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拿稳BE剧本》 1、少年魔王 “三小姐,往前跑,不要回头!” 黎苏苏有意识的时候,猛然被人推了一把。 她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十二月的天,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彻骨地冷,身上也疼。 快要撞到山坡下的树时,黎苏苏手腕上,凭空出现一个白玉手镯。 手镯流转着五彩的光芒,这股力量,堪堪稳住了她的身子。 黎苏苏头晕目眩,好半晌才缓过神。 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她从地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实在是狼狈。 身上的粉白袄子一片脏污,发髻散落下来,脚上绣鞋也掉了一只。 苏苏撑住树干,从地上爬起来。 她手上的玉镯里,传来一个小正太的声音,它一本正经地说:“主人,这就是五百年前的人间。” 天上还下着鹅毛大雪。 苏苏伸出手,雪花落在她掌心,转瞬被她的体温融化,空气中充斥着浓厚的灵气。 她苍白的小脸上,露出星星点点的惊讶。 五百年后的世界,将会到处一片黑雾,魑魅魍魉横行,灵气稀疏,少得可怜。 “叶夕雾愿意让出身体。”玉镯顿了顿,说道,“她说,她希望你未来,能从那个邪物手中,保住她的父亲和祖母。” 苏苏道:“你告诉叶夕雾,我答应她。” “穿越五百年,我没有灵力了,主人,我要开始休眠,有生命危险时,你再叫我。” “好。”她抬起纤细的手指,抚过玉镯。 手镯上的光芒黯淡下来,陷入沉寂。 苏苏闭上眼,原主叶夕雾过往的记忆,开始出现在苏苏脑海里。到底不是自己的身体,记忆断断续续,十分模糊。 叶夕雾是叶将军家的三小姐,也是叶家唯一的嫡女。 前段时间落了水,病得很重,久久不愈。她的祖母担忧她,带她去天华寺上香。 没想到,在庙里,叶夕雾和贴身丫鬟银翘,一同被山贼掳走。 叶夕雾和银翘,趁着山贼不注意,逃命下山。 主仆俩没跑多远,就被山贼发现。 苏苏穿到叶夕雾身上,刚好就是这一幕,丫鬟推开了原主,让原主逃跑。 苏苏脚上一阵疼痛,她低头看,脚踝肿得老高。 苏苏尽量忽视疼痛,开始找出路。 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中,边走边掩盖雪地上的痕迹,她喘着气,没有停下脚步。 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会回来,如果现在发现了她,她的处境绝对不会好。 一个弱女子,落到山贼手中,想也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她走了没多久,雪地里窸窸窣窣响起一阵脚步声。 苏苏连忙躲在一块石头后面。 果然,没一会儿,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出现在附近。 “废物东西,不过一个女人,你们还真让她跑了!”为首的人,喘着气,一掌打在手下的头上。 “大哥。”手下挨了打,却不敢反抗,不安地说,“我们的情报有误,那小妞不是什么富商的女儿,而是叶大将军的闺女。” 山贼头子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脸色也非常难看。 哪个山贼不怕朝廷的兵马? 他眸光变得狠戾:“既然这样,更要找到人,以绝后患。” “看老子做什么,还不去分开去找!” 苏苏窝在石头后面,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皱起眉头,做好被发现的准备。 好在脚步声在她身边顿了顿,又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苏苏谨慎地等了会儿,没有动弹。直到他们没了动静,她这才看过去,雪地里脚印杂乱,山贼们已经不见了。 苏苏站起来打算离开,突然,一个掉头回来的山贼大喊道:“大哥,来人,那女人在这里!” 苏苏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然而身后的山贼很快追了上来。 这具身体已经相当虚弱,苏苏眼前朦胧,雪地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见前路,她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几支箭矢嗖嗖射向她身后,山贼应声而倒。 苏苏抬眸,看见一张清隽的脸。 少年一身白袍,几乎与雪地相融,他脸颊瘦削,漆黑的眸,显得有几分冷漠。 他皮肤很白,红唇乌发,漂亮得惊人,但因为一双平静淡漠的眼睛,并没有显得女气。 苏苏撞到他时,他一动不动。但在触及到她的目光时,他略微惊慌地转开眸。 少年扶住她,低声说:“对不起,三小姐,我来晚了。” 苏苏不明所以,只好摇摇头。 几句话的功夫,山贼们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已经逃命去了。 少年身后的士兵冲苏苏抱拳:“三小姐!属下来迟。” 苏苏想起那个推开自己,让自己先跑的小丫头,抬眸道:“银翘还在他们手中,请你帮忙找找银翘。” 少年黑眸看着她:“好,我让人去找。” 士兵们分散找银翘去了。 少年低眸,询问道:“你受伤了?” 还不待苏苏答话,他默默打横抱起她。 猛然被陌生少年抱起,苏苏有几分抗拒,她弄不清状况,一时半会儿不敢挣扎,抬眸打量他。 有个很大的问题。 她虽然有部分叶夕雾的记忆,但是她无法把人对号入座。 所以,眼前这位,到底是谁? 他怀里一点儿也不暖和,反而和冰冷的空气有得一拼。 苏苏在他怀里并不好受,冷得发抖,她想了想,说道:“我刚刚掉下山坡,撞到了头,记忆有些紊乱。对不起,我不认得你了……” 话音一落,少年眼里生出几分古怪之色。 这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恢复正常,说道:“我叫澹台烬,三月前,我们成了亲。” 此话一出,苏苏身体一僵,不可思议地抬眸。 雪花落在少年发间,衬得他眉眼也如冰雪。 少年把她抱得更紧一些,轻声问:“三小姐,你冷吗?” 他黑眸乌发,看上去孱弱而无害。 见苏苏打量他,他安静垂下目光,显得恭敬卑怯。 苏苏身体更僵硬。 她抿紧了唇,掩盖住眸中情绪。 苏苏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孱弱漂亮的少年,竟然就是她的任务对象。 未来那个,动辄杀人,捏碎人魂魄的魔王。 她靠在他胸前,感觉到他颀长的身躯下,瘦骨嶙峋,骨头硌人。 瞬间,她脑海里,掠过上百种杀掉一个人的仙决。 这想法非常强烈,手几乎下意识,已经悄悄掐好一个暗杀的仙决。 然而什么反应都没有。 苏苏后知后觉想起,她现在是个凡人。 身体又冷又疼,换作原主,早就维持不了清醒,苏苏勉强撑到现在,已然到达极限。 她试图挣扎着离开这个邪物的怀抱,但她早已没了力气,下一刻苏苏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少年行走的步子顿住。 她晕过去后,他这才低眸,看着怀里的少女。 少女脸色苍白,这张平时张扬跋扈、惹人厌恶的脸,竟然在冰天雪地的衬托中,显出几分柔和圣洁之气。 他皱了皱眉,随即漠不关心地转开眸光,往山贼窝外面走。 没多久,叶将军手下的士兵,带回来了叶夕雾的贴身丫鬟银翘。 那丫头倒在雪地中。 澹台烬静静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银翘身上数十道刀伤,衣衫凌乱,腹部一个血洞,脸已经血肉模糊。 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血腥气。 士兵问:“质子殿下,怎么处理?” 他只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死了啊,那就烧了吧。” 语气就如同轻飘飘地说,今年冬天这场雪,下得真大。 马车晃晃悠悠间,黎苏苏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自己小时候。 她出生在五百年后,是第一仙门掌门之女。 本来是个金贵的身份,然而黎苏苏比较倒霉。 这事说来话长,她那个时代,邪魔当道。 简单来说,妖魔成了主宰,修真者和凡人,反而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谁也不知道那个邪物,到底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但自从他入世以来,手段残忍,将仙门被打得节节退败。 起初还有不信邪的宗门,试图围剿他,后来这群修真者,被残忍地埋在了“万仙塚”,魂飞魄散。 无数仙尊陨落,剩下的宗门害怕了,只能躲起来苟延残喘。 自此,提起他,只觉得胆寒。 天空灰暗,魔气盖住灵气,无法修行。人间瘟疫肆虐,尸横遍野。 黎苏苏就在这样的世界长大。 现在这具凡人的身体累极了,黎苏苏竟然梦到了她小时候。 其实她许久不曾想起这个噩梦了。 彼时她刚刚化形,还是个小女孩,额心一点火红的朱砂。 掌门爹爹说:“苏苏不能出宗门,否则被妖魔抓住,就会把你丢给魔王。” 青衫仙尊指着第一个灵位。 “看见没,这是你大师叔,魔王杀的。” 又指向第二个灵位。 “这是你五师叔,魔王杀的,魂都散了。” 手移到第三个灵位,小萝莉苏苏严肃着小脸,认真点头,接话道:“我知道,这是二师伯,也是魔王杀的,死的时候连同他的本命法器,都一并被捏碎了。苏苏将来长大,一定为师叔师伯们报仇。” 掌门看着粉雕玉琢、浩然正气的女娃娃,欣慰地点点头。 然而苏苏到底还小,没过多久,她竟被一个叛逃的同门师兄,骗出宗门。 下一秒,她被妖魔抓住了。 妖魔们围着她,夸赞叛徒师兄道:“你干得不错,这个小女娃娃灵魂非常纯粹,灵魂石都亮了,魔尊必定重重有赏!” 叛徒点头哈腰,高兴极了。 他们把苏苏献给魔王。 魔宫鲜血汩汩,阴森昏暗,苏苏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周围妖怪们戏耍她,她怎样也打不过,逃不出去。 最后女孩急得化作原型,用翅膀盖住脸颊,嘤嘤直哭。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魔王,那个杀了她一堆师叔师伯的男人。 他很高,坐在王座上,周身萦绕着黑雾。 黑色的斗篷包裹着身体,仅露出的一双眼睛毫无感情。 魔王肤色惨白,他撑着下巴,睥睨着她。 魔宫灯火烧得“噼啪”作响。 小女娃被骗来魔窟,又后悔又伤心,抽噎得直打嗝儿。 “我特地来投靠魔尊,这是我送给魔尊的礼物。”师兄指着苏苏,讨好地笑。 然而下一刻,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血从他嘴角蜿蜒留下。 师兄就这样轻易地死了,苏苏悄悄移开翅膀,瞪大眼睛。 魔王伸出苍白的手指,拎起小女孩。 苏苏大眼睛里包着一泡倔强的泪,就是不肯落:“我可不怕你!” 她以为下一秒,就轮到自己了。 鼓足了勇气,引颈受戮。 魔王打量她许久,抬手把她扔回了衡阳宗。 谁也不知道,魔王为什么没杀苏苏,连苏苏也不明白。 若干年后,长老们占卜,决定挑选一个人,送到五百年前,弄清魔尊由来,阻止他觉醒,拯救苍生。 卦象转来转去,最后指着黎苏苏。 苏苏:“……”骤然有种即将奔赴大道的使命感。 梦里,一排灵位包围着苏苏,给她加油打气。 苏苏冲它们抱了抱拳,醒了过来。 她已然不在那片雪地,身下的床铺温暖,房间里萦绕着淡淡的暖香。 炭火烧得正旺,让她脸颊染上浅浅的绯红。 眼前一个十五六岁大的丫头,小心翼翼行礼:“小姐,你醒了。” 她扶起苏苏,喂苏苏喝了口水。 苏苏喉咙很痛,呛得咳嗽几声。小丫头脸色瞬间惨白,跪在地上:“小姐饶命,春桃不是故意的。” 说罢,便磕起头来,一声一声,撞得地面砰砰作响,不带含糊的。 显然怕苏苏怕得要命。 原主叶夕雾,性格乖戾,几近凶残。看看苏苏一个咳嗽,把人家吓成什么样就知道了。 苏苏摇摇头,尽量不吓到她,说道:“你起来吧,不怪你。” 春桃忐忑打量苏苏的脸色,换作以往,小姐身体不适,定不会轻饶了她。 她仔细观察小姐脸色,见三小姐确实没打算惩罚自己,春桃松了口气,连忙把茶杯放好。 “这是在哪里?”苏苏问道。 小丫头说:“已经不在寺里,回到了府上。小姐,你烧了两天。” 苏苏问道:“春桃,澹台烬呢?” 她随着修真界众人叫惯了“魔王”、“邪物”,现在叫魔王少时的名字好生疏。 春桃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声地说:“质子殿下回府后,就在冰面跪着,春桃帮您监督着的,他绝对没有起来。” 苏苏诧异地看着春桃,什么?跪着? 脑海里零星闪过些许片段,苏苏总算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这是原主在被山贼抓走前的吩咐。 苏苏昏迷了两天,也就是说,澹台烬在冰天雪地里,已经跪了两天。 苏苏想了想,问春桃:“你能给我一面镜子吗?” 春桃连忙递上一面铜镜,她悄悄看着三小姐,三小姐第一次用温和的语气和自己讲话哎! 苏苏打量着自己现在的身体,镜子里,映出一张青涩的脸,约莫十六七岁大。杏眼上翘,樱唇小巧,称不上绝色,偏向于邻家小姑娘型的好看。 苏苏试着一笑,瞬间带上几丝开朗快乐的味道来。 其实,苏苏的重点,并不是看原主长什么样。 她对着镜子打量许久。 久到春桃战战兢兢,忍不住问:“小姐,你在看什么。” 不会又在怨自己生得不如大姑娘有风情吧? 苏苏心想:师伯曾教她看面相,口为壬癸北方中,唇若丹朱势要长。齿白细多齐更密,自然平地作公王。 现在她一样不占,看这面相,注定活不过二十,是早夭之命。 苏苏很疑惑,虽说凡人的寿命不过须臾百载,但这具身体年龄还小,竟然注定会早死? 即便身体的人换成了苏苏,也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 那她未来到底是怎么死的呀? 不知道为什么,苏苏一下子,联想起外头跪着的少年魔王。 正道少女黎苏苏,猛然抬起眸。 淦! 2、罚跪 关于少年魔王为什么会被罚跪,苏苏接收到的记忆是这样的—— 半月前,原主叶夕雾和庶姐叶冰裳,一同掉入湖中。 结果,六皇子跳下去救庶姐,状元郎也跳下去救庶姐。不但如此,连原主才成婚不久的夫君,澹台烬,跳下湖也是游向庶姐。 最后还是原主的一个暗卫,见势不对,把原主捞了上来。 原主险些淹死,回来以后大发雷霆,她没法冲着六王爷和状元郎撒气,只好逮着澹台烬发火。 她让澹台烬去跪结冰的湖面,她什么时候原谅他,他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惩罚还没实施,原主就受凉病倒,祖母带她和澹台烬去寺庙上香祈福。 谁知路上出了意外,原主被山贼捉走了。 现在回来,自然续上了惩罚。 苏苏揉揉心口,想出去看少年魔王罚跪。 这一定是她穿梭五百年时空的福利! 要是有聚影珠,她一定留一个影像带回去给师叔师伯们看看,他们修仙界扬眉吐气了啊! 澹台烬跪在冰面上。 前两日他回来,将军府管家笑吟吟道:“希望质子殿下,没有忘记三小姐的话。” 他一言不发,低眸敛目,过去跪在了结冰的湖面。 没一会儿,寒气让他的脸变得苍白无比。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几个丫鬟从湖边走过去,窃窃私语道:“三小姐又在惩罚质子了呀?” “怎么才从天华寺回来,三小姐又让质子罚跪,质子太可怜了。” “嘘,小声些,你不怕三小姐啊。” 自从三小姐和质子殿下成亲以后,三小姐总是罚他。 谁都知道,三小姐心仪六皇子,厌恶极了质子殿下。 三小姐是叶大将军最疼爱的女儿,而质子澹台烬,是周国皇帝最讨厌的儿子。 质子在大夏国这么多年,连奴仆都可以欺辱他,更遑论最受宠的三小姐叶夕雾。 不待见一个人,不就随着心情,任意磋磨? 婢女们看澹台烬的目光,同情居多。 漂亮的少年平日里十分宽和懂礼,也没有半点架子。他身世本就可怜,如今还常常被这样折磨。 叶大将军哪怕知道了这些事,顶多教训爱女两句,就不了了之。 大雪覆盖了远处的青松,澹台烬咳嗽一声,寒气入肺,刺得呼吸带痛。 膝盖下的冰,冻得骨头生疼。 少年乌黑的发丝上,已然结出一层寒霜。 澹台烬跪了太久,膝盖几乎要失去知觉,他闷哼一声,撑住冰面,堪堪稳住身体。 冰上倒映出他的面容。 一张羸弱无害的少年脸孔。 他想起两日前,他把三小姐从山贼窝里抱回来的时候,叶家老夫人的脸都青了。 “这件事谁也不许传出去,如果让我知道谁的口中走漏了风声,叶家定不饶他!” 老夫人神色凌厉,眸中透露出浓浓的威胁。 随后老夫人又安抚地看向他:“府中嬷嬷检查过,夕雾身上衣物完好,定没有发生对不起你之事。” “祖母多虑了,我自然相信夕雾。” 老夫人看他一眼,满意地点头。 叶三小姐被山贼掳走的事情,就这样隐秘地瞒了下来,老夫人却依旧在查。 毕竟叶家卫队随行保护,多少年来从未出过这样的意外。 山贼为何会盯上他们家三小姐?这件事怎样想,都不太对劲。 凭那群乌合之众,完全不可能轻易将叶夕雾带走。 然而不管老夫人怎样查,都没有个结果,这件事只能归咎于意外。 苏苏来到湖边,一眼就看见了五百年后的罪魁祸首。 少年跪在结冰的湖面上,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脸色苍白,唇色不再鲜红,开始发乌。 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少年抬起眸,正好对上苏苏的目光。 少女披着雪白柔软的大氅,歪头打量他。 两人隔着湖面遥遥相望,澹台烬看见,她突然弯起眼睛笑了。 他从未见过叶夕雾露出这样纯粹干净的笑容。 不知道是满意府中冬日雪景,还是满意冰湖上他的狼狈。 苏苏身边的春桃,看得不忍心,用尽毕生勇气求情道:“小姐,质子殿下已经跪了两日,再跪下去,恐怕身子骨要坏了。需要叫质子起来吗?” 苏苏摇摇头,看戏看得正上头,只可惜没有聚影珠,她认真地说:“显然他坚强着,看起来还可以再跪几天几夜。” 春桃:“……” 三小姐认真的吗? 苏苏当然是认真的,她摸摸春桃的头。 你不懂,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要是出生在未来,听到他名字,都得吓晕过去,才不会同情他呢。 跪得半身不遂才好,看这邪物以后怎么变魔王! 她看澹台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走了。 见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屋檐长廊下,澹台烬抿紧嘴唇,收回目光。 苏苏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才午睡起来,因着信佛,屋子里檀香袅袅。 苏苏进去的时候,屋里还站了一个豆蔻年华的青衫姑娘。 青衫姑娘原本在给老夫人捏肩膀,见苏苏进来,便停了手。 苏苏认不得人,没有做声,那姑娘倒是主动冲她点了点头,轻声喊:“三妹妹。” 原来是叶家庶出的二小姐,叶岚音。 苏苏颔首,打招呼道:“二姐姐。” 叶岚音没想到苏苏会回应自己,她心中惊讶,局促地看苏苏一眼,冲老夫人福了福身:“祖母,岚音明日再来陪你礼佛。”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点点头。 苏苏算是看明白了,原身在叶家是个小霸王一样的存在。 她来了,叶岚音就得给她让位。 自己喊叶岚音一声二姐姐,都让人家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所以原主平时是有多恐怖? 叶岚音一走,老夫人刻板的脸上,显得宽和了不少:“三丫头,过来让祖母看看,身体好了没?” 苏苏走过去,说道:“多谢祖母关心,夕雾的身体没事了。这些天,让祖母担心了。” 老夫人亲昵地点点她额头:“祖母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你这丫头,就让祖母省点心吧。” 苏苏替老夫人捏着肩膀,道:“祖母身体康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娘呢,要一辈子护着夕雾。” “嘴上没个把门,胡说八道什么。”老夫人佯装训斥道,但眼里的笑意盖都盖不住。 叶将军的嫡妻,生下原主就去世了,叶将军没有娶续弦,老夫人便亲自把原主抱到身边养大。 自己养大的孩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坏了,偏心偏得厉害。 原主这样跋扈,祖母的宠爱占了很大的因素。原主也精明,平日里歹毒归歹毒,讨好长辈很有一套。 大夏国推行孝道,叶将军是出了名的孝子,叶老夫人把叶夕雾看得和眼珠子似的,连带着叶将军也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嫡女。 “寺庙的事,祖母已经封了下人的口,你自己也不要到处说。姑娘家名节为重。” 苏苏点头:“我知道了,祖母。” 在叶家,老夫人是真的疼爱原主。 想起原主的愿望,苏苏以后也会努力对老夫人好。 老夫人又道,“你也要懂点事,去宽一宽质子的心。妻子发生这种事,他心里难免有芥蒂。” 苏苏想起冰湖上罚跪的少年。 她又不会真的和少年魔王做夫妻,吃饱了没事干才去安慰他。 但是面对老夫人,她不能这样讲,只能点头:“夕雾知道。” 老夫人点头。 “祖母,银翘找到了吗?” 老夫人眼神闪了闪,笑着说:“那丫头啊,找回来了,没有受伤,祖母把她送去庄子了。银翘早就到了婚配的年龄,这次她勇敢护主,总不能再让她在府里耽搁。” 老夫人心里叹了口气,这些腌臜事,夕雾最好一辈子不要知道。 苏苏在老夫人背后,看不见老太太神情。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前段时间,宫宴上的事,祖母一直没说你。你大姐姐都出嫁了,你去为难她作甚?还和她一同落下了水,把自己也弄生病了。” “祖母知道,你以前心悦六皇子,可你大姐姐现在是六皇子侧妃,你也嫁给了澹台烬,听祖母的话,以后离六皇子远些!” 苏苏差点被口水呛到。 对,原主除了性格有问题,最严重的问题是,她喜欢自己姐姐的男人六皇子。 哪怕彼此成了婚都不死心,刁难陷害庶姐,一样不落下。 而澹台烬,则喜欢她庶姐。 多么厉害的关系,他们两夫妻,分别对人家两夫妻求而不得。 老夫人见她没吭声,以为她还想不通,恨铁不成钢地拍她的手背:“回答祖母的话。” “是,夕雾知道了。以后一定离六皇子远远的。”老夫人即便不说,苏苏也不可能和庶姐抢什么六皇子啊。 苏苏答应得太干脆,老夫人反倒起了疑。夕雾喜欢六皇子,就差到肝肠寸断的地步,怎么舍得放弃? “你这丫头,不会是哄祖母的吧?” 苏苏颊边抿出两个浅浅的笑涡:“当然不会。” 老夫人说:“证明给祖母看,不要再惩罚质子了,祖母听说,你让他去冰湖上跪着。外面这么冷的天,这是个小姑娘能做出来的事吗?传出去对你名声有损。” “他身份是不好,可到底成了你夫君,怎能往死里磋磨?以后收了心,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苏苏看老夫人坚持地看着自己,非要她点头不可。 她叹了口气。 “是。” 叶岚音走出老夫人屋子。 她的丫鬟巧儿连忙迎上来:“二小姐,今日怎么出来得怎么早?” “三妹妹来了。” 巧儿心中了然,酸道:“老夫人也太偏心了。” 见叶岚音没有阻止,巧儿继续说:“三小姐当着六皇子的面,推大小姐下水,老夫人都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以前都以为,三小姐会是六皇子正妃,没想到转眼六皇子纳了大小姐作侧妃。” 叶岚音眸色动了动。 是啊,谁都没想到,六皇子提亲,求娶的竟然是叶家庶长女叶冰裳。 叶冰裳到底是个庶女,不能做皇子正妃,只能做个侧妃。 可当时叶岚音远远看见,六皇子的眼里,全是对大姐姐的爱意。 想到此,叶岚音狠狠攥紧了帕子。 都是庶女,叶冰裳能被皇子这样爱重,自己却只能讨好老夫人,寄希望她将来给自己许一个好些的人家。 叶岚音心口堵得慌,直到看见冰面上的澹台烬,她神色终于缓和些。 连巧儿脸上,都露出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三小姐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女又如何,嫁给一个低贱如斯的质子,后半辈子,还有什么荣宠可言? 都知道,澹台烬六岁到大夏国为质,一直被囚困于宫里。 听说他给太监洗过脚,连狗食都吃过。 这样卑贱的人,或许连大字都不认得一个,哪里比得上文韬武略的六皇子半分。 嫁给他的第一个月,三小姐哭了许久,又发脾气又谩骂。 这两个月才稍微好了些,但也不把澹台烬当人看。 叶岚音用帕子捂唇,掩盖住嘴边的笑意。 大夏国推行武道,听说那个澹台烬,小时候根骨被毁,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孱弱不堪的少年郎,放在以前,她不可一世的三妹妹,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祖母总有作古的时候,一个连宫殿都没有的质子,到时候能给叶夕雾什么?叶夕雾这辈子还不是任人磋磨的命。 巧儿道:“听说质子都在冰上跪两天了,奴婢看他脸色,恐怕快要坚持不住。二小姐,需要给他一件披风吗?” 平日里,叶岚音十分喜欢施舍下人,在府中口碑很好。 温柔善良的名声,可比三姑娘叶夕雾得人心多了。 叶岚音有几分意动,她看向澹台烬。 质子的身份上不得台面,那张脸却着实长得不错,比她一个女子都精致好看。 叶岚音颔首,默认巧儿去做这件事。 她自己则站在凉亭之上,冲质子温柔颔首。 澹台烬也看见了府上的二姑娘。 巧儿拿了一件雪白的披风,小心踩上冰面,朝他走过去。 苏苏陪完祖母回来,就看见这一幕。 她二姐姐,正在对少年魔王献殷勤。 她踱步走过去。 “二姐姐,你做什么?” 叶岚音吓一跳,没想到苏苏出来这么快,自己被当场抓包。 她连忙说:“三妹妹,你别误会,我是想着天气这么冷,又开始下雪了,质子跪在冰天雪地里,万一出人命不太好,于是让巧儿给他一件披风。” 苏苏问冰面上的澹台烬:“你还能撑住吗?二姐姐给你披风,你要不要?” 苏苏作为正道曙光,实在讨厌这个未来造成三界动荡的坏蛋。 澹台烬看苏苏一眼,回叶岚音道:“多谢二小姐好意,在下不冷。” 这就是回绝了。 叶岚音心中有几分尴尬。 “既如此,不打扰三妹妹和质子了。”她也待不下去,带巧儿离开。 苏苏拢紧柔软的披风。 她低眸看着跪着脚边的魔王,杀了他可能是全修真界,上至数千岁、下至稚童,共有的愿望。 这也是苏苏从小立下的鸿愿。 他现在看起来不堪一击,少年时的魔王,脆弱得和婴儿一样。 全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好杀。 正道少女蠢蠢欲动。 苏苏艰难地压下了这份心思。 修真之人有灵根,正如天生魔物有邪骨。 长老们说过,如果不剔除掉魔王邪骨,即便杀了他,他依旧会吸食天下怨气而重生。 也就是说,杀他反而会让他更强大。 她要先找到剔除邪骨的办法。 澹台烬隐约觉察到杀气,他抬眸,少女已经转开了目光。 从他的目光,只能看见她半边脸颊,还有露在外面雪白的耳朵。 她的唇微嘟,似乎有种不满的情绪。粉粉的,小巧可爱。 这幅模样,与她的歹毒,倒是半点儿也不沾边。 澹台烬冷得没了知觉,身子轰然倒在冰面上。 高贵的少女顿了顿,没有看他,从他身边走过去。 他蜷缩在地上,视线里。少女粉白色绣鞋上,开了一朵朵粉嫩的桃花。 生机勃勃。 叶大将军晚上没回府,老夫人上了年龄,没什么精神,让众人在自个儿院子用晚膳。 苏苏沐浴后,春桃服侍她睡觉。 春桃给她散下头发,见她在灯光下眉眼十分乖巧,忍不住夸赞道:“三小姐的头发又顺又软。” 夸完一惊,生怕三小姐发火说她没规矩。没想到三小姐笑得眉眼弯弯:“春桃的头发也好看。” 另一个叫做喜喜的小丫头跑进来,冲苏苏福了福,声如蚊蚋道:“老夫人让人,把质子殿下送回来了。” 苏苏抬眼,果然看见澹台烬走进屋子里。 少年发上寒霜,一触到室内的温暖,化成颗颗水珠。 他带着外面风雪的冰冷气息,抿唇局促地看着苏苏。 现在还不到酉时,但因为天冷,黑得快,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他一进来,空气似乎都静默了。 春桃和喜喜连忙道:“三小姐,奴婢们告退。” 春桃和喜喜阖上了门。 澹台烬嗓音低哑,问道:“三小姐气消了吗?” 苏苏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 他垂眸,漆黑如鸦羽的睫毛,盖住眼睛。室内的热度并没有让他好受多少,反而让他被冻伤的手脚,发疼发痒,变得通红一片。 苏苏看了一眼。 心里轻轻哼了一声,魔王才不可怜。 她治疗过折翼的雏鹰,生病的孩童,白发苍苍的老人。 但仙界第一准则,修真的姑娘,绝不可以同情一个邪物。 即便他看起来再脆弱。 3、照顾 苏苏一想起这个人未来在魔宫,拎着她打量的目光,她轻轻磨了磨后槽牙。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胆怯卑微,可苏苏才不信,魔王少时会是这样的心性。 大概率是装出来的。 无数尊牌位在她脑海里晃,还有残忍“万仙塚”,让人怒意翻涌。 苏苏从床下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有条血红的鞭子。 澹台烬看着鞭子,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 苏苏抬眼看他。 说起来挺变态的,原主这辈子最生气的事,莫过于嫁给了澹台烬,以至于每天晚上都要抽他一顿鞭子解气。 这已经成了惯例,一晚不打他,原主浑身不舒坦。 苏苏从来没用鞭子抽过人,但她不待见这个天生邪物。她并不认为所有的妖魔都是坏的,但眼前这个,未来绝不是个好的。 世间千万年,才会出一个天生邪骨的人。 他注定天煞孤星,其后会渐渐变得性情暴虐,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苏苏挥了挥鞭子,鞭子撕裂风声,冲少年挥了过去。 澹台烬没有闪避,鞭子抽在他胸口,他踉跄着退后一步。 少年一双漆如点墨的眸子,直勾勾看着苏苏。从他眼里,苏苏总算看见,隐藏得特别深的厌恶和痛苦。 就该这样。 正邪本就不两立。 苏苏学着原主每晚抽他的话:“都是因为你的存在,六殿下才不愿意娶本小姐,你怎么不去死!” 她又一鞭子抽在少年手臂上。 他闷哼一声,身体也跟着颤了颤。 澹台烬在冰面跪了那么久,身体已经微肿发疼。此刻两鞭子,抽在原本已经麻木的手臂上,把疼痛放大了无数倍,骨头都跟着一阵抽搐的痛。 苏苏拿着鞭子的手顿了顿,他似乎快撑不下去了? 到底凡人躯体,十分脆弱。 苏苏吸了口气,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清心咒。她看着自己的水嫩的手指,她的任务并不是杀了少年魔尊,而且,即便她要杀他,也该给他个痛快,不应该加以折辱。 从小爹爹教她,不能恃强凌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修仙之人,决不能主动造业障。 苏苏压下为同门报仇的想法,她收起鞭子,说道:“今日我累了,看见你这张脸就烦。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和叶冰裳有什么牵扯,我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把鞭子扔到澹台烬身上,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苏苏闭上眼,念了十来遍清心咒。稳住道心才发现,心里竟隐隐有些不舒服。 这是道心动荡的表现。 她不会逃避自己的错误,今晚沿袭原主的习惯折辱他,是她不对。 以后不会了。 澹台烬接住鞭子,他脸色本就虚弱,挨了这两鞭子,变得更加苍白。 他抬眸看着少女背影。 其实早已经做好被叶夕雾抽得半死的准备,但今天竟少挨了数十鞭。 澹台烬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勉强拿出被褥,在床下铺好。 脖子上有个东西硌得伤口一痛,他拿出来。 是一个早已褪色的平安符,平安符用黑线串着,常年掩藏在他衣襟之下。 烛光映照在他眼里,冷意散去些许。 澹台烬妥帖收好平安符,翻了个身,冬日的夜晚,外面狂风呼啸。 树影倒映在窗户上,像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澹台烬骤然想起,两日前,那个身上中了无数刀的丫鬟银翘。 当时她尸体僵硬,神情痛苦,也不知道有没有后悔,选择让叶夕雾逃跑。 澹台烬眸中沉静,漆黑一片。 那时候丫鬟的尸体,还没冷透,她的血液染红了雪地,一路蜿蜒到他的脚下。 死不瞑目。 他漠然抬脚,跨了过去。 苏苏半夜睡不着。 邪物就在床榻下入眠,她再大的心,也不能就这样闭眼睡过去。 人间已经进入寒冬时节,冷风突然把窗户吹开,一股脑往屋里灌。 屋内炭火熄灭了。 原主成亲后,丫鬟们都不在里屋伺候了。苏苏自然也不会半夜把丫鬟叫起来关窗。 她忍了会,发现□□凡胎确实扛不住冷,于是掀开被子,去关窗户。 关好回来,路过地上的少年时,她觉察到他不对劲。 他呼吸浊重,整个人在无意识地发抖。 苏苏取来一盏琉璃灯,蹲在他身侧。 少年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变得通红。他没清醒过来,牙关却下意识紧咬。 好像出事了。 苏苏一惊,他可不能死。 她现在还没抽出邪骨,他一死,她的任务也就随之失败。一旦被弹出这个时空,修真界抱团等着完蛋。 苏苏犹豫片刻,伸出手,摸了摸他额头。 手下滚烫。 她收回手,凡人这样,恐怕得烧死吧? 苏苏完全没想到,五百年前的邪物,竟会这样弱。 可以伤可以残,但别死啊,否则邪骨会觉醒的。 苏苏连忙拿起桌上的茶盏,走出门外去。 她收集了几盏外面堆积的白雪,这才回来。 苏苏呵了口气,好冷啊。 她不敢耽搁,找了件衣裙,撕成布条,用布条包住白雪,敷在少年额上。 他身上还盖着秋日的薄被,冷得瑟瑟发抖。 苏苏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下来,盖在他身上。 她盘腿坐在他身边,小脸恹恹。 想杀不能杀,竟然还得救。 咯咯……半夜往外面跑一趟,牙齿都在打颤,好冷…… 苏苏把大氅披身上,总算好受了些。 她还得守着澹台烬,为他换额上的冰雪退热。 苏苏靠在床前,颇为生无可恋。 这都叫什么事啊。 早知道不抽他了。 澹台烬觉得自己快死了。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到处都疼。 他闭着眼,周身仿佛是无尽的黑暗与冰寒。 人都不想死,否则这些年的一切,算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得自救。他努力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沉重,如坠了千斤。 他与这种痛苦抗衡许久,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柔软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的额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睫毛颤了颤。 然而稍纵即逝。 好在很快那人又回来了,额上再次一凉,没过多久,身上也温暖起来。 冬夜的屋子,他隐约闻到一股温暖的少女香。 他冷冷地想,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错觉? 快天亮时,澹台烬总算退了烧。 少年闭着眼,也没发抖了。 苏苏把布条和化掉的雪都扔掉,抱着自己的被子,一头扎上床。 好困。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春桃撩开纱账,伺候苏苏起床。 下人们最怕这个活,三小姐性格暴躁,有一次叫她起床的下人,甚至挨了三十板子。 春桃年纪小,性格又老实,总是被推来做这事。 她战战兢兢,唤了声三小姐,心都提了起来…… 少女迷迷瞪瞪从床上坐起来,春桃连忙给她穿衣裳。 三小姐揉揉眼睛,打着呵欠。 头上甚至翘起一根小小的呆毛。 春桃飞速抬眼一瞥,她第一次发现,三小姐的长相,原来这样软糯可爱。 春桃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连带着恐惧的心情也消散了不少。 整个过程,三小姐竟然一句话也没骂她。 苏苏半夜没睡,此刻被迫早起。 她朝塌下看去,澹台烬已经不见踪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丫鬟喜喜等在外面,福了福身:“将军和老夫人,在等着三小姐用膳。” 苏苏点头。 叶家早膳饭桌上,苏苏左右看看,澹台烬不在这里。 她念及要监视着邪物,小声问起春桃。 春桃说:“小姐忘了吗?你不许质子殿下与你同桌,让他在下人房,和下人们一起吃饭。” 苏苏眨眨眼。 好吧,可以,这很强大。 苏苏暗中打量叶家一大家子人。 老夫人坐在主位,旁边英武严肃的男人,是叶大将军叶啸。 叶啸今年三十有八,蓄了胡子,看上去更显得端正严肃。 他死了嫡妻以后,这么多年并未再娶续弦。 用叶啸的话说,征战沙场的人,脑袋都拴在裤腰上,指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没必要再娶个嫡妻,让她担惊受怕。 话说得挺好听,但叶啸有三个小妾。 苏苏目光从三个姨娘脸上划过,三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各有千秋。 府中-共有四位公子三位千金。 除了苏苏是唯一的嫡出,其他兄弟姊妹,均为庶出,二公子母不祥,最为尴尬。 大公子和三公子是莲姨娘生的,莲姨娘是叶啸年少时的通房,比叶啸还大两岁,姿色普通,但是因着产下长子,她在府中地位很高。 平时老太太会让她帮着掌管府中中馈。 杜姨娘吊梢眼,眉眼带着一股小家子风尘气,她是二小姐叶岚音的母亲,也属她穿得最艳丽。 老夫人最不喜欢她。 至于最后一位,苏苏看过去,是府中的云姨娘。比起前两位姨娘,她看上去秀雅温柔,头上别着一支简单的发簪,整个人像一朵出水的荷花,带着难以言说的气质。 单这气质,就远胜另外两个姨娘好几筹。 她是叶冰裳和四公子的母亲,也最得叶将军宠爱。 虽然苏苏还没有见过叶冰裳,但看云姨娘就能猜到,叶冰裳是个美人。 一大家子,坐了满满当当一桌。 苏苏难免有几分鄙夷叶大将军,他们修真界,可没有小妾这种说法,只有唯一的道侣。 苏苏的娘亲死了一百年,爹爹依旧每日擦娘亲的骨笛。 有时候还边擦边抹泪。 当然,也有些不太好的风气,比如豢养炉鼎。这种事也只敢背地里做,说出来是为人不齿的。 人类不如修真者强大,反倒有三妻四妾的毛病。 “三小姐这是怎么了,病还没好吗,脸色这样苍白?”云姨娘这温和的一问,所有人都看向苏苏。 苏苏放下筷子。 她昨晚半宿没睡,气色能好到哪里去?但这事总不能拿出来说。 云姨娘不指名点到苏苏还好,一提到苏苏,叶啸放下筷子,不悦的睨苏苏一眼:“上次宫宴你和你大姐姐的事,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太后让你今日去宫里坐坐。” 苏苏咽下嘴里的小汤圆,叹了口气。 事情不是她干的,现在一堆锅却要她背着。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老夫人见不得心肝儿受委屈,立即道:“啸儿,夕雾还小,上次自家姐妹发生冲突,多有误会。再说了,大丫头也不至于和夕雾计较,你说对吗,云姨娘?” 云姨娘笑了笑:“是。” 苏苏从那笑容里,看出几分勉强。也是,自己闺女受了委屈,还得笑吟吟原谅凶手。 云姨娘心里肯定不好受。 “三丫头到时候进了宫,你多护着些。”老夫人对大将军嘱咐道。 叶啸叹了口气,也不敢忤逆老娘,点头:“太后宽宥,不会和小辈计较的,夕雾态度好些,这件事就过去了。” 老夫人拍拍苏苏的手,示意她别怕。 苏苏冲老夫人笑了笑,点头。有叶将军在,至少太后不会过分责备。 原主有这样的祖母,可真好。 饭后,苏苏上了进宫的马车,她心态还不错,用了叶夕雾的身体,也应当为叶夕雾解决麻烦。 既来之则安之,见招拆招嘛。 苏苏做好当背锅侠的准备,认命去接受狂风暴雨的洗礼。 一个丫头过来,福身道:“将军说,烦请三小姐等等。” 等什么? 很快苏苏就知道了。 没过一会儿,澹台烬从府里另一边出来。少年唇色苍白,看上去有种病弱的感觉。 他来的方向,与叶家大堂相反。 苏苏想起春桃的话——澹台烬在下人房吃饭。 苏苏试图从他眼里找出怨恨的情绪,毕竟昨晚自己那样抽了他。 可他直到走近苏苏,神色始终很沉静。 他抬眸,眼睛在她同样苍白的面容上,多停留了两秒,随即冷淡转开目光。 苏苏:咦,不是吧不是吧,这个人现在怎么不装卑微胆怯了呀! 4、讨厌吗 澹台烬道:“三小姐。” 苏苏心中戒备地看着他。 说来也好笑,澹台烬作为叶夕雾的正牌夫君,却只能喊她三小姐。 两个人成亲,完全是个意外。 原主知道,六皇子心悦自己的庶姐叶冰裳,她妒火中烧,想了个馊主意。 在宫宴上给庶姐下药,想让她清白被毁。 没想到,药没作用在脑满肠肥的尚书公子和庶姐身上,反倒作用在了自己和澹台烬身上。 让原主更觉得耻辱的是,澹台烬明明和自己一起中了药,但漂亮孱弱的少年,除了脸色潮红,别无反应。 