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无疆gl》 当杀(一) 冰寒刺骨的剑气呼啸着卷起一场风暴,凛冽而毫无一丝生气的杀意在其中蔓延。天色苍如白垩,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风雪咆哮声在杀意中缓缓歇了下来,唯余无垠的死寂。 叶洺空静悄悄地蛰伏在雪层之下。 他的面前,疏松的积雪被悄无声息地拱出了一个小小的空洞。三天来,支撑着他在这场冰原追杀中活下来的,就是这一点冰冷稀薄的空气。而与他同行的二十一人,包括他们行动的牵头人,声名赫赫的叶家阊阖堂长老怀光,此刻都已经尽数死在家族派来的那个执行者之手。 执行者的目标,就是他们这一群试图挣脱圈禁的人。 叶家远在大陆最北,毗邻亡灵聚集的幽涉海,南方则是博大富饶的帝国。但想要南行,就必须穿过凶险万分的冰原天险。这个自末法时代之时就留守幽涉海的家族对冰原几乎是了如指掌,躲开家族的追杀逃到帝国难如登天。他们筹备了足足两年,甚至还拿到了只有元老院才有资格查阅的冰原地形图,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这才签下生死契,分成三批上路。 逃亡起于一个月之前。但最可怕的,却是在追兵撤走之后所发生的。 他们是第一批走的人,在第二批和第三批因家族的追杀而尽数覆没之时已经走过了冥河谷旁边的叶家界碑。不知幸也不幸,他们这二十余人几乎没有死伤。但每一个人都清楚,后面的路途不会太好走。按照开国时叶家与帝国签订的十方协约,叶家界碑之后不会再有阵法机关,但是作为唯一剩下的目标,他们和家族追兵的距离会被迅速拉近,然后就会是一场决定生死的血战。 那时冰原上的第一个新月之夜,追兵勒马,亮银的烟花在乌云阴蔽的夜空炸开。奉命来追杀他们的三十名执行者,转头就齐齐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这个诡异的举动引发了所有人的注意。长老下令停止,他们在距离叶家界碑二十里的荒原上短暂地歇下脚来,元婴以上的修士聚成阵法,分出神识四处探寻是否有着新的危险。 叶洺空是阵法中最年轻的人,这让他有着隐隐的自得。因为能力出色,他被安排负责东方偏北的一路,也就是叶家本家的方向。他追寻着人的气息,于单调的狂风呼啸中忽然捕捉到了一丝语声。 那是一个奇怪而显眼的路标,声音的主人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隐匿自己的存在,也没有故作张扬,在寂静荒芜的冰原上,就好像等着人来发现他一样。洺空不敢大意,循声而去,极力捕捉之下,终于让他听见了一句可以算是清晰的话。 “……为免误伤,本家之后不必再加派人手了。” 他还没来得及细思这句话的意思,探路的神识就已经被冰冷的杀意瞬间击溃。那人的修为显然远高于他。这种碾压式的强大,洺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洺空回想起那一句短短的话,几乎已经辨认不出什么细节。他自恃修为出众,整个叶家,有什么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发现并击溃他的哪怕一缕神识?杀气之冰冷锋利,能让他连招架都做不到? 洺空悚然一惊,因为他骤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真的就这样在一刹那击败了他的人。 当年冰原试炼过后他因病修养,没有赶上那一年的结业考试,只能留级重考。他本以为名额手到擒来,甚至想好了拿到第一名之后该如何铺设前路。但叶家从来不缺有天赋的年轻人,总有人能比你更年轻而更优秀。他作为阊阖堂的代表出战,却在一招之内败于清明堂一个女弟子的手下,从此失去了竞争家主的机会。当时漫天风雪中那一剑的光华,他只怕是永远不会忘记。就是那一剑斩断了他的所有前路,让他从此跌入深渊。而那个人,正是同为叶家八堂之一的、清明堂的堂主之妹,叶渺。 当杀(二) 洺空心中隐隐泛上模糊的恐惧来,他并不容易惧怕什么,但如果那个对象是叶渺,似乎一切都能变得顺理成章。那场和他的对战之后,叶渺直接挑战了长老院,十二战十二胜,展露出的锋芒惊艳了所有人,从而一跃成为族中地位最超然的年轻一代,被他们极尽溢美之词地说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天赋,称她为族中前所未有的天才。 他们不是没有设想过本家会派叶渺来作为执行者。但叶渺一贯孤僻桀骜,最亲近的人除了哥哥叶涓,恐怕就是她认作义父的顾家家主顾舒。他们特意选在了她义父顾舒闭关的关键时期出逃,家族即便是真的想要把叶渺叫出来,那也要她首肯才行。而以叶渺对顾舒的重视程度,她必然会守候在父亲身侧,怎么可能这时候出来执行任务! …… 后来发生了什么,洺空已经不愿回想了。他没来得及把自己听到的那句话说出来,冰冷的杀意就已经笼罩了所有人。三天的追杀,或者说是屠杀。对方的强大超乎了所有人的料想。他们原先所料定的一切对策在绝对的实力下都被碾为齑粉。没有人知道叶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因为后两队人的全灭,本家到冰原的消息线已经完全断掉。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的,永无止境的逃亡。 如果让三天之后的洺空来看,那完全就是一场不自量力的突围,突围的人有二十二个,而包围他们的,只有一个。 他面前的这个小小的空隙已经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洺空悄然在手中捏出了一个瞬移的法阵,但没有启动,启动法阵需要到地面去,而在叶渺这样的高手面前,冒头的短短几秒已经足够击杀他。他需要一个契机。 外面的寂静消失了,换成了细细簌簌的雪落声。叶渺大约已经离开了此地,洺空咬牙捏碎了法阵,从雪下直冲上去,还未及看一眼冰原上刺目的天光,鲜血就已经旋转着喷了出去。 他的头颅滚落在一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叶渺一贯漫不经心的语调,“人我已经杀完了,本家还说什么了?” 回答她的是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身穿赭红金印的阊阖堂服饰,面容微带怒色,“家主唯一的口令就是让你留下活口带回去审问。” “我走之前接到的命令是全灭。” 男子冷笑一声,“叶渺,你想抗令?” 叶渺没有理他,径自长剑一扫,剑风过处,鲜血冻结,尸体顷刻间就被风雪掩埋,消失得了无痕迹。她才没心情在这里废话。叶家本家共分八堂,叶渺所在的清明堂主管外事,阊阖堂则司掌家法。眼前这人名叫叶霄,虽不是堂主,但作为阊阖堂出身的执法长老,一向和散漫惯了的叶渺有些不对付。虽说能进元老院的都称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一流之下也要分个层次。何况他们堂中资历最深的怀光长老都参与了此次叛逃,叶伦那个当惯了家主的老狐狸难道真的肯放人一条生路?给余下的阊阖堂人看样子罢了。要不然留活口的命令也不至于此刻才到。 何况她本来就是被家主强拉过来的,那个老狐狸哄着她说族中叛徒必须清理,他身为家主受多方掣肘,不好出手,拜托她一定帮过这个忙,强行把她从父亲闭关的云迹轩弄到了这儿。父亲这次闭关本来没多长时间,说好等出来就带着她,还有顾秀一起去珞岭玩。她一去三天,可别回去的时候父亲和顾秀都走了,让她一个人跑到珞岭找人,那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当杀(三) “我对抗令没有兴趣,”她平平一摊手,神态真诚,“可是人死不能复生,霄长老也要节哀才是。还请您下次务必脚程快一点,要不然您每回想救什么人都总是来晚一步,我也很替您可惜的。” 毕竟上一回她去帮顾秀在玉泉院打架,也是等到尘埃落定了这位长老才姗姗来迟,啧,也不知他徒弟被屋顶压断那条腿如今好了没有。 叶霄面上肌肉抽动了两下,厉声道,“上次是看在顾舒的面子上我饶过你,但你若再如此不敬尊长,叶渺,我就得替顾家主管教——” 话音未落,玎玎两声,冰刃急急擦着叶霄的耳侧飞过,叶霄回身急闪,鬓边却还是被削掉了一缕头发,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叶渺手中捏了个剑诀,侧身而立,冷冷道,“我平素敬你一声长老也就罢了。你是什么东西,又敢代他指教我。再敢提父亲半个字,我送你去见叶怀光!” 她转身便走,只是未及掠出半里,就看见远远狂奔过来的一个人影,口中的哨音三长一短,是……堂中来讯? 叶渺抬手止住狂风,转瞬到了那人面前按住他,“堂主哥哥有什么事?” 来人是堂中的一个小弟子,名叫叶通通,在她手下喘了两口气才匆忙道,“不惜师姐!你快跟我回去,幽涉那边出事了!家主把消息都封锁了,叶英师兄也被他们叫走了,我偷偷溜出来找你的。” “哦?你说。”叶渺一挑眉,“叶英又出了什么事?他不怕堂主哥哥给他上家法?怎么还连家主都惊动了?” “不是大师兄。”少年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是……顾舒前辈逝世了。” 叶渺的神情一下子变的惊愕,“你说谁?” 当杀(四) 三天之前,幽涉。 顾秀接到报讯的时候正在叶家香雪庭做客,香雪庭办学历史悠久,在修真界中一向颇有令名。除本家子弟外,对其余资质优异却身份寒微的学生也一视同仁。顾叶两家素来交好,家中子弟便有不少都在香雪庭求学,她也不例外。十岁一过,就被父亲送了进来。顾秀禀性温和,天分又高,很得香雪庭中老师们的喜欢。这次父亲到幽涉闭关,她便被丰山老师叫过去说话。 去的时候叶通通也在,这孩子父母双亡,自幼被叶丰山收养,性子极活泼,一见她就跑过来,“师姐师姐,我有一个超级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顾秀先笑着跟老师见了礼,到下首坐下,谢过侍女姐姐的茶,端在手中喝了一口,笑道,“江南的春茶已经下来了,学生回去就给老师送过来些,老师是习惯喝云雾呢,还是喝毛尖?” 叶丰山捋着胡子道,“就你这丫头舌头灵,又是顾明台教出来的挑剔。我尝不出茶好坏,都是被你师娘糊弄罢了。每月给我喝二钱银子的茶末子也喝得。” 这边叶通通已经在她怀里蹭了半天了,顾秀放了茶,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有什么问题问丰山老师不好,还要来问我?” 叶通通笑嘻嘻地道,“老师不知道的。我刚才问老师,你和不惜师姐,就是那个叶渺,谁比较厉害?” 顾秀不觉笑起来,朝老师看了一眼,叶丰山咳嗽一声,“通儿胡闹,我和他胡乱说些旧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叶通通从椅子上跳下来,在空中比了个帅气的剑招,四面八方不成样子地胡画了一通,“老师还说你能这——样,嚯!一剑刺倒十七八个大汉,伤口都一模一样,是不是真的?师姐你能教我吗?” 顾秀微笑道,“教你也可以,只不过这一招要先学四十种变化,每一种变化后面有十二个后招,你记得住吗?” 叶通通伸了伸舌头,“师姐——不要这么吓人吧?” 叶丰山在一旁和颜悦色地道,“你这个月的剑谱学完了吗?等你学完了九章剑谱,我就让不疑教你。” 叶通通就开始蹲在地上用手指蘸着茶水,算十二乘四十等于多少,叶丰山见了笑道,“上次不惜来,这孩子也是这么缠着问。不惜性子谦逊,没有应承他,他就记挂到了现在。” 顾秀正待笑着回话,外面的侍女就走进来说父亲身边的卫珂求见。叶丰山道,“请卫姑娘进来吧,是明台那边有什么事么?” 卫珂进来时神情不大好,仍是先朝叶丰山见礼,尔后低声向她道,“大小姐,家主似乎是又发病了,您快回去瞧瞧吧。” 顾秀微微蹙眉,“丰山老师不是外人,你说清楚,是怎么了?” 卫珂顿了一下,犹疑道,“属下不敢进去,只怕是病得不轻,婢子已经派人请了师叔过来医看,大小姐早些回去接家主出关要紧。”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顾秀略一点头,起身歉然道,“老师——” 叶丰山道,“明台是当初在幽涉海里泡了一夜才落下这个病,发作起来也不甚要紧,醒来之后就是腰疼腿疼罢了。你头一次见,不必太忧心,去吧。” 顾秀便匆匆出去,在外面和卫珂交代了一番,就见叶通通从院子里跑出来,“不疑师姐,我跟你一起去——” 他跑到顾秀旁边,手里抱着个盒子,“老师说有棵肉灵芝让我给你带过去,你带我一起去怎么样?” “你是想借机跟去我们家玩儿吧?”顾秀瞧他一眼,叶通通笑嘻嘻不答话,只是跟在她后面。她便让侍女代为道谢,说改日再来拜访,捏了法诀御剑,带着叶通通朝顾家飞去。 当杀(五) 顾舒闭关之地在幽涉顾宅的东侧院,名叫云迹轩。他们父女都是修士习性,甚少用仆从服侍,但云迹轩此时却空得异常,连本应守候在外的侍女也不见了。她落到院中,推门走了进去,才看见一个影子从后面匆匆跑过。她按住叶通通在原地,掣出微明剑钉过去,掠身上前,剑刃逼住那人颈间,语气凌厉,“你是什么人?” 那侍女看着面生,此时两股战战,抖得筛糠一般,猛然朝她剑上一撞,顾秀来不及收剑,竟让她仰在地上死了。 这情形实在是过于诡异。顾秀看着流满一地的鲜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用手悄悄抹了,没让叶通通看见。转身到内院中察看了一番,通常来说,修士闭关时周围都有自身灵力所结的结界。但云迹轩的内院中此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内室的门闭着,但父亲的灵力已经消散了,只留下些微的灵痕。来报信的卫珂说父亲是闭关中突然发病,但这里既没有侍女也没有什么被传唤来的大夫,再加上方才那个行迹诡异的侍女,静悄悄的云迹轩更像是一个为了捕获她的陷阱。 顾秀的预感是正确的,叶通通跟在她身后闯了进来,焦急地说外面都被人围住了,“是顾籍大师兄带人来的,刚才来的那个侍女姊姊也在,他们好像都是来抓你的,不疑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顾籍是她的族兄,从前也颇受父亲倚重,年轻有为,在顾家中甚有名望。顾秀心中雪亮,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群人骤然发难的缘故,是想趁着父亲病发昏迷,好一举拿下他们父女,借此掌控家族。他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说话间顾籍已经带人闯了进来,顾秀放出神识轻轻一扫,就知道来人不少,但都不是什么高手。顾籍有备而来,不可能不请嫡系的长辈高手来助阵,多半还在外层围守,怕她逃了去。 “跟我走。”她不容分说地拽着叶通通就向一侧的书房跑,熟练地推开藏在书架格后面的暗门机关,飞快地拉着他避了进去。刚刚操纵完机关复原,就听见了外面破门而入的声音。顾秀紧蹙眉头,这孩子是叶家人,本不该搅进她们家这滩浑水里面来。顾家正宅中设有禁制,是不能轻易动用各种瞬移符咒的,眼下她分身乏术,想要送叶通通出去,就只有这条密道。 外面的人已经开始四处敲打,寻找暗格。如果卫珂找到这一间……那个女人当过父亲的心腹,必然能破开隐匿的结界。狭小黑暗的密道里,叶通通还一无所知地望着她,顾秀低着头飞快给在他手上画了一个傀儡符,低声说,“回去告诉丰山老师,让他务必发信请明先生过来。这个傀儡符留给你保命,关键时刻再用,如果没用上,就当作我的信物一并交给明先生,听见没有?” 叶通通把灵芝抱在怀里,攥着她的手,“那你呢?” “我去把那群家伙引开。”顾秀侧耳听了一阵,“这间屋子里人数应该不超过二十个,我有把握应付。听着,你从密道跑,出去之后应该离开了顾家正堂,你是叶家人,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找香雪庭里你信得过的叔伯长辈见丰山老师——” “嘭——”顾秀下意识地伸手一挡,灵力结成了一个半球形的屏障,可面前只有簌簌的灰土落下来。爆炸在外面!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叶通通,“快走!他们要炸塌这里。” 当杀(六) 她转身从腰间抽出微明剑,赶在爆炸前一剑破开了暗格大门,卫珂果然不在此间!放炸药的是顾籍手下,见密道已塌,砖石四裂中陡然窜出个人来,都惊愕失色。她心中记挂父亲安危,借着身法之快,出剑一连点到了六七人,从破屋中穿了出去,顺手捏了个隐身咒,游鱼入水般甩开了身后追上来的人。 顾秀避开杂乱无章的叛党人流,顺着墙摸去了父亲闭关的内室。 这里并没有多少人,顾籍在门口只设了两个侍卫把守,她一剑一个,闯进了内间。里面空无一人,绕过屏风,软榻上罩着一层轻纱,她用剑轻轻挑开纱帐,见父亲静静卧在榻上,面容如生,口唇灰白,一丝气息也无。 怎么会这样? 那一瞬间顾秀心中掠过无数种可能,但她都无暇去想。她呛啷一声抛了剑,跪下去用手摸索父亲的腕脉,谁知刚刚碰到一点衣服,浅淡的青气就骤然冒了出来。没有微明的震慑,那青气迅速卷着她的手腕锁住,向皮肉中一隐而没,接着就要上行。她不知这是什么咒术,连忙点住穴道,闻听外面远远有人声进来,拾起微明剑闪身避入了帘后。 来人是顾籍,语气不徐不疾,“丰山老师看到了,这门口一路来的侍女守卫,身上都是微明剑留下的伤口,顾秀下手毒辣,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顾秀心中惊愕异常,她的确误杀了那个侍女,可门口的守卫只不过是点倒而已,顾籍这样栽赃陷害她,究竟有何用意? 另一个人却是叶丰山,他声音沉肃,“不疑是从我这里走的,过来不足半个时辰,如何杀得了人?何况卫姑娘报信说明台有恙,她回来也是关心情切。即便真的是云迹轩里出了什么事,见了明台再说不迟。” 顾籍慢声道,“也好,只是她此番作为,实在太过分了些。” 叶丰山道,“不疑纯孝,必不会做出什么犯上之事,你实在是多虑了。” 两人敲门不应,叶丰山道,“明台兄,我进来了。” 紧接着就是一声极为短促的惊叫,顾秀闭了闭眼,知道叶丰山必然是发现了父亲遗体。听见顾籍道,“丰山老师——顾秀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外面悉悉索索地动了片刻,叶丰山才缓缓道,“你说什么?” 顾籍道,“学生以为,家主遇害,必然是逆子顾秀——” “啪——” 叶丰山声音低沉,“我查看过,明台是寿终而死,并无一丝一毫外力介入。你千方百计地哄我来云迹轩,又极力攀污不疑那孩子,就是为了要我给你在外人面前圆谎吗?我问你,不疑在哪里?通通在哪里?” “顾秀畏罪潜逃,学生自然不知她的去向,可是叶通通师弟——”顾籍笑道,“丰山老师如肯配合,我们当然愿意告知师弟的下落。” 顾秀心中一念闪过,难道叶通通出去之后就被捉住了?不对,傀儡符尚未毁坏,他应该还安好才是。那孩子机灵得很,虽然不过十岁,但想要从中脱身应该不成问题。他跟着自己来顾家是突然之事,应该只有顾籍知晓,他最多是发现了叶通通失踪,借此威胁丰山老师来作伪证。那些手下未必知道要抓这孩子。 叶丰山却全然不知,以为幼徒已经落入敌手,声调不自觉地略高,“你们拿他怎么样了?” 当杀(七) 顾籍道,“只要丰山老师肯将顾秀弑父之事昭告本家,为我在执法堂作证,顾某自然愿意一力帮您寻回爱徒。” 顾秀听着这些话在耳中,开始默默调和起内息来。右腕封住后,那种神秘的咒术暂时没有上移,只是完全无法用力,经脉被封,如果擅动灵力,恐怕又会将右腕的封印崩开。她将微明剑交到左手,默默蓄力。顾籍悠然道,“丰山老师,人证物证俱在,来日三堂会审,只要处死顾秀。学生必然厚待老师。” 不能让他答应!顾秀正要撩开帘子出去,就听见叶丰山凛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当老夫是什么人?明台尸骨未寒,你就要在他身前陷害他的独生女儿?” 顾籍声音带笑,“老师仁义,只不过朋友之义,比起父子之情当如何?学生听闻您与家主不过三年同窗,通通师弟养在您的膝下,可是胜似亲子。” 叶丰山断然道,“你若敢动通儿一下,我必然你血债血偿!” 顾秀悄悄走到了帘后,纱帘半透,她隐匿气息,刚好能看见屏风外相对而立的两人。顾籍听完后面色已变,击了击掌,“丰山老师如此看重先家主,不如就在此随他去吧!” 他话音刚落,四周就骤然落下数个黑衣修士,黑纱蒙面,看装束都是执法堂中的高手。一落地便动起手来,叶丰山修为虽高,却难以抵挡众人围攻,不多时肩头中剑,登时血流如注。眼看老师就要被绞入剑阵之中,顾秀猛然拽下帘子,“住手!” 顾籍意料之中地笑起来,“不疑师妹,你果然在此。” 众人训练有素,闻声即收势靠墙,成扇状散立,两人押着叶丰山制住腕关要处,两人守在门口。顾秀走上前去,左手执剑,语声平静,“你要怎样?” 顾籍道,“自然是要你束手认罪。” “不可能。” 顾秀很干脆地道,“你大可一剑杀了我,试试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顾籍面色微变,他知道顾秀说的是什么。顾家早先是玄门根底,后来逐渐世俗化,和南面帝国的大部分世家已经无甚区别。但原本掌握在家主手里的那一支地下势力还是保存了下来,化名暗河。顾舒只此一女,自然是早早把秘密都说给了她。来日他若名正言顺登上家主之位,不愁暗河的人不来效忠,但顾秀若真的不明不白死于他手中,那家族里的某些人可就不好办了,如果让有心人先他一步掌握暗河,再稍加挑拨,里面只要有一成想要为旧主复仇的蠢货,对他都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顾籍缓缓道,“我可以不杀你,你的右手已经沾上了阴阳咒印,你自己不知道么?你原先的确是顾家剑法第一人,但废了一只手,你以为你还出得去云迹轩?” 当杀(八) 阴阳咒印……顾秀虽主修剑道,但对符法咒术一流也有涉猎。阴阳咒印是一类禁咒的统称,以阴阳二气调和,均布在奇经八脉之中,每一脉分正阴、正阳、少阴、少阳四种脉象,千变万化,一旦中咒绝难解开。施咒之人修为莫测,顾秀经脉被阻,一时也摸不清对手的底细。她以右手在剑刃上轻轻一弹,龙吟声起,周围的黑衣修士惧于她昔日盛名,都悚然按剑,蓄势待发。她却不在动作,只是目光冷然,“你不敢杀我……自然也不敢杀丰山老师,丰山老师是叶家香雪庭首席,你若杀了他,叶伦难道会放过你?” 顾籍古怪地笑起来,“顾秀……你知不道你这人有个很大的毛病?” “你们父女都一样,都以为所有人都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顾籍慢慢走到叶丰山旁边,“你那个只知道吟风弄月的父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凭什么以为叶伦家主会帮你?换掉顾舒,换一个对他更有利的顾家家主,叶伦凭什么不答应?个中不小心死一两个香雪庭里臭教书的,又有谁会在意?” “你说我不敢杀,那好,我现在就杀给你看!” 他掣过黑衣人手中长剑,反手一刺,不料叶丰山蓄势已久,见制住自己的两人露出一点破绽,当即不顾剑刃锋利,从旁斜身脱开,自肩头到右腕尽数被割开,露出长长的一道血口子。他久经战阵,对时机把握精准,若是再晚半分,只怕就要遭分尸之祸。旁边正是内室大梁,叶丰山心思电转,劈手一掌,只见木屑纷飞,房梁轰然倒塌,房中的瓷器、玻璃尽速摇晃碎裂。顾籍见势不妙,忙率人避出室外,顾秀在一边凭剑杀了两个未及逃走的黑衣修士,手腕吃痛,咒印已经缓缓沿着经脉朝上走去。 叶丰山道,“闭住内息,不要再擅动了。”他一把将顾秀拉了过来,出手迅捷,连点了顾秀右肩上四处穴位,翻过手腕上转为深绿的咒印看了一眼,神色凝重,“这不是顾家术法。” 顾秀低声道,“老师,顾籍来了多少人?” “云迹轩周围三层,不少于二百之数,”叶丰山微微摇头,“这里的禁制是不允许空间法阵通行的,你跟我过来,我记得明台曾说云迹轩有条密道,却不知在什么地方。” 顾秀听他说起父亲,已是悲痛难抑,心神激荡。待跟着老师绕到屏风之后,见顾舒所卧的榻上纱帐已经被扯开,沙石簌簌,父亲脸上落了些灰尘,不由得伸出手拂去。触手冰凉僵硬,一片蜡黄之色,她心中震颤,茫然地又去摸索顾舒的鼻息,可是早已气绝,忍不住哽咽着唤道,“父亲,父亲——” 躺着的那个人却再也不能答应她了。 叶丰山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此时见她陡然丧父,又是少年人初历离丧,一时不能自持,几乎悲痛欲绝,心中甚觉不忍。只是情势紧迫,不能放任顾秀哀痛。他按住顾秀的手臂,温声道,“秀儿,此时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密道在哪里?” 顾秀心中酸苦,仰头答道,“……方才学生送通通师弟出去,顾籍已将密道炸塌了。” 那密道在外院书房被炸,即便突出重围过去,也不能再用,她轻声道,“请老师放心,通通师弟身上有我刻的傀儡符,符文此时尚且完好,师弟必然平安无恙。” 叶丰山皱着的眉稍稍舒展开一些,方才顾籍一番说辞,确使他心中稍有动摇。通儿既安,他也就不必受人辖制了。他环视四周,在顾秀左手掌心画出法阵,“你现在不能擅用灵力,此阵捏碎就能启动,我在后面截住他们,你放心快走。” 当杀(九) 顾秀见他肩头手臂的伤口中都殷殷渗出血来,情知顾籍杀心已动,老师若留下必是凶多吉少,含泪只是摇头。叶丰山拉着她起身,用衣襟胡乱扎着的右腕抚摸她的肩头,“好孩子,顾籍马上就要进来了,你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冲出去,只要出了云迹轩,你就用空间法阵脱身。” 叶丰山交代完这些,便以灵力屏障将她护在身后,一剑劈开砖石杀了出去,顾籍在外面等候多时,一见他们出来,当即令黑衣修士结成剑阵围住。不料叶丰山心存必死之志,越战越勇,居然被一路杀出了内室,将将要到门口时,顾籍旁边来了个侍从密报。 顾籍连忙道,“卫姑娘将那位大人请来了吗?” 侍从无声地一颔首,“卫姑娘让您撤去人手,退避十丈之外。” “所有人退出十丈,把守好各处门户!”顾籍面露喜色,他一下令,众人皆潮水般退开。顾秀在老师身后观察形势,微觉不妙,还未及出声提醒,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修士,面容上一团黑雾。他一路走来,刀光剑影的庭院已然鸦雀无声,只是弥漫着令人震颤的压迫力。顾籍在这人面前极为恭敬,礼数毕至。那人声音低沉,在空荡荡的庭院中似有回声,“为什么会有一个叶家人?” 叶丰山勠战数人,本已气力不支,拄着剑伏身喘息,闻声却猛然抬起头,“你是——” 那人手中暴起一团黑雾,胸前血光闪过,当场就了结了他的性命。叶丰山胸口被黑雾掏空,肋骨齐齐折断,一片血肉模糊,红白的浆液淋淋沥沥地溅在顾秀衣衫上,她下意识地一伸手,老师让黑雾烧得一半焦黑的尸身被揽在她怀里,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却已经散开,映出她满是尘灰的脸。 顾秀将老师的眼睛合上,轻轻放在一边。那黑衣人看了她一眼,“顾舒很会教女儿,你胆子倒是不小。”她没有答话,只是伸手解开了右臂的封印,从腰间抽出微明剑来,平平放在身前,比了个起手式。那人很意外地道,“你要和我对战?” 顾秀淡淡道,“情势如此,不敢不战。” 那人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怜悯的神色来,随即霍然从一旁的顾籍手中拔出剑来,“好!我就看一看你的剑!” 顾籍待要拦阻,两个人却已经身法奇快地交战在一起。那人的剑势古朴苍劲,招招有开碑裂石之势,强抢猛攻,顷刻间占据上风。顾秀却也剑法精妙,虽难以直面对敌,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悍然反击。那人几番出攻,都不能逼近顾秀三步之内,如此渐入胶着之势实在不利,他微微眯起眼睛,右手暗暗催动符咒,就见顾秀手臂上已经弥漫成一片青气的符咒陡然收紧,手腕登时中了一剑,紧接腿上也中了两剑,重重摔在地上。微明脱手甩上半空,被那人抬手一招,抓在了手里。 “微……明……剑……”他对着那剑端详片刻,面色似有赞叹之意,只是未待顾秀接话,已然伸手在剑铗上轻轻一弹,内力灌注,那柄绝世利剑登时寸寸碎裂。顾秀用左手撑着慢慢站起来,抹过唇边混杂着尘土的血迹,声音低哑,“方才比剑,是你败了。” 那人道,“不错。但我今日来,却并不是为了和你比剑的。” 那人一语既罢,倏然伸手将她隔空拖了过去,五指按住她的顶心,定定看了她一眼,那眼中似乎有微微的惋惜之色,却还不由得顾秀看清,排山倒海的内劲就冲破顶门灌了进来,她只觉浑身骨骼欲碎,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尚未长开的青涩经脉被汹涌而来的异种真气崩断,每一寸皮肉都有如刀剐般撕裂,那性行暴虐的真气在她体内肆虐了一周,最终汇集丹田,从小腹中爆体而出。 十年修为,一夕散尽。 当杀(十) 巨大的痛苦使顾秀几欲昏厥,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眼前迷蒙的白光散尽,那黑袍人已经不见踪影,是顾籍在她面前倨傲而立,“顾大天才,要不要拿剑和我比一场?” 他用足尖踢了踢脚下断裂一地的微明剑,嘲讽道,“啊,你的剑碎了。不过没关系,我的手下还有剑可以借给你。” 面前很快被奉上一柄长剑,顾秀只觉每一道经脉都如千万根针扎一般疼痛,她勉力伸手拿起那柄青铜长剑,只觉沉重异常,还未握稳,就被顾籍一剑扫到虎口,震落在地上。 她听见放肆的笑声,顾籍大笑道,“你还想握剑吗?你已经是个废人了,废人顾秀,这个名字好像比天才顾秀更适合你,是不是?废——人——” 她口唇微动,竭力在经脉中聚集还未消散的灵力,可是她修为既废,丹田破碎,那些灵力也只能一丝一缕地向外散去,无论她用什么内力法门,那寸寸断裂的经脉都一点反应都没有。一旦碰到丹田,就更是钻心之痛。她终于放弃了这个尝试,匍匐在地上,用手一片一片将微明捡起来,那剑颚上的两个篆字从中断开,她用手反复几下擦干净上面的血污尘土,恍惚想起那是父亲的字。 她十三岁和阿渺一同从香雪庭毕业,那年春天父亲答应送她一件生辰礼,给她铸一柄属于自己的剑,亲自画图开炉,和她一起想了两天,才给这柄剑定名微明。微明是柄很好的剑,剑气中正平和,她欢喜极了,日夜出入都带着它。香雪庭的同学们私底下叫她微明剑,她便堂而皇之地在江南也用起这个名号来。 而如今微明已断,微明剑也成了废人,是不是一语成谶?甚至连铸剑给她的父亲,都已经溘然长逝。 顾秀跪在地上,将残片用外衣的衣襟包起来放在怀中,顾籍瞧着她,“怎么,你还留着这破铜烂铁有用?”他神态傲慢,“让人来将这里打理一下,然后将先家主请入灵柩。事急从权,今日就下葬。顾秀弑父犯上,让执法堂给我审,什么时候审出来了再来回我。” 他一声令下,自然就有侍从压着顾秀起身,顾秀却猛然挣脱开来,想要朝内室跑去。顾籍怒道,“一个废人都看不住,还不追上!” 下面的人连忙跑去按住顾秀,她膝盖磕在台阶上,从撕裂的裙边上透出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拼命挣脱,却又被七手八脚地按住,只能痛苦而嘶哑地放声大哭。顾籍走过去瞥了她一眼,随即嫌恶地扭头,“你要干什么?” 顾秀嗓子已经哭哑了,她目光哀求,“我要跟父亲拜别。” 顾籍似乎是笑了起来,“你还有这个闲心?好啊,你跪下来求我,我就成全你这点孝心。” 顾秀缓缓地点了点头,顾籍便一挥手,让众人都撤下来,只有两个修士从后反锁住她手臂,以防逃走。她当庭跪下来,对着顾籍低下头去,声音颤抖,“求你……让我去和父亲拜别。” 顾籍愉悦地笑起来,他多年来被顾舒父女压制不能出头,今日一举除掉两个,心情舒畅无比。他纡尊降贵地弯下腰,在顾秀耳边恶意地微笑道,“不疑师妹,我也很想让你去拜别先家主,不过你一个弑父杀师的罪人,怎么还有脸去见他呢?” 他抬手一挥,“压到审讯室去,如果今天之内认罪,就准她来葬礼上磕个头。” 侍从用软榻将顾舒的遗体抬了出来,用麻布盖着,准备入殓。那两个修士已经压着她走过去,连一眼都不曾回头望。 渡劫(一) 叶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叶通通从冰原赶了回去,从冰原赶到幽涉海边的叶家本家一般需要两天,叶渺却等不及那么久。父亲骤然病逝,顾秀生死未卜,顾籍挑在她出任务的时候动手,摆明了就是要她分身乏术。 她捏了一步千里的法诀,这种法诀能突破大部分空间法阵的禁制,本来是禁术,她还未到修习的时候。恐怕用完了就要遭反噬,叶渺心知到的越快越好,大不了就是反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甚至来不及去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眨眼间前面已经是本家的重重楼阁,她身形一晃,顷刻就站到了清明堂的高台上。 “叶英!你给我出来!” 冷冰冰的语调强压着怒气,大概是还顾及着他作为少堂主的一点面子,叶渺才没说出那个“滚”字来。冷冰冰的语调强压着怒气,声音聚成一线传了进去,高台下的弟子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却感受得到言语中的压迫力。此刻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茫然又惶恐地,无一例外地偷眼望着上面凌风而立的清峭身影。白衣猎猎,在风中鼓动不已,冰霜严酷的气息弥漫四散,冻得清明堂整个的温度都直直朝下降了一片。 正厅中走出来一个青年,正是叶英,叶通通惊喜道,“大师兄,你从顾家好好回来了!” 叶英瞪他一眼,“谁让你去冰原的?你一天不见人,师娘都急疯了知不知道?赶紧给我回家去!”他叫了两个弟子护送叶通通回香雪庭,然后就看见叶渺抱着剑立在堂下,一言不发。 叶英不愿在这儿和她多说,低声道,“你先跟我进去。” 叶渺理都没理他。 叶英回头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你何苦此时再追问我?” “顾家事发后封闭了一整天,顾籍对外说得是顾秀两天前闯入云迹轩,杀了三名侍女,紧接着顾舒便逝世了,当天就入殓。顾籍令手下指证是顾秀谋杀弑父,将她押入堂中审讯,审了两天也没结果,顾籍证据不足,暂时也拿她没办法。” “顾籍有什么本事,就凭他,能擒住顾秀?”叶渺抬起头,“你相信是顾秀杀的人?” 叶英默然,“你我自然不信,但当时很多元老都在京城本家议事,顾籍是突然发难,切断了顾家内外的消息。不疑本来到的快,应当是先中了陷阱。等到其他人赶过来时……已经晚了。昨日我随家主去顾家,他对我们倒是颇为礼待,看不出什么端倪。个中真相,只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叶渺微微冷笑,“他悄无声息地就将父亲入殓,连我都敢不通知,我看他是做贼心虚。” 渡劫(二) 她跟着叶英走进去,将冰剑收起来,先换了一身素服,然后就在她书架上那一堆符咒里翻找起来。叶英在外面等了她一会儿不见,过来看到,“你这是找什么?” 叶渺头也不回地道,“《符灵剑文辑录》的第十一卷。” “那是禁术,你找那个做什么?” 叶渺又翻了一会儿,大概是从书堆里找着了,“我学过的禁术难道还少了?借我把剑,刀也行。” 叶英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叶渺从书上熟练地撕下来一页藏在袖子里,神情冰冷,“我去宰了顾籍。” 叶英被她这骇人听闻的思路吓住了,连忙伸手拦到,“你别乱来!顾籍现在是顾家准家主,择日就要举行继任仪式,你现在动他,回头惹了顾家人的众怒,家主也救不了你!” 叶渺冷笑道,“父亲既去,顾家下一任家主就该是顾秀,何时轮得到他了?他还敢把顾秀下狱,我看他才是活腻歪了!” 他是在觉得和叶渺争得头痛,他这个师妹从小术法天赋极高,后来又成了家主选定的继承人,只要拿定了主意,谁劝都没用。正僵持不下时,外面有个小弟子忽然跑进来,“大师兄,顾家那边的最新消息,执法堂判决结果出来,他们把不疑师姐关进请室了!” 叶渺蓦然回身,“你说什么?” 请室是顾家最古老的刑狱,里面关押的从来都是死囚,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能从那里面出来。顾籍这么做,分明就是要她的命! 不能再等下去了。叶渺当即从架格上抽了一把长剑。叶英急急按住她,“顾籍在顾家守卫重重,你即便杀进去宰了顾籍也出不来了,那顾秀怎么办?” 叶渺静默片刻,“好,那就暂且留他一命。” 叶英这才松了口气,叶渺道,“你还不给我让路?”他连忙侧身让开,见叶渺手上仍提着那柄剑,忙问道,“你还拿着斩尘剑做什么?” “我去掀了请室,带顾秀回来。” 这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叶英惊怒交加,“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顾家请室是什么地方?那里从来就没有一个活人能走出来!顾秀已经进去了,你还要去送死吗?” “我知道顾舒前辈素来爱护于你,不疑是他唯一的女儿,又和你交好。你们两个一贯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必然视顾籍不忿。但是不疑现在既已进了请室,那也就是……再说,顾籍多次跟我们示好,他马上就能成家主,倘若是他继任,与我们必定大有裨益,届时也可保不疑性命无虞。何况你手里还抓着他的把柄,不过忍一时,日后要怎么处置还不容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亲自去同顾籍师兄说,让他放不疑一条生路便是。” 叶渺漠然的在心里想,“那我还能见到活的顾秀吗?” 她轻飘飘地看了叶英一眼,叶英到嘴边的话居然一时说不出口,就那么卡在了那里。 叶渺冷声道,“谁告诉你顾秀死了?请室又如何?有进无出又如何?我偏要闯,你大可以来拦我。让开!” 话音刚落,叶英面前就只剩下了一片冰霜之气。他伸手抓了一个空,只好怅然收了回来。叶英沉沉的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拾起地上那枚被留下做信物的冰刃,唤了一声侍从。 “去请顾籍师兄过来吧。” 渡劫(三) 顾家请室不是整片大陆最古老的一个监狱,却一定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个。请室里不止有精巧繁密的重重机关和千年不散的寒邪鬼魂,还有历代家主亲自留下层层加固过的封印,足以当得起它“非请勿入,有进无出”的名声。顾家族志中数百年来没有一道关于擅闯请室成功的记载就是请室可怕之处最好的证明。 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叶渺心道。站在请室门口居然感觉不到一丝泄露的怨气,这也足以说明了里面的结界是多么的严密强大。请室没有守卫,因为被关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从那里走出来。 两边延伸着青砖的石墙,屋顶上乌金的瓦片,黑铁和秘银浇铸的大门承载着盘水加剑石的镇压。那一柄石刻的长剑悬垂在门口,仿佛要把每一个从这个门里走进去的人都一剑钉在地上。 叶渺抬头看了一眼门前血红的请室二字,抽出斩尘剑就走进了那一片浓稠阴冷的黑暗里。 她本来修习的是冰系,却也难得地感到了这里面刺骨的寒意。甚至不光有寒意,还有黏稠的、海水一样冰冷的流动的怨气,时时刻刻缠在人的身上,一分都不曾停歇,直缠得喘不过气来。请室里没有一丝光,她打了一团冰心火,幽幽的蓝色火焰照亮了一片地方,却在一尺之内就不合常理地迅速暗淡了下去。似乎还有人形的怨灵和鬼魂,喀嚓喀嚓地噬咬着火焰的光芒。 更准确地说,它们是在吞噬那上面的叶渺所施加的灵气。 叶渺悚然一惊! 请室流传在外的名头,都是它里面的机关多么厉害,怎样精巧繁复,令人防不胜防。甚至曾经有一个机关大家为了一睹请室机关的精巧,心甘情愿请入请室。当时的家主是他的好友,却也不能同意这种请求,自然是拒绝了他。但那位大家居然在几年后做下了一件最疯狂的举动——一举连杀十二名顾家子弟。 犯下这种令人发指的重罪,他居然还没有逃走。当时的顾家家主是他的朋友,第二天就在他的机关室里找到面带安详微笑的机关大师。事已至此,他最终如愿以偿地进入了请室。后人记载,他被关入请室后有人在附近听到尖利凄惨的嚎叫,声音已经完全扭曲了,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大师的。 而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她一路走来踏入的明明是一个虚空之界,根本连实体都没有,哪里来的机关? 整个请室,就是榨取灵气的无底洞。只要是有灵的东西,或人或物,到这里都会被他同化成一样的怪物。失却灵气就意味着失却神智,难道说这里的人会在濒死之时出现幻觉,所以才会认为这里有机关? 渡劫(四) 所有被关进请室的人都不是被什么机关杀死的。他们同化在了那一片怨气之海里,最终成为那些只知怨毒和贪婪的亡灵,然后受到结界的封印再也走不出去。 这就是为什么请室有进无出的真相吗? 当年来到请室的人都没能等到来救她的人,鬼魂只能在这样刻骨铭心的绝望中化成了怨灵,然后拉着后来的人一步步陷落。而企图把人救出来的却不甘心离去,只能一同泥足深陷,在这里消磨了成一具枯骨。千年来没有人能走出请室,那它吞噬灵力的能力如今又是多么可怕?顾秀现在……究竟是在等她,还是已经…… 不!叶渺随即切断了这个想法。等不到又如何,哪怕顾秀化成了怨灵,她也要把她带回去。 哪怕把这个请室翻过来也在所不惜。 叶渺缓缓在胸前划下一个七芒星的符号。这是她所知中力量最为强大的咒印,传说代表着只有神才能掌握的力量。凡人贸然使用,后果不堪设想。她此刻却只是冷峭的一笑。 那也很好,就让神的力量来摧毁这个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地狱吧。 叶渺的周身升起莹然的光华,在黑色的粘雾中此消彼长。在这种怨灵之海里,身上是不能有一丝伤口的,否则毒气就会借机侵入体内。运气好的话只需要截肢换血,运气不好……就是药石罔效之境了。 她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斩尘剑在空中格挡开盘旋激舞的黑影。这条路越往里就越是凶险,怨灵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它们似乎并不被这怨气的沼泽所干扰,而叶渺却不得不受掣肘。她缓慢的放出一丝神识,试图寻找顾秀的所在,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是一丝生气也没有。 她不信顾秀会就这么死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那缕神识已经染上了毒气,叶渺不能再把它收回来了。只能横剑一割,任由它迅速地被怨气吞噬消散。 就算神识探测不到,顾秀也未必便死——叶渺不死心地想。躲避神识追查的办法有的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躲开神识就意味着一样能躲开怨灵。顾秀说不定是早早就设下了什么阵法。 可是不用神识,她又有什么什么办法找到顾秀呢?叶渺抿着唇停在了原地,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到骇人的想法。 她望了一眼面前幽深不见底的黑暗,猛然横剑在左手手腕上一割,鲜血登时迸溅出来,周围的怨灵似乎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嗥叫,更加疯狂地向她扑过来。叶渺右手长剑急转,雪亮的剑芒连成一片,堪堪挡住了怨灵的攻击。她忍住剧痛,咬着牙拿另一只手的食指蘸了血,一字一句地在空中写起咒文来。 这是追踪符的咒文,借助她的血为媒介,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总能找到同源之血。血色的符咒蒙了层淡淡的银光,转瞬就在黑气中黯淡下去。一遍又一遍,鲜血已经在脚下流成了一片,追踪符给出的提示却还是那么的模糊和渺茫。 叶渺已经感受到了失血过多所带来的晕眩。这种程度的伤势放在平时对她而言也不过就是一夜就能痊愈,可眼下却偏偏容不得她分心调养。她勉力拄着剑撑在地上,防止自己栽倒下去。神思恍惚中却看到了地上积聚的那滩血受到指引一般的,缓缓地朝着一个方向流了过去。 叶渺蓦然睁大了眼睛。 渡劫(五) 血在请室里当然不可能向外面一样凭着地势高低流动,这里连“地面”这种概念甚至都不存在,一切都只是一片虚幻。像这种被她主动放出体外的血,只会被怨灵压制得聚集在她身边。能主动朝着一个方向聚集就必然是受了咒文的灵力驱动;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顾秀还活着! 她心中随即迸发出无上的欣喜来。指尖驱动着灵力发出明亮的光芒,鲜血在虚空之中迤逦流过,曲曲折折地在浓稠的黑暗中劈出一条路来。叶渺怀着一种无上复杂的心情走在这条路上,冰霜在她的身边缓缓凝结。空间里怨灵激荡起的风声、粘稠的怨气之海似乎都被这没有一丝生气的寒冷岑寂冻住了。她已经能看见前路微弱的亮光和隐约可辨的黑铁锁链。叶渺加快了脚步。 请室的怨灵海中没有时间的流动,顾秀在恍惚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的是父亲还在的时候,云迹轩的窗外日光融融,她和父亲在榻上对坐弈棋,阿渺捧了杯茶坐在一边看。阿渺不通棋艺,不久就睡着了,她和父亲下完一局,数了目数,就起了玩心,拿着棋子在阿渺的面颊上轻轻冰了一下。 阿渺一下子就站起来,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她笑得前仰后合,被父亲用竹简点了一点,“你就知道欺负阿渺,这一局你输了,罚你一会儿点茶去。” 她对着父亲笑道,“也不能怪我,课上学入定也没有她这么快的。我们在这里下棋,倒叫她看得快睡着了。” “我既不懂棋,自然觉得无趣。”叶渺亦笑起来,“你们下完了?我前日在清润阁查书,翻到一卷旧书,看来很像是卢封时候的,记载风土人情,倒颇有些趣味,只是有几处不通。倘得了空,还要拿来向你讨教。” “你也有不通的地方?”顾秀笑道,“卢封的古书,嗯,可是《凝时要目》?不然就是《祁子游仙考》。” 叶渺摇摇头,神情促狭,“这下你可都猜错了。不是在编的书,我前日下底楼寻竹简时从乱书堆里翻出来的。没写名字,我看了两篇,却也能猜个七八分了。” 她起了兴趣,便道,“那我晚上同你过去睡,你拿给我看看。”又对顾舒笑道,“父亲知道是什么书?” 父亲笑着将棋子一一拣着归类,只是不答话。她又问了一遍,那身影却好像雪做的一样,在日光下轻飘飘地融化成了一片虚无。屋梁簌簌震动起来,她恐慌地大喊,陡然从梦里惊醒,牵动了叮叮当当的锁链,才意识到年少今非昨。那些光采艳烈的岁月都已经离她远去,她如今已经成了一介残废之人,被恼羞成怒的顾籍关入了血海怨魂的请室之中。 渡劫(六) 一旦醒来,本已因刑讯逼供痛到麻木的躯体复又重新陷入折磨中,她经脉断绝之后,顾籍为了防范她逃走,还一连挑断了四处手筋脚筋。逼问了她两天两夜,要她承认弑父,交出暗河。两天地狱一般的刑讯中,没有一个曾经的亲友来为她求过情。但相比于落井下石抢先发动叛乱的卫珂之流,明哲保身的诸位,都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倘若她还未废去修为,自然可以振臂一呼赢粮景从。可她现在是个废人,而父亲,又被诬陷是为她所杀……顾秀咳嗽起来,手腕动弹不得,只能将满嘴的血腥沫咽下去。她想那些人作壁上观,的确是无可指摘。 这具身体已经在三天里被损毁得残破不堪,顾籍将她扔进请室,恐怕也就看她是个将死之人,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讯息来了。 顾秀稍稍运气,觉得体内似乎还有少量残存的灵力,仍然忠实地在她周身护持,抵御怨灵的撕咬。她慢慢将这些灵力铺开、散去,周遭便迅速地聚集起了更多的怨灵,浓稠的黑暗压得她几乎呼吸不过来。她想,我还有一条生路。 她十四岁结成元婴,此后肉身虽死,元神不灭。如果将周身灵力散尽,献出一身血肉,融入怨灵之中,未必不能冲出这里。 真是个笑话啊……昔年风头无两的微明剑顾秀,如今要堕落到与鬼族怨灵等物为伍的地步。 然而已经不会再有人来救她,这是唯一的生门,哪怕这生门背后,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顾秀将神识沉浸入怨灵海之中,和这片怨灵之海开始建立缓慢的连接,但一个恍然间,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人的来临。 她在一片血腥气中悠悠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人结着霜花的侧脸,鲜血在她身后淌落,蜿蜒成河。顾秀怔怔地看着她,口中不自觉地唤道,“阿渺……” 来人一言不发地两剑砍断了束缚着她的铁链,伤口上附着的怨灵四溢而散,不敢靠近叶渺,只是撕咬着她周身散逸的灵气。她晃神了一瞬,那人就已经将衣襟撕成碎片,分别包住了她手腕、小腿、腹部和肩胛骨的几处大伤口,叶渺皱着眉,神情冷淡,“能走吗?” 顾秀轻轻摇头,叶渺便将斩尘归入鞘中。将她抱起来就朝外走。也许是起来时碰到了腰间的伤口,顾秀轻轻颤了一下。 叶渺低头看她,触及那几乎可以说是遍体鳞伤的身体,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语气却仍是冷冷淡淡的,“忍着点,回去我给你疗伤。” “好,”顾秀舒展开眉眼,凝眸看着那人身上莹蓝的光华渐渐削弱了她伤口上盘旋着的黑气,露出一个恍若叹息的微笑,“阿渺,你何苦来救我。” 叶渺冷笑一声,“看不出来你和叶英还心有灵犀,他也说让我不要来救你。” “那你为什么不听叶英的?” “他是我师兄,又不是我师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顾秀仍然静静看着她,叶渺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我看那个顾籍小人得志,四处笼络人心,不顺眼得很,这个顾家家主还是让你当比较好。” 顾秀道,“你握着他得位不正的把柄,又有父亲的血脉,即使将来要借之掌控顾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渡劫(七) “我要顾家做什么?我又不想当什么便宜家主。”叶渺扭过头去看她腿上的伤口,“这附近的血根本止不住,我把你的穴道点上,疼的话抓着我肩膀。” 她一触及顾秀经脉穴道,登时就发现里面弥漫的阴阳咒印。叶渺略略凝神,弹指注了一道真气进去,顾秀在她怀里低低呻吟了一声,身子一颤,那如疽跗骨的咒印便已尽数被打散。叶渺伸手点了她伏兔、悬钟两处穴位,仍照着来时路朝回走,只不过多了一个浑身是伤的顾秀,自然不如来的时候那般能防守得密不透风。加上方才流了一路的血,灵力大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只是就这样……走到门口也该够了。叶渺心道,却听得顾秀接着道,“我进来的时候……就没打算还能活着出去。顾籍挑断了筋脉……在我身上划了七八十刀才把我扔进来。那些怨灵常久不见活人,一闻见鲜血的气息就都疯了。” 怪不得她身边那么多血。叶渺想起她方才见到顾秀那一幕,简直是让她这个见惯了杀戮的人都……不忍回想。她随即在心底嘲笑了自己一声,也许只是因为伤成那样的人是顾秀吧,要是她自己,也未必会多皱一下眉头。 顾籍这么做,明显就是知道请室的凶险不在于机关而在于怨灵。顾籍知道,那顾秀没道理不知道。果然,她听见顾秀继续说道: “我伤口太多,血脉里都是寒邪怨毒。你就算带我到门口,我也出不去结界的……”顾秀咳嗽了两声,咯出的鲜血把她此刻过分苍白的唇色染得鲜红,惨烈得触目惊心。 “结界已经认为我是怨灵了……你带不走我的。” “那你想怎么做?要是我没过来,你觉得你还能出去?” “不……”顾秀的声音低柔喑哑,带了一点沉沉的不容置疑,“我本来就打算成为怨灵。” 叶渺看向她,“活够了?” 顾秀笑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我……我的经脉虽断,灵力却一时尚未散尽。我能用灵力喂养炼化,使这些怨灵为我所用……只要他们当我是同类,我就能,咳咳,带着这些积攒了千年的怨气……咳,冲破请室的结界。” 怪不得方才神识探不出她的存在,原来是自己散去了灵气。只不过灵力散尽就意味着神智失去护佑,意念再坚……恐怕都是挡不住那阴冷刻毒的怨灵。顾秀她真是……说得轻巧。 叶渺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已经是一片冷静的黑色,“你觉得你能经受得住万鬼噬身?还是你觉得你在这片怨气之海里不会被怨灵同化?” 顾秀笑着看向她,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倘若我经受不住,难道还能等得到你来么? 叶渺简直被她气得笑了。怨灵能做什么?一个怨灵之身的顾秀难道能成为顾家家主?还是说怨灵能实现她的理想?成为怨灵,就意味着永远生活不见天日的阴暗里;时时刻刻抵挡怨毒的折磨;每一步都是踩在悬崖边上,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只是她有心要同顾秀理论,眼前却忽然一亮,已经到了请室的大门前。 渡劫(八) 她双手都抱着顾秀,原本的斩尘剑已经换成了三寸长的冰刃,闪着幽蓝的光芒,虚虚地悬浮在她的身侧护卫。她看不见那个无形的结界,却感应得到其中森然威严的力量。叶渺抿着唇一步踏出,顾秀却在一触及结界时就绷紧了身体。 她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了?” “我说了,结界认为我是怨灵。如果你非要带我出去,他会认为我是附在你身上的怨灵,会让我……”顾秀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才说出后面那四个字。 “魂飞魄散。” 叶渺的手蓦然收紧了,顾秀的左半边脸贴在她的胸腔上,刚好听得见里面骤然加重的心跳。她静静地等着叶渺的决定,立刻把她放下,或者是……尝试给她净化血中的毒气。 可惜那都是没有用的。她中毒已深,什么法子都拔不掉了。其实她早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叶渺能来救她,都已经是出乎意料的事情了。有这一点温柔的牵挂,就算她真的成为怨灵了,离彻底失去神智那一步却还远着吧。 “阿渺……” 她开口刚叫了一个名字,叶渺就冷冰冰地打断了她。 “你想都别想。” 她随即单手抱住了顾秀,右手在空中就着血迹开始书写咒文。手指在空中眼花缭乱地上下翻飞,结出的咒印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流了出去,移形换影、五天雷符、斩尘匿音、破障九式……那些连她都不曾肖想过的高深符箓从叶渺的指尖泻出,在面前回环流转形成一堵金色文字重迭成的光幕。叶渺深吸一口气,猛然低喝一声,“去!” 冰刃齐发,连同大片令人目不暇接的符咒悍然朝结界撞了上去,层层迭迭结界一齐爆出光芒,两相对峙中轰然巨响。叶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却又生生被她咽了下去。叶渺伸手抹过了唇角渗出来的一点血迹,几乎可以说是平静地笑了笑。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顾秀,“要是我死了,你给我收尸吗?” 顾秀没来得及说话,叶渺就已经抬起了头。她似乎也无意于知道顾秀的答案,伸手在顾秀胸前一拂,给她加了一个红光流转的保护罩。随即,她扬起手臂在空中舒舒一展,又是一排冰刃从她身侧呼啸而过,齐齐刺向了结界,这次,却仿佛是卡住了一般定在了那里。冰冷阴寒的杀意从脚下升起,惨白的霜花喀嚓喀嚓地凝结,转瞬就蔓延到了请室的结界线上。与此同时,以十二枚冰刃为中心向六个方向都开始冻出金色冰花,锋锐的冰凌、流转的金符和鼓张的结界一时陷入了胶着之中,似乎谁也不能再前进一步。 那就由她来给再加点料好了……叶渺森然一笑,口中念诵起一段奇诡的咒语来。发音诡异,听起来不是现在大陆上所流行的任何一种语言,甚至也不是顾秀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叶渺在念动这段咒语的时候甚至连身上的气质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再是原先那种那凛冽而毫无生气的寒意,而是变成了一片诡秘的、充满着阴冷怨毒的血腥。 她在召唤怨灵! 顾秀陡然抬头,“你这是什么东西?” 叶渺冷冷一笑,在周围的怨气映照间显得有些鬼气森森:“不死国的鬼咒。能令怨灵受人驱使,就是学起来有点费劲儿。你要是早知道这个,那也不用费那些子功夫还要差点儿死在这儿。“ 渡劫(九) 顾秀静默了一瞬,没有再开口。这绝不代表她信了。大概也只有叶渺自己知道,通常情况下,这只是代表顾秀根本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情……又或者她打算事后算账。 世间驱使鬼魂怨灵之术大同小异,原理都是用自己的灵气甚至是血肉元神喂养怨灵,然后用意念修为这种东西压制它。叶渺方才那一手用的就是后者,前者的话……她的灵力暂时还没有这个余裕。虽然撕裂元神这种事情……嗯,确实如书上所言,还是有点疼的。 不过再疼也就那样了,叶渺玩笑似的想,总归比元婴渡劫时劈的天雷要好一点。她手上注意着分寸,哪怕背后已经全都是冷汗,却也不敢抱得太紧碰到顾秀的伤口。时间在心里过得是如此的漫长,仿佛她和怀里的顾秀已经是地老天荒,可在现实中不过是那么几息,请室三百年的结界就被冻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冰墙。 这可是她的领域了。 叶渺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一碰,面前的冰幕就在一刹那寸寸碎裂。无数的怨灵狂喜着逃了出去,散逸在请室之外。却又转瞬就融成了日光下的一片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的日头大得惊人,正午的阳光晃得人头晕目眩,盘水加剑石前停着一辆马车,似乎旁边还有几个人影。她向前走了两步,却是突然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了地身形一歪。 还不能倒。 叶渺在心里默念道,凭着不知哪里来的意志力把自己从昏黑的虚空里拽了出来。她左手小心地扣着顾秀的肩膀,右手撑着斩尘剑拄在地上,才总算勉强站住。她把满嘴的血腥强咽了下去。 跑过来的人似乎是叶英,叶渺用最后一分力气把顾秀托进他怀里,哑声说道,“照顾好她……要是我醒来的时候顾秀出了一点事,我就去杀光顾家人!……我说到做到!” 叶英似乎是点了点头。他不住地喊她的名字,叶渺却再也站不稳,昏昏地不知倒在了什么地方。 叶渺闯入请室救走顾秀的事不及下午就传进了顾籍这里,他将手下的家臣谋士挨个骂了一顿,面色阴沉,“你们不是都说顾秀关进请室万无一失吗?怎么叶渺会去把她救出来?事后叶渺重伤出来,你们又为什么不派人去追?” 执法堂堂主在他面前也只能唯唯称是,道,“本来周遭也有守卫,但是叶家清明堂的那个叶长卿带着人抢先过来把叶渺带走了,清明堂一脉近年来在叶家十分得势……” 顾籍怒道,“现下顾秀被救走,要处理她不知麻烦了多少倍!都是你当的好差事!” 卫珂在一旁神色淡然,“公子不必动气,顾秀本已身受重伤,又在请室中染上怨灵之毒,能不能活下来还要两说。当务之急,是趁叶渺未醒,设法尽快除去顾秀。” 顾籍闻言却犹豫起来,他可是听说了叶英专程来送的那句话。哪怕叶英来的时候笑得客客气气,说师妹言辞无状,请兄长不要见怪。但他却丝毫不怀疑清明堂已经站上了顾秀一边,倘若他真的动手……只怕叶渺醒来后也会真的杀了他。 他想起那个杀神就是心中一凉,顾家百年刑狱,才得一个请室。叶渺不过十七岁,居然就能一人一剑从里面闯出来,甚至于全身而退,那个人的修为……究竟是精进到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步。那句杀光顾家人的话,其实不过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毕竟顾秀之事是他一人主谋。若他真的杀了顾秀,届时底下的人将他推出去顶罪,借以安抚叶渺的怒气……那可就是必死无疑之地了…… 他心中权衡利弊,总归不敢凭一己之身得罪叶渺。此人身份特殊,倘若真的对上,那些“大人”们也不一定会帮他。眼下他已经稳在家主之位,顾秀一个废人,又何必为她费多少心力呢? 渡劫(十) 叶渺醒来的时候已是在深夜,她撑着手刚从床上爬起来,只感到脑子里一片针扎了一样的刺痛。 剧烈的疼痛模糊了视线,她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外面的月色尚浅,应该没睡过一天……不知道顾秀怎么样了。她披了一件单衣朝外走,远远地就望见西厢房里亮着灯。叶渺毫不顾忌地一推门走了进去。 三五个人在床前围了一圈儿。叶渺扫了一眼,一个卫开,一个言师采……很好,叶英也来了,就是不知堂主哥哥有没有告诉他父亲的事? 这几人此时都齐齐转过身来看着她。叶渺神色自若地走过去,径自问道,“怎么样?” “要想暂且保住性命应当无碍。只是经脉俱断……一身修为便算是从此废了。” 叶渺心中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若只是和常人一般呢?” 卫开道,“老夫约莫有九成把握。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她身上所中的寒毒。毒气深入血脉,如非换血,恐怕是再也拔不出来了。” “换血?”叶渺拧眉道,“换我的行不行?” 卫开皱了眉,“换血之术要求极高,虽是父母儿女也多有不成功的。这个……你和她血象虽然能合上,但你修炼术法是冰寒一脉,血脉中亦带寒气。患者身体虚弱,恐怕承受不起。” 叶渺毫不犹豫,“我可以废了重练。” 旁边一个红衣的少女忽然出声道,“叶渺小姐有所不知,换血之事若要行便就在这一两日,您此时纵使自废修为,恐怕也是来不及的。” 卫开低喝一声,“闭嘴!师采,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 叶渺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言姑娘这话却说错了,自废修为这种事说起来麻烦,当真做起来也就是一念之间罢了。有什么来不及的?” 听她说得越来越过分,叶英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皱眉唤道:“阿渺!” 叶渺瞟了他一眼,“父亲已经死了,顾秀活着会动的亲人眼下就我一个,别的不是被顾籍料理了就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血脉。我不给她换血谁给她换?” “不必了。” 床榻之上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居然是顾秀醒了。一屋子的人登时都朝那边看过去,一边的药童连忙扶了她坐起来。顾秀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软垫上向着叶渺淡淡一笑,“你要是修为尽废,恐怕一时也练不回来,那我便已离死不远了。换不换血,还有什么必要?” 叶渺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她静默片刻,向着卫开行了一礼,“方才担心太急……晚辈,多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卫开忙道无妨。叶渺接着问道,“倘若不换血,她……她还能有多少时日?” “倘若能细心调养,辅以针灸汤药,每日用内力温养经脉,五年总是不成问题。” 不够。 这远远不够。叶渺心中发凉,她和别人不同,她知道顾秀此生的志向绝不在于小小一个幽涉海,她少年时随父亲云游过四方,心中自有一片宏图壮志。她便是为此,也不能让顾秀在请室中成为怨灵,成为怨灵了还怎么出入于光天化日之下?还怎么能实现她的理想? 但这些她丝毫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缓缓道,“那就有劳卫先生了。” 渡劫(十一) 卫开道了一声不敢,转身进了偏室写药方去了。其余几人也都识趣地纷纷告退,房中一时就只剩下了顾秀和叶渺两个人。 案台上点着烛火,刻了长明符的灯罩下火焰一分都不晃,明亮而柔和地散在室内。顾秀倚在床上,仿佛刚刚说那一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叶渺沉默着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轻声开口,“卫开说你手脚的筋络都能续上,以后应当与常人无碍。” 顾秀阖着眼,没有说话。 叶渺继续道,“只是以后……不能再拿剑了。” 她便觉得自己心里钝钝地痛起来,和躯体那种时时刻刻针扎一般的刺痛不同,更沉重,深入五脏一般。她恍惚中又想起在云迹轩的庭中,周遭是遍地的尸体,丰山老师护着她死了,她将微明剑的碎片一个一个捡起来,被居高临下的顾籍嘲笑是个废人。 一个从此不能拿剑的废人。 顾秀花了将近一刻钟才收敛起心神,她抬起眼帘,阿渺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表情严肃,顾秀没听见她方才说什么,轻声道,“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我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棺材里。” 叶渺低声道,“你要是成了怨灵就能长生不灭了。” 顾秀一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毕竟有些事情是不能让一个怨灵去做的。” 叶渺叹了口气,顾秀毕竟还是顾秀。不用她说,顾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救她不可。她自己心里都就什么都明白,根本用不着她费心解释。得失取舍这种事情顾秀从来不会做得比她差,只是…… “五年……五年怎么够呢?“ 顾秀道,“不一定就是五年。我既然能从请室里活着走出来,那我就一定能接着活下去。” 叶渺倏尔笑了,“也对,毕竟是你的话,总该想想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 一时又是静默。 这种场面本来很不容易出现在她们两个人之间。但现在和以前情势不同了,叶渺心想,顾秀那么骄傲的性子,怎么会允许她做一个寄人篱下的受庇护者呢?她如今武功尽废,原先两个人一谈就是一整夜的术法剑道此时都成了禁忌的话题。她根本不敢提,惟怕一言戳中了顾秀的心伤。 倘若她是顾秀……算了。叶渺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毕竟不是顾秀。 她没有必须要实现的理想,也就没有那种必须活下来的执念。对她而言生死并无区别,来人世不过是匆匆走一遭,又有什么值得心心念念地去牵挂? 可顾秀不同。 这个人心里装着沟壑万千,装着南面帝国万里江山;她要的东西太多,她许的理想太大,以至于短短五年……根本不够。 渡劫(十二) 顾秀见她许久没说话,居然径自靠在一边睡着了。叶渺掩下心里的百般滋味,扶着她慢慢枕在了枕头上,替她轻轻掖过了被角,注视着那人过分恬静秀美而具有欺骗性的睡颜,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抬手一弹掐灭了灯火,就这么静静坐在一边打坐调息起来。 叶渺闭上眼睛很快就入了定,居然没有察觉身后本以为已经睡着了的人在一片黑暗中悄然睁开了眼睛。顾秀看着那个月光下的那个背影,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她其实没料到叶渺会来。 她和叶渺都不是看重血缘的人,即使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她也从来没有理所应当就认为叶渺是自己人。彼此之间最多只能算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少年人心肠柔软多情,顾秀却从来不认为叶渺也会如此,叶渺一贯与顾舒亲近,对她多半只是顺便。顾籍抓这一点抓得很准,他没有对顾舒动手,只是借机把叶渺调出去然后给自己栽赃嫁祸而已。 他早早打点好了叶英,倘若叶渺回来之后知晓了内情,等这件事冷一段时间,要她和顾籍结盟也不是不可能。其实只要能保证叶渺在此刻两不相帮,顾籍就已经算是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了。可惜事实却偏偏不随他所预料的发展。顾秀想起昏迷之前,她在请室门口听见的那句话: “……要是我醒来的时候顾秀出了一点事,我就去杀光顾家人……我说到做到!” 这句话从叶渺口中说出来就绝不是玩笑,一柄利剑从话音落地那一刻就悬上顾籍的颅顶,只要他敢有一点轻举妄动,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叶渺的手里捏着顾籍得位不正的把柄,只要顾籍上位,就必然受她的掣肘。届时她做了叶家家主,身负顾舒的血脉,一举拿下顾家也是不是没有可能。然而她非但没有站在顾籍那边,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一丝犹疑地选择了自己。 那个人月光下的侧脸结了层霜一样的冷淡,顾秀垂下眼睫,她其实应该感谢叶渺,这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至少有叶渺在,暂时是不会有人敢动她的。 暗涌(一) 那日叶渺从请室归来后家主把她叫去了书房,先是陈述了一通利弊得失大局为重,又条分缕析地讲了一遍她此番劫狱的后果,元老院如何大怒要处理她,自己又是如何百般求全才把她保下来。叶渺听得耳朵嗡嗡,顺手倒了杯茶,“家主说得累了,也润润口吧。” 她可对元老院怎么样没兴趣。除了常年闭关的几位,余下十来个人差不多都当过她手下败将。叶伦自己就是靠元老院扶持上位才忌讳这些,她为什么要在乎。叶家的元老院自然最多料理叶家的事情,大不了把她逐出门墙,堂主哥哥才不会管这些呢。那什么劳什子的家主继承人也不必当了,刚好带着顾秀去南边养病。 叶伦被她这混不吝的样子气着了,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你趁早把顾秀给我送走。你知道顾秀身上背了几条人命?误伤丰山也就罢了,香雪庭素来大度,没有实据便不会计较,还一连杀了三个明台身边的侍从,更有弑父的大罪!要不是她这一下病得生死不知,顾家执法堂早就找上门了!” 叶渺现在对顾秀俩字神经过敏,她条件反射性地想了一遍自己设在顾秀身边的结界是否一一安好,在她身上留的傀儡符是不是还正常,才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那几个侍女的尸体我看过了,根本不是父亲身边的人。”叶渺对此反驳得很干脆,“我看是顾籍专门安排过来陷害顾秀的还差不多,何况除了那个侍女,其他地方微明剑留的根本不是致命伤。顾籍说丰山老师是混战中被误杀,元老院又不在当场,他们怎么知道事情什么样?顾籍说的的理由压根站不住脚,我看他就是诬陷!” “那就不提这个——”叶伦头疼道,“你现在把请室的结界一剑捅了个窟窿,里面的怨灵全都逃出来了,顾家要我们负责派人去追,长老们催得很紧,你怎么办?” 叶渺想了一会儿,“他们自己有本事蓄养恶灵,自己看不住么?” 叶伦就知道叫这小子去帮忙收捕怨灵没戏,他眯了眯眼睛,喝了一口叶渺递上来的茶水,“罢了,我知道你近来一心都在顾秀身上,她身体还好么?” 叶渺神色很快黯然下来,道,“勉强保命而已。” 叶伦便叹道,“能从请室里抢出一条命来已经不容易了,你也不要太苛责自己。明台在天有灵,会明白你的。” 她低头应了。叶伦就又拉着她温声关怀了一长串肉麻话,让她保重身体,此番强行闯开请室结界不要落下什么反噬,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才肯放她回去。叶渺到清明堂的时候还觉得脑子里都是叶伦那张皱巴巴的话梅脸,说起来修士的生命都是以百年计,他们家主也就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算很大,怎么就这么婆婆妈妈的呢? 暗涌(二) 顾秀住在正堂后头的淡风阁,也就是她的那个院子。东西厢容易返潮,她就直接让顾秀住在了内室,自己睡在临窗的软榻上。反正修士甚少需要睡眠,她坐在那里正好每晚入定。因顾秀的身体要静养,叶渺在请室割裂元神的伤势也未愈,内室里总也飘着挥之不去的清苦气,终年不见天日一样的昏昏沉沉。 顾秀望了望那遮住了窗户的厚重挂毯,蹙眉道,“卫大夫说我已经能见日光了,你怎么还不把毯子取下来?” 叶渺从侧室端了汤药过来,“那是防风的。你现在又不能随意接触咒语,那些刻了符咒的一应物事都不能用了,我瞧叶伦送过来的那个毯子就不错,暖和,严实。”她瞥了一眼顾秀苍白素淡的脸色,“再说,如今你体内中了阴阳咒印虽然解了,但留下来的一半寒邪未散,又同怨灵海侵入血脉里的怨毒交杂在一起,日光照多了还是不好。卫开说阳气太重容易引得毒气深入肺腑,每天最多只能出去半个时辰。昨天我不在,你在外面又吹了多久的风?” “他倒是细致,连这些都同你叮嘱到了。” 顾秀略略一笑,放下手中的文书,接过药碗坐在了床头,拿汤匙搅了搅,喝了一口,“今天又换药了?我尝着口里有些辣,放的是附子?” “加了一钱附子,三分细辛。”她一边说话一边低头从柜子里翻出了一盒蜜饯来。顾秀的蜜饯只能吃青梅和乌梅,只能在药后吃,一次两粒半,只能少不能多。好在顾秀看起来对这些东西并不怎么感兴趣,一盒十二个,现在也只吃掉了一半。 “卫开今天过来替你诊过脉了没有?” “他没来,是言姑娘来的。” 叶渺问道,“哪个言姑娘?言师采?” “卫开身边那个红衣服的姑娘,”顾秀笑了一声,“据说是叫言师采吧。以前卫珂还带她来过我那里。” 叶渺眯起眼晴,声音有些危险,“她跟卫珂什么关系?” 这次顾家内乱卫珂算半个主谋,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反水,顾籍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摸透了云迹轩内的禁制,还把顾秀骗了回去。她在心里早就默默给这两人各记一笔,等养好了顾秀的病,头一个杀顾籍,第二个就料理了她。 “卫珂也是卫先生的徒弟,可惜手艺没学到家。虽然医毒双修,但比她师父还是差了一筹。” 卫氏是南面帝国的四大家族之一,原本也是钟鸣鼎食、声势煊赫之族,后来有一朝遭了清算,家族四分五裂,再也不复当年的盛况。卫开是其中一支的后人,凭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备受追捧,其人甚是清傲,常年云游天下,行踪无迹。“当初父亲身子总不好,我也想要招揽这位卫先生,他却不肯。只说有病求医便是,没必要专着一个病人看。你又是怎么把他请过来的?” “叶英在外面的时候顺手救过言师采一命。她不会武功,卫开又不知在哪里,随他回叶家住了一段时间。去年白露的时候就走了。叶英这次本来是请她,卫开是一道过来的。”叶渺神色有些冷淡,“他们最好就这样。” 顾秀用瞟了一眼蓝花碟子里的两颗青梅,笑道,“这上面的糖霜成色倒是好看。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这种返砂的蜜饯,是也不是?” “我嫌它们太甜,又黏手,”叶渺露出一丝笑意,“偏偏你喜欢吃,还有那些个蒸酥酪,酥酪也就罢了,上面放的焦糖实在难以形容。” 顾秀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一闪即逝的笑。自从请室归来后,叶渺沉默了很多,也很少像以前那样和她说笑了。一夜之间居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明明被废去经脉的是她,叶渺受到的影响却似比她还要大得多。 暗涌(三) 那天她从请室把自己救出来时说的话就显得戾气格外重,说是为了顾籍,可这种不利于修行的言语……放在以前,怎么可能从叶渺的嘴里说出来?虽说到了她如今这个境界再没什么人能威胁到她了,却又处处都是刀光剑影,一步一心魔,究竟也是半分松懈不得。 总是让她挡着压力也不是办法。顾秀心道,还是得找个契机把这个局面破开才是。眼下的形势虽说不上太好,先处理一个倒也够了。能让叶渺暂时歇一歇也好。 “叶伦昨天又过来了一次。” 叶渺皱眉,“我知道。我有意躲着他的,他现在一心要我帮他收服怨灵,好应付长老院那群老东西。” “是么?”顾秀随手把汤碗放在案上,碗底在桌案上碰出“嗒”的一声,“我倒觉得这件事你可以答应他。”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走不开——” “这里有卫先生,没什么需要你来照顾的,”顾秀截住她的话头,“清明堂不是云迹轩,顾籍没那么大本事再打进来一次。” 叶渺默然,她也不是不懂这些,但她一想起那日从请室把顾秀捞出来时那人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的样子……父亲一死,他们就敢对顾秀下手,如果她再不在这儿看着,下一次,万一有下一次,她又该到哪里去把顾秀捞回来?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就道,“我还病着呢。” 顾秀被她这个离谱的理由逗笑了,“我看你前两天放狠话的时候也没这个病人的自觉,还声称要一路杀到顾籍面前去呢。”叶渺扭过头不搭理,假装没听见。顾秀方才说快了两句话,呼吸有些不匀,微微咳嗽了两声,才道,“这事还有别的干系,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缘故。” 叶渺听见她咳嗽的时候就竖着耳朵了。又听顾秀说还有内情,自问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就道,“……也行。” 顾秀便将暗河早上送来的一封薄笺拿给她看。暗河的中枢原在本家,顾籍发动内乱之后,几个要紧的负责人自发启动了静默状态,顾秀这边等了半个多月,病稍好些能起身后,以密文发了讯号联系。父亲还在时曾将暗河中的一些事交给她管,其中的朱白秦柳四个负责人都曾是顾舒身边的侍女,和她都熟识,余人眼下不便妄动,就只让管情报的白碧珠每日来送信。 那上面注的是炙手可热的新任顾家家主,顾籍的一日行程,叶渺对着那信摩挲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在他身边埋过这么深的钉子?知道的好清楚。” 顾秀道,“那倒也没有,他初初继任,家中人员浑杂,信息流通得多,碧珠姐姐得了便利罢了。” 叶渺道,“……不如趁这个机会……你让人把他引出来,我好直接结果了他。”她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不解恨,便问顾秀,“你想个法子吧,过一阵万一他整顿了门户就不好下手了。” 顾秀听了她的主意啼笑皆非,“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些,顾籍若死,余下的人就更不好对付了。” 她说到后半句话,目光已经冷了下去。 何况她也不打算……让这位顾二公子那么容易死。 叶渺知她心中自有计较,也不再多问。听顾秀续道,“方才我跟你说,要你答应叶伦去收服怨灵,是因为你连日忤逆他多次,必须要给以安抚了。如此不顾首尾,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叶渺想起那个老狐狸还是觉得不爽,“区区几个怨灵而已,他自己找人去收就是了。” 顾秀眼中泛起氤氲的笑意,“阿渺,你又胡说起来了。” 叶渺便叹了口气,道,“是是,我知道他武功不行分身乏术,元老院一心要辖制他不会帮忙。但叶伦不是千年的人精么,当了十几年家主,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一起收服怨灵的修士大能?” 暗涌(四) “元老院对叶伦优柔寡断的不满由来已久,你先前保存实力,他们还不把你放在心上。但近来锋芒太露,恐怕已经招了眼。”顾秀轻轻摇头,“元老院需要的是乖巧听话的傀儡,叶伦当初选择你做继承人,的确有借你之势镇压族中其他人的意思。但如今我们势单力孤,清明堂又根基太浅,你若为长老院所猜忌,他为求自保,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故而怨灵之祸虽非迫在眉睫,却是长老院丢给他的考题。如果他证明了自己能收服我,又和元老院长期合作愉快,他的家主就可以继续当下去。要是我不听他的,那个老狐狸为了表忠心就会把我卖了。”她看顾秀没有要动那碟梅子的意思,顺手丢了一颗在嘴里嚼了嚼,鼓着脸道,“那我卖他个面子就是了,但你怎么办?顾籍要是趁我不在动了什么歪心思,跑到清明堂搞事情——他跟叶伦原本就不清不楚的,到时候……” 顾秀微笑道,“你不用‘要是’,我向你担保,顾籍一定会在这件事上动他的歪心思。本家昨日休沐,叶家有人在幽涉这边看见了顾籍的近身侍从。你猜他是来见谁的?” 叶渺目光了然,她在那张薄笺上轻轻一点,“叶伦昨日过来是未时三刻。而顾籍早膳后只在书房停留了一个时辰,见了见几个心腹。然后就摒退侍从,独自回去歇下了。”顾秀拈了一颗青梅放进口中,笑道,“若他趁此机会来会叶伦,必然也是他让叶伦事后再来见我。那来回便只有一个时辰。时间这么紧,又是密谈……要是我,肯定会让心腹提前说一声的。” 叶渺心里算了算顾叶两家的远近,凭顾籍的脚程,要来就是在午时,至于彼此联络的那个心腹是谁……“这个好办,我让叶英去查。” 顾秀轻轻眨了眨眼睛,“就这么把叶英牵扯进来……没关系吗?” 叶渺失笑,“阿英和我在那些人看来没什么分别。就算他之前被顾籍笼络过也一样。你不用担心他,我干什么他都没意见。” 当然,某种意义上叶英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叶渺名义上是他的长辈,实际上一招就能把他打趴下,她要干什么事情,区区一个叶英怎么拦得住? “那也好。”顾秀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点病人特有的中气不足,她缓缓道,“你今日就去回叶伦答应怨灵的事,两日之内他必然再来一回。尔后你就会被调走。叶伦的行动会借各堂调配之名拖得很长,好让这边的人有可趁之机。” “你想怎么做?” 顾秀笑起来,“我想出去转转,你给我找个轮椅过来吧。” 暗涌(五) 叶渺无可奈何地瞧了她一眼。顾秀这个关键时候就打岔的毛病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只得吩咐侍女去库房挑一台轮椅推过来,转身叮嘱道,“出去可以,不能太久。你身子没好,偶尔透透气还行,可不能吹太久的风。” 顾秀先前出去都是坐的软轿,但叶英处事向来周全,所以轮椅也备着,只是从未用过。她走过去敲了敲那台半人高的轮椅。心中一时划过一丝不忍,却不敢在顾秀面前表露,只做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不过叶英的玩意儿也着实太粗制滥造了,明天亲自给她做一个。 她握着黄杨木的手柄推过去,停在了床榻边上,轻轻把顾秀抱了下来。十二分细致地把她在安置好了,又拎出了一条月白绸子的薄被盖在腿上。她素来不拘形迹,却也有这么细致照顾人的时候,一连串举动看得顾秀忍不住一笑。叶渺瞟了她一眼,板着脸道:“你可记好了,要是哪天我也残了,你就得原样这么伺候我。” 顾秀笑道,“那时候我们俩同病相怜,还不知道谁照顾谁的好。” 叶渺冷哼一声,“你就不能想点儿好的?那时候你的病肯定就好了,哪儿来的同病相怜!” 她说完就推着顾秀向外走。两边的侍女很有眼色地拉开了门,天光洒进来,叶渺却倏尔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闭眼。”只凭听力感觉到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一些,叶渺略显冷淡的语声从背后传过来,“你太久不见日光,直接走出去要眼睛疼的,一会儿适应了再睁开。” 顾秀在她手心轻轻眨了眨眼睛,“好了。” 温热的手掌撤开,天光倾泻,陡然透过闭敛的眼皮传进眼中,成了一片刺目的明亮。顾秀眼睑一紧,很快就恢复了自然。她任由叶渺推着自己向前走,轮椅被人抬过了门槛和台阶,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间或有几道经年已久的裂缝。蝉鸣在左,溪流在右,林间偶然传来一两声应和的鸟鸣。约莫是昨夜刚刚下过雨,风从右边的松木林里吹过来,是一片清凉的湿气。 “如此良辰美景,就是应该出来转转。”顾秀自言自语了一句,忽而问道,“阿渺,你知道这样的天气最不适合干什么吗?” “干什么?” 顾秀笑了一下,“杀人。” 她补充道,“准确的来说,是不适合一切需要掩藏踪迹的行动。” “雨后清新的空气会暴露血的腥气;湿润柔软的土地上会留下脚印和不易察觉的血迹,半干的青石板上会有车辙印;你的身上会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湿淋淋的落花或是悄然溅在衣衫下摆的泥浆;没有夏天聒噪的蝉鸣和连绵不绝的雨声作为掩护,行动就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下过雨的世界太干净了,你无法不在其中留下踪迹。” 叶渺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你从哪里看到这些的?” “我没有看。”顾秀微笑,“我只是在想象而已。” 她摸索着握住叶渺搭在轮椅上的手,似乎是猝不及防的冰凉体温渗得叶渺僵了一下。顾秀及时停下了后面的动作,因为叶渺的声调听起来有些生气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暗涌(六) 顾秀猜她的下一句话就是要拿个手炉过来。不过她显然不想此刻再让叶渺把她推回去,那意味着今天她能停在外面自由活动的时间又缩短了一截。 “卫先生说了,这是寒气外泄,过两天就好了。他现在是正在用药把寒毒向外拔,不能熏烤,否则寒气入体,后果更糟。” 叶渺静默了一瞬,带有一点警告意味地说,“最好是这样。” 她推着轮椅走到了一片树荫下停住,日光暗淡了一点,顾秀觉得她似乎是绕到了面前。紧接着,有人把她的双手拢到了一起,温热的触感包裹住了手指,源源不绝的热量传了过来。 顾秀的笑意停住了。 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也许是树下的缘故,外面一点儿也不刺眼。天气清和,午后和煦的阳光从青翠的林叶间洒落下来,了无尘埃地在那人乌黑的发间落成了一片轻柔的浅金。四下幽静无声,天地间的一切都成了彼此呼吸声的伴奏。叶渺低头握着她的手,神情是想像得出的温柔专注。白皙纤长的手指交错,一时间居然分不清你我。 叶渺朝她手上呵了一口热气,叹道,“说是不能烘烤,也没说就让你这么在外面晾着。你就不知道把手收进去?” 顾秀慌忙闭上眼,假装无意地恍然一笑,“我觉得闷才出来走走,瞧你的样子,倒是像再找床被子把我捂上了才放心。” “胡闹。” 叶渺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手背,用薄被盖好了,才继续推着她向前走。 顾秀这下心神不宁了。叶渺不怎么喜欢说话,她却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朝前走,她忽然却闻到风里幽幽淡淡的花香。 “前面有梨花?” “在院子里。”叶渺瞟了一眼青墙黛瓦间伸出来的几枝横斜疏落的梨花,时近四月中旬,那花都已开得烂漫,“睁眼,我带你进去看看。” 顾秀依言睁开了眼睛,那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客园,从外面看也并不大。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溶月斋三个字,想来是清明堂的地方。 叶渺道,“淡风阁里虽然够清静了,但等我销了病假开始出任务,难免又要扰人起来。你上次说想换个地方住,我就让叶英给你收拾了个院子,离淡风阁也不远,到时候我白天在那边处理事情,晚上就过来给你守夜。” 溶月斋里清幽幽的,一树梨花遮住了大半个院子的阴凉。东墙上流金烁烁,间或在墙角掠过一两点花枝的影子。地上冒着细细的草芽,像是一场雨后才长出来的。堂前到里屋一路打平,轮椅可以直接推着进去。两侧檐下,青石板的接缝处生了苍翠的苔绒,墙角还长着一两只纤弱的白蘑菇。对着檐下的石板上是一痕细碎的水洼,深浅不平的凹处此时还积着清亮的水。竹帘半卷,叶渺轻轻伸手推开了门。 刚下过雨,屋子里没有一点尘气。光线清柔,四下陈设泛着寂寥的古意。里面是一个三间的居所,中间用水晶串珠的帘子隔了,左边是书斋,右边是寝室,地上铺了软和的茜草色线毯,平白多出几分鲜亮来。顾秀安安静静地笑道,“你倒是有心。” “都是叶英办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叶渺推着她走到书斋里,窗前一树繁盛明艳的白花。屏风隔过,后面还有一张床,是备下了小憩用的。 叶渺忍不住略略有一点期待地看着她,“你觉得怎么样?” 顾秀轻轻嗯了一声,微笑道,“出去看看吧。” 她便依言推着顾秀出了门,走到梨树下。满树梨花雪一样的堆着,清清渺渺。顾秀浸在这醉人的香气里,一时居然觉得连身后的人都恍惚起来。 她仰面时帘下吹过淡淡的风,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连发间都沾了几片。叶渺用手轻轻一拂,梨花轻薄的花瓣就飘飘摇摇地在半空打个旋儿,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梨花院落溶溶月,到了晚上,想必更好看。”顾秀低声道。 “夜间寒气重,你就不要想了。” 暗涌(七) 叶渺推了她朝树下走,“梨花香淡,我觉得还好。卫开有没有叮嘱过你有什么别的不能闻的气味?溶月斋的梨花一季一开,整年都不会谢。你要是想看,病好了我再带你过来。” 她说完这话,却隐隐觉得四周不太对劲,似乎有人暗中窥探。她和顾秀目光对视一眼,显然,顾秀也发现了。 她们还没动手,对方却先找上了门,顾秀道,“你此去追捕怨灵……” 叶渺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却被顾秀轻轻按住手,“一切小心,清明堂中多半有外人的钉子,这里久无人住,地方虽小却干净,我等你走了再悄悄搬过来。” 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叶渺心领神会,“这样也好,你现在周身不能有灵力波动,我提前到这边画好禁制。”然后顾秀便将话题扯开,她一路推着顾秀回了内室,屏退了侍女,以神识在周遭查探过一遍,方道,“你真的要搬去溶月斋?” 顾秀已然扶着轮椅慢慢挪到床上,“我要是不去,谁做这个香饵?”叶渺忙过来给她垫枕头,又倒了杯热热的姜茶。