「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和「中华民国约法」之争;而蒋经国和李登辉的「中华民国」还要加个「在台湾」三字,才能算「合法」呢! 第2章 袁世凯就不然了。他是中华民国全国大一统,包括外蒙古、唐努乌梁海和西藏在内(台湾那时在国际法上和香港一样,是被割让成外国的殖民地了),皆有合法代表的各党各派(包括「国民党」),一致公选的、正式的中华民国的「第一任(正式)大总统」! 从纯法理(注意这个「纯」字)上说,袁世凯大总统的正统地位(legitimatestatus),和美国第一任大总统,不!世界史上第一个民主共和国,第一任大总统华盛顿的「正统地位」是完全一样的。──诸位知道,美国的国父华盛顿大总统,并不是「全民直选」的呢。他是在美国「正式独立」(英美巴黎和约,经英国国会于一七八三年正式通过,承认美国独立)之后五年,才由美国国会公选(并非全民直选)出来,翌年(一七八九)在纽约宣誓当总统的呢。 袁世凯则是在「辛亥武昌起义」一周年时,经由中华民国正式国会,合法选出来的,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其合法性,和当选的法律程序(dueprocessow),和华盛顿所经过的法律程序,几乎(不,不是「几乎」,是事实上)完全一样的。可是他的继任国家元首,从黎元洪……曹锟、段祺瑞……张作霖……蒋中正……毛泽东……到李登辉、江泽民……,在法理学(jurisprudence)上说,就没那么光鲜了。 袁后李前的国家元首 袁之后且选几个重要的后任总统看看: 黎元洪像美国的克利夫兰一样,一共干了不连续的两任总统。第一任(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之纠纷已如上述。第二任(一九二二-一九二三)就更可笑了。那是「直系军阀」先贵之,后贱之的结果。 在黎的两任之间干得最长的是徐世昌大总统(一九一八-一九二二)。徐是「皖系军阀」所导演的「安福国会」所选出来的。这个国会就是当时孙中山、陆荣廷等南方政客和军阀所领导的「护法运动」中,所要打倒的对象,其法律地位亦可知矣。 这些总统干得最愚蠢的是那位文盲大总统,布贩子出身的曹锟。他花五千银元一张票,在合法的国会之内,收买了一些「猪仔」议员去投票选举他。终于当了个「贿选大总统」(一九二三-一九二四)。──这些「猪仔」和他们的买主,在法律上都应该是刑事犯,虽然猪仔们都是合法选出的。 其后继曹而来的国家元首有所谓段执政(祺瑞,一九二四-一九二六)和张大元帅(作霖,一九二七-一九二八),他二人连个「总统」名称都不敢当,那就更无法律之可言了。 军阀终于被打倒了。继起的是国共两党「以党治国」的政权。〔笔者附注:共产的领袖们,尤其是毛泽东,硬说「以党治国」是国民党专有的「反动统治」的形式。他们的政权是人民直接建立的「人民政权」,不是「以党治国」──这一点笔者不敢苟同。我认为「人民政权」的统治形式,也就是「以党治国」。──刘少奇、周恩来两位革命领袖在临终之前,口中念念不忘的都是「历史是人民写的」。在人民所写的历史书中,中共今天的政权也是个「以党治国」的政权。这一结论我想一般读者人民,都能接受的。〕 要言不繁:既然是「一党专政」,「以党治国」;以党的「领袖」来代表国家的「元首」。那么从「纯法理」上说,则这种元首、总统、主席、大元帅……只是一种法律代用品(legalsubstitute)。因为「党」与「国」,究竟是两回事嘛。 就以「老总统」蒋中正先生来说吧,他老人家做了数任「国府主席」,但那都是国民党「以党治(代)国」期中中常会指派的。后来「行宪」了,当了国家元首的「第一任总统」。搞历史的人不能说蒋总统不合法。他们只能说:「国家者,土地、人民、主权三要素之组合也。」在那「戡乱」未了时期,「三元素」一样不全,那行宪总统也就不是三全总统了。 毛泽东不通西学袁世凯土法炼钢 等到毛主席打平天下,霸占了「美庐」,那就更是无法无天一团糟了。中共建国之后,根据人民共和国的法律──先是「共同纲领」,后是「宪法」,老毛干了两任国家元首「主席」(一九四九-五四-五九),五年一任。依法毛主席是「选」出来的。可是毛公公开声明,他的元首地位不是选出来的。文革期间,毛对欧洲来访的贵宾们就坦白地说: 有人说选举很好,很民主,我看选举是个文明的字眼,我就不承认有真正的选举。(一九六七年五月一日毛泽东「对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讲话」,载一九六九年中国出版只供「内部参考」之「毛泽东思想万岁」,页六七三) 既然没有「真正的选举」,所以他一再说,「选举我是不相信的」;「我们的国家是军队打的」(见一九六七年二月三日毛泽东「和卡博、巴庐库同志的谈话」,载同上书,页六六七)。 毛公此言不打紧,但是我们读史者就要替投票选毛的「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们不平了。遥想当年出卖灵魂的老国会议员,他们选举曹大总统的选票,还值五千银子一张。如今选举毛主席的选票,竟至「一文不值」?!岂非咄咄怪事? 再者,毛又自称他「焚书坑儒」十倍百倍于秦始皇。事实上,他所直接、间接杀害的人数可能也超过人历史上,所有暴君杀人的总和!──他那里来这么大的权力呢?关于他所掌握的生杀之权,毛氏也有一番怪论。他说: 清朝末年,一些人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体」好比我们的总路线,那是不能变的。西学的「体」不能用。民主共和国的「体」也不能用。「天赋人权」、「天演论」也不能用。只能用西方的技术。当然,「天赋人权」也是一种错误的思想。什么「天赋人权」?还不是「人」赋「人权」。我们这些人的权是天赋的吗?我们的权是老百姓赋予的。首先是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赋予的。(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毛泽东「在杭州会议上的讲话」,载前书页六二四-六二五) 有心的读者士女,你读到毛主席这一席话,您会感觉到毛骨悚然罢。毛公这位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的元首,居然认为「民主共和国的『体』也不能用」,那用什么「体」呢?君主专政?个人独裁? 读罢毛公此言,那我们又怎能多怪对「共和政体」没信心,而要回头去做皇帝的袁世凯呢?──孙中山先生晚年也曾对民主共和失去信心,所以改搞「以俄为师」。张学良、蒋介石和许多「黄埔生」对民主共和失去信心,乃以墨索里尼、希特勒为师,去组织褐衫党、蓝衣社。毛泽东、邓小平等人则去学列宁、斯大林。袁世凯这位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他生也早(比毛泽东大四十四岁),当他发现「民主共和国的『体』也不能用」时,列宁、墨索里尼、希特勒……这些洋老师都还未出现,他就只有回头去搞「土法大炼钢」,找雍正皇帝做老师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写传记的人,月旦时贤,多学点比较传记学,他对他的英雄(或狗熊),就会有更深一层的了解了。 民国独裁领袖有共同次文化 再者,所谓「民主共和国」(republic)原是个彻头彻尾的洋东西。对西学没有较深的了解,却偏好强不知以为知,而又颇能举一反三的老学者(包括很多遗老型的国学大师),和五四新青年(像毛泽东),往往对若干基本观念也搞不清楚。若据此一知半解的标语政治学,一朝得志,便号令天下,怎能不误尽苍生?有心读者如稍稍浏览毛公这一小段录音讲辞,便知讲话者和他身边的「英文老师」章含之小姐和李志绥博士等,都该打烂屁股。教不严、师之惰也。在这篇讲稿里毛公把英文里的right(权利)和power(权力)都弄不清楚,而谬释典籍,怎能不误国误己呢? 「天演论」里的「天赋人权」者,天生吾民,与生俱生,不可剥夺之「人的权利」(humanright)也。毛公所说「我们这些人的权是天赋的吗?」这个「权」则是毛氏和他的大小干部所掌握的生杀与夺之「权力」(power)也。──分不清这个现代文明的基本观念,而欲天下澄清,完成从帝制向民治的政治转型,那就缘木求鱼了。 但在这些基本教义的认知上,袁世凯有时反而较毛泽东更为虚心。对许多现代观念的诠释,袁还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他要靠他朝中一些博学鸿儒,什么东西洋「两顾问」,什么「六君子」、「十三太保」等代为吹嘘,加以解释。「宰相要用读书人」嘛。当续论之。 毛就不然了。他决定要做秦始皇,则宸纲独断,将相圣哲一身兼之,把六君子、十三太保等臭老九,也杀得精光。朋友,吾人啜茗独坐,民国史一卷在手,褒贬之间,欲把袁、毛二公比较一番,则上述对待臭老九的态度,恐怕是他二人最大的区别了。 更有趣的是,笔者近月读「袁世凯全传」(侯宜杰着,一九九四年北京当代出版社出版)。全书凡四十四万余言,都五百六十余页之巨著。全书每见大陆上新发现之史料,征引详博,足见功力。然一字不遗细读之,则知作者笔法仍不脱「窃国」(陈伯达)、「盗国」(黄毅)之旧调。在比较传记学上着力甚微。 第3章 青灯独坐,笔者戏以铅笔,把百十条作者评袁之辞上「袁世凯」三字划掉,改以「蒋介石」或「毛泽东」三字补入之,再重读全文,竟发现也切贴入微,天衣无缝。哑然失笑之余,也恍恍有悟──原来在近代中国「攻治转型史」中,我们的搞独裁的民族领袖们,原是一母所生,有其「通性」。这在现代社会学上,便叫做「次文化」(subculture)了。──读者士女,你我升斗小民,如果忽然黄梁一梦,做起了主席、总统或大元帅来,恐怕也要依样画葫芦──这在近代中国政治转型过程中也是一种「客观实在」(且用个「辩证法」的名辞)。形势比人强,任何人钻入那个形势,都逃不掉那种脸谱!历史家如厚责于袁、蒋、毛三公,那就在「历史学转型」中开倒车,把现代历史科学,又领回司马温公的「臣光曰」的老套路中去了。 没有警察的警察国家 读者如不惮烦,让我随手(真的是「随手」一翻)抄一段侯宜杰教授评袁之辞。我把袁世凯三字用xxx代之。读者可用袁、蒋、毛三公大名再补入而重读之。自己再「臣光曰」一下,就知道了。原文如下: 在xxx的封建法西斯统治之下,人身自由毫无保障。在北京,有权逮捕人的机关有十余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京畿军政执法处、京师警察厅和北京警备司令部。侦探密布,军警四出,人人自危,稍一不慎,即罹逮捕杀头的惨祸。在「二次革命」期间,xxx更是百倍千倍的凶狠,对反对者恣意杀戮,整个北京一片白色恐怖,暗无天日。议员伍汉持、徐秀钧,工党领袖徐企文皆被处以极刑。一般人惨遭杀害者不计其数。(见上引「袁世凯全传」,页三三六-三三七) 这一段极其精彩动人的有关独裁者「次文化」的描述,对袁似稍嫌过分──非袁较蒋、毛仁慈也。是他的老特务东厂、锦衣卫、血滴子那一套,不够现代化也(搞秘密警察也有其「转型」的过程)。 这一段对蒋,尤其是对毛,则颇嫌不足。盖蒋所搞的还是以德、义、俄、日为师的那种老式的「警察国家」(policestate);毛所搞的则是兼东西之长,已臻化境的「没有警察的警察国家」(apolicestatewithoutpolice)。这一老套路,我国自文武周公时代即已有之,所谓「使民战栗」也。至始皇帝搞焚书、坑儒,偶语弃市,而登峰造极。其后汉唐酷吏亦间有发明。──毛公所搞的则是冶希特勒、斯大林和秦始皇于一炉的,时人(包括侯宜杰教授)所说的「封建法西斯统治」。──用这套后文革名辞,袁世凯还不大够资格! 我们中国人学习西方「共和政体」何以走上这条绝路呢?小可曲不离口,讲了三十多年的「转型论(病)」,和黑格尔、马克斯师徒的「辩证法」,均可从不同角度加以解释。司马光的「臣光曰的历史哲学」也可解释一部分──从行为科学的观点,回看司马光的「才德论」,也有他的独到之处也;毕竟是中国人说中国事嘛。至于辩证逻辑那一套,原是从纯白种文明的经验中发展出来的,套上东方文明,就死角太多了;「西方」的人权论,也跳不开这个框框──有暇当以历史史实印证之,以就教于高明。历史哲学若不以历史事实加以说明,就是「空谈」了。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要做伪君子,莫作真小人 再具体的回溯一下。在清末明初的政治转型运动中,转来转去没个出路。到头来大家都要搞「寡头政治」,搞个人独裁。此非袁、蒋、毛三公如此;中山亦不能免也。睹此,我们就可想象出问题之严重,不是司马光的单纯「才德论」所可规范了。 寡头政治的最高形式便是做皇帝。事实上,在孙、袁、蒋、毛四人之中,大家的最后志愿都是搞个人独裁的最高形式(皇帝)。而在此项追求之中,反以袁为最「低调」(lowprofile)。他口口声声只想做个「君主立宪」制下的洪宪皇帝,那就于愿已足了。洪宪者,洪〔宏〕扬宪法也。 可是毛泽东的干法,岂是洪宪而已哉?他造宪毁宪。把个依宪法产生的国家元首(刘少奇)杀掉不算;再把个依「党宪」产生的接班党魁(林彪)也赶尽杀绝。最后还要把个泼辣荒淫的老婆(江青)培值成「秦二世」。这算啥名堂呢? 老蒋总统当年为争取革命,赶走汪精卫,关起胡汉民。把个监察委员派作执行委员会主席。其后为着培养经国二世,把康泽变成共俘,又驱(陈立夫),气死黄埔头头(陈诚)。最后还搞个「于又任」(余又任谐音)、「吴三连」(吾三连谐音)……,君主而不立宪──不也是个皇帝?! 纵使是我们的孙老国父,他也不是要党员「按指模」、「盲从」党魁。国父老人家「革命尚未成功」。他老人家如果革命及身成功,他不是个孙列宁才怪呢?!──做了列宁,那就不止是皇帝了;而是太祖高皇帝了。老实说,中山先生是有主义、有政治德行的政治家也。但是形势比人强。在那时代的形势之下(所谓「时势」),他也只好做太祖高皇帝。 中山如系迫于时势,蒋、毛又何独不然?蒋、毛如为时势所造之英雄,袁世凯又何独不然呢?只是我们中国人搞政治最重「名、器」。 子曰:「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蒋、毛二公虽都有做皇帝之实,而二人不敢蹈袁皇帝之覆辙,力避做皇帝之名。 袁公之不幸,是他原无做皇帝之实,却背了个做皇帝之名。「皇帝」在「近代中国政治转型史」中,被认为是「万恶之源」。一个政客,一旦背上做「皇帝」之恶名,他就会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遗臭万年了。 可是一个野心政客如果想做皇帝,就真的去搞个帝制运动,努力去做皇帝,这种政客虽是个「真小人」;但是某些野心政客、寡头独裁者,他分明早已是个事实上的皇帝,而表面上却偏偏伪装成「主席」、「总统」去向人民打马虎眼,那这种政客就是「伪君子」了。我们如从「社会伦理学」(socialethics)的观点来看,则「做伪君子」反不若「做真小人」之有道德勇气也! 可是,朋友知否?在我们中国的政治圈内,做「伪君子」无伤也!您千万不能做「真小人」。何也?因为在政治圈内耍政治的政客,哪一位不是君子呢?大家都一丘之貉,狐鼠成群,尔虞我诈。兵来将挡,水到火迎。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伪君子有啥稀罕?为啥要大惊小怪呢?! 「真小人」就不然了。真小人的表现,第一是「率真」;第二是「笨」。这两重德性,在政治圈内是不易生存的。纵能勉强生存,也要贻臭后世的。 我国政治史上,那一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曹操,便是个真小人。但是「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他是有其安定汉末乱局之功勋的。可是他遭人辱骂,也是两千年不能平反。 我民国政治史上,第一任正式大总统袁世凯,原也是个第一等大政客,伪君子。不幸受了儿子愚弄,群小包围,以一念之差,偶一失足,变成了真小人。──至今不能翻身、亦可叹矣。读者如有兴趣,笔者如有时间,当续论之。 今值中华民国现任大总统正在「打拼」时间,我们第一任大总统的故事,对现任的政策与行为,有无直接意义呢? 曰,其契机仍在「伪君子」与「真小人」之间也。忆数载之前,愚有「黄石公园」之游,曾亲闻黄信介君的谠论曰: 「反攻大陆」,说得做不得。 「台湾独立」,做得说不得。 说而不做者,伪君子也。做而不说者,真小人也。前车可鉴!为国为民;为历史,为真理;为爱护历史人物;为两千一百万台胞的福祉,吾深愿当届大总统(不是最后一任大总统),尽量做伪君子。千万莫作真小人也。 一九九六、二、二十五于北美洲 从中原世族到朝鲜监国 袁世凯在近代中国元首中算是短命的,他只活了五十七岁。生于清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卒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比康有为小一岁;比孙中山大七岁。 袁的寿命虽短,而影响甚大,并且一生事业,阶段分明。他在二十二岁以前,和洪秀全、胡传(胡适的父亲)、康有为青少年时期一样,科场失意;屡考不中,可说是个落泊少年。可是在二十二岁投军之后,正值朝鲜多事。翌年他跟随吴长庆的「庆军」,东渡援韩,迅即脱颖而出。年未三十,他已变成清廷派驻朝鲜的最高负责官吏。甲午战争爆发,袁氏潜返天津,幸免于倭人之追杀。甲午战后,袁因有「知兵」之誉,被李鸿章荐往小站练兵,竟练出一支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新建陆军」。