最后还是叶夕雾忍不住,命令他帮帮她。 少年冷冰冰看着她,始终没有动。 他坐在角落,用一种冷静的目光,看这位千金身体扭动,低吟着拉扯她自己的衣裳。 碍于清白,原主不情不愿和澹台烬成了亲。 每当回想少年的目光,原主就觉得一阵耻辱。 他怎么可以那样! 用那种平静的、毫不动容的眼神,看着她。 所以这桩婚事,说白了,其实是叶三小姐自己弄出来的扑棱蛾子。 但这并不影响原主厌恶澹台烬。 苏苏也算和原主殊途同归。 原主嫌弃澹台烬不堪的身世,苏苏忌惮他身上足以灭世的邪骨。 苏苏问:“你来做什么?” 澹台烬看着她对自己的不喜姿态,哑声道:“将军说,太后宣我进宫,让我与三小姐一起。” “我爹说太后让你进宫?” “三小姐如果不信,可以问将军。” 苏苏见他神情不似作假,突然想通叶大将军的用意—— 为了让太后不动苏苏,又能给足太后面子,就推一个人出来受气。 澹台烬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身份尴尬而微妙,一个没有靠山的质子,还是苏苏名义上的夫君,如果去了,太后想着给六皇子长脸,澹台烬不死恐怕也得脱层皮。 叶大将军这是让苏苏随身带个出气包呢。 苏苏看着澹台烬,他脸色淡然,仿佛早就习惯了。看来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作用是什么。 苏苏想到自己的早夭之命,她干脆撑着下巴,问澹台烬。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们叶家啊?” 不说叶家,整个大夏国,都没有把澹台烬当人看待。 但现状已经如此,苏苏如果再来这个世界早点,倒是可以阻止一切发生。现在,却只能防着少年身上的邪骨觉醒。 他这样的遭遇,一旦觉醒,不仅叶家,三界都要遭殃。 她先试探一下,澹台烬内心有多阴暗。 澹台烬看她一眼:“没有。” 苏苏信了才有鬼。 天生邪物的觉醒,必定是用无数人的鲜血献祭。 “三小姐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苏苏没想到,澹台烬竟然有胆子反问自己。 她不用说假话:“是又怎么样?” “为什么?”澹台烬问。 他隐隐感觉到不同,以前的叶夕雾,嫌恶自己的身份。而现在的叶夕雾,他看见她冲春桃和喜喜她们笑。 “讨厌就是讨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他未来是怎样一个存在吧? 澹台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如果是以前的叶夕雾,绝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与他说话都嫌他低贱。 苏苏竟然从他神情中,看出很浅的茫然之色。眼前的少年,还不是多年后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他漂亮羸弱,没有一点儿攻击力。 连仙门的小师弟扶崖,都比他强悍些。 澹台烬透着几丝病气,前两日的折磨,让他去了半条命。 苏苏心想,澹台烬再跟她进宫,估计剩下的半条命都没了。 想想昨晚紧急给他退烧,她就心累,至今还没缓过来。 “你回去,别跟着我。” 澹台烬本身也没有为叶夕雾顶罪的心思。 但这件事,不该叶夕雾提出来。 这个女人嚣张跋扈,却最是爱面子惜命,按理说,她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去替她面对太后吗? 苏苏见他不走,以为他不愿意违逆叶啸,只好激他道:“你一个曾经连太监宫女都能任意折辱的质子,进了宫只会给我丢人。滚回府里去,别妨碍了我见六殿下。” 这句话一出,苏苏从他眸中,罕见看到一丝冰冷的怒气。 澹台烬一字一顿道:“是我身份不堪,辱没了三小姐。” 这回他没再犹豫,再不看她,掉头回了府里。 全然没了之前的茫然之色。 苏苏还没到太后寝宫,就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劲装少女,手持鞭子,张开手臂挡在苏苏面前。 “叶夕雾,你前几日推我皇嫂下水,今日还敢来皇宫?” 少女柳眉倒竖,煞气凛然地看着苏苏。 苏苏心中疑惑。 这位又是谁?看着不像她传闻中温柔的庶姐啊。 春桃知道小姐撞了头,不太能把人对得上号,连忙小声提醒道:“这是九公主,六殿下的妹妹。” 春桃这样一说,苏苏瞬间了悟。 讨厌原主的人,不知凡几,这个九公主,却绝对算排得上号的。九公主受宠,脾气也不怎么好,天生和原主看不对眼。 以前原主想嫁给她哥哥,还曾放低姿态讨好她。 然而九公主对此不屑一顾,每每都是嗤笑,仿佛一眼就看透了原主的心思。 原主吃瘪好几回,脸上挂不住,再也不往九公主身边凑了。 但九公主特别喜欢叶冰裳。 之前叶冰裳嫁给六皇子,九公主还特地跑来羞辱原主一番,直把原主给气哭了。 这次,九公主也是来为叶冰裳鸣不平的。 “我六皇嫂身子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还推她下水。如果不是皇兄及时救她,她早就香消玉殒,六皇嫂善良温柔,不和你计较,我可不会放过你。” 九公主挥舞一下鞭子,鞭子抽在地面,发出凌厉一声响。 “叶夕雾,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苏苏虽然锅多不压身,但她还是忍不住道:“既然是你六皇嫂落水,她都不说什么,你气什么?” 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苏苏是真情实感疑惑,但是九公主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脸色更难看。 “少说废话,你是不是怕了本公主?” 她脾气火爆,说完这话,鞭子已经抽了过来。 苏苏前面的小太监,连忙为苏苏挡住:“唉哟!九公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滚开!” 鞭子抽在小太监身上,苏苏抿紧了唇。 她平复一下呼吸,看着九公主摇头:“我不和你比,这是在皇宫,皇上和太后怪罪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九公主不屑地弯了弯唇。 谁都知道,大夏国崇尚武道。 开国皇帝,就是以武入道,此后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子弟,都以武技强大为荣。 强者为尊,在大夏国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叶大将军从未吃败仗,所以在大夏国地位那么高。 叶大将军的长子,据说也身手不凡。可这三小姐,资质平平,完全没有遗传到父亲风范,九公主自小习武,每每都可以把高傲的叶三小姐,抽得尊严扫地。 偏偏九公主不好得罪,叶夕雾想报仇都无能为力。 也是因为这样,叶三小姐对九公主又气又怕。 九公主听苏苏这样说,认定对方是怕了自己。 九公主道:“既然是本公主找你比试,父皇和皇祖母自然不会说什么,出了事本公主担着。倒是你,输了可别和叶大将军告状。” 她说着,又一鞭子抽了过来。 苏苏把一旁的小太监推开。 她算明白了,九公主知道她要进宫,特地等在这里,非得打她一顿,为叶冰裳报仇不可。 九公主打原主打习惯了,偏偏原主虽然恶毒,但特别倔强,从来不告状。 九公主见苏苏闪躲,翘起红唇:“来人,给叶夕雾一条鞭子。” 苏苏本来不想惹事,满目疮痍的修真界,讲究息事宁人。 但人间可不吃这一套,他们喜欢捏软柿子。 既然躲不过,苏苏干脆从地上捡了根树枝。 “不必,我用这个。”她将树枝横在身侧,少女穿着浅粉小袄,作防御姿态。 九公主给气笑了:“你这是在羞辱本公主?” 苏苏:…… 你说是就是。 “你一会儿可别哭。”九公主抖开鞭子,冲苏苏甩过来。 苏苏用树枝挡住,鞭子抽到树枝上,树枝直接被抽飞一截。 九公主鄙夷地笑了笑。 苏苏没说话,欺身迎了上去。 修真之路,本就该无所畏惧。原主怕九公主,苏苏可不怕。 她以树枝为剑,轻盈对上九公主的鞭子。 她的剑法是无极宗宗主所授,无极宗的剑,寒影淖淖,一剑可断山劈海。 叶夕雾身体里没有灵气,无法运行轻鸿剑诀,连剑意百分之一的威力也不能使出。 但对于苏苏来说,这就够了。 树枝灵巧绕过凌厉的鞭子,猛然逼近九公主身前。 鞭子本就是远战武器,突然被人近身,九公主一慌,手臂上被抽了一下。 疼得九公主鞭子脱手而出,下一刻,树枝抵在九公主脖子上。 恍然间,九公主甚至觉得,抵住自己脖子的,是一把锐利的剑。 她下意识后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宫婢连忙去扶她:“公主!” 九公主不敢置信,她被三招秒了! 苏苏收回树枝:“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见太后去了。” 九公主脸色涨红,不可能!她怎么会被叶夕雾的树枝击倒。 以前哪次不是叶夕雾毫无还手之力?这一定是意外。 九公主不信邪,捡起地上的鞭子:“站住!” 鞭子刁钻地抽过来,显然就是冲人脸上去的。春桃一惊,连忙挡在苏苏面前。 倘若这一鞭子抽在春桃脸上,春桃当即就得毁容。 苏苏见九公主这样毒辣,也生了气。她拉开春桃,索性将手中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被鞭子打成两截,下面那截掉落在地,上面那截朝着九公主的脸飞过去。 九公主睁大眼睛。 眼看树枝要打中九公主的脸,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树枝截住。 “皇兄!” 苏苏定睛看去,一个眸如寒星的玉冠男子,握住了树枝。 他身着天青色长袍,宽肩窄腰,袖子上绣了云纹,此刻正皱眉看着苏苏。 苏苏愣住,不可思议喃喃道:“大师兄……” 眼前的人,和她大师兄公冶寂无,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大师兄身上多了几分修真者的仁厚,眼前的男子更加俊朗。 “不知道小九是哪里冒犯了叶三小姐,三小姐要下此毒手?”萧凛冷冷问道。 苏苏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又甜蜜又苦涩,甚至泛出几丝绵绵密密的委屈感觉,眼泪都快绷不住了。 但这并非苏苏自己的情绪,大师兄对于自己来说,宽和温柔,她敬重他,如敬重兄长。 她怎么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想往他怀里钻的羞耻情绪。 显然是原主残存的情绪在作祟。 她一下反应过来,眼前的人,竟然是叶夕雾爱得要死要活的六皇子萧凛。 而苏苏的大师兄,在许久以前,就为了天下苍生,死在了仙魔大战中,据说是魔尊亲自动的手。 随后,他的爱人摇光仙子,也跟着殉了情。 见苏苏愣愣盯着萧凛,九公主当即跳脚:“皇兄,还好你来得及时,否则昭玉的脸,都要被这个女人毁了!” 九公主捂着被抽肿的手腕,委屈极了。 萧凛问:“叶三小姐有什么说的?” 他的目光微冷,苏苏被他看得难受。 跨越多年光阴,再次看到故人,然而以前疼她的大师兄,如今是别人的兄长。 他护着另一个女孩,冷冷与她对峙。 5、过往 九公主在萧凛身后,讥诮地看着苏苏,她最喜欢看叶夕雾在六皇兄面前出糗。 苏苏好郁闷,说好比试的后果九公主担着呢? 九公主这样出尔反尔的人,放在修真界,会被实力强悍的人杀人夺宝一万回。 春桃非常担心。 三小姐平日里最在乎六皇子的看法,每次六皇子冷言冷语,三小姐会被气得发疯。 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三小姐变得和颜悦色,回去指不定又要大发脾气。 春桃悄悄抬起眼看向三小姐,却没在三小姐脸上见到难过痛苦之色。 苏苏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五百年前,大师兄还不认识自己,他护着亲妹妹也情有可原。 跨越五百年时空,能再次见到已经陨落的人,苏苏觉得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大师兄为保护宗门而死,他是英雄。 苏苏想了想,对萧凛说:“不管殿下相不相信,我没有主动挑衅九公主,这里是皇宫,太后传召,我总不可能特地来堵住九公主欺负她。” 萧凛怔了怔,忍不住看苏苏一眼。 以往叶家三小姐,总是用一种痴迷到欲说还休的眼神看着自己,做了错事死不悔改,行事狠辣恶毒。 他的记忆里,叶夕雾长着一张丑陋扭曲的嘴脸。 萧凛自然知道,她恋慕自己到了疯狂的地步,但他每次见她,心里不断生厌。 今天却完全不同,她眼里很明亮。 眉宇坦然,身上小袄是粉白色,靴子在地上踩出几个小小的脚印。 过往的煞气和哀怨不见,他方看清,叶三小姐容颜并不可憎。 她眼里映着白雪,脸颊软软的,竟显出几分纯然。 听了她辩驳的话,萧凛看向九公主:“昭玉,你主动找叶三小姐切磋的?” 九公主眼里的心虚之色一闪而过,扯住萧凛袖子:“皇兄……” 萧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性格磊落,是个真正的君子,这件事既然是妹妹挑事,他自然不会再责备苏苏。 “本殿下先前不知,三小姐见谅。”他对苏苏说。 苏苏没想到萧凛会道歉,连忙摇摇头。 大师兄天下第二好,仅次于爹爹,怪谁也不怪大师兄。 在苏苏看来,原主性格不好,眼光却没得说。她大师兄光风霁月,正直坦荡,只可惜他陨落得太早。 先前萧凛那么讨厌原主,其实不是没道理,一来原主的确不干人事,二来原主死鸭子嘴硬,即便做了坏事,也理直气壮。 萧凛虽说向道了歉,对苏苏的观感却并没有转好。 毕竟那日他的妻子叶冰裳落水,实打实就是叶三小姐搞出来的幺蛾子,所以他只是冲苏苏淡淡一点头,看也不看苏苏,转身走了。 九公主没想到,以往只会发疯的叶夕雾,今日竟然不吵不闹,好好给皇兄解释。 眼看皇兄不会帮着自己斥责苏苏,她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皇兄,等等我。” 萧式兄妹一走,苏苏回头,看见春桃在傻笑。 苏苏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春桃下意识回答:“这还是六殿下第一次对小姐服软呢。” 叶将军手握重兵,连皇帝也不会轻易动三小姐。 但芝兰玉树的六殿下,从不掩饰自己对三小姐的讨厌,以往每次都是沉着脸,冷冷将小姐训斥一顿。 最严重的一次,那时候大小姐还没出阁,三小姐想打大小姐巴掌,六殿下直接把三小姐甩开。 那一回,三小姐气得把房里的东西能砸全都砸了。 听春桃这样讲,苏苏也有些想笑。 春桃这傻丫头,也真是心宽,要知道刚刚九公主那一鞭子抽实了,春桃可就毁容了。 结果小丫头心里,还是在想自家小姐和六殿下那点儿爱恨情仇。 两人都已分别成婚,早就不可能。 萧凛平平静静说句见谅,春桃竟然可以高兴成这样。 原主以前是被讨厌成什么样子了啊? 想到小时候大师兄温柔为自己束发的模样,再想到大师兄很少厌恶一个人,而他如今对自己这具身体,非常不待见。 苏苏对自己如今在他人心中的印象,感到绝望。 太后留苏苏坐了一会儿,就放苏苏走了。 如叶大将军所说,太后看上去很是慈祥宽宥。 但苏苏并不这样想,九公主找苏苏比试的事,按理太后早就知道,可太后一个字也没提。 苏苏猜,或许九公主过来,是太后默认的。 毕竟假使九公主进展顺利,苏苏现在已经被抽得狼狈不堪。到时候太后安慰几句,反成了那个好人。 苏苏暗暗道,看来叶家树大招风,皇室已经对叶家不满了。 有时候别人对你宽宥,并非喜爱,而是忌惮。 以前常常有仗要打,萧家皇族需要叶大将军这个“战神”,但近几年国泰民安,皇帝稳坐高位,未免就对能威胁到自己的臣子不满。 苏苏虽没入世,对人间的规则懵懂,但这样的道理,她也能领会。 就是不知道叶大将军怎么想。 苏苏回宫的路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问领路的小太监:“你知道澹台烬以前住在哪里吗?” 小太监之前也知道叶家这位三小姐的脾气,为她带路都低着头,此刻猛然听到苏苏问话,连忙答道:“质子殿下以前住在冷宫。” “冷宫啊,可否带我去看看?” 小太监神色有些为难。 苏苏想到爹爹教的,来人间要懂得人情世故,于是拔下头上一根簪子递给他:“劳烦公公。” 小太监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将军家的小姐不抽他就好了。 苏苏道:“没事,收下吧。” 小太监挣扎片刻,收好簪子,为苏苏带路。 没一会儿,苏苏看见了一处残败的宫殿。 “这就是质子殿下先前住的地方,叶小姐,奴才还要回去当差,冷宫荒凉,叶小姐切莫多逗留。”他收了苏苏的东西,便忍不住好心提醒一句。 苏苏点头:“谢谢你。” 小太监走了。 春桃也是第一次来冷宫,她看着杂草都三指高的院子,想到冷宫常常闹鬼的传言,忍不住抖了抖:“小姐,我们来冷宫做什么?” 苏苏走进来,也感觉到一股阴气。 但她现在是凡人之躯,什么也看不见。 “你要是害怕,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苏苏对春桃说。 春桃连忙摇摇头:“我跟着小姐。” 三小姐地位何其尊贵,要是她出了事或者受伤,春桃也没命。 见春桃坚持,苏苏也没多说什么,拎着裙摆踏入冷宫。 她想了解澹台烬的过去。 千万年来,世间总共出过两个身怀邪骨的天生魔神。 第一位魔神出世时,无数上古神尊陨落,献祭自身万年修为,连神器也一一破碎,才将它消灭掉。 许多年后,第二个魔神澹台烬,横空出世。 但这时候的修真者,早已没有前人强悍,数万年来飞升成神的仙尊,少得可怜。 加上神器也没有了,他们根本对澹台烬毫无办法。 身怀邪骨,天生就是半神之魂,自洪荒以来,众神便无比忌惮。在澹台烬之前的那位魔尊,基本上灭了上古神物。 没有足够的参考,修真界完全不知道,魔王怎样诞生,为什么那么强大,死穴在哪? 修真界被魔军打得撑不住的时候,终于有人提出,用神器“过去镜”寻找办法。 众仙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捡回来“过去镜”碎片,好不容易修补好。 残败的镜子,却只能模糊看到最后的契机——五百年前的魔王原身,叫澹台烬,是个脆弱的凡人。 他的死穴、他堕落的原因,全都照不出来。 而且邪骨这个东西,毁灭肉身和灵魂都没有用,澹台烬肉身一死,十八年后,他肉身重聚,只会更加强悍。 简单说,杀他使他更强大。 众仙尊:…… 长老们愁坏了,眼看修真界快要撑不住,他们咬牙,决定献祭近万年修为,扭转乾坤。 占卜选人后,他们送苏苏回到五百年前,希望她抽出澹台烬的邪骨,从而彻底摧毁他。 没了邪骨的魔王,脆弱得不堪一击,再也不可能吸收天地怨气和邪气复活。 这是最后的办法。 想得倒是挺美的。 苏苏出发前,认真请教爹爹:“苏苏应该怎么抽出邪骨毁掉?” 青衫掌门咳了咳:“女儿你要自己想办法,了解他的过去,找到他最怕的东西,届时你娘亲留下的玉镯,应该能帮到你。” 说了当没说,所以到底应该怎么做? 仙门不靠谱,苏苏得自己想办法摸索。 苏苏不确定地想,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去他住过的地方,应该能找到不少信息。 冷宫中央,只有一口井。 苏苏走过去,蹲下看看,她一眼就看到井底,有几具森森白骨。 是口枯井,不知道多少年头了。 澹台烬以前原来住在尸骸扎堆的地方啊。 苏苏连忙对身后的春桃说:“你别过来。” 春桃不明所以,听话地点点头。 苏苏找了几块石头,在井边布了一个往生阵法,希望能帮助它们散去怨气,早些转生。 她没有灵力,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春桃觉得到处都阴森森的,她难以想象,质子殿下是怎样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春桃越害怕,越忍不住四处看。 “小姐,那间房好像有声音?”春桃抖着嗓音说。 苏苏回头,朝着那间房走过去。 “小姐……” “没事的。” 苏苏推开门,灰尘扑簌簌地掉。屋内结满了蜘蛛网,苏苏呛得咳嗽几声。 一个老妇人蹲在墙角,眼神空洞,抱着身子在摇晃。 苏苏愣了愣,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 她走过去,老妇人毫无知觉。 苏苏闻到一股馊味,是老妇人身上传来的。 “婆婆,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妇人毫无反应,充耳未闻。 春桃见是个活人,松了口气,不确定地说:“小姐,我听说,质子殿下被周国送来为质的时候,才六岁大,身边跟了一个照顾他的奶娘。” 但是一个小皇子的奶娘,来时顶多二十多岁,如今不过短短十四载,怎么会变成这幅枯槁的模样,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还疯掉了。 苏苏也愣了愣,这竟然是澹台烬的奶娘? 她在五百年后,也在动荡的世界,见过这样可怜的老人。但这个世界明明还没有魔王,怎么会有人变成这样? 这让她依稀觉得,自己还在之前的糟糕动-乱世界。 苏苏没说话,把老妇人头发上的蛛丝细细弄掉。 春桃不安地说:“小姐……” “我们出去吧。” 按理,最了解的澹台烬的人,应该就是老妇人,可她已经没了神智。 苏苏坐在轿子里,没有急着回去,她唤来一个宫女:“可否帮我找一个掌管冷宫的嬷嬷过来?” 日头正高的时候,一个紫衣嬷嬷,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过来,给苏苏行礼。 苏苏问:“澹台烬的奶娘,为什么会疯?” 她依葫芦画瓢,给了嬷嬷一根金簪。 那种邪物,一定是连自己奶娘都不放过。 嬷嬷喜滋滋地收下金簪,她在冷宫捞不到什么油水,苏苏出手大方,嬷嬷一时间恨不得什么都抖出来,反正澹台烬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多谢叶小姐赏赐,这事老奴还真知晓一二。质子和那刘氏,十四年前来的冷宫。” “那时候的质子啊,长得可水嫩了。冷宫是个腌臜地方,宫里不少侍卫和太监,都有那种癖好……” 春桃脸色红了又白。 “刘氏护住了质子,自己却遭了殃。他们在皇宫本就没什么地位,老奴听说,他们没吃的,冬日没穿的时候,刘氏也会……” “行了。”春桃忍不住道,这些话她听得都心惊肉跳,怎么能让小姐听见。 “让她说,说说澹台烬吧。” “唉哟叶小姐,对于质子殿下,老奴知道得也不多。皇子们小时候爱玩闹,喜欢把质子叫去当玩伴,老奴偶尔看见质子,身上没一块好肉。” 她讲得隐晦,其实好几次,嬷嬷都看见过,他们把质子当畜生欺辱。 说到这里,嬷嬷戛然而止。 她猛然想起眼前这位,和以前冷宫那位是个什么关系。 嬷嬷心头讪讪,也不知道叶小姐对质子是什么态度,她就挑轻的讲了几句实话,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苏苏抿紧了唇,心里沉甸甸的。她没想到,刘氏变成这样,不是澹台烬害的。 她眼前骤然浮现少年精致漂亮的容颜,还有他目光中的沉冷阴郁。 怪不得挨打罚跪都不吭声,像个木头人,对他来说,可能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了。 “澹台烬出宫后,刘氏谁在照顾?” 嬷嬷惯会察言观色,斟酌了一下,见叶三小姐看上去没有恶意,说了实话。 “据说质子出宫前,给了浣衣局的赵嬷嬷些银子,让她给刘氏送些饭。” 然而那点儿钱,赵嬷嬷顶多想起来就给刘氏扔个馒头,喂狗一般。 苏苏说:“春桃。” 她从春桃手里接过荷包,拿出几锭金子,递给嬷嬷:“嬷嬷得空,也照看下刘氏,为她换身衣裳,擦洗一番。让她吃食也好些,倘若我下次入宫,看见刘氏养得不错,定会好好答谢嬷嬷。这件事别告诉其他人。” 紫衣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接过沉甸甸的金子:“叶小姐说的哪里话,您的吩咐,奴婢省得。” 等嬷嬷走远,春桃眼睛亮亮的,小声道:“小姐,你在同情质子殿下啊?” 苏苏板着小脸:“胡说,我那是同情澹台烬吗?我不过是念及刘氏勇敢护主,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她哪怕同情一只小蚂蚁,都不能同情澹台烬。 春桃捂着唇笑。 6、栽赃 刚回府,春桃就看见将军府前,站着一个双十模样的丫鬟。 那丫鬟瓜子脸,眉毛修得细细的。 见了她,春桃吓得连忙低下头去。 细眉丫鬟嗤笑了一下,挤开春桃,迎上前来:“小姐,碧柳回来了,碧柳扶你下车。” 苏苏掀开轿帘,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听她自称碧柳,苏苏瞬间就明白了她是谁。 原主有四个贴身丫头,银翘被祖母送去庄子嫁人,这段时间跟在苏苏身边的丫鬟是春桃和喜喜。 但这两个丫头胆子都不大,在原主看来,太过木讷,愚钝至极。原主一向不太喜欢她们。 叶夕雾最喜欢的丫鬟,便是眼前这个叫做“碧柳”的丫头。 在原主的记忆里,碧柳聪明伶俐,办事利落,嘴巴也甜,深得她心。 苏苏摸不准,碧柳是什么样的人。 她思考间,已经被碧柳小心扶下车子。 春桃站在一旁,像见了老虎的小鹌鹑。 春桃怕碧柳? 再一看同样垂着脑袋的喜喜,苏苏明白了什么。 这个碧柳,看来真的在原主身边的地位不一般。苏苏才穿过来的时候,春桃动不动吓得磕头,这个碧柳在苏苏面前,却毫不拘谨。 主仆几人往府里走,碧柳道:“三小姐,碧柳有话要和你说。”她神色隐隐亢奋。 碧柳回头对春桃和喜喜道:“我和小姐说说话,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苏苏不动声色,她倒要看看,这个碧柳到底要做什么。 碧柳带着苏苏拐进一座假山处,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 “三小姐,你看,碧柳找到了什么东西?” 苏苏展开纸张,上面有一张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美人坐在荷花池旁,低头浅笑,不胜娇羞。 碧柳神色兴奋,满脸写着求表扬。 苏苏有点儿懵地看着这张画,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小姐,你看落款。” 落款:庞宜之。 竟然是状元爷,如今的礼部侍郎庞宜之,上次火急火燎跳下去救叶冰裳那个。 如此看来,图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说实在的,不愧是新科状元,画画功力真不错,寥寥几笔,叶冰裳风情无限。 碧柳:“小姐,你让我去大姑娘前年养病的庄子调查,他们果然有奸-情,那贱-货在和六殿下成亲前,就已经和庞大人暗通款曲了。” “庞大人还画了这幅画,以慰相思。” “庞大人上京前,让小厮烧了这幅画,但是小厮觉得可惜私藏了起来。碧柳幸不辱命,把这幅画买回来了。” 碧柳雀跃道:“小姐,六殿下看见这张画,肯定会怒不可遏,休了那贱-人。到时候,没了那贱-人,六殿下眼里的人,就会变成小姐!” 苏苏:“……” 你认真的吗? 苏苏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前原主和叶冰裳落水,六皇子作为叶冰裳的夫君,跳下去是情理之中。但庞大人跳下去,就耐人寻味了。 原主疑心这一点,便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丫鬟碧柳去调查。 希望调查出庞大人和庶姐的奸-情,好让六殿下休弃庶姐。 “小姐,需不需要碧柳找人,把这幅画送到六殿下手中?” 苏苏把画收起来:“暂时不用。” 原主已经成了亲,苏苏完全没有搅和萧凛感情的想法。 而且,就一张画而已,顶多说明庞宜之倾慕叶冰裳,叶冰裳被人画下来,又不是叶冰裳的错。 碧柳满脸写着可惜,但是也不敢违逆苏苏,只当小姐还有什么高招。 苏苏收好画,准备找个时间把这祸害玩意烧了。 她才出去,春桃一脸不安地来通知:“三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碧柳训斥道:“好好说话,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苏苏皱眉,看碧柳一眼,对春桃缓和语气说:“你慢慢讲。” 春桃咽了口唾沫,道:“莲姨娘早上发现,库房里丢了很多东西,老夫人的玉观音不见了。一经查探,杜姨娘房里也失窃,她给二小姐准备的嫁妆少了大半。” “大公子的玉佩、四公子的例银,通通不见。现在,莲姨娘、杜姨娘,还有二小姐她们,正在厅堂审问……” 苏苏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们怀疑谁?” “质子殿下。” 苏苏皱眉问:“为什么怀疑他?” 春桃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苏,“有人在质子殿下的平安符里,搜出了一只私藏的耳坠……” 碧柳一听,愤愤道:“小姐,质子做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简直给你蒙羞。” 春桃想说什么,念及碧柳在,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苏苏看碧柳一眼:“事情结果还没出来,不要乱讲话。” 快闭上嘴吧,不然她忍不住想揍这丫鬟一顿了。 从小爹爹就教苏苏讲礼貌,明黑白是非。这个碧柳张口闭口“贱-人”、“奸-情”,好好说话有那么难吗? 苏苏听得浑身不舒坦,最让人生气的事,碧柳还明里暗里欺压喜喜和春桃。 苏苏怀疑,这个丫鬟唆使了原主做了不少事。 去破坏别人的感情,这是个好姑娘能干出来的事吗? 但苏苏现在也没时间料理碧柳,她对春桃说:“我们去厅堂看看。” 春桃连忙行了个礼,带路。 碧柳被苏苏警告不要乱讲话,呆在原地。她完全没想到三小姐会斥责自己。 按理说,小姐听到质子给她丢了脸,杀了质子的心都有了。 但三小姐竟然只让自己闭上嘴。 碧柳脸色扭曲了一下,看着前面春桃的背影。定是自己不在的时候,春桃和喜喜这两个小蹄子,给小姐说了自己的不是。 明日就是十五,想到什么,碧柳恍然,怪不得小姐没有狠狠唾骂质子呢,这时候质子确实不能出事。 碧柳连忙跟了上去。 苏苏还没走进厅堂,立刻有人给莲姨娘汇报:“三小姐回来了。” 此言一出,椅子上坐着的所有人,都齐齐看向澹台烬。 少年的手臂被扣押住,他抿唇,漆黑的眸看着地面,眼里又冷又沉。 苏苏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三位姨娘,莲姨娘坐在主位,两位姨娘分坐在两侧,二小姐叶岚音脸色难看地挨着杜姨娘坐。 除了他们,府里最小的四公子也在。 四公子今年才六岁,因着年龄小,将军宠爱,他整个人胖成了一颗球,窝在云姨娘怀里吃糕点。 除了下人,所有人都坐着,只有澹台烬站着。 倒是莲姨娘先道:“三姑娘回来了,来得正好,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质子是你的人,妾也为难,三姑娘看,要不这件事,你来审?” 说着,她让出主位给苏苏。 莲姨娘虽然偶尔帮着老夫人主中馈,但她不过一个妾,苏苏是唯一的嫡女,她一进来,莲姨娘自然不敢再坐主位。 其余两位姨娘,也忙跟着朝苏苏行了个李。 叶岚音被杜姨娘撞了一下,脸色难看地喊:“三妹妹。” 苏苏坦然坐下,小厮连忙给苏苏倒了杯茶。 苏苏喝了口茶水,看向被扣住的澹台烬。 他衣衫被人扯乱,地上一个陈旧的平安符,平安符上有脚印,显然被人踩过。 澹台烬的目光,落在那个平安符上。苏苏进来,他毫无反应,连抬眸看苏苏都不曾。 “莲姨娘,既然先前是你们在审问,那现在便继续吧,我听着就好。”苏苏不想插手,她知道自己对澹台烬没有好印象,她掺和进来,难免有失公允。 此言一出,澹台烬倒是有反应了,他抬起头,冷冷看苏苏一眼。 “既然三小姐吩咐,妾便继续了。” “质子殿下,一来,这么多年,府中财务从未失窃。”莲姨娘看着白衣少年,言语中的意思很明确,而澹台烬来府上,不过三月,就有这么多财物失窃。 “二来,库房只有主子们能靠近。府中众人,都有月银,但是质子你……”莲姨娘顿了顿,没把话说明白。 众人却明白,澹台烬虽然也算府里的半个主子,但是将军府可不会给他月银。 一个敌国战败的俘虏,给口饭吃就算好了,还是看在他和三小姐关系的份上。 澹台烬抬眼,说:“不是我,我没做过。” 苏苏交叠的手指紧了紧,其实依她看,莲姨娘这些说辞太勉强了。 澹台烬在府里地位低下,因为原主对他的态度不好,他地位形同下人,去库房本就很难。怎么能凭猜测,就妄定一个人的罪? 再者,苏苏看少年一眼—— 额发遮住他阴郁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活在阴暗中的生物,暗沉不讨喜。 苏苏信澹台烬未来会暴虐杀人,但这种盗窃财物的事情,她觉得不是他。 杜姨娘语调尖锐道:“不是你,难不成还能是府里其他公子?质子,我们将军府好心接纳你,你就是这样回报的?莫不是从小没人教规矩,现在才手脚不干净吧?” 这话说得难听极了。 云姨娘怀里的四公子,跳出云姨娘怀抱,跑到澹台烬面前,踹了他一脚:“敢偷将军府的东西,我要让爹爹打死你!” 云姨娘连忙把四公子抱回来:“卓儿,不许胡言!” 澹台烬眼尾微微泛出猩红之色。 他冷冷重复道:“我说过了,不是我。” 因为杜姨娘和四公子的直白,和平审问表象,被击破得粉碎。 苏苏心里莫名堵得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脑海里却猛地想到爹爹沉痛的脸。 青衫仙尊说:“这些年,我们修仙界无数尊者陨落,包括你大师兄,为了宗门,死在那邪物手中。苏苏,你是修真界最后的希望,此去五百年前,切勿心软。” 苏苏平复了下呼吸,反复告诉自己,澹台烬并非什么好人,这才忍下冲动。 莲姨娘摊开手,露出一只精巧漂亮的白玉耳坠:“那质子如何解释,身上的这一只耳坠?” 澹台烬看着莲姨娘手中的耳坠,紧紧抿唇。 苏苏也看向那只坠子。 莲姨娘:“碧柳,你来看看,这只耳坠,是三小姐的吗?若是三小姐的,倒是我等失礼了。” 当然不可能是,苏苏心想,原主讨厌澹台烬都来不及,怎么会把女孩子的东西送给他。 苏苏清楚,其他人也清楚。 苏苏想到什么,看向澹台烬。 她想,她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了。 澹台烬竟然贴身藏着,这点可怜又阴暗的心思,的确见不得光。 碧柳上前来认了认,道:“莲姨娘,这只耳坠不是我家小姐的。” “质子如何解释?” 澹台烬目光森然,没说话。 倘若先前,他眼里还带着些许愤怒,现在眸中就只有一汪死水。 莲姨娘对着苏苏盈盈一拜:“三小姐也看见了,质子不愿解释。” 叶岚音哀怨地道:“质子殿下,岚音平日里,没得罪过你。你可否将姨娘为岚音准备的东西,还回来?”那可是她的嫁妆! 她们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将一个屈辱的罪名,安在了澹台烬身上。 苏苏觉得,这也太荒谬了。 澹台烬也明白了什么,冷笑道:“无话可说,任凭你们处置。” 苏苏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冷笑的神情,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笑完之后,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 莲姨娘为难地说:“倘若府中下人偷了贵重财物,要打断双手,撵出府去。” 云姨娘皱着眉,忍不住轻声细语求情道:“莲姨娘,质子的身份,到底不同寻常,怎能用下人与他比较?” 莲姨娘说:“云姨娘误会了,妾不是这个意思,质子自然不同于下人。但既然犯了错,不论是谁,都应该惩处。三小姐,你看,让质子还回财物,再小施惩戒如何?” 如何? 不如何! 这些人都疯了吗?怎么可以这么草率! 苏苏实在忍不住了,她站在修仙界的立场,不该替未来的魔王说话。 只要他命还在,他不论狼狈成什么样,她笑吟吟看戏就好。 但不管过去多少年,即便长大了,她依旧是黎苏苏,那只从世间最干净的天堑仙池中睁开眼,俯瞰众生、眉间红羽的好奇小灵鸟。 她可以光明正大握剑杀了他,甚至将来一定会无情碾碎他的神魂,但她不能和别人一样,以污蔑折辱他为乐。 她不能明明睁着眼睛,却蒙上双眼,装作什么都不知。 苏苏站起来,脆生生道:“我不同意,他既然是我的人,那这件事我来查,一定给诸位姨娘和二妹妹一个交代。” 莲姨娘十分错愕,不是都审完了吗? 苏苏板着小脸,看向其他人:“怎么,有异议?还是对我不放心?” 莲姨娘立刻笑道:“不敢,我们自然相信三小姐 。” 苏苏捡起地上的平安符,走到澹台烬面前,塞进他手里:“东西收好了,再让人抢出来践踏,我都嫌丢人。你说不是你,那就最好不是你!否则我查出来……” 他抬起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 “我亲自打残你!”她喘了口气,瞪着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得可怕。 她眼中明亮,胜过屋外十二月的冰雪。 澹台烬看着面前又凶又气的少女,无意识握紧手中脏污的平安符。 7、结春蚕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便是澹台烬暂时被关了起来。 他被关在破落的东苑里,众姨娘和二小姐的意思是,防止销赃。 三小姐可以继续查,若真冤枉了他,到时候放出来便是。 苏苏对此表示随意。 丢失的东西,别的不说,有老夫人最爱的玉观音。老人家信佛,把那尊玉观音看得无比贵重,说严重些,都上升到信仰的地步了。 所以莲姨娘她们才这么急,想要找出是谁拿了东西。 苏苏到底只是嫡女,不是主母,她能重新查证,已经不容易。 关着倒也应该没什么,澹台烬不死就成。 第二日便是十五。 碧柳出去一趟,回来喜滋滋地给苏苏说:“三小姐,奴婢打听到,六皇子被封宣王,今日册封圣旨就下来了,皇上赏赐的府邸,就在离咱们将军府不远之处。” “将军收到了拜帖,想必几日后,会带小姐去宣王殿下府上,为他庆贺。” 苏苏反应很平静:“哦。” 碧柳说:“小姐,你放心,这次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叶冰裳那个贱蹄子无地自容。” 虽然苏苏目前还没见过那位庶姐,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但对抢别人夫君这么兴奋,是不是有病呀? 苏苏实在不想看见碧柳,于是道:“你去询问一下,这次府里总共丢了哪些东西,分别都是谁丢的。” 碧柳只好不甘不愿出门,路过外面的春桃,她推了一把:“滚开,别挡道。” 春桃连忙让开。 碧柳很不高兴,对比做这些杂事,她更在意三小姐能否嫁给宣王殿下。 以前自己一提起六殿下,小姐目光含春,十分期待。她发现自己这次回来后,再说宣王的事,小姐不怎么上心了。 碧柳一走,苏苏拿出另一册清单。 这是昨晚吩咐喜喜整理的。 苏苏并不信任碧柳。 苏苏看下去,发现丢了东西的有老夫人、杜姨娘、二小姐,大公子、四公子,云姨娘也丢了几支金簪。 这个人倒是会拿东西,没敢拿将军和苏苏的,老夫人的玉观音和二小姐的嫁妆最值钱,值得铤而走险。大公子和云姨娘性格相对宽和,大概率不会计较。而四公子什么都不懂。 想了想,她唤来春桃。 “春桃,你可知道,二少爷和三少爷,最近在做什么?” 春桃摇头:“小姐,奴婢只知道,大公子最近和老爷去军营训练,二公子和三公子,奴婢不清楚。小姐想知道的话,奴婢和喜喜,这两天去打探一下。” 苏苏笑着点点头:“辛苦春桃了。” 澹台烬被关在东苑。 东苑处在风口,是整个将军府最冷的院子。 废弃了许多年,平时用来堆柴禾。 窗户是破的,冷风吹进来,让人遍体生寒. 澹台烬靠在角落,舔舔干涩的唇。 一直到晚间,依旧没人给他送饭,澹台烬神色平静。倒也在意料之中,这样的日子他也习惯了。 偶尔一两日不吃饭,人不会饿死。 冬日的夜空,没有月亮,外面寂静一片,又开始下雪了。 他抓了两把雪,吞咽下去。 胃里依旧难受得要命,澹台烬坐回去,拿出袖中的平安符。 本就有些年份的平安符,经过昨日的撕扯,已然破了线头。 他目光像一汪深潭,拂过被弄坏的地方。 心中有股恶意,从这个裂痕无限增长,少年轻轻吸了口气,勉强压下这股汹涌的情绪,重新将平安符放回怀里。 只可惜,她的耳坠弄丢了。 他闭上眼,靠着墙角休息。 得留着一口气,总不能窝囊地死在这个柴房里。他并不相信叶夕雾会帮自己,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也得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半夜风雪交加的时候,澹台烬听见了门外踉跄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 听脚步声,是两个女子。 黑夜放大无数感官,澹台烬听到细微喘气的声音。下一刻,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少女,跌入东苑之中。 她摔倒在地的时候,神色还有几分茫然。 隔着微弱的灯光,澹台烬看见地上略显得狼狈的少女。 碧柳放下被子和琉璃灯,连忙扶起摔倒的苏苏。 她不屑地看一眼澹台烬,瞥了瞥嘴:“质子殿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说罢,碧柳关上东苑的门,离开了。 只留下苏苏和澹台烬,在这一方小天地中。 苏苏哆嗦着,靠在另一边的墙角。 