顾秀接过去啜了一小口,便用帕子包了,捧在手里暖着,“安排两个家底干净的侍女跟着我一并过去。你只消哄着叶伦跟你一起到冰原追怨灵,让他没工夫回来。这边我自能应付。” 叶渺道,“正是紧要关头,那个老狐狸会听我的?” 他当然会答应。顾秀的心湖如明镜一般,连顾家内乱这样的大事,他都肯冒泄露天机的风险把你调开,免得你卷进去,自然会答应你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何况他上次没捞着多少便宜,本身也不愿意再来趟顾籍这滩浑水,在元老院那边落下一个私通外姓的罪名,否则也不会不留书信,冒险与顾籍面谈。能找个机会开溜,自然顺水推舟。顾秀垂着眼帘笑了笑,“此系成事关键……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叶渺点点头,她看顾秀似有倦意,便起身出去,吩咐侍女在近身伺候。估摸着时近申末,叶伦不一定有空,便先去了一趟香雪庭。 暗涌(八) 香雪庭中一片素白布置,场面倒还清净平和,没有她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先去看了师娘,丰山老师是大能修士,师娘却只是寻常人而已,闻讯当日就昏了过去,一病不起,丧仪皆交由香雪庭后任的首席,丰山老师的亲师弟主持。叶渺尚未自立门户,随礼早都由叶英一并送过去,此来不过专为探病。除了一应补品之外,另手画了两枚醴泉浣商箓。她将东西交给侍女,进了内室,见师娘强自从床上撑着坐起身来,忙几步走过去,“师娘不必了。” 师娘头上包着一块巾帕,眉眼间也早没了旧日明亮的神采,和这室内的光线一同昏昏暗暗的,声音沙哑,“是不惜来了……坐吧,小青去倒茶。” 她曾听父亲闲谈的时候说过,师娘原也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千金小姐,爱慕少年灵修的潇洒风姿,心甘情愿地陪着丰山老师从草长莺飞的江南到了极北幽涉海,双飞并宿,应是香雪庭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本以为修士寿命悠长,丰山老师也早已退居二线不再执行家族任务,二人尽可以于此头偕老,却不料中途还有这等变故。 她靠床坐下,低声道,“听说师娘病了,若是为了老师的缘故,实在是令学生惶恐。请师娘千万节哀,保重身体。此前……” 师娘淡淡截住了她的话头,“你是好孩子,丰山的事情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旁边的侍女将浣商箓和补品分开放,因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呈上来给她看,师娘就道,“我听他们说你在顾家受了伤,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符咒来?师娘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用了什么都一样。实在是不用这样白费心思了。不疑那孩子还好么?” 她受了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低下头应了声是,“劳烦师娘关心,学生一切都好,不疑也一切都好,休养半月,已经能起身了。” 师娘点点头,“你去前面看看通儿吧。” 她和那侍女出了内室,问过师娘的病情,又交代了她一篇浣商箓的简易用法,让她有不懂的尽拿去问临山师叔,才到前庭去。灵堂设在前庭正屋,中间是黑黝黝的牌位,没有窗户,堂中只有素烛幽幽地亮着。蒲团上跪着少年单薄的身形,这孩子形容上已经完全没了先前活泼开朗的样子。想来也是那日从清明堂回去后,才知道家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她走到叶通通身边,那孩子却也不看她,只是别过脸去。 她从旁边的弟子手中接了一束香,端端正正地刚跪下,就被叶通通一把掀开了,手中线香跌在地上摔成了断节,她也重重磕在柜脚上,还未及起身,就又被一头撞了个趔趄。叶通通带着哭腔叫道,“我不要看见你!你出去!” 旁边年长些的弟子忙拦住他好言劝慰,又对她露出歉意的表情,“不惜师妹见谅,这孩子年幼,不是有意冒犯的。” 少年人力气已经颇大,叶渺被着一下撞得小腹生疼,却瞧见叶通通身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素服,心中只有黯然。她远远看见叶通通带到了后堂去,低低地道,“还有香烛么?” 叶通通却在后面已经听见了,“你不准给师父上香!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他哑着嗓子叫了两句,紧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众人一时都忙着跑去过抚慰他。叶渺只好对其中一个稍熟悉些的师兄告了罪,说明日一早再来。 暗涌(九) 结果等到她次日去的时候,来吊唁的人就已经堆满了。丰山老师门生故旧遍天下,她若再进去,把守灵的叶通通闹起来,岂非存心让师娘难堪。只在外面待了会便回去了。淡风阁中,顾秀正在拆阅一日的简报,见她回来,用手收拢了放在一起,“流云说你一会儿走?” 流云是她依前日给顾秀挑的侍女,另一个取名叫银浦。去冰原追捕怨灵的行程则是昨日晚间和家主及众位师兄商议定的,她点了点头,见药碗还在床头放着,顺手要去拿,手腕一露出来就被顾秀抓住了,“你的手怎么了?” 她手臂上确实有片青紫,昨夜忙着画禁制折腾了一宿,还没来得及疗伤。大约是动用太过的缘故,淤青稍稍肿起来,动作也有些迟缓,她今日垂着袖子掩住便无人发觉,除了顾秀眼睛毒。她将衣袖放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是通通和我闹脾气,掀了一把,碰在桌子上了。” 顾秀却不怎么意外的样子,“你去了便是讨打,师娘没把你赶出来?” 她摇摇头,“师娘要强,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反倒像是欺负孩子。” 顾秀食指在她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叶渺苦笑起来,“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她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来,用棉纱蘸着给叶渺涂上,黄津津的,把那青紫都染得发乌,一股薰鼻子的清苦气。她涂完了药,方才轻声道,“你这伤也是白挨。” 叶渺道,“不然我还和通通置气?他才多大。” 顾秀却说的不是这个,丰山老师死在她眼前,那个黑衣人的剑法招数驳杂,内力驱使方式却完全是叶家一路。她从小和叶渺过招,对这个路数熟悉得很,那人当她必死无疑才没有刻意隐瞒,展露出的武功完全不是寻常修士能有的,多半是叶家元老院里的人。叶家的长老到顾家的内乱中杀了叶家人,这件事如若捅出来,那就是个天大的篓子。叶家元老院不过二十余人,其中谁参与了内乱谁没参与,谁出手谁作壁上观,是一查就清楚明白的事情。眼下她势单力孤,不曾浪费白碧珠的人手去干这个。但对方可未必因此放过她。 外面已经有人来催,叶渺握了握她的手,起身走了。内室中很快静寂一片,她仰头看着帐顶水晶帘投下的粼粼光影,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扬声唤了流云进来,“去备一份白礼,这里还有一本丰山老师早年亲手给我注解的一本剑谱,你都用白布包好,一并给师娘送去。” 流云应了声是,顾秀道,“让银浦带着人朝溶月斋慢慢收拾东西吧,动静小一点,明晚之前打理好。” 她吩咐完事情,从架上随手拿了卷书靠着看。阿渺床头尽是些符法咒文的古籍,晦涩古奥,她对术法一途并不精深,便看得半懂不懂,只拣着有批注的随手翻一翻。如此看了小半本,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候,外面的侍女就来报,说师娘来了。 暗涌(十) 师娘本家姓郭,闺名小仪,她先前不知,还是早间看了暗河的密报才知道的。顾秀合了书卷放在一边,淡淡道,“师娘来了,流云,看茶。” 流云将茶盏端上去,师娘却只是伸手推开了,开口声音沙哑,“你要说什么?” 她收到那本“剑谱”便起了疑,旁人不知,但她是清楚的,丰山在剑道一途上并不甚精通,而顾秀乃是顾家精心培养的剑术奇才,其师从的明将军亦是当世大家,怎么会用得上丰山注解的剑谱?她疑心之下拆开了看,那书上注解虽多,但根本不是丰山的字迹,里面还掉出一张薄笺来,上面说丰山之死另有隐情,约她日落时分淡风阁相见,落款是顾秀。她将那本剑谱秘密收好,便只身前来赴会。 顾秀看了一眼流云,那丫头乖觉地退了下去,一并随手带上了房门。先前为图防风,这屋子的缝隙都是用棉絮塞过的,隔音极佳,叶渺也专门清理过,确保此处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耳朵。 “一如信上所言,学生知道杀害丰山老师的凶手是谁。” 郭小仪微微冷笑,“可坊间传闻,都说是顾大小姐和先夫起了争执,在混战之中下手误伤的。” 顾秀笑了笑,“师娘既然过来,也就是相信我并非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她摊开右手,上面斜斩着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日情形匆忙,丰山老师是为另一术法高强的修士所杀,却也的确是为了护我。老师被法咒穿胸而死,故而他们不敢拿尸身来给您看,倘若真的是我下的手,顾籍又何必遮遮掩掩。” 丰山的遗体顾家不能奉还,一直是她心中一根刺,倘若真的是遗体有异,顾籍为了掩饰证据才……郭小仪咬牙道,“那人是谁?” “那人黑衣蒙面而来,但他一出声,丰山老师就认了出来,紧接着才被灭口。他废我修为,断我微明剑,以为我是个将死之人,才将我交给顾籍审讯。现在当世只有我一人知晓他的身份,但为保师娘安危,我不能透露。此人极怕自己身份暴露,既然知我未死,必然还会再来杀我。师娘如是真心想要复仇,还请暗中告知临山师叔、清风剑齐师叔、大相国寺住持了禅前辈三人,明日夜间素装前来,隐藏行迹,我在淡风阁相候。” 这三人皆是叶丰山生前亲友中名望尤盛者,叶临山、齐蓁都曾是顾舒的同窗好友,了禅住持则是他方外之交。顾秀年幼时,甚至还随父亲上过大相国寺所在的玉峰山。 郭小仪道,“为何要让临山他们过来?单我一人,岂非更隐秘些。” 顾秀静静道,“丰山老师昔遭屠戮……我身负重伤,无能无力。若再因我之故,不慎牵扯师娘,就更罪无可恕了。” 郭小仪已对她的话信了八分。她瞧了一眼病榻上面容苍白的顾秀,若说丰山之死也是因为卷入阴谋,那这孩子便是一日之内丧父丧师,自己也落入敌手,受尽折磨几乎丧命……她心中终究记着一点往昔情分,“登高跌重,原是人生际遇难免之事。你年纪尚轻,不要太过自苦。” 顾秀垂着眼帘轻轻一笑,见她起身,“学生省得,师娘慢走。” 风起(一) 次日午后,银浦来报说溶月斋一切打点完毕,姑娘随时可以过去住。她算了算时辰还早,“入夜再走吧,不急一时。”及待点灯,外面便下起了蒙蒙的细雨,顾秀在烛光下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眼睛有些晃得花,见流云从外面进来,问道,“是师娘来了么?” 流云点点头,“都安排在东厢房了,下人今日忙了一天辛苦,银浦请他们去了前院吃酒。原先这边的侍女也都支到溶月斋去了,奴婢按先前您吩咐的把禁制打开了。” “好——”顾秀将书插上书签放在案头,道,“让阿渺做的那个纸傀儡过来陪我,你去前面传一顶小轿,然后留在人多的地方不要过来。找个机会把消息递给叶英师哥,他知道该怎么做。我这就出去。” 前院相距不远,小轿顷刻就到。顾秀让傀儡推着轮椅慢慢出去,细雨迎面披散,沁凉微润。她走到门口,朝侍女比了个停的手势,隔着一道门,静静坐在那里不动了。那小轿是两人抬的,另有两个侍从在一边跟着,此时一半隐没在夜色中,前面那侍女连忙提着盏灯过来,“姑娘请上轿吧。” “不忙,你抬进来吧。” 那侍女惶恐道,“奴婢只在前院伺候,不敢进姑娘院子。” 顾秀微笑道,“你是不敢进来吗?还是进不来?” 幽幽的灯光下,那侍女的脸色陡然变了,她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另一个隐身在黑暗的中的侍从缓步走上前来,声音低沉,“你们都下去。” 那几个人当即扔下轿子就跑了,黑雾从这人脚下升腾起来,瞬息就将他身上简陋可笑的侍从衣服绞成了碎片,化作一袭黑袍。既然事情已经泄露,他也就没打算再悄无声息地把顾秀处理掉。这个禁制对于顾籍派过来的那几个小角色是问题,他却丝毫不惧。那层屏障已经被黑雾触动,雨夜下迸发出金色的光幕,在他手中开始簌簌的震颤。 震颤越来越猛烈,他用力一搅,光幕骤然崩碎,然后傲然走了进去。 那傀儡已经匆忙把顾秀朝院中推了过去。纸人动作呆滞,落在他眼中便显得尤为笨拙滑稽,他嗤笑一声,“叶渺鼎鼎大名,原来也不过如此,顾家的大小姐,你以为你今天躲得掉吗?” 那少女的声音却格外平静,“多谢叶长老吉言,想必还是躲得掉的。” 他心下一沉,这个小姑娘果然那日已经看出了他的身份,那日未曾隐藏武功招数,实是一时大意。然顾籍竟连一个废人都应付不来,居然还要他亲自来斩草除根。当初听信叶伦的话与他合作,当真是识人不明。 他因上次叶丰山之事不欲再展露术法,从腰间抽出剑来,猱身上前,横剑砍出。用符咒也是杀,用剑也是杀,大好时机,先杀了此人再说! 风起(二) 顾秀身后那傀儡慌忙朝前扑出,挡住了这一剑。他冷笑一声,长剑连点,几招将傀儡钉死在地上,这才反身回刺轮椅上安然不动的顾秀。不料剑至身前数寸之前时陡然掠过一线清光,劲力柔韧,带着他的剑柄不由得向侧面歪去。却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面容冷肃,三尺青锋如水,已经连绵不绝地缠上了他。 这女子剑法甚是了得,他招架不急,生生被逼退两步,右足抵住厢房外墙,一柄长剑在面前护得密不透风。同时心中暗暗盘算,若一击不成,便是脱身再来…… 他思虑未定,背后就轰然塌陷,左右足踝各被绳索缠住,他心下大急,手上左支右绌,肩头便已中了一剑。对手后招跟着就来,他回攻不及,已被剑尖抵住了喉咙。脚下的绳索游蛇般滑溜,嘶嘶溜溜就缠满了他整个小腿,金光四溢,背后的那废墟里跳出来一个胖胖大大的和尚来,到他身前双掌合十,“善哉,善哉,施主还不放手么?” 他自知落入彀中,闭眼抛剑,那女剑客以长剑点住他周身要穴,还剑入鞘,眉目冷然,“你是什么人?” 他脉门受制,面上的黑雾已经缓缓散开,从屋里走出来的叶临山提灯照了一眼,凛然道,“擎苍长老?” 顾秀在后面听他们报出了名字,垂着眼帘想了想,叶擎苍……叶家景堂出身,名列元老院十二长老,实力不俗,叶伦的同枝师叔,资历亦不浅,最关键的是……他的确是叶伦的人。 叶家是最正统的玄门世家,族中第一等人都是专心清修。但实力愈强便愈受人尊崇,哪怕不问世事也一样掌握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有些名心未定的,自己碍于家规不能争,反而要借小辈出面来争,这便是叶家元老院的特殊之处。 说话间,叶临山和了禅住持已将叶擎苍带至正堂,顾秀也被齐师叔推着慢慢过去。清风剑齐蓁对外冷若冰霜,待小辈却甚柔和,见叶擎苍进去了,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方才吓着你了,师叔不是有意的。” 顾秀安然道,“没有,师叔来得及时,我连一点儿剑风都没挨到。” 齐蓁看着她故作老成,说出来的话半点不肯示弱,方才抓着轮椅的手却都绷紧了,就忍不住想笑,顺手在她脸颊上拧了一下,“让你学阿渺板着脸,不知道笑一笑的么?原先活泼泼的多可爱。” 顾秀便低头笑了,“师叔快推我进去吧,临山师叔他们不知实情,我还要对质呢。” 然而还未及她们走进去,就听到里面一声惊叫,齐蓁遽然变色,抱起顾秀就掠了进去。 风起(三) 内堂里是一地鲜血,郭小仪手中死死抓着一把匕首,正扎在叶擎苍心口。叶临山已匆忙将她挪开,“长嫂息怒,保重自身要紧,切勿为此禽兽伤了自己身子——” 齐蓁将她放在圈椅上,自去劝慰郭夫人了。了禅大师低眉诵经,旁若无人,便只剩顾秀一个对着心口咕嘟冒血的叶擎苍。 那曾经掌控了她生杀予夺之权的黑衣长老此刻抽搐着伏在她面前的地上,喘息声已经变得粗重起来,断断续续地道,“……这一切……都是……都是你?你好手段!”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这一番话也不知对谁出口。顾秀只是静静看着他,了禅大师叹道,“若非你一心想要灭口顾小施主,又怎会落得如今境地?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施主已遭业报,何苦还要如此执迷不悟,嗔心深重?” 擎苍长老的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嘶哑笑声。了禅见他虽口不能言,目光中却犹自露出凶狠不甘之意,长叹一声,向叶临山道,“我等终是外人,个中真相,还要请令家主前来分辩清楚才好。” 他久处江湖,不懂修真大族中的这些派系争斗。叶临山见状,沉吟片刻,“此事我也不能做主,还是请长嫂说话吧。” 风起(四) 在冰原上追捕怨灵用的是一种异型薄纱网,这种网看起来不大,抻开来却能有数里之阔。他们此番便是用这个网子兜住较小些的灵体直接收服,大的则由分管个个块区的高等级修士单独处理。叶伦深知物尽其用的原则,给她足足划了方圆近百里的区域,叶渺在冰原上吹了两天冷风,总算将属内怨灵清理得差不多了,便设下结界,打算找叶伦交差。谁知找了一圈,竟没一个人知道那个老东西跑到哪里去了。 她心中有些不安,叶伦不会是趁机溜了吧? 倒也不能说猜错。夜尽二更时,叶伦收到了本家心腹传来的密信,说顾籍派出的人没能得手,连叶擎苍都困在了淡风阁里情况不明。他见状吩咐过手下,连忙就朝回赶。这一进淡风阁就发觉情况不对,堂中灯火通明,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那人正是他和顾籍请到此处的擎苍师叔,主位坐着叶丰山的遗孀,旁边是叶临山、清风剑齐蓁,居然还有大相国寺的了禅!这三堂会审的架势是要搞什么? 然而众人已经发现了他,叶临山开口道,“家主既然来了,便请坐吧。” 郭小仪却没有看他,她身上犹戴重孝,丝毫不假辞色,起身行了个礼,往左首一张椅子上坐了。叶伦心中一凉,不知事情被发觉了多少。叶临山缓缓道,“杀害丰山师兄的真正凶手……家主可曾知道?”他还未答话,叶临山已接着道,“我等拟将其交往元老院听候审判,杀害同门,私通外姓,两罪并发,必让他血债血偿。丰山师兄应当可以瞑目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叶擎苍,缓言道,“你怎么知道丰山是……” 叶临山拿出一包碎铁片来,“断剑所用的灵气与叶擎苍出自同源,家主应当不难认出。” 叶伦认得那是顾秀从前用的微明剑,道“都是手足同胞,即便一时有所误会也不至于此……,况擎苍与丰山的修为所差并不太多,顾家人说是混战中所伤……” 他和稀泥般的说到一半,倏然看见角落里坐着的顾秀,那少女神态悠闲,看见他时甚至还微微一笑。 叶伦不由得住口。顾秀极自然地接到,“叶家主如此说,那便交到元老院审一审好了。” 叶临山已将那包裹收了起来,道:“我与长嫂也是这个意思,待明日一早,我们便将此人押送元老院。” 不可! 叶伦陡然发觉了问题所在,叶擎苍若落入元老院之手,必然吐露出他与顾籍的关系来。擎苍最多是从犯,他却是主谋。且听口风,这几人尚不知他在其中的所作所为……除了那个顾秀。 他得想个法子把叶擎苍带走。 但眼下这些人虽不知他做了什么,却也视他为擎苍一党,他若要带走此人…… 郭小仪在一边冷眼听了一晌,微微冷笑道,“家主如此推脱不应,是有心回护这个畜生么?” 叶伦凛然,“自然不是!” “家主当日派叶擎苍去顾家的用意,我等固然不知,”叶临山面色沉沉,“但丰山死因未明,如今连遗体都被奸人藏匿。还请家主就此给我等一个交代。” 风起(五) 叶伦在众人面前环视一圈,以叶临山为首的香雪庭一脉在叶家势力不显,却素有令名,单看连日来香雪庭来为叶丰山吊唁致哀的人便可见一斑,齐蓁与了禅也都是叶丰山生前至交好友。眼下擎苍长老已经无用,若非要保他,难免搭上自己。何况还有那个顾秀,他心中微觉寒意,那孩子显然已经看出当初云迹轩内乱的真相,今夜他收到消息如此之快,难道真的是有人有意为之?费了如此大的周折引他入局,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他此番一步踏错,便已是落人毂中。如若再不抽身退步……叶伦长叹一声,“此事……确实是我之过。当日我听信顾籍之言,借人与他,我虽不知他在顾家做了什么,却也不能脱开这个干系。事不宜迟,今夜我便持家主手令将他带去元老院问罪。此事之后,我自愿引咎退位,向丰山师弟守灵三年赎罪。” 了禅合掌道,“善哉,叶家主如此仁心,实在令老衲钦佩。” 叶临山闻言,面色亦稍有缓和,“家主既肯处置凶手,我等自然感激不尽。但家中不可一日无主,守灵之事还望家主慎重考虑。” “我意已决,临山不必劝了。”他摆摆手,目光定定地看向顾秀。那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相貌肖似乃父,是一张秀丽多情的好皮相。他与顾舒少年同窗,相交数载,也曾一起仗剑出游,有过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轻狂年月。后来顾舒因亡妻之死弃绝权位之念,多年来只是安心当一个闲云野鹤的顾家家主,本和他利益无干。然而偏偏生出来这样一个女儿……幽涉多的是不通权谋一心清修的呆子,都道顾家的少年天才剑术惊世,可只有他这种久浸权势之中的人,才明白那孩子骨子里有顾家先祖传下来的翻云覆雨的本事。顾舒抑郁成疾,一旦崩逝,此子早慧异常,必能执掌顾家,重回昔日全盛之时。 叶伦有时甚至恨那个雪狼女王送回孩子的时候为什么不将顾秀送到叶家来。顾籍将顾秀严刑拷打关入请室的时候他也曾微微叹息,顾秀的天赋不同于叶渺,叶渺虽年纪轻轻修为就已臻当世巅峰,却是禀性纯净,心如冰雪,丝毫不在凡俗事上留心。而顾秀……那样出众的天才,是不该存于这个世间的。 顾秀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完了全场,叶伦倒很识趣,知道他再留在这个位置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又或者……他说得这么干脆……是想要反悔? 毕竟他自请退位也可以找人拦一拦装模作样,在场的几个人都只是想杀了擎苍,也不一定在意这个承诺……顾秀正沉思间,就被齐蓁推着到了内室,她抬起头,“齐师叔——” 风起(六) 齐蓁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忙了半宿了,你还病着,就不要再多想了。余下的事情有大人们来管,到床上睡一觉吧。” 她在心中薄薄地笑了一声,要是这几个师叔知道今晚的事都是她一手谋划,不知道又该作何感想?不过她面上仍然乖巧地做出困意来,假意闭上眼睛睡了。 这一装睡不要紧,她听着外面细细的人声,迷迷糊糊地居然真得睡了过去。隐约好像有什么人进来,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刚想要起身,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那是个对她而言过分炽热的怀抱。衣衫上还带着一点雪气,清清冷冷的,那人声音低哑,“你要吓死我了,顾秀。” 是叶渺。 她怎么从冰原回来得这么快?顾秀恍惚起来,叶伦接了消息赶来是意料中事,叶渺要回来起码也得等到明天早上,她睡了几个时辰了? 叶渺将她轻轻靠在床头,用软枕垫上,一边低着头道,“我还以为叶伦回来对你下手了。是我不好,没能拦住他。” 她一发现叶伦回了本家就是心中一凉,连元神伤尚未好全也顾不上,开了一步千里的法阵就赶了回来,到淡风阁时已经诸事结束。她看见师娘和齐蓁师叔都在,地上一大滩血迹,刹那间浑身的血都涌上头,就差找师叔问过再去拼一次命。然后师娘冷冰冰地对她说顾秀在里间刚睡下,血是别人的,让她注意言行。 她这才敢轻手轻脚地去推开房门,顾秀安然无恙地睡在床上,只是睡得不大安稳,像是被她吵醒了似的,梦里也蹙着眉头,从床上撑着要起来,眼睛却还舍不得睁开。 她自知做了一回扰人清梦的恶客,心中满是歉意,低声道,“你还睡么?” 顾秀就着她的肩膀靠了一会儿,揉揉眼睛,要了杯凉水喝,“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 那她就是才睡了不到一个钟,顾秀这会儿被闹醒了,索性靠在床头,用帕子擦了擦脸,“你怎么回来这么快?”叶渺没答。她觉得握着自己的手烫得不正常,像是某些术法反噬的症状。她在心中算了算来回路程,登时明了,“你是开了一步千里回来的。” 她抬起头,叶渺的眼睛微微垂着,没看她,“你身上的伤好了没有?就敢用这种级别的禁术?” 叶渺道,“我怕我再晚一步,就看不见你了。” 顾秀心中微妙难言,她觉得她可以确定先前悬而不决的那件事了。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叶渺的用心,但此刻已然不必了,事实摆在她的眼前。 叶渺喜欢她。 而且,她好像比迟钝的本人先一步发现了这件事。 当晚叶渺和她一起睡了半宿,动心的那位倒是天真无邪,说入定就入定,留顾秀一个人思潮起伏了半夜,直到天亮才蒙蒙睡着。叶渺起身时见她好梦,便也没有忍心打扰,悄悄出去了。 风起(七) 出去就遇上了来家主身边来传令的侍从,让她速速到正堂议事。她交代了流云两句话便被催着走了,到了正堂,见十二长老齐聚,上首位置空着,叶伦站在当中,要她跪下接家主手谕。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什么级别的家主手谕要她跪接,但元老院在前,还是礼数周全一点,便端端正正跪下去,叶伦展开手谕卷轴,念道,“谕曰:予为家主之二十载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力实不逮,察人不明,以致祸延群后,厄害亲族,既已荒疏德备,又逢阋墙之祸,上人慈爱,罚予西园守灵三年以诫。罪人不敢居尊,自请辞去家主之位,兹传于清明堂叶渺——” 叶伦念完手谕,将卷轴合上举到她面前,她心中一片茫然,只是双手接过。叶伦伸手将她扶起,“从今往后,你就是叶家第三十二任家主,继位仪式于本月择吉日举行。” 她怔怔地看着叶伦,“家主……” 叶伦微笑道,“现在你才是家主。去后面的祠堂里拜过列祖列宗的牌位吧,然后回去准备你的继位仪式。” 叶家祠堂是一个很长的条状,仿照神殿样式,纯用大理石砌成,两边的窗扇都是尖顶雕花,此时白日,就拉着厚重的宝蓝色帘幕,她过去的时候侍从皆极尽恭敬,她跪坐在蒲团上,上面是黑压压的神牌灵位,一色鎏金刻字,仿佛是列祖列宗神魂在上,居高临下地审问。叶渺抬头看了一眼,她不喜欢这里压抑的气氛。 叶家早在南面帝国始建前便在幽涉立足,传到今日已过两百年,其间出过三十多个家主,她是最年轻的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家主,叶渺略略有些惘然,叶伦和十二长老……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个一听就离谱的主意的? 从祠堂出来时正有个侍从在外面候着,说清明堂堂主方才出关,想要求见您。叶渺觉得好笑,不过一夜而已,堂主哥哥要见她都成了求见了。她摆了摆手,“带我过去吧。” 好在叶涓没跟她拘那些虚礼,直接带着她从侧门绕道回了清明堂。路上清静无人,叶涓便道,“你年岁渐长,有些事我劝不住你……但这个家主,你还是暂且不要当得好。” 她不曾料堂主哥哥还会说这些,叶涓继续道,“我只给你说三桩事,说完你自己考虑。头一桩便是年龄,伦家主二十八岁继位,先家主三十五岁继位,便是往前数三十代,我叶家最年轻的家主也不过二十一岁。你三日后才满十六,如此年少继位,诚是闻所未闻之事。” “第二桩,叶伦引咎辞去,明面上说的是知人不明优柔误事,但他当了十余年家主,被元老院说是优柔仁懦也不是第一天了,此事必有内情,你若贸然搅进去,不知里头水深多少,实在太不明智。最后一桩,也是我的一点私心,阿渺,你的术法天赋是万中无一,你如今到达的高度,我们叶家族中百年来都少有人能涉足。叶家以强者为尊,你便是不当这个家主,有如此实力,又有清明堂在你身后,也绝不会有人敢小觑你。来日水到渠成,再当那个顺理成章的家主,也免你惹人非议,被他们推到风口浪尖上挡箭。” 这一番话拳拳之心,叶渺如何不明白。她低声道,“哥哥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会回去细想的。”叶涓便舒展开笑意,笑道,“我今日出关,你不陪我吃顿午膳再走?我知道你辟谷早,就尝尝哥哥的手艺好了。叶英那小子出去执行任务了,我今日给你好好做两个菜。” 叶渺便应了,待在前庭用过午饭,冰原上负责怨灵的几个师兄过来找她问些结界阵法的事情。她心里想着顾秀,便说稍后就去,先回淡风阁看了一眼,却见屋子空着,转了一圈也不见人。前厅的侍女都说不知,好容易找到过来拿东西的银浦,才问道,“你家姑娘哪里去了?” 银浦忙道,“姑娘搬到溶月斋去了。” 风起(八) 她念着冰原路远,不敢再去一趟耽搁,只问了顾秀一切安好,就匆匆过去了。来回两个时辰的路程,加上结界修补确实耽搁了些时间,待回到溶月斋时,已是月上中天,里头暗暗的,她轻轻推开门,见顾秀独自坐在梨花下,旁边点着一盏灯,比月色明亮不了多少,照在她身上,却平白艳得人心一晃。 夜来风起,梨花落了满地。顾秀支着手在那里出神,她过去拂开了石墩上片片如雪的花瓣,坐下来道,“这个时候了还不睡,还敢在外面吹风,着凉了怎么办?” 顾秀转过头来,向着她弯起眼睛一笑,“阿渺,你回来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唤流云拿了件披风,低着头给她系好了,顾秀就道,“也是不敢先睡,等着在这儿恭喜叶家主。” 叶渺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你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些,你照实说,暗河是不是在叶家也插了眼线了?” 她和顾秀笑过一阵,便道,“白日里堂主哥哥还为此把我叫过去说了好一通话,劝我不要当这个家主,我才没赶上过来给你会诊。银浦说今天卫先生开了新药方,晚上我好看看。” 顾秀静静看着她,“涓堂主说什么了?” 叶渺将那一番话一一转述,只隐去了第三条。她觉得顾秀一向擅长权衡利弊,讲给她听必然能做出最好的选择,末了道,“他说得有理,只是我一时也想不好明天怎么回叶伦。” “第一点倒罢了,如果你是担心叶伦那件事,我就可以告诉你。”顾秀将前夜之事的前后因果大略和她拣关要处讲过,道:“叶伦因负有搅动顾家内乱的罪名,所以才要给丰山老师守灵,否则香雪庭也不会放过他。他不敢将叶擎苍交到元老院手里,只能假托是师娘那一刀刺死了他。如此为夫报仇理所应当,杀人灭口干脆利落,元老院也不能多言。叶伦的把柄握在我手上,自然不欲再与我们为敌,香雪庭又要他给交代,便与你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叶渺听完这一通谋划只觉目眩,“你如此针对叶伦,是因为他联合顾籍……” 顾秀道,“三分因此,不过更多的是我要他的家主之位。” 叶渺不解,“要他的家主之位做什么?” 顾秀在月色下轻轻笑起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中潋滟生光,漩涡般几乎要将她的心神都吸进去,“因为这是我要送给你的生辰礼物。阿渺,生日快乐。” 棘生(一) 元老院次日卯时来请了叶渺过去,叶伦已换上了素服,引着她先受了十二长老参拜,便算是正式继任,只缺一个仪典。叶伦见她全程配合,并无往日的桀骜之态,言辞甚是欣慰,又说自己要尽快去西园守灵,交接事务留给明律长老叶容倩和左护法辅助她进行。叶渺还待再问,叶伦已经笑着拍拍她的肩头,“你如今是家主了,有什么事情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来问我了。” 倘若顾秀在此,必然听得出叶伦口气中的不甘之意。她昨日用暗河将消息放了出去,香雪庭中吊唁之人未散,其中不乏有当初父亲的知交好友,闻听此事都颇为欢喜,如此形势已成,元老院中稍有偏向的长老也不得不妥协。 大概他们是觉得,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家主,总该比老奸巨猾的叶伦好拿捏吧? 不过换了少年叶渺,可就没有这么多心理活动。明律长老是管经济往来的条堂出身,同来汇报的凉堂堂主则主管内务,她对这些都是半通不通的水准,好在对方说得条分缕析,叶渺听了个大概,打算等晚上回去就把叶英拎出来做事。或许还可以顺带给他升个职什么的?新上任的叶家家主头回起意利用一下手中的职权,决定给自己找个代干活的苦力。 叶容倩不知道面前这位少年家主心中所想。她公事公办地交代完了,见家主面容冷肃,并无褒贬之意,起身告退,由候在外面的前家主左护法叶琦进去汇报。 叶琦是叶伦的师侄,自然也是一般景堂出身。叶家景堂是执行部门,家族中若有任务需要执行,一般都是通过景堂和香雪庭发布。且相较于香雪庭任务大多带有历练性质,景堂做的活当然要更复杂繁重些。叶琦也是上千个任务里磨出来的优秀执行者,但凡有点手艺的人,总免不了多一些刚直倔硬的脾气。 叶渺听完了他交代的话,看了一眼面前堆起来的四摞文牍——每一摞大概都能堆到她肩膀那么高,便站起来到窗口假装看风景,漫不经心地道,“本家今年的任务执行总纲还没有定下来么?” “属下已经拟出各项章程,老家主每年都是亲自校对核定。”老家主指的是叶伦,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她也都得全看一遍,叶渺揉了揉即将发痛的额头,她看叶伦的书房里到处挂的都是他的墨宝,真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有时间写那个的。 “知道了,送到清明堂去就是。” 叶琦闻言皱眉,略略顿了一下,“家主钧鉴,往日老家主办公都是在正堂书房的。” 她淡淡道,“这里的布置我看不习惯,以后公文都送过去。” 叶琦不能再说什么,躬身退下了。叶渺掐算着时辰,觉得可以再去一回香雪庭,她上次没在丰山老师灵前上香,总觉得心中有个事情牵挂着。眼下真凶已经找出,据顾秀所说,便是原先扣给她的一锅黑水又全都转移到了叶擎苍头上,泼出来一半给了叶伦。师娘应该不至于再介意她过去了。 棘生(二) 香雪庭里略略活泛了些,因是正课日,各处都静静的。沿途桃李开得烂漫,她觉得有趣,飞身上去摘了两枝,揣在怀里到了丰山老师家中。 前庭的灵堂已经撤去了白布,因在百日之内,香烛却还摆着。她如今身份不同,侍奉在里面的师兄弟见她进来,都规规矩矩地立好行礼,抬起头的目光中满是敬畏。 其实原先她当家主继承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叶渺十三岁从香雪庭毕业,一路跳级,若说交好,便是年长四五岁的师哥师姐们都比同龄人熟悉。她安然接过了线香,端端正正跪下拜了三拜。起身又要了一回香,师兄神情震动,面带愧色,“师……家主实不必如此,先前之事都是通通胡闹,师娘已经罚过他了。” 叶渺也不说话,只是从他手上拿了香,又跪下拜了三拜。然后走到内庭去等通传,余光瞥见叶通通那小脑袋从窗口探出来偷偷瞄了她一眼,正待说话,就听侍女出来道,“夫人说,区区霜露之症,不敢劳动家主亲临看望。病中不宜见人,家主请回吧。” 叶渺碰了个软钉子,知道师娘是心气上来了,苦笑一声,将怀中两枝花递给侍女,“四月春光正盛,桃李成群,这一对花是我沿途折取,还请姑娘找一只连珠瓶来插上,告慰师娘不能亲睹山花烂漫之苦,也算我对师娘的一点孝心。” 侍女忙说不敢,她道,“通通师弟可在么?” 侍女恭敬道,“在为夫人侍疾。” 叶渺摇摇头,假意叹息了一声,“可惜了,我早上还从清润阁找到了他最想要的那本移花接木心法呢,既然最近没工夫看,那也就算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未曾走出二门,就被叶通通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满眼期待地看着她,“不惜师姐,我的心法呢?” 叶渺弯下腰来到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师娘的病怎么样了?” 叶通通踌躇了一会儿,叶渺道,“既然病还没好,想必你定无心干别的,我等两日来探望时再给你吧。” 叶通通忙拉着她小声道,“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能跟别人说的。师娘有天回来之后吐了一回血,怪吓人的,不过之后就好了。师哥他们说这是那个郁什么之气吐出来了,昨天还拿竹板子打我手心呢。”他伸手给叶渺看,“瞧,肿了二尺高。” 叶渺笑着把心法放在他手上一拍,“可拿好了,我就这么一册,丢了就没有了。” 棘生(三) 从香雪庭回到清明堂已近申时,堂主哥哥和叶英都不在,她便直接插路去了溶月斋。顾秀在临窗的软榻上小憩,帘中点着淡淡的百合香,遮住了清苦的药气。手边的案头还放着四摞文牒,看高度完全不比叶琦吓唬她那时候的低。 她凑过去看了一眼,发觉似乎就是叶琦送来的四迭,可奇怪了,怎么送到溶月斋来了? 顾秀睁开眼便看见身前横着个人,她换了个姿势,撑着下巴和叶渺一起看,“你们家今年的任务总纲?” 叶渺叹了口气,“琦护法大概是觉得我长了十个脑袋,才能在端午祭礼之前把这些都看完,然后自己拟一份新的来。” 顾秀侧眸看她,“我可以帮你看。” “你还养不养病了?”叶渺从她手里抽走册子,“也是奇怪,他怎么把东西送到你这里来了。” “淡风阁搬了一大半东西过来,自然空着些,前院的人不知道,就送到这边来了。”顾秀用食指点着数了数这些册子的数目,一边道,“其实我近来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一句话没说完,叶渺先习惯性袭击了她的手腕,点头道,“脉息尚好,就是手腕还是凉。” 顾秀被她扰得忘了后半句的词儿,自然也略过了叶渺目光中一闪即逝的暗淡。随口揶揄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还会把脉了?不如这样,我替你翻完这四摞纲要,明晚之前把写好的总纲交到你手上,保证你那个护法目瞪口呆、心服口服。作为补偿……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叶渺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敬谢不敏,顾大小姐我可支使不起。”她趁着顾秀没反击先起身,然后叫银浦找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文牒通通扔回淡风阁去,又打发人去前院说了一声。流云传完了话,进来问今日的晚膳,她向顾秀道,“今晚想吃什么?” “蒌蒿。” 叶渺问道,“那是什么?” 她八岁辟谷,此后没怎么关心过这些。冰原地物贫瘠,一应所有都要从帝国贸易,她连寻常的什么山珍海味尚不知,更何况这种别致吃食。要不是叶英请来的好厨子,她可伺候不来顾秀这千金小姐的刁钻胃口。顾秀现在病中,每日吃得尤其少,她想起来昨晚上的菜品中那道点心顾秀似是多吃了两口,便问道,“昨日的菱粉糕味道不错,今天晚上还要不要?” “你只管和他们说,这个季节肯定会备下的。我昨日翻书,还是觉得此时以蓼茸蒿笋三项味道最为鲜美。清炒的好,糕饼在晚间容易积食,就不必上了。” 顾秀顺口多吩咐了一句,说完才觉出不妥,叶渺方才那语气神情太像流云平日里的样子,她一时顺嘴,语调居然也有些忘形了。然而叶家主可不是什么侍女,要是让她觉得自己轻慢骄纵…… 顾秀悄悄转过头去,却见叶渺脸上平淡如初,并不曾显露出什么端倪来,只道,“我记得你喜欢鱼脍,午间他们有新进的鲥鱼回来,你想怎么做?” 顾秀始松了一口气,略一沉吟,便笑道,“我虽不爱甜口,但鲥鱼却也只有这一样好味。你只让他们拿些棠梨酒调和,不必加水,用笋汤煨了,那味道才称得上是鲜妙绝伦。” 叶渺一挑眉,“笋汤寒凉,这也就罢了。你还敢吃酒?” 顾秀笑道,“棠梨是蜜酒,不过在里面浸一浸提味罢了,连这都不许么?” “你想都别想。”叶渺斩钉截铁,“卫先生特地叮嘱过你不能饮酒。” 棘生(四) 顾秀见她坚决不依,也只能作罢,一时想不出别的吃法,见叶渺低头翻着她的药方簿子,忽然笑道,“你方才去香雪庭,师娘必然没见你吧?” 叶渺有些莫名,“你怎么知道我去了?” 顾秀从她后衣领上拾了一瓣桃花摊在掌心,叶渺不觉道,“去给师娘折了两枝花,谁知道就蹭上了。” “有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才算是真风流,由此看来,叶家主还差得远呐。” 叶渺一笑,没理会这一半调侃,道,“没见着师娘,不过去拜过了丰山老师。”她轻轻握住顾秀的手,“我也替你拜过了。” 顾秀方才轻快的笑意忽然怔在了脸上,一双妙目盈盈的看着她。叶渺想了想,道,“我上香的时候,跟老师说,谢过他对你的救命之恩,等你好了,我们再去看他。” 她轻轻将手从叶渺手中抽了出来,道了声“多谢”。然后端着茶啜了一口,叶渺瞧她面色不大好,自觉不该提起顾秀的伤心事,寻了个由头出去了。到淡风阁处理完送来的日常事务,过去陪顾秀用了晚膳,开始看任务总纲,挑灯看了一个晚上才堪堪读完。好在她出任务出得多,对这些流程的事都精熟,只是费眼睛,等到白日落笔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头疼。 她在淡风阁的书房泡了一个上午,间或还召见了几个分家的堂主,用过午膳,就听外面来报叶英求见。叶渺放她进来,在椅子上靠着揉额头,“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叶英将庶务上的事情和她报过一回。他是叶涓亲子,秉性温和宽厚,早一二年就已代父出面,执掌清明堂事务,在族中素有令名,交接中也没人什么敢于难为他,“只是早上顾家遣人来报了讯,说廿六日的继位仪典顾籍有事不能前来,派了两名亲信代为出席。” 叶渺漫不经心道,“他不敢来,是怕我当场砍了他吗?” 叶英无奈道,“来人暂且还不知道是谁,不过顾籍或许是真的有点事,他最近一直在京城的顾家本家,不知道忙些什么。接待外客的事向来归清明堂办,届时来了人再做打算也不迟。”他在叶渺这里环视一周,见陈设清简萧疏,一色玩器皆无,因在丧中,四壁都用白纱垂下,显得尤为冷清,“父亲早间叮嘱两件事,一是要我给你选几个贴身的人……” 叶渺一听就道,“可别,我不缺侍女。” 叶英道,“我来你这里坐了两刻,连杯茶都没有。你眼下身份不同往日,人员来往的多,房里没人使唤,总也不方便。” 叶渺抬手将茶壶从外面招进来,食指一弹,自动倒了杯茶悬在叶英面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杯子里的茶还冒热气。叶英扶额,将茶盏接了放在桌子上,“我不差你这一口茶喝。你不要使唤的人,那就从分家选些聪明灵巧的子弟,日常也能帮你理事。” 叶渺这才勉强答应下来,“还有什么事?” 叶英低声道,“父亲让我来问问你,不疑的病是怎么回事?这都大半个月了,怎么还是连屋子也出不去?” 叶渺倏尔沉默下来,她低着头,用脚尖踢着桌案下面的横木,“你那天看到了……她伤成那个样子,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是卫先生国手了。” “不是说只要细心将养,如常人一般总也不成问题的么?” 细心将养……叶渺垂着眸,卫开日前来找过她,说顾秀手足的筋络已经续上,活动无恙。她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卫开接着道,然顾秀身上的怨毒寒邪,一个缠在经脉之中,一个则深入血肉,当初没能换血,如今两相交织,再难去除,恐怕要跟随顾秀一生。更兼她前次为了叶伦之事谋划太费心力,连日来又心情郁结难解,引得毒气深入肺腑,他竭力用药也难以压制。虽然她自己觉得尚好,底子里却已被邪毒缠得千疮百孔,若再这样下去,就是被怨毒完全渗透躯体,变成一个行走坐卧都不能的木头人,灵智困在体内,一日日地等死。 她听得胆颤心惊,她才刚刚把顾秀从请室那个血海里面救出来,难道又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再死一次么? 叶英瞧见她神色就知道不对,凝眉道,“你跟我说实话,她还有多少时日?” 叶渺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两年。” 棘生(五) 不想顾秀自那日一时心潮起伏,给了叶渺一回冷脸瞧,事后甚觉过意不去。然叶渺这两日事忙,晚膳时也没寻到由头说话。这边听侍女说家主刚刚用完午膳,想来有空,便独自来往淡风阁寻她。刚刚走到窗下,就听见叶英说起自己的病,不由得停步。两人一番对话,便尽数落在了顾秀耳中。只是她素来自持,听完只是容色照常,回了溶月斋,流云笑着迎上来,“姑娘见着家主了么?” 顾秀心中仿若有一根隐秘的小刺扎了进去。她又想起连日来叶渺对自己的格外照顾,说不得,也就是叶家主的一点恻隐之心而已。可笑她自以为是,还当是……她愈想愈觉气恼,冷冰冰地道,“去给我拿一壶酒来。” 流云忙道,“姑娘的身子还病着,怎么能喝酒?家主也专门叮嘱了不许您碰这些——” 顾秀淡淡打断她的话,“你既然如此忠心叶家主,还留在我这里做什么?” 这话说得重,流云不敢驳回,只得勉强应了,心中思量着怎么让叶渺过来劝阻一二,就听顾秀接着道,“今日之事,半个字也不许传出去。倘若做不到,就自己割了舌头伺候吧。” 流云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知道顾秀是动了真气。她随顾秀见识过她设局杀擎苍逼叶伦的手腕,当下不敢再存别的心思,乖乖地去要了一壶竹叶青过来,却是特意寻了个最小的乌银梅花壶,细颈长口,至多装不了一两。顾舒教女甚严,她这是头一次饮酒,喝了半壶,只觉得满心酸苦,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流云收拾了杯碟碗筷,也不敢将这事报给叶渺,悄悄服侍姑娘睡了,心下指望着叶渺能早早过来,却是天不遂人愿,一连两日,淡风阁里忙得昼夜灯火不息,只遣家主身边新进的安雀姑娘来送了一回药材,别的就再没有了。流云心中忖度,必是姑娘那日过去时惹恼了家主,两人或还吵了一回,才引出后面这些事来。只是家主自己不来,只叫个侍女赔罪,也难怪姑娘还生气。 不得不说这一番心思完全是冤枉了叶渺。这一番继任仪式她是主场,叶家是当世唯一正统玄门世家,新家主继任又是何等大事,除南面帝国中交好的诸世家外,连女帝本人都亲自写了贺笺,派遣使臣前来恭贺。如这等遣使而来的,叶渺自然可以放着叫叶英或是本家各堂的堂主接待,但更有不少是一族的话事人、或是族中年高德劭的长辈亲自前来,这些自然免不了要亲自见一回。如此白日热闹喧天片刻不闲,晚上还要接着处理本家事务,继位仪典和端午祭礼接踵而至,种种事宜繁杂,饶叶渺身为修士精力旺盛,也觉连日忙碌,疲惫不堪,每日只是应付各人的明枪暗箭就已神思交瘁,更无暇过问溶月斋之事。 转眼已到了二十五,次日便是大典。晚间叶渺刚刚试上明庶堂送来的冕服,安雀就引着叶英进来。叶英看了她笑道,“我听云谷说这服饰是临时赶制的,仓促之下不能尽善尽美,他为此托我向你请了好几回罪,如今看了却是十分合体。” 叶渺将冕旒玉冠放在桌面上,由着安雀过来给她系上珠络玉佩,道,“玉冠和身上首饰都是现成的,不过裁衣裳费事罢了。我素来又不讲究这些。” 叶英微笑道,“他怕见罪于你,我便说他是多心了。”又正色道,“方才顾家的人到了,眼下只有咱们堂中还有客园,我安排在西边了,离你虽有些近,但也实在没有办法。” 叶渺听出他有话没说,“来的是谁?” “是卫珂。” 棘生(六) 叶英见她目光瞬息冷了下去,苦笑道,“不然就只能放在溶月斋那边,与其如此,我看还是放在你眼皮子底下好。卫珂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个叫顾樾亭的,此人在顾籍身边算是修为很高的了,也是顾籍的心腹,旁支出身,脾气却很有些轻狂傲慢。我看顾籍多半是想借此给你难堪。来日他若发性起来,场面可真一时不受我们控制。” 他想起方才所见顾樾亭的言行,心中实为叶渺担心,却见她眉尖一挑,问道,“卫珂有什么动作没有?” 叶英道,“眼下尚没有,只是和居所附近的相熟之人问了好,但私底下是否用什么术法传讯就不得而知了。她修为不高,恐怕也只能出智谋,动手的多半还是那个顾樾亭。你可有对付的法子?族中眼下恐怕还有当初叶伦跟顾籍合谋时埋下的钉子,届时若真的一同发难……” 叶渺冷然道,“我懒得对付。你让人通知与会的宾客,说明日祭典在我叶家祠堂附近,请各人不要使用法器,以免法阵误伤。” 这倒是个主意,不动法器,一般也就闹不出太大的乱子来,不过……叶英纳闷,“祠堂什么时候有这个法阵了?” 叶渺冷笑一声,“眼下自然没有。你且等着,明日就有了。” 却说叶渺在淡风阁中安睡一夜,次日穿戴好服饰出门去会场,就和迎面过来的叶英险些撞上,一身的玎玲作响,“你如今怎么也如此不庄重了?” 叶英语速很快,将早间接到的密报跟她说了一遍,“眼下确认了他们是要在你的继位仪典上面搞事情,卫珂用心险恶,我们不能不防,但那个顾樾亭也实在有本事,我们派出去的人什么都没打探到。只知道你一接过家主印玺,他们就要里外合谋,一齐发动。” 叶渺边走边道,“你既然知道他们要里外合谋,届时仪典一开始就切断会场消息联通,他们必然自乱阵脚。对外只说是我叶家的禁制,还急成这样做什么?” “可传讯的术法实在是太多了,少说一二十种,场内又有各方大能,一个一个切,怎么来得及!” 叶渺道,“不必你费心这个,我过去之后自然就全场禁灵。你管好内外出入的人就是。” 叶英诧异道,“你昨晚去设了禁灵阵法?不会被卫珂他们事先发觉么?” 叶渺比他更诧异,“我为什么要昨晚去画?今天直接禁灵不行吗?” 棘生(七) 在卫珂的眼中,顾秀一直是个最难对付的对手,甚至这个人废掉修为之后尤甚。她此来叶家最防着的,就是外界所传一直卧病在床的这个顾秀。她可不是顾籍,会相信顾秀真的病得起不来了。日前叶家陡生变故,擎苍在清明堂被先擒后杀,连审都没审,叶伦引咎退位,手段如此干净利落,绝对是有人背后动手。就她所知,清明堂堂主叶涓是个常年闭关的病老头,事发时恐怕还尚未出关。少堂主叶英算是有几分理家的本事,要他想出这个计策来却也着实难为了,至于最后获利的叶渺?卫珂微微冷笑,她原先在顾舒身边时也见过此人,这位新任的叶家主若要动手,只怕忍不住如此迂回计谋,提剑直入本家砍了顾籍还差不多。 眼下密报来说顾秀一直蛰伏不出,她私心猜测,有三分可能是在前次叶伦之事中受了伤。仪典事务都是叶英和明庶堂堂主主理,她入夜后安排了原先埋在暗地里的内线。只待次日大典上里应外合,攻一个措手不及,倒不必动叶渺本身,就是伤几个叶渺一系所交好的世族家主、名望耆宿也够她喝一壶了。 然而第二天事态的发展,还是远远超乎了卫珂的意料。原本一切正常的布置,从叶渺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发生了变化。她想要以袖中飞讯之术给外面守着的人递消息时,猛然发现灵力运行都受到了压制,丝毫都使不出来。她心中微冷,问过樾亭,也是一般症状。卫珂不由得想起早间的饮食中是否出了岔子,掺进了阻碍内息的符咒一类……然而当时用银针验过无事便用了,又是约了同住的崔家大公子一同用膳,应当不至于有问题才对。 她心中细细想过,崔家大公子是普通人,或许这符咒只对修士有效?她侧头悄声问一旁的西门家主,“妹子一进这堂中,便觉灵气不畅,西门兄长可有同感?” 西门征笑道,“三妹忘了?昨晚叶家主还遣人来特意说过,因祭典在他们家祠堂左近,法阵禁制颇多,这也是常事,我也用不出来。只是喝茶不方便罢了。不过入乡随俗,人家的地界,自然要拘束些。” 卫珂心下一凉,她早间专门让内线来这里试过,通讯一切正常,此处场地甚是宽阔,寻常的禁灵法阵画起来至少得数个时辰……叶渺究竟给他们动了什么手脚?饶她一再小心提防,居然还是中了招!她谢过西门征,在位置上如坐针毡,眼睁睁地看着叶渺拜过先祖,宣读家主手谕,接受元老院十二长老行礼,又受了二十四位堂主叩拜,接过家主印玺,紧跟着就是高台祭天,然而他们等在高台下仍然不能动用分毫灵力,樾亭脾气暴躁,一连捏碎了两个茶盏。这叶家的会场门户竟如此严谨,外面的消息丁点也传不进来,生生错过了大事! 直至礼毕,众人转入宴席厅中,樾亭才拉着她努了努嘴,避开道贺的人流,在暗处低声道,“我好像察觉出来叶家的鬼伎俩了,方才那地方的,不是禁灵阵法。” 卫珂忙凝神道,“怎么讲?” 棘生(八) “禁灵阵法再如何禁灵,切断的是这一地之灵气,但方才你我全身灵力都被压制,丝毫不能放出体外。这个样子……我想来想去,只能是中了禁灵术!” 寻常的禁灵阵法都是通过某些特殊的方式切断灵力回路,构造出术法真空,这种操作在大部分禁制类阵法中都会出现。但樾亭所说的禁灵术可就不是这个原理了,这种术法通常是瞬发型,只会在作战中偶尔使用,纯粹是凭借修为压制,是个相当冷门、吃力不讨好的法术。难道说……方才祭礼的全程中,是叶渺对全场数百人同时施加了禁灵术,还用了足足两个时辰? 这想法未免太骇人听闻。 无独有偶,叶渺身边的左护法叶琦此时也是同样的心情。虽然这个禁灵的结果被叶英说成是祠堂附近的法阵,但作为前家主心腹的叶琦如何会不清楚,祠堂附近根本没有如此强悍的禁制。他身为护法,仪典全程都需跟随在叶渺身侧,对她的修为压制体会得也最为深刻。那种彻骨的威压如有实质,落在身上重若千钧,让人完全生不出反抗的念头。走到叶渺身侧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恍惚觉得面前的不是他的家主,而是仪典上被祭祀的神明。 近距离被禁灵术摧残了两个时辰的叶琦完全失去了在宴会上推杯换盏的兴致,只是忠实的跟在家主身后,叶渺已经收回了法术,神色淡漠,将接待宾客的大任交给了二位堂主,转身从后厅出去了。叶琦忙跟上去,“家主是要出来醒醒酒么?” 其实叶渺只喝了一两杯,修行中人本来忌酒的多,自然也没有人敢来劝她的酒。叶渺道,“我有别的事情,你不必跟着了,晚宴我也不去。” 继任仪式之后的宴席极为要紧,午后一场,晚上还有一场。叶渺此时离席倒也罢了,居然连晚上那场都不去……叶琦自觉有责任为了家族声名谏言,“晚宴中人都是各方亲族,与我叶家素来交好。老家主在时每每必亲自宴请敬酒,以示彼此亲睦之意。如今老家主方卸任……” 叶渺随口一句话便招来一大串“老家主如何如何”,实在不堪其扰,顺手拿一枚柳叶符拍到了叶琦口中。叶琦当即住口,目不转睛而又迷惑万分地看着忽出此举的她。 叶渺似笑非笑地扫过去一眼,“左护法言必称老家主,意思是说我是‘少家主’吗?” 他原想应是,结果对上叶渺那双有如寒冰剔透的眼睛,骤然又想起了被禁灵术压制的恐惧,竟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一枚柳叶符换了琦大护法的闭嘴,叶家主觉得十分划算。她随手捏了个传送阵,从清明堂的二门走进去,那里正对中堂,叶英刚好在里面,面前站着一溜反绑了手脚的侍从,“这是今天查出来有异动的?” 叶英点点头,“一共十一人,请家主示下。” 叶渺听了他这称呼就头疼,“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这么叫我么?这里又没有外人。” 叶英十分规矩,“礼不可废,上下有别,家主不要闹了。” 叶渺鄙夷道,“我觉得你现在就在以下犯上。” 叶英一笑,颇为妥协地略去了称呼,将各人的形状都说过一遍,并道,“这些都是确凿无疑做过内线,更有几个还在那天夜里去过淡风阁,曾被人看见衣衫裤脚上都是泥点子,布鞋也少了一双。我是令手下悄悄捉过来的,可要给他们分派点什么事情?” 权谋算计不是叶渺的强项,她一时也没打算利用这些人干点什么,先关一阵,等端午祭礼过了统一送到阊阖堂按家规处理就是。只不过叶英这么说么,她道,“你把人捉到一起,他们彼此这下都见过了,你还打算怎么策反?” 叶英讪讪地瞄了她一眼,“……是我考虑不周,家主恕罪。” 棘生(九) 交代过这些事,她便想往溶月斋去,这几日都忙着,没去看过顾秀,好容易得了一回闲,也不知她睡着没有。 叶英忙道,“不疑午后出去了。” “她现在能起身?” 叶英道,“午间瞧着精神不错。我方才过来,还见侍女推着她在后溪附近散步,想来也就是屋子里闷了,出来转转。你不用去正厅么?” 叶渺无所谓道,“我才懒得去陪他们说那些废话——”她话音未落,安雀就走进来福一福身,“家主,涓堂主请您到书房去。” 想来顾秀在外面一时也找不着人,她便先去见了堂主哥哥。叶涓面色甚是肃然,“我听琦护法说,你中途离席,还不肯参加晚宴?” 这个天杀的叶琦,居然还敢告状!叶渺磨了磨牙,决定迟早要把他换掉。叶涓道,“方才你只叫两位堂主接待,已经是失礼了,怎么还能连晚宴都推了?实在不像话!” 她见堂主哥哥面色不好,连忙规规矩矩地认错,“我晚上就去,哥哥方休养出关,切勿动气。” 叶涓的身体早年在水牢里落下过暗疾,一直没能修养回来,叶渺那时候才八岁,只记得哥哥为了护着她和叶英被人强行带走,足足两个多月没有回来。等到出狱时就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得不像样子,此后一旦动气就要肝疼。见她乖乖认错,叶涓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自幼清修,不通人事也是难免,只是从今往后也要学起来了。既然方才逃了席,午后就随我一起去客园里挨个拜访,各位前辈耆宿远道而来,你便是家主尊贵,也不能行事太失了礼数。” 于是叶渺便被强拉着头昏脑胀地见过了一圈亲友,又在晚宴上充了一个时辰的木头人,叶涓还叫她亲自送了众人中分量最重、又兼是她老师的明将军回园。明懿性情冷硬,她八岁认了父亲之后便被送到明将军处学剑,只学了两个月,却还是为明将军的殴打式教学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后来她因被明将军评为资质不佳,没有继续学下去,顾秀却是切切实实从这位将军手下出了师。单为这个,她都要敬顾秀三分。 她在此处不着边际地想些闲事,明懿瞥她一眼,“你九岁来我手上学剑时尚知道定心忍性,抱元守一,如今越大反倒越活回去了。” 叶渺早就对明先生这种没什么痛痒的讽刺免疫了,面不改色地道,“老师言重了,学生不过是许久未看到老师,心中实在想念。” 明懿冷笑了一声,刚想把这小子脸上的画皮揭下去,余光却瞥见叶渺领口佩的一朵小小白花。想起顾舒和叶伊本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却先后早逝,只留下两个孩子——还折损了一个。心中的气就已消了一半,只是不冷不热地道,“叶家主有心。” 她硬生生陪着明先生走到了兰园,正待作别时,明懿忽然道,“你跟我过来。” 然后把她带到了内室,当着她的面从随身的空间戒指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那瓶上的封签已经古旧泛黄,显然是陈年的东西。明懿将此物交到她手中,沉沉地道,“这瓶中有我早年所得的一枚洗髓丹,用龙骨炼制,用于重塑经脉,洗炼灵台。我如今久疏战阵,此物再无用武之地,望你日后善用。” 她怔然接过,脱口道,“老师去看过顾秀了?” 她问得直接,又是真情流露,明懿不免心中微酸,“她如今病中颓丧,你应对她多加劝勉,勿要令其堕入邪道才是。” 叶渺点头应了,又谢过老师赐药,见夜色深重,告退后方往溶月斋去了。 往矣(一) 却说仪典那日天气晴明,流云见姑娘这两天心情都不大好,一力劝她出去散散心。顾秀只是不应,早起看了一晌暗河送来的线报,外面便来报说明将军来了。 列日她独居养病,叶渺素不允人来探望,只怕来人惊扰。明将军身份不同,叶英却不敢拦,亲自陪着送了过来,她心中烦闷,却不得不见,只教流云稍稍梳洗,换了一身素色云纹迭心罗衣,让她扶着慢慢走了出去。 明先生一见她,眼中不免生出怜惜之色来,顾秀看过更觉厌恶,叶英道,“不疑师妹眼下病已好些,我前些日子来时尚不能下地,想来是筋络养的好些了。” 顾秀心中微微冷笑,面上柔和静雅,“劳烦老师来探望,学生心中深觉不安。” 明先生道,“你如今在病中,躯体柔弱,便更应磨练心智,切不可耽溺沉陷,自暴自弃。” 她乖巧应了,明懿心下稍感欣慰,旁边又有人来回叶英事情,便道,“少堂主有事不妨先去,我一会儿自己回园。”叶英告罪走了,室内只余她与老师两个人。顾秀静静朝空处望了一会儿,听明懿道,“我近日听过一则传闻,说叶擎苍被擒,孟宗退位之事,你也参与其中?” 必是听卫珂说起的。顾秀心中漠然想,当日在场之人都不会多言,能猜到此事是她手笔的,独顾籍身边那个卫珂。 见她垂首不答,明懿皱眉道,“你当真有参与此事?” 不单参与,她还是主谋。 顾秀掩过心中所想,淡淡道,“当夜擎苍忽然来犯,学生并不知情。若非齐师叔相护,恐怕此时已无命和老师说话了。个中凶险,想来一时心悸,还望老师见谅。” 明懿本也就是存三分疑心,并不相信原先性情温和的顾秀会做出这等事。见她病中情态恹恹,再不复往日少年活泼之态,心中微觉不忍,想是自己方才一时话说得重,委屈了这孩子。但他生性刚硬不懂回转,勉强嘱咐了几句,起身便告辞了。 时近正午,流云端了药膳来给她,药膳里炖的是当归乳香,为求药性,煎得格外烂些,吃在嘴里一团稀碎,惹人反胃。顾秀勉强喝了半碗,受不了这百合香都压不住的药气,“——拿下去。” 流云不敢忤逆,端出去让侍女收了。回来给顾秀取了两枚蜜饯放在碟子里,又轻声劝道,“姑娘不喜欢闻屋里的气味,便到外面转转吧。” 许是她一上午劝的话总算让姑娘听进去两句,顾秀居然应了她,由着她推了一架楠木轮椅,在膝头盖了一层西洋绒的薄毯,出去到溪边慢慢走着。 午后天高云卷,大朵大朵地从天际飘过来,偶尔遮住日光,微风也温暖舒爽。见枝头杨柳已变浓绿,河岸两边的皂荚树叶子都蜷曲起来,料想是前两日太阳厉害。顾秀想起窗前凋谢殆尽的梨花,轻轻叹道,“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个样子,看起来已经到了夏天呢。” 流云笑道,“幽涉的夏天这样凉快,若在奴婢的老家,此时已热得不成样子了。” 顾秀与她相处数日,一直以为她是叶家收养的孤儿,闻言道,“你家是哪里的?” “奴婢是江南人氏,生在诸暨的苧萝山,只是小时候家里遭了冥灵祸乱,整村都没了,这才被路过的修士捡了回去,卖身到了这边。先前是服侍一位小公子的,因大了不堪用,刚巧就被少堂主抽调过来了。” 苧萝山……顾秀微微叹息了一声,“我也去过那个地方,苧萝山上有神女娘娘庙,那庙甚古朴,上面一侧的题壁却写得好。只是经年不见保养,当日我随父亲去时,已有两三句掉得斑驳了,不知眼下如何。” 流云便和她说起在家时的一些童年趣事来,江南水乡的莲蓬荷叶,她语声清柔,讲起故事来娓娓动听。顾秀阖眼听了一会儿,忽然被个女人插进来,“大小姐今日倒是有闲情——” 往矣(二) 流云来顾秀身边前被特别训练过,自然认得这女人是谁,又惊又怕,上前以身护住顾秀,“你想干什么!” 卫珂笑容明艳,“姑娘以为我要做什么?切莫误会,妾身不过是来看看昔日的大小姐,毕竟先家主生前最重视的便是顾秀大小姐,妾身秉承先家主遗志,自然要过来好好看看故人。” 流云半个字也不信,正要开口驳回,顾秀就在她身后轻轻将她拨开了,轻声道,“卫珂姑娘肯惦念旧主,也算是难得的品格。流云,来见过你卫珂姐姐,这是我旧日家奴,如今正受顾二公子宠爱,你认得了她,日后到了若走投无路卖主求荣的时候,也好有处收留你。” 流云听到一半就明白了,朝地上呸了一声,转头对顾秀道,“姑娘放心,我便是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也知道为人的道理,断不至于做出这等剜眼烂疮、脚底流脓的恶事。”向卫珂福一福身,“卫珂姐姐莫放在心上,婢子一时嘴快。脏了姐姐耳朵,姐姐若嫌弃,自去河里照着洗一洗吧。” 卫珂闻言却不怒,只是笑起来。她如今在顾籍身边,妆扮也要妍丽些,一双眼睛狭长妩媚,秋波流转,“大小姐如今养了个好伶俐的丫头,想来叶家主是怕您病中寂寞,才选了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好逗着姑娘开心。倘若先家主在天有灵,想必亦会欣慰的。” 顾秀垂着眼帘道,“口齿从来都在其次,人心难测,口蜜腹剑者更是防不胜防。做侍女的,只消不是巧言令色、心如蛇蝎,便已经很好了。” “大小姐的弘论,妾身受教了。妾身还要去参加叶家主的晚宴,便不在此打扰了。来日若有机会,再来拜会姑娘。” 顾秀道,“应当之事,不敢多留。流云,我们走罢。” 待到了溶月斋,顾秀便沐手换衣,叫流云侍候笔墨,裁下半卷玉版纸,写了极长的一篇祭文,折了三折,望见外面天色昏暗,在中庭燃香焚了。顾秀跪在软垫上,让侍女扶着向北面下拜。顾家祖上也是玄门根底,死后皆葬入极北幽涉海。她跪的时候一长,流云便忍不住劝到,“姑娘膝盖的伤刚结痂,今日又勉强自己走了路,再不敢跪这么久的。” 顾秀淡淡道,“你再多话,就去里面伺候,不必出来了。” 往矣(三) 她静静看着中庭的青烟袅袅,直入天际。残月未起,漫天都是星子。她的占卜天文皆从教于父亲,父亲曾说世人皆有命星,只是星盘复杂,难于推演而已。人在显赫之时,星光便也明亮,人若行至末路,星光也就暗淡。 不知这浩浩无垠、多如恒河沙数的星子中,有哪一颗是父亲的?又有哪一颗是她的? 或许父亲的星辰早已陨落,她的命星也已然暗淡无光,到了将要熄灭的时候。 她命流云取酒,摆在中庭的石桌上。酒是父亲从前最爱的云出岫,她向地上缓缓浇过一杯,轻声道,“女儿不孝,不能亲眼看着您下葬,更不慎使您落入贼人之手,连拜别都不能。” 她又浇了两杯,“如今阿渺羽翼已成,我此生尚欠她一命,却也不打算还了。待女儿替您清理了门户,就下来陪您。” 三杯酒浇过,她便慢慢提着壶自斟自饮。顾秀前次酒醉多因心伤之故,此次伤心太过,反而愈喝愈清醒。也不知一壶酒添了几次,她才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响,有人从热闹非凡的晚宴上回来了。 叶渺身上是尚未换下的家主礼服,除了冕旒改作玉冠,青云为衣,白霓作裳,交领广袖的章华衣衫上带着清雅的芰荷香气。残月当空,推门而入时恍若神仙中人。 她唇角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应付道,“晚宴结束了?” 叶渺过来劈手就夺了她的酒杯,“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银浦半道截住我,跟我说你谁劝都不听,在这儿喝了一晚上的酒——” 她伸手去拿叶渺攥在手里的酒杯,叶渺攥得紧,没给她。她向后靠在轮椅上,阖了眼睛,“死生有命,我的死活,不劳叶家主操心。” 叶渺冷笑一声,将那酒杯在手中一捏,化成了一地齑粉。顾秀道,“你也不必拿这个吓唬我,我只是躺了一个月,还没到怨灵侵体神智全失的时候,自然也还记得你的手段。” 叶渺没细想她后半句话的意思,只是微微冷笑道,“谁要吓唬你顾大小姐?你若是真的心如死灰一心求死,有的是人愿意成全你。只是好好的没人惹你,你又发什么疯?” 她此刻不想和叶渺计较,驱动轮椅转身就走。然而刚刚转过两步,一枚冰刃就嗖地一下钉在她的车轮前面,深深地陷在地面里。 顾秀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平静而淡漠,“一而再……再而三,阿渺,你在挑衅我。” “今日你接受众人朝贺,便是家主名分已定。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撼动你的位置。名利权位,于你而言皆是唾手可得。实在不必要在我一个区区废人身上浪费时间。” 叶渺出离的愤怒了,为什么她只是去参加了一个继位仪典,顾秀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她宁可不当这劳什子破烂家主,她也从来不想要什么名利权位——如果这些东西是以顾秀的疏离为代价获得的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冷然道,“你知道我不在意那些,顾秀。” 顾秀薄薄地笑起来,“怎么?那叶家主就是对囚禁我这件事有些别致的兴趣吗?” “你觉得我是在囚禁你?”叶渺不可思议道,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伤痛难言,缓缓道,“那很好,你现在就可以走,随时都可以走了。” 她无意再与顾秀争执,转身拂袖而去。 ————————————————— 今晚放个福利吧,免得有人说又被这一章的情节虐到,笑。下午就不更了,两章晚上十点半一起放怎么样? 【番外】青霓(上) 顾秀薄薄地笑起来,“怎么?那叶家主就是对囚禁我这件事有些别致的兴趣吗? “你觉得我是在囚禁你?”叶渺不可思议道,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伤痛难言,顾秀看着,不知为何猛然心痛起来。她轻轻咳嗽了几声,“是我失言了,叶家主不必放在心上。” 叶渺慢慢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我可以不当这个家主。” 顾秀怔怔然地看着她,叶渺在她身前一撩衣摆跪了下去,神情依旧安然,冰雕雪砌的面容上,是一双浸满了哀伤的眼睛,“顾秀,我只要你。” 她不能动心。她却不能不动心。霎那间顾秀心中转过千般思绪,但无论哪一种都不及她想拥有这个人的想法来得尖锐热烈,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叶渺的脸颊,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第一次亲吻短得如同蜻蜓点水,而第二次却绵长而深入得几乎令叶渺窒息,她被顾秀珍而重之地揽在手中,向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一样仔细抚过每一处敏感带,一吻终了,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软发烫,只能靠在顾秀怀里喘息,而那双微凉的手已经开始探入她的衣带,将罩在外面的那层羽衣华服缓缓从她身上剥脱,像是剥除了叶家家主凌然不可侵犯的外壳,露出少年人青涩却敏感的躯体。她完全任由顾秀处置,双腿之间嵌入了顾秀粗硬灼热的性器,隔着一层夏日的纱衣轻轻摩擦,那种感觉异常奇怪,她忍不住在顾秀手中低低呻吟起来。顾秀吻了吻她的额头,“阿渺,跟我进去做吧。” 她勉力点了点头,伸手捏了一个瞬移诀,将自己和顾秀转移到了床上,顾秀压在她身上,异样的的重量让她微微颤抖起来。她心中隐隐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却下意识地惧怕嵌在她腿心的那样东西。顾秀慢慢解开衣衫,分开她的双腿,挺着腰将性器顶了进去了一个头。叶渺被刺激地尖叫一声,死死抓着被子,流云被这一声惊醒了,匆忙过来道,“姑娘怎么了?” 叶渺叫道,“别过来!” 顾秀轻轻笑起来,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阿渺今晚过来,不必伺候了,你出去吧。” 她俯身的时候不免将性器顶得更深,叶渺尽力忍住了呻吟,好容易等到流云走了,低声道,“她会听见么?” 顾秀吻着她的颈侧,将性器慢慢抽出来,她觉得阿渺好像还需要一点扩张,“或许会,不过这个年纪的丫鬟都会被教导人事,阿渺放心好了。她不会出去乱说的。” 她甚至还轻轻笑起来,“何况就是出去说了,也是说你……叶家主要对我负责啊……” 叶渺咬着牙忍受顾秀在她腰上撩拨出来的异样快感,她此生第一次将自己完全展开在另一个人身前,这个人却是她爱逾性命的顾秀。 顾秀的手上仿佛带着特殊的魔力,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震颤的酥麻。顾秀开始温柔地噬咬她的乳尖,十七岁的少女,那里刚刚开始发育不久,只有微微的起伏,被顾秀叼着轻轻一咬……叶渺咬着牙道,“别动那里……太奇怪了,顾秀,你不要用……” 顾秀笑起来,“阿渺,你这里也不让我动,那里也不让我动,那你要我怎么办?” 叶渺觉得自己面上发烫,“我们就不能好好睡觉吗?这有什么好玩的。” 事实上她被顾秀撩拨得又奇怪又舒服,一面觉得不应该如此,一面又忍不住让她继续下去,何况顾秀看起来……好像很喜欢这样。 顾秀看了看她腿缝间的一片晶亮,用食指伸进去轻轻搅了搅,觉得应该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她低下头,吻住阿渺的呻吟,“你不是说你只想要我么?” 叶渺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神情虔诚,眉宇间是淡淡的哀愁,她觉得心里微微有些疼,很温柔地吻了阿渺一会儿,同时用性器慢慢在腿心摩擦,“不要怕,一会儿就好了。” 她破开阿渺的花唇,将自己的性器缓慢而坚定地捅了进去,顶开那瓣膜的时候阿渺在她怀里轻轻颤抖,虚弱而无助地唤着她的名字,“顾秀……顾秀……” 她知道阿渺必然很疼,堂堂叶家家主,如今却在她身下婉转承欢……顾秀怜惜地吻去阿渺颊边清亮的泪水,生理性的眼泪淡淡的,没有什么味道,她柔声道,“你将腿再打开一些,乖,很快就不疼了。” 那双修长纤瘦的腿轻轻缠在了她腰上,顾秀看了一眼彼此交合的下体,不过进去了一半而已。她抬了抬腰,开始缓慢地抽插,蜜穴因为刚才的前戏而格外湿滑,叶渺只觉得自己的下体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被顾秀轻轻顶弄的迷乱快感。方才被破开身体的痛觉已经消失了,她费力地承受着顾秀硕大的性器,被一点一点开拓进了最深的地方,每进去一寸都是从未经历过的新奇体验。她朦胧地看向顾秀,从那个人眼中捕捉到极尽温柔的笑意。 【番外】青霓(下) 狭窄的甬道被同样干净修长的性器贯穿,好像被利刃破开身体,顾秀在她身体里抽动,疼得好像要裂开,却又被顶进花穴的快感刺激到紧紧缠在她的腰上。 她想要顾秀,想要顾秀的一切,想要顾秀这样温柔又凶狠地折磨她,噬咬着吻过那具易筋洗髓后白皙干净的躯体,她被顾秀所充满,用最敏感的地方包裹着她。她们的身体交合,似乎连灵魂也融为一体。 顾秀在她耳边轻轻笑道,笑声低沉,听得她骨头都酥了,“阿渺,你放松一点,否则我动不了,一会儿你又要喊疼。” 她羞红了如玉的耳尖,“……我怎么放松?” 顾秀的手指在她后腰上轻轻抚摸起来,异样的感觉让她忍不住躲开,却躲不开顾秀的怀抱,“你可以试着……吻我。” 她看见顾秀笑意潋滟的黑瞳,心中一片空白,却还是听话地抬起头吻了上去。那双唇的颜色苍白,触感也冰凉,唇齿间有清苦的药味,她被顾秀吻得迷迷糊糊,下身却陡然从一片刺激人的快感中感到隐秘的疼痛——顾秀顶进了什么地方! 那性器似乎在高潮的滋润下变得格外硕大,深深钉在身体里面开始肆意顶撞,这样子太刺激了,叶渺在她怀里呜咽着叫道,“太深了……顾秀……别撞……太深了……要坏掉了……” 而方才还温柔体贴的顾秀丝毫不予理会,只是手中任意玩弄着她尚显青涩的躯体,下身毫不收敛地继续凶狠抽插,她无助地攀着顾秀的肩膀,余光看见自己分开的腿心中已经被抽撞出白沫,腿上一片淫靡的晶亮,而一根从未见过的、深红色的粗壮阴茎正狠狠地插着她,将穴口撑得绷紧,花唇饱胀地吞吐,身体里灌满了精液。她忍不住觉得迷乱而荒唐,紧接着就被顾秀生生撞开宫口,她的尖叫被顾秀如有意料地吞了进去,顾秀在她耳边低声喘息,“喜欢我这么操你吗?” 顾秀为什么要她回答这种难为情的问题!叶渺别过脸去,用手轻轻挡住,声音却是不可抑制地柔软,“谁要跟你说这种话。” 顾秀轻轻一笑,“那我出来了?” 她慌忙回过头,“不要!” 却是中了某人的圈套。她尤为气恼,顾秀在她眼睛上吻了两下,低声笑道,“阿渺还是很喜欢我的……是不是?” 她只能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顾秀愉悦地笑起来,亲了亲她的脸颊,“你里面太嫩了,这个姿势不好,一会儿我要是全进去了会伤到你的,换过来好不好?” 她听了顾秀的话,含着她的性器在床上被翻了过来,跪在顾秀身前背对着她,暴露出大片白皙的脊背。顾秀迷恋的在她的背上吻了吻,然后就深深地捅了进去,那一下叶渺被快感刺激得痉挛,她满脑子都是被顾秀操弄出来的快感,那根粗壮的深红色性器,还有上面勃发的青筋、白浊的蜜液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那是顾秀的性器,而顾秀此时正压在她身上用那根东西操进她最隐秘的穴……只是这样一想,她就几乎要在顾秀的身下高潮。 她在猛烈的操干中爆发出烟花一样的快感,等顾秀终于在她的身体里射出来,叶渺已经跪伏在床上软得不能动弹,腿心一片泥泞。顾秀把她揽进怀里,将性器轻轻抽出来,软软地放在她的腿间,然后在薄被下相拥而眠。 于是次日一早叶家主就不得不叫流云打水进来清洗,她下身酸痛,身上都是顾秀弄出来的吻痕,只能被顾秀圈在怀里。顾秀笑道,“去让小厨房炖一碗当归乳鸽来。” 流云应了,却奇怪道,“姑娘不是不爱吃药膳的么?” 顾秀笑道,“叫你去就去,问得话倒多。” 流云想了一会儿,就了然笑起来,“婢子知道了,必是给……”她掩住口笑了,回头出去了。叶渺却又羞又恼,自觉两腿间的精液未干,对着顾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我才不要吃那个!” 顾秀顺手抚过她散落的长发,微笑道,“补气血的,你昨夜耗神太过,还是用一点的好。” 叶渺埋进她怀里,“流云都知道了,我以后怎么见人?” 顾秀笑道,“那等我回去攒一攒聘礼,就过来迎娶家主,只是白身无名,不知家主未肯下嫁?” 叶渺气得直接堵上了她的嘴,又被顾秀一吻安抚得消了气。顾秀在床上话并不多,她却只是觉得怔胧。日光下澈,那人的眉眼秀雅绝伦,灼灼清艳,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温柔情意。她真的拥有顾秀了么?她真的……得到这个人的心了么? 她轻声道,“我现在……肯定是不能嫁你的。叶家从来没有过家主外嫁的先例,而若要平婚,他们也不会同意。” 顾秀眼中笑意盈盈,“家主不肯嫁,那可怎么办?” 叶渺垂着头,“……我可以等你。” 往矣(四) 顾秀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过日上三竿,她自知昨夜喝得半醉,又因身世伤怀,一时口不择言。然而次日再去见叶渺时,对面那人也已收敛了从前神态,言辞冷淡,她不是会先一步示弱的人,碰了个钉子就回来了。 她反思自己,反思的结果就是没什么好反思的。世人果都是近生不逊远则怨,阿渺那么出尘的一个天才也不能免俗。她想得心烦意乱,干脆断了念头,专心筹谋起对付顾籍的事情来。先一日来恭贺家主继任的宾客尚未散尽,香雪庭中也有颇多亲旧,顾秀对着手中密报沉吟片刻,吩咐道,“去香雪庭代我向齐师叔问好,并问她这两日是否回京城去,倘若回去,能否捎我一程。” 流云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回来,身边还跟着齐蓁的贴身侍女瑶环,进来先敛衽行礼,“我家主人问姑娘安好,主子原拟明日往京中去,闻说姑娘也去,十分欢喜。姑娘有什么要用的带的,尽可收拾出来,稍后马车就来接姑娘东西,明日一道走。姑娘若留恋故旧,想要过两日再走,也不消客气拘礼,尽管说明就是。主子眼下在明庶堂中做客,晌午再来探望姑娘。” 顾秀笑道,“齐师叔如此周全照顾,我也只有乖乖从命的是。你代我先回去谢过齐师叔,晚些我在这里备一点酒菜,做她爱吃的奶酪饽饽。” 瑶环行了礼出去,流云察言观色,犹豫着道,“姑娘要走……不去回过叶家主么?” “我不说她就不知道吗?”顾秀冷笑一声,“原先看着你还算聪明,竟也是个实心眼。我便不是住在这里,就是到西山守陵去,一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的。你每日帮我整理这些密信,想来是只过了眼睛,漏了脑子。你下去准备东西,让银浦留着伺候吧。” 流云垂首应了,下去收拾了一晌,见要带的零零碎碎,少说也有几车,缺个空间戒指,就去前厅找管库房的弟子要。溶月斋的东西回回都是流云来要,那弟子同她已熟识了,便笑道,“流云姐姐要个多大的戒子?这儿从十方到百十方的尽都有,姐姐只管挑就是。”流云便拿了一个二百方的,在簿子上签了名字,那弟子打趣道,“溶月斋的地方也够大了,怎么姑娘的东西还不够放么?必是这回家主收了一大堆贺礼,把好的净给姑娘挑去了,不入流的再放在我们这儿,要不然怎么这边儿库房还没满,溶月斋的倒先满了。”她心里想了一想,便道,“也不是,姑娘明日就要同齐师叔走了,拿个戒子好装东西。” 那弟子乍惊道,“姑娘要走?没听说啊?” 流云道,“如今姑娘病也养得好些了,叶家主又一日日忙起来,自然不好再留着,该回京城家去。” 这厢又说了两句闲话,她便带着东西回去了。然而叶渺不曾闻了消息过来,反倒是齐蓁先一步到了,拉着顾秀的手说了好一会子话,早早用过晚膳,便对着顾秀笑道,“你这屋子也收拾空了,看着怪冷清的,不如跟师叔一块儿过去睡,晚上好说说话儿,明日再一同走。” 顾秀安然笑道,“师叔不嫌我说梦话就是。” 齐蓁把她搂到怀里笑了一回,道,“你要说梦话,我便让瑶环拿纸笔给你记上,看你明日起来羞不羞。”因命流云收拾了席面,坐着车一同过去了。 往矣(五) 叶渺收到溶月斋的消息时正是点灯时分。午间叶英和安雀双双来回她,说顾秀要同齐蓁入京,叶渺懒得理她,但念及顾秀用药诸事,还是嘱咐了言师采务必随行,从库里拨了一月份的药材让她带着,后面若还要,再每月写了单子来让帝国各处的分堂提前送去。又想起顾籍现在当了家主,原先父亲在京中各处的屋子虽仍归顾秀,但究竟住起来不放心,想亲自去问问她。谁知刚出了淡风阁,就从侍女口中得知齐蓁已来了,正陪顾秀说话。她不情愿再过去,只往院外转了转,眼见暮色沉沉,夕阳金柳,安雀方来说顾秀已和齐蓁一同从溶月斋过那边去了,明早就一齐走,连钥匙都送了来—— 安雀在旁道,“家主若是挂心顾姑娘,去香雪庭看一回也就是了,眼下亦不算太晚。” 叶渺没答话,她食指在桌面上零零落落地敲了一阵,慢慢道,“先前叶英拿来给我选人的名单,再拿来我看看,人也都叫过来。” 顾秀这一路上跟在清风剑身边自然无可担心,但等到了京城……可就未必了。她身边只有流云银浦两个小丫头,顶得住什么用?自己虽先前给她画过一打傀儡符,但那些都是死物,倘若对面存心,未必不能破解。安雀动作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来报说人已齐了,都在庭下等着她挑。 叶渺大略看过,又想起顾秀先前和她吵的那一回,轻轻叹了口气,“姓叶的都筛出去,不必看了。”堂中便肃然列队走出去了六七个人,余下十一二个变作两排,这些都是叶家收养的各方孤儿,因才能出众收入香雪庭,不必为奴为婢的。叶英选人向来妥帖,她看了一了,觉得也都说得过去,只是究竟本事如何,单单卷宗上也瞧不出来。 叶渺将笺纸折了放在案上,出去扫了一眼,“给他们备上兵刃,我要亲自试一试。” 安雀领命,堂下众人听了,面色都欣喜起来。自那日家主继任大典之后,也不知从哪里悄悄流传出来的消息,说那一日众宾云集,家主一人之力就压制了全场修士,说禁灵就禁灵,两个时辰无一人敢妄动。这群孩子都是少年心性,谁不崇拜呼风唤雨的强者大能?此时听闻有机会得家主指点,一个个都是跃跃欲试,各自拿了刀剑鞭棒,依序齿排了,由安雀一个一个叫到院中下场。 叶渺原也就是试探功力,每个不过三五招左右便叫下去,偶有一两个能试到五招以上的,便留下来待看,如此十二人中就只余了四人。叶渺收了剑,扫视一眼众人,道,“此番选人,不是为了本家,乃是将你们派出去执行一项关键任务。任务凶险至极,生死不定,但不必效忠家族,只需效忠新主。此后便不再是叶家人,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就出去,你们自己选罢。” 众人的神情登时凝重起来,过了片刻,有三个躬身退了,只左侧第二个年轻女子自始至终表情平静,“弟子苏恰,一切听从家主吩咐。” 叶渺道,“你不肯留在叶家,为什么又如此言听计从?” 苏恰坦然道,“弟子幼时为香雪庭中一师叔所救,欠叶家一条性命,此恩无以为报,故家主一切吩咐,苏恰皆尽遵从。” 她方才试过的人中,这一个的修为虽不算格外精深,但胜在防守严密,滴水不漏,用在护卫上也确实得当。叶渺命人拿了一份血契托在她面前,“此次任务是要你今后专职效忠一人,无论如何保她平安无虞,誓死效忠于她。她若遇险,你可随时向叶家求助。如敢叛逃,叶家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你签下这封血契,此后便算是她的人了。” 苏恰的兵器是把短匕,利落地在指尖上一割,血契沾血即化,泛出一道金光来,血迹却不消失,因契约半成,还待契主滴血上去才算完约。叶渺道,“稍后安雀会带你去见你的新主。在这之前,作为你替家族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的报酬,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苏恰笑了笑,捧出手中匕首,“方才同家主过招时不慎将剑刃崩碎,还请家主赐一柄新剑。” 叶渺略略沉思,“十大名剑中惟弱水剑是短匕,你既原先用的是匕首,便去一趟藏剑阁,将弱水匕带走吧。” 苏恰再拜而谢,安雀走了,叶渺望着夜色深深,在风口里站了半晌。身后双清道,“家主惦念顾姑娘,怎么只给她选一个人?” “挑多了她也未必要,一个足矣。”叶渺轻轻一哂,“回去罢。” 往矣(六) 新家主的继任仪式之后紧跟着的便是叶家的端午祭典,端午祭典是叶家族内的祭礼,虽不如冬至祭典和年末大祭这样声势隆重,却也算是一年中仅次于此的重要仪式了。此事每年都有一遭,叶渺自不必过问太多,亦不用亲至,只命刑德长老叶延年代祭。相关事务照旧交给司管礼制的明庶堂处理,而由于前次宾客的陆续离去,叶英也清闲了不少。这一日居然提溜了两只兔子过来,都是一色灰毛灰耳朵,肥白肚皮,两脚乱蹬,朝她院子里寻了个桶一扔,“我听说叶琦已经将正堂书房给你收拾过了,你怎么还在淡风阁办公?” 叶渺一挑眉,“他爱收拾是他的事,我为什么就要搬过去?你这是哪儿来的?” “他过来找我打听你的喜好,说你必是嫌他是叶伦的人,才用那些话敲打他。他眼下已将书房里叶伦写的字画全都扔出去了,又精心布置了一番,好求你过去。” 叶渺从院子角落里折了一把草叶子去逗那兔子,一边漫不经心道,“那他可真是想多了。再说了,他把那些画丢出去,就能证明他不是叶伦的人了?那老东西心眼坏着呢。改日把他调回景堂当个副堂主,你去当护法,接着派他带人出任务,做个能吏也就罢了。” 叶英甚觉稀奇,“我还能从你嘴里听见这些个词儿?你最近都看了些什么书?” 叶渺施舍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不要用这种看着吴下阿蒙的表情来看我,这么大惊小怪,会让我很怀疑我给你升职的正确性。” 新就职的叶大护法朝她露出一个官方微笑,然后道,“兔子是通通给你的,说是他狩猎实习的时候打回来的,送给你做下酒菜。” 叶渺道,“我平素又不喝酒,你自己拿去养着玩吧。” “还有一件正事,”叶英道,“卫珂跟顾樾亭恐怕要在这边多留一些时间。因为顾樾亭前次在后山散步时,小腿被追捕灵兽的高年级弟子用灵剑擦伤了。” 叶渺道,“他的腿有这么娇贵?” 叶英摇摇头,“伤得颇重呢,连下床都艰难,我看伤口处溃烂得厉害。香雪庭那群孩子下手没个轻重,据说原本是冲着卫珂来的,结果被顾樾亭挡住了,两头我都问过,卫珂息事宁人,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让那弟子开口道了个歉就完了。那灵剑上还涂了泡藤粉,八成是有意的。” 叶渺笑了一声,“现在叶擎苍死无对证,叶伦在西山守陵,香雪庭便把丰山老师的帐都记在她跟顾籍头上了。不打她打谁?” 叶英对此心中还是存了两分忧虑,他总觉得卫珂这番是笑里藏刀另有阴谋,但赶着一个病人去横穿冰原或是走传送阵,又总归不太人道。便只嘱咐手下人将卫珂所住的雨花阁看紧了些。转眼间便到了端午祭典,卫珂还是毫无动静,他便拿了连日来整理的二人的行动记录拿给叶渺看,“只是单这个也看不出什么,如若上次内线没抓完,那他们找人联系,从中动些手脚也未必没有可能。” 叶渺扫了一眼,“卫珂去过祠堂?” 叶英道,“也没有进去,只从外围路过了一回,原是到正堂书房找你去的,说是谢过你吩咐人给顾樾亭送的那瓶药。叶琦接待了,她客气了两句也就走了。” 这就不对劲了……叶渺微微眯起眼睛,祠堂是端午祭礼的主要会场,卫珂为了区区一瓶药专门来谢她,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她吩咐叶英,“去派几个人盯住祠堂附近的出入口,一旦有外人出入立马来回你。卫珂如果行动必不是自己动手,要是抓着了顾樾亭,就给我打死了丢进祠堂里去。” 叶英凛然,“这样一来,恐怕我们就必须跟顾家翻脸了。” 叶渺道,“又不是本家子弟,顾家人翻不起什么波浪,最多把顾籍气着。你对外随便找个说辞糊弄一二就是了,且这次祭典不要让刑德长老去了,我亲自去。” 往矣(七) 待至端午祭典当天,叶渺刚刚披着敬天深衣到正堂,叶英就在她身后接了一逢密信,随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片刻,再默默地回来,低声道,“已经处理干净了。” 叶渺不动声色地接着走,十二长老因前次家主接任之事均暂未闭关,难得凑齐。本家八堂的正堂主依节序站立,她带了这么仪容肃整的一群人,连同笙簧所奏的雅乐浩浩荡荡地走到了叶家祠堂之中。两旁的弟子推开大门,叶渺缓步走进去,就听见身后齐齐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倒不是叶家的众位长老堂主们沉不住气,实在是眼前的场景太过于触目惊心。原本肃穆庄严的祠堂正中是一大滩血迹,两侧门处横七竖八地倒了几个侍从模样的弟子,而祠堂正中仰面横着一具尸体,手足扭曲,面容诡异,两条腿生生压成血肉模糊的一片。叶渺扫了一眼,“负责布置会场的,是哪一位堂主?” 明庶堂叶云谷匆忙越众跪下,“属下不知此人为何擅闯祠堂,犯了失察渎职之罪,属下万死!请家主降罪。” “起来吧,”叶渺声音清淡,“祭典吉时不可延误,我等在此稍后,限你一柱香之内将此处清理干净。” 十二长老中便有人面色开始难看起来,家族祠堂重地中遭逢此事,不免使人遐想,若是一遭传出去,必丢尽了家族脸面。然而今次叶家一众长老堂主均在,若说责任,谁也无法推卸,唯有先完成祭典,再待处理这个胆大包天的贼人。 祭礼散后,叶英尽职尽责地过来同她汇报,“明庶堂已将事情查了个清楚,擅闯我族禁地的顾樾亭自然是为禁制所伤不幸当场身亡,尸身奉还顾家。按旧例,一并送了白银五十两权做敛葬路费。” 叶渺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那文书,不冷不热地道,“五十两够做什么?送他一百两。” 叶英应了,又道,“卫珂因有同谋之嫌,连其随从人等暂且软禁于紫岚轩,我已着人看着了。”叶渺站起身,“随我去见识一下她。”她话音方落,安雀就来禀报说顾家主来了。 直到如今,叶渺仍然不算很能适应这个称呼,她目光中掠过一丝冷笑,“请他进来。” 顾籍是接了消息匆忙从淞湖赶过来的,淞湖郡正在冰原东侧紧邻处,是个极大的半岛。消息传得最快,顾樾亭身死、卫珂遭受软禁,这样的大事,他如何敢不亲自前来!只怕再晚一步,叶渺那个疯子就要连卫珂一起杀了—— 他一见叶渺,开口便森然道:“叶家主今日杀我族人,囚我家臣,究竟意欲何为?” 叶英道,“顾家主此话差矣,贵使樾亭公不言在先,私闯我族祠堂禁地,杀戮弟子两人,侍从一人,最后又意图毁坏祠堂牌位,不慎触动法阵禁制致使身死。我家主心地仁厚,已将遗体收敛奉还,另赠丧银百两。而卫珂姑娘日前曾到祠堂附近无故游荡,形迹可疑,极有可能是贼人同谋,我们也是不得已将其暂且留在叶家,待审问清楚之后,再与顾家主一同商议定罪。” 顾籍微微冷笑,“你们一面之辞,我难道就要信不成?” 