他这支七千人的小小武装,在戊戌政变(一八九八)帝后之争中,被帝党的维新派看中,想加以利用以翦除后党,被袁暗拒。因此「变法」失败,光绪被囚,六君子被杀,袁亦以背弃维新派,而背了破坏变法的恶名。 庚子(一九○○)拳乱突起。袁于前一年底奉诏率其小站新军去济南,继满人毓贤为山东巡抚。毓贤为组训拳民来「扶清灭洋」的始作俑者。不容于洋人;改调山西。袁继任后乃一反毓贤之所为,对拳民大肆镇压。义和团运动乃自山东移入直隶(今河北省),竟为西太后及青年皇族亲贵所接纳,终于惹出了「八国联军」之大祸。 第4章 在这场国难之中,袁世凯也是毁多于誉的关键人物。被现代史学家所诟病,至今未能平反。 八国联军之后,李鸿章积劳病死,力荐袁世凯继任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事实上便是当时大清帝国的宰相。此时袁氏四十二岁,正值壮年。而大乱之后,百废待举。西太后以老病残年之身,吃一堑长一智,亦自觉朝政有改制变法之必要。袁氏在太后信任之下,更成为清末新政的重心所在。——无奈世凯在戊戌时为帝党新派嫉恨太深,时遭掣肘。一九○八年十一月光绪帝与西后于一周之内先后死亡。溥仪即位,光绪胞弟摄政王载沣监国,对袁世凯乃立图报复,欲置之死地。世凯虽幸免于难,然旋即奉旨开缺回籍,做了「离休高干」。可是朝中也就继起无人了。 这时袁氏五十岁,精力犹旺,而久掌军政大权,羽翼已丰。虽被迫退休回籍,然国中一有变乱,彼势必卷土重来,时人皆可预测也。果然袁氏「退休」未及三年,武昌城内一声炮响,辛亥革命爆发起来,颟顸的满族亲贵应付不了;这位「洹上钓叟」,收起了钓竿,重握枪杆,就再掌政权了。——这便是「辛亥革命」前,那位后来做了「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的袁世凯学历和经历的大略。 一个有重大影响的政治人物,他一身成败的因素是很复杂的。我们看「辛亥前的袁世凯」,他以一位「考场失意」的青少年,竟于短短的二十年中窜升至大清帝国的宰相,不能说不是一帆风顺。其所以然者,众多历史家和传记作家虽各说各话,但是大体上他们也有若干共同语言,那就是袁老四基本上不是个好东西。人之初、性本恶。国共两党的党史家也就把老袁形容成比曹操还要坏的坏人。笔者由于家庭背景的关系(详下节),接触袁氏各种史料,包括「街谈巷议」,至今也有六七十年之久了。早年由于不同史料的影响,对袁的看法亦时有起伏。——大致在十岁之前吧,我就听到一则显然是外人编造的袁某看戏的故事。信以为真,而恨死了「袁世凯」。 这故事是:某次袁看京戏「捉放曹」。当曹操说出「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一句话时,袁世凯摇摇头说,曹操太无用了。他那时如果把救他一命的恩人陈宫,也一起杀了,这句恶言那会流传千古呢?我记得说这故事的老鸦片鬼,更开玩笑的说,袁世凯也太无用了。既有此意,看戏时又何必说出呢?他不说出,又有谁知道他「比曹操还坏呢」?——这故事一出,一屋老头子笑声震天。我那时是坐在屋角里的小娃儿,居然也听懂这故事,也跟着大笑,其情至今不忘。——后来我长大了,才渐渐了解到,这则动人的故事,应该是说相声的人编造的,但是我对袁世凯的其它真实的「恶行」,如幼年是纨袴子,不读书;中年是封建官僚,出卖「变法」,「镇压农民起义」;老年更一坏到底,「背叛民国,妄图帝制」等等,也认为都是恶迹昭彰,「罪无可逭」的。 我这项信念,抗战时期在沙坪坝上读历史,才第一次发生了动摇。郭廷以老师在班上说,袁世凯在朝鲜十二年是爱国志士之行。「袁世凯居然也做过『爱国志士』?」这对我是个小小的启蒙。后来私淑于胡适老师之门墙,老师一再告我要「不疑处有疑」。「不疑处有疑」,那就是一项智慧经验上的震撼了。及老,阅人更多,近现代中国历史的发展亦渐有轨迹可循。论史论政,固不敢自诩是十分客观。然无欲则刚,心平气和,则时以自勉也。今日为袁氏史传再发掘,只敢说以心平气和之言,以就教于心平气和的读者罢了。——请先从袁世凯的家世与幼年说起。然限于篇幅,只论其可评可议者,不及其它细节也。读者贤明,不论知我罪我,均盼随时赐教也。 聊聊咱传统中国的家族制 在传统中国里,家族背景,对一个官僚的政治行为是有其决定性影响的。但是家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亦拟从宏观史学的角度,不揣浅薄,略加诠释。 旅美民族学家许朗光教授,曾以三个c字打头的英文名辞:n(家族)、club(社交俱乐部)和caste(印度阶级制),来概括中国、美国和印度三种迥然不同的社会结构。笔者久居联合国所在地之纽约,亦尝与役印度,再返观祖国。涉猎许子之书,真是心有戚戚焉。 我祖国者,实世界各族中别具一格之「文化整体」(culturalentity)也。论其传统政治社会的组织形式,则是国家强于社会;职业官僚,层层节制之农业大帝国也。论其社会阶层则以士农工商为序;而贯穿其间者,则为其基本结构之家族也。 传统中国里的家族组织之严密,其所负担的社会职责之重大,实远非美国之社交俱乐部(包括教会),所可比拟。而中国士农工商之社会阶级则可相互转移(transferable),不若印度阶级之壁垒森严,绝不容相互踰越也。 传统中国既然是「国家」(state)独大,则加入国家的管理阶层,换言之,也就是「入朝为官」,便成为全国人民所共同向往的最尊贵的职业了。一朝为官,则名利、权势、荣耀、智慧、黄金、美女……,凡人类七情六欲上之所追求者,一时俱来。官越大、权愈重,则报酬愈多。——因此小人之为官也,则毋需杀人越货、绑花票、抢银行。贼之所需,官皆有之。俗语所谓「贼来如梳,官来如剃也」。君子之为官也,则圣贤之志,救世济民;菩萨心肠,成佛作祖,皆可于官府之中求之。毋需摩顶放踵,吃素打坐也。 可是为官之道,唯士为能。农工商不与焉。俗语说「行行出状元」,那是「旧中原」里的土阿q,自宽之言也。——行行皆可噉饭,原是事实。「出状元」则只此一行,外行就没有了。——凡此皆足使来自异文化的观察家,为之瞠目结舌,认为古怪的支那,为「一条出路之社会」(asingle-careersociety)。英雄亿万,出路只有一条,则此路之大塞车,就可以想象了。 因此仕途虽窄,依法除少数倡优贱民,和近代所谓「禁治产人」之外,人人可得而行之。这就是唐太宗(生于公元五九九,在位六二六─六四九)以后,千年未废的「科举」了。但是考科举却与买「乐透奖券」无异也。购者千万,得者万一。吾人读史千年,书本上所接触的什么三公九卿、州牧刺史、封疆大吏、中兴名臣……所谓「科甲正途出身」者,也都是「乐透得主」也。祇是故事读多了,就见怪不怪而已。至于「乐透失主」的凄惨情况,就很少人注意了。 记得多年前读中文版「读者文摘」。有文曰「老兄,你是个奇迹」。何奇也:原来人类在母体中结胎时,卵子只有一个,而向其蜂拥而来,争取交配的,则精子十万也。胡适有诗曰:「虽一人得奖,要个个争先」。十万取一,才变出老兄;则老兄岂非奇迹哉?——因此上述的科甲正途出身的达官贵人、名公巨卿,也都是「老兄式」的,科举制度下之「奇迹」也。 再者,在咱古老中国里,没啥「人权」也。因此我们那些学富五车的「国学大师」,和读烂「资治通鉴」、「红楼梦」和「金瓶梅」的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也不知啥叫人权(详上篇)。何也?因为「人权」的基础是西方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而个人主义又是西方「民主政治」的基础。可是独善其身的个人主义却是我们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所最瞧不起的德性。——传统中国的社会基层单位,不是个人,而是上引许教授所说的家族也。 中国的家族原像一窝蜜蜂,上有蜂王(毛主席、蒋总统、邓上皇),下有蜂群(工蜂、雄蜂)。大家吃大锅饭,分工合作,共存共荣。一个传统家族往往是个孔孟主义之下,「五世同堂」的迷你共产主义的大同世界。「共产」搞久了,各房兄弟吵架,要「分家」、要「析产」。分出的各「小房」,还是个吃大锅饭的「迷你共产主义」! 这个古怪现象,不特熟读「红楼梦」、「金瓶梅」、「金粉世家」的小说读者,知其细节。甚至是许多老到像笔者这样的「中国人」,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我想这一现象,今日的「台湾人」家族中可能也还有。十多年前笔者在桃园县访问过的一户张家,便是如此。大陆上肯定也还有。至少第一家庭,首户邓家,据说便是如此。吃邓小平先生家大锅饭的,佣工之外,老少主人便有十余人之多。至于他们是否分过家、析过产,那就要去追问我的同行历史家毛毛了。——不论毛毛如何说,今日北京邓府,便是近代中国「家族转型史」中活生生的过渡现象。老祖父怜儿惜孙,还贪恋那「五世同堂」之「福」。(老蒋公亦如此也。所以他把嫡孙一个个的宠坏;庶孙见不了爷爷,就反而变成佳子弟了。)——我保证,邓老祖父一死,除家庭派对之外,他们邓家便再也不会有十余人同吃大锅饭的事了。历史三峡之水,不能倒流也。但是这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东方传统人伦,是不会泯灭的。它将是「后西方时代」,中国造产品,出口转内销的主要项目之一也。 旧中原的官宦之家 在试撰上节的两千字衍文之前,在下曾咬笔甚久,原思整节删去而终未果行者,盖中国传统家族制,今已迅速转型。它对老辈「中国人」、「外省人」或「荣民老兵」,固属老生常谈。 第5章 而它对四五十岁以下的「台湾人」、「本省人」、「眷村子女」和「海外华裔」,甚至文革以后的大陆同胞,就是和「辫子」、「小脚」一样的骨董了。——不把这些骨董搞清楚,那我们对「袁世凯」这件古玩,也就不大容易说得明白了。 袁世凯便是出生于河南省东南部项城县,一宗累世以农为业,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在这种家族里,扶植聪颖子弟,读书上进,参加科举,几乎是合族的事业。偶有佳子弟,「连科及第」、「为官为府」(凤阳花鼓的鼓词),他不但可以荣宗耀祖;合族上下,都可鸡犬升天。——祇是这一「乐透大奖」不易取得。屡试不第,才是士子之常情;榜上有名,那才是意外。 笔者出生的那个合肥唐家,今日有高速公路可通,与项城之间半日车程耳。所以在满清时代,皖北和豫东经济和文化的客观条件,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可怜的我们唐氏老农,历大清二百六十八年之中,只考中了一个秀才。——俗语说「穷秀才、富举人」,考个秀才,管屁用?其惨可知也。不服气而去造反,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张献忠、洪秀全等寥寥数人而已。其它千百万「屡试不第」者,包括我的老祖宗和曾国藩的爸爸曾麟书(他老人家也前后考了二十五年未考取),就「认命」了。 项城袁家,显然原来也是屡考不第的,以致数百年没没无闻。——想不到在满清末叶的道光年间(一八二一─一八五○),他们袁府忽然一声春雷,大「发」起来。父子进士,兄弟举人,一时俱来。不数年间,项城袁氏一下便从畎亩小民,变成官宦世家了。 今且把侯宜杰教授为他们早期袁家所制的世系表复印如下。再以诸家之说分析之。 在本表中,我们可看到袁耀东(可能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三家村老垫师,所谓「世业儒」者也。见「容庵弟子记」),他有子四人:树三(一八○一─?)、甲三(一八○六─一八六三)、凤三、重三。长三子均为或考或捐(出钱买)的秀才。但是老二甲三却「连科及第」。中举之后,又于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鸦片战争前四年)在北京考中进士。——举人和进士是不能花钱「捐」的。 甲三与曾国藩(一八一一─一八七二;一八三八年进士)同时;稍长于李鸿章(一八二三─一九○一;一八四七年进士)。在他学成则仕期间,正值清末内忧外患最烈之时;亦是汉族文臣开始带兵习武时期。因此甲三和曾、李一样,在剿灭太平军和捻军的战役中,都是立有军功的文职大臣。甲三不幸只活了五十七岁。官运方隆时,就一命呜呼了。 甲三的长子保恒(一八二六─一八七八)也是道光三十年(一八五○)的进士。比他父亲的进士晚十五年;比李鸿章的进士晚三年。他和李同时;一直也是李鸿章的得力助手。文事武功也都烜赫一时。可惜袁保恒也只活了五十二岁就死了。因为他曾作过翰林院编修,所以卒谥「文诚」。在满清颁赠谥法的惯例中,只有生前曾入翰苑,死后才能谥「文」字,如曾文正、李文忠、张文襄……等等。保恒谥「文诚」,其父只谥「端敏」,是子胜于父也。 他们的父子进士之外,树三的幼子保庆(一八二九─一八七三;此处房兆楹在「清代名人传略」(eminentchineseofthech’ingperiod,1644─1912.editedbyar-thurw.hummel.washington:governmentprintingoffice.1943─44.2vol.reprintedbysmnpublishinginc.taipei,1991.)误为一八九三,今顺便校正之),和甲三的次子保龄(一八四一─一八八九)也同为举人。这使我想到我唐家那些老祖宗,考了两百年,只考出过秀才来;二者之间,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不过据说我的老祖宗们在清初也有借口,说他们是难民,「义不食周粟」。大明遗民,不屑要满虏的「功名」。——没个考科名的传统,等到子孙要想图个把功名,就考不到了。 可是在这点「酸葡萄」之外,我还是要提醒读者,帝制时代考科举,原是十考九不取的啊。——屡考不取,才是正常现象;考取了才是反常和意外。不是书读得好,就一定可以高中的。当时人称做:「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读书只是参加科举五要件的末项。 他们袁家的「三」字辈,和「保」字辈,在道光年间,忽然来个「父子进士,弟兄举人」,大红大紫了一阵了。到「世」字辈、「克」字辈,便再度滑坡,又屡试不第了。 再者,袁府最得意的两辈祖宗甲三和保恒兄弟行,寿命都很短:甲三算是最高寿,只活了五十七岁。其后则保恒五十二;保龄四十八;保庆则只活了四十四岁。可说都是死在壮年。据说袁府其它「保」字辈兄弟,也都寿命不长。 袁家这个短寿的传统,对后来做了总统的袁世凯,也是他生命中很大的压力——他在五十五六岁的时候(与国民党和日本斗争最激烈之时),他就怕他自己也余日无多了。 他既有这桩迷信的恐惧,「大太子」袁克定,以迷信治迷信就乘虚而入了。克定认为只有做皇帝,作「真命天子」,才能突破他们袁氏家族传统里的生死大关——项城显然是听信了太子之言;堕入「欺父误国」的太子术中,才决心称帝的。——这也是民国史上「迷信影响政治」的实例之一吧。 朋友,你以为民国领袖中,只有一个搞封建帝王之术的袁世凯,才迷信吗?非也。那位基督大总统蒋中正、无神大导师毛泽东,其迷信的程度皆不在袁皇帝之下;非关本题,就不用多说了。 以上便是出了个总统兼皇帝之袁世凯的旧中原地区,农业社会之结构与运作的大略情况。至于李登辉总统最近所号召的「新中原」的远景若何,笔者就无从逆料了。还是静观其变再说吧。 以下再谈谈袁世凯其人。 袁世凯和他的兄弟行 袁世凯是袁甲三长兄树三的孙子;是树三长子袁保中的第四子(见上表),他出生时正值袁家在内战中,打了个小胜仗,故取名世凯。保中也是个秀才,生子六人。世凯行四,俗呼「袁老四」。这六兄弟中只世敦一人为保中元配所生。余均侧室(姨太太)之子,在传统的宗法社会里叫做「庶出」。——世凯晚年欲葬生母刘氏(已扶正),于项城祖茔「正穴」,为世敦所峻拒。一般史家包括房兆楹夫妇和陈志让、侯宜杰,都认为是宗法礼教中的「嫡庶之争」,实非也。他兄弟之失和,盖起于拳乱时期。庚子前世敦原在山东任「营官」,补用知府,前途看好。迨世凯出任山东巡抚时,背景坚实。政敌衔恨,然无奈他何,乃杀鸡儆猴,拿乃兄开刀,说世敦纵勇扰民,予以革职,并驱逐回籍。世敦大好宦途,顿遭摧折。此事分明是世敦代弟受过,而世凯不但未加维护,或不无弃兄自保之嫌。以致世敦含恨在心。迨世凯返籍葬母,乃借口庶母不应入正穴,而予以难堪,以泄私愤。气得世凯亦永不再回项城故里,而寄居彰德(今安阳市)──此是后话。因诸家颇有异辞,故于此顺补一笔耳。 世凯生父袁保中可能只是个「捐班秀才」,却生子六人;而他的胞弟「举人大老爷」袁保庆,则年近不惑(四十),膝下犹虚。经过家庭会议,乃把七岁的世凯过继给胞叔保庆为子。(见上引房文及哥大所编「民国名人传」,卷四,页七九(biographicaldictionaryofrepublicationchinaeditedbyhowardl.boorman&richardg.how-ard,in4vols.newyork&london,columbiauniversitypress,1971.vol.4,p.79.))自此他就跟随养父及养母牛氏生活。保庆宦途不恶,最后官至江苏「盐法道」任职南京。道员是当时府县之上的高级地方官。随父在任的小世凯,当然也是个尊贵的小「衙内」。不幸的是袁道台未几即死于任所,年方十四的世凯就只好奉母回籍了。翌年世凯的生父袁保中,又病死项城故宅。越年两丧,世凯母子就是不折不扣的寡妇孤儿了。——袁氏两代显宦,虽然不愁衣食,但他们毕竟是孀妇孤雏。反袁的作家,总欢喜说世凯幼年在南京花天酒地。其实十三四岁的孩子,又能花天酒地到那儿去呢? 十五岁以后的袁世凯,便被他堂叔袁保恒翰林接去北京,继续其科举教育的「帖括之学」(习作八股文)。在亲丧「服阙」(三年)之后,他在堂叔严厉的管教之下,显然是以「监生」(捐来的秀才)身分回开封参加「乡试」而落第。