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披风,脸颊绯红,呼吸急促。 澹台烬从角落站起来,朝她走过来。 “三小姐?” “你别过来。”苏苏喘着气说完这句话,外面下着雪,她却热得要命。 今夜才睡着,身体突然一股燥热,她睁开眼睛,觉察到自己身体不对劲。 这时候碧柳进来,小声地道:“今日十五,小姐是不是药效发作了,奴婢带你去找质子。” 苏苏抱紧被子,喘着气:“什么意思?”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碧柳道:“小姐你忘了吗?结春蚕的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你的解药,被质子吃了。” 苏苏这才意识到,下药事件,没完没了。 结春蚕这种药,本质更像毒-药。取意“春蚕到死丝方尽”,吃下毒-药的一方,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与吃下解药的人,交合即可。 而吃下解药的人,只有第一天有春-药效果,其后正常。 据说这种药,是夷月族的失传秘药,以前的达官贵人,专门用来控制抢夺来的女子,让她们永远离不开自己。 原主恨煞叶冰裳夺自己心头之爱,于是不下普通的春-药,反而找来了令人窒息的结春蚕。 饶是贞洁烈女吃下去,也受不了。 原主想看叶冰裳离不开那个肥头大耳的尚书公子。 没想到这药,最后被自己吃了。 苏苏就说,为什么原主这样的身份,叶家因为名声,就让她嫁给一个质子。 原来是因为不得不嫁。 不嫁就死。 当然,结春蚕也可以忍,但是一次比一次难熬。 上回原主忍了半个时辰,这次苏苏得忍两个时辰。 她打坐了一盏茶功夫,全身湿透,痛苦不堪。 碧柳说:“三小姐,我还是扶你去找质子吧,你在他身边,会好受些。” 苏苏咬牙:“不,不!” 她又坚持了一盏茶功夫,最后整个人都快原地升天了,碧柳不由分说,把她扶来了东苑。 苏苏全身没力气,几乎被碧柳架着走,连意识都变得混沌起来。 她眼前光影幢幢,勉强还能分清面前人的轮廓。 认出他是那个罪恶的魔物。 唇上被苏苏咬出了血,她抱住手臂,勉强压制住了脱-衣服的冲动。 澹台烬明白了什么,他往日温顺无害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凉薄。 原来这就是她昨天阻止人把他打残的理由,是觉得他今晚还有用啊。 少年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拨开她汗湿的额发:“三小姐,你看上去很难受。” 苏苏紧紧闭着嘴,她真怕她一张嘴,发出什么不该发出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而近在咫尺,就有一块冰。 苏苏说:“离我远点!”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叶夕雾心中那么喜欢萧凛,最后却连自尊都不要,让澹台烬帮帮自己。 这药太磨人了! 眼前的少年,歪了歪头。 琉璃灯下,少年显得弱气十足,神色无辜。 他的声音却并不是这么回事,音色是冷的,像在慢条斯理,敲碎坚冰:“三小姐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 少年身上的恶意,若有若无。 曾经的叶夕雾是什么心态,澹台烬现在便是什么心态。 他想看见昨日那束铿锵明亮的光,今日在他脚下,毫无尊严地辗转呻-吟,媚态横生。 她眼里的骄傲会被粉碎,做像他这样的、见不得光的蛆虫,求一个她瞧不起的人触碰她。 但他不会碰她,脏。 澹台烬靠在冰冷的墙面,连无害的神色都懒得做了,审视着她。 瞧啊,多可怜,白皙的肌肤变成了粉色,唇角也流下了鲜血。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朦胧,瞳孔渐渐失去焦距。 他凉凉地弯了弯唇。 少女瞳仁轻颤,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澹台烬好心地伸出手指,把她嘴角的血迹擦去。 “您看起来真可怜。”他冷冷地、轻声地说。 恬不知耻求他吧,该丑态毕露了,她这次,可比上次坚持得久。 澹台烬在心里为她默数,终于,在她眼瞳完全没有焦距的时候,他面前的少女不再固执,动了。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却没有如澹台烬想的那样,来拥抱他,少女反而盖住了自己脸颊。 她长睫闭上,比外面的雪花还要安静。 少女靠在窗前,外面的雪扑簌簌落下,她悄无声息,像长眠在了冬夜里,变成一只合翅颤抖的蝶。 琉璃灯照亮她周围。 雪花飘进来,落在她发间。 他冷眼旁观着,这诡诞又圣洁的一幕。 那种感觉又来了。 她在雪和光的交界处,而他依旧在自己这片黑暗里,他突然更加厌恶眼前这个人。 澹台烬用冰冷的手指捂住唇,不同于以往轻谑的厌恶,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让他发颤的厌恶。 这种窒闷的感觉,是从山贼窝那天开始的吧? 少年坐回角落,用蛛丝一般黏腻阴郁的目光,看了苏苏一夜。 她蜷缩在角落,毫无所觉。 清晨的光照进东苑,苏苏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她很疲惫,正如那个药的名字,像从茧里蜕变出来的。 掌下肌肉单薄瘦削,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澹台烬腿上。 她蹭的一下坐起来,连忙远离他。 苏苏抓抓头发。 不是吧不是吧! 她昨晚忍得那么辛苦,就是为了不与魔物交姌。 难道她道心依旧不够稳,受不了药物,最后还是往魔物怀里扑了? 苏苏嫌恶至极,手上刚刚碰到他的地方,像有火在烧一般。她愤愤地看着脚下的邪物少年。 少年睫毛颤了颤。 澹台烬的睫毛,比苏苏这具身体的睫毛还要长。 如两片鸦羽。 他红唇乌发,透着一种羸弱的漂亮,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可怜。 苏苏不太想他睁开眼睛。 毕竟他醒过来的话,苏苏不知道讲什么好。难道解释说我每三个月,有吃一次春-药的癖好? 她紧绷片刻,发现他始终没有醒来。 苏苏松了口气,这才看见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怎么看都不正常。 “澹台烬,醒醒。”邪魔都心思深沉,难不成他在装睡博同情? “再不醒我把你交给莲姨娘。” 她推了推他,少年依旧毫无反应。 苏苏蹲下来,手覆在他额上。这次体温不热,反而像触到一块冰。 苏苏木着脸:“……” 就算在人间养个小孩,也不会像他这样脆弱麻烦,动不动病弱得快要死亡。 她没在狭窄的屋子内找到水,只好先把棉被盖在他身上。 苏苏走出去,碧柳迎上来道:“小姐,你没事吧?” 苏苏睨碧柳一眼,自己昨晚虽然没力气,也不怎么清醒。但苏苏知道,她倘若在自己屋里,能坚持下去。 碧柳不顾她意愿,愣是把她弄到澹台烬身边来了。 她被碧柳的“衷心”,气得想笑。 “我记得,结春蚕是你给我的吧?碧柳,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她不信这个丫鬟没问题。 碧柳说:“小姐,奴婢先前说过,我有个远房表哥,曾经和夷月族女子通婚。夷月族擅毒,结春蚕是他们的秘方。” “除了澹台烬吞下的解药,还能配出解药吗?” 碧柳摇头,神色有些几分不满:“只有唯一的药引,小姐,你不会怪罪碧柳了吧?碧柳也是按你的吩咐办事。” 苏苏说:“我不怪你,但从今天起,我也不留你。你去找莲姨娘,让她重新为你寻个去处。” 碧柳神色震惊,半晌反应过来,苏苏竟然在驱逐自己,她这才慌了,连忙跪下磕头。 “三小姐,求小姐不要赶奴婢走。” 这时候知道求饶了? 苏苏没理她,踏着积雪,离开东苑。 原本想留着碧柳观察一段时间,她总觉得这个碧柳不简单。 可碧柳阳奉阴违,随意进出主子房间就罢了,还经常欺负春桃和喜喜。 干脆赶走算了,派人跟着她,说不定也能发现些什么。 碧柳这种被原主宠坏的丫鬟,离开原主不管去了哪里,都够吃一壶。 苏苏没过一会儿又赶回来,还带了一个大夫。发热她大致知道怎么处理,可发冷怎么办? 角落里的少年,依旧是她离开时的姿势。 “先生,请您看看他。” 老大夫上前,替澹台烬诊治。 他早知道将军府三小姐残暴名声,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到底医者父母心,作揖道:“这位郎君年纪尚轻,身体却如此衰败,多有痼疾,内伤良多。三小姐若不想要他的命,便多施与他一分怜悯吧。” 苏苏抿唇,坚定地摇摇头:“先生有所不知,他不是什么好人,您开药保他不死就行了。” 调理身体什么的,大可不必,这种邪物,他越多病痛越好。 老大夫叹了口气,说:“三小姐若只是要保他不死,老朽不必开药,他很久没吃饭,也没喝水才会这样,给他弄些吃食就好。” 苏苏万万没想到,澹台烬被关在这里,会没有饭吃,没有水喝。 她愣住,为什么会这样。 莲姨娘不是说,只把人关起来吗? 他们是故意的,还是……府里这样忽视澹台烬,早就习以为常。 他们忘记他是个人,也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呼吸。 一面无情无义地摆弄他,一面还讥嘲他不够坚强。 8、秘密 等苏苏和大夫走远了,澹台烬睁开眼睛。 没过一会儿,灰衣小厮拿了食物和水过来,见澹台烬醒着,小厮吓了一跳。 “质子,用膳吧。”小厮放下手中食盒。 澹台烬手臂撑住自己,吃东西。 小厮守在一旁,淡淡说道:“接下来几日,奴才会按时给质子殿下送饭,还请质子不要离开东苑。” 澹台烬说:“多谢你。” 小厮见眼前的少年态度谦和,声线清朗,一时间有些愧疚。 下人们有时候是故意这样对澹台烬的,毕竟他身份特殊,欺凌他有种别样的满足感。 但一想,眼前这个人,或许活得还不如他们这些好。 小厮忍不住说:“质子殿下,东苑的窗户破了,下午奴才带人来补。” 澹台烬不好意思微笑道:“不必麻烦了。” 小厮心道,质子心肠确实不错。被故意苛待,却没有怨恨他们。他没有提到三小姐,三小姐不让自己提到她,好在质子也没问,不然小厮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等小厮收起食盒离开后,东苑彻底安静下来。 雪地里飞来一只通身漆黑的乌鸦,盘旋在东苑上方。 将军府守卫森严,对于传信鸟禽十分敏感。倘若是鸽子,只要见到,一并射杀。 然而一只晦气的乌鸦,看见了顶多唾骂一句。 澹台烬推开窗。 他伸出手,乌鸦稳稳落在他手臂上。 少年眉眼依旧柔和,温柔地抚了抚漆黑的翎羽,乌鸦在他手上叫了一声。澹台烬抬起苍白的手指,捏碎了乌鸦的脖子。 它的头软软垂下去。 澹台烬慢条斯理撕开乌鸦的肚子,拿出一颗蜡丸。蜡丸捏碎后,他取出折叠好的纸条。 一目十行看完,他把乌鸦尸体从窗外扔出去。 少年眼睑垂下一片阴影,若有所思。 漆黑的鸟落在雪地里,很快,大雪掩盖了乌鸦的尸体。 苏苏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褐衣男子。 她反应了一会儿这是谁:“二哥,你等等。” 叶储风惊讶地回头,连忙道:“三妹妹。” “二哥这是要出府吗?” 叶储风不自在地看着自己靴子,道:“笔墨纸砚没了,我出府买些。” 苏苏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逸,看上去很是文弱。 将军府四位公子,这位二公子最没存在感。他是三岁那年,叶将军从乡下接回来的。 叶啸当时直接把小孩扔给管家。 “以后他叫叶储风。” 府里所有孩子都有娘,除了三小姐叶夕雾和二公子叶储风。 叶夕雾娘亲早死,而叶储风,则是叶啸打仗期间,行军路上在一个庄子养伤,几日云雨,那村里的寡妇给生的。 将军府中的人对二公子身世心知肚明,分外瞧不上他。 叶储风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在府中从来都只像个隐形人一般生活,六岁的四公子,都知道这个二哥怯懦可欺。 叶储风性格孤僻,以前只有叶冰裳与他关系好些。 苏苏在心里嘀咕,叶冰裳的人缘也太好了吧。 宣王和庞宜之就不提了,叶储风这样沉默寡言的人,竟然也和叶冰裳处得不错。 苏苏对这个庶姐,越发好奇。 叶储风被苏苏拦住,脸上很是不安。 他垂下头:“三妹妹有什么事吗?” 苏苏点头:“上次夕雾不小心害得大姐姐落水,心中不安。听说宣王过几日便要搬出宫,来宫外的府邸住,我想备一份礼物,给大姐姐赔罪。二哥,我听说你以前和大姐姐关系不错,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叶储风连忙摆手道:“三妹妹误会了,我和冰裳妹妹也只是偶尔说说话,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苏苏看他神情就知道,他觉得自己是来找茬的。 整个将军府都知道,大小姐嫁给了三小姐的心上人,而三小姐是个歹毒记仇的。 苏苏很无力,她说:“既然这样,我也不耽误二哥了。” 叶储风冲她拱手,正要离开,苏苏动了动鼻子。 “你身上什么味道?” 叶储风脸色微变,不自在地推开像只小动物嗅来嗅去的苏苏。 “三妹妹……” 见他尴尬得面红耳赤,苏苏也不好为难他,只好道:“对不住,可能是我闻错了。” 苏苏心中疑惑,这个味道确实很熟悉,到底在哪里闻到过呢? 叶储风已经不见人影。 苏苏有心想问问玉镯中的器灵,但是它依旧在沉睡,苏苏只好作罢。 春桃小脸红扑扑地跑过来:“小姐!” 她小心翼翼问:“我听喜喜说,小姐没让碧柳在身边伺候了?” 苏苏点头。 春桃忍不住笑起来。 苏苏偏头,春桃连忙摆手道:“春桃不是、不是想说碧柳姐姐坏话,也不是嫉妒碧柳姐姐,而是……而是……” 春桃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说:“碧柳姐姐这段时间没在小姐身边,春桃和喜喜,都觉得小姐变了不少,我们害怕小姐又变回去。”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慌张解释:“奴婢不是说小姐以前不好……奴婢……奴婢……” 苏苏看她结结巴巴,都要急哭了,忍不住道:“没事,我没有生气。” 虽说自己的改变和碧柳没什么关系,但是以前碧柳没少唆使原主,是真的。 春桃和喜喜的担忧也没错。 “二公子和三公子那边,有消息了吗?” 说到这个,春桃连忙道:“回小姐,奴婢问过管家了,他说二公子和三公子这段时间经常出门,尤其是二公子,有时候早上出门,晚上才回来。” 苏苏很惊讶:“出去一整天?” 春桃点头:“但是奴婢不知道两位公子在做什么。” 苏苏觉得自己直觉没错,这个叶储风就是有问题。今天是买笔墨,往日呢?总不可能天天缺笔墨纸砚。 想了想,她让管家找来几个乞丐,分给每个人一锭银子。 “你们分别帮我看着二公子和三公子,他们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奇怪的地方都给我说。”她小手一挥,十分豪迈,“做得好的,再赏一锭金子。” 乞丐们眼睛放光,连连道谢。 “三小姐放心,任何风吹草动,小人都会留意。” 苏苏心想,师叔们说得真不错,三界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着架势,别说鬼推磨了,磨推鬼都办得到啊。 果然,没过两天,就有个小乞丐跑来汇报。 “三小姐,小人看见二公子这两天,每日都会去一个别院,别院外面种了几树梅花,有个很漂亮的黄衣女子住在里面,二公子早上去,晚上才会离开。” 苏苏若有所思,所以她那个隐形人一样的二哥,竟然在玩金屋藏娇? 她如约给小乞丐一锭银子。 不一会儿,另一个乞丐也来领赏。 “三公子昨日出门,和陈尚书家的公子,先去酒楼吃了饭,随后一同进了赌坊。” 苏苏眨眨眼。 赌坊啊,是她想的那样吧? 看来二哥三弟,皆有秘密。 苏苏还没来得及追查这两件事,叶大将军告知她,明日宣王生辰,届时他会带苏苏一同过去。 宣王早已成年,这次有了封号,搬出皇宫,趁着生辰宴请大臣们。 当然,他做得比较低调,并没有大肆操办。 皇帝正当壮年,几个皇子便只能低调做人,越平庸越好。 叶啸斜苏苏一眼:“这次给老子老实些,再敢闹出什么事,你祖母都护不住你。见了你大姐姐,记得赔个不是。” 还真是全天下都觉得苏苏会往六殿下身上扑。 苏苏无奈地说:“爹爹放心,女儿知道。” 苏苏倒不觉得叶将军在维护叶冰裳。 昔日叶冰裳未出阁,和三姑娘发生什么,都是叶家关起门来的事。如今叶冰裳嫁给了宣王,叶家总得给予一定尊重。 上次原身把人推下水,无数双眼睛都看见了。 萧凛性情虽温和,但是人家一个皇子,叶家总不能视皇家的脸面不见,萧将军只让苏苏赔个不是,已经是不咸不淡的处理方式了。 表面看在维护叶冰裳,其实何尝不是在维护苏苏。 难得见家里的小魔女听话,叶啸纳罕看了好几眼,哼了声,这才没有继续数落她。 沉吟片刻,叶啸说:“把质子带上。” 如今两人成了婚,于情于理,苏苏去宣王府邸,质子同行较好。 苏苏看将军爹一眼,叶将军也是不晓得他们四个间精彩的关系,才这么淡定。知道以后,估计得跳脚。 苏苏对于即将见到叶冰裳,非常期待。 她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这位温婉漂亮的庶姐,还有无意中看见的那副娇羞画像。 想想澹台烬藏起来的那只女子耳坠,苏苏托着腮,兴许她这次抽取邪骨的任务,关键点在叶冰裳身上。 春桃和喜喜一大早就把苏苏叫醒。 苏苏坐在镜子前,两个丫鬟如临大敌。 喜喜拿出一件轻盈漂亮的紫色衣衫,忐忑地问:“小姐看这件如何,这是锦绣坊精心为小姐做的。” “漂亮是漂亮,可是喜喜,这是秋天的裙子,现在是冬天。”她□□凡胎,扛不住冷的。 喜喜心想,小姐以前出门见六殿下,别说冬日穿秋衫了,就算穿夏衫,小姐也会哆嗦着穿出去。 有大小姐的场合,三小姐就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小孔雀,生怕落了下乘。 以前都是碧柳在帮小姐打扮,这次换成春桃和喜喜,两个丫头生怕自己笨手笨脚,审美不行,落了三小姐面子。 见她们犹豫不决,苏苏手一指:“那件吧。” 她指着一件妃色的袄裙。 看着就暖和。 春桃笑眯眯道:“这样也好,免得冻着小姐。” 喜喜手巧,疏好发髻后,道:“小姐,院子里红梅开得很漂亮,奴婢给你绘个花钿吧。” 苏苏还没画过人间的花钿,她非常好奇:“好呀。” 于是喜喜便细心地在苏苏眉间,画了半枚精致的梅花。 苏苏看着额间的花朵,稀奇地摸摸。 她自己的本体,生来额间便有一点鲜红的朱砂。 美艳不可方物。 这半枚梅花,让苏苏觉得亲切。 春桃夸赞道:“三小姐真漂亮!” 苏苏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叶三小姐的长相,带着几分纯然气息。 不够妩媚,但是非常有灵气。邻家小姑娘的脸,显得十分活泼,配上一身妃色冬袄,像个软乎乎的雪团子。 苏苏看习惯了,倒是觉得这张脸非常可爱耐看。 她走出去,发现外面依旧在下雪。 喜喜嘟囔道:“今年冬天,怎么日日下雪啊。” 春桃连忙给苏苏披上披风,赞同地点点头。 苏苏走出门,看见将军府前,站着一个颀长纤瘦的影子。 少年穿着绀青色的衣裳,站在大雪前。 他身上的衣裳,倒像是秋衫,单薄地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身体。 雪花落在他鸦黑的睫毛上,独属于少年的精致感,让春桃和喜喜,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春桃有几分呆滞,质子殿下长得可真好,要她说,比起宣王殿下也不差呢。 叶大将军不喜坐马车,在前面骑马。 澹台烬第一次看叶三小姐冬日出门穿正经的冬袄,兴许是因为暖和,少女脸颊带着浅浅的粉晕。 她和春桃她们走在一起,眉眼柔和,带着笑,难得显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澹台烬冲苏苏伸出手。 苏苏看了眼那只修长苍白的手,唇角笑意淡了几分,无视他,自己上了马车。 春桃飞快看了眼质子。 少年收回手,垂下眼睛,和往日一样逆来顺受,跟着三小姐上了马车。 一路上无聊,苏苏瞪着澹台烬。 邪物真是神奇,说他坚韧吧,他动不动就一副快死的模样,可说他病弱吧,他又像荒地里的杂草,很快就恢复过来。 她抱着一个毛茸茸的暖炉,澹台烬的手就放在膝盖上。 苏苏看一眼他通红的指节。 她心里惦记着要了解邪物过去,于是不情不愿地问:“你手怎么了?” 澹台烬很意外,少女竟然会主动和自己说话,他抿了抿微皲裂的唇角,回答道:“冻疮。” 然后他便看见,少女眼里带上星星点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好,懊恼地把情绪收了回去。 苏苏板着小脸:“你不怕冷穿成这个样子,是为了见心上人吗?” 见叶冰裳倒是用心。 9、庶姐 澹台烬默默藏住冻伤的手指。 “我不知道三小姐什么意思。”他低声道,“我只有这些衣服。” 苏苏想到他目前的情况,略微尴尬地哼了一声。 的确,叶府只要他不丢脸就好,并不会管他冷不冷。 少年安静待在马车角落,看着马车上的香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苏苏心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自己怎么也不会相信,五百年后魔宫王座上的残暴男子,与眼前的阴郁少年是同一个人。 她毕竟亲眼见过魔王杀人,干脆利索得像捏死一只蝼蚁!可是眼前的澹台烬看起来,别说杀人,连杀条鱼都困难的模样。 身为邪物,竟然会没用到让手生冻疮! 他怎么回事的啊。 苏苏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朗朗大道,修真者应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他倘若一直这幅模样,苏苏真怕自己以后抽他邪骨,散他魂魄时会心软。 看起来是小事,但是对于修真者来说,一旦对他心软了,再杀他便会影响道心,在大道上止步。 苏苏的梦想是要成神,成为上古真神那样的存在。 所以她必须要坚守道心,时时刻刻记住他的真面目。 苏苏下定决心,说道:“澹台烬,你抬起头,用冷漠阴森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捏住我下巴。” “三小姐?” “我让你做你就做,不许问为什么!” 少年似乎很犹豫,抬起了头,却始终没法进行下一步。 苏苏急得腮帮子鼓了鼓,催促道:“你是不是个男人呀,霸气点啊!” 话音刚落,少年原本怯懦的目光,瞬间变得冷漠无比,他黑色的眼珠冷冷盯着她。 指尖苍白的手,顺势掐住了少女的下巴。 他虽瘦弱,却本就比她高出不少,此刻低眸冷漠地看着她。眸中苍冷,隐隐透着残忍之色。 苏苏小巧的下巴在他冰凉的指腹上,一时恍惚,差点吓得要拔剑砍他。 我剑呢我剑呢? 澹台烬就这样凝视了苏苏几秒,在她瞪大眼睛的时候,仓皇收回手,不安地道:“三小姐,是这样吗?” 暴戾可怖的感觉瞬间褪去。 苏苏:“……” 是的,你可真是做得太好了。现在别说什么没饭吃、没衣服穿、生冻疮,眼前的少年就算死马车里,或者从马车上跳下去、再被马蹄踩个粉碎,苏苏也不会再动恻隐之心。 邪物终归是邪物,他终有一天,会变成未来那个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刚刚那一幕,简直是本色出演。 她决定了,今后一旦有同情魔物的迹象,就让澹台烬来表演一番残暴魔王上身。 这样道心简直会变得坚不可摧。 砍都砍不动。 澹台烬见眼前的少女神色从紧张到缓和,他袖子下的手,掐住她下巴的地方动了动,随即狠狠碾住自己泛红的手指。 冻伤的地方,又痛又痒。 他使的力气很重。 直到感受到手上裂开一条口子,鲜血快要涌出来,他才眸色暗了暗住手。 两个人折腾这么一通,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宣王府。 苏苏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刚刚自己上前找了个吓,现在满心不想和他待在一起,连忙跳下马车。 马车旁边要准备过来扶苏苏的春桃吓了一跳:“小姐!” “我没事。” “叶三小姐的身体,这么快就好了?” 带着讥诮笑意的声音响起,苏苏抬眸看去,一个玉冠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五官端正,身上带着书卷气,但却一眼能看出他和酸腐的文人不同。 男子眼里满满的不羁之意,仿佛给他条鞭子,他不介意抽得苏苏满地打滚。 苏苏心里猛然浮现一个名字:庞宜之。 风骨不凡,满身刺头的礼部侍郎啊。 虽然他对自己非常不友好,但苏苏想起那副寥寥几笔就传神的画作。不得不感慨,这个人挺厉害的。 她小时候咬着指头,和同门小孩在一块儿学写字,没少被批评。 掌门爹爹点着她额头无语地说:“生得这么机灵,怎么学个东西这么慢。” 所以对人间的状元这种生物,苏苏很是尊重。 她点点头:“谢谢庞大人关怀,我已经好了。” 庞宜之嗤笑:“三小姐身体壮硕如牛,自然好得快。倒是害了别人,至今风寒未愈。” 苏苏:…… 她向才子抛出橄榄枝,但是才子握住橄榄枝开始抽她。 竟然说她壮硕如牛? 她要收回橄榄枝,叶夕雾也是可爱漂亮的小姑娘好么!庞宜之讽刺人,简直都不摸着良心讲话的。 苏苏收起笑容,看他一眼:“庞大人说,大姐姐风寒未愈?” “叶三小姐明知故问。”庞宜之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苏苏歪头道:“大姐姐是宣王侧妃,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不了解她的身体情况,庞大人一个外男,怎么对她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不知道的,还误以为庞大人是个浪荡子呢。” 庞宜之收起眼里的轻谑,冷冷点评道:“牙尖嘴利。” 少女冲他眨眨眼睛。 就许你欺负人么?原主做得不对的事,苏苏会一一弥补道歉,但是原主和自己,可都没有伤害过庞宜之。 她没必要对一个百般厌恶自己的人,忍气吞声。 两个女孩子的恩怨,他一个毫无关系、心偏得不像话的大男人,掺和进来做什么。 这时候叶将军也看见女儿和庞宜之说话。 叶啸走过来道:“庞大人,在和小女说什么?” 庞宜之移开视线,轻轻一笑:“叶大将军,本官和三小姐不熟,只是打了个招呼。” 庞宜之又看了眼刚下马车的澹台烬,语焉不详道:“倒是质子殿下,许久不见,看上去单薄了不少。” 澹台烬目光定定落在庞宜之脸上,道:“庞大人看错了。” 庞宜之笑了笑,对叶将军抬手:“叶大将军请。” 叶啸本就手握重权,也没推辞,率先进了府,庞宜之紧随其后。 苏苏看一眼澹台烬:“你认识庞宜之?” 澹台烬摇头,说:“不认识。” 苏苏心想,骗谁呢。不说别的,情敌之间,总知道对方的存在吧。就算不知道,那天大家一起跳下水,也在水里见了一面呀。 他既然不想说,苏苏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追问。 宣王府今日很是热闹。 六殿下萧凛,一直是大夏国的传奇人物。 先说家世,他的生母是皇后,而皇后娘娘是太后娘娘的远方侄女。 帝后大婚以后,皇后一直未育有子嗣。 皇帝等了几年,见后宫单薄,不得不撤了后宫的避子汤。后妃们陆陆续续怀孕。 皇后急坏了,但肚子就是没动静,直到二十八岁时,才诞下嫡皇子萧凛。 嫡皇子身份显赫,来得珍贵不说,当时上一任国师,当场批命感叹:“六殿下前途不可限量!大夏国运,与六殿下相连啊。” 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别说皇后把这个儿子看得跟命似的,皇帝和太后,都忍不住重视起这个孩子。 哪怕不说身份,单说性情和能力,萧凛文武全才,君子端方,容颜更是如谪仙。 他十七岁时,皇帝有心考校,让他和那年的武状元比试,结果武状元没有打过他。 有人猜测,六殿下如今及冠,恐怕身手已经跟叶大将军不相上下。 当然,叶啸肯定不会和萧凛打,但这并不影响六殿下无所不能、神仙般的形象。 如果问京城的未婚女子,最想嫁的是谁,百分之九十九都会含羞带怯地点名六殿下。 也因此,叶冰裳嫁给萧凛的时候,几乎全京城姑娘的梦都碎在了那一晚。 其中碎得最彻底的,就数原身叶夕雾,差点没气疯。 皇帝迟迟没立太子,这次反而册封萧凛宣王,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并不代表皇帝不看重六殿下。相反,自古以来,过早册封的太子,没几个登上帝位的。 捧杀,不外如是。 几条最凶恶的狼争夺,最厉害的,才能坐上帝位。皇帝这是不想让萧凛早早成为众矢之的。 臣子们都是聪明人,心里有了计较,宣王殿下萧凛的生辰宴,众人很是给面子。 苏苏走进去,宴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作为叶大将军的家眷,苏苏和澹台烬,坐在叶大将军后方。 这种场合,叶家庶女叶岚音便来不了。 苏苏忍不住朝主位上的男子看去,萧凛在和一个臣子讲话。 苏苏撑着下巴。 身为凡人的宣王,和大师兄还是有几分区别的,大师兄公冶寂无,眉眼更加脱俗,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澹台烬顺着苏苏的眸光看过去,看见了宣王。 他淡淡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樽,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丝竹声响起来之前,宣王府的婢女,扶着一个少女走了出来。 萧凛原本清冽的神色,骤然变得十分柔和:“冰裳,来。” 女子把微凉的小手,放进萧凛手心。 两人相视一笑。 不用任何人说,苏苏便认出了不远处那女子是谁。 几日前的画中人似乎一瞬间活了过来。 她披着雪白的狐裘,肌肤白皙,垂眸间温婉娇羞。 女子发上系了一条简单的青色绸带,漂亮得柔弱而典雅。 叶冰裳的容颜,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素,刚好担得起闭月羞花之貌。 从她一出来,毒舌的庞宜之眼里别说刻薄,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只剩下几分怅惘和向往。 在场臣子的家中女眷,看着叶冰裳,无意识咬唇绞手绢。 这位庶姐杀伤力可真大,苏苏心想。 春桃紧张极了,生怕三小姐又生气。对比起女子风情十足的大小姐,三小姐脸蛋还带着几分没长开的婴儿肥,可爱有余,风情不足。 然而春桃一看自家三小姐,三小姐正咬着一颗草莓,黑白分明眼睛盯着大姑娘看,纯粹只有好奇。 春桃:……咦?三小姐竟然这么平和? 春桃哪里知道—— 五百年后,三界之中,有位女修会漂亮得令见之失神,狐族都心驰神往。 天生灵胎的小女修,那是人间千万年,都不会见到的绝色。 哪怕那个世界,已经动-乱不堪,但八荒之中,连才出生的魔族都知道,比美色,连上古陨落的神女,都不会比得上衡阳门那个鲜少出宗门的小女修。 她叫黎苏苏。 他们还曾特别猥琐地推断过—— 魔王不杀苏苏的缘由,该不是看出幼年小萝莉是个潜力股,准备等她长大了抢作炉鼎吧? 苏苏对着自己本体,那张自带圣洁气息的祸水脸一百年,怎么也不可能被叶冰裳的脸惊艳。 修真界颜值水平普遍高得不像话,比叶冰裳好看的女修能找出不少。 苏苏看看失神又落寞的庞宜之,想起什么,她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澹台烬。 少年垂着眸,觉察到有人看自己,疑惑地对上苏苏的目光。 苏苏无趣地转开眼。 好吧,本来以为身边的邪物少年,也会盯着叶冰裳目不转睛呢。 结果他如此克制。 是不是怕她揍他呀? 叶冰裳如今是萧凛后院唯一的女人,在萧凛身后坐下,她冲着叶大将军温柔颔首:“爹爹。” 叶啸点点头,虎目一瞪身后吃草莓的小女儿。 “夕雾!” 苏苏嘴巴里咬着半颗草莓,连忙咽下去。 知道知道!背锅赔罪嘛,她已经很熟练啦! 苏苏站起来,冲着叶冰裳福了福身,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大姐姐,前段时间宫宴上,夕雾不该推你。夕雾在这里给你赔罪,请你原谅。” 叶冰裳愣了愣,随即笑道:“不碍事,咱们姐妹之间打闹,我知道三妹妹不是有意的。” 她温柔的水眸打量着苏苏,欣慰地道:“三妹妹长大了。” 她这样宽和,倒是出乎苏苏意料。 貌似原主厌恶无比的大姐姐,人还不错? 念及此,苏苏心中的疑窦散去几分,愧疚倒是更真切了。叶冰裳确实带着病容,妆容之下,隐隐能看出来她身体不适。 果然,其后席间,她偶尔用手绢掩唇,低低咳嗽。 丫鬟小慧扶住叶冰裳道:“娘娘,你就这么轻易原谅叶三小姐了,那日她明明是故意……” 叶冰裳皱眉低声道:“小慧,不可多言。” 小慧讪讪闭上了嘴。 还没出阁的时候,三姑娘就经常欺负大姑娘,现在大姑娘有了靠山,却还是对三姑娘步步退让。 叶冰裳低低叹了口气,看着叶大将军身后的妃色袄裙少女,也愿三妹妹是当真长大了吧。 10、耀眼 萧凛性格并不高调,所以他的生辰宴,谈不上多有趣。 伶人上台奏乐跳舞之后,便只剩下大臣们相互寒暄。 就在这时,一个哈哈大笑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白衣玉冠,腰上配了一块色泽通透的玉。 “六弟生辰,本王来迟,还望六弟切莫生气。” 他虽笑着,眼里却并不是这么回事。 坐在主座的萧凛,原本温和的脸色,见到他,冷了几分。 萧凛站起来:“四哥。” 原来是赵王。 苏苏悄悄观察这个赵王,他脚步略微虚浮,眼底泛着浅浅的青黑,眸光锐利。 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之人。 赵王的身份也不一般,他母亲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贵妃母族势力强大,未来的皇位之争,他是萧凛的最大对手。 赵王萧慎在另一个主位坐下,他微眯眼睛,视线落在叶冰裳身上:“裳侧妃,多日不见,怎么愈发楚楚可怜,这小脸苍白的,让人见了便怜惜。莫不是六弟待你不好?” 他言语带笑,目光却不怀好意地在叶冰裳脖子和衣领处徘徊。 叶冰裳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眉间染上浅浅的不悦之色,她礼数充足,起身行了一礼。 “望赵王殿下切莫拿妾身开玩笑。” 赵王勾起唇,鹰隼一般的目光,仍是盯着叶冰裳看。 萧凛已经沉下脸,他重重放下酒杯。 “四哥,本王的家务事,就不劳四哥费心了。” 赵王咂咂嘴,见神仙般的人物萧凛生气,倒是不敢继续下去。 这个六弟性情宽和,不惹还好,真要惹到,不会有好果子吃。他移开目光,想到什么,饶有兴致地看向叶家这边。 “叶三姑娘竟也在。” 赵王见了苏苏,眼里燃起几分兴趣。 他对这位三小姐的印象停留在以前,一个泼辣任性,蛇蝎心肠的小姑娘,可今日的叶三,眉间一点灼人的花钿,竟有种别样的风情。 如果说叶大小姐是开得俏丽的莲,这位三小姐便是初初绽放的芍药。 刚成熟的少女,青涩又诱人。 叶家两个姑娘,倒是生得不错。 苏苏没想到,自己吃个瓜,最后这个赵王,竟然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目光黏腻,让人很不舒服。 苏苏倒也淡定,她对赵王道:“臣女给赵王殿下问安。” 随即她恶趣味地往澹台烬身后一藏。 走你!坏胚魔头,面对赵王去吧。 澹台烬愕然地看着身后的少女。 她一本正经回望他。 澹台烬眸色不定,看她一眼,代替她对上了赵王视线。 赵王诡谲一笑。 “质子,好久不见,在将军府生活,可有比冷宫好?” 苏苏觉得,这个赵王就像横着走的自大螃蟹,不仅好色,戾气还重,逮住谁都要怼几句。 宴会自他出现,整个氛围都变了。 澹台烬说:“多谢赵王关心,将军府很好。” “那就好,本王倒是相当惦记质子这个幼时玩伴。”赵王撩开衣袍,腿微微分开,神色暗含着讥笑轻蔑。 澹台烬面不改色颔首,敬了赵王一杯酒。 赵王挑眉,很是意外。 这个卑贱的战俘质子,当初从他胯.下钻过去的时候,手握紧了泥巴,手背上青筋鼓起来。 如今他暗示这件事羞辱质子,澹台烬反应却十分平静。 有意思。 苏苏听见这话,心里不觉紧了紧。她想起上次宫中嬷嬷的话,皇子们似乎常常以玩弄澹台烬取乐。 赵王对澹台烬做了什么? 她忍不住看向澹台烬,试图看出什么来,可只能看见少年瘦削的侧脸,他长长的睫毛敛住黑瞳,平和得过分。 眼看和乐融融的宴会,因为赵王变得冷凝起来。一个胖胖的大臣笑着道:“下官前段时间从大夏边境回来,得了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不知道两位王爷和诸位大人,有没有兴趣一同赏玩。” 赵王身体前倾道:“哦?李大人可不要用平庸的东西糊弄本王,拿出来看看。” 李大人笑道:“下官不敢。”他拍了拍手掌,下人抬了一个巨大的方型物件进来,它被黑色的绸布盖住,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李大人走过去,掀开黑布。 笼子里面,郝然趴着一只威武的狮子。 众人面面相觑。 庞宜之道:“李大人,狮子虽不常见,可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李大人这是何意?” 李大人笑得眼睛缝都瞧不见了。 “诸位别着急,好戏在后面。”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 打开玉盒盖子,将玉盒扔进铁笼之中。 苏苏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紧紧盯着那盒子。 盒子里飞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蜂。 “此乃赤炎蜂,别看它小,单就这一只,狮子都不是它的对手。” 话音刚落,狮子警惕地站起来,那只通身火红的蜂,竟然直接冲进了狮子耳朵里。 狮子开始狂躁地撞击笼子。 李大人挂着微笑,下一刻,狮子抽搐地倒在地上,它的头竟炸裂开来,浆液溅了一地。 而先前指甲盖大小的赤炎蜂,如今已变成壮年男子的拳头大。 众人瞪大眼睛。 女眷们脸色难看,用帕子挡住眼睛,胃里不适。 苏苏猛然放下筷子。 哪里是什么稀奇东西,这赤炎蜂,分明是妖物。 妖物怎么会出现在人间? 果然,下一刻原本和蔼憨厚的李大人,面目扭曲起来:“诸位看够了热闹,如今就安心下黄泉吧!” 变故顷刻发生,狮子铁笼下,猛地窜出数十只赤炎蜂。 赤炎蜂冲向人群,尖叫声不绝于耳。 叶大将军也不由变了脸色,拔出佩剑,开始驱赶朝这边飞来的赤炎蜂。 都看见了这玩意的威力,让它钻进身体,哪里还有活路。 萧凛反应更快,一剑斩在赤炎蜂身上,回头命令道:“保护侧妃娘娘离开!” 手下连忙护着叶冰裳走。 叶冰裳握住萧凛的手,颤声道:“王爷。” 萧凛说:“走!” 他扯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叶冰裳,把她朝婢女一推。 侍卫们连忙护着叶冰裳离开。 苏苏也知道,麻烦大了。本以为人间太平,结果参加一场生辰宴,竟然看见不该出现的东西。 叶大将军纵然武功不错,可到底是个凡人,哪里见过奇怪凶残的赤炎蜂。 赤炎蜂灵活,叶啸十分吃力。 场上惨叫声源源不断,赤炎蜂冲破人体,变得越来越大。 眼看一只赤炎蜂,就要钻进叶大将军头颅,一柄雪亮的剑,将赤炎蜂斩成两半。 叶啸回头,看见一双漂亮凌厉的眼睛。 “夕雾?” 苏苏也管不了将军爹爹怎么想,她手腕一转,挽了个剑花,横在身前。 “爹,我们得赶紧走。” 等赤炎蜂越来越大,就更不好对付。 叶啸心里一沉,倒也迅速分清轻重缓解,往门外退去。 这玩意,远非人能应对的。 近十只赤炎蜂横冲直撞,苏苏好不容易戳死了一只。 一回头看见叶将军已经撤退到大门边,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转头发现澹台烬不见了。 苏苏:“……!” 她心里一慌,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用活了,三界也快凉了。 就回头一瞬,一只赤炎蜂朝她飞过来。 手腕猛然被人捉住。 苏苏惊讶地喊:“大师兄!” 萧凛皱眉,不明白眼前的叶夕雾为什么这样喊自己。 “愣着做什么,快走!”他虽不喜叶三小姐,却也不会见死不救。 萧凛的剑光,和他本人的谦和姿态完全不同,他的剑隐隐带着寒芒,分光掠影,迅疾冷厉。 赤炎蜂见他不好惹,竟不敢往他身边凑。 纷纷逃离。 苏苏猝不及防被萧凛救下,她心里感动,大师兄从来没变过。 王府的暗卫们上场,局面缓和不少。 但是依旧有赤炎蜂吸取人体力量,越长越大。 苏苏握着剑,也顾不上自己,朝混乱的人群里走。 她心里焦急,澹台烬呢?去哪里了! 该不是真出事了吧! 眼见前面一个男子,被一只婴孩大的赤炎蜂逼在角落,苏苏想也没想,旋身刺了上去。 轻鸿剑诀被她运用得淋漓尽致,那只赤炎蜂被斩下翅膀和脑袋。 苏苏这才看见险些遇害的人是谁。 男子惊疑不定看着她。 原来是庞宜之。 庞宜之文采斐然,却不擅武。 他讷讷看着苏苏,昔日毒辣锋锐的口齿,此刻有些不听使唤:“你……你……” 少女额间漂亮的花钿已经狼狈得花掉,可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漂亮得惊人。 像燃烧起来的色彩。 苏苏扁扁嘴:“庞大人还不快逃命!” 盯着她看什么!她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儿吗? 庞宜之神色复杂,转身要跑。 