叶英道,“当日情况,我叶家十二长老八位堂主并数十名大小弟子均亲眼目睹,不幸身故弟子身上之伤口均可检验,樾亭公亦尸身完好,顾家主如有疑问,尽可开棺验尸。” “叶大护法是在指证我顾家使者有意密谋冒犯?”顾籍语气凌厉起来,“从来顾叶两家交好,令家主继任大典,我族特派来使祝贺,却不想被如此提防疑心,使者都要扣押,这是何处的道理!” “杀人偿命……自然是天定的道理。”叶渺本在一边窗口闲坐,忽然插了一言,叶英见状,便闭口退在一边。 顾籍朝她看去,只见叶渺身上祭天时的深衣犹未脱下,羽衣烁烁,华服明辉,不由得为之目眩神摇。短短半月,此人似已脱胎换骨,锋芒毕露,气度之凌然不可侵犯,全然不是当初可以任他谋算的那个孤傲冷僻的叶家弟子了。 “令使咸日以来在我族中煽动谣言,蓄意破坏继任仪典不成,又思毁坏我端午祭典。念其为顾家家臣才留尔一命,顾家主如今向我来讨说法……是自认幕后指使此事么?” 顾籍陡然看出了这件事的根由,一个莫须有的闯入禁地罪名,关键证人不幸身死,当天入殓,还有三个死无对证的侍从弟子,叶渺是在重演他当初嫁祸顾秀的那个局!她竟然已经看透此事! 往矣(八) 他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顾樾亭不足惜,但此番派卫珂来实是错估,谁能料想到叶渺手腕如此强硬!便是两军相交亦不斩来使,她竟敢将自家送去的使者一死一囚。卫珂是先家主心腹,先家主不问事已久,顾家大半都握在此人手中,若被叶渺一怒而杀,下面便要四分五裂,如何能服他这个新主!顾籍稍凝心神,缓言道,“死者已矣,想必叶家主不愿再追究。然卫珂是我身边近臣,断不至于做出有祸令族之事。还请叶家主将此人返还敝家,我顾家执法堂必会查明此事,给叶家主一个交代。” 叶渺看着他忽而一笑,“如此前倨而后恭……倒让我更怀疑令使的作为了。” 顾籍大怒,生生按压住了,“叶家主说笑了,樾亭素性温厚,突然做出此等狂悖之事,我亦是万分不解。我代家族在此向叶家诚心致歉,还请叶家主看到我的诚意。” 这话便是肯谈判了,叶英在一旁听到这里,心下稍安。方才顾籍来势汹汹,他虽自问下手利落,但若真让顾籍揪出哪点不放,这私杀来使的罪名,他自然免不了一死相谢,最关键的,自然是给家族蒙上污点,届时平白要遭多少口舌。他征询性地看向叶渺,既然顾籍愿意开条件,召几个堂主长老过来议一议,顾家赔礼道歉,再将卫珂引渡过去,罚点什么,这事便算了了。然而叶渺只是从侍女手上端着茶喝了一口,“顾家主的诚意,我们不妨以后慢慢再看。本座还要同诸位堂主议事,请护法带着顾家主下去歇息吧。” 顾籍自然不好再留,叶英去送了他到客园,回来听弟子说家主已回了淡风阁,便直接过去找她。叶渺正独自看着各分舵送来的线报,对着手里的一封信出神,他一连叫了三声,居然都没答应。他伸手去抽那信,“你到底在看什么东西?” 叶渺陡然收了手,将那封信折起来藏进怀里,把他推了回去,“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家主手里的密报都敢抢。” 叶英才不跟她客气,自个儿朝椅子上一坐,斟了茶喝,“安雀说你下午都在淡风阁,往日和堂主们议事不都去正堂么?” “我随口诓顾籍的,你怎么也信了?”叶渺无意识地也端着茶抿了一口,“云谷是提前跟我打过招呼的,方才也过来请过罪了。元老院那边暂时还没动静,可见十二个人到底不如两个人方便。” 其实小动静也有,叶渺懒得理会,统一略过了,只命广漠堂加快审理卫珂,务必要今日就出结果。叶英见状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给顾籍放人?” “放人?我为什么要放人?”叶渺很奇怪地看他一眼,“卫珂的审讯结果出来之后不是死刑也是囚禁水牢,顾籍绝对不会答应。等他明天找上门来吵架的时候,你记得帮我把他骂回去。骂的狠一点,最好让他当场宣布断交。” 叶英悚然道,“你要跟顾家断交?” 叶渺很随意地点点头,“你对各家之间经济往来不甚通,拟不好相关章程的话回头自己找明律长老和叶临山请教。写完拿来我看。” 叶英惊得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对。叶家虽为修真界第一大族,但向来气势并不骄横,叶伦任家主时长袖善舞,同各方关系都称得上是融洽,便是利益算计,也只是桌面下,从未有过如此明目张胆到近乎掀桌的行为。他心中定了定,仔细将近日之事一一算过,忽然发觉了什么,脱口而出,“你早就想和顾家断交了是不是?” 叶渺挑眉一笑,“你才看出来?而且我纠正你一个说辞,不要明天临场给我说漏了嘴——是顾籍要跟我叶家断交,不是我要跟他顾家断交。” 叶渺先前吩咐他杀顾樾亭时他并未多想,如今看来,竟是早有预谋。顾樾亭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密谋蓄意之事断无抵赖。如此就占得一个名正,顾家内乱之时折了叶丰山,叶家众人早就对顾籍的说辞不满,今兹旧事重演,即便叶渺态度强硬,在家中也不会受到太大反激,而顾樾亭一死,顾籍必不能善罢甘休,只消扣住卫珂,等他先提断交之事,就成言顺。如此干净利落,只是……“如果元老院从中阻挠,恐怕不会断得这么容易。届时藕断丝连,恐怕更糟。” 叶渺只道,“你且等着吧,元老院要是能在明天晚上之前吵出结果来,我以后就改叫你铁口直断叶大神算。” 汉广(一)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果如叶渺所料,卫珂被叶家广漠堂以数罪并举,判处水牢监禁三百五十年,通告当晚发出。顾籍次日便杀上门来,彼时叶渺正和众堂主在厅中议事,顾籍咄咄逼人,众人皆不满已久,当场谈崩,连客园都不曾回,直接飞回京城本家,宣布今后与叶家断绝往来。此事一出众皆哗然,顾叶两家往日交好,顾家有不少子弟都在香雪庭求学,叶英便发下通告,顾家所有在香雪庭的子弟均可自由决定去留,留下的统一登记为无家族背景,然后抢先一步切断了和顾家的各种贸易往来。一时间风雷骤变,元老院中众口难调,又见外面流言纷纷拿不定主意,竟至第三日上才反应过来。然此时各项应对顾家断交的章程都已转入实行,大势已成,回天乏术,只能将断交之事视作定局。 此番叶渺锋芒初露,加上前次禁灵之事,叶家诸人已经彻底意识到这位新家主与叶伦的不同之处,如此强硬的态度一改前任家主的怀柔风气,在族中声望空前。风行草偃之下,原有的亲顾一派也唯有保持缄默,以图后事。 远在京城之中的顾秀自然也听闻了这件大事,她同齐蓁分手之后,住进了一处暗河所有的宅子中。这是朱白等人日常联络消息的一个据点,院落只二进,胜在地界清静。她在此见过了四人,仍命白碧珠分管情报,朱明烟执掌行动,柳如眉统领暗影,秦清溪贴身护卫。 不过说起这护卫么,还有件有趣儿的事情。那日顾秀正在齐师叔处洗漱歇息,外面有人来报,说叶家主身边的安雀求见,叶渺得消息竟如此迟滞,她心中觉得好笑,略略披了件衣服让安雀进来时,才知道不是上马留人,而是怕她人手不够,送了个死士过来,连血契都备好了,只等她首肯。 安雀又从怀中取出一段柳枝,恭恭敬敬地道,“家主知姑娘此去路途遥远,往后冰原天堑相隔,不知何日再能相见,此为淡风阁外折得,刻有家主亲笔符咒,请姑娘挂在马车梢头,聊作相念之意。” 她微笑道,“叶家主有交代你这么多话么?” 安雀面色微赧,顾秀笑了一笑,放她走了,吩咐银浦将柳枝拿出去。那送来的死士名叫苏恰,样子看着倒大方稳重,安雀一走就肃然向她跪下,言辞铿锵地说了一番效忠之词,请她完成血契。 可见还是仆随主子,都是一般的死脑筋。顾秀收了笑意,轻轻叹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它做什么?你自己撕了吧。”她说完这话,便由流云扶着进去了,流云笑嘻嘻地问道,“姑娘为什么不用那个血契?婢子听说这东西可稀奇。” 顾秀在她手背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只有不懂用人之术者才会用血契这种没用的东西,人心向背,岂是一纸符咒困得住的?”她在镜前解了发钗,用玉梳将头发拢在前面梳拢开,口中漫声唱着支江南小令,流云细细听了,唱得是: “折柳,折柳,问君留不留……梨花历乱春情,池塘芳草初生。罗衣消瘦解人忧,画楼红泪清酒……” 曲调轻柔婉转,词意依稀可辨,流云听过一阕,不由得痴在那里。 汉广(二) 自这次之事后,苏恰便死心塌地跟在了顾秀身边,静默得仿佛一个影子。她自到京城后也试探过两回,觉得资质也还尚可,只是脾性有些僻处,欠缺调教。毕竟是叶家送来的人,根骨悟性总是不差的,慢慢来吧。依旧用流云贴身伺候,银浦兼管内外。稍稍整顿过暗河在京中的势力,就接到了这石破天惊的一炸。 流云替她将一日的密报整理起来,抿嘴笑道,“婢子才听碧珠姐姐说了,这事闹得好大动静,只是叶家里倒是上下齐心,没几个不服的,可见家主很得人心。” 顾秀心思敏锐,对过几件事的时间线便推出了前因后果,此番那人下手的确干脆利落,元老院辖制叶伦久了,竟糊涂到以为叶渺也是如此,实在可笑。不过叶家之事实与她已无多大关系,听过便罢,只是叶渺将卫珂扣起来,倒少了她许多筹谋。是日午后,朱明烟过来同她商议接下来的行动计划,一直说到了晚膳时分也未有多少头绪。流云见她神色疲倦,便来劝道,“姑娘病中容易累,不妨用过膳再说吧,朱大人也请一起——” 顾秀摆摆手,“明烟晚上还要回去的,我也没什么胃口,去端药过来吧。” 朱明烟闻言神情微凝,“大小姐如今……”这一出口便觉失言,先家主去后他们几个都改口称顾秀少主,免得提及旧日称呼惹她伤心。然而她本在顾舒近前做过侍女,关心之下还是口快了一回,只是也不好贸然改口,便接着道,“大小姐如今不思饮食,只一味用药,于调养身体也是无益的。常言道食谷者生,多少还是要用一点。” 顾秀微笑道,“明烟姐姐原先也是掌着顾家六堂,何等杀伐决断的人物,怎么也学起流云这小女子脾性了?” 朱明烟素知自家少主口中不饶人,只无奈道,“少主莫要取笑了,左右明日暗河六堂无事,我便在少主这里托赖一晚了。还请少主不吝赐饭,赏我一口吃的吧。” 顾秀一笑,吩咐了流云摆膳。顾秀自然是坐主位,朱明烟侧首,流云侍候一旁,隔帘瞧见苏恰守在门口,便招手叫道,“小苏也过来坐吧。” 苏恰忙恭身行礼,“属下不敢。” 顾秀朝桌面上点了点,“叫你来就来,磨磨唧唧的做什么。”苏恰只得过来坐了,流云又拿了一副碗筷,她双手接了,又朝对面的朱明烟觑了一眼,不巧朱明烟也正含笑看着她,一时大赧,匆匆抓着筷子低头扒了两口饭。顾秀素日所用杯盘碗碟都甚精巧,一只通瓷小碗不过半个手掌大,晶莹白润,甚是可爱,却装不了一两饭。眼见她吃完一碗,流云便过来将碗收了递给侍女。添饭待要到后厨去,苏恰放了筷,只觉坐也不是,起来也不是,手在桌棱下面抓着衣角揉成一团。朱明烟朝她看了一回,了然笑道,“我前日新学了一套剑法,只是还未临敌试过,不知威力几何,眼下以筷作剑,演给少主品评。” 汉广(三) “你一个人演,未免无趣。”她似是无意地瞥过苏恰,“小苏来和她过招吧。” 这话一听就知是胡扯,先不说有没有朱大人这个年纪还消学新剑法的必要,身经百战的暗河统领会看不透一套剑法?还要苏恰陪着喂招?其实苏恰本是沉静细心之人,只是连日相处下来,对顾秀深为敬慕,不曾多心,又听闻要和朱大统领过招,不免心头一激。见朱明烟已执银筷摆了个起手式,便也运气静下心来,反手握筷,道了一声“得罪”,便横筷割她手腕。朱明烟翻手一挡,反戳她心口,苏恰侧身稍避,用筷格住。那筷子本是光滑轻巧之物,两筷相交,朱明烟指间用力压住筷尾,尖头一挑,直直送了进去,已然点在她咽喉。 她面带惭色,自觉姑娘身边高手如云,那位家主将自己送过来,实在是无用之极。顾秀搅了搅手中的燕窝枸杞甜汤,喝了一口,道,“你方才不该格住她,凡近身短打,都是以攻代守,削她手腕就是了。如此手速跟得上,只欠眼力,若下回再快些,连腕子一同给她剁下来。” 苏恰低声应了,回想确是如此。她守备心切,反露了破绽,实在是大大的不该。朱明烟却笑道,“少主好狠的心,竟要剁我的腕子。” 顾秀道,“外面天色还亮,你这剑法不足看,出去陪小苏练一回剑好了,领教领教她袖底风的功夫。” 苏恰闻言心中一惊,她确实练了一门袖功,也正正好就是袖底风,只是从未在姑娘面前显露过,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流云已去推了轮椅来,扶着顾秀坐下,朱明烟对她笑道,“方才观苏姑娘步态,肘腋之间的动作不同常人,两袖略有磨白,一想便知姑娘袖功深厚了,含而不露,正是袖底风的诀窍。” 她知这是朱明烟提点,心中了悟,目光中微有谢意,当下沉气定心,跟着顾秀到了院中。顾秀坐在廊下,朱明烟和她立在中庭,相对见了礼,道,“小苏姑娘用什么兵刃?” 顾秀道,“她自己有匕首,你只管出招就是了。” 朱明烟笑着应了,单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长剑疾刺苏恰右肩,这一招攻中带守,气势凌厉,苏恰袍袖拂过,疾风陡起,剑势也被带偏。朱明烟叫了一声“好!”随即斜转剑尖,攻她左肋,此是使袖功人最薄弱之处,朱明烟老于江湖,一出手就拿捏得精妙。苏恰本可向后纵跃退开,然此次比剑是在顾秀面前,她又身为护卫,便是一步也不能退,免得被主上看轻。当下心思急转,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从半空中跃了上去,借力向下轻轻拍出一掌,正击在朱明烟剑脊上。朱明烟正以内力贯注剑尖,剑脊上并无多少内力,被这一掌拍过,剑势登时下沉。苏恰已从空中落在她右侧,袖中冷光闪过,正对咽喉,朱明烟回剑相护,长剑疾削上去,两剑“叮”的一声在半空相交,那匕首本是把削铁如泥的宝物,朱明烟手中也只是寻常青锋剑,竟被生生削断半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朱明烟一惊之下,立时并指点向对手脉门,然苏恰性情冷静,丝毫不惧,匕首去势分毫不减,锋刃抖落,已搭上了朱明烟颈侧。 如此胜负已分,两人各自向后跃开一步,苏恰敛衽行礼,微有歉意,“冒犯朱大人了。” 汉广(四) 朱明烟将手中残剑归入鞘中,朗然笑道,“不妨,你这是什么宝剑?竟如此厉害?” 苏恰便合鞘呈上,朱明烟见这剑形制颇为古雅,长不盈尺,石柄铜边,青津津的鲨鱼皮鞘。她双手掣出,剑光一闪而过,寒气逼人,剑刃透亮,脱口赞了一声。剑铗上镂着两个蝌蚪文,她看在眼中,心下细细一想,惊道,“苏姑娘这柄……可是十大名剑中的‘弱水’?” 顾秀本自靠在椅上闭目养神,听说苏恰手中这柄剑大有来头,睁开眼睛,见苏恰点头应道,“正是弱水匕。” 十大名剑对于学武之人而言皆是无价之宝,现在还流传在世的,剑主都是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如何弱水匕竟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手中?她知苏恰是那位叶家主送来的人,但叶家库中便是有这个珍藏,苏恰一个香雪庭出身的外姓弟子,伶仃贫苦,无论如何也不能有这样的宝剑才是。 朱明烟拿不定弱水匕的来历,顾秀却是扫一眼便知,不由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若说那人待她……的确是一片赤诚,然而她身负血海深仇,前路艰险,生死未知,又怎敢动心。何况即便这次计成,病体残躯亦是时日无多,何必再牵扯他人。她早先以为挑破此事方可为用,然而触手才知情之一字的凶险,叶家多留无益,不如早早避到京城来罢了。 朱明烟将弱水匕奉还苏恰,道,“我观小苏姑娘方才的招式,似乎是擅长察觉对手弱处,借此击溃。”她见苏恰点头,接着道,“且这应该不是招式之故,而是小苏姑娘自身使剑的风格所致。叶家是玄门正统,香雪庭中所授剑术总偏正大光明一脉。姑娘如要更进一步,我这里倒有一本前人留下的剑谱残篇,作者名姓已不可考,但必是名侠大家。谱名《破剑式》,小苏姑娘若有意,我愿赠与姑娘。” 苏恰先看了顾秀面色,见她神情淡淡,眼中微有笑意,便拱手道,“多谢朱大人赐书。” 顾秀在风口上吹了一了,不免头酸目痛,意态阑珊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抽一个时辰出来练剑,就在这院子里练。”苏恰晓得这是主上要指点,连忙谢过。目送流云推着顾秀回去了。 汉广(五) 她不知顾秀便是从前声名赫赫的微明剑,但连日相处之下已深觉自家姑娘人品贵重,博学聪慧,今日又得她指点剑术,方知姑娘在剑法上亦有极精深的造诣,如此才华横溢,实是当世少见的天才。就更恨起苍天薄情,姑娘这么好的人,竟偏偏困于一身沉疴之中,连行走坐卧都要赖人照料。心中百味,一时杂陈。 这厢流云从屋里吹了灯出来,见夜风泠泠,苏恰独自抱膝坐在门槛上,因笑道,“今晚秦姑娘上夜,你坐在这儿发什么呆?”说着,从袖中掏了一个油纸包递过去。苏恰打开一看,见是大块的水晶桃脯、猪油起酥的芝麻干酪薄饼,还有一小壶烫得热热的黄酒。流云道,“知你白日和朱大统领比剑,只吃了丁点儿大饭。姑娘是吃不下,朱大人是不消吃,你又不曾学那什么辟谷术,怎么饿到现在也不去小厨房摸个东西吃?” 她想起一事,便将那包吃食揣在怀里,拉着流云轻声道,“你过来,我有个事问你。”流云同她坐下,道,“问什么?”她稍稍犹疑,就道,“姑娘的母亲,就是夫人,眼下可在京城么?” 先前她们初搬过来时流云收拾箱笼,她在一旁帮帮忙,见有个旧匣子里放着半块鸳鸯玉佩,结着五色丝络,用红绳穿住。这东西她数十年前曾在那位救了她的恩人师叔身上见过数次,是她极爱重之物。恩人萍踪浪迹,她六岁一别后就无缘再见,如今亲眼重见这玉佩,细算年纪,又端详了顾秀容貌,就料定她必然是恩人师叔之女。连日来对顾秀更多爱敬,心思只是牵挂那位久别的恩人师叔。她想姑娘身份不同,当初师叔必是嫁得风光顺遂,可见阴差阳错,自己这一命竟真的还了回去,只不是还在师叔身上,却是还在她女儿身上,也算是世间缘分奇妙了。 她久在香雪庭,身份卑下,自然无从得知顾秀的身世。流云却在淡风阁经过特训,将这些背得烂熟,闻言忙捂住她的嘴,“不兴问这个的啊,苏姐姐,你可千万别在姑娘面前提起。” 苏恰茫然道,“什么?” 流云悄悄朝里屋看了一眼,向院外努了努嘴,进去将帘幕放下,关了正堂门,才拉着苏恰到西厢房前面躲着,压低了声音道,“先夫人生下姑娘就去了,我来侍候的时候叶家主专门叮嘱过不许提这些。今年春上,先顾家家主,也就是姑娘的父亲,也一病去了,姑娘近来本就为这事伤感,你今日问我也就罢了,我权当没听过,以后半个字也不可提。” 她这一长串话落在苏恰耳中不不啻于惊雷一般,浑浑噩噩地应了,原来她期许这么多年要报答师叔的恩情……竟已无从报起……她这些年勤学苦练,三伏三九也不曾歇过,一手袖底风磨穿了多少衣袍,日夜牵念着那位师叔……却竟已没有今生再相见的缘分。 流云见她听了话怔怔的,半晌就落下泪来,忙伸手摇了摇,“你怎么了?你以前识得夫人么?” 苏恰闭着眼摇头,“我的命是苏师叔救的,她本是叶家人,却不肯透露给我真名,只说自己叫苏幽。我那时连个名字都没有,师叔就将我带至香雪庭,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她说万事万物过犹不及,一个恰字就是最好……”说至最后,已然呜咽难语,“我那日见师叔的玉佩,方知……方知……” 流云叹道,“世事难料,你为此伤感也就罢了,只是切莫哭红了眼睛,明日叫姑娘看了出来。”她年纪虽比苏恰少了数岁,但从小为奴为婢,反倒更老成历练,如此安慰了苏恰两句,又道,“苏姐姐伤心过头,去我屋里打了热水洗洗脸吧,胰子脸巾都搁在门边架子上,你只管用就是了。” 汉广(六) 如此过了一夜,早起苏恰在院子里练剑,顾秀和朱明烟议定了后日的行动大略,就让流云侍候笔墨,照常铺了一张薄薄的桃花笺,描金线格,纸张凝密如玉,带着疏落的绯红,香气幽淡。顾秀阖着眼靠在软背椅子上,“苏恰昨夜哭什么?” 流云一心磨着墨,闻言一惊,“婢子们吵着姑娘了——” “没有,左右我夜里睡不着罢了。”顾秀淡淡道,“暗河的屋子里都有禁制,外面听不见里面说话,里面却能听见外头。你以后当心,要让人听不见,走到西厢房里才行。” 流云笑道,“是,婢子记着了。”心中斟酌了一篇措辞,就道,“苏姐姐先前有个十分惦念的救命恩人,一直不知生死,昨夜问了我,我才知道就是先家主夫人。” 她一面说一面觑着顾秀的脸色,见姑娘平静异常,丝毫没有伤心的意思,想来十六年过,哀情再深重也要看得淡了。顾秀提笔蘸了墨,看了那笺纸一眼,忽而道,“不要这个,拿张素笺过来。”流云便从旁开了一迭蜡染的状元笺,重新用镇纸铺好,侍候顾秀落笔。 “改日拿着我的帖子,到本家去敲门。叶伊埋骨幽涉海,牌位却还在本家祠堂里头,让她进去拜一回。” 流云惊道,“这也行么?” 顾秀的信不长,写完了便晾着,将笔挂进笔洗里头,“具体的日子让明烟帮她选,只要顾籍不在,其余人没必要拦她。本家要遣人盯着就盯着,聊尽哀思罢了。” 汉广(七) 这封薄薄的信札从京城跨越万里,送至幽涉冰原时已是五月初九。本家一切尘埃落定,卫珂也被关进了水牢之中,叶渺在正堂议完了当日事务,便打算去见见这个“故人”。 叶家的水牢是个不同于请室的独特牢狱,建在幽涉海滨,其中有百余个牢房,每个牢房可大至数里,小至芥子,其中或关押着修真界呼风唤雨一代大能,或关押着帝国移交的穷凶极恶手眼通天之徒。卫珂能享此殊荣,不得不说是叶渺特意照顾的缘故。守狱弟子向她行礼,然后打开了黑石砌成的大门,叶渺缓步走进去,见四下空旷,卫珂被锁链缠住四肢,囚在水池中央的圆台上。 她随意找了个台阶坐了,卫珂冷眼看了她半晌,开口道,“叶家主有这个闲情逸致,来看我这个罪人?” 卫氏一族零落已久,卫珂幼时贫苦,辗转求学于医谷卫开门下,也是她有天分,十九岁出师,刚刚巧在珞岭遇上偶然发病的顾舒,救了这位顾家家主一命。从此跟在顾舒身边侍药,因她聪明伶俐,身家干净,便被顾家主收为家臣,有意培植。如此过了五六年,已成顾舒身边第一近臣。便是本家的公子小姐,见了她也要尊一声卫姐姐。原先四大侍女中的绯云和绿衣都被调去暗河六堂,余下的白碧珠年纪尚小,柳如眉不知去向,见顾舒身体日差,心中却日渐思虑起后事来。 顾舒久不问事,却有一副能镇得住顾家的手腕,她不敢抗衡,只能悄然培植自己的势力,希图日后保全名位。然而随着大小姐一天天长成,她的心也愈发冷了下去。顾秀年轻气盛,才能远盛乃父,又心存高远,若来日接掌家门,她还有什么立足之地?顾舒时日无多,她却正当韶华,难道如此筹谋多年,好容易才爬到这个位子,竟是要一朝天子一朝臣,落得个人走茶凉么?她自问不缺心计手段,也不甘心再受人轻贱,索性放胆一搏,若成,就是来日大权在握,荣华受用无限。若败,也不过痛痛快快地就死,总好过虎落平阳,终老一生。顾家族中子弟甚多,她留意了半年,便选中了这一代年岁最长的二公子顾籍。此人颇有城府,善于隐忍,却轻狂好色,是个可利用之人。她筹谋了整整一年,几乎赌上了一切,只静待顾舒自行崩逝,就联合顾籍动手。果然干净利落,一朝功成。 她手中握着顾家一半实权,顾籍也不得不对她客客气气,只消来日……便是大功告成!然而竟从中杀出一个叶渺来,专与他们作对,如何笼络亲近都无用处,恨得她几欲吐血。她随侍顾舒身边时也寥寥见过他这个义女几回,那时候只记得是个颇内敛乖巧的小丫头,没曾想竟如此难对付!一朝失手,居然落在她手里,不得不说是天命不眷。 叶渺却没答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回,卫珂见状冷笑,“想必叶家主不屑于答我的话。” “时至今日,你已然没有翻身的机会。你在审讯室中不肯承认你所犯下的罪行,是指望着有朝一日顾籍能救你出去,此刻终于死心了么?” 卫珂傲然道,“我一步落错,是我自己的过失。你是要我向你乞怜?叶家主大可做梦!” 叶渺的目光尤为平静,“你若早知有今日,是否还会在云迹轩下手?” 卫珂略一思索,冷冷一笑,“那我必然先除去阁下。” 叶渺静默良久,缓缓点头,“是,你的确应该先杀我。” 汉广(八) 卫珂道,“你只不过是顾舒的义女,为何对他如此看重?连他一个已经残废的女儿,都不惜你赔上自己的性命相救?人皆求生,独你身犯死地,请室三百年来未有人敢闯过,叶渺,你是第一人。” 叶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也只是遗漏了一件很小的事情。” 卫珂道,“什么事?” 叶渺轻声道,“我不是父亲的义女,我是他的女儿。” 当初叶伊在幽涉海产女,一个送到了顾家,一个却送到了叶家。她被堂主哥哥收养,记在清明堂名下,顶替了他一个早夭的妹妹的名分。直至八岁上叶涓入狱,她和叶英相依为命了两个月,如履薄冰地守在清明堂里时,顾舒找到了她。 那个人一袭青衣潇潇,站在她面前,面容神情,全都是她想象中父亲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她说,“你的父亲……是我。” 那大概是个不算美好的初见。但是叶渺现在却比谁都想念这一天。 那之后的几年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从八岁到十六岁,整整八年,她从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变成了顾舒的女儿。那时候她有家人、有朋友;顾舒的保护下,没有任何事会让她感到困扰。 她说不去顾家,顾舒就帮她保密身份,收她为义女。她说要堂主哥哥,顾舒便设法让叶涓重掌清明堂。通过冰原试炼那天正好是四月十七,他拜托叶伦在叶家办了无比盛大的宴会庆祝,自己带着顾秀不远千里地赶过来,只为参加她的成年礼。顾舒是那么好的父亲,他从没在乎过自己最初冷淡的抗拒,始终因为那迟来的八年而对她怀着最温柔的歉疚和爱护。甚至就在这一次离开之前,还和她约好了要一起去珞岭。 言犹在耳,故人却已经不在了。 她一路穿过幽涉冰原时寥廓的风雪从耳边掠过,满脑子就只剩下那一个念头,——父亲死了。 他怎么会死呢? 他不是明明强大得无可战胜,明明没有谁能伤到他!那个人的羽翼是多么的温暖有力,这八年来无声无息的就替她挡过了所有的明刀暗剑。谁敢杀他?谁能杀得了他?谁会去动堂堂顾家家主? 然而顾舒的确已经死了,她还没来得及为此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身上就已经多了一条沉甸甸的性命——顾秀修为被废,生命垂危,而阴谋仍在继续,她唯有将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绮思压入心底,咬着牙护在那人身前,家主之位便是千钧重担,她也心甘情愿地扛了下来。 卫珂在她身后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猜到了另一点,却没猜到此处。不过叶渺,你就敢说你没有一点别的心思么?” 她声音带着刻毒的冷静,在空寂的大厅里回荡,“你对那个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思么?” 叶渺已而收敛了心神,静静道,“阁下有这份挑拨离间的功夫,不如想想三百五十年的监禁怎么过吧。”她眼角余光扫过形容癫狂的卫珂,吩咐过守卫,转身走了。 汉广(九) 叶渺从水牢出来便回了清明堂,叶英从侧门走出来,见状忙拉住她,手里拿着一封信,“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不见你人?” “什么事?” 叶英便将手中信递给她,“京中来信。” 叶渺瞥了一眼,那信上没有徽标,没有署名。见她收了放在袖中,叶英便笑道,“香雪庭下月的毕业典礼,临山师叔来问我,你愿不愿去露个脸?” 叶渺道,“我去做什么?” 叶英笑道,“你不知道么?学里那群孩子现在全都崇拜你崇拜得不行,联名求了临山师叔,临山师叔没办法,又不大好意思开口,才托我来问你。你若这一回不允,我怕他就该直接托到我爹那里去了。” 叶渺神情有些惘然,叶英以为她不知,笑道,“你让我提前拟的那些章程如今都已经步入正轨,因应对及时,我们的损失并不算太大。与我们交好的诸家族中大有不满顾家处事作风的,也有些想趁机顶上原先顾家和我们在帝国的联系,这几日在我耳边变着花样的夸你,说叶家主不愧修真界第一人,年轻些的呢,就说你是他偶像,年长些的呢,就说你刚毅果断,有大将之风,必能带着叶家……” 他说到一半,就察觉了叶渺表情有异,因笑道,“我可不扰你了,你去看信吧。” 叶渺独自回了淡风阁,刚一坐下,安雀忙倒了茶水过来。她移目看过去,是一色蓝花镶银的珐琅茶盏,雕工精巧,里面的茶汤清莹润洁,显然也是好茶。她以前从不在意这些,只是一当上家主,便是自己不想讲究,也有无数人打探你的喜好,极尽奉承,只为了那一个叶家家主的名头。 然而她却一点也不想当这个赶鸭子上架的便宜家主,她只想要父亲活过来,顾秀的伤好起来,一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她侍候父亲,顾秀外出游历,偶尔也和她一起,看看南面帝国的大好河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顾秀的一封信里,都要客客气气地称呼她什么“叶家主尊上钧鉴”。叶渺嘲笑了自己一声,她上一回在端午祭典后跑到溶月斋去,才从桌面上找到那封静静压了不知多久的桃花笺,笺纸红殷殷的,上面的话却冷淡如冰,她甚至不能再看一回,却又忍不住贴身收藏。然而那桃花笺上面也不知刻了什么符咒,她拆开后不过一时三刻便自燃成了灰烬。而那封“尊上钧鉴”之后,顾秀便再没有给她写过信。如今让苏恰寄的这一封,不知又是要跟她说什么? 她将信封拆开了,里面是张淡黄的素笺。她才看了个开头,目光就被那几个字吸住了。 “笺拟阿渺亲启:前事俱悉,见字如面。” 她细细地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一字也不舍得错过。顾秀的书法是父亲开蒙,又承教于当世书法大家明懿,端雅秀丽,筋骨清傲,因病中腕力不足,落笔处稍显风流纤弱。她手指在前六个字上反复摩挲了几遍,小心翼翼地凑到眼前看,终于忍不住满心酸涩,温柔而又虔诚地……在落款上轻轻吻了一下。 击铗(一) 叶渺是和顾秀吵了一架才从这里跑出去的。 她自接了顾秀的上一封信就决意进京,雷厉风行地整顿过一遭本家事务,给叶英留了个传讯法阵,只身穿过冰原,将缩地成寸的终点选在帝都,两个时辰便进了城中。先是摸到了一个暗河据点,进去将叶家家主的手令朝桌面上一拍,那弟子就乖乖地带着她去见了白碧珠。七转八折地进了西通巷的一个小宅子里,顾秀正在议事,她就在门外稍候了一会儿才进去。 她本来也是满心欢喜,想来时日一久顾秀必已消了气。然而那人一听白碧珠说了前后原委,就开始不冷不热的讽刺她,说她不顾轻重。难道她自己就顾得轻重么?叶渺心中冷笑,她方才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这人明明已经筹谋起顾家之事,如此殚精竭虑,连朱明烟都看出她近日劳心太过需要休养,居然还好意思说她不顾轻重! 她跟顾秀只说了几句,就被那人端茶送客。一怒之下甩手就走,白碧珠却连忙追过来,叫道,“二小姐留步——” 这是她旧时的称呼了,叶渺听在耳中,一时有些惘然,却还是停步候在院中。白碧珠追了上来,跟着她到了前院,福身行了一礼,她自觉方才说错了话才惹得如此,心中颇为歉意,“姑娘近日为淞湖之事烦忧,还请叶家主不要放在心上。” 叶渺问道,“什么淞湖之事?” 白碧珠道,“帝国的盐出三江,铁出淞湖,原是两大命脉之地。近日来市中铁价骤涨,翻了一倍有余,恐怕是要出些事端。只是一时未见别的端倪,姑娘本已布好大局,然此事风雨欲来,情势未明,不敢擅动,对着各地送来的密报推演了几回都觉不妥,已头疼了好几日了。” 她一语既罢,叶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你家姑娘身子不好,你们自己也要保重。平日她要做什么,应付着来就是了,不必太当真。” 白碧珠听出这话里一半威胁之意,忍住笑道,“叶家主说笑了,我等必然会劝姑娘好好保重自身的。叶家主放心就是。” 叶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淞湖郡临近东海,沿着海岸线曲曲折折地凹进来一个卵形大海湾,舆图上比过三寸,海河入口之处,就是淞湖郡府所在。滨海之城的繁华总比京城要带些海风的咸湿气,不那么威严整肃。来往东海的商船每年赶在入冬之前离港南下的都是这时候回来,数不清的江南茶米、近海渔货都在城南集散。因念地头不熟,叶渺先去了一趟城外的西门山庄,见那庄子一如旧时,随手拉了个守卫的弟子问道,“西门二爷可在?” 西门家次子西门羽,表字秋窗,乃是她旧日在外出任务时结识的江湖子弟,和她相交日短却颇为投契。西门家是淞湖武林领袖,若此地有什么异动,总该第一个知道才是。 不料那弟子一听她问话,面色登时古怪起来,“姑娘说得是哪个西门二爷?我家里只有大爷三爷,从没有什么西门二爷,姑娘可别是搞错了。” 这可稀奇了,她蹙眉道,“你们家二公子西门羽,不是西门二爷是什么?” “西门羽”三字一出,那弟子慌得后退几步,连连摆手,直说“不认得,不认得”,她心道这事蹊跷,见那弟子已进去叫了人出来,拿剑守在门口盯着她,目光眈眈,一副严阵以待之势,心下颇觉无趣,转身走了。既然秋窗不在,她也只得自己打探消息,从景门进了城,沿路看见七八家铁匠铺,时正酷暑,却都是热火朝天,根本顾不上和她搭话。叶渺方想回淞湖的叶家分舵找几个人手,就听见身后一声又惊又喜地“叶兄弟——” 击铗(二) 她回过头,见一边茶摊上过来个人,一身利落的短打,头发剃得水手一般,毛扎扎地冲着天,浓眉深目,正是方才她遍寻不到的西门羽。 西门羽一见她就极欢喜,“你来淞湖怎么也不和二哥说一声?我手下来说有人到西门庄上去叫门,是个厉害的白衣女侠,我还不敢猜是你。你几时从冰原过来的?” 她打量一副这模样,微微笑道,“午间方至,你又和家里吵架了?” 西门羽拉着她笑道,“你跟我过来说。”携她走到茶摊旁边,要了一大盘蒜香扑鼻的烤蛤蜊,两碟子绿幽幽的生氽海菜,从腰上解下一个银亮的扁圆锡壶来给她倒酒,“这是白城产的烧刀子,喝了又辣又爽快,我刚用水冰过,还是凉丝丝的——” 叶渺笑着伸手一拦,“二哥忘了,我不喝酒的。” 西门羽嘿了一声,“你们叶家人不喝酒,我是忘了,这酒倒出来也是浪费,不如我自己喝了。”他从叶渺面前把碗抢过,仰着头一饮而尽,抹了嘴道,“你是有所不知,我现在已不姓西门了。” 叶渺微怔,“那你姓什么?” 西门羽哈哈一笑,“也就你问得出这种话,格老子的不准我姓西门,我就姓秋,现在叫秋白羽。”他本是富贵人家少爷,如今跟着海员厮混久了,不免也染上些无赖腔调,只是取的名字还是从前风花雪月的习性。叶渺闻言笑道,“你既不当西门家的二少爷,我也无法再叫你二哥,以后仍叫你秋窗好了。” “这个随你,”秋白羽道,“见你在这儿看铁匠铺子,是要打把剑么?近来这些刀剑铺子都卖空啦,平素打锤打锅的,如今都学着抻铁枪了。你若缺剑用,我自送你两把。” 叶渺问道,“淞湖铁货又不紧俏,怎会如此?” 秋白羽见状,环顾了一周,低声道,“是黑市炒起来的,有人悄悄在老虎崖屯了一大批生铁,放了好些虚虚实实的消息。我刚出海回来不久,道上的事情都是我大哥在管,谁知道他们闹什么幺蛾子。” 叶渺一点头,起身准备结账,秋白羽忙拉住她,“你这次来淞湖是为了金刀会么?” 叶渺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但总归秋白羽在淞湖根基深厚,若能从他这里探听一二消息,倒是必自己跑来得方便得多,就轻轻点了点头。秋白羽登时现出喜色来,“既是为了金刀会,你便就近来我这里住吧,我给你收拾个干净屋子。”他犹怕叶渺不肯,“你若是没有金刀函,来日会上是不放你进去的,我这船队虽不大,会函却还收得三五张,你们叶家人必不稀罕这盟主之位,你要做什么别的任务只管去做,挂靠在我们帮派下面就行。” 叶渺听到此处已而三分了然,因笑道,“多谢秋兄,只是不知又要我给你打几场架?” 秋白羽朗朗笑道,“你若肯来,自然是多多益善。” 击铗(三) 如此便跟着秋白羽住进了他的船帮之中,又听闻了许多金刀会之事:原来淞湖海盗盛行,各行脚船帮为求自保,都和武林世家结盟,因初代盟主姓云,故叫景云盟。这景云盟一代代传下来,距今也有几十年了,期间世家日弱而船帮愈强,这一直掌握在武林世家手里的盟主之位免不了要换上一换。上一回选盟主的金刀会上,好些个船帮招揽的武林高手竟都打过了擂台,若非西门山庄的庄主宝刀未老,这风水便是四年前就该轮流转了。 她弄明白了这个什么金刀会,却还是不确定铁价之事,托秋白羽打听也只知是有人囤货居奇。眼看金刀会时日将近,便决心探一探这居奇之人的虚实。是夜,叶渺捏了一个隐身符咒,悄然从街巷穿梭而过,到了滨海秋白羽所提的那个山崖边的仓库之中。 那仓库里还亮着灯。叶渺在码头守了半夜,见潮水渐渐涨过半崖,月色西悬之时,崖上方下来两个人,大约是划着小船过来交接守班。她轻声轻气地站在一旁瞧着,见甲板上忽然闪出一片蓝幽幽的法阵,阵光悄然流转,五芒星的线条隐约闪烁了一会儿,那法阵中间就出现了个黑袍男子——这人是个修士,面容遮罩在兜帽里,一时看不清楚。叶渺拿捏不准此人的来历,便隐匿了气息,悄悄跟了上去。 那两个划船的向黑衣人行礼问了好,就请他上船。叶渺趁机跟紧了两步,一并走过去,和那人一左一右立在了船舷上。若以常理论,多一个人的重量本该起疑,然夜中风浪甚大,两人自顾着全力稳定小船,丝毫不曾分心思索其他,竟教叶渺堂而皇之地在船上站住了。 船行半路,海中风势愈大,呼啸作响。陡逢一个大浪迎面扑过来,两人船桨都被海浪打脱,不由得惊叫一声。叶渺方想出手,就见那黑衣人脚底一动,法阵就铺了开去。叶渺情知这法阵一旦撞上,隐身术必被暴露,匆忙之中足底在船舷上一点,凌空跃起,右手挥出去一大片海潮,船身跟着下陷,落下时法阵刚刚铺好,船身已稳稳地破开水波,乘着浪头到了崖边,由上面之人放了跟绳索下来。那两人皆是心有余悸,连忙向黑衣人打躬作揖,黑衣人却甚是冷淡,见绳索连着钩子下来,挥手将船缚住,由着上面接应的人缓缓拉了上去。 叶渺待那人上崖,自使出轻功,借崖壁嶙峋之势接连几个纵跃上去。一至崖顶,远远地就飘过来一股浓浓的丁子油气味,这种油便宜耐磨,常常用作刀剑的养护之用,心下暗暗惊骇,果然顾秀推断不错,这淞湖当真有人起了异心,且丝毫不是囤什么生铁,以这仓库的大小规模,里面藏得东西就是要造反也差不多够用了。因有修士在场,她也未敢进去打草惊蛇,从窗缝里悄悄窥视,果见大垛稻草裹着的兵器,只是估算数量,都有千柄之多。 那黑衣人只不过例行查看,看完了便下崖要走。叶渺心道此人不比仓库守役,若能寻到上线,多半还有收获。便背手在身后放出一线灵力,悄无声息地捏了个小小的追踪钩,尾随在她身后乘船渡海,趁着下船的瞬间朝他衣角上轻轻一拍。这种小钩子本极易发觉,只不过叶渺修为高出他甚多,又是灵窍冥塞的半夜时分,只消藏住了气息,倒也一路无事跟着他走到了街市热闹之地。这厢见他闪身进了家灯火辉煌的阁楼,叶渺在街角观望片刻,索性解开隐身术混了进去。 击铗(四) 这阁楼外面瞧着已是气势非凡,里面却华丽尤甚,来往客人都是锦衣绣衫,三三两两围桌而聚,四处尽是幺五喝六,骰子骨牌齐滚,呛啷啷好不热闹。叶渺打眼一看,却已不见了那黑衣男子,四下里众人赌得热火朝天。她一面慢慢沿着人群外围走,一面用眼角余光扫过这些人头,将将走完一厅,却是半个脸也不对。正要从门厅出去,探探别处,就陡然察觉身后有异,侧身回转,一道锋利已极的剑光就从面前横掠而过,直扫她面门。叶渺退了半步,右手刷的一下抽出剑来格住,定睛看时,正是方才那黑衣男子,只是眼下已换了一身束发玉冠的锦带长袍,神情气度间是三分英气,十分冷淡。他被叶渺剑中内力震退一步,胸中内力激荡,扶住墙壁厉声喝道,“阁下是谁?闯入此处有何用意?” 他这一声将周围众人都招了过来,已有本层的管事赶到,带着三五个剑客打扮的人结成剑阵,将她团团围住。叶渺眉头轻轻一挑,“你又是谁?” 那人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刻,“你闯入我家赌馆,还要问我是谁?”随即冷笑道,“老子是你爷爷!给我把她捆了扔到后堂去,老子的地盘还从没见过如此猖狂之人!” 却有一人越众扬声道,“西门三爷,你这说话就要拿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可还有王法么?” 众人一时皆朝出声处望去,见赌桌上横坐着个船帮打扮的布衣女客,腰佩一对细刃长弧的弯刀,长眉锋锐。这赌客兴头起来上桌本也是常事,偏她坐得恣肆惫懒,翘脚横膝,对厅中这一大圈人视若无睹,浑似自己家中一般惬意自在。 叶渺听她叫破,才知这是西门家的赌场。西门家共有三子,西门征和秋窗她都见过,这人大略就是那个冷面三郎西门肃。既已知道身份,那滨海仓库中藏的刀剑铁枪究竟是何用处,回头叫分舵来查一遭也就算了,如此正思忖间,西门肃已然和女客叫上对板,“风舵主一意回护此人,是和她有私了?” 风鹩笑道,“有没有私这还说不准,只是我不像某些人有眼无珠,这位乃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疾风狂花剑,手中那把狂花剑离十大名剑只差一步之遥,你连她也不认得,还开什么赌坊?” 这名字一听就是胡诌,叶渺不知从哪儿跑出来这么个插科打诨的角色,听得微微一笑。西门肃见状,还以为她认下了这个名头,不由得为之一凛。然见叶渺手中长剑平平无奇,实在瞧不出有什么作名剑的潜质。这年头沽名钓誉者甚多,他心下狐疑了一瞬,又看叶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明明是个少年样子,怎么就能和十大名剑扯上关系,当即缓缓道,“不知阁下师承何方?” 叶渺略一挑眉,“我没有师承,只有几个不肖徒孙,一天就知道自称是人爷爷,给我带回来一群不肖太孙。” 西门肃勃然大怒,“小子好大口气!”他连风鹩也不管了,“我西门家的赌场,自然有西门家的规矩!老子眼下便抓了她见官,风舵主说王法,我们就看看什么是王法——动手!” 击铗(五) 那几个剑客齐声应是,呼喝之间已将叶渺围住,随即就绕着她缓步走动,剑芒吞吐不定。风鹩还要再说什么,这厢却已然动上了手,叶渺跟人打架素不喜后招,扫过一眼场中数人所在方位,旋身送剑就是一招,正是西门肃所在的空当。剑阵随之引动,一时间青光凌凌,炫人眼目。从来这剑阵之法,是每人只攻一处要害,其余人守望相助,全凭默契。便是修为低微之人,也能凭此展现出数倍的威力。这五人乃是同门师兄弟,年岁相仿,自幼一同练剑,配合纯熟。一人动则一人护,如有三头六臂一般。此番见叶渺攻上少主方位,便由左右二人一挡一刺。不料叶渺此招乃是虚晃,只剑尖相交时一点,就回身急掠,灌注内力,将两人手中剑一击震落。余下三人互视一眼,暗觉点子扎手,只是匆忙之间不能再行商量,当即同时攻上她咽喉、左肩、腹心。三剑去势凌厉,又快又急,只见叶渺向后轻飘飘地退出一步,手中剑一牵一带,已将这三剑交在一起,左足飞出,三柄长剑登时都被踢飞,这一下力道之劲,竟稳稳地扎在了天顶上,直直没入数寸之深,剑柄犹自微微颤动。 两招之间收拾了五人,不说招数如何,便是这身法已然快得令人目眩神摇。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都不知眼前这人是何方神圣,说是寻仇不像,说是踢馆更不像——哪有到赌坊里踢馆不赌骰子,反倒玩剑的?都是莫衷一是,各自猜测。叶渺用剑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准备饶他一回,口舌上的便宜她也占够了,就让这纨绔之徒道个歉了事。还未开口,那人背后却忽地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一上来就又惊又喜地大叫道,“好妹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回头一看,冷冷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二哥派人来砸我的场子。” 秋白羽连忙笑道,“我怎么敢呢?好兄弟,我介绍给你认识,这是我的结义妹子……”他知道叶渺不愿透露身份,却不知该给她编个什么姓氏好,连忙朝她使了个眼色。 叶渺淡淡道,“敝姓程,程不惜。” 那人正是西门家三子西门肃,他今夜约秋白羽来此议事,却在换过衣物下楼时瞥见了行迹可疑的叶渺。他不知叶渺跟随自己一路来此,只觉这人在众赌徒中格格不入,又非熟客,当即出手试探,却被险些震伤,正百般疑惑这是哪个仇家寻来的高手,是故一见她与秋白羽相识,就当场断定叶渺是他所招揽的江湖人士。夤夜来此,必是为了向自己示威。 秋白羽道,“程姑娘是我带着一起来的,方才走散了,我也正找她呢,一了没找着,听人说三弟你在楼上,就过来看了一眼,没想到你们俩竟打起来了,哈哈,哈哈。” 他一手一个,又朝风鹩使了个眼色,拉了这两人下去。穿门过廊地到了一处茶室之中,嘱咐叶渺在外间等候,自进去了。叶渺抱剑候在外头,眼见来来往往都是这赌坊中的下人,并无人注意到倚门而立的她,便单手藏在身后,不动声色地给远在幽涉的叶英传了一道密讯。 茶室内,西门肃听他说完来意,冷然道,“景云盟盟主一向是我们几家轮转,自从爹把庄上事务都交给大哥以来,他就一心为这事筹备,你这是要下他的脸面。” 秋白羽苦笑道,“我也知大哥争强好胜,但西门家拿着这个盟主之位有什么用?船帮十年前就不称臣不纳贡了,一分好处也捞不到,不如就把名头丢出去,以后不掺和海上的事了。左右淞湖地界上,还没人敢不听西门家的话。”他悄悄拉过西门肃,低声说了几句,就听西门肃断然道,“不成!你这么做,那不是要气死爹?” 秋白羽双手一摊,“你说不成,那也没办法。反正人我已经拉来了,西门家此回绝无胜算,你若还珍惜大哥的身子,就别让他亲自上场。” 击铗(六) 却说那日叶渺走后,顾秀接着叫白碧珠议了一回章程,起心打算自己看看淞湖往年的铁价旧例,就让流云一道过去取。流云到前院让管档案的弟子翻了出来,一样样整好迭起来,抄手在廊上等着,正碰上苏恰从钱庄上来取了这个月的例银回来,连忙招手叫她过来,将银子着人带去入库,又将这些案卷抱过去朝她怀里重重一放,笑道,“苏姐姐帮我一回,这么多卷宗,我一个人可拿不完。” 苏恰接了托在手上,只觉沉甸甸足有十来斤重,摇头笑了笑,和她一并抱着回去了。走到角门上寂静,苏恰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叶家主走了么?” 流云奇怪道,“不走还留这儿做什么?” 苏恰拧着眉头,显然是想不明白,“家主从冰原过来一次不易,姑娘白日里给说了那么一通重话也就算了,怎么……” 流云心下暗暗好笑,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咱们怎么知道?只管把这些卷宗都快抱过去,姑娘等着要呢。” 然而这些旧例看过也发觉不出什么,暗河在淞湖并未铺设多少内线,得到消息最深的也只不过是说黑市商人倒卖生铁,囤货居奇——若非背后有人支持,谁敢拿这个居奇!如此一连又荒废了三五日,白碧珠却收到了一封消息。 来人不曾署名,连个称呼都没有,直接便写得是:“西门山庄监守自盗,淞湖所囤为制式枪戟,疑欲拥兵自重,幕后之人藏头露尾,尚不能明,但亦不至影响京中局势,毋忧。”后附着沿海仓库的地形简图,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刀刻般清峭,她心中知道来者是谁,只是一笑,将信折起来烧了,转头细细查了西门征连日来的动向,自去回禀顾秀。 “也罢,那就告诉明烟,让她从明日开始行动。”顾秀沉吟了片刻,又道,“朝宫里递一张帖子,我要去拜谒女帝。” 当今启霞女帝御极以来三十载,一直克勤亲政,察察为明,世家大族,莫不敬仰。这等年龄若放在寻常人家身上,自然是垂垂老迈,但帝国皇室与叶家素来交好,自然免不了每年朝礼送来延年益寿的丹药符方。女帝春秋之盛,也就不足为怪了。 顾秀于第二日午时末刻奉旨入宫。马车在禁城外便不许用了,穿过三重门,再由宫人引着到了勤政殿。殿内甚是高旷,陈设不露奢华,除多宝格上陈了些玩器,只东首摆了一对半人高的青花大瓷瓶,插着两三片浓绿的芭蕉叶,映在窗扇上一片清幽,聊作避暑之意。女帝见她进来,随手免了礼,指她坐了一旁的圈椅上,将手中折子卷了一卷,用一只错金双翼青铜虎压上,“不疑近来身子好些了么?你随齐家那个丫头来京已有一月,住得可还习惯?” 顾秀神态安然,“谢陛下关心,臣女一切都好。月初已能下地走动,只是身上寒毒未散,不敢入宫向陛下请安。” 启霞帝又随口吩咐了她两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内侍前来问膳,吩咐道,“你幼时是很爱来宫里玩闹的,如今是年长了,也少过来,今日便不忙着出宫,陪朕用过晚膳再走吧。” 顾秀自然应是。宴席设在翠风亭中,四面荷叶田田,香气清和淡雅,亭周俱用薄纱隔开,当中放了一张棋秤,摆着一副残局。启霞帝落座正中,指着那张棋盘笑道,“朕方才想起近日得的这个残局,宫中遍寻棋士都不能解。朕记得你的棋是明台教出来的,又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先破此局,破出来了再给你上菜。” 顾秀笑道,“一点微末伎俩,也不值得陛下如此看重。还请陛下先行——” 击铗(七) 启霞帝执黑,令侍从在右上第三路先下一子。顾秀便在九路下了一子,这两人一个年过半百,一个不足弱冠,却都是少有的城府深沉之人,任棋子之间波涛汹涌,面上总是不露声色。数子下过,黑白形势已然持平胶着,启霞帝摩挲着手中酒杯,久久不发一言,那摆棋的侍从也只能恭身请候。如此过了半炷香时分,顾秀开口道,“陛下若无着可下,臣女可要令人传膳了。” 启霞帝敲了敲棋子,笑道,“好急的性子,朕不过想想。若是你来,又如何下?” 顾秀道,“四角乱象初起,却还可以掌控。棋有棋势,如何下子,也逃不过依势而为。” 启霞帝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缓缓道,“然若各子均想争先,群峰并峙,如何依势?” “不过把住攻守二脉,使其相互牵制,棋子终究要由棋手来安放,造出什么样的势,也全看棋手的心意。” 场中一时静默,惟风吹薄帘,沙沙作响,顾秀静静坐在长案之尽,大约又过了片刻,启霞帝方才道,“你今年几岁了?” 顾秀答道,“臣女去年方加笄,今年十七岁。” 启霞帝一抬手,侍从即将棋盘棋子均收好撤下。旁边帘后出来一前一后两个宫女,前人捧着一个描金漆盘,盘中是一只通体嵌宝银酒壶,向顾秀面前斟满一尊,连壶放在一边,捧着空盘行礼退下,另一个便垂手侍立在侧。 “你既已成年,今日且陪朕饮宴一回,”启霞帝又命宫人演乐,招来歌女舞姬乘画舫漫游湖中,以作赏玩。一场宴饮下来已过未时,正是烈日炎炎,暑热正盛。顾秀强撑着疲态一路从宫门走出去,苏恰在马车旁撑着伞等她,忙扶她上了车,“姑娘这一去好久,是陛下留姑娘说话了么?” 说话都是虚的,她此番入宫,主要是从女帝手里套一份正经差事。毕竟出身门第放在那里,便是摆在朝上当个装饰也是好用的。何况启霞帝有心借她的身份,好敲打敲打连日放肆的顾籍——碧珠所查,西门家之事八成就是顾籍在背后支持,她将这个消息撒手一放,果然次日朝宫里递的帖子就成了。 顾秀闭着眼靠在马车壁上,宫宴上赐的酒性味太烈,她方一口下去,就觉喉中烧疼,却不敢露出丝毫端倪,待一壶酒喝尽,已是口舌麻木,腹中几无知觉,强自支撑而已。她在车上也不知晃了多久,就觉颠簸停了,伸手轻轻撩了一侧帘子,透进耀目的天光来,“苏恰?” 马车似乎停在了个很热闹的街上,她听见苏恰冷声道,“阁下要过便请先过吧,我无意冲撞,为何要道歉。” 她轻轻掀了帘子,微微眯着眼睛打量外面,还未分辨出形势,就被一人磨牙凿齿地叫住了,“顾秀——” 这声音于她,实在是很难不认出来。苏恰听此人叫破自家姑娘名字,神态却不大好相与,转头过去目带询问,等着顾秀示下。 “狭路相逢,顾大小姐——你好啊——” 顾籍目中似有明跃跃的火气,盯着她要喷出来似的,想来是明烟行动得手。她在心中略略一转,顾籍未等到答话,已叫人驱车逼近,华盖重重压在马车上,“你要回顾家,我准你回了,你要遣人看望你生母,我也准你看了。你如今竟还要杀我部下,断我手足!顾秀,我本一心饶你,你却如此步步紧逼,真以为有叶渺在,我就不敢动手么!” 顾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莫测地笑了,“顾家主说笑,我不过是一介废人,怎么做得出这些事情。” 对面似还待开口,她却已无意再作纠缠,吩咐苏恰绕开直行,径自驾车去了。驶出那条街好一阵,苏恰才试探着回头道,“姑娘不必为这些言语伤感——” 顾秀轻轻截住她的话,“我不曾在意。” 苏恰茫然道,“可姑娘……” 她只是听完了顾籍那番话,忽而觉得自己当初居然会落入那样的圈套,实在是轻狂自恃,愚不可及的缘故。 顾秀轻轻一哂,没有理会苏恰的迷惑,“赶车吧。” 击铗(八) 叶渺自那日赌坊归来后,就一心想要查查这西门家背后靠上了何方神圣。这事自然不好再拜托秋白羽,她便只有自己去查,另叫了淞湖分舵的叶家弟子暗中留意,谁知幕后人藏得却深,她又没有什么闻一知十探微知着的本事,几番下来一无所获,只能对着一堆似是而非的情报头痛。不过聪明人有聪明人的算计,她也有她的办法,叶渺眯了眯眼睛,看了院中刚要进来的秋白羽一眼,心中已经做定了打算。 秋白羽是来给她拿擂台名目的,金刀会前两天是擂台决胜负,选出四人来捉对再比。谁家的人赢了,谁家的掌门帮主就能接手景云盟。台子上都是车轮战,有道是这种台子先上去的吃亏,因应付对手太多难免精疲力竭;后上去的也吃亏,万一错失机会白白叫人占了便宜,何况还有一堆未出手的等着虎视眈眈;不前不后上去的格外吃亏,那是既要应付对手,也要受人窥伺。叶渺听过一了,因笑道,“那你打算让我怎么打?” 秋白羽道,“也不必你太用心,我大哥性子傲气,必会第一天上场。若他明天不上,你也不必上,等到后天随便比两场就是了,若他明天上了,你帮我把他打下去就行。” 如此说定,果然次日头场就是西门征上擂,西门征亦是半个修士,只是不修剑法,用一对破云掌横行天下而已,三十岁后回家执掌门户,便少有人再见过他出手了。 叶渺换了一身船帮衣衫,混迹在人群当中看热闹。冷不防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看,居然是昨天那个帮她说话的江湖客。 风鹩笑嘻嘻地道,“疾风狂花剑程女侠不去秋老大的棚子里乘凉,在这儿挤着作什么?” 她是不知道在场各大船帮还有自己搭的凉棚,秋白羽近日忙得晕头转向,大概也忘了找人提醒她。叶渺摸了摸鼻子,跟着风鹩寻了处空位坐下。她昨日听西门肃叫这人风舵主,想来也是一方船队的当家人。风鹩给她倒了凉茶,“我昨日见西门肃那仗势欺人的狗样子很不顺眼,又先前在秋窗那里见过你一回,就找了个人通知他。早知你本事那么大,西门家的三才剑阵都困不住,我就不瞎折腾这一回了,还望你勿要见怪。” 叶渺不觉笑道,“原来是风舵主说的,不然怎么这么巧就碰上了。”因问及风鹩名字,风鹩摆手道,“我一介走江湖的,有什么字不字的?单名一个‘鹩’,你随便叫就是了。” 她笑着谢过,风鹩道,“今日秋老大请你第几个上场?若是第一个,我就叫他们下去歇着了。” 叶渺纳闷道,“这有什么缘故?” 风鹩笑道,“秋老大要对付他大哥,面子上未免不好看。我承过他三分人情,提前给西门庄主预备了点小惊喜。不过若是程女侠上去,倒免了这一桩麻烦。” 叶渺道,“什么惊喜?”风鹩便从袖中抖出一个小包来,里面用芦苇薄膜包着一管赤色药粉,笑道,“西门庄主若比到中午,总免不了吃喝些东西,一旦吃坏了肚子,那就免不了只能弃权了。千谢万谢,金刀会的规矩,弃权等同战败,都是上不了第二回场的。” 叶渺伸指沾了一点,风鹩忙道,“对修士也起作用的,你可不敢吃。”叶渺一笑,嗅了嗅气味,泼杯茶水冲了,“闻着像巴豆叶子,只是颜色不大对。” 风鹩颇为得意,“那可不是,我前年去西海,专门从山里采的,特意用药水炮制过。当地人管这个叫红旃那叶,比平常的泻药厉害多了。”她将那小纸包收好揣在怀里,和叶渺说起当初去西海的见闻来。她自幼泡在船上长大,东西六海全都去过,踩甲板比踩地板稳当,口才又爽利,讲起新鲜事情一箩筐也说不完。叶渺听得悠然神往,不过多时,下面人就来按着次序请她上场了。风鹩从桌上端着杯子起来,朗然笑道,“我先饮助兴,敬你一杯,祝你旗开得胜,首战得捷!” 叶渺亦微笑道,“多谢!”仰头一饮而尽,提着剑上了擂台。 擂台架在望海楼前,视野开阔,远处几可见海天之线。叶渺扫了一圈,果见秋白羽站在个颇显眼的位子上,今日倒没穿他那身破破烂烂的水手装,换了件白布长袍,前后心上各绘着双桅帆的图案,想来是船帮标志,目光紧紧盯住台上,显然是颇为紧张。 有人代自己操心,叶渺便更觉这场架打得可以尽兴。她从腰中抽出剑来,顺手锵然一弹,“西门庄主力战数人,庄主先请。” 西门征看着她,目光莫测,“不敢,阁下先请。” 击铗(九) 与此同时,京城,暗河总部。 在很久以后的江湖上流传着一个传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想让暗河知道的话,不用声张,只要告诉别人你有一个秘密,碧珠姑娘就会知道你有什么秘密。这个江湖上当然没有人见过白碧珠的真面目,没有人能从万花筒千变万化的玻璃镜里分辨出底片的形状,但万花筒还是见识过每一个窥探者,正如暗河手中无所不包、庞大到让人胆寒的情报网。 不过眼下的白碧珠还没有这等令人闻风丧胆的本事,她家少主这两日都在为陛下忙盐铁新政,还重新修订了一遍往年盐铁相关的律目总则,将特许经营范围彻底抓在了帝室手中。白碧珠私心猜测这是女帝最近缺钱花,要不然也不会在豪门世家越逼越紧的眼下还出这么一轮新政撩拨士族的怒气。至于白碧珠本人,她在致力于给朱大统领的暗杀名单里面加料。 上次暗河用一个假消息炸掉了顾籍手头的一大块情报网,顾大公子在自顾不暇中被迫杀了两个主管,本已是心烦意乱,少主的指示却还让她接着敲,就像敲冰块一样把顾籍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敲掉。只要是该杀的,能杀的,统一处理干净。朱明烟三日内就安排了四次刺杀,照她的想法,眼下杀得越多,以后处理起来就越方便划算,省得得了那个家主的名头之后反而要顾忌这那,便宜了这群叛徒。 这两日少主从宫中回来都已是月上时分,因刺杀的结果要她亲自来说,就代苏恰去守在了宫门口。酉时一过,就见顾秀从月下冷清清的宫门里走了出来,侍卫送到门口,朝她一拱手,“顾上卿好走。” 顾秀低头致礼,让她扶着上了马车。白碧珠叫了个暗河弟子在前面驾车,掀帘进去坐在顾秀下首,从怀中捧出一柄短剑,“方才从院子里过来时,小苏让我将弱水转呈少主,不知有何用意?” 顾秀接过来掩在袖中,“备用而已。明烟的结果如何?” 白碧珠道,“三个都成了,余下一个要拿的东西也拿了,只是朱姐姐受了些轻伤……因是伤到了足筋,不能来亲自回禀。” 顾秀道,“断了?” 白碧珠只是微微摇头,“并不清楚。”车厢内晦暗不明,她看不清楚自家少主的脸色,只听她轻声道,“回去找苏恰,她手上有一枚易筋洗髓丹,倘若真的断了,用这个也能续上。”白碧珠怔了一怔,低头应了,她素来对人事人言极敏感,此时乍一听顾秀之言,就觉微有不详之意。但主上不再说话,她也不好贸然开口,只能静默下去。马车辘辘,似已驶出了宫城,外面愈发静寂起来。 击铗(十) 顾秀闭着眼靠在车厢壁上假寐,夜色沉沉,白碧珠侧身静坐,却忽而从晚风中嗅到一丝血腥气。暗河的人都受过特训,她虽不比朱明烟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究竟警觉度远超常人。袖中暗暗扣了一把铁蒺藜,用剑尖轻轻挑开帘子的一角……刹那间变故陡生,一柄暗沉沉的镀铜环首剑直刺破帘幕穿了进来。白碧珠拽住车帘一绞一带,将那刺客摔进车厢里去,单手揽着顾秀从另一侧脱开,当机立断地跳了车。马上横着那个暗河弟子的尸体,胸口插着一支飞刀,是一击毙命。白碧珠匆忙扫了一眼周围,街巷清静,只有淡淡的月光,但此处在宫城左近,暗河并无据点,沿路都是高门贵宦的宅院,禁制重重。她一人双手,恐怕连顾秀都护不住。白碧珠只觉心中冷汗涔涔而下,今夜只怕要糟,她是万不该独自前来,倘若、倘若少主…… 顾秀低声道,“不必管我,速速去宫城下叫人。” 这个时候,恐怕也只有禁卫守军能来得及相救了,白碧珠将袖箭塞入她手中,“少主一切保重。”说完纵身掠上屋梁,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重墙之间。周围的街巷中已然缓缓走出来数个黑袍人,联手结印,当即就切断了空间中的灵力传送回路,是禁灵阵法! 她扶在墙上咳嗽了两声,“顾家主还不现身么?”顾籍已而从车厢中脱身,手中仍提着那柄镀铜长剑,语气森然,“你今晚在劫难逃,还有什么遗言?” 顾秀撑着墙,语气中犹有笑意,“大公子上回就想让我束手认罪,怎么多日不见,还是贼心不死?” 顾籍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他一步上前,长剑直送,取得正是顾秀咽喉。出招时剑尖微闪,显然是极高明的剑法。顾秀看他剑势用老,侧身微转,刚刚避过咽喉,生生用肩头受了这一剑。顾籍却丝毫不给她放松的机会,抽剑连刺,一劈一砍,凌厉无比,正对顾秀身上三处要害,顾秀只得连连闪避。 那镀铜剑刃在暗处看不分明,月光下才依稀可辨,顾秀看清了他招式来路,闪避至马车旁边,看准时机,抬手射了一枚袖箭出去。箭头微带蓝芒,顾籍知道厉害,连忙回剑格挡,就见顾秀已靠着马车,缓缓站起身来,“你这样的剑法,实在是丢人现眼。” 顾籍森然道,“杀你却足够。”他猱身而上,剑风劈空作响,眼见就要到顾秀面前,却倏尔闪出一线寒如秋水的冷光来,在他的剑身上侧势一击,那位置妙到毫颠,正是顾籍内力不济之处,剑势下沉,正好赶上顾秀翻手由下向上一削,铮然将一柄长剑削断,应声呛啷而落。只是她腕力太虚,受不住后力,手中弱水也已然被震飞。这一下兔起鹘落,实在太快,场中惟顾籍一人反应过来,他来不及换剑,只能用半把残剑接着进攻。 顾秀已而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脚下不知绊了什么,一步跌在地上,顾籍纵声长笑起来,收招立身,走过去锁住顾秀咽喉,将她牢牢摁在地上,俯身笑道,“顾大小姐,这样的剑法,杀你却也足够了。” 顾秀被他掐得呼吸艰难,形容狼狈,“你只是会用剑,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剑……” 顾籍本想挑眉,问她这有什么区别,心口却陡然一紧,崩裂般的巨大痛感瞬间席卷全身。顾秀左手已然无声无息地从他肋下穿了过去,攥着弱水匕用力一绞,皮肉翕忽着裹住剑刃,在剑尖绽开,旋然扎进肺腑。她在顾籍耳边轻声道,“剑尖指住咽喉的时候,猎物如敢妄动,剑客会送了他的性命。而学剑的人,只会犹豫着让猎物逃脱。从当初你不敢、或者说不屑于杀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暴露了自己最大的弱点。你手里纵有绝世利器,也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笑话。” 顾籍痉挛着倒在地上,胸口喷出的血湿剌剌地流了她一身,鼻中尽是腥热的血气。顾秀撑在地上的半只手掌已而隐约感到地面震动——白碧珠到了。 莫止(一) 叶渺从台上下来时秋白羽早就不见了人影,据他近身弟子说,乃是慌慌张张追着西门庄主去了。叶渺心中好笑,自回了院子,将方才沾了血的剑刃冲洗干净,用软布慢慢擦着。坐在那儿收拾了约有一刻钟,秋白羽就一路掀帘摔门地撞了进来,一见她就叫道,“你是叶家家主?” 听她嗯了一声,秋白羽神色登时就扭曲起来,咬着牙恨恨道,“你瞒得我好苦!” 他方才一追上大哥,就先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回,说他连叶家家主都敢招揽到手下,骂他翅膀硬了要自立门户,忤逆不孝,什么重话都倒了出来,骂得他是狗血淋头,一头雾水。 他和叶渺是在一场黑帮火并中认识的,不打不相识,叶渺那时候声名不显,又不曾刻意展露出术法,所以秋白羽虽然知道她姓叶,却全然没有朝那方面想。只知道她是叶家子弟,可淞湖临近冰原,叶家子弟何止千百之数,而年岁么,少年人的年纪总是看不太准的,不是十六七岁就是十八九岁。丝毫没想过这个内力深厚、剑法稀松的剑客,竟是叶家那个上月刚刚继任的年轻家主。 好容易安抚好了西门征,他就飞身过来找叶渺求证,结果竟真如兄长所言。他心思郁闷,索性跟叶渺并排坐在台阶上,“那你现在让我怎么办?我大哥这回可发了大火,说我不该跟你结交,只不过交都交了,还能假装不认得不成?我看不如他假装不认得你比较好——” 这话落在叶渺耳中,却生出一点别的意思来。西门征这一通火发得古怪,且知道了身份也不遣人来见她……“不让你跟我结交,自然是有别的人要让你交。” 秋白羽本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一点就透,闻言惊道,“你知道什么了?” 她才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听秋白羽这话倒像是知道不少。叶渺一本正经地假装擦剑,语气平平,“他干的是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生意,提前把你择出来也有好处。” 秋白羽变了脸色,“不惜,你是因此才来淞湖的?”叶家与皇室关系密切,倘若叶渺是奉女帝密旨来此,那岂不就意味着兄长之事,已经尽数被京中知晓! “不错,”叶渺眼皮都不眨地诈他,“如今你将是景云盟的新盟主,他做什么自然与你无关。交出牵头之人,让你大哥今后安分守己,淞湖一带不是容不下一个西门家。但景云盟,不能还在他们手里。” 西门家监守自盗,背后必然还有别人,是淞湖郡守还是帝京权贵,她眼下分不清,那人打的主意也不一定是打仗还是发财,她也不必管。她只要将淞湖景云盟送进秋白羽手里,秋窗和她有旧交,便是想要攀附权贵,也免不了先从她这儿下手。何况她此次亲自出面帮秋白羽赢了金刀会,又未曾刻意掩藏身份,有眼力的必不止西门征一人。便等于是把他直接绑上了贼船,往后秋白羽想要退一步和投靠他人,对方也要先掂量三分。 秋白羽显然也已经看出了其中关窍,咬牙道,“后日擂台决赛,你还要上场?” 叶渺道,“金刀会是各家派人决胜,又没说要一人比到最后。不过你若是没有把握,我再给你打一架也行。” “不敢劳烦叶家主!”他心中存了三分气,没好气道,“我要早知你是叶家家主,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你叫上去打架。” 叶渺神情颇为意外,“我以前帮你打过的架还少了?再说了,我一不曾隐姓埋名,二不曾改装易容,你自己没反应过来,还要怪我咯?” 莫止(二) 秋白羽被噎了一下,一时竟想不好拿什么话驳回去。念及从前和此人相遇相交的种种,想起叶渺那一贯的混帐惫懒言行无忌,倒真是个一点架子都没有的叶家家主。就算是真有人告诉他叶家的新家主叫叶渺,他也要疑心是不是记错了名字。说来说去,只能怪他先入为主,把叶渺当成了个寻常弟子,更要怪他们叶家人太多,谁知道有没有重名的! 他挥挥手,恨恨道,“怪我自己长了一对摆设,今年中午船帮摆席,我去让他们给我上十对鱼眼睛——” 叶渺一笑,由着他甩手出去了。估计秋白羽要收拾景云盟还得些时日,便抽时间去了一回叶家分舵,朝幽涉本家又发了一条讯息,让叶英再等他半个月。她在那儿闲闲地等着弟子对密文,却忽然有人掀了门进来,见她在此,先是一惊,随即单膝行礼,“家主,京城分舵传来一封密报,走得是专用通道,加了三重急件。” 叶渺免了他的礼,将密信拿起来并指一划,从里面抽出张薄笺——是苏恰的信。信中略略交代过了顾秀在宫城外遇刺一事,又道姑娘自此事之后一直神思倦怠,不善养病,求她往京中一探。叶渺将信折了收在袖中,微微皱眉,“顾籍在京中公然刺杀,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弟子是淞湖管情报往来的,对此也只是略有耳闻,“大约就是五日之前,京中分舵应已将事由俱付本家,家主若要调档,弟子即刻就去。”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苏恰语焉不详,只说顾秀受了些轻伤,一切安好。可顾秀现在那个身子难道就经得住什么轻伤?还不思养病——这又是跟谁置气!她旋身回了船帮,从书房把秋白羽抓出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五日前京中顾家那起刺杀案你有没有消息?” 秋白羽大约是记得有这么一桩事,连忙带着她到了内室,从架子上翻了一会儿,抽了张邸报给她。这邸报上载的都是当时各世家相互之间传抄递送的新闻,“那起案子颇为骇人听闻,据说是前顾家家主图谋刺杀先家主的遗女,结果举事不成反被禁军发觉,事发地正在宫城外一里之内,女帝震怒,直斥其狼子野心,意图谋反,当天就把他扔进了大理寺牢房。顾家也不敢再认这个家主,最近正乱着呢。” 秋白羽对着她神神秘秘地道,“不过这事我还听过另一个版本,谋反也就是个幌子,据说那个前家主是刺杀未遂,反被一剑捅死的,女帝秘不发丧,是怕顾家群情激愤之下再闹出点什么事来。那个被刺杀的可是朝廷上卿,新进的宠臣,指不定这刺杀就是陛下打算给顾家换个家主,才搞出来的事情。” 叶渺愈听愈是心惊,以她对顾秀的了解,刺杀之事必与启霞帝无关。这人设局拿自己当诱饵,赌桌上兑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还以为顾秀从叶伦那事之后安分了两个月,总算知道生死凶险,没曾想竟是越发的胆大妄为。她低声道,“我有事要上京一趟,淞湖这边你自己能料理就自己料理,料理不了我派个人给你帮忙——” 秋白羽忙道,“什么时候走?” 叶渺已然从门里走出去,“现在就走。”秋白羽一把拽住她,“你等等,从这儿到京城,来回怎么不得两日。你纵是修士,沿途也有关卡哨位挡着,盟里跟粮道上的人认识,我知道一条近路,我带你去。” 莫止(三) 自那日被顾籍刺了一剑后,顾秀就一直昏迷。卫开远游未归,便只有言师采斟酌用药,治得胆战心惊,唯恐顾秀高烧昏迷之下不能醒来,那此后可真无面目见老师了。如此忧心如焚地在外面守了一日,到了第二日辰光破晓,顾秀方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左臂上是半寸深的刺伤,出血不多,伤口却不小,言师采趁她昏迷用针线一一缝了,再敷药打上绷带,微一侧身就觉得硬邦邦的。右手掌心也都是沙砾的擦伤,手腕青红交结。那一跤她自己也不防,摔得甚重,手下意识地在地面上撑了一下,病中无甚力气,自然撑不住,反而弄得脱臼。眼下两只手是一边都动弹不得。顾秀阖眼掩住天光,“顾籍死了么?” 白碧珠正守在一边,忙道,“押到大理寺的途中就死了,女帝尚未对外透露消息。” 顾秀便点点头,轻声道,“写封折子递上去,说我伤重难行,一时不能复职还朝,不敢辜负帝恩,恳请辞去上卿之位。本家遣人来了?” 白碧珠犹豫道,“暂未,听苏恰上回联系上的内线说,顾籍连同身边的近臣被禁军都关进了大理寺,有些人已悄悄地来寻门路找姑娘。但碍于顾籍那一房的长老管着,执法堂也暂未表态,所以也还压得住。” 顾秀道,“爱寻门路就自己寻去,不许他们过来。” 碧珠应了是,顾秀喝了半杯参茶,口中发苦,心里却异常安静起来。她沉沉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天光,窗影上映出葱翠的绿意,好似连糊窗子的白纸都有了生机一般,“以后就不必每日来送线报了。你自己斟酌着来就是。” 碧珠不忍道,“姑娘——” 顾秀摆了摆手,不让她多话,她也只得拉起帘帐出去了。顾秀这一睡到了午时方醒,一连两日,就是淡淡的不怎么说话,送来的药回回都喝,人却眼见着消瘦下去。白碧珠看在眼里,实在是和言师采一样急得愁眉锁眼,又不敢在顾秀面前表露一毫。第四日上宫中的云敛郡主来探望顾秀,她得了空,拉着苏恰到前厅账房就问,“你是不是有能联系上叶家主的法子?” 苏恰点头,白碧珠当即从账房抽屉里铺了纸笔,把她摁在椅子上,“好妹子,我说你写。如今姑娘这个样子实在不成,偏偏你我都是外人,以姑娘的脾性劝了也不会听。你写一封信给叶家主,求她快些赶过来,千万要快。” 她深知姑娘先前为了顾籍之事筹谋算计,已经耗尽了心血,连日来只是强压着没有发出来,此番又受伤流血,血气一衰,这人恐怕也就要……她促着苏恰写完了信,问道,“这信要多久能传到叶家主手上?” 苏恰想了想,“我不曾写过,也不知道。只是从叶家分舵传回本家的话,大约总得一日才够。” 白碧珠就咬破手指,伸手在那信封上画了三枚柳叶,苏恰忙道,“你这是干什么?” “叶家的密信等级里,柳叶符是加急,三枚柳叶就是最高加急。”白碧珠低声道,“此事不容耽搁,你只管送过去就是。” 正院内室里,顾秀正倚在榻上听云敛郡主说笑。这郡主霏是启霞帝幼妹之女,也算是如今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皇女,因形容与女帝有三分相似,性子又活泼机灵,一向颇得宠爱,年前封了郡主,如今方十一岁。她父亲是顾家一位公子,先顾舒在时安排进宫里的,不得女帝欢心,转头赐给了宗室,过了六七年才有了云敛郡主,那个亲王和顾公子相继早亡,启霞帝又一直子息单薄,云敛郡主便自幼养在宫中,也常常跑到顾舒跟前玩闹。这丫头素是个调皮的,若不是因为限制不能穿过冰原,只怕早跟着她一起把香雪庭搅得天翻地覆了。 顾秀忆起往事,心中轻轻一笑。一年未见,她如今看小霏,却总觉得还像在昔日。小霏和她说了一会子话,见碧珠从门外进来,忙招手笑道,“碧珠姐姐,眼下什么时辰了?” 流云在一旁道,“未时一刻,殿下怎么了?” 小霏眨眨眼睛,“我记得碧珠姐姐的瑶柱蒸水蛋做得最好,姐姐可别忘了待会儿用膳的时候给我添一碗。” 莫止(四) 顾秀倚在窗边翻着书页,“眼下给她做去吧,不去做,一会儿这妮子也要想出十几个刁钻伶俐的借口要碧珠去。” 白碧珠笑着应了,流云便下去传膳。霏见周围没什么人,就轻声道,“陛下已经对顾家动了杀心了,你不要做那个什么家主。” 顾秀翻了一页书,也不曾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霏道,“其实先前你们家的样子,陛下是很乐得见的,你不该杀他。” 然而拖得越久,当初云迹轩之事的影响也就越淡,等到再过两个月,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如今的顾家家主得位不正,手上沾过多少条不明不白的人命?顾秀神情平淡,“杀就杀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霏道,“陛下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她一语未毕,见苏恰进来,就住了口,转而笑着道,“我前日曾见小苏姐姐拿嫩柳枝削笛子来着,正好院子里有柳树,也给我削一只吧。” 苏恰不觉一笑,“郡主殿下说笑,院子里那棵是今年的新柳,削不住笛子的。原是见隔壁那个空园子种了不少垂柳,柳条也蔓过来,那日从墙头折了一支削的。殿下若想要,我一会儿过去再折一支好了。” 待用过午膳,她便该回去。顾秀遣碧珠送出二门外,将将要走时,方回眸看了一眼,轻轻叹道,“二姐姐的病是一日一日重了,方才席上那么多菜,也只见空坐着,可怎么办好呢。” 碧珠见她年纪虽小,心思却重,心中大有不忍之情,“殿下挂心姑娘,姑娘是知道的,以后却也不敢再这样隔两日就过来了。” 霏道,“陛下知道我过来,回去还要问我姐姐的病呢,也不妨事。”她同碧珠告了别,自上车走了。碧珠再回去时,流云已说姑娘睡下了,这两日顾秀午后总要睡一二个时辰,也是常事。她不好在这边多留,就回了暗河的一个常驻点上,想起苏恰送出去的那封信,犹觉不妥,但若再写一封,又恐让叶渺误会了什么。思来想去,只是连连令属下将淞湖的消息一遍遍回上来。待到第二日一早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写了一封信过去,简略说了京中情况,请叶家主务必尽快前来,最好能带着主上一同回幽涉静心养病。这信发了出去,白碧珠方才安心,在驻点换了身衣裳,稍作易容,将连日整理出来的邸报简要揣在怀里去了。 说来也是巧,白碧珠前几日心急如焚盼着叶渺过来,盯着那院门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到今日平心静气了,被顾秀叫到跟前念邸报,反倒没过两刻,竟就听银浦回来报说叶家主到了。 主上神情散淡,“请她进来。” 叶渺一到这个小院里,就忍不住想起离京之前和顾秀狠狠吵的那一架。 事实上她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她和顾秀都已经吵成了那个样子,她却还是肯不远千里跑到淞湖金刀会替她探听消息,还出手替她收拾干净了景云盟。 也许是为了那一声阿渺吧。毕竟如果连这个人都死了,世上就再也没人这么叫她了。 木栏门都是虚掩的,沿阶铺着团花线毯,两侧各垂着帐幔,室内是温暖到令人沉醉的气息。清苦的药气掩在洁净柔和的百合焚香下,却还是不难发觉。秋白羽嗅了嗅,“这人病了多久了?” 叶渺没答话,掀开厚厚的布幔,被突然而至的天光晃了一下眼睛,白羽眯着眼,看见软榻上一个靠窗斜倚的年轻女子,身量单薄,披着一袭风裘,手里握着一卷书,一边听一旁的侍女念报纸,微微有些咳嗽。似乎是闻听叶渺进来,才抬开眼。秋白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直觉女子眉目秀丽,气质馥郁,一双不笑也带三分情的剪水秋瞳。那目光从叶渺身上扫过,到了他这里却陡然锐利起来。 秋白羽神色一凛,和她眼神对上,却看到那人双眸中方才冷冽如刀的光华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要让他以为那是个错觉。 顾秀合上手里的书卷,笑了笑,“这位是景云盟秋盟主吧,先前常听阿渺说起,今日总算见面了。” 他看了一眼叶渺,显然,叶渺是没机会来提前告诉顾秀这件事的。那对面这人又是怎么一眼看出他的身份的?秋白羽未及深思,见侍女从外面端着药碗过来,苏恰看见,便提醒道,“姑娘,药已经凉好了,再不喝就要错过时辰了。” 叶渺皱眉道,“怎么又不好好喝药?” “看书看忘了罢了。”顾秀懒懒的笑了一声,随手接过药碗,“日日都要喝,也不知有什么效用,苦得人都没兴致了。” 她一边同叶渺说笑,端着碗的手却不知怎的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手腕跟着一歪,一碗药就泼到了地上,药碗骨碌碌滚过去。叶渺面色骤变,两步跨过去: “顾秀!” 莫止(五) “没事,”顾秀苍白着脸笑起来,“不过砸了一个碗,改日赔你就是了,这般大惊小怪……也不怕吓着客人。” 她的手不抖了,软软地垂了下来,安放在叶渺膝上,神情倦怠,向着秋白羽道:“病骨支离,多有失礼,盟主受惊了。” “无妨,”他摇摇头,犹疑了一瞬,终究是没有开口。主人病重如此,贸然到访也不是做客之道,便跟叶渺约好在客栈相候,转头客套了两句就走了。流云自出去相送,银浦已进来将地上清理干净,又重端了一碗药来。顾秀手边还是没力气,只得她拿起来试了试温度,给顾秀一点一点喂进去,低声道,“给你备的蜜饯呢?” 顾秀怔了怔,她从叶家走时似乎的确是带了整罐的糖渍乌梅,只不过到了这边连饭都少吃,哪里还记得住这些。她不答话是习性了,叶渺也不以为意,自解开外衫,探了探她的腕脉,余光瞥见顾秀颈间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这是怎么回事?” 要说那一夜的事情,也确实不知从何开口,顾秀顿了一下,轻轻道,“那晚落在顾籍手里,被他掐的。”她瞧见阿渺的面色倏尔冷下去,碧珠也低头不语,就叫她下去了,倚住小几咳嗽了两声,道,“从来攻易守难,你也不必太苛责她们。” “顾籍若能穿透暗河的防卫,你还有命活到现在?我看你就是自己送上门去找死。” 顾秀漠然,敌强我弱,想赢就只能兑命,她那时不出手,难道要等到顾籍坐稳了家主之位再出手么?“他根本不是想杀我,杀我费不了那么多周折。连亲手掐死我都做不到的人,还谈什么杀人。” 叶渺怒道,“很好,顾籍要是真的把你当场掐死,你还有几条命来跟我说这个话!” 顾秀下意识地就想甩出去一句不劳费心,然而她本是极聪慧的人,又如何会看不出这疾言厉色的一问中,藏了多少焦急和关切?或许普天之下,也只有阿渺一个人会如此不假矫饰地关心她了。 她一念及此,忍不住又引动思潮,连连咳嗽起来。叶渺被她气得肝疼,又拿她没办法,将碗重重搁在一边,伸手过去给顾秀拍背。 顾秀道,“你这回来京中做什么?” 叶渺冷哼一声,“我不要来,是秋窗要来京中办些事情,我顺道看看你。”她信口扯了个谎,省得某人又说她不顾轻重,和顾秀吵架实在是伤心费气,她干过一回就没心情再干第二回了,顾秀爱怎样就怎样吧。 顾秀道,“你和他很相熟?” 叶渺随口道,“前年族里几个弟子凑巧犯在当地的船帮手里。秋窗新人上位,顺手卖我个人情,后来叶家的分舵也和他们有些交集,慢慢也就认识了,” 顾秀端着茶杯的手停了片刻,又笑了一下,“原来呢,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能特地让你带过来见我。” “景云盟盘踞淞湖,你见一见秋窗也好,日后若有需要好说话些。” 顾秀嗯了一声,她一喝这药便容易精神不大好,坐不了一会儿就推说睡去了。叶渺替她解了帘子,也自出去了。而叶渺不曾想到的是,她那天晚上对顾秀的一句无心之言,居然那么快就实现了。 新柳(一) 帝国195年夏末,本已平息十数年之久的东南冥灵复又起祸,自岫西一带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多少村落一夕覆灭。暗河自然也接到了这个消息,“冥灵日进十里,倘能沿水路直上,席卷京中也就是月间的事情,”白碧珠叹了一声,“只是朝中之意未明,女帝已令辅国公领兵出战,沿线浇筑铅墙,坚壁清野以御。” 顾秀微微摇头,“铅墙是一时之计,冥灵介于生死两态,常人只能用金铁防御,但若要根除,总还得用上术法才行。十八年前的冥灵祸乱,不也是明将军在西南结了守山大阵,以朱华雪山为阵眼,钉住了东南地脉,这才彻底清退冥灵的么。” 白碧珠道,“可惜冥灵三日前就从朱华雪山越了过去,江南内线来报,恐怕滨海一带已经全部沦陷。幸存下来逃过岫江的人不过十之一二,大都只能胡言乱语,什么也说不出来,是日就要南上了。” 流云从旁边端茶过来,听得打了个寒噤,“碧珠姐姐别说了,听着怪害怕的。” 顾秀微一凝神,想起一事,“我记得你家是江南的?” 流云低着头应了一声,顾秀道,“你几岁来的幽涉?” 流云神情就顿了一下,“奴婢六岁来的。” 顾秀道,“那时候江南冥灵之祸早已平定,你的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流云低声道,“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江南一带一直都有零零散散的小股冥灵,窜到哪里哪里倒霉就是了。官府也不管,何况灾年旱月的,什么时候不死个把人,便是豺狼虎豹咬死的也是年年有,不差这么一点。那东西又只祸祸活物,等人死光了,反倒有胆子大的到死村里开箱倒柜地搜刮宝贝。” 白碧珠皱眉道,“这是守山大阵出了缺漏,怎么也没有人管么?” 流云道,“各乡里倒是有互保会,也不济事。反正冥灵怕城门上的门神,都不敢到城里去,只在乡野里祸乱,贵人老爷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人死了就再生,都是些不值钱的乡下人罢了。” 白碧珠微微冷笑道,“可见不是冥灵突然来,只怕是有人捂不住盖子了才放出来。有意说得厉害些,好唬得咱们女帝陛下手下留情,千万留着他的乌纱帽,最好还能给他记个大功。” 顾秀一笑,“事情有迹可循就好办,你回去好好收集些实证来。” 白碧珠便应了,筹谋了一路,顺道去看了一回朱明烟。明烟正坐在榻上,单手拿着一把短剑在木版上刻着什么,她走进前看,是个刻了一半的精工山水扇面,因笑道,“你还有这个闲心呢。” 朱明烟请她坐了,笑道,“总得找些东西打发辰光,主上近来又没交代我什么任务,训练有如眉帮忙照看,不比你还得每日过去点卯。” 白碧珠道,“都是一阵忙一阵闲,你足踝的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朱明烟笑道,“我若好了,可就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说闲话了。”又道,“左右下地也凑合,少不得拄着那拐子颤颤巍巍小半月。我自想了个办法,拿西洋乳胶削个模子来,塞进大一号的靴子里,足踝上用夹板一钉,平日藏在长衫下面,保管谁也看不出来。” 白碧珠叹了一回,又道,“你总爱弄这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是谁又会做这个?乳胶哪里来?”朱明烟笑道,“不妨,尺寸我都画好了,托你回头去小院的时候帮我给流云带去,她手最巧,会弄这些东西。” 白碧珠纳罕道,“你几时和流云这么熟了?”朱明烟道,“前一阵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不熟?”她从榻上抽屉里翻了一个褡裢过来,“就是这些,针线料子都在里头,别的我随后自己弄,她帮我做个棉套子就是了。”白碧珠只得应了,明烟又问起顾秀,“少主近来身上如何?我听你说先前杀完顾籍那混账东西之后少主总是倦倦的没精神,连叶家主都惊动来看过一回,近来可好些了?” 白碧珠叹道,“精神是回来了,可又折腾起我来了。”她便把方才一番话尽数同明烟说了,末了一摊手,“眼下要我查东南冥灵的事,一二十年的老账了,这可如何查去?” 朱明烟笑道,“这还不简单,你去找几个江南任上干过的官员,到他书房里搜一遭,搜出什么是什么。要嫌这证据不够干净,顺藤摸瓜地查查明面上的疏漏,再遮掩一二也就是了。”白碧珠道,“后面的我自然懂,但大海捞针,谈何容易。我手下都是各种线人,就是有近身的,也不能拿去干这种粗活,要是不慎折损一个,再铺线还不知得多久。” 朱明烟一听就笑出声来,“这妮子是来找我借人了,怪道饶这么一大篇舌头。”于是叫来手下主事的弟子拿名册来,从中拣选了几个得当的人给碧珠带走。又过了半月,恰是六月末半年一次的官员考核,顾秀的臂伤也愈合了七七八八,就朝上递了个折子,恢复了上卿之职,每日依旧入朝议事。 新柳(二) 待进了初秋,几场细雨下过,暑热消退,天气转凉。东南战势胶着,女帝为行节俭,七夕便也不置宫宴,只令朝臣参拜过便罢。顾秀得了一日闲空,起兴到郊外转一转。让流云备了马车,也不带什么东西,轻装简从的就出了门。 要说西郊如今也不是好时节,西山上的红叶还未染起,荷已尽,菊犹嫩,满目都只见雨后苍山的葱翠绿意。昆明池旁三三两两停着马车,大都是官家女眷趁着天气凉爽来此游玩,衣衫鲜妍,笑语如珠,蔚然有若云霞。遥遥间还闻有人吹笛,清声直入穹霄,流云拿出油布软毡铺在地上,见顾秀还立在一边,过去扶着她坐下,笑道,“姑娘听笛子听得入迷了呢,站着也不怕风吹,那地上潮气又重,受凉了可怎么好。” 顾秀微微一笑,“你听得出来是什么曲子?” 流云只是摇头,“奴婢不懂这些,只是听着怪熟的。”顾秀便轻轻笑道,“是折柳曲,这人却吹得很好,哀而不伤,大有清旷意趣。又是在此秋露零落之晨吹来,笛音格外嘹亮。此曲本该琴笛合奏,只是隔着水面,恐琴音纤弱,不能致意。你拿我的箫来,我同他和一曲。” 流云便依言拿了,顾秀试了两个音,放在唇边徐徐吹起来。箫声幽雅柔和,远远飘散开去。流云静心听了一会儿,隐约分辨出那人转了个调子,笛音也格外高亢明亮,明快如翠羽黄鹂。顾秀换了口气,仍是以低柔之声托住,曲中婉转之处一一照应,对得分毫不错。那笛音一连变了三个曲调,顾秀都以箫声追上,待转到最后一个调子时,气口太急,顾秀病中气弱,一声不能接上,便抛了箫掩口咳嗽起来。流云忙过去给她顺气,叹道,“姑娘出来本是为着散心惬意的,怎么反倒把自个儿累着了。” 顾秀接过茶喝了一口,咳嗽着笑了两声,“不碍事,太久不吹了,反不记得自己气口多长,一时岔了气而已。”流云给她拿了领披风系上,顾秀摆摆手,“你不是说想来放风筝么?我让苏恰放在后厢里了,你去放着玩吧,她在这里侍候着就行了。” 流云道,“今天又没什么风,风筝怎么放得起来?” “低处没有,高处就有了,你拉着线逆风跑一阵,觉得风力够了就放线,飞起来就不必要风了,” 她家姑娘一向是喜静不喜动,诸如世家子弟中甚为风靡的马球、蹴鞠一类都无甚兴趣,怎么对放风筝颇为熟悉?流云觉得稀奇,“姑娘也喜欢放风筝么?” 顾秀笑了笑,“从前清明的时候会放,除秽祈福的。有时候清明无风,就骑在马上把风筝放起来,等到飞得高了再剪断,就是把病气送走了。你快去吧,一会儿放好了拿来我看。” 流云就提着线跑走了,顾秀瞧了一会儿就见她没入人群中分不出了,反是湖边远远走过来一行人,看着倒是向她们来的。苏恰立刻警觉起来,伸手藏在袖中,她知道秦清溪此时应当也守候在身侧,只是来人不明敌友,总要多三分戒心。 那人步履轻捷,走到顾秀近前先施一礼,“敢问方才是姑娘吹箫么?” 苏恰见这人广袖长衫,玉佩博带,三十上下年纪,风度甚是潇洒,身后更随着一群莺莺燕燕,不似歹人,按剑的手便缓缓收了回去,听顾秀还礼道,“正是,公子请——” 流云不在,她也只好充起侍女来,将席间洞箫收了,重新斟茶摆果。那人微笑道,“方才听姑娘箫声最后力有不殆,似是气血翻涌所致,一时担心,所以循声过来看看。” 顾秀安然道,“病疾缠身之人,一时气弱,反叫阁下忧心了。不知阁下大名?” 那人道,“敝姓萧,江湖散客,旧名早已弃之不用,自号良夜,姑娘随意称呼就是。”他待问及顾秀名姓,却忽而瞥见马车上的徽记,心中一惊,脱口道,“姑娘是顾家……” 对面那人微微颔首,“顾秀。” 萧良夜连忙起身一揖,“未知上卿在此,是在下失礼——” 顾秀已叫苏恰扶他坐下,咳嗽起来,“萧楼主既以音律相循前来,就不必提及这些虚礼了。” 苏恰从主上口中听见萧楼主这个称呼,眼皮一跳,方才猛地回想起来,此人大约就是京左江湖中最大的杀手兼情报组织,翠云分缕楼的楼主萧良夜!只听萧良夜道,“那便僭越了,方才听闻箫音清丽,曲调亦是别出机杼,上卿雅好吹箫么?” 顾秀微微笑道,“折柳曲素以琴笛和,只是我手边无琴,不能弹奏,便以箫相代。未曾见过此曲的箫谱,仓促改调,倒教楼主见笑了。”萧良夜本是嗜乐如痴之人,闻知顾秀更擅琴曲,心中一时大痒。又和顾秀谈了一篇曲调改动的细节,听闻她见解精妙,忍不住道,“我正巧带了一副瑶琴,不知能否请上卿赐教一曲?” 顾秀欣然从命,于是沐手焚香,正琴而奏,果然比箫声多出几分端雅清灵。萧良夜听过自然又是一番赞叹,与顾秀谈音说乐,不觉已近正午,自起身作别,叹道,“俗务缠身,与上卿相谈半日,实为一洗胸中块垒。不知今后还能否有此回同席论乐之幸事?” 顾秀笑道,“小院清静远人,承蒙不弃,自当扫花以待。”两人对拜作别,顾秀立在车畔目送萧良夜远去,流云已悄悄回来了,将一轱辘线交到顾秀手里。顾秀低头一看,哑然笑道,“这是什么?风筝怎么不见了?” 流云道,“我将那风筝放到最高才剪的,风筝带着病气走了,余下这节就是姑娘的福气,姑娘可一定要收好了。” 顾秀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既是福气,你就好好收着吧。” 新柳(四) 她被叶渺带到坊间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恍然,京中东西市集三六九一逢,这年腊月不巧是个小月,故而午后集市里也还热闹。四处张灯结彩,人声里夹着沿街摊贩的吆喝,她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心中莫名怀着一点小小的雀跃。市上的东西其实没什么新鲜,只不过人声喧嚷,比暗河的那个小院里总多些烟火气。她走了大半条街,便到了南明桥,桥下散落着成摆的小船,坐着船从御河走十数里水路,就能到京西市。 她同阿渺亦租了一只小船,划到东市口便下来了,时日稍晚,便不再闲游,一同乘车回去。小院里已备好了宴席,因白碧珠尚在外地未及赶回,柳如眉留守总堂,席上便只有顾叶、朱明烟、秦清溪四人。宴饮方酣,忽而银浦从前面来报说宫中黄门来了,请顾秀至前厅受赏。顾秀只得起身更衣前去,原是启霞帝赐菜,顾秀谢过恩典,再回席时就只见独叶渺一人坐着,因问缘故,叶渺道,“朱大统领说暗河有事,告罪先回去了。秦姑娘说自己身为影卫,方才就跟着你去前厅了,眼下我也不知在哪儿。” 顾秀哑然,她素知秦清溪性子清静,也就不怎么叫她出来,不想如今是愈发孤僻,连一顿饭的功夫都在人前呆不住了。她给自己和叶渺各斟了杯酒,笑道,“那就只剩你我,今晚一起守岁怎么样?” 叶渺点点头,却伸手按住她,“你病还没好,不能喝酒。” 顾秀轻轻一笑,“你眼下不许我喝,只怕我也喝不到明年的屠苏酒了。”然后就见阿渺的手默默收了回去,仍不情愿似的,“那也不准一气喝这么多,这一坛酒少说得有半斤的量,且在库房里放了半日,也太凉了些,我让流云去给你暖上。” 于是撤了席面,搬了个小小的红泥炭炉来,将酒坛放在水里烫了一回,另上了七八碟各色果子。阿渺因不许她多喝,自己反倒把余下一坛喝了个干净,不多时就伏在案头睡着了。她摇了摇头,吩咐流云下去安置。 流云道,“年下东西多,东西厢都腾出来当库房了。前院路又远,是否要传个软轿好送叶家主过去?” 传轿要惊动的人就多了,夜已二更,顾秀素不愿费这些力气,道,“一点薄酒,应当不至于醉成什么样子,你扶着她换身衣裳在里屋睡下就是。” 