三年后再考,还是落第。——保恒自已是科甲出身,乃鼓励乃侄再接再厉,然世凯自知久困科场之非计,在此期间,他已与于氏夫人结婚,就永别科门,另寻出路了。 后世之论袁者,每说他是纨袴子,不用功,故两试不第。在下却不以为然也。盖当年科举考试,谁能期其必中?试看长袁一岁的康有为——岭南名士,一代大儒,文胆梁启超的业师,不能说读书不用功吧。 第6章 然康某考举人,五试不售,困于考场者十八年。可算是十分惨烈也。以故世凯终于投笔从戎,未始不是个明智的抉择。 小钦差、大监国、抗日反帝 前节已言之,当年科举时代,落第士子是惨不忍言的。自已前途暗淡不说了,举家乃至合族的失望,才使你痛不欲生呢!洪秀全天王落第归来,一病四十日不醒。终于见到上帝爸爸的故事,在那个时代,说来也不算稀奇,只是各种上帝的训示不同罢了。笔者这一辈老华人,系出旧中原,去古未远,幼年时听到有关科场的故事多着呢。 所以袁世凯青年时代的遭遇,不是什么例外。他和长他十八岁的胡传(一八四一─一八九五,胡适之父)落第后的故事,简直如出一辙。胡传落第后去投奔吴大澄(一八三五─一九○二),袁世凯落第后去投奔吴长庆(一八三四─一八八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据当年淮军遗族传言,世凯第一个投奔对象原是较高级的刘铭传(一八三六─一八九六)。刘不纳,乃改荐他去山东登州投吴长庆。从此便一帆风顺了。 长话短说,袁世凯在朝鲜十二年的工作和成就,大致可以归纳于如下数项: 一、敉平朝鲜「壬午(一八八二)兵变」:一八八二年朝鲜在日本暗中煽动下,发生兵变。清廷派丁汝昌率海军三舰;吴长庆率陆军(庆军)六营赴援。终执大院君至华。并驱逐前来干扰之日军。此时袁世凯才二十三岁,任庆军营务处。几乎一手戡平此乱,而崭露头角,朝野众口交赞。事详不备述。 二、督练亲军、整理财政,再平「甲申(一八八四)之乱」:此时朝鲜内部之糟乱有甚于中国。世凯为练军四千人以自卫;并为整理财政以自给。迨朝鲜亲日派勾结日人,于甲申十二月再度发动政变时,世凯临机应变,独排众议,加以镇压。日本势力,第二次被逐出朝鲜。 三、护送大院君返朝(一八八五年十月),出任商务委员,作驻韩「小钦差」,撑持危局:此时世凯不过二十六岁。但其后九年他在朝鲜竟然大权独揽,做了藩邦实际的「监国」。颐指气使,纵横捭阖,不但三韩朝野大为慑服,环伺的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主义,亦瞠目结舌,无如之何。——可惜的是大厦既倒,一木难支。甲午平壤兵败(注意:此非袁氏之过),世凯于最后关头,始奉命匆忙撤退。日人此时恨袁入骨。袁公如不幸被俘,其下场不会比一九二八年「济南惨案」时的交涉员蔡公时更好也! 打赤膊,持大刀,翻墙头 关于袁世凯在朝鲜这段掌故,笔者在幼年期即耳熟能详。因我家原是淮军遗族,传闻滋多,而庐江吴家(吴长庆的家庭)亦是先母的外婆家。吾幼年即曾随表兄弟辈,嬉戏于吴家花园。男孩淘气,某次以竹竿捣下巨大蜂巢,被数千黄蜂追逐,几遭不测,如今记忆犹新也。──那时去古未远。我记得还看过吴长庆逝世时,朝鲜国王所遣专使致祭的礼品。 不过斯时的吴氏遗族对袁的评论,几乎全是负面的。他们认为袁对他们的延陵公是忘恩负义。──吴长庆于壬午之役曾「打赤膊、持大刀、翻越韩国宫墙……」,真是功莫大焉。谁知其后小小的奸臣袁世凯,在中堂(李鸿章)之前进谗言,化功为过,被斥退回籍……云云。 等到我在郭廷以老师班上听到袁世凯的故事,再在各种参考书内发现袁世凯竟然是个「现代班超」,始豁然有悟。──原来当年朝鲜那样复杂的「内忧」(派系倾轧)、「外患」(五大帝国主义环伺)的局面,实在不是一位「打赤膊、拿大刀、翻墙头」的老外公的老外公,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最后被「中堂」褫职,返乡务农。 后来李宗仁先生也告诉过我一则,他把那最忠于他,也是「打赤膊、拿大刀」,武功赫赫的老部下何武将军,褫职还乡务农的故事。李说「何武的军职只能到此为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十五章末段),使我不禁联想到我那「打赤膊、拿大刀」的老外公的老外公的故事,不禁大笑起来。 不过那时应付不了高丽那样复杂局面的人,又岂止那位打赤膊的吴长庆?纵是「大魁天下」的张状元(謇);一代大儒的马建忠;学贯中西、官至宰辅的唐绍仪;身任驻朝督办的吴兆有;商务委员的陈树棠,也照样应付不了。国内六部九卿中的干吏能员,也找不出一个才能应变的官吏,可以肩挑此一重担。 量材器使,李鸿章找来找去,只有这个二十几岁的小毛头,一代「奇才」(吴大澄评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袁阿瞒,足当此任──胜任愉快,甚至游刃有余! 传统「宗藩关系」的最后忠臣[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记录袁氏在朝鲜这段不平凡经历的史传,而能遍用东西史料者,当以吾友陈志让教授最为深入。然志让的「袁世凯(一八五九—一九一六)的紫(黄)袍加身」(jeromech’en,yuanshih-k’ai,1859-1916:brutusas-sumesthepurple.stanforduniversitypress。1961)及其续编诸书,皆雅书敷陈;至于袁氏在中国历史发展中,所扮演者究系何种角色,则未言其详也。台海两岸史学界,近年所见涉及袁氏之专著,当以上引侯君「全传」,最为翔实。书中所发掘之新史料亦最多。关于在朝鲜之一段,则讥剌多于分析,亦美中不足也。 盖中朝关系原为已有三千年历史的东方文明中之「宗藩制度」的一环。吾人治比较史学,固知东方民族史中之「宗藩关系」,与西方民族史中之「帝国主义与殖民地之关系」,绝不可混为一谈!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制度。言其详,则千页巨着,不能竟意。——今且试言其概念。 西方殖民主义之要点在强者剥削弱者。剥削方式容有不同,规模大小、深浅亦各异其趣,然其基本原则无异也。 须知东方(基本上是中国)的宗藩制度,实源自周初的封建制。据可靠史料如清人顾栋高所撰「春秋大事表」,春秋时代(公元前七七○—前四七六),周天子之下有二○九个「诸侯国」。其中与天子同姓者有五十二国。国有大小;诸侯名位有高低(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天子与诸侯之间,都有若干义务要遵守,相辅相成。但是他们之间,却没有「剥削」的关系。——因此他们之间的情势,就很像今天的「联合国」。 联合国今日有一百八十五个「会员国」。大的会员国之下还有若干「附庸国」(dependentstates),像英国的百慕达和香港;美国的波多黎各和关岛。加起来也有二百一十七个代表单位之多。——两者之间连数目字都十分接近。真是无巧不成书。 今日的联合国对它的会员国有许多义务,如解释法理、保护安全;乃至提升经济、卫生、文教、环保等等之工作。联合国如本身有力量,则由「安全理事会」执行其义务。这在我国周朝,便叫做「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如果联合国没力量,要由美国来代劳去打韩战、越战、波斯湾或台湾海峡……,这在周朝便叫「王纲解纽」、「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大诸侯齐桓公如美国,可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所以中国传统上的「宗藩关系」,也就是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很像今日「联合国」和一百八十五个「会员国」的关系。彼此之间有义务要相互遵守。彼此之间却没有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他们之间不同之点便是,中国古代的「宗藩制度」里有一个「天子」,不像今日联合国里只有个宰相(秘书长),而没个皇上;中国古代有「王畿千里」、「带甲百万」,今日联合国只有商地十余英亩,警卫数十人而已。——但是他们在国际关系上所发生的「作用」(function),则极其相似也。 中国古代这种国际关系的组织形式,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公元前二二一年),废封建、立郡县之后,在中国本土,就名存实亡了。但是他在中国中央政府与四邻的少数民族之间,却一直活生生的存在着,至今未废!──细说需有专书,今且让我们只重复一句:中国中央政府与四邻少数民族的「宗藩关系」,是一种古代东方的「联合国」与「会员国」的关系。这种国际关系,历经秦、汉……,通过唐、宋、元、明、清凡两千余年,虽时有起伏;但在基本性质,甚至形式上,和其它制度(如家族、宗法、婚丧、教育、文化、考试等等)一样,根本没有变动。 若论其「历史作用」(historicalfunction),则是一个东方「文明整体」(culturalentity),或「宇宙国家」(universalstate)中,「细流」(tributaries)逐渐融入「主流」(main-stream)的「历史程序」(historicalprocess)。 但是这种东方式的文化「镕炉」(meltinpot)是一种「自然的组合」(naturalcourse)。其中绝少经济因素;更不靠武力征服。——他们宗藩之间是有战争的;有时且十分激烈。但这种宗藩之争的「频率」(frequency),却远不及「藩藩之争」(warbetweenvassalstates)或少数民族内部的「部落之争」(tribalwars)的百分之一! 第7章 而且有时是为维持「区域和平」(regionalpeace)所发动的「保安战争」(peace-keepingwars),如今日联合国之在波斯尼亚,及非拉等地所发动者,均颇有其苦心也。盖有时用和平方式,如发给西藏之「金瓶」,让其以抽签办法解决政权「继承之争」(ession);解决不了,则以「武力仲裁」(militarytribunal)之。 再如越南在前清嘉庆时代,初告统一,乃向宗邦大清政府申请以「南越」为藩国国号。南越为古代大国,占地甚广,嘉庆帝恐其借口侵略邻邦,乃反勾其名,成为「越南」。亦为区域和平着想也。笔者曾有拙著专论之,不再重复。所以近年越南侵寮、侵柬,嘉庆帝如仍在北京,当有明诏制止之也。不奉宗主明诏,便命大将邓小平发兵「惩」之! 总之,我们东方文明在人类历史上,也曾撑过半边天,汉家自有法度!只不幸这种旧法度在鸦片战后,在西方文明挑战之下,已不能继续存在。冲激于「历史三峡」之中,随波逐流,它就非「转型」不可了。 长话短说。袁世凯这个不世「奇才」,这个「治世之能臣」,便是在这中韩「宗藩关系」转型末期,不顾一切,死命「打拚」的一位可泣可歌的民族英雄;也就是抗战初期坚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也。明乎此,我们对当年袁世凯在朝鲜,打拚些什么?又如何个打拚法?就可思过半矣。 「唯利是图」竟成国际道德 须知朝鲜当年的一切,正和中国国内一样,政治社会皆在青黄不接的「转型」期中。 首先在宗藩两国的朝廷认知中,「朝鲜为大清之属国」(早期韩政府向列强行文的国书上,便是如此自称的)就含意不明了。——吾人今日读史,尤其是今日南北韩人民读史,读到这一段,那真是深恶痛绝,认为韩王何以如此下贱。这种心理在现代史学上便叫做「现时观念」(present-mindedness)了。吾人读史治史,不可以为时不过百年的「现时」价值观念,去强奸古人。遥想当年势能九合诸侯的齐桓、晋文(现代的罗、邱、史),不但不以「大周属国」为耻;且以大周属国为荣。韩「王」自称为「天子」属国,已逾两千年。日本且一度以不能为天子属国为耻,而痛恨韩人之横加阻扰呢。 朋友,我们东方的政治哲学,是以伦理学为基础的。它是不鼓励以「国」为单位,去搞「种族主义」和「部落战争」的。我们的孔孟之道是「敬天法祖」,要统治者知「天命」、行「天理」、作「天子」,有教无类;看到「百武彗星」横行太空,「天意」示警,耍下诏罪己……,认为朕躬于「德」有亏。大明亡国时,许多三韩士子,也搞「反清复明」。认为满虏爱新觉罗,入主中国,其「德」不足云云。余读韩儒所撰「热河日记」,真是感慨良多。总之,咱东方政治哲学,自孔孟而后,主旨是「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这虽是个通天大牛皮,但是吹牛皮的政客(包括我们的蒋总统、毛主席),至少还「要脸」。 西方的政客,尤其是搞国际外交的政客,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要脸」。绝口不谈「仁义」,公开的唯「利」是图。 就如这次海峡危机罢。美国送来两组大炮舰,气势凌人。你问他所为何来山姆大叔本可吹吹牛嘛:咱为维护民主,伸张正义而来!──多冠冕堂皇啊。它不此之图,在国内宣传的主旨,却是曲不离口的「维护americaninterest;americaninterest!」(为着美国的利益!美国的利益!)它不如此宣传,便会使美国选民,怪他们政客「师出无名」——下流吧! 其实西方古代的政治哲学,也并不如此。这种下流哲学实始自白色帝国主义兴起之后的代言人马基维利(olomachiavelli,1469-1527)。「马基维利主义」一出笼,有能力的西方的政客,都变成「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曹孟德了(威尔逊博士可能是少数的例外)。——毛泽东很欣实尼克松。就是因为尼克松「美国利益」不离口,反倒是一个坦白的真小人。——其实毛公有所不知,自马氏哲学(包括马基维利和马克斯)风行之后,伦理学中的义利之辨,已经换了位置。我们孟夫子所讨厌的这个「利」字,在现代西方伦理学,尤其是政治学中,早已变成了一个「道德名辞」(moralterm)。因此「保护你自己的利益」(protectyourowninterest),以至保护你国家的利益,便反而成为道德哲学中,至高无上的道德教条了。——今日起康德于地下,他的「绝对命令论」(categoricalimperative)应该也有新的内容了。 五帝窥韩的底牌 这种殖民哲学和侵略行为,就把在清末民初政治社会也在急遽转型的朝鲜,冲击得七零八落了。 首先它分化了韩国的朝野,使其分裂成保守派、维新派、激进派。各派分别搞亲清、亲日、亲俄、亲英美法……,各是其是,动荡不停——但是却依人作嫁,很少能取得主动。 环伺的帝国主义之中,野心最大,动作最横极的便是日本了。日本搞的是百分之百的当代西方的「殖民主义」,其目的和手段大致是:首先大量移民和扩展商务,从根本做起——其时日本旅韩侨民为华裔的十二倍;商业大致是华商的四倍。接着便大量扶植金玉均等亲日派,得机发动政变,组织亲日政府,割断中韩之间的宗藩关系。最后勾结法国,各取所需——法国占领安南;日本占领朝鲜。——可是日本那时实力末充。它两次发动政变,都受制于袁世凯,未得逞。日本之勾结法国亦为李鸿章所阻。李虽然在「中法战争」(一八八三—一八八五)中,丢了安南,他却能以夷制夷,利用英国,缓冲了日本。对访华的日相伊藤博文作了主权性的让步,许日以平等地位;但在朝鲜现场,却不遗余力的支持袁氏,把日本势力赶出藩国。维持了中朝的宗藩关系,直至甲午战败为止。 第二个觊觎朝鲜的便是俄国了。但是和日本一样,它得先挖中国墙脚,扶植亲俄势力,才能深入。这一阴谋也受制于我们的「小钦差」而中途泡汤。详情可参阅陈、侯二氏之巨着。 英国此时志在西藏、九龙、长江各口岸,和山东沿海。对韩则不欲打破中韩「宗藩关系」之现状。盖「朝鲜为大清之属国」,终较朝鲜沦为日本或俄国之殖民地,对英为有利也。因此驻韩英使厄士顿(w.g.aston)虽认为袁世凯太跋扈而主张朝鲜「独立」;驻华英使巴夏礼(sirharrys.parkes)这个火烧圆明园的老牌帝国主义,反而暗中协助李鸿章以遏阻法国和日本的勾结。另外他更鼓励英籍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sirroberthart),遣送一位德裔老帝国主义摩伦道夫(p.g.mollendorf),去朝鲜协助袁世凯整理韩国税收,加强海关监督。有着英德两强背景的摩老日耳曼,在朝鲜表现得比袁世凯更为跋扈而有效率。韩廷因此税收大增,袁世凯所训练的五千亲军,因此也军容大振。足令日俄使臣,均为之侧目。 最后就是美国了。我们的蒋老总统说得好「美国也是帝国主义」。这个青年帝国主义,首先要统一北美,视为「天降大任」(mani-festdestiny);次要独霸南美,名之曰「门罗主义」(monroedoctrine)。内战后目光渐及远东,终于占领了菲律宾。在这一系列扩张行为中,也出了不少的小帝国主义者。英法联军时的美公使伯驾(peterparker),和八国联军时的美公使康格(edwinh.conger),都是力主占领台湾的老牌帝国主义者。后来台湾给日本占领了,老美好不懊悔。——这时五帝窥韩所共同讨厌的人物便是袁世凯。美驻韩公使孚特(luciush.foote)向不承认中韩之间有什么鸟「宗藩关系」。因此他一有机会便要质问:「袁世凯是老几?」这时孚特的态度是绝对亲日的。他倒不是要把朝鲜送给日本人做殖民地。他主要是讨厌在朝鲜以主人自居的「中国人」。「中国人在朝鲜算老几?」这才是决定美国人对中韩关系的基本要素——其情况与今日如出一辙,真是「历史比小说更有趣」。——以上便是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主义,在朝鲜半岛耍弄帝国主义国际政治的底牌,而他们的共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把我们小钦差袁世凯赶出朝鲜。 