苏苏突然拉住他袖子:“等等,你看见澹台烬了吗?” “质子啊——”他低眸,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殷切抬眸看着自己。 少女握着剑,双眼明亮执拗。 庞宜之心中猛然一跳,拨开她柔软的手,移开目光:“没看见!” 叶冰裳被暗卫护着往王府里面跑。 他们一行人穿过假山,丫鬟突然尖叫一声,叶冰裳回头,就看见赤炎蜂从丫鬟身体里冲出来,狰狞朝自己扑过来。 侍卫们急了:“裳侧妃!” 他连忙去挡,可惜从没遇见过这种怪物,身手完全失去了作用。 侍卫瞪大眼,赤炎蜂已经穿过了他的身体。 眼见赤炎蜂飞过来,侍卫们一个个倒下,护着叶冰裳的暗卫也不知所踪,叶冰裳被石子绊倒,摔倒在地。 她心中惊恐又绝望,难道今日真要死在这些怪物的围攻下? 眼前这只怪物,竟然有成年男子半个身体大!光是看着她都要吓晕了。 叶冰裳苍白着脸色后退。 下一刻,她身前出现了一席绀青色的衣摆。 叶冰裳惊讶地抬头,还未看清来人,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少年抬手,抓住庞大的赤炎蜂。 方才张狂杀人的赤炎蜂,被他握住触须,竟开始惊恐发抖。 澹台烬歪着头,笑了一下。 他慢声低语道:“杀谁不好呢,你不该动她。” 他皲裂开的右手,握紧它的触须。 鲜血碰到赤炎蜂,它尖声叽叽怪叫着,顷刻化作一滩恶臭的液体。 澹台烬脸上笑意消失,冷漠地看着地上火红的液体。 他回身,轻轻抱起假山旁的女子。 叶冰裳靠着少年肌理单薄的胸膛。 澹台烬把叶冰裳送到湖边柳树旁放下,拉起她纤细的右手,在她手腕抹上自己的鲜血。 他不紧不慢做完这一切,这才放心地往回走。 或许他可以回去看看,赵王还在不在。 赵王不是怀念儿时的“温暖”吗?他不介意帮助这位殿下,重温自己曾经的心情。 至于叶夕雾,他淡淡地想,那种情况,或许死了罢。 澹台烬路过慌慌张张逃命的人群,昔日他低眉顺眼,模样怯懦。如今轮到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神情慌乱,四处奔逃。 看见一个官员,把自己的夫人推向赤炎蜂,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有什么作用呢? 果然,赤炎蜂杀了惊恐的夫人以后,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将官员也杀了。 澹台烬靠着红色梁柱,看这一片人间地狱。 空气中血腥味蔓延开,令他愉悦地眯了眯眼,浓烈的血腥气钻到肺部,他呛得咳嗽两声,嘴角的弧度却高高扬起。 澹台烬透过树影,看见了眉目如谪仙的青衣男子,不知疲倦地提剑保护人群离开王府。 宣王啊。 澹台烬心里转过许多想法。 但下一刻,他唇角的笑滞住,澹台烬怎么也没想到,以为早已被杀死少女,会出现在不远处。 她头发散落下来,额间的花钿晕开,小脸上甚至也沾上了几丝嫣红色彩。 很奇怪,看上去半点儿也不显得狼狈。 哪怕再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一眼便能让人看见她的存在。 少女提着一把剑,剑芒迎着日光,那光芒耀眼温暖得灼人。 她一路走,一路救人。 他听见她焦急地问救下的人:“你看见澹台烬了吗?” 大臣连连摇头。 她接连救下许多人,大家都摆手。 澹台烬冷冷看着她。 他手指触碰过她的地方,再次升起奇怪的滋味,又痒又痛。 少年急促地喘了口气,抬脚踩住一只正在杀人的赤炎蜂。 “去,杀了她!”澹台烬说。 11、脱险 赤炎蜂在他脚下,不敢挣扎,它觉察到少年身上传来的血肉味道,蕴含着让人垂涎的力量,但是另一种威压感,让它只能匍匐在地。 并且深深恐惧他。 澹台烬松开脚,赤炎蜂朝着苏苏而去。 苏苏身姿轻灵,但是力气不够大,剑砍在赤炎蜂身上,它们外壳过于坚硬,碰撞出“铮”的一声,她还需要吃力地再补上几剑。 苏苏不明白,为什么周围原本攻击其他人的赤炎蜂,突然全部掉头朝她袭击。 现在的赤炎蜂,早已不是才放出来的模样。 杀过不少人的它们,身形巨大可怖,锋锐的口器,令人胆寒。 一只她勉强能应对,可是突然五六只围攻她,苏苏不得不开始狼狈地闪躲。 若她还是仙体,掐一个决便可以解决这些怪物,可惜她现在是凡人之躯,转眼便危险横生。 她先前救过的人,见她陷入可怕的困境,吓得撒腿就跑。 澹台烬眼睛微眯,嗤之以鼻。 这就是炎凉的世态,不堪的人心。他试图在苏苏脸上找到愤怒,可是什么都没有。 少女粉白的披风已经掉落在地,她袄裙上也沾满了泥。 然而她眼睛依旧干净澄澈,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逃跑的人,专心致志对付着眼前的怪物。 澹台烬眼中蒙上一片阴翳。 为什么她不生气,那些背叛者,不是该死吗?一种难以控制的怨恨之感在心里升起。 从他把叶夕雾抱出山贼窝,她撞到脑袋以后,就变了不少。以前的叶夕雾,自大残暴,令人生厌。 现在这个,却完全不同。 她像山涧流下来的水,轻快澄净,却斩不断、击不碎,光看着她,骨子里的阴暗,便开始一点点啃噬他的骨头,让他战栗。 现在,她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这个愚蠢的女人,想把结春蚕下到叶冰裳身上。 澹台烬当时本想让叶夕雾和那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滚在一起,想到她的身份,他干脆自己吞了另一剂药。 果然,他顺利摆脱了皇宫那个地方。 既然她那日没被山贼杀死,便今天吧。 叶啸之女死在王府,不是个很好的结局吗? 澹台烬看了眼自己的手背,狰狞青筋清晰可见,血液流动,让他的心脏都开始亢奋。 苏苏的剑已经被赤炎蜂的外壳震落,她险险避开攻击,不得不往密林深处逃去。 她试图借由林木间的缝隙,来挡住赤炎蜂庞大的身躯。 可惜它们横冲直撞,悍不畏死,把树木撞倒,跟了上去。 澹台烬从转角走出来,他冷冷看了一眼她消失的方向,朝王府外面走去。 苏苏闷头狂跑。 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如今多狼狈,几只庞大的赤炎蜂跟在她身后追。她不敢把这些怪物往凡人堆里带,只好往偏凉的树林跑。 赤炎蜂指甲盖大小的时候,倒是很可爱。 但是任何东西,当它变得巨大的时候,就狰狞可怖了。 它们眼睛像灯笼,里面流转着暗红色的光,口器还长着锯齿。 叶夕雾的身体娇弱,苏苏好几次差点被石头绊倒在地。 她咬紧牙关,根本不敢停下来。 但是它们依旧很快追上了她。 苏苏已经没了剑,她借力树干翻滚,避过一击。 下一刻,另一只赤炎蜂试图撕碎她的身体。 苏苏心中一紧。 手腕上的镯子光芒乍现。 “小主人!” 赤炎蜂被定住。 苏苏激动得想哭:“勾玉!”它可算醒在了关键时候,再来晚点,她就一命呜呼了。 勾玉也很震惊:“凡间怎么会有这种妖物。” 而且一群追着它的小主人。 很不正常啊。 勾玉语速飞快道:“我暂时定住了它们,小主人快跑。” 苏苏也不废话,掉头就跑。 勾玉指挥道:“前面有个坑,小主人你跳进去,用积雪和落叶盖住自己,遮住气味。赤炎蜂眼神不好,往往靠气味找人。” 果然,不远处有个坑,苏苏毫不犹豫往里面一跳。 她也不顾脏不脏冷不冷,飞快用积雪和枯枝盖住自己。 勾玉愧疚道:“对不起小主人,我不能帮你用灵力杀了它们。” 它的灵力丝毫不敢浪费,否则将来便无法带着苏苏,穿越回五百年后了。 苏苏一边快速埋自己,一边乐观地安慰它:“谢谢勾玉,我没事。” 那些赤炎蜂慢许多拍追上来,失去了她的踪影和味道,很是茫然,乱转了好几圈,飞远了。 苏苏吸取上次的教训,许久没敢动弹,直到勾玉说:“小主人,它们离开了。” 苏苏这才扒开积雪,从坑里爬出来。 她手脚冰凉僵硬,呼呼喘着气。 勾玉只觉醒了片刻,又敛住光芒,再次进入休眠状态。 积雪化在苏苏脖子里,她冷得瑟瑟发抖,折了段树枝撑住身体,吃力地往外走。 还没找到澹台烬呢。 将军府的人,可不会在这种场合拼死寻他。 他死,和她自己死,都是任务失败,没有什么区别。 只希望少年魔王命硬些,别被喽啰妖物给杀了,撑住她找到他。 短短时间,宣王府便成了人间炼狱。 澹台烬走出宣王府,还没找到叶啸,突然被几个紫衣侍卫按住。 他眸中一暗,却挣脱不开。 紫衣侍卫们掳了人,往另一处掠去。 华丽的轿子上,雕刻着九头鸟,脸色难看的赵王,头发凌乱坐在里面。 赵王气急败坏对一个白衣男子道:“虞卿,这小野种就是那个大周的战俘,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白衣男子握着折扇,笑吟吟一拱手:“多谢殿下。” 赵王摆摆手,惊恐感还没消退。 如果不是他的门客虞卿反应及时,带人护着他撤退,他就要被那些鬼玩意穿透脑袋了。 他可不是萧凛,有出神入化的武功。那种情况动作慢点,绝对跑不掉。 尽管如此,他死了一群死卫,这才逃出来。 这损失让赵王心疼得不行。 “质子殿下,在下虞卿,冒昧把质子请过来,想问质子几个问题。” 澹台烬敛住阴冷的神色,看着虞卿道:“你问吧。” 虞卿笑盈盈道:“如果在下没猜错,这赤炎蜂,是从你们周国皇宫流出来的吧。” 澹台烬困惑地道:“容先生说的,我一概不知。” 少年垂眸,声音轻轻的:“我六岁就来了大夏为质,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怪物。” 虞卿审视地打量着单薄的少年。 “那么在下能否知道,质子是如何从宣王府中逃出的呢?” “我一直躲着,后来跟着宋大人的家眷逃出来。” 虞卿皱眉。 眼前的少年脸上还带着几分畏惧之色,他的话也毫无漏洞。难道这个周国质子,真是一颗没用的废子?对周国皇室那些腌臜事,一概不知吗? 赵王突然站起来,一脚踹在澹台烬肩膀上。 肩膀一阵钝痛。 “敬酒不吃吃罚酒,知道什么,立刻全部告诉本王。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周国,已经准备向我大夏开战。” “你一个废物东西,本王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蝼蚁还容易。” 赵王抬脚,暴虐地踩住澹台烬地上的手指。 赵王武功不行,施刑和虐待人,却很有一套。他脚下一用力,少年骨节响动,竟是生生被他踩碎了指骨。 虞卿挑眉,倒也没说话。 这时候,哪怕澹台烬是无辜的,但是赵王损失那么大,如此狼狈,必定要找人撒气。 澹台烬的脸,紧贴着雪地。 赵王踩碎他手指那一刻,他闷哼一声,眸中黑雾森森。 澹台烬痛恨自己这具身体,如此无力。 他生来血肉奇特,邪物怕他,他一滴血,便可以杀死怪物。 然而他自幼不能习武,根骨奇差,连赵王这种渣滓,都打不过。 倘若还在宣王府中,他动动手指,就可以让赤炎蜂杀死赵王一行人。让赵王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然而此刻,他弱小得、真如赵王口中的蝼蚁。 赵王需要发-泄,一想到那些可怕阴暗的东西,是从周国出来的,他阴森森地看着足下的少年,怪笑了一声。 这小杂种,还是周国皇子呢。 然而只配匍匐在他脚下。 “本王看质子这些年过得不错,今日在宴席上,气度不凡。本王险些不认得你,质子是个忘了旧情的人,本王可不是。” 赵王双腿分开,撩开衣袍。 “质子想走,也简单,本王帮你回忆一下,幼时的质子,是什么模样。” “跪着爬过去,本王今日便放你回将军府。” “否则……”他诡谲笑道,“六弟的府上死了人,可不关本王的事。” 虞卿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地上的少年。 澹台烬面无表情。 过了许久,他从地上爬起来。 赵王笑道:“就是应该这样,质子从小到大,都是个识时务的人。你可要记得,以前不听话,你那奶娘,伺候本王的手下们,生生去了半条命。” 澹台烬垂下头,指尖惨白,眼里淬了两块阴暗的冰。 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挣扎、哭喊、哀求……伴随着肆意的笑声。 他像地上一滩烂泥,赤红着双眼看他们作恶。 无用的反抗…… 澹台烬闭了闭眼,正要动。 一个雪球,猛然狠狠砸在赵王脸上。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赵王被砸得后退一步,脸上碎了一滩雪,他脸色难看,阴沉地朝一旁看过去。 澹台烬也抬起头。 雪光尽头,一个全身狼狈的姑娘,愤怒得快要燃烧起来。 她拄着树枝,像握着天底下最锋锐的宝剑,毫不遮掩地对上赵王目光,气得脸色涨红。 “赵!王!”苏苏咬牙道。 我淦你祖宗! 12、想开点 赵王长这么大,从未被人打过脸。 “叶夕雾,你竟然对本王动手!”萧慎很快认出了她是谁,脸色都快扭曲了。 赵王性子暴虐记仇,如果先前还对苏苏容貌感兴趣,此刻恨不得折磨死她。 她竟敢打他! 他要让一群人玩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来人……” 站在一旁的虞卿,也十分意外。他跟着赵王这么多年,自然也识得苏苏身份。 虞卿饶有兴趣地看一眼苏苏,拦住赵王。 他面上忧虑地规劝道:“殿下息怒,她是叶啸唯一的嫡女。” 赵王俨然快要失去理智,他眸光阴毒:“本王今日要她死!” 苏苏怕他才有鬼。 破壳而出这些年来,苏苏怕过许多事,她怕人间正道沧桑,怕稚童老人挨饿,怕同门灰飞烟灭。 但她唯独不怕这世间渣滓! 她听得清清楚楚,赵王对澹台烬和他的奶娘做了什么。她第一次能理解,为何每个身怀邪骨的人,最终都会成魔。 若身处地狱,善良和软弱不可以保护自己,自己便化作刀刃,又有何不可? 别说澹台烬,她听见那些话,都想杀了这个赵王。 苏苏抿紧嘴唇,弯腰扶起地上的澹台烬。 出乎意料,少年的体温比她还冷。 他漆黑的瞳,直直看着她,此刻倒映着她的模样。少年的双眼幽深,看不出情绪。 苏苏看见了方才那一幕,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干脆轻轻给他拍身上的积雪。 她小声在他耳边说:“放心吧,赵王不敢杀我们,我爹就在不远处。” 澹台烬仍是定定看着她,半晌垂下眼睛。 “嗯。” 他声音又低又哑,苏苏只当他被羞辱,情绪不好。 她冷笑地看着赵王:“萧慎,我称你一声王爷,你还真当自己可以随意践踏我叶家之人。别说是你,就算换作萧凛,也得掂量掂量。” “我叶家忠君爱国,忠的可不是你这样的人,我爹爹征战沙场二十年,也不是为了让叶家受你这份折辱!澹台烬是我夫君,你辱他,等同辱我。你无故辱我,还不许我反抗么?” 赵王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虞卿心里有几分幸灾乐祸,他轻咳了一声,帮着添了把火:“望王爷三思。” 今日这件事,本就是赵王动手在先。而且叶三小姐这幅狼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弄的。 大夏兵权都在叶啸手中,谁人不知,大夏十余年安稳,全靠叶啸。 要是唯一的嫡女出了事,叶啸气性上来,真的反了,萧慎想做皇帝都没得做。 皇帝尚且忌惮叶家,萧慎但凡聪明点,就知道叶夕雾不能动。 没看六殿下萧凛虽然也不喜叶夕雾,可是从来都只对她视而不见吗? 虞卿见赵王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低声道:“王爷,即便你要教训她,也不能在明面上,咱们改日找机会。” 赵王被拉住,理智总算回笼,他挤出一个笑:“误会而已。”脸上被砸的地方,拉扯着痛。 赵王目光阴恻恻的。 苏苏道:“自然是误会。” 下次还敢!她早晚还找机会抽赵王这个大王八羔子。 看着苏苏和澹台烬离开,赵王捂住通红的脸,气得狠狠踹了一脚轿子。 “叶夕雾!本王不会放过你!” 苏苏心里也没底。 她其实不确定叶啸走没走,叶大将军这个便宜爹爹,常年征战在外,鲜少关怀几个子女。 原主记忆里,叶啸用兵如神,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比起关注娇弱的女儿,他更热衷训练资质不凡的长子。 苏苏带着澹台烬走了没多远,看见了脸色难看的叶啸。 她松了口气,好在虎毒不食子,叶大将军没有丢下她。 叶啸皱着眉:“夕雾,你去了哪里?” “爹爹,我被人群撞开,与你们走散了,幸好逃了出来。”苏苏说。 叶啸上下打量她一番,心中还在为宴会上的事诧异。 夕雾确实学过剑术,可她今天的表现,就算是长子,也比不上她。如果不是小女儿,恐怕他今天得葬身宣王府。 然而这里不是问话的好地方,想到里面那些怪物,叶啸说:“先回去。” 他心里沉甸甸的,妖物现世,恐怕大夏十余年安稳不再。 要变天了。 春桃见了苏苏,红着眼眶道:“小姐,奴婢以为你出事了,呜呜呜……吓死奴婢了……” 苏苏好笑又感动:“放心吧,你家小姐福大命大,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喜喜哽咽着,捧来暖炉和披风,把苏苏围得严严实实。 苏苏实在狼狈,白嫩的手全是划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方才只顾着逃命,没觉得疼,冷到麻木。现在暖和下来,才觉得一阵刺痛。 周身暖和,她好受不少。 澹台烬在角落,沉默不语。 从离开赵王以后,他就分外安静。 少年连往日的柔弱可怜都不再伪装,脸部线条冰冷,一如外面十二月的冬雪。 不知道他心里是屈辱更多,还是憎恨更多。 苏苏看向澹台烬的手。 他的指骨被赵王踩碎,无力地垂着,血肉乌青发紫。 未来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这一年,只能在人间万般苦楚中沉浮。 苏苏憎恶他未来的所作所为,然而想到冷宫中疯掉的妇人,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清心咒。 让自己不要同情他,不要去想他过往遭遇了些什么。 马蹄哒哒声中,苏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魔王到底是怎么觉醒的? 过去镜看不到前因后果,那么,澹台烬是被人杀死、还是意外死亡?总不可能想不开自己不想活了吧! 最后一种可能……看着少年阴郁的侧脸,苏苏整个人都不好了。 澹台烬脸上没有露出疼痛之色,显得十分麻木。 他冷冷地想,叶夕雾之所以帮他,一定是觉得他丢了叶家的脸。 她中了结春蚕,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他的命。 他等着叶夕雾同他算账。 就像以前一样,嘲讽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如他所料,少女果然倾身过来。 但她并没有骂他,反而犹豫地解下腰间的玉,系在他身上,说道:“这个给你,赵王见了它,总会忌惮些。” 这是叶三小姐出生那年,皇帝御赐的,彼时叶大将军还在沙场,叶三小姐才出生便没了母亲。 皇帝可怜她,赐了这样一块玉。 也是身份的象征。 苏苏说:“赵王再如何阴毒,几十年后不过照样一捧黄沙。说不定命差劲点,活不到那时候。你现在或许不能做什么,但一定要活得比他久,再久一点。过往只是过往,人活着,要永远向前看。” 她干巴巴地安慰道,希望澹台烬无论如何,得想开点。 他想不开,三界众生都会陷入炼狱。 澹台烬抿紧了唇,苏苏靠过来那一瞬,他身体下意识绷紧,想离她远一点。 少女馨香,弥散在整个马车内,让人无处可逃。 他的手指无意碰到了那块色泽莹润的玉。 分不清是暖是凉。 从澹台烬的角度看过去,少女脸上脏兮兮的,墨发散落下来,被化掉的雪打湿。 她毫不在意地擦擦脸蛋,手上全是伤痕,因为手背白皙,血痕显得非常狰狞。 她为什么会受伤,澹台烬再清楚不过。 他盯着她的发旋,心中萦绕着无尽的嘲讽。 多么愚蠢。 这样蠢的人,也难怪运气会这般好,还能活着回来。 他想像以前一样,作出柔善可怜的模样,说些对她感恩戴德的话。 这都是他最擅长的。 可是今日,他嘴唇动了动,眼里依旧是冷的,一如骨子里的凉薄。 澹台烬放弃般闭上眼,索性不再看她。 苏苏休息了两天,总算修养回元气。 澹台烬依旧被关在东苑,天愈发冷,苏苏让人给他送两床被子去。只等府中二公子和三公子再次出门,就真相大白了。 想到他那双手,她狠下心,没让大夫去治。 立场不同,不能有多余的同情心。 这跟豢养奴隶没什么两样,不管残不残,只要活着就可以。偶尔苏苏心里也会不太自在,随后一想到那些灵位,绵绵不绝的尸山,整个人又可以了。 苏苏担心那日自己斩杀赤炎蜂,会让叶啸起疑,于是早早打好腹稿,等着叶啸叫她过去问话。 谁知道叶啸根本没有回府,这两日都在外面。 府里情势莫名紧张起来,一种惶恐的氛围,包围了大夏皇城,早晨吃饭的时候,杜姨娘说:“将军两日没回府了,那怪物,当真像外面传的那样厉害?” 叶岚音说:“姨娘问三妹妹,三妹妹不是见过吗?”她看向苏苏,脸色不好,还在为自己嫁妆失窃的事恼恨。 苏苏点头:“确实厉害,所以这段时间,大家少出门。” 杜姨娘道:“我听说,那东西是从周国流传出来的,周国培养那些怪物,会不会又想……” 想开战。 十多年前,周国惨败,送来皇子澹台烬为质。 如今的周国,今时不同往日,休养生息,兵强马壮,水草丰美,而大夏冰雪覆盖。周国本就对大夏虎视眈眈,周国突然攻打边境不无可能。 杜姨娘这番话,让众人都有些忧虑。 毕竟真要打仗,叶家的男人,会第一个上战场。 老夫人不悦地打断杜姨娘:“内宅不要妄议。” 总不能还未开战,就闹得人心惶惶。 这样微妙的局势下,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府中对澹台烬的议论。 下午春桃焦急地道:“三小姐,那些下人说质子是灾星,还说周国如果和大夏开战,将军会第一个斩下质子首级,这是真的吗?” 春桃很担心,在小丫头看来,质子是小姐夫君,她怕这样的事发生。 苏苏写字的手顿了顿。 她第一次体悟到,有人想安稳活着都这样难。 连苏苏这种不懂凡间战争的人都明白,两国开战,澹台烬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对于周国来说,他是颗被抛弃十多年的弃子,对于大夏来说,他是个毫无尊严的俘虏。 她如果不想办法救他,就一定要在他出事之前,想办法抽出邪骨。 13、报复心 苏苏之前对抽邪骨的事情,毫无头绪,赤炎蜂一事,倒是给了她启发。 上一次仙魔大战,距今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仙尊们陨落无数,但是妖魔被尽数镇压在荒渊,封印在结界里面。 自此人间安稳。 修真者功成身退,元气大伤。每过百年,仙山才会收资质极佳的弟子。 苏苏来之前,问过爹爹—— “我可以去找五百年前的爹爹求助吗?” 青衣仙尊叹了口气:“不可,五百年前我在闭关,恐怕几十年后,才会出关。” “那我可以去找娘亲吗?”对此,苏苏很期待,她没见过自己娘亲。 青衣仙尊难得沉默:“你寻不到她。” 他这样说。 苏苏再追问,爹爹却不愿多讲了,神色带上一丝哀愁。 爹娘都找不到,苏苏却不能寄希望于同门。 一来这时候仙山关闭,修真者不会来凡间招弟子,苏苏根本去不了仙山;二来她即便说了实话,有人愿意相信她,但他们也没有抽取邪骨的办法。 如果有,五百年后何至于陨落呢? 苏苏唯一的希望,在于镇压荒渊的那只神龟上。 神龟活了数万年,兴许只有它,知道抽出邪骨的办法。 神龟沉眠于荒渊,但如今既然有妖魔从荒渊里逃出来,神龟必定苏醒! 她只要到达荒渊,便可以知道方法了。 苏苏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毕竟邪魔跑出来,并不是好事,这意味着,封印松动,连邪魔们都觉察到,他们的魔神即将苏醒。 尽管他们现在还找不到澹台烬。 五百年后三界动荡,说不定就是从此刻开始的。 封印松动,神龟醒来,是抽出邪骨的希望,也意味着危险开始。 如此,更不能让澹台烬在这时候死亡,他一死,邪骨苏醒,到时候邪魔冲破荒渊,就没她什么事了。 苏苏想了想,喊来管家:“你可否帮我买些符纸和朱砂来。” 管家很诧异:“三小姐,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妖物现世,府里备着辟邪的东西,总是好的。”苏苏道,“记住,符纸要百年以上的桃木制成,朱砂要猛兽之血。” 苏苏没灵力,但好在学过画符。 管家很为难,见苏苏坚持,他只好点点头:“我帮小姐去找找。” 他一走,小乞丐来禀报:“小姐,三公子又去了赌坊!” 苏苏给他一锭银子:“谢谢你。” 她戴上面纱,带着春桃去了小乞丐口中的赌坊。 苏苏在对面的茶楼里坐了一会儿,果然见三公子叶哲云同尚书公子勾肩搭背出来。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分外灿烂。 赌坊老板模样的人送走了他们,过了好一会儿,苏苏叮嘱春桃留在原地,这才出去。 她找到赌坊外面招揽生意的小哥,歉意地说:“烦请小哥通传一声,我来替叶三公子偿还剩下的赌债,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她拿出几锭金子。 小哥诧异地说:“姑娘,三公子的赌债,前几日不是已经还清了吗?” 苏苏心里了然,想到莲姨娘估算的失窃财物价格,又道:“我以为前段时间叶三公子的六千两银子,不够还给贵坊呢。” 小哥挠挠头,很是不解:“三公子只欠了五千两银子,前段时日已经还清。” “这样啊,是我记错了,那我不叨扰了。” 苏苏本来还不确定东西二公子还是三公子拿走的,现在倒是明白了,是叶哲云。 六七千两银子的东西,她那三哥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钱。 看他毫不心虚的模样,想来不知道后果多严重。或许,他知道后果,但是觉得一切有澹台烬帮他扛。 春桃也明白过来,愤愤道:“三公子太过分了,连老夫人的玉观音都拿走!还栽赃给了质子殿下。幸好小姐查清了事实,不然质子殿下得受不少罪。” “打断手吗?”苏苏想起上次的话。 春桃摇头:“不一定,但如果是质子殿下,莲姨娘一定不会放过他。” 莲姨娘看着和善,但下人们都知道她佛口蛇心。 春桃问:“小姐,现在怎么办?” “先回府吧。” 苏苏才到将军府,喜喜急忙迎出来:“三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发现玉观音不见,气得心口疼,莲姨娘挨了训,为了安抚老夫人,要拿质子出气呢!” 苏苏也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连忙和喜喜去厅堂。 但是这回心里有数,她半点儿也不着急。 又是上回那个场面,只不过这次老夫人和二三公子都在,叶储风低眉顺眼坐在椅子上,努力减小存在感,叶哲云则吃着葡萄,幸灾乐祸地看着澹台烬。 老夫人捂住心口,对澹台烬道:“你若是不把玉观音找回来,将军府容不得你!” 苏苏连忙搀扶住老夫人:“祖母,您消消气。” 她也知道玉观音对老夫人的重要性,要说多值钱倒是不至于,但是那东西是通慧方丈未圆寂前,亲自赠予老夫人的。 意义非凡。 莲姨娘道:“三小姐,你也看见了,质子做了此等腌臜事,总有人得负责。” 苏苏帮老夫人顺着气,有些想笑:“那依莲姨娘看,偷了玉观音和二姐姐嫁妆的人,该如何惩处呢。” 莲姨娘叹了口气道:“质子只要说出玉观音的下落,那便从轻处罚,打三十板子罢。” 三十板子,好一个仁慈,若是身子弱,就去了半条命。 叶哲云嬉皮笑脸道:“三妹妹,姨娘已经十分仁慈,你不会舍不得吧?” 此话一出,澹台烬看向苏苏。 苏苏支着下巴道:“三哥说什么呢,我当然不会舍不得。” 澹台烬抿了抿唇,眼神骤然沉了下去。 莲姨娘说:“质子,你还是快些说出玉观音的下落吧。” 澹台烬冷冷地说:“不知道。” 叶哲云咬着葡萄,煽风点火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祖母,姨娘,是不是应当从重处……” 澹台烬看向叶哲云,漆黑的瞳,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叶哲云难得心里一怵,讪讪闭嘴,没再添油加醋。 莲姨娘见老夫人阴沉着脸,连忙道:来人,把质子……” “等等!”苏苏说。 莲姨娘不悦道:“三小姐,上次妾身信任你,这才拖了那么久,这次你不会还要包庇质子殿下吧。” 她心里十分不满,叶夕雾是老夫人的心尖儿,老夫人自然不会责备,老夫人只会指着自己骂。 “我当然不会包庇谁。”苏苏笑着说,“姨娘,你说得对,犯了错的人,必须狠狠惩处。” 苏苏苦恼地说:“三十板子啊,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莲姨娘心里撇撇嘴。 这种丧门星,死了说不定还好些,也就叶夕雾不知道检点,招惹了这么个玩意回来。 “三小姐说笑了,家有家法。” 苏苏了悟地点头:“既然莲姨娘都觉得没事,那就把三哥拖出去吧。”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莲姨娘震惊道:“你说什么?”叶哲云可是她的儿子! 苏苏说:“拿走东西的是三哥,他全部拿去还了赌债呢,莲姨娘,不会换作是三哥,你就要包庇了吧?” 叶哲云脸色大变,站起来:“叶夕雾,你可不要胡说八道,东西就是那个野种拿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简单,夕雾也怕冤枉了三哥,不如三哥坐着,祖母派一个人,去如意赌坊问问。三哥一个月月钱,不过几十两银子,事情很容易真相大白。” 老人脸色难看,揉着眉心抬手:“赵福,派人去问问。” 莲姨娘见叶哲云脸色煞白,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的镇定全部消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至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三公子年轻气盛,只是一时糊涂,求您网开一面放过他吧。” 叶哲云也噗通一声跪下了:“祖母,都是李尚书家公子带我去的,我再也不敢了!” 老夫人跺了跺拐杖:“莲姨娘,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啊!” 莲姨娘抽泣道:“三公子会把玉观音找回来,妾也愿意补上二小姐的嫁妆。” 苏苏眨眨眼,提醒道:“家有家法,不过,既然犯错的人是三哥,那就从轻处罚,打三十板子,便罢了。” 莲姨娘脸都要绿了,开始磕头:“使不得啊,三公子自幼身体弱,三十板子,会要了三公子的命。” 她现在后悔莫及,提起三十板子的事。 叶哲云腿也开始颤抖:“祖母,祖母,我知错了。” 苏苏捻起一颗葡萄:“莲姨娘,你不是说三十板子没事吗?怎么澹台烬受得,三哥受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莲姨娘流着泪厉声道:“三小姐,妾跟你无冤无仇,你何故如此对三公子。” “可是澹台烬又招谁惹谁了呢?”苏苏毫不退让。 老夫人盯着莲姨娘,说:“够了!” “莲姨娘在自己院子里好好反省两个月,赵福去把玉观音赎回来,至于叶哲云这个不孝的混账,去祠堂里跪两天,不许任何人给他送吃的!” 这样的惩罚,让莲姨娘松了口气。虽然这样冰冷的天气,跪两天很难熬,但是儿子总算没有受别的苦楚。 老夫人到底念着叶哲云是她亲孙,只让叶哲云反省。 苏苏震惊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神色疲惫,让人扶她离开。 竟然就……这样? 换作澹台烬,今天会丢半条命。 是叶哲云,竟然就只跪两天。 她一直相信的,似乎摇摇欲坠。爹爹明明说,世间虽有不平事,可是只要我们愿意捍卫,总会有个好结果。 苏苏到了人间才发现,原来人和人之间,同人不同命,生来就不公平。 她握拳看向澹台烬,没想到少年分外平静,略显讥诮地勾了勾唇。 仿佛这种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成了习惯。 他知道,他生来和别人就是不同的。 夜半,叶哲云一个人待在祠堂。 他躺在莲姨娘偷偷让下人送来的被衾里,辗转难以入睡。 这么冷!他怎么睡得着! 拿玉观音之前,叶哲云就想过,推给澹台烬就好了。都怪叶夕雾,凭空插一脚,不然他怎么会遭这样的罪? 他心中恨恨,随即又嘲讽地想,还不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骤然,风雪停了,呼呼的风声,一瞬十分安静。 叶哲云起先没注意,直到窗柩上飞进来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 乌鸦用红色眼珠子,森然盯视着他。 叶哲云被它看得毛骨悚然,扔了个苹果打它:“滚!” 乌鸦飞走了。 奇怪,大冬天,怎么会有红色眼睛的乌鸦,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随即,窗户猛然被撞开。 一群红眼乌鸦飞进来,疯了般啄食叶哲云的血肉。 叶哲云惨叫一声,往门外爬去:“救命!救命!爹……” 他跌跌撞撞,全身是血。 跑出祠堂,摔倒在廊下。 视线里,出现一双男人的靴子,叶哲云惊恐地喊:“救命,快赶走这些怪物……” “哈啊,真可怜。”来人叹息般,轻声怜悯地说。 等三公子全身是血晕了过去,少年逆着光影,露出苍白的唇。 他眼尾泛红,带着同情之色。 随即弯起眼睛,不可抑制地低低笑起来,仿佛看见愉悦至极的景象。 红眼乌鸦还在争先恐后啄食叶哲云。 澹台烬觉察不对劲,转头,便看见了一个穿着粉衣披风的少女。 少女拎着一盏灯,站在风雪中,抿唇看着他。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黑瞳变得冷沉。 乌鸦们四散而逃。 14、邪骨 “你在做什么?”苏苏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廊下的少年冷冷弯唇:“你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虽然在笑,可是声音里没有笑意,反而用冰冷戒备的眼神看着苏苏。 似乎在斟酌苏苏看见了多少。 苏苏全看见了,以至于现在的心情惊恐又复杂。 她提灯的手微微发抖,白日里叶哲云被轻轻惩处,苏苏当时虽震惊,但什么都没说。 毕竟老夫人庇佑叶哲云,同时,老夫人也庇佑过原主,对于老夫人来说,他们是孙子孙女,澹台烬只是个外人,所以偏心无可厚非。 人非圣人,苏苏扪心自问,就算在自己心中,爹爹和同门也比其他人重要。 她不怪老夫人,但也不会轻易放过叶哲云这个混账。 一想到他此刻应该在洋洋得意逃过一劫,而澹台烬被关在东苑那么久,苏苏决定给他一个教训。 她夜半醒来,打算去祠堂,吓吓叶哲云,让他明白做了亏心事,半夜需怕鬼敲门。 没想到看见了眼前这一幕,再来晚半步,叶哲云会被啄食到只剩一具骨架。 红眼乌鸦四散开去,苏苏惊疑不定:魔王竟然这时候就觉醒了? 难道过去镜显示有误?明明说他只是个凡人啊! 她心脏扑通狂跳,深深吸了口气。 好不容易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苏苏才看清目前的景象,叶哲云趴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衣衫单薄的澹台烬,站在寒冷的夜风里,似乎没有要过来弄死她的打算。 咦? 她仔细一看,才发现澹台烬沉着脸,心情很糟糕的模样。 他嘴唇苍白,如果不是刚刚险些见他杀了人,此刻还以为他是无辜迷茫闯进祠堂中的。 没有血瞳,也没有魔纹,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凡人。 再一想到刚刚那些红瞳乌鸦,都是连化形都做不到的低等妖物,苏苏明白过来—— 原来还没觉醒啊,依旧是个凡人。 她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 苏苏走过去。 澹台烬用漆黑的瞳,紧紧盯着苏苏。他并不后悔今晚来杀叶哲云,唯一后悔的,便是不够谨慎,被苏苏看见自己驱使妖物这件事。 都被她看见了啊…… 他袖中默默滑出一把匕首。 苏苏反应迅速,足尖一挑,那把匕首脱落开澹台烬的手,落在雪地中。 少年阴森森看着自己。 苏苏:“……”原来不仅没觉醒,还是个战五渣。 苏苏彻底放心,走过去三两下把澹台烬捆起来。 他的手被苏苏的披风带子反剪住,声音很低,却带着满满不甘的恶意:“要么杀了我,要么我将来杀了你!” 苏苏哼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脸:“老实点吧你。” 他别开头,用一双冷漠的眼看着苏苏。 仓冷的白雪,少年乌黑的瞳,看上去怪可怕的。 但无论怎样看,一想到他被一招撂倒,苏苏就想笑。 她没憋住,噗嗤笑出声。 澹台烬冷冷盯着她。 她还在笑:“不好意思啊……” 见过他呼风唤雨,手指都不用抬就杀人,如今澹台烬被她的披风捆住,想把她碎尸万段,却没有爪牙的模样,让人莫名愉悦。 苏苏不再理他,去看叶哲云伤势。 她扶起叶哲云,探了探鼻息,还好只是晕了过去。 叶哲云身上流的血多,看着可怖,实际都是皮外伤,甚至血已经止住了,他晕过去,更大的原因是被吓的。 澹台烬是想慢慢折磨死他,但没有来得及。 叶哲云虽混账,却也罪不至死。 苏苏把祠堂里的被子抱出来,扔在叶哲云身上,可别没被澹台烬杀死,被冻死了。 她不再管叶哲云,就这样,让叶哲云长个教训。 少去欺辱人,万一欺辱到一个比自己还坏的人呢。 她忙活一阵,轻轻喘着气。 回眸便看见,澹台烬不知道什么时候,盘腿坐在廊下,用嘲讽的目光看着她。 明明和之前是同一副面孔,苏苏生生从现在的少年身上看见了几分冷冰的残虐感。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但不脆弱,还热衷于用残忍的手段杀人。 他报复心极强,性格也极端。 叶哲云陷害他,他便要叶哲云的命。 苏苏见他柔弱感不在,适应力良好,问他:“你自己走,还是我把你拖回去?” 他嗓音冰冷沙哑:“你不喊人?” “我喊什么人?哦,你怕我告诉爹爹呀。”苏苏在他面前蹲下,瞬间明白过来澹台烬的顾虑。 前两日宣王府的事,让整个大夏国草木皆兵。 皇上开始召集世间的除妖师和道士,大肆搜捕出逃的赤炎蜂和隐匿在大夏国内的妖物。 如果这时候澹台烬被发现会驱使妖物,一定逃不过死的下场。 澹台烬沉默不言,冷冷看着苏苏。 他目光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不怀好意。 苏苏毫不怀疑,他现在一定在想,如何在被人发现之前,悄无声息弄死自己。 可惜,世上一切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无效。 正如五百年后,修真界无论如何都杀不死魔王,五百年前,还未觉醒的澹台烬,也不能把苏苏怎么样。 苏苏自然不会把澹台烬的事情说出去,不但如此,她暂时还得保护好他,然而理由不能告诉他。 她下意识摇摇头说:“我当然不会说出去,我还中了结春蚕,所以不会让你死。” 他薄唇翕动,冷冷吐字:“不知羞耻。” 苏苏也反应过来,那个药需要她做什么。她脸蛋微微发红,毕竟作为修真界才成年的姑娘,把交合说得这样理所当然,有点儿尴尬。 但总之,她不会和魔物交姌就对了。 她略微气恼地瞪着他说:“你要不要走,不走你就待在这里吧!” 和叶哲云待在祠堂,天一亮,都不用苏苏出卖,他就可以从容赴死了。 澹台烬扫了眼她绯红的脸蛋,移开目光,站了起来。 看着少年走在前面的身影,苏苏松了口气。 好在不管经历了什么,少年魔王依旧想要活下去。 苏苏扁扁嘴:活下去,为祸苍生。 叶哲云一大早被发现身上带血在祠堂外面。 春桃道:“小姐,到处都在传,三公子说自己看见了妖孽,莲姨娘都快哭晕过去了,说要等将军回府,让道士来看看呢。” 果然,下午叶啸回来,也听说了这件诡异的事。 比起天资聪颖的长子,叶啸很是看不上叶哲云这种纨绔,但府里出现妖孽,无疑挑动了叶啸敏感的神经。 叶啸问叶哲云:“你真看见了?” 叶哲云发着烧,要死不活地点头道:“爹,我发誓,我没骗人。那些乌鸦眼睛都是血红的,还会发光!您看儿子,儿子身上全是伤……” 叶啸皱眉,说:“闭嘴,让人去找个道士,或者除妖师,声势小些。” 外面风风雨雨,声势太大,对叶啸也不好。 叶哲云全身都痛,后怕道:“我、我还看见了一个驱使妖物的人。” 叶啸更加严肃,能驱使妖物,显然比妖物还要棘手。 苏苏闻言,也提起心来,不会真被叶哲云看见了吧? 她悄悄看一眼澹台烬,少年面色平静,镇定自如。 “他……很可怕……好像是一团黑影,比房梁还高,声音阴森森的,长着血盆大口!”叶哲云哆嗦着说。 澹台烬讥讽地弯了弯唇。 苏苏:“……” 这个牛吹得不错,果然非常叶哲云。她都想捂住叶哲云的嘴,都这副模样了,还胡说八道不尴尬吗? 没多久,府里来了个白须白发的道士。 道士看上去仙风道骨,先给将军和老夫人见了礼,又问:“公子是在何处看见的妖物?” “在祠堂!”老夫人说。 道士点点头:“贫道去看看。” 老夫人连忙道:“慈鸿真人,这边请。” 苏苏凡人之躯,看不出道士的道行,她其实还挺好奇凡人道士如何抓妖孽的。 慈鸿来到祠堂,叶家亲眷都紧张地跟了上去。 谁都怕将军府真有妖孽,危害到自己的命。叶哲云说得那样夸张,现在人心惶惶。 慈鸿拿出一个罗盘,围绕祠堂绕了两圈,语气沉重道:“贵府的确存在妖物。” 苏苏心中怀疑,老道士真会捉妖吗? 慈鸿说:“给贫道准备黑狗血,朱砂,还有染了三公子血的衣物来。” 连忙有人去办,没多久,道士开始作法。 澹台烬靠着雪枝,冷冷看着慈鸿。 大冬天,叶哲云穿过的衣物猛然烧起来。 灰烬飞上天空。 “看来这妖孽,道行不浅,还藏在府中。”慈鸿道,“现在贫道要找出这个人。麻烦诸位上前来。” 首先是老夫人,手心被画了一个繁复的符号。 道长摇摇头。 其次是叶啸和几位公子,再然后,轮到了叶岚音和苏苏。 二小姐叶岚音紧张得直咽口水。 苏苏伸出手,老道在她手心画了个符号,摇摇头。 说实话,苏苏没见过这么庄严的仪式,修真之道,至繁至简。 轮到了澹台烬,苏苏看过去。 澹台烬伸出手,嗓音清润:“劳烦道长好好看看。” 