流云应了,她在炉边坐了一晌,听着帘后悉窣的响动,独自出了一会儿神,外面便传来人声。银浦收拾东西进来,见状就劝着她也回去歇下。她心不在焉,也不要人扶着起身,自己慢慢走了进去。里间烛火昏然,叶渺正安然睡在床榻里侧,她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看那人的确是香梦迷醉,人事不知,连被她伸手拿住了腕脉要门都毫无反应。那人的衣衫袖口很柔软,带着一点淡淡的好闻的清冷香气,触手就沾了上来,她收手回去,复又坐在了床沿上。 她尚且年少轻狂的时候,也不是不曾想过这些事。只是还未及深思,就落到了这样一个仓皇狼狈的境地里,连生死都勉强,何况动情。父仇师仇在前,群敌环伺在后,那一点于淤泥沼泽之中落在她手里的真心,居然成了她最大的筹码。 她不能心动,她却不能不心动。 然而她只能克制住那些无处安放的绮怀,冷静地谋划一切,直到叶渺一步步走近,她才发觉这个人不需要任何算计或是示好,只是光风朗月,冰雪之洁。到如今终于大仇得报,卸下一身枷锁,阿渺依然在,却是真心烫手,她已经不敢接了。 顾秀静静坐了一夜,心中一时掠过无数念头。直至凌晨,方让流云出去准备车马,吩咐银浦把叶渺叫起来。不料叶渺昨日睡得迟,早间也不容易起来,银浦颇觉为难,顾秀靠在窗边翻了一页书,“去点一把薄荷香,给她薰上。” 这法子当场奏效,叶渺一下子就被呛得打了个喷嚏,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她宿醉未醒,只觉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地道,“你这么早叫我起来干什么?” 顾秀在一边看书,神态安然,“新岁伊始,叶家主不早些赶回去,还要睡到日上三竿么?” 叶渺满心委屈,又被薄荷香呛得喉咙疼,脱口就道,“我昨日才过来,你就又要赶我走?” 也就是一时气话,顾秀不留她,她自然不会赖在这里。叶渺揉了揉鼻子,勉强起身披了衣服就要出去。那人却合了书卷,轻轻叹了一声,“给她端碗醒酒汤来。”叶渺接过来喝了,顾秀便道,“你上次来此,同女帝交接过十方协定。如今新岁进京,却不去拜谒女帝,未免失礼。稍后便去一趟吧。” 新柳(五)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无从反驳,叶渺只得听从。便去宫里递了帖子等着,不多时就被宫人请了进去,一番行礼问安过后,她想起一事,便向女帝开口请了一个封爵。 启霞颇为意外,“叶家主的名号拿出去何等响亮,还要朕赐什么爵位呢?” 叶渺笑道,“我也不是朝陛下要什么大官儿,只是来去京中两回,总没地方住,看了个宅子,人家却说非有官职爵位在身或京籍本乡人不能买,否则办不了易户的手续。没成算,只能过来求求陛下了,多少赐我一个名头,拿去糊弄京兆府罢了。” 启霞对这理由只觉啼笑皆非,她念及叶渺年纪尚轻,不通世故,也生不起气来,道,“请爵位要亲上奏疏,你来日自己写一道过来,朕再给你批下去。” 叶渺起身谢过,启霞用手中折子朝桌案上点了一点,道,“叶家主今日可算让朕开眼了,头一遭有人到朕这里红口白牙就要爵位的。” 叶渺笑称不敢,启霞同她说了两句,便令退下了。吩咐近侍,“请杜昭仪过来。” 昭仪杜氏出身不高,却为人机敏,心思细巧,近年来圣眷尤厚。启霞帝中宫早逝,后宫之中便以杜昭仪为尊,女帝又特赐她可以出入宫禁,专掌制诰之事,是启霞帝身边第一近臣。眼下请杜昭仪过来,大约就是要为了方才叶家主请旨的事商量一二了。 叶渺回去之后递过折子,因要等到十五之后方开朝,就安然在顾秀的小院住了下来,左右顾秀那日之后也没再提回叶家的事,她便全当自己早起耳背没听见。况依她瞧着,顾秀这性子就是年节下也不肯歇,白碧珠人虽不在,暗河的密报却还是一日不漏地送过来,若她不在这里留心看着,不知顾秀又要怎么点灯熬油地折腾自己。 暗河议事的时候她不便在旁,只得出去转转,方一到院子里,就见流云在那儿拿了把大剪子修花,因笑道,“这是什么花?我去年来也不见开过。” 流云笑道,“家主不认得,西首两盆是雪塔牡丹,这边竹林子下面的是白山茶,牡丹是四五月才开的,山茶却刚谢过,一时开不了了。” 她起了兴致,问道,“这竹子呢?看起来也和寻常竹子不大一样,颜色更润些。” 流云道,“竹子是吊丝玉竹,旁边那棵却不是竹子,是去年才插的柳枝。”她怔了一怔,流云抿嘴笑道,“去年姑娘过来正赶上京中雨季,那柳枝插在土里就活了,窜得也快,莫怪家主认不出来。只是不知上面刻的符咒还起不起作用?” 这下是院子里也呆不住了,她只得躲到西侧院去找言师采商量顾秀的病情用药。谁知才商量了两天,刚刚弄出一点眉目来,就被银浦慌里慌张地一摔门跑过来,“家主,姑娘方才说着话就昏过去了——” 她心头一紧,匆匆跟着银浦到了内院,朱柳二人不敢近身,唯流云守在门口。她一步跨进去,见顾秀双眼紧闭,正歪在榻上,她先握着手腕探了脉,手腕冰凉,脉象虚浮,轻得近乎没有。言师采已随后跟上,她吩咐道,“去按刚才定的方子来,宾主各加一钱的分量。”沉疴须用猛药,叶渺自然清楚这个道理,她将顾秀横抱起来,安置在床上,却从那人手中掉下一张薄笺来。叶渺拾起来瞥了一眼,那信没头没尾的,言语隐讳,看规格似乎是宫里的样式。她将那密信折了,夹在床头的书里。坐在床边握着顾秀的手腕,慢慢输送灵力进去,给她调理经脉。如此和言师采忙了一宿,及至破晓天明,顾秀方悠悠醒转过来。 她试过那人脉象无虞,身上的寒毒确然已经压制住,方始松了一口气,让流云下去煎药。扶着顾秀坐起身来,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抵住额头,声音是一夜没睡的沙哑,“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绑回叶家去。” 顾秀怔了怔,阿渺素来在这些事上极重分寸,怎么会忽然……她心思转了一半,倏尔醒悟,这人必是从蛛丝马迹里看出了什么——她那一夜过后心乱如麻,便是无意露出了什么破绽也未可知。叶渺已经放她靠在床头软垫上,低声道,“方才是说笑,我知道你不会甘心留在幽涉,只是你无论如何筹谋,总还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这种话她从前也不少说,只是从未像今次这般语气柔和。以阿渺的内敛,能开口到这一步,大约就已经是极限了。她理了理思绪,轻声道,“阿渺,我是将死之人……” 叶渺直接打断她,“你少拿这个哄我,谁家的将死之人还暗地里筹划着对付启霞老鬼?” 竟连这个也知道了,顾秀心中微微苦笑。叶渺道,“你要对付她为什么不跟我说?” 顾秀轻声道,“此事凶险万分,前路幽昧,成败之数,连我自己亦无把握。何况我中怨毒已深,如此病体残躯,亦不知还有多少时日……” 叶渺道,“你既知没有把握,就更不该孤身赴险。” 顾秀凝眸看她,“叶家避居世外,红尘不染,又有十方协定约束,何必自陷于京城乱局之中?” “你在局中,我就在局中,入不入这个局,又有什么分别?” 她闭了闭眼睛,罢了,罢了,行路至此,或许她真的可以就此放任自己一回……哪怕九死无生之地,她也不是没有杀出去过。 新柳(六) 顾秀一连病了两日,女帝便遣人来看了两回,待到第三日上顾秀能起身下地,便去给宫里递了帖子,过午进宫。年节之中,女帝也不在正殿书房,只让她随侍身旁,在御花园转了转。御园红梅正盛,衔雪吐蕊,开得烂漫异常,启霞帝欣欣然手折了数枝红梅插瓶,分送给各方重臣府邸,顾秀处也分得一瓶。她下拜谢恩,启霞摆摆手免了,问了两句她的身体,就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朕今儿可有个趣事说与你听,前日幽涉的叶家主进宫觐见,竟然开口向朕要了个爵位。” 顾秀微带讶异,“陛下赏了她什么爵位?” 启霞笑道,“还没赏呢,给她打回去写折子了,哪儿有随口就赏人的。朕想了两日,觉得这爵位怎么给什么都不合适,故问问你的意思。” 风雪帝国建国之时,末日之战初平,始帝霁便与玄门四大家族签订了十方协定,约定拱卫帝室,效忠帝国,后来风卫两家相继零落,传承中断,顾家也归顺帝国,逐渐世俗化,协约大半作废,惟叶家仍固守幽涉海,枝繁叶茂,渐成玄门正统,其相对于帝国的作用,也就变得微妙起来。一方面,玄门不属于帝国管辖,若给叶家家主封爵太低,实为不合情理;另一方面,若封得高了,也实在是无用,毕竟先代三十多位家主都不曾提过此事,她瞧着叶渺也不过是少年人一时兴起,没什么用心。 顾秀笑道,“臣这两日都看的是前线战报,倒有一个新鲜主意,便是说得不对,也请陛下勿怪。” 启霞一摆手,“你说你的。”顾秀便道,“臣闻前线连战不捷,辅国公的兵法能平海寇苗民,却对冥灵不起什么作用。叶家主身为玄门第一人,修为高深,已近半仙之体,不如赐元帅之号,三军如有仙督,必战无不胜。” 启霞帝道,“你与叶家主是同门师姐妹,自然对她颇为了解,给出的主意想必是不会错的。” 顾秀笑道,“那臣就静待陛下旨意下来,给叶家主备礼道贺了。” 正月初八的大朝会一过,女帝的全套封赏便一一下来了,果然赐的是元帅虚衔,年俸同上将军计,另有丝帛五百匹,绢五百匹,内城宅邸一座,奴婢十人。叶渺自去宫中谢了恩,启霞帝事忙,未留她多话。待叶渺回小院时,才不过午初,顾秀方议完事,正斜倚在榻上翻书,是一卷《奇门阵法辑略》,她到那软榻左首坐了,开口道,“有个事情同你商量。” 顾秀便放下书,微微笑起来,“你要回去了?” 叶渺叹道,“你一天就想着赶我走是不是?”又从袖中掏出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放在桌面上,“你总住在这个小院里也太不象样,我那日听苏恰提起,原知隔壁的那间宅子是空置的,只是皇家所有,不便买卖。这回女帝赐宅,我去找内库总管说了一声,便把那宅子要到手了。回头让他们连墙打通,你直接搬过去住。” 顾秀笑道,“啊,好一个结党营私的罪证。” 叶渺便知她答应了,吩咐流云下去收拾东西,顺手给顾秀斟了杯茶,“左右我名下也不止这一处宅子,她知道我住哪一所?你肯避居叶家而不回顾家去,只怕启霞老鬼才放心呢。” 于是选定了一个吉日,便从小院搬了过去,叶渺早早令人打理出了正院,顾秀却不愿意住,说平平板板的看着没趣儿。在后园中转了一圈,挑了一处依山傍水的精舍,又将原先小院中的花木移栽过来数棵,方肯住下。 春来二月,沿堤垂柳如烟,她同顾秀在湖上凉轩用过午膳,便一同顺着石子路漫步回了淡风苑中。淡风苑这名字仍是顾秀取的,与幽涉的淡风阁相映成趣,又另写了一副手书,让人依样雕制成青石匾额嵌在外院门上。她见中庭里岁初移栽的新柳也已抽芽吐叶,微风里亭亭玉立,心中十分欢喜。顾秀微笑道,“原本移栽的时候不对,还怕过来一时不能恢复,没想要这么快已长了起来,大约明年就要同他旁边这些齐高了。” 叶渺道,“向阳花木易为春,自然是容易活的。” 顾秀闻言轻轻笑起来,叶渺不知她笑什么,也不以为意,携顾秀自回屋去了。白碧珠大约是有事要禀报,正候在书房前面,一见顾秀先行了个礼,后干脆利落地道,“东南来的消息,辅国公卫老侯爷率兵围剿冥灵时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摔伤了两根肋骨,眼下已连夜送回京城疗养了。前线事务由副将夏元鼎暂代,宫里大约早上得了消息,已经议了两回了。” 顾秀从她手上接过一沓线报,随手翻了翻,“前线虽是守势,却也不可一日无将,朝中怎么说?” “齐老大人这两日病了没来上朝,内阁其他人意思倒挺统一,都同意让夏将军接管。军部没什么话说,眼下情势江南已经全失,大概各位将军也都不想去前线送死。” 顾秀一笑,“夏元鼎的手脚倒快,只不过他也不动脑子想想,要是陛下真的打算让他接着干,还让内阁议什么,直接在卫侯爷上请罪折子的时候批回去,岂不方便。” 白碧珠道,“内阁里就方大人不曾直接开口,想来是齐老大人病着,他作为半个门生弟子,不好直接表态。” 顾秀边走边道,“齐老一病,齐师叔作为女儿必得回来侍疾。苏恰备一份礼先送去,说我午后前去探望老大人,不知方不方便。” 叶渺问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顾秀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道,“你若要去,只怕齐老得从床上爬下来给你见礼了。” 叶渺失笑,只是摇摇头,“那便罢了。”顾秀道,“人不能去,礼却要到,你回头自己备吧。不过有件别的闲事叮嘱你。” 叶渺道,“什么?” 顾秀略略沉吟了片刻,食指叩了叩桌案,“你近日见启霞的时候,露两个破绽给她抓。” 待过了三五日,启霞帝一道诏书下来,命叶渺以元帅之名接掌东南战事,即日往赴前线。去的那日正逢朝会,顾秀下朝后便换车坐到了东城门上的一处酒楼,挑了个靠窗的座位闲闲坐着,眼见下面旌旗如流水,兵马整肃,好不热闹。苏恰见她心情颇好,更觉疑惑,“姑娘既然想来送叶帅,为何早上还要跟陛下告病说不能去?这样远远看着,叶帅又不知道,岂不没意思。” 顾秀轻轻一笑,“你不明白?” 苏恰摇摇头,顾秀转头回去接着看窗外,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帝驾已经走了,连同身后浩浩荡荡的群臣一起,原地肃候的帅仗过了一刻,方掉头出城,亦远远去了。 宴酒(一) 让叶渺去东南是早有预谋的事情,只不过叶渺自己也不大清楚这个预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罢了。顾秀布局向来静水流深,这回她来东南前线也是早做准备,令叶英从本家选了一批精通阵法的修士过来,和她一同沿岫江深入敌后,将朱华雪山上的守山大阵修复重启,断了冥灵的来路。 帝国的这群只知骑马打仗的将军不知冥灵为何物,叶渺却是最清楚不过的。叶家族史所载,两百年前末日之战,北陆自然是杀成一片血海,冤魂无数都只能化为怨灵。而南陆沉没后,数亿生灵一夕陨入海中,魂魄不入红莲转生,四散在东海之上,虽无怨气,却也一样是祸害。众神最后的一个遗族不忍见生灵涂炭,将北陆十万怨灵封入迷楼之中,名为大厦,交由彼世尚为玄门的顾家传承,又以身相殉,自刎于南北陆之间的雪神渊中,镇住了东海生魂。而这后一道封印无人维护,天长日久,竟也渐渐松动,冥灵自海上逃窜出来,头一遭遇袭的自然就是东南沿岸。而守山大阵,则算是给东海封印打的一道补丁,只不过后人无能,倾尽全力也不过描补一二。叶渺随军前来,自然也目睹了沿途十室九空,游魂遍野的惨状。冥灵昼伏夜出,一旦发现活物就必要折磨致死,他们一路行过出云江数百里,除还有兵丁固守的零星城池外,江南百年灵秀地,已成一片血海。 昔年明将军所设的守山大阵是以朱华雪山为阵眼,叶渺如今在此阵上加以修改,阵眼仍用雪山,只是实际施行起来,却出了一点问题——倘若钉死东南地脉,那此后江南将再不能恢复元气,雪山以南成为生灵禁地,但可确保冥灵祸乱尽除。倘若只是压制,那江南或有修养生息之机,繁衍数十年,也能恢复元气,但冥灵不能根除,莫说他日卷土重来,就是此番是否能挡冥灵于江北,也是未知之数。 事关重大,叶渺写了个折子一一具言,直递到女帝御前,命族中子弟守好雪山阵眼,便往江北大营收拢战线。又令前线各城坚壁自守,建造了数个传送法阵以运送物资,同时在后方上手练兵,教以专门应对冥灵的符咒法器。如此过了大半月,女帝的批复送来,言辞寥寥,只道务阻冥灵于国门之外,余者不足为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卿可自行决断。 密折自然是不能见光的东西,叶渺随手烧了,帐外就有人一撩了帘子走进来,笑道,“夏将军来求见,叶帅见他不见?” 夏元鼎这时候来做什么?她手里已捏了个一步千里的法诀,未及启动,吩咐道,“让他明天再来,我要去一回守山大阵,今日练兵你替我去看着。” 风鹩笑着应了,转头出去。她眼下是叶渺帐下亲卫,这一段相遇说来还颇奇妙。去年风鹩从淞湖跑冬船过来时不巧刚遇上海匪劫了船货,兄弟们要吃饭,干脆在江南就地落草,又碰上冥灵祸乱,带着一帮人投了军守城门,被叶渺随军经过时认了出来。军中给她安排亲卫都是只用年轻的世家子弟,中看不中用,只知一堆虚礼,一见她使术法就大惊小怪,遇见风鹩恰如游鱼入水,畅快不已。同她谈了一夜,便将人提到江北大营来,放在身边充作亲卫。其余的绣花枕头则通通打回去,只留了些戍卫帅帐的小卒。 叶渺松手放开阵法,瞬息到了雪山阵中。守阵的弟子见家主亲临,忙躬身行礼,“琦堂主正在阵中调试灵脉运行情况,家主可要传他出来?” 她摆摆手,自进去了,阵中是落雪一般的寂静,叶琦见状忙迎上来,她道,“调得怎么样了?” 叶琦肃然道,“阵法与地脉接驳正常,试过常规的灵力运行方式,以七十二名弟子守阵即可。” 叶渺道,“初次启动阵法必然要复杂些,做过试演了吗?” “加三成人手足够。” 叶渺点点头,又让叶琦稍作演练,看过阵法的数处关键环节运转无恙,便带着他出去了,“三日后午时我传讯与你,得讯后直接启动法阵。你在雪山这边观察七日的运行情况,然后就回本家去,之后的这边的主事安排好了吗?” 叶琦忙道,“眼下是景堂弟子叶昆盈辅助属下照应阵法事务,属下离开前必定安排好。”他见叶渺只略一颔首就不再说话,心中踌躇了一晌,还是决定问问。他知家主素厌繁缛,也不拘礼,开口便道,“属下还想替这些弟子们问问,这一回任务,是否计入各人的年末考评之中?” 这是朝她要待遇来了,叶渺不以为意,“头一个月过来的算,后来的不算。帝国方面开出的条件是直授上尉军衔,给予帝国永久居留身份,其他待遇视同帝国军,在岗时间两年起步。之后你再安排人过来,记得先和他们说一声。” 叶琦面露喜色,“属下替这些孩子们谢过家主——” 既然决定了要断开地脉,撤人就是刻不容缓之事。她同苻阳郡守郭大人商量好难民安顿事宜,就令雪山以南的各城以法阵将平民连夜送回,于后方充作后勤,加紧裁制冬衣,并从淞湖调运了一大批越冬用的煤炭分发下去。 帅帐中一纸纸公文传出来,江北大营的灯火彻夜不息,夏元鼎从郡守府上议完事后回来面色铁青一片,“她这么做,是真当自己是元帅了?” 下面的人皆屏气息声,不敢回话,惟一个资历最老的幕僚大着胆子道,“黄口小儿知道什么,将军不若姑且听之,江南地形复杂,她一人能当什么用处。届时出兵不利,到陛下那里一样讨不了好去。” 夏元鼎冷笑道,“也是,毕竟咱们那位女帝从来刻薄寡恩,这位叶仙督若得力未必怎样,若有错处,恐怕第一个免不了军法处置。她一个好好的玄道掌门,偏偏想不开跑过来当什么元帅,可见是清净道还没修到家。”他心中一转念头,吩咐下去,“令我们的人都屯好煤炭棉袍,且看她有什么后手!” 宴酒(二) 次日夏元鼎起了个早,趁着叶渺未去晨练前先到了帅帐求见。叶渺身上素不着铠甲,只是一身简素的白衣,神情清冷,手边不知看着什么文卷。他心中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声,这叶家主确是神仙中人,被启霞搅进了这烂泥一般的东南局势中,稍有不慎就是抄家灭门的下场,周身居然还能不沾一丝烟火气。 叶渺从各处撤退情况的军报上抬起头来,“夏将军来得好早,是营中出了什么事?” 夏元鼎道,“末将所属营部已经整顿完毕,今早前来,是想向元帅请命为先锋,攻打茶溪、杜陵一路。” 这两城所在的位置是他提前看好,都是没有几个月打不下来的地方,便是一时不能攻下,叶渺也无话可说。且茶溪在沿岫江进朱华雪山的关卡上,若大军扫清两江沿岸,他也来得及会合。他心中计算,等着叶渺问他缘由,好取了这个差事,免得跟在叶渺周边耗损兵力,反受了牵连。 叶渺轻轻唔了一声,“茶溪……夏将军要亲自带兵去打么?带多少人去?” 夏元鼎道,“末将手下常练的熟兵自有七千人,再请元帅拨调三千人,凑足一万之数,末将自信可以拿下这两城。” 他听见这位叶帅的语气甚至有些轻快,“行吧,夏将军要的三千人,是要我这几日练过的兵,还是自己有什么别的斟酌?” 夏元鼎忙道,“这个自是一切听从元帅安排。” 叶渺笑道,“懂得冥灵战法的士兵不多,你若要,也只能给你五百人。” 他起身谢过,又状似随意地问道,“元帅拿这些兵士,可有中意的领兵人选了?”如若没有,他倒是可以跟这位叶帅推荐推荐。 叶渺道,“这个么……”他竖起耳朵听着,就见眼前天人一般的元帅大人缓缓笑了笑,“多谢夏将军关心——我亲自去。” “风鹩,带夏将军去点兵吧。” 两日之后午初一刻,朱华雪山经过二十余日改造的守山大阵正式启动,江南地脉被阵法引来的雪渊寒气切断,从岫江出海口开始冻结,寒气一日千里,止步于出云江,然而与冰天雪地只一江之隔的江北大营还是受到了影响,不及入夜,众将就换上了厚厚的棉衣。风鹩重又和郭郡守确认过一遍守卫事宜,就准备去给叶帅送明日点兵的名册,卫兵说叶帅独自去了江边,她也只好抱着名册找了过去。 夜沉风冷,出云江甚至被寒气冻出了短暂的凌汛——只是受到阵法余波的出云江都尚且如此,南面直接被冻结了出海口的岫江又该如何?只怕已然是水漫江南,冰封千里了。她这次从淞湖离港来到江南,也曾浮光掠影地看过两眼那烟柳繁华之地,却不料当时匆匆一面,竟成永别。她沿江岸走了一阵,就在石矶上看到了叶渺,修真之人无惧寒暑,叶渺身上仍只一层薄薄的单衣,凌江而立,身下是风送浮冰的脆响。 她用轻功越了过去,点足落在石上,叶渺回头看了一眼,“事情办完了?” 风鹩将名册双手递过去,“每五人一个小组,组中熟习法阵者一人,熟习符咒者一人,寻常士兵三人。先前操练熟的三千人尽数如此编法,共得一千五百组,计七千余人。” 叶渺道,“算半成的耗损。” 风鹩略一思索,“七千正军,五百替补,寻常士兵没有自保能力,应该折损得更快,那就再加两成,一共六百人替补。”她在军中数日,清楚对阵冥灵的伤亡情况远远高过眼下的估算,稍稍犹豫了一瞬,就道,“往日辅国公带人守城,每次也要有一成伤亡,叶帅明日是出战,按这个算是否太少?” 叶渺语气平静,“追捕冥灵而已,又不是和人打仗,死不了那么多。冥灵没有神智,近乎野兽,所仗者不过无形无体,轻灵迅速而已。守山大阵镇住江南后,地脉截断,冥灵越不过出云江来,带人去也就是围剿作战。倘若这样都打不出个所以然来,帝国军就可以原地解散了。” 风鹩低头应是,叶渺转身从石矶上走了下去,沿着江岸漫步,“夏将军到杜陵了?” 她便将夏元鼎今日下午送来的军报简要说了一遍,一路回了帅帐,壁上挂着一副元帅轻甲,一副重铠,这两件是叶渺自京中带过来就没有用过的东西,风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明日点兵时我会穿轻甲的。”叶渺余光扫见了她的小动作,淡淡地开口解释了一句。风鹩忙道,“下面的兵士们应当不会在意——” “下面的人不在意,京中却有人要在意,”叶渺扬眉看她,“倘若我以玄门衣冠领兵,传到陛下的耳中,那领的该是谁的兵?” 风鹩登时醒悟,她是叶渺一手提拔的人,自然乐见叶帅以仙督之名广收军心,却不代表整个江北大营也是。无论是看起来忠君爱民的郭郡守,还是阳奉阴违的夏将军,本质上身后都有着和帝京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出身草莽,本来谙熟这些际会关系间的微妙之处,一点就透,“属下明白。” 宴酒(三) 有个人从她身后走过来,和叶渺并肩而行,声音低柔幽雅,是说不出的好听:“让她绕到后面去叫车了。你在这里等着,要是我一直不出来怎么办?” 叶渺道,“也不是非要等你出来,只不过在这里等着也不错。”她握着顾秀的手上了车,让风鹩跟在后面。一路回到西通巷时已至晌午,淡风苑中清幽少人,流云从门口迎出来,神情乍惊还喜,抿嘴笑道:“姑娘回来了。” 叶渺指了指风鹩,道,“收拾个院子出来,风上尉要随我住一阵。” 流云笑着应了,又遣了几个人去叶渺素日所居的正院传话,带着风鹩到前面去了。顾秀侧眸看她,“此人是谁?” “江南招安的山匪,原先金刀会的时候见过一面,”叶渺挽着她慢慢走进去,“此番就是她带人在西线和我接应,我折子上向女帝请功,打算晋她为中校。除她以外,辅国公的幼子卫华也颇英勇,打起仗来不要命了一样,我给了他五百人,才不过十天,他几乎就直接捅到了岫西去。” 顾秀笑道,“女帝却只夸你带兵带得好呢。” 叶渺握着她的手坐在榻上,“便宜话儿说说又不值什么,还得看她给点什么东西。你在京中怎样?”顾秀便用食指从案下堆得小山似的文件中抽出两张纸来,顾秀道,“封赏的名单三日前大约就定下了,除你之外都封得不算重。你不为自己请赏,偏偏她只封了你鄠国公。帝国自西南外久无战事,军部的将军不论是什么世家出身,都得三年一级慢慢熬。你眼下便是她新竖的靶子了。” 叶渺将那单子看过一遍,奇怪道,“怎么没有卫华?” 顾秀道,“启霞不打算封,只让他到帝国军校再读两年书。”毕竟除了辅国公一家姓卫,正在西南裴老将军手下打鬼族的汾阳侯也姓卫,虽非一堂,却也一样是同气连枝。即便女帝想要卫家再出一个将才,保住六军归心,也是宁肯从卫龄卫邯的学生门徒里面出,世族本家的出身太犯忌讳。 叶渺蹙眉道,“这不是胡闹!那小子天生是打仗的料,还用读什么军校。” 顾秀一笑,“你去和她发脾气好了,正好朝中为卫公子抱不平之人甚多,届时你除了欺上瞒下,还能再多一个柔佞伪善的罪名。” 叶渺叹道,“我两月不在京中,世家和女帝之间竟已猜忌至此了么。”连她都要视同女帝一党,半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得了,“这单子该是隐秘,你哪里来的?” “杜衷给的。” 叶渺心里转了半圈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她不是女帝的……都说杜昭仪宠冠后宫,位同副后,怎么会来找你?” 顾秀微笑道,“月初时顾某因举荐叶帅有功,先得封赏,便在园中宴请陛下,陛下在宴会中看上了两名美人,带去宫里后十分宠幸,日夜不离。” 叶渺回想了一下方才席间,也未曾记得什么脸生的美人……顾秀接着道,“不过三日前,有一名美人忽然中了不知什么毒药,容颜尽毁,陛下震怒,令杜衷查出来是另一人所为,便将两人都冷落了。” 叶渺了然,“有了一回失宠,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想来昭仪是打算给自己找条后路。” 她在淡风苑陪了顾秀一日,次晨就接了封爵的圣旨,到前院忙着去了。顾秀下朝无事,在书架上信手翻着,白碧珠方从外面进来,见顾秀手边一本手抄的琴谱,因笑道,“少主上回就是看这本琴谱,今日还没看完?” 顾秀将琴谱平平推到她面前,“给你的。” 白碧珠翻了一页,认出上面的几个异形篆字,心中一凛,“《十面埋伏》?” 顾秀道,“送到翠云分缕楼去,再找萧楼主借几个美人来。” 白碧珠将琴谱收好,低声道,“主上想要什么时候动手?” 顾秀神情平静,“等阿渺走后。启霞不会放任她在京中太久的,至多不过半月,必然会令她返回江北大营。” “叶帅在江北时日尚短,如若郭郡守或夏元鼎等人得到消息,发生哗变……” 顾秀对此不置可否,一个仙门出身,深得女帝器重的元帅,夏元鼎等人想对付她,兵变是绝不可行的,要动手除非派死士暗杀。而想要刺杀叶渺,据她的估算,至少也要一千精兵。世家要是养得起这么多死士早就逼宫造反了,何至于被女帝压制这么多年。 十日之后,叶帅奉命返回江北大营清剿冥灵余孽,而朝中也从大赏三军的明快氛围中恢复过来,逐渐陷入了一种波澜不惊的平静之中。顾秀仍旧是隔日上朝,偶尔被启霞帝留下闲谈弈棋,宴饮作乐,尤其是自章台宫修建好之后,女帝便尤爱在此处流连,而甚少回到禁城中去。这一日启霞又带她至章台行宫中去,笑称此为“山水怡情,悦心养性”。 “不过说起山水,还是你家顾园之中的景致最妙,明台清心妙性,品味亦不俗,他收拾出的顾园自非凡品,怎么从不见你去住?” 顾秀道,“这是臣自己的缘故,顾园是先考妣居处,臣每每见之总觉伤感,故不忍去住。” 启霞笑道,“明台是多情人,传给你的性子也深情重义。不过山水园林本就要人赏玩才好,放在那里就更是白白辜负了。” 顾秀恭声应了,又道,“陛下提起顾园,臣亦想起一事。那顾园中的歌伎本是十二人一并采买,闻听上次陛下带走的美人性情不驯,臣心中甚是感愧,特意将余下诸人细心调教过,正想一并进献给陛下。” 启霞颇为意外地笑道,“十人都送?顾卿好大方。” 顾秀起身行礼,笑容恭顺和婉,“五月是陛下万寿所在,也愿此十女能如行宫山水,怡悦陛下圣心。” 宴酒(四) 顾秀从行宫回到淡风苑已是日暮时分,白碧珠正候在一边,她更衣沐手之后便坐在榻上一目十行地看起简报来。流云从旁端了汤药过来,顾秀拿起来喝了一口,酸得皱眉,“方锡怎么说?” “方大人的意思是,倘若事成,权力必须收归内阁,皇室仍只如前代一般只立虚君,重开议会,广选议员,将六部置于议会之下,绝不能再出一个启霞帝。” 顾秀将一碗喝了干净放在托盘里,取水漱口,“议会就是个幌子,有什么事在六部吵和在议会吵有区别吗?不过是议员选起来不方便皇室插手而已。” 白碧珠道,“方大人也同意了以云敛郡主为新帝,只不过郡主年纪太小……” 顾秀一笑,“年纪小不是更方便他们控制?”白碧珠道,“人选倒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皇室宗法,成年方能加冕,宗室那边总得要个说辞。” 顾秀道,“既然成年方能加冕,那就先立为公主,君位虚悬,好令内阁摄政。” 白碧珠听完心下便有了计较,简略说了一二顾家近况,见流云又从帘外端了碗药进来,纳闷道,“姑娘不是才喝过药了?” 流云道,“方才那碗是解酒汤,卫先生给的药本来忌酒,但宫宴又不得不去,两相折衷,就开了个新方子,分两次用,免得药性相冲。”白碧珠看了一眼那金钟碗,少说也有六七寸大,心中不忍,“姑娘每日喝这些药,还如何吃得下饭?让流云每次熬得浓些,少喝一点罢。” 顾秀笑道,“这就胡说起来了,平日熬药就是火候错了一分药性都不对,哪有像你这般嫌浓怕淡的。下回到卫老面前且闭嘴,省得又给我闹笑话。” 五月廿五,女帝万寿,在仪元殿接受过众臣朝贺后,便令一二近臣随侍,摆驾章台行宫。昭仪杜衷留守宫中,同席者只有上卿顾秀,内阁方大人的长子方照邻,辅国公世女卫鬘等数名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宴席初设御湖之上,及至入夜风冷,顾秀素来体弱,先受不住地咳嗽起来,起身告罪。启霞帝笑道,“不疑行事最是稳重,从不失仪,想来这湖上凉风也的确难为了她。便让他们挪到美华殿去,再给顾卿拿件朕的披风过来。” 御驾先起,众人纷纷起身恭送,顾秀与卫世女站立处最近,余光扫过,各自轻轻颔首,先后跟着上了步辇。美华殿设在定华殿左近,地势稍深,装潢尤为奢丽,启霞帝在后殿更衣,侍从便安排着众人一一入座。稍顷,启霞帝自帘后从容出来,朗然笑道,“长日饮宴亦觉无趣,众卿有何新意赏玩助兴?” 这等事情往日都是杜昭仪安排,以讨女帝的欢心,今日昭仪不在,卫世女便起身道,“臣新习一曲,愿为陛下奏之。” 女帝笑道,“妬罗的琴艺是极高妙的,只是轻易不肯教人看见,取朕的明瑟琴来。”卫鬘起身谢过,又道,“琴声单调,听闻陛下新得十名美人,同时起舞,舞姿犹能宛如一人,请为伴舞。” 启霞帝欣然应允,令众美人略作妆饰,鱼贯而出,于前厅翩然作舞。 美人的舞姿自然是赏心悦目,卫妬罗的琴韵却也毫不逊色。顾秀持杯漫听,只不过这样清静无为,一冷到底的韵调,若放在松竹月下自是相宜,宫宴之上奏来,也不知女帝陛下能欣赏多少。 曲至下阕,意态渐至旖旎,领舞的美人不知从何处口衔酒杯,旋身舞至女帝身前。启霞一笑,伸手揽得美人入怀,正要开口吩咐散席,却忽然觉得左股一痛,血流如注,浑身冷汗悉数冒出。再看那美人面目,早已化为一团模糊不清的稀碎,扬手横剑架在她颈侧,她待疾呼救驾,却见殿中侍卫也被余下数名扮作舞姬的刺客骤然杀尽。 卫鬘朝顾秀所在之处看过一眼,一言不发地行礼告退,连同席上数名世家子弟,或有提前知情的,或有陡然见此、惊惧不已的,都被卫、方二人带出偏殿安置。殿中一时只余把守宫门要处的刺客舞姬,四下萧然肃杀,顾秀扫了一眼启霞帝的伤势,“给陛下上药包扎。” 苏恰应声领命,走过去将匕首拔出擦净,收在袖中,然后在伤口倒入金创药,撕下帘帐包好伤腿,顺手点了启霞帝身上数处大穴。那舞姬躬身退开,避到了帘帐之后。启霞帝坐在血泊之上,盯着她意图谈判,“章台行宫有异,九城禁军来此只消一刻,你当真要——” 宴酒(五) 顾秀吩咐道,“去给陛下拿个滴漏过来计时,免得陛下说多了话,反倒忘了时辰。”苏恰领命去了一回后殿,将铜漏摆在启霞席上,压住明黄云纹的正绢,另放了一盒朱砂墨并狼毫笔在旁,解开了启霞帝右臂的穴道,立在她身后。 启霞帝目光晦暗不明,“帝室和顾叶两家皆有十方协定,你迟迟不肯继任家主,就是为了不受此辖制?” 顾秀颔首,“也是免受陛下疑心。” 启霞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协定的厉害,就也该知道,你若杀了我,叶渺也必死无疑。江北局势必然大乱,你纵有千般心计,恐怕也来不及平衡两端。” “十方协定约定的是拱卫皇室,效忠帝国,我恭请陛下退位,并未伤及圣体,大概算不上叛逆。除非是陛下不小心死于乱军之中,那倒是可以在临死前用协定之力杀了此时远在江北的叶帅。” 顾秀撑着手,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不过陛下当真要用自己的命跟我赌这个么?赌我没有叶渺就收拾不了内阁里那群蠹虫……听起来似乎也不甚划算。” 启霞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已然沙哑,“顾秀,我对你有知遇之恩。” 顾秀道,“我于陛下亦有活命之恩。”她斟了杯酒,令苏恰端到启霞帝面前,“否则陛下以为,倘若任由世家这样被压制下去,来日兵变,陛下还能偷生否?恐怕那时候就不止是拥立新君,帝室能否保全,皆尽悬于内阁口舌之上,难道陛下情愿见到的?” 启霞帝道,“顾卿好口齿,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的本领,实为人所不及。” 顾秀一哂,“陛下说笑了。” 启霞面色变幻一阵,终归惨然,“我当真是信了你这个奸诈小人。” 顾秀轻轻一挑眉,语气颇为意外,“我以为陛下与我,不过相互利用,杜昭仪前车之鉴,臣不敢不铭记在心。”一语既罢,她见铜漏滴尽,便伸手翻转过来,道,“可见禁军的姜大人并未觉得章台宫这边有什么异状。陛下可以慢慢写手谕了,臣告退。” 平定冥灵之祸后叶渺便在东南军中闲了下来,夏元鼎前次在杜陵吃了败仗,近来都规规矩矩地安分着,而数名跟着叶帅捞到了军功的年轻将领也逐渐接过了东南防务。京中暗潮汹涌,众人皆无暇他顾,叶渺便上了一道书,请命在东南组建冥灵研究所,由叶家和帝国共同创办,主要内容就是研究冥灵,在帝国军中推行术法符咒。女帝欣然应允,初步批了她两百万资金,叶渺便从本家调了一批修士过来,又专人去请了西南的卫邯少将,向他请教鬼族和冥灵的异同之处。一谈便是彻夜,卫邯身负军务,不能相留太久,只是出席了第二日的研究所开幕仪式就走了,临走前将一名幕僚赠给她,说此人年纪虽轻,却对异能生物研究颇深,名叫楚流暮。叶渺手下正好缺一个经验的老手,与其一番相谈后,敲定了楚流暮的负责人之职。 冥灵研究所的主要内容自然是与冥灵相关的术法符咒,不过作为一个规模不小的灵能基地,林林总总也有十几个项目。叶渺对此甚是关注,月中月末两次汇总都要亲自阅看。如此过了半月,她晨起点兵,就突然接到了京中的急函。 蜡纸信封上打了一个杏黄标,叶渺随手拆了,一目十行地看完,陡然转身就要走。风鹩忙跟过来,“——京里出什么事了?” 叶渺攥着信一语不发,她在帐边立了片刻,终于缓缓松开手,一撩帘子走了进去,提笔蘸墨,准备写信,临了却踟蹰了,她该写什么? 她素来不是会主动写信的性子,而按此番京中来报,京中一切顺利,新帝已立,内阁初建,顾秀仍然稳居上卿之位,还掌握着一个有顾家血脉的公主,她还能问什么呢? 叶渺默然叹了一声,抛下笔,“去给京中写一封奏表,就说江北事定,我自请回京述职。” 宴酒(六) 然而京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政风起云涌,世家一朝重获出头之日,公主霏又带起了一群新贵林立,单是为一个议会人选都吵了两个月。等到叶渺的这封奏表批下来,已经过了初秋,到了八月上旬。 这回不用进宫,大朝会十日一开,小朝会还在次日,她直接去了淡风苑。顾秀正在榻上午睡,她没有惊动,只让流云出去了,接过扇子,坐在榻旁的矮凳上轻轻摇着,那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唇边也没什么血气,想来是连日耗神太过,连梦里都不得安宁。 她原先所见顾秀,总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然而那一次请室之后,这人就几乎收敛了所有的少年心性。她拾起顾秀将要垂落在地上的羽灰广袖,连从前那一身最喜欢的耀雪般的云锦白衣,都收进箱笼里再不穿了。 过了稍息,顾秀微微睁开眼睛,侧头看见是她,安然笑道,“不知叶帅前来,有失远迎。” 叶渺拢着她坐下,握着她温凉的双手,慢慢才将真气渡进去调息,“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让我回来?” 她收到启霞退位的急函时第一时间就想飞到京城来,却碍于身上这个元帅的名头不得擅入——四方守将私自入京等同谋逆,只得在江北度日如年地等着,按下满心的担忧焦虑,整理起江北大营的军务来。直到对军中之事慢慢上了手,顾秀方才肯松手允了她的述职申请,但她觉得缘由大概不止这么简单。 顾秀道,“这次回来就不必让你走了,守山大阵和叶家人都在,江北一时出不了什么乱子。我回头设法把夏元鼎调到淞湖去,免得他总惦记江北军主将的位子。” 叶渺仍挂念着顾秀亲身设的那个局,低声道,“我听说启霞移居西陵了?” 顾秀一笑,“总不能让她照旧住章台行宫,那也太不像话。”她将个中缘由与阿渺一一分说过,叶渺听了蹙眉,她还是觉得顾秀此番兵行险着,太过冒险,“倘若杜衷仍忠心旧主,不曾反水,如此外有禁军,内无接应,你又该怎么办?” 顾秀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办法,实在不行,请叶帅回来逼宫好了。” 她扶额叹了一声,“你肯不肯说?不肯说就罢了。” 顾秀倚在她怀里,眯着眼睛看午后窗上摇摇的桐影,“便是启霞留着杜衷,我也得想法子杀了她。帝国的权力三十年来尽数收在女帝之手,世家积怨已久。女帝不死,世家终为鹰犬,倒不如割肉分金。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启霞帝本已日薄西山,那头鹿迟早都要放出来。” 她伸手从案上的文牒中摸索了一会儿,两指夹着一张薄薄的公文递到叶渺面前,“方才说到一半,这是你的调令,回来帮我管着禁军吧。” 叶渺道,“齐家和方家那帮人也肯?” 顾秀笑道,“前次章台之事,宗室得消息最晚,霆亲王对此颇为不满,但启霞下台对她只有好处,便也没有话说。此事姜绪犯了失察之罪,不能再当大任,然这禁军统领一职,霆亲王是决计不肯让落进世家手里的。内阁里明火执仗地吵了半个月,到底还是霆亲王老辣,齐老退了一步,只说不能再让姜绪主事,要另择妥当稳重的人选。” 忽而流云在外面禀道,“本家来给姑娘送衣服了,姑娘要见么?”叶渺问道,“什么衣服?拿来我也看看。”流云便侧身让了,有侍女恭身端进来两个托盘,上面是一色礼服宝冠,衣料色如墨玉,绲金暗纹,她见过这服制一次,怔了片刻,扭头去看顾秀。 顾秀轻轻一笑,“本月十五的继任大典,叶家主要不要来?” 她心中酸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顾秀让流云下去,伸手在她眼眶上刮了一下,微笑道,“要是不来,我就不给你留位子了。毕竟明面上还是断交中,家主随便派个使节糊弄,我可是不答应的。” 情痴(一) 等到叶渺从幽涉本家安排好重新建交的事宜回来时,议会和内阁的人选就都已经大致重新确定了下来,顾秀封为总理经济大臣,保留议员席位。叶渺也正式接管了禁军统领的职位,安心在京中住了下来,每日卯时到禁军署点兵,然后回正院书房理事,除此之外,一天里倒有四五个时辰都在淡风苑。顾秀看折子,处理公中送来的各项文件,她就在一旁替顾秀调理经脉,或是到偏院去和言师采斟酌药方。 然而顾秀的病还是一日日地重下去,常常是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的笔或文件就松开掉下去,十根手指总也有两三根没什么知觉,后来渐次蔓延到整只手,比去年她从淞湖过来那一次还要严重。筹备好的家主继任仪式自然是不能去了,顾秀向朝中告了一个月的假,然后就令将一些要紧的事务直接送到淡风苑里来处理,每日由叶渺为她用灵力拔除体内的怨毒,然而总是收效甚微。 言师采说她的怨毒是深入肺腑,遍布血脉,怨毒这个东西一般修士凭借自身灵力修为能够清理一部分,然顾秀经脉俱断,灵气俱散,自身已经相当于被怨灵同化,除非当初就换血,否则再无希望。何况连日来殚精竭虑地筹谋,如今生气耗完早已是灯枯油尽,用外力替她拔毒洗髓也不过扬汤止沸。前次那枚洗髓丹算是续了半年的命,只是洗髓丹珍贵,又到哪里去寻第二枚去? 叶渺沉默了一晌,“我去找。” 顾秀听了却咳嗽起来,微微笑道,“师采不过是那么一说,你还真的信了不成?当时的病势和眼下如何能相比,倘若真的有什么灵丹妙药服下去就能续命,玄门还修什么仙,求什么道?” 于是她们只有另想办法。灵力拔毒对肌理损伤甚大,如此半月之后,叶渺就不得不改为三日一回,再每日多花小半个时辰用灵力慢慢温养。这日,她照常安顿顾秀睡下后,前院就来人报,说禁军署有要事请她过去。叶渺匆匆捏了个法阵去了,却原来是什么要事,不过几个纨绔子弟为了满庭芳里的姑娘争风吃醋,当街打架,这些人门势显赫,连仆役都横行无忌,禁军不敢擅自处理,才叫她过去压阵。叶渺草草料理完了结案,远远出了禁军署,才记起来时没叫马,却也没什么心思在雇车,沿着河边慢慢走着。 河边旧景依稀,是她去年除夕和顾秀同游过的那条街,只不过未曾走到这尽头来,竟不知和禁军署只隔了一个街口。京西市上依旧繁华热闹,因时至晌午,集市已有渐散之势。只有些卖香烛元宝的摊子还挤挤挨挨着人,余下的都各自收帐揭席,将摊子收拾回车上。叶渺走至十二栏桥,驻足停步,看着水中一排随波摇晃的小船出神,就听得船家叫道,“客官坐船不?东市口,南明桥,都去得——” 她不觉笑着摇了摇头,回身要到街上去,却陡然被一人伸手抓住了,那人须发戟张,根根黑似冷铁,一双卧凤眼炯如星火,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天命!天命!” 她怔了一下,“什么?” 那人扬手叫道,“你!大劫将至——”一语未尽,连忙就有人把这破衣道士从她身边拉开,拿着棍子抽着赶着到一边去了。那人犹自癫狂地手舞足蹈,大声笑道,“天命——天命!天命神格!你有大劫将至——大劫要来了——你的命星——看见了!天命——是天命啊!” 旁边摊子的老板看她怔着,卷着席子笑道,“大人不晓得,这疯子在河边晃荡了三五天啦,叫衙门的人抓了两回都抓不着,也就由他去了。” 叶渺微微颔首,见街口打了个眼熟的招牌,另想起一事,因问道,“林家的兴仁堂可在前面?” 老板道,“前面街角就是,三间门脸,显眼得很,去了就能看见。”叶渺谢过这老板,径自朝兴仁堂去,店里人多,她随手拉了个伙计,道,“叫你们家掌柜的来。”那伙计忙应了,请她进内室等候,叶渺道,“没什么大事,我只问两句话,问完就走。”那伙计忙又在堂边掸了掸椅子,呼喝人上茶,扭身挤进后堂叫人去了。叶渺靠墙立了一会儿,散漫地扫过堂中熙熙攘攘来买药的客人,却蓦然瞥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她快步走过去,和那人打了个照面,顿时又惊又喜,“卫先生!” 卫开也认出了她,揖手笑道,“多日不见,叶家主安好?”她勉强点点头,卫开道,“我本在珞岭,前月方一出来,就听当地药铺的人说家主在寻我,这便收拾东西上京来了,不知是有什么事情?” 她自然不好在此地述说顾秀的病情,便同卫开在铺子里拿了几样药材,雇了一辆马车,回去路上细细说了,复又低低叹道,“也不是没有请过宫里的御医国手来诊治,只不过那些人连灵力运行都说不清楚,又如何能治病。” 情痴(二) 及至叶宅,她安排卫开诊过脉,又单独在淡风苑左近收拾出来一个客院,让他住了下来。往后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给顾秀整理出了一寸厚的治疗方案,林林总总共有十余种,拿到顾秀面前的时候,那人还轻轻笑了一下,“字有长进,可见从前还是练得少了。” 她在床上支了一张小几,顾秀便就着桌案大略翻了翻,卫老果然奇思妙想,连拿南溟白玉芝重新给她炼化一副骨架这种事都想出来了,还有换血……这法子不是早就说过不可行的么? 叶渺道,“卫老年前去过一趟无间海,从海底捞回来十余个大贝壳,其中有三个是尚未化形就被强行终止的蜃族。我从中提取出了一套纯化血液的法阵,即便不散功,也能给你换血。” 顾秀笑起来,“你一个人能有多少血?还要换给我,自己不要命了?” 她的眼神不可抑制地黯然了一下,顾秀将那一迭翻完,向后靠在软垫上,仰头笑道,“准备车马,送我去大厦吧。” 那是顾秀自己提出来的法子。也是顾秀开口了她才知道,顾家历代相传的大厦封印,是能够认主的。那封印本就是用于镇压怨魂,倘若顾秀得到大厦的承认,体内的怨毒也被压制,自然也就有了生机。 然而百年来世间灵气流失,大厦已有数十年不曾认主,上一任进入大厦的顾家家主在里面耗费了足足七年才得到承认,往后更多进去的人,只能是有来无回,葬身血海。叶渺攥着她的手,“那地方比请室还要凶险十万倍,你不要试一试别的么?” 顾秀意态散淡,“这两年,该喝的药也喝得够多了,你输给我的灵力,便是重新造一个元婴也够了。然而根基已损,终究是没有办法的。” 连顾秀都说没有办法……叶渺默然,言师采已经识趣地拉着流云退下,顾秀将桌案收起来放在手边,“我走之后,京中一切皆交付与你。经济上的东西你不懂,我另有人安排,只要管住禁军,保证朝中形势没有大变即可。小霏在宫里多年,足以自保,但也要你关照。其余诸事,明烟她们几个会从旁辅助你,要用到顾家的势力也可以,我已吩咐过执法堂了。” 叶渺涩然道,“你什么时候走?”她说得如此条分缕析,想必是早有此预料,只是今日方才告知她罢了。 顾秀道,“如无意外,明日便走。” 她茫然地抬起头,去看顾秀的眼睛,“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顾秀语意调侃,“还未动身,就先想着回来了?”她见阿渺垂睫不语,顺手拉着她靠在自己怀里,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那好吧……我答应你,三年为期,我必然归来。” 叶渺头一次被她这样温柔以待,自觉应当欢喜,却是别离在即,只余满心凄然。她强自忍着,生怕被顾秀看出来了要更难过,就听那人接着道,“倘若我……” 这一开口就仿佛不详,叶渺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没有倘若——”她闭了闭眼,目光重新平定下来,直视着顾秀,“你知道的,我绝不独活。” 情痴(三) 由来少年人总喜欢把山盟海誓挂在嘴边,仿佛一生也就只剩下爱恨两件堪为大事,神魂俱与,生死相随,说来也都轻巧。顾秀在心里轻轻笑了笑,抚摸着阿渺的头发,“一会儿还要不要陪我睡?” 叶渺轻轻摇头,“我回前面去。”然后她起身,将手抽出来,拉上内室的帘帐,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顾秀没有那么快睡下,依旧半倚在榻上,夕阳淡金色的光辉从窗户的明纸里透出来,远山在重檐间描出衣带一样层迭浅淡的灰影,而顾秀正望着窗外,那目光无比坦然,无比眷恋。 或许那会是顾秀最后一次看见京城外的远山,和这个深秋里薄凉的夕阳。 待到叶渺第二日从禁军署点卯回来,淡风苑中就已经空了,她沿着小院中庭走了一回,见流云还在旧处,手里拿着针线,起身同她行礼。叶渺摆摆手,“下午执法堂堂主过来,让他带你和银浦一同回本家罢。” 流云踟蹰了一会儿,低头应了,叶渺道,“她在本家也有居所,叫做乐月轩,或还有几个侍女在那里,你过去了也有人说话。淡风苑以后会封存起来,不能再住人了。” 她安置完流云,也不想在宅中多呆,索性去了禁军署,骑马走到御河沿街上,却蓦然想起那日那个疯道人说的话来——大劫将至——京中一切平稳,她自然不能有什么劫数,然她与顾秀本自双生,倘若那个道人疯癫之下,看错了命盘……叶渺心中一紧,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侍从,“我临时有事,让风鹩练她的兵,不用等我了。” 她沿着京西市一路寻过去,却不见那道人身影,又挨个打听了一遭,有人说那疯子死了,也有人说他跌进了河里,一直走到南明桥,见了那天同她搭话的那个冥纸店老板,老板听她问起,方才想了一想,道,“听说是被人追着跌进了河里,然后送到衙门里去了,疯子么,谁也拿他不能怎么样。关了一两日,就有个道长来领走了。” 叶渺追问道,“是何处的道长?” 纸钱店老板只是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她回了禁军署,遣人去了一回京兆尹衙门,侍卫不多时就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毕恭毕敬的管事,道那疯子是被城外四时观的明虚道人领走了,保单上手印花押俱在,叶帅如有吩咐,这就叫人把他捉回来。叶渺摆了摆手,叫他下去了,先叫人快马去四时观递了个消息,自己备了一份香烛花果,随后上了山。 因非祭日,观中清静少人,叶渺在前殿上过香,就被请到了静室。槛窗半开,茶香清淡,室中陈设简素,临窗设有半尺高的一张软榻,榻旁摆着净炭陶炉,上面是一提锡壶,壶中正咕咕嘟嘟地冒着白汽。明虚见她进来,起身拱手,“叶居士来了。” 她轻轻颔首,和衣坐在对榻,将那日之事一一说来,“道长识得此人?” 明虚道,“那是贫道的师弟,道号明空。他本随先师修习占卜星相之术,后因走火入魔,一夜疯癫,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说至此处,叹了一声,“贫道要应付四时观上下事务,有时小弟子不留神,就会让他跑下山去,无意冒犯叶帅,他心中也实在惶恐。” 叶渺问道,“那命格之语又作何解释?” 明虚沉吟片刻,“双生者四柱八字亦有区别,于命盘想来无干的,只在涉及咒术时稍稍有些相移之用。且依贫道愚见,居士的命格原是有些不同凡响处。这样吧,敝观中有一面祖师所传的水镜,能够卜测人的命数,借之略窥所承载的气运。不过一人只能用一次,居士若对自身命格有疑问,不妨借此一看。” 于是明虚挥手在前,从虚空中幻化出来一面紫金钵,钵中清水盈盈,倒影历现。明虚道,“以灵力书写生辰八字投入水中,默诵姓名,即可观命。” 叶渺拿了水镜,陡然又迟疑了,“若非自己的命格,也能测么?” 明虚道,“不拘这个。” 她道了谢,便用灵力在水面上空飞笔写出一串字符,食指一弹滑落水中,那水镜顷刻就起了变化,水面霎那染得鲜红,渗出黑魆魆的迷雾来,迷雾下是腥气逼人的血海,一座遍缠着怨魂的黑色大厦遽然拔地而起,根基上堆着无数残破的白骨,幽绿色的冥河从大厦下流过,半枯的河床上闪着森然的磷火,河上飘满殷红的莲花,顺水而淌,然后戛然而止。她冷汗涔涔而下,“观主可知这是何意?” 难道大厦竟至于如此凶险,难道顾秀会变成那白骨中的一部分?还是变成怨魂被永闭其中?那唯一的生门背后……难道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明虚道,“是此人日后的处境。水镜一息即散,想来此人不足三年之命。” 她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那有什么法子,可以消解此劫?” 明虚摇了摇头,“这并非她的劫数,而是她的命格。命格、气运都乃天定,是无法可解的。”他察言观色,见叶渺神情有异,便多说了一句,“我观居士面相,应是连日来心神振荡。我等修行之人本该清心静气,居士修为深厚,切勿为尘世牵累太多,还是静心闭关修炼为宜。” 叶渺对这番话自然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满心都是顾秀的安危,回去就召来顾家掌管宗族的长老,调出族志查看大厦的来历,然而宗庙长老只道,“大厦是家族禁地,平素非家主不得靠近。且若外人无端闯入,更有激发封印的可能,里面的人灵台联通封印,难免会有生命之虞。”她唯有息绝了强行闯进去的念头,转头泡在清润阁查了两夜的书,却一点儿也没有头绪。她靠着书架坐下去,枕着一卷竹简躺在墙角休息酸疼的腿脚,连脑袋也昏昏沉沉,叶渺晃了一下头,那卷竹简就骨碌碌滚了下去。她招手将那小东西收了过来,一眼瞟见封面上的字——《既往录》。 这是她从前翻过的书。 情痴(四) 那时节她还是个香雪庭里闲得一天没有二两事的年轻子弟,翘课去清润阁看闲书一看就是大半天,《既往录》算是她没看进去的一本。这书成于比日纪前,是个行脚僧人的游记,虽然语言简易,但文字全是用晦涩艰奥的古篆,一大半是怪力乱神之语,记载了少说千八百种名字稀奇古怪的神鬼妖魔。她将手里的这卷竹简摊开,大致扫了一眼,卷首写的是卢封朝的一个王族……名叫钧尹,因为天命神格,一生下来就被遗弃…… 叶渺的目光陡然定住了,天命神格——这不是明虚那个疯师弟说的词么?她对占卜之术只是粗通,连气运和命格有何区别都分不大清楚,当即展开竹简细读,那上面接着说,“钧尹殿下被一个忠诚的臣子藏在家里抚养,臣子家中有一个未及出世就已经夭亡的婴儿,名叫翕张。钧尹强行救回了这个婴儿,使其成为婴灵,带着他逃离了国都……后来,钧尹手刃婴灵翕张,立地成神……” 从逃离国都以后的事情开始,文本就语焉不详了。不过叶渺倒也知道原委,这个钧尹殿下,大概就是卢封最后的那位秦王殿下,传说中也是天赋异禀、法力高强的王族,只不过……成神和杀人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要去杀一个自己曾经救下来的人? 叶渺少见地对书中的内容感到迷惑起来,她看见外面天色将明,便将这卷书带在手边继续翻了两天,尔后继续每天夜里到清润阁查阅古籍。陆陆续续翻到了不少关于秦王殿下和婴灵翕张的记载,那婴灵是以禁术强行留在人间,其身已与邪灵无异,最终神智迷失,堕入邪道,才为钧尹所除。又有一本十分生僻的命理书上提到,人的命格中有一种殊为特异者,被称为神格,为此命格者气运磅礴无边,所向披靡,但需渡劫,方能完成神格,否则不是死于劫中,就是死于刀兵之下。后面又记载了一大篇关于气运命理的阐释,细细讲述了命格如何形成,不同命格上所承载的气运有何区别,不同的气运又是如何影响命格,以及一些魇胜血书和用以改换命格气运的禁术。她对着那书上含义朦胧的词句看了半宿,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日依旧起来到禁军署点卯,见门口守卫比平日要少,蹙眉冷声道,“今日当值的是谁?为什么少了两个人?” 那守卫忙道,“回禀叶帅,戍卫一共十人,并不曾少。” 她望见空空如也的内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弄岔了日子,冬至是大节气,和休沐一样会减去两个戍卫编入巡逻队中,其余人放假,也没有晨卯。她实在是近来在清润阁里查书查得昏天黑地,什么都不记得了。叶渺摇摇头,转身走了,穿过禁军署侧门前的巷道,御河沿街上已经积起一层湿漉漉的薄雪,柳条因前些天的冻雨而晶莹剔透地闪烁着,在日光下折射出寒冷的尖芒,她在河边伫立了片刻,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疯道人的叫喊:天命——天命!天命神格!你有大劫将至——大劫要来了——你的命星——看见了!天命——是天命啊! 她隐约觉得自己背后好像有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推动星盘,天命,天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道人说天命神格——她有大劫——大劫将至——什么是劫?天命、天命,——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成神就要杀人?为什么渡劫就要杀人?谁是她的劫? 那些未敢联想过的线索在深冬的冷风里蓦然连成一线,宛如当头棒喝,她倏而醒悟了那些话里隐秘的含义。手上的法诀飞速成形,下一刻已经是朔望峰上的四时观,她直接找到了明虚,开门见山地道,“我要一件斋室,还要抄经的纸笔和朱砂。” 明虚神态微有诧异,“居士要抄什么经?” 叶渺目光冷定,“不拘什么经,只要是祈福的经文皆可。” 明虚便道,“小观有先师所传灵飞经一卷,是六甲真符,稍后就送与居士抄写。不知居士要在此处斋戒几日?” “七日。” 小道士准备东西很快,她在侧室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来报说一切收拾妥当。叶渺在室中沐浴,换了一身素衣,披发跣足走了进去,案上经文纸张齐备,神龛前供着一碟香橼。她在神前拜过,坐到檀木案前,已经是心如止水,并指于左腕上一划,鲜血涓然淌出,滴落在砚台里。她用竹刷轻轻搅了搅,搁在一边,然后研开朱砂,一字一句地抄写起案上所供的经文来。 这样夜以继日的抄写持续了七天,陪伴她的唯有那一卷纸笔,和直棂窗前数峰积雪含翠。她每日在神龛前入定四个时辰,以代睡眠,余下的时间都用于抄写经文。一卷灵飞经计三千余字,当经文最后一个字写完的瞬间,她松开酸痛的手腕,于一室静寂中,真的恍惚感到了有什么东西缓缓从体内被抽离——那是所谓的天命神格?还是虚无缥缈的气运? 然而无论哪一种,都不及她心中那个持续了七天的念头来得鲜明坚定,她要那个人活下去,哪怕悖逆了这份一直护佑于她的天命,她也要顾秀活下去。 神有什么好当?还不是一样要死。传说中的神族肋生双翼,万年之寿。天阑海蜃族与神州厚土等齐。夷族的修士能够养生数百年,魂灵转生不朽。然而自从南国陆沉,神族覆灭,东海匿迹,夷族化为翼灵消亡殆尽,记载里那些活了上千年的神祗仙子,自风雪建国之后,都只能向史书中寻踪觅迹。一个区区的天命神格,难道就能换她束手待毙么? 倘若渡劫成神就要断绝七情斩灭人性,那这样的劫她何必渡,这样的神,她又何必成。 上卷·昔时年少平生意 完。 不识(一)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山路新雨,空翠欲滴,身侧就是千丈高崖,深谷里偶尔传出清越的鹧鸪。叶渺已经走熟了这条路,她没有带侍从,也没用什么法诀,她是一个人走来的。 从朔望峰下走到四时观要整整一个时辰,叶渺到山上时已经起了雾,山谷间岚气朦胧,遮住了中原景物,倒有些像幽涉了。 只不过幽涉从来没有这样春花秋草的好时光。毗邻冰原,幽涉海岸永远是终日飞雪,少有的几个月夏季,也会很快被呼啸的冰雪取代。正出神间,观门已然开了,面容清癯的道人向她一拱手,“居士比以往早来了三日。” 叶渺拱手回礼,“故人之约将近,想是修行未够,心中不宁,难得清静,才来此避世,倒叫大师见笑了。” “心有牵挂,却也未必不得清静。”明虚微笑道,“便是三年来居士为之祈福的那人么?” 叶渺轻轻叹了口气,明虚便道,“居士心中似乎仍有忧虑。” “抄经祈福,气运却是虚妄。我不过是图一己心安罢了。” “居士安知虚妄?” 叶渺笑了笑,“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去,存于人世而不知几何。智者不可取,巧者不可得,变化不知数,岂非虚妄?” “定之,天也,裁之,命也。天命弗易,大道无情,非人力所能及也,怎能言其虚妄。” 叶渺道,“既非人力所及,区区香火,又安得逆天改命?” 明虚默然半晌,忽而道,“居士何以祈福?” “如我所说,以求心安。” “何以心安?” 叶渺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长敏锐。” 明虚长叹道,“我当知居士不是笃信天命之人。” “在下亦修道,天命自然是要信的。”叶渺微笑道,“只不过所信之处,与道长各有异同罢了。” 四时观的小道士引着她到了斋院。修道之人易筋洗髓,她多年辟谷,也无需再斋戒,只是沐手焚香,素衣散发入内。旁边的书格上垒着她三年来抄写的血经,一共二十七卷,俱已抄完祭过,用黄纸封存。她今次本不必再来,只因内阁三年一换届,京城连日事多,便索性到这里躲清静。 然而这世上的事,从来是你不去寻麻烦,麻烦却偏偏要来寻你。叶渺在斋院中安然修了七日的道,就有小道士在外面叩门,称有一位绯云姑娘求见。 绯云是朱明烟在暗河的代号,暗河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起身去开了门,“朱统领进来吧——” 朱明烟神色恭谨,不敢抬步,“叶帅清修之地,属下手上血气太重,恐有所玷污。” 那小道士颇机灵,见状当即引着二人到了旁边院中茶室,从偏房中奉茶上来,掩门退下了。朱明烟正膝道,“三日之前,西陵的人发现了陈从谦与启霞帝私交的迹象。属下令人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才知启霞帝近日来已通过西陵侍卫私相传递,与陈氏一党的大臣交好,意图复位。暗河今早已借换防之名将西陵守卫调开,叶帅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宗室与内阁?” 启霞帝也就罢了,当初顾秀出手断得彻底,朝中凡启霞帝亲信皆元气大伤,便是死灰复燃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只是陈从谦……这人是吏部出身,开阁后方才崭露头角,背后靠着霆亲王,不曾想还敢两面三刀,跑去和启霞媾和? 朱明烟道,“自叶帅此次闭关以来,公主殿下在宫中设宴三次,两次都借机召见了方党。第一次是方家长子方昕,第二次是其妻弟齐烨。两月之后就是大选,恐怕陈尚书是坐不住了。” 叶渺便皱了眉,“这就是胡闹,大选是内阁和议会的事情,她在里面掺和什么?此事方家知道了?” 朱明烟略一思索,“眼下尚不确定,故属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见这清静是躲不成了,叶渺道,“罢了,你先回去把公主殿下给我摁在宫里不准乱跑,也不准她瞎摆什么宴席。西陵那边断得干净一点,送不进消息去,料启霞一个人也不能成事。杜衷情况如何?” “杜少卿安居江左,并无异动。”叶渺点点头,朱明烟便领命下去了。她同明虚致过歉意,便只身牵了马进城。在朝局中浸染了三年,她如今也逐渐明白玄门所掌握的力量相对于帝国的华族世家而言,有着怎样神秘可怖的意义,倘非必要,她是不肯在人前展露出太多的术法的。 不识(二) 自西郊进内城,先要过御河。叶渺驱了马沿街慢慢走着,远远的,就看见南明桥上堵了些人,不待走近,似乎就有个什么东西被隔空扔进了御河里,溅起好大水花。人群登时骚动起来,过了片刻,那河里才冒出个挣扎的人头,扑棱棱地划着水,一个未平,居然又扑腾扑腾跳下去三五个人,乱糟糟地架着先前那人捞了上去。叶渺走到桥下,瞟见那竟是个熟人——京中头号斗鸡走狗的纨绔少爷,齐老大人的宝贝孙子,齐烨齐参军。 齐参军的官职是荫职,官位不过七品,架势看起来却有一品,比他家老爷子还阔气。三月的春水不冷,掉下去一遭也没伤着他皮肉,此刻正裹在貂皮大氅里,指使着下人跟对面那马车大骂,吵得将要动手,又被旁边人拦住。这人却也是熟脸,正是方大公子方昕。齐烨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方昕却已半接手了家族,稳重得多了,见对面是轩车颇有些形制,舆壁皆黑漆,玉轪上的刻绘似为夔龙,身份必然贵重。帘幕密不透光,周遭跟随的又都是侍女,料想是哪家贵女出行。本一意拦着内弟,奈何对面的侍女武功却厉害得紧,跟齐烨一招过手,就给他掀进了河里。这下便是他有意息事宁人,齐烨也不肯了,好端端的齐小少爷何曾受过这种气,当即恨得直要大喊大叫,非要人拆了这马车不可。 叶渺在桥下听了半晌齐少爷骂街,颇觉趣味,虽说过了桥就不算禁军地界,可这眼皮子底下的事却不能不管,便驱马上前,好让方昕把他家这小少爷拎回去。才走了两步,就见那车中人似乎是吩咐了什么,跟齐烨对吵的侍女一福身退下,转过来的瞬间被她一瞟看清了面貌,那人竟是流云! 她还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然而她扫了一眼,那马车左右还立着两个人,近前的一个似乎是银浦,而另一个看身形分明就是她三年前送去幽涉留守大厦的苏恰!这熟悉而微妙的组合让她心中骤热冒出了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在愈发剧烈砰然的心跳中,那马车前帘卷起了一点,一只略显苍白的手姿态优雅地撩开了帘子,扶着侍女的手臂从车上缓缓走了下来,时隔三年,叶渺终于再一次见到那个人。 顾秀的神情一如往昔,唇角含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叶渺望着她,却在桥下停住了脚步。 修道之人动辄一闭关就是数年,山中无日月,对于时间的认识往往也很模糊。三年,等待起来很长,看起来却很短,尤其是和修士漫长到数以百年计的生命相比。 可当她见到顾秀的第一眼,她忽而就后悔当年任由顾秀孤身去了大厦。 原来三年的时间并不短,已经足以将一个人脱胎换骨,到了她都要觉得陌生的程度了。 场中早已是一片静寂,顾秀朝前走了两步,目光从齐烨面上一扫而过,转向了方大公子,微笑道,“照邻兄今日也有雅兴出来春游么?” 方昕最庆幸的大概就是还没来得及给那个傻子帮腔,车里的那是谁?是三年前凭十个死士就敢逼宫的顾秀!他与顾秀相交不深,不敢托大,连忙拱手行礼,“携内弟往犬台宫去,不知是上卿车驾,多有唐突,还望恕罪。” 顾秀颔首道,“无妨。三年不见,方兄同夫人一切安好?” 方昕答道,“有劳上卿挂念,糊涂度日罢了。不知上卿是何日进京的?旧疾可痊愈否?”又道,“家父素日对上卿颇为牵念,若能得知上卿病愈归来,仙姿玉映,更胜从前,定然不胜欢喜。”二人略略说了几句,便各自分手下去了。顾秀回身见流云仍在原地垂首站着,道,“你和人吵了一架,怎么反倒吵得自己不痛快了?” 流云跟着她上了车,低头道,“是婢子的错,婢子不该任性使气,还让苏姐姐出手帮忙,惹出这些事来,给主上添乱。” 顾秀就着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既已知道,改过就好,不必想了。去后面牵马罢。” 流云不解,“咱们就这一辆车,后面哪里有马?” 她话音方落,车帘就被掀开了,苏恰在外面道,“启禀主上,叶帅来了,正在外面相候。”顾秀抬眼看了她一回,眼中似有笑意,流云连忙一福身下去了。外面响起一两句细细的人声,过不多时,就有人一撩帘子,是叶渺进来了。 不识(三) 她一进马车就看到了靠壁坐着的顾秀,那人的眉目秀丽柔婉,依稀还是淡风苑中最后一瞥时所见的样子,然而气场却早已截然相异。不消用神识,知觉就已经提醒她,眼前坐着的是一个足以与她匹敌的危险人物。异常陌生的强势凌厉和隐藏其中的杀气并不属于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顾秀,而是来自大厦之主的威压。 她原本是想问问顾秀的病情,然而看眼下的情形大概也是不必问了,她整理过纷乱的心绪,语气尽量平淡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顾秀道,“上月十一。” 连嗓音都和从前不同了……叶渺心中忍不住泛出来一种酸苦,听她又道,“本是想让明烟接我过来的,不过她说叶帅手下不好混,便叫清溪和苏恰来了。” 秦清溪是顾秀的贴身暗卫,三年来一直沉寂,不归她管辖,苏恰也是顾秀的人,开不开口全凭顾秀一念。然而暗河早早知道此事,却一丝也不曾向她透露。她想起早间听闻的公主霏之事,小霏素有分寸,不会贸然行此举,而顾秀既然已经出关,必然出手在幕后操纵,连朱明烟早上来找她,说不定都是奉命行事。 她掩过心中所想,“你让明烟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顾秀承认得倒坦率,“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我一回来,京中局势不免会有些变动,你在山上待着不合适。” 叶渺问道,“那你住哪里?” 顾秀道,“自然是本家——”毕竟她还有一个耽搁了三年的家主继任仪式要办。好在顾家早已半世俗化,家主继任没有正经玄门那么多讲究,也不消再宴请多少外客,只择个吉日领族人拜过先祖,行过大礼也就是了。顾秀回来事忙,虚礼自然能省则省,已吩咐了本家将继任仪式同接风宴安排在一日,除仪礼定制之外尽量精简,连请的宾客都不多,有些是那两年在京中认识的熟人,有些是从前交好的世家子弟,还有些,是当初在内乱中被打作启霞一党流放,后来又被叶渺陆续安排妥当的旧友之子。 开宴前,苏恰来请示宾客的名单座次,她看了一眼,却没见叶渺,心中奇怪,“阿渺呢?” 那日阿渺送她回府,往后就再没了人影。除禁军外,叶渺身上还担着四境主帅的名头,忙一点是常事,只不过怎么连她的晚宴也不来? “已经着人送了帖子过去,安雀姑娘说叶帅在军部议事,还没回来。” “这个时辰了还没回来?”顾秀挑眉,“她最近很忙么?” 苏恰和流云相熟,也算知道这些年来的实情,“叶帅一向如此,有时候不眠不休,宿在军部也是常见的。” “罢了,”顾秀随手合上帖子,“既然不来,那也不必给她留座了,到时候直接让她去我书房就是。” 叶渺直到入夜也没有过去,她自知心神动摇,倘若见面,不免被顾秀那双眼睛看出什么端倪来,岂不更尴尬。三年之前她还可以借口养病把顾秀留在自己身边,在那个人的纵容和默许下言行无忌。然而时异事殊,无论是这几个月来拨弄京中局势的幕后手笔,还是一反常理以顾家家主之仪入京的姿态,顾秀的计划,没有对她提起过半个字。诚然,三年过去,她手握大厦,是顾家名正言顺的家主,已经不需要再寄托在她的庇护之下,但是,但是…… 叶渺无声的叹了口气。 例会的人已经陆续散去,风鹩在座位上翻着简报,偶一抬眼瞥见叶帅居然还没走。她和这位向来生人勿近的元帅大人混得最熟,也就敢当仁不让地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上去捋虎须。 “顾家的那位新家主不是今天回来?你不去看看?” 顾秀其名,风鹩听到的要比许多人早了。四年前她最初追随叶渺的时候就在章台行宫见过那位顾上卿一面,尔后才知道,就是为了顾秀怨灵侵体的异症,叶渺才在东南边境专门替她开了那个冥灵研究所,没曾想研究尚无进展,顾秀的病情就骤然加重,不得不冒死前往大厦。研究所的那个项目自然搁置。她在东南历练了两年,又回了叶渺手上给她做副手。京中的其他人或许不知道这位新家主和位高权重的叶帅什么关系,风鹩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么一瞧,顾秀三年之后头一次回京,九死一生的从大厦回来,叶渺居然不急着去看,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新闻了。 “你很闲吗,”叶渺淡淡扫了她一眼,“这个月的军饷配发核验完了没有?” “那不是卫华……” “现在归你了。”叶渺毫不留情地截断了她的话头,“截止明天中午十二点,我要看到你的结果。错一个数,我扣你一个月的奖金。” 不识(四) 叶渺到的时候正遇上顾家主待客,本家正厅左右各坐了四五个人,一水的玉带蟒袍,朝会都没有这样热闹。为首的方照邻看见她来就有些变色,“叶帅这是……” 倒是敢先来问她——,叶渺眉头一挑,“方大人下了朝不去内阁,跑到顾府上做什么?” 方昕面色微有不虞,如此顿了一顿,转而笑道,“昨夜未曾得幸参加顾家主的接风宴,故今日前来拜访,想来叶帅也是一般意思?” 她冷笑一声,刚想驳回,上首的顾秀就轻轻咳嗽起来,道,“家宴匆忙,又恐方兄不得空,故而未敢相邀。方兄如不见弃,午后便请在此间用一二薄酒如何?” 方昕笑道,“你的酒量我是最清楚的,只是你大病初愈,总应安心静养才是,怎么好喝酒呢?” 流云已在上首重新搬了把椅子来,又沏好新茶,她端着杯子饮了一口,冷眼看着这些人明刀暗箭地过招。那人神情中丝毫没有惊讶意,想来竟是早有预料,只是没告诉她罢了。 顾秀笑了笑,“多谢方兄挂心,想来日后和各位同朝共事,总少不了一起宴饮的时候,倒也不急于一时了。” 上卿是内阁虚设的闲职,手中本无实权,全看兼领之职,故而顾秀回来后一直并未上朝。他听了此言,心中一凛,就听旁边的大理寺卿萧远光开口道,“不疑这是准备入朝听政?” 顾秀笑道,“听闻雪楼辞官不做,便已向宫中递了折子。这些年劳他管了经济上多少事,也委实是辛苦他。” 过午散朝之后,外臣非召不得入内。方昕就是想要上书也来不及。等到次日,顾秀的奏表一经朱批就即生效,她本是上卿,又当过总理经济大臣,递补宋文冀的缺是顺理成章之事,只要议会不驳回宫中决议——自三年前议会设立以来,还未曾有过朱批被驳回的先例。倘若此例一开,岂非公然同皇室叫板,便是定国公主年幼,霆亲王又如何能善罢甘休?还有叶渺,方昕面色阴沉,他那日听说叶帅就在桥下看完了齐烨那个蠢货撒疯的全程,却对此一语不发。连日来又一直连面都不见,他和父亲商量过,认定了这两人之间早就没了什么同盟关系,那为什么叶帅还会一下朝就过来,居然还只比他晚了不到一刻? 他此时无暇在顾秀这里多留,草草说了两句就带着众人浩荡走了。顾秀并未起身相送,只是坐在原地,端茶喝了一口,唇角噙着一缕笑意,“叶帅过来有事?” 叶渺没心情理会她这些调侃,“你让宋文冀辞职的?” 顾秀笑道,“我只是交代雪楼,要是有人针对他,直接放手就好。折子是早就写好的递上去了的,小霏见机行事,必不会出错。” 叶渺道,“你要进内阁,下一步是什么?” 那人神态悠然从容,“也不是要进内阁,只是大选在即,总要做出一点实绩来……”她心不在焉地听顾秀说了一套竞选造势的理论,半晌才发觉那人语声停了,只是瞧着她。 顾秀生的是桃花眼,瞳仁极黑,不笑也带三分柔情,总让人觉得格外珍重些。顾秀道,“是不是禁军太忙,你近来总是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她没说话,顾秀就道,“姜绪在巡防营历练了三年,眼下也像些样子了,你若是觉得累了,让他官复原职管着禁军就是。” 叶渺一时竟也找不到多余的话搪塞,只有应过。心中冰凉无味,和顾秀再说什么都没了心思,自回了西通巷的叶宅。将马放了,也不曾回正院,又去淡风苑静静坐着。这里一切如旧,庭前的新柳也已袅袅婷婷,她很眷恋地抚摸过床铺上锦绣的花纹,心中一片惘然。待到次日,才向宫中递了折子,辞去禁军统帅之职,转身去了江北大营督军。 东西是不消多带的,只不过一两箱书札公文,让驿站慢慢送了去。和风鹩各乘一骑,出京郊十里后打开传送阵,不消一日就过了出云江。朱华雪山上的守山大阵经过调和,三年来已经逐步缩减范围,清剿过冥灵的江南诸城慢慢放开,渐次有了人烟。江北大营以每年二百里的速度向前推进,止步于出云江支流,桓水旁的一座小城,名为姑贺。 守山大阵退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退无可退,阵法越小维护成本就越高,若再缩小,不免又会像二十年前明将军留下的阵法那般荒废下来。叶渺打马在姑贺城中转了一圈,见这里气候虽未开春,却也已生机勃勃,到处都是趁着天阳晒的衣衫被褥。十字街上集市喧嚷热闹,叶渺远远瞥了一眼,就叫着风鹩出城归营去了。走到城墙,见背阴处冰雪未消,堆积如山,上面都是星星点点的黧黑尘灰,风鹩道,“过了江气候便不同了,姑贺天气冷,一年只有六到八月还算暖和些,九月起就准备着下雪,落了雪一冬都不会化,日头怎么晒也不管用,城里人就扫到一处堆起来,免得碍事,这上面盖的也不知是今春的第几次雪了。” 叶渺道,“那耕种又如何?” 风鹩想了想,“姑贺城里都是随军的亲属,主要吃饷,闲来给军中干些杂活贴补家用,且对江就是苻阳郡,连着淞湖,那边可繁华,江上如今通航了,水路便利,自然不愁生计。城内外的田土又都尽够种的,只是一年多受些苦罢了。” 叶渺听了摇摇头,“这不是长久计,连年若无战事,军中总要削减开支,届时又往哪里去?” 风鹩便笑道,“叶帅还操这个心呐,这些穷苦出身的人,能混口饭吃就已不错了,哪有心思想这么多。” 不识(五) 叶渺便叹了口气,不再提了。又在江北大营略住了三五日,谢绝了卫邯的挽留,只身去了雪山大阵中。山里清静远人,她便在半山上搭了个木屋居住,门外常常是积雪盈尺,唯有狸猫松鼠来去,她每日冥坐入定,偶尔下山指点守阵弟子,恍惚竟又似回到了数年之前的幽涉。 只不过清静也是相对的,她走前与营中留了通讯法阵,令风鹩每日择要事报告。未及半月就得了京中启霞帝驾崩的密函。 闻讯时风鹩正来雪山劝她先不要回京,“启霞之事另有隐情,当晚方锡和夏小将军,也就是夏元鼎的次子夏昌杰,带着府兵围了西陵,有人说启霞是死于乱箭之中,也有说是方锡蓄意弑君,但无论如何当晚陈从谦的人也在行宫之中,朝中方陈两党素来是狗咬狗,眼下陈从谦出事,不日恐怕霆亲王也要介入。不如让他们自己打去,若叶帅你此时回去反倒镇住了乱流,那些人藏到暗处,更不好收拾。” 叶渺道,“谁告诉你我要回去的?” 风鹩神色诧异,却又不敢反驳。叶渺道,“让姜绪摆正自己的身份,不要掺和这些事。夏昌杰带着自家兵去的?” 风鹩道,“那倒没有,是方锡批的调令,从京西细柳营里调了一队人马,总共不过三十骑。” 那他还算知道忌讳,她又看了一遍密报,折起来放进了抽屉里,神情淡淡,“军部于此事不会开口,至于夏家……夏元鼎要是觉得自己儿子太多,尽可以在那边上蹿下跳。” 京中的消息隔日就一个接一个地送了过来,启霞帝之事风平浪静地结束了,并没有在朝中激起多余的水花,连昭仪杜衷都未遭到什么清算,不足半月就已无人问津,她接到的消息里,一大半都是关于京中正在进行着的大选,以及——顾秀。 那些陆陆续续送来的信上说顾秀当了议员,赢了大选,组建内阁,出任首相……当真是风光无限。及至新内阁的宣誓仪式的次日,风鹩又从江北大营过来一回,手里拿着一封东西,说是军中当月的家书到了,这封是她的。 叶渺很莫名,她跟本家传讯素用法阵,堂主哥哥和叶英看着也都不像是会给她写信的人,风鹩笑嘻嘻地道,“是首相大人那边寄过来的。” 首相顾秀如今风头正盛,暗河的触角无处不在,何至于还要走军中的常规通道花上三天送来。这信里要么是有什么顾秀打算透出去的消息,要么八成就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好拿来故布疑阵。叶渺顺手用冰刃拆开,见内封上一行秀丽潇洒的手书,风致嫣然,正是那人的字迹。 阿渺如晤,别来二月,京中诸事皆毕。庭前落英,晴窗晓絮,惟眷东风。 风鹩笑道,“我还当顾相是有军国大事同你商议,这说得什么风花雪月,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 她合了信,“是叫我回去的意思。”顾秀语素含蓄,只不过如此一点隐语,又能瞒过什么?她没大想明白,只道,“和卫邯将军说一声,我午后回营便走。” 风鹩心下啧啧称奇,跟着她收拾了一箱子符箓书简,当日回了帝都。内城已有奉命新制的相府,却是尚在修葺之中,便带着风鹩去了顾宅,苏恰引她候在偏厅,待那人从正厅议事完了出来,方才见面。 顾秀扫了一眼厅上,颇意外地笑道,“怎么不见风上校?” “让她在外面候着了,你要同我说什么?” 顾秀道,“启霞帝停灵西陵已有七七之日,也应入殓安葬。帝国历代女帝都葬入幽涉海中的归墟,霆亲王的意思,要我同公主殿下一同去。” “所以呢?” 顾秀笑吟吟地看着她,“阿渺也陪我一起去幽涉吧。” 果然,叶渺心中轻轻一叹,似是怅然,却也说不出什么原由。她问道,“你要什么时候去?”此去王公贵族颇多,一个个都是仆从如云,必然声势浩荡,准备起来,只怕不比大军集结要快多少,少说也要三五天才够。顾秀道,“近来不怎么忙,只要是十五之后,其他的自然越早越好。” 这一算还有十余日光景,“京中还有事?” “那倒不是,”顾秀随口答了一句,“只是我约了妬罗十五好去满庭芳听琴,既然不忙,总不好再爽约。” 她一语方落,就瞥见阿渺的目光黯淡了两分,却没有说什么,随即就收敛了情绪,冷冷淡淡地走了。顾秀心里莫名起来,怎么阿渺去江北散心,散了两个月也不见好?方才这样子就更古怪——她隔了三年不见阿渺,未免有些拿捏不准她的心思。顾秀沉吟片刻,照理说……阿渺的性子,不说三年,只怕就是她进了大厦三十年也不会变的。 然而连日来叶渺又总躲着她不见,只留在军部或是禁军署,顾秀还要忙着内阁中各项事务交接,以及协助霏处理去幽涉送灵时祭天的相关事宜,总也不得空去谈这些闲情。如此到了十五,她在满庭芳的题叶西楼中见了卫鬘,交待过一二要事,卫鬘便道,“你连叶帅都带去,不怕方家贼心不死?” 顾秀笑道,“就是为此才要阿渺与我同去,若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我就能赶回来。且他幼子做东宫才人,京中局势纷杂无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谅他也不敢妄动。” 参商(一) 幽涉的六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高气凉,远海而来的北风消解了盛夏的暑意,公主霏在幽涉海王陵扶灵归葬后尚余一段空闲,便在旁边的北行宫中停留了数日,聊作消遣。叶渺一身兼二职,每日除了去行宫上朝,还须回本家理事。这一日方在正院见过几个堂主,就见安雀匆匆前来,也顾不上怎么行礼,快速道,“清明堂那边出事了。二长老和执法长老质疑顾家主的身份,连公主殿下都惊动了,此刻正在堂下对峙——” 她扔下手里的文牒就站起身,心中先是一惊,转而又觉得荒唐,“顾秀的身份有什么可质疑的?” 安雀眉头紧锁,“家主去了就知道了,那样子恐怕不是容易了事的。” 她带着安雀到了清明堂,方一进去,就听见执法长老叶霄在堂上大放厥词,“你虽不肯承认,老夫可还记得当初云迹轩一事。顾家执法堂定了你弑父杀师七条大罪,若非如此,你为何会被关进请室,你的那一身武功又是怎么废的?你这个家主之位得位不正,乃是人尽皆知之事!” 叶琦正守在门口,看着她还待要说什么,被叶渺一抬手止住了,径直走了进去。叶霄原本和公主霏一同坐在上首,见况只能起身行礼,“家主安好。” 叶渺扫了一眼那椅子,安雀立时极伶俐地换了个锦垫上去,请她落座。叶渺向公主霏微微颔首,“家人无状,令殿下见笑了。”霏自说无妨,安雀在旁奉了茶,叶渺端着啜了一口,徐徐道,“听霄长老方才说笑话来着,不知说的是哪一年的陈事?” 旁边的方照邻见机插言,“叶长老说的是四年前的顾相家中之事。那年先帝尚在,也确是多事之秋,不知叶长老有什么新的发现?” 叶霄面有不虞之色,“此事扑朔迷离,我若要说,总要等一个见证人。” 叶渺似笑非笑道,“公主殿下与本座皆在此,不知霄长老还要等什么见证人?” 叶霄道,“此事与家主切身相关,我等自当为家主避嫌。而事发时公主殿下年纪尚幼,不知人心险恶,阴谋算计之处。为免殿下与家主受奸人蒙蔽,我已先请了首席长老与二长老同来,还请家主见谅。”他说完这话,当即侧身过去,做出恭候之态,叶渺也懒得搭理他,仍去瞧顾秀,见那人目光依旧深邃柔和,蕴着微微的笑意,正朝着她这边看,心中先放下三分。过不多时,就见叶琦进来禀报,说二长老和涓堂主都到了。 大长老闭关不出,未应拜帖。二长老却素与顾家亲密,闻讯当即赶来,叶涓在前厅听了个事由大概,恰好跟着一并过来了。叶渺不知缘故,心中意外,只令安雀又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堂中人多,一时不免略觉拥挤,目光交汇过片刻,都复朝叶霄看去,叶渺在桌面上轻轻一敲,“霄长老这回可以说了?” 叶霄朝二长老先施一礼,恭然道,“晚辈所知,不过一点皮毛,说得不对之处,还请二长老指正。”眼看着顾秀道,“四年之前,顾家先家主顾舒骤然崩逝于云迹轩中,彼世先顾家主正在闭关,不是极亲近之人就不可能进到云迹轩中,敢问顾相,这一条我说的对不对?” 顾秀颔首,“先父闭关之室,除我与一二家臣外,余下侍从皆不得入内。” 叶霄道,“而那一日云迹轩中侍从守卫皆遭杀戮,丧于微明剑下——此事有剑痕为证,如今卷宗尚在,你可承认?” 顾秀坦然道,“是因我而死,却并非云迹轩中的守卫。” “是不是守卫,也就是顾家主一句话的功夫,”叶霄凉凉地笑了一声,“只不过顾家主当年是头一个闯入现场,丰山兄又死无对证,如今连顾籍都死于你手,说什么真相是非,还不是——” 叶渺冷冷地打断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要再次指认请室之乱?” 叶霄斩钉截铁道,“事实如此,家主便是以大刑加之,我也绝会不有一字半句改口。” 二长老皱眉道,“你可有证据?”方昕闻言亦道,“顾籍命丧宫城时,方某也曾听闻此事。当时启霞帝尚在,于大理寺审讯顾籍,除审出串通淞湖黑市贩卖军火之外,还有就是顾家的这起大案。顾籍自己承认当初设计包围云迹轩,借罪人叶擎苍之手意图为害顾相。案卷结得甚是干净,应当无有疑心才是。” 叶霄道,“他承认对顾秀下手谋害,可承认了自己杀了先家主?” 方昕道,“那倒不曾,顾籍口供中似乎说先顾家家主是病逝的,他带人进去时已经身故了。” 叶霄森然冷笑一声,“正是,因为先家主根本不是死于他手,而是在此之前就另为他人所害,顾籍黄雀在后,抓着了凶手却还不自知,反倒做了替死鬼。这等金蝉脱壳的高明手腕,顾籍恐怕是到死也不曾想明白。” 公主霏忍不住开口,“叶长老,你这番话也为免太站不住脚。顾相当年不过十六岁,又素来为先家主疼爱,父亲一去,立时陷入敌手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你怎能这样揣测得如此刻毒?” 叶霄施了一礼,“殿下言之有理,然臣自会证明。” 叶渺轻轻一挑眉,“我也很好奇,你要怎么证明你这一番耸人听闻的暴论。” 参商(二) 叶霄道,“各位皆以为先家主与此人是父女天伦,必不会下手,却是全然错了——这其中有一个大大的漏洞!”他站在厅中朝顾秀一指,扬声道,“她根本不是先顾家主的女儿!不过是当年顾家主收养的弃婴,在此鱼目混珠,混淆顾家血脉!”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场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叶渺声音陡然凌厉起来,“顾秀的身份是先家主亲手记入宗谱之中,你有什么资格,敢在此妄言!” 叶霄躬身一礼,复道,“家主稍安勿躁——”他一扬手,“请伦长老前来。”立时有几个小弟子跑下去请人,当此之时,叶渺忽然看见一直在旁静坐不言的叶涓对着她口唇微动,轻轻摇了摇头。 连堂主哥哥都要她别管这件事……叶渺心中一紧,愈发觉得地下阴谋蠢蠢而动起来。叶霄来者不善,她也有隐隐的觉察,她不知道顾秀的身份有什么问题——若说她的身份有问题,那也就罢了,毕竟她是真的顶替了堂主哥哥一个早夭的妹妹,才留在叶家的。可顾秀是父亲一手抚养长大的,身份能有什么问题?她尚未想明白,叶伦就已然到了。他在西园守陵叁年,远离纷乱,反没了昔年从容闲淡的情态,微见风霜之色。叶渺请了他上座,就听叶霄道,“伦长老与先顾家主是同窗旧友,想必最为清楚其中内情。” 叶伦道,“不敢,内情不内情的,晚辈也不清楚。只是霄长老想听,晚辈就将所知的旧事拣些要紧的说了罢。” 方昕微笑道,“方才我等说的事有关顾相身世,如今先顾家家主和夫人都已仙逝。长老若知晓什么,不妨从当初先顾家主夫人出海身亡那一次的事说起吧。” 叶伦点头应了,缓缓道,“那说起来,是一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一、二十二,不错,是二十二年前。” “那年我还不是家主,只是家中一个寻常的堂主。恰好那一年里,顾、叶两家,连同南边帝国的皇室,还有诸多有子弟修习术法的名门世家,联合举行了一次远洋出海,为的是从北海出发,绕过东海上的冥灵,去寻找传说中的红莲密藏。船队是各家共组,当时明台初任家主,少年英才……当真是少年英才、意气风发……女帝钦点他为船队的领头人之一。出海那日秋高云淡,女帝在幽涉海滨办了一场极其热闹盛大的仪式,附近赶来观看的人挤挤挨挨地排了有十几里。就是这万人空巷的盛况下,船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这一趟出海必是满载而归,在船上兴奋地走来走去,相互说着自己从前的见闻,对红莲密藏的大谈特谈。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渴望的神采。明台个性和缓,且他的妻子当时已怀有叁个月的身孕,他一心照顾妻子,甚少与我们谈起这些事,我拉着他说过一两次,他都笑着应付,我觉得扫兴,后来就不理他了。” 方昕插言道,“先顾家主与夫人,想必是十分恩爱的了?” 叶伦道,“不错。先夫人是我叶家旁支所出,也是个散朗萧爽、外柔内刚的奇女子。明台与她伉俪情深,两人又新婚不久,正是如胶似漆之时,连出海都要同行。明台原自不允,然而夫人执意要相陪,也就答应了。” 众人听他说得都是些絮絮叨叨的琐事,心中不免难耐,又怪方昕多话。独叶渺心中惘然伤感,只愿他再多说几句这样的旧事才好。叶伦复道,“船行半月,渐渐在海上出现了浮冰。我们这群人都是修士,并不以为意,在船头加了几个破冰法阵,到了晚上观星定位,仍是按先前划定的航线行驶。然而海水中的冰凌一天天地多起来,无法之下,明台做主将航线向南偏了少许,以期绕过这一大片海上冰流。然海上风暴之凶险,又岂是我等当年可以想象的。” 叶伦说及此处,长长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应当时让先夫人来此船上。当时一念之失,竟至于铸成大错。这些年来,我时时愧悔,总觉对不起夫人和那两个未出世的孩儿。” 叶渺听及此处,直觉不对,“什么叫‘未出世的孩儿’?” 参商(三) 她素昔听父亲说起过身世,也知道母亲是在北海产子,分别将她与顾秀送往两家。叶伦前面说的她都懂,及至这里又是什么鬼话! 叶伦道,“船行两月之后,近海的冥灵瘴和冰流都已远远被抛在身后。我等仍在茫茫大海上无头乱转,食水渐缺,好在众人都是修士,大都辟谷洗髓,无须饮食。只是随去的年轻弟子就遭了殃,只能捕鱼为羹,晒冰成水。大家也渐渐焦躁起来,时常发生一二口角,有一大半人都萌生了退意,想继续走的人和想回去的大吵了一回,明台匆忙赶过来平息了事端。然而隔夜居然发现又数艘小船都悄然自行回去了,只余下两艘较大的六桅宝船尚在领头。这消息一传出去就是一片哗然,当中竟有不少人后悔昨夜不曾跟着同走。明台费心筹谋了数次,我也在旁磨烂了舌头地劝说,终于说得这两艘船上的人犹豫着又撑了半个月。大船缺人驱使,不免还是走得慢了些。终于在一个星夜无月的晚上,看到了天际处的大片极光,算算日子,正是我们当初预计要到达红莲密藏的十日之后。那天际极光之色犹如云霞而更清冷炫亮,随风而舞,姿态迷丽无方,大家精神为之一振,都奋力行船。不及叁日,就在海天尽头看到了小片陆地。” “自看到陆地这天开始,我等晚上就不曾在海上再看见过极光了。这船一连在众岛礁里行了叁日,却是一日比一日古怪,渐渐有小弟子上来报说船上的法阵莫名失灵。明台和我商议过两回,最终决定找一个大岛稍作休整,不若停船上岸,再御剑而行,总比这样日日漂在海上强。我自然答允。第二日在一个林木茂盛的岛边靠岸停船,令众弟子上岸,分派人手搭屋做饭,元婴以上的高阶修士则四下查看,果真寻找到了数根非同寻常的灵脉。我与明台皆极为欢喜,决定沿这灵脉继续搜寻,第二日就走得更远些。然而等到我们第二日回来,却见原先的留下的防御法阵破了一个大缺口,守卫的弟子全不见了,地上散落着断掉的手臂、人头,满地撕咬得血肉模糊,还有一团一团黑压压的雾气。我和明台匆忙落下去,地上的雾气骤然四下惊散开了,变成了一大群须角细长、黑边棘翅的金目大蛱蝶,扑剌剌乱飞,把鳞粉散得到处都是。我恐那蝶粉有毒,一力驱散,明台则下去查看情况,见木屋里也尽是尸首,顿时悲愤交加,一剑斩出,蝶群有一半都被剑气所伤,纷纷掉下来,另一半也惊慌逃走了。我想起一事,匆忙道和明台跑到岸边去,见船上留守的弟子也全都死于非命,场面之惨烈,实在是……实在是……” 他连说了两次,神态近似哽咽。众人心中都暗暗想到,素闻上任叶家主品行优柔,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这论起杀伐决断,比当今家主可是差得远了。公主霏柔声道,“叶伯伯说得累了,不妨歇会儿再说吧。” 叶伦起身揖手,勉强道,“公主关爱,实不敢当。臣当年亦不过二十出头,少不更事想起其中凶险残忍,实在心惊,一时失礼,还请殿下宽宥。”已有侍女端上来了热酒,叶伦道声多谢,双手举杯饮尽,复缓缓道,“我与明台不过二人,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动宝船的。此处距神州千里之遥,灵脉地势迥异,以空间法阵传送,只怕也不能够。当夜,我们清点了附近弟子的尸身,放在一起焚化了,将骨灰收到一起,以图日后若能重返故土,再行安葬。人多焚化不易,及至天将破晓,我们两人俱已精疲力竭,便轮流去小木屋短睡安憩。到了第二日起来商议后事,正说话时,陡然从林中窜出一匹狼来,毛色雪白,毛尖银蓝发乌,那狼口中叼了一块破布,朝我们呜呜乱叫。明台见它没什么凶性,就将那块布解下来放在手里细看,一眼就认出那是先夫人的衣袂上撕下的,上边并无血迹,只有大片狼唾。我心中已大感不妙,明台却道,小伊天生通灵,能作鸟兽语,必是昨日随狼群躲进林子深处去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进去找才是。