最后就要谈到中朝两国关系的本身,和袁世凯在朝鲜所作所为的历史意义了。 一个现代「班定远」的失落 前节已言之,袁初到朝鲜时才二十三岁。但是在其后两年中的表现,竟弄成支撑韩局,「非袁不可」的局面。——读者知道,武昌起义后的政局,也有一段「非袁不可」的时期(详见下篇)。那是第二次。在这第一个「非袁不可」时期,二十六岁的袁世凯并无心恋栈;他的堂叔袁保龄也劝他不要干。他在一八八五年二度去韩时,是李鸿章勉强他去的。李鸿章何以强人所难呢?那是因为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支撑韩局——有传统训练而大魁天下的张审(一八五三—一九二六)状元;有欧洲留学归来,精通数种西语的文法大家马建忠(一八四五—一九○○)……,他们都是吴长庆之下的要员,有在朝鲜工作的经验,但是他们都干不了这差事呢。 第8章 李鸿章是精明的,知人善任。他认为应付朝鲜那个复杂的局面,量材器使,非袁不可。这不是李鸿章的任用私人吧!后来因为忌袁者众(包括张、马),朝廷派有边事经验的吴大澄(胡传的上司,久驻宁古塔)去加以詧查。吴的报告是正面的。他认为世凯是不世奇才。 按理朝廷派往朝鲜去主持要政的,应该是个钦命大员(钦差)。但是袁老四才二十六岁,又没个「功名」。因人设官,他只能戴个「三品顶戴」;官阶只能当个「商务委员」,算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之下的一个附属机关,不能代表大清皇帝。 可是这个娃儿小官的权责,那可吓坏人了。第一,他手握重兵。掌握由他一手训练、用德式操法、欧美配备的朝鲜亲军五千五百人——这种现代武装,小站之前,中国都还没有呢!韩王李熙在阅兵之后大为赞赏。他要封世凯为全国陆军大统领(大元帅、总司令)。世凯固未谦辞,而阻力却出自国内。李鸿章怕他太招摇,会引起国际反感。袁只顾整理朝鲜;而李则困于中法战争,在搞其以夷制夷也。 第二,世凯替韩廷整理财政,亦大有成绩。李熙对世凯的忠诚服务称赏之余,竟根据咱中韩老传统,赠世凯「宫姬」美女四人,以示姻娅之情。四人中有一姬为韩国贵族,李熙之内戚也。一人早死,存者三人成为世凯之第二、三、四房如夫人。其后共生子女十五人(七男八女)。世凯次子克文即三姨太金氏所生。克文之第三子,即今日名物理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之袁家骝教授也,夫人则名扬海内外之原子物理学家吴健雄教授也。 家骝幼年颇受祖母宠爱。余尝戏问家骝兄:「祖母也说汉语吗?」 「啊,说得很好呢。」 我又戏问曰:「大脚呢?小脚呢?」 袁教授说他祖母晚年常卧病在床,总是盖着被褥。大脚小脚,就不知道了。 那时在韩国的宫廷之内,大院君与国王李熙的父子之间,以及大院君与闵妃的翁媳之间,都时有争执。韩国那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朝廷中的六部官员,亦不大协调。社会上的士农工商亦至为复杂。但是袁君指挥其间,以宗邦监国自居,上下亦尚能悦服。 祇是不幸值此「转型」时代,千年不变的宗藩制度,至此也必须转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状既然维持不易,那时清廷亦曾有进退二策。进则师秦始皇之故事,废封建、立郡县,改土归流。徙韩王于国内,使半岛郡县化。然大清积弱,自身难保,此策断难执行。退则包包迭迭,宗邦自藩国全部撤退,任朝鲜自主独立。无奈此策亦不可行。盖朝鲜斯时无独立条件,而五帝环伺。宗邦遽撤,则朝鲜必沦为列强之殖民地。 如此进退两难,则只有让那位卑权重的袁世凯去作个小班超,在五强之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斯时五帝的驻韩公使,都以「钦差」自命。纵是北美合众国的公使,以中文行文亦自称钦差。——周旋于五大帝国主义的钦差之间,我们这个只有三品顶戴的小班超,真也难为他了。——最后落荒而走,形势之必然,非战之罪也。掷笔几上,吾欲何言? ——一九九六、四、六于北美洲 乱世抓枪杆、有枪便有权 袁世凯的一生事业是在朝鲜开始的。在朝鲜他虽然铩羽而返,但所学到的本领和累积的经验,却是其后毕生事业的基础。 举其大者:袁在朝鲜学会了与东、西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本领。在他那个时代,漫说是与洋人办外交、耍国际政治,一般政客对洋人都是一无所知的。一旦碰到洋人洋务,便手忙脚乱,乱来一泡,因此所受到的灾难也是至为惨痛。笔者在另篇谈「八国联军」之役,就说过大学士老进士徐桐父子,因不谙外情,便弄出灭门之祸(一家女眷十八人集体自杀)!那时的西太后和她的亲贵四人帮,竟也胡涂到对十一个帝国主义同时「宣战」的程度──这都是对洋人毫无所知;一旦面临紧急情况,便方寸大乱,胡干一泡的结果。可是袁世凯经过朝鲜那一段,他就是个「洋务专家」,知彼知己;遇事就不会那么胡来了。 比洋务更为重要的则是袁世凯在朝鲜也学会了带兵和练兵。前文已言之,袁在朝鲜为韩王练了一支五千五百人的现代化亲军,使藩邦朝野大为叹服。韩王李熙不但要委派他做韩军总司令,还送他美女四人以为奖励呢。 二十几岁的袁老四,一个科考落第的秀才,哪来这大本领呢?说穿了也没啥稀奇。要了解袁世凯,我们还得看看转型之前的中国旧式兵制。──须知咱中国人搞军事,最高境界本是文人将兵。你看诸葛亮,连匹马也不会骑。指挥大军作战不用指挥刀,却坐着独轮车,用把鹅毛扇,摇来摇去。等到上帝宠召了,那个「死诸葛」,还能吓退「生仲达(司马懿)」呢!──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本是中国重文轻武传统中,文人的骄傲和牛皮;谁知到了清朝,它竟变成了事实和制度! 原来在公元一六四四年,当那位不祥的人物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时,全部清兵一共只有「八旗」六万人。后来再加上「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也不过二十四旗。最高额亦不足十五万。那时中国本部十八行省人口上亿(十足人口),至乾隆已逾四亿。十五万「旗兵」何能统治上亿的「汉民」呢?所以清初的「外来政权」,只好沿用明朝原有的「卫所制」。各省政府保留原明朝职业军人的卫所二级,为地方警卫武装,以维持各省治安,「以汉治汉」。──这一大明遗规,我们今日还剩个「威海﹃卫﹄」。天津市原名也是天津「卫」;今日南京还有个孝陵卫。国府统治大陆时代,县以下的乡村政府叫区公「所」,和乡、镇公「所」。用的都还是明代的老名称。 这种旧卫所所辖的汉兵,在明原为国防军,约一百万人;在清就变成各省区粮饷自筹的保安队了。此一省防军在清代兵制中叫做「绿营」。清初各省共有绿营兵六十六万人;中叶稍减。分布地区以沿海各省(包括水师)及边陲地区为重,内部较少;安徽最少,不足万人。(见「清史稿、兵志」) 这一绿营制度,清初已遭疑忌,「三藩之乱」(一六七三─一六八一)以后,清室乃蓄意约束;绿营之中,将不专兵。省级指挥官,提督、总兵等皆受制于科甲出身的文职官员的总督和巡抚;而督抚之间又相互制衡。这就逐渐变成清代重文轻武,以文人将兵的传统制度了。其后不但「绿营」如此,连「八旗」都统,亦更调频繁,将不专兵。 清廷这种重文轻武的政策自然是有其严肃的政治目的。它要使像三藩祸首吴三桂那样的武将专兵的汉族藩镇,永不再见于大清帝国。──走笔至此,笔者不禁想起某次在台北街头搭出租车的趣事。在行车途中,那位青年司机正在收听台语「地下电台」。余亦倾耳细听之,竟一句不懂。但是有三个字却听得极为清晰,那就是「……吴三桂……吴三桂……吴三桂……」,吴三桂三字何以如此重要?颇为不解。后来听朋友相告,说我的哥大小友有民进党籍的张旭成博士也曾说过,所有在台湾的「大陆人」,都是吴三桂。闻之不禁大笑。──历史的发展,真是日月如梭。时间和历史自会解决其「历史问题」。很快的这些目前小故事,就会变成历史上的小掌故,供读史者笑乐一番。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也是个历史的「必然」吧。思之忍俊不禁。 总之,清廷这一重文轻武的政策,走火入魔的结果,不但汉族再无渖镇专兵,连那些原有高度尚武精神的满蒙武夫,亦渐染汉习,以不文为可耻,而摇头晃脑去作起诗来,致使一些像袁枚(一七一六─一七九八)那一流的无聊文人,去乘势投机,攀援权贵。余读「随园诗话」,有时就要出而哇之。 文人将兵既成制度,则大清帝国,尤其是汉族之中,便没个真正的职业军人作统帅或封疆大吏。以致鸦片战争一起,领军去和「英夷」开打的不是职业军人的「李广」或「霍去病」,而是诗文做得顶刮刮的翰林学士林则徐。英法联军时,最初文武一把抓,独当一面的叶名琛(一八○七─一八五九),也是一位进士。最后弄成「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却被英国人捉到印度去当俘虏。 其后八旗、绿营都腐烂了,不能再用;另组「湘军」、「楚军」、「淮军」、「自强军」、「定武军」、「武卫军」、「新建陆军」……,几乎所有的军头从曾、左、李、胡开始,到张之洞、胡燏棻、袁世凯,都是清一色的文人。其中曾、李、张且是翰林学士,文采风流。曾、张在中国近代文学史、思想史中,都有崇高地位。纵是李鸿章也是位天才横溢的文学作家。──笔者幼年曾能背诵李鸿章考秀才时的墨卷,文题曰:「天台仙子送刘阮乡赋」。那时才十几岁的李鸿章,竟能改窜「西厢记」,写天台仙子送男友还乡「拜拜」时,叮咛道,「……野店风霜,何妨晏起;荒村雨露,慎勿迟眠……。」(真是依依不舍,一派深情!)考他的那位府考官,显然也是位多情人物,阅卷后,大为感动,乃批说:「大盗劫人,不伤事主……天才也。」这一批,小小鸿章就做了「犯法可免打屁股」的秀才了;二十一岁「中举」,二十四岁成「进士」。 头戴红顶花翎作战的淮军 这些能够「将兵」的文人之中,「文采」最差的,那可能便是袁老四了。 第9章 他是个「务实派」;至少不是「感情中人」。在他笔下,讨一房姨太太,也叫做「置办」──等于是买一件家具──沙发、摇椅、毛巾、夜壶一般。所以他对崔莺莺小姐那种脉脉的送别柔情,什么「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无人调护,(甜心呀,侬要)自去扶持……」是不会发生太多生理反应的。笔端不带感情,所以他就考不上「童子试」了。 但是袁世凯却是这批文人中,弓马娴熟,真正打绑腿、扎皮带,下得操场去,喊「立正、稍息、开步走」的实际的练兵官,和带兵官。 本来清廷搞「重文轻武」的原意,就是吃定了这批经过「十年寒窗」磨折,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下围棋,不能拿大刀;只会坐独轮车,不会骑马的「文人」,做事畏首畏尾;给你带兵,你也不愿(因为孔孟之学的大洗脑),更不敢(因锐气已挫)去造反! 可是清廷这项设计到袁世凯时代,就是不才所说的要「转型」了。──事实上,袁世凯的「小站练兵」,便是中国「陆军军制转型」的开始。(注意:海军转型较陆军要早二十年。笔者拙文谈马尾海校时,曾细述之。) 在此之前的「湘军」、「淮军」,打起内战来,虽也战功赫赫,但他们都是小脚放大的半调子部队。──刘铭传与太平军和捻军作战时,是头戴「红顶花翎」去冲锋陷阵的(见罗刚编「刘公铭传年谱」上册同治六年)。那时太平军作战,尤其是破城庆功时,穿的则是明朝袍套,看来像一场「京戏」大合唱。笔者出生的那座唐家圩(音围),一度曾是淮军对捻军作战的后方非正规的兵站。在被中共土改队挖土三尺,全部拆毁之前,曾留有(不开花)千斤重炮四尊;重二百五十斤的大刀两把(武考用的),强弓硬弩数十张;「抬枪」、「鸟枪」不计其数──硬是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这些大概都是淮军换用新武器或裁兵时,遗留下来的「废物」。──这座规模并不太小的「淮军武器博物馆」,如留至今日,说不定可为本地「无烟工业」捞一笔门票钱。可惜当年搞土改的地方共干见不及此。自毁财源,就把这些骨董胡乱的糟蹋掉了。据说那些大炮、大刀曾被用专船运往芜湖铁厂,锯成废铁出售,也没有捞回多少运费。 淮军当年的对手方,尤其在捻军名将任柱率领之下的那一支,栗悍至极。他们大半是骑兵。主要武器则是削巨竹为枪,成为「丈八蛇矛」(古人所谓「揭竿而起」者也),和少数火器──三千战马夜鏖兵!当他们蜂拥而来之时,势如疾风暴雨,狂涛骇浪。当者无不粉身碎骨,所谓「马踩如泥烂」也。 捻军名将,淮军畏之如虎。对付他如不用开花大炮、毛瑟快枪,简直就如无之何。笔者幼年震于传闻中的任柱威名,及长读捻军书,钦慕之余,每思为任柱作传,而苦于心力不从,至今未能执笔。所以我国史上,三国演义式的传统战场,离我们并不太远。把它们搬上银幕,比美国「西部片」(western),好看多矣。 「防军」、「练军」与小站 总而言之,湘淮两军,虽也有一些「洋枪队」,他们基本上还是一种传统武装;是西安「兵马俑博物馆」的嫡系苗裔。可是衰老四的「小站」就不同了。 位于天津、塘沽之间的「小站」(上引陈志让书页四十九误为「平津之间」),原为平捻之后,部分淮军北调,担任「防军」的屯田区。清代军制中有所谓「防军」、「练军」诸名目。「防军」者驻防之部队也。而「练军」则是在从事训练中之部队(参阅同上「清史稿?兵志」)。甲午战前,李鸿章最反战,因其深知中国海陆两军均不足以参加国际战争,然迫于国内国外压力,渠亦自知对日抗战为不可免(注意:今日的江泽民可能也有此难言之隐)。李氏乃临时抱佛脚,积极备战(亦如抗战前之蒋公也)。在海军上备战详情,笔者曾有另篇述之,不再重复。在陆军方面,李鸿章则一面商之英将戈登charlesgeorgegordon)在天津创办「武备学堂」,以满人荫昌主之,培训新制军官以逐渐淘汰旧淮军。另于甲午战争前夕,在小站防军东调之后,以旧营房作为「练军」之所,来试练一支新军,以前广西按察使胡燏棻主之。 所谓「练军」,自然练的是「稍息、立正」的西式操法。搞点稍息、立正阶段的训练(今日军训所谓「典」、「范」、「令」),没啥深文大义也──笔者这一辈,抗战前在南京孝陵卫,教导总队营房中,受「学生集训」,三个月就完成「营教练」(有当营长的基本知识)。当年黄埔一、二期,亦不过如此也,何神秘之有哉?! 可是在清末就不然了。那时中国人见洋兵「敬礼」,都觉得好奇怪啊。归而记之曰:「洋兵肃立,举手加额,拔毛数茎,掷之地上,以示敬!……」乖乖,那时在头上拔掉几根头发,甩到地上,算是对上司「敬礼」,也不简单啊!也得要洋教习来教啊。其它如「正步走」、「枪上肩」……,没个洋人来教,哪行呢?! 所以练新军必用洋教习,当时所谓洋员。但是那时欧美游民到殖民地和半殖民来教稍息、立正的,有几个不是冒险家?甚或洋瘪三呢?!──笔者曾撰文并举实例细论文。他们彼此之间,互揭西洋镜的记载,更是说不尽的。 这种冒险家和游民,往往就是孔子所说的地地道道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洋二流子。但是练新军、用洋械、上洋操,又不能没有他们。善加利用,他们是有其贡献的,只是偶一不慎,或驾驭他们的知识不足,也就易于失控而已。 那时在中国搞新军,一般都最重「德式」(蒋公后来亦然)。一八九四年胡燏棻受命去小站练兵,和他名位相埒的总教习便是德人汉纳根(constantinvonhannecken)。汉纳根本是李鸿章兴建海军中的要员;曾设计大连要塞。丰岛海战时,他也是「高升号」的乘客之一。高升被日舰击沉,我军死于海者七百人,汉氏竟以善泅幸免。中日海军黄海大战时,汉氏亦在「定远旗舰」上与丁汝昌、刘步蟾共生死。但汉某原非海员,黄海战后乃请调至小站搞陆军与胡燏棻共事。 汉纳根是个日耳曼人。干活固有其「日耳曼的效率」(germaneffciency);但处人亦有其「日耳曼的顽固」(germanarrogance)。而胡燏棻虽有些新思想,却没有与老日耳曼拍肩共事的经验。不数月便自觉吃勿消,乃挂冠而去。──这时「甲午战争」已近尾声,大清海陆两军同时全军覆没,京师门户洞开。政府要赶练新军,急于燃眉,而朝中无人。时势造英雄,小站求才,也就非袁不可了。至少以他去掌握那位老日耳曼,是游刃有余的。 治世能臣、乱世奸雄 袁世凯在甲午开战时曾在后方帮办粮台,算是大才小用。他在朝鲜既练过新军,有知兵之名,闻于朝野,这次练兵需人,袁氏于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八日,便以「温处道」的官阶,奉命去小站接替胡燏棻,督练新军。 前引房兆楹论袁之文,曰,袁世凯并未实授「温处道」。这实在是多余的话,须稍加解释。盖大清帝国是个传统的法治国家(注意「传统」二字是指东方式的法制,与西式略有轩轾)。它的文官制度(civilservice)是中央和地方政府的编制,官员有定额;任免有定期;铨叙有定制(参阅「大清会典」)。纵是皇帝也不能胡乱改制──汉书上所谓,陛下亦不能不遵「陛下之法」也。(笔者附注:蒋毛二公做了元首之后,还有什么「陛下之法」呢?蒋虽视法律为具文,究竟没有一部「六法全书」。毛公则六法皆无!做了二十多年的统治者,连一部最基本的「民法」、「刑法」都没有,却瞎扯淡说什么「无法律、有政策」。其所以然者,就是笔者所强调的「转型」问题了。──老法律丢掉不用;新法律又搞不出来,所以毛老大就「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这是人类杜会生活中,最壤的模式。李登辉总统今后的一切设施,「必须依法行事」。这就是个划时代的里程碑!