慈鸿依法画符。 澹台烬偏头,无辜笑道:“道长可是看出什么了?” 慈鸿依旧宝相庄严,摇摇头。 澹台烬收回手,眼里满是讥讽。 慈鸿越排查,额上的冷汗越多。到了晚上,喜喜突然来禀报说:“道长找到妖孽了!” “在哪里?”春桃连忙问。 “后山,据说是将军以前猎回来的一只花斑豹作恶!” 春桃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找到了就好。” 苏苏趴在案桌上,无言以对。 她轻轻磨牙,以为是道友,还想拜托慈鸿帮忙送个信给神龟,没想到慈鸿是神棍。 真正的邪物,此刻正倚在窗前,看着窗外盛开的梅花。 灯下他眉眼隽秀,红唇凉薄。 苏苏心想,今晚得把他绑起来! 这两日都是这样过的。 偶尔她半夜醒来,觉得后脑勺凉凉的,一睁眼便看见一双带着血雾的瞳,冷冷盯着她。 什么是天生邪骨?数万年才会诞生一个这样的存在。 那便意味着,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走向血.腥的路。杀人和凌虐,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无法被感化,只能被剔除,谁都无法扭转。 没过两日,宣王府也出事了。 大夏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据说,六殿下那位倾国倾城的侧妃娘娘,在两日前,陷入昏迷,如何也唤不醒。 苏苏想到那位温柔的病美人庶姐,也有些为她担心。 夜半,苏苏梦中不安,突然惊醒。 她猛然看向床下,果然,少年不见踪影,地上只有一团凌乱的绳索。 15、梦魇 宣王府中,萧凛抱着紫衣罗裙女子,问塌边的人:“裳儿如何?” 白衣男子折扇一阖,笑眯眯道:“情况自然是不妙,我说师兄,你这宣王做得够倒霉,才迁府,先是赤炎蜂围攻,后你的侧妃被魇魔缠上,流年不利啊。” 萧凛没有动怒,温声道:“虞卿,我在和你说正事,怎样把裳儿从梦魇中拉出来?” 虞卿啧了一声:“师兄,你也太高估我了,要知道,当年在不照山,你学剑道,我学除妖,你剑道继承了老头的精髓,我除妖么,却学得不怎么好。我这次从赵王府里赶过来,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帮你啊。”赵王恐怕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奉为座上宾的门客,是宣王萧凛的师弟。 萧凛叹息一声:“师父的储物玉给你。” 虞卿忙道:“当真?” 萧凛也不废话,取下腰间一块看起来普通的玉,扔给虞卿。虞卿手忙脚乱接住,喜笑颜开道:“哎呀,师兄的妃子出事,虞卿帮忙义不容辞。” 说罢,虞卿收好玉,敛住玩笑之色:“魇魔不同于小妖物,我现在甚至找不到它藏于何处。以我的道行,没法收服这种邪物,但是,想唤醒侧妃却并不是没有办法。” “侧妃之所以醒不过来,是因为迷失在梦境之中。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将她唤醒,便无碍。” “但是,进入魇魔的梦境中,首先得勘破自己的梦境,才能拯救别人。倘若无法唤醒她,进入梦境者,也会死在梦中。如此,师兄可愿一试?” 萧凛毫不犹豫点头:“好。” 虞卿上下打量萧凛一眼:“你真喜欢这位侧妃?竟然把老头的至宝给了我,还愿意冒险救她。还是说,你天生的正义和责任心作祟,今日不管换了谁,你都愿意救。” 萧凛认真思索着虞卿的话,道:“不是有时间限制吗?少说废话。” 虞卿哈哈大笑:“原来你也会动怒啊,这侧妃生得确实不错,难怪温和如玉的师兄会动恻隐之心。话说回来,你当真那么讨厌叶家的三小姐?我看那姑娘挺有趣的,你是没看到,她上次胆敢揍赵王。” 玩笑归玩笑,虞卿得了宝物,开始迅速布阵。 “侧妃脖子上有条红线,等红线移到耳后,无人可救。所以你要在红线蔓延之前,将她唤醒。”虞卿沉声叮嘱道,“切记,魇魔的梦魇中,一花一世界,均是由人内心最害怕最渴望的东西构成。” “不论发生什么,师兄都要坚守本心,走出自己的梦境,才能进入你侧妃的梦境,把她带回来。” 萧凛握着剑,肃然点头:“我明白。” 虞卿双手飞速结印,闭眼念决,额上渗出细汗。 折扇悬空而开—— “进!” 与此同时,宣王府十里处的郊外,一个黑衣少年走在树林中。 树林黑雾环绕,少年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 他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已经被黑雾包裹。他握住那片黑雾,黑雾在他掌中挣扎。 澹台烬舔了舔唇,一种饥饿感,从胃部升起。 黑雾似乎觉察到什么,争先恐后从他指尖逃出去。树林深处,一双比灯笼还大的眼睛出现,空气中回荡着它的声音。 “岂有此理!” 区区凡人,竟然妄图吞食它的魔气。 澹台烬可惜地看着魔气消失,他对上空中那双可怖的眼,淡淡道:“把她放了。” 魇魔森然道:“你在和我谈条件?你拿什么来换?” 它声音浑厚,振聋发聩。暗红色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看上去瘦弱不堪的人类少年。 眼前的男子身上,有一种令它垂涎的气息,梦魇从荒渊的缝隙中逃出来,本就饥肠辘辘,如果不是因为它只能在梦境中杀人,早就扑过去把澹台烬吞噬了。 澹台烬偏头:“条件?你以为我在你和谈条件?”他捂住半边脸,听到什么笑话般,低声笑起来。 魇魔垂涎地说:“把你的灵魂给我,我就放了那个女人。” 澹台烬弯唇,轻声说:“好啊,来取。” 魇魔的雾气,转眼就包裹住了他。 苏苏赶过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头皮都要炸了,扑上去拽住他。 “澹台烬!” 澹台烬站在黑雾中回头。 他不耐烦说:“放开。” 苏苏抓住他:“你疯了?进入这怪物的梦里,你怎么出来!” 藏书阁的图书上有记载,魇魔由欲望和执念而生,心中欲望沟壑越深,越难走出梦境。 只有内心纯洁无瑕,心坚定的人,才能不被魇魔诱惑。 澹台烬是魔王,魔王怎么可能无欲无求?澹台烬这行为,说好点,是为美人折腰,说难听点,就是找死。 主要是他死便死了,有本事就不要复活啊,魇魔根本吞噬不了邪骨,澹台烬的肉身,倘若真的葬身在魇魔的梦境中,三界众生得跟着玩完。 澹台烬看着抓住自己那双细白的手。 苏苏一面避开雾气,一面试图把他拽出去。 她脸憋得通红,见澹台烬眼中淡漠,忍不住怒骂道:“你精虫上脑吗?叶冰裳再好再漂亮也是别人的妻子。你这个神经病!” 澹台烬冷声说:“她是我的。” “去你的!”苏苏恨不得一剑戳死他一了百了。 澹台烬低眸看着苏苏,她始终不愿松手,黑雾擦过少女细嫩的肌肤,她脸色越来越白。 他看着她与自己紧紧相握的那只手,柔软又坚韧。落在他眼中,碍眼极了。 见魇魔铁了心要吞噬它未来的主子,苏苏动了火气。 一群煞-笔! “重灵开光,紫意玄雷,给我劈!”她袖中飞出一张匆忙画好的符。 黄符中窜出一条手臂粗的紫色雷电,朝着魇魔劈去。 魇魔没能吞噬到澹台烬,很恼火,还多了个搅局的凡人女娃娃。 紫雷劈开雾气,魇魔分外恼怒,片刻后,又迅速重聚,桀桀笑道:“都入梦来吧。” 澹台烬黑瞳看着苏苏,那只玉白的小手,依旧握住自己的手指。 她大眼睛黑白分明,唇几乎咬出了血,瞪着他,一副快被他气死的模样。 连骂人都这样富有朝气啊。 澹台烬突然很烦躁。 黑气侵蚀苏苏前,他冷声说:“滚。” 他把她的手指掰开。 苏苏被推出黑雾,她跌坐在地上,被澹台烬硬生生掰开的手指疼得要命。澹台烬是真不在乎会不会掰断她的手指。 魇魔的眼睛猛然凑到她面前。 “来得正好,一个都别走!”它嗅了嗅苏苏脖颈,贪婪地喟叹。 铺天盖地的黑气,转眼包围了苏苏。 苏苏醒来时,一个青衣男人脸色沉重地看着她。 她惊讶地道:“爹爹?” 青衣仙尊点头:“苏苏,澹台烬死在梦魇中,你任务失败了,勾玉把你送回了五百年后,魔神已然觉醒。” “怎么可能……”苏苏喃喃道。 仙尊叹息:“许是天命如此吧。”他眼里划过一丝悲伤,扶起苏苏。 “魔神的手下,已经包围了衡阳仙山。苏苏,你随扶崖走。” “爹,那你呢?” 仙尊摸摸她头发,道:“爹与衡阳共存。” 话音刚落,一个浑身鲜血的弟子,闯进来,哭得悲切:“掌门,扶崖师兄……他……他……” 苏苏抬起眼睛,宗门之外,一个白袍的少年,仙剑深深插入大地,他闭着眼睛,以捍卫的姿态盘坐在宗门前,身体开始寸寸消散。 苏苏跌跌撞撞朝他奔过去:“扶崖!” 扶崖消失的身体,融入守山大阵,加固了衡阳宗的结界。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 身边的同门说:“都怪黎师妹,唯一的机会给了她,她却让宗门变成这样。扶崖师弟为了帮她谢罪,竟以身殉道……” “该死的是她。” “对,该是她!不该是扶崖师弟!” 苏苏没能抱住那具消散的身体。 恍惚中,少年还未完全消散的灵魂似乎睁开眼,冲她苍白地笑了笑。 “师姐,还能看见你……真好……” 不,不该是这样的。 同门说得没错,是她没能把握住最后的机会,死的不该是扶崖,应该是自己。 三界毁了,扶崖死了,爹爹也会为了衡阳宗殉道…… 苏苏捡起扶崖的剑。 剑气如虹,映照出少女如花似玉的脸,她满脸泪痕,朱砂灼灼。 有人在她耳边叹息道:对,也如扶崖一般,殉道好了。 至少可以让衡阳宗多留存片刻。 她抬起冰冷的剑,让剑凌空,刺向自己…… 剑避开苏苏的身体,刺入身后的黑雾,苏苏叱道:“我信你个鬼!” 黑雾尖叫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 黑雾被剑气划破,转瞬消失无踪。 苏苏擦干净脸蛋上的泪。 她灵台一只火红小巧的灵鸟,骄傲地叫了一声。 幻境顷刻破灭。 苏苏松了口气。 大道至纯,无欲则刚,无惧明澈。 然而,现在去哪里寻澹台烬和叶冰裳呢? 刚这样想,身体猛然被人推了一下。 “姚医女,你还在发什么呆!娘娘快生了,产婆让你准备的剪刀和热水呢?”一个绯衣丫鬟,狠狠瞪着苏苏。 苏苏看向自己的手,少女的手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双带着褶皱泛黄的手。 她竟变成了一个中年妇人,还是一名医女! 眼看丫鬟的脸色越来越差,苏苏下意识道:“稍等,我立刻送过去。” 丫鬟说:“你再这样心思恍惚,倘若柔妃娘娘或者小殿下出了事,皇上定不会放过你!” 苏苏道:“是,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苏左手边,出现一盆热水和剪刀。 她心中虽然疑惑,却利索地拿起东西,跟着丫鬟走。 丫鬟合掌,碎碎念:“老天保佑,娘娘一定要顺利诞下一个小皇子!” 天上雷声轰鸣,将天穹震得嗡嗡作响。 苏苏抬头,看见天边黑云聚集,像一团挥之不散的邪气,到处萦绕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屋檐下的燕子,被惊得飞来飞去。 宫殿之上,天穹的颜色,几乎快压抑成了墨汁。 一个明黄色龙袍的男人,脸色焦急地等在外面。 苏苏抱着热水,心惊肉跳。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16、薄情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苏苏进到屋内,看见几个产婆围着一个穿亵衣的女子。 女子模样美丽,额上全被汗水浸透,眸色痛苦。 “娘娘!你坚持住!” 产婆们也是满头大汗,苏苏手中的热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接过去。 她被挤出人堆外,只能看着事态发展。 “这可怎么办?”一个产婆焦急道,“柔妃娘娘早上发动,这都傍晚了,还没生出来。” 床上的柔妃早没了力气,嘴里含着参片,她坚持着用了会儿力,最后还是昏迷了过去。 鲜血顺着她光裸的腿,蜿蜒流下。 纵然苏苏没见过生孩子,也能猜到,这种情况下,昏过去意味着什么。 果然,产婆们脸色都白了。 有人迅速做出决定:“去告知皇上情况……如今,保大还是保小……”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皇帝震怒的声音。 “混账东西,没用的废物,给朕保柔妃,要是柔妃出了什么事,你们都给朕陪葬!” 苏苏看向柔妃高高隆起的肚子。 心知这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然而出乎意料,正当医女和产婆们要动手的时候,柔妃醒了过来,她双眼迷离,嘴里喃喃道:“皇儿……我的皇儿……” 柔妃潸然泪下:“求你们,保我的孩子!” 所有人神情悲恸,苏苏心里也一阵难过。 皇帝下令,自然只会保柔妃。 突然,产婆惊喜道:“娘娘,用力!我看见孩子的头了!” 柔妃嘴唇哆嗦着,咬牙! 产婆喜道:“孩子出……” 下一刻,产婆们突然一声尖叫。 苏苏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样大的响动,让外面等候的皇帝踹门而入。 皇帝定睛看去,只见被鲜血晕开的床榻上,一个男婴躺在血泊里。 他睁开乌溜溜的眼睛,手中拽着柔妃的肠子。 男婴似乎好奇手中是什么物什,温热,柔韧,扯不断。 他张开嘴巴,咬了咬。 男婴露出森冷乳白的牙齿。 而床上的柔妃,大睁着眼睛,已然咽气。 产婆和医女颤抖着跪了一地。 “皇上……皇上……这……” 这小怪物生出来没有啼哭过一声,还长了牙齿!指甲更是穿破了柔妃的肚皮! 苏苏几乎瞬间明白了这是谁——竟是澹台烬! 她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到了澹台烬的梦境中,还见到了他出生这一幕。 小魔物感知到自己被放弃,于是果断杀了母亲,想要出生。 皇帝看着柔妃的尸体,突然拎起男婴,将他狠狠摔在墙上。 “怪物,你这个怪物,去死!” 地上的男婴被这样摔,却没断气,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里吐出来。他吚吚呀呀,吹起血泡泡,竟快活地咧起嘴。 这幅天真又无辜的邪物模样,骇人至极,产婆尖叫一声,吓晕了过去。 澹台烬嘴角沾着血,漆黑的瞳,对上苏苏的眼睛。 苏苏和男婴四目相对那一刻,空间一阵扭转。 等到再站稳的时候,有人小声在她耳边道:“也是苦了你,那小孽障还要你去收尸,扔在冷宫那么多天,尸体都臭了罢……” 言语间,宫女已经离开,苏苏独自站在一扇宫门外。 她犹豫片刻,推开门,看见枯草旁,丢弃着一个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襁褓。 原来柔妃毙逝以后,澹台烬被人扔在了这里。看样子,已经好几天了。 苏苏走过去。 她知道,这显然是了解魔神过去最好的机会。 襁褓中,“小魔物”十分狼狈。 襁褓沾满泥巴草屑,他露在外面的胳膊,全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还有擦伤,摔伤,一张脸脏得看不清模样。 没人给他换尿片,襁褓里弥散出来一股臭味。 澹台烬死死抱着一只死去的灰老鼠,眼睛紧闭着。 老鼠血,一半沾在他嘴上。 苏苏总算知道,他一口母乳也没喝,到底是怎样活下来的。 老鼠想吃他,反而被他捉住,当作食物。 他小小的身体在颤抖,抱着死老鼠,像是抱住这个世界唯一的希望。 那只老鼠已经发臭了,澹台烬依旧舍不得扔。 男婴仿佛明白,没有人养他,没有人会照顾他。 他伤得很重,此刻嘴唇发乌。 苏苏的心情难以形容。 短短时间,她见证他的残忍,又见证了他的可怜和脆弱。 这种矛盾的心态,从她穿越到五百年前起,就一直存在。 如果有选择,让她在童年就杀了他,苏苏知道,自己一定会动手。 然而邪骨只要存在,魔神便永生不灭。 杀不杀由不得她选择。 她蹲下去,正要把他拎起来,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苏连忙躲起来。 只见那日的绯衣宫女,红着眼睛走进来,抱起澹台烬,泣不成声:“我可怜的娘娘,小殿下……小殿下……” 宫女哀泣着哭了许久,最终咬唇,抱走了孩子。 苏苏若有所思,这大抵是柔妃最衷心的宫女,一面憎恨澹台烬害死柔妃,一面念及这是柔妃最后的血脉,柔妃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孩子。 这才把澹台烬捡了回去。 苏苏刚想跟上去,下一刻,头晕目眩。 她认命地想,又要强制换场景了。 苏苏再醒来时,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跪在地上。 宫女说:“来呀,再学一声。” 男童歪头,乖巧叫起来:“汪!” 宫女们捂着唇笑。 有人扔出去一串糖葫芦:“喏,捡吧。” 男童飞快跑过去,把糖葫芦捡起来,低头咬在嘴里,也不在乎上面的泥。 绯衣宫女怒气冲冲出现:“你们在做什么!” 宫女们瘪嘴,四散开去。 绯衣宫女含泪拉起男童,怒而不争道:“殿下,你怎可这样?咱们虽然失势,可你是主子,你竟然学畜生叫,还给奴仆们下跪!” 澹台烬抬起小脸,乖巧地道:“兰安姑姑,她们说我学狗叫,就给我吃的。” 他咬碎嘴里的糖渣,把糖衣咬得咯吱响。 兰安愤怒道:“殿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尊!” 澹台烬疑惑道:“什么是自尊?” 他瞳孔漆黑,脸上没有半点屈辱之色。兰安心里一惊,猛然明白,眼前的男童,天生缺乏羞耻心。 兰安嘴唇翕动:“就是……她们在耍你的意思……” “是吗?”澹台烬偏头,褪去眸中天真,冷静地问,“不是要给我吃的?” 兰安:“不是。” 澹台烬咽下嘴里的糖渣,舔了舔唇:“这样啊……” 苏苏此刻作为一只小奶猫,站在假山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过了两日,湖里发现一具宫女的尸体。 正好是让学狗叫的宫女。 她身体发胀,尸体浮起来,丑陋可怖。 苏苏用猫爪子抱住脑袋,这倒底是什么见鬼的梦魇啊! 兰安拉着烛光下的小男孩,颤抖着唇:“殿下,是、是你做的吗?” 澹台烬歪头:“我做什么了?” “殿……殿下……” “为什么三皇子和五皇子,有人伺候,有书念,我没有?”男童打断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 兰安苦涩道:“因为,咱们无权无势,没有依仗。” 澹台烬沉思片刻,冷漠道:“他们也没有依仗的话,是不是我和他们就一样了?”只要他们也没了母亲,大家就都平等了。 兰安捂住唇,大惊失色后退两步。 “你!” 澹台烬说:“你在怕我?” 兰安勉强笑道:“殿下误会了。” 男童低下头,眼中茫然不解。 苏苏万万没想到,兰安走后,她会被澹台烬捉住。 男孩的手瘦骨嶙峋,他拎住她的后颈,作为小奶猫,苏苏毛都要炸了。 “我发现你了。”他说。 下一刻,澹台烬松开手,把她摁到一个小鱼干前。 “吃。”他命令道。 苏苏心想,我傻了我才吃。 然而附身的小奶猫,已经凭着本能,不受控制地舔起小鱼干。 苏苏在心里一边流泪一边绝望。 没多久,她的猫身抽搐着,没了气。 澹台烬平静地把小猫埋了。 苏苏身体被迫离开,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附身了什么,竟无法动弹。 雷雨夜,门被人推开。 兰安把小男孩推了进来,崩溃大哭道:“我错了,我不该救你,不该求皇上念旧情,留你一命。你不是柔妃娘娘的孩子,你是个怪物!” “兰安姑姑?” “闭嘴!”兰安歇斯底里,“你竟然试图……鸩杀三殿下!” “他没吃。”澹台烬想了想,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他不是没吃吗?姑姑别生气。” “那是因为我阻止了他!”兰安颤抖着唇道,“我教不了你,从此以后,你自生自灭吧。” 澹台烬笑容消失,抬眸:“你也要背叛我了吗?” 兰安没回答,推开他,消失在雷雨中。 澹台烬盘腿坐在蒲团上。 雷劈开天幕,露出男孩冷静苍白的脸,他动了动脸部的肌肉,试图露出一个天真无辜的可怜表情。 下一刻,他又恢复成冷漠的模样。 俯视着他冷漠的样子,苏苏猛然意识到,他半点也不在乎。甚至可能在想,兰安背叛了他,也该死。 原来所谓天生邪骨,竟是这样的。生来嗜血暴戾,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他缺乏同情心、怜悯心、不明白什么叫做羞耻。 或许……苏苏出神地想,他并不懂爱和感情是什么,天生凉薄。 这才是为何,爹爹说身怀邪骨,永远不会被感化。 兰安对他那么好,养育他,他看向兰安的眼神却冷淡且毫不在意。 兰安不要他,他没有不舍,只有被惹怒的不悦,漆黑的瞳显得十分沉郁。 闪电照亮屋子,澹台烬冷不丁看见高台之上,有一尊琉璃神女像。 琉璃明澈通透,神女长发及腰,裙裾层层叠叠,眉间一点朱砂。 她执着剑,显得勇敢又圣洁。 他一眨不眨盯着琉璃神女看了许久。 苏苏毛骨悚然。 随后,他竟然开始往高台上攀爬,爬到一半,他摔了下去,被木屑划出三寸长的血痕。 他若无其事爬起来,继续朝她靠近。 苏苏都快尖叫了:你不要过来啊! 反复几回,最后,她终于被澹台烬握在了手中。 他用沾满鲜血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稚弱的嗓音低声道:“好漂亮。” 长发朱砂。 执剑勇敢圣洁的神女,黑暗被划破后,惊艳得不可方物。 他看着掌心的琉璃神女,用沾满鲜血的手,着迷地把她身上涂满自己的血。 苏苏感受着他冰冷的手指,整个人都不好了:“……”神经病啊! 所以她现在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 17、破碎 那天以后,兰安再也没有回来过。 苏苏被摆在周国的偏殿里,每日傍晚,澹台烬会回来睡觉。 他睡在地面上,有时候看着窗外的月光,有时候睁着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看着她,却再也没有触碰她,反而把她放得远远的。 如果不是那日他说漂亮,苏苏甚至觉得,他极度讨厌自己。 最让苏苏难受的是,小破孩任由他的血沾满她全身,完全没有擦一擦的打算。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 好在苏苏现在无知无觉,只盼着赶快恢复人身,把澹台烬踢出梦境。 虽然待在梦里,可以了解更多关于邪骨的事。 但在现实中,倘若天亮了,苏苏还未唤醒澹台烬和叶冰裳,他们几个就都得死在梦里。 被困在琉璃中,苏苏非常焦急。 然而她不是梦境主人,澹台烬的灵魂并非她能掌控,只能像一片飘在水里的浮叶,随着梦境的发展走。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满怀恶意在门外响起。 “对,扔进去,弄死那个小孽种。” “咦,等等,那是什么?” 门被人推开,苏苏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锦衣男童走进来。 他拿起案桌上的“苏苏”,喃喃道:“这是什么,好漂亮……” 苏苏现在对“漂亮”两个字,半点好感都没有,这个小孩不会也来涂一遍血吧?澹台王室一家子疯批吗? 男童小心翼翼捧起她,催促道:“小全子,打水来。” 他把澹台烬涂在苏苏身上的血洗去,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小全子,你认得她吗?”世上真有这般模样的少女吗?光一个琉璃雕像轮廓,就让人移不开眼。 比他母妃都好看许多倍。 小全子摇头,不安道:“三殿下,咱们快走吧。他……他就快回来了。” 澹台明朗这才想起正事,脸上阴狠起来。 “哼,东西扔进去,咱们走。这东西本殿下带走了,肯定是孽种去其他地方偷的。” “是。”太监连忙把竹娄往破旧的宫殿中一扔。 苏苏看见,竹娄里密密麻麻爬出毒蛇和蝎子。 而澹台烬的确马上就要回来了。 苏苏有点着急,澹台烬不能死在梦境里。她有心想挣脱如今的处境,然而澹台明朗已经带着她走远了。 苏苏惴惴不安。 小魔物不会真被害死了吧? 梦魇制造的是恐惧与执念。 苏苏恐惧仙门没落,怕同门陨落。而澹台烬……恐惧的是什么、执念又是什么呢? 她被澹台明朗带走,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 苏苏一看就知道,这位皇子十分受宠。 住的穿的,不知道比澹台烬好多少倍。同皇子比起来,澹台烬更像个小叫花子。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响动。 宫殿门被推开,黄昏下,一个小小瘦弱的影子出现在门口:“澹台明朗,我的东西,还给我。” 澹台明朗愤怒道:“谁放这个小畜生进来的!” 澹台烬不语,手中拽着一条毒蛇,朝澹台明朗走过去。 澹台明朗到底是个小孩,吓得后退了一步,呵斥周围的人:“狗奴才!都死了吗?还不拦住他!” 太监们捉住澹台烬,毒蛇也被抢走丢开。 苏苏看见,小孩被按在地上。 澹台明朗走过去,恼怒地抬脚踩住澹台烬的脸:“你不过一个野种,野种什么都不会有!你要这个?” 澹台明朗拿起琉璃。 澹台烬的黑瞳,安安静静,落在兄长手中的琉璃上,专注得像个容易被吸引注意力的单纯小孩。 “好啊,那就还给你。”澹台明朗突然松开了手。 苏苏最后的余光,看见地上的小孩,被太监们死死按住,他眼尾泛着红,冷冷盯着琉璃像。 琉璃碎在澹台烬眼前。 那一瞬变得很漫长,苏苏甚至看见澹台烬瞳孔收缩,随即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苏苏寄身的神像碎裂,她的灵魂终于能够出来。 还未来得及欣喜,下一刻,空间一阵扭曲,她失去了知觉。 澹台烬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表情还算平静,没有丝毫愤怒之色。 在太监和澹台明朗的嘲笑声中,澹台烬突然伸出手,捡起碎在眼前的琉璃碎片,面无表情吞了下去。 锋锐的碎片划破他的喉咙,他维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哑着嗓音低声笑。 梦境之外,黑色的雾气惊骇地四处逃窜。 却一缕都没跑掉,尽数被吸入地上乌发红唇的男童身体里,澹台烬身体抽搐片刻,眸中漆黑。 镜像中人物惨叫着,被无形的力量撕碎, 澹台烬站起来,梦境在他身后,寸寸碎裂。 苏苏发现自己光着后背,趴在床上。 背上火辣辣的疼。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能支配身体了。之前在医女、宫女、小猫、琉璃的身体中,她仿佛被捆住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 与其说进入了澹台烬梦境,不如说像个看客。 然而此刻,她有种自己活过来了的感觉。 一个埋怨的女声说:“红豆,让你别往皇上面前凑,这不,挨皇后娘娘的训了吧。这十来鞭子下去,你背上留疤怎么办,以后如何嫁人?” 苏苏:这又是什么地方?澹台烬呢? 女子却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打算:“我还要去承乾宫当值,一会儿紫璎来给你上药,你好好养着,别想不开。” 苏苏点头。 等宫女模样的人一走,苏苏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去照镜子。 梦境怪诞,且变化莫测,她现在又到了哪里? 镜子里,映照出苏苏现在的身体,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似乎叫红豆。 只不过背上的伤痕,看着委实吓人。 门被人推开,苏苏还来不及穿上衣裳,裸露的背后正对着门外进来的人。 是个紫衣服的女子,女子猝不及防看见她光裸的背,愣了片刻,随即脸上染上尴尬的红晕。 对方垂眸,移开目光,抱拳低声道:“抱歉,在下不是故意的。” 苏苏不确定地喊:“紫璎?” 女子点头,依旧没抬头,准备守礼地关上门。 苏苏说:“等等!请你帮我上药吧,我够不到。” 女子沉默片刻,摇头:“既如此,我帮姑……红豆找人来上药。” 苏苏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人和其他人不同。 眼前的女子,怎么看怎么违和,像个谦和的君子,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么明显的个人特色,就算是角色扮演,也完全不贴合啊。 苏苏有个大胆的猜测—— 苏苏试探地喊:“宣王殿下?” 萧凛抬眼看她,触及到她的背,礼貌移开目光:“抱歉,你是?” 苏苏连忙忍住痛把衣裳拉好,高兴地跑过去:“我是叶夕雾!” 终于看见一个能带给她安全感的正常人了! 苏苏简直不要太感动。 在上一个梦境中,她感觉自己快要被玩废了。担惊受怕又惊悚。 萧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总之我不是自愿进来的。王爷,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这是冰裳的梦境,六年后的夏国。”萧凛皱起眉头,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苏苏十分惊讶。 这证明,澹台烬也从梦里走出来了,所以她才会来到下一个梦境。 没想到会是叶冰裳的梦。她在这里,那澹台烬呢? “王爷,你唤醒她了吗?” 萧凛摇头,他苦笑着说:“冰裳不愿意醒过来。” 什么?萧凛竟然无法唤醒叶冰裳? 这一定苏苏经历过的,最尴尬的梦。 她看着莲池亭中妖娆娇笑的女人,有点儿想扶额。 身边的萧凛倒是分外平静。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萧凛已经在梦境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从起初的惊讶、难为情,到现在变为平静淡然。 叶冰裳梦境中的时间,是五年后的大夏国。 苏苏和澹台烬的梦,都是噩梦。 然而叶冰裳的梦,说是美梦也不为过。 在这里,萧凛已经登基,成为皇帝,册封叶冰裳为皇后。两人琴瑟和鸣,民间对善良温婉的皇后,特别拥护。 直到前段时间,美梦出现变故—— 梦中的萧凛,把叶夕雾也收进了后宫。 苏苏:…… 这什么奇葩梦境,叶冰裳的恐惧竟然是这个?怕自己、亦或者说原主叶夕雾,抢走她的夫君? 此刻“叶夕雾”正坐在“萧凛”腿上,娇笑着喂他吃葡萄。 苏苏咳了一声,严肃着小脸,给身边的萧凛说:“宣王殿下,那个不是我,你明白的吧?” 萧凛垂眸:“嗯,我知道,梦镜皆是虚幻。” 两个人达成共识,姑且就没有那么尴尬了。好歹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再不想办法走出梦境,现实中天一亮,大家都得完蛋。 “殿下,你试过唤醒她吗?” “才来的时候,我给她说过,这是一场梦境,但是冰裳认为,我在胡言乱语。” 对于苏苏他们来说,这个梦境虚假,他们才踏进来,可是对于叶冰裳来说,她已经真实地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且和“萧凛”有了一个小皇子。 不愿意离开也能理解。 看着萧凛头疼的模样,苏苏想了想:“殿下,我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18、他的愤怒(含入v通知) 苏苏说:“魇魔布置梦境,不外乎两种,一种为噩梦,需要克服心中的恐惧,消除执念与胆怯。倘若深陷梦中,便会被引导自戕。” “另一种,则是美梦。让人沉溺于美梦中,不愿苏醒,越陷越深,叶冰裳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萧凛颔首。 苏苏便继续道:“想要唤醒一场美梦,需要让她觉得,这不再是一个美梦,而是一个需要她逃离的噩梦。但是这种办法比较残忍,所以你好好考虑一下。” 萧凛挥了下手,空中出现一只蝴蝶。 蝴蝶大半身子都被染成了红色,只有翅膀还剩下原本的白色。 “时间不多了。”萧凛看着蝴蝶说,“等蝴蝶彻底变成红色,天就亮了。按照你说的做,结束这个梦境吧。” 苏苏看了眼那只虚幻的蝶,显然是除妖师给他引路的东西,没想到萧凛还认识除妖师。 萧凛玲-珑心窍,领会了苏苏指的什么办法,无需苏苏出主意,他说:“晚上我伪装成刺客,带着信物去刺杀冰裳。我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现在的身份是皇帝的婢女。” 说到“婢女”两个字,萧凛似乎有几分无奈,但他性情温和,情绪调整得也快。 “我会佯装失手,暴露身份,让她以为是皇帝要杀她。” 苏苏点头,她的意思也是这个。叶冰裳不愿意走,肯定是认为,梦中的皇帝“萧凛”还爱她,会回到她的身边。 要让叶冰裳离开梦境,需要她难过死心。 苏苏忍不住好奇问道:“殿下,你现在,真的是个女人吗?” 别怪她怀疑。 萧凛看上去太“高”了,而且他举手投足,都和这张明丽的脸蛋不符合。苏苏怀疑他男扮女装。 萧凛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那双眼里,完全不见昔日的爱慕之色,反倒有些莞尔调皮。 萧凛的心情突然有些复杂,他如实说:“我附身的确然是个女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别人梦里,不能选择自己身份。如果可以,萧凛更想附身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皇帝”,直接告诉叶冰裳,让她梦醒就好。 苏苏点头,表示理解。 她还附身了小猫和医女呢,更是乱七八糟。 天一黑,萧凛换上了夜行衣。 他这具身体高高瘦瘦,脸一蒙,是个很飒的剑客“姑娘”。 苏苏也利落换好衣服:“我和你一起去,发生什么事,我还能接应。” “可是你受伤了。” 苏苏动了动脊背,认真地说:“不疼了!毕竟这是别人的身体,我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听她这样说,萧凛点头。梦境变幻莫测,这种时候,有个同伴,比没有好。 他一转身,苏苏疼得龇牙咧嘴。 她捂住背,连忙跟了上去。 这种时候可不能拖后腿。 到皇后的宫殿前,萧凛突然转身,苏苏疑惑道:“怎么了?” 萧凛说:“三姑娘,你疼得这样厉害,就不要逞强了。” 苏苏摇头:“不疼,真不疼,不信我给你来一套……” 萧凛轻轻叹息一声:“既如此,你在宫殿外面,给我放哨,倘若出现什么意外,你及时通知我。可否?” 他语气虽温和,却也不容反驳。苏苏仿佛又看见了百年前的大师兄,说有师兄一日在,便不会叫小师妹去拼命。 后来他真的为了守护他们陨落。 苏苏揉揉眼眶,说:“好。” 萧凛悄无声息往叶冰裳宫中去。 苏苏不解,她哪里露了破绽呢? 一低头,她看见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明白了漏洞在哪。萧凛心细如发,苏苏实在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还好萧凛是个君子,没有拆穿她让她尴尬。 苏苏认命地蹲在草垛中,集中精神放哨。 她本以为,梦境充满漏洞,计划应该很好成功才对。然而看见一个人影走过来,苏苏警铃大作。 来人身高颀长,脸颊瘦削,微微凹陷。 他脸上敷了很厚一层粉,显得唇额外红,整个人身上透着一股阴柔之气。 苏苏对这个人有印象! 在现实中,他是西厂厂公加春!叶爹经常讽刺,说他是个阉贼奸臣! 可是一个厂督,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 想到还在里面的萧凛,苏苏心中一咯噔。刚要给萧凛传递消息,加春狭长的眼,便看了过来。 苏苏暗道不好,她反应迅敏,轻巧一躲,正好避开加春的掌风。 苏苏身后的树颤了颤,竟隐隐有要倒的趋势。 加春功夫高强,苏苏受了伤,心知不是他的对手,她当机立断,把手中的几颗小石子打在窗前,通知萧凛情况有变。 加春抓住这个破绽,化掌为爪,扣住了苏苏肩膀。 她反腿一踢,灵巧得像只蜻蜓,翩然从他掌下滑了过去。 本来以为这个虚晃的动作逃不掉,没曾想眼前的厂督对敌经验似乎并不丰富,下意识避开她回击那一瞬,竟被她挣脱开来。 厂督眼睛微微一眯,动了杀意。 这次他不再抓人,干脆一支袖箭冲苏苏射了过去。 苏苏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只袖箭朝自己肩膀而来。 下一刻,一只手握住袖箭。 苏苏看过去,黑衣的萧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宫殿中退出来,握住了袖箭,护住自己。 苏苏松了口气。 “赶紧走!” “想走?”阴柔又沉冷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加春勾起一个恶意的笑容,拍了拍手掌。 许多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月光下。 加春看了眼苏苏,说:“抓起来。” 苏苏被捆得严严实实,扔在地上。 好在萧凛最后关头逃出了包围,他本要救苏苏,苏苏果断把他推开了。他如果留下,两个人一个都走不了。 萧凛在外面想办法破除梦境,总比一起身陷囹圄好。 桌子前,加春在喝茶。 他嗓音带着阉人独有的尖利,只不过他低声讲话时,不太明显:“说吧,你们打算对皇后做什么?” 苏苏怒瞪着他。 他拎起苏苏,握住她脖子,面无表情说:“你们想杀她?” 八-九不离十,不过也不是真杀就对了,只是吓唬。 苏苏喘不过气,干脆一口咬在他虎口上。 加春没松手,任她咬着。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憋死的时候,加春突然松开手,苏苏滑落在他脚边,剧烈咳嗽。 她视线里,是一双绣着云纹的靴子。 苏苏缓过气,忍无可忍,直接点破他的身份:“澹台烬!再不唤醒她,我们都出不去。” 眼前的“加春”,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 “不,是你们出不去。” 只要他想,这种阴邪的地方,他就能出去。 听他这样说,苏苏也就能确信,眼前的人是澹台烬无疑,而且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认出了自己和萧凛。 而且听他的意思,是打算把自己和萧凛困在梦境中,他带着叶冰裳出去。 这到底是是个什么糟心的情况? 苏苏和萧凛成了同盟,澹台烬打算困死他们。 苏苏背后的伤还没好,被绳子勒得特别疼。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试图减缓痛苦。 澹台烬没看她,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几个人影进来。 “去,找出另一个刺客,杀了。” 命令完,那几人迅速消失。 随即那双靴子慢慢走到她面前,他停了许久。苏苏甚至在想,他下一个动作是不是亲自动手把她也杀了? 她的下巴被人抬起。 眼前出现一张放大的,惨白的脸。 “他抛弃了你,你不生气吗?”澹台烬阴阳怪气道。 苏苏被他掐住腮帮子,冷笑道:“总比你这个变态好。” 说出这句话,她明显感觉到澹台烬周身的气氛变得冰冷。 “我不如他。”他声音低得仿佛听不清,片刻后,又扯了扯唇,“不会。” 他淡淡地说:“你看着吧。” 苏苏被他抱起来,绳子勒得苏苏闷哼一声。抱着她的人脚步一顿,过了会儿,他拿了把刀子过来,把绳子割开,留了一截,捆住她的手。 随即是苏苏的衣裳。他用刀子,直接划破了苏苏背后的衣服。 “澹台烬!你干什么?” 澹台烬打量着她背上交错的伤痕,血已经黏住了衣服。她似乎觉得在他面前露出肌肤分外耻辱,脸都气红了。 澹台烬握住那把刀,打量她血淋淋的脊背。 苏苏趁他出神,暗中默念咒语。 一张黄符飞速出现在空中,她斥道:“定!” 黄符定在澹台烬脸上那一瞬,苏苏翻身而起。 她跨坐在他身上,狠狠掐住他脖子:“想杀我?你以为附身加春就了不起吗?你这个战五渣,还不是不会对敌!” 他冷冷看着她,黑眸中染上一丝薄怒,手中的药瓶,一瞬间让他觉得极其耻辱。 好在这个姿势她也看不见他另一只手中的东西。 他想捏碎这个东西,可惜已经动不了。 少女凑近的眼分外璀璨,似乎在嘲笑他方才的失神。 她琥珀色的眼睛,明亮到快要燃烧。因为偷袭成功的得意,让她两只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 苏苏以牙还牙,咬牙切齿地掐澹台烬,准备掐回来个爽。 他脸色变红,呼吸急促,一眨不眨看着她。 没吭声,也不求饶。 濒死的时候,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她,不肯移开一秒。 苏苏接触到他的眼神,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到这个疯子大抵不怕疼。她也不掐他了,干脆夺过他的匕首,用来对着他。 还好黄符本就克制邪物,竟然随苏苏到了梦境中,不然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苏苏拍他的脸,道:“喂,吭声,定住了你而已,又没不让你说话。” “我要杀了你。”他冷声说。 她笑着说:“好啊,你来。” 他不讲话了,眉眼阴郁。 苏苏敏锐觉察到他很生气,可这疯子不是一向心理素质特别好吗?澹台明朗踩他脸,他都不生气,现在又是在气什么? 19、糖豆 苏苏也懒得探究他为什么生气, 有人质在手,一切就好办多了。 但是不能一直定着澹台烬,定身符的效果只有半个时辰, 等时间一过, 完蛋的就是自己和萧凛。 苏苏从他身上下来, 开始翻找“加春”的东西。 澹台烬动不了,就用阴冷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果不其然,“加春”这种身份, 什么阴毒的药都有。