就跟着那狼窜进林子里去,那岛上风物与中原大异,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树,红叶如血,花色如锦,大剌剌地开着。我们不敢踩在地上,就凌空追着那狼向里走,沿路山势渐高,如此翻了两座山,我心下愈觉不安,道,弟妹有孕在身,如何能走这么远?明台一心挂念夫人,只是摇头,说,要是狼群带着她过来,也未尝不可。我心道先夫人那样身形娇弱,如何能骑在狼背上翻山越岭?却不好劝阻明台,只得跟着他继续向前搜寻。” “及至日暮时分,前面已再无山可过,是一片平原残阳之景。秋草连绵,原野中远远地有一棵极大的异树。明台依稀看见那树下有个人影,就想过去瞧瞧。那狼却要把我们朝另一处引去。我心上一计,让明台朝树下去,我跟着那狼走了,一路绕山低行,渐闻水声潺潺,分过花树,直走到一片泉水当中,那泉水自石缝中冒出,旁边遍开红花,触手冰寒刺骨。我依那狼的指引取了一斛水,又跟着它回了草原上,明台正在树下,怀中果是夫人。夫人彼时已而奄奄一息,腰腹上的衣服皆尽被血浸透了,伏在明台怀里说,‘此岛上狼群甚多,都是灵兽,寻常术法奈何不得,当中有一个通灵驭兽的能人,名叫老狼王,此人格外凶残狡诈,你要千万小心。他最不喜旁人肆意踏足这岛,昨日一早率众狼来此,咱们的弟子猝不及防,着了这个道儿。’嘿,我这才知那些死去的师兄弟们是如何丧于狼口的,一时恨不得要打死那只白狼。夫人却伸手阻了一阻,咳嗽道,‘眼下不是干这些的时候,明台,你喝下这泉水,那些狼就会把你认作同类,老狼王也找不见你。这狼听我的话,会给你们带路的,你们悄悄划了小船快些走吧。’我和明台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夫人微笑道,‘你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她又柔声嘱咐了明台几句话,躺在树下撒手而去,那腹中孩儿尚不足五个月大,竟是一身叁命,俱葬北海!” “我与明台自海上归后皆是元气大伤,他又一直为先夫人和那两个孩子伤感,生了一场大病,直至次年开春雪消方好。不顾自身,又去了一回海上,终究是一无所获。回来后愈发颓然,整日闷在房中,我远在幽涉,只能写信告慰,及那年除夕,陡然得知他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是他于祠堂祭奠亡妻时无意发现,因眉目间有两分肖似,年岁又相仿,他就想将这孩子收养下来。又恐旁人说嘴她的身世,故严令诸仆从不得外传,对外只说是先夫人所出,养在膝下,悉心调教,极尽关爱,唉,父母爱子之心,或许便是如此,一朝移情,却不慎遭了外人算计。” 他虽未言明,但座中诸人皆是玲珑八面的角色,焉有不知他的言外之意?一时间数双眼睛齐齐看向顾秀,叶渺虽不信这番说辞,偏偏又年岁太小,无从反驳。她昔日在顾舒身前时绝少问及母亲旧事,只恐引起父亲伤怀,对此事几乎是一无所知,以至于叶伦是说了几分真几分假,竟也无从判决。若如他所言,那当初船上之人就都葬身北海,如今连顾舒都逝世已久,除了叶伦之外,恐世间已无第二个人知晓真相。难道就真的让她这样诬陷顾秀声名吗?且身份事小,那些人殚精竭虑,是要将顾秀拉进弑父的大罪之下,好教她再不能翻身——叶渺默然一一扫过堂上众人,倘若她出手,那自然是可以一了百了……然这事又会如四年前一般,不知何时就被人翻出来作文章,待到那时,顾秀又当如何自辩? 参商(四) 顾秀笑道,“这一番隐情,我也是今日头次听闻。” 叶霄讽刺道,“只怕顾相是四年前就已知晓,自忖身份不能服众,才干脆杀人灭口,竟没预料到顾籍黄雀在后,反叫雀啄了眼。更没料到当今这世间还有第二人知晓你的身世吧?” 叶渺冷冷道,“霄长老慎言。” 叶霄颇不甘心地闭口坐下,一旁的方昕道,“一人之言毕竟不足以采信,霄长老可有别的证物?” 叶霄道,“证物没有,证人却还有一个。”他拂袖转身,向主座拜下,“先顾家主的贴身婢女卫珂,此时正关押在水牢之中,于当年顾家内乱一事,她无疑所知最清楚,还请家主允准,放她出来与我对质。” 叶渺一言不发,二长老见状道,“卫珂虽是罪人,眼下除她之外却也没有别的证人,还请家主恩准,也不必解开禁制,着人押她上堂来对完质就是。” 叶渺转向叶霄道,“你今日当众指认的,是当今顾家家主,帝国首相。” 叶霄傲然道,“不错。” 叶渺缓缓道,“若你今日敢有半句构陷尊上,本座必亲手了结你这桩不敬之罪。”她一语既罢,也不再看叶霄,抬手在掌心化出一枚冰寒剔透的令牌,安雀起身接过了,吩咐道,“执我手令,你亲自去海狱中领人。” 二长老见她面色冷淡,心中微微一叹。顾叶两家素多姻亲,他生母便是顾家女,一向与顾家情好甚密。昔年顾籍上位引发断交之事,二长老就是头一个不赞成,要知此前顾叶两家关系何等亲厚,广漠堂与顾家执法堂的渊源姑且不提,脱离玄界的顾家有多少任家主都是香雪庭出身、拜过叶家长老为师的。故此番叶霄一请,他就来了,若顾家这家主交接当真有疑,他总不能眼看着传了那么多代的家主之位落入旁人手中,又如何对得起他那些早归地泉的故友们。 其余诸人,叶渺与公主霏自是一心惦记顾秀境况,方昕与叶霄各自暗暗盘算,叶伦低首不语,似乎沉浸于旧事之中。如此过了约摸一刻钟,安雀方带着卫珂进来。此人在水牢中被囚禁了数年,两颊枯瘦,素衣乱发,全无当年妩媚动人的风采,只一双眼睛仍旧明厉如电,脊梁停得笔直,朝叶渺看去。 叶霄道,“卫珂姑娘可还认得如今左首座上这人?” 卫珂盯着她看了片刻,缓缓笑道,“是顾大小姐,妾身没齿难忘。” 叶霄抖了抖衣袖,道,“既然卫姑娘还记得,那就再好不过。四年前云迹轩之事,还请姑娘与我等细说一二吧。” 卫珂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谨遵上命。”她朝叶霄一揖,转身对着众人,徐徐开口,“妾身卫珂,是先家主的一个婢女,向来侍奉家主汤药。先家主自七年前身子就不大好,常常要卧床数日调理。家主慈爱,不欲人担心,总是留在京中顾园自行修养,大小姐那时候尚不足加笄,家主便将她托付到叶家,免得她担心。因身不能至,就常常让手下密卫送了信来,借以了解大小姐的近况。这些信如今都收在顾园的昼影堂,因知道的人少,各位若去找,只怕还找得见。” “然而放在顾大小姐眼里,这一番举动可就不是什么好意了,大小姐早慧,见先家主派暗卫追寻她,还以为是受了猜忌。开始查探先家主身边之人,也不知她查到了什么,往后十有叁四都要甩开了这些暗卫行动,待及这年除夕相聚,顾大小姐就以为父亲分忧为名,将顾家暗河的势力分了一半出去,费心筹谋经营,先家主又多年病弱,不过两年,身边近侍就都被她渗透一空。妾身一介孤女,寄人篱下,只有听从,先家主的用药行动,都要一一向她报备。到了四年前,家主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却还想来幽涉看看女儿,这一来不要紧,却让大小姐找着了替罪羔羊。那时候顾籍家主已然蠢蠢欲动,大小姐以侍疾为名清理了一波家主身边的侍女守卫,令我在家主身上下了一剂慢性的毒蛊,跟在顾籍身边挑动他出手。自己去了叶家香雪庭,只待这边事发,让顾籍冲进去,就治他的死罪。”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小姐回去哭丧守灵,竟没料到顾籍请来了叶家的擎苍长老,”卫珂语气讽刺,“这下形势逆转,顾籍家主下手之利落实是令人始料未及,叁天之内就将大小姐废去武功关进了请室。后来的事情,想必各位都比我这个牢里关了叁年的人知道得多些,就不必妾身废话了。” 参商(五) 昔年顾舒死因本就是迷影重重,卫珂这一番话将惊心动魄的顾家内乱翻了个版讲出来,一时之间竟无人能驳斥。慢性毒蛊又不似术法刀剑容易发觉,且最铁证凿凿的,是那叁个侍从确是伤于微明剑下。于外人看来是处处细节都对得上,若非叶渺这般亲身经历过之人,是怎么也看不出其中疑点的。她起身缓缓走到卫珂面前,旁边的狱卒连忙压着她行礼,卫珂挣了一挣,奈何四年来被禁闭牢中,一身修为已经折损殆尽,丝毫不能反抗,在叶渺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她兀自仰着头笑道,“叶家主,我方才说得可都是句句实情——” 叶渺伸手扣住她尖利的下颌,声音微不可察,“你是在找死。” 然而还未待发力,就被身后人轻轻拽住了衣袖。她身后站的是叶英,安雀一走,不知怎么竟将叶英也叫了过来,此时语声急促,用传音入密朝她道,“父亲让你切勿参与此事。” 她回道,“堂主哥哥说什么?” 叶英方才在半道听闻此事,匆匆赶来时正见卫珂被迫下跪,在门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就被一个面生的侍女请了进来,嘱咐他务必拦住叶渺。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此时将父亲交代他那一套长话短说,只道,“顾秀与你的身世本就是息息相关。对面若敢拿这个做文章,必也知道你的身世。你的身世如今一旦暴露,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她若自白是叶伊之女,借此为顾秀证明身份,那出嫁之女不入祠堂,自然也不能承宗祧,而堂主哥哥混淆血脉之罪,届时可就不是轻易能了了的,无论谁上位,清明堂总要大受损伤。叶英自然清楚这些,只道,“若你因此事被迫退位,那些人推举前家主叶伦也好,和元老院谋划另立新主也好,你在叶家必再无立足之地,我和父亲恐也无力再护你周全,父亲说,要你务必慎重考虑。” 卫珂见她迟迟不曾动作,愈发笑得畅快起来,神情间依稀流露出曾经的美艳娇娆之态,“我如今贱命一条,若能拉上大小姐和我共赴黄泉,想来也划算得很。叶家主以为如何?当初没有杀我,可见是您失算。” 她扫视厅上众人一圈,见叶霄那边已朝着公主霏行礼道,“臣的话已经讲完,顾相是南朝重臣,还请殿下定夺。” 公主霏年纪尚幼,于此事上全然不能做主。这证词严丝合缝,难的在于死无对症,叶伦是遭了顾秀算计才被迫退位的,这些年来心中必然恨她入骨;卫珂与她有旧恨,恐怕是宁死也要咬定这桩旧案;方昕虽然一直不曾说什么话,多半也是乐见顾秀受疑。叶渺心下思定,正欲开口,就见厅门陡开,天光直入,径直走进来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白衣人,随着还有跌跌撞撞跑进来跪下磕头请罪的侍从。公主霏侧头朝她望了一眼,目光中微带疑惑,叶渺却已认出这人是谁,连忙上前执弟子礼。明懿既到,叶渺自不敢妄居主位,请老师坐了上首,过去和顾秀一并坐了。 公主霏道,“从前常听陛下说起将军,只是缘铿一面,一直引为憾事。”明懿自道不敢,公主霏道,“不知将军今日来此有何事?” 明懿肃然,“臣云游至此,在北行宫中求见殿下未果,故来叶家寻访故友。方才在外面等候,听伦兄言及旧事,其中实有不妥之处,愿为殿下剖白。” 公主霏便笑道,“可是又来了一个证人呢,借霄长老的小弟子一用,还请在一旁记录吧。” 叶霄面色微沉,看不出喜怒。明懿已而开口,“我所听闻的旧事,是明台昔年从幽涉海回来后亲口所言,伦兄素知我为人,口中从无虚言。” 叶伦正坐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里,此时陡然被提起,忙道,“这个自然。天长日久,愚兄所说难免有错漏,也请棣华你代为补充。” 明懿道,“海上之事,明台与我说得不多,且就如伦兄所言。只是靠近那岛上时,情景却大有不同。”他缓缓道,“临近岛边的前夜,船行入一个海底漩涡之中,明台奋力将宝船推走,自身却落入漩涡之中。待及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块岸上,他在四下里搜寻一番,发现这海岸大约是先前发现那块小岛的另一头。于是一边探路,一边向原定的上岸处走去。他在密林中走了一阵,就察觉了众人踪迹,紧接着,就于林叶密蔽下发现了数匹雪狼,围守着人群,而这些人都被用藤蔓困束,横七竖八地昏迷在地,除先夫人外,还有些崔、吴、杜等数家的子弟亲眷。他正待解救,却听见脚步悉窣,连忙隐藏气息躲了起来。听见树下有两人对话,言谈之中,竟是要将这些人都投入那海底漩涡之中当作什么咒术祭品。” 他提起海底漩涡之时,叶伦的面色就已变了,明懿惯来冷面,对此丝毫不在意,平平道,“先夫人有孕后一直浅眠,醒转最早,自然也将两人言谈都听在了耳中,自言自语道,‘唉,这些荒岛野人不通祭祀之术,实在是乱用一气,可惜,可惜!’其中一人听见就问道,‘你懂得这些?’先夫人道,‘支别国鬼咒,首用元神,次用魂魄,最末等的方才是用血肉。血肉之中,又以信徒之血为最佳,修士之血次之,庸人之血,聊无益也。’” 公主霏好奇道,“这咒语是什么用处?她说的是真的么?” 携手(一) 叶渺在心中默默念过明懿的话,听他继续道: “当日情势凶险,先夫人大约亦未曾想过今生还能再有相见之日。如今陡然重逢,只能装作前事尽忘,免得明台再为此伤心。明台苦苦向她哀求,又提起孩子,夫人却只是冷冷地道,‘一共两个,一个我已经送走了,有一个还没来得及杀,你要就拿去。’明台还要再问,就被两头狼叼着架走扔进了海里。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驱船归航,方一回幽涉,本家就传讯来说祠堂中忽然出现一个女婴。他匆忙赶回去,见那孩子是用狼皮裹着的,便知是夫人所送。往后数年,他只有一力照顾女儿,再派人去幽涉海上,总是无功而返,要么就被雪狼女王驱逐下岛。自十八年前起,上去的人就再也找不到什么雪狼了。再后来的,连那岛也找不见了。明台情知夫人已经亡故,便不再出海,一心只放在女儿身上。” 再往后的事情,叶渺自然也就都清楚了。公主霏道,“嗯,这么说来,明将军说得倒与伦长老的话有些不同呢。” 叶伦面上汗津津的,唯有起身谢罪,叶霄面色亦十分难看,公主霏道,“也不怪你不知道详情,毕竟是顾家主的家事。今日来此非议先人,总是不妥。” 方昕忽而道,“臣有一言,请殿下允准。” 公主霏的目光在下面微微转了一圈,点头道,“方卿请讲。” 方昕道,“顾家主的身世如何,或许是顾家家事。只是顾家主如今身在内阁,又是受众人推举,赢下大选,这却是国事。倘若血脉存疑,又涉入昔年顾家内乱之中,不免于国朝清议有损。” 叶渺冷冷一笑,“那你要如何?” 方昕起身道,“臣请暂且沿用旧例,搁置新内阁之事,并请殿下着人调查当年真相,等到水落石出,自然还各人一个清白。” 她还待开口,手边就被人摁住了,顾秀并不看她,而是面朝方昕,“既然身份不明,自然应当探明。只是方大人说的着大理寺调查实无必要——” “明先生与伦长老都称先夫人骨殖在支别岛上,为人女者,岂有令先母暴尸荒野之理。臣请殿下于幽涉稍候数月,臣愿亲自带人于北海迎回先夫人尸骸,滴血入骨,以明身世。” 此话一出,众人皆凛然,方昕亦大觉意料之外,公主霏已颔首道,“此法甚好。”两人一番对答如流,便让顾秀下去准备出海事宜。其余人也各自散了,卫珂仍被押回滨海水牢。二长老留得最晚,在外厅候她,神情间颇见惭色,“老朽一时误听人言,还望家主勿怪。” 叶渺自道无妨,二长老便道,“想来执法也是如此,他素性刚硬,并非有意不敬。” 叶渺微一挑眉,道,“长老以为他也是受人蛊惑?” 二长老道,“应是如此,他虽一向对顾家主有些嫌隙,却也不至于虚构诬陷。老朽必设法找到这从中作梗的小人,必不轻饶。” 叶渺道,“有劳二长老。”方一出门,身后叶英便忍不住道,“你就这么看着他回护叶霄?” 叶渺道,“不然我还为这一桩乌龙把元老院斩首示众?” 方才明先生一到她就反应过来了,那人明明就是算计好了要出海,恰巧遇上方昕之流勾结卫珂构陷她的身世,顺水推船罢了。明明身子才好全就要到处乱跑,她是拿顾秀一点儿没办法了。 叶英便道,“你眼下又要去哪里?” 她似是被提醒了一般,稍稍沉默了片刻,“你到溶月斋和顾秀说,晚上我去看她。” 携手(二) 此番远行在即,她是势必要陪顾秀同去的,本家这边不免要做些安排。况今日之事多半要归于她三年来长居帝京,幽涉人心浮动的缘故,是敲打安抚,总须一番手段。待叶渺从正厅回来不多时,那边就打发了人相询。来人是流云,她从手边拿了沓旧卷宗一并过去,见溶月斋中仍是灯火柔和,里面的摆设也几无变化。苏恰替她撩了帘子,便垂首候在外面。里间,顾秀正倚在榻上漱笔,见她进来,将案上文牍都推到一边,笑道,“说了要来又不来,家主再晚半刻钟,我就歇下不见客了。” 叶渺敛眉低头,在案上把那卷宗长长地用手抚平,再拿镇尺压住,“卫珂口风很紧,四年前招供指使顾樾亭毁坏端午祭典时并未提及内乱的一字半句。顾籍在启霞帝手上是死无对症,那起案子的证据细究起来是经不起考量的。此事下手利落,必是京中背后操控。” 顾秀道,“方家亦是空口无凭,两边都不能自证,何必理他。” 叶渺叹道,“他们就是为找个由头查你,你若有对策,我就不管了。” 顾秀嗯了一声,偏过头想了想,“出海的人手我已挑好,流云银浦就放在这里,只带苏恰和清溪去,明日午后便走。” 叶渺听她继续说了一二琐事,心中思索,顺手到案上端了茶喝。她素习简净,衣料也以利落合身为要,从不要宽袍大袖的繁缛,半截手腕常露在外头,忽而被顾秀一把捉住,“这是什么?” 那人的手心是隔着一层苎罗还能触碰到的柔软,叶渺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衣袖却已经被她撩了起来,袒露出一道浅浅的淡色伤痕。 顾秀问道,“你在江北跟卫华打架了?” 叶渺很快将手抽了回去,道,“往日里渡劫时落下的元神伤,再有一两个月也就好了。本家这边没多少事,这次我也和你一同去。” 顾秀应得爽快,想来是没有多心。出海的人手说是由她安排,其实也大半都是叶家子弟。叶渺思忖这些孩子对海上往来都不甚熟,便抽身去了一趟北行宫,将放了将近两个月假的风鹩拎了过来做船长。及至将将开船,公主殿下却又下了一道旨意,令方昕与她们随行。消息传来时她正在船长室,她还不怎样,风鹩先一步炸了锅,“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叶渺一手把她摁在椅子上,让传信来的安雀原样把旨意照说了一遍,原来方昕竟不是想要带人混编入船队之中,只是想同去瞻仰先夫人仙逝之地,为顾相分忧。 风鹩闻言却啧啧道,“没想到这个墙头草的方大人还有这分胆量,竟也是个人物。他若遣了旁人来,首相大人总有法子推拒了,又或是路上给他做掉。换了他自个儿,可就一时不好下手。” 她刚才把航路图和星图都摆了出来,主控台上密密一片,叶渺只是低头翻阅,并不接话,风鹩纳闷道,“你真的不管?我记得首相大人上船最早,八成眼下也得消息了。”要知这船队上的一切都是叶家操办,顾秀不便出面,叶渺想用点什么手段不让他同船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叶渺方问道,“她怎么说?” 安雀笑道,“流云姑娘过来说,方大人肯将性命押在我们手上也要走这一遭,料想只是怕我们从中作假罢了,姑且放他上去,请家主不必在意。” 叶渺道,“那就给他安排两间房,要清静一点的地界。” 安雀利落地领命走了,风鹩在旁目瞪口呆地看过全程,忍不住长叹一声,“叶帅,你是不是也押了什么把柄在首相大人手上?” 叶渺莫名道,“什么?” 风鹩道,“那为什么首相大人说什么,你都照办?” 叶渺只是一笑,并不理会她。风鹩道,“你真的不觉得你对顾秀太特殊了一点吗?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出你们关系不一般好吗?我听说你还重新软禁了你们家那个前家主,这要给你惹多少非议?叶帅,就算顾秀新任内阁首相炙手可热,以你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对一个寻常的盟友这样有求必应吧?” 而且已经不能说是有求必应了,她觉得只要顾秀一个眼神,叶帅就能什么事都给她办了。 叶渺倒是很冷静,“要是你有顾秀那么聪明我也能对你特殊一点。还有,顾秀不是我的盟友,她是……” 她忽然卡了一下,她实在不太能确定顾秀和她的关系应该怎么定位,知己、朋友、同盟,好像都不太合适,她们未曾表白过心意,恋人更说不上。叶渺沉默片刻,将手里的星图册收拢到一起,缓缓补上了那没说完的半句话: “她是我要追随一生的人。” 携手(三) 大约十日之后,宝船开过冥灵瘴,她在临窗的桌台上翻看军部送来的纪事简要,听得敲门声,过一阵安雀便领了个小弟子过来,说是首相处的人,请她过去商量要事。 顾秀自上船之后每日都见,却从没找她议过事。盖因军部事务一向清简,没什么好商议的。这一回却叫她去议事,叶渺觉得奇怪,仍搁了笔道,“你回去说我就来。”见那小弟子出去,她朝安雀看了一眼,沉吟道,“不要惊动人,悄悄把守住顾秀房子周围的几个出入口,谁过去了都记下,不许人偷听偷看。” 安雀领命去了。她见时日已晚,自忖独去不妥,便从桌案上随手抽了一份文件,夹在怀里过去了。顾秀的房间和她离得不远,绕过一个小小的回廊就是,叶渺推门就听见里面隐隐传来几声咳嗽,不由得加快几步,见苏恰手里正捧着个漆盂,里面是一大滩暗沉沉的血,触目惊心。而那人歪在床头上,唇色染得嫣红,勉强笑道,“发作得不是时候,让叶帅笑话了。” 叶渺双唇紧抿,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将顾秀扶起身来,解开她身上衣衫,先用内力推宫过血,平息发作的寒毒,再照从前一样慢慢调养经脉。谁知灵力甫一探入,就撞上了一股异常强横的罡气,顾秀闷哼一声,倒在她怀里,她连忙收了力,正待要问,顾秀却先说了,“不要动,那就是大厦。” 叶渺悚然道,“在你……”顾秀微微点头,“我花了三年,将大厦封印加以改动,以法阵之形嵌在我骨骼之中,联通灵台,方才镇住体内的怨毒。” 她靠在叶渺怀里调匀了呼吸,又道,“只不过大厦威压太重,我下的骨封并不尽能封住。封印之力也会沿着经脉散出去。” 叶渺道,“那这次寒毒发作又是怎么回事?” 顾秀勉力笑道,“老毛病了,你还不知道?这船越朝北海走就越冷,大约昨天不小心吹了些风,今日就犯起来。” 叶渺低声道,“那你开船前为什么不叫言师采过来?就算京中来往不便,我等你几日又何妨?” 顾秀似是没想到这一问,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叶渺见她不答,便也罢了,叹了口气,道,“大选刚结束,新首相要生病也的确不合适。你不带大夫,总该记得带些常用药吧?” 这倒是有,苏恰当即按着叶渺开的方子去抓了一副熬上。她扶着顾秀坐好,顺手收拾了旁边碰落的几样杂物,将方才扔在地上的公文捡起来,不巧正落在顾秀眼里,好奇道,“你在查叶伦?” 叶渺也看了一眼那文件,点头道,“叶伦只去过第一次出海,我觉得他那天说的话古怪,正好眼下元老院也懒得理他,我要查什么都很方便。” 顾秀便随手将那迭纸搁在床头,道,“他自己都是被卫珂卖了数钱,查他能查出来什么?你怎么不来问我?” 若以常理论,顾秀自然应该是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才对。然而她既然及时能请来明先生,自然也就是知道当年真相的。然而这些日来新事旧情杂上心头,纷乱无序,她便是宁肯对着这些旧档案,也不想来见顾秀了。 顾秀观她神情,虽不能俱知叶渺心思,也察觉出她不愿谈及此事,便道,“再纷乱的事情,抽丝剥茧也总有头绪。你那日既然在场听了,就不奇怪为什么爹爹当初无论如何都伤不到那个老狼王?” 叶渺道,“这有什么?不为刀剑所伤的术法多得是,他既然是个异人,有些术法也是应当的。” “他会术法,爹爹就不会么?”顾秀漫不经心道,“便是不提这个,为什么叶伦会说他们船行渐远,法阵就有失灵?” 叶渺心中隐隐已觉出不对,听顾秀继续道,“如今大陆的灵脉皆从珞岭发端,那是末日之乱后蜃族长离另造的地脉。而真正的灵脉所在应当是东海红莲,灵脉一变,灵力驱使运转的方式自然是全然不同。红莲曾在千年之前为远古神族化生之地,后来又被改造成魂灵转生之所,遗藏丰富。那座岛的真名叫做支别岛,是红莲藏的真正入口所在,雪狼是世代看守这座岛的灵兽,狼王则是红莲的守墓人。这一任老狼王运气不大好,他本是流落至此的海盗,浑浑噩噩地就被上一代狼王取走了血肉,做成了白骨傀儡,他不愿以白骨之身苟活,在岛中四下搜寻,终于找到了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地泉。然而地泉中复活的皮肉只要有七日不泡在其中,就会疼痛难当,逐步腐烂,直要让他生生锉肉削皮,以解钻心之痛。他在岛上日久,终于发现了那地泉的一个秘密。只要海底漩涡中吞噬死人,地泉就会逐渐涌出,他把这叫做祭品。” 她病后气弱,这一长段话说得低柔纡慢,话中往事却分外凉薄,叶渺道,“他就是为此才杀了那么多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顾秀凉凉道,“自然有,红莲主掌魂灵转生,那地泉本是浇灌红莲用的。人间有死人地泉就会涌出,祭品不挑地方。而支别岛是非死非生之界,活人去了也会变成白骨,只消他离那岛远一点,自然就不必依赖什么地泉水了。” 携手(四) 故而曾借地泉水疗伤的父亲,自然也永无机会再在那岛上,以至于终始相错,参商永隔……叶渺心下黯然,问道,“那母亲又是怎么回事?” 顾秀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道,“她自己要留在岛上,我怎么知道?” 叶渺叹道,“你还在生她的气?” 顾秀道,“叶伦说她是通灵者,那话也的确没有错。” “支别岛的雪狼只有通灵者能驯服,故支别岛每一任狼王交接,用的都是只能在通灵者之间传承的契约,一旦接受了这个契约,就终身困于岛上不能离开,连死也不能,否则就是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转生。当初狼王不曾杀她,就是因为通灵者难得,而母亲答应了只要顺利生产,就将一身血肉心甘情愿地献出。老狼王早就想要一副真正的身体归葬,好让魂灵转世,哪怕是为此而死也不足惜,便姑且留下了她。她筹谋数月,一击必杀,而就在杀了老狼王的那天晚上,狼王将契约和红莲藏的秘密交给了她。她本可以抽身退步,却还是接受了这份传承,身而为人的叶伊从此便死,只余下那个雪狼女王了。” 她说完这一长篇,见阿渺眉宇间浮上一层淡淡的哀伤神色,心中柔软。她少不更事的时候也想念过自己的母亲,不过如今看来,她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生下了阿渺。 叶渺过了片刻,方才收拢起思绪,轻声道,“你早就知道这些了?” 顾秀便从床边的小柜中拉出个抽屉,伸手进去不知拨弄了什么机关,从屉顶上掉出来一个纹饰精美的螺钿漆盒来,八角四足,铜扣开合。顾秀将那盒子盖向上一掀,从里面取出一迭信。 叶渺怔道,“这是——” “我八岁的时候随父亲去顾园,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顾秀从中抽了一封递给她,落款写的是明懿,看墨色总也有一二十年,“只不过不是私拆,父亲说昼影堂的法阵坏了,不巧又下了一场雨,书房里东西旧了容易生虫,让我去帮忙晒一晒。我看见了这个,就问他是怎么回事,那时候他正为找不到你发愁,愁得夜里也睡不好。我听过那些事,请扶乩占了一回,卜辞上说你在北海,我就劝他去幽涉散散心。” 她慢慢将那封信看过,明先生的字要更挺拔些,许是年轻时所写,笔致比后来潇洒随意得多,写的是: 明台见信如晤, 余自去岁九月入珞岭访梅鹤去,世间事荒疏久矣。兄及孟宗东海归来,一切无恙乎?萋萋产日将近,懿同大礼恭待多时矣。 懿书 明台兄见信如晤, 惊闻萋萋之事,悲哉痛哉,一别三月,焜黄叶衰。天道反复,曷以其无常!懿即日往幽涉去,万望珍重。 懿顿首顿首 明台安启, 来信俱悉,秀儿之名甚好,无需再改。余观兄言语萧索,似有轻生之意。此诚错之极矣。今萋萋死因迷离,敌友未分,君作此丧态,其亲者痛而仇者快乎?京城风雨激荡,宜早谋出路,君务明哲保身,不可妄动,余死不足惜,然萋萋骨血,惟赖兄矣。 懿手书 这后两封信飞白枯燥,意态惨淡。叶渺读到这里,心下怅然,本不想再看,却见下一封墨色酣畅浓丽,似有不同,又忍不住打开来,却不是明先生的信,时间似是更久远些,写道: 明台兄展信安, 手书已接多日,然山水长情,不可轻负,宁不得有负兄耶?今兹略闲,聊写数语复君。随信小画甚佳,笔墨清旷,愚弟不及多矣。会妹优先至,欣欣然引为珍藏,是以题字不成,兄素宽广,必不使吾见弃于小女子矣。雪山谷泉甚美,林峰翠峭,隐然有洞仙云霞,余手涂朱华雪山一卷,自罚一首,并题画上,垂手待君来矣。 叶伦 她看过署名,见顾秀目光并不在此,便悄然将这四封信都折好封上,放入那漆盒里。又见那里头东西甚是杂乱,顺手归拢到一侧,不料一拨开信札,就听见几声清脆的金铁碰撞之音。顾秀回眸看她,而她已瞬间反应过来那盒底的碎片是什么,一个失手,竟将这盒子整个掉在了地上,信件虽未洒出,那精雕细琢的盒脚却生生碰在木地板上,应声迸飞出一截断足。 顾秀弯腰从榻下捡起来扑了扑灰尘,微笑道,“你这是走什么神呢?” 她匆匆合上雕奁,极力掩饰过情绪,随便说了两句就逃走了。顾秀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坐了半晌,苏恰端药过来,不见叶渺,还奇怪道,“主上不是说今晚要留叶帅同住的,怎么这就走了?” 顾秀沉吟半晌,忽而笑道,“是——” 携手(五) 这一次航行甚是顺利,许是天命护佑,众人不消半月就到了支别岛,于是泊船靠岸,在地泉附近找到了已化为白骨的叶伊。苏恰跟在顾秀身后,纵使早知如此也险些恸哭出声,顾秀便留她在那处收敛火化,让秦清溪跟着,随意在山林里转了转。时维六月,岛上还是一片葱翠颜色,林木茂盛,往来或有鸟雀掠过树梢,丝毫不曾有时间痕迹。从地泉边沿一条半山小路蜿蜒而行,不出一刻,就能看见大片的草原,以及融合在天际里,雾蒙蒙的海面。 秦清溪随侍顾舒时间不长,不曾见过叶伊,又素来寡言,在顾秀身边即使不隐匿气息,也沉默得宛如一片枯叶。顾秀道,“你看得出这岛上的灵脉分布么?” 秦清溪道,“属下愚钝,只能看出三条。” 顾秀淡淡笑道,“一共便只三条,你这谦虚也太不像话。” 秦清溪低头请罪,顾秀摆摆手,“既然看了个大概,晚上回去画张图给我,走吧。” 两人便又沿原路回去,顾秀见众人还未散,不愿去凑那个热闹,坐在地泉边歇了,秦清溪忍不住道,“这泉水古怪,主上还是离远些好。” 顾秀道,“有杯子么?” 秦清溪道,“有。”只得从袖中取了一只三足双耳的青玉樽,顾秀提起一耳,从泉边的小潭里舀了半杯,堪堪凑到唇边,虚意要饮,那青玉樽就霍然被人夺去了。秦清溪已拔剑而起,顾秀面上似有笑意,“无碍,你下去吧。” 那山石后的潇潇竹林之间才悄然走出来一袭白衣,叶渺手中托着那只酒樽,叹道,“容我回去想想这东西怎么用,但像你这样直接喝是断然不行的。” 她自众人下船后就一直留意着顾秀的行动,见她离脱众人独个儿走了,本想让安雀跟着上去,又恐顾秀不悦。且顾秀自归来后病况渐愈,又身负大厦,平常人轻易不得近身,她一己私心,还是跟了过来,大约是于岛上地形不熟,竟这么快就被发觉了。 顾秀笑道,“我不装得要喝,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出来?” 叶渺牵着她坐在一块较远些的山石之上,挥手将那酒樽收入戒子中。顾秀道,“且我也没有什么不得不在这儿的故人,便是喝了大约也无妨,不过再也不来这里罢了。” 叶渺道,“你不来这里?那你找什么红莲密藏?画什么灵脉图?” 顾秀嫣然一笑,“可见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山林中竟也有窥听客。叶帅该不是听了一路的墙角?” 叶渺叹道,“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白落人彀中罢了。” 顾秀一笑,翻手握住她的手,“我在大厦三年,看到了许多事,末日之前的事。那时候海上没有冥灵,西南也没有鬼族,帝国的北边是一大片茂密丰饶的草原,南边还有一个更为繁华的国度和我们相互通商。那时大地的灵脉走向还没有像如今一样混乱枯竭,阿渺,你相信我,我只要五年,就能给你一个全新的帝国。” “我能将红莲当作活水重新引入大陆之中,解开江南的千里冰封,连冰原都能变成最富饶的土地,再驱走近海的冥灵瘴,将四海列岛都划入帝国的版图——” 叶渺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全都是灼热喜悦的摄人光彩,或许……或许……只要她们并肩而立,便是百年已分,就这样和顾秀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之后顾秀在岛上停留了三天,名为祭祀,实际上则是派专人测绘了支别岛上的灵力分布情况、山形地势等种种数据,那神奇的地泉水也被用特种容器进行了采样。尔后便扬帆归程,叶渺在岛上陪了她三日,着实积压了不少军中事务,虽大多不急,她却也没有拖延的习惯,看完时已近拂晓,着安雀用法阵送回去,自系了件襌衣,走到外面去吹吹风。 她凭栏站了一会儿,似乎就看见二层甲板上还有个人……是顾秀,苏恰似乎不在,她怎么这时候也不睡? 海面月色如银,水波皆抛在身后,隐隐的雾气和青山里,描画着支别岛朦胧的轮廓。顾秀独自立在船头远眺,月光披在身上,只留下一个寥落的模糊背影,那背影又是那样的孤独,孤独得几乎隐隐有种不祥的意味,仿佛下一刻就要抛下尘世御风而去。 她那日同风鹩所说或许只有三分的真话,而更多的,却也已无法再出口了。夜来露重,破晓时分的凉气寒冽,她心念那人的身子,刚刚想走进两步,就在一壁墙上发现了秦清溪的身影。叶渺不欲惊动外人,便只和这位暗卫首领轻轻颔首致意,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房中。 携手(六) 过了两日,顾秀处一早送来份关于红莲灵脉的校勘图请她检阅,测绘甚是复杂,叶渺花了将将大半日才看完,索性没去正厅用餐——她也懒得见方昕那张假惺惺的笑脸。一面收拾了图纸让安雀送过去,一面将收起来的那杯地泉水取了少许出来,趁着离支别岛不远先试了试手,记了两页多的数据,然后将那几滴水倾在了窗口的水仙花中。听更板打过两下,夜色深沉,想来顾秀已经歇下……叶渺心知她素日不曾好睡,总不便深夜再去扰她清静,只是晚上总去船头吹风,可不要又引得寒毒发作了。 其实顾秀倒没有睡,她自接手大厦之后身体与常人不同,几乎已经无需睡眠。何况连日来搞这些红莲藏相关的事搞得有点兴奋过度,这时候竟还睡不着,只是样子总要做,便索性躺在床上想事情。她没有开灯,月光从窗楹洒进来,也照在甲板和海面徐徐的波纹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没有开,但是有人进来了。 那人的脚步很轻,筑基修士便能够踏雪无痕,倘若有心,连一颗尘土都不会惊动。四下恬静,她阖上眼睛,只听到轻忽的风声从枕边拂过,窗帘被拉上了,紧接着,一缕幽淡的花香混杂在清冷的雪气里逐渐靠近,在她面前犹豫了片刻,才俯身屈就了一个吻。 唇齿柔糯的触感不过是一掠即走,更加无可辩驳的,是怦然而至,夜色下擂鼓般的心跳,她倏然睁开眼睛,一个轻巧利落的翻身,连人带同那阵香气,都被一同卷进了她怀里。 怀中人别过头去的动作一看就慌乱,想要起身却又被她摁在原地。顾秀好整以暇地笑起来,“方才不是还很胆大的么?跑什么,嗯?” 那人声音里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局促,低声道,“顾秀……别闹,放我起来。” 说得正经,好像半夜来偷亲被抓现行的人不是她一样。顾秀心中一笑,压根没理会,反而支着手,低头伏在她耳边呵了口气,“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你,还敢半夜跑到我房里来……叶帅,你是不是太放肆了一点?” 阿渺像被下了定身符一样在她怀里直接愣住,“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秀神情异常无辜,“我以为我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不然你以为三年之约是什么?”她见阿渺神色兀自怔忪,笑吟吟地道,“再说了,在岛上的时候不是都已经答应我了么?” 叶渺声音有些沙哑,“那是政治盟约,不能算。” 顾秀笑道,“那好吧,还请叶帅看在我喜欢你的份儿上——” 叶渺怔怔地看着她,那人的眼睛里笑意分明,盈盈潋滟,藏着她的倒影,她下意识地回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 她被截断话头,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望着阿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这是我在深渊、在地狱里就想好的事,等到出来,就问问我的阿渺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白头到老。” 次日晨起时又是顾秀醒得比她早,她靠在那人怀里,身上轻飘飘得如在云端,侧头仰见檀木窗格外炫目的天光,耳边顾秀笑道,“要是还想睡,我叫苏恰去把帘子拉上。” 叶渺轻轻摇头,她来时避开了顾秀的暗卫,若让人蓦然瞧见,总不大好。 顾秀道,“小苏每天早上要送前一日的邸报来的,你眼下不见,一会儿总还是要见。”她话音方落,外面就响起敲门声,叶渺听出是苏恰,一时大窘,耳尖瞬时红透,“你是故意的!” 顾秀笑道,“说了以后也要见,你怕什么?”她见叶渺坚决不依,便用薄被遮过了她露在外面的一段肩颈,微微笑道,“那你过来,我让她放下东西就走。” 苏恰在门外问了两遍,听见里面隐隐有悉窣的笑语,心中疑惑。又过了片刻,才听见首相大人说进去,便抱着一迭早上刚送来的各地邸报推门进去,听顾秀道,“搁在桌上,我得空了再看。” 苏恰应了,又问早膳名目,余光瞥见纱帘之内,主上榻上似乎多了个人影,连忙低下头去,顾秀略略添减了一两项,又道,“多加一道当归乳鸽汤,余下的稍后再送,先备水沐浴罢。” 她领命退下去,走时将门悄悄带上,却从门缝中不慎漏出一句恼人的低语,“我不要喝药膳,你要那个做什么?”她耳力极佳,听出是谁,瞬时红着脸落荒而逃。 屋子里顾秀和和气气地哄人,“补气血的,你昨晚耗神太过,总要用一点。” 阿渺埋在她怀里闷声道,“苏恰都知道了,我这下怎么见人?” 顾秀莞尔笑道,“往日在溶月斋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她们不会知道的。” 叶渺恨恨道,“你方才那么一说,就是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顾秀搂着她笑起来,“咦——阿渺不想让人知道么?” 携手(七) “你这人简直坏透了!”叶渺说不过她,咬着嘴唇扑了过去,两人在床上笑着闹了一回,不多时,苏恰就敲门道水已备好。船上格局狭窄,素多用套屋。顾秀住的这屋子亦有一个侧室用于洗漱沐浴,两头开门,便于进出。她屏退了侍从,自和阿渺到外间用早膳,苏恰不在,侍候在侧的是个淡红衫子的少女,叶渺瞧她身形路数有三分眼熟,因问顾秀,顾秀道,“是明烟的师妹,今年方出师,也算是暗河里的人,因是个生脸,用在身边不起眼。” 叶渺便点点头,不再多问了。顾秀携她坐下,左手藏在桌帐下面,轻轻扣住她的手放在膝上,叶渺怔了一下,侧头看过来,顾秀只是端了碗莲子羹慢慢啜着,对朱影问道,“京中近况如何?” 她心中好笑,也不知首相大人什么时候多出了这种幼稚的小心思,待要抽手出来,偏偏那人又抓着不放,口中还一本正经地给朱影批复,又道,“将前两日写出来的灵脉勘探计划做个简报出来,发给……” 顾秀用食指在桌面敲了敲,一时拿不定主意,她道,“给东南研究所吧,我先前在那边设过一个灵能研究基地,且又是军用,保密上不会有问题。” 顾秀笑道,“那是否还劳叶帅替我写封信过去?” 于是完膳后她让苏恰过去将印玺拿来,和顾秀又就相关研究拟了一沓条目,林林总总也有一二十个,说起如何引灵渡海、如何布置新建的数道灵脉,两人俱是心驰意往,神采飞扬,又谈起江南如何收复,如何迁移民众、休养生息,皆是滔滔不绝,及至日头西落都不觉疲倦。 她陪了顾秀一日,心中柔情缱绻,片刻也不想分离,索性令安雀将公文手札都搬到这边来,又让苏恰为此收拾了一个带柜子的大书桌,放在与顾秀所居内间相邻的一个空室里,布置了一应的软榻客几,将墙壁打通,便于来去。海上航行的数日来,她便都住到了这边屋里。 顾秀素不是多话的人,若不谈论朝事,除了偶尔促狭她的几句外,内室总是恬静幽雅,帘帷低垂,她道,“既有屏风,还要这些纱帘做什么?” 顾秀停下笔,将她揽进怀里,眯着眼睛笑起来,“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她道,“你要说‘重帘不卷’还能算你两分道理,说这句于情景都不合,罚你打回去重想。” 顾秀侧头想了一会儿,转而笑道,“眼下可记不起来了,近来是读不下去这些闲诗,总觉没什么滋味。” “是,首相大人日理万机,自然没工夫怡悦闲情,”她回了一句,顺手将顾秀的手腕捞起来,摁在桌案横搭的竹笔上,“那就好好批折子,省得又说我扰你。” 顾秀笑着将那半行字写完,“说来妬罗上次过来时还送了我一套四十卷的刻本淮海集,我也还没看几页,可见是名缰利锁,苦心劳形。” 叶渺道,“几时来的?我怎么不记得这事?” 顾秀便笑,“四月上来的。” 叶渺心中转了一圈,登时醒悟过来。顾秀瞧她神色有趣,意有所指地道,“早知你在江北一呆就是两个月,我才不叫阁里准你督军的奏本。” 她那时自请去江北远避,实是心灰意懒下的无望之举,如今旧事重提,却已然宿愿成真,心头甜蜜,也就略过了顾秀话中的两分调侃,只是低眉微笑,“算我欠你一次好了。明年想要什么?” 顾秀笑吟吟地道,“只要阿渺陪着我就好。” 叶渺道,“不然我还能去哪儿?这个不能算,要正经的。” 顾秀便将话题随口岔开了去。过午时,她携顾秀在甲板上散步,隐约已能看见幽涉的九寰山。再到次日午时,船行靠岸。她将叶伊骨殖安葬入顾家祖坟之中,又在幽涉行宫略略休整了一两日,便起驾往归京城。公主霏天性喜好游乐,因来时匆忙,返程时沿路游赏山水,不免多耽搁些时候。叶渺虽略觉不妥,但她与公主霏并不亲近,这些又是微末小事,只问了顾秀关于各处接驾的靡费之处,念及新君初立,四处巡视一番也是好事,便不再多言。 直至渭北,公主殿下大约也是一路游山玩水得累了,虽有霆亲王远来迎驾,却也未曾再令人像先前般准备隆重,在行宫略略歇了一晚,次日上路入京,然而车马未走出十里,就骤然接到了京中辅国公谋逆的消息。 照夜(一) 叶渺闻听消息之时正与大护法议事,她心中挂念顾秀,匆忙去了主车中。方昕与几名官员一同负手立在车队外等候宣召,车内却已先有公主殿下的掌事宫女来请她入内,方昕对那宫女微笑道,“劳烦崔姑姑再通传一回,为何殿下独请叶帅入内,却偏偏不叫我等?” 崔宫女神情沉肃不变,“奴婢早已通传过。至于是否要见您,那得看公主殿下的意思,还请方大人静候。”语罢行礼,跟在叶渺身后转身进去了。 车厢里一片风雨欲来的沉闷,顾秀与公主霏相对而坐,左首方几上摆了盏茶,座位却空着。 叶渺道,“亲王殿下来过?” 顾秀轻轻点头,叶渺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京中禁军呢?” 一时静默,稍顷,公主霏朝顾秀瞧了一眼,斟酌着道,“禁军无事,只是卫伯伯……辅国公带兵夜闯城门,和守城军起了冲突,被流矢所伤,已经去了。” 连月来方家诸人一直风平浪静,幽涉关于顾秀身世的那一次发难也因某人早有预料而平息,然而临近京城,这样敏感的时节下,京中却出了如此大事。只是方才苏恰来报信说得含糊,她对此事不免云里雾里,于是转头看向顾秀,那人却一言不发,少有地显现出压抑的沉怒来,紧紧抿着唇。 公主霏在旁道,“也就在昨夜,卫将军死讯一出,禁军姜大人就向内阁传了这个消息。内阁以辅国公行为悖逆,夜闯城门有谋反之心为由,下令刑部去往卫府缉拿余下卫氏亲眷,更令夏将军同去劝说。然而卫世女性情刚烈,绝不肯就范——” 公主霏说至此处,仍是稍稍犹豫片刻,不忍心再说下去,叹了口气。京中传来的奏报上,说得比这何止惨烈千倍百倍,卫龄当夜中人算计,深夜被引出城,与禁军狭路相逢,自己丧命乱军,而随行两百人也在夏氏赶来后被屠戮殆尽。卫鬘世女被困府中时几乎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僵持不下后断然当众自焚,大火烧了一夜,浓烟及至天明都不能散去,一座辅国公府自此尽化尘灰,“只是卫世女被几个家仆拼死护住,及至黎明时被从废墟中抬出来时,也还堪堪留存一息生机。眼下正和辅国公府余下数人一同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 叶渺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这就回京中救人。” 公主霏且将她按下,叹道,“要是能那么容易就好了。你看到等在外面的方照邻了?” 叶渺心下凛然,“他们是串通一气——”公主霏道,“我晾着方昕一上午了,这厮非要请诏宣示辅国公谋逆,好令朝中物议平息。虽是托词,但一应实证俱在,却不好当面驳他。眼下这个局面,即便是去了大理寺,萧大人也必不能让你见卫世女。” 叶渺眉头紧皱,“那又当如何?” 她方才见顾秀周身气场不对,恐大厦因心绪不宁发作,一直握着她的手调息,此时却觉得被她握住的那双手轻轻抽了出去。那人垂着眼皮,神色低敛冷淡,“此事并非方昕独谋。萧远光师从齐老,内阁的决议多半就是他所下,萧氏资历尚浅,恐怕在其中还说不上话。且此番局面与前次不同,并非针对我,而是为小霏而来。” 叶渺道,“为何这么说?”她还以为卫鬘与顾秀过从甚密,事由该是从顾秀而起才是。 顾秀阖上眼,语声中分辨不出喜怒,“因为我离京之前,曾将启霞帝的传位手谕交给妬罗保管。” 叶渺并非帝国中人,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公主霏却陡然惊道,“那这么说,辅国公不过是个引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从世女手中拿走卷轴!” 帝国皇室向以传位手谕确认下一代女帝的身份,如今启霞已死,倘若手谕卷轴被毁,不但公主霏不能保全,恐怕连顾秀都要被卷入其中。眼下的境况于她们而言,可以算是不利至极。妬罗生死一线,方昕步步紧逼,而那藏在暗处,意图废公主霏而自立的人,又该是谁?霆亲王自然嫌疑最大,然而她却先行赶来迎驾并不在京中。今时不同往日,启霞帝余党已清,世家想要推举新帝不必再如先前一般掣肘,其余的宗室也未必没有可能。 顾秀将思绪缓缓收拢,冷然道,“妬罗放火之前,必然先将手谕安置妥当,为避火烟,多半是在湖中水池一类的地方。” 叶渺接口道,“我派人去找。可有什么别的特征?” 公主霏想了想,道,“那卷轴上有先帝之血,如若离得近了,我自然能感应得到。只是眼下一时不能脱身。” 叶渺道,“这个无妨。”当即以茶盏在下接住,公主霏伸出右手来,叶渺以灵力在她手腕上划破一线,在茶水中滴入数滴鲜血,手掌虚虚盖在上面,整杯水随之无风自传起来,不多时就凝成一滴,没入叶渺掌心。 叶渺以食指在她伤口上一拂,那尚自冒血的伤口登即消失,公主霏笑道,“叶帅这法术好生厉害,只是并非大伤,不好劳烦了。” “倘为人所见,因事生疑,总归碍事,”叶渺回答简短,又向顾秀道,“风鹩亦通术法,我与她二百人随去,便不从禁军中再调兵。车队之中着叶英带人看护,此次从本家随行的叶家子弟总共五十人,分派守卫前、后、中车,可保殿下这边无虞。” 顾秀轻轻点头,“你随我即刻回京,至于方大人……” 公主霏笑道,“我来应付便是,只要京中不失。此间便是有什么变故,我也自有脱身之法。” 直到和顾秀相携进入一步千里的法阵当中,她才准备出言询问顾秀下一步计划,不料那人却忽而支撑不住了似的倒进她怀里。叶渺连忙道,“是不是法阵……” 顾秀靠在她肩上,闭上眼轻轻摇头。周遭是飞速扭曲变形着的景物,她握住顾秀的手,觉出掌心一片湿冷冰凉,“你如若没有把握,我们可以从长计议。姜绪如敢牵扯进此事,我回去就料理了他。” 顾秀轻声道,“不是姜绪,倘若只是想拥立新帝,是不必惊动禁军的。” 她不是为此心神不宁,局面总在掌控之中,她始终放心不下的……是妬罗。 暗河的线报自昨天夜里就断了,她起初没有在意,直到早上宫门奏报,来人说辅国公府所在半条街道都被大火燎成烟黑,这样大的阵仗,暗河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不往外递?除非是禁军发觉异动,第一时间在各门戒严。那奏报上说得半真半假,卫龄死于乱军,呵,又是一个死于乱军,而妬罗当夜究竟被那些人逼到了何种样境地,才不惜纵火烧府,借此逼退夏氏? 叶渺一面揽住她肩头,神情关切地看过来,“马上就到内城中了,你要去哪里?” 卫鬘在大理寺,但萧远光既然不放人,去也无用,顾秀闭上眼,“齐府。” 元宵番外·少年游(一) 启霞帝二十九年的上元灯节是个格外热闹的节气,不独因着女帝陛下的六十大寿,也是各处风调雨顺,连岁太平造就的繁盛象貌。普通人家这日免不了要去熙熙攘攘地赶庙会,往琳琅满目的东西二市兴致勃勃地看新鲜,帝都的权贵们则不屑于此。宫宴于戌时结束,而夜游才刚刚开始,初刻过后,玉雕金辔的车马从沉紫色的宫门鱼贯驶出,马蹄声游冶了灯火辉煌的御街,穿过惊奇热闹的窄巷,从戍卫零落的长乐门中陆续远去,再沿月色如醉的京左河缓行数里,就到了帝都最富盛名的风月烟柳地——满庭芳。 当腻满了碎金流银的河水悄然流泽于夜色中的平野上时,琼花馥郁清雅的香气就从那座凭空而立的绮丽楼台中飘了过来。满庭芳园外三里皆是琼花林,这种细碎的白色小花在夜色下散发出蛊惑人心的冶艳,挑逗着拂过每一面微风里匆匆的车帘。园门已悄然敞开,踏过沉璧桥,自有纤秀婀娜的侍女来去无声,轻盈地穿梭于灯火零星的山石园林中间,将客人引向等候已久的亭台楼馆。月夜下,一切都轻快有序地流动着,直到又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驶入园门时,那青玉一样冷丽的沉璧桥上,稍稍出现了一点不和谐的因素。 似乎是那马车下捎带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人物,有两个银色衣衫的侍女走了过来,也不见她们如何动作,那刚刚还想要持刃行凶的刺客就被钉在地上,倏忽就化成了一片青烟——那居然是个傀儡!其中一个侍女向马车中的客人仪态温柔地说了几句话,大约是致歉,尔后便放车通行了。 “我告诉过你了,施眉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满庭芳这个桥想混过去可不容易。” 叶渺蹙眉道,“那怎么办?”这些用于试探的傀儡都不行,人当然也过不去。若是闯过自然也容易,只怕打草惊蛇,她们追着那伙偷了凉月珠的江洋大盗数千里方才到此,总不成眼看着功亏一篑? 顾秀叹了一声,“早知道就该路上料理了他们。” 叶渺听了这话,笑道,“说的是,关外那次是谁说的来着,‘要是三招之内不取你项上人头,我就妄称了微明剑!’” 她与顾秀、崔周师兄三人年前方从东海取得这件奇宝,费了好大力气。本想着交给家族分舵,好送回幽涉去给父亲养病用,不料运送途中却出了岔子。叶伦家主南下游荡去了,父亲又不好插手叶家的事,顾秀却有主意,借了个往京中故旧亲友拜年的名头,先一步偷跑了出来。因崔师兄伤重休养,此行便只得她二人。从淞湖入关,先至大漠,后南下京城,眼下已追了十来天,那群盗匪却是滑不溜手,一点不见凉月珠的影子。倘或被父亲知晓她们不顾禁令,私自跑来追捕大盗,必然又要动气。顾舒的身体自初冬时候受过风寒就一直虚弱着,前次在江南偶遇医仙卫开后给的药方儿如今也不大适用了,卫先生远游不定,还不知何日能再见到。 叶渺心中忧虑父亲,就听顾秀道,“我倒是还有个法子,不过要你费一点儿心。” 叶渺随口道,“什么法子?” 顾秀笑道,“我看每辆马车前稍都挂着一枚金铃,想来就是满庭芳的请帖。那侍女每过一车都要查验铃铛,上报给领头的才敢放人,八成上面还记着客人身份。给她们制造点小乱子,把后面那几辆车的铃铛换个过儿,她们必然自顾不暇。” 不过片时,沉璧桥上的车流果然滞涩了起来。侍从对着手上货真价实的请帖怎么也对不上客人的名号,一连数辆车皆尽如此,被截留在桥外的客人自然心怀不满,有几个难耐的,已然喧嚷起来,扬言要庭主施眉生出来算账。 那侍从从未见过这等古怪阵仗,被客人逼问得险些哭出来,连忙去找领班侍女询问。就在这要乱不乱的当口儿,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从水面上一闪而过。那桥上的结界迟疑了片刻,终究因为人流太杂而收回了报讯的蓝光。 这边,领班侍女已弄清了事由,下令放开关卡,一一交换过请帖铃铛,又匆忙遣人向庭主报了这件事,方才匀出一个盈盈的微笑,向面前的顾家二公子施礼道,“多谢公子提点,这铃铛我们就暂且收去查看了。如若上面真的有施法痕迹,多半是有贼人想要混入园中。我等必全力追查,令各楼馆加紧巡逻,必不使贼人惊扰贵客雅兴。” 顾籍微笑道,“姑娘有礼。”他将那铃铛亲手交到领班的银衫侍女手中,又握了一握,“还请姑娘代我向施庭主问好。” 那银衫侍女侧步让了一让,将身后的一名年纪稍小些的侍从推过来,陪笑道,“奴婢奉命在此守夜,不能陪公子入园。这是奴婢妹妹小萍,便让她为公子引路吧。” 满庭芳中众女皆以姐妹相称,顾籍惯会风月场中事,对此浑不在意,只携了小萍转身上车,见这少女容貌虽不如那领班姣好,却是含羞带怯,如梨花初绽,更见清丽之色。调笑了几句,那少女都娇怯怯地不接话,顾籍心中一笑,转头撩了车帘,问车夫道,“到罗胭姑娘的醉花筵还有多远?” 车夫忙道,“回禀公子,前面就是了。” 顾籍便点点头,靠回去坐着了。他此番来是应罗胭姑娘之请。这罗胭乃是满庭芳当红的舞姬,据说这次是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公案求他来调停。美人说得客气,他也便愿意过来当个和事佬。眼见前面就是醉花小楼,方才从领班哪儿带来这少女却还是低头攥着裙子,不肯开口,因笑道,“你进去也不方便,在这儿等着罢。” 他整了整衣衫,待及车停,由侍儿扶着起身下去了。醉花筵设在正厅,台下是散座,似顾籍这等身份不同的贵客,却是早早就安排了北面包厢,醉花小楼里的主管过来一路引到了二层雅座,打起珠帘请顾籍进去,亲亲热热地笑道,“罗胭姑娘正理妆呢,二爷且吃一口我们新到这茶,江南十一月才摘,正经八百的雪片,真个是又香又甜,叶肥色亮。才从焙笼下来就弄上了船,走海路过来的,到京也不过才十来天。” 顾籍就着那杯子喝了一口,弹了弹手,“也就那样,他们茶商弄个名头出来忽悠人罢了,你们倒肯上这个当。” 那主管忙笑道,“我们哪儿有这个手笔,都是罗胭姑娘的梯己,统共得了一小罐子,专等着您品用呢。” 顾籍笑道,“你个老滑头,我竟说不得这茶了。罗胭这次究竟什么事?” 主管打了个哈哈,“您别问老奴,主子们的事比天还大,老奴可不懂这些。”又悄声道,“据说是那个冯公子还喧着盈姑娘不放,连上场都不许她去了。罗胭姑娘和盈姑娘一向交好,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公子蛮缠,想了好几个法子都不奏效,今晚有盈姑娘的琴,那冯公子八成又要来。” 这冯公子原也是盈姑娘处的常客,两人琴曲相交,也许下过山盟海誓,却是个朝三暮四之徒,转头就把梅盈忘在了脑后。盈姑娘为这冯晟守了一年,没等到人不说,反被楼中其他琴女笑话,成了大半个满庭芳里的笑柄,险些就要被施庭主请出去。幸得同住的罗胭姑娘讲义气,肯帮梅盈揽场子,回回带她出场,这才渐渐从绝境中翻过身来,如今醉花小楼盈姑娘的琴,也算是千金难求的了。那冯晟在京中游荡久了,又跟人争风吃醋起来,被人拿这件事调笑了几回,当即下了狠心,非要重新把人弄到手不可。一来二去,已经在梅盈处磋磨了半月有余了。 小楼后厅,梅盈从侯台的地方出来,快步朝自己的琴房里走。晚上筵席一共五场,罗胭的舞自然打头,梨娘的曲子排压轴,她在旁伴奏,更是不能怠慢,这回的《四犯令》本就极难练,她还是赶着回去调一调琴的好,可别一会儿出了岔子。 琴房空无一人,她独自抱了琴下来,还没踩稳台阶,陡然从镜中看见背后墙上立着两个黑衣蒙面人,正凑在一起说什么,心中一惊,才要回头,那两人似乎竟已发现了她,两枚错金闪闪的飞镖一左一右射了过来。梅盈自幼娇养在锦绣丛中,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惊呼一声,脚下踩空,却听得嗤嗤两声,一枚镖从她头顶穿过,直直钉在木柜之中,另一枚擦着右手过去,碰到墙壁,当啷一声滚了下去。梅盈手背剧痛,连忙用胳膊架住琴放下,抬眼看时,那两个黑衣人早都没影了,想来是一击不中,匆匆逃了。 眼见手背上是深可见骨的三道血痕,梅盈手上吃痛,扬声唤了两句,却不见半个人来,只得忍着痛挪步去屏风后面寻伤药,翻了一了不见,已是两眼冒花,冷汗涔涔,扶着柜子坐了下去。谁料一抬头,竟又是一道黑影从屋梁上掠过去。仿着当时戏楼样式,醉花小楼的二层隔间顶上都是联通的,这原本也是方便起见,眼下却叫她格外忐忑起来。却见那黑影在墙那侧顿住,轻轻“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被人发现了么?怎么还交上手了?” 不过瞬息,梅盈身后就又响起那人声音,“诶,这位姑娘,是他们打伤你的么?” 梅盈慌忙回头,见墙上靠着个半大少女,兜帽掀在背后,顺手又拉了面罩下来,朝她笑道,“可看见他们朝哪边走了?” 梅盈摇摇头,这少女神情倒很亲切,看来不似歹人,只是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正想着,顾秀已然走过来蹲下,翻弄起她的手腕来,口中念念道,“赤金花镖,不错,是那帮人下的手。”当即伸手运起灵力,从空中写起符箓来。 梅盈忍不住道,“你不去追人么?” 顾秀叹道,“血迹都干了,人早就跑了,追只怕也追不上。我一路过来,见你们这里面门禁都严得很,方才舞乐开场,料想他们也逃不出去了,等着一会儿瓮中捉鳖罢了。” 她心中算计,只是不知阿渺见没见她留的记号?眼下到了何处?正想着,只见那符箓成型,蓝光一闪,化入伤处,梅盈顿觉一片清凉,心神大振。才要说话,却听见外面梆梆两声敲门,是醉花小楼的门官,道,“盈姑娘,有什么事么?” 顾秀当即警觉地站起身来,梅盈待要开口,却是坐得久了,一起身就头晕起来,忙扶住旁边桌角才勉强没摔下去。外头门官问了两声没人应,心下生疑,就要推门进来,正撞见一身夜行衣打扮的顾秀,瞠目结舌道,“你、你是——” 元宵番外·少年游(二) 顾秀心道不好,事急从权,她心随意动,一掌就已经轻飘飘地拍了出去,斜刺里却穿出来一个身影,“等等!” 梅盈瞥见她要动手,知道厉害,忙用身子挡住,只觉顾秀的掌风在身上轻轻拂过,似无大碍,便将受了伤的那只手掩在袖中,神情自若地向那门官解释,“这是顾公子的暗卫,来找罗胭姐姐有事的,你不必管。我调好了琴,这就过去。” 满庭芳中官宦贵胄甚多,不方便的事也多。那门官也见得惯了,虽觉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只是点点头,“那好,你也快些,大家还等着看罗胭姑娘呢,别误了时辰。” 顾秀这边却大为惊奇。她那一下虽立时收手回力,这盈姑娘弱不禁风的身子却还是生生受了她一半的掌风,竟还恍若不觉。顿时疑窦丛生,仔细感知了片刻,确认这姑娘真的是一丝武功也不会,那怎么会……疑惑间,那姑娘已经送走了门官,她便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认得我?怎么不问我来做什么?” “我只知道你是顾家的人,”梅盈伸指轻轻一点,“你衣襟上的家徽,刚才从廊上飞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了。顾氏兰草家徽是本家标记,非一般族人可佩,便是顾公子派来的下属也不曾有。再者,寻常的暗卫寄人篱下,纵使有钱,用的也都是粗布衣裳,你的却是松江府绸。姑娘既是贵客,来这里有什么事,客人不说,我自然不问。” 好伶俐的丫头,顾秀心中暗暗称奇,满庭芳果真不愧女儿国,连个小丫头都这般聪颖敏锐,更难得的是进退得当,丝毫不乱,她看了一眼那张琴,忽而心生出一计来,展颜笑道,“我便也不瞒你,我是背着家里人跑出来玩的,不知道被一伙什么人惦记上了,追了我两三天。方才托贵地的福,才甩脱了这群牛皮糖。你的手如何?还能弹琴么?” 梅盈摇摇头,“恐怕不太行了,只能先贴上甲片勉强试一试。” 顾秀和她问明了晚上宴席的演乐事宜,便道,“我也懂琴艺,你伤得这样厉害,弹琴时手伤崩裂了可怎么好?承蒙方才关照,左右我现在也无事,不如我替你去弹吧。” 梅盈略略一怔,“这……” 顾秀趁她犹豫,已从袖中去了丝帕和伤药来,拉着她包了个严严实实。梅盈任由她摆弄,低声道,“不是我非要去,只不过罗胭姊姊怕那冯公子再来欺侮我,故而让我上场奏琴,好避开他。这曲子又难练,客人耳朵又刁,倘或错了音,又或是弹得不好,可白让姊姊难做。” 这边顾秀强拉着梅盈换过衣裳,戴了面纱,稍作妆饰,居然也有七八分相似。见梅盈那枚玉佩解下来放在桌上,心生好奇,凑过去瞧了两眼,只见上面一道细细的裂纹,心下这才了悟。世家子弟身上多佩有这等避祸挡灾之物,她方才那一掌的灵力,大约都是被这小东西收去了。她见那玉佩温润晶莹,显然是贴身佩戴的爱物,便伸手一拂,将那暗纹弥合上。待梅盈出来,便笑道,“盈姑娘,这玉佩是谁送你的?” 梅盈听她这么一问,不知怎的颊边飞红,伸手抓了过来,朝袖子里一揣,低头道,“罗胭姊姊给的,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拿曲谱给你看。” 那曲谱上的小字写得甚是娟秀,顾秀翻了几页,就见字行只见还有另一种字迹夹着,因问缘故,梅盈微笑道,“我有时拿不准指法,拿去给罗胭姊姊看,她就帮我想怎么改调,故而这首曲子也算我们一同谱的。” 顾秀大略看完,又按梅盈所教试着弹了两回,听得外面人传唤,当即留梅盈在室中悄悄待着,自抱了琴出去应声了。甫一转过回廊,后肩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她回过头,见叶渺正靠在墙上,蹙眉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打扮?” 她笑道,“你怎么进园子里来的?” 叶渺道,“坐车进来的。”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顾秀一眼,眼中微带笑意,“要是让爹爹知道你不但逛青楼,还扮歌女,不打死你才怪。” 顾秀笑道,“我是琴女,不是歌女。” “随你什么吧,”叶渺不以为然道,“我是来警告你,施眉生马上就带人过来巡查了,你最好趁着宴会没结束快些跑。那伙强盗我捉住审问过,他们说凉月珠眼下已经出手给满庭芳,我估计你是拿不到了。” 顾秀眉头紧皱,“施眉生怎么会到这里来?” 叶渺道,“我看见那个领班身边的侍女跑过去告状咯,八成是你搞鬼被发现了。你那珍珠手串子拆开丢了一路,想不被发现都难吧?” 顾秀下意识地反驳,“不给你留珠子怎么引路?再说满庭芳内外巡逻是分开的,必然是你那边出事,我不是让你小心些的么?你换了几个铃铛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叶渺道,“从沉璧桥排出去一里地的,我都换过了。”她见顾秀无言,继续道,“所以你最好快点跑。” 元宵番外·少年游(三) “不行,”顾秀断然否决道,“我还有一首曲子没弹呢。” 叶渺匪夷所思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该不会当初说拉她一起找凉月珠也就是个幌子,实则是顾秀自己想要跑出来玩吧? 顾秀已而推着她朝回走,“你去替我拖住施眉生嘛,我弹完就走。这次是压轴,后面还有一个送客场呢,我脱身足够了。” 叶渺斜她一个眼刀,转头甩开手走了。她先到二楼西侧倒座看了一眼,那几个盗贼还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其中一个哼哼唧唧地求饶道,“好神仙,好姑娘,替我们解了这个穴道吧,我们也是一时手头紧,不防才惹了您,实在不是有意冒犯的啊,以后姑娘的名头打出来,我们兄弟几个一定……” 叶渺干脆利落地打断他,“少废话,你们谁去跟施眉生谈的价?” 那伙人忙推着一个叫钱老二的出来,叶渺过去解了他一半穴道,问道,“你是钱老二?” 那人嘿嘿一笑,“天老大,钱老二,不过承蒙道上兄弟抬爱,都这么叫我。” 叶渺不理会他,道,“现在去告诉施眉生,你手上还有一件东西,现在要和她谈谈。” 那姓钱的忙可怜道,“可我们手上当真没别的宝贝了。” “那我不管,”叶渺拎着他的后颈一边走出去,“要么你去谈,要么我一刀结果了你,替你去谈。” 那钱老二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叶渺看了一眼,伸手拍了两下,给他弄出一点血色来,道“记着,你现在就要谈,什么时候谈完我说了算。要是不小心露了馅儿,出来我连你兄弟一并料理。” 一行人就这么战战兢兢走到了施眉生平素理事的正堂去,先着门官通传,侍女听明了来意,思忖钱氏曾与主子做过交易,也便答应了进去通报。叶渺换了身寻常小子的衣裳,闲闲地跟在钱二后面充帮仆,果听不多时,侍女就引了人进去,她侯在外面,正准备掐算时辰,却见内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个女子来,见她也是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卫珂姐姐当真好眼力,叶渺原还想凭这乔装瞒过去,只得期期艾艾地抬头道,“珂姊姊好,父亲还好么?” 卫珂瞧着眼前的叶渺也是颇为头痛,“二姑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叶渺道,“追着一伙盗贼来的。”她伸手一指,“喏,刚进去。”卫珂在父亲身边服侍多年,又执掌顾家大小事务,叶渺也跟她不甚见外,便将事由一一说了,只是隐去了顾秀还在醉花小楼之事,给那家伙省了一顿好板子。 卫珂蹙眉道,“你们也是胡闹,凉月珠即便重要,家主也必不会放任你们俩为此涉险。居然还跑到这种地方来,实在太不像话!” 叶渺心中暗暗道,那是你不知道,顾二哥哥也是来惯了这种地方的呢,却将顾籍按下不提,只是问道,“那眼下有办法从施庭主哪里拿回来吗?” 卫珂道,“这个难说,你还小,这些就不用管了,回头我去交涉。” 叶渺点点头,卫珂便好言好语地道,“你孤身来此,未免危险,先随我回包厢,尔后再派人护送你回去,只要你一路不惹事,我就不跟家主提了。” 叶渺心中念过屋里的钱老二,踟蹰了片刻,一时却又找不到话和卫珂搪塞,只得先去了,待到包厢廊上,却碰着顾籍一行人迎面走过来。卫珂侧身让了,顾籍瞧她一眼,却没认出来躲在后面的叶渺,见卫珂螓首蛾眉,美目流盼,侧身垂眸时巧笑嫣然,心中痒痒,因止步吟道,“耳后金环子,腰上玉佩珂。低鬟说风起,扶钗怯相过。交襟整罗衣,停步蹙双娥,何不奉卮酒,欢欣能几多?” 卫珂动作微微一顿,敛身下拜,顾籍不待她屈身,伸手扶了起来,笑道,“先前家中见过姑娘数次,却不得相识,今日可有幸共饮一杯?” 叶渺跟在后面,见两人说说笑笑走了进去,却是心不在焉,趁着卫珂不注意,偷偷挪步到了栏杆前,抻着向前望了一圈,见台上艳女清歌,隐隐有琴声传来,帘后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个白衣人,多半就是顾秀,心中只是忧虑起施眉生那头。 那边顾籍笑道,“先前听闻姑娘芳名,却不知是哪个珂?” 卫珂道,“玉珂之珂。” 顾籍因笑道,“原来如此,是籍唐突姑娘了。” 三人各怀心事,过了一晌,歌舞渐渐停了,歌姬在下面谢了客,便该请诸位客人出去。叶渺至此心中方稍稍安定,跟着卫珂走了下去,刚到一楼台阶处,就听见里面骤然闹将起来,一个杏红衫子的美貌女郎快步走到顾籍身前来,“顾公子,那冯公子已经在里面闹开了……” 这女郎正是罗胭,顾籍这边刚刚和卫珂搭上话,虽方才被这罗胭姑娘软言相求,用言语逼住才不得已应付了几句,眼下却又懒得为此和冯氏起冲突了,只含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冯公子为盈妹妹争风吃醋,那不是好事么。” 叶渺侧耳听着,里面那位冯公子骂人的仗势已然从“你大爷我给你花了多少钱”数落到了“狗娘养的婊子无情无义水性杨花”,间或杂着几声瓷盏碎裂的声音和女子的哭叫声。这下就算没有她在沉璧桥闹出来的事端,施眉生恐怕也非来不可了,也不知顾秀走了没有。 顾秀自然没走,她替梅盈弹完了琴,就准备收拾了东西告别。此行虽没追到凉月珠,但痛痛快快打了几架,又捉到了盗匪,也算划得来。谁料刚从后台一出来,就被一个喝得半醉的锦衣男子堵住了,上来就抱住她一通胡言乱语,要不是顾秀闪躲得快,险些连琴都给他撅折了,当即清声叱道,“你是什么人?跑到后台来做什么?” 那人却是充耳不闻,只是追着她跑,“盈儿,你想得我好苦——”又转头喝令几个手下,“都给我围住了,今天绝不许盈姑娘跑出去,谁敢放人” 顾秀只觉头皮发麻,她答应替梅盈来弹曲子,可没说还要还情债!手边无刀无剑,术法轻易不能动用,免得被人看出来路。若要用拳脚,这身衣裳也是碍事透了。那冯晟眼见顾秀只是周旋躲闪,心中怒意渐起,转头破口大骂起来。 这边,罗胭换了舞衣,去顾籍跟前好言相求无果,心下只是叹了口气。求助顾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恩客大都身份贵重,又有几人肯为她们这些青楼女子出头的。见场中愈发闹起来,匆忙赶了过去。彼时顾秀正被众人围在中间,因面纱未去,罗胭只当这是梅盈,心中更为焦灼,扬声唤道,“冯公子,冯公子!” 然而场中杂乱喧嚷,看热闹的围了一圈,她一个女子又如何分得开人群。正当此时,二楼后面忽而走下来个纤细的身影,清声道,“冯晟,你住手——” 那少女身形婀娜,正是梅盈,只见她款款走至场中,先向顾秀一礼谢过,转头向愣在原地的冯晟道,“这是我一位朋友,今日代我弹琴,公子既然是来找我的,还请放她离去。” 冯晟听她这话中大有余地,登时喜动颜色,“好说,好说,来人,送这位姑娘出去。” 顾秀看她一眼,站在原地不动。梅盈知她武艺高强,不惧于人,当下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对冯晟道,“这一月来,承蒙冯公子关照,在盈儿身上花了这些钱财。”她伸手一拂,旁边侍女就碰了银盘过来,上面杂放着珠钗玉镯,丽色几欲迷眩人眼。冯晟见状,已然觉得不对,“你要干什么?” 梅盈朝人群外远远一望,见罗胭姊姊正奋力朝她这边来,心中温柔,那个念头也愈发明晰起来。说到底,冯晟痴缠于她,只是为了这一副身子她将这一盘珠宝推到冯晟面前,从袖中掣出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刀来,用那双从来纤软温柔的手握住了,向脸上就是用力一划—— 元宵番外·少年游(四) 顾秀一惊,她恐冯晟发难,手中本扣了一把珠子,此时见梅盈自戕明志,当即弹指出手,将她手上短刀打落。只是情势太急,究竟还是在梅盈脸上留下了浅浅两道伤口,血流如注,甚是可怖。冯晟被她骇退两步,“疯子,疯子!你要干什么?快把她制住!” 周遭人一片哗然,正当时,罗胭终于从人群中脱身,见冯晟身边的仆役渐渐围了过来,当即挺身护在梅盈身前,一袭红衣艳艳,眉间尤带三分英豪,三分决然,“谁敢!” 罗胭环视一周,见那些仆役纷纷抽出棍棒来,朝冯晟冷笑道,“你敢动盈儿一下,我必跟你拼命。冯公子,您是体体面面的公子哥儿,我们却是烂命一条。您有您的手段,我们有我们的伎俩,只要您今个儿不把我们打死,就等着防贼似的防一辈子去吧!” 周遭一时静寂,梅盈从她身后推了一下,走出来向着冯晟行了一礼,语声温柔,“冯郎,我今日最后一次这么唤你。我曾欲以此刀自尽,是罗姊姊救我回的人世。那条命我还了你,前盟旧约,今日也借此刀一并斩弃,你我再无瓜葛。像方才那些话,此后还是不必再说了吧。” 她将刀柄倒转,递向冯晟,迎风而立,“你若实在心有不忿,那便今日杀了我,从此两不相欠。” 冯晟接过刀,定定地看了梅盈片刻,转头走了。人群逐渐散去,罗胭身为醉花筵主人,吩咐了人清理乱场,见顾秀还立在一边若有所思,走过去道,“你是谁?方才为什么替盈儿去弹琴?” 顾秀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口吻仍是漫不经心的,“盈姑娘手伤了,叫我来替她弹。” 罗胭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低促,“怎么会!谁伤的她?要不要紧?” “此刻尚在后台,你可以自己去看。” 后台里,梅盈脸颊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正让侍女朝上敷药粉,一见罗胭过来就偏头笑道,“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罗胭不搭话,拽着她的手拉出来,露出手背,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她面色冷若寒霜,“方才你居然真的敢去离姓冯的那么近?他发疯刺伤你怎么办?” “他才没那个胆子呢,何况顾姑娘在旁边,怎么可能叫他得逞。” 罗胭道,“还有,手背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伤而已。”梅盈似乎不大情愿,轻轻抽了一下,没能抽回手,只好叹了口气,“哎——真的是小伤,还不到两寸,就轻轻划了一下,过两日就好了。顾姑娘也见了,不信你问她……咦,怎么走了?” 顾秀见她二人说起话来心无旁骛,度量施眉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到场,怕被人发现,便趁势悄悄地溜了。一路向西,进了城,去了伪装,却还不大想回客栈去。四下灯火辉煌,人声熙攘,不断传来爆竹之声,她嫌身上白衣在夜里太过招摇,索性用障眼法隐去行迹,又随手盖了顶斗笠遮脸,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起来。罗胭和盈姑娘的对答却始终漂在她心里,上上下下,不肯离去。 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感情,眼中若有彼此,世间万物都不足道。连事关生死的惊心动魄之后都是先关心对方,甚至于同心同意,同行同止,连一首曲子,都由两人共谱。 这是少年人第一次接触到鲜活的,似乎是触手可及的爱情。她心中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什么时候……我也能……得此一人,神魂俱与,生死相随么?那念头只在她心中停留了一瞬,随即就被潮水般的思绪冲散了。 顾秀回旅店时已是子时初刻,叶渺将遇见卫珂及顾籍一干事和她尽数说了,又察觉顾秀手臂有异,因问缘故。 顾秀摇头笑道,“和那群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脱臼了,我自己都接好了。” 叶渺鄙夷道,“跟一群打手过招都能把自己弄脱臼,明先生的脸都要给你丢尽了。”她刻薄了两句,便去撕了一件外衫袖子,给顾秀打了个绷带吊住,又替她解开外衣,抖了两下,从袖中掉出来一方绣着白梅花、清香扑鼻的帕子,眼帘一掀,“这是什么?” “什么?”顾秀看了一眼,恍然道,“原来是她的。” 叶渺挑眉,“别人的?还要不要了?沾上血可就不好洗了。” “白日我在后台,那个琴师姑娘的。人家白白挨了我一掌,可要找个机会还回去才是,”顾秀左手包得严严实实,便用右手挥出一道灵力,那方帕子从叶渺手中一抖,轻飘飘在空中回了个身,上面的血污一洗而空,整整齐齐地迭在了案上,“我那时要找机会动手,正巧她手伤了,我便代她去了琴池。那位置隐蔽,视野又开阔,最合适不过。” 那也没见你动手,倒是救了一回美。叶渺心想,只不过她懒得拆穿顾秀,“卫珂姊姊让我们明日回程,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打算再闯一次满庭芳。” 顾秀不觉笑道,“何必那样。遣人送回去就是了。” “你是怕别人不知道顾大小姐夜入青楼,还得了楼中姑娘的定情信物?还是想专门告知父亲大人一声你在京中受了伤?” 顾秀哑然,“你这么说倒也是。倒不方便找家里的人了。”她沉吟片刻,忽而弯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不如这样,阿渺,你替我走一趟好了。” 叶渺刀锋一样的目光立时向她转过来。顾秀只是无辜地一弯眼睛,“阿渺……我受伤了。” 叶渺丝毫不为所动,“你平时是用胳膊走路的?” “我身上有伤,现下开不了空间法阵嘛,”她晃一晃挂在脖子上的左臂,扁着嘴,“再说了,这个东西不还回去又该怎么处置呢?总不好随便乱丢,倘若带回去,总要被人问缘由。” “这个好办,”叶渺露出一丝笑意,两指一并一划,那方薄薄的手帕就在空中霎时碎裂,化成了一阵飞灰,“好了。” 她用的是个障眼法,这手帕实际上还是回了梅盈处。顾秀先是一惊,只是她素知叶渺心性,料定她不至于擅自损毁,便也安心歇了回去。次日一早上路,她着意安排了暗河的人照看梅盈,以防那冯晟又来惹事生非,又将钱老二等一众盗匪送去了京兆尹归案。凉月珠既然归了满庭芳,要追回来就得卫珂出面,不是她们能左右的了。但有人证在先,顾秀却也料定了施眉生不敢不给。 马车驶出京城,只见昨夜大闹过一场的那片琼花林中静谧无声,晨星寥落,一轮圆月将落未落地悬浮在西山暗蓝的天穹上,却还是昨夜之月,只是愈见清冷。顾秀将车帘放下,转头见叶渺靠在车厢壁上假寐,心中一笑,伸手从她额上轻轻拂了拂碎发,也自并排靠着睡去了。 照夜(一) 叶渺闻听消息之时正与大护法议事,她心中挂念顾秀,匆忙去了主车中。方昕与几名官员一同负手立在车队外等候宣召,车内却已先有公主殿下的掌事宫女来请她入内,方昕对那宫女微笑道,“劳烦崔姑姑再通传一回,为何殿下独请叶帅入内,却偏偏不叫我等?” 崔宫女神情沉肃不变,“奴婢早已通传过。至于是否要见您,那得看公主殿下的意思,还请方大人静候。”语罢行礼,跟在叶渺身后转身进去了。 车厢里一片风雨欲来的沉闷,顾秀与公主霏相对而坐,左首方几上摆了盏茶,座位却空着。 叶渺道,“亲王殿下来过?” 顾秀轻轻点头,叶渺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京中禁军呢?” 一时静默,稍顷,公主霏朝顾秀瞧了一眼,斟酌着道,“禁军无事,只是卫伯伯……辅国公带兵夜闯城门,和守城军起了冲突,被流矢所伤,已经去了。” 连月来方家诸人一直风平浪静,幽涉关于顾秀身世的那一次发难也因某人早有预料而平息,然而临近京城,这样敏感的时节下,京中却出了如此大事。只是方才苏恰来报信说得含糊,她对此事不免云里雾里,于是转头看向顾秀,那人却一言不发,少有地显现出压抑的沉怒来,紧紧抿着唇。 公主霏在旁道,“也就在昨夜,卫将军死讯一出,禁军姜大人就向内阁传了这个消息。内阁以辅国公行为悖逆,夜闯城门有谋反之心为由,下令刑部去往卫府缉拿余下卫氏亲眷,更令夏将军同去劝说。然而卫世女性情刚烈,绝不肯就范——” 公主霏说至此处,仍是稍稍犹豫片刻,不忍心再说下去,叹了口气。京中传来的奏报上,说得比这何止惨烈千倍百倍,卫龄当夜中人算计,深夜被引出城,与禁军狭路相逢,自己丧命乱军,而随行两百人也在夏氏赶来后被屠戮殆尽。卫鬘世女被困府中时几乎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僵持不下后断然当众自焚,大火烧了一夜,浓烟及至天明都不能散去,一座辅国公府自此尽化尘灰,“只是卫世女被几个家仆拼死护住,及至黎明时被从废墟中抬出来时,也还堪堪留存一息生机。眼下正和辅国公府余下数人一同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 叶渺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这就回京中救人。” 公主霏且将她按下,叹道,“要是能那么容易就好了。你看到等在外面的方照邻了?” 叶渺心下凛然,“他们是串通一气——”公主霏道,“我晾着方昕一上午了,这厮非要请诏宣示辅国公谋逆,好令朝中物议平息。虽是托词,但一应实证俱在,却不好当面驳他。眼下这个局面,即便是去了大理寺,萧大人也必不能让你见卫世女。” 叶渺眉头紧皱,“那又当如何?” 她方才见顾秀周身气场不对,恐大厦因心绪不宁发作,一直握着她的手调息,此时却觉得被她握住的那双手轻轻抽了出去。那人垂着眼皮,神色低敛冷淡,“此事并非方昕独谋。萧远光师从齐老,内阁的决议多半就是他所下,萧氏资历尚浅,恐怕在其中还说不上话。且此番局面与前次不同,并非针对我,而是为小霏而来。” 叶渺道,“为何这么说?”她还以为卫鬘与顾秀过从甚密,事由该是从顾秀而起才是。 顾秀阖上眼,语声中分辨不出喜怒,“因为我离京之前,曾将启霞帝的传位手谕交给妬罗保管。” 叶渺并非帝国中人,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公主霏却陡然惊道,“那这么说,辅国公不过是个引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从世女手中拿走卷轴!” 帝国皇室向以传位手谕确认下一代女帝的身份,如今启霞已死,倘若手谕卷轴被毁,不但公主霏不能保全,恐怕连顾秀都要被卷入其中。眼下的境况于她们而言,可以算是不利至极。妬罗生死一线,方昕步步紧逼,而那藏在暗处,意图废公主霏而自立的人,又该是谁?霆亲王自然嫌疑最大,然而她却先行赶来迎驾并不在京中。今时不同往日,启霞帝余党已清,世家想要推举新帝不必再如先前一般掣肘,其余的宗室也未必没有可能。 顾秀将思绪缓缓收拢,冷然道,“妬罗放火之前,必然先将手谕安置妥当,为避火烟,多半是在湖中水池一类的地方。” 叶渺接口道,“我派人去找。可有什么别的特征?” 公主霏想了想,道,“那卷轴上有先帝之血,如若离得近了,我自然能感应得到。只是眼下一时不能脱身。” 叶渺道,“这个无妨。”当即以茶盏在下接住,公主霏伸出右手来,叶渺以灵力在她手腕上划破一线,在茶水中滴入数滴鲜血,手掌虚虚盖在上面,整杯水随之无风自传起来,不多时就凝成一滴,没入叶渺掌心。 叶渺以食指在她伤口上一拂,那尚自冒血的伤口登即消失,公主霏笑道,“叶帅这法术好生厉害,只是并非大伤,不好劳烦了。” “倘为人所见,因事生疑,总归碍事,”叶渺回答简短,又向顾秀道,“风鹩亦通术法,我与她二百人随去,便不从禁军中再调兵。车队之中着叶英带人看护,此次从本家随行的叶家子弟总共五十人,分派守卫前、后、中车,可保殿下这边无虞。” 顾秀轻轻点头,“你随我即刻回京,至于方大人……” 公主霏笑道,“我来应付便是,只要京中不失。此间便是有什么变故,我也自有脱身之法。” 直到和顾秀相携进入一步千里的法阵当中,她才准备出言询问顾秀下一步计划,不料那人却忽而支撑不住了似的倒进她怀里。叶渺连忙道,“是不是法阵……” 顾秀靠在她肩上,闭上眼轻轻摇头。周遭是飞速扭曲变形着的景物,她握住顾秀的手,觉出掌心一片湿冷冰凉,“你如若没有把握,我们可以从长计议。姜绪如敢牵扯进此事,我回去就料理了他。” 顾秀轻声道,“不是姜绪,倘若只是想拥立新帝,是不必惊动禁军的。” 她不是为此心神不宁,局面总在掌控之中,她始终放心不下的……是妬罗。 暗河的线报自昨天夜里就断了,她起初没有在意,直到早上宫门奏报,来人说辅国公府所在半条街道都被大火燎成烟黑,这样大的阵仗,暗河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不往外递?除非是禁军发觉异动,第一时间在各门戒严。那奏报上说得半真半假,卫龄死于乱军,呵,又是一个死于乱军,而妬罗当夜究竟被那些人逼到了何种样境地,才不惜纵火烧府,借此逼退夏氏? 叶渺一面揽住她肩头,神情关切地看过来,“马上就到内城中了,你要去哪里?” 卫鬘在大理寺,但萧远光既然不放人,去也无用,顾秀闭上眼,“齐府。” 照夜(二) 顾秀等在此处已经两个时辰。 齐家这一代的长子齐景是个才智平庸之徒,远不及其师弟方锡得父亲欢心,此时正有些局促地坐在主位,“家父实在是病重不能见人,首相大人公务繁忙……还是早些回去吧。”他实在不大会推拒人,何况眼前这位顾相一看就不大好相与的样子,无论他想什么办法推诿,对方都能轻描淡写地把他费心想的托词打回来。他口焦舌燥地说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天色将暗,外面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顾秀却仍不肯起身挪步,只得道,“眼下时候也晚了,顾相如若不愿走,便在府中用些晚膳如何?” 顾秀面含微笑,尚未答话,后堂中就蓦然走出一人来,高挑瘦削,正是回京为祖父侍疾的齐蓁。她身上照旧作简素的江湖人打扮,鬓发微湿,一缕缕地搭在额角,目光在堂中众人身上扫了一眼,向齐景欠身行礼,“伯父也累了,请到后面去歇息吧,我在此处作陪便是。” 齐景连忙称是,起身向顾秀告罪退下了,顾秀起身还礼,待转身去看齐蓁,却见她也并没有坐下的意思,和顾秀在堂中相对而立,目光如炬,全无昔日温和慈爱之意,“顾相今日到此,想来是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商议?” 顾秀轻轻咳嗽了两声,道,“辅国公家眷羁押大理寺的诏令,是齐老在内阁上签发的。但其家眷中有一人如今性命垂危,故我来此特请——” “顾相不必开口了,”齐蓁直接打断她,言语中隐隐已有怒意,“家翁年事已高,本就体迈病弱,今晨起昏厥不醒,我齐家上下无不为之惊痛惶恐,数位叔伯长辈在堂屋中侍疾,而家翁连一言半语都不能吩咐。当此悲痛之际,顾相却拿着什么大理寺诏令前来驳回,且不说老人病重不能起身,便是因故不能见客,也没有强自上门的道理,这便是顾家做客的礼节么!” 顾秀被她这一通疾言厉色说得心中茫然,道,“师叔,我不是……” “我当不起顾相这一句师叔!”齐蓁微微冷笑,“不疑,你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但辅国公率兵夜闯城门,京中人人尽知,行如此悖逆之事,便是将他家人尽数斩首也丝毫不算重典。你既已为内阁之首,当朝宰相,对此事有疑问待开朝后批驳回去就是,何必要赶到我齐家来,催逼一个病人起身为你做事?” 顾秀低声道,“师叔,我有我的苦衷。只求你让我进去见齐老一面,我有一个朋友因此事已然命在顷刻,若非如此,我也是断然不会来相烦的。” 齐蓁冷笑道,“我怎敢拦首相大人,您既然谁的话也不信,非要自己进后堂看看不可,那便请进去罢。”语罢闪身让开,自往前厅去了,独留顾秀一个在原地怔怔站了片刻,方才对一旁的侍女道,“劳烦姑娘领路。” 天色压得更暗了,京城中的雨,从来是夜愈深则下得愈大。侍女撑起竹纸伞,领着她穿堂过屋,齐家上下一片静寂,花影掩映处是点点朦胧灯火,在雨中显出微弱的淡黄色光晕。凉意透骨的风声从廊下掠过,顾秀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那侍女回头恭敬地道,“大人请稍安,前面就是了。” 顾秀点点头。天地静默,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之外似乎再无别的声响,她循着记忆中的路从半开的仪门绕进去,正是齐老所居的诚熙堂,匾额依稀可见,是当初怀陵女帝所赐的御笔,显示出历经四朝的沧桑。 那往日松竹丰茂的院中此时一片萧瑟,当庭站满了前来侍疾的齐家子弟们,昏黄迷离的冷光下看不清衣衫也看不清面容,宛如一柄柄持伞的泥塑,浑无知觉地伫立在冷雨中。持伞的侍女朝前迈出一步,却见顾秀仍立在原地,并不动作,回头诧然道,“您不进堂中看看么?” 正堂的屋门是打开的,厚厚的风幔从上面垂下来,昭示着此地有病之人的身份。两个较为年长的齐家长辈站在门边指挥若定,不时有下人捧着水盆或是其他东西进出,杂而有序。顾秀立在原地静静看了片刻,鱼贯来去的侍从并不为她的到来而惊诧,也没有一个人停下匆匆的脚步。檐下雨线纷乱崩落,汇入引水的沟渠,复又滔滔奔向了无边际的幽暗。顾秀只觉身上寒风吹来的雨丝愈来愈冷,一分分连心都冷下去。 她转过身,也不曾顾及那侍女在耳边的连声追问,一步踏进回廊下冰凉的积水里,沿来路走了回去。 照夜(三) 齐家遣人送她出了二门,苏恰正等在外院,她和奉命送她出来的齐家三公子低首作别,略略走出一两步,苏恰就朝着她低声开口。那一瞬间她甚至不敢再看苏恰的神情,可语声依然分毫不差地传过来,“您在齐家这半日中,大理寺那边已经……” 她抬手止住苏恰的话,一切都不必再说,她知道,这终究是来不及了。 夜来冷雨滂沱,她扶着苏恰缓缓走出角门,黑金马车停在外面,阿渺正站在车前,见她出来连忙走上几步,一面接过伞,将她揽在怀里用风氅裹住,随她上了车。 马车辘辘而行,车中燃着沉沉的香篆,灯烛明亮,风氅中隐约的暖意驱散了寒气,她觉得那砭人肌骨的冷雨似乎消退了一点。叶渺伸手要替她解外衣,却被顾秀不解地抬头看了一眼,叹道,“给你另拿了衣裳鞋袜,方才这身在外面必定淋了雨,穿在身上要着凉的。” 她这才任由阿渺摆弄起来,语意茫然,“阿渺,妬罗死了。” 遥遥忆起数月前与卫鬘在满庭芳听琴,彼时她曾笑谑,若京中出事,只消传讯,她必然及时赶来。然而如今真的落到如此境地,她才知什么叫人力有穷,世事难为。齐老未必是真的存心置卫鬘于死地,然而他即便未曾病重,也会因明哲保身不能出面。茫茫京城,她虽已为首相,却依然孤立无援。 阿渺语气笃定,“你不会让她白死的。” 是了,妬罗自然也知道,被擒不必就死,然而手谕若亡,她们再因此失势,卫家满门不过为人俎上鱼肉而已。妬罗冰雪聪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关窍,唯有将自己父女二人的性命压在此案上,她才有机会反败为胜,为卫家平反。只是妬罗,妬罗……她念及此处,几乎心痛如绞,不能自抑。妬罗是为她而死的。 顾秀这一晚回去病了两日,对外自然是只称舟车劳顿,偶感风寒。公主霏车驾还京后,便要筹备开朝事宜,然而首相休养之中不见外客,齐老病重不能理事,一切就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来。这日,叶渺料理完了军中常务,便往城南的一家酒楼去,那是暗河的一个据点,也是江北军中的叶家子弟向京中传递消息的重站。 眼下在江北姑贺大营中负责总管灵能基地,与冥灵研究所接洽的是景堂弟子叶昆盈。叶渺尚在东南时,就是她负责守山大阵的日常事宜,如今历练了两年,愈发老成起来,又兼资质高绝,深受叶渺信任,连一步千里的法门都得以被传授。叶昆盈这一次进京,除汇报连月来研究所的进展及江北军中情况外,就是向叶渺传递一个极其重要的军情——西南密林中的鬼族,只怕不日就要大举进犯。 鬼族冥灵,都是天地间怨气所化,或许也真的如古籍中所载,象征天罚,否则怎么会偏偏选在这个多事之秋意图侵犯。帝国如今朝中风起云涌,绝不是能用兵的时候,否则外寇未平,只怕要内乱先起。叶渺掩下心中忧虑,与昆盈确认了消息来源后,便令其在京中稍稍停留两日,待明日开朝后再作计划。叶昆盈领命退下,叶渺独自在酒楼上坐了片刻,那小二就过来招呼茶水,叶渺摆摆手道不必,略一沉吟,又道,“你家楼下有个卖苏式点心的梁家铺子,你过去买一包点糖红豆酥,他家的松黄饼和甘草梅子若有,也一并买些来。糕饼要现蒸现卖的,我在此处等着。” 那小二道声“得嘞”,这便添换了茶水下去。叶渺瞧见他远远下去了,便将叶昆盈方才走时留下的传送阵残影用灵力抹平,对着窗边的街景自斟自饮起来,空气一时安静得有几分异样。叶渺饮完一杯,将一旁空置的茶盏中亦斟满,向对面推过去,“阁下还不现身么?” 对面的位置上这才犹豫着显现出一条纤细苗条的人影,身穿奇特的黑色裹身长裙,脸颊上绘有朱红色的羽状花纹,一直蔓延到纱巾包裹的颈间,眉眼则遮盖在黑色珠坠流苏的头巾后,看不真切。 叶渺轻轻挑眉,“翼灵?” 对面人默认了这个判断,然后在茶水中蘸了一点,向雅座旁的屏风划了一个“禁止”的手势,姿态轻灵写意,仿佛暗合着某种冥冥中的韵律,空气中的灵力运转登时被切断了。这是翼灵一脉掌握的独门术法,用以隔绝外界耳目,她做完这些,方才极为谨慎地重新转向叶渺,“我来此,是想与您做一个交易。” 照夜(四) 叶渺回去的时候天色尚未全黑,风鹩正等在本家客堂,由一位顾家年纪较长的前辈接待,流云也在一边,道,“六叔公房中刚刚着人来请,所以先失陪了。叶帅今日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问,“顾秀醒了?” 流云点点头,“主上午间就醒了,眼下正与碧珠姑娘议事。因外面来报说风上校来了,才叫我来看看。” 风鹩忙道,“来向首相大人交付下午于辅国公府寻得的卷轴。”叶渺接过来看,是个朱红锦缎的长条盒子,揭开封口的黄缎,里面果然是当初启霞帝手书的传位谕旨,文末以皇室玉玺压着一滴血。叶渺合上锦盒,道,“我带过去吧。