邓后大陆要做到这六个字,大致还需要四十年。到那时中国政治社会,甚至整个文化大转型,或可初步完成。──历史走出「三峡」,海晏河清可待。十二亿聪慧勤劳的人民,以和平安定的文明大族崛起世界,在联合国中,挂挂头牌、坐坐庄,这又算什么稀罕呢?──十七八世纪法王路易十四,就挂过头牌;十九世纪英吉利的维多利亚老旦也唱过太阳不落;二十世纪美国的威尔逊、罗斯福,不也曾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二十一世纪我们「支那曼」中,为何就不能再出一两个刘彻、李世民、爱新觉罗玄烨,来压压阵、坐坐庄?──受了几百年的鸟气,现在起来伸伸腰、露露脸,一洗当年满面羞,又具什么侵略性的民族主义呢?舜犹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何况是一个有极光荣历史的伟大民族呢?──历史家千万莫打破锣!) 再回头说说袁世凯的「温处道」。 小站练兵处在当时的文官系统中,原是个地方军制中,无定制、无定额、无定期的临时建制。这时中央的「督办军务处」派袁前往,是以衰的老资格「道员」出任的──他的前任胡燏棻的资格是「按察使司」,比袁高一级。──「道员」是有定额、定制、定俸、定期任免,分隶各省的地方官。 第10章 (「候补道」当时是可花钱买的。关节搞得好,也可以「遇『缺』即补」。但这种「捐」来的官衔,是为科甲士林所不齿的。刘铭传的儿子,就因私下捐了个候补道,受了爸爸严厉的体罚,而羞愤自杀的。见上引「年谱」。)所以袁世凯的「温处道」,原是浙江省的地方官,辖温、处二州。但在中央吏部档案中,颇示有「缺」(要是现在就用计算机了)。此「缺」可能是前任道员「开缺」(离职),或根本建而未置,或置而后撤;既缺则这一名额就移作他用了。因此所谓未实授者,就有语病了。──清制中的「总兵」(师长)也是地方武官;有定额也有地方头衔的。但是有些总兵,竟不知他那头衔的「镇」(地名)在何处呢? 再者,袁之练兵小站,实是众望攸归的结果。袁那时颇享有知兵之名;更有治事的才名。他之任职小站是恭亲王奕欣、庆亲王奕劻、兵部尚书荣禄、军机大臣李鸿藻、翁同龢,和后来有名的「东南三督」刘坤一、张之洞和李鸿章,众口交赞,一致掬诚推荐的。而且这些大臣之中像李鸿章和翁同龢,像恭王和庆王等彼此之间矛盾极深,甚至是终生的政敌。要他们一致赞誉,一致推荐袁老四这位小小的前驻韩商务委员,直隶总督的一个小下属,他本身没两手,不成的呢!──所以我们执简作史的人,因为对「袁世凯」三个字有成见,便硬说他出任要职是出于个人吹牛拍马、攀援权贵而来,是有欠公平的呢。 汉末政论家许劭(子将)评曹操说,「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曹大笑,认为评得对(见「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孙盛「异同杂语」)。据说袁得势时,时人亦以项城比曹操,袁不但不以为忤,且大为得意,认为比得对。所以近世治民国史者,对袁公为「乱世之奸雄」这一评语,大致是没有二话的。其实袁氏又何尝不是「治世之能臣」呢?──民国时代甚多知名之士,包括劝他做皇帝的「六君子」和后来在台湾被处决的陈仪,对袁之干才,都是诚心诚意倾慕的。读者知否,论人品论学识,「六君子」(如刘师培、杨度等)都不能算是坏人呢。陈公洽虽在台湾出了纰漏,但他也是国民党高干中,极少有的「廉吏」呢。吾人「秉笔直书」,都不应以人废言。 鲍尔、包尔达、袁世凯 有的朋友或许要问,袁世凯连个秀才也未考取过,更未进过军事学校,只做了十多年的小外交官,有啥军事知识,能独当一面去训练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支现代化的陆军呢?曰,袁君起自行伍。军事知识得自实际经验呢。 再问曰,现代化陆军是一种科技专业,行伍老兵,焉能胜任! 答曰,可以。不但在当年中国可也。在目前美国犹可也──君不见刚离职不久的美国陆海空三军参谋首长联席会议主席、四星上将(华盛顿只有三星)、在越战和波斯湾之役均战功赫赫、将来还要问鼎白宫的黑人大将之鲍尔(gen.colinlutherpowell)将军哉?鲍尔非西点产也;与孙立人母校之维吉尼亚亦无缘也。此公行伍也。忆五○年代中,笔者在纽约市立大学教夜校餬口时,鲍尔斯时即在敝校上学,系一成绩劣等之学生也。彼亦从不讳言其在母校为「全c生」(straight〝c〝student)。余近读畅销之「鲍尔回忆录」,讶其四十年来作文并无大进步。设回母校重读,仍难免其为「全c」也。鲍君时在纽约市大(c.c.n.y.,c.u.n.y.)参加学生「备役训练」(r.o.t.c.)。毕业后入伍为伍长,初不意四十年中累迁,竟位至三公。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混帐的「纽约时报」,瞧不起鲍君。暗笑他为黑人幸进。──但是黑青年在陆军中可以幸进,白儿童就不能在更为科技化的海军中,行伍幸进哉!两周前由于误挂越战勋章,而被媒体揭露,竟至愧恨自杀的海军上将包尔达(adm.jeremym.boorda),即另一「行伍出身」之美国海军中最高级之军令部长也。包尔达少年为一顽童,不容于父母。十七岁时(一九五六)乃诳报年龄入海军为水兵。四十年中竟累迁至今日上将军令部长,为美国海军中之第一人;麾下节制将士凡四十七万人,战船千艘。初不意以误佩两枚「v」字勋标,竟至自裁也。 以上所记鲍、包二君均为今日美国,行伍出身的陆海两军之最高级将领也。我国陆军于一百年之前,出一行伍出身之训练总监袁世凯,又何足大惊小怪哉! 早年留日的文武学生 世凯在一八九五年底接长小站,乃易原「定武军」为「新建陆军」。兵员亦增至七千人,步骑炮工辎俱全。原有洋员教习之外,前于荫昌的「武备学堂」之教练学员中,择优借调。其著者则有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梁华殿等人。梁后来因意外早死,而王、段、冯皆一时俊杰,成为后来「北洋系」之重心,所谓龙、虎、狗也。 此后中国南北诸省份练新军成一时风气,青年学子被派往日德诸国学习陆军,亦络绎出国;返国成为新军中坚者,亦多不胜数,而袁之小站,虽是群龙之首,却不随流俗。盖当时各省督抚(其尤著者如湖广总督张之洞)筹练新军,类多筹其款,掌其权,而实际训练则委诸专业军人执掌之。主政者高高在上,袍套朝珠不离身,诗文不离口。武场操练细节,则向不与闻也。因此各省「新军」几为留日陆军学生所包办。然留日学生龙蛇混杂。泰半学生均未尝涉足日军训练下级军官的「十官学校」。一般都只就学于日本为赚取华生学费而特设的预备学校,所谓「振武」也,「成城」也。按例他们在这种预备学校中要先学点「稍息、立正」的初步训练,和「请坐、吃茶」的口头日语,然后加入日军联队当兵。成绩佳者,再遴入「士官」作入伍生。──「士官学校」那时在日本亦系初办,一年卒业。稍息、立正之外,亦所习无多。纵如此,那时华生留日,能幸入「士官」者如蒋方震、蔡锷、阎锡山、吴禄贞……亦凤毛麟角也。笔者曾自日本士官档案中查出历届华生全部名册。后来作黄埔军校校长、陆军大学校长之老总统蒋公中正(原名志清),未首涉足「士官」也。他老人家在日本的学籍到联队学兵为止。何应钦、张群则真是士官毕业生。岳公是个认真求学的好学生。学业因辛亥革命而中断;二次革命后流亡东瀛时,始续学毕业。蒋公的把兄黄郛则真正毕业成日军测量学校,一工兵专才也。 但那时在日本花天酒地的中国留日学生,不论入学士官与否,一旦归国都制服鲜明,马靴、马刺,耀眼争光(但多半不会骑马),再加上指挥长刀着地,行路铿锵有声,俨然「将军」也。(笔者附注:那时日圆比中国银元便宜。去日的公自费留学生,生活比在国内上学更为节省。加以留东不要签证,来去自由,而当时日本经济刚起飞,都市中声色狗马,样样比中国新鲜:连下女和阿巴桑都颇有文化。加以当时日本无种族歧视,而日俗男尊女卑,远甚于中国。公共浴塘中有时且男女同浴,使中国留学生大开眼界。身入宝山花丛,还念啥鸟书呢。──笔者的父执辈(包括一位亲舅舅),当年留日者不计其数。我长大后曾习日语三年,才发现他们一句日语不会说。总借口说「忘了,忘了」。其实很多连假名亦不会发音。但他们之中却不乏中山信徒、革命志士呢;所以当时各省「新军」都是革命温床。胡适之先生也曾告诉过我说,周氏兄弟(鲁迅和周作人)了不起,因为他们是留日学生中「极少数」能念日文、说日语,「还能用日文写信」的。胡汉民、汪精卫、吴稚晖等「党国元老」,也算是留日学生,却一句日语不会说。女人比较有语言天才,据说居正大人就说得一口流利日语,所以居院长留日时私生活「很规矩」(老友居浩然兄告诉我的)。──以上所说的还是文科学生;武科学生就更不必谈了。但是不论他们学的是怎样的二百五,一旦回国搞起「新军」来,那可就神气了。文人上司(如湖广总督张之洞、广西巡抚王之春、奉天将军增祺等)那知底蕴?下面的学员就更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了。那时尚在读「陆军小学」的李宗仁就是其中之一(见「李宗仁回忆录」) 枪杆与政权、智慧与机运 上述这种情况,在袁氏掌握的小站和后来的「北洋系」就完全相反了。袁世凯虽然也是一位文人,但自二十三岁起便身在军中,和上述美军中的鲍尔和包尔达一样,由小及大,最后身任统帅,对军中一切操作,无不里外精通。这就不是林则徐、叶名琛、张之洞等「翰林学士」所可望其项背了。──林、张等人是以文驭武;袁老四则反其道而行,以武驭文了──这也是中国近代史中一个新的「转型」的开始。自袁以后的当国者尤其是蒋、毛二公,皆是以武驭文之袁派也。有的朋友或许认为毛泽东是文人;其实连邓小平也不是文人。毛和鲍尔及袁世凯一样是行伍出身的统帅。在江西苏区时他就直接在战场指挥作战。嗣后国共内战,毛公不但亲自指挥四大野战军,还要「胡宗南听指挥」呢。「韩战」中几个重要战役,据说也是毛亲自指挥的。不用说「八二三炮战」也是毛司令员在北戴河沙滩上,右手拥抱美女,左手拿电话机指挥开炮的──「风流人物,且看今朝」,的非虚语。 第11章 不能直接将将,而胡吹「党指挥枪」,岂非骗人哉?! 邓小平和陈毅元帅一样(陈原为新闻记者),都是行伍出身的带兵官,所以党才能指挥枪。江泽民工程师未带过兵,也要搞党指挥枪。只在军中施点私恩小惠,拉拢三两位大将作肱股,以为这样枪就服从党,以后就不会有「苦挞打」(coupd’etat),不会有「宏大」(junta,军人窃权)了。老江,不行呢!江工程师如果也要以文驭武,搞党指挥枪,要学学李登辉技正也──把军队国家化,搞出个宪政法治来。大兵哥不敢犯法,总统主席才不会受「宏大」的威胁!君不见二次大战时最跋扈、也是最目中无人的麦克阿瑟老兵乎?他横眉怒目,不听调度。一个原为卖领带的小售货员,竟能以短短一张纸,把他「撤职」!再有二话,就要「查办」。──李登辉技正今日也有此本领!而江主席尚没有也。今为老李所取笑,岂不该三思哉?! 朋友,没啥稀奇呢?政制「转型」罢了。吾一愿老李勿为「岛气」出岔;二愿阿江能认识历史远景,拿出气魄,迎头赶上也。──大清传统,以文驭武。袁、蒋、毛三公便宜行事,以武驭文。李、江二公如能把既颠倒的再颠倒过来,近代中国文明就要从波涛汹涌的「历史三峡」中,平安「出峡」了。──再说句政治学中的「老生常谈」:「制度者,智慧与机运之联合产儿也。」(systemisthechildofwisdomandchance.)在中国近代转型史中,从专制「转」民治,我们可敬可怜的老国父,有此wisdom而无此chance。我们那位自己指着鼻子说,「你们追随我革命」的蒋总裁,和那位牛皮大王,口口声望「完全为人,毫不为己」,却只会打烂仗、玩女人、作旧诗的毛主席,都有其chance而无其wisdom。袁皇帝之可悲,是在这场千载一次的「转型史」中,他陛下既无此chance,更无此wisdom;所以下场最惨──几乎是「众口铄金」、「遗臭万年」,不学试究古今之变,略为之不平也。 今日呢!朋友,论chance真正是「千载难逢」也。中国政制「转型」已至「水到渠成」的边缘,一蹴可几。当年的孙文,哪有此机运?国父老人家今日如泉下有知,在紫金山上,恐怕把棺材板都踢破了呢?──但是今日身居驾驶舱中的伟大的舵手们,有没有其wisdom呢? 见是双方都有此智慧;但是双方都有其包袱,而智慧被包在包袱里,纵有「灵犀一点」,也就冲不出了。智慧包在包袱里,有机会亦徒然也。 老江的包袱便是老共的包袱──君不闻邓上皇「南巡」时之豪语乎:「政权在『我们』手里!」悲夫,「我们」是老几!「我们」之外的「他们」,又是老几!自命为全民之主,而心理上有若斯「尔」「我」之分,这在佛家便叫做「相」,叫做「魔」;在儒家便叫做「私」,叫做「乡愿」!有私有魔,就不能容,不能大。因此与孙国父的「天下为公」的器度相比,则显得「小」平之所以为「小」了。江公现在也在「讲政治」。如果江的「政治」,连个「全c生」魏京生、王丹都消化不了,他如何能阻止李登辉、连战、陈履安、钱复、张京育……这几十个大博土、「全a生」,来联合造反呢?──这是老江的大包袱;第一、二代革命家、布袋和尚遗留给第三代小和尚,装满垃圾的大布袋! 总统有没个「布袋」呢?旁观者清,曰,重着呢!大的、宏观的,免谈。且谈点微观的、小的──由小看大。最近李总统回到他幼年受教的淡水国小,讲小学生所应学习的历史教育,应该是他自己所想象的那一套。这就是个大布袋。李总统原是位农业经济专家,谈小学生的历史教育,本已捞过了界。──记得「史记、陈丞相世家」里,有个不故事:一次汉文帝问左丞相陈平,国内一年「决狱」(审判囚犯)多少?陈平说不知道,应该去问「廷尉」(司法行政部长)。皇帝又问,全国钱粮多少?陈平还是不知道。说应该去问「治粟内史」(农本局长)。皇帝有点不高兴了,说,那么你做丞相干么?陈平说,为官各有职守。我做丞相呀,干的丞相之事: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任其职……搞务实外交,平两岸关系,制定防空飞弹系统,清除黑金……大事多着呢!哼!一番话说得万岁爷直是点头。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宰相尚且不管那些小事,何况一个国家的元首、皇帝和总统。更何况李总统幼年所学的「中国史」,都是当年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品──说古代中国本是个骗来骗去下等民族的集合体。近代中国连whatischina?都没个定义(见重光葵回忆录),日本侵华是为着宣扬王道,日本占领台湾是出台湾人民于水火,南京大屠杀根本没这回事,日本并吞朝鲜是韩人同化,慰安妇是出诸韩妇、台妇之自愿,日军侵略东南亚是皇军赶走白种帝国主义,解放被压迫民族,日本向盟军投降叫做「终战」……,这种不知不觉,潜藏于下意识中,青少年期所受的日本军国主义的教育,可能就是构成李总统包袱的最大成分。──在七年前的「六四」前后,李总统曾是大陆青年的一盏明灯。这一形象的迅速滑坡,实在是很可惜的。若把这一转变,完全归罪于中共玩弄中国的民族主义,那也是个错误的观察。──江泽民、乔石那一伙,也是一群想为国家做点事的务实派(与老毛和林四的胡来是完全不同的),把他们全看成疯子、坏人或三头六臂的苏秦、张仪、季辛吉,都是不正确的──他们哪有那飞天本领:要社会主义就有社会主义!要民族主义就有民族主义呢?! 不容「颠覆政府」[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拙文原是谈袁皇帝的,何以一下扯上这些时下英雄好汉呢?无他。笔者觉得洪宪之可哀者,是袁世凯处身在那一「转型」阶段,他是既无改制的「机会」,更无改制的「智慧」,所以败得百身莫赎。而今日这批领袖们,尤其是李、江二公,是既有此机会,也有此智慧(智慧是累积的)。若再惨败下去,那就太可惜了,更是国家民族之不幸。我们摘比较史学、比较传记的人,以古证今,骨鲠在喉,顺便提一下罢了。 现在再回头谈谈老袁。 袁氏既入小站接任练兵大臣,枪杆在手乃一心一意,要为大清帝国练出一支德式新军。不在话下,袁世凯是精明强干,对洋员华员,皆驾驭有方,知人善任。文员则扳请总角老友、翰林徐世昌(一八五五─一九三九)屈尊作「参谋营务处总办」,庶务军需一把抓。武员则重用段棋瑞(一八六五─一九三六)等德国留学生,配合洋员,以德国模式,严格训练。袁本人亦着军服、扎皮带、穿马靴、挂佩刀;日则观操、夜则巡营。军令如山,纪律严明。小站中严禁吸毒。某夜袁巡营见一军人偷吸鸦片。袁乃以佩刀就地手刃之,全营肃然。袁军中无日本留学生。其原因盖有二端。日本军制原袭自德国。袁军既亦采德制,延有德国教习,购用克虏伯军火。军中干部如段祺瑞等均系德国留学生。既然直接取经德国,又何需作日本的再传弟子呢?再者,日本留学生原为革命党之渊薮,为防制革命党人渗透北洋新军,干脆不用留日学生,则革命党不就不禁自禁了。──从闹革命的立场看来,袁世凯实为民国史上的第一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也。不幸所有的革命党都有其「不断革命论」的主张。既然「不断革命」,就必然有「不断反革命」。──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百余年来,革命与反革命大家轮流做,这叫我们笨拙的历史执笔者,如何下笔呢?所幸中国近代政治转型史,已近尾声。台湾已无「反革命法」。大陆在现行刑法中,亦已改「反革命」一辞为「颠覆政府」。如此,则当年袁氏在小站防制革命党渗透新军,也是一种反对颠覆政府的措施──其后数十年国共两军中类似的措施,严格多矣!搞比较史学者,怎能独怪老衰哉?! 打入政治核心 总之,袁世凯当年在小站所练的「新建陆军」,是近代中国第一支现代化部队,全国瞩目。但是建立这支武装,袁某也是呕心沥血的。君不见蒋方震(百里)后来主办保定军官学校,在无可奈何之下,竟至在大操场检阅台上,当众举枪自杀。