苏苏拿起一瓶绝命散和一瓶临时散功药,捏开澹台烬的嘴, 给他喂了进去。 “解药我收着, 你也看见自己吃了什么,一会儿我把符咒打开,你带我们走出梦境。”她哼道, “别耍花招, 不想死就少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澹台烬不吭声。 苏苏把符咒揭开, 她经历过澹台烬的梦境,知道这人挺惜命的。小时候靠着死老鼠都想活下去, 一定不会甘心死在一个梦境中。 “走,和我一起去找萧凛。”她戳了戳他。 果然, 澹台烬动了。 他的确不想死, 一时的失神造成了如今不利的后果,既然已成定局,他不动声色,开始在心中盘算其他办法。 萧凛看见苏苏和澹台烬的时候,十分意外:“三小姐?你没事吧。” 苏苏摇头:“没事。” “他……”萧凛皱眉看向“加春”。 苏苏道:“他是澹台烬,之前有些误会, 大家没有认出来,现在误会解开,澹台烬决定和我们齐心协力,一起出去,对吧?” 她胡说八道,又威胁地戳戳澹台烬。 澹台烬冷笑一声:“对。” 萧凛说:“原来是质子殿下。” 萧凛倒是没有想到,苏苏和澹台烬竟然都在梦境中。他对澹台烬倒是没有恶意,萧凛到底不是萧慎,澹台烬自幼在宫里生活就不容易,萧凛偶尔看见,还会帮他一把。 “王爷,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苏苏问道。 “其实昨晚,我已经成功了。刺杀的时候故意失手,让冰裳看见了‘皇帝’的信物,她知道了我是皇帝派来的人。” 萧凛此话一出,苏苏十分意外。 既然成功了,为什么叶冰裳依旧不愿走?难道他们猜错了,她最执着的,并不是萧凛的爱吗? 萧凛说:“看来这个办法行不通。” 苏苏想起什么,笑眯眯看向澹台烬:“你的办法呢?” 澹台烬睨她一眼,也扯起嘴角笑了:“当然比你们的有用。” 许是他用着“加春”的身体,苏苏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然而白蝴蝶只剩下一点没有变红,证明现实世界已经快黎明,再想别的办法俨然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相信澹台烬。 澹台烬慢条斯理踱步到御花园。 宫女追着一个小男孩喊:“太子殿下,你慢一点儿,别摔着了!” 男孩穿着锦袍,看上去三四岁的模样,虎头虎脑的,玉雪可爱,追着花园里的蝴蝶跑。 萧凛看见小男孩,有几分失神。毕竟这是梦境中,叶冰裳和“他”的孩子。 小男孩追着蝴蝶,最后,突然撞到澹台烬腿上。 他摔倒在地,眼中蓄了一泡泪。 澹台烬低眸,不动声色打量他。 随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单手拎起了小男孩。 宫女看见澹台烬的动作,噗通一声跪下:“加春大人,太子不是故意的,请让奴婢带太子回去。” 小男孩在空中蹬着腿,也意识到来者不善,吓得哇哇直哭。 苏苏终于知道澹台烬想做什么了:“你要杀了这个孩子?” 澹台烬冷冷地说:“不是你们想出去吗?反正他都是假的,杀了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把小孩往萧凛怀里一扔,萧凛下意识接住,小太子在萧凛怀里颤抖,看也不敢看澹台烬。 “既然是你的种,自己动手吧。” 萧凛低头看怀里的小太子,小太子害怕地抱住他。 萧凛下意识道:“不可。” 小太子不断抽泣,看上去可怜极了。 苏苏也觉得头疼,问澹台烬:“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澹台烬靠着假山,居高临下看着她:“就这个办法,怎么?下不了手?” 见苏苏和萧凛都不动,澹台烬冷声道:“妇人之仁!” 在澹台烬看来,这十分可笑,世上怎么会有人因为别人,宁肯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走过去,掐住小太子脖子。 孩子被他举在空中,澹台烬面无表情,手不断收紧。 萧凛皱眉,却也知道澹台烬说得没错,这个孩子是假的,甚至是魇魔的魔气幻化而来,如果再犹豫,所有人都会葬身这里。 澹台烬手一使力,原本脸色青紫的孩子,化作黑烟,消散在空中。 苏苏看一眼澹台烬,他顶着加春的脸,显得十分冷漠。 杀了魇魔梦境中的小太子,几个人往叶冰裳宫殿中去。 萧凛沉默地走在前面,显然梦境小太子的消失,让他心情沉重。 苏苏靠近澹台烬,刚想说话,澹台烬率先冷淡地开口:“怎么?要怪我心狠手辣,无情无义?” 苏苏十分诧异,她摇摇头,小声说:“没有,我只是想谢谢你。” 如果不是澹台烬,她和萧凛不一定能下决心破梦境。 澹台烬看她一眼,道:“既然这样,解药给我,我不做别的,肯定带你们出去。” 苏苏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他。 澹台烬没想到她会这样轻易给自己,他想,愚不可及,等他吃了解药,他定会…… 然而解药入口,他才觉得不对。 红色的糖豆在嘴里化开。 苏苏笑着仰起头,问他:“甜不甜?” “你耍我?” 他的唇被糖豆染红,惨白的脸扭曲了一瞬,苏苏忍俊不禁,摇头:“我没说给你的是解药,再说了,出去梦境以后,你身上的毒药自动就解了。既然不痛不痒,你就暂且忍忍吧。” 见澹台烬眸色冷凉,牙齿咬着糖豆,一副想杀人的模样,苏苏压住笑意说:“别吐出来啊,吐出来影响你的形象。” 他恼恨抬手,把糖豆一扔,苏苏轻松接住瓶子。 她跑到前面去,欢快地道:“王爷,你要吃糖么?” 好东西就要大家分享。 萧凛失笑,他耳力好,自然听见了苏苏和澹台烬的对话,虽然不知道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三姑娘,并不讨人厌,反倒十分可爱。 连带着方才被迫杀掉梦境小太子的压抑也消失。 “不必,谢谢三姑娘。” 到达叶冰裳宫殿前,澹台烬想了想,拿出一纸空的诏书,丢给萧凛。 “写,废后诏书。” 萧凛抬眼望去,上面竟然真有“皇帝”玺印。 看来澹台烬早有离开的打算,即便不与他们一起,他也能找到叶冰裳,脱离梦境。 萧凛心中升起警惕,澹台烬此人心智和才华不低,又杀伐果决。倘若某天他顺利回到了周国,便是夏国的劲敌。 萧凛垂下眼睛,用自己的字迹,写了一纸废后诏书。 叶冰裳在缝小太子的衣衫。 她望着窗外的海棠,有几分出神。 身旁的宫女愤愤道:“娘娘,皇上昨夜又歇在了那贱蹄子宫里,您才是正宫,皇上如今却待您越发冷淡,奴婢们瞧着,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手上的针刺破指头,叶冰裳含在嘴里,垂下目光。 “娘娘!”宫女慌张道。 “无碍。”叶冰裳脸色苍白,勉强笑道,“切忌,以后不可这样说皇上。皇上九五之尊,雷霆雨露,均为君恩。” 手指上血晕开丝绸,宫女给她处理伤,嘀咕道:“娘娘您就是太善良了,一点脾气都没有。” 叶冰裳盯着那一滩血,没有讲话。 昨夜被刺杀的事,她没有给任何人说,“萧凛”的那块令牌,至今在她妆匣中躺着。 她嘴角含着笑,继续为儿子做衣裳。 宫女笑道:“等太子长大,他一定能懂娘娘的苦心,加倍孝顺娘娘。” 话音刚落,一个宫女连滚带爬进来。 “皇、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他……被人杀了!” 话音一落,叶冰裳脸色大变,她扔下手中衣物,怔然道:“你说什么?” “奴婢亲眼所见,就在御花园中……” 叶冰裳拎起裙子跑出去,就对上了澹台烬一行人。 宫女颤抖着说:“就、就是他们……” 澹台烬看一眼叶冰裳,干脆利落道:“念。” 一个小太监摊开圣旨,把废后诏书读出来。 叶冰裳腿脚一软,脸色苍白,萧凛脚动了动,到底按捺住,没有安慰她。 被废后,夫君变心,儿子死了……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噩梦。 叶冰裳闭了闭眼,睫毛不停颤动。苏苏一直看着她,生怕叶冰裳想不开寻死,然而叶冰裳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得多。 她接了诏书,含泪轻声道:“妾……遵旨。” 苏苏心里觉得怪怪的。 自己见扶崖身死道消,宗门岌岌可危,险些崩溃,想化作守山大阵守护宗门。 可是叶冰裳受了这么大的打击,竟然还能平静接旨。 仿佛一个千依百顺的女人,不论“皇帝”对她做了什么,她都可以接受。 苏苏先前没遇见过这样柔顺的女人,她心想,如果自己的孩子被伤害,不说别的,就算是死,也要打爆那人狗头。 红色的蝶飞到他们面前,如今,只有翅尖一点没被染红,天快亮了。 萧凛扶起叶冰裳,温声道:“冰裳,醒醒,这都是梦,全是假的。” 叶冰裳推开他,摇头道:“不,不是梦,是真的。” 萧凛皱眉。 苏苏总觉得哪里不对,一回头:“澹台烬呢?” 萧凛也看到,原本在不远处看着的澹台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苏苏也管不了澹台烬,跑到叶冰裳面前:“你醒醒,再不愿意走,大家都得死在这里。这样的情况,你为什么还愿意留在虚假的梦境里?只要离开,什么都会好起来,六殿下在现实中等你!” 叶冰裳咬唇不语。 六年时间,她是大夏国最受爱戴的皇后,这怎么可能是一场梦呢? 夫君爱她,她还有可爱的皇儿。虽然小太子出事了,可是……万一陛下回心转意,他们还会有孩子的。 叶冰裳摇摆不定,苏苏急坏了。 眼见蝴蝶身上最后一点白被染红,别说苏苏,萧凛脸色也沉重下来。 难道所有人,都要被困在梦境中了吗? 下一刻,一团猖狂大笑的黑雾出现在叶冰裳身后。 时间到了,魇魔来收取最后的果实。 它的雾气刚刚触碰到叶冰裳,一个肤色惨白的男子,凭空出现在魇魔身后。 澹台烬的手,穿破魇魔心脏的位置,握住一颗黑色的魔丹。 苏苏眼睁睁看着,魔丹离体,魇魔身上的黑气,争先恐后朝澹台烬涌去。 他不躲不闪,竟然全盘接收。 澹台烬打量着刚到手的魔丹,弯了弯唇。 苏苏:……! 原来他非要进梦境,不仅是为了心上人,还为了这颗魔丹,怪不得会这样配合,原来是为了引出魇魔本体。 魇魔不是普通魔物,它的魔丹不弱,澹台烬要的,是无上的力量。他从小便不能习武,被人□□,他享受杀人和欺负人的快感,但他自身的实力并不够。 他竟然从还是个凡人开始,便是个修炼疯子! 倘若有人告诉他,你死一死,封印就会解封,他定毫不犹豫就去死了。 苏苏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她反应很快,扑过去:“给我!” 澹台烬冷冷看着她,这次早有预防,后退几步,梦境碎裂。 苏苏最后的余光,便是他毫不犹豫吞下了那颗魔丹。 她简直气得想捶墙,还是被他给吃了!给吃了!吃了! 给我吐出来啊喂! 梦魇一死,黑雾肆虐,苏苏碰不到他,被弹出了梦境。 树林中,天光大亮。 树枝被苏苏昨夜的奔雷符劈开,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焦味。 苏苏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了另一边晕倒的澹台烬。 她摸摸背,离开了“红豆”的身体,伤痕不见,半点儿都不疼了。 苏苏抓住澹台烬的衣服,咬牙道:“混账,你给我醒过来!” 身下脸色苍白的少年,在她摇晃下,幽幽转醒。 他睫毛又长又黑,染了清晨的水汽,显出几分脆弱无辜,完全没有梦境中那副疯狗气质。 苏苏晃他:“魔丹呢,你真吃了?吐出来啊你这个变态!” 澹台烬摸了摸被她触碰到的肌肤,非常奇怪的感觉,少女靠得太近了,身上的冷香缠绕着他,让他很不舒服,那种窒闷感又来了。 他抬起手,对……杀了她,他应该杀了她。他有预感,如果不杀了她,未来她一定会坏自己的事。 想到如今得了魇魔的力量,他眸中冷然,抬起手,黑雾出现在指尖。 然而黑雾在他指尖凝聚一瞬,还未成型,便瞬间消散。 苏苏自然看见了这一幕:“欸?” 澹台烬脸色一僵。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吞了魇魔的力量,怎么会还是个没用的废物? 苏苏也懵了,不管是修仙还是修魔,的确可以夺舍他人的力量,变成自身力量。 这种方法纵然进步飞速,可却是歪门邪道,鲜少有人会选择,因为渡劫时会遭天谴。 因果循环,生生不息。只有疯狂的魔修,会不惜代价,不怕因果,踏上这条路。 苏苏原本也怕他吞了魇魔的魔丹,变得像梦中那般肆无忌惮,然而黑雾在他手中,还未凝聚,便偃旗息鼓。 苏苏看着身下少年阴郁的眼睛,突然有点儿想笑。 这…… 身怀邪骨,纵然天生就有无上的力量,可这股力量是封印的,未觉醒的魔神,不能修炼、不能习武、没有灵根,看上去非常废。 澹台烬走歪门邪道,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早已有世上最强悍的邪骨。 他本就是数万年来,最强大的存在。魇魔的力量,汇入他的身体,如同水珠入海,半点儿波澜都不会起。 只要邪骨一日不觉醒,他就没办法变成恐怖的魔神,夺取再多的魔丹都没用。 苏苏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她掐住他脸蛋:“质子殿下,想杀我是不是?你倒是动手啊!” 他握住她手腕,恼怒的情绪,隔着清晨的薄雾,苏苏都能感觉到。 她偏不松手,用自己沾满泥的小脏手,在他脸上疯狂揉。 边揉边抱怨:“让你非要进梦境!让你惦记别人的妻子!让你觊觎坏东西的魔丹!” 澹台烬眼神都快杀了她。 少年哑声说:“叶夕雾!从我身上滚下去!” 苏苏一巴掌按在他额上:“你说我就要听吗?我昨天说不要进梦境,你怎么不听,你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在魇魔的梦境中团灭了!” 他冷冰冰道:“你自己要跟上来,我即便死了,又关你什么事?” 苏苏揉他脸的动作顿住。 她松开手,脸上的笑淡去,扶着树站起来。也不再说话,往树林外走。 澹台烬看着她的背影,抿紧唇。 苏苏倒没有生气,只是突然觉得,她和澹台烬计较是非对错挺无聊的,一个生来就无法辨别好坏的人,本就无法指望什么。 清晨怪冷的,她抱紧胳膊,身后的脚步声,让她知道,澹台烬跟在后面。 失踪一夜,她得赶紧回府。 叶冰裳和萧凛,想必现在也已经醒来了。这次不是没有收获,好歹看见了澹台烬的一段过去,也知道了他无法夺舍力量。 澹台烬走在苏苏身后,心情糟糕极了,这具无能的身体,让他有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太阳初升,前面的少女身着金色的襦裙,阳光照在她裙摆的金线上,流光溢彩。 她抱住胳膊,似乎有点儿冷。腰身纤细,墨发上还狼狈着沾着草叶。 他直直盯着她,她却一次都没回头看他。 他莫名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弄脏的脸,眼瞳漆黑。 等他再找几颗魔丹,或者仙丹,他一定要让她消失! 回府前,苏苏在街上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影。 白衣男子低着头,脚步匆匆。 叶储风? 他怎么在外面。 苏苏猛然想起前段时间小乞丐的话—— “二公子每日清晨出门,在一处宅院,待到黄昏才会离开……” 还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呢? 苏苏想了想,跟了上去。 20、朱砂 苏苏跟着叶储风, 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如小乞丐所说,院子里面开了漂亮的红梅,枝丫探出府邸, 延伸至府外, 看上去十分清雅。 叶储风看见院落, 加快脚步,关上了门。 苏苏嗅了嗅,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味道。 门被关上, 她绕着院落环视一圈,捋起袖子, 往上攀爬。坐在墙上时, 她才看见澹台烬正看着自己。 苏苏这才想起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澹台烬一双漆黑的瞳望着院落,没有讲话。 苏苏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难不成这个院子, 有什么让澹台烬垂涎的邪物? 她看他一眼:“我警告你, 不许过来!” 魇魔那个事, 她小命都差点交代在那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万一澹台烬还要搞事情,她头都大。 然而她的警告完全无效, 自从那夜看见澹台烬用乌鸦杀人, 他装都懒得装,本性暴露无疑。 澹台烬翻上院落的墙,直接跳下去。 苏苏脑仁都疼,她连忙跟上。 院子里如果真藏着什么东西,她那个文弱的二哥,估计危险。 可惜她现在身体里没有灵力, 管家买来朱砂和符纸以后,她统共就画好两张可以用的符,一张奔雷符,一张定身符,全交代在魇魔那里了。 越靠近屋子,奇怪的香味越浓郁。 院落很大,叶储风径自去了主屋,澹台烬往右而去,推开了右边的屋子。 他们动作很轻,没有奴仆,也就没人发现他们。 隔壁传来苏苏二哥的声音。 “翩娘,抱歉,今日我来晚了些。” 另一个娇俏的嗓音笑着说:“无碍,是府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储风:“出府时遇见了大哥,他同我说了会儿话。” “你大哥同你说什么?”女子娇滴滴问,“让你好好念书,或者跟着他习武?难不成这天底下成大事者,只有武将和书呆么?” “自然不是。”叶储风的声音很无奈,“只不过科举考试即将开始,大哥叮嘱了几句。” 女子不高兴地说:“你要考试,是不是就不来看我了?” 叶储风连忙摇头:“自然不会,你才是最重要的。你若不喜欢,我便不考了。” 女子笑声如脆铃:“你可真是个傻子。” 苏苏琢磨,她二哥哥文采斐然,在读书一行,的确很有造诣。也因此,叶储风经常被文不成武不就的叶哲云针对。 叶家四个男丁,老大擅武稳重,老二习文内向,只有老三不成器,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至于四弟还小,有些刁蛮,但说不准长大后是个什么性子。 苏苏万万没想到,她热爱读书的二哥哥,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不考科举。倘若让祖母知道,打断他的腿都算轻的,他可没有莲姨娘这种娘亲为他求情。 隔壁传来一声娇呼,随即是打闹的声音。 冬日的院子分外冷清,像一个小世界,声音便也听得清楚。 什么东西被拂在地上,女子清脆的笑声更响亮。 苏苏听见了粗喘声,随即是女子咿咿呀呀的□□,似欢愉,似痛苦。 澹台烬眼中浮现出一股厌恶。 苏苏脸上露出茫然之色,她自灵泉诞生之初,就鲜少有人给她科普两性知识。 也不能指望衡阳掌门一个正派男人给小闺女讲黄色。 男女调和,阴阳双修,她倒是在藏书阁中看过。 可惜以修炼为主的书籍,大抵都是晦涩正经的文字,教科书级别的修炼模板。 苏苏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大师兄带自己去后山捉灵兽。 时缝春季,那两只灵兽,一雌一雄,耳鬓厮磨。 扎着两个流苏丸子头的小萝莉苏苏,循着声音,好奇地看过去。 “大师兄!这里有两只!” 公冶寂无御剑过来,看清林木中场景,如白玉般的脸,瞬间红了个透。 他捂住小姑娘眼睛:“非礼勿视!” 随即带着苏苏,慌忙御剑而逃。苏苏还是第一次见大师兄跑得那么快,耳朵都红透了。 自那以后,大师兄鲜少去后山,捉灵兽的事,渐渐落在了小师弟扶崖身上。 苏苏后面回过味,才明白灵兽大抵是在交合。 但是人类表达爱意的方式,和灵兽可太不一样了,因此当空中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苏苏完全没往这方面联想。 反而灵光一闪,她终于知道了哪里不对劲! 媚香! 这竟然是狐族独特的媚香!里面那个女子,竟然是只狐妖! 她二哥啊! 听她二哥喘得痛苦,不会正在被狐妖戕害吧? 苏苏刚要往外跑,去救她二哥,胳膊被澹台烬握住。他神色古怪:“你做什么?” 苏苏压低声音:“你别拉着我,隔壁是一只狐妖,我二哥肯定出事了。” “出事?”他轻声咀嚼着这两个字。 澹台烬盯着她,突然恶意一笑:“不尽然,你现在闯进去,你二哥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苏不解地看着他。 澹台烬从袖中拿出一把峨眉刺,只不过这峨眉刺模样很奇怪,比寻常的武器小得多,以至于他藏在袖中,也没人发现。 不知道那峨眉刺是什么做的,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墙如同纸一般,轻而易举被戳出一个洞来。 澹台烬回头看见一双清澈的眼睛,心中邪意肆虐。 “好好看清楚。” 苏苏趴到洞前,定睛看过去。 只见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落了一地,叶储风抱着一个女子,将她压在书桌上。 女子双眸迷离,红唇开合,修长的脖子高高仰起。 黄衫之下,她雪白的腿缠着叶储风,像娇弱无依的菟丝花。 而她文弱的二哥一反常态,如痴如狂,像是疯狂的野兽,埋首在女子怀中。 “翩娘……翩娘,我心悦你……” 澹台烬冷笑地看着苏苏。 期盼她面红耳赤,下一秒大惊失色地转过来。 她那双明澈如琉璃的眼睛,染上污秽之色,一定很精彩。 可是前面的少女趴在洞前看了好一会儿,半晌镇定地把那个洞堵上。 她仰头,就对上了澹台烬冰冷恶意的眼睛。 苏苏奇怪地说:“你看我做什么?” 澹台烬盯了她半晌,隔壁的淫词浪语还在继续,可少女面不改色,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黑暗中盛开圣洁的花。 仿佛在她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澹台烬冷冷道:“不知羞耻。”仿佛羞辱她能让他奇怪的感受好受点。 苏苏不以为然,一本正经给他科普:“自上古洪荒以来,不论妖魔、仙神、凡人,阴阳交合,子嗣绵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三界生灵,得以生生不息。” 所以有什么好羞耻的? 她早知道凡间对女子更为严苛,普通凡人,看见这一幕,估计羞愤欲死。 苏苏一瞬间领悟了澹台烬的想法,这魔物竟然想看自己羞愤欲死? 她瞪着他,就算害羞,也是对着心爱的男子害羞,对着个冰冷无情的邪物,她疯了才捂脸害羞。 明明是他天生缺乏羞耻心。 苏苏伸出手:“把你的峨眉刺借我用一下。” “你想做什么?” 苏苏认真说:“我去戳死隔壁的坏狐妖。” 她可不是在观摩叶储风和狐妖活色生香,而是在看狐妖是否害人。 苏苏知道,有些妖修炼不易,也不害人,这种妖是好妖。但有些妖物会害人,迷人心智,吸□□气。 里面的黄衫狐妖,便是后者。 叶储风的精气、甚至阳寿,狐妖都在掠夺。她不是一只好妖。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三月,叶家就可以给叶储风收尸了。 澹台烬冷冷说:“不借。” 不自量力。 里面那只狐妖,一看就道行不浅,她即便拿着峨眉刺,也讨不找好。虽然不知道叶夕雾何时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就凭她,绝不是狐妖的对手。 苏苏心里其实也知道,自己恐怕奈何不了狐妖,贸然惊动她,万一她伤害叶储风,那才得不偿失。 她也就是看不下去狐妖吸食叶储风的精气,才想借到峨眉刺先救人。 如今看来,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苏苏悄声走出门,冲澹台烬挥了挥手,做口型:“走呀——”趁狐妖沉迷交合,没有觉察他们两个。 澹台烬看着面前的墙,神色莫测。 苏苏知道,恐怕他打起了狐妖内丹的主意。 她拽住他袖子,拉着他往外走。 得了魔丹,还想要妖丹,也不怕日后天道八十一道劫雷,把他劈成飞灰。 两人一同站在阳光下,苏苏松了口气。 路过宣王府,苏苏说:“也不知道叶冰裳醒来没有。” 澹台烬看着那块牌匾,漆黑的瞳无比专注。 苏苏觉得,他对叶冰裳还真是特别。如果让叶冰裳在小时候就感化他,说不定他后来不会变成魔神。 然而凡人寿命短短数十载,他躯体老去死去,邪骨依旧是深入灵魂的东西,他会重复天煞孤星的命运,在下一世,仍然会苏醒。 所以还是抽出邪骨最可靠了。 苏苏突然问:“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澹台烬低眸,对上苏苏好奇的眼睛,他抿唇:“不知。” 苏苏问:“你一定要她吗?” 他不答,然而黑瞳幽冷,苏苏便明白了答案。 他心中并无世俗观念,也没有是非,别说叶冰裳已经嫁给了萧凛,就算叶冰裳孩子满地跑,澹台烬心中依旧没有那个概念。 如同小时候,他疑惑地问兰安,羞耻是什么? 越长大,他越会伪装,跟着别人学习应有的表情。然而灵魂里,他依旧是自私冷漠的少年魔神。 和他讲道理没有用,他甚至潜意识认为,叶冰裳属于他,即便放在宣王府,也只是“寄养”。 等他一有能力,就会拿回自己的东西。 苏苏挡住他看宣王府的视线,一字一顿道:“不可以!” 她明明白白告诉他:“你也知道,你真要和她在一起,只有一个条件。” “除非我和宣王都死掉。” “当然,即便宣王死了,她爱的也不一定是你。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澹台烬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苏苏。 他黑瞳森冷,突然一笑。 似嘲讽,也似毫不在意。 就连苏苏也不知道,本来想逼他知难而退的话,在未来某一日,竟会一语成谶。 澹台烬要何物,就算踏着天下人的尸骨,也不在乎。 更别提,萧凛与她。 然而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太晚了。 没过两天,便进入了一月。 大夏国的一月,依旧银装素裹,冰天雪地。 苏苏开始悄悄找除妖师和道士。 那只黄衣狐狸有些道行,从荒渊缝隙中逃出来的妖,普通除妖师对付不了。 因为悬赏金开得很高,府中陆陆续续有除妖师和道士前来。 然而苏苏一看,很是失望。 这些人和先前来府中跳大神的道士,没什么两样,除了能说会道,没什么真本事。 偶尔有两个不错的,却远远比不上狐妖。 苏苏很焦急,也不知道叶储风能撑多久。恰好今日黄昏,遇见了叶储风,他唇色苍白,见了苏苏,他礼节性行了一礼,打算离开。 眼前的男子气质儒雅,看上去沉默寡言,与同狐妖在一起时,判若两人。 苏苏没有直接劝他,反而道:“二哥,最近府中不太平,祖母打算去临远观求平安符。大哥随爹爹在军营,三哥在养伤,四弟年龄还小,所以,祖母让你带兵随行。” 叶储风愣了愣,心中讶然。 只因在叶府,他毫无存在感,不论好事坏事,皆与他不沾边。 这次叶老夫人怎么会想到他? 想到院落中那个姑娘,叶储风感到十分为难。 那个娇滴滴的姑娘,他去晚了些,她都会发脾气,若陪着祖母去道观,不知道要多少时日。 苏苏倒也没撒谎,叶老夫人确实担心妖物现世,叶啸沙场悍勇,但是妖魔之力,再神勇的凡人,也无法对抗,所以打算去道观求符。 苏苏只不过恳求老夫人把随行的人,加上叶储风罢了。 老夫人下令,叶储风不得不走。 能拖一天是一天,苏苏心想,好歹等她找到靠谱的除妖师。不然还没有对策,叶储风提前油尽灯枯就完了。 等老夫人和叶储风一走,苏苏想起,魇魔梦境中,那只引路的蝴蝶。 萧凛肯定认识靠谱的除妖师。 她眼睛一亮,给萧凛写了一封信。 “春桃,你把这封信,送到宣王府上。” 春桃十分为难:“小姐,你还喜欢宣王殿下啊……” “说什么呢,这次是正经事。” “可是小姐,宣王还住宫中的时候,你经常送香帕、糕点、书信,全部被宣王殿下拒之门外。殿下之前还说,凡是小姐让人带过去的东西,统统烧掉。” “……”苏苏也没想到,自己黑历史这么多。 “这样,你把这封信送给大姐姐,就说是家书。” 只要叶冰裳看见,萧凛便应该知道了。他是大夏嫡皇子,定会重视妖物作恶一事。 这回春桃收了信,郑重点头:“小姐放心,奴婢一定送到。” 苏苏百无聊赖,干脆画符。今后要遇到的事不少,能准备一些是一些。上次在魇魔的梦境中,多亏那张符纸,苏苏再次领会到,有力量自保的重要性。 管家找来的朱砂和符纸并不多,苏苏不敢浪费,摆了引灵的阵法,用毛笔沾了朱砂,开始画符。 灵力不够,她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朱砂落下,符纸无风自燃。 她也不气馁,并不为失败而低落,重复画符的动作。 注意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苏苏回头,就看见澹台烬,他背后的皑皑大雪,少年眉宇清冷,不知道在那里看了自己多久。 这两日苏苏鲜少看见他,也不知道他又做什么坏事去了。 她也有自己要忙的事,譬如狐妖,譬如想办法接触镇守荒渊的神龟。 他出现以后,苏苏嗅到空气中浅淡的血腥气。 她心里不太开心,但也知道,很难阻止。 苏苏想了想,干脆说:“你想学画符吗?” 闻言,澹台烬皱眉。 苏苏在心里数数,果不其然,数到五,他走了过来。 上次的梦境,倒是让苏苏了解他不少。他没有怜悯心和感情,但他喜欢力量和杀伐。 他会仰着脸,认真问兰安许多问题。 那时候的小魔物,甚至可以称得上虚心。 后来兰安不要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伪装和示弱的。 两人相对而坐,苏苏说:“你看好啦!” 她蘸了朱砂,一笔一划,极为流畅,落在符纸上。因为是个简单符咒,这次很快完成,朱砂微微发亮,符纸也并未燃毁。 “你要试试吗?” 澹台烬接过毛笔,他极为聪颖,只倒着看了一遍,落笔却丝毫不差。 然而朱砂并未发亮,反而透着一股暗黑的光泽。 符咒在他面前燃起,灰烬散落在空气中。他放下笔,抿了抿唇角,眼里冷了不少。 苏苏愣了愣,想来仙与魔,本质就不同。 他的力量本就来源于黑暗,用仙咒自然行不通。即便她教他的,并不是攻击符咒。 这可能就是他固执想要力量的缘由。 苏苏想了想,把自己刚刚画好的符咒放在他掌心。 “第一次画符,是比较难。但是符咒,你也可以使用,要试试吗?” 澹台烬看着掌心的符咒,再看看眼前笑吟吟的少女。 “嗯。” 她把咒语教给他。 澹台烬在心中默念一遍,黑瞳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苏苏。他见过她符纸的威力。奔雷符若是打在人身上,会没命。 她难道不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吗? 刚刚得知的消息,让他心中发冷,讨厌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他几乎是满怀歹毒,使用了这张符咒。 然而符咒在他掌心,却并没有变成一道紫雷。 暖光散开,符咒变成一幅美丽的画卷,山顶的雪,白色的翎鸟,瀑布和落叶,日光与蜿蜒的藤蔓…… 兔子羞怯地围着他,土拨鼠好奇地探出头。 溪水从他手上流过,涤去血腥味。 他看见老人和孩子在树下纳凉,蓝天白云,苍茫人间。 他怔住。 幻景之外,少女明眸带着笑望着他。 她眉间蹭上一点朱砂。 他漆黑的瞳盯着她,手指蜷紧。因他一动,画卷顷刻破碎。 21、所爱 苏苏问道:“好看吗?” 这个小法术是她小时候, 向往外面的世界,掌门拿来哄她的,让她轻而易举可以看见万物生长的美丽, 免得顽皮跑到宗门外去。 原本并不需要以符咒为媒介, 然而苏苏现在没有灵力的情况, 做什么都得依靠外物辅助。 澹台烬没有吭声。 他皱紧眉头,冷冷看她一眼,符也不学了, 径自起身往外走。等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中,苏苏低声道:“莫名其妙。” 澹台烬不学就不学吧, 他走了, 她才好画攻击性符咒。 画几十张符,才勉强成了两三张。苏苏收好符咒,春桃也回来了。小丫头眼睛亮亮的:“小姐, 奴婢已经把信交给大小姐了。” 苏苏点头, 那现在就等宣王殿下的回音了。 叶冰裳打开苏苏的书信。 丫鬟小慧道:“娘娘, 三小姐竟然还往府上送东西,真是不知廉耻。您的身体还没养好, 这东西给奴婢吧,奴婢拿去烧了!” 叶冰裳摇摇头:“三妹妹在信中说的正事。” 小慧:“正事?三小姐谎话连篇, 依奴婢看, 她肯定是想寻个由头见王爷。您千万不能相信她。” “可……万一是真的呢?” 小慧恨铁不成钢:“三小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会把心思放在正事上。王爷不上她的当,她这才想从您这里入手。” 叶冰裳脸色苍白,捂着唇咳嗽起来。 自从上次离开魇魔梦境,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萧凛心疼她,还特地从宫中请了太医来为她医治。 她纤长的玉指掩唇, 黛眉微蹙,反倒增添了几分病弱的美丽。 叶冰裳垂下睫毛:“不论如何,这封信得给王爷,不然就成我的不是了。小慧,你把三姑娘的信,送到王爷那里去吧。” 小慧不情不愿接过书信,刚要说什么,眼睛亮了亮。 对啊,这是三姑娘的东西,只要交给王爷的人,说是三姑娘带来的,这封信自然就会和以往一样,被处理掉。 王爷不可能会看见。 小慧福至心灵,也不再打扰侧妃,福了福身:“奴婢这就去。” 她走远了,叶冰裳轻轻支撑起下颔,看着窗外的雪景,睫毛落下一片阴影。 苏苏始终没能等到萧凛的消息。 而明日,就是叶储风和老夫人回来的日子。苏苏如果想做什么,最好赶在叶储风回府之前。 苏苏让人赶制出一柄桃木剑,割破手指,在上面加了好几道仙法。 虽然她没有了灵力,但是聊胜于无。 狐妖逃出荒渊,应该受了重伤,这才靠吸食人的精气聊伤,自己并不是没有机会。 苏苏知道这事有风险,所以她特地提前画好传送符,万一打不过狐妖,她可以跑嘛。 她做好准备以后,苏苏问春桃:“澹台烬呢?” 春桃道:“奴婢没看见。” 喜喜说:“早晨质子殿下好似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苏苏很惊讶:“你们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她这几日沉溺做武器无法自拔,根本就没注意澹台烬的动向。 喜喜:“奴婢也不清楚,小姐要不问问管家?” “算了,我有事,先出门。万一澹台烬回来,你们让侍卫看住他,别让他再出门了。” 魔丹被他吞吃就算了,倘若澹台烬还要打妖丹的主意,真让人头疼。 苏苏独自出门。 她挑的正午,虽是冬日,阳光却正盛。这个时间,多少能克制妖物。 因着装备齐全,她换上简练的衣裳,背后背上桃木剑,袖子里揣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符纸。 有些有用,有些非常鸡肋。 她身上还有一个从道士那里买的银铃法器,坠在腰间,叮铃作响。 萧凛坐在马车上,从她身边路过时,险些没认出她。 少女头发高高束起,周身挂满了奇怪的东西。 倒是一张迎着阳光的脸,分外有朝气,从骨子里投出灿烂的味道。 萧凛以前见她,三小姐是一只恨不得所有人都看她的花蝴蝶,如今的三小姐,倒是变了不少。 她不再拘泥于皮相衣着,反倒十分吸引人。 尽管她穿得奇奇怪怪,可是一双灵动的眼睛,和漂亮的脸蛋,让街上不少公子驻足看过来。 她自己却没有注意,专心想着什么的样子。 萧凛想起今日朝堂上的那件事,澹台烬恐怕……萧凛心中有几分叹息。 “三姑娘。”他开口道。 苏苏回头,就看见了马车上的萧凛,她完全没想到,会在去对付狐妖之前遇见他。 她心中燃起希望,很是高兴:“王爷。” 萧凛道:“三姑娘怎么在这里?” 他算是一问就问到了重点,苏苏连忙小声把狐妖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 萧凛本想和她说质子的事…… 如今听到狐妖,他神色愈发凝重。 “三姑娘怎么先前不与我说?”萧凛语气略微责备,一个闺阁姑娘擅自去降妖,她到底知不知道危险。 苏苏愣了愣,她明明让春桃送了信去宣王府中,可是宣王竟然完全不知道。 她心中掠过一个惊讶的猜测,但是到底没有说出口。毕竟叶冰裳不愿自己和萧凛接触,情有可原。 苏苏说:“是我不好,王爷,如今你知道了,可有熟识的除妖师吗?” 萧凛说:“你且等等。” 他招来一个侍从,低声说了几句话。侍从点头离开。 随后萧凛带着苏苏上了一个茶楼,没多久,一个白衣男子赶过来。 “萧凛,我格你老子的,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隔三差五就有破事,给你说,老子是赵王的人!赵王的人!” 苏苏惊讶地看着虞卿。 虞卿看上去斯文温柔,没想到开口这样暴躁。她先前就在赵王身边看见过虞卿,没想到这人私下和宣王竟有往来。 虞卿慢半拍注意到苏苏,脸色一僵。 萧凛给他倒了杯茶,仿佛完全没听到他刚刚骂自己的话,温和道:“师弟,请坐。让三姑娘给你讲讲情况。” 苏苏干巴巴重复了一遍狐妖的事。 虞卿挑眉:“狐妖?书本里吸人精气那种?” 说来他虽然学除妖,然而在此之前,人间的妖物,全部被封印在深渊之下,所以虞卿相当于学了个空气。 上回入侵魇魔的梦境,还是虞卿第一次和真正的妖魔交手。 萧凛:“你能对付吗?” “行不行,得试试才知道。等我回去准备几日……” 苏苏连忙说:“不行。” 叶储风明日就要回来,万一狐妖率先动手,她二哥就没了。 萧凛对虞卿道:“我也赞同今日去,狐妖现世一日,百姓多几分安危。” 虞卿翘着腿:“这回有什么好处?” 萧凛扔给他一把通体黑色的匕首。 虞卿眼睛一亮,收起匕首,依旧臭这脸哼道:“走吧,带路。” “三姑娘给我们指条路就好,别怕,你回府去吧。”萧凛说,除妖一事,去的人在精不在多,否则去再多人,都没有帮助。 苏苏知道,“大师兄”处于好心,责任心和保护欲很重。 可是依她所见,眼前这个除妖师虞卿,虽然有点本事,可是对敌经验并不丰富,他们就这样过去,容易吃亏。 她坚持要跟上。 “要么我不告诉你们地方,自己去。要么你们带上我。” 萧凛皱眉。 虞卿笑道:“我同意你去。” 最后一行人来到狐妖的院落。 红梅依旧开得灼灼,香味却淡了不少。三人提高警惕,进入院落,却没有发现狐妖踪影。 虞卿突然说:“城里近日有不少人失踪。” 他语气轻松,几人心里却很沉重,尤其是苏苏。她猜那些人,大概率是狐妖掳走的。 没有叶储风的供给,狐妖抓了其他人。 “现在去哪里找她?”萧凛问。 虞卿从袖中拿出一个罗盘,罗盘指针疯狂旋转。虞卿咋舌:“乖乖,还是个大妖啊……” 最后罗盘停下来。 虞卿说:“跟着罗盘的方向走。” 同一时间,窗前的少年,黑瞳注视着他们离开。 他身后的黑衣人,犹疑地问:“殿下?” 澹台烬说:“我知道了。” “那您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回周国,夫人在渡口等您,事不宜迟,属下建议您今晚就走。”黑衣人语气激动,“晚了恐怕来不及,您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澹台烬盯着苏苏等人背影,嘲讽呢喃道:“不自量力。” 黑衣人没听懂:“殿下,您可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 “没有。”澹台烬冷声说,“今晚就走。” 黑衣人很是高兴:“属下卧薪尝胆十四年,终于等到殿下了。” 澹台烬也弯了弯唇。 烈日当空,难得在冬日有这样好的天气。只可惜,夏国的百姓,也就这几天好日子过了。 不知道战神叶啸的血,是不是比普通人要热?溅在脸上,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他手指抵着额,低低笑出声。 脸上轻蔑,却又自厌。 苏苏觉得,带个除妖师的确方便。如果自己只身过来,还真找不到狐妖。 此时,三人屏息蹲在竹林外。 一个精巧的竹屋里,传来阵阵香气。 苏苏低声提醒道:“是媚香,少吸一些。” 狐妖的媚香吸多了,会迷人心智的。 虞卿倒了三颗药丸出来,分给大家。苏苏吃下去,发现果然闻不到浓郁的媚香了。 虞卿凭空从储物玉中拿出红线。 一头递给萧凛,萧凛会意,点点头。 虞卿脚步轻巧,开始围着竹屋布置红线。 苏苏有些惊讶,虞卿竟然在布阵,还是威力不少的落魂阵。 所谓落魂阵,地阵十二,其形正方,云主四角,冲敌难当,其体莫测,动用无穷,独立不可,配之於阳。[1] 虞卿以步计算,布置得极为精准。 苏苏没想到五百年前,虞卿没有拜入仙门,竟然也会这个阵法。 只可惜,他们人不够,统共三个,无法主四角。 虞卿绕回来,让苏苏握住另一条线。 他自己踏入阵中,手上掐诀,几柄银色小剑凌空出现在他身后。 “灭!” 小剑飞速朝着竹屋而去。 下一刻,竹屋炸开,毫无所觉的黄衣女翻滚出来。 她衣衫裸露,意识到了危险,眯眼看向众人。 她的身侧,几个男子赤-裸着,双目呆滞,脸上潮红。还有两个,已然断了气息。 还有人不死心地去摸妖狐,凑过去吻她:“美人,美人……” 狐妖一脚踹开他,冲虞卿道:“怎么,小哥也想和奴家颠鸾倒凤?” 她衣衫也不穿,萧凛皱眉别开头。 倒是虞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啧啧有声:“果然是狐妖……” 身材有料啊。 狐妖声线妖娆,但看上去,却分外清纯。 她跺了跺脚,娇滴滴往虞卿怀里靠,抱怨道:“你刚刚弄疼人家了。” 虞卿弯唇:“那在下可得给美人好好赔个不是……” 他张开双手,欲接住妖狐。 手指抬起那一瞬,苏苏和萧凛明白他的意思,同时收网。 红线亮起,飞速凝聚成网,朝狐妖过去。 落魂阵起了作用,让她无法动弹,红线将她紧紧裹在里面。狐妖的笑消失,冷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苏心道不好,冲虞卿喊:“快让开。” 虞卿反应迅速,往地上一扑。 只见妖狐身后,凭空生出七条黄色尾巴。 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寸寸断裂。 苏苏拉起来虞卿:“你这红线不是缚妖线吗?” 