你既忙了两天,且先带着这些人回各自归队,再去禁军署复命。” 风鹩恭声应是,叶渺将那锦盒收在袖中,吩咐过流云,自去了顾秀这两日居住的正院。屋里点着两三盏灯,榻边摆了一条长案,上面是一卷铺开的地形图。顾秀正倚在床头,神情仍是淡淡的,不大有精神的样子,碧珠见她进来,忙起身行礼。叶渺摆摆手让她坐下,自己坐到顾秀身边去,大略扫了一眼那地图,“这是九城布防图?你们在看什么?” 顾秀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一笑,“也不看什么,碧珠方才拿了那夜暗河各处所传讯息来,总共理了一遍,却也没理出什么差池。” 白碧珠道,“眼下所有的线索都断在城门下的骚乱里。辅国公当夜是接到了一封疑似殿下所书、命他出京护驾勤王的密折,这才匆匆领兵出城,然而到了城下,却没和守城将领说明,守城将领不敢擅自做主,派人去请当夜在禁军署中轮值的姜大人,谁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姜大人赶到时,辅国公已经身死,家兵群情激愤,与禁军起了冲突,这才尽数覆没。” 叶渺是带过兵的人,闻言觉得不对,“尽数覆没?谁下的斩杀令?” 白碧珠道,“是当夜南明门的守将,徐瑛。但出兵记录上并未详细记载当时情况,也没有说是剿杀。夜来情况不明,他们索性就含混过去了。” 叶渺语气凝重,转头对顾秀道,“寻常两军交战,损耗至多一成,军士就会溃散。即便是精锐部队,最多也不过能扛住三成死伤,却也已经没有再战之力。倘若真的是当场走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覆没,必然是守将下令围剿。” 顾秀略一思索,“那也未必,大军与小队计算伤亡的方式不同,倘若当夜分次冲击城门,逐一被歼,也算合理。”她按了按眉心,道,“眼下最关键的是辅国公之死,照理说,他处在自己的亲兵护卫之下,纵使死也应当力战到最后一刻方死。怎么会在姜绪来之前就不明不白地为流矢所伤,失足坠马?” 她一语既罢,却见叶渺朝她扬眉一笑,意态潇洒,神采飞扬,心中郁结稍解,神情柔和了些许,轻轻叹道,“你不会又打算杀到谁家里去?眼下敌暗我明,可没有乱麻给你斩。” 叶渺微笑道,“不对,我知道这团‘乱麻’是谁起的头。” 顾秀朝白碧珠笑道,“这可稀奇了,且说说看,说得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叶渺不以为然道,“我又不在你手下当差,你凭什么罚我?”不待顾秀作声,先抢着说道,“我只说人,你听对不对——这回来的几桩事,必都是霆亲王主导的。” 顾秀和碧珠对视一眼,便道,“单知道不算,缘由呢?” 叶渺道,“我今日去十二栏桥那个酒楼上见昆盈,碰见了霆亲王门下养的一个刺客。” 顾秀道,“武功很高?” 叶渺道,“那却也未必,但那刺客原身是个翼灵。” 翼灵是上古遗族,传闻中这一族有些极其神秘诡异的法术,灵力运行方式也与玄门迥异,是以末日之时世家大族竞相训练翼灵死士用以刺杀政敌,因此不明不白死去的世家贵族何止百千之数,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待及帝国初立,始帝霁严令不准再豢养翼灵,下令剿灭翼灵一族,翼灵之名,也终于逐渐销声匿迹,余下的零星遗族也大都掩藏身份不再露面,即便以暗河耳目之广都少有听闻。 叶渺冷笑了一声,道,“不过在亲王殿下手下可就未必罕见了,那个来找我的翼灵自称名叫颜漪,和她一样为霆亲王做事的翼灵至少还有二十人之多。” 碧珠惊道,“始帝禁令在此,霆亲王竟如此胆大妄为么?” 顾秀沉思片刻,道,“当年齐陵女帝手下有一支血滴子,据说全为翼灵组成,都是自两江之地搜罗起来。当年政变时形势混乱,这一支暗卫的首领不明不白地死了,余人却让霆亲王捡了去。” 碧珠道,“既然线索清楚,是否这就准备令人上奏弹劾霆亲王?” “不忙,”顾秀在那地图上原本辅国公府的位置轻轻摩挲两下,复道,“你代我和亲王殿下见一面,告诉她,只要放了卫家余下那两个孩子,我就将此事略过不提。” 照夜(五) 碧珠领命退下,叶渺侧眸看她,“我可不信你会真的放过她。” 顾秀笑道,“叶帅今日神机妙算,既然说不放过,那便不放过吧。” 叶渺不理会她这句揶揄,“你手上握着霆亲王这么大一个把柄,却只求这么一件小事,说来谁会信?” 顾秀佯装思索了一晌,道,“也不能算是小事,萧大人和齐老都做不了主,何曾有这般大的小事?” 叶渺道,“我若是她,头一个先和你割席,这样你再有什么把柄抖出来,我都可以告你是诬陷。况同盟本是以利而聚,一旦生出罅隙,就是再也不能弥补的了。” 顾秀笑道,“那却也未必,齐老和霆亲王当初为禁军一事吵得那样厉害,还不是一样如今转过头了对付我?” 叶渺正待反唇相讥,流云就已收拾了长案,端了四五样点心上来,顾秀朝那碟子里瞟了一眼,笑道,“小厨房里几时还会做这种点糖攒花豆酥了?京城厨子也有手艺这般巧的么?” 流云抿嘴一笑,朝叶渺那边瞧了一眼,自下去了。叶渺只道,“先前一路上你不是都说想吃这个么?正好回来路上有一家,我就顺道给你带了。” 顾秀微笑道,“说来味道还在其次,只是名目不错。” 叶渺正从那碟子里拈了一块,闻言道,“有什么名目?不就是红豆酥?” 顾秀凑过去在她耳边笑道,“红豆相思子,阿渺的相思,我收下了。”她一语既罢,也不顾那人侧身避过时颊边来不及掩饰的一缕飞红,倾身过去,拽着阿渺的手在那块酥点上轻轻咬了一口,又将余下半块强喂到她嘴边,口中笑道,“虽无合卺,你我也有分饼之趣,你不许躲——” 那红豆酥外淋了薄薄的冰糖,裹得是甜丝丝的千层酥皮,豆沙面澄得绵软匀净,沾舌即化,顾秀说得不错,京城似乎的确没有这样的好厨子,她在那笑意涟涟的黑眼睛中晃了个神,一时竟忘了话到口边的反驳,只是从顾秀手中挣了一下,敛眉正色道,“碟子里那么多,你非要抢我这块做什么?还好流云不在,没瞧见你这副样子,以后还怎么教导人。” 顾秀笑吟吟地道,“那大约是因为阿渺手里这块比较甜吧,你方才没尝出来?”正说着,外面银浦进来报道,“有一位萧先生求见。”叶渺讶然道,“萧远光还敢上你这个门?” “这次算的不对,却也差不太远,”顾秀转头笑道,“是翠云分缕的萧楼主罢?请他进来。” 萧良夜当初以十名死士襄助顾秀在宫宴上成事,自此便算是得了顾家庇护,翠云分缕楼近年来愈发兴旺壮大,隐隐有一统京左江湖之态。他因知顾秀如今身份不同,便特意避过了人员来往之时,先在前厅坐等了一会儿,就被侍女领进了正堂后顾秀养病的居所。 顾家本家正堂素无外人能进,萧良夜这也是头一次来,见四周花木森然,接天蔽日,房舍古朴,气象端严,确是百年大族的气度。待进室内,陈设又是不同,颇多精巧奇丽之器,香气幽沉,暖如叁春。侍儿通传后便引他进去,见顾秀斜倚床头,旁边坐着的那人神情清冷,气度凌然,宛然不似红尘中人,侧头正听顾秀说话。 萧良夜先同顾秀见过常礼,笑道,“听说首相大人归途劳累,微染风寒,心下不安,这才前来看望。不知可好些了么?” 顾秀笑道,“多谢萧楼主记挂,不过区区霜露之症。况明日复朝,身在樊笼,不免要心为形役,不似楼主这般清静闲雅了。” 萧良夜自道不敢,目光转向一旁,他眼见叶渺形貌,心中已隐然对其身份有几分揣测,又见顾秀和其语态亲昵,便愈加确定了此人便是传闻中独掌军部大权叁年的那位叶帅。只是叶帅杀伐决断之名在外,却未曾料到真人竟如此随性不拘,想来近年六军归心,皆以这位元帅为尊,敬慕者往往私下多呼其“仙督”,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了。只是不知堂堂叶帅,何以这个时辰却在顾宅之中?他按下心中所想,先朝叶渺一拱手,“在下萧良夜,今日有幸,见过叶帅。” 叶渺点头,却不与他搭话,顾秀笑道,“阿渺素通医术,故几日来暂住在我这里,倒是与萧楼主有缘。” 萧良夜道,“叶帅是仙门中人,想来妙手回春,自不必说,与首相大人亦是同门情深,不必为外人道也。”复正色道,“午间蒙大人传讯,大理寺中人手已安排妥当,卫二小姐与卫公子判的是流放,此时在牢中一切无恙,只是……” 顾秀接口道,“只要能渡过刑讯,保全性命,其余事我在朝中会尽力斡旋,萧楼主能保全辅国公这一系血脉,我与卫家上下俱为感激不尽。” 萧良夜叹道,“卫世女和国公爷一日间相继罹难,我闻知太晚,又身处江湖,只能尽此绵薄之力,还望首相大人从中周全照顾,不使忠臣蒙冤。” 顾秀笑道,“既如此,那就请萧兄静候佳音了。” 照夜(六) 次日内阁例会时顾秀回来极晚,叶渺在府中等了半日,索性召来安雀,着她与叶昆盈传了一封密信,令其不日前往江北。这密信中却还说了一事,便是那日翼灵颜漪与她所言的哪个交易。 叶家分舵一向北多南少,叶渺于南边消息一向也都不大灵通,是以当日颜漪自称是霆亲王手下死士,她尚半信半疑。那日得顾秀随口说起齐陵女帝旧事,才确认此言非虚。颜漪当日所求,是请叶渺亲自出面,救她妹妹一条性命。原来近年来大陆灵气流失,翼灵是天地化生,也多有不足之症,颜漪之妹颜零便是先天虚弱,又在东南浩劫中被体性相类的冥灵侵染,怨毒缠身,久久不能病愈。颜漪为救妹妹,甘心签下血契,做死士供人驱策,但在帝都经历数年,竟逐渐发现当初小妹的症状并非寻常医药可以治愈,只能求助于玄门。然而玄门远在北海,中间更隔着生灵莫入的冰原禁地,她离乡五年,音讯断绝,小妹生死未卜,万般无奈之下,这才冒险向叶渺求救。 叶渺当日给她留了一枚手令做信物,这回信中便言明令叶昆盈携她手画的清心咒数枚,与颜漪同去江北,将颜零带回医治。她遣了安雀出去,便起意到顾家的藏书楼中看看,毕竟这小姑娘的怨灵侵体之症与顾秀昔年实为相似,她心中多有叹息。即便那日颜漪未曾以霆亲王把柄相换,她也愿意一试,尽力相救。 这厢还未出院门,外面侍女就来报说家主回来了。流云扶顾秀下了步辇,她忙上前去接,蹙眉道,“提前打发人回来说一声,我去接你不好?” 顾秀和她并肩慢慢走着,笑道,“哪里能提前了,吵了一整天,我耳朵里现下还嗡嗡响呢。本家这边院落大,回廊又长,我懒怠走路,才叫传辇的。待改日搬去新府邸,就不必总是白走这些路了。” 叶渺好奇道,“什么新府邸?” 顾秀笑道,“首相大人还不许有座相府么?早半个多月就整修好了,比本家这边离宫门近些,择日就搬过去住,届时办公都不必总在内阁了。” 如此一边说着到内室安顿下,换过衣裳,顾秀便道,“有一件事,我这边不好出面,要托你替我去办。” “什么事?” 顾秀沉吟片刻,“夏元鼎自去年战场上伤了腿之后就一直借故留在在京城,此番又搅进党争之中,不安分得很。他的大儿子夏昌杰在淞湖和海寇刚刚打了胜仗,我已设法将他调回京中嘉奖,也算麻痹夏元鼎,你身为元帅,不必向军部报备行踪,刚好趁机去一次淞湖,替我将那边军中清理干净。” 叶渺点头,“那我什么时候走?” 顾秀道,“少则叁五日,多则十数日。近来我未必日日都回本家,届时让小苏来传讯与你。” 叶渺轻轻叹道,“朝中事务很多么?” 顾秀见她神情寥落,心下莞尔,假意道,“也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在府中总不得静心,做什么都做不好。” 阿渺果然上钩,目光尽数望向她,“这又是为什么?” 顾秀但笑不语,阿渺却过了片刻才回过意来,登时羞得耳尖红透,这就要走。她忙起身拦住,将人拥进怀中吻住,过了片刻才放开,额头抵在一起,低低地道,“即便你不能常去内阁,朝会上总也能相见。” 叶渺轻声道,“朝会叁日一开,我也未必每次都会去。” 顾秀道,“那你便抢个差事罢,左右军部平日来往内阁中送的文书不少,叶帅事必躬亲,想来也无人敢于置喙。” 叶渺被她逗得一笑,眉宇舒展开来,顾秀便在她额间吻了两下,又解下一方玉佩,替叶渺系在腰带上,语声温柔,“待这次你从淞湖回来,京中事想来也能告一段落了。到那时候,我便向内阁请假,再陪你去珞岭。阿渺,人生百年,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共渡,我们可以等。” 大约十日之后,霆亲王那边终于放出准信,卫氏姐弟也正式被从牢中放出,启程准备前往戍边流放之地。顾秀当日在城外送别叶渺之后,便令苏恰驱车候在了南明门内的酒楼下,遥遥忆起当初她亦是在此地送别阿渺,尔后与妬罗、方昕联手逼宫,谁料四年转瞬而过,同盟应声而散,再回首已是各归歧路。 顾秀在故地喟叹过一回,见街道上陆陆续续来了些身着补服的官员,心中奇怪,便问一旁的碧珠,白碧珠道,“主上不记得了?夏小将军班师回朝,正是今日进京呢。” 流云乍舌道,“这将军好大阵仗,威风得紧呢。” 顾秀闻言冷笑一声,因道,“那好,我便在此地等着瞧瞧阵仗。传讯回去,说今日休沐,午后我不见人。且倒要看看夏昌杰有什么名堂。” 照夜(七) 街上行人渐次多起来,除数十个前来迎接的官员之外,还有不少瞧热闹的百姓,大半个时辰过去,南明门外这条足以九车并过的街道就被堵得水泄不通。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隐隐传来鼓乐吹打之声,数骑快马先至,呼号着将人群驱赶开,底下登时一片骚乱,苏恰忙下车护卫,在黑金马车所停的梧桐树下留出一片空地来。不多时,就见鼓乐手先进了城,并有花车宝马,上面挂着数样马鞍战旗一类的战利品,人群挤挤挨挨的,也有议论的,也有叫好的,和奏乐夹在一起,果然是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顾秀站在车旁看了片刻,料定这夏元鼎这长子是个轻狂好名之辈,不足为虑,方才的怒气反而渐渐消下去。正欲驱车归返,却听见一边有道少年声线,夹在欢呼喝彩的人群中极扎眼。那少年道,“长姊,为什么这人从前老是到咱们家里来,如今我们家势败,那么多伯伯叔叔都一并死了,他却能半点不受牵连?” 旁边另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平静道,“正因我们势败,他们才能得势。” 少年默然不语,“长姊,我不明白。” 这几句话间,顾秀已然瞧清了说话的那一对少年男女。两人俱戴枷锁腕,穿着流犯囚服,身后站着神情不豫的参军,显然是为这新近凯旋的夏将军挡住了去路,一时出去不得,恐耽误行程。 妬罗还在世时,也曾提起过她有一对弟妹,因是辅国公外室所生,一直未曾召回,后来辅国公夫人病逝,辅国公才将那一对儿女接回,重取了族名,认祖归宗。只是在乡野间长得久了,究竟不太与京中贵胄子弟合得来,故两人一直离群索居。她虽有心出面干涉,但见两姊弟似乎天性如此,勉强不来,也就罢了。是以顾秀虽与卫鬘是挚友,反倒对这卫家二小姐卫仪不甚了解。 那少女平日里待弟弟本来颇为严厉,只是如今分别在即,怜惜他少年单薄,并没多加申斥,只是抚着他脊背笑了笑,“你现在不明白,以后就明白了。朝廷用不着我们了,我们便失势。用得着他们,他们便得势。得失都是寻常事,我们本自草原上来,如今又回草原上去,再没人管着要你读书习字,难道还不快活?” 这一番话冲淡平和,心思通透,口吻中全无少年人好强争胜之气,也不见家门破落骤然失势的怨愤,顾秀听到此处,心下暗自称奇,见卫兵走过,想必夏昌杰就要进城,索性上了马车,向碧珠问道,“辅国公与夏家从前有过往来?” 白碧珠道,“确有一些,据说夏将军还曾为长子求娶过卫二小姐,只是辅国公不愿,卫二小姐又自表想要留在家中侍奉父亲,照顾幼弟,一生不嫁,夏将军也就没再勉强。” 说话间,人潮已经渐渐散开,四周忽然一静,卫仪刚抬起头,那戴着大红绸花的红鬃骏马已经杵到了她眼前。马上的人正是新封宣威将军,夏元鼎老将军的长子夏昌杰,少年性情激愤,一见这人就要冲上前去质问,被卫仪一手按住。身后参军已经惶然扯着要她跪下。 夏昌杰一勒马疆,那马吃得足饱,对着她“噗噗”打了个响鼻,恶臭腥气直喷到卫仪脸上。卫华又要起身,她加大手劲,同时屈身下拜,只是还未来得及行礼完全,就听夏昌杰身侧武官大声呵斥道,“所枷何人?见少将军还不跪下!” 夏昌杰一抬手,柔声笑道,“无妨,我与卫二小姐是旧相识,不必论这些虚礼。” “只是小姐怎么每一次见到昌杰都是面露不虞之色,连正眼都不施舍一个,莫非是误会了本将,对本将还心存怨恨不成?” 卫仪道,“不敢。罪人戴枷,不敢直视将军。” 夏昌杰故意做出恍然之态,冷嘲热讽道,“我倒忘了。还以为是与二小姐初见。自从贵府玉堂上一别后,昌杰心心念念,想要与小姐重逢,只是卫家败落,凡族中男丁斩首,女子发卖,小姐下堂,必是无人买去,只得流放了?这实是天定,非从人愿。今日相逢在此,昌杰聊备薄酒叁杯,便为小姐送行——” 他一招手,伴当便端来一壶清酒,先替自己满上一杯,又斟给卫仪。他坐在马上,也不起身,只是举杯遥遥一祝,“二小姐请。” 马车上流云正瞧着,见状惊道,“主上,这酒里有毒么?” 顾秀朝碧珠看了一眼,碧珠道,“有没有毒不论,这酒也是喝不得的,流云姑娘且放心。” 卫仪低头看了那杯酒一眼,刚要伸手去拿,旁边卫华大叫一声,“姐姐不要!”一下从她手下挣脱开,扯下手腕上铁链一甩,卷着酒杯横打出去,不偏不倚,重重打在夏氏马镫上,那马甚是良骏,受了惊也只向后退了两步,并不嘶叫。酒杯却早跌了个粉碎。 众武官一见,连忙疾声呼喝,叫人拿了卫华,一左一右架住,七手八脚地拿麻绳缚上了。先前那伴当单膝跪在夏昌杰马下,大声道,“启禀将军,犯上的贼人已经擒住,听凭将军示下。” 夏昌杰道,“我与卫小姐说话,让他安静些吧。”转头对侍儿道,“再给卫小姐斟上一杯。” 卫仪心知今日势必不能轻易逃过,微微一叹,伸手端过,正欲一饮而尽,却隐隐听见一道破空声倏尔而至,手腕被什么东西一撞,虎口脱力,一杯酒尽数泼在地上,浇得黄土飞扬。夏昌杰大怒,正要发作,硬生生按捺住了,身旁的武官察言观色,当即站出来道,“少将军何等尊贵人物,赏酒与你还不领情,更举止狂悖,莫不是想要刺杀少将军,当街谋大逆!来人,还不将刺客并同党拿下!” 夏昌杰喝止道,“慢着,卫二小姐必是误会了。你去好好的与她解释一番,也就罢了。” 武官道,“正是少将军慈爱。” 他走到卫仪面前,傲然道,“你冒犯少将军,少将军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我却忍不了,”他去倒了一杯酒,道,“方才那杯入了土的不论,你去将马镫上的残酒舔干净了给少将军赔礼,再喝干净这杯,便饶了你同你那反贼弟弟。” 照夜(八) 顾秀就着车上小窗看了片刻,转头对碧珠蹙眉道,“夏元鼎怎么生出这样一个蠢儿子?” 碧珠甚少见家主讲话如此直白,忍不住要笑,连忙端端正正地道,“的确是夏夫人所生,大约夏将军这是第一子,故而溺爱了些吧。”正说话间,就听见外面一生少女惨呼,紧接着哄堂大笑,流云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连忙道,“不好了,家主,卫姑娘被那姓夏的踹了一脚,起不来了——” 顾秀道,“碧珠去请卫二小姐过来,我要问她几句话。” 众人中间,夏昌杰犹自端坐马上,神情含笑,“说起与小姐初见的玉堂,昌杰前日还去过一回,只是当日令姊纵火烧府,弄得四处一片狼藉,想小姐芳资娇容,亦如玉堂金枝,如何承受得起塞北的酷烈风雪啊。” 卫仪方才正被那一靴正蹬在脸上,连枷带人向后仰倒,重重摔在地上。天旋地转中,忽而听到耳边一人唤她,“卫姑娘——” 她勉强爬起身来,昏昏转过头去,就见一使女穿过人群,向她款款一礼,声音清如莺语,“我家主上请姑娘过去一叙。” 夏昌杰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敢从本将军眼皮底下抢人。” 那使女斯斯文文地道,“将军言重了,妾身奉命请这位姑娘说话,不知怎么冒犯了将军?” 夏昌杰道,“此人不识好歹,怨怼本将,更令其弟刺杀本将,实乃罪大恶极,法不容诛。你现下将她带走,岂不是要包庇于她?” 白碧珠道声不敢,一面将卫仪拉过,侧上一步,将其不着痕迹地掩在身后,一指卫华,从容道,“这位小兄弟手无寸铁,看身量未及弱冠,如何能在众多甲胄环绕之下刺杀得将军?便是无意冲撞,将军想要送他去见官,也请自便。只是这位姑娘是我家主上点名要见的,想来少将军也不愿违逆主上之令。” 夏昌杰微眯双眼,审视道,“你是谁?令主是何方神圣?” 白碧珠笑道 “妾身贱名,不足挂耳。家主却有一句话带给将军。” 夏昌杰道,“你说。” 白碧珠道,“家主着我问将军同令尊安好,夏老将军去年七月时因左腿受伤延误军机,今上甚是关怀,秋来时气溽热,不知今时腿伤好了不曾?” 夏昌杰遽然变色,放在外的靴尖不由得夹紧了,他缓缓按住马缰,“……将养至今,大体已经愈合。不劳贤主人挂心。” 白碧珠彬彬一礼,携着卫仪缓步走出众人。卫仪陡然从此大辱之中脱身,心神震动,饶是她秉性沉静,声音不免也有些微不稳,“多谢贵主仆相救,只是舍弟……” 碧珠轻声道,“你放心,你先去见过主上,其他都来得及。”便引卫仪到方才酒楼前的一排柳树边,树下一片空旷,第五株柳树旁停着辆样式精致的黑金马车,帷幕密不透光,卫仪见那女子走上前去,弯腰道,“家主,卫姑娘来了。” 车中人嗯了一声,道,“夏元鼎家的那个小子呢?” 卫仪踟蹰着立在原地,听出车里是个女子,声音年轻,心中霍然闪过一人。虽难以令人置信,却自觉已是猜着八分。那女子回道,“夏小将军是知道分寸的人,已自行走了。” 顾秀轻嗤一声,又道,“夏昌杰要灌你的是叁杯毒酒,你可知道了?” 这是在问她,卫仪不敢犹豫,当即答道,“先时不知,大人命人打翻手中杯盏,就已经知晓了。” 车中人道,“那你为何还肯喝?” 她似乎从这短短一句话中触摸出一种别样的意味。那意味是什么,她不敢猜,也不敢想,只能先强行稳住心神,沉声道,“原因有叁。” “夏氏昔日求婚,遭先父之辱,非杀我不足以解恨,此其一也。” 夏昌杰是她卫氏败落之首恶,又视她昔年玉堂被她拒婚之事为平生奇耻,若非她死,永不会善罢甘休。 “幼弟秉性刚烈,冲动易怒,非一死不足以正其心性,此其二也。” 而幼弟明光刚强鲁莽,若她一味蛮抗,只怕连累明光也不能保存性命。唯有以她一死保全明光,总好过卫氏满门……背负贼名,屠戮殆尽。 车中那人笑道,“说下去。” 她深吸一气,孤注一掷,“曾闻破釜沉舟,欲置之死地而后生,此其叁也。” 顾秀爽然一笑,“好!说得痛快。有勇有谋,卫龄有你这么个女儿便不算绝后!你可愿跟着我?” 她劫后余生,深深一拜到地,“卫仪此身愿肝脑涂地,一生追随主上。” 履霜(一) 陌上阴阴,夹道两边的杨树高大青绿,柳树则白絮纷扬,这条古道原是自淞湖大营通往城中的唯一要道,去年又因战事刚刚修缮过,仲春风景甚是秀丽。叶渺纵马缓缓走着,见极远处黄土卷起,有一骑遥遥策马而来,奔至她身前忽地停住,勒缰下马,屈身行了个军礼,“属下淞阳关都尉宁大人座下参军,拜见叶帅。” 叶渺令他起来,因问事由,那参军从怀中一掏,双手递上一封信筒,“奉命往淞湖大营中送信,不曾想路遇叶帅,密信在此,还请叶帅检阅。” 叶渺伸手拆了那信筒,抬手拨开纷飞的柳绵,从筒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来,上面红蓝印文做得甚是繁复,压着内阁和皇室的玺章,却是一枚调令。随令的是一张短笺,她展开来瞧了一眼,一并收在袖中,道,“也罢,你既是宁都尉的人,便随我一并回城吧。” 来信是顾秀所写,她数月来在淞湖收整军心,自觉颇有成效,正欲回京与顾秀相见。奏表刚刚发上去两天,就接了这封调令,连同那人一封短信,求她再去一趟江北。 守山大阵两年一调伏,算着时日确也到了。叶渺这番既决定暂缓回京,索性下令从本家调了一队弟子来,于郡府稍作休整,借着淞湖郡吴大人的驿站,给京中写了一封手书,再带着叶家众弟子南下,往姑贺大营去了。 因京城与淞湖之间的永兴渠正在修建,洛、渭两条京畿之地最重要的水路都被堵塞,连月不能通行,待得叶渺的回信送至京中,已是叁月上旬。顾秀正在满庭芳中饮宴,卫仪就从身后过来,悄悄递上了这封信。顾秀拆开一瞧,只见是军中常用的信纸,右上角有个小小的四叶菱花,偌大的一张纸却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下不为例”。 算来上次相见还是除夕,阿渺要生这个气也是在所难免,顾秀想来就是一笑,旁边公主霏见状道,“二姐姐笑什么?” 顾秀便微笑着将信递给她看,公主霏瞧了一眼,莞尔道,“叶帅和姐姐闹脾气呢,这下可要怎么哄得回来?” 顾秀笑道,“还肯给我写信,想来气得也不重。”复又接着之前的话道,“夏小将军奉命主持永兴渠修建,眼下将要完工,方大人昨日见我还问殿下要给什么嘉奖呢,你意下如何?” 公主霏笑道,“永兴渠关系到京城命脉,倘若修成便是功在千秋,夏昌杰年纪轻轻得此奇功,夏老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我给什么嘉奖?”语罢,台上正好一曲奏完,公主霏身边的崔姑姑来禀,道叶家使节已至京中,叶大护法带着人马刚在驿馆歇下,正等待接见。公主霏生长在宫禁之中,对玄门颇为好奇,当即笑道,“宫城路远,此时再设宴也不便,请施庭主在此代为准备一二罢,请大护法过来。” 顾秀念及府中还有公务,晚上不能作陪,自回相府去了。如此过了两日,正逢旬末内阁总会,又因头痛起迟,去得稍晚了一步,正好在门口遇上方昕方大人,两人见过礼,就陡然听见里面一声怒斥,紧接着就是隔了两重木栏门就听见的争辩之声。顾秀按了按眉心,“出什么事了?” 卫仪先至一步,早弄清楚了情况,此时低声道,“回禀主上,是永兴渠出事了。” 方昕面色一时古怪起来,顾秀奇道,“永兴渠会出什么事?夏小将军不是已经上报完工,公主殿下连嘉奖令都发下去了么?我还等着贺夏将军正式升任中将之礼呢。” 卫仪道,“属下不知,只是听说永兴渠在冯翊、扶风一带似乎出了些乱子,夏将军带人去平乱,反而被流民打伤了。” 方昕闻言在心中暗骂一声蠢材,余光瞥见顾秀含笑微微,还对他关切道,“照邻兄和夏小将军一向交好,怎么也不劝劝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眼下若受了伤,耽误授勋事小,倘若落下什么病,那可平白教夏老为之挂心啊。” 方昕虽不愿理她,却也不得不撑起笑脸敷衍两句,两人慢悠悠走到正厅,推门进去,众人忙起身见礼,方才大声怒斥的那人是新任内阁大学士蔡弼,脾气刚直不阿,盖因蔡学士御史出身,原本资历攒够了,应当升任御史台,偏偏御史台袁老一直未退,公主殿下便做主赐了大学士,令其入内阁议政。蔡学士入阁不过半月,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痛快得很了。 然而被骂的这位却委屈得厉害,这位徐大人乃是宣城徐家二公子徐珏,其弟徐瑛在禁军任职,自己则凭着祖荫在内阁谋个了缺。因他宣城地利之便,还与织造局来往颇密,本是个八方交好的闲差,此番被遣去辅助夏昌杰督修水利,原也是他求了一位大贵人,换得个名利双收的肥差事,却不料这主事的夏小将军虽然骁勇,却于民政土木上全然不解,永兴渠延期足足两个月已是让他提心吊胆,偏偏还在匆忙完工之后闹出了流民之事!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他就是十个脑袋,也是万万担当不起。明眼人都知道,那流民是怎么来的?永兴渠原计一月完工,刚好赶上春粮北运。如今拖延了两月,北方麦苗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因加紧修建时堵塞水路,商船亦过不去,可不是要有大批流民饿殍,背井离乡以求生计。夏昌杰行伍出身,原也有些不拘之处,所征民工往往被监督的兵士任意责辱打骂,在渠上惹出事端是迟早之事。 “他不去还好,若去了就叫自寻死路呢,怎么也没打死了他,”流云听完了这一长篇就撇嘴,她如今和新来相府的卫仪处得极好,自然对那日夏昌杰的言行不忿,是以虽不大知道朝中之事,却不免发几句愤慨之语。 白碧珠在一旁闻言笑道,“可不能打死,家主特意吩咐过,若打死就不管用了。”又朝顾秀道,“早间殿下在内朝召见斥责了夏将军,革了他的官职,暂且令闭门思过,授勋自然也是不成的了。又因此责罚了一大批主事之人,徐珏大人因监督修建,首当其冲。连带着举荐徐大人的霆亲王都受了冷脸。” 顾秀正翻着案上摊开的一迭文书,一边听碧珠汇报具体各人的处罚情况,待大致翻完一迭,就朝手边一推,吩咐道,“罪名共是五条二十一款,不妥的地方我删改过了,卫仪回去写一份新的奏表拿来我看,再请蔡学士明日来府中一趟商议要事。” 履霜(二) 卫仪上前将文书抱过,低头退下了。与此同时,霆亲王的府邸中却不大安宁,一改往日众宾云集之象,王府的待客厅中,居然只摆着寥寥两叁盏茶水。 当初启霞帝退位,公主殿下继任,对霆亲王一向视为王叔,颇加礼待。霆亲王能在先帝诸姊妹中幸存至今、成为朝堂中雄踞一方的势力,自然也是谨慎小心、心机谋略的周全之辈。先前辅国公之事虽也有御史弹劾霆亲王出城迎接不合常礼,且有同谋作案之嫌,理应调查,公主殿下却也都不置可否,仍待亲王如叔如父,眼下竟为一个小小的徐珏改了这个态度,实在是不大应当。于是以往围绕在霆亲王周围的众官员们不免观望打探一二,却是除了“公主殿下近来似乎心情颇佳”这等风马牛不相及之事外一无所获,便纷纷偃旗息鼓,一时不敢再上霆亲王府的大门。 公主霏疏远亲王的缘由,外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却是心知肚明。霆亲王推举徐珏,明面上是施恩买好,以全士族之中的声名,实则因宣城徐家早早就以投靠于他,借徐珏之手从永兴渠上谋取一笔罢了。倘若只到这一层,他倒也不惧公主霏知晓,只是白日里公主并未明言,只是和颜悦色地敲打了她两句,反倒使他拿不定主意了……先前辅国公之事未成,幸而身份不曾暴露,唯一的问题,只在于首相顾秀曾拿住翼灵的把柄。只是此人也是个儿女情长、不能成事之辈,空放在大好时机不去搜寻当夜痕迹,反倒跑去齐府中空等。也幸得如此,他才趁机会收拾干净了场面,待到顾秀想再寻什么痛脚,已是鱼龙混杂,无法可辨了。 至于他介入永兴渠之事真正的缘由……堂上末座陪着徐瑛和其余几名官员,两边主位却一直都空着,霆亲王颇为焦躁地一掀盖碗,“方大人还是不肯来吗?叫长史亲自去请!” 侍从慌忙跪下讷讷不言,他看了更觉烦躁,如此关键之时,旁人无足轻重的不来也就罢了,这些人来则无益,去亦无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然则方锡与夏元鼎二人接连避而不见,难免令人疑心。霆亲王抬手挥了挥,正欲召长史前来,就听外面一声报,“内阁方大人到——” 霆亲王心下一松,连忙起身上前迎接,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丰神如玉的青年,脱口道,“方照邻?怎么是你?” 方昕笑道,“齐老尚书病重,家父身为弟子,理当前去侍疾,不便前来。故遣晚辈来向王爷告罪,王爷素有雅量,必能体恤家父一片孝心。” 霆亲王已然恢复神色,眼见日色向晚,余人大抵是不会再来的了,便缓缓坐下道,“方大人请用茶,今日来访,有何见教?” 方昕道,“来为王爷指一条明路。” 霆亲王道,“还要请教。” 方昕道,“我自进门之后便察觉王爷面有不虞,是否是为了今日众人退避之事?” 霆亲王手中盖碗“嗒”的扣住,缓缓道,“我识人不明,延误大事,为今上所责怪,理应闭门思过,想来诸位同僚也是好意。” 方昕笑了笑,“王爷能如此想便最好不过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好开解王爷的,这就告辞了。”说罢起身欲走,刚刚走出厅门,就听身后一声“且慢”,霆亲王长身而起,向徐瑛等人挥一挥手,携方昕对面而坐,缓缓道,“方才外人不便,方大人既是为令尊代言,有话直说便好。” 方昕道,“王爷以为,这些人都是趋炎附势、不能成事之徒,方才有此愤懑,对否?” 霆亲王慢慢点了点头,并不答话。方昕道,“然而以晚辈愚见,王爷方才所言,正是这些人不来的缘由。” “王爷持身端正,秉心公忠,亲贵之中素有贤名。这些人往日追随王爷,是为了王爷受今上荣宠,今日离去,是为了王爷荣宠不在,无利可图。” 霆亲王冷笑道,“如今危急之秋,趋利之人,如何能放心用之,不要也罢。” 方昕道,“正因趋利,故以利诱之而无不得,试问王爷,天下至利何者?” 霆亲王心下一凉,复又徐徐热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方昕。方昕笑道,“王爷博学多才,自然知晓深揭浅厉之理。若以此利诱之,何事不成?何人不追随王爷?而若一味做先前之态,又有谁敢追随王爷?又有谁肯为王爷真心谋划?” 这一番话正中霆亲王心事,语语精到,切中时弊,当即起身一揖,正色道,“今日多谢大人为孤指点迷津,他日必有重谢。” 方昕连忙起身还礼,一并笑道,“秋水寒而春水暖,当此春寒料峭,方某愿为王爷一试深浅,涉水相助。” 方昕这次来安抚住了霆亲王,回去自向父亲一一禀报,方老大人刚刚从齐家过来,沾染了一身药气,大有不悦之色,一面让丫鬟服侍换衣裳,一面从鼻子中哼出一声,“那个女人一贯胆小怕事,你不激她一激,只怕还缩在兔子洞里不肯出来。这回引她出手,也好瞧瞧堂堂霆亲王的本事。” 方昕见侍女力弱,不甚伶俐,忙抢上前去搭手,恭恭敬敬地到,“是,父亲深谋远虑。” 方锡道,“齐家的事情这一两天就要完,烨儿今晚已接了他姐姐过去,咱们也准备着吧,你夫妇打理一家上下,届时不要失了礼数。” 方昕垂首应了,又试探着道,“孩儿明日还想去一趟相府。今日至霆亲王府未曾掩藏行迹,顾不疑必然知晓。若因此让她看出了什么端倪,可就有碍于大计了。” 方锡换了外衫,任侍女为他浣过手,闲闲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闻言点点头,“你有分寸,自己去吧。” 履霜(三) 次日正是旬末休沐,方昕朝起打理过仪容,便乘车往新修的相府去,这一带沿路都是京官府邸。马车走过一排青瓦水磨墙面,墙头偶有探出粉粉白白的海棠,掩在新绿的叶片下面。树荫渐渐多了,清凉的日头下,转过一方街角,便到了相府正门。侍从早一步进去先行通禀过了,不多时便见一个妙龄女子出来,面带白纱,隐隐可见额上黥刺,大约就是先前因辅国公府谋反被流放,却在途中被首相看中,爱惜其才而赦免的卫家二小姐了。卫仪向他敛衽一礼,引他自侧门入。相府修建时兼具府宅与官邸二用,前半置了数处官署,各有小门可以出入,侧面两条窄道,皆通向二门和后园,这之后便是首相平日办公居住之地。 方昕随卫仪踏过池边幽廊,见春水碧波,凉风习习,甚为舒爽。转过两棵参天古木之侧,就见一所坐东向西的花厅,庭前鸟鸣嘤韵,光影浮动,厅中陈设多用黄花梨木,椅子脚凳上都系着苏绣锦背,花样亦是清淡雅致,相得益彰。方昕在厅中稍待片刻,就见顾秀迎着光走进来,忙起身见礼,携手坐下。顾秀笑道,“闻听令夫人母家,方兄今日如何有空过来?” 方昕道,“正因内子归宁,方才偷得半日空闲。今日来此,却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首相大人能施以援手,若然,方某感激不尽。” 顾秀道,“何以如此见外?照邻兄与我多年相交,必当全力相助。” 方昕当即揖手长叹一声,道,“先时我与不疑你、妬罗、君成数人一同入宫侍奉先帝,是自幼的情分。此番妬罗自戕,君成外放出京,还有联系的便只余你我,我也是无法才来相求。如你所知,近几日永兴渠引出好大的风波来。夏小将军身受重伤,那日又摔下马去,伤口上粘附了好些脏污之物,眼下已然高热昏迷,两日来食水不进,夏老将军忧心如焚,家父在齐老府中侍疾,分身乏术,便命我来向首相大人求一味药。” 顾秀笑道,“我虽是常年病惯了的,什么药也都尽有,但闻听夏小将军的病况御医尚不能医治,何况我府上寻常乡野大夫?” 方昕道,“并非为此,听闻玄门之中颇多神奇丹药,叶大护法近日又在京中,我素知不疑你与叶帅私交颇深,倘若能从中说和一二,替昌杰兄求一味灵丹来,那便是何等样病也能是药到病除了。” 顾秀点头道,“正应如此,只是近日公主殿下对大护法颇多召见,待我修书一封,你再去找他。想来长卿修道之人,悲悯心最重,必然应允。”于是唤流云起身去拿笔墨,不料流云才去了半刻就匆匆回来,“回禀主上,蔡弼蔡学士到了。” “蔡弼怎会来此?”方昕心中暗生疑窦,他此来自然是心怀鬼胎,却不曾料想顾不疑竟也丝毫不提当日幽涉及辅国公之事,与他顺水推船。眼见顾秀蹙眉道,“蔡学士忽然到访,我也不能不见……只是方兄是为夏小将军之事前来,蔡大人若知道必然不悦,不如且先避过,待我问问蔡学士的来意?” 方昕忙自称是,于是随流云到侧室屏风后,又匆匆将用了一半的茶水也端过去,这边卫仪引了蔡学士过来,顾秀起身相迎,两人见过礼数,蔡弼便道,“首相大人方才在待客?” 顾秀笑道,“一位故友来访,说了些闲话。蔡大人今日来相府,可是为了先前内阁例会之事么?” 蔡弼冷哼一声,将侍从手中的一打文书“啪”地拍到茶几上,“我是来认罪的!” 顾秀笑道,“蔡学士说笑,学士德高望重,谁人不知,如何会有罪可认?” 蔡学士道,“我蔡弼罪在有眼无珠,竟不知那夏昌杰是个如此狼心狗肺之辈!我昨日痛骂他一场,只为他轻纵官兵,辱掠百姓,损我朝廷威严,谁知他竟还敢串通叛党逆贼,谋国篡位!” 顾秀讶然道,“竟有如此之事?夏老将军可知?” 蔡弼道,“谅他也不敢不知,这位夏小将军的举动,多半竟也是出自其父授意。和他们同谋的还有一个大大的心计深沉、位高权重之辈,若非近日他活动骤然频繁起来,被我抓着把柄,我也是断然不能相信的。” 顾秀道,“敢问这人是谁?” 蔡弼冷笑道,“首相大人若是知道,恐怕就和这一团污糟之事再也脱不开身了,既如此,还是不知道的好。” 顾秀道,“蔡大人持身端正,不惧小人,顾某虽年轻德薄,却也愿效大人行事之风。故而此人姓名还请明白告诉。” 蔡弼缓缓道,“我原也不知,还是舍弟彬儿在京兆尹任参军,前日抓着两个翼灵。想如今京城何等烟柳繁华之地,如何会有这等山野鬼蜮,严加拷问之下,终于吐露出其人原是京中一位贵胄豢养,用以做些见不得人的阴谋秘计,其中一项,就是当夜去往城门与徐瑛徐将军里通外合,暗杀先辅国公!” 他将案卷展开,道,“这些是那翼灵亲笔供述,两个翼灵之中已然有一个身死,大约就是被杀人灭口,幸而另一人尚由在下周全保护起来,想来暂且不会出事。我已为此人定下大罪五条,大逆之罪三,欺罔之罪四,僭越之罪六,狂悖之罪四,专擅之罪二,贪黩之罪二,其意图篡位,谋害忠良,祸乱朝纲,敛财贪墨,戕害黎民,当真是罄竹难书!至于那人的名姓,首相大人请看——” 顾秀探头过去一瞧,脱口惊呼道,“霆亲王?” 履霜(四)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间哗啦啦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里面,蔡弼遽然抬头,“谁在里面?”几步跨过去,和不慎打翻手边茶水的方昕正碰了个面对面。 顾秀甚是歉然地朝他看了一眼,又朝蔡弼道,“方大人适才来此,闻及蔡学士到访,才仓促避在此间,实在是失礼了。” 蔡弼缓缓道,“这也无妨,只是方大人可也听见了我这一席话?意下如何?” 方昕抖了抖袖子上沾湿的茶水,面色尴尬,支支吾吾了一阵,只道事关重大,还应回去与家父商议。蔡弼道,“霆亲王城府深沉,我今日得这些线索也实为不易,方大人既然听闻,何不与我等共谋大计,今日联名上书,待后日朝会上再一同弹劾那乱臣贼子,岂不全了你方大人忠孝之名?” 话至此处,饶是方昕素擅辞令,也不得不暗自抬袖拭汗,心知今日落入他人彀中,且他原拟试探霆亲王底细,眼下见此人大势已去,及时抽身退步方为上策,唯有答允蔡弼在奏章上署名,悻悻然回去了。至于回去后如何说服其父,又如何从霆亲王处脱身以防株连之祸,又是后话了。 蔡弼眼见方昕离去,与顾秀各自归座,哈哈笑道,“首相大人好计策,方才卫家那小丫头来与我说时我还纳闷,原只说今日来相府上商议霆亲王罪证,怎么平白又添了这一场戏。” 顾秀笑道,“全凭蔡大人随机应变,我不过随声附和,应个景罢了。” 蔡弼道,“只是这方照邻未免太过滑不溜手,方尚书是惯会作壁上观两不得罪的,这小的竟也学了个十足十的见风使舵。”又叹道,“只待后日朝会,好与首相大人联手,以诛此国贼禄蠹,也为辅国公英灵平反。老夫这就告退了。” 两日后,大朝会上,众臣以蔡弼为首,联名参奏霆亲王二十一款大罪,今上震怒,责令内阁严处,将霆亲王削爵圈禁府中。顾秀为此忙了十数日,终于得了片刻空闲,趁着春光尚好,索性唤流云在相府院子里剪花枝来插瓶。 相府规划时顾秀选定的居所名为翠衾阁,住进来之后却又嫌地方不便,索性搬到前面书房住。那书房也是个独门院落,里面三间堂屋,和翠衾阁也是联通的。院中还有一棵偌大的梨花树,论起格调,倒和幽涉的那个溶月斋有三分相似。 顾秀在榻上支手看了一阵,见银浦怀里已抱了一大束,流云还在那儿指挥着苏恰剪花,远远地笑道,“这就够了,莫不是要把我这一树都折秃了不成?” 流云“哎”了一声,连忙着人进来,命小丫鬟去拿花瓶和小花剪子,一面过来替顾秀把支摘窗放下,还不忘道,“家主怎么坐在这风口里呢?让风扑着了可怎么好?”又拿了一个竹条编的小筐儿装了梨花,几筐并排摆在案上,任由顾秀挑选,还取了一支细口削肩玉青釉瓷瓶来摆在桌上。 瓷瓶触手冰凉细腻,顾秀在那釉面上摩挲了两下,不知为何却隐隐怅然了起来,还未想出什么因由,就听银浦报道,“朱大统领来了。” 朱明烟走进前先见了这一屋子的花,笑道,“家主好兴致。” 顾秀随意吩咐了她坐,“今日暗河并不联络,怎么过来了?” 朱明烟笑道,“年前家主吩咐属下寻一柄稀罕的宝刀宝剑,这不是寻着了,宝物岂有置于匣中空放的道理,特赶来与家主品鉴。”说罢,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放在案上打开。顾秀一眼扫过去,却见盒中空无一物,甚觉奇怪,还未开口,朱明烟先笑道,“此剑名为惊蛰,传说中是雷电所化,有代行天罚之威。其剑身却非凡铁,无形无色,如非认主,就要见血方能显形。”这就要伸手滴血上去,被顾秀一折扇敲了回去,“不像话,习武之人岂有自行损伤的?” 朱明烟笑道,“家主教训得是。”顾秀见那锦盒中寒气四溢,便伸手缓缓探过去,只觉指尖冷若僵直,酥麻刺痛,却不甚锋利,似乎是摸着了剑脊,待还要再谈,却被一下弹了出来。大厦在她体内受激,登时也躁动起来,与那剑盒中的雪白清气相抗。 惊蛰之名,她只曾在古籍之中见过,天罚之剑性情暴烈,连剑主有时都不能掌控,故也有人称之为凶剑。只不过顾秀天性孤傲,从不在意这些世俗说法,既得了一柄举世无双的奇剑,当即吩咐流云,“去拿先前叶大护法送来的那盒传送符来。” 流云依言拿了来,却道,“家主要这个做什么?可是要在剑身上打个什么防护符咒?” 顾秀面露微笑,她想起去做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不,这里面都是阿渺新研制出来的、一步千里的传送法阵。你去替我拿一套出门的衣裳来,再让卫仪去内阁给我请三日假,说我病了不能上朝。” 流云惊到,“主上这是要去哪里?” 顾秀愉悦地笑起来,“自然是江北。” 履霜(五) 三月的姑贺城外,经冬所积的残冰尚未消弭,又在昨夜覆盖上一层新雪。此刻雪后的阴霾弥散了一点儿,疏落的黑色枝桠间停着几只灰扑扑的鸟雀,自顾自地跳来跳去。官道上的坚冰被铲碎,复又因人踩马踏冻成崎岖的一层。顾秀沿陇上的雪堆里慢慢走着,她多年来避居帝京,甚少见得如此碎玉乱琼的风光,一时竟连凛风都使人神气清爽。虽自忖距离姑贺城还有一二里路途,却也不再用传送法阵,只是从雪地里徒步向城中去。 将近城门,只见人烟逐渐多起来,多是些附近的农户推着手车,也有赶马车到城中贩货的行脚商人。忽地一声马哨,数骑从城中并行飞奔而出,两边商人避让不及,都是手忙脚乱,更有一个老头年迈体弱,推车上的冬瓜白菜骨碌碌滚了一地。那数骑之中为首者见状一勒马缰,翻身下来,扬声道,“帮这位老人家收拾东西。”那三五将士喝了一声,七手八脚地就将散落的货物或搬或抬上去,为首的那少年竟颇有礼节,吩咐过亲卫,这边声气和缓地走过去向那老伯问候。 顾秀正在一旁,见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着银甲,眉目俊秀可亲,却还有三分熟稔,似是在何处见过。那少年原也要回身上马,瞥见顾秀目光停在他身上,又见对面衣饰不俗,绝非姑贺小城中能有,因笑道,“姑娘不像本地人,方才可有冲撞?小子先赔礼了。” 顾秀听他开口,这才忽而想起来当日城门之事,这少年似乎就是卫仪身边那个。她将卫仪救出之后,念及卫华三年前曾在军中效力,便差人送去了淞湖,交予阿渺庇护一二,不料竟也一并来了江北。她一念至此,微笑道,“我自京城来,往江北大营中送一样东西。小将军年纪虽轻,军纪倒严明得很啊。” 卫华少年心性,见这妙龄女郎言笑晏晏地对自己出言夸赞,心里便有些轻飘飘的,又听她说要去大营,因奇怪道,“姑娘往大营中去?可这是进城的路啊。” 顾秀道,“外人不知守军驻扎之地,故而先去城中询问一二。” 卫华爽朗一笑,“我等却不是外人,姑娘何不问问我等呢?”余下几名将士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卫华便道,“我等也是今日回营,既然同路,不妨捎姑娘一程,只是不知可有路引凭证?” 顾秀沉吟道,“来时匆忙,未及携带。只有一样信物。”语罢从腰间解下玉佩,刚好与那日她赠与阿渺的是一对,卫华拿着瞧了两眼,问道,“是交予何人为信?” 顾秀道,“面见叶帅。” 卫华心中暗自惊异,那枚玉佩他在叶帅帐下戍卫时的确见过几次,和手边这枚恰是一对。他因见顾秀孤身一人前来,身边并无随从侍女,料想也不是官宦,多半是叶帅家中亲眷,便也不避嫌疑,只道,“叶帅近日往守山大阵中去了,姑娘若要面见,不妨现在营中住下,稍待几日。” 顾秀自然称是,于是一行人相携至城外营中,卫华令常务官在自己的营帐附近另起了一座军帐,安顿顾秀住下,忙军务去了。顾秀一人无所事事,到了晚间竟有客来访。 来人是风鹩,顾秀隔着帘帐听见外面的卫兵询问过身份,对了腰牌,然后帐帘一撩,她就看见了那个常常跟在阿渺身边的,江湖气甚重的女子。 风鹩晚间巡逻回来,见几个不当值的同僚在那儿扯闲篇儿,说卫华从城外带回来一个京中来的大家小姐,还拿着叶帅的玉佩,旁人不知,风鹩却是跟在叶渺身边做过好长一段时间亲卫的,当即去了卫华帐下问了个明白,那小子却也说得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只道那人自称姓顾,表字不疑,又拿着信物,他看八成是叶帅的亲眷,就给带进来了,还拨了一队守卫过去,让她不必忧心。 风鹩听完差点没在他面前骂出声,不必忧心,格老子的要是不忧心,等叶帅回来了能把你用军法吊起来打!这下匆忙赶去了顾秀所在的营帐,门帘一掀,就见那原本应当镇守在京城内阁中的首相大人正支手安坐,面前还摆了一盘态势从容的黑白棋局,却不是顾秀又是谁! 这边风鹩还未开口,顾秀见她进来,笑道,“风上校请坐,夤夜相仿,有何要事?” 她见这人确是顾秀,心下一定,却也先凉了半截,卫华那小子虽未被人诓骗,私放外人入营,但眼前这位首相大人忽然到访江北大营中,却不知所为何事?她按住心中所想,行礼坐下,正色道,“首相大人是有公务在身,特来此与叶帅相商么?” “我只身来此,并无要事。” 风鹩又道,“那是京中局势出了什么变故,您是要请叶帅回去……” 顾秀笑道,“京中一切安好,也没什么不妥。” 风鹩一连两问,见对面那位都是否认过就不接话,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那您前来江北所为何事?” 顾秀颇觉意外地笑起来,“怎么卫小将军不曾和上校说过?”她见风鹩面露迷茫之色,笑道,“我来寻阿渺的,卫小将军称阿渺往守山大阵中去了,眼下不在大营,我京中闲来也无事,在此略等两日罢了。” 履霜(六) 风鹩面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那叶帅知道您来此……”倘若不知,他们这几个留守大营的真让这位首相大人在营中过了夜,还不得至少罚半年的月俸,再添上二十军棍。说不准还会在例会上附送一套叶帅不冷不热的嘲讽,那可真是池鱼之殃了! 顾秀道,“临行前匆忙,未曾传讯,多半不知。这也无妨,卫华说守山大阵调伏已经结束,阿渺这两日大约也就回营了,想来明日即可见面。” 风鹩听出这位首相大人话语中的送客之意,却还是怀有最后一丝希冀地试探道,“叶帅临行前留了一个通讯器,首相大人身份非常,若是……” 顾秀只是轻轻截断她的话,“通讯器是紧急军情之用,我为私事而来,擅动不妥。风上校如若无事,这便请回罢。” 眼见这位风上校垂头丧气地走了,顾秀心中一时反倒觉得有趣,见夜阑灯深,早早和衣睡下了。次日一早,卫少将便兴冲冲地找顾秀下棋,三盘之后铩羽而归,却还是兴味不减,中午因要去练兵场不得空,及至暮色四合,方才拎了两坛珍藏的竹叶青,为着避嫌,还半是强迫半是威胁地拉上了刚刚从演武场回来的风鹩上校。 顾秀远远地就听见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卫华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你要是不肯来,以后就别想着我再帮你偷懒,叶帅回来了看我不把你那一堆破事儿给抖搂出来……” 风鹩似乎都快哭了,“我的少将大人,您能饶了我吗?我今晚真的不能去,叶帅马上就回来了,我上一次的八千字检讨还没写呢!” 说的还挺情真意切,顾秀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卫华梆的一声似乎是在哪儿敲了一下,“得了吧,你的稿子夹在书缝里,那么厚一沓你以为我是瞎了吗看不见?乖乖跟着我过去,你自己说的,要是败坏了人家姑娘名声,叶帅唯你是问!” 正说话间有人一撩帘子,风鹩率先走了进来,苦着脸看了她一眼, “顾小姐。” 卫华紧接着进来了,他手扣在风鹩背后,反锁着一双胳膊,进了帐才放开。大概是一路摁得累了,此时甩了甩手,才对着她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是京里来的顾姑娘,这是我朋友,风鹩风上校。今天晚上巡逻的时候和我一起,出了一点小意外,脸色不太好,您见谅。” 顾秀忍着笑道,“风鹩上校,久仰大名,幸会了。” 后者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敢,首……先还是谢谢卫少将的酒吧。” 卫华在桌案另一头就地坐下,提起酒坛子轻轻拍了一掌,泥封喀拉一声整个儿掉下来。他一面倒酒,一面笑道,“你这瓶白梅插得好雅致,我还没进帐就闻见梅香了,哪里折的?” 顾秀接过酒杯,饮了一口,笑道,“倒也不远,明日若得闲,与卫少将一同去看就知道了。” 如此喝了两杯酒,风鹩就跟卫华使眼色要走,卫华却还惦记上午输的那局棋,不肯离去。风鹩见状道,“那我营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卫华一把给她拽着坐下来,半是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顾姑娘远道而来,今晚有此小聚乃是缘分,你却推三阻四地要走——”风鹩恐他还说出什么话来,忙截住了,道,“夜深雪重,也不好打扰,我等还是回去吧。” 顾秀笑道,“眼下不过戌时,何来夜深之说?” 卫华道,“是啊,你平日里来我帐里喝酒,什么时候早于亥时回去了?”风鹩被他搅得头痛,又碍于顾秀在场不能出言反驳,只能相互叽叽咕咕将那几句车轱辘话说个没完。 顾秀神情散淡,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静静坐在一边,卫华和风鹩闹完了,刚想对她说话,帐门却不知何时开了。 冰冷刺骨的寒风灌进来,风鹩瞬间噤了声,飞快地一抽手,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凛冽的北风里,有人披着满身的风雪走了进来,声音含着隐隐的怒气,“你怎么来了?” 叶渺居然在这时候回来了。卫华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匆匆忙忙地还翻身行了个礼,没想到叶帅连一眼都懒得看他,径直走到了顾秀面前,声音更冷,“私自离京,一个暗卫也不带,你是嫌命长么?” 履霜(七) 周遭仿佛都被这一句话定住了,只有夜里的寒风吹进来。那人颊边的发丝轻轻的在风里飘着。她抬起头,刚好看见阿渺熟悉的清冷眉眼。那眉眼长得同自己有三分相似,却要清峭冷锐得多,带着高岭之雪亘古不化的凛冽寒气,又有摧金断玉的锋利。似乎不久前才在梦里见过,又似乎是一个遥远的、幽暗中的剪影。 待她从久别重逢的恍惚中回过神的时候,风鹩和卫华俱已被阿渺赶了出去,那半坛竹叶青放在桌上,顾秀见状,从旁拿了一只小小的空杯,斟满了递过去,微微笑道,“怎么回来这么快?” 叶渺冷笑道,“若是连首相大人到了军中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我这个江北主帅可以趁早不用当了。” 她见阿渺还生气,想过去握住她的手,却被倏然抽走了,叶渺道,“你来干什么?”她觉得顾秀八成又要像从前一样给一堆无关痛痒的托词,忍不住就要冷笑,“首相大人运筹帷幄,一张调令就能千里换防,何须亲自踏足这江北苦寒之地。” 顾秀朝她无辜地一眨眼睛,叶渺心中一软,正待好好跟这人把私自出京的凶险说清楚,就见那人忽而将小几推开,倾身过来,紧接着就用双手环住她腰际,以一种异常温软的姿态靠过来,额头在她颈侧轻轻蹭了一下,“阿渺,我想你了。” 她气消了大半,顾秀在她耳边轻轻道,“我给你带了礼物,今年的生辰礼物。” 叶渺心中微微一动,却淡淡道,“提前一个月送?” 那人在她怀里笑起来,道,“好罢,这就是个由头,我想见见你还不成么?” “那你可以写信。” 顾秀笑道,“我是可以写,但有人不给我回,那有什么办法呢?好容易有一次回信,还只给我写四个字,冷冰冰的。” 叶渺想起那封“回信”,也忍不住轻轻一笑,“那要怪你自己,写的都是些让人回不成的话。” 顾秀笑道,“咦?我何曾有写什么了?不就上次信中写了几句,‘一别三秋,见字如……’”她话音未完,就被叶渺半是气恼地吻住了。 那个吻好似带着数月来久违的甜意,倏尔就安抚了连日来因寂寞而微觉干涩的唇舌。阿渺的怀中依旧带着那样深冬夜风一样的冷冽雪气,丝丝缕缕散落在肩颈的长发间,夹杂着不知名的清淡花香。阿渺的手臂仍然拢在她身后,扣住肩头,似乎是防着她摔下去似的。 一吻终了,她恋恋不舍地放开,复又过去亲吻阿渺垂着的眼皮,温柔道,“我不是不想让你回京,只是你若在京中,霆亲王难免会有顾忌,她蛰伏多年,底下的关系盘根错节,若不趁此机会一并除去,总是心腹大患。” 阿渺轻轻撇过头,就算是默认了她的这个解释,“你总也有道理。” 这话是个不轻不重的钉子,顾秀平素本不喜人忤逆,此时却觉心中一片柔软,仿佛有忍不住的笑意,想起半年来聚少离多,阿渺孤身一人,四处奔波,又生出无限怜惜之情。她将阿渺颊边的几缕碎发温柔地拢到耳后去,指尖从脸颊抚摸过,在微凉的耳垂上捏了捏,“阿渺不想知道我带了什么礼物来么?” 于是她揽着阿渺并肩走到另一壁的供案边,打开那一路带来的锦盒,阿渺偏头问她,“你的礼物呢?在哪里?” 顾秀笑道,“就在里面,小心些,可别伤了手。” 叶渺闻言,在掌中先放出些许灵气来,伸手探进去。惊蛰剑受激震动,刹那间青锋嗡鸣,剑光骤然大盛。叶渺轻轻“咦”了一声,右手催动灵力,向那剑中排山倒海似的压过去。剑光愈来愈强,光芒刺目,暴然一闪过后,气浪掀出,叶渺左手在她身前虚虚一护,就见面前桌案上数道剑气纵横往复,在原地盘旋了一会儿,皆尽钻入叶渺所握的那柄长剑之中去,而原先放置惊蛰剑的锦盒,居然已经片片碎裂,绸缎兀自慢悠悠地从半空飘下去,落得个一地狼藉。 叶渺这方才抬眼细看那在她手中化形的剑柄,通体银色,形制古雅,护锷上花纹铸刻繁复,中间镌着两枚古篆,是“惊蛰”二字的异体,剑身清如秋水,剑光雪亮,映出满室奇光异彩,果然是柄稀世之剑。 顾秀笑道,“如何?可还称手?” 叶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为什么送我这个?” 履霜(八) 顾秀笑道,“从前得叶家主相赠弱水,总要有投桃报李之心。何况——”她说了半句,也不知是想起什么,一笑收住。叶渺追问道,“何况什么?” 顾秀侧头在她耳边笑道,“何况我曾听闻……民间男女相恋,都要有一二定情信物。今日我便以此剑为定,阿渺既然收了定礼,以后可是不许反悔了。” 叶渺低声笑道,“一礼二名,首相大人好成算。”她将惊蛰剑收入虚空之中,见客帐简薄,炭火又太过干燥,便捏诀同往帅帐中去。叶渺素居此处,她本性不慕奢华,四壁涤然,唯有桌案前挂着的数架甲胄枪戟,冷夜里散发出淡淡的寒气。当中屏风后一张高脚木榻,扶手隆起,上有数张虎皮连缀铺成,一侧迭放着薄被。先吩咐了人准备衣衫热水,又道,“平日里我在这里都不怎么睡的,你先去沐浴,我稍后令他们收拾一二。” 顾秀笑着应了,便往帘后去。叶渺略略调制过帐中阵法,驱寒取暖,又从柜中换了一床军中配发的冬被来,如此一一安置过,听闻里面水声淅沥,便在桌案前坐下,就着灯烛,随手批阅起军中常务来。 既看了一会儿,听闻里面水声停了稍顷,只是不见动静。她想起顾秀无人服侍,独自在内,连忙起身去看,不曾想一掀隔帘,就见顾秀长身立在水中,身形曼妙,却是一丝不挂,正侧头掬着头发里的水,朝她这边瞟过来一眼,目光中似有笑意,“阿渺有事?” 她面上一热,就想要回前面去,顾秀却已拧干了头发,从水中起身,沿着木桶旁的踏步赤足走了下来,带出一片淋漓的水渍。她手足无措地怔在了原地,只见顾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方才缓过神来,一把打掉了,半是嗔道,“你做什么?” 顾秀却也不恼,只是微笑道,“水很热呢,阿渺要不要也去洗?” 叶渺本为修士,易筋伐髓,除却持斋之时,自然无需再日常沐浴。顾秀这一问原就多余,只是许因夜深人多情,这帘后又水汽氤氲,香雾旖旎,听在她耳中,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匆忙将旁边的浴衣胡乱塞到顾秀手里,转头就要逃跑。却被顾秀一把捞住,握着手拉到怀里,低头四顾,刚好瞥见那人锁骨上三粒殷红如血的小痣。 她和顾秀第一次在那条船上时,就曾经好奇地探究过此处,甚至还按顾秀教的在上面吮吸出吻痕,淡淡的红色晕在小痣上,仿佛是胭脂散开了一般,恰似此刻那人肌肤上被热气烫出的绯红。她还记得吻上去时的触感,像采撷春日里最柔软丝滑的花瓣,那时候顾秀看她的眼神,就好像现在一样温柔似水,顾秀身上的香气,似乎也如今日一样如兰似麝,沉幽迷醉。 她不由得在这香气里觉得晕眩起来。顾秀已然拥着她走到榻边,隔着那层坚硬的元帅制服开始抚摸她胸前的衣扣,再用指尖灵巧地一点点挑开,那层制服如同花萼一样被剥脱下去了,阿渺的面颊上也随之显露出鲜嫩如初荷的绯红,如玉白皙的身体被她以一种危险的姿势压在榻上,那平日睡惯了的虎皮此时却格外扎人起来。叶渺觉得脊背有些不适,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赤裸的双腿间就碰到了那样粗硬灼热的东西,一时连肌肤都生出颤栗。 她并非是第一次和顾秀做这些事,以往在相府,在顾家,那一个个的深夜她都被顾秀压在身下享有喘息。更不要说从幽涉归航,同行同止的一路上,几乎也是日日夜夜都与顾秀耳鬓厮磨在一处,每晚都在她身下被折磨到几乎失去一切,又在那人的引导下升入前所未有的愉悦与餍足。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可为什么每次那个人一看过来,她的心却还是忍不住要怦然惊动? 顾秀的食指在她体内轻轻搅弄,接近指根处是滑腻的、柔软的,愈往里而愈发有弹力,内壁上遍布的褶皱都被她一寸寸抻开,探究着深入到更隐秘的地带去。她忍不住在顾秀手中呻吟起来,招致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吻,顾秀吸吮了一下她的唇瓣,那近在耳边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似的,如同迷蒙中的私语。她的理智还没有来得及分辨出顾秀究竟说了什么,那两根将她身下玩弄得汁水四溢的手指就忽而抽了出去,下一刻,双腿被迫分开,有什么东西骤然捅了进去,随之而来的,是近乎灭顶的快感。她将顾秀抱得更紧,下身不自觉地吞吐起来,方才吐出的蜜液此时被蹭得到处都是,连同顾秀的性器一同打湿,随着交合的动作顺畅地进到更深处去。 叶渺只觉自己完全陷入了一场迷乱的情潮之中,顾秀的性器深埋在她的体内,随着喘息的频率微微抽动。异常敏感的肌肤被直接压在粗砺的虎皮上,随着每一次冲撞在上面摩擦,在交合的快感之余刺激着她的神经。而分开的双腿唯有紧紧夹在顾秀腰上,叶渺只觉得自己被完全打开,连体内最敏感娇嫩的地方都被反复冲撞,在高潮之中几乎痉挛。 履霜(九) 她伏在顾秀身下喘息,等待着情潮逐渐退去,依偎在那人温柔的怀抱之中,享受偶尔零星落下来的亲吻。顾秀捋过她披散在床上的长发,将被子朝她背后掖了掖,手指却停留在叶渺的脊背上摩挲。她被顾秀弄得微痒,在那人怀中不安分地动了一下,忽而道,“营中一切从俭,你必然住不习惯……明日便送你回去吧。” 顾秀靠在条枕上笑道,“阿渺这么想我回去么?留在这里多陪你几天不好?” 叶渺低声道,“你是首相大人,内阁政务繁忙,又怎么能离京叁日?” 顾秀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那好罢,就听你的。” 那人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心中反而失落起来,低着头不言不语。顾秀的手掌却已摸索到了她腰上,循着敏感处一下一下地按起来,她浑身酥软,只能侧目看顾秀一眼,“你又要做什么?” 顾秀的另一只手已然悄悄从她腿心探进去,触摸到潮湿肿胀的花唇,微笑道,“既然明日就要走,阿渺是不是应该今晚补偿一下我?” 于是那夜她在顾秀身下几乎被折磨到失语,外面天色将明的时候才被顾秀重新拥入怀中睡下。待再睁开眼睛,就听见外面传来叁叁两两的人声,她从顾秀怀里撑着手坐起来一点,迷迷糊糊地道,“什么时辰了?” 顾秀道,“午时二刻。” 她脑中骤然一惊,今日不是休沐,卯时还要点兵,她这下可误了正事!这就要起身,却被顾秀按住,笑道,“早间风鹩上校着人来请过了,我说你今日有事,有什么常务请她代办,午后例会也不必去了。” 叶渺蹙眉道,“那怎么行?” 顾秀顺手在她腰上轻轻一捏,这副身子经过一夜情事早已是敏感至极,当即支撑不住地软倒在她怀里,顾秀见状笑道,“叶帅今日还下得了床?” 相比于料理军务,顾秀的怀中似乎的确更令她不舍一些……何况自除夕回京数日外,算来她也有叁个月未曾与顾秀相见了……正沉思间,却听那人道,“风鹩说你平素在军中每每处理事务到深夜,早起还要点兵,每日还从幽涉那边将本家的事务送来批阅,是么?” 她听出言外之意,忍不住笑道,“你自己好意思说我?流云给我告过多少回状了。” 顾秀正色道,“那不一样。” 叶渺道,“怎么不一样?首相大人日理万机,我难道就是个闲人了么?” 顾秀握着她的手在心口上轻轻点了一下,微笑道,“那不一样,要是阿渺累坏了,我会心疼的。” 叶渺被她说得颊边飞红,忽地想起昨日之事来,又带了叁分薄怒道,“你少在这里打岔,你存心预谋……”她说了半句,就接不上话,顾秀因笑道,“我预谋什么?” 叶渺恼道,“你本就没打算听我的回去,是不是?” 顾秀叹道,“也不是,只是后来想想,还是觉得陪你比较要紧,就临时改主意了。”眼见阿渺被她逗得嫣然一笑,伸出手与她相扣,四目相对,温柔无限。 伐南(一) 是年春末,顾秀从江北回来不久,帝国中央研究所及灵能基地批项设立。因其规模宏大,除主要研究红莲灵脉相关的课题之外,还从西南、东南二所中抽调了不少研究鬼族冥灵的课题组。这些课题都有大批修士参与,依照专长被混编入各个小组之中,担任要职。研究所建成两月正式剪彩,典礼当日,顾秀亦推拒了几项事务,专程前来观礼。 中央研究所所长是叶渺挂名,接待的副所长名为惠蒙,乃叁江郡惠家独子,却也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是个通达之才。今日开幕礼上宾客众多,惠蒙博士却也能一一周全,并不使任一人稍觉冷遇,见顾秀带着卫仪从门口进来,忙揖手陪笑,引入前座。 顾秀略略扫了一眼,见场中官员派系甚杂,都叁叁两两而聚,各自高谈阔论,其中有不少,都在她从阿渺处拿到的那个冥灵写的名单之中,是霆亲王府上的常客。如今霆亲王势败,辅国公一案被翻,夏元鼎致仕还乡,夏昌杰在牢中关押数日,却已然疽发而死。首恶先斩,这些蜂拥在外的乌合之众自然一哄而散,各寻出路。她携卫仪坐下,端茶饮了一口,悠然看起周遭展示的巨幅画报来,未几,却有一人忽地从她背后绕过来,笑道,“首相大人近来安好?” 顾秀移目瞥了一眼,亦微微笑道,“方兄安好,近来却不见方兄出来走动了。” 方昕叹道,“并非不想,只是连日家中事忙,哪里能似首相大人这般清闲。” 顾秀道,“齐老仙逝,诸弟子中以方尚书最为贤能,既然接承衣钵,为顾及恩师周全身后之事,近来难免劳碌。方兄身为人子,自然也同感哀痛。” 方昕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倒也罢了。只是听说日前夏老离京返乡,门人弟子竟无一人前来相送,颇觉寒心。人情翻覆,有时如此乎?” 顾秀轻轻挑眉,“覆车奔马,焉能无折轮败载之患?方兄睿达,如何不懂得这个道理?” 方昕唏嘘一阵,道,“昔日朱轮华毂,自然无从得知,今见前车之鉴,才明白轮辙之间亦有凶险处。”复道,“然似首相大人这般凭轼旁观,却能车至鹿驯,风行草从,也是常人所不能及之境了。” 顾秀听出他话中机锋,只是不答,端茶又饮一口,方昕见状,拱手告退,也不再留下观礼,独自一人往厅外去了。卫仪见主上低头饮茶,在一旁轻轻道,“方大人出去时,都没有人和他搭话呢。” 顾秀闻言笑道,“他走得快,多半脸色也不大好,自然无人上去。” 卫仪偏头思索片刻,“方大人先时虽金蝉脱壳保全自身,终究还是受了霆亲王余波之弊。” 顾秀笑道,“也不全是,你以为今日宴中这些人都是为研究所而来的么?多半也是各有各的计较,心照不宣罢了。”说话间,惠蒙忽领了一人过来,是个身材瘦削的青年,穿着研究所统一配发的白色长衣,面容俊美中有叁分奇邪之气。惠蒙道,“这是东南所负责人楚博士,今日闻听首相大人在此,特意前来拜会。” 惠蒙既为引荐,稍稍寒暄了两句便称故走了。顾秀打量楚流暮一眼,见其神色从容舒朗,进度有度,心下甚悦,因笑问道,“楚博士是研究什么的?” 楚流暮道,“承蒙首相大人垂询,不才在东南所中,主持灵能转换机器项目。” 顾秀嗯了一声,道,“灵能转换是红莲计划的重中之重,叶帅肯如此安排,想必是楚博士在此道上造诣精深,有过人之处。其中机理如何,楚博士可愿与我谈谈么?” 楚流暮微笑道,“其实灵能转换的机理,世间早已有之,便是修士。修士以自身为器,以经络为引,以五脏为藏,以六腑为要,运灵使气,修习术法。而今时今日,要制造灵能转换的机器,自然是以修士为原本,对其一一加以仿造实验,即可将灵脉引聚他用。” 顾秀道,“听说你们也有以翼灵、冥灵、鬼族这些异种生物用作实验的。” 楚流暮点头道,“毕竟修士贵生,身体不能轻易损伤,但有许多原理若不加以剖解便不能明晰,选用这些同样能驱使灵力的生物也是退而求次之策。研究中用翼灵最佳,只是太过稀少,难以捕捉。冥灵鬼族的构造毕竟迥异常人,又多带煞气,使用诸多不便。” 顾秀闻言颇觉好奇,“江北翼灵很多?” 楚流暮道,“原先郭郡守在时,常常帮助基地追捕散落在民间的翼灵,是以如今研究所中还余有一些。不过这些追捕而来的翼灵大都先天不足,十分娇弱,常常活不到实验就已经死去了。我们主要是用做形态解剖和材料分解。” 顾秀道,“我听闻翼灵死后化为水汽,也不知是真是假?” 楚流暮笑道,“首相大人博学,翼灵原本无形无质,饮露而生,死后灵气消散,自然无从寻觅。故而我们研制出了一种特殊的容器和药水,将翼灵浸泡其中,及时监控,只要能在翼灵化归之前点入药引,就能将其形体控制住而不消散。只是翼灵之魂已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副空壳而已,但用作导灵运灵,亦是十分优良的材料。” 卫仪在旁听得一阵,忍不住微微皱眉,愈发觉得这俊雅风流的楚博士邪性起来。只是她如今追随顾秀左右,身为家臣,在外人面前直言总归不妥。正好旁边有一个侍从过来传讯,卫仪听过后,便上前一步,轻声道,“主上,蔡学士及御史台高大人已至府中,正等您回去议事。” 楚流暮见状,微笑着行礼告退。顾秀侧头看她一眼,“究竟什么事?”蔡弼和御史台的高行空一向不大对付,高行空又素来一力主张反对红莲计划,对修士颇为敌视,怎么可能此时一同来找她。 卫仪笑道,“江北来信,守山大阵修缮之事已毕,叶帅不日回京。” 她还没来得及惊喜,就听卫仪又道,“只是叶帅脚程比江北水路快些,眼下已近京畿,马上就要进城了。” 伐南(二) 京城外,渭水滨。 恰逢连日雨霁,天气新凉,草色弥望,暖烟连城,顾秀撩着车帘看了一晌,见野际无人,四下空阔,唯沿河一带远远的有个亭子,因道,“就停在前面罢。” 流云笑道,“主上在府中多等一刻也就罢了,偏要到这里来,倘或叶帅进城不走这条道,又该怎么办呢?” 顾秀笃定道,“不会。”眼见朝露渐晞,风起陇上,顾秀在那亭中等了片刻,闲极无聊,便起身走过去看檐下的匾额。木匾天长日久,早已破败不堪,似乎是题着“孝里亭”叁字。顾秀侧头想了一想,道,“此处是城东多少里?” 卫仪道,“十五余里。” 流云亦探头过来,一面笑道,“怎么这亭子也有典故么?主上瞧出什么了?” 顾秀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我没有典故,流云姑娘既然如此千伶百俐,事事周全,怎么不知道此亭原名杜邮,便是杜邮古城之名的由来。杜邮春草乃京中八景之一,今日看过,也不算枉费姑娘陪我迢迢跑这一趟了。” 众人一并笑过,流云倒绞着帕子不好意思起来,自到亭子那头假意望风去了,留顾秀与卫仪闲谈说话儿,又过了片刻,忽听流云惊呼道,“来了!” 远山碧草间确有灰影一前一后并排而至,那速度快得不似寻常骑马,一掠便到了眼前,在亭外堪堪停住,前面马上那人正是叶渺,面上亦有诧色,“顾秀?你怎么在这里?” 直至多年以后,顾秀仍然能记得那个微风习习的晌午,她与阿渺共乘一骑,而阿渺听完来此的因由,只是笑道,“流云说得也不错,你春日最易发病,眼下身子刚好了些,又出来吹风,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分别了?” 那声音低柔动听,徐徐道来,如在耳畔,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是要回府去的。” 阿渺笑道,“那你眼下为什么又在这里呢?” 她将头埋进阿渺怀中,闷闷的不再说话,任那达达的马蹄声从身下慢慢响着,过了许久,方才轻声道,“我想起那日你送我归京,就在此处,所以今日或许……” 叶渺亦轻轻叹了一声,“不巧的很,我也是心想有人或许会来等我,故而还是走了孝里这条路。” 叶渺此番在外颇久,整顿过四境边防,归京后事务也就少了许多,仍是和顾秀同住在相府之中,而那窗前有株大梨花树的书房也得了一个名号,仍叫做溶月斋。顾秀道,“幽涉的梨花四季不谢,这边却已过了残春之景,待再到冬日时,未免又是萧条,总是名不副实。” 叶渺知她心事,笑道,“这有何难?草木以四时为律,倘用法阵移转时空,令其一年四开,如幽涉那棵一般便是了。”于是连日来都泡在相府的天心阁中翻阅藏书,潜心钻研转生阵法,偶尔也与言师采商讨顾秀病情,斟酌用药。这日言师采不在,顾秀在窗下批公文,流云侍墨,叶渺则倚在窗边看卫仪演练近来新学的一套剑法,随口评点。 顾秀批完一迭,又听了一耳朵她的胡言乱语,搁笔道,“斩尘剑怎么是她说的那样使法,你前日胡乱教她两套掌法也就罢了,剑道上教坏了我的人,回头见了老师,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叶渺笑道,“我是依葫芦画瓢——随你怎么说好了。你自己不肯教,反倒怪起我来了。” 顾秀抬眼一瞟,她便长身从树梢折了一枝梨花,那梨树自经转生阵埋下后就开得甚为烂漫,眼下正是一树玉白,流雪积云。叶渺将花枝放在手中一抹,化作一柄青光如水的长剑,递将过去。顾秀拿在手里略略一掂,微带笑意,“这样轻的剑,我可从来没拿过。” 叶渺笑道,“至多不过十二朵梨花重了。” “也罢,你使一路岭南快剑,我用斩尘跟你过招。” 卫仪流云等人亦是头一次听说平素文弱得连一筒竹简都嫌沉的主上还会剑法,也不禁好奇起来,都乖乖站定在一边看。 叶渺自术法大成后多用冰刃,于刀剑之流甚是粗疏,即便偶尔动用,走的也都是一力破十会的路子。顾秀方才说岭南快剑,这一路剑法她上次听还是在香雪庭中,眼下只怕连一路共有几招都忘得干净了。这边接了卫仪的佩剑,站在树下慢吞吞地想着,就见顾秀从里屋换过衣裳出来了。 顾秀平日都是轻袍缓带,此时换了素服,窄袖收腰,长发以玉扣束起,临风持剑地朝那儿一立,就是天然的一段惊艳风流。叶渺看在眼中,心下也不由得惘然起来,倘若没有云迹轩里那场死伤惨重的内乱,倘若那人不曾被废去一身修为,微明剑如期长成,是否就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倏忽间有疾风自耳边掠过,叶渺侧身急避,剑光恰恰从面前穿过去,在半空中一抖,又迅疾无伦地攻上她左侧。她连忙举剑格住,两剑当胸相交,铮的一下弹开,那人向后飘然退了两步,挑眉一笑,“和我比剑,你发什么呆?” 叶渺晃神了一息,这才按着记忆摆了个岭南快剑的起手式,猱身而上。这一路剑法纯以轻捷奇诡取胜,出剑方位如岭南云雾般变幻莫测,形似鬼魅。叶渺剑意虽不得其要,这身法倒学了十足十,和顾秀对攻起来尤为凌厉,叮叮当当地就过了数十招。卫仪出身大家,熟习六艺,苏恰自幼修炼,专精此道,对这一场精妙至极的比剑无不看得目眩神迷,一瞬也不敢错过。 岭南剑法对敌讲究避其锋芒,釜底抽薪,斩尘剑却是有进无退,一步险似一步,数招之间,经已将叶渺从院中逼至石桌近旁。叶渺背靠树干,剑法未免施展不开,左支右绌起来,眼见顾秀长剑扫上她颈间,索性踮足一跃,贴着树冠向前一个空翻,以求脱开此境。只是这一剑究竟避不过,斜斜从她肩上划下来,挑破好大一片衣襟,在风中散成一片翻飞的白蝶。 顾秀笑道,“打不过就跑,叶帅好风度。” 叶渺已然稳稳落在院墙那头,一面脱了外衫,一面不服道,“我久未练剑,一时手生不行么?你还要比,我们重新来过。” 顾秀笑道,“也行,看剑!”话音一落,已经连人带剑疾刺过去。这一招来得迅捷无伦,叶渺来不及格挡,贴着墙滑了两步,从流云身后的门帘边上绕过,急急避开顾秀剑势,顺手从那石桌上抓了两个瓷盏丢出去,一碰两响,刚好从顾秀剑锋上削过去,叮里当啷在地上摔成了一片。顾秀从那堆瓷片上跃身追了过来,叫道,“你耍赖皮!” 叶渺已然脱身躲开了,口中笑道,“也没说不准用暗器——” 顾秀情态更恼,一时也顾不得什么“斩尘”不“斩尘”的了,清喝一声,手中剑光一变,忽作风雷之态,出招劈刺时剑脊微颤,鸣声大作。叶渺匆忙招架,托赖内力高强,究竟是挡至十数招方露破绽,被顾秀一剑点在颈侧,已然是胜败分明。 伐南(三) 顾秀收了剑,好整以暇地笑道,“这次总不是手生了罢。” 叶渺扶额叹道,“你可真是……我认输还不行么。” 她走到树下,横剑交还给卫仪。流云忙唤人上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瓷断草,又重新换了一套茶具上来奉茶。她携顾秀在树下坐定,顾秀便笑道,“看清楚了几招?” 这话是问卫仪,卫仪思索片刻,道,“第一次使的斩尘剑都看清楚了,后面的太快,只看明白叁四招。” 顾秀让她练了一遍来看,看完笑道,“资质不错,就是眼力还差,后面是我和阿渺使着玩的,不必留意。昔年泉谷九式乃绝世剑法,今惟斩尘匿音两套尚有传人,斩尘剑是泉谷剑仙隐风悦所创,剑意最是冷定决绝,你要使动此剑,心中必先存一个破釜沉舟的念头,剑气便能摧金断玉,否则只是一味大开大阖,无心念贯注其上,便不是斩尘,该是打铁了。” 卫仪低头应了,兀自思索。叶渺见日光渐盛,将至未时,因问道,“师采怎么今日还不曾来?” 顾秀便将手腕搭在石桌上,笑道,“她闻说西陵原上有好鹧鸪,跑去捉了下药。你要诊脉,便自己来。只是才动了真气,只怕诊不准。” “是下药还是下酒,她自己清楚。”叶渺于脉关上仔细探察了一会儿,又将人揽进怀里,摇头叹道,“我是怕你耗力太过,反过来损伤精神。脉息尚好,只是手又这样凉,夜里冷不冷?” 顾秀按了一按眉心,“卷宗看多了头疼,眼睛不舒服。夜里倒也罢了,流云炭火烧得够热了,再暖和只怕你就该睡雪地里去了。” 又道,“以叶帅一贯的风格,不该趁机劝我少看些折子卷宗,早些安寝是正经?” 叶渺叹道,“我白费口舌罢了。” 顾秀才要说话,就见银浦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公主霏身边的崔姑姑,走进前先行一礼,“奴婢奉公主殿下旨意,请首相大人同叶帅往宫中一叙,殿下有要事相商。” 椅瑟宫中,公主霏正对着手中的国书抚额头痛,在长案前坐立难安,听闻顾叶二人相携而来,连忙走下来一并进了偏厅。侍女上来各自斟好茶,屏退了左右,顾秀因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公主霏叹道,“你自己看。”便将手中自西海送来的国书朝前一推,顾秀接过大略扫了两眼,又递给叶渺。 公主霏道,“叶帅可还记得今年春上,镇守西南的卫邯将军来报,说西海来了数支异邦船队侵袭,能使一些奇怪法术,和鬼族串通一气,很不好对付。” 叶渺点头,“确有此事,术法非常人可敌,我为此从本家特意抽调了数名修士前去援助卫老将军,不是已经将其击退了么?” 公主霏叹道,“就是因为击退了,所以我今日才收到这样一封文书,自称是西海诸国联盟的首脑,想要向帝国派遣一个使团,一为求和,二为签订停战协议,也表示邦邻友睦之情。” 要说这西海诸国,本来也只是数个漂在海上的小小岛屿,地势贫瘠,不能务农,故而几乎全民皆商,依靠海货贸易为生。其不同岛屿之间各自为政,从未统一过,数十年前与帝国常有往来。只是自四十余年前怀陵女帝在位时,西海那边的冥灵瘴就骤然起来了,交通因此阻隔,数年后瘴气散去,却也不见有人出来,大约是那些被困岛上的居民经此大难损伤颇重,这几十年来也不曾回复联系,商贸往来也就渐渐断了。今年卫邯发现西海国的船队在边境频频骚扰时,还曾试图发信联系其国主,方才知晓如今的西海诸国结成了一个联盟,又有一个什么理事会管治常务,却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直到卫邯领着众修士将西海的异形海船捣毁殆尽,对面才发来了署名联盟总长伊宁的议和书。 叶渺道,“他们当真是来求和的?” 公主霏摇摇头,“来者不善,只怕有什么玄机,我也尚未参透。” 顾秀侧头沉吟片刻,道,“倘若使团进京,能盯住的人数大致是多少?” 叶渺道,“叁十人以内,如果参加宫宴的话,还要再减一半。只是来往消息不便,他们可未必按约定好的来。” “这个无妨,”顾秀将那双语书写的文书复又看了一遍,摩挲起纸张上的花纹,“我记得当初怀陵先帝在位时,西海诸国不过是蛮人之邦罢了,但如今只怕他们国内有了什么变故,未必就是看起来这么简单。使团要来,那便让他来。请叶大护法带人先去西海接应,多余的人截留下来便是。” 公主霏闻言有些怏怏,“不能派别人去么?” 顾秀瞧她一眼,尚未开口,叶渺却先解释道,“倘若遣别的大臣去,就要令多名修士随行,未免遭人非议。阿英一个人足矣镇得住西海那些奇技淫巧了。”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公主霏也只有妥协,叁人又就此议定了接待人选和协定相关事宜负责人。及至天色将晚,叶渺方才携顾秀出宫,坐上马车后过了片刻,叶渺想起方才这事,因问道,“殿下为什么不愿叶英去?他二人有不睦么?” 顾秀正倚在车壁上翻阅简报,闻言笑起来,“那倒没有。” 叶渺纳闷道,“那这又是为何?” 顾秀笑道,“你看不出来?我不也不想让你去西海么。” “那有什么关系——”她话说到半句,蓦然醒悟,脱口惊道,“他们两个……” 顾秀但笑不语,她陡然恼道,“叶英那家伙半个字都没告诉我。” 顾秀笑吟吟地道,“我也是从别处得知的,这种事怎么好主动说给你听呢,阿渺当初不是也这样?” 伐南(四) 西海使团进京的最终日期选定在六月廿叁,正当炎夏,叶渺从中央研究所视察回来,刚好碰上去叶宅寻她不见的叶英,急匆匆地拎着一提什么东西,在叙花厅门口的长廊上忙截住她,“卫珂死了。” 叶渺眉头一挑,“死了正好,这才几年,倒便宜了她。” 叶英道,“不是这个,二长老日前同我传讯来说,既然卫珂已死,是否可以将叶霄的禁足令解开了?” 叶渺冷笑道,“怎么?这一年不够他静心的?还想出来呢。” 叶英叹道,“叶霄身上毕竟还挂着执法长老之名,你归海后寻个由头强令他闭关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元老院看在先前他攀诬构陷的罪过上才没说什么,眼下卫珂暴毙,叶霄又经此在族中声望大损,想来即便放出来也不会如何。若一直禁足,未免显得对族中老人太过刻薄了些。” 叶渺道,“那你自己斟酌着定罢。”说罢就要走,叶英忙拉住她,“还有一事。”就地将那提箱打开,从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包切成碎片的面团来,递给叶渺。 “这是什么?” 叶英道,“易容术的残余材料,公主殿下曾经随朱大统领学习过易容术,我在她那里见过这东西,只是材质不尽相同。今日侍从分拣驿站留下的垃圾,从中发现了这个。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面团,只是卫邯将军过几日便要回京述职,驿站晚些还要接待几位先至的随从官,厨房尚未清理这些,觉得奇怪,故而拿来给我。今日首相大人早早入宫,宫禁又严,你若见了她二人,一定记得提醒,这西海使团的十人中必有些古怪。” 叶渺沉吟道,“这次来访使团的资料,我们虽收集了一些,但也不尽然准确。这些人此前并未踏足帝国,又何必藏头露尾?” 叶英摇头不语,亦是苦苦思索亦不得其解。叶渺便道,“也罢,我将这话带到便是。你若有别的消息在让安雀传话进来。” 待及叶渺入宫,恰是掌灯时分,顾秀在宴会厅一边的休息室里,靠在沙发上阖眼假寐,这座宫殿是昔日启霞帝在位时兴修,故而还保留着一派奢华靡丽的作风,连窗帘都是以金线密织出繁复的花纹,将窗户遮蔽得密不透风。她走到顾秀身后,双指替她缓缓按着太阳穴,却被顾秀轻轻抓住了,一并牵进怀里。 叶渺也不躲闪,顺势俯身抵在那靠背上,将先前叶英所述一一交代过,低声道,“我听小霏说你已经见过那位西海来的正使了?” 顾秀轻轻点头,叶渺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秀沉思了片刻,缓缓道,“他叫普罗克特,和暗河给的资料一样,言行谨慎,滴水不漏,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西海会派这样一个人来谈判。这样的人,在谈判桌上是毫无胜算的。何况他们本来就是要试探和攫取利益的一方。” 这样的人,或许会是最忠诚的属下和最好的护卫,但若论口舌之利,必然会落入下风。这推断与她所掌握的资料也是相符的,普罗克特在西海联盟中是一名中将,历次战役中始终分毫不差地执行了他们的最高军事长官,那位第一上将伊里斯的命令,可以说是极为奋勇。但作战风格一向并不诡秘,似乎也很难做出派属下易容改装刺探情报这样的事。 叶渺道,“你担心他们还有别的目的?” 顾秀低头不语,摩挲着她的手指,许久才道,“此次晚宴名单中,只有正使和一名随从可以入席,副使和其他人都在偏殿。即便他们想搞鬼,我也不会允许在眼下这个节点上出什么差池。” 此次宴会关乎两国邦交,宴席安排自然郑重其事,出席的除了公主殿下,顾叶二人,就是内阁诸大臣以及西海正使及其随从。普罗克特午时已与公主霏已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言行恭谨,谈及西海与帝国之间的协约,也都十分谦恭地表示只求议和,恢复原有的商贸往来。叶渺亦知此事,眼下双方重臣皆在,公主霏重提协约详情,前几条都一致通过,到了赔款一项,这位正使却忽而有了新的说辞,道是西海地僻国弱,一时不能凑齐帝国开出的战争赔款,总得在数年商贸之中慢慢还清。 在场众人不知前情,颇觉此言有理。叶渺却与顾秀对视一眼,均觉出其中微妙的意味来,通商本为西海之求,眼下却被区区数语扭转成帝国必须主动允准的条款,这个正使何时有了这样的本事? 公主霏道,“中将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不知要待何年何月?期限不定,恐协约亦不能成。” 普罗克特道,“西海每年税收不过二百万两白银,即便每年向帝国上缴一半的税收,尽数还完也总得六十年才够。”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有大臣笑道,“六十年后可还有你我否?西海贵使未免太替后人着想了。”又有人笑道,“使节怕是忘了计算年息?如此一味拖延,时日久了,只怕年息比我等拟定的赔款都要高了。”一番话说得那正使面色微僵,无言以对。公主霏见状,便道,“使节若对赔款数目尚存异议,不妨眼下提出商讨,也免争议。” 普罗克特忙起身谢过,旁边那侍从已在纸上算好了逐年本利递与他,待沉吟了一阵,开口道,“承帝国盛情,我愿代联盟总长大人向贵国承诺四十年内还清所有赔款,数额便以先前商议为准。” 顾秀忽而开口道,“使节的承诺,是否就是贵国的承诺?” 普罗克特转过头来,对上顾秀时目光略微茫然,随即道,“自然。” 因这位正使先前之语,场面一时又微微骚动起来,公主霏与顾秀目光交汇,各自明白,遂轻轻敲了敲桌面,“今日便到此吧,还请鸿胪寺卿赵大人为孤礼待诸位。普罗克特中将便请到孤的宫中一叙如何?” 众人散席,叶渺晚间还待去禁军巡视,先一步走了。顾秀在从休息室中换过衣裳出来,却正好碰见那名普罗克特身边的侍从,神色匆匆地从她面前走过去。 顾秀微笑着伸手一拦,“阁下要去什么地方?” 那人警醒地向后退了两步,见到顾秀,神情之间缓缓放松下来,行礼道,“见过帝国首相大人。” 顾秀道,“阁下若无急事,我倒有几件事想请教,只是不知是否方便?” 那人眉头紧皱,似乎是挣扎了一瞬,“但凭首相大人吩咐。” 卫仪已闻声从休息室中出来,顾秀吩咐道,“我和这位先生去花房中观赏公主殿下的晚香玉,不要让人前来打扰。” 伐南(五) 卫仪躬身应是,顾秀便同这位奇怪的侍从一路漫步到走廊尽头的玻璃花房中。这里原先是仿西洋风格修建的温室,四壁都用玻璃镶制,透出星空的穹顶,大多种植着香气馥郁的阔叶植物,夏末花草正茂,碧丛丛的一片。顾秀走至石子铺就的小径之中,在长椅上随意坐了下来,微笑道,“阁下请坐。” 那人看了一眼缓缓关上的花房大门,姿态紧绷,“首相大人这是何意?” 顾秀道,“西海既然遣使前来,便是有与帝国交好之心,然阁下身负使节重任,却始终一言不发,令他人作代言傀儡,想来也是有难言之隐。今日声东击西,此地也十分安全,贵使若有什么话,在此直言无妨。” 那人向后退了一步,声音微变,“你又如何得知?” 顾秀笑道,“贵国的普罗特克中将,无伦如何都不能算是一个合适的谈判人选,但用于保守秘密,确是再好不过的。” “仅凭此一处么?” 顾秀道,“想来您对自己露出的破绽应当有自知之明,不必我一一加以赘述。先时我们曾在驿站发现您易容时未及清理的痕迹,我曾以为是中将大人想要派手下刺探情报,但思来想去,总觉不通。直到我发现他在晚上忽然改变了说辞。” 那人声音沙哑,“西海距此千里之遥,普罗特克有什么言行错失的地方,我也不得不指出。” 顾秀微笑道,“而且您的面色,未免太从容了一点。” 那人叹了口气,“您不能要求一张假脸上出现过分生动的表情。” 顾秀道,“那么能否告诉我您的真名?” 那人沉思片刻,“伊里斯,我是伊里斯。” 她的声音也随之变得细了一些,听起来却依然十分低沉,又含着一种常年军旅之人应有的萧肃,“首相大人眼光卓绝,我的确是因为一些原因,不得已隐瞒身份前来。” 顾秀道,“上将阁下愿意为了西海与帝国的和平只身来此,是我们的荣幸。” 伊里斯笑起来,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并没有伪装,“哦?首相大人不担心我是来暗害你们的?” “那么您就应该首先担心起自己的安全了。” 伊里斯在她面前找了个装饰用的大石块就地坐下,扑了扑手上的灰尘,姿态放松了些许,“那就如您所愿吧,我是为了帝国和西海的和平前来的。普罗特克的话都是真的,你们可以按照和他商定的内容签下协议,我没什么意见。本来我是要自己来的,只是议会不让,伊宁手下的其他文官镇压不住珀西,就是那个副使,所以我干脆把普罗特克叫过来了。他在军队中的时间比较长,旁人不敢轻易和他搭话,也不敢忤逆他,所以很方便。” 顾秀道,“西海也有议会?那位珀西是您议会中意见不合的同僚么?” 伊里斯道,“议会是近些年的事情,也算是向你们学习。只是我们分为两个党派,而多数党的领袖出任总长,例如伊宁。珀西是反对党的,我是军部成员,并不在议会任职。” 顾秀颔首,“看来您支持伊宁总长。” 伊里斯笑道,“不支持也没有办法,谁让她是我的姊妹呢?” 顾秀显然为此惊诧了一下,伊里斯见状,笑道,“她比我大一些年纪,故而更早进入政坛,我也只能跟着她的路走了。” 顾秀道,“阁下与令姊想必是手足情深。” 伊里斯叹道,“议会中两个党派的竞争已然十分激烈,非此即彼,我没有选择。” 顾秀道,“您似乎并不避讳谈起这些。” 伊里斯在石块上向后靠过去,双手交叉着放在小腹上,旁边蕨类植物的叶片挨在她肩膀上,映出那双灰眼睛里一种有些天真的无辜神情,“或许是因为我和首相大人一见如故。何况以您的眼力,说谎或是隐瞒都不是一个好选择。您想要得到的信息,就必定会得到,是么?” “我只是对西海这六十年来发生了什么感兴趣。” 伊里斯耸耸肩,“这并不是我可以直言的内容范畴。不过既然您问了,我也只能回答。” “在我们故乡的海洋之中,有一种奇特的大鲸鱼,这种鲸鱼以鲑鱼为食,每年春末,鲑鱼会溯洄到河流的上游产卵,而鲸鱼离开此地,去往洋流的另一端捕食。” “但是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鲑鱼逐渐就消失了,鲸鱼在海中再也找不到食物,唯有跟随鲑鱼一路去往河流上游,最终卡死在狭窄的河道之中。”伊里斯讲完这个简短的故事,看向顾秀,“我们就是那条鲸鱼,您明白么?” 顾秀缓缓摇头,“我不明白您这个故事的含义。” 伊里斯道,“我们那里的夜空,和帝国的夜空注视着同一片繁星,却因不同的角度而显示出变幻莫测的图景。就如同这个故事一样,您现在想不明白,或许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属于这个故事的视角。联盟就是那条追寻鲑鱼而去,却暂时没有在河道中卡死的鲸鱼,但河道已然慢慢变得狭窄了,卡死鲸鱼,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攻心(一) 六月廿叁的宫宴于当晚戌时正式结束,方锡向公主殿下问安告退,以家中儿妇待产为由婉拒了一众同僚的邀请,匆匆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对方锡而言,方府中并不仅仅有被他拿来作为借口的足月妇人,更重要的,是那个在前厅等候着他的,真正的西海来使。 那人自称名叫伊里斯,是西海联盟总长伊宁的妹妹,代表伊宁总长混入使团中秘密前来。这和他们联盟上将相同的名字在最初并非没有使他产生过困惑,但伊里斯解释说西海的文字和帝国不同,重音轻形,同名是常有之事。他令长子打探过,知道的确如此,也就信了八分。何况这个青年的形貌,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传闻中那位手段老辣的西海上将牵扯在一起。 方锡来到后厅时,那个自称伊里斯的青年就身披黑袍,带着兜帽,背对着站在原地。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这才转过来微笑着颔首致意,“方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眼前这人看来不过二十余岁,身形高挑瘦削,五官突出而深邃,却长着一双灰色的、能令人联想到婴儿的无辜眼睛,以及兜帽下隐隐泛着锈红色光泽的微鬈碎发,她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和方锡相握,这是西海人见面时的礼节之一。方锡向那只伸出来的细嫩修长的手掌看了一眼,不着痕迹地向侧边迈了一步,请这位贵宾坐下。 厅阁中没有点灯,淡淡的月影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伊里斯与方锡分坐在两侧的平足方椅上,伊里斯向对面那只空椅子上的茶杯瞥了一眼,“方大人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客人没有到。” 那杯茶在虚空之中毫无征兆地移动了一下,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端起,方锡道,“这位客人同您一样,暂且不便露面,阁下有什么话便请讲吧。” 伊里斯露一种惯常的微笑来,“好吧,那我姑且可以相信,在方大人的担保下,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她的后半截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空座位就忽而茶杯放下了,声音沙哑地开口,“但我还不能全然地信任你,今天的晚宴上,贵国的正使已经与公主殿下签下了停战协议。” 