又不见蒋公介石(中正)受命主办黄埔军校,还不是一再辞职,一再不辞而去。其愤激之烈而未举枪自杀者几希。 袁公总兵小站之艰难,不在二蒋之下也。他本是李鸿章的亲信,甲午兵败李氏搞掉黄马挂和花翎之后,世凯便成为孤军孤儿了。李宗仁早年亦有相同的处境,晚年还余叹犹存地告我说,「真如天海茫茫中之孤舟!」(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九章第一节)。 「不招人忌是庸材」,袁世凯正因不是庸材而生性跋扈,忌者如云,谗言四起。那时他的顶头上司,便是个野心勃勃的满族军阀和大官僚荣禄。荣有专杀之权,在谗言四逼的情况下,荣便有心找个借口,杀袁而并其军。谁知一次荣氏亲至小站检阅,预备就采取行动时,却被袁军的整齐军容和鲜明的器械所感动──荣是个旧军人,未见过这种现代化的新式部队也。 第12章 他竟认为袁是个练兵的奇才,不但不愿加害,且欲引为心腹肋股。──两情相悦,就这样袁老四这孤儿就找到另一个干爹,而大红大紫起来,成为荣禄麾下的第一号大将。 荣禄(一八三六─一九○三)是李鸿章失势后,得西后尊宠的大清帝国宰相(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后又入阁作军机),手握重兵,权倾一时。笔者在论拳乱前文(见「传记文学」总三六七号)中,就提过他的兵权。那时清廷防卫京师门户的防军,有两大系统,约十余万人。 第一是「京畿戍卫系统」(禁卫军),由西后近支亲贵掌握。 第二是「北洋国防军系统」,由荣禄掌握。这些原是甲午战争中,各地勤王之师的残余。荣禄把他们集中起来,改练成「武卫军」,共有「前、后、左、右、中」五军。荣氏自将精锐的「武街中军」;而把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改名为「武卫右军」,纳入他的指挥系统。──这一系的「武卫」五军,分驻北京内外各咽喉要地,而以袁的「右军」为最强,嗣扩充至万人以上,声威远播,朝野侧目。乱世抓枪杆,有枪便有权。就这样袁世凯就从一个练兵褊将,挤入大清帝国的政治心脏。此后不论是「戊戌变法」、「八国联军」、「立宪运动」、「辛亥革命」、「建立民国」……都少不了他的一份了。 ──一九九六、六、一于北美洲 记一失足的帝王梦 在本世纪之末,我们平心静气,摒除近百年来所积存的成见,并以近十余年来中国和世界近现代史所开放出来的视野与史料,再来回看世纪之初的纷纷扰扰,在比较史学的法则之下,我们难免也有一番觉今是而昨非的检讨。就以袁世凯来说吧,笔者始自孩提,可说就未读过一本对袁氏有正面评价之书。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教学生涯中,我个人对袁氏的议论,也可说是从全盘否定开始的。但是在忧患余生中,历经国破家亡,家破人亡,和大半生的颠沛流离之后,霜晨月夕,闭目沉思,再佐以读破千卷史书的分析,余终觉人类也只是脊椎动物之一种,圣贤禽兽之分,那有若斯之绝对哉?从不同角度观之,禽兽圣贤往往却适得其反也。天何言哉? 笔者不学,在史学中与袁某纠缠,所读不下数百万言,近年述而作之,盖亦在十万以上。袁世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语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将货比货,吾为袁世凯悲,亦如余之为汪精卫惜也。二人一为「能臣」,一为「才士」,均有足多者。小节出入,纵有可议,皆无伤传世之名。二人之错,错在晚节,错在一念之间,一失足成千古恨。一为曹操,一为张邦昌,就遗臭万年了。汪精卫之失足,实由于身边那个才胜于德,做宰相大梦,而生就汉奸胚子的周佛海,联合汪氏泼辣褊狭的老婆陈璧君,而拖其下水,有以致之。袁世凯之失足,则由于他身边,那个才德不称,也做其宰相大梦,对现代政治知识实无所知而恃才傲物的杨度,联合袁氏那位浑球「太子」、欺父误国的袁克定,把老头子拖下粪坑,其失足情况,与汪氏如出一辙也……。袁家骝教授向我叹息,说:「实在是怪我的大伯父。」袁氏称帝,克定确是个关键人物。克定除私人野心之外,别无足述,而其人又无行。睌年竟以好「男宠」而破产破家,贫困以终。项城一代枭雄、而败在这么个败类的儿子之手,也真是窝囊之极。杨度此人则自高自大,始共和,中帝制,晚年竟然加入了共党。亦见其为人与思想之反复无常,而心比天高,囗若悬河,己且不知,何能教人?袁氏为这种thinktank所误,不败何待?然士君子为政,治国安邦,自应有其立身从政的原则与主见,而曰为小人所误,终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在一个伟大而复杂的历史转型期中,袁公在智才德三方面的主观条件,与转型过程中的各种客观条件,无一相侔,怎能不失败呢?思之可叹。 古德诺的一阵东风 上篇已简略言之,袁世凯斗垮了国民党之后,改组了官制,修改了约法,重订了大总统选举法,把自己推上既可传子,亦可传妻的终身大总统之后,事实上已经是一代帝王了。所差者就只是一顶皇冠和一个帝王名号就是了。真是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不到这阵东风,竟从太平洋的彼岸吹来,美国宪法顾问古德诺教授(professorfrankj.goodnow,1859─1939),竟适时的提出了一篇「帝制优于共和」的宏论。这一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袁总统就真的订制龙袍、雕嵌宝座,要做起皇帝来了。 古德诺仁兄是怎么回事呢?古氏那时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院长、美国政治学会的创议人、当代世界政治学和行政学的权威,也是现代中国国际法的重要启蒙导师之一的顾维钧的博士导师。我国辛亥革命之后,传统的「王法」,开始向西方现代的「民法」转型,而自己无信心,乃向欧美和日本借才作顾问,便请到了美国的古德诺,和日本的有贺长雄。有贺对西方法学究有多大火候,暂不管他;古德诺倒的确是个权威,在纯学理上说,他对这个「顾问」(advisor)之职,胜任愉快,那是没得话说的。他是个第一流的政治学博士生的导师,但是做起转型期中、动乱中国的政治(注意不是政治学)顾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国古语说,「文章不与政事同」,正是这话。他来中国所发生的影响,不在象牙之塔内的「政治学」,而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实际「政治斗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古氏之来华,根据中美官书,是通过「卡内基万国和平基金会」(carnegieednowmentforinternationalpeace)的介绍而来的。但是实际介绍人,我怀疑是他在哥大所教过的大弟子顾维钧(1887─1985)。敲边鼓的则是顾的莫逆好友王宠惠(1881─1958)。王是民国第一、二、三届内阁中,耶鲁出身的最年轻的外交总长和司法总长,时年才三十挂边。顾维钧时任袁世凯的机要秘书,为袁之心腹,才二十五岁。我曾以此事面询顾氏,他是否是古某的介绍人,顾公微笑不答,但也没有否认,只说袁做皇帝时,他已在华盛顿做驻美公使了,未用过「洪宪」年号呢。 哥大校长巴特勒(nichsm.butler)那时是卡内基基金会的主席。根据哥大所存该基金会的史料,中国政府所想聘请的顾问,要是个精通「法国宪法」的专家。这一点却把我的老友、卫立煌将军的东床快婿,和研究古德诺问题最深入的专家──郅玉汝教授弄胡涂掉了。在郅兄看来,要研究制宪,就应向实行宪政最成功的英美学习嘛。为什么向把宪政弄得乱七八糟的法国学习呢?回答这个古怪的问题,所牵涉到的就不是「政治学」,而是实际的「政治斗争」了。 不学美国、改学法国 笔者在前章里就曾提过,辛亥前后革命党人所追求的原是个「美国模式」的总统制嘛。但是在孙、袁交递时,革命党人(尤其是宋教仁)为怕新总统袁世凯弄权,在「临时约法」里,乃把总统制改为内阁制。那时实行内阁制最先进的两个国家,就只有英法两国了。但是英国所搞的是「君主立宪」;法国所搞的则是「共和立宪」。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原是戊戌变法时,保皇党康、梁所借用的蓝本,不应再用。则革命党人今日所要学习的就只有个法国式的「共和立宪」了,所以那时中国政府所要聘请的是一位精通法国宪法的专家了。【参见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第六十八次学术讨论会纪录抽印本,郅玉汝先生主讲「袁世凯的宪法顾问古德诺」,民国六十六年(一九七七)四月二十七日,于台北国父纪念馆,页一二八。】 再者,那时能向国外聘请宪法专家的权在总统府的「法制局」,而不在「国会」的宪法起草委员会。先采用总统制,后改内阁制的「民元约法」,原是宋教仁于一夜之间草拟出来的。宋又是第一任法制局的局长,后虽升任农林总长,他和法制局,乃至国会的宪法起草委员会的关系,仍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在二次革命前的孙、袁蜜月期,袁在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在实际政务上采取的是低姿态,雇一员外国专家的小事,不在他的伤脑筋之列。所以才有「自美国大学教员中延聘其精通宪政法例,并专熟法兰西共和宪法者一员,充任政府法律顾问,并襄办宪法编定事宜」的安排【见同上影印合约原件】。 不幸古顾问应聘还未到职,宋氏已遇剌而含恨九泉矣。可是这种错综复杂的中国政治,则非来自象牙之塔里的美国书呆子古德诺,所能深入掌握的了。 古德诺其人其事 古德诺出生于纽约巿的布鲁克林区,年五十四岁,这时在哥大教书已整整的教了三十年。在象牙之塔内,目不窥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案前书(那时的哥大校园还是纽约郊区,晨边高地,森林茂密,狐鹿成群,是个静修治学的圣地,与今日的嘈杂,迥若霄壤。),古某是个不折不扣的满腹诗书、胸无城府的夫子,拿了两万五千银元(无税的年薪),当时的美金一万三千六百元,其购买力约合今日三十万美元有奇,加上高车驷马,婢仆保镳,真是飞向枝头作凤凰,文章有价。 第13章 他自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论专业水平,和职业道德,历史家秉笔书之,都可说是第一流的。 古德诺与中国政府签订的是三年合约。但是他实际在华服务,却分成两段。古氏夫妇于一九一三年五月三日抵达北京,晋见袁总统。然古氏在华全时服务未及一年,便双喜临门。美国的约翰霍浦金斯大学(johnshopkinsuniversity)竟寄来聘书,聘为校长。经商请北京同意,古氏乃于一九一四年八月返美,出任新职。其在华顾问事务,则由卡氏基金会委人代理,仍由古氏遥领之。因此在一九一五年夏季,乘暑假之便,古氏于七月中二度莅华,为时六周。因此古氏在华全时服务,不过一年半载。不幸的是,这一年半载,却是中国试行共和政体的关键时刻。以古某在学术界的权威地位,他底片言只字,对中国政治所发生的影窨,都是无法估计的了。 总统制的辩护士 上节已言之,古氏于一九一三年五月三日抵达北京时,正值宋教仁被刺(三月二十日),中山从日本赶回上海(三月二十五日),紧锣密鼓,督促三省都督起兵讨袁;袁亦调大兵南下,志在削藩,南北战争,一触即发之时。更不幸的是,古德诺正是生长于美国南北战争中的「拜拜」。很自然的将美作华,他就站在北方林肯总统的一边,而视南方所发动的二次独立为应该被镇压的动乱了【见哥大存档,古致哥大校长巴特勒的多封私函中所表示的态度;上引郅文亦有节录】。 再从纯学理出发,古氏也认为当时由国民党议员所控制的国会,抓权太甚,有损于共和政体中「三权分立」的平衡;因为对当时正在使用中的「临时约法」,和正在制定之中的「天坛宪法」,都是采取法国式的内阁制。古氏不以为然。他认为中国是个大国,乱源甚多,中央行政管理,应该强而有力。因此他也于天坛宪草之外,另替中国拟了一份古氏宪草,主张中国应采取总统制,中国总统在行政权力上,应该超过当时在位的美国总统。 此一古氏宪草的英文稿,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曾保存有两套原著。笔者服务哥大期间(一九五二──一九七二),曾不时取出在教室传观。今次为撰写本篇,曾再往原馆查阅,其书卡犹存(书号分别为b342.511c44及441)而两书皆佚。遍询上下负责人,皆不知所终,为之痛恨不已。所幸此稿约翰霍浦金斯大学尚存有一份;美国国务院外交文书中亦有复印本【见u.s.dept.ofstate,papersrtingtotheforeignrtionsoftheunitedstates,1914。pp.42─51。】可供参阅。 此外,更使他反感的,则是那些在国会之内,担任宪法起草委员的党人,党派偏见(partisan)太深,他们不但在宪法上写定,内阁向众议院负责(见「天坛宪法」第八十一条),纵在国会休会期间,他们还要保存个「国会委员会」,以代行国会职权(第五章各条)﹔对行政部门作常年不断的监控。这一来不但把「三权分立制」,变成了一权独大的「国会独裁制」,那个与国会平行的「大总统」,也就变成个橡皮图章了。(等于是后来国民党政权中,汪、蒋合作时期的林主席;和在共产党政权中作橡皮图章的人大委员长。)古氏认为这种立法权(legitivepower),侵犯行政权(executivepower)的建制,也是民主政治中史无前例的,和不应该存在的。袁世凯显然是受古氏评语的影响,在「天坛宪法」经国会通过后,未出四天,袁氏便于十一月四日下令解散国民党,国会也就随之瘫痪了【参见上引郅玉汝讲稿页三四──一三五】。 【笔者附注:此事在美国宪法史上,亦数见不鲜。在笔者撰写本稿期间,一件柯林顿大总统绯闻案,正把美国朝野,弄得天翻地覆。笔者不学,由于个人治学上的兴趣,曾把这宗宪法纠纷,从开头就跟踪到底。这位生就帅哥而好色的柯大总统,由于行为不端,偷鸡摸狗,被国会内的右翼共和党卯上了。他们借口总统在大陪审团之前说谎和作伪证,犯下宪法规定应受弹劾的重罪,要赶他下台。其实此案从头到尾,只是一桩三权分立的政府之内,立法与司法部门勾结,打压行政部门的无烟内战。话说从头,是七十年代水门案之后,国会中人认为总统权力太大,为防制将来的总统再越权,乃拨下巨额预算,设立一个独立检察官,专门监督总统和最高级官员的不法行为……。这就是我们孙文主义里面的监察院,和美国立国哲学「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实验主义,也是邓小平「黑猫白猫」哲学,在政治上的实际而有效的运用。不幸近二十年来,风向右吹,最高法院、国曾,和独立检察官、都被极右翼的保守政客所把持。他们对一个民主党左翼而有十分民望的总统的社会和外交政策,早就深恶痛绝,而无如之何。正好这位帅哥西门大总统,又好色过度,就被独立检察官史达捉了奸。共和党和它的极右翼联盟,乃以此为借口,来把这倾向自由主义的总统,斗垮、斗臭。史达的权力,本极有限,要查明享有特权,而夫人又着意维护的好色总统,婚外奸情,原属不易。谁知这个为极右势力盘据的最高法院,不顾国家荣辱,和宪政原则,竟与史达通力合作,赋与史达一切权力,把总统奸情,查得须眉毕露;也把自己国家的元首,变成全世界媒体上所共赏的西门庆,成何体统。如今更让众院投票政客,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个美国潘金莲的亵衣之内,并将这位淫荡的莫妮卡,捧上千万富婆的宝座,向全国青年女子散放毒素,也太不成话了……。简言之,这也是民主国家三权失调的政治斗争中,走火入魔的怪现象。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今后那个独立检察官的偌大权力,肯定是不会再有了。这就是美国的立国哲学pragmatism(实验主义)利弊之所在的具体表现。当年在中国大力推荐实验主义的胡适老师,实未尝参透也。盖实验主义一定要有个有「定型」的社会文化和政治制度为基础,始能搞「一点一滴的改革」。美国今日这个「独立检察官」之存废,和两党在绯闻案中的斗争,若没个有定型的法治民主的社会为基础,那就要像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而人头滚滚了。姑引目前这段时事,来帮助说明,在我国民国初年,民主学步初期,政治转型过程中,那桩画虎不成的小插曲。关于近年美国极右翼保守主义之滥觞,及其对美国政治社会之影响,下列论文,颇堪一读:andrewsullivan,“goingdownscreaming”thenewyorktimesmagazine.oct.11,1998.pp.46ff.】 长话短说,古德诺在华的一年半载,正值中国政坛,总统制与内阁制争辩最烈之时;也正是袁总统与国民党拔刀相见之时,而古教授的适时出现,无意中也就变成总统制最有力的辩护人(defender)。既然代表总统制的是袁大总统,而代表内阁制的是国民党,在这场南北战争中,在国民党和亲国民党的社团看来,古德诺很自然的便被看成袁世凯的「魔鬼辩护士」;而在袁氏和亲袁的政团里,古氏很自然的也就变成总统派(和后来的帝制派)的最有力的理论「中坚」。