虞卿险些被狐妖尾巴抽到,呸出一嘴泥:“老子哪来的缚妖线,那是仙山的牛鼻子们才有的东西。” 苏苏凝噎:“……”看到七尾妖狐时,她也很绝望,这可怎么打? 妖狐看向苏苏,道:“原来还有个小丫头。敢暗算我,我生气了哦。” 她尾巴暴涨,冲着几人抽过来,苏苏带着虞卿后退,避开了妖狐攻击。 她祭出桃木剑。 袖中的符冲着妖狐而去,三张黄符散发着耀眼的光。妖狐嗤道:“这个倒是有点本事……” 可惜,不是仙体,又能奈她何? 奔雷符朝着妖狐劈过去。 妖狐用爪子生生挡了这一击,转瞬皮开肉绽。 另外两道,把她的尾巴劈得焦黑,空气中隐隐传来肉香。桃木剑困着她,让她只能不停躲避。 萧凛拿出一条金色的绳子,套住狐妖的手脚,将她捆在树上。 趁着这个时间,虞卿也开始不要钱的似的,掏出储物玉中的东西朝狐妖扔。 狐妖被劈头盖脸砸了一通,爪子和肩膀开始流血,脸都气红了。她吸食这么久的精气,几乎全搭在了这里! 她怒斥一声,挣开绳索冲着苏苏扑过来。 萧凛拔剑出鞘,对上了狐妖的利爪。 他剑术卓绝,区区凡人,竟和妖狐打了好几个回合。 虞卿拉着苏苏:“草草草,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跑。” “萧凛还……” “他自己知道跑!”虞卿说罢,率先逃命。 苏苏也知道,倘若是四尾五尾狐,他们今日还有胜算,七尾只能暂且逃命。 她跟着虞卿跑。 没多久,萧凛也追了上来。 妖狐被惹怒,不愿放过他们,飞身追来。 而此刻,前面竟然是一滩沼泽,虞卿都想骂娘了:“这运气太背了吧!” 妖狐哈哈大笑。 妖狐把玩着自己的头发:“既如此,奴家倒是可以给你们一个有趣的死法。” 她抬起尾巴,三人被她打落沼泽。 妖狐横躺在岸上,七条尾巴晃荡,看他们沉下去。 她看向萧凛:“可惜了,如此好看的男子,竟不能与你春风一度。” 萧凛面不改色,稳住身子,尽量不沉那么快。 虞卿就不太镇定了,疯狂骂狐妖。 “你这种臭男人,我可不喜欢。”狐妖美目一眨,“反正你们都快死了,让我看看,你们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妾来满足你们一番。” 她伸长尾巴,落在虞卿身上。 虞卿咒骂声停,看着狐妖,渐渐出现迷恋之色。 狐妖摸摸自己的脸,娇笑道:“哦,原来喜欢娇俏活泼的女子啊。” 她转向萧凛,萧凛沉着脸。 狐妖的尾巴扫过:“这女子倒是挺美,她是你的妻子?可你的心中,责任和保护占了太多,她的地位,可不够呢。” 她的尾巴落在苏苏脸颊上。 片刻后,狐妖笑起来:“有趣,有趣,你竟还没有心上人。这样纯粹的人啊,我许久没有见过了……可惜,你今日注定死在这里。” 苏苏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沼泽很快到了她下巴处。 她咬牙,试图凝神用仙术御风。 倘若成功,他们三个倒是有生机。 狐妖百无聊赖,变成叶冰裳逗萧凛玩。萧凛神色渐渐温柔不少,狐妖声线也变得温柔,竟成了叶冰裳的声音。 狐妖得意地看一眼苏苏,苏苏试图叫醒萧凛,可惜没用。 渐渐的,苏苏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早知道从荒渊跑出来的竟然是七尾狐,打死她都不来!叶储风招惹了个什么大妖啊! 她手指艰难地动了动,御风决!快啊! 狐妖玩得尽兴,突然“咦”了一声。 彼时,太阳落下去了。 竹林中,渐渐走出一个黑衣少年,他墨发红唇,缓步走过来。 苏苏瞪大眼睛—— 澹台烬! 狐妖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真好看。”她捂住自己肩上的伤,舔舔唇,“你来帮我疗伤吧。” 澹台烬弯唇:“好啊。” 他嗓音低哑,勾得狐妖蠢蠢欲动。 “让我来看看,你心悦的,又是谁呢?” 她步伐妖娆,一步步朝着澹台烬走过去。 狐尾触到澹台烬脸颊前,被少年抬手拽住。 狐妖娇笑一声,欲看他心中所爱。 片刻后,狐妖的笑不见,转而露出疑惑之色:“你……” 少年冷冷道:“怎么样,看见了吗?” 狐妖讳莫如深看澹台烬一眼。 “怎么可能……” 在少年袖中的峨眉刺滑出之前,狐妖娇笑道:“我可不陪你玩了,喏,他们可要快死了,三个人你只来得及救一个。后会有期!” 狐妖睚眦必报,想到把自己劈得皮开肉绽的紫雷,飞身离开之前,她冲苏苏弯唇一笑,一滴精血弹入苏苏眉心—— 那个令她好奇的少年,就由这个纯白的姑娘,来试试味道吧。 狐妖变成一只黄色小狐狸,转瞬消失在丛林中。 澹台烬走向沼泽。 如狐妖所说,三个人都情况垂危,沼泽快要没顶,萧凛和虞卿被狐妖弄晕了。 少年靠着沼泽坐下。 苏苏闭气,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澹台烬完全没有拉他们的打算,苏苏猜,他依旧想要狐妖内丹。也许,他一直跟着他们,准备螳螂在后。 可惜看见是七尾狐妖,他临时收了手。 苏苏嘴巴陷在沼泽里,不能讲话,只好冲他眨眼—— 好歹你做个人,拉一个出去吧! 澹台烬黑瞳凝视着她,依旧没动。 苏苏干脆闭上眼,她之所以不太慌,其实是袖中还有一张杀手锏传送符,然而传送符也需要灵气驱动。 她刚刚攒够了灵力,可以带同伴离开了。 澹台烬不救便不救。 传送符飞到空中,沼泽中的萧凛和虞卿慢慢消失,然而半晌后,苏苏还在沼泽里。 苏苏:……!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不能被传走? 突然,她想到狐妖走前弹入自己眉心的精血! 她现在沾上了妖气,传送符却不传妖物! 想到这里,苏苏再次看向澹台烬。 少年眸中含着讥诮之色,好以整暇地打量她。 苏苏心想,她打死也不求他,因为她知道,求了也没用,大不了她唤醒勾玉。 这点骨气还是有的,除非苏苏自己想死,不然谁都不可以弄死她! 少女一言不发,安安静静,任由沼泽将自己吞没。 澹台烬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染上冷淡的恼怒之色。 太阳落下,天快黑了。这是他离开夏国的最后时限。 澹台烬冷冷地看着苏苏发顶,转身就走。 可真是令人生厌,牺牲自己去救别人,宁死也不求他。 他走了好几步,身后突然传出来响动。 狼狈的少女被一股力量从沼泽中推出来。 她趴在地上,不断咳嗽。苏苏十分惊喜,这种时刻,御风竟然成功了?! 人的潜力果然无穷。 然而一抬头,看见澹台烬,她诧异地说:“你竟然还没走?” 她沉了那么久,以为他早离开了。 澹台烬脸色一变,他冷笑着,用峨眉刺抵着她的颈部,说:“你都没死,我怎么能走。” 22、告白 苏苏见识过峨眉刺的锋利, 她抬起头,避免肌肤被划破。 “我现在很累,不想和你打。”苏苏说, “狐妖说不定会回来, 你确定要待在这里?” 说罢, 她想推开峨眉刺。 澹台烬刚要说什么,却见苏苏眸色一变,神情有几分呆滞。 她眨了眨眼,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瞳孔竟泛起些微妖异的紫色。 澹台烬骤然想起狐妖离开前, 弹入苏苏眉心的那一点精血。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对未知向来警觉, 刚准备制住她,发现手中的峨眉刺被苏苏握住。 下一刻,他冰冷的手背上, 贴上来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白雪反射的光, 让澹台烬看清她的眸光。 她清澈的眼睛里, 此刻倒映着他的某样。 苏苏专注地看着他,眸中温柔欢喜而虔诚。 澹台烬冷笑道:“中了妖术, 真是恶心。” 千年的七尾狐,精血能是什么东西, 想也知道。 澹台烬不想同苏苏耗, 既然她醒着,想杀她几乎成了不可能。 已经入夜,既然拿不到狐妖的妖丹,他就应当赶紧离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至于苏苏,她会怎么样, 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才要起身,手中的峨眉刺被少女夺走,下一刻,苏苏把他扑倒在地。 少女按住他肩膀,浅紫色的瞳漾出笑意。 她反手用峨眉刺抵住他,低声在他耳边道:“澹台烬,你这么弱呀?还是说,你对我毫无防备?” 澹台烬说:“你找死!” 他黑瞳幽深,一条花斑小蛇出现在她身后,澹台烬冷笑一声。 小蛇悄无声息,朝着苏苏扑过来。 澹台烬冷眼看着,既然不清醒,那就去死吧。他唇角扯出一个快意的笑,不论是谁,濒死惊恐的时候,都会丑恶不堪,她也一定不例外。 苏苏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毒蛇,她按住少年肩膀,紫眸中,笑意愈发浓郁。 在他冷淡的视线中,她猝不及防捧住他脸颊,低下头去。 脸上被柔软一触的时候,澹台烬还来不及收敛神色中的恶意。 苏苏背后的小蛇却猛然僵住,没人控制它,它狼狈地从枝干上落下来,不明白为什么冬眠的自己出现在这里,逃命似的往洞穴跑。 苏苏趴在澹台烬胸膛上,突然笑出声。 她笑声清脆,在一月的冬夜里,让竹林似乎都温暖起来。 澹台烬脸色难看极了。 他眸中杀意肆虐,她突然紧紧抱住他脖子,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 “你弱也没关系,以后我保护你。” “滚!”他反手掐住她后颈,恨不得就此掐死她。 少女紫眸光华流转,明明是妖异的颜色,到了她脸上,却并不邪恶,反而平空多了几分绮丽。 苏苏的下巴抵在他肩上。 声音又轻又温柔,冬夜静谧,倘若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羞赧之意。 “不滚,我喜欢你。” “闭嘴!”澹台烬几乎要把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手下用了力,打算把她从身上扯下来。 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多骂一个人的词汇,□□无-耻!自甘下-贱!荒淫肮脏…… 她就和那只狐妖一样脏! 不过一滴精血,就变成这种模样。 苏苏脖子都要被他掐断了,她勉强仰起头,有点儿无奈。 偏她忍不住想笑。 两个人身上现在都沾着沼泽上的泥,她手撑在澹台烬胸膛上,微喘着气,抱怨道:“喂,你再掐,我真的死啦。” 脖子上的手顿了顿,她看见澹台烬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苏苏的手,轻轻放在他脸上—— 她亲过的地方。 “澹台烬,你别喜欢叶冰裳了,你喜欢我吧。”她笑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小姑娘鼓起勇气,红着脸说,“她不爱你,都是别人的妻子啦。我会很爱你的,我以后不让你吃苦,也不让人欺负你,还给你生很多个孩子,你说好不好?” 下一刻,她被少年从身上掀开。 他唇色苍白,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恨的。 “你做梦!” 苏苏揉揉撞痛的手肘。按住心口,觉得这突如其来的爱意太过澎湃,她完全克制不住。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的一个人,飞蛾扑火般,想朝他靠近。 然而她还未过去,几枚冷冰冰的箭矢落在她脚下,苏苏对于危险的本能还在,连忙后退几步,跌坐在雪地上。 只见竹林中,陆陆续续出现好几个黑衣影子。 他们跪在澹台烬面前:“殿下,属下来迟。” 为首的人瞥一眼苏苏:“要杀了吗?” 澹台烬低冷淡地看着苏苏。 少女脸上茫然,带着几分委屈看他。 他心中怒意翻腾,干脆说:“带走!” 黑衣人惊讶道:“殿下?”他们回周国,怎么可以带一个陌生的少女一同离开? 澹台烬冷冷弯唇,说:“她是叶啸唯一的嫡女。带上,必要时候,杀了她,震慑叶啸。” “殿下英明。” 双拳难敌四手,这群黑衣人武功高强,苏苏很快被绑了起来。 狐妖精血消散,她眸中的浅紫色一点点淡去,最后晕了过去。 等一行人消失在丛林中,黄衣狐妖迈步走出来。 它舔着自己的爪子,口吐人言:“真是有趣。” 它那滴精血,会让人真心认为,眼前人是挚爱,还带有淫邪作用。然而那丫头竟然只是亲亲澹台烬,还欢喜告白,说要保护他。 这样简单又炽烈的爱,换作任何一个人,纵然是短暂的假象,恐怕都会心动。 可惜了,她对着的是那个黑衣少年。 叶冰裳看见落在院子中的萧凛,连忙跑过去,道:“王爷,你怎么了?” 萧凛睁开眼睛。 空中有细微响动,萧凛抬手,把叶冰裳护在身后。 下一刻,虞卿从空中掉下来。 虞卿砸了个严严实实,直接痛醒了。 他“嗷”一声:“小爷的腰!” 叶冰裳见他从空中落下来,吓了一跳,轻轻拉着萧凛的衣服,不安道:“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萧凛愧疚道:“下朝之时,遇见了些事,害你担忧了。” 叶冰裳轻柔一笑:“侍卫长给妾身说了,王爷平安就好。” 她看向虞卿:“这位是?” 萧凛也不瞒她:“我的师弟,虞卿。” 虞卿好不容易稳住了龇牙咧嘴的神态,见了叶冰裳,折扇一开,又恢复成了翩翩公子的模样。 两人相互见了礼。 “虞卿,你去大堂等等我。”萧凛说。 虞卿知道,萧凛有事要说。师兄这个侧妃娇滴滴的,上回魇魔的事,把她吓得不清,想来萧凛怕吓到她,准备私下和自己讨论七尾狐妖。 虞卿一离开,萧凛对叶冰裳道:“来。” 他牵了她的手,到亭中坐下。 天幕变成了墨蓝色,府中的灯笼还亮着。 萧凛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温柔道:“打开看看。” 叶冰裳打开,锦盒中跳出一只小巧可爱的小木鸟,然而小木鸟,竟然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边飞边歌唱。 叶冰裳愣住,惊讶地看向萧凛。 萧凛相貌性情,都如谪仙,实在难以想象,他也会有这样的心思,专门讨好她。 萧凛低咳一声,说:“前几日在宫中,看见九妹妹有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她说女孩子都喜欢。所以我也去寻了一只来,你喜欢吗?” 叶冰裳笑着点头。 萧凛说:“抱歉,自娶了你,很少陪着你。” “王爷的心意,妾身都明白。”叶冰裳轻声道,“妾身要的不多,能和王爷长相守足矣。” 她嫁的是文韬武略的夫君,自然不可能终日困在后院。 而且萧凛的后院,没有通房,也没有侍妾,皇城不知道多少女子,羡慕叶冰裳。 “裳儿,”犹豫片刻,萧凛还是叮嘱道,“近日少出门,倘若想出去,让暗卫陪着。” “发生什么事了吗?” “周国皇帝驾崩了,现在登基的,是周国三皇子。” 叶冰裳微微瞪大眼睛。 萧凛道:“新皇野心勃勃,在边境屯兵。没多久,恐怕要打仗了。” 虞卿喝了口茶,咋舌道:“终于肯来应付我这个孤家寡人,你再不来,老子要坐到油尽灯枯了。” “让师弟久等了。” “行了行了,别来那一套,你那侧妃睡了?” 萧凛点头。 虞卿打量着萧凛,坏笑道:“你该不会床上也是这幅死板无趣的模样吧?” 萧凛嘴角噙着笑,看他一眼。 虞卿举起手:“行了行了,我不乱说。话说出来,我们不是在沼泽里吗,怎么回到了你府上?我险些以为,今天得死在那里。” “不是你带我们回来的?”萧凛问。 “我哪有那本事!” 那是谁,就不言而喻了。虞卿说:“叶三怎么不见了?” 萧凛摇头,脸色凝重。 虞卿:“许是逃脱了,她都有本事送走我们,自己肯定也离开了。” 萧凛依旧不放心,让人去悄悄打探,叶三小姐是否已经回府。 “七尾狐怎么办?我先说,我对付不了,谁爱去谁去,我再也不去!” “自然不会再让你去。”萧凛说,“现在能对付狐妖的,只有一个人。师弟,还得劳烦你,去寻季师叔。” 虞卿磨牙道:“季老头都归隐了,我去哪里找?” 萧凛喝了口茶,温和一笑。 “可是,蓉师妹不是喜欢你吗?她总能带你找到她爹。” 虞卿呸了一声:“老子才不去见那个小辣椒。” 好不容易躲开,跑到皇城给师兄的对家皇子当门客,多有排面啊,他才不想和野丫头满山跑抓野鸡。 萧凛挑眉,不再勉强他。 师弟的毛病,蓉师妹打两顿就好了。两顿不行,多打几顿总能好。 虞卿说:“真要打仗了?” 萧凛点头。 “周国这新皇,倒是有胆色。可是澹台烬不是还在我朝为质吗?新皇不怕我们杀了他弟弟?” “帝王家本就无情。”萧凛说。 “也是,听说周国的皇子和公主,都要被新皇杀光了。” “父皇今日,已派人去捉拿质子。” 虞卿翘着腿,想起险些从赵王裆下钻过去的少年,说:“这人挺惨的,也没什么能力。赵王讨厌他讨厌得要命,估计未来这斩下头颅之事,赵王恨不得亲自动手。” “不,父皇没有找到他。”萧凛郑重说,“师弟,不能轻敌,澹台烬是个狠角色。” “你是说,他提前跑了!”虞卿神色古怪,见鬼一样。周国那边的消息,明明今日才传来,澹台烬的消息,竟然比他们还快。 萧凛点头,今日本来想和苏苏说,没想到来不及。她知道这个消息,不知是什么感受。 “他能出得去夏国?一个从小在冷宫长大的质子,他哪来的势力?” 萧凛道:“我也不知。” 所以,这才是那个人可怕的地方。 冬夜,渡口的风很大。 苏苏被绑住,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身边的人立刻推了她一把:“老实点。” 是个女子的声音。 苏苏回忆起狐妖精血入体后发生的事,有几分生无可恋。她咬牙,可恶的七尾狐! 她竟然和澹台烬告白,还亲了他! 现在想起当时热烈喜欢澹台烬的感觉,简直毛骨悚然好么? 更严重的后果,就是她现在被五花大绑,眼睛也被蒙住,连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苏苏听到风声,觉得他们现在处于一个风口,女子推着她往前走。 走了不知道多远,一行人停了下来。 周围扑簌簌跪下,激动地喊:“殿下!” 苏苏不知道被谁踢了一脚,被迫跪下。她沉住气,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苏苏努力降低存在感。 熟悉的脚步声踏在雪上,有人道:“殿下,夫人在等你。” 没多久,一个女声唤道:“殿下!” 她似乎逆风走来,声音被吹得零零碎碎。 “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澹台烬说:“没事。” 女子看向被蒙着眼睛的苏苏:“她是……” 苏苏听见澹台烬冷漠的声音:“叶啸的嫡女。” 女子喃喃道:“竟然是那老贼的女儿,这可是一份大礼。” 随即想起什么,女子复杂地说:“妾听说,殿下好似和叶三小姐成婚了。” 倘若真把苏苏带回周国,她一定活不了,不论死在谁手中,都无可避免。 “死得其所就好。”澹台烬说。 苏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比冬夜的风还冷。她叹了口气,好在狐妖精血给的感觉,不过一时,否则她要是真青睐他,不知道该多难过。 她还算冷静,分析自己的情况。 这么多人恭敬地喊澹台烬殿下,肯定不是夏国的人,难道……是周国的人。 周国的人想做什么? 很快,苏苏被带上船,她心中沉了沉,明白过来。 澹台烬恐怕是要回周国,他要回,她作为敌国大将军的女儿,可不能去! 还有,那个稳重的女声,又是谁? “殿下,叶三小姐关在哪里?” 澹台烬脚步顿住,回头看苏苏。 少女脸颊的肌肤瓷白,眼上一条黑色缎带,反而衬得她沉静不少。 她唇色红润,看上去倒不是被吓坏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讨人厌。 他坐在椅子上,冷冷看了她几秒钟。 属下见澹台烬半晌不讲话,不得不重复问一遍。 “殿下,三小姐……” “随便。”他厌烦开口,“问我做什么。” 苏苏意识到船快开了,在被人拉走之前,开口道:“澹台烬,我先前说的话,你别当真,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神情冷淡,一言不发。 苏苏没听见他讲话,心道,是她想多了,都知道狐妖擅迷人心智,他应该也不会在意。 跨过门槛那一刻。 澹台烬突然冷声开口:“把她扔仓库,最脏、最冷、最臭那间。” 苏苏:…… 23、残忍 苏苏被扔进仓库前, 囊中最后两张符纸和定魂钉,甚至腰间的铃铛,都被搜走了。 这艘船是澹台烬回周国的船, 再脏的地方, 也脏不到哪里去。 然而的确非常冷。 冬夜的寒风刮进来, 像穿过了人的骨头,带来刺痛。 苏苏没办法弄掉眼睛上的黑布,只好挪动着, 蹲到几个木桶后面,挡住冷风。 船已经开了。 仓库离上层很远, 从水浪声可以听出, 今夜风很大。 苏苏哆嗦着,觉得自己快冻僵了。 澹台烬把她扔来这里,当然不会管她死活。 确认了四周没人, 苏苏一笑。 “重火, 焚!” 最后一张符纸, 从她领口飘出来,还好没人搜这里。 周围被点亮, 瞬间温暖起来。一簇火围着苏苏,在她周身飞了几圈, 最后烧断了绑住她手脚的绳子。 苏苏松了口气, 这就是出门多做准备的好处。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她把冻僵的手,靠近火光,很快手指变得灵活柔软起来。苏苏呵出一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 她自然不可能随澹台烬去周国,然而趁这个时间, 她去荒渊倒是不错。 叶三小姐的身份不能出远门,现在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苏苏打算出去查探一番,找机会下船。 没想到她才走到门边,外面传来脚步声。 苏苏连忙回到原地,把黑布往眼睛一蒙,用绳子绑住自己,只不过没再打结。 她手指一动,围绕着她的火光熄灭。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脚步声很轻,夹杂着外面风雪的气息,最后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一声低低的叹息响起。 “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苏苏听出来,是那个“夫人”。 女子放下食盒,递了饭菜到苏苏唇边。苏苏别开头:“你是谁?” 女子说:“放心,我暂时不会害你。你对殿下还有用,到达周国之前,我不会让你死的。” “周国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顿了顿:“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冷风灌进来,女子拢了拢狐裘,苏苏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 “我听说殿下在夏国有心悦之人,是个善良的姑娘,给了他不少帮助。那个人,不是叶三小姐吧?” 苏苏心想,确实不是。 原主对澹台烬,从来没有好脸色。眼前的人,似乎很了解关心澹台烬。 见苏苏不说话,女子一板一眼道:“你虽是殿下的妻子,可你侮辱践踏殿下,纵然你不是叶啸的女儿,也难逃一死。” “你是在为他鸣不平?”苏苏说,“我就是这么恶毒,当然比不上你家殿下的心上人。你想看到我后悔莫及,大概率是不可能的。倘若夫人不愿意告诉我大夏和周国的情况,夫人还是请回把。” 苏苏笑了笑:“我没吃东西的胃口,这位夫人你也看见了,我身上这么脏,仓库还冷,你要是真同情我,怕我死掉,不如给我找些厚实的衣服过来。” 对方见她这样顽劣,毫无悔改之意,不愉道:“果然是叶啸那个老匹夫的女儿!既然殿下让你待在这里,你就好好赎罪吧。” 她起身离开。 苏苏等她一走,把绳子和黑布扔掉,地上用食盒装了一些饭菜,看样子倒还不错。 苏苏虽然饿,但是不敢吃他们拿来的东西。 可惜了,没有看见这个“夫人”是谁。 苏苏捂着肚子扁嘴。 对方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来看澹台烬在大夏被迫娶了怎样恶毒的女人吗?还是单纯奚落自己,让自己忏悔以前虐待澹台烬? 不管为什么,苏苏都不买账。 她轻盈翻出仓库,猫着身子,观察情况。 苏苏行动的时候万分小心,她看出来,澹台烬的人虽然不多,可是武艺高强,能以一顶十。 连洒扫的小婢女,步伐看上去都十分轻盈,显然也会武功。 苏苏不敢去上层,只好在中层逡巡。 她饿得厉害,跟着一个婢女找到厨房,又躲了许久,等船上的人睡熟,苏苏才挑了点能吃的东西吃。 厨房的火折子苏苏拿了几个,用油布包着,以备不时之需,她的神火咒没了,说不定之后火折子能用得上。 苏苏想找武器,然而澹台烬的人,并不会把这些东西乱放。她只好退出来,去船尾看看。 宽阔的河道,大雪覆盖了两岸,船行中央,离岸上的距离很远。 苏苏计算了下距离,失落地发现,自己现在不能御剑,根本过不去。如果用游的,她还没上岸,就会被冻死在水中。 她很头疼,这可怎么跑。 都怪七尾狐。 也不知道二哥回去后,七尾狐会不会找他。这次捉妖,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能飞,不能游,苏苏只能退回仓库。 天快亮了,如果被人发现她跑出来,大事不妙。 她泄气地缩在角落中,心想,只能等船过湾道,离岸边最近的时候,她试试跳水逃生。 女子缓步走过来,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她皱紧眉:“怎么回事?” “夫人,奴婢早上给殿下送衣裳”侍女神色惊恐,“可是看见,殿下他……”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来。 “夫人”说::“你走吧。” 侍女行了个礼,心中惊惧,脚步踉跄离开。 夫人犹豫片刻,推开门,就看见盘腿坐着的澹台烬。 他面前有一只巨大的笼子,笼子里面,关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狼妖。狼妖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正在压抑地嘶吼。 外面的天幕是苍灰色,水上漫起浅浅的烟雾。 少年乌发红唇,伸手掏出了狼妖内丹,狼妖抽搐几下,没了气息。 澹台烬吞了内丹,没有抬头,用帕子擦自己的手:“你来了,随便坐。” 他的手指冰冷修长,骨节分明,鲜血被一点点拭去,指尖泛着白。 在他身前,这样的铁笼子好几个。 甚至有一具带血的骨架,白骨森寒。饶是以前也看过这样的场景,夫人心中依旧觉得一阵作呕。 澹台烬摊开手,一团黑气在他掌心聚集,他眸中浮现出亮光,然而,不过片刻,黑气消散。 他眼里的笑意消失不见,变得冰冷。 “还是不够啊。” 夫人看着狼妖尸体,忍不住劝道:“殿下,既然此法不可行,不若另寻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澹台烬慢慢咀嚼这几个字,说道,“不能习武,根骨奇差,出生便伤了肺腑,不知道能活几年。兰安姑姑,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他说着说着,盖住半边脸,笑起来。 “瞧你,脸色那么难看做什么?兰安姑姑,你莫不是也怕我?觉得这个办法丧尽天良。” 女子一张温婉的脸苍白,宛然是当年,“抛弃”澹台烬离开的兰安。 兰安连忙说:“殿下,兰安当然不会怕你。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只要殿下需要,别说几只祸害人的妖孽,便是大妖,夜影们也会给殿下找来。” 澹台烬满意地点头,用帕子擦手指,他的手指冰冷修长,骨节分明,鲜血拭去,衬得如玉的指尖愈发苍白。 “我当然相信兰安姑姑,你证明了自己的忠诚。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你也不用为他们可惜。”他说,“世间万物,同样污浊。没有能力自保的妖,早晚是这个下场。我不过送他们走一程罢了。” “殿下说得是。” 澹台烬看着自己的手:“当然,我也和他们一样,吸纳了那么多内丹,脏得无可救药。” 兰安心中难过又悲哀。 这么多年,她偶尔也会质疑当初自己的决定,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选择养育大一个恶魔,就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的命是柔妃的,娘娘想让他活下去,兰安便一定会做到。 本来太医说,小殿下活不过十岁,然而他靠着妖魔内丹,如今已经及冠。哪怕是一条错的路,也不得不走。 兰安只能盼着澹台烬强大,再强大一些,冷血无情也好,自私自利也罢,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兰安看着澹台烬俊美的侧颜,突然说:“船行两天,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听说,殿下在大夏国时,与叶三姑娘相处得并不好。” 澹台烬擦拭手指的动作顿了顿:“你想说什么?” “兰安想说,这些年叶三姑娘对殿下做的事,足以让殿下把她千刀万剐。然而,殿下关了她两天。扔在仓库,什么也没做。” 空气陷入诡谲的静谧。 澹台烬说:“可笑,兰安,你该不会认为我对她,产生了感情吧。” 兰安没说话。 虽然这是个荒谬的猜测,兰安却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她养育过眼前这个少年,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会用一双漆黑的瞳,不解地问她:“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亡?倘若有轮回,死即是生。” “我不过送它们往生,兰安姑姑,你为什么会哭?” 澹台烬生来残忍而不自知。 他幼时捉住蝴蝶,一点点收紧手,看它的翅膀粉碎。 澹台烬不杀那只污染他食物的蝶,最后蝴蝶失去翅膀,奄奄一息浸泡在污水之中,不知道是一夜中的哪个时辰,慢慢没了气息。 兰安走进去时,男童咬着被污染的食物,天真乖巧地指着蝴蝶说:“你瞧,我学会宽恕了。” 然而那是宽恕吗? 不,那是更加轻蔑而嘲弄的残忍。兰安不知道给他说过多少次不可以,不正确,这样做会被人当做怪物。 他若有所思,渐渐懂得,用更聪明虚伪的方式,达到想要的目的。 兰安前两日在看见苏苏时,认为她最后会成为那只蝴蝶,苍白地在某个夜晚,以痛苦的姿态,消失在人世间。 然而那姑娘,依旧活得好好的。 兰安:…… 她清晨去仓库,看见叶三姑娘蜷缩在角落,双臂抱住自己,小脸脏兮兮,睡得香甜。 船开了整整两天,都快驶出大夏国境了,澹台烬没有杀她,甚至没有折辱。 他捉住了蝴蝶,却只不过放置“它”,甚至不太敢去触碰“它”的“翅膀”。 叶夕雾的出现,让他的残忍暂停。然而对于兰安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 从周国皇帝驾崩那一刻,等待澹台烬的,会是无尽的杀戮,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有感情。 澹台烬皱眉说:“我真是厌恶你这个想法。” 他按住胸腔,掌下的心脏,不疾不徐地跳动着,一拍一拍,冷硬又无情。 兰安为什么会有这种可笑的揣测,真是愚不可及。 “明日,船过嘉峪关。”他笑了下,“我让你看一出好戏。” 我证明给你看,我不喜欢她。 24、不可救药 澹台烬这样一说, 兰安难免想多了些。 她心事重重回到房间,尽管有心理准备,可是看见澹台烬吞吃内丹那一幕, 她依旧有种无力感。 婢女过来给她揉太阳穴:“夫人, 你又不舒服了吗?” 兰安哑声说:“我最近, 常常想起月空宜。” 婢女愣了愣,没敢接话。 她是兰安心腹,跟了兰安也有十多年, 看着荆兰安从一个宫廷女官,变成夷月族的族长夫人。 当年澹台烬作为战败国周国的质子, 被送去大夏。兰安知道, 倘若真如此,殿下定活不下去。 她表面与澹台烬断绝关系,不再管他, 祈求周国皇帝放她出宫。 一路颠沛流离, 她到达了夷月族的地盘, 兰安当时年轻貌美,一手回针绣, 美誉天下。 她教夷月族人纺织、养蚕、腌制食物,后来顺利嫁给了夷月族长月空宜。 月空宜十分宠爱兰安, 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可惜—— 婢女低下头。 兰安夫人, 亲手害了自己的夫君,接管了夷月族的势力。 这么多年,夷月族的族长,已经从月空宜,变成了荆兰安。夷月族擅毒、蛊,族人骁勇善战, 荆兰安暗地开通贸易,练兵养兵,训练出夜影神卫。 鲜少有人知晓,荆兰安的执念,在于那个拯救她于水火的柔妃。 教她一切,庇佑她长大的温柔女人。 柔妃死了,支撑荆兰安往前走的,便是柔妃的孩子。 荆兰安对澹台烬视如己出,澹台烬在夏国为质这几年,训练出血鸦,与荆兰安通信。 他们暗中策反周国朝臣,只待澹台烬长大,羽翼丰满,便回到周国。 没想到周国皇帝暴毙,三皇子澹台明朗登基,澹台烬被迫提前回到周国。 婢女眼观鼻,鼻观心。 兰安夫人偶尔会提到死去的夫君月空宜,然而婢女知道,并不需要自己答话。 当年一个六岁孩童,和一个十八的女子,他们一步步走到今天,都不会是柔善之流。 不知道兰安夫人是否后悔,然而月空宜死了,即便她后悔,也来不及。 “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婢女离开了,荆兰安拿出一个平安锁。 孩童用的平安锁,憨态可爱。 荆兰安抚上自己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时光无情流逝,养大一个小邪魔的人,自己最后也会慢慢腐烂。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是报应。 逃不开的报应。 船行第三日,已经要靠近嘉裕关。 荆兰安出门,看见澹台烬坐在船头,他身着玄色大氅,肤色很白,近乎病态。 少年嘴唇薄红,正低着头,专注地擦拭手中一把锋锐的弩-箭看。那弩-箭很小,看起来十分袖珍。 荆兰安过来,澹台烬也没理她,他的大氅被狂风吹起,他将弩-箭对准水面,手指松开那一瞬,箭矢射出,水面泛起鲜红的颜色。 血在水中晕开。 荆兰安见水下形状奇怪,问道:“殿下杀死的,是条什么鱼?” 澹台烬微笑:“姑姑猜呢?” 荆兰安心想,毕竟不是海,只是河道,总不可能是鲸之类的,然而那体型,却并不像一条小鱼。 她正思索,身后的婢女尖叫一声:“是……漆双!” 荆兰安定睛一看,果然,水面上浮起来的,竟然是个人。 有些眼熟,应该是随行来大夏接澹台烬的随从。 “嘘,安静。”澹台烬说。 婢女战战兢兢,扑通一声跪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澹台烬没有理婢女,他看着那团晕开的血,渐渐成了浅红色。 “兰安姑姑,日后夜影神卫的人,隔一段时间,排查一次。” 澹台烬笑着说,他咳嗽一声,擦了擦嘴角的血。 荆兰安惊骇不已:“殿下!” 她反应过来:“那头狼妖有问题?” 漆双捉的狼妖,那狼妖全身带毒,澹台烬吞了剧毒的内丹,昨夜便开始腹中疼痛。 天亮时,他让人把漆双捉住,扔进水中,自己靠在船舷,细细擦拭弓箭。 “殿下,你怎么样!” 澹台烬不以为意,他说:“还行。” 活也活不长,死也死不了。反正从小都是这样过来的,周国国君都摔不死他,他的命,本来就顽强到不正常。 荆兰安连忙让人给澹台烬解毒。 苏苏被推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澹台烬嘴角带着血,把玩一柄弩-箭。 她脸上的黑布被揭开,总算看见了荆兰安。 苏苏一愣,这人好眼熟。 她仔细一回想,自己在澹台烬的梦境中见过这个人,是抛弃澹台烬那个宫女,不,兴许是女官。 一个教澹台烬做好人,却失败的女人。 荆兰安没有梦境中年轻,现在的她,约莫三十来岁,但因保养得宜,眼尾只有浅浅的细纹。 荆兰安见到苏苏,神色复杂。 苏苏一出来,她忍不住看向澹台烬。 澹台烬接住旁人递来的帕子,他边擦嘴角的血,边盯着苏苏。 “叶夕雾,我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 苏苏顶着一张小脏脸,面无表情看着他:“谢谢,是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说:“你可以试试。” 他举起了弩-箭,对准苏苏。 苏苏:“我觉得我暂时不太想试,我还是改天再试。” 澹台烬手端得很稳,他扔掉带血的帕子,说:“叶啸恐怕没有告诉你,嘉峪关的驻守将领,不久前变成了叶清宇。你大哥愚蠢死板,所以这个决定,交到你手中。当然,这并不代表你不蠢。” 他说人蠢的时候,眸中讥诮。 苏苏面前,被递来纸笔。 “给你大哥写信,如果他放行,你可以离开。如果不放,冰水中长眠,想来是个不错的死法。” 苏苏脸色一变,她没想到,大哥竟然驻守嘉峪关。叶清宇如果放行澹台烬,回去就是叛国之罪。 叶清宇绝对活不了! 如果不写信,澹台烬恐怕会直接杀了自己。 澹台烬要她选择,是她死,还是叶清宇死。 他虽然在笑,眼神却分外冷漠,比之前还要冷得多。仿佛一头莫名被触怒的狮子,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势要生生咬死她。 苏苏不明白,为什么几天没见,他的态度突然如此极端。 兰安眸中微闪,神情复杂。 以他们的势力,其实耗费一番功夫,可以度过嘉峪关,毕竟一个小小的关口,还难不倒夷月族的士兵。 然而殿下却耍弄似的,让叶三姑娘做决定。 这本就是个为难人的残忍选择,要么自己死,要么哥哥死。 大部分人,都没有那么伟大。 那么—— 殿下其实是不可救药地、想看叶三姑娘为了自保,放弃兄长。 他似乎希望叶三姑娘卑劣不堪。 兰安脸色古怪,她再次看向澹台烬。 少年的黑黢黢的瞳,落在苏苏身上。 似乎从苏苏一出来,他就一直在看她,冰冷而嘲弄的、厌恶而不耐烦的,排斥着那个狼狈的姑娘。 然而……即便厌恶一个人,也不可能达到这样高的关注度。 比擦拭冷兵器,虐杀妖物取内丹,都要狂热。 相反,苏苏显得平静多了。她一开始比较茫然,随即紧紧皱起眉头,用一种“你疯了”的表情看着澹台烬。 “一盏茶后,叶小姐写不好的话,就砍了她没用的双手,给叶清宇送过去。” 苏苏收到这样的威胁,同时,一炳冷锐的刀,横在她手腕上方。 勾玉觉察到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微微震动,似乎要强行开启。 苏苏按住手腕上的玉镯,在心中安抚勾玉—— “别怕,还不到那种糟糕的地步。” 勾玉知道,苏苏不会通过伤害大哥来保命,它怕小主人真的为了保护一个凡人,命都不要。 苏苏说:“我们赌一把。” 河道上的风,把她狼狈的衣衫,吹得摆动起来。她顿了顿,拿起了笔。 不远处的澹台烬,手指交握抵住下颚,神色轻蔑。 苏苏看他一眼,提笔开始写。 那柄刀移开些许,片刻后,苏苏写好。士兵拿起纸张,递给澹台烬。 他接过纸张。 但嘴角的笑,只维持了一瞬,随即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 荆兰安看见他的手捏住纸张。 苏苏笑盈盈的,彼时清晨,水面泛起一层氤氲的雾气。 荆兰安下意识瞥了眼澹台烬手中的纸,竟是一张画。 画上,一个女子轮廓的人,用剑把男子串起来。 下面几个大字。 “是不是很得意,总有一天,我戳死你信不信!” 荆兰安仿佛第一天认识苏苏,惊愕地看过去。 澹台烬的反应,比她剧烈多了。 他举起弩,冲苏苏射过去。 苏苏飞快后退,双手张开,维持平衡。 她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把药粉,靠近她的,被她一扬手药翻。 荆兰安认出来,那竟然是他们夷月族的药粉,叶三姑娘什么时候跑出来偷的? 苏苏脱下脚上的绣花鞋,冲澹台烬扔过去。 “少恶心人,想让我害我大哥,你做梦来得比较快!” 苏苏珍珠般白皙可爱的脚趾,踩在船上,她跑得飞快,等澹台烬接住那只鞋子,她已经坐在了船舷上。 她低头一看,冬日的水,看上去能冻死人,离岸边太远,仿佛看不见希望。 不容她犹豫,身后“咻”地传来箭矢破空声。 在澹台烬的弩-箭射过来的同时,苏苏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河水。 冷水凉得苏苏闷哼一声。 周围接二连三,响起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带着鸣镝般的锋利,势要将她留下。 她忍住冷和惊惧,不敢回头,也不敢看澹台烬有多愤怒,灵活地闪躲着弩-箭,不管不顾往前游。 她如一尾悍不畏死的小鱼,头也不回,越来越远。 十只弩-箭连发,全部没入水中。 澹台烬面无表情,眼见她越来越远,连衣角都消失在视线中,他死死咬住唇角,咬得嘴唇泛白,最后狠狠笑了一声。 弓.弩被他抬手扔进水中。 溅起一圈圈水花。 地上掉落着一只精巧的薄荷色绣花鞋,在船上额外现眼。 澹台烬踩住那只鞋子,一言不发走进了船舱。 阴郁的神色,让所有人退避三舍。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所有人印象中,竟然是苏苏最后那个笑容。 带着不屑的,讨厌的神色,看向澹台烬。身后是辽阔的河水,她画了幅画,骂完就跑。 弩-箭也不能威逼她回头。 荆兰安伫立在船上许久,看着苏苏消失的方向。 这么冷的天,叶三姑娘大概率活不下去。她选择了大哥叶清宇,放弃了自己,还顺便羞辱了一番殿下。 饶是荆兰安和苏苏是敌对阵营,也不得不承认,她耀眼极了。 像没人能躲开的光。 那么漂亮。 25、杀意 苏苏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河水冰冷, 细碎的冰棱划破她的肌肤,僵硬麻木的肢体感觉不到疼痛。 她朝着前方游动,速度越来越慢, 却不敢停下来。 猝不及防呛了口水, 慌乱间, 苏苏抓住一块漂流的木头,她半边身子趴在上面,另外半边身子浸没在水中, 无力地随着木头漂浮。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雪,雪花落在她脸颊上。 