伊里斯面上浮现出一种嘲讽,“如果我们的使团不答允这种丝毫不平等的协议,难道贵国的首相大人会允准我们返回联盟么?” 一时无话,方锡轻咳一声,“伊里斯阁下是带着诚意前来的,也请您看在与我多年相交的情分上,暂且相信西海吧。”他转头看向伊里斯,“您此次传讯曾暗示我们,您已经找到了帮助帝国的方法。” “如您所说,”伊里斯微笑着摊开手,“修士加入战局对我们在西海的战线非常不利,想必于您也是一样。帝国政坛上正逐渐出现一股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力量,在攫取本不应属于他们的利益。而您——”她转向那张空座位,“身为修真界的一员,居然也被排除在外,真是个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人缓缓道,“你最好不要胡乱猜测。” 方锡道,“您有办法阻止叶渺?” 伊里斯道,“不,您所谓的这位修真界共主,帝国的元帅阁下,是一位十分奇特的人,她并没有弱点。或许如您所说,她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人世间的事情已经很难对她产生羁绊。因而,我并没有办法阻止她的意志。”她洞察了方锡按捺住的焦急,隐秘地微笑起来,“但我有办法切断她和帝国的联系,因为这联系看似紧密,却仅仅系于两人之手,是极其容易摧毁的。” 毕竟修士正式进入帝国的时间,从东南守山大阵重新落成算起也不过短短五年,而引导修士大量参与进帝国研究所,给与优惠政策,则是首相顾秀继任之后的事情了。这些修士虽然大多地位尊崇,身份紧要,但根基浅薄,除元帅叶渺和新近成为公主舍人的叶英之外,并没有足够实力的领导。说得好听一点,这些人可以被算作顾叶同盟的私兵,但倘若没有这个顾秀主导发起的同盟,称作一盘散沙也不为过。 方锡皱眉道,“我想您或许没有接触过首相顾秀,她是个非常厉害的对手,恐怕比您想象中更棘手。我向您说得简单一点,这位首相大人从被先帝赏识进入政局到成为首相,总共不过六年时间,在这中间还有将近叁年的空白。” 伊里斯眉头一挑,“这无关紧要,我见过她了。” 方锡道,“但她们是——” “她们是恋人,我在宴席上就看出来了,”伊里斯接口道,“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计划,我确信那位首相大人因为太过年轻,对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靠谱的认知。何况您在如此之长的共事之中没有发现么,贵邦这位得天独厚的首相大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她那冷酷的傲慢。” 伊里斯说到这里,颇为讽刺地冷笑起来,“像这样的人,即便您把她的手指一节一节剁掉,她也不屑于低下头求饶。我昔年在联盟之时处理过无数个这样的硬骨头,她不算十分难啃的那种。如果您能制造出一个需要她把心脏剜出来才能解决的困境,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心剜出来,如果那样不会死的话。对她而言,这叫做代价不计。” “因此,对付顾秀简直太容易不过,她多疑,独断,为达目的不顾一切,对资源的运用近乎奢侈,您要是有这样的魄力,想必她在贵国一年前的大选上就应该身败名裂了。” 方锡被她说得面色一窒,伊里斯接口道,“当然,我并非在指责您。我只是说,即便我有办法,也需要您的鼎力配合。” 方锡连忙道,“您的办法是?” 伊里斯的目光逐一在他面上扫过,露出冰冷的笑意,“非常简单,她会自动替您做出决定,只需要您修改一下她权衡利弊时天平两侧的砝码。在这一点上,联盟愿意为您效劳。” 攻心(二) 这一年的仲秋时节,顾秀和叶渺方从公主殿下的中秋夜宴上回来,就在马车上接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普罗特克死了?” 顾秀对着亲自前来传讯的白碧珠蹙眉道,“死因呢?在哪里死的?” 碧珠道,“在我们为西海使臣准备的船上。负责护送使团的赵大人本已将使团成功移交,只待次日发船便可,只是那夜正使的房屋中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随从去看时,就发现正使已经口鼻中流出鲜血,毒发身亡了。” “西海那边怎么说?” “伊宁总长还没有回复,但使团已经走了,是副使决定的。” 副使珀西……顾秀缓缓摩挲起那张语焉不详的密报来,她还记得那夜与伊里斯的谈话,这位联盟最高军事统帅说过,珀西在他们的议会中属于现任总长伊宁的反对党,这次毒杀究竟是一场西海联盟的内斗,还是针对两国协约的有意为之? 顾秀沉思片刻,“普罗特克中将一死,协约的许多内容将再难以服众,恐怕西海国中要有变故。告诉卫邯将军,我们要做好再一次开战的准备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方府上也收到了来自同一个方向的密函。方锡接到的信中以寥寥数语讲明了这件事的经过,并以那位联盟贵族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声明,普罗特克之死尽管是出于意外,但局面暂且还可以掌控,联盟将会在安抚好因内斗而不安的议会之后,以这次的事件作为引子宣战。这中间大概还有一段时间,请帝国的朋友务必尽快完成在军中的安排。 方锡将那封信朝桌子上一抛,冷笑道,“西海蕞尔小国,居然也内斗起来了。” 方昕见状,忙趋身上前奉茶,一面探问道,“可是那位伊里斯阁下给了父亲什么讯息?” 方锡道,“想必是他国中两派不能调和,又屡战屡败,这才谋求与我们联手。哼,那小子乳臭未干,那日口气倒是大得不行。她说了又算什么,你替我写一封回信,要那个伊宁亲自给我回复。” 方昕低头应声,他喝了一口茶,呷在嘴里慢悠悠地品了一会儿,想起那日伊里斯的承诺,“西海上下不过八十万,还不及帝国一个郡县的人口。故而西海只求片隅可以安身,一如修真界一般,成为帝国在极南之地的友邻”——心中不觉微笑起来,伊里斯称西海只想要如今鬼族占据的密林一带,并情愿自己从海岛上迁徙到密林,只需要帝国答允帮忙开荒。倘若此约可成,那便是堪与当年女帝立国时签订的十方协定一般威力,方家或凭此在帝国长盛不衰,也未可知。他念及此处,道,“烨儿今年有二十了么?” 方昕忙道,“已经二十叁了。”他一言出口,隐隐觉得不安,“他一直胡闹,尚未娶亲,熙如也十分忧心……” 方锡挥挥手,“那个不妨,既然已满了二十,那便送去军中历练一二罢。老师生前最挂心烨儿,一直养在京中,男孩子却要摔打历练一二才好,你明日去一趟齐家,叫他去军部报道,准备到卫邯将军手下挂职吧。” 方昕对自家父亲所谋之事只知道大略,却也猜得出西海不会太平,齐烨这等只知胡闹的毛头小子,到那样的地界岂非送死,不由得悚然道,“父亲——” 方锡余光瞥见他神情,冷哼道,“怎么,你不肯下这个势去请他?” 方昕急急道,“叁弟出身清贵,自幼柔弱,恐怕不能经受行军之苦,还望父亲再思。” 方锡道,“便是要他的出身,否则你以为换了旁人,眼下想通过军部朝西海安插什么钉子,是那么容易的?你放心,齐家如今少有人在朝中,不会明白协约之事的微妙处,只当战事已平,送去西海不过享福。个中时机,你要好好把握住才是。” 方昕低头应了,又在父亲身边侍候了一盏茶,这才躬身告退,回了小院。闻听院中婴儿啼哭之声,连忙跑进去,见妻子正拿着个彩绘精致的小拨浪鼓逗孩子,婴儿听见鼓声叮咚,不觉哭声渐止,笑逐颜开。妻子便将孩儿交与奶娘抱着,服侍他宽衣解带,一面柔声道,“爹爹近日为朝政烦闷,偶尔对你说一两句重话,也不过是口头生气罢了,必不会真的怪责你。” 方昕叹道,“你足不出户,又是怎么知道的?” 齐氏展颜微笑,“我见你面有愁容,这个时辰必是方从正堂请安回来,可不就猜到了?”又拿起拨浪鼓去逗孩儿,方昕见那小鼓眼生,因问道,“这似乎不是家里的东西,哪里来的?” 齐氏笑道,“叁弟早间来看我,听说出了月孩子尤其容易夜里哭闹,就带了这么一大包玩意儿来。” 方昕闻言,半晌怔忡在哪里,说不出话来。齐氏见状又笑道,“他说是照着民间孩童的小玩意定做的,并不是街上买的。我说要你去谢他,他吓得一溜烟就跑了,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可见你平日也应少教导他两句,也免得他总是怕你,可怎么好。” 攻心(三) 西海使团归国后数月,果然不出顾秀所料,联盟声称协约签订有异,对其中的多项拒不执行。帝国这边虽也遣人从中传话,究竟不能谈妥,局势竟是这么僵持了下来。 是年除夕,京城中落了好大一场雪。叶渺自相府的天心阁中下来,见圃中红梅开得正盛,映在雪地中煞是好看,便唤了安雀来折取数枝,令其送到了溶月斋。顾秀正在窗前批阅年下送到内阁的文书,其中便有不少是上奏指斥西海背信违约,看得教人头痛。这厢远远地听见笑闹之声,又见小丫鬟抱着满怀的红梅进来,侧头瞟了一眼,问道,“哪里来的?香气这般沉。” 流云正在屏风后准备茶水,闻言忙出来,听那小丫鬟细声细气地道,“是叶帅身边的安雀姑娘送来的。” 这几个丫鬟都是顾秀自本家调过来的侍女,因相府事务繁多,单流云银浦两个未免忙不过来,苏恰自有护卫之职,卫仪又随她出入宫禁,整理文书。且辅国公之案如今业已昭雪,卫府如今尚有一个侯爵可袭,只是因姐弟二人都不足岁才都搁置着。其中薜荔辛夷两个就被分到流云手下,只是究竟时日尚浅,有时言行举止不免粗疏大意,却害得流云提心吊胆,远不及卫仪来时轻松惬意了。 便如这次,流云素知顾秀不喜梅花,才要出言提醒,幸而薜荔自己先说了是叶帅摘的,方才松了口气,因笑道,“家主要插瓶么?前日银浦收拾库房时还见了好几个极好的美人肩瓶,也有云白的,也有玉青秋香黄的,拿来插这个倒是正好。” 顾秀道,“插瓶的梅花也不能这么折,没得糟蹋了东西,你去拿几个花盆来。”正说着,叶渺从门外掀了帘子进来,嗅见满室冷香,雪光浮动,映破窗纸,先笑道,“好心给你折花,还说我糟蹋,罢了,我下回可不费这个功夫了。” 顾秀搁笔道,“说你自是有说你的道理,你怎么不把天心阁一园子给我搬来?”又吩咐流云收拾了案头,拿修花的尖头剪子并花器来,围着暖炉慢慢地折腾这少说也有二十余枝的红梅。叶渺解落身上披风,抖了抖残雪,过来与她并坐,见顾秀将梅花略作修饰,便安置在紫砂方盆中,下层填砂土,上层铺细石,颇得天然之态,如此做了两叁盆,令薜荔拿去花厅陈设了。那花篓中却还余下数枝,顾秀侧头笑道,“叶帅大才,可想得出这些梅花怎么处置么?” 叶渺亦知不妥,却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得闭口无言。顾秀一笑,吩咐道,“按你方才说的,拿来插了瓶送去蒋府罢,鸣玉今年恰在京中,她素爱梅花,倒也不辜负。” 这蒋鸣玉原名蒋音,鸣玉乃是表字,年初在满庭芳中与顾秀相识,两人音律相交,颇为投契。蒋家祖籍淮阳,如今却已在京城长居,蒋音是这一代的二女,那日与顾秀结识后不过短短数日,就往常州赴任去了,及年末方回京探亲,也与相府常有来往。叶渺念及旧事,心中稍宽,因笑道,“前次她说蒋宅年下要排戏,还要下了帖子请你,如今红梅送了,这人却是去也不去?” 只是这蒋宅的大戏终究不曾排成,方过初二,宫中公主殿下便开了内朝,言明西海八百里加急军情,近海之处已经有船只组结,恐怕不日就要生事。且以协约议定的每年一百五十万两岁贡亦分毫不曾缴纳。此言一出,众臣皆默然,均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只是派谁前去,却又是一个问题。西海民风彪悍,武器怪异,便是如前次卫邯将军一般有修士助阵,击退敌军,也未必能落下什么好儿。蛮族背信弃义,即便定了协约,也未必履行,反受其累。 “我又何尝不知卫将军年事已高,不能连月作战,”顾秀叹了一声,“只是夏氏倒后,朝中武将未免一时青黄不接,若去的人资历不够,恐不能服众。那位联盟上将岂是好相与之辈?” 叶渺自是听她提起过那日与伊里斯在花房相谈一事,道,“倘若真的为难,我去西海走一趟便是。” 顾秀摇头道,“只怕不成,江北和淞湖的兵你是带惯了的,西南那边的却不同。此去不过一月就要开战,最好还得我们占个先机,你若前去,单熟悉西南军中诸将领就要多久功夫?练兵又要多久?若延误战机,只怕更是不好。” 如此在宫中又议过两轮,终于敲定派卫邯出战,不过十五便断然开战,西海主帅伊里斯亲自率军迎战。顾秀仍思前虑,与叶渺商议从叁江、姑贺两处调了两万兵马驰援。然则援军未至,卫邯已先一步失利,所乘主舰被对手炮火击中,身受重伤。情势险峻如此,叶渺唯有星夜前往西海主持大局,先遣双清领着数名叶家子弟将重伤昏迷的卫邯将军送回京城疗养,又以雷霆之势接管过西海军务,敕令各将坚守津渡,一步不得擅出,同时厉行整饬西海数港的岗哨,态势之强硬,连伊里斯等人在几次试探之后都一时不敢侵犯。借此机会,叶渺在常越郡府的大营中停留了数日,一来是稍作喘息,而来则是被顾秀先前说中,这西南军中果真有不少令人头痛之人。 卫邯出身世家,卫家虽已没落,根底不在,但本人的军功却是实打实的,在勋贵之中也颇有令名,更兼与诸姓交好,这西南军中,便也免不了安插许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世家子弟。这些人年轻气盛,虽无二心,却也深有尸位素餐之弊。若放任不管,届时战场上难免急功冒进,扰乱计划,若处置起来,又是千丝万缕,捉襟见肘。 且叶渺此来孤身一人,风鹩卫华等亲近嫡系都各自留守一方,不能前来。叶渺对着桌面上整理出来的名单揉了揉额头,心觉于今之计,也唯有择其善者姑且用之。幸而西南军多为随卫邯征战多年的老兵,前次战役中虽稍有折损,但究竟大致保全了精锐。自此,叶渺便白日于大营中练兵,夜来同诸将领商议作战计划,有时还要应付伊里斯的小股人马骚扰,繁忙狼狈之处,竟恍惚忆起昔年初任元帅,被启霞帝调任江北与夏氏周旋的情景。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叶渺派人应付伊里斯打的小仗自是有胜有败,却也大约摸清了伊里斯的套路,眼见时机成熟,便即整顿叁军,预备出海。 攻心(四) 帝都,卫宅。 因重伤之人对许多灵力法阵皆有忌讳,当初叶渺遣人送回时便也只叮嘱护送,并未令其开阵来去,又为照顾重病之人而放慢了车马,不曾走水路,待到卫邯入京时已然二月中旬,休养了数十日方能下地,这日正在院中晨练,便听侍从报说首相大人到了。 卫邯与顾秀各自见礼,便往堂屋中坐下,令侍儿上茶,一面道,“承蒙首相大人挂念,连日卧床,还未曾向公主殿下请罪。” 顾秀道,“殿下挂心将军身体,故才令我前来关怀。将军为国征战多年,前次事出仓促,我等坐守京中鞭长莫及,心中亦实为感愧。此败非战之罪也,将军切勿过责自身。还宜宽心静养,也好早日痊愈。” 卫邯叹道,“殿下宽仁,若非先时得赐醴泉浣商箓,将老夫从鬼门关上救过来,只恐如今也不能和首相大人说话了。” 顾秀点头道,“便是如此,”她见卫邯神色精神,确已大好,便斟酌着问道,“我今日来此,却是来询问将军些许事情。” 卫邯道,“首相大人有命,自然知无不言。” 顾秀道,“将军昔时在西海时,可曾踏足过西海国土?” 卫邯摇头道,“不曾,西海国中最近的岛屿距离横云港也有数百里之遥,其间波涛险恶,礁石丛生,至远也不过追击到落斛暗礁一带。” 顾秀道,“那么将军可曾捕得西海俘虏?其中年纪最大的,可曾透露过六十年前西海发生过什么变故?” 卫邯闻言陷入沉思,半晌才缓缓道,“……首相大人是如何发觉这一点的?” 顾秀道,“我少时曾在藏书阁中读到过关于西海国的记载,知其造船技术高超,凭借商贸往来生活,故而其民只闻有家而不知有国,民风彪悍,也大多体现在不同船队之间的争斗上。这一点,与战报中所写似乎有所出入。且西海地物贫瘠,素来以城为邦,各自为政。但前次西海使团前来时,却又透露出其国中两党内斗之事,显然这个如今在西海主政的‘联盟’已经统一多年,连议会等制度都已经发展成熟,丝毫不逊帝国。六十年间,如何能有如此截然的变化?” 卫邯颔首道,“不错。我与西海主将伊里斯曾数次交手,其人用兵之道并不算十分出色,然则老练狠辣之处,恐明将军尚在军中时亦不能匹敌。其所派士兵质素之高,军纪之严,恕老夫多嘴,恐怕我帝国中便只有禁军能粗粗与之相较。我也曾俘虏过数名西海士兵,令手下刺探西海国中情况,可惜收获寥寥,唯一确定的,就是西海军中多设军校,几乎全民皆兵。我俘虏到的下层士兵年纪也十分诡异,老者可至六十五岁,少者至多四十余岁。然六十至四十岁之间者,却一个也没有。” 顾秀昔年有志从戎,自然熟习军史,而如此断裂的年龄分层意味着什么……顾秀缓缓道,“您是否和我一样在怀疑,西海在六十年前的瘴雾之后遭遇的并不是饥荒或其他天灾,而是一场人为的屠杀?” 巳时六刻,首相顾秀的马车自卫宅中辘辘驶离,顾秀靠在厢壁的羊皮软垫上,阖目回思起方才临行前卫邯将军话中透露出来的讯息。卫邯在她临走前提醒,要小心军中的其他人,西南军中那些各家派来的纨绔子弟并不仅仅是蠹居享乐,他们的身边还有安插其他的眼线。但更令她觉得心惊的,是西海的武器。 卫邯道,西海的火炮战船,均较帝国而精良,虽然也有一部分装备简陋,显然是临时拼凑出来,但所用的核心材料非木非石,却像是一种特法冶炼的金属。他们从缴获的战船上拆下过残余零件,而最为独特的,就是被维修兵称作是“法兰”的这种东西。其形状与帝国工匠手中的木轴套甚为相似,铸造得却更为精细,用螺栓连接。当时卫邯曾从密盒中拿出几个样品和断裂的剖面给她看,自言像这样的材质,恐怕淞湖最天才的铸工也难以复现。 顾秀的心惊之处,并非是像卫邯一样叹服于这些小零件所显示出来的高超工艺,而是她在别处见过这些与帝国兵器构造截然不同的零件模型。 末日之后,此前的许多技艺都已然失传,然而古人的远洋航行技术远高于今时,其船只的复杂程度也远超想象。她曾试图于古书之中寻觅,却只能找到难于理解的寥寥数语,其中就有提及法兰这种物事,在研究所将法阵和战船结合,改进工艺的时候,她也曾提出过这个设想,得到的结果却是现有的材料大多强度欠缺,往往使用寿命参差不齐,最后只能作罢。然而西海的船上,却已经普遍地应用上了成型的法兰。 如果说这是因为西海的冶炼技术有所提高,那并不合理,因为卫邯发现他们似乎格外爱惜战船,而轻视素质优越的士兵。顾秀又想起那日在花房中与伊里斯的深谈,那个关于逆流而上的鲸鱼的寓言,伊里斯并没有说谎,但这个故事中她隐藏了什么讯息?如果她们是鲸鱼,那么鲑鱼又是什么?她们从海洋进入河道,这溯洄究竟是时间的推移,还是空间的转换?还是说,她们是从其他的地方,来到这里的? 顾秀似乎霍然抓住了那言谈中的关要,时间本就无法逆流,绝无特意强调的必要,伊里斯的话,是在说他们是一群从其他地方追寻某些鲑鱼而来的,却在误入此地之后,再也不能返回原有的故乡! 甚至联盟也是如此,西海绝无产生这种体制的土壤,联盟的文明应当是诞生于另一片更加富饶的土地。伊里斯的言谈中从未将西海引为故乡,她曾以为这是西海和帝国对于不同地域的称呼不同,眼下看来,竟是因为她本就不屑于贫瘠的西海,而仅仅认同他们的联盟!那六十年前的瘴雾之后,是否就有大片的西海岛民被屠杀殆尽,尔后被嫁接上了完全不同的文明? 这样来看,联盟手中必然还有更为帝国所难以想象的先进武器技术,顾秀为这一猜想深深觉出不安来,她当即唤来卫仪,就地在车上将这些推测写了一封书信,令起交予苏恰发往西海。这些虽都只是猜测,但若不告知阿渺,她亦不能安心。顾秀做完这些,便拟往内阁中与众人一并商议此事。随着西海前线久无捷报,朝中已然出现了不满的意见,阿渺远在西海,她心中总觉忧虑,伊里斯身为联盟上将,不惜乔装改扮混入使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一战于帝国而言并无紧要之处,却是关乎西海联盟生死存亡的一战,伊里斯若自忖在战场无把握战胜,她又会在背后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寻求其联盟的生路? 顾秀靠在厢壁之上沉思,然则马车方才驶过西通巷,就有楚流暮的助理急急前来禀报,称研究所出事了。 攻心(五) 顾秀心中一惊,方才那种隐隐的不安复又爬上心头,车内边边角角的黑暗中好似有一双蛇的眼睛在盯着她窥探,顾秀将壁灯调亮了,却只看见地毯上近似竖瞳的花纹。她在衣襟上擦拭过手心攥出的冷汗,将小圆窗上的布帘扯开,外面街景一片空旷,日头耀目,从正上方直直洒落下来。 首相车马抵达研究所时,伤员大都已经就近收治,只余一地焦黑的狼藉,负责人惠蒙正立在台阶上指挥个人搬运器皿,清理场地,见顾秀前来,连忙下来行礼道,“劳烦首相大人亲至。” 顾秀不与他说这些寒暄,直接道,“给我一个解释。” 惠蒙神情间已全无先前研究所初成时的意气风发之态,面带愧色道,“首相大人到室中说话吧。”便将顾秀请进会客室,那桌上半摊着一本烧得焦糊的实验记录,楚流暮则拿着放大镜在上面找着什么,一面记录。惠蒙请顾秀在茶几两侧相对坐了,亲自倒上茶水,道,“眼下情况实在扑朔迷离,我们所能知道的,仅仅是今日的原定实验安排是有关灵能通路最大负荷量的检测,但为什么会爆炸,我等也在查探之中。” 顾秀平静道,“月前研究所提交的计划书上刚刚承诺过实验的安全问题,叶家才肯松手派出大批修士前来参与实验,惠蒙博士这个话,恐怕很难令人信服。” 惠蒙苦笑道,“此次实验爆炸的组别主要成员都是修士,对于修士为主的研究组,所里一向不能多加干涉,安全员都是他们自行选派。首相大人如何不知道这一点?” 顾秀沉默片刻,问道,“死伤一共多少?” 惠蒙道,“小组共十五人,十死叁伤,两个重伤,还有一个听觉损毁,余下二人因为事发时不在实验场地,故而幸免。” “是否存在人为因素?” 惠蒙摇头道,“实验室周遭都有结界,非修士和本组成员不能进出。” 那依然不能排除有人动手的可能性,顾秀徐徐吸了一口气,目光盯住茶水里上下浮沉的叶片和细小的,随时碎裂复又新冒出来的气泡,“灵能通路的实验在红莲计划中至关紧要,这点想必博士也知道。” 惠蒙应是,顾秀道,“研究所想要继续存在,就必须平息此次事故给帝国和修真界两边带来的怨愤。” 惠蒙看了她一眼,很快点头道,“楚博士曾经负责过东南方面的研究事务,从经验和资历上都更为充足,我愿意引咎辞职,并推荐楚博士出任研究所负责人。” 研究所的事故如此重大,倘若在朝中爆出,必然是物议如沸。中央研究所建在京中,自立项起就多遭非议。倘若这次组中伤亡的都是修士也就罢了,却还有帝国世家的子弟混杂其中,两边若因此而心生猜忌,恐成祸根,届时就难以除去了。顾秀安排好此事,见惠蒙十分配合,心下稍定,“修士方面的伤亡……如今叶帅尚在西海,为免军心浮动,先按下来吧。关于此事我会封锁消息,也请楚博士代为做好安抚工作。研究所即日起暂停一切实验接受调查,以后绝不允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后续调查的结果单独送到相府。” 叁日之后,落斛港的西南水军主舰上,齐烨正和几个军中新交的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喝酒,他们前几日刚刚奉叶帅之名准备出战,西海方面就发来了和谈的请求,听说规格还不低。 齐烨斜靠小床上,手里端着军中常用的把杯,淡黄的酒液晶莹剔透,浮着一层雪白的泡沫,他呷了一大口,笑道,“你小子从哪里得的消息?” 那人笑道,“如今大家是心照不宣,这一仗八成是打不起来,只是苦了齐少。这些天来竟和我们一样都得挨训。” 齐烨嗤笑道,“一天就知道装神弄鬼,这都拖了一个月,总算是拖到对面肯和谈了吧?都说叶渺当年平东南时如何神气,我看也是脓包一个。兵者贵胜不贵久,如她这般,被人掀回老家只怕还没得动作呢。” 便有人奉承道,“那个元帅之位也不过是公主殿下拉拢修士罢了。我听说早十来年咱们军中原本就没这层军衔,是当初公主殿下求着先帝硬加上去的。一个修道的,哪里懂什么兵法呢?不过糊弄着应景罢了。” 有人不解,“叶帅平定东南,总该是实打实的战功罢。” 齐烨冷笑一声,并不答话。旁边有人就道,“当初在江北,不也是夏老将军主持大局?如今卫将军受伤回了京,她可不就不敢出头了?即便如此,江南还是丢了半壁。嘿,她一个罪人,反倒居功自傲起来了。当了元帅就拼命地把叶家人朝江北安插,也是真不知哪里来的脸面。” 齐烨呵呵笑道,“夏老的事你们还敢提?”那人忙打了个哈哈,和众人推笑着过去了,又问起和谈一事,齐烨道,“这次是双方主将会面,听说西海那个伊宁总长也会来,都安排在一条大船上,双方各自派人守护,船上不设火炮兵器,又有个结印,修士上了船也如普通人一般。” 旁边人还要再问,忽然有卫兵进来报道,京中的首相大人前来劳军视察,眼下已然到船上了。 攻心(六) 齐烨大感诧异,“首相不是在京城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众人皆噤声不敢言语,齐烨身为这船上军衔最高的副将,只有整了整军服,随口叫了两个士兵随去接待,见来人果是顾秀,身后随着那个武功极厉害的侍女,心中更为惊诧,却不敢询问。又顾秀知道了和谈之事,吩咐备船前往,也不敢拦阻,当即唤人开船,先与那边船上通报了一声,亲自送了顾秀前去。 不料齐烨身边的几个亲卫都是方锡暗中派来的人,与伊里斯合谋以和谈之名调开叶渺,趁机做下手脚,一待结束便即发难。故这几人早已将主舰上的通讯齐齐切断,找了个名头乘小船逃回了落斛港。是以齐烨令人通报时,那通信兵只恐消息不能送出反遭责怪,竟马马虎虎地将这事略过去了。和谈的船只离主舰甚近,不过一时叁刻,顾秀便已到了。 这船上结构确与帝国常见的叁桅帆船不尽相同,顾秀四下打量一眼,见人员寥落,并不像会谈的样子。引路的西海军官将她带入一间甚为宽敞明亮的厅室之内,为她拉开大门,里面随之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首相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正是伊里斯,她已然恢复了原有的装束,身上是联盟的常规军服,银白色深蓝卷草纹里的披风,肩章和排扣银光闪闪,非因雕镂,而是依据本身的材质流转着奇异的花纹。佩剑放在身边的长桌上,正朝手上穿戴着一双洁白的丝质手套,转过身来与顾秀伸手相握。 顾秀轻轻挑眉,“阁下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要去参加会议。” 伊里斯笑道,“首相大人来得不巧,和谈刚刚结束,我们和叶帅算是达成一致,叶帅正在会议室和总长洽谈进一步的事宜。” 顾秀闻言稍觉宽心,她自接到惠蒙的报告就深觉不安,阿渺在中央研究所挂名,修士相关的事情又总与她脱不了关系。研究所这次的事故虽为她强行压下,暂时未曾走漏消息,但倘若是有人故意为之,那阿渺便是被存心针对,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何况伊里斯来路不明,那个联盟又神秘莫测,她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动身前往西海,兹事体大,唯有与阿渺亲自商议她才能安心。 她在此处稍坐了片刻,就等到了那位传闻中的联盟总长伊宁。其人和伊里斯长相颇为神似,只是少了那份军人的整肃,发色更为浅淡,目光中多了几分迷人的浪漫气质。 顾秀问过伊宁,得知会议已经正式结束,便起身准备告辞。伊里斯却笑着想给她介绍一二,顾秀正待推拒,门外却忽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一名亲卫模样的青年来不及请示,推门而入急急道,“报告将军,会议室起火了!” 顾秀遽然变色,当即和伊里斯一同前去查看,却见火烟已经冒到了楼梯口,伊里斯肃然问道,“怎么会忽然起火?人员疏散了没有?” 那卫兵忙道,“回将军,当时叶帅称有事同左右商议,要在室中暂留片刻,我们将室内打扫过就退出来了。室内应当没有其他人,但火势迅猛,只怕同层也要紧急撤离。起火原因尚不清楚,只知道是从会议室的方向突然烧起来的。有人去开门时就已经发现不对了。” 伊里斯道,“安排人准备灭火,到仓库中把所有的防火面具和防火服都拿来,同时护送诸位议员们尽快撤离——”她看了一眼顾秀,目光略带询问之意,“首相大人是否先随我等上船暂避?否则此处实在凶险。” 顾秀眉头紧皱,“叶帅现在在哪里?” 卫兵犹豫了一下,“会议室两边均可开门,另一边门也有下船的通道,系着小船,叶帅应当已经离去了。” “什么叫应当?”顾秀语气尖锐,“这就是西海的待客之道吗?” 伊里斯轻轻咳嗽一声,示意那亲兵下去了,转头对顾秀解释道,“当初定下和谈的场地便是为此,此船原是一分为二,从中隔开,两边上下,互不侵涉。因有条约在先,故而他们也不敢私自进入,还望首相大人谅解。首相大人如若担心叶帅尚未离去,待我撤完联盟人员后,火势应当见小,便可以借调您一些人手前去搜寻。只是……” 顾秀见她面色微带犹疑,“上将阁下有话请讲。” 伊里斯轻轻叹道,“我与首相大人惺惺相惜,数日相交,亦深为叶帅所钦服。只是叶帅身边数人之中,似乎有一二不臣之辈。此次会谈中,亦常常出言轻慢,恐怕对叶帅怀恨在心。” 难道说……这次起火是那些安插在西南军中的眼线有意为之?顾秀心念急转,听伊里斯继续道,“这一整船都设有从底层甲板上发出的电磁干扰,便是您所知的结界,术法在此处,恐怕是发挥不出来的。这原是为了和谈所设,只是人心鬼蜮,” 顾秀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明白事情的经由,她自忖有大厦护身,又带着数道符咒,从来禁灵结界只禁有灵力流动的术法,却对提前画好的符箓一类未必作用,当即断然道,“请上将阁下借我两套防护服,我要亲自进去。” 伊里斯又劝说几句,强拗不过,唯有从命,又从身上解下一枚通讯器递给顾秀,“倘若被困,以此发讯即可。”还待多言,顾秀却已然扣上面具,毫不犹豫地朝火中走了进去,苏恰随在她身后,也是寸步不离。 伊里斯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忽而笑道,“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伊宁推门走出来,蹙眉说道,“你行事如此贸然,首相顾秀身份贵重,她敢来此必有后手。你将她骗入此地,倘若招致帝国报复……” 伊里斯打断她的话,微笑道,“姐姐,你不能以普通的同盟关系来衡量这两人。”她挽着伊宁走出这间会客厅,沿着另一边的台阶缓步下梯,“如果说叶渺是帝国最锋利的一把刀,那顾秀就是唯一能够握住这把刀的人。她倚仗手中利器在帝国短短叁年就完成了独裁统治,这样根基不稳的结构,即便叶渺此次战胜回国,也缺乏力排众议报复西海的能力。何况她未必能胜。再说了,今日如此天赐良机,顾秀自己送上门来,如果我不给她一点小小的赠礼,岂非显得太过轻怠?” 伊宁说道,“你确信她是真的进去救人,而非意识到了什么借机脱身么?以船身的尺寸,那身防护服足以帮助她从另一边脱逃了。” 伊里斯漫不经心道,“叶渺半个时辰前就已离去,她又非修士,单凭防护服能撑多久?何况我确定她就是去救人的。” “为什么?” 伊里斯那双灰色的眼瞳仿佛被刺到了一样颤缩起来,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的笑意,“这很简单,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是姐姐你在里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找上叁天叁夜的。” 销金(一) 顾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送到落斛港时正是与西海会谈的前一天,叶渺和诸将议事回来,安雀就将信札交了上来,叶渺大略扫过一眼,嗤的一声笑出来,“西南军都被渗透成筛子了,还要什么眼线。” 安雀低着头不吱声,叶渺将信折好收起来,问道,“昆盈那边准备好了吗?” 安雀道,“双清和卫华少将已经悄悄带从先前的援军中调了叁千人在东线准备先锋,昆盈师姐带四千西南军中水兵在西线候命,裴小将军留守炮台,各边的传讯法阵一切畅通,只等家主示下。” 叶渺颔首,安雀便忍不住道,“明日和谈真的不会成功么?那家主以身犯险,岂非……” 叶渺挑眉道,“伊里斯敢来,我为什么不敢?她要借机发作,我偏不给她落这个口实。西海要是肯和谈,六月份就不至于大张旗鼓搞那么一回。至于明日主舰上那几个,要是有异动,你就按军令给我先斩后奏,不必知会裴久。届时倒要看看,通敌叛国这个罪名他们哪一家担当得起。” 次日午后,和谈不欢而散。叶渺早有预料,将随去的几个副将甩开,从停靠在珊瑚礁旁的和谈船下来,就独自一人乘小舟到与东线与双清汇合,刚上甲板,同卫华问过两句备战情况,战船两丈开外就骤然炸开一个雪白滔天的大浪,叶渺伸手以防护罩拦住,却还是连船身都觉得为之震动,水花从半圆形的屏罩下淅淅沥沥地落下去,看对面船只的方向,正是伊里斯来犯无疑。 双清皱眉道,“他们已经知道家主在这艘船上了,好快的消息!” 叶渺道,“卫华带四艘轻型舰过去,先杀她一阵,再引她进河口。这些天的海战练会了么?” 卫华笑道,“承蒙叶帅指点,从江北动身前已押着风鹩那厮给我讲过大略了,必不辱命。” 叶渺点点头,“去吧。”卫华敬了个礼,转身到旁边船上去了。东线这边共有战舰二十五艘,运输船百余,眼下匀给卫华四艘,余下船只在海上当即排开,以各自火炮射程为界,相互掩护,在海上展开,足有数十里之阔。叶双清站在瞭望台上看了一会儿,问道,“如此安排,不会太分散了么?” “若不散开,怎么让伊里斯相信诱敌之计?你令各舰注意掩护卫华,一会儿他回来时必然没有防御之力——”话说一半,叶渺正要掏手令出来,却从腰上摸到半截断绳,面色微变,双清见状忙道,“家主怎么了?” 那是顾秀先前解下来给她的玉佩,这次来西海之前,还在上面打了一个同心结,她一直贴身佩戴,只是今日匆匆,却也不知是在何处挂断了丝绳。 叶渺将那半截收起来,若无其事道,“无碍,掉了一块玉佩,回头收拾甲板,你让他们替我找找。”双清领命下去,向各船传讯,估计卫华再过一刻就当回来,将各船的炮口都检阅一遍准备发射,心上如同绷了数根紧紧的丝弦,如此等了两刻,海面上竟然一丝动静也无。正要令人探查,就见瞭望台处的守兵匆匆忙忙下来报告道,“禀大人,西海舰队往远处去了!” 双清随他上去,果见原本停在不远处的西海舰队已然渐行渐远,炮声却丝毫未停,心中大骇,忙去向叶渺禀报,又道,“恐怕卫少将人少力单,是被困住了。” 西海此次发兵十万,若不在近海作战,帝国方面绝无优势。叶渺心算时间,便知伊里斯必然不曾真的抵抗,反倒令卫华从舰队中间穿过,待行至远处再行攻击,如此反倒逼得他们回救。当下若赶上前去断不可行,卫华充前锋惯了,落斛港的地形北阔南窄,南边又多暗礁,此时西南季风盛行,若要突围,必走北线,当即令全队北上,预备接应。果然叁刻之后,就远远看见白帆上的帝国徽标。叶渺令舰队全力迎击,当即和伊里斯的大部队一边缠斗起来,卫华的两艘轻舰却借着风帆之力一路不停,直朝港口中去了。而伊里斯的舰队中竟也有一艘大号巡洋舰独自越众而出,追击卫华。 双清见状一惊,西海舰队较帝国更多,此时亦有余暇,正要开口,却被叶渺吩咐道,“告诉炮台,那艘主舰中就是敌方首将伊里斯,给我吊起来打。击沉主舰,全炮兵营每人赏银千两,一艘小船都不许跑出去。让昆盈准备从后面包抄,给西海军喊话,说伊里斯已经被我宰了,缴船投降者一律不杀。” 双清凛然,旁边的传令官已经应声下去了,周遭炮火之声愈发震天,海面尽是撞入水中的流弹和半空爆开的硫磺硝石气息,浮沫翻涌,甲板上不断有簌簌的火硫石落下来,炸得船上所蒙铁皮轰然作响。双清靠近叶渺,高声叫道,“家主,瞭望台上太危险了,您还是到舱中来吧。” 叶渺负手立在船头,丝毫不惧,淡淡道,“你是修士,何必在意这些火炮?” 双清还待要再说,下面副将却前来报告运输船安排,只得先随之下去。叶渺独自在船上立了片刻,见伊里斯的战舰已然被逼入河口,越来越趋近炮台,无论如何腾挪变换,却都已脱不出合围包抄之势,西线战况虽然激烈,却也因群龙无首而微见疲态。叶渺心知大局已定,正待转身下去,安排人再行劝降,就见安雀匆匆过来,神情焦急,先按住她,“主舰出事了?” 安雀用力摇头,“是首相大人来了!” —————————— 昨天忘记设置更新了,/捂脸。 今天叁更。 销金(二) 叶渺遽然变色,“你说什么?她什么时候到的?” 安雀语速飞快道,“属下方才去过炮台后发现齐参将擅离职守,跑到了炮台,就问他怎么回事,才得知首相大人今日未时到的军中,当时主舰通讯已经被齐家派来的人切断了,首相大人以为家主尚在和谈,便也去了和谈船上。已经快两个时辰未归了。” 叶渺厉声斥道,“胡闹!为什么不直接把她打包扔回常越府去?” 安雀从未见过家主如此怒火,一时讷讷不敢接话,叶渺按捺住心中焦急,“还有谁和她一起来?” 安雀忙道,“苏恰姑娘也来了。” 叶渺转身吩咐亲兵下去调了一只小船,“我亲自过去,传令卫华暂代指挥。” 安雀忙道,“还有一事,齐参将眼下正在炮台,和裴少校争执指挥,还请叶帅示下。”话音未落,就见双清匆匆过来,来不及行礼,开口便道,“禀家主,伊里斯说他们擒住了首相大人作人质,有这枚通讯器中的录音为证,要我们即刻退兵。” 叶渺闻言,森然冷笑道,“告诉她,想要退兵,直接缴械投降即可,用不着什么人质。” 顾秀身上的傀儡符尚自完好,她也决不相信伊里斯的鬼话。叶渺在心头转过千般念头,断然道,“伊里斯已然强弩之末,令各船全力火攻,有什么话一律不必信,炮台那边如有人敢一再误事,立斩于军前!” 叶渺在这边安排好战局,独自御舟乘风,从战场上悄然穿了出去,沿路不断试图发讯联系苏恰,却都是杳无音信。到了珊瑚礁旁,远远就嗅见硝油气味,那一艘精致华丽的大船已然是烈火熊熊,半壁焦黑地停在那里,船身上黑烟滚滚,烧得不成样子。叶渺将小舟停在远处,以轻功纵跃上船,神识一扫,先在中层发觉了异样,只是甲板上火势太烈,叶渺果断一掌轰开了船体,从破开的大洞中跃了进去。 火场之中是无边热浪,饶是叶渺身为修士,也觉得灼热难耐,几欲窒息,当下一面呼喊,一面以神识搜寻。眼见室内木梁横落,到处都是猖獗可怖的火焰,烟雾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凭记忆从原先的会议室一路搜寻出去,转过几个回廊,刚到船侧的逃生梯上,见火势稍小,隐约看见个人影,还以为是顾秀,叫了一声,那人却飞快跑了。叶渺心中大为起疑,伸手向那人后心一抓,将其按在墙上,掀开面具,见是个金发碧眼的西海军官,厉声道,“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军官以被她的术法吓得肝胆欲裂,浑身发抖,哆嗦着道,“是……是……伊里斯上将命我在此……看看守……” “看守谁?” 那军官道,“看守那个帝国来的首相……首相大人,说等她一死就过去报告。” 叶渺道,“那她此刻人呢?” 那军官却已被她内力震晕了过去,叶渺心下惶乱万分,将那人脸上的面具顺手撸了下来,一脚踢到了甲板上,沿着火势继续向里搜寻。约莫找了将近半刻钟,神识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两道微弱的生气。叶渺心中大喜,连忙几步奔过去,见那是个敞开门的盥洗室,浓烟正从窗口冒出去,顾秀扶着苏恰靠在墙角,苏恰右边袖子已经烧得焦黑,完全看不出颜色了。 顾秀听得有人声,抬头见是她,张了张口,却已经连话也说不出,只见满面欢喜之色。 叶渺知她无恙,心中先放下一大半,丢了那破面具,将昏迷的苏恰负在背上,一手握住顾秀,从那摇摇欲坠的火船上跳了下去,刚好落在珊瑚礁丛中。叶渺足尖一点,向前纵跃,带着两人轻飘飘地停在船上,这才替两人脱了防护服,又查看苏恰伤势,见右臂已然烧得深可见骨,一片溃烂,鲜血混着灰烬,几乎是惨不忍睹。 顾秀从旁边的医药箱子中取了伤药和纱布过来,叶渺摇头,“这些不能用,得先到了船上,拿清水把伤口清理干净才行。我已经点住她的穴道,气血不逆流,便于性命无碍。” 顾秀黯然道,“小苏是为了我才伤成这样的。” 叶渺道,“伊里斯和你说了什么鬼话?你就敢去火场里?你不知道跑出来么?” 顾秀将手中那半枚沾满了黑灰的玉佩递到她面前,轻声道,“我在那间会议室里面找到的。” 叶渺一见之下怔然,低头不语,顾秀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在火场里找到这个,以为必然是如伊里斯所说,是你身边的安插的人想要置你于死地。” 叶渺喃喃道,“那你也不应该选择就这样贸贸然跑进去,如果她是骗你的呢?” “我没有选择,”顾秀静静地看着她,“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会在里面,我也不敢赌。” 她曾经拿自己的命去赌这个,赌那个,以半死之身谋划复仇逼宫,破局的时候眼皮都不多眨一下。她是天生擅长下注的人,从未在筹算机巧上失过手,却独独不敢赌这一次。 人的理智和自控都是有限的……她怕自己会当场疯掉。 两人一路无话,只近两军交火之处,叶渺便以术法将小船隐去,还未划至双清所在的主船上,就骤然听闻周围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声,连炮火都被盖过了。叶渺扶着两人上船,刚刚着人送苏恰下去就医,这厢双清满面喜色地迎上来,“启禀家主,敌方战船已经被我方歼去半数,主将伊里斯自愿投降了。” 叶渺回眸看去,正见顾秀站在原地,对着她轻轻一笑,无声道,“恭喜叶帅,平定西海。” 销金(三) 次日,西海联盟总长伊宁正式投降帝国,意欲派出使团前来洽谈放回俘虏事宜。顾秀却并不着急,着人先将伊里斯押送回了帝都天牢,尔后在西海军中慢悠悠地逗留了十余日。直到叶渺将战后残余工作都处理干净,这才相携回京。至于这滞留数日的缘由,按顾秀的说法,是为了筹谋局势,防范西海有人生变。 叶渺道,“你是筹谋局势?我看你一天就是跟卫华下棋,那小子水平比我还差,有什么好下的。” 顾秀笑道,“仲宾在军中时日长久,也有一些新鲜见闻说与我听,倒不全是为了下棋。” 叶渺奇怪道,“什么见闻?” 顾秀对着棋盘端详片刻,在右上角又下了一子,托腮笑道,“听闻叶帅在军中治兵严厉,用兵如神,人人敬慕,仰称仙督——”还未说完,就被叶渺伸手捂住了嘴,“少说好听话儿,又来糊弄我。” 顾秀微笑道,“也不算糊弄,只是想哄你开心,也不对么?” 叶渺不理会她,整了整手里的卷宗,“和你说正经的,偏爱打岔。暗河送来的密报我昨晚看了,因我阵前斩人,又收押了齐烨那一干纨绔子弟,方锡大为不满,已经准备联名弹劾了。” 顾秀支手在那儿敲着棋子,“弹劾是假,想让你放人才是真。” 叶渺冷笑道,“扰乱军心,玩忽职守,我就是连他一并斩了也不为过。” “那便斩好了,”顾秀随口道,想了一想,片刻又道,“如今看来,伊里斯与方锡未必没有勾结。她先前冒险亲入帝京,多半也是为了寻求一二合作者。然方锡不拿了她做军功领赏,反倒干起来卖国的勾当,也不知是收了西海多少好处。他如此目光浅薄,你正好将齐烨等人转交去刑部兵部联审,证据确凿,由不得他不认罪。此四人分别出自齐、高、姜、杨四家,都算是方齐一党的姻亲故友,若能为此一并打压气焰,下次大选,方锡便不必在内阁中呆了。” 叶渺点头,她此番到西南军中见到许多乱象,心中大为不满,只因要送顾秀回京,一时不能料理,索性借西海一战拔擢了数位年轻无家世的将领。其中有一位卫老将军原先的副将应北微,此次随在叶昆盈的西线军中,表现尤为优异,难得的是颇具将才,能于当时的乱局中准确找出西海大军薄弱的几处,并不贪功冒进,只是将其以最小的兵力代价牵制住,由此免了东线腹背受敌之患。因战事初平,此次诸将的授勋仪式在西海简办,待和约正式签订之后,再于京中举行典礼。仪式结束下午,叶渺交代过应、裴二人留守西南,又念叶昆盈要一路随行,遂令双清去江北看管守山大阵。如此到了京中,已经是四月十叁。 首相顾秀的生辰恰在十七,因顾家古礼,除老者过寿,少年成人,生辰当时不设礼乐,不宴宾客。故而公主殿下虽为贵宾,却也只是提前了两日移驾相贺。车马浩荡而出,东宫之中竟也因此冷清了不少。 燕居馆内,方时正卸去粉妆,换上便服,扮成宫中寻常侍从的模样,宫人替他戴好束冠,忧虑道,“今日殿下出宫,您却称身体不适不能随行,如今偷偷出宫去,若是被殿下发现,那可如何是好?虽说殿下一向宠爱您,但自从椅瑟宫那位来了之后,召幸可大不如前了。” 方时轻轻叹道,“当初父亲送我进宫,便是因我才浅力弱,不能和哥哥一般入朝,若再不为家中尽心一二,岂非更为不孝。” 侍从道,“可公子要是想从中传递什么消息,让奴婢等去就是了,亲自前去,若引得殿下动怒……” 方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他面貌本来清秀,做了叁年男宠,更觉柔婉娇媚,便是褐色纱袍也掩不住那一股摄人之态,侍从连忙住口。方时道,“你以为我是去传递消息的?不,我是去劝父亲不要继续挑拨高家和姜家,试图抱住那几个人的。” 方时自言自语道,“只有我去劝,父亲才或许会听,别人怎么能行?他和哥哥都不在公主殿下身边服侍,当然看不出来这其实是一个陷阱。如果首相大人和叶帅真的想要杀齐烨哥哥,那在西海杀了就是,凭公主殿下对顾相的宠爱,绝不会在意区区一个先斩后奏,为什么偏偏要交回来给兵部刑部联审?他们不过是想用用鱼饵钓出父亲和其余几家余下的势力罢了。” 他吩咐好侍从,提了一只木篮,假作是龙华公子赐菜的宫人,依惯例让两个小太监跟着,一路往方府去了。一进前厅,那两个小太监就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偏房喝茶,方时在厅上等了片刻,才见后堂中走出一人,却不是父亲,而是长兄方昕。 方昕连日疲累,面容微见风霜之色,叹道,“父亲一意孤行,连我都劝不住,你又何必再来一趟?” 他蹙眉道,“父亲不肯见我?” 方昕道,“父亲今日处理公务繁忙,已经歇下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先说给我,我待父亲精神稍好些,必定帮你带到。” 龙华公子方时虽不满十八,却也聪明灵秀,素善揣摩人心,眼见兄长一再推脱,又念起当初霆亲王与方锡合谋,意图逼迫公主霏退位之时,自己久居深宫,只怕早已身为弃子,怆然道,“兄长不必瞒我了,父亲既然不肯见,我身为人子,当然不能强求。只是公主殿下连日来对叶帅深为爱重,恐怕不是这莫须有之罪可以撼动的。如此杯水车薪,徒然消耗人力,于家族又有何益?我言尽于此,究竟如何裁断,还望父亲大人叁思。” 方昕道,“今日你前来,是公主殿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话大有试探之意,方时低低笑道,“倘非殿下授意,我又怎敢私自出宫?只是西海平定,举国欢腾,叶帅居功至伟,此时诋毁功臣,岂非以卵击石?公主殿下正是不愿看到父亲如此,才默许我前来劝说父亲的。” 方昕默然良久,叹道,“当初父亲送你进宫,实在是委屈你了。” 方时清清冷冷的一笑,“公主殿下封我公子,又赐号龙华,可以别院居住,不必同其余才人同居一殿,对我颇有怜爱。只是不能侍奉在父亲榻下,究竟心中难安。” 方昕点头道,“今日之事,我稍候亲自向父亲述说,你且放心。宫规森严,此处不能久留,你先回去吧。宫中打点上下耗费甚大,我这里有些余钱,虽不多,你也先拿去用。若再有消息,可向南宁门的黄公公传讯。” 销金(四) 那银票装在荷包之中,看颜色是五千两的一迭,方时不觉心满意足,应声将银票贴身收起,带着两个小太监回宫去了。方锡听过长子转述,对此事亦重新深思起来,那位公主殿下显然于方家并无仇怨,自然不愿见首相顾秀因此独大,无人制衡。眼下情势,也的确如幼子所说,不应过分冒进,他联络叁家旧友折腾了这数日,并未见什么成效,针对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是若白白收手,折进去这么几个不轻不重的子儿,总归太便宜了叶渺。思忖一晌,忽然想起那日伊里斯的话来,他与叶家那位长老及此人合作不成,但那小子的话倒却有几分可信。若能使顾叶离心,自相残杀,岂非更妙。 这日晚间与众人相会,方锡便改了说辞,称眼下朝中对修士不满的情绪甚多,若能因势利导,以此攻击叶渺,岂不比用区区几个世家子弟的性命来得名正言顺。众人虽未必信服,却也无计可施,唯有听从。方锡又道,眼下众人齐心,大计可成,只是具体如何行动,还要再加商榷。于是次日连忙发讯联系了远在幽涉的那位叶家长老,从中牵线搭桥。忙碌了数日,已至夏末时节,正逢叶渺离京往西南监军。方锡和众人一一议定,先行密派数人前往江北至海上的引灵线上潜伏数日,待时机成熟便行动作。 这年中秋之日,宫宴未尽,北面海上就骤然传来了一个惊天霹雳,年初刚刚修建完成的一期引灵线路发生严重事故,因灵能转换机器爆炸,转灵法阵中负责维持阵法运转的数十名修士齐齐丧命,灵气爆体而亡。此事一出,朝中皆尽哗然,首相顾秀亲临东南所以示慰问,同时大加抚恤牺牲修士的遗属。东南所负责人引咎辞职,而叶渺,则收到了来自元老院的问责令。 叶渺继任家主六年,一向政由己出,言出法随,又因放开了帝国和修真界之间的界限,家族蒸蒸日上,在族中声望空前,元老院虽偶有不满,却也不能如何。只是此次事故殊为惨烈,叶渺身为研究所挂名主席,也不得不罪己安人,北上幽涉。 因大长老尚未出关,叶渺先到了事故发生的引灵段。这条引灵线自支别岛红莲入口起,经淞湖上岸,往江北去,一面支援守山大阵的灵力,一面逆出云江北上,散落各地。红莲灵脉一开,冰雪消融,出云江两岸也渐渐恢复了原有的草长莺飞之景,只是未及一年,竟出了这样的噩耗。 沿灵脉设立的维护基地都是仿照姑贺城一般的军镇样式,房舍规整,道路静谧,虽是白日也一片空寂,沿街墙壁上留有摆摊设帐的印痕,只是此刻都已收了回去,户门紧闭,家家都蒙着白布灵幡,在风中招招摇摇。叶渺纵马缓步而过,心中怅然萧索,离京前顾秀曾欲言又止,大约也是因为想起了当年卫鬘之事,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毕竟卫世女受人陷害,如今研究所出的这场事故,却是千头万绪,无从谈起。她前日曾去法阵残迹看过一次,只见遍地尸骸,血肉横飞。修士妄称半仙之体,上窥天意,下定人世,却也终究肉质凡胎,逃不脱生死的宿命。 死者已已,生人却不能不为之考虑,待双清将事故调查报告及抚恤标准拟好发与她,已是叁日之后。叶渺对着那厚厚一迭文书一一细看过,又加上不少自己的批注,末了搁笔叹息,“送到顾秀那里去吧。” 顾秀是早间刚刚到的研究所,只比她晚一步,此刻正在医护室探视少有几个重伤的修士。双清将文书送过去时,刚好碰见首相身边的大总管卫仪,听说兹事紧要,便直接放了她进去。而首相大人看了她带来的抚恤章程后,直接当着众遗属之前下令照原标准增添四成,以告慰英灵。双清心中大慰,见众人都面有欣色,遂带着文书回去修改。 这抚恤只是初步,引灵线相当于人工维持的灵脉,一旦断裂,不免灵气泄露,江南素有怨灵之患,不消半月,只怕又要卷土重来。守山大阵连年来与引灵线配合,早已收缩不少,恐怕一时难以抵挡,叶渺与昆盈双清二人议过此事,便拟了一个名单出来,将东南研究所中不紧要的项目暂停,又从中央调数人前来,一面稳住守山大阵,一面清理引灵线爆炸的残迹,同时在沿海一带结阵抵挡怨灵入侵。个中细节甚多,一时难于酌定,因先向中央研究所发了一道调令。只是两日后来的人,却颇出叶渺意料。 来人为首者名叫成纯,只带了寥寥几个修士,还有一道楚流暮的回信,其中说中央研究所人手紧缺,一时不能匀出人来,还望她体谅云云。叶渺心中诧异,中央所建成时规模就比东南西南两所加起来也要大些,怎至于如此?正欲去信询问,外面昆盈来禀报,说顾秀到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窗外参宿高悬,秋虫无声,已是深夜,便知晓了那人来意。心中轻轻一叹,将卷宗案牍都收拢起来,取了灯罩,才要吹灯,就听那人远远笑道,“又装样子给我看是不是?” 她只是一笑,并不分辩。顾秀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那圈椅宽大,便是两人同坐也不见局促,反倒更觉亲密,顺手从她案上拿了楚流暮的那封信来看,轻轻“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叶渺道,“你自己看好了,楚流暮古怪,中央所的修士共计千余,怎么可能调拨不出来人手?”她话音刚落,就察觉顾秀面色微变,忙道,“怎么了?” 销金(五) 顾秀将那封信折起来,交还到她手中,“无事,内阁对进度一向催得紧,只怕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你要多少人?” 叶渺沉吟片刻,“总得一百才够。” 顾秀点头道,“我去安排,两日之内与你送到。”又稍稍说了两句闲话,见夜深霜重,便一同沐浴歇息了。后日一早,果见卫仪来报,说一百五十人如数送到,由前研究所负责人惠蒙博士带队,此刻都安排在苻阳郡府。 顾秀道,“崔郡守腾空了一所驿站,专遣此来的修士住下,只是究竟不是长久之计,你什么时候要他们过来?” 叶渺将先前议定的叁件事和顾秀简要说了,却见那人眉间凝重,“眼下最紧要的还是修复引灵线,这条灵脉倘若断在海上,帝国各处大大小小的灵能基地都会受损。” 叶渺点了昆盈进来,吩咐过一二,转头道,“哪里有那个闲工夫了?眼下收拾乱局还来不及。”又问过顾秀明日返京,恐事忙不能相送,因道,“让昆盈备一席小宴,等我晚上回来好与你践行。”语罢匆匆走了。 这厢安排人手,明晰规程,都要叶渺一力亲为。昆盈和双清两个年纪尚轻,镇不住场子,待叁处都转过,回研究所时已然暮色四合,她才一进小院,就见苻阳郡守崔大人悻悻地从里面走出来,见她问礼时险些都没收住,只是干巴巴地道了一句“叶帅安好”。好在叶渺本不是拘礼的人,一点头就进去了。 顾秀正立在院中对着那棵海棠树发怔,竟是她来了也不知道,叶渺走过去将外氅解了与她披上,轻叹道,“崔大人怎么了?” 那人受了惊一般地回过神来,却也不看她,转身缓缓走进去了,叶渺忙跟上去,“是不是苻阳府出了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是京中的事情。” 研究所刚刚调了一百五十人来,御史台那群人就闻风而动,质疑起红莲计划原定的任务今年年末是否能完成。公主霏也传讯说连月沉寂的方党已经暗暗准备弹劾她,其意大约就是在夺取研究所的一半主事权。她为此烦闷,方才崔师远来争执修士占用驿站、灵脉修建影响秋收之事,也被一并批驳了回去。她心知计划中的各个项目绝无因故停期之暇。只是先前两次与阿渺试探着说起,得到的结果却都不如人意,不由得愈发烦心起来。 此处相距姑贺还要向南五十里,地僻远人,没有什么珍稀的食材,这桌小宴却做得很雅致,都是些江南小菜,时令河鲜。顾秀扫了一眼,仍觉无甚胃口,只将瓷盅揭开,见里面是一道清亮碧绿的叁丝莼菜羹,亲手与阿渺盛了一碗。叶渺忙伸手接过了,笑道,“明明是为你饯行,偏要自己动手。” 她微笑着坐回去,心中却依然沉沉的坠着,连自己回了什么话都不知道,只是过了片刻,再抬眼时,就见到阿渺神情关切,“你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开口道,“研究所今年的任务计划还有多少没有完成?我听说你叫停了一大半项目。” 叶渺道,“如今灵脉尚未修复,江北全境灵气闭塞,如果贸然实验,恐怕还要出事端。”她察言观色,发觉顾秀神态不对,蹙眉道,“内阁催得很紧么?倘若实在无法,我去同他们分说。” 顾秀否决了这一项,“不可,红莲计划当初被定为国策,如果第一年就不能如期完成,明年大选,如何向议会交代?只怕方党和御史台也不会放过。” “但眼下根本没有万全的方案——” 顾秀冷然道,“那就不要万全之策,只求结果,不求过程。” 叶渺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让他们去送死!如果强行启动各个项目,无异于拿研究人员的性命去换一个迟早就能完成的项目结果,真的有这个必要?” “我们没有时间了,”顾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企图再一次用语言说服她,“阿渺,距离年末只有叁个月,今年的叁个月不能用明年的来弥补,我们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叶渺沉默片刻,“不行,我不答应这个代价。” 自她们十七岁定情以来,这大概是她头一次从阿渺口中听到这样鲜明而不带丝毫余地的拒绝。她抬眼看向阿渺,以洞察人心一道而言,顾秀十七岁时就已经算是登峰造极,而此刻,她在那人脸上发现了一种熟悉的冷淡。那样的冷意她曾经在无数个人眼中看到过,那些人都曾经是她的故友亲朋,他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缘由抛弃她,背离她,时至今日,居然连阿渺也要站到她的对立面么? 顾秀缓缓道,“阿渺,我需要你站到我这一边。” “我当然会,你不用这样试探我,”叶渺停顿了一下,“但是顾秀,我不能让你拿着修士的命去填那个窟窿,如果现在不停工检修的话,一旦再发生事故谁来承担责任?有什么事情能比人命更重要?” 顾秀微微冷笑起来,“我竟然不知道,叶帅还有这样的慈悲心肠。” “战争是战争,但他们不是战士。” 顾秀点头笑道,“很好,那他日方锡来争研究所的控制权,借此事攻讦于你时,也请叶帅拿这个理由回过去,看看朝堂上的弹劾是否会因此而减少半分吧。” 她撂下这一句话,转身拂袖而去。 次日,马车刚出苻阳府的地界,卫仪就骤然接了个消息,年中研究所的那起事故,不知为何忽然爆了出来。顾秀回京后当即令白碧珠彻查,尚未得到结果,远在江北的惠蒙却匆匆回来朝相府递了帖子,上门请罪。 原来当日惠蒙带众修士前往东南研究所,却因身份不同被崔郡守请进了府中招待,他世家出身,对这些事素来不以为意。不料一日酒宴之间,却被不慎套出了当日引咎离职之事,见崔师远面色有异,想要改口却也来不及,只得急忙过来向顾秀报讯,却在研究所扑了个空。竟是让崔氏抢了先机,将这个消息报给方锡,联通一向与修士不和的监察御史高行空一并参奏。 此事猝不及防,饶是顾秀被惠蒙告知了前后脉络,却也一时无措起来,唯有先向御史中丞袁行之下了个请帖,亲见袁老,以求从中斡旋,平息此事。又令户部遣人安抚遗属,刚好有先例可循,未曾耗费太多功夫。只是对待修士如此优厚,不免又隐隐激起了一二不满之言。 顾秀心中忧虑,将连日之事稍加整理,写了一封密信,递与江北。因苏恰先前在西海之战受伤未愈,眼下一直在顾家本家休养,这信唯有用暗河传递。待到江北,传回的消息却称叶帅早已动身前往幽涉。此信交付留守东南的双清之后,也如石沉大海,再杳无音讯。 玉碎(一) 幽涉,叶家宗祠。 这并不是叶渺第一次来到此处。六年前,她曾经在这里接下上一任家主的传位手谕,从此成为玄门第一大族的家主。在拥有了无边权力的同时,也背上了无尽的束缚,以至于时至今日,她都已经习惯了在做出每一个决定的时候,先考虑自己身上所背负的两重身份,而不是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任性妄为,无视一切规程法度。 叶渺站在蒲团后面,凝视着前方,那里是摆满整面高墙的牌位,放着灵牌的台子一阶阶上升变暗,最后隐于不见天日的厚重垂幕之中。烛火无风自动,有人来了。 来人是两个,二长老先出来,恭敬地引着身后那人,走到叶渺面前低头行礼,尔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叶家的这位元老院首席一向很少出关,叶渺也几乎没有见过他,传闻称大长老在末日之战前就已经修成大能,后来为辅佐始帝建国身受重伤,元气大损,才一直居于本家闭关修养,这一修养,就是叁百年的不问世事。 大长老开口,他似乎已经很不习惯说话,语音模糊而苍凉,“叶渺——” 她低下头,一撩衣摆跪在蒲团上,“此次引灵线事故,前次帝国中央研究所的事故,均系晚辈失职之祸。晚辈愧对家族上下,还请大长老责罚。” 大长老似乎在笑,“你起来,我并没有要责罚你。” 叶渺怔然地抬起头,却还是顺着大长老那一托站了起来,“那是元台他们向你说的吧,他们说应该为此事处罚你,就像之前孟宗为了参与顾家的事情来向我请罪一样。但你和孟宗不一样,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在修道之路上的进境一日千里,当世无人能望你之项背。” 她看见大长老的目光中似乎有怀念的神色,“你少年高位,没有经历过背叛,不知道人心的鬼蜮,所以你会为此做出一些错事,那也是在所难免。” 她问道,“您是说我没有保护好族人?” 大长老摇头,“叶家的族人并不需要你去保护,他们可以自己生长。修士行走于天地间,倘若生,是灵气所钟,倘若死,不过化归世间。”他看出叶渺眼中的迷茫,温言道,“但你不应该将他们放在他们不该在的地方,妄自更改他们的命数。” “叁百年前,始帝陛下与我叶家签订十方协定,立下幽涉界碑,从此帝国不踏足幽涉一步,幽涉叶家弟子,也绝无半人冒犯帝国之土。这就是为什么十方协定的其余叁家相继零落,为女帝所掌控,而独以我叶家枝繁叶茂,能守住修真界这一方净土的缘故。” 叶渺反问道,“可我们和帝国,为什么不能共存?如果没有修士,那帝国在西海之战中必定落败,唇亡齿寒,我们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大长老道,“叁百年来帝国的掌权者来来去去,是女帝,是世家,是外族,于我们而言,有什么分别?即便落败,西海进据中原,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如果以你一己之力想要更改帝国的天命,那换来的只能是天命的反噬。” 叶渺喃喃道,“可倘若能使修士和帝国同心协力——” “没有同心协力——”大长老打断她,“我们与帝国的关系,只能是同盟而永远无法相融,修士有通天彻地呼风唤雨之能,凡人有么?他们不会因此而惧怕?不会因此而排斥?倘若时运合宜,我等便是上仙,倘若时乖命蹇,我等便成妖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修士视天地万物而同一,不以死生,不以寿夭,但你不能要求凡人也做到如此。” 叶渺默然半晌,“您想让族中修士尽数撤回幽涉么?” 大长老叹息一声,“时势如此,恐怕你一时也不能做到,但愿你我今日所言,不过杞人忧天,伯虑愁眠而已。” 叶家众修士的招魂祭典设在十一月初九,当是时寒冰初凝,叶渺因命弟子凿冰置于棺中,以待祭典后叁日下葬。连日来住在叶家正堂,她回念起那日与大长老的谈话,心中久久不能平复,她并未有过更改帝国天命之心,她所做出的这些举动,归根究底,也不过为了帮助那个人。可如果赋予她权力的这重身份,阻止了她想要帮助那个人的决定,又当如何? 她曾经为了顾秀接下这个叶家家主的名位,可如今这个名位却将她推向远离那人的另一端。如果仅仅是名位,那也很容易决断,但她身上担着的还有十万族人未卜的命运,如此南辕北辙的道路面前,她又该如何选择? 她反反复复地思量起每一条可行的路,以至于昼夜倒乱,寝食难安。顾秀的信送到了,但她并没有看,如果看了这封信,是否就意味着她将族人向着帝国的华船上又推进了一步?是不是她当初选择以叶家家主的身份进入帝国,就已经是错误的一步? 招魂祭典当日上午,云谷亲自来向她送新制的礼服。那迭放着雪白华服的紫檀托盘被搁置在一边,年轻的明庶堂堂主叹起气来,“家主,您这样是不行的。” 叶渺沉默着看向托盘上雕镂的祥云花纹,云谷道,“京中大护法传讯回来,说有一封紧要的密信,请您一定要看。” 他从怀中取出火漆封口的蜡黄色信封,一角上是小小的叁枚柳叶,叶渺伸手接了,并指划开,从中抽出信来,叶英会跟她说什么?说京中顾秀又来了什么新的消息么?还是说……叶渺的目光骤然顿住,那不是叶英的字—— ——————————— 完结倒计时~ 玉碎(二) 中央研究所建成之时,她曾将算是她半个心腹的楚流暮送往京中,此人醉心研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却因那些神奇术法听命于她。她也曾说过,如果京中有异变,务必要先来通知她。 楚流暮在信中先是说,因为一些原因,他已经被顾秀控制住,不能私自发信,所以唯有拜托叶大护法转交此信。又在后面详详细细列出了一份红莲计划的全部方案,附带有手算的灵能转换机制相关数据。叶渺对红莲计划一向颇为上心,初期立项之时甚至许多章程都是亲自拟定,再熟悉不过,而楚流暮此时给她的,却是一份红莲计划不可能完成的结论书。 叶渺心中惊诧,将那封信复又看了一遍,不错,楚流暮列出的算式表明,按当初她定下的进度,红莲计划两百年内绝无可能完成,然而百年后大陆上恐怕早已灵气彻底枯竭,生灵凋谢殆尽,那时再完成引渡新的灵脉,又有什么用处?可她记得,年初红莲计划在议会提出时,给出的期限不过是五十年而已! 四倍的时间差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她翻到下一页,楚流暮继续说道,因为初步计划时长过慢,故而奉首相大人之命,重新拟定了二轮计划,加快了速度,然而这一次计划仍然没有得到议会的通过,紧接着,就是三轮、四轮、五轮……直到第五轮计划第二版,五十年的期限引诱了所有人,这版计划终于被批准实行。然而随着事故接连发生,那次最大的中央研究所爆炸事故出现后,首相大人就命令他进行了安全性的期望预估,得到的结论是:如果将这一版计划继续执行下去,那五十年后红莲灵脉在帝国建成之时,就将是修真界力量消亡殆尽之时。 长信中详细标出了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点,细细推算,这一切正是她在西海之时,顾秀所谋划的,而那人竟一字半句都不曾告诉她!先前在北上途中闻知研究所之事,她只道是顾秀也一无所知,不料却是唯有她一人蒙在鼓里。 若真如楚流暮所言,那红莲计划是断断不能继续推行。 她抬起头,冷静地吩咐云谷,“传我命令,帝国各处灵能基地,即日起暂停一切项目实验,以最低消耗保持法阵运转,再调一批人前往守山大阵,叶琦亲自带队前去,时刻准备轮换。” 叶云谷连忙应下,却是满脸不解,“家主,帝国又要打仗了么?” 叶渺看了他一眼,叶云谷忙闭口行礼,准备下去传讯。叶渺却忽而叫住他,“等等。” 她拉开抽屉,从中去出顾秀送来的那封信札和随信沉甸甸的锦盒。撕开封口,果然说的是一通求和之语,答允了予以牺牲的帝国修士厚葬,妻儿皆从帝国养,条件开得极为丰厚,却半句不曾提及红莲计划的真正情况。她掀开锦盒,盒中是一把短匕,一方玉佩。 玉佩上的络子,已经不是当初她和顾秀说笑时结发所系,而是换上了新的朱红锦绳,玉色也因在火场中烧过一次而愈发枯白起来。叶渺久久地凝视着那半块玉佩,伸手拿过剑鞘,倒转石柄,在上面轻轻一敲,玉佩登时裂的粉碎。 叶云谷惊道,“家主——” 叶渺将弱水匕收在怀中,意态阑珊道,“你替我跑一趟京城相府吧,给首相大人传个口信。告诉她,如今大人声势煊赫,不必再以叶家这小小一方匕首护身,只是敝帚自珍,叶家却不能放任自己的一草一木受人践踏。如果一再逼迫,我等愿如此佩,与帝国玉石同碎。” 云谷走后,叶渺将那一套雪色深衣换上,任由安雀在自己脸上涂上脂白深蓝的油彩,束发戴冠,身后跟着两个小童,来到招魂祭典所在的祭坛之中。 霞光未收的薄暮中,素烛幽然滴落,雪白的绸花环饰四周,将祭坛分作三层,下两层分别跪坐着族中扮演巫咸的修士和众遗属,最上面一层则摆放着五样祭品,分应五方,各插着一面招魂幡,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叶渺独自站在正中,闭眼吟诵祭文。 叶家的修士,如果死后无人招魂,魂魄便再也不能进入红莲转生。而据古籍传说中所载,在本家祭坛举行招魂仪式时,那些早归幽冥的魂灵就会从地下复苏,应魂幡指引,来到此处聆听祭文,洗脱身上的不详戾气,享用祭品,尔后去往红莲,再次转世为人。 青枫潇潇,鬼哭吟哦,当叶渺与高坛之上吟诵完毕,作法招魂之时,下面开始弥漫起细细的哭声。一开始是啜泣,终于在交相回荡之中骤然爆发。恍然间真的有一阵轻风应声而至,绕坛三次,尔后随香烛青烟一起,将哀恸的哭声带上苍穹,散布于寥落的星辰之中。 招魂祭典一共三夜,叶渺每晚主持仪式,白日则在祠堂中长跪守灵。第三日仪式结束,叶渺脱下礼服,照旧只身一人来到祠堂中,这里的素色布幡都已经撤去,她面对黑压压的灵位,闭目跪了下去。 安雀不知何时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小姑娘,正欲开口,却被叶渺抬手挡了回去,只得噤声立在一边。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直到铜壶滴漏的声音也平静得人昏昏欲睡,祠堂的大门才被缓缓推开了。 来人是顾秀,她身上披着厚重的狐裘,轻袍缓带,看起来依然气质卓然,风仪舒展,只是微带病容,走进来就不住的咳嗽。 大门哐的一声被风关上了,紧接着,两壁上的六扇窗子也哐哐自动关上,帘子齐刷刷地拉起来。而叶渺依旧跪在灵前,像个石雕一样纹丝不动。 顾秀走到安雀旁边,神情温和地朝她笑了笑,然后从旁边的香案上抽了三支香,一撩衣摆,并排跪在了叶渺身侧。 空气依旧沉默。安雀在一旁不敢说话,她的家主却先开口了,“你来做什么。” 顾秀神情黯然,“我罪过深重,来此向诸位先烈请罪。” 叶渺嗤地一笑,“那可担待不起,首相大人还是请回吧。” 顾秀低低唤了她一声,“阿渺——” “不必这么叫我。”叶渺站起身,语气漠然,“这是叶家祠堂,首相大人既为外姓,还是不要多停留的好,免得惊扰我族亡魂。安雀,送首相大人回去歇下。” 她转身就要走,却觉衣袖被那人拽住了。顾秀望着她的目光极尽祈求,说出来的话却依然万分自持,“能和我谈谈么?” 叶渺忽的笑起来,她示意安雀和众侍从退下,尔后和顾秀相对而立,“好啊,你想谈什么?” 顾秀凝望着她,嘴唇似乎动了动,却还是一言不发。叶渺道,“好罢,首相大人不愿先开口,那便我说好了。” 她从怀中抽出厚厚一捆信札,轻轻拍在顾秀手边的桌案上,“大人知道这是什么?” 顾秀没有答话,她自顾自地继续说,“想来同样的东西,首相大人那里应该不比这个少。这是前次被隐瞒下来的那起研究所事故中,死去的修士遗属寄到京中询问情况的家信。” 她不去看顾秀蓦然睁大的眼睛,讽刺性地微微笑起来,“他们先是寄给研究所,自然是石沉大海,后来又寄给我,但我这里的信都被叶家分舵截留了。截留的命令是大人替我发的,未曾道谢。” “他们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以为这信寄出去,自己的家人就会回来。然而信没有回来,人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具拼都拼不完整的尸体,是一盒盒已经冰凉的骨灰!” 叶渺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绪,缓缓道,“他们并非帝国人,也有自己的父母、儿女,却为了我这个家主千里迢迢赶到江北,赶到帝京来送死。如今叶家满门上下都已经死光了,还剩我一个没用的废物,要剖心还是放血,首相大人可以自便。” 玉碎(三) 溶月斋中花影重重,覆着一层新落下的薄雪,雪片盖在梨花细草之上,一时竟分不出花色与雪色何者更白,顾秀披着披风,静静立在树下。 她昨夜与阿渺在祠堂中大吵一架,尔后再见无言,却还是留在了幽涉。毕竟京中之事犹如吐丝织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事缘因由,还在此处。她在心中仔细思量过,估计时辰还早,便去了正院,那里的侍从却道家主不在此处。她只好再穿堂过屋地朝淡风阁那边走,碰个运气。 一路都没什么守卫,待进了两重院子,就瞧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正立在屋外练剑。 那女孩子不过七八岁,正是昨晚在祠堂见过的那一个,看着却有些意外的面熟。顾秀在脑中仔细想了想,方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个孩子,本名叶笑,因为资质特佳被阿渺带在身边教导过。那年她们自支别岛归来,她还曾送过这小姑娘一对玉镯做见面礼。 叶笑显然也看见了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办,停了练剑的姿势,好奇地朝门这边看过来。顾秀笑了笑,“阿渺在里面么?” 叶笑摇摇头,她不认得眼前这个有些病弱的年轻女郎,不过这屋子里并没有人,家主将她安置在这里,转头就忙别的去了。她想了想,走过去推开院门,“你要不要进来?家主或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多谢。” 她进去给这人沏了一壶茶,却没找着杯子。叶渺给她用的是一只小小的玉斗,但那是小孩子的东西,拿给客人未免太不合适。正不知所措时,背后却传来清淡的女声,“左边第二个架子。” 她踮起脚打开了,里面果然有套薄胎白釉的青花莲纹茶具。她沏好茶,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柜子有茶具?你来过这儿?” 对面那人的眼中闪过微微的苦涩,“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很久。” “那你一定和我们家主很熟了,你们是朋友吗?”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 叶笑于是更加奇怪,“不是朋友,她怎么会邀请你来这里住?” 那缕苦涩变得尤为深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沉痛了。顾秀的指尖泛白,掌中捧着小小一盏茶,热气腾腾地向上冒,“她是……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也许是最重要的人。” “我是不明白你们大人都在想些什么了……”她叹了口气,“你明明很在乎家主,为什么还要惹她生气?她的家人去世了,她也很难过的。你就算有事情,也应该过几天再说。” “我等过了。”顾秀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露出阴影下如刀一样锋利冷锐的目光来,“但是她必须配合我的下一步实验,研究进度已经为了上一次事故耽误了一个多月,项目开启后,研究所的无所收获的每一天都会是巨额损耗。我不可能永远等下去。” 她说完就意识到了自己这番话的荒唐之处,她居然跑来和一个八岁的小丫头说这些。叶笑的眼中是满是困惑的神色,“所以你们就为了这件事吵架?” 顾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门外就传来叶渺凌厉的声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渺推门走进来,牵着那女孩儿的手交给安雀,“跟你安雀姐姐下去。”转头看向顾秀时,方才的柔和神色就倏忽消失了,她朝椅子上一坐,将方才叶笑沏好的茶一饮而尽,嗒的一声搁在桌面上,“首相大人过来有事?” 顾秀将早已准备好的延迟方案推到她面前,“这是议会已经一致通过的方案,因为两次事故造成的社会影响,同意各处灵脉停工,这是初步策划书。” 叶渺冷笑道,“看来诸位还很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她将那本厚厚的文书接过来翻了两页,“我要求重新计算红莲计划的实施年限。” 她一口应下,“可以。” 这倒使叶渺意外了,“你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答应这件事?” 顾秀静静看着她,“如你所愿,我以帝国首相的名义,代表内阁全体向叶家主做出承诺。我知道先前的事故都是计划设定不当所致,想要治本,唯有以现在的安全水平重新考量计划进度。” 叶渺的神情缓和了些许,顾秀看着她,斟酌了片刻,道,“我还有一个请求。” 叶渺道,“首相大人有什么要商议的,大可留在之后的谈判桌上说。” “这条不行,”顾秀笑了笑,温柔地看向她,“阿渺,和我一起回去吧。” 这年春末,阔别帝国数月的叶渺终于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那日顾秀虽然婉言请求她一并归去,她却一时不能答允,顾秀在溶月斋中留了两日,终于还是独自回去了。叶渺在本家处理过后事和即将到来的年终祭典,又闭关三月,方才重新启程返京。四月的京城已是一片花海,西通巷中的晚樱杂色缤纷,沿途弥漫着一片绯红轻烟。她这两年多住在相府,少有到这边来,却不知街巷也换了新面貌。 于是就此在叶宅歇下。数日间,顾秀也试图找她回去,她只说懒得再挪动,也是顾忌先前大长老所言,心有隐忧。那人公务繁忙,自然不能日日前来。眼见明日休沐,八成又要听顾秀温言软语地求她回相府,叶渺便觉头疼。正巧安雀进来报说,蒋府送来一张帖子,因蒋老太君七十大寿,请她前去听戏。 那蒋家三女蒋音做过一年公主伴读,眼下正放外任,却也向朝中求了赏赐,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这帖子便是从公主殿下手中转交的。京中老人家唱戏都得一唱三天,这次蒋家排的是西厢记,虽则不长,但唱上两日也是足够了。因吩咐安雀,“回了帖子,说我一定前去,” 玉碎(四) 做寿还在休沐次日,叶渺恐顾秀生事,早早先到了蒋府前厅。蒋音正在席上,闻讯也忙弃了手头事,出来接引。沿小径一路走到花园,见三个两层小楼合围着中央一个花团锦簇的大戏台,蒋老太君素爱听戏,早十来年就命能工巧匠搭了这戏台子。叶渺随着蒋音前去主楼上先行贺过寿,喝了一杯酒,便往旁边楼上小包厢坐着听戏去了。蒋音闻说她要走,忙吩咐了侍女带路,又道自己身为晚辈须在此陪席,不便随去,还望叶帅恕罪。 叶渺一向不在意这些末节,摆了摆手便自行去了。不料刚一掀帘子,就见里面那人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去看那侍女,只见侍女脸上也无异色,才知是被顾秀辗转骗了过来。蒋鸣玉与顾秀早就相识,熟到互称表字的程度,只要顾秀开口,怎么会不帮她这一点小忙! 却是白让她费心谋算了这么半天,竟还是落入某人圈套之中。叶渺重重叹了口气,朝栏杆前的另一把圈椅上面坐了,听了两句戏文,正是《草桥店梦莺莺》一折,唱到一支《折桂令》,道是:“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 她听了一晌,心中唏嘘,又见旁边顾秀没个听戏的样子,只是侧头看过来,便提前道,“今日先说好,我才不和你回相府去。你要是非和我睡不可,晚上可以过来。” 顾秀点点头,笑道,“阿渺既然不愿提那便不提吧。我让流云去买了你喜欢的那家铺子红豆酥,还有几样别的点心,不知道有没有你喜欢吃的?” 她朝小几上看去,果然是当初她买的那家姓梁的铺子。只是她对这些点心之类一向无甚癖好,只有顾秀回回喝药怕苦,又挑口,才记挂着她专门买这些东西回来。她想起昔时与顾秀在一起的柔情蜜意,心中复又牵动起来,不觉酸楚,又见旁边一个小小的粉彩罐子,顾秀道,“是去年摘溶月斋的梨花一起酿的酒。只是可惜,今年的梨花已经开过了,我不懂酿酒,竟是也白白浪费了。” 叶渺轻轻叹道,“左右夏日里还会再开一回,你又何必感伤?” 顾秀笑道,“前次和你一道去看明先生,便拿得是这梨花酒。今年无酒可拿,怕不是要失约了?” 叶渺念及那次探病,忍不住笑起来,“不去也好,省得明先生又要催你早成家室,可拿什么再推拖过去?”她与顾秀之事本来在帝国高层之中不算秘密,只是明先生隐居已久,处事端方,又是长辈,故而无人敢到他那里说这些闲话,竟是一直不知。 上次探望,明先生因她是化外之人,自忖是管不住的,便在顾秀身上下功夫,平板板地吩咐她要懂得修身齐家,是时候相一门亲事。顾秀推脱不得,唯有自称痼疾缠身,沉疴难愈,此生恐不能再有亲缘。她听在心中,却是忍不住的难过。 她的记忆里,少年时的顾秀从来意气飞扬,何曾平淡出口过这样颓丧的字句。尽管她知道这是顾秀一贯敷衍人的招数,却也觉字字血泪,焉能不痛。 这厢顾秀余光却瞄见对面那人的神情黯然了一瞬,心里忍不住也胡思乱想起来。 她当初与阿渺定情幽涉,却一直未曾昭示,只不过因为朝中诸事未平,不宜再生波澜,如今西海平定,四境安稳,她便是明日就和阿渺举办婚礼昭告天下,想必也不会有人敢跳出来反对。 她念及此处,忍不住轻轻一笑,只不过阿渺眼下还在和她闹别扭,也不知几时才哄得好。且倘若真的办个婚礼,只怕她又要不知道怎么害羞了。阿渺平素连裙子都不肯穿,怎么肯动用时下新兴的那种层层迭迭珠珞满身的薄纱礼服?况相府是仿前朝园林山水所建,风格也与新式婚礼不搭,倘若不从宫里借宴会厅,便要另辟一处所在才好。她一边漫无目的的想着,丝毫未曾察觉阿渺看着她的眼神。 “你在笑什么?”顾秀每每露出这种笑总没好事,天知道她又在算计谁。 她这才恍然回神,见阿渺盯着她,微笑道,“阿渺今年生辰想要什么礼物呢?” 叶渺尚未答话,外面安雀就匆匆来报,说几个在京中的修士和禁军署的人打起来了。这是叶家族中事务,顾秀不好插话,便只能任叶渺匆匆走了,再看戏也觉无味,想起方才之事,索性同蒋音告辞,坐上黑金马车去了萧良夜府上。 萧良夜正在花厅中喝酒,身边陪着几个翠云分缕的美人儿,见她先笑道,“稀客啊,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顾秀笑了笑,“原是有两件事来劳烦你。我要置一处园子,图纸已经画好了,只差地方。我是没做过这些事的,故来问问你,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地。” “图样给我看一张总的就好,”萧良夜接了一迭设计图样过去,摸了摸下巴,“嚯,好大气派。是池先生的手笔?不过如今京中哪儿还有地方给你这样折腾?你这是要修什么行宫禁苑?” 他一张张翻了过去,对着皱了半天眉头,“依山不难,还要一处活水,那便只有西郊,西郊是上风上水的,嗯,我记得夜宴最近是有拍两件西郊的园子,只是式样和你这个恐怕不太对,不好做改动。” “无妨,只是要个地方,能翻建最好,不行的推到了重新盖就是。” “那便好说了。”萧良夜放下图样,随口吩咐,“去拿一份近日拍卖的单子来。” “夜宴不归我管,你要哪一样晚上自己去看就是了。如果这次没看中,有合适的庄子我再替你留意。不过你既是只要地,自己去批一块便是了,怎么还要费这些周折?” 顾秀神情含笑,“这便是我要相求的第二件事了,无论是夜宴选到了或是其他途径,地契都要由你出面,名字也一并做个假的,切不要使人看出和我有半分关系。” 萧良夜奇道,“敢为一句原由?” “待到落成之日,萧兄自然知晓。” “这个不成,”萧良夜笑道,“你要我办事,总得给我个说法,这样大的动静闹将出来,来日旁人问我,我也好想法子搪塞。” 顾秀笑叹道,“罢了罢了,你如此说我又能怎样。告诉你也无妨,只是口风不许松,倘若传到阿渺耳朵里,我便是前功尽弃了。” 萧良夜挑眉,“我知你们两个年前闹过不痛快,如今不是好了么,怎么还背着叶帅?” 顾秀忍不住笑道,“现在自然不能说,等得新园落成,自然请萧兄来喝喜酒。” 他乍惊还喜,“竟是这样,我竟也要给你添一份礼了。” 萧良夜提壶斟满两杯,笑道,“这杯我先敬你,前世今生总有数,三生石上旧精魂,你们两个总算是修成正果。届时酒我必然是要去吃的,你只管等着我的贺礼吧。“ 另一边,叶渺到了禁军署,问清了事由,才知是几个在京中的修士去犬台宫游戏,和一众世家子弟起了口角,被说中痛处,当即动起了手。这些修士年轻气盛,在香雪庭中就常常和人打架,何况如今到了禁城,面对的净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叶渺初任禁军统领时处理过不少这样的事,却不料如今打人的竟也成了自家人,不由得摇头一笑。将几个世家子弟各自放了,又将自家修士叫到面前来一一问过,方知那些人骂的却是叶家这些修士整日游戏无事,堪为国蠹,言语中又辱及先前事故中牺牲的诸位前辈,这些孩子们方才忍不住出手。 “只是出手也太重了些,”安雀叹道,“你们如此轻浮,又让家主如何自处?每日不勤于修炼,偏往各处惹是生非。” 叶渺摆摆手,“半年来我不在京中,阿英又长日随侍在公主殿下身侧,难免有顾虑不到的地方。”她目光在这几人身上扫视过一周,“只是你们几个擅自与凡人动手,便是犯了家规,自己回阊阖堂领罚去吧。” 几人垂头丧气,都一一退下,安雀方道,“家主还是给阊阖堂主说一声的好,否则叶铭长老必要重罚他们几个的。” 叶渺奇怪,便问缘由。安雀道,“本来今年该轮到阊阖、广漠两堂的弟子来帝国这边实习,却因为事故暂缓了,叶铭长老心中不忿,对这些来过的弟子难免有气,可不是要重罚。” 叶渺一笑,“那又是什么大事,你代我去说一声便罢了。”她心知红莲计划是否执行,如今尚未定论,叶铭却早早争起自家弟子能否占得进入帝国的先机,可真是多虑了。又随口吩咐过几件事,叶渺就想起先前令安雀着人去与楚流暮联系的结果。 安雀道,“楚博士还是没有消息,应该是依然处在控制之中。昆盈假扮成别人和他接触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叶渺蹙眉沉思起来,照理说,楚流暮向她披露的红莲计划之事,她与顾秀已经说开,那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还是说顾秀并没有发现这个消息是从楚流暮处露出来的? “但双清从东南传回来了这个——”安雀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蜡丸,递给叶渺,“属下没有权限打开,还请家主检阅。” 叶渺接过捏碎了,从中展开一封信来。双清的信写得很简单,只有一行字,“四月前,东南军接备战令,疑是对外宣战”。 帝国没有外邻,西海刚刚签完和约,如数交付了第一年的岁贡。冥灵鬼族都非活物,没有宣战的必要,那么对外宣战,就只能是…… 叶渺刹时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她现下知道为什么顾秀还是扣住楚流暮不肯放人,为什么那日她在幽涉答应得那么痛快。 顾秀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修改计划。 她是最懂得权衡利弊的人,当然知道叶家和帝国同时放上天平的两侧时,应该舍弃哪一边。她甚至没有过问自己,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当日在幽涉给她的那些承诺算什么?这些天来的好言相求算什么?她在这其中,究竟又算什么? 那一瞬间她很想立刻就冲到顾秀的书房去,然后揪着她的领子问明白,问明白这些天那个人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叶渺冷静了下来,这是个意外的发现,但顾秀从来不是允许意外的人。 她将至今仍留在帝国中的修士按照先前的方案一一秘密撤离,叫回了潜伏在研究所的昆盈,向顾秀发了一道请帖,请她前往东园赴宴。 这将会是她们最后一次谈判。 —————————————— 明天结局。 无疆(完) 东园中正是兰膏明烛,花木森森,四下阒然无声,叶渺独自在宴席上提壶斟酒。 酒是顾秀下午才送到叶宅来的梨花春,清冽微黄,飘浮着少许晶莹的气泡,她斟满三杯,就听见外面通传之声。夜色敞开,有人从层层纱帘掩映的木栏门中走了进来。 来人自然是顾秀,她含笑解了披风,交给身后的昆盈,一面在对榻坐下,“安雀怎么不见?” “让她去后厨看着菜了,毕竟我甚少在这边设宴,他们也不熟悉。”叶渺将斟好的三杯酒朝她面前推过去一杯,顾秀因笑道,“今日怎么许我喝酒的?” 叶渺道,“东南所中出了些事端,风鹩叫我过去看,行程仓促,明日便走。想起先前还欠你一次,故而先请了。” 顾秀饮过一杯,笑道,“拿我的酒请我的人?叶帅好大方。” 叶渺笑了笑,并不答话,顾秀问,“什么事这样要紧?” 只见叶渺斟酌片刻,“风鹩说,东南军中疑似有人在私自启动研究所项目。” 顾秀目光为之一冷,但她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也许是为了今年的年中评校考核,有些项目组也的确太冒进了些。” “也许是吧,”叶渺神情莫测,她的目光从杯中酒移开了,直视顾秀,缓缓笑起来,“听说这几个组都是和楚流暮博士的课题一脉相承的。不知是否能将楚博士借来一用?好查个水落石出?” 室中是落针可闻的寂静,叶渺坐在那儿又斟了一杯,一边微笑道,“怎么,你舍不得?” 她将那杯酒凑在唇边不疾不徐地喝下去,“放心好了,我不会耽误他太久的。最多一日,我便与你送回来。” 当叶渺斟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终于听见顾秀微微沙哑的声音,“你知道了。” 阿渺能如此反应,大约是已经将这些日她所谋划之事已经尽数知悉,从红莲计划到四境备战,都已经不再成为秘密。遥想三年之前,她与阿渺同去北海,探出红莲灵脉之时是何等欣喜,又可曾料想过那就是今日分崩离析的根由? 叶渺微笑道,“是——不然首相大人打算瞒我多久?直到下一次事故炸出来吗?或是再换相同的招数又一次哄着我去替你安抚人心?” 顾秀神态坦然,“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弃叶家,将修士整编加入帝国。” 叶渺慢慢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意味,笑出声来,“我应该感谢首相大人的仁慈吗?蚕食鲸吞,于猎物而言有何区别?” 顾秀蹙起眉头,“阿渺!” 叶渺觉得很讽刺,她倾心相爱的人,全心信任的人,如今要除去她的家族,却还说是要给她两个选择。 也许大长老说得对,帝国与修士之间,始终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长生与短寿,清心与红尘,便如同粉墨不能同处,水火不能相容。她曾经幻想过改变什么,然而却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她已经看明了形势,她与顾秀,终究不能两全。叶渺微微闭上眼睛,那个选择,就是顾秀最后的让步。 也就是她与顾秀的十年在那个人心里占的那么一点点分量。 “看来这就是首相大人给我的回答,”她摩挲着酒杯,冷冷地看着顾秀,“我选二。” “昆盈,动手!” 那一刹那惊心动魄的清澈剑光映过整室,连四角的花木都为之一摄,清啸声过,墙壁上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倏尔剥落,轻飘飘地一个转折,恰好挡在顾秀身后,手中不知是什么黑沉沉的兵器,和叶昆盈两者相交,各自震退半步。秦清溪单手护住顾秀,铁笔当胸横断,叶昆盈扶墙而立,剑尖一抹殷红的鲜血,确还是扫到了顾秀的肩头。 室内的气氛一触即发。这下轮到顾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阿渺,你要杀我?” 叶渺看着她因为被激怒而泛红的眼眶,微微冷笑了一声,“不,我最多是想把你打成残废,至于残废以后是否活着,由你自己选。” 既然刺杀不成,她便招手叫回昆盈,秦清溪也十分警觉地跟着转过来。这时候的顾秀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看着叶渺,缓缓道,“你知道杀了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叶渺坦言,“我知道。不过快刀斩乱麻,况且我也未必就真的能杀了你。” “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那些相互平衡的布局会在你这里用上,阿渺。” 叶渺笑了笑,“那是你没有先见之明。从你计划要和叶家宣战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想到的。” 顾秀无言地看着她。 叶渺轻声道,“那你本以为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会让我的族人,让他们抛下自己的父母妻儿,去为你送死吗?那你不如先杀了我。” “我何曾是为了我自己!”顾秀截断她的话,神态凌厉,“帝国连年灾荒,收成一再锐减,若不引入红莲灵脉,就是国亡人灭之时!修真界与帝国同天共处,焉能免此池鱼之患?” 叶渺问道,“你这一番话,是为帝国天下计,还是为你的不世功业计?顾秀,苍生涂涂,天下何辜?你当初逼宫造反,宣战西海,可也曾想过天下人?若以天下论,又何须分南北?我叶家难道不是天下人?为何他们却要为你的千秋功业前仆后继,却连姓名都不得留存?这天下究竟是昭昭天日之下,还是首相大人只手遮天之下?” “很好,阿渺,”顾秀缓缓笑起来,“现在我们终于都知道彼此的底线是什么了。” “你不必和我妄论天下,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方家一月之前就已经把请战的折子递到了我的案头,朝中现在又多少排外党?自从红莲计划首年延期之后,有多少人想把修士赶回去?你如果还是想杀了我,那就请自便。”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今晚之后,你将不再会有任何杀我的可能。” 