因此在二次革命结束之后,袁氏所推动的一系列的变法改制,如上篇所述的新的「大总统选举法」、「解散国民党训令」、「停止国会议员职权」、「废弃天坛宪法」、「增修临时约法」、「颁布新约法」、「实行一院制」、「废除内阁制」和「总统世袭制」等独裁政策的推动,古氏的理论,纵无决定性的影响,至少也是被袁派引为借口的,尤其是一院制「新约法」的颁布,古氏且以吾道得行,引以为慰呢。【古氏于一九一四年八月返美出任约翰霍浦金斯大学校长新职,同年十一月十九日曾出席在纽约举行的政治学会年会,作主题演说(keynotespeech)时,即以当时的中国的宪政改革为题,对「中华民国约法」(新约法)推崇备至。汉译讲辞全文见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九三九─九四五,原存顾维均私档;英文原稿见美国政治科学院所发行一九一四年年刊;摘要见十一月二十日,纽约时报:dr.goodnowspeaksonbirthofchineserepublicatdinnerofacademyofpoliticalscience.) 虽然古某也一再坚持,他对中国国体和政体的建议(advice),是从纯学理的立场出发的,但是总统派(和后来的帝制派)则对他的「纯学理」毫无兴趣。他们所需要的只是古顾问对「总统制」和「中央集权制」的大力宣传。为将来实行帝制铺路,使这位来自美国的权威教授,变成中国未来皇帝的「御用文人」,而古氏由于初临东土,对诡谲的中国政坛,毫无认识,乃被无辜的卷入中国的臭酱缸,作帝制派的替罪羔羊,几至不能自拔。其被栽赃,栽得最惨,而百口莫辩的,则是他那篇著名的所谓「帝制优于共和论」了。 第14章 「帝制乎?共和乎?」的英文原著 原来当古德诺于一九一五年七月第二次来华时,正值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完全结束,袁政府大难不死,外患稍纾,喘息方定,乃又回头为内政国体,重作旧梦。当初曾力主中央集权的古德诺顾问,既然适时归来,袁大总统乃纡尊降贵,请古顾问就以评议「天坛宪法」为题,就世界各国现时所实行的国体,一评共和政体与帝制政体之优劣,以为袁氏本人,以及中国推行宪政前途之参考。这本是古某在二次来华之前早有心理准备的暑期作业,万里归来,所为何事?因此乃尽展所学,为袁总统上了一篇万言条陈,以报知遇。古氏这件备忘录是专为雇主袁大总统撰写的「密件」,以供袁氏个人参考的。不意此文后来竟为袁党汉译为「共和与君主论」,文中并强调「君主制优于共和制」,发交华文媒体广为宣传,它就变成杨度等人所组织的推行帝制的「筹安会」的圣经了。后来袁氏帝制不成,身败名裂而死,遗臭后世。古氏因之也颇蒙恶名,有人甚至怀疑他受贿执笔,使古老头跳到黄河洗不凊,他本来在美国政坛也是宦途似锦,竟因此一败笔,而前功尽弃。原来在古氏出任约翰霍浦金斯大学校长之时,声望之隆,原不在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威尔逊之下,共和党固有意提名古德诺为总统候选人,与威尔逊一争高下也。不幸古校长竟因「助袁称帝」之嫌疑被黜,使他合恨终生,也真是无妄之灾。 笔者抗战期间在重庆读大学之时,即颇思一读古德诺「共和与君主论」之原著,以见其真相。无奈战时大后方无此治学条件,未能如愿。战后留学来美,曾在古氏寄存于哥伦比亚大学之私档中细索之,还是一无所获,约翰霍浦金斯大学所存古氏遗文中,此件亦无踪影。真是踏破铁鞋,所幸上引美国国务院旧档中却有一复印本【见上引foreignrtions,1915.pp,53─58】与原汉译本互校之,颇开茅塞也。【中文谡稿原载一九一五年九月全国请愿联合会编,「君宪实录」。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九四六─九五一,和上引郅玉汝讲辞,均收为附录,可供参考。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应存有原件也。】 承继式的寡头制,优于非承继式寡头制 古德诺这篇论文,在近代革命史家的诅咒中,不用说是反动透顶了。纵是在开明史家,如不才的老友李新、李宗一(已故)两教授笔下,也是篇大大的「谬论」【见李新、李宗一主编,「中华民国史」第二编,第一卷下,一九八七年,北京中华书局版,页五七一,末段】。其实从法理、学理和史实的角度来看,古老头这篇「谬论」,还不算太「谬」。他的谬,是谬在他老学究的政治天真(politicalnaivety)……。他不该在那个紧要关口,写那篇助纣为虐的文章。学术虽是中立的,但在那个没有中立地区存在的是非时刻、是非之地,客观是非的标准就不存在了。我们今日如重览斯文,把它当作一篇「史论」来读,觉得他也颇能言之成理嘛。 提要而言之,则是古某认为各种政体制度本身,如帝制也,共和也,固无绝对优劣之可言。其所异者端在其采用之各族群国家是否能适用之也。即以共和政体(republicanism)来说吧,百余年来之大国,行之最有效者。实只美法二国而已。美国立国之初,其志只在独立,本无一定实行共和政体之初衷也。只以移民海外,侨民之间独缺有统治历史与训练之皇族。加以开国诸贤均颇有老英伦议会政治之素养,更以开国元勋之华盛顿未尝生子、纵接受黄袍加身,登基为北美王国之乔治一世,亦无美王乔治二世可传。故坚守共和政体为立国之本者,偶然固大于必然也。加以北美地广人稀,生活条件优厚,教育发达,民智大开,人民视参政为义务,以故共和政体竟能一成不变,浸为民主大国,适者生存故也。非共和之优于君主也。 再看法国:法国革命(一七八九)直承美国革命(一七七六──一七八四)之余波,原亦醉心于自由民主,然法国无议会政治之传统,人民对共和政体殊难「适应」,亦可说共和政体不适合法国国情也。以故时不旋踵,革命将领之拿破仑遂加冕称帝矣。其后帝制独裁更翻扰攘,至一八四八年革命再起,建立第二共和,旋因人民自治能力不足,原革命将领、老拿破仑之侄,竟背叛共和,恢复帝制。直至一八七○年之普法战争,首都巴黎陷敌,帝国崩溃,法人乃建立第三共和以迄于今。固知法国人民在共和学步中,三起三落,实未能一蹴而几也。 其后拉丁美洲之西葡两国殖民地,由于摆脱两国之统治而次第独立,因受美法共和政体之影响,乃相率建立墨西哥、阿根廷、秘鲁、巴西诸共和国。然南美诸国缺乏美法两国的文化教育,和社会经济等共和政体所必需的条件,因此画虎不成,共和政体竟相率变成寡头独裁政权。然各独裁政权,如有深具统治能力之强人统治,有时虽亦可相安数年至数十年之久,然若斯强人一旦老迈或死亡,因无固定继承人,则往往群雄并起,争夺政权,就弄得全国大乱,民无噍类矣。古氏且特别举出墨西哥的独裁者爹亚氏(porfiriodiza)为例。爹总统统治墨西哥逾三十年(一八七六─一九一○)。最初亦能相安无事。然在爹氏日益老迈昏聩之时,由于没个法定继承人,而弄得群雄并起,一国之内总统五人,墨西哥就不成个国家了。所以古老说,一个国家如果搞共和政体画虎不成,与其落得个个人独裁的寡头政权,倒不如干脆实行帝王专政之为愈也。因为搞帝王专政,它还有个老香火、老法统可依法行事。老王晏驾,自有小王按老法统,和平接班;不像个人专制的寡头政权,一旦老寡头死了,众多小寡头,必需大打出手才能接班也。【笔者按:不信试看二战前后的极权国家的表现:列宁死后的斯大林和托洛斯基:孙中山死后的汪、蒋;斯大林死后的马林可夫、贝利亚,和赫鲁晓夫;毛泽东生前死后的刘少奇、林彪、四人帮和凡是派;邓小平生前死后的胡耀邦、赵紫阳和江泽民……】所以古老头说与其画虎不成搞假共和,倒不如干脆开倒车,搞真帝制。因为承继式的寡头政治(hereditaryautocracy帝王专制),实远比非承继式的寡头政治(non─hereditaryautocracy个人独裁制)要高明多多也。 英国由共和复辟帝制 古教授为此曾举出个英国历史上的实例:搞废除帝制、建立民国,英国佬实在是天下第一。远在十七世纪中叶,英国就发生过一次「辛亥革命」。那位领导武装斗争的英国黎元洪,名字叫克伦威尔(olivercromwell,1599─1658)。克伦威尔的革命军不但一举把英王查理一世「废」掉了。他们还把他皇上拖出加以公审、定罪,然后砍头。砍掉国王脑袋之后,他们就建立大英共和国,并公举克伦威尔做大英共和国的总统,那时的正式名称叫做「监国」(protector)。克伦威尔在大英共和国里当了九年总统(一六四九──一六五八),年老多病要死了,却没个接班人。克老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民选的总统。总统死了,如何接班,历史上却找不到例子。克监国因而想向蒋老总统或金日成大统领学习,来扶植自己的儿子力次尔(richardcromwell,1626─1712,译名用民初原译)做继任小总统,谁知力次尔做不了蒋经国,大英共和国也不是台湾,小克阿斗还未上位便被轰下来了。但是伟大的英国不能一日无主呀。国会内的老议员们,认为共和不合大英国情,还是「复辟」的好。国会提议,全国同声说好,他们乃把废太子找回来做英王查理二世(kingcharles2,1630─1659─1685)。大英共和国,也就再度变成大英帝国了,以迄于今。目前这位黛安娜的前夫,如能进德修业,不久他可能又要做「英王查理」了。帝制的英国那里就不如共和的墨西哥呢?所以古教授说,帝制共和原是半斤八两,没啥轩轾,各有所适罢了。按目前中国的教育、文化,和政治、社会各种条件,应该以君主立宪为宜。若行共和政体,则应加重行政部门的权力。立法部门应以像现代前期英国的一院制,和限制代表制(limitedrepresentation)为宜,因为中国目前尚无进行普选的条件也。国会议员应由可选代表的少数「儒士」和商界团体中选举之。 以上是笔者在细读古着各篇之后,深觉古氏亦有其语重心长之处,不可以人废言,因而斗胆为之缩写个节略(abstract),以就正于严肃的读者。古氏之缺点是他以一个单纯的西方政治学者,从纯学理的角度对东方政制大胆发言。古氏对中国近代政治史,毫无所窥。他不知道,民国之所以能顺利建立,实在是中国试行君主立宪(戊戌变法)而彻底失败的结果。如今改道试行共和,也只是困难重重,并没有彻底失败。此时要舍「辛亥」,而返「戊戌」,岂非庸人自扰? 纵使如此,读者朋友们,我们今日如试一回看过去八十年的世界各国,尤其是我们自己的贵国,在袁、孙、蒋、毛、邓、江诸大民族英雄领导之下,政治发展的史实,我们也不能不拍案惊奇,这位美国的古老头,实在也是个能写「推背图」的预言家呢。 第15章 所以笔者说他这篇文章,本身并无大疵,只是他写在那个微妙时代,就会被帝制派利用和曲解罢了。杨度在职业道德上有亏的地方,便是他为着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故意曲解古氏之文。古德诺分明说的是,共和帝制各有所适,到杨度笔下就被绝对化而变成「共和不如帝制」了。这是杨度这个政客下流的地方。 不过古氏对袁总统作上述分析时,他也保留个但书:那就是这个反转型(从个人独裁,立正向后转,再来搞帝王专制)必须:(一)要全民认可,不得稍有反对的动乱出现;(二)列强,尤其是日本,对中国的反转型没异议;(三)要落实真正君主立宪的具体计划。三者缺一不可也。至于这三点,中国是否做得到,则非他这个老外之所知矣。换言之,解决中国问题,还得靠中国人自己去自求多福也。他只是讲一点海阔天空的政治理论罢了。 「筹安会」是个什么东西? 古氏之言虽是一篇理论性的空话,可是早已蓄势待发的杨度等帝制派政客们,却捡到鸡毛当令箭,就乘势拉开帏幕,正式搞起公开的帝制运动来了。那个全部负责推动帝制运动的「筹安会」表面上是一九一五年八月十四日,由杨度等六个文人发起组织的,事实是其来有自。上篇曾提过,袁世凯在改变民国官制时,司马眧之心,固已路人皆见。而杨度等帝制派人物动念之时,似亦不在袁氏之后。袁氏之行为,甚或即出诸杨度等政客之策画也。 根据史料推测,我们大致可说,袁杨的勾结或在二次革命期中也。其后纵在对日二十一条交涉最紧张的高潮期,他们也没有停止活动。杨撰「君宪救国论」就是在一九一五年四月中旬执笔的,此篇显然是出于帝制派之集体策动,甚或出于袁之授意,时在古德诺的「共和与君主论」出现的三个月之前也(古文撰于七月底)。袁氏批阅杨文之后,大为欣赏,乃援笔亲书「旷代逸才」的条幅并制成金匾以宠之。那时中国的崇洋的风气极重,他二人可能自觉杨度的学术分量不够,近地胡椒不辣,美国和尚好念经,古德诺又自视甚高而不知牌底,才决定利用古德诺。君子可以欺以其方。古氏在袁总统礼贤下士的恭请之下,天真的(naively)大掉其书袋,就上当了。本是象牙塔中人,要不甘寂寞下海从政,可不慎哉?其实当时替帝制派捧场的「远地和尚」,不只古德诺一人也。那位日本政治顾问有贺长雄的作风就更是肉麻了。他不但甘愿作袁氏的苏秦、张仪,到日本去替帝制派活动,他甚至对袁皇上自称「外臣」呢。(见一九五四年台湾版,「袁世凯窃国记」,页二三八)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古德诺哑巴吃黄连 但是袁、杨二人,和他们所领导的帝制派密谋,可能为突发的日俄侵华的国难所阻,而迟迟未敢公开。等到两难同纾(中日二十一条签字于五月二十五日;中俄恰克图条约则签字于六月七日)之后,适值古氏返华。袁世凯不问苍生问鬼神,竟要求古顾问写一篇比较共和君主两制,孰优孰劣的政治论文,其蛛丝马迹,就不难细寻了。古氏二次来华为时不过六周,竟被逼唱出若斯之重头大戏,吾断其绝非偶然也。 古氏宏文一出,他们就揭开面纱,公开大搞其帝制运动了。因此从表面上看来,他们组织筹安会底灵感是由古德诺启发的。古氏又岂是笨人。他不甘心为帝制派所利用,得讯之后,他一面于八月十七日招待中外记者,说明真相;另外取得袁氏批准,随即在「京报」的英文版(azetta)上披露其原文,以正视听。但是帝制派利用古德诺来祭旗,以发动帝制运动的目的已达。「君宪优于共和」的囗号已传遍全国。古德诺这个洋顾问,再怎样招待洋记者,来痛加批驳,也是枉然。加以约翰霍浦金斯大学开学了,古校长于月底匆忙离华返校,人去楼空,杨度(别署「虎公」)就变成古顾问「君宪救国」的代言人了。 【笔者附注:古德诺在离华之前与中国帝制派这段笔墨官司,原是当时中西文媒体的头条新闻,可是八九十年之后,原载报刊多已断烂,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不易。所幸老古是美国名人,其时美国驻华使领馆,对他都十分注意。对华府国务院也密报至详。这些档卷今日仍保存完好,足堪检阅,严肃读者可参阅美使馆代办马慕瑞(j.v.a.macmurray)于一九一五年九月七日发至华府国务院之七四七号密报,及其它附件,复印于上引一九一五年foreignrtions(china),pp.48─53.】 帝制运动的暴风雨 筹安会之正式挂牌出现是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八月二十三日。随即发布启事,在全国征求会员,并宣布「宗旨」说只是研究君主国体与民主国体,何者更适于中国之国情。专谈学理之是非,「此外各事概不涉及」。最早露面的筹安会成员只有六人,被帝制派媒体,甚至一般与帝制派无关的时论家,都誉之为「筹安会六君子」。六人公推杨度、孙毓筠为正副理事长。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为理事,杨度的「君宪救国论」也于八月二十六日正式见报。上节已提过,杨在此文中把古德诺的理论加以绝对化,古氏但言君主民治各有所适,杨则绝对化之为「君主优于民主」,并强调共和不适合中国国情,君主立宪实为将来中华国体唯一之选择云云。不过筹安会也把古氏原文译汉发表,未加删节。 六君子还是六小人? 「六君子」,在传统中国历史上,原和「七贤」、「八骏」一样,是对一般朝士,尤其是关心国事民瘼、守正不阿,而学养超越的文职官吏,作正面评价的褒扬颂善之辞(其反面便是什么「三害、五虎」和什么「四大不要脸」了)。吾人如试一翻查辞书就知道,宋朝的政治冤狱里,就出过两造可敬的「六君子」。明朝为反对宦官魏忠贤,而横遭迫害的也是以左光斗等「六君子」,最为知名的。不用说在晚清戊戌政变时,为国人一致崇拜的谭嗣同等「六君子」,就更是无人不知了。但是目前组织筹安会的杨度等六位仁兄,够不够资格,也顶个「六君子」之名呢?吾人如丢开这个筹安会的负面组织不谈,就人论人而月旦之,则杨度这个六人帮,自我贴金或他人捧场为帝制派六君子,也不算太过分。因为那时对共和政体失望。认为民国不如大清者,社会上正随处皆有。李宗仁将军当年便一再向我说,他在清末上陆军小学时,但见朝野一片朝气: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则朝气全失。全国上下但觉一片腐烂败坏。李公每每向我叹息说:「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奇怪不奇怪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五章一节,末段】 回忆不多年前,笔者访台时,在中央图书馆拜晤蒋复璁先生,是时正值媒体报导一桩乱伦案。蒋公阅报气愤不已。告我说,他幼年在故乡时,社会上发生一桩儿子打妈妈事件。其结果是本县知事丢官,知府降级。再严重一点,县城府城的「城墙垛」都要削平,科举停考,以示这是全县全府之耻。蒋公也一再叹息说:「那像台湾现在风气这样败坏?那像现在风气这样败坏?」 民国为何不如大清? 其实像笔者这辈转型期老人,所听到类似的「今不如古」和「一代不如一代」的叹息,正是千千万万。上举李、蒋二公之言,冰山之一角耳。余有一颇忠于共产主义的沙坪坝老同学,自北京来向我叹息说:「当年进中央大学是我自己考的啊。」据她说毛主席治下的名大学,高干子弟是可以随便进出的。这在当年大陆上便是个有趣的问题,叫做:「为什么国民党做到,我们(共产党)做不到?」其实早年大清帝国做得到的(如地方政府中的「迥避制」),而国民党做不到的也正可举之不尽呢。何足怪哉? 