她一口气说完这句话,陡然觉得五脏内腑都收紧起来,眼前如遭重击,骤然昏了过去。秦清溪连忙接住她,目光在三人身上快速巡视一圈,落到了静静坐着的叶渺身上,方欲开口,就被叶渺截住了,那人似乎是叹了一声,“只是昏睡咒而已,秦大人送她回去吧。” 秦清溪稍稍沉默片刻,将顾秀俯身抱起,向外纵出,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夜色花木之中。叶渺徐徐起身,雪白的衣衫逶迤垂在地上,叶昆盈跟在她身后,面带惭色,“属下一击不中,还请家主责罚。” “责罚你什么?”叶渺笑起来,“你没有听见方才首相大人说的?她若一死,朝中势力必成山头林立,我等更无机会喘息。” 昆盈低头应是,叶渺散淡道,“安雀带着阿英回来了么?你们三个分三路,将族中散布在东南,西南,京中的所有修士,按照先前预计的方案全数连夜召回,撤往冰原界碑后。守山大阵处不能撤走的修士,一律结成阵法,东南军如敢进攻,就和他们玉石俱焚。” 帝国203年春,距离叶帅挂印离去,修真界撤出帝国全境已然过去了整整一年。春风吹拂过江北枯竭的灵脉和破落的小城,也吹过繁华依旧的京都,溶月斋的梨花再一次开放,树下却已然没有曾经并肩而立的身影。 这日是大朝会,顾秀从内阁处回来,独自走过叙花厅前曲折的回廊,刚刚到溶月斋门口,身后卫仪就接到了来自江北的密报,一一念与她听。 卫仪很聪明,她从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多言。顾秀心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却跟着倏尔想起了她初初决定对付叶渺时,闻讯而来在溶月斋跪了三日三夜哭求的苏恰。苏恰不懂这些政事,从来只有一副死脑筋,如果她有的选择,难道还会这么做? 旁边,卫仪已经念完了信中的内容,和她所料虽然不能说是全然一致,倒也可以有七八分压中。顾秀轻轻一笑,“传我命令,东南军中先后调六千人,分两批前往冰原,追杀叶渺。” 卫仪为之一凛,顾秀续道,“不必告诉他们原因,也不必告诉那些人他们要追杀谁,去吧。” 卫仪领命退下,而顾秀依旧静静伫立在溶月斋的花篱前,久久不曾推门而入,她仿佛能看到微风拂过小院,满树梨花簌簌如雪飘落,恍惚仍见那年树下风里的悠悠笑语。 下卷·满眼春风百事非 完。 后记 一直以来,支撑我写完《天地无疆》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完结之后可以写后记,然后长篇大论地分析人物。但如今终于写完了,反倒忽而觉得没有什么好记。甚至于连当初料想好的种种应当在后记中写的内容,似乎都也觉得写出来无甚必要,最好是不写的了。 书成三月,中间因故停笔修文七个月,效率不错,至少我觉得不错。出场人物有名姓者计七十余人,写得不甚满意的,一成左右,配角中,卫鬘、卫仪、风鹩、朱明烟这几个是我比较喜欢的,其中卫鬘由于篇幅原因未能写好,颇为可惜。而风鹩将军以后会成为首相大人的酒友,也算是一段缘分,笑。 剧情主线的推进,除了最后感情转变似乎还有些未尽之处,就是十四章中的支别岛谜语,此处谜题没有解开,始终是件憾事。这条线应当和文中提及的,探望明先生的那一次剧情连上的,但考虑到节奏问题没有写,或许之后补在番外里会比较合适。其余的,关于顾叶感情线的效果,以携手为分水岭,之前基本写得比较有章法,近一个月写的这些,则有些琐碎冗长,因为后半段剧情繁重,腾挪之间也不够美观,修文时或应删去部分。但如果删减太多,又不足以体现出热恋期的甜蜜,也留待后议吧。 不过顾叶两人性格的成长线,倒是体现得比较明显,从一开始的少年(借用不渡语:两只小学鸡),到后来并肩俯视帝国,执掌天下大权的两位大佬,顾秀的手段和心性诚然有了极大的变化,而叶渺,也从文初一身轻松的不羁少年,成为了后来主动肩负起责任的叶帅。她不再是仅仅追随顾秀,而是有了自己的理想,原则,信念和坚持。不幸的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与顾秀不能兼容,以至于走到了最后一章中分道扬镳的地步。接下来两日反目成仇的剧情,会在下一本《鹤鸣》中继续写到,由于作者个人的一些原因,《鹤鸣》大概会等到四月份才开。 说到底,叶渺和顾秀追求的是不同的东西,如果顾秀追求的是宏图霸业,是权力,那么叶渺追求的是天下苍生,俯仰无愧。顾秀手段冷酷,但叶渺始终心怀悲悯,在红莲计划的冲突之中,她不愿将修士的命填进去,也不愿将帝国百姓的命填进去,如果非要填命的话,我想她大概宁可将自己的命填进去。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番外】花序 严重骨科预警,futa预警 ——————————————————————————————— 从支别岛返程已经将将半月,自从那一晚留宿在顾秀房中之后,她差不多也算是彻底搬了过来住。船上事务究竟少些,遂叫某人得了空隙,几乎每晚都要抓着她要上好几回。 最初和顾秀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心里也觉得很害羞。不过都是初尝滋味,情难自禁,从此习惯了在顾秀怀里睡这件事。 而且顾秀的怀里……的确也很舒服,肌肤温凉如玉,带着淡淡的香气,愈近而愈馥郁。相拥而眠的时候,她几乎都要醉在那人怀里。 叶渺撑着手靠在绯红的纱帐里,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桌上摆的鹦鹉剑兰,蝎尾状的花序迎风排开,呈现出轻艳俏丽的柿红,花蕊已经完全成熟了,裸露出毛茸茸的胭红花粉,弯月的最尾端的一朵宛如被茎叶托举,向上开去,承接日露月华,丝绸质感的花瓣透过余晖,愈发地娇美动人。 顾秀还没回来,她白日就听小苏说过了,因为顾秀开的计划条目,姓方的又来找茬,她少不得去应付一二。 她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难得身边清静下来,没人动手动脚,反而不习惯起来,好似哪里空落落的。 这么一想,就不由得联想起昨夜被那人压在身下肆意妄为的时候,顾秀在她的身体里面冲撞,用那根东西插得她高潮连连,叶渺轻轻舔了舔嘴唇,察觉出燃涑比鹊恼衬澹蛐硭Ω萌ヅ莞鲈琛� 泡澡的确有助于放松,大约过了两刻钟,窗外的夕阳终于彻底地从海上落下去,桌上刻了夜明符咒的的烛台代替了日光,那盏鹦鹉剑兰花序也垂得愈发低,叶渺大略擦干了头发,湿着身子从浴室里走出来,刚刚关上门,就被人突然搂进了怀里。 那个人侧头靠在她的颈间,细细地嗅了一遍,“阿渺好香……今天不用我帮你洗了?” 她腾的脸红起来,用力推开顾秀,却被那人抱得更紧,“你就不能正经点,下午不是要过了么。” 腿间好似有什么硬硬的东西贴着她磨蹭,顾秀伸手到前面解开浴衣的系带,从敞落的衣襟里伸进去抚摸,手掌温柔而带有魔力,像触电一样带来轻微的痛感。她口中还要推拒,身体已经先一步起了反应,乳尖在顾秀的挑逗下挺了起来,被那人用两指轻轻捏着扯了一下。 叶渺低低喘息了一声,一只手撑在墙上,身体尚未擦干的水渍因为体温的升高而蒸腾起来,腿间弥漫起潮湿的雾气,她不自觉地夹住顾秀,“小苏说你晚上还要去见方家的人……” 话音未落,顾秀就在她的后颈处咬了一下,轻声道,“不准在跟我做的时候分心。” 叶渺撇撇嘴:“小苏说的,又不关我的事……再说了,方昕要跟你……” 她后半截话被顾秀吞进去了,连带着柔软幼滑的舌头,那人几乎吻到她窒息才放开,“不准提别人的名字,只准叫我。” “哪里有你这么霸道的?”叶渺面颊潮红,半是气恼道,偏生她又被顾秀的前戏折腾得没什么力气,浑身软绵绵的只能靠在那人怀里。顾秀揽着她的腰走到床边,抱她坐下,“阿渺可以不听,然后享受一下被我操得下不去床是什么感觉。” 叶渺扭过头去,假装没听见后面这句,她以前怎么不记得顾秀有这么无理取闹的时候,听那人接着道:“自然,我也很高兴阿渺能跟我接着在床上做一天,不过旁人怎么看我就不知道了。” 叶渺悄悄一撇嘴,那还能怎么看?想也知道了! 为了不被当成白日宣淫的流言对象,叶渺只得先行屈从,仰面倒在柔软的床上,伸手勾住了顾秀的脖颈,笑道:“那要我叫你什么?首相大人?” 顾秀不动声色地解开外衫丢到地上,“阿渺想怎么叫都可以。” 她觉得顾秀这个假正经的表情很好玩,伸指按在唇上想了一会儿,“唔……大人应该会喜欢别的称呼,比如……姐姐?” 顾秀目光骤然幽暗下来,欺身压住她,下面那根极具威胁性的性器也粗硬地嵌合在她腿心,差一点就要捅进去。叶渺愈发兴味起来,“姐姐的什么东西,在下面硌得我好难受……” 顾秀按住了她的嘴唇,来不及收回去的舌头在掌心轻轻舔了一下,叶渺看着她的眼神愈发蕴满笑意。顾秀撤开手,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人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口型:“姐——姐——” 她握住阿渺裸露的腰侧,重重地捏了一下。 那两瓣娇嫩的唇瓣中随之逸出销魂夺魄的呻吟,这具身体被她开发了两天,已经褪去了原有的青涩,愈发诱人起来,她察觉了阿渺下面已经被挑逗得湿透,清澈的花蜜蹭在柱头上,微微有些凉意。而身下人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临近,仍然悠悠然地笑着,伸手过来挑逗她。 顾秀顺从地俯下身去,这恰巧也是利于发力的姿势,阿渺凑在她耳边:“我看到医书上说……一天要太多次会不行的,姐姐,要不然……我们还是来日方长比较好。” 她终于忍不住收拾身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精,干脆利落地分开阿渺的双腿,对准汨汨流着花液的洞穴狠狠捅了进去,性器进去的瞬间阿渺的身体就痉挛起来了,紧紧抱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断续的呻吟。 她也被骤然包裹住的快感刺激得头皮发麻,按住阿渺柔软的腰身,在她体内缓缓抽动起来,阿渺里面软而热,到处是柔滑的小舌,裹着她吮吸。阿渺似乎还不是特别习惯这样,和她接吻的余裕除了喘息,就是在她每次插进去的时候娇声呻吟。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叫得有多撩人,顾秀轻轻笑起来,将身下沉浸于快感的阿渺捞起来按在床头,吻住她的喘息,下身开始更深入的一波插入。穴道愈深而愈是紧致,更为幽深的地方她还没有进入过,不过今天可以尝试一下。 毕竟除了第一次强哄着阿渺全部含进去,这几天都只是浅浅在外面帮她插到高潮就结束,她开始想念那天触碰到过的娇嫩花心,嫩滑的花蕊只要碰一下,阿渺就会为她高潮。 她先是稍微安慰了一下阿渺,然后将性器从穴道中慢慢抽出来,淋淋沥沥的白浊液体弥布在上面,肿胀的花唇翕张着吐出更多,都是方才被她抽打出来的蜜液泡沫,大约还需要一些润滑……顾秀略一沉吟,从床头的一排小瓶中抽了一支柚子花露,尽数倒在清洗用的活塞管中,上下晃了晃,准备给阿渺打进去。 叶渺从高潮了两次的快感中迷迷糊糊地回过神,看见她手里的小瓶,“你要做什么……” 顾秀微笑着吻了吻她的眼睛,“乖,阿渺享受就好了,很舒服的。” 她将沉浸于甜蜜之中的阿渺重新靠好,两指分开花唇,将冰凉的玻璃管塞了进去,阿渺骤然叫起来,她抚了抚阿渺绷紧的腰和小腹,口吻柔和,“很快就好了,不要怕。” 然后果断而迅速地将那一整支花露打进去,活塞一推到底,阿渺倏而并紧了双腿,将她的手也夹在里面,呜咽着呻吟,“嗯啊……什么东西……顾秀,你打了什么东西进去……好冰……” 她将活塞管堵在穴口按住,然后低头吻住阿渺的唇瓣,“花露而已,今天让我全部进去好不好?” 阿渺闭眼不住地摇头,“不要……啊呃、好冰啊……好像全都流进去了……顾秀,你帮我弄出来,太奇怪了……” 她遗憾地亲了亲阿渺的脸颊,“那好吧,阿渺把腿打开,我帮你弄舒服。”她微笑起来,声音轻轻的,有似诱哄一般,“我保证会很舒服的,好不好?” 阿渺在她身下乖顺的张开腿,方才被打进去的那支花露已经很好地润泽进了花穴深处,一滴都没有流出来。花穴因为冰凉而微微颤缩。顾秀将玻璃管抽出来,丢在一边,然后迅速挺动性器插了进去,撞得汁水喷溅四溢。 这一下刺激得阿渺尖叫出来,她揽着阿渺的后腰,一下一下地朝里面抽送,偶尔朝旁边冰凉粘腻的液滴里开拓一下,阿渺就要吸得更紧。花穴里面冰凉的花露和火热的肉壁碰在一起,随着她的抽插交换温度,花液被露水化开,愈发淫靡地流出来。 她自觉已经轻松到达了之前没有进入的深度,阿渺已经被她操得舒爽,几乎濒临高潮,下面彻底打开,不住地吮吸她的肉棒。顾秀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阿渺的两条修长的腿从腰侧穿过去,轻轻放在身后,同时向更深的地方试探性地碰了一下。 阿渺果然娇声叫起来,喘息急促,她愈发轻柔地带起浅浅的抽动,逐渐加快,直到察觉阿渺快要高潮的前一秒,骤然凶狠地插入到最深处去! 那里不像外面的甬道一样柔软,更为紧致和富有弹性,紧紧咬着她的柱头,顾秀将性器略略抽出来一点,擦过花心的敏感点,紧接着再一次插进去那个紧致的宫口,阿渺的身体在她手中绷紧了,同时害怕似的朝后缩,又被她强行按住腰际,再一次狠狠地插了进去,这次进入更深,强行将宫口撑开,进去了半个柱身。 阿渺已经呜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她求饶,“不要了、顾秀……不可以再进去了……” 她吻住阿渺的耳朵,声音愉悦,“阿渺说什么?” 怀里人愈发朝她这边贴近,唯恐又被她操进去,“已经到最里面里了……” 她循循善诱:“到哪里了?” 阿渺埋头藏在她怀里,“你个混蛋!你插到宫口了!” 顾秀这才笑起来,亲了亲阿渺的耳朵,“阿渺好乖,给一点奖励好不好?” 她说完这一句,压根也没打算等到阿渺的回复,就毫不犹豫地将性器整个插了进去,阿渺在她怀里绷紧身体,呜咽着叫出来,而顾秀已经开始了最后的抽插,性器完全将花穴贯穿了,方才射进去的花露和高潮喷涌出来的蜜液搅在一起,被顾秀反复抽撞出淫沫,在阿渺身下聚成小小一滩,花唇晶亮,满足地吞吐着柱身。 穴道深处,阴茎在柔嫩的花心上磨蹭,借着淫水将花心捣得软烂可口,汁水直流,小穴急促的收缩,夹着顾秀不知第几次高潮,却始终得不到休息,只能承受着无休止的折磨和深入,被操到肉壁也翻出来。 顾秀下身稍稍朝外抽了一寸,然后反复用柱身碾磨起宫口来,阿渺在她怀里哭叫,下面交合的快感也让她深深吸了口气,控制着没有强行操进去,饶是如此,她也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她吻了吻阿渺的眼睛,将溢出来的泪水都用衣袖拭掉,只是这样和阿渺交合在一起,就已经让她觉出无上的愉悦满足。 怀中人开始迷迷糊糊地凑过来亲吻她,顾秀心中柔软,她自觉已经完全被阿渺所包裹,两个人交接的地方一片淫靡,阿渺的神情也完全好似沉浸在高潮之中,喃喃唤着她的名字。 不过里面好像还有点别的,顾秀侧耳细听,“……不要了……姐姐……” 她似乎觉得下身又被咬紧了一点,顾秀轻轻笑起来,“阿渺叫我什么?” “首相大人……” “不对。”她在阿渺鼻子上刮了一下,“你猜猜我要听什么,说对了我们就结束。”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阿渺细细的嗓音,“……姐姐……” 她笑道:“让我做什么?” “姐姐……操我……” 她应声搂着阿渺的腰狠狠插了起来,微笑着亲了一下她的鼻尖,“乖阿渺——” 粗硬狰狞的性器强行捣入最深处去。叶渺被一波波的高潮冲击上了快感的顶峰,花穴被迫撑大的酸涩和被充满的爽感融合在一起,还有被捣入最深处的快感,她一眼看见自己分开的双腿,被顾秀按着挨操的样子,羞耻得几乎哭出来。 这样张开腿任由自己的亲姐姐操弄的样子实在是淫荡透了。迷蒙的余光中她瞥见那一盆剑兰,顾秀抬高她的腰,将身体弯成优美的弧度,微风簌簌,将花蕊上嫣红的粉末尽数吹下来,落在最末端那一朵上。 顾秀弯下腰来吻她,同时进入得更深,刺激着她身体里敏感的软肉。她们是同一支花序上开出的花,理应拥有这样最亲密的关系,骨血交融,就如同此刻让顾秀进入她的身体,让她承接顾秀的所有。 待一切折腾完已经是初更,她换了一身薄薄的银色纱衣,和顾秀一并倚在床上,海上升起皎皎的下弦月,她借着光亮,伸手去捉顾秀的头发。 首相大人好脾气地拦住她,握着她的手拢在手心里,“还不睡?” 刚刚重新洗过一次,夜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凉,她不想睡,在顾秀怀里赖着滚了一圈,“就是不想睡嘛……都怪姐姐……” 顾秀看她:“嗯?” 叶渺微微弯着眼睛笑起来,“好姐姐,我今晚可是给够了,不必再折腾我了吧?” 求饶倒快,顾秀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睡吧。” 【番外】梦夏 “从来只闻暮春,不闻暮夏,”那人喝完了药,又一头朝着身后十八层厚的羽绒垫子里倒下去,顺手拽了旁边的水晶帘珠数着玩儿,“阿渺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她简单利落地否认,那人肚子里有一千八百种博学杂收的稀奇理论,自不必她费心。果听顾秀接着道,“想来是春花如美人,美人迟暮,花亦有败谢。文人骚客为了惜花之情,方说暮春。而夏日恼人,去便去了,也不管他暮不暮的。” 她道,“是你自己不喜夏天,又关别人什么事。” 话音刚落,外头流云就撩了帘子近来,说南疆新贡的青提,陛下刚着人送了一碟子过来,顺带令人问问首相大人病况如何,可否起身,若身子不适,不妨多休息几日。 那内监生得白净,说话也和和气气,叶渺在一旁却眼见着自家首相大人的眉头越挑越高,便截了这个话头,“都监请回罢,区区霜露之症,想来还不必如此,陛下多虑了。” 那内监忙称不敢,他自忖来得不巧,也不敢在叶渺面前多话,行了礼便退下了。前脚刚出去,她旁边这一位就砸了药碗,怒道,“顾云敛又发什么疯!给我扔出去!”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竟也有她说人发疯的时候,叶渺心中一笑,伸手挡住了,“你同小霏置气,折腾流云做什么。这一碟提子你不要,留着给我也就罢了。” 顾秀冷笑道,“府里有的是,何曾要她的。”又撑着手起身叫卫仪,“拿这两日的公文来,我一日不批,只怕她还有的拿来奚落。”叶渺忙按住她,“师采说了,你身上这药没发散出来时不许劳心动力的——”顾秀只是挣开她手不说话,丝毫没个听进去的意思。卫仪已抱着文牒进来,叶渺见状,正色道,“你再这样,我可就恼了。” 这才觉得怀里人歇了下来,流云给卫仪轻轻拽了一下,自退下了。顾秀却还蹭在她怀里,安安静静的,她顺手从那头松松挽着的长发了捋了一把,“委屈什么?” 顾秀这气生得有缘故,原是上月满庭芳的白海棠开,萧良夜下了帖子来请,夜宴归来时着了些风寒。顾秀事忙,便一直缠绵着不见好,待及前几日在接见西海使节的宴会上当场发作,发烧烧了一夜。她便遣卫仪告了假,押着顾秀在府中好好治了七日,每日行两回针,一应饮食都用药蒸薰,吃得一肚子苦水。这也就罢了,当日宫宴是叶英负责,为此不得不亲自送使节出京,一来一去总得有半月耽搁。女帝陛下有心让顾秀开口指个别人替了这趟差事,奈何相府消息封锁得严,一来二去耽搁,等消息递到了顾秀耳中,叶侯爷都已动身行了百里了,顾秀便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专程换人。谁知女帝却脾气发作,绝不肯答应。来探问了一回不说,单补品就送了两遭了。这一回拿西南总督进的葡萄提子来,不是为了气顾秀又是为了什么? 叶渺忍笑道,“要说呢……七日已过,吃一点儿应该也无妨,只是师采现下不在,大夫的话还是守准些为妙,你想吃便再等五六个时辰,让流云给你择一车都容易。” 顾秀从她怀里起开,抿了抿头发,侧身偎过来,闷声道,“谁稀罕要这个。” 叶渺笑道,“我可稀罕,你说我那里怎么从没人进这些稀奇东西来?” 顾秀不答,她便从碟子里瞧了瞧,见荔枝冻的白玉碟上一爪绿盈盈的,都是珍珠大小,颗颗圆润饱满,摘了一颗入口,清甜生脆,齿颊沁香,笑道,“味道是不错,又或许小霏也不一定是拿这个怄你,她在宫里,何曾知道你正用针,不能吃甜的?” 顾秀仍不说话,只是慢慢移目朝她看去。阿渺笑吟吟地坐在床边,半身靠在鹅黄细流苏的帘子里,手里正拈着一颗提子要吃,那青提晶莹翠绿,上边结着一层薄薄的雾汽,映得指尖都是绿幽幽的,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还未及细思,就已经欺身压了上去。 似乎有什么的汁液迸破在唇齿之间,那的确是令人喉舌发干的绝美甜意,带着微微的冰凉清涩。柔软多汁的果肉在交缠中被各自吞食殆尽,舌尖一卷就搜刮了所有的清甜汁水。她却还不满足,温热的甜肉经她的吮吸而愈发柔弱可欺,等待着更进一步地采撷,又或是榨取出最后一丝欢愉。 她闭着眼睛,继续摸索着从中汲取方才残存的甜液,攀援而上的手指已经解开了松挽的衣结,从暮夏薄凉的衣衫里缓缓探进去,将绵软细腻的两团握在掌中揉捏,又或是描摹起线条柔润的纤腰,阿渺在她手里呻吟出声,“顾秀……你别这样……”那微弱的抗议随即就被她吞了进去,她无赖似的咬着阿渺的舌尖转圈,时而又叼着她吮吸,久违的甜意极大地安抚了她,直到阿渺几乎窒息才放开,她轻轻舔了舔那双诱人水润的唇瓣,声音低低地,如同引诱,“阿渺,再来一次好不好?” 阿渺只是别过头去不理她,顾秀微微垂下眼睛,轻轻在她脸颊边蹭了一下,这是她一贯地讨好和服软的姿势。叶渺果然转过来,看了一眼她,心先软了一半,叹道,“你要怎样?” 顾秀便在她后腰上轻轻按了按,那地方敏感极了,她几乎要在顾秀怀里直接因为快感痉挛,耳畔是温热撩人的吐息,“阿渺……”那声音轻如燕呢,落在叶渺耳中却分外敏感,“不行——用药戒斋都要整七日,你身子还没好,晚上还有一回针没走呢。” 顾秀轻轻一笑,“针灸之术,是为了通经活络,调合气血,是不是?” 这倒是医书上的原话,她点点头。 “那我这里还有一个别的办法,一样可以调理经脉气血……阿渺要不要试试看?” 宽袍广袖轻柔地遮住了她的视线,一片微凉的纱巾代替手掌覆在了她的眼睛上,锦幄垂帐外像是透着一团模糊而迷蒙的天光。她觉得自己似乎被拉到床榻里侧,紧接着,连那天光都暗淡了,只余下满目幻梦般的柔粉,和骤然清晰起来的,那人衣衫上旖旎的暖香。 她心中悠悠一荡,方待开口,骤然想起正事来——这下玩得可有点过,叶渺连忙伸手到后面去解那丝巾,却被一对柔软温热的掌心按在了原地。一个晃神,就让顾秀拿住了手腕,不轻不重地反锁在了背后,分毫动弹不得。 “等等——” 那人果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是笑道,“怎么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地提了个要求,“我不喜欢这条纱巾。”以顾秀在床上一贯的掌控欲,要是她这会儿不要求摘掉,恐怕一会儿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纱巾应声从她眼前落下,她转过头去,顾秀正坐在对面,因为连日卧床,身上只披着一层薄薄的单衣,在帘帐的映衬下显出一种逼人的艳色,好整以暇地道,“阿渺不喜欢这样么?那我上次——” 她连忙伸手堵上那人的嘴,顾秀的好记性能不能不要在这种事上也发挥作用!她头疼地想不出对策,“现在不是玩这些的时候。你能不能有点病人的自觉?” 顾秀向她一摊手,示意她放开。“我很有自觉的,我说了,除了针灸,我还有一个别的办法,就是需要你配合一下。” “什么?” 顾秀笑道,“你靠近一点,我才告诉你。” 她依言凑过去,却忽然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心中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下一秒,那条被抽走的纱巾就缠上了她的手腕,顾秀欺身压过来,将她揽进怀里,从身后牢牢绑住反锁的手腕,拉出一个漂亮的结。顾秀在她耳边轻轻笑道,“阿渺,你觉得双修怎么样?” 而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下身的衣料就已经被顾秀分花拂柳地撩开,硕长的性器瞬间没入早已被挑弄湿润的花穴。她的尖叫被顾秀捂在了手中,那人甚至还过分地用食指探进去搅弄唇舌,带出支离破碎的呻吟。冷落了数日的花穴被强行撑开,疯狂吸吮着入侵的异物。她伏在顾秀身下喘息,承受着被反复开拓的迷乱快感,脑子里的思绪也凌乱地散落成碎片……她方才说什么?……双修? 然而下身传来的一波一波的刺激并不支持她此刻思考这个词代表的含义。顾秀丝毫没打算等她的回答,每一下都狠狠地操在她的敏感点上。被迫分开的双腿中间汨汨淌出淫液来。顾秀似乎对此别有兴味,拇指不紧不慢地刮着蜜液,涂抹在两边的大腿内侧,甲缘带来的异样触感刺激得她愈发想要夹紧双腿,却又被顾秀禁锢着半分动弹不得,只能颤抖着承受下身肆虐的操干。那根粗硬的性器异常霸道地在她体内四处顶撞,每一次都几乎整根没入,连带起疼痛和酥麻的尖叫。柱身侵入最深处的宫口是她被顾秀压在层层迭迭的鹅绒软被上高潮,眼前炸起烟花一样的快感,随即陷入了一种春水一样柔软迷蒙的境地里去,恍惚中只能听见顾秀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也不知在快感中沉浸了多久,叶渺隐隐觉得天光亮了些许,那方才密密掩着的帘帐被拉开了一半,而她正裹在一张宽大的薄毯里,和顾秀一样靠在床头。 叶渺扫了一眼四周,方才那场荒唐情事留下的痕迹已经尽数被清理干净,也包括方才被顾秀拿来作案的那条纱巾。她抬起手,见手腕上只有已经晕开的红痕,并不明显。 “阿渺在找什么?”顾秀见她醒了,不再满足于只是这样依偎着的关系,顺手搂住腰,把人揽进了怀里,在手腕的红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疼不疼?我已经让流云去取常用的药了。” 倒也不至于那么兴师动众,叶渺摇摇头,自觉腰上酸痛,伸手去按了按,道,“晚上师采要来行针——” 顾秀听她说了半句就停下,笑道,“所以呢?” 叶渺撇她一眼,“每次行针前都要先诊脉,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应付。” 顾秀笑道,“我有什么要应付的?阿渺不是帮我调理过了?” 叶渺想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只觉脸上热得发烫,当即在顾秀怀里开始抗议,“你这完全就是以双修之名,谋私利之实!双修才不是你这样子的!” 顾秀一边帮她按摩,一边笑道,“是是,那下回阿渺教我好了,怎么样?” 她选择性略过了顾秀话里的调戏,继续指控,“下次也不准再趁我不注意偷袭!”她觉得她甚至有理由怀疑顾秀平时的体弱多病有一半都是装出来的,她看这人的身手可是一点没落下。 顾秀笑道,“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阿渺要是不走神,我又怎么能得手呢?” —————————————————— 感谢 chrysanthemum、Muse的珠珠,爱你们~ 【番外】技巧(上) 【婚后车,多年之后预告】 “叶帅?” 叶渺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迅速地单手把翻到一半的书扣到桌面上,前来汇报粮饷发放事务却偶遇叶帅走神的裴将军也是颇为不好意思,不露痕迹地朝后退了半步。 叶帅显然不太愿意让他看见那本书的内容,裴久虽然有几分好奇,却也不至于鲁莽到凑上去看。公事公办地汇报完自己主管的中南军区,交了报告文书便退下了。 门口等着的女官看着眼熟,裴久想了一想,就记起来是相府长史卫仪。卫大总管来找叶帅也是常事,想必是首相大人那边又有什么吩咐。 不过说起来……他在军部这些年,见过不少回叶帅觉得事情无聊走神的时候,但像今天这样,仓促到几乎有点慌张的样子可是头一回,那书里究竟是什么?不会是那位首相大人给叶帅写的情书吧? 裴将军毕竟想象力有限,实际情况大概还要离谱得多。 听卫仪传过话,说顾秀今晚约她去曼萨附近的温泉庄园看初雪,那园子是蒋音的,只是蒋大人近日去三江郡办事,就被顾秀一封信借了过来。 送走了卫仪,叶渺这才心有余悸地打开从裴久过来起就一直扣在桌面上的书。她在这边看符法古籍是常事,军部这些人也早就见惯这些清润阁里的竖版线装书。只不过手上这一本可不是什么正经古籍……不对,要说古也是很古的,就是不大正经。 事情起源于上个月在曼萨的蜜月假,她听小霏说过,当初大婚之后她可是借着机会跟叶英跑到江南微服玩了一个月。偏她是被某人用一个曼萨哄得在床上被干了一个月,顾秀食髓知味,后面压根不许她离开半步,曼萨人少清静,想做什么都由她,可不是遂了某人的意! 可怜她天天被折腾得腰酸腿软,几乎快被顾秀玩坏了,倘若堂堂帝国元帅真的被做死在床上,那可就是真的要卖爆京城八卦小报的头版头条了。 所以,本着不能让顾某人在床上一直占上风的原则,叶渺专程去了一趟幽涉清润阁,将记忆中记载了诸如双修一类的房中秘术打包了一箱,带过来好好研习了一下。自觉以当世第一的修为,不信不把某个身娇体弱的首相大人在床上榨干。 不过说起身娇体弱,叶渺撑着手对书走了个神,她看顾秀在床上的时候倒是很有精力,这个混蛋不会背着她偷偷学了什么采补之术吧? 首相大人旬末事忙,连着两天都在内阁处理公务到二更,她也得了空闲,看了一大半,除了对如何用双修引导灵力打通经脉有了技术上的深入认识之外,好像也没有学到具体内容。 前辈们着书时大都用语含蓄,说起“天地阴阳”“二气交赴”一套一套的,再有如何滋精补气——她觉得顾秀好像不需要这个,再补的话她怕是真的会被做死。 看来这些正统典籍是没什么用了,叶渺摇摇头,昨天从溶月斋过来的时候就顺手捎了一本据说是邪魔外道的禁书,好像是个什么玉女合欢宗留下来的,便打开看起来。 果然,自古就是魔教人士比较敢写,第一页就细致具体地讲解了一遍采阳补阴的秘法。往后便是各种秘戏媚术,饶是她和顾秀做了不少这种事,看的时候都觉得脸上发烫。 军部里众人各司其职,这一上午竟也没人敢来烦她,叶渺对着专业人士撰写的典籍研究了两天,自觉可以在床上从容应对某人的撩拨了。只是心里总还是隐隐有点不大对劲。 事到临头,再换书也来不及,她便索性将手边这本《玉女合欢心经》的下册看完。要说这着书之人也的确精于此道,她对着书页上的字眼看了半晌,心神就不自主地飘到了和那人在一起的时候。顾秀似乎也是这样把她压在身下亲吻,然后剥掉她的衣服,再将她双腿分开,然后…… 打住打住,眼下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叶渺晃了晃脑袋,将看完的书藏在抽屉里盖住,看了一眼窗外,黑金马车已经等着了,便也不待通报,径自走下去。 顾秀正在车上等她,手上握着一卷书,见她进来随手放下,微笑道:“下午不是有例会?” “小裴替我开了。”她解了外衣挂在车厢上,被顾秀揽着腰坐进她怀里,被那人迫不及待地按住亲吻,舌尖灵活地搅动,吻到她迷迷糊糊的,好一会儿才放开,容她靠在顾秀怀里眯着眼,声音拉长了,显得懒洋洋的,“我还以为首相大人又要忙到晚上呢,不比我这里清闲。” 顾秀忍着笑在她鼻尖上点了一下,“我可以理解为,阿渺在跟我撒娇?” 叶渺马上从她腿上坐起来,“我可没有——” 话音未落,就被顾秀又一次低下头吻住了,这一次亲吻更轻柔也更缠绵,舌尖撬开齿关,交换清甜的津液。动情的亲吻让阿渺的身体在她怀里柔软下来,唇边逸出呻吟。 顾秀轻轻笑起来,在已经吻到湿润嫣红的唇瓣上多亲了一下,“好,阿渺说没有就就没有吧。” 既然从阿渺这里拿到了奖励,她也不介意纵容恋人的一点小脾气。阿渺舒服地依偎在她怀里,任由她在面颊上轻轻蹭着,偶尔吻一下闭敛的眼皮,或是柔软的唇瓣。 顾秀身上的气息是好闻的,薰沐已久的衣香沾染在肌肤上,每次随着亲吻侵入她的范围。不知过了多久,叶渺才从这例行的亲近中忽地醒过来,想起她今天好像还有点儿不一样的任务—— 既然从书上学到了技巧,就应该趁着机会应用一下才是。叶渺蓦然睁开眼睛,顾秀在离她数寸的地方惊住,随即微微笑道:“想起什么了?” 她从顾秀身上直起腰,调整了一下姿势,双腿跨坐在顾秀身上,抿住嘴笑起来,得意道:“首相大人,我今天要榨干你。” 【番外】技巧(下) 顾秀诧异地看着她,慢了半拍地反应过来,悠悠然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叶渺已经开始动手揪住她的衣带,低下头专心致志地一层层解掉,“以为什么?” 顾秀靠在车厢的软包靠背上,笑吟吟地道:“没什么,阿渺打算怎么榨干我?” 这冬天的衣服实在费事,叶渺弄得不耐烦起来,索性伸手掐了个诀,衣带自动散落。她将碍事的小衣丢到一边去,再把顾秀束好的头发解下来披散开,衣衫扯得乱糟糟的,凌乱地裹在身上,露出半个肩头和胸前一片春光。 果然还是这样比较有美感。叶渺满意地点点头,双腿赤裸地骑在顾秀身上,慢慢磨蹭着逐渐顶立起来的性器,然后伸出手去玩弄顾秀的乳肉。 姿势倒是很标准,就是这手法实在太青涩——顾秀在心底一笑,她早间从内阁忙完回来,本以为赶得上阿渺去军部之前见一面,却不料流云说叶帅早走了。她在床边坐下,正想和以往一样瞧瞧阿渺最近在看什么书,就就发现床头那一摞看惯了的符法书里多出来几本生面孔。 照例说新看的书都是放在最上面,偏这几本没见过的欲盖弥彰地插在中间,顾秀觉得有趣,顺手抽出来一瞧,就被上面极其直白的《双修秘术详解》六个字震住了。 除了这本,还有些什么《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房中九术》、《玉女合欢心经》等十数本,她看得倒快!顾秀一一翻过一遍,觉得好奇又好笑,这厢想起太常寺陈大人报过今夜初雪,便吩咐了卫仪,早早约了阿渺到城郊的温泉山庄来。 马车大约才驶出城门不久,外面传来零星的人声,阿渺在她腰上坐了两下就懒得继续动弹,手上倒是玩得不亦乐乎。纤指捏住乳尖揉搓,一会儿又故意拉起来,揉弄两团柔软。 顾秀轻轻挑起眉,“叶帅,玩够了没有?” 阿渺搂着她亲了一下,笑盈盈的:“手感很好嘛,让我多玩一会儿好了——” 这可是说真的,无怪顾秀上她的时候那么喜欢玩这里,的确,论手感,除了腰上就是这里最棒了,绵软柔滑,捏下去的时候肌肤就好像牛奶一样从指缝里流出来。她双手搭在顾秀颈上,活动了一下腰身,觉得下面已经湿润难耐,便支住膝盖,跪在顾秀身上抬高腿心,对准蓬勃昂扬的柱头坐了下去。 “嘶——”骤然深入的刺激顶得她喘息出声,小穴还没有完全把柱身吞进去,被粗硬的肉柱撑开,酸楚和疼痛中夹杂着难以抗拒的快感。她起身,用花穴继续吞吐肉棒,蜜液很快将柱身涂满,在她最后一次用力坐下去的时候彻底捅了进去,顶到最深的花心。 她没有忘记挑逗顾秀,刻意倾身上前,手指从腰侧抚摸摩挲,嗯……她暂时还没把握挑战顾秀的吻技,贸然迎战大概会被那人吻到丢盔弃甲。锁骨是首相大人的敏感带,不过她好像对胸前那两点殷红发硬的小东西比较感兴趣。 叶渺舔了舔嘴唇,低头吻了上去,用牙齿轻轻的噬咬,鼻尖和面颊贴着柔软的肌肤,她搂住顾秀光洁的后背,按着从书上学到的技巧挑逗,如愿以偿地感受到那人骤然绷紧的身体。 顾秀目光幽暗:“阿渺,停下。” 她已经知道叶渺这一套是从哪里学的了,合欢宗媚术,她究竟都看了些什么东西! 阿渺笑出声来,凑过来在她耳边呵气:“我偏不,首相大人,怎么我让你停的时候你从来没停过?” 她难得在床上压制住顾秀,心情颇好,在那人几无血色的唇上啄了一下,声音于毫不自知的情况下愈发娇媚诱人起来,“首相大人,我也要做得你三天下不来床才行,” 顾秀被她的放话搞得有点头疼——显然,阿渺还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每次被操到下不了床的是她,学习媚术在这方面只能适得其反,让她更加想要把怀里的人吃掉。 虽然这样的阿渺很诱人,让她想要立刻按住操到她哭出来,但是偶尔放纵一次也不错。顾秀放松下来,顺从地靠在软垫上,任由阿渺坐在自己腰上,腿心插着硕长的性器,花穴的媚肉将她紧紧包裹住,有规律地吮吸,比往日压着阿渺抽插的时候快感更甚。 娇嫩的花穴含着她吞吐,阿渺骑坐在她腰上,交合的地方淋漓一片,内里也已经被插弄得酥软,颤抖着几乎就要高潮。纤细的腰身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顾秀欣赏了片刻,伸手上去轻轻捏了一把。将因为快感瞬间痉挛的阿渺揽到怀里,抚摸后腰上平滑的肌肤和凹陷的腰窝,轻轻笑道:“还要继续么?” 叶渺恼恨地抬起头,高潮过后的身体软得不像话,只能依附在顾秀怀里,见那人低下头亲吻她,索性重重地一口咬了上去——没破皮,捣乱的唇齿紧接着就被悉数封住了。 叶渺从迷乱的吻里被放开,顾秀已经抱着她的后腰,让她愈发坐得靠前,体内的那根顾秀的性器也愈发缓慢地深入,叶渺警醒道:“你还打算做什么?” 顾秀笑道:“阿渺不是要榨干我?” 叶渺耳尖泛上一抹红晕,“这里不方便——” 顾秀笑着把她搂到怀里,叶渺惊叫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耳边是顾秀低低的笑声,“可是我觉得这里很方便,阿渺要说到做到才行。” 她同时抬起腰来,刻意顶弄了一下,阿渺被刺激得叫起来,喘息着求饶,“不要了……等、呃啊……等一会儿再……” 顾秀轻声笑道:“等一会儿?为什么要等一会儿?” 叶渺还没从高潮的酥爽里回过神来,交合的腿间一片狼藉,腰肢酸软,车路渐渐颠簸起来了,她被迫和顾秀贴得更紧,伏在那人怀里,被轻微的晃动刺激得快感连连。顾秀的手从她腿上一路滑上去,扶在腰际,带着她随着抽插的频率上下律动,异于平常的深入让叶渺很快又一次攀上高潮,忍不住撑在顾秀肩头娇吟,全然忘了方才的狂言。 她轻轻一笑,将阿渺的手臂顺着按在身侧,锁住手腕按在腰上,让阿渺全身的受力点都集中在下身交合的地方,摇摇欲坠的被她掌控在手中。 之前很少和阿渺尝试这种姿势,这次看来,倒是意外的不错。她下身抽插得愈发凶狠起来,顶着阿渺又快又深地弄了数十下,搂着她的腰射了出来。阿渺顺从地倒在她怀里喘息,顾秀轻轻挑起一点车帘,距离山庄还有很远,她觉得可以在这里好好和阿渺分享一下她这两天的学习成果。 叶渺全然不知道她这番思想活动,她只觉得第一次高潮之后就被顾秀按住强行操上了第二个高潮。这个混蛋压根不知道休息,每次都是在她被高潮的快感刺激到浑身颤抖的时候整根捅进去,然后凭借技巧重新调动起她的情欲。这次的姿势又是她受力最大,几回下来腰都要断了,里面也好似融成了一滩水,顾秀却还不知足,在她腿间磨磨蹭蹭,搞得肌肤上都是淫靡的水渍。 从出城到温泉山庄这一路似乎因为在顾秀身上显得无比漫长,叶渺觉得自己几乎要以这样的姿势被操弄到崩坏的时候,才隐隐察觉到车马停了下来,卫仪在帘外说了什么,而她坐在顾秀怀里浑身酥软,只顾得上喘息和平复被那人捣弄的快感。首相大人从旁边拎了件外衫给她披上,一路的情事之后她已经被顾秀剥得精光,身上散落的都是艳红的吻痕。外衫披上来的时候她甚至朝顾秀怀里瑟缩了一下,颤栗着被顾秀粒粒系上衣扣,只留下交合之处的衣襟散开。 顾秀似乎对她躲进怀里这样的举动十分满意,轻轻拍了拍她后腰,语声含笑:“叶帅,还起得来么?” 她当然起不来!叶渺索性埋在她怀里,下身的肉棒还极具威胁性地卡在腿心,她只觉得浑身脱力了一样软绵绵的,从腰部以下全都像是被操了一晚上似的酸软。顾秀捏了一下她的腰,“原来这就是叶帅这几日来学的技巧?” 她被说中心事,瞬间炸毛,“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床头看到了阿渺的《合欢秘法》,”她有意咬重了后四个字,微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书册,正是刚才放在桌面上那卷,“还不止一本呢,原来除了清净法门,叶帅还修习合欢宗?真是涉猎颇广。” 她在顾秀怀里趴了一会儿,多少恢复了一点力气,想起这个就更气了,“我都照做了,压根没有用好不好!” 顾秀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轻笑道:“怎么没有用?刚才的阿渺的确格外诱人呢……说起来,要不是听叶帅自己扬言要怎么我来着?” 她想起事前,羞得满面绯红,恨不得咬顾秀一口,那人悠悠笑道:“唔,想起来了,叶帅说要把我榨干。要不是阿渺自己说,我还以为是这两日让阿渺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才找了这些东西来——” 一语未了,就被叶渺堵了回去,顾秀搂着她缠缠绵绵地吻过一回,微笑着揽住她的腰抱起来。叶渺躲了一下,身上却软得没什么力气,只能任顾秀摆弄,“别……你抱得动么?” 顾秀轻轻在她耳边笑道:“阿渺这么轻,怎么会抱不动?” 叶渺慌忙搂住她后颈,顾秀已然揽着她起身,用衣衫遮住下身,撩开车帘,卫仪早早避开了,温泉馆外铺着线毯,一路进去也没什么人,重重帘内水汽氤氲,隔着浴池的屏风外,柔软的矮榻和方巾薄毯都已经备好,顾秀便将她放上去。 叶渺心有余悸地坐在软榻上,她听卫仪说的时候不以为意,眼下看了这温泉馆的地方岂还有不明白的?某人明面上说的是约会,实际上怕不是专门在此设好了圈套,请君入瓮,等到了这边,就只有任由顾秀摆弄的份了。 好在顾秀事后照顾人一向体贴,她刚才被折腾了一路,大约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叶渺拢住披在身上的薄毯,支着手看顾秀在一边不知做什么,笑叹道:“还好路上做过了,不然我看明天才是真的不用下床。” 顾秀闻言回过身来,偏头想了想,笑道:“也不一定,那恐怕就要看……叶帅的合欢媚术修到几成功力了?” 【番外】夜雪 温泉馆的庭院是露天开放的,因为地热的缘故,虽是十一月也有着洋洋暖意。蒸汽弥漫中,叶渺披了件浴衣,赤足从青石板上走过来,沐浴后的湿发披在两肩,一缕缕的滴着水。水珠顺着身体滚落下去,消失在衣襟之间,她懒洋洋的走过去,洗完澡的身体又轻松,又暖和,飘飘然好似在云端。顾秀先她一步出来,已经下到池子里去了,只是背对着她。 她蹲在岸边试了一手水温,笑道:“这边不是主池,不算很烫呢。” 池子自然是顾秀选的,“这个季节,就是这边比较合适,再热就气闷了。” 顾秀握住她的手,慢慢拉着她下来,全身浸在温暖的水体里。水面没过胸前的时候不免被压得呼吸一沉,动作却愈发轻灵起来,她踮脚在池壁上踩了一下,手臂柔和地划开水,向顾秀扑了过去。 “小心。” 那人蹙眉接住她,在水里相拥贴合的感觉格外奇妙,好似肌肤都滑腻柔润,不甚明显的水流穿过身体,带起莫名的酥痒,和想要更多的渴望。 瓷砖露出水面的部分是冰凉的,她贴在顾秀怀里,顺着水势将那人进一步压在池壁上亲吻。水波随着身体的起伏上上下下,一吻终了,她恋恋不舍的放开顾秀,然后搂住她的后颈,舔舐顾秀的锁骨,声音在水汽里愈发娇软,明明是疑惑的语气,却分明让她听出情欲的诱人,“首相大人……为什么媚术对你就不起作用呢……”(我看很起作用,首相大人已经心底柔情万种了吧?只是自控力比较好没有显露出来而已。) 顾秀目光暗下来,左手按住她后腰,避免怀里人一时玩得开心,被水冲走了,“你想起什么作用?” 阿渺凑过来吻她,舌尖扫过脸颊,吮吸她的唇舌,“至少应该按书上写的,惹得大人‘身热情动,不能自已’才行吧?” 她将阿渺的身体揽过来,顺手按住她的后脑,深深吻住阿渺的双唇,故意逗弄得她喘息。膝盖分开腿心,循着熟悉的方位轻轻插了进去。一路在车上被她操弄得数次高潮的花穴还残留着丰盈的蜜液,无需润滑,就已经轻轻松松顶得阿渺娇喘连连,紧紧搂在她身上,脸颊害羞地贴在颈侧,温热的吐息打在颈边。 她喜欢这样依偎的姿势,低头在阿渺额上轻轻一吻,将她环腰抱在怀里,轻轻笑道:“合欢宗行走江湖时,时人都以为是邪魔而退避三舍,所以才要以媚术魅惑他人,尔后采补精气,或炼制炉鼎。阿渺若是想魅惑我动情,倒不必如此舍近求远……” 叶渺只觉脸上腾的红起来,她不知前情,还以为——眼见顾秀笑意愈深,“何况之所以从前每次都是阿渺被我操得下不来床,与媚术并无关系,阿渺的身体这么敏感,不论怎么招惹我,只怕都是自己会比较惨呢。” 好像印证这番话似的,顾秀还十分恶意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叶渺被刺激得一颤,下身骤然顶得更深,支撑不住地软倒在顾秀身上,被那人堪堪扶住,然后肆意玩弄起来,忍不住开始轻声呻吟。 “不过阿渺如果真的想要榨干我,那倒也还有一个法门,就是采补之术了。” 她听到顾秀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从被玩弄的快感中苏醒过来一点,唔……那书上的确提了采补术,只不过她看的时候还以为是和什么吸星大法一类的提升内力修为的法门,自觉用不着,扫了一眼就全都略过了。 叶渺谨慎地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采补顾秀这种事好像还是太没人性了一点,毕竟眼下被她压在身下这家伙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病号,虽然因为上次她那半副修为养得身体恢复了许多,但大约也禁不起什么采补之术。 既然什么合欢媚术都是扯淡,她觉得还是趁早收收心,躺在这里等着被采吧,哀哉。 顾秀好心情地在阿渺脸颊上亲了亲,“怎么?都不愿意的话,阿渺的身体就归我使用了?” 阿渺面色绯红,闭着眼搂住她,“那……你要轻一点。” 那人在她耳边轻笑,星星点点的冰凉适时降临,一同落下来的还有温柔如落雪的吻,“遵命,我的叶帅。” 夜来初雪,已经在院中积了薄薄的一层,池中灯影摇红,在水雾氤氲的小院中映得气氛愈加旖旎缱绻,而她仍然被顾秀按在池边的石阶上,半跪着俯下身去,享受花穴被抽弄的快感。 水下交合的地方漂开不易察觉的粘稠,温热的泉水也随着一次次深入抽插被带到深处去。她在凌乱的快感中呼唤顾秀的名字,目光迷离涣散,很快被操到高潮,几乎要从顾秀手中战栗着滑脱,又被那人捏住胸前,缓慢而用力地冲入高潮积聚的蜜液,重新插入到软嫩的蜜穴深处去,一下一下地轻轻顶撞,将她送上比高潮更刺激的顶峰。 几次高潮之后顾秀摆弄着她转过身来,水中的身体很轻,感觉也格外奇妙,好像梦里一样似有若无,迷蒙沉醉。性器仍然插在她身体里,那里是唯一清晰的感知,顾秀低声笑道:“阿渺,不如我教你好了。” 她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听见顾秀继续道:“……我肯定比书上教的好,我教阿渺怎么做才会舒服,好不好?” 她摸索着碰到顾秀的唇瓣,将她的下颌抬过来,然后用力亲吻,叼着轻轻噬咬,口气颇为得意,“我会的,才不用你教。” 顾秀轻笑道:“是,阿渺很会。” 然后她就好像被那人吻住了呼吸,水中的亲吻比其他时候更让她晕眩,加上水面上潮热的湿气,很快就体力不支地跟顾秀求饶。她的首相大人不知为何今晚格外温柔,居然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操到她哭着叫出来,而是已经用手指探入花穴,轻柔的帮她抚弄,清理掉一部分顺着花缝流出来的淫液。 要说顾秀这次做得其实很温柔,不过她还是一样受不住,好像下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酥软。肉棒从蜜穴抽走之后,一直被摩擦的媚肉就陡然寂寞起来,随着呼吸绞缠在一起,渴望着被再次狠狠操干。她顾不上腿间的粘腻湿滑,夹着顾秀磨蹭,果然得到了那人在鼻尖上轻轻的一吻,“又想要了?” 叶渺喃喃道:“首相大人,操我。” 过分直白的指令听得顾秀动作一顿,然后就如约锁住她的手腕摁在墙上,分开双腿顶了进去。娇嫩软滑的蜜穴裹住顾秀的肉棒吮吸,耳边是一声舒服的轻叹。 而于叶渺来说,无论过多少次,被顾秀的肉棒骤然插进去撑开的快感都是无可比拟的。她搂住顾秀放浪地叫起来,花唇随着顾秀的抽插吞吐性器,每一下都撞在酸软的腰上,带起舒爽的轻吟。顾秀低下头亲吻她甜润的唇,将恋人娇软的身体拢在手里爱抚,阿渺如今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她长期调教的结果,不过应该怎么说?的确是格外的鲜嫩多汁、美味可口呢…… 彻底被她弄上高潮的阿渺身体开始急速地抽搐,一阵深入骨髓的颤栗过后,阿渺长长地娇吟一声,脱力似的伏在她怀里,唇边不自觉地唤着她的名字。 顾秀拢着她走上台阶,一面柔声答应,“嗯,是我,我在这里,” 叶渺刚刚被托上水面就觉得身体一沉,夜风清冷,掠过身体的时候好像每一个毛孔都被吹开了。她颤了一下,转过身不管不顾地扑到顾秀怀里,“我不要上去,晚上就这样泡着好了。” 她对着这样的阿渺心软无比,只是轻轻叹了一声,“你确定?” 阿渺已经熟练地依偎在她怀里撒娇,“嗯……对的,还有……” 她说完这句,就赖着顾秀轻轻蹭起来。顾秀轻轻挑眉,“还有什么?” 阿渺抬头看着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还要再亲一下。” 【番外】吻霜(上) 顾若同学今年十一岁。 在被两位娘亲扔到幽涉香雪庭这个着名寄宿制学校大半年后,顾小苔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幸福愉快的暑假,飞奔回了期待已久的京城,和小伙伴们约了不少于半个月的逛街和饭局,却不巧在第一次去柳外楼吃螃蟹宴时听闻了自家两位母上婚内不合的传言。 据说起因是翠云分缕的萧先生送了叶帅一个心爱的面首,名叫望舒公子,叶帅对其颇为宠爱,出入随身,连首相大人都冷落了。又传说首相大人对此颇为伤感,甚至还有知情人士透露,昔年顾叶联姻本就是首相大人一力促成,叶帅迫于无奈才答应。 就有不知情人问了,那究竟是什么无奈呢? 知情人士鄙视道,还能算什么无奈?据说首相大人和叶帅育有一女,那自然是奉子成婚! 毫不知情被奉的顾若:? 她将险些呛住自己的牛乳茶放下,咳嗽了几声:“这也太……怎么就确定是首相大人怀的孕?” 同窗兴致勃勃地道:“那还不简单,都说了是首相倾慕叶帅才意图联姻,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咯。” 顾若噎住,好罢,她家母上的确是先下手为强,只是这个下手的方式,好像和大家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啊…… 前两天她就求了娘亲要晚上一起睡,虽然那个被她抢占位置的首相大人有点不高兴,看在她刚刚回来的份上却也没说什么。到了这第三天上可就不乐意起来,待到就寝的时候,她从偏室沐浴换了衣裳,就看见母上大人手里拿了卷书在灯下看,一面淡淡道:“辛夷早十日就将间碧阁给你打理出来了,晚上还不回去?” 她踮着脚趿上木屐,隔着薄薄一层淡色纱帘瞧见娘亲正在床上倚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面装作不经意地道:“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再回去嘛。” 顾秀余光早扫见了女儿的小动作,“哦?我怎么记得你昨儿也是这么说的?钗年已过,长命锁都卸了,还在这里装孩子气,可见学里对你也是疏于管教。” 她顺势委屈巴巴地朝娘亲一撇嘴,摆出一副可怜样儿,叶帅笑道:“她吃醋了,你别理她,我们晚上还是一起睡。方才你跟我说到奉子联姻,然后呢?” 她悄悄瞄了一眼母上大人拧紧的眉头,然后就笑嘻嘻地朝娘亲怀里赖摸过去,“然后她们说你跟母上大人不和,你还对母上大人始乱终弃,是个抛妻弃子的大坏蛋。” 娘亲展颜一笑,遥遥唤道,“听见没有,还不过来?” 首相大人叹了口气,盖灭油灯,走过来一并上了床,拉着她的枕头放在中间,到床里侧又拿了条薄被。叶渺神情促狭,笑道:“前次一时糊涂,还要跟娘子赔个不是,望娘子看着多年情分和孩子的份上,饶过为夫这一遭吧。” 然后她就看见首相大人趁着拿被子的时候,凑在阿渺唇上咬了一下,吓得她连忙紧紧闭上眼睛,挨在娘亲怀里一点都不敢动。 可见那些八卦小报都是胡扯,顾若暗自心想,但就她亲眼看到的,首相大人和叶帅可一点都不像什么不和的样子。至于那个面首是怎么回事……还是明日再问问阿渺好了。 顾若同学白日里折腾了一天,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安然睡熟,一旁的首相大人书灯未熄,伸手轻叩床板,流云应声进来,顾秀一指中间躺得横七竖八的那位,道:“抬到外面小床上去。” 叶渺不禁笑道:“首相大人,你这个醋劲儿也太大了吧?” 流云早就乖觉地唤了人和软担来,临走吹了灯。顾秀送走了某个捣蛋的小丫头,这才觉得心里舒爽,翻身过来压在阿渺身上,轻声笑道:“可不是吃醋,阿渺,我都忍了三天了。你今晚怎么补偿我?” 阿渺面色绯红,闭着眼侧头过去,“让你清静两天也好,你女扮男装,搞出一个望舒公子那回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顾秀轻笑道:“阿渺可以今晚慢慢跟我算。” 她跟阿渺俱是忍了数日,躯体格外敏感,不过一刻余就双双高潮,相拥喘息。她听见帘外一阵压低了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又照着原路退了回去。她心中一笑,轻轻吻着阿渺高潮过后泛红的耳垂,“小苔刚才来过了。” 叶渺陡然惊住,却又被她弄得不住喘息:“你……停下,……你怎么让孩子听这些?“ 顾秀笑了一声,继续在阿渺身体里插动,”已经走了,阿渺怎么这么紧张?“ 阿渺被她弄得又羞又恼,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忍不住夹杂着迷乱的呻吟:“你个混蛋……啊……你明天怎么……怎么给小苔解释……啊呃……别插那里……太深了……” 她享受地亲吻阿渺的身体,同时在腰侧柔软的肌肤上流连,“不管她……小苔自己会明白的,阿渺,你吸得我太紧了,放松一点。” 阿渺只是喘息着,也顾不上回答她。“阿渺里面好软……裹着我好舒服……”她贴在阿渺面颊上舌吻,有意撞击起那个熟悉的地方,阿渺被碰到花心敏感点,触电一样地颤缩起来。 她轻轻笑道:“好像裹得更紧了?阿渺是想让我帮你操开?” 【番外】吻霜(下) 【番外】桐影 【中秋番外】南来秋(上) 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幽涉的秋风总是来得相较为迟,却格外栗冽,自西原上悉窣汇聚,一夕之间,山涛漫卷,草木洗脱了长夏将尽的翠色,转为斑驳的枯红深黄。待及白露,山中已是一片萧瑟苍凉。 这叁间草屋搭在叶家后山的半腰上,最西面一间则正好毗邻山崖,这一面土墙不曾封上,连栏杆都不置,只是任由山风浩荡,穿墙过屋。叶渺抱膝坐在崖边搭起的高台上,她在凝视遥远的夕阳。那个火红的光球正不可挽回地跨越冰原,朝着浩茫云海尽头的极西之地坠落,但它发散出来的金辉依然明亮和耀眼,映得草庐中金黄一片。 云海也并不像是往常平静深沉,而是夹杂着莫名躁动的天际骤风,被什么东西所压抑,奔腾翻涌,隐隐就要喷薄出来。叶渺轻轻眨了眨眼睛,她好像从那一片耀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芒之中找到了什么。 那是两个小小的黑色斑点,扇动着自南向北而来,她从旁边的野草上掐下来两粒青黄色的果实,弹指飞出去,穹宇传来哀鸣。紧接着,那两只可怜的鸽子就被一个精巧的传送阵带到了叶渺身前,有气无力地歪在地上。叶渺移目看去,果然看到爪子上各系着一个小小的圆筒,上面的蜡封完好无损,还刻着细细的兰草图章——是父亲大人送来的信。 虽说这信多半是写给伦家主和堂主哥哥,但她先拆一次大概也没什么要紧。那鸽子被她用弹丸惊过,一到她手里就开始不要命地扑腾翅膀,叫得好似杀鸡一般,连带着地下那只都瑟缩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墙根底下赶了几步。叶渺撬开鸽脚上带的圆筒,并指为刀,利落地将那纸卷上的封蜡剔掉,捺在地上展开,借着天穹幽暗的泛光辨认上面的字迹,还没看完,就异常恼怒地攥成一团,丢到了一边。 这是第叁次失约。 父亲和顾秀的江南之行,约定回来的日子是上月的十五,只是半途出了一点儿意外,才发信给她,说要耽搁几天,谁料这一耽搁,就到了八月。可若说夏末初秋还能算有几分清闲日子,中秋的本家家宴,便是比之除夕繁忙也不遑多让,父亲身为家主,又怎么可能再抛下家中偌大一个摊子,跑出去东游西逛? 她明白父亲的歉意与顾虑。当初她为了堂主哥哥留在叶家,情愿只认作父亲养女,就应该知道会有今日不能相顾的难处。若论这六年来,父亲已然是尽力周全,每年往复跋涉,只为多来陪她几日,如今次这般避无可避的情况,她理应体谅。 但为什么还会这样难过?经书上来来回回讲的是“澄心以清神”“遣欲以澄心”,却不曾教导过她如何才算断情绝欲,叁毒清净。倘若说世间人情都是牵累,那究竟还要经历过几多这样牵肠挂肚的情难,才堪得破空无形寂? 山谷中暮霭烟起,浩茫的金晖渐渐消隐在秋山薄云之后,愈发冷清落寞起来。叶渺心下惘然,挨到草屋边上的矮墙蜷坐着,将脸埋在膝间。四下静极,一时间只余夜风姗姗,温和地从头顶和颈后拂过。鸟雀的噪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宁寂下去了,等到她再抬眼看时,已惊觉月上梢头,那两只被她强行截留到了此处的鸽子正跌坐在地上,伸长了脖颈,溜圆的黑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探视她。 叶渺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到墙角,将那张揉皱了的卷轴捡起来,重新捻平卷好,用草叶子在上面打了个结,重新塞进那只小圆筒中,缚在鸽脚上,摸了摸鸽羽,松开手扑棱棱放了出去。 尽管叶伦那个老狐狸曾经在各种场合里夸耀过她是如何天赋异禀,道心天成,却依然改变不了叶渺如今只是个十四岁少女的事实。她生于玄门本家,倘若先天资质庸碌,倒也可以如常人一般生活下去。偏偏自幼入道,此身此心,皆尽付与清润阁中经书万卷。紫陌红尘,从此都再无干系。 以至于今日心神激荡之时,才发觉自己除了静心修道之外,竟再无别事可做,连孩童都不如。冥广的这叁间草庐是为她闭关所搭,一向不设床铺,她往日都是入定以代睡眠,今日心神不宁,反复几次都不能静心,反而险些为心火所困,连连惊醒。 叶渺最后一次从入定中惊出,映入眼中的就是晓月西沉,晨星零落,孤冷冷地悬在天边。她被这凄清已极的境地惊了一瞬,转念记起今天是出关的日子,将书箱收拾出来,缚在背上一路下山去了。 至清明堂时天色已然大亮,树上的乌鸫叽叽咕咕地叫唤个没完,叶渺才到前厅,就见成队的车马往下卸东西。从来幽涉一应商贸往来都要走冰原东边,和淞湖直连。只不过淞湖的商队月月都是十五才到,总还差着六七天,怎么这么早就送来了? 她又走了两步,绕过账房,廊柱上闲闲倚着个轻红花罗纱裙的少女,宛然竟是顾秀! 叶渺昨夜一宿未眠,脑中只觉白茫茫的一片,还没反应过来,顾秀已然先瞧见了她,笑盈盈地转过身来,鬓边斜簪一支七宝珠钗,神采飞扬,红衫灵动,“唉呀,长卿师哥原还说要去叫你,不料你先来了。快帮我一块瞧着这些人,这半天可闷死人了。” “你怎么来了?” 她闭关叁月,久未开口说话,只觉声音也陌生起来,自己惊了一下,慢慢的又说道:“是父亲让你过来的?” 她好似已经忘却了昨夜冷风里所有不能明言的委屈和愤懑,复又浅浅地期待起来,眼瞳明亮得如同一泓秋水,定定望在顾秀身上。 “也不能算是,”顾秀瞟了她一眼,刚好那车上卸下两笼锦鸡鹌鹑来,招手叫了个侍女,“给我挑最长得那根翎羽来,要齐根断的。卸下来的菱角鲈鱼、茭白莼菜都往厨房送一份,晚上就做来吃。”然后方才对叶渺道,“爹爹来和伦家主谈中秋宫宴正事的,我瞧热闹罢了。正院又闷又无趣,我就找个借口溜了。” 叶渺眼睛一亮,立时抬步就要走:“我过去看看。” 那边顾秀百无聊赖地拿着那根雉鸡翎拨弄着玩儿,闻言神色一滞,因笑道:“那也随你,只不过你不会打算就穿着这个去正院吧?” 叶渺低头看了一眼,的确,倘若往见家主,是不能这样胡乱穿着练功服去的。顾秀从廊柱上起身,边走笑道:“我劝爹爹少给你送几件衣裳玩意儿,左右你是一不看二不穿,多找点什么古籍孤本的是正经,他偏不听。如何,还是我的卦算得最准。” 叶渺无法,只得卸下书箱,和她回淡风阁中翻匣倒柜地找了一阵,她的衣裳先前是堂主哥哥置办,后来父亲也年年遣人来送好几回,只是大多放着不怎么穿,如今连大小都分不清了。好容易找着一套合身的,手忙脚乱地换上,顾秀又嫌她配的首饰怎么不对,裙幅少了不够庄重,耳上的翡翠错了颜色,末了摇头道,“我看你还不如就穿练功服罢了,去了就跟伦家主说是我强拉你来的,还能落一个克勤克俭的名头。” 叶渺恼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 顾秀忙丢了手边东西,走过去笑起来:“嗳,也不必生这么大气,我不招你了就是。” 叶渺将藤箱里父亲上次送的那只芙蓉玉镯朝手上一套,推上箱盖两步出去,如此一路相安无事地到了正院,远远地瞧见院中松树下站着数人,恰是遇上了各堂口的负责人来领上月任务的结算文书。叶渺在族中身份殊异,不愿招摇,便拉着顾秀避到了一盆开得正盛的瀑布白菊后,叫个小丫鬟进去通报了。 顾秀悄悄地笑道:“怎么?有你的对头?” 叶渺自觉修了叁月闭口禅,怕是说什么话都词不达意,跟眼前这种牙尖嘴利的过招全无胜算,索性不理会她。原地等了片刻,却不见那丫鬟出来,反倒是院中那几个师兄师姊谈起了不久前的江南武林大会。她与顾秀耳力都甚好,相隔又不远,听得一清二楚。那师兄说起江南大出风头的微明剑,大会上一剑就击退了昆山派的九重剑阵,抢了银枪宁家二公子的头名不算,过后还在画舫上救了他们家大姑娘一回,击退了一伙太湖水匪,事后连宁家家主都备了厚礼前来相谢,端的是风流少年。 叶渺扭头看她,眼神不言而喻:“是你干的吧?” 顾秀一笑:“又不是我安排的水匪,你那么看着我做什么?宁姐姐还送了我好几件衣裳呢,你要的话我给你先挑。” 这话也讲得太没诚意,叶渺撇了撇嘴,又听另一人笑道:“自此微明剑算是在江南一朝成名,往后我们再去太湖一带出任务,少不得去会一会。只恨这样的少年英侠竟不是咱们家的,想要切磋一二也不能。” 正说着,香雪庭的崔周从庭外进来,瞧见两人,他和顾秀同为帝国世家来此的弟子,一向熟稔,见状笑道:“不疑也在?方才过来时琦护法说不得空,想来里面竟是顾家主了,今日倒是凑得巧了。” 这么一搭上话,叶渺只得跟着顾秀从花丛后出来,携同崔周一道往正院去了,众师兄姊见她纷纷过来行礼,这却是因着叶渺年初才被正式确立为家主继承人,身份不同凡响的缘故。 叶渺一一还了礼,方才说话的柳师兄也笑道:“不惜可也听说了那位微明剑?顾家主今次方从江南归来,你要是有什么新鲜消息,出来可得先透露一点,不许自己又不作声跑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打趣起来,叶渺身份虽高,年纪却小,免不了寻常被师兄师姊们拿去开开玩笑,以示亲昵。顾秀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瞧着,侧头给了叶渺一个眼神,“怎么样?我瞧你在家里的这人缘还挺好的。” 叶渺忍不住磨了磨牙,等一会儿见过了父亲,迟早得跟这落井下石的混蛋打一架!或者干脆把旁边这位鼎鼎大名的微明剑就地卖给柳师兄算了,省得又扯住她问这许多。 ————————————————— 大家中秋节快乐 【中秋番外】南来秋(中) 少顷,叶伦家主身边的琦护法出来,躬身请她进去。叶渺久未来此,只见庭中陈设似乎还是旧样子,只是多了几幅叶伦新作的墨宝,都装裱精致,按年序挂在廊中。叶渺在门外稍停了一停,里面伦家主就招手笑道,“都进来,还愣在门口做什么?” 顾秀笑着应了一声,拉着她进去,见案上铺着一张长卷,只一角画着几点雪景山水,下半张纸全是留白,清冷孤寂。叶伦道:“嗯,不疑是懂丹青的,你也来看看。” 顾秀笑道:“侄女不善此道,只觉得世叔笔法愈见老道了。” 叶伦道:“你这丫头惯会不得罪的,我问你,上次我让你从珍宝斋选一副我的画带走,你为什么推脱了不选?还拿明台扎筏子,方才可都让我知道了。” 顾秀朝屏风那边看了一眼,只见父亲正牵着阿渺坐在圈椅上,摩挲着阿渺的顶发,柔声说着什么。她素知父亲为人随和不拘,如此无伤大雅的小事,倘若方才是伦家主问起缘由,多半要据实以告了,因笑道,“不是侄女不要,只是伦叔这幅画赏回去,侄女不免要挂在案头细细揣摩,说不定从中揣摩出什么得道成仙的法门来,世叔叶家的修炼秘法就都保不住啦。” 叶伦笑骂一声,跟顾秀自顾谈论起画上的题字来。那厢叶渺见了,正觉踟蹰不安,绞着裙子立在一边。她素日只着束袖劲装,颜色也多用灰白靛青,乍然换了一身娇嫩清雅的鹅黄罗裙、真珠小衫,双鬟垂髾,簪饰流苏,竟多出几分少女初成的亭亭玉立之态。顾舒看在眼中,知道这必是长女杰作,不觉微笑起来,起身拉着阿渺坐到屏风这边,细细问起她的饮食功课来。闻听叶渺闭关之中仍在辟谷,便道:“你年纪尚幼,身子骨尚未长全,眼下辟谷也是太早了些,且与养身无益。凡事总须循序渐进,待成年后再行此道不迟。倘若山上冥广来去送食不便,我教你自己做素斋的法子。” 叶渺低头应了,又轻声问道:“父亲这次过来,几时回去?” 他微笑道:“怎么我每次过来,你都先问这句话,才来就想着让我走?” 叶渺轻声道:“女儿不敢。” 似乎又说错话了……叶渺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还不如回山上冥广接着闭关算了。 家主悉心教导,哥哥也温言宽慰过,她自然深知父亲身为一家之主,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她驻足冰原。道心清静,她本不应多挂怀尘世亲缘,但她仍免不了要怕,某一日晨起,发觉堂中无人,满怀期待落空的茫然无措。 以她稚拙的私心想来,是不是只要提前预知了分别的限期,就可以干脆利落地告别,而不必恋恋不舍,怅然若失?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才想了一半,耳朵却先捕捉到顾舒那一番话的尾音,“接你一同往宫中赴宴——”接谁?接她么? 顾舒一向怜惜这小女儿自幼流落在外,寄人篱下,脾性也不似长女开朗活泼,总是怯生生的,格外多些耐心。此时见她垂首不语,微露黯然之色,猜到缘故,便徐徐抚摸起叶渺的肩膀,温声道:“今年女帝赐宴,许众世家凡在朝者皆入宫赴宴。我虽无官职,却也挂着一个虚衔,免不得要去应旨。如此,家宴便交给六叔筹备了,我此行过来,就是接你一同往宫中赴宴的。” 叶渺被带到车上是犹觉虚幻,父亲大人用的家主马车是特制的车厢,里面嵌合空间法阵,容纳叁人也是绰绰有余,顾秀跟她并肩趴在车窗的小口看了一会儿,就觉无聊,“这会儿白茫茫的一片,外头都是雪,有什么好看的。” 她没理那家伙,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幽涉临海多山,这往日隐藏在浮云尽头的冰原却平如海面,一望无际。马车从重重风雪中驶过,轻灵迅捷,好似也身在云端一般。 不知那些往日只听师兄师姊说起的南国风光,又该是怎样秀丽旖旎。 父亲笑道:“小心吹久了风额头疼,路还长着,过来睡一觉,到了再我叫你们。” 正说着,叶渺眼角余光瞥到后面一串车队,却忽而好奇起来,“咱们后面那些车是谁驾着的?” 顾秀笑吟吟地道:“没人开,都是鬼车哦,害不害怕——” 父亲笑着在顾秀鬓角弹了一下,回过头解释,“是你绯云姐姐带着人管的。” 绯云就是朱明烟,听说是父亲手下的暗河统领,怎么会来做这种明面上的活计?叶渺心下好奇,不免多问一句,顾舒笑道:“那要问谁在武林大会搞出来好大事端,差点得罪了宁世兄,绯云赶着过去给她擦屁股来着?” 叶渺了然,点了点头,侧头瞧着顾秀,那人反倒也不好意思起来,假意放眼窗外,去看那她口中“无聊透顶”的冰原风景了。 叶渺心下浮上极浅的一丝笑意,目光转到顾秀的衣领上,却又顿住了。 宁大姑娘亲手裁衣作谢,能有这样完满的结果,方才师兄们谈论微明剑在江南的风流逸闻时,她就早该想到其中免不了父亲插手。顾秀十四岁而已,虽然剑术大成,还没有这等搅风搅雨的本事。 微明剑后面站的自然是父亲,顾秀惹的烂摊子他来平,顾秀得罪的人他设法安抚,顾家宛如隐在微明剑背后的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所有不和谐的因素,方才换来如今这个其乐融融的场面。 然而她看得穿,却想不破。 及至京城,距离中秋佳节已不过半日之期。顾舒因怕女儿年小体弱,不惯远路跋涉,特意走得慢些,又在中途故友明懿家中略略歇过一日,自与老友叙旧,放了两个孩子到燕城街市上游逛去了。 当然,逛集市这种事情只能是顾大小姐的爱好。叶渺方从冰原出来,头一次连坐叁日马车,虽说静坐不累,可不知为何总是头晕胸闷的不舒服,一心只想回去打坐调息片刻,偏被顾秀强拉出来,“叶长卿说你在幽涉也是一天从早到晚打坐,闭起关来十天半个月也不下山。按我说呢,你就是出门太少,所以才一坐车就头晕——” 叶渺被她拉着在街巷里穿过来穿过去,面无表情道:“我会缩地成寸,还坐车干什么?” 顾秀正在一边摊子上挑簪子,闻言侧过头,稀奇道:“你不知道?缩地成寸只能常人用的。” 叶渺莫名道:“这个常人不是说只要身无疾病、经脉周转如常之人皆可?不分修士不修士的,要带谁都一样。” 顾秀叹了一声,屈指在她额前弹了一下:“父亲身上有旧伤,是以寻常这些空间法阵都不能用的,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挑好了簪子,转头让摊主都包起来,又留了明宅地址。这边叶渺不做声想了一会儿,看着忍不住又插话:“你买这些琐碎玩意儿,小心明先生回头说你玩物丧志。” “也是,”顾秀偏头一想,对摊主嘱咐道,“那你先包好,我们一会儿过来拿。” 于是又专程跑了一趟药铺,多要了两张油纸,将先前买的那些玩意儿一并装起来掩人耳目,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门。 叶渺被她弄得有点想笑:“名震江南武林的微明剑顾少侠,也热衷于这些钗环脂粉的么?” 顾秀挑了挑眉,“你怎么比爹爹管得还宽,迂腐,再这样我下次可就不叫你出来了。” 叶渺便不出声了,不过到了京城,顾秀更少不了要跟旧日交好的世家子弟一块出去骑马游玩,再无机会履诺,这就是后话了。 说来顾秀自幼随父云游四方,在京中能有这些朋友也得算段缘分。前些年云敛皇女还小、并未养在宫中的时候,当今深觉膝下寂寞,曾数次宣召京中世家适龄少年进宫伴驾,当中自然就有顾秀,一众少年人因此结谊深厚。顾秀又性情大方,交游广阔,此番难得随父亲回京,昔日好友们自然纷纷前来相邀。 叶渺不知前情,早上起来一出院门就被前厅候着的人惊了回去,顾秀只一边穿外衣一边邀她同去。 她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就道:“这就是你说的下次么?” 顾秀奇怪:“什么?” “……没什么。”她匆忙转头,掩饰脸上神情,免得被这人看出破绽,低声道,“父亲说让我早上去他那边,你要出去玩,你一个人去好了。” 这话自然不是真话,但也不算全然说谎,顾舒的确说过“若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到正院去找他”,那她临时需要父亲大人当个借口,也可以算在“有什么事”其中吧。 但愿他今天不要太忙才是。 —————————————————— 晚上还有一更,嗯……考虑了一下还是今天放完吧,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遥祝诸位中秋快乐。 【中秋番外】南来秋(下) 到正院时,父亲身边的两个侍女绯云绿衣皆守在门外,见她过来齐齐行礼,反惹得叶渺不知先说什么了。 绯云笑道:“二小姐过来玩么?家主在里面见几个外头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她早给自己找了个恰当无比的接口,此时匆忙道:“不——我是……我是来父亲书房找本书看的。” 绯云与绿衣互视一眼,不免都带了笑意,绯云道:“书房还在正院后面,二小姐请随我来吧。” 顾家百年古宅,院内花木森然,多见古树参天,枝繁叶茂,绯云带了她避过日光,从树荫下面的小径一路穿房过屋。路上偶尔问起一两句叶渺的衣食起居,又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道:“大小姐早间就牵马出去了,不知晚上宫宴前还回来否?” 叶渺正在那里心事重重的想事情,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绯云问了两遍,她才慢半拍地听进去:“大概是不回来了吧……顾秀说她们要去章台行宫玩呢。” 章台行宫距离内城来去也要一个多时辰,顾秀巳时离家,便是赶在日暮之前回城就不错了。两人绕过正堂,到了一处僻静的后院,绯云引她进了书斋就回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顾舒的书房也同他的人一样,气蕴内敛,温文雅致,叶渺支起窗子,在矮榻上趴着看了一会儿外面,也许是连日赶路疲累,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见一阵淅淅沥沥的风声,颊边冰凉,似乎是下了雨,但身子却沉得很,怎么也起不来似的。 就这样睡一会儿好了……她断断续续地想起这是在哪里,好像不是冥广,是了,她随父亲到顾家本家来了,父亲一会儿应该会来找她……那他带伞了吗? 没带伞的话,这个雨可不小啊……淋了雨,会着凉的吧?这雨冷飕飕的,一定会着凉的,还是等雨停了再过来比较好。她稀里糊涂的想出来一个结论,安心地等起雨停来。 也许只有在梦里,她才能跟自己说实话,和那些经书上说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她实在是很想爹爹的,不然也不会这样闷头撞过来。 她自幼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受尽苦楚,与父亲相认后,又总是圆月易缺,聚少离多。那人笑话她孤僻到一天只知道闭关修行,却不知她如果不修习术法,便再也无事可做,一年到头,也只不过是等着那几个年节下,父亲带着顾秀穿越冰原来与她相见罢了。 只是连这样的相见,都总是阴差阳错的失约。说到底,她其实本不该生出这些多余的心思,但当灵台收不住那些漫无边际的思绪时,就总有一些要越过群峰浮云,飘到冰原的另一边去了。 顾舒多谈了约摸一刻钟就撑了伞过来,一眼看见了半个脑袋都露在窗外的女儿,忍不住摇摇头。走近前一看,小丫头的半边衣袖都已经湿透了,额发一绺绺搭在脑门上,上面还挂着水珠。他用袖子裹上去擦干了一点,扬声唤侍女过来。 书房重地,素来是没什么侍人敢在此多留,绯云绿衣两个本候在外面,闻声连忙跑进来。顾舒道:“去砚心院取两套衣裳。” 他抱着阿渺从窗台上下来,十四岁的女孩子,正是抽条长身子的时候,骨骼却很轻,站在那里的时候已经隐约有了少年样子,睡着了却还是满脸孩子气,脑袋从手臂上歪过去,手腕脊背都被冷风吹得冰凉。他叫住绿衣:“等等,再拿个暖炉来。” 叶渺听不见这一串话,只觉得耳边嗡嗡地响过一阵,压得有些麻木的手脚渐渐松软了起来,不由得朝着温暖的方向靠过去。放在顾舒眼里,就是女儿怕冷似的朝自己怀里躲,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小时候一样。 他的心也便揉皱成一团,轻轻抱着阿渺到内室床上放下,搭过腕脉,确认不过是轻症风寒,只是小儿身体娇弱,容易为风邪所侵,若逢此雨季,落下病根倒是不好。待绯云过来,换去湿掉的外裳,又将暖炉塞进被子里捂着,掖好被子,将前院那些杂事都推过了。又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递进宫,言明不能如期赴宴之过,坐在窗下拿了本书慢慢看。 叶渺从迷梦中将将醒来的时候闻见安息香的香气,温暖而干燥,室内的光线也是柔和清冷的,外面还有一点雨声,但已然完全被暖黄的烛光和淡淡的熏香隔开了。 父亲的身影在灯下模模糊糊的,她觉得身上热得很,推开两层被子,父亲听见了动静,起身过来探她的额头:“阿渺醒了?还是发烫,我让她们煮了红枣姜汤来,一会儿喝了再睡。” 她想爬起来,却险些翻下床去,父亲拦得及时,按着她重新躺下,“有什么事吩咐她们给你做,风邪侵体,出去要再着凉了的。” 她还记得不知什么时候看的《医道内经》,喃喃道,“风邪是五邪之首,内有郁积,外感时气,宜闭精自守,运气润脉,上滋灵台,下溉关元。我闭关调息一阵就好了,不必喝什么汤药。” 顾舒听着就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个时候还背什么书,我得跟伦兄好好说一说,定是他逼得你太紧。你素日专修道术,每每遇到寒邪侵体就强行以炼气法门抵御,长此下来体虚质弱,倘如灵台稍生杂念,真气不纯,抵御不利,可不是就要生病。先前我就说不该让你太早辟谷,弄得越发成个道痴了。” 她觉得迷糊,可世人修仙,不就是为了求一个诸病不侵,百岁长生的么? 顾舒笑道:“躯体乃万道本源,体在灵生,质灭魂散,仙家法门讲究御气化灵不假,但若一味进了这些外物之中,便如弃本逐末。神思万般扰,此身一息存,方才是玄门正法。” 绯云从外面端了不知什么过来,顾舒接了汤盏,她凑过去一看,嗅出来红枣生姜的气息,汤色赤红,只飘着少许细碎的姜末,顾舒道:“葱段枣皮都挑过了,姜是一定要吃了才行的,不然等半夜再烧起来,就得给你喝黄连水了。” 她忍不住微笑,黄连水是小时候她挑食,父亲拿来吓唬她的。如今都这么大了,怎么还用这些小儿科的手段。她很快喝完一碗,任由绯云姐姐过来又搭了一次脉:“爹爹刚才还要说什么?”她总觉得父亲刚刚还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只是没说出来。 顾舒道:“病中不宜多思,阿渺且睡吧。” 她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才要躺下,忽而看见外面天色暗淡,心下一惊:“什么时辰了?今晚中秋宫宴——” 顾舒叹道:“你还病着,去什么宫宴呢?我已同陛下报过了,宫宴就不去了,这几日都在家养病好了。” 可是……她还要说话,却见外面纱帘掀动,顾秀也走进来笑道,“是啊,不然等回去把你还给涓堂主的时候,他要找父亲算账,问我们为什么带着你出来不过半个月就害得你生了一场病,那可怎么办?” 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赶回来的,叶渺扭过头去,瓮声瓮气地别了一句:“又关你什么事了?你不是一大早就跑到章台行宫斗鸡走狗去了么?” 顾秀向父亲眨眨眼睛,把手里拎着的一包药悄悄递给绯云,笑道:“正是呢,妬罗给我带了一只小玄凤来,脾气可大了,我好心给她喂东西吃,反让她狠狠啄了一口。要不是父亲让人传讯来说你病了让我快些回来,非得当场教训她一顿才是,改日带你也去瞧,怎么样?” 她反唇相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天天出去闲逛么?” 仗着有父亲在一边,顾秀果然乖乖闭嘴,她难得在口舌上赢过一次,不禁悄悄笑起来,连同数日对微明剑背着她在江南大出风头的不快都略过了,仰头闭目,只作假寐。 这年中秋宿逢帝都雨季,十五当日虽下了半天的雨,晚间却有风起云散之象。顾秀便在庭中摆了供桌瓜果,点上香烛,进去请父亲拜月。 顾舒笑道:“方才见你夜观天象,可有所得?” 顾秀抬头望了一望,只见流云漫天,夜穹似海,那一轮清光隐在薄云之后,透出一圈虹晕来,“风向不定,大约今晚月亮是不肯出来了。” 叶渺披了外衣从里面走出来,“不出来你就不拜了?” 顾舒微笑道:“阿渺这话说的很是,秀儿去取线香来。”将一盒香每人分了叁支,姊妹俩站在顾舒身后,向正东方叁拜九叩。夜风泠泠,叶渺骤然从内室中出来,悄悄地打了个寒战,神思却尤为清明起来。 待第二次闭目跪拜时,周遭不觉渐渐明亮,她随着祝颂声起身睁眼,只见月光清圆,破云而出,遍撒天宇,不由得怔怔立在原地。顾秀侧头看她,轻轻笑起来:“月亮被你拜出来了,还不快点趁机许愿?” 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叶渺默默低下头,拈香拜过两次,插在香炉里,父亲便笑道:“好了,外面风大,你们两个还是快些进去。” 叶渺点点头,由着顾秀挽着她的手臂走进去。才一转身,顾秀就贴在她耳边笑道:“我知道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哦。” 叶渺抬头,顾秀笑吟吟地道:“下次默念记得口型不要动,我全都看出来了。你许的是——” 她神情一冷,“不准说!” 顾秀本就是虚者实之,故意拉长了音调吓她,这时噗嗤一笑,又凑过来道:“呐,那你想不想知道爹爹许的什么愿?” 叶渺点点头。 顾秀就道:“爹爹说,海月同时,天涯共明,若你在天有灵,护佑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一生宁静喜乐。” 叶渺听得心下一酸,别过头去,“你光知道说别人,你许的什么愿?” 顾秀微笑道,“唉呀呀,我可不比你们,求得要么是一生长乐,要么是永不分离,我跟月亮说得可简单了。” 叶渺伸手放在她的脖子上作为威胁:“你说不说?” 顾秀笑道:“我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刚才只许了一个愿,就是要你这个风寒快点好起来,不然我还得给你天天煎叁遍药,身上都熏成药罐子啦。” 很久很久以后,也许是顾秀孤身去大厦的那叁年里,也许是她们分开不曾共度的第一年中秋,也许是更久之后,她领兵北伐,剑指帝京之时,叶渺还会想起这一年秋天。那时候她早已放下了两失父母的心结,不再为道心经书所困扰,甚至那个人,都不足以成为她行路上的阻碍,做这么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又是为了什么呢? 而今鸿雁久不至,谁复长忆南来秋。 【番外】梨蕊 是叶顾车,而且有futa,预警一下? ω ? ———————————————————— 京城十二月,做梅花生意的皇商李家到相府跑得格外勤,他今年在此处得了好活计,顶好的磬口檀心的蜡梅,相府一口气就要了三十棵,”翠仙凤“的上等绿梅,要了五十棵,京城中没备这许多,他特地遣女婿跑了一趟江南,一路换车跑马,这才堪堪在那边大人给的最后期限之前走水路匀了出来。 这缘由还要追溯到前年叶侯爷送来的那几盆优昙钵华。那花本是给顾秀治病用的,七月份开了数朵,叶渺以古书秘法炮制了,又和言师采斟酌出了一剂温补药方,调理了两三个月,那失眠惊梦的毛病才好了些。却不料她这个月回了几趟幽涉本家,处理年终尾祭的事务,顾秀便又旧症复萌,夜里不安分起来。 优钵罗华不易得,以花入药,清心静神,最好的便是梅蕊。叶渺因听从蒋鸣玉的推荐,从京城这个姓李的商户处定要了一大批梅花入药,这两日府中便是梅香弥漫,沾衣欲醉。调配丸药还要花些功夫,为试试效果,梅蕊都暂且炒一炒,配伍在新方中。叶渺这日在前厅见了一面李家主事,便叫卫仪领着他下去到花圃安排匠人去了,又回去看顾秀。 溶月斋中梨花满地,流云正拿了个小小的竹帚将落花积雪都扫到树下,见她忙行礼,抿嘴笑道,”叶帅回来了?主上的药可还没吃呢。“ 叶渺一笑,撩了帘子走进去,桌前没人,碗中的药已经凉了,结起一层漪斓的薄膜。杏黄帐子放下来一半,人在床上躺着,用帕子盖住脸,一声不吭。 她走过去坐下,道,”叶英方才和我说……“ 刚说了一半,她就骤然被那人一把拉过去倒在被子上,眼睛一片漆黑,被用锦帕蒙上了,那声音近在咫尺,低而喑柔,”不许去。“ 叶渺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索性蹬掉鞋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怎么啦?“ 那边却没动静,叶渺心下疑惑,伸手试探着悄悄将罩在眼上的锦帕掀开一条小缝,刚好看见顾秀在窗边拿起药碗仰头灌了。她忙翻身走过去,药碗被重重摔在桌子上,里面早已涓滴不剩。那人秀美的眉心也蹙起来,甩脱了她去拉的手,自去到床上背对她侧躺着了。 叶渺摸了摸鼻子,自觉顾秀的大小姐脾气见长。不对,好像这么多年也就没有下去过,首相大人惯会装出一副温雅从容的面孔,谁知道私底下这么挑剔来着。 也许是那一碗凉掉的新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顾秀这一晚上的惊梦非但没有减轻,甚至还加重了,她怎么也叫不醒。这样被梦魇缠住可不是办法,倘若再激起大厦震荡,那便极其危险了。叶渺无法,唯有用灵力暂且镇住顾秀的心脉,尔后将神识悄然探进那人的梦境里去。 那人的梦境倒还是很平和,从来静水流深的样子。叶渺只觉神识被什么轻轻刮了一下,也许是大厦,然后缓缓地降下来,落在一片白茫茫的无垠雪原上。风雪初停,天色仍然是冷淡而阴沉的,好像是为了待客,才姑且做出一点样子来。 她走了一段路,发觉周遭景物几无变化,连绵不绝的雪原似乎无边无际,没有声音,也没有人说话,像是在等她自己走累了好再出去。叶渺遂叹了口气,立定站在原地,扬声叫道,”出来!“ 声音悠悠地回荡在冰原上,但是没有反应,只有小丘上簌簌的落雪。她加重了语气,”顾秀,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见我!“ 眼前多出了一重暗淡的虚影,在日光下逐渐凝聚成形,定在原地,好像被吹了一口仙气,忽然活动起来,那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穿着杏子红的十二破罗裙,笑盈盈地走过来,语声轻快,”哎呀,你别这么凶嘛,我换衣服总要时间的,给你带了两张德胜班的戏票,晚上去园子里听戏吧?“ 叶渺皱起眉来,也不答话,只是接了票放在袖子里,摸着少女手心冰凉,解了外氅给她披上。仍向躲在幕后的那个人道,”你还不出来,是不是?“ 少女脸上活泼生动的表情凝固起来了,下一秒就消失在了原地,大氅失去支撑,骤然落下去。而不远的地方,一个看起来身形更为修长,样貌也更为年长的顾秀缓缓走过来,叶渺打量了一眼,不超过二十岁。 年轻版的首相大人披着的还是她当初在叶家准备的狐裘,看起来走得很吃力,不住的咳嗽。她伸手扶了一把,叹道,”这样强行把病患叫出来打工是很不道德的,你的良心呢?“ 年轻版的顾秀听着,偏过头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阿渺在说谁?“ 她道,”顾上卿,你听我一句劝,回去告诉我家那个让她别这么再折腾自己了,好不好?“ 上卿顾秀顺从地点头,看出她话中未尽之意,笑道,”幽涉路远,阿渺一路小心。“ 话音落下去的瞬间,叶渺似乎听到有谁的呼吸急促了一下,上卿顾秀的虚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消失了。她也不管,转身便打算出去。既然那个人死活不愿意见她,早点给她备些安神汤是正经。 却不料还未曾转身,就被人从背后牢牢抱住了,声音却微弱,带着祈求,”别走——“ 叶渺笑了一声,”千呼万唤始出来啊,首相大人。“ 她回身把人拥进怀里,想低下头观察那个人的神情,顾秀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贴在她怀里一点都不肯离开。 ”为什么不自己出来见我?“ 怀中人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她……更喜欢那时候。“ 直到那个更为年轻的顾上卿忽然笑着同阿渺道别,她才骤然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从前的她当然可以一眼看出阿渺什么时候想走,更从来不会出言挽留,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她听见阿渺轻轻叹了口气,吻上她的眼睛。很轻柔,就像冰原上云影后淡淡的日光一样轻柔,却又令她觉得安心和温暖。 其实阿渺是不是打算强行干涉她的饮食,叶英是不是真的传讯要她回本家去都不要紧,顾秀也并不在意这些。她所难以释怀的,是那一句脱口而出的玩笑之语,只是因为她不肯喝药,阿渺就可以随口说要走? 而且还在她的梦境中,又一次这样威胁她。 然而这样的心思,却是最无法宣之于口的。大约这也就是付与真心的代价……她垂睫不语,许久才道,”下次不必那么说。你让我喝的东西,是什么我都会喝的。“ 叶渺笑道,”罢了罢了,我回头得去跟师采好好聊聊,她怎么能把药调得这么难喝的?竟叫首相大人宁可不治病也不肯喝了。“ 说是这么说,叶渺倒也心知肚明,顾秀不喝那碗药,只是因为里面加了梅花的缘故。她家首相大人从不怜香惜玉,对诸芳一视同仁的冷淡,惟独格外不喜梅花,尤其是红梅。 她笑吟吟地将怀中人耳边的碎发拨过去,柔声哄到,”别生气啦,既然不肯喝这个药,我倒也还有个别的方子能帮你调理。“ 顾秀倚在她怀里不说话,叶渺不禁笑起来,上次她从清润阁找来的房中秘术里讲过,女子之间行双修秘术,要以阴精在受补之人体内相合,才能有所补益。她在外面没有那个条件,不过在这梦境之中,倒是大可从心所欲一些。 她拥着顾秀道,”这里太冷,我们换个地方吧。“ 顾秀也不点头,周遭的景象却已变幻起来,渐渐组成一间不大的卧室,挂着碧色帐幔,陈设不多,很眼熟的样子,仿佛是幽涉的溶月斋。 叶渺莞尔道,”你还记着这里呢?“ 顾秀轻轻叹了口气,她这一生,或许都不敢忘了。 叶渺将顾秀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上,弹指解下帘子,就着昏明不定的光线开始亲吻明显不在状态的首相大人。顾秀也任由她摆弄,直到她伸手熟极而流地去解顾秀的衣带,那人才伸手挡住,声音低哑,”阿渺,我现在不想……“ 她笑盈盈地点头,”不必你想,首相大人只消躺着就是了。“ 什么? 顾秀怔愣了一瞬,衣服就被脱下来丢了出去,眼前骤然被阿渺挡住,唇舌悉数相含,和以往许多次都一样,但她隐约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等等、阿渺好像是在…… 叶渺将第一次变得如此灼热的性器慢慢插入顾秀腿间,花穴虽然从未被探入过,却也因方才的亲吻和爱抚肿胀起来,浅浅渗出一点花蜜,蹭在她的柱头上。她一边安抚性地吻着顾秀,一边试探性地向花穴中深入,潮热湿滑的花唇将肉柱含住分泌蜜液,晶莹的液体自腿缝渗出来,然后她听见顾秀的呻吟。 很轻,而且的确很好听,让她心中愈发柔软起来,柱身已经进去一半,顾秀的额头上渗出一点细细的薄汗,她随手用衣袖擦了,将旁边堆着的绣垫抽了一个出来,对迭起来垫在顾秀腰下。不知道是哪一步动作不够小心,又也许是插在顾秀体内的性器碰到哪里,怀中人骤然痉挛起来,花穴紧紧地绞着吞吃了几口,颤抖着吐出大口蜜液。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只有伸手去摸了摸顾秀的脸颊,轻声唤她,”顾秀,顾秀?不舒服么?“ 被问的人心下里苦笑,那倒不是,应该说是……太舒服了。 阿渺在性事上实在太照顾她,何况她一向也只是……故而偶尔身为下位,身体难免敏感易泄。 她咳嗽了两声,勉强道,”无事……你继续就好。“浑然不知自己双颊晕红,眉目含春,一时清艳如灼灼桃花。叶渺忍不住低头上去吻住双唇,唇边似乎还有清苦的梅香,她怔了一怔,索性将津液尽数卷走,吮住唇舌细细亲吻。不消片刻,那人就以呼吸急促起来,在她放开后不住地喘息,温热的吐息打在她颈边,叶渺心中一动,腰间挺动,果然又深入寸许,只是被蜜穴紧紧夹住,不能再前进半分。她扶住那人纤细的腰身,开始轻缓地抽动起来,顾秀果然忍不住呻吟,又略为难堪地别过脸去,”阿渺——“ 是在嫌她的目光太直白,叶渺笑起来,咬了一下耳朵,”首相大人,操人的时候不准看吗?你什么时候新订的规矩?“ 顾秀已经毫无余裕再和她调笑,被抬高的腰臀高高扬起,蜜穴不住吞吃着肉棒,抽插出的快感积累起来几乎已经快要将她淹没。叶渺用拇指抚过唇边压抑的喘息,笑道,”可以叫出来,没关系的,也没有人会听见。“ 但顾秀似乎听不见她的话,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被叶渺的抽动所掌控,忍不住被操到喷水,几乎也是同时,她被阿渺深深吻住,下身交合的地方贴得更紧,共同高潮般的快感同频律动,余韵缓缓在身体中散开。 刚刚被操到发红的地方,蜜液混着精液顺着腿根淌下来,性器却还含在她体内,她试图挣脱,反被阿渺按在怀里,笑吟吟地道,”乖,睡吧。“ 她仍然忍不住动,”太奇怪了,你抽出去——“ 叶渺笑道,”那可不行,你没这个规矩。“她瞧出顾秀双眉微扬,似乎就要生气,顺手把人搂得更紧了一点,”没关系的,是梦而已,睡吧。“ ——————————————————— 或许还会有一个后续解释双修的成果(?) 大家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