这一古怪现象,朋友,就是笔者所一再强调的所谓转型期特征了。我们中国,不论怎样,总是个有数千年传统的文明大国,更是东方文明的主流,纵是一贯被现代革命党人所诅咒的文化糟粕,所谓封建帝制,也未必全是垃圾。一个曾经数千年不断改革修正的政治社会体制(socio─politicalentity),不可能一无是处,他老人家在抵挡不了西方文明的挑战(challenge)而逐渐崩溃之时,断壁颓垣之下往往也有些珠宝黄金,和名人字画,不可玉石皆焚。不幸的是,我们老一代的革命家,都是「一次革命论者」,一旦把这些断壁颓垣摧毁之后,都信心十足,甚至骄横万状(事实上国共两党都是一样的),以为一座合乎他们理想的西式摩天大楼,立刻就可耸入云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群众露宿街头,饿殍载道,疠疫横行,如此则受害群众就要抱怨今不如古,民国不如大凊了。岂然哉?岂不然哉? 全民受苦受难百余年了,吾人今日回看,固知一个新的政治社会体制之建立,除旧布新,完成一个适合自己的定型,不断改进实践,非两三百年不为功,哪可一蹴而几。这就是笔者所要说的历史三峡了。三峡过尽,实验告终;国有定型,民有共识,始可重享太平也。明乎此,我们就可以了解民国初年那些要帮袁世凯做皇帝的「封建残余」,居然能以「六君子」头衔,来招摇过市,实在是也有他们的群众基础,和实际需要的。 第16章 只是「人间无水不东流」,中国近现代史之走向「共和政体」的「民治时代」,已经是个改变不了的「客观实在」,是不能掉头的。民国搞得再糟,历史方向是无法改变的,这场阵痛是避免不了的,「民治时代」这个婴儿,迟早是要出生的,只是「六君子」者流,为时过早,见不及此,误以为民国永远不如大清,而要恢复帝制,那就大错特错了。 「六君子」解剖 杨度(一八七五──一九三一)此人,若论「现代学识」,由于时代设限,原是个二百五,但其人品潇洒,智商甚高,在辛亥前留日时,即颇有才名,也是个极孚众望的学生领袖。与黄兴等两湖革命青年交往弥深;中山亦甚为器重。他虽薄革命而不为,革命人士也尊重其选择,对他既不相强,亦不敌视,二次革命后,他投入袁氏阵营,主张帝制,虽不无宰相野心,也不是全属投机而毫无个人之政治信念也。杨氏晚年(死前二年,一九二九)居然经周恩来之介绍,加入第三国际为共产党,亦不能以投机目之。因中共此时在四处喊打声中,已躲入地下,实在无机可投也。杨氏为一转型期的有心之士也,可能在帝制途中发现自己错误之后,一朝顿悟,又觉得共产主义才是救国之道也。在历史三峡激流之中,看不出历史的方向而随波逐流者,又岂止于杨度这个活动分子哉?时代使然也。 至于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则原是同盟会骨干,辛亥前后为共和革命而拥戴孙公,冲锋陷阵,亦尝出生入死。如今摇身一变,拥袁称帝,可能也是对共和政体失望,穷而思变的结果。革命阵营中之中庸党人,亦未尝疾言厉色,目之为「反骨仔」也。若论严复与刘师培,那时更是当时学界的泰山北斗,望重士林。严复为民国时代第一任之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胡适之之前辈也。他在学术界的地位,笔者所论已多,在今后文化篇中,仍当续论之。其影响实未可卒测也。有人曾说,严本无心佐袁称帝,渠之列名筹安会为杨度肆意为之,初未获严之首肯。然严对帝制说初无反感,则可定论。否则帝制失败后,严亦不会躲入租界以策安全也。 刘师培更是国学泰斗,与太炎齐名,黄侃之业师也。早年留学日本时,曾加入同盟会,回国后曾为端方的幕僚,然未废所学也。刘师培(一名光汉)为辛亥革命动乱期中,临时大总统孙文曾通令全军,一致护卫的国家级之国学大师也。若说这些人都是为着个人利禄来拥袁称帝,终难令人心服口服也。相反的,袁本对做皇帝没信心,且曾一再表白无称帝野心,然袁某最后还是购买龙袍违誓下海者,可能也是受了严复、刘师培等一级的文化大师们,参加劝进的影响。据袁的心腹传言,袁闻严复亦参加筹安会表示极为欢悦云云。【见上引李新书,页五七一,转引自「严几道与熊纯如书札节抄」,载「学衡」十期】朋友,人总是人嘛。「做皇帝」何人不想?老兄,坦白点。你不想?我不想?你我都想,那只好去煮黄粱作梦。但是已在做皇帝边缘的人物,他们的想与不想,就在一念之间了。 又想、又怕,又默认、又否认 袁之称帝虽早有此心,已如上节所述。但是袁世凯也是个最成熟的政客。「做皇帝」的诱惑力虽大,为个人利害着想,事到临头,权衡轻重,他也既想着,又怕着。当他的第一号心腹爱将、时任江苏将军的冯国璋于年六月二十二日觐见袁氏,问及帝制计划时,袁说:「我绝对无皇帝思想,袁家没有过六十岁的人。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几年?况且皇帝传子。我的大儿子克定残废;二儿子克文假名士;三儿子克良土匪。哪一个能承继大业?你尽管放心。」 【笔者附注:袁世凯对冯国璋所说的这段名言,传世版本甚多,也略有异辞。拙篇所引出自比较更接近原文的张国淦版本。张是直接得自徐世昌口述,徐是袁世凯的总角之交,做皇帝时的不臣之臣,故较为可信也。见张国淦遗稿「洪宪遗闻」,复印于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一辑,一九八六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页,一三六。以下简称「文史资料」;关于袁家祖先活不到六十岁的故事,请参阅「晚清七十年」,卷五,有关袁家各章。】 袁氏这番话说得近情入理,老冯也信以为真,因此替上司也到处辟谣,说袁总统绝不会做皇帝。袁也曾对徐世昌说过,若有人要陷他于不义,要逼他做皇帝,他就要避往伦敦去做寓公,不问国事。并说他有个儿子在伦敦留学。他已嘱其略购薄产,以便退休老人遁世隐居,云云。余曾翻阅当时的美国外交密档,竟也发现美国驻华使领馆,也据之以向华府密报,袁如易共和为君主,中国国内力无足与其抗衡者。然据冯国璋将军所述,以及各方情报的分析,袁总统似无称帝之心也。谁知袁某血口未干,他底帝制行为却一天天地成为事实,这不仅使华府洋人自叹情报不确;冯国璋也大为生气。他自认是老袁的头号心腹,他的老婆都是袁氏所介绍的袁家的家庭教师。他两家亲如骨肉,而袁氏却对他作如此欺骗。是可忍,孰不可忍呢?其实吾人如以行为科学的法则来加以分析,这现象只是袁世凯的矛盾思想,所反映出来的矛盾行为。不是单纯的欺骗行为也。「做皇帝」是何等大事!袁氏面临这个「做不做皇帝」的重大抉择,他原是又想着,又怕着嘛。因此他对纵是最心腹干部的表态,也是一边默认,一边否认的。有人固以袁公为伪君子也,默认是真,否认是假。其实两面都是真实的现象……。朋友,他老人家,原来就是又想着,又怕着嘛。所以才表现出又默认、又否认的矛盾行为。不知如何是好嘛。朋友,做皇帝是搞着玩的?真是愁煞人,天不管。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试问袁公何所喜?他喜的是,帝制运动于一九一五年八月,在筹安会策动之下,未几即全国风行,如野火燎原,一发难收。筹安会的原始计划是,直接发电各省将军及巡按使,并通函各部院司长以上官员,附寄古德诺论文,及入会志愿书,和对国体问题的投票纸,请覆文者书明赞成改制与否,并请中央各官府,及各省区选派代表,齐集北京开会,共决大计。果然各省区、各官府寄覆函电,直如雪片飞来。首先是中央政府上下,文武官员,及畿辅军警数千人集会、表态、劝进。中央大员中除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张謇等少数略表消极之外,其它如杨士琦、梁士诒、陆征祥、章宗祥、周自齐、朱启钤等等,都争先恐后,排班劝进。反对者简直寥若晨星。 至于省区和地方藩镇,除冯国璋、张勋等二三人略表达迟疑之外,时未经旬(九月二日之前),已有方面大员段芝贵、龙济光、张作霖、赵倜、靳云鹏、倪嗣冲、陈宧、唐继尧、汤芗铭、阎锡山、张怀芝等等,所谓「十九将军联名劝进」的通电。声势夺人。 民间团体的劝进电报,那就更是更仆难数了。且有未收函电之各地商会工会等亦王动申请入会,并派员来京,共襄盛举。杨度等初意本是等各省代表莅京之后,即开会表决改变国体,呈请政府施行。甚至实时黄袍加身,拥戴袁氏立登大宝。然筹安会原自诩为民间组织,如此行动于法何据?不得已乃改采「国民会议」形式,由各省区各团体指派代表来京,组织国民会议,决定改变国体,呈请参政院代立法院采纳执行。然国民会议组织需时,而参政院于九月一日例会在即,势难配合。筹安会诸公乃再度变通办法,以「公民请愿团」之方式行之,而各省各界之公民代表,即由各省旅京人士就近选任。盖各省旅京人士多为各该省区头面人物,与母省区各界接触既广,代表性亦大也。这一来,果然问题解决,盗铃掩耳,皆大欢喜。自此公民请愿团之组织,直如雨后春笋,连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妇女请愿团,乃至妓女请愿团,均纷然杂陈。一致向参政院代立法院「请愿」国体改制,由共和改君主,并拥戴袁大总统为「中华帝国皇帝」。参政院所收请愿书既然盈箱累箧,乃票决组织「国民会议」,以顺从民意,而帝制派又深恐旷日持久,诸多不便,乃由「财神」梁士诒拨款补贴,建议组织全国各界「请愿联合会」以代之。梁之建议,的是神来之笔,自此筹安会历史任务已了,乃于十月中旬易名为「宪政协进会」,渐次隐没,退出历史。请愿改制的天降大任遂由经费充足、人才鼎盛的「全国请愿联合会」一肩挑之矣。【参见高劳着「帝制运动始末记」,及黄毅着「袁氏盗国记」,选载于「北洋军阀」卷二,页九二二、九七五】 国民代表大会的推戴闹剧 历史家于世纪末,秉笔书之,自难免感叹上述的传奇,实在是一场丑剧、闹剧,和悲剧。但八十年后回看这段三峡之中,浪打船翻,其丑、其闹、其悲,不更有甚于此者乎?谨与贤明读者共叹一囗气,这原是我们社会文化转型期中,避免不了的历史伤痕嘛。在转型期中的中国,国无定型,民无共识,政无法统。在无法无天的状态之下,一个泱泱然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文明古国,往往就被屈指可数的一小撮政客和军头弄得河翻鱼乱、民不聊生。而这些兴风作浪的军人和政客,往往也都是一些能力非凡的领袖之才。在一个有制度、上轨道的国度里,他们往往都是些了不起的建国治世、各方面的领袖,但是在一个无法无天的社会里,他们就是害群之马了。 第17章 就以上述这个帝制运动来说吧,那就是一个自作聪明、投机而不安分的心政客杨度,组织了一个六人帮的小政客集团,以迎合一个特大政客袁世凯的意志,庸人自扰、自以为是的干起来的。他们原是一批了不起的人才,时未经月,便把个帝制运动在四海之内弄得风起云涌。号称会员万人,分会遍及全国,但筹安会却自始至终未开过一次大小会议。一切会务皆由杨度等三数政客,秉承袁氏意旨而操纵之。迨运动已变成一时气候,参政院中其它政客亦急欲染指,乃一变而为「全国请愿联合会」,原先之六君子,乃扩大为「十三太保」。然「请愿」团体究不能改变「国体」,乃承旨组织「国民会议」,再跃而为「国民代表大会」,由各省区、各行业分别选出「国大代表」,举行国民代表大会以投票决定,改变共和国体为君主立宪。旋又以国民代表大会召集需时,再简化为各地区国大代表就地投票,以决定国体。如此这般,各省区,各行业(包括「硕学通儒」)竟于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上旬,投票完毕,全体国代凡一千九百九十三人,共投同等票数,「一致赞成(改变共和)为君主立宪国体」。据此,十二月十一日,参政院由副院长汪大燮领衔,三呼万岁,向袁大总统恭上「推戴书」,推戴袁某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乞顺天应民,早登大位,以定国基。帝制派经过三个多月的疯狂努力,至此算是大功告成了。 【有关袁世凯帝制运动的直接和间接的史料是说不尽的。最近出版而比较全面的选辑可参阅上引「北洋军阀」卷二,丁,「袁世凯统治的垮台」,页九一九──一三四九;戊,袁世凯公牍选编(一九一二──一九一四),页一三五○──一四○○。】 梁启超、蔡锷与袁世凯 上述故事全属推戴者的花样,但是被推戴者的暗室作业,又是怎么回事呢?上节已提过,袁世凯对做皇帝的兴趣自始就非常浓厚;但是兹事体大,他又是个政坛老狐狸,经验丰富,知道后果严重,不敢轻试。因此对做皇帝这套玩艺儿,心理上既想之,又怕之。掉句古书,那就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上节已略有交代,他喜的是承旨者多,儿孙满堂,如今帝制运动风起云涌,黄袍加身在指顾之间。一个三十年前的落第秀才,竟有今日,安得不喜?此人之常情也。但袁氏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官僚,他内心怕怕,实与喜悦同深。 袁公又怕些什么呢?须知袁总统原是毛主席的前辈,也是个枪杆出政权主义者。他第一怕的是他自己的枪杆靠不住,袁的江山是枪杆打下的。当年帮他打天下的功臣段祺瑞、冯国璋、张勋等人如今都自成方面。仰望黄袍,各有私心。慢说他想做皇帝,就是维持个总统大位,也要时时看他们脸色。笔者在清末诸篇就已交代过,袁的北洋军系统,一向是不用留日学生的。如今北洋系本身已渐感尾大不掉,他想另组「模范团」作第二「小站」,来改造北洋军。不幸北洋系暮气已深,无人可用,他就又想到留日学生了。他之所以千方百计要把蔡锷从云南调到北京,原是一石二鸟。一方面是为着削藩;另一面也预备重用这位梁启超的得意门生、青年的蔡将军(一八八二──一九一六,时年三十二岁),以夺回军权,彻底改造北洋系。为此,梁、蔡师徒也心知肚明,而由衷感激,并诚心诚意服从袁大总统领导。因此进步党也就变成国民党的死敌之拥袁政党了。 袁世凯这项安排原是个大政治家的安排。不幸竖子成名,虎头蛇尾,他那个锦绣江山,后来就是在段、冯、张杯葛之下,被梁、蔡师徒,一文一武打垮了的。下章再详叙之。 列强干扰和军费无着 [手机电子书网http://isuu.] 袁氏第二大怕,是怕虎视眈眈的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他怕他把民国改成帝国之后,列强拒不承认,甚或乘机混水摸鱼,出兵干扰,助长地方叛乱,那他就无法应付了。近代中国史家,尤其倾向于国共两党的党史家,每喜各为其主,护党骂袁。说袁世凯勾结帝国主义,叛国卖国。因为袁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个独夫,不像两党在枪杆之外,还各有其笔杆也。其实如果不存偏见的治史者,百年回顾作持平之论,在当年各帝国主义虎视眈眈,尤其是无耻的日本军阀赤裸裸的侵略之下,袁氏之呕心沥血、寸土不让的应付纪录(record),哪里又比后来的政权更坏呢。若以春秋之笔,作诛心之论,则比诸蒋公的「按内让外」(据说这话是张学良改的),被逼抗战,和却赔保皇;以及毛公的抗日救党,「感谢日本侵略」,两党联合牺牲外蒙古和钓鱼台,则袁氏尚有足多者矣。史家执笔,能不三思?袁氏因有此外交上之顾虑,所以他搞起帝制来,也就畏首畏尾了。 袁氏之第三大怕,厥为经济。二次革命时,袁氏对国民党之所以敢悍然用兵者,与五国银行团借款之适时签字,实有绝大关系。然可一不可再,设因共和改制,而再度引起南方诸省之独立,袁氏要用兵平乱,则军费一项便可置袁政府于死地,此亦袁氏所深知也。 上车、煞车,与翻车 袁氏因有上述三项之顾虑,所以他搞起帝制来,因为目标诱惑太大,他虽然永远热中,但也始终犹豫。而杨度等喽啰不知老人心事,但知疯狂拥戴,推得衰迈老人上车,勇往直前,从不后顾,而心事重重之后座老乘客,则频频煞车减速(余见美制配有避弹玻璃的保险轿车,后座都装有煞车,以防司机之暗算),以策安全。余曾于袁大总统的起居注中,按日细计之,老乘客在后座煞车减速,盖不下十余次之多也。 袁氏最大的一次煞车,盖发生于一九一五年九月六日。其时参政院已一致票决拥戴。十三太保亦正持袍以伺,预备就把假惺惺的皇帝候选人,拖入宝殿,来个黄袍加身了。忽然内府传谕,说大总统有话要说,并嘱杨士琦代为宣读,似对十三太保浇盆冷水。盖传闻大总统已正式决定,拒绝推戴。连反对帝制的参政院长、副总统黎元洪,亦自退隐之处,赶来听讲,咸以帝制运动盖可告一段落矣。谁知只是后座煞车一次,候选皇帝并未下车也。杨士琦传谕说,作为中华民国大总统,袁公有维持共和国体的责任。接着便强调说:「本大总统所见,改革国体,经纬万端,极应审慎,如急遽轻举,恐多窒碍,本大总统有保持大局之责,认为不合事宜。」可是最后还是拖个尾巴。说国民请愿要更改国体,也为的是「巩固国基,振兴国势,如征求多数国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办法」。【见一九一五年九月七日「政府公报」】换言之,如经过一个「国民会议」,或「国民代表大会」一类机构之公决,那自当别论,如是则「本大总统」也未始不可考虑也。 这条狐狸大尾巴拖得十分巧妙,也十分明显。果然三个月之后,经过「全国代表大会」,各省一千九百九十三人之票决,改变国体,推戴袁公为中华帝国皇帝,这个「多数国民之公意」,由参政院作为全国总代表,于十二月十一日,三呼万岁之后,袁大总统就于十三日正式接受拥戴,做起中华帝国的洪宪大皇帝了。 袁世凯晚年之做皇帝,和汪精卫晚年之做汉奸,异曲同工,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契机只在一念之间。悲夫!(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八日于北美新泽西州)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