苏苏阖上眼, 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疲惫地睡了过去。 有人轻柔地抱起她,随即,身子变得暖洋洋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苏苏再有意识时, 听见了街头叫卖声, 敲锣声,还有孩子们欢呼的笑声。 有人压低了声音谈论事情。 她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 旁边是一扇低矮的窗户,屋里的火炭烧得噼啪作响。 苏苏从床上坐起来, 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子旁的两个男人。 “宣王殿下, 虞卿?” 虞卿闻言,挑眉:“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 苏苏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虞卿打开折扇,示意苏苏看萧凛。 “这事你要问我师兄,他不放心你,生怕你被狐妖杀了, 逼着我一路追踪过来。我俩在江上划了好几天的船,结果看见你抱着一块木头晕了过去。也是你运气好,再晚点,恐怕就冻死了。” 苏苏真诚地说:“谢谢你们。” 萧凛道:“三姑娘,你别听虞卿胡说,我们的命是你救的,该道谢的是我和虞卿才对。于情于理,我们也应当保证你的安全。” 虞卿问:“你怎么会在河里?” 苏苏回答他:“澹台烬想让我给大哥写信,放他们过嘉峪关,我跳河逃跑了。” 虞卿啧啧称奇:“你这夫君可真厉害。”倒不是贬义,虞卿真心觉得,那人心思深沉,忍辱负重多年,挺厉害的。 之前自己和赵王都没看出来这是个狠角色。 苏苏连忙问:“我大哥怎么样,他没出事吧?” 萧凛给苏苏倒了一杯暖茶,说道:“你睡了两天,澹台烬的船,已经过了嘉峪关。叶小将军中了毒,被送回皇城治疗。” 见苏苏脸色苍白,萧凛安慰道:“放心,不是伤及性命的毒-药,回到皇城,很快就会没事。” 苏苏松了口气,那就好,至少不用叛国,叶清宇的命是保住了。 她喝完茶,萧凛又体贴地给她点了吃的。 苏苏饿得不行,端着碗开始吃。 虞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以前听说叶三小姐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为什么你和传言差别那么大?” 他们捡到叶三的时候,她都快冻成一个小冰人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有胆子往冬日的河水中跳,这份勇气多少男人都比不上。 苏苏笑着说:“我也听说赵王的门客虞先生性情温和,是个儒雅君子。虞先生,你和传言,也有不小的差距。” 所以传言不可信。 虞卿脸色一黑,哼了一声。 萧凛看着苏苏,嘴角忍不住浮现一丝笑意。 苏苏说:“还有一事,那只七尾狐妖怎么办?” 萧凛说:“我已经想办法联系我的师叔,他应当有对策。” 苏苏虽有不安,却也知道,只能这样。她必须前往荒渊找神龟,七尾狐的事,只能寄希望在萧凛的师叔身上。 自己现在的水平,留下也没办法打败狐妖。 等苏苏吃完饭,萧凛说:“叶三姑娘,这里是清水镇,离皇城有五日路程,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回去吧。放心,澹台烬的事,父皇明察秋毫,大将军忠心义胆,祸不及你家人。” 苏苏连忙道:“我还有事,暂时不能回去。宣王殿下,你和虞先生可否转告我父亲和祖母,说我一切安好,办完事就回家。” “三姑娘,你有何事,可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他白衣墨发,神情认真,是真的想报答苏苏先前的救命之情。 苏苏心中温暖,来这个世界前,父亲就说过,可能会遇上故人,让苏苏从容待之。 苏苏的大师兄叫做公冶寂无,是人间一个贵族子弟。他十二岁拜入仙门,以凡人之躯,修炼至化神期,才三百余岁,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如果她没推算错,萧凛一定是大师兄的前世。 可是,前世两个字,却并不让人愉快。因为一个人只有死亡,灵魂不灭,才能转世。 见苏苏愣愣盯着萧凛看,虞卿说:“喂,小丫头,看什么呢,还对我师兄念念不忘啊?” 萧凛低声斥责道:“虞卿!” 虞卿说:“行行行,我嘴贱,我闭嘴。” 苏苏连忙摆手:“宣王殿下,你别误会,我刚刚想事情,有些出神。以前是我不懂事,今后不会了。” 萧凛颔首,笑意温柔:“我知道的,三姑娘……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虞卿口无遮拦,三姑娘莫与他计较。” 苏苏吃饱喝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 虞卿说:“是客栈老板的女儿为你换的,放心,我们可不敢占你便宜。” 苏苏有了力气,又生龙活虎。 苏苏也没和萧凛过分客气,她现在的确需要帮助,她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得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宣王殿下方便的话,可否借我一些银子,我修书一封,让春桃给你送过去。” 萧凛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苏苏一看,好家伙,得有几千两。 苏苏只拿了一张:“这样就够了,殿下,虞先生,保重。” 尽管她也希望,这条扭转命运的路上,能有人与她同行,但苏苏知道,并不可能。 萧凛还没有成为公冶寂无,他是大夏皇子,两国即将交战,他有身为皇子的使命。而苏苏的使命,注定是一条孤独的路。 她冲他们挥挥手,下了客栈的楼梯。 虞卿看着她洒脱的背影,调侃道:“师兄,这丫头多有生命力,还怪可爱的,当初如果她是这个模样,你会娶她吗?” 萧凛皱眉道:“慎言。” 不会有什么如果。 他们的视线里,少女买了一匹枣红小马,消失在风雪之中。 “我们有多久没回故乡了?”荆兰安伸手接住雪花,神情有几分恍惚。 度过嘉峪关后五日,他们终于到了周国的边境。 再往周国走,气候会越来越温暖。 雪花在荆兰安掌心中融化,这大抵是他们见到的最后一场雪了。 澹台烬问:“姑姑想念周国?” “谈不上想念,但是落叶归根,每个人生来就有自己的根,重回故土,十分感慨。”荆兰安道,“说起来,殿下先前问我要了一份结春蚕,但是结春蚕的解药并不好配置,族中圣女前几日,用仅剩的雪莲花瓣,配置出了一份解药,殿下可否需要?” 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青玉瓷瓶,也没问澹台烬到底把结春蚕用在了谁的身上。 澹台烬接过来,瓷瓶温暖,他下意识摩挲片刻,随后说:“用不着。” 他抬手,把解药扔进河水中。 “殿下可有兴致对弈一局?” 澹台烬说:“可。” 他掀开大氅衣摆,坐在荆兰安对面。 荆兰安执黑子,他执白子。 “殿下,姑姑鲜少过问你在大夏的事,当年我派刘氏去照顾你,后来我听说,刘氏疯了。”荆兰安落下一子,“她可有保护好你?” 白子落下,带着杀伐之气,想起冷宫中那个疯掉的奶娘,澹台烬神色不变:“你怀疑是我逼疯她的?” 荆兰安沉默半晌:“当然不是。” 澹台烬把玩着一颗棋子,冷不丁扔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你怀疑得没有错。她起先没疯,还想着保护好我,盼我有一天能回到周国,继续当皇子,她能苦尽甘来。” “多么可怜的想法,明明深处炼狱,却还盼着有一日能逃离出去。冷宫的日子太漫长了,她终于意识到,这想法愚蠢。” “大夏的五皇子,喜好娈童。”澹台烬冷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荆兰安脸色一变。 “殿……殿下。” 澹台烬落下棋子,清脆一声响,他撑着下巴回忆:“刘氏在我饭菜里面加了点料,可惜,那一顿太丰盛了,丰盛得我承受不起,我把饭菜给她吃了,带她去了折桂苑。” “姑姑,你恐怕不知道折桂苑是什么地方,宫中腌臜的老太监,就在那里生活。”澹台烬怜悯地弯起唇,说,“刘氏进去后,回来便疯了。” 荆兰安闭上眼睛,悲哀地说:“殿下,是我不好。” 澹台烬摇头,他落下最后一子。 “你输了。” 荆兰安看向棋盘,都说观棋如人生,落子便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澹台烬手中的棋子杀伐果决,且他完全不在意兵卒的死活。 他的棋子死的多。 但他是赢的人。 澹台烬没了来第二局的兴致,他兀自起身,回了船舱。 荆兰安把棋子一颗颗捡入旗盒,纵然养育过澹台烬,她却完全不懂他。 比如苏苏的事,她跳河以后,荆兰安以为澹台烬会派人追捕,或者救她,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他无动于衷。 这份冷漠,让荆兰安的指尖,泛起几分凉意。 天色将暗,水面上,隐隐出现另一艘船的影子。 荆兰安站在船头,看向那艘船,有人低声说:“夫人,是接应的人。” 荆兰安说:“这几日劳顿,让殿下好好休息一番,吩咐下去,今晚厨房准备丰盛些。我前几日买的名伶呢?” 没多久,一个妖娆美丽的女子,柔柔匍匐在荆兰安脚下。 荆兰安道:“听说你还未开过苞,但是该会的,应当都会。好好伺候殿下,让他高兴些。” 惜琴羞涩又期待道:“是。” 她见过殿下,那般好看,连自己都自愧不如。想到能陪伴那样的男子,她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惜琴袅袅婷婷走后,丫鬟出现在荆兰安身侧。 “殿下会用吗?” 荆兰安说:“无所谓。” 她的手指点了点心口的位置:“这里没有人,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但倘若心中有人。 荆兰安心想,也许,她可以盼着,事情不要如此令人绝望。 惜琴推开房间。 黑衣少年,盘腿坐在塌上。他闭着眼,黑色的睫如漆黑鸦羽。 见有人进来,他睁开眼。 惜琴阅人无数,但是第一次被一个人的眼神,看得腿微微发软。 她有点儿害怕,却也觉得,更加倾慕眼前的男子。 惜琴跪下,膝行朝他靠近。 她红唇微微颤抖,吐露出令人怜惜的话语:“夫人让奴来伺候殿下就寝。” 澹台烬说:“兰安让你来的?” “是。”惜琴的手,解开腰带,忍住心中悸动,褪去衣衫。 女子的肌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 她的身材很好,皮肤也白,拥有一具能勾引任何男人的身体。 惜琴以为会在澹台烬眼中看到浓烈的情.欲,然而他无悲无喜,看她仿佛在看一滩死肉。 她极力引诱他,忍不住去看他脐下三寸有没有反应。 然而少年平静如斯,他薄唇微勾:“怎么?很诧异?” 惜琴慌张之中,连忙跪下。 她难免怀疑,对着女子美妙胴-体不会起感觉的殿下,是不是…… 澹台烬抬起手,鲜血落到惜琴肩膀处,一只黑色的蛊虫,从女子身上爬了出来。 惜琴看见蠕动的虫子,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夜朝阳。”澹台烬捏住蛊虫,叹道,“真令人伤心,兰安想让我死得快活些。” 他嘴上说着伤心,眼中却并无半点难过。 一只赤炎蜂,从惜琴头颅中飞过,她瞪大眼睛,直直倒了下去。 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澹台烬面无表情,从尸体旁走过去。 冷宫十四年,他什么没有见过? 澹台烬没和任何人说过,世间万般,在他眼中,不过枯石草木,黄土骷髅。一瘫死肉而已,他连动容都做不到。 未来,也不会为任何一具肉-体难以自控。 26、重逢 今夜如果是夏季, 周国边境的江上,理应有一轮明亮的月亮。 可惜,还未开春, 空气中依旧无言弥散着冷寒。 雪花时不时飘进来, 落在澹台烬脸上。 他抬手拂去, 走进去坐在孤零零的高座之上。 弓-弩因为苏苏扔进了江水,他的身边,几只红眼赤炎蜂, 蓄势待发。 它们长到了半人大,眼睛猩红, 翅膀震动声让人的耳膜分外煎熬。 几个随从跪在澹台烬脚边, 瑟瑟发抖。 澹台烬的心情却仿佛很不错。 “琴师呢,让他来弹奏一曲。” 很快,一个白衣服琴师进来, 在古琴前坐下:“殿下想听什么?” 澹台烬说:“喜庆些的。” 琴师苍白着脸颔首, 开始奏乐。 没过多久, 荆兰安出现在殿内。她一身白色狐裘,手中碰了一个暖炉。 “殿下召见,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澹台烬打量着她,说:“荆兰安, 你老了, 也开始学着其他人犯糊涂。” 荆兰安发间,偶尔夹杂着几根银丝,眼尾的细纹,也在诉说着早已不是十四年前。 她不再年轻,开始苍老。 荆兰安听见这样的话,还算平静:“殿下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澹台烬说:“漆双送来的狼妖, 内丹含剧毒,可惜,毒不死我。我暂且当你识人不清,心力交瘁之下,难免失误。毕竟是你告诉我,一个正常人,应当学会往好处想,学会宽恕。” 他觉得好笑,便弯起唇角:“可是今晚的名伶,身上被种下‘一夜朝阳’,你荆兰安,会犯两个错误吗?” 荆兰安沉默不语。 “你想杀我,可是为什么呢?”琴声中,他的语调透着一丝困惑。澹台烬如儿时一般,以一种求知而谦逊的态度问,“你是后悔当年杀了月空宜,还是又想起了我母亲被开膛破肚?” 荆兰安摇摇头:“殿下,你什么都不懂。” “我也不需懂。”澹台烬说,“你和刘氏不一样,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琴师手下弹错了一个音。 澹台烬一笑,懒懒靠在座位上,面露遗憾之色:“兰安姑姑,永别了。” 赤炎蜂朝着荆兰安飞过去。 荆兰安没有动,赤炎蜂却撞在一处透明屏障上,无法前行一步。 一个绛紫锦袍的男子,哈哈大笑,走入殿堂中来。 “小孽种,你竟真的连荆兰安都杀。荆兰安也是妇人之仁,想让你在希冀中,有个舒服的死法。” 他腰间琅玉作响,模样英武,眉眼间戾气很重。 澹台烬脸上的笑意消失,道出来人名字:“澹台明朗。” “没想到你还记得孤。”澹台明朗说,“也对,在大夏生活得猪狗不如的你,肯定恨不得生啖孤肉。然而事实证明,怪物终究是怪物。看看,最后连荆兰安,也一同背叛了你。” 荆兰安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澹台烬冷笑一声,手指点着座椅,漆黑的血鸦冲进来。 澹台明朗丝毫不慌忙,说:“孽种,孤知道你和常人不同,听孤母妃说,你杀了柔妃,才能降世。你以为孤今日来,会没有准备吗?荆兰安早把你的弱点透露给孤,你就等死吧。” 他身边跟着的几个道士模样的人站出来。 为首的老道说:“布阵。” 道士们迅速分坐于八角,每人手中拿了一枚铜色铃铛。老道士祭出符咒的同时,其余道士摇响铃铛。 老道手捧一个正方玉盒,符咒围绕玉盒飞舞,老道嘴里念念有词。 赤炎蜂和血鸦被铃铛定住,飞入玉盒中,化作黑烟。 老道士知道澹台烬是凡人之躯,他们的道法无用,所以也不对付澹台烬,只让他能驱使的邪物一一消散。 血鸦凄厉地叫着,澹台烬冷下眉目,周身出现好几个黑衣随从。 “殿下。” 澹台烬毫不犹豫:“走。” 血鸦大片大片飞入,像一个墨色的旋涡,趁它们能拖住时间,澹台烬试图冲出去。 澹台明朗桀桀一笑。 “来人。” 不知什么时候,无数剑客包围船舱。 澹台烬身边的人且战且退,护送他到了甲板,已经只剩两三个。 澹台明朗亲自拿着剑,将这些衷心的残兵斩杀。 士兵们的鲜血溅在澹台烬身上,他的脸色苍白。澹台明朗踹他一脚,澹台烬摔倒在地。 “没用的孽种。”澹台明朗的脚,踩在黑衣少年肩膀上,“一个无法习武的废物,不靠别人,你能成什么事?” 澹台烬嘴角流下鲜血,低低咳嗽两声。 澹台明朗用靴子挑起他下巴。 “我杀大皇兄的时候,他可比你有骨气多了,膝盖骨被打碎,也不愿跪下。” “老-二的双手被搅碎,嘴巴也被缝上,死不瞑目。” “孤听说,你娘柔妃,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淮州第一美人。瞧瞧你这羸弱废物的模样,倒不如真做个公主,以色侍人。” 他带来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荆兰安追出来,倚靠在门口,看见这一幕,闭了闭眼。 夜晚的小雪扑簌簌落下,河上的明灯亮起。 有人殷勤地搬来座椅,澹台明朗也不急,施施然坐下。 “来人,挑断这废物的脚筋。” 澹台烬剧烈挣扎起来,他被人按住,澹台烬抬起头,微红的眼睛看向荆兰安:“姑姑,我是你养大的,我发誓,不会再杀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他抿住苍白的唇,雪肤乌发,脆弱可怜极了。 荆兰安嘴唇一颤。 澹台烬说:“我没有母妃,是你用羊奶把我喂大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娘亲。” 荆兰安别开头。 澹台明朗哈哈大笑,似乎澹台烬想活命的丑态取悦到了他。他说:“愣住做什么,动手。” 一名剑客手起到落,澹台烬脚筋被挑断。 澹台烬闷哼一声,明白今日无论如何,荆兰安也不会再被自己策反,他脸上的脆弱消失不见,手指狠狠扣住地板。 明白骗不到荆兰安,他不再装出半分柔弱,脸上只剩森寒的阴狠。 “手筋。”澹台明朗命令说。 剑客提起剑,精准地挑断了澹台烬的手筋。 地上匍匐的少年,这次一声不吭,用胳膊支撑,朝着船舷爬去。他红着眼尾,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只想活下去。 澹台烬看着白浪翻涌的河水,突然想起,那一日跳下河的苏苏。 冬雪落在他的发上,这种时候,他却低低笑出声。 也不知她死了没有。 澹台明朗好以整暇,对着脸色难看的荆兰安说:“听说这孽种,出生就从没哭过。前几日,孤得了一样宝物,叫玄冰针。刺入人的眼睛,那人不但会瞎,一直恸哭,寒气入体后,身体还会脆得像冰一样。” 他说着,有人呈上“玄冰针”。 “按住他,孤亲自剜了他的眼。”他起身,踩住澹台烬的胸口。 澹台烬的目光是冷的,他冷冷扫过荆兰安,最后落在澹台明朗身上。他咳出一口血,血染红他的唇,他张开嘴,接住外面飘进来的雪花。 雪化在他的口中,澹台烬开始放声大笑。 他的嗓音低哑,一旁站着的道士们,遍体发寒。 澹台明朗莫名有些恼怒,一松手,玄冰针射入澹台烬左眼,地上的少年身体抽搐一下,嘴角依旧维持着夸张大笑的弧度。 鲜血汩汩,从澹台烬左眼中涌出。 他下意识想抬手,捂住失明的左眼,然而手筋被挑断,他无法再抬起来。 雪花落在少年脸上,澹台烬颤抖着,低声笑。 道士们不知道为何,心有不安。一个生来不会流泪的人,被断经脉,弄成废人;玄冰阵刺入眼睛,他只流血,并不落泪。 要么心如磐石,要么是个疯子。 黑衣少年如恶鬼,全身浴血,竟还在冷冷微笑。 仿佛在无声讽刺、先前澹台明朗说他不若投身成公主的话语。 澹台明朗神色阴狠,拿起另一根玄冰针。 他抬起手,正要废了澹台烬双目,下一刻,身子剧痛,滑落在地。 “你!”澹台明朗回头,看见眼泪流了满脸的荆兰安。 荆兰安说:“夷月夜影何在!” 一群悄无声息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轻盈落在船上。 “保护殿下离开!” 夜影卫开始杀澹台明朗的人,剑客们慌忙举剑迎战。 澹台明朗嘴唇泛着黑,森然地看着荆兰安,厉声说:“胆敢背叛我,你不怕你儿子会死吗?” 荆兰安目光空洞绝望,一言不发,去扶地上的澹台烬:“我对不起你,殿下。” 船体轰动,老道们不知道使出什么法子,让澹台明朗转瞬到了另一艘船上。澹台明朗要气疯了,被手下护住以后,他说:“炸死他们!” 荆兰安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锁,放在澹台烬怀里。 她无声落泪:“我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这个平安锁,是控制天下夜影卫的令牌,可保护殿下离开,也是夷月族的族长之令。” 澹台烬左眼的鲜血,流满了半张脸。 荆兰安说:“荆兰安是个罪人,我对不起娘娘,对不起月空宜,也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还是我的儿子……” “你有儿子?”澹台烬轻声问,内心满是嘲讽。 “月空宜死去后两月,我发现自己怀了孕,我本来想流掉他,后来还是让他生了下来。他生来体弱,活不过十岁,他八岁的时候,我给他吃了长生花,把他冰冻起来,送往了天山。”荆兰安流着泪,“澹台明朗手中,有能让他醒来并长大的药。” 澹台烬微笑地看着兰安:“所以你背叛了我。” 荆兰安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荆兰安不奢求原谅,只盼若有朝一日,你们都在乱世中活下来,殿下有恻隐之心,念在这几年相互扶持,夷月族人为你战死,放过我儿。” 澹台烬不语,他望着浓黑压抑的天空,这就是天底下的母亲,多么可笑的伟大。 船爆炸的最后一刻,荆兰安抽泣说—— “他叫月扶崖。” 河上船只燃起,长命锁发出月华般的光,白光吞没了澹台烬。 小雪纷纷扬扬,这艘战船,终是没能回到故土。 苏苏牵着小枣红马,拿起水囊想喝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 她叹了口气。 荒渊在极北之巅,她赶路三日,有时候路过镇子,有时候不得不经过荒山野岭。 凡人之躯,无法御剑飞行,也无法驱策灵兽,苏苏愈发领略到去荒渊的艰难。 她已经在山林中走了一天,连带着小马都十分疲惫。 苏苏摸摸它的头,让它停下来吃草,她自己看着空荡荡的水囊发愁。 好渴。 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溪流,她站起来,栓好马,打算去看看。 山林中积雪未融化,苏苏还没找到溪流,反倒听见了几个孩童的声音。 “那个乞丐还在那里吗?” “对,他全身是血。” “我觉得他不像乞丐,他的衣服很好。” “好了,别说了,你们答应过,要替阿黄报仇,难道现在要退缩吗?”有个男童愤愤道,“阿黄舔了他的血,就被毒死了,我不管,我们也要打死这个人。” “可他是个大人。” 男童说:“我早就观察过,他动不了。” 有个小女孩摆手摇头:“我不去,我要回家。” 说着,她匆匆往回跑,路过苏苏时,小女孩瞪大眼睛,随即慌忙低下头,朝一个方向跑了。 苏苏见她穿着,知道大概是附近村庄的小孩。 她竟然遇到一群孩子要谋害人。 她循声走过去,果然看见一群窝在树后的孩子,约莫三四个男孩,每个人手中拿了棍子,朝一团漆黑的人影靠近。 那人趴在地上,无声无息。 积雪将他的身子没去四分之一,有人用石头砸了一下他,他一动不动。 “打他!” 男孩们全都冲上去,棍子落下前,苏苏拧住一个男孩耳朵。 “干坏事,你们爹娘知道吗?” 男孩嗷嗷直叫,所有人吓了一跳。 苏苏笑眯眯看着他们:“你们的小狗想吃人家,结果被毒死,你们竟然还想打人。” 男孩捂住耳朵:“你,你是哪里来的!” 苏苏一身藕色衣裙,为了赶路,衣裳十分简洁。可她眉眼灵动,菱唇娇.嫩,顾盼神飞,山村里的男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颜色。 偏她还出现得猝不及防,几个男孩瞪大眼睛看她。 半晌,有人结结巴巴说:“你,你是妖精吗?” 苏苏一笑,五指成爪,惊讶的说:“啊呀,被你猜对了,我好几日没吃你们这样的童子,把我饿坏了。” 她作势要追,几个男孩棍棒一扔,哇啊啊大叫着逃跑了。 等他们跑远,苏苏才走到那个毫无声息的人面前。 黑色大氅盖住他的身子,那人墨发散乱,看不见模样。尽管衣裳是黑色,鲜血却把雪地染红了。 苏苏连忙蹲下,把他翻过来,打算看他还有没有气。 27、难堪 澹台烬其实醒着, 早在一只黄狗接近他时,他就没有昏迷。 后来黄狗被他的血毒死,一群小孩靠了过来。 他悄无声息地趴着, 心里冷冷地想, 等他们过来, 哪怕同归于尽,他也要想办法弄死他们。 他身上很痛,玄冰阵还浸没在他的左眼中, 鲜血凝结,寒气往身体里钻。他的脸半埋在雪地, 却不愿意睡过去。 睡过去, 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即便要死,他也要看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然而他没想到,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少女从林中跃出来, 拎着小孩们的耳朵, 将他们赶走。 他被废掉的身体, 僵硬了一瞬。 如果让澹台烬选择,他此刻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就是苏苏。他本以为,即便她活着, 等两人再见面时, 他也当是高高在上的王,可以随意凌-辱折磨她,决定她的生死。 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情况。 他四肢筋脉尽断,左眼被刺瞎,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 她脚步轻巧地走过来, 澹台烬心里一瞬掠过很多想法。 天知道他多么憎恶眼前这种情况,在苏苏将他翻过来之前,澹台烬甚至想恶狠狠出声让她滚。 可惜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安静地任由她翻了过来。 四目相对,澹台烬看见,少女脸上的担忧慢慢散去,变成了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 澹台烬哑着嗓音,冷冷地说:“你想笑就笑吧。” 苏苏也没想到,前几日不可一世,要追杀自己的人,此刻会这样狼狈地出现在面前。 澹台烬半边脸全是血,从左眼眼眶中流出来,鲜血已然干涸,他那只眼睛,眼珠蒙上了一层灰翳。 他鸦黑的睫毛上沾着几粒雪花,四肢无力地垂下,苏苏眼睛转过去,看见他手腕和脚腕上,均有一道刺眼的伤口。 怪不得小孩都知道他被废,完全动不了,敢来欺负他。 澹台烬看她不但没笑,反而细细打量自己的伤口,一种类似难堪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觉得很恶心,碍了你的眼?还是你没见过废人,需要看个清楚?” 苏苏见他神色扭曲,阴毒地看着自己,糟心极了,她一巴掌拍他头上:“闭嘴,就你话多。” 她放下澹台烬,转身就走,走出老远,还感觉身后的目光如影随形,盯着自己。 苏苏也懒得管他是怎么想的,没有回头。 她找到自己的枣红马,牵着它走回来时,澹台烬完好的那只眼睛,正望着乌沉沉的天空。 天色暗沉,快要天黑了。 他阴恻恻的表情,简直比天空还要难看。 苏苏这时候倒是有几分想笑了,她的脚步声重新回来,澹台烬冷声说:“不是走了吗,你回来做什么!” 苏苏嘟哝道:“明明想要人救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话吗?” 澹台烬不讲话了。 苏苏想起来,以前在府中,面对下人们,他挺会装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自己时,澹台烬嘴巴上仿佛抹了毒,淬了冰。 苏苏蹲下,吸了口气,用力抱起他。 她一来一回,气喘吁吁,怀里却暖得不可思议。澹台烬的身体靠在少女稚弱的身上,闻到了她发间的香味。 他别过头去,觉得这种味道像浅浅的“合欢花”,他冷嗤,这女人连身上的香都这样淫.乱。 苏苏不知他心里想法,否则铁定把他扔了,雪地里就地挖个坑埋了。 少年沉得她步子踉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苏苏勉强把他弄到马背上。 觉察她会救自己,澹台烬出乎意料安静了下来。 苏苏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去过他的梦境,她铁定会被他欺骗,以为他真不怕死。 天地生万物,这世上兴许没有人比澹台烬,还想要活着。 “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你不是和兰安夫人回周国了吗,谁把你伤成这样?” 澹台烬言简意赅地说:“澹台明朗。” 他没有抬眸,视线落在马蹄上,哑着语调问:“你为什么救我?” 苏苏牵着马儿,故意呛他:“谁知道呢,或许是像你说的,我没见过废人,想瞧个热闹。” 他冷笑了一声:“掉下淮河,你竟然没死。” 苏苏用一根树枝,敲了敲他肩膀,不满地说:“我要是死了,你今日也该死了。” “你救不了我,我眼睛里有玄冰针。” 苏苏脚步一顿,轻轻蹙眉。 她自然知道玄冰针是个什么东西,这玩意是邪物,而且是一个慢慢折磨人的邪物。 听说玄冰针入眼,人会恸哭不止,疼痛欲死。还有人因为受不了这种漫长的折磨,选择自戕。 可是澹台烬眼睛里一滴泪也没有,甚至他神色并不见多疼,苏苏先前也没往玄冰针的方向想。 如今知道了,苏苏心里一沉。 她还没去荒渊,自然不能让澹台烬死。可是被玄冰针刺入的眼睛,已经坏死,如果想救他,得在寒气入体前,为他换一只眼睛。 马蹄落在雪地上,嘎吱作响。 苏苏说:“天快黑了,既然看见小孩,附近肯定有村子,一会儿我们找一家人投宿。冬日寒冷,不能在丛林中过夜。你这个样子,可能会吓到普通人,我到时候告诉他们,你是我哥哥,我们遭遇土匪,掉落山林,一定会有好心的人收留我们。” 澹台烬不吭声,他还在想着自己眼睛的事。 果然如苏苏所说,很快他们到了一个村落。苏苏上前去敲门,一只警惕的眼睛,从门缝里观察他们。 “你们走吧,我们这里不收留陌生人。” 苏苏把理由解释了一遍,可主人家不为所动。 苏苏没办法,只好去敲下一户人家,没想到接连几家,都是这种情况。 澹台烬说:“村子里不对劲。” 苏苏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村里没有一户人家点灯,到了晚上,也没听见家养牲畜的叫声。你去敲门时,他们很害怕,都从门缝往外看。这个村庄附近,不是有山匪,就是有妖怪。”澹台烬冷静地说。 苏苏有点佩服他,估计骨子里都疼得颤抖了,还不忘提高警惕观察周围的环境。 她知道澹台烬说得有道理,于是敲下一户人家时,她率先说:“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是妖怪。我是路过村庄的除妖师,你能收留我们一晚上吗?” 听见“除妖师”三个字,这次主人家总算开始犹豫。 半晌后,苍老的声音依旧拒绝了他们:“你们走吧。” 苏苏很失望,正要离开,一个稚嫩的女孩嗓音说:“爷爷,让他们进来吧,我看见了,这个姐姐很厉害。” 眼前的木门,徐徐打开。 两位老人,还有一个小女孩,脸上带着不安和忐忑,看着苏苏和澹台烬。 眼前的小女孩,竟然是黄昏时遇见的那个。 老太婆冲苏苏招手:“快进来。” 等人进来后,她赶紧关好了门。 小女孩躲在老人身后,拉着爷爷的衣角,露出一双眼睛打量马背上的澹台烬。 因为澹台烬受了重伤,两个老人帮着苏苏,把他安排在一间空房间内。 村里的房子简陋,唯一能睡的地方,是土炕。 房间里除了一张木桌,就只有两个小木凳。 好在山里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柴火,女孩端着烧红的炭盆走进来,屋子很快变得暖洋洋,冬日的严寒被驱散。 老太爷点好蜡烛。 苏苏把澹台烬安置在炕上,她忙拿出一锭银子,给老太婆。 “我和哥哥住在这里,叨扰了。” 老太婆看见这么大一锭银子,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你也看见了,我们这里房子简陋,你和这位郎君不嫌弃就好。” 苏苏坚持把银子给她:“对于我们来说,能有个栖身之所,就是幸事。外面那么冷,我们要是找不到住的地方,恐怕明日就生病了,我兄长受了重伤,恐怕还得麻烦你们几日,婆婆就收着吧。” 推诿几回,老人最后还是收下了银子。 老太婆端了热水,拿了干净的布过来,苏苏连忙道谢。 小女孩一直倚在门口看,欲言又止,被老太婆拉走了。 苏苏知道村里有古怪,但是也没急着问他们,毕竟现在已经深夜,问出来也做不了什么。 当务之急,是给澹台烬处理触目惊心的伤口。 她将帕子在热水中浸湿,擦去他脸上的血痕,澹台烬黑瞳幽幽看着她,少女手指拂过他脸颊,他下意识想侧开头,却生生忍住了。 她的指腹很软。 与身上疼痛的感觉不同,她触过的肌肤,带来一种古怪的感觉。 如果他手脚完好,此刻一定冷冷把她的手拍开。 可惜他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苏苏又处理他的手腕脚踝,她擦去血污,用干净的布条把他的伤痕包扎好。 她学过剑,看得出下手的人角度刁钻,不仅废了澹台烬的手足,还故意让他极度痛苦。 知道他恐怕疼得生不如死,她下手也轻柔了些。 澹台烬抿紧了唇。 烛光下的少女垂着眼,小扇子一般的光影垂落在眼睑上,她很是认真地说:“我们没有药,所以你暂且忍忍,天亮以后,我会进山帮你找药。” 澹台烬说:“你真想帮我,就把那个小女孩抓过来。” 苏苏疑惑地说:“抓过来做什么。” 澹台烬弯唇看着她,笑容透露着一丝嘲讽:“你说呢?” 苏苏看见他阴毒的笑容就明白了,他竟然是想要那个孩子的眼睛。澹台烬自己也明白,他得尽快换眼。 看不上老人的眼,所以他要年轻有活力的眼睛。 苏苏说:“你想也别想,人家收留我们,你竟然打这种主意!” 澹台烬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苏苏知道他性格偏激,懒得和他讲道理,她掐住他的脸:“停止你恶毒的想法,你要真敢这样做,我会让你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澹台烬冷冷盯着她,眼神似乎要洞穿她每一根骨骼。 苏苏松开手:“我知道玄冰针是什么,它暂时不会伤及你的性命,我们还有时间。” 他闭上眼,显然不相信苏苏的话。 她也不需要澹台烬相信自己,反正他目前这个样子,要害人大有难度。 屋里只有一张炕,给了澹台烬,苏苏只好去椅子上坐着,她赶了几日路,疲惫得不行,用被子裹住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澹台烬睁开眼睛,侧过头看她。 烛火摇曳,少女唇珠微嘟,睡得很不安稳。 苏苏一大早醒来,全身都疼,趴着睡了一晚,她脖子都快断了。 澹台烬醒着。 他完好的那只眼睛,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一会儿,老人断了两碗米粥进来。 米粥很稀,没有配菜,苏苏笑着道谢。老人点点头,局促地出去了。 苏苏也不委屈自己,几口喝完,这才喂澹台烬。 和能活下去挂钩的事,澹台烬都很配合,苏苏喂,他便张嘴。 明明两人都出身高贵,可是此刻谁也不嫌弃这碗稀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饭。苏苏把碗拿出去洗了,再回来时,发现门口站着昨天那个小女孩。 澹台烬也是醒着的,正看着小女孩。 苏苏想起他昨日的话,连忙把小女孩挡在身后,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咬唇:“你真的是除妖师吗?” 苏苏点头。 虽然不完全算是,但是总比人间许多除妖师强不少。 小女孩说:“那你能帮我救回我的姐姐吗?” 苏苏说:“你姐姐出什么事了?” “镇上员外家有个公子,突然有一天,他性情大变。每过一段时间,就来村里抢走一个年轻女子,我姐姐就被掳走了。”小女孩说着说着,便落了泪,“我好想姐姐,村里人都说,那个公子变成了妖怪,已经把姐姐杀了。” 苏苏连忙给她擦泪:“既然你们收留了我,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探知你姐姐的消息。” “真的吗?” “嗯。” 老太婆走出来,她忧心忡忡说:“姑娘,你真的可以帮我们吗?” 苏苏说:“婆婆可否给我说说具体情况。” 老人说:“离这里不远,是沼光镇,沼光镇最有钱的人是王员外。以前王员外家的公子乐善好施,一年前,却突然性格大变,说要纳妾,一开始村里的姑娘很高兴,没想到,每隔两个月,他就要纳一次妾。” “被娶走的女子,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亲人也找不到他们。村里人觉得古怪,去闹过,结果闹事的人,第二天被发现死在村口。” “再也没有人愿意‘嫁’给王公子,他便说,要是看上的女子不愿嫁给他,第二日一家人都会死亡。有人不愿照做,结果第二日,果然都死了。” “两个月前,他看上了我的孙女小悠,小悠为了我们和小玲,上了花轿。”老人眼眶含着泪,“如果姑娘真能找到小悠,老身给姑娘跪下了。” 苏苏连忙扶起她:“我会尽力的。” 人变成了妖?除了夺舍,苏苏想不到其他原因。能夺舍肉-体的妖,肯定不好对付。 老人说:“村里人说,王公子已经变成妖怪了。今日到了时间,他恐怕又会来村子里抢新娘,所以昨夜你们敲门,村里人都不愿收留你们。” 苏苏回头看澹台烬,却见他也一脸若有所思。 对上苏苏目光那一瞬,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对老人说:“放心,我妹妹肯定会帮你们的,毕竟那个王公子,需要一个新娘,还有谁比她更适合代替村里人出嫁呢?” 苏苏咬牙切齿地笑:“是啊是啊,即便我不行,我哥也可以,他打扮一下,比女人还漂亮呢。” 28、保护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等老人一走, 苏苏关上门,问澹台烬:“你又想搞什么事情?” “不是你要帮村里的人吗,怎么成了我搞事情。” “你对那个王公子很好奇?”苏苏猜测道, “你想要他的眼睛吗?” 澹台烬笑看她一眼:“你说是就是。” 他这样讲, 苏苏反而不确定了。毕竟就她所知, 被玄冰针弄瞎的眼,寒气会渗透眼眶,普通的眼睛换进去, 顶多维持一月,便会腐烂。 凡人的眼不行, 妖物的眼浊气重, 就更不行了。 澹台烬这么积极,苏苏很难不怀疑他打着什么坏主意。 澹台烬说:“王公子的人,晚上会来村庄接新娘。到时候你扮成新娘, 坐上喜轿, 我们去王员外府上看看。” 苏苏没好气道:“依我看, 我进去王员外府里容易,可你现在, 手脚筋脉都断了,你不如扮成新娘, 反正新娘只用坐着, 还有人搀扶。” 苏苏以为他要生气,没想到澹台烬沉思片刻,淡淡道:“可,我扮。” 苏苏:“……” 她活了一百来年,从来没见过澹台烬这样的人,他像生于峭壁之上的毒草, 拼尽全力想活下去,能屈能伸。 苏苏本来觉得,他故意推自己进火坑,没想到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事。 尊严、外人目光,对于澹台烬来说,都不值一提。 一切不能杀死他的东西,都在铸就他,让他强大。 苏苏愈发肯定他有阴谋。 她想阻止他,然而看见他蒙了一层灰翳的左眼,又头疼起来。她如果是仙体,的确有办法为他医治,可她现在只是个凡人,颇有些束手无策。 澹台烬虽然诡计多端,但她总不能阻止他自己拼命想活下去。 苏苏说:“好,我帮你。你扮成新娘,我悄悄跟在花轿后面,想办法入府。我们先说好,只除害人的妖怪,不伤害普通人。” 澹台烬看她一眼,说:“我对普通人没兴趣。” 苏苏心想,昨晚你还想要小女孩的眼睛呢。 知道他们要去除妖,老太婆连忙说:“王公子挑中的人,家里会提前几日出现喜服。今晚要出嫁的,是村东老陈家的雁雁,雁雁已经哭了好几日,姑娘和郎君若真能帮我们,我们整个村子感激不尽。” 澹台烬对苏苏说:“去陈雁雁家。” 苏苏牵来枣红马,扶他上马。 他虽伤了手足,然而能端正坐好,尽管面色苍白,他却很快振作起来。 苏苏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玄冰针入体,筋脉全断,他却面不改色,修真界都少有人有这种毅力。 他纵然不修魔,修仙恐怕也会有大造化。 两人在老太婆的带领下,来到陈雁雁家。 陈父听说以后,又惊又喜,不可置信,当场要给澹台烬和苏苏下跪。 一脸菜色的陈雁雁,眼睛里也燃起希望,给苏苏行礼:“你、你真的要代替我出嫁吗?” 苏苏憋住笑,指指澹台烬:“不是我,是他。” 陈雁雁抬起头,看见马背上坐着一个清隽的少年。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好看的人,怔怔盯着澹台烬。 直到他垂眸冷冷一扫,陈雁雁慌忙低下头,红了脸。 “小女子多谢郎君。” 澹台烬漫不经心应:“嗯,你嫁衣给我。” 他生得太好,好到这样荒谬的替嫁,竟然没人反对。村里众人在他面前,像不起眼的杂草,而澹台烬是熠熠生辉的存在。 村民们甚至下意识将他当作了那个厉害的除妖师,没人敢质疑。 陈雁雁听话地捧来了嫁衣,还有一套头面。 “王公子的花轿,会在今夜子时来接人。” 苏苏忖度,子时……正常人娶妻纳妾,绝不可能挑这样不吉利的时辰。深夜阴气重,怪不得村民们都怀疑王公子已经变成了妖怪。 陈雁雁担忧地说:“万一事情败露,你们会出事吗?” 澹台烬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雁雁,陈雁雁被他看得脸红,咬唇绞着手指。 苏苏见澹台烬笑意之下,阴冷的目光打量陈雁雁的眼睛,她干脆一把捂住澹台烬的眼睛,对陈雁雁说:“陈姑娘,你且安心,我们先生捉妖很厉害,一定不会出事。” 陈雁雁看见苏苏,噗通跳的心,变得有几分黯然。 苏苏藕色罗裙,束腰把腰肢衬得纤细无比,她容颜美丽,远非陈雁雁可比。 陈雁雁控制不住自卑和羞恼,连忙敛起心思,逃也似乎,离开房门。 苏苏松开手:“你答应过我的,不伤害普通人。” 澹台烬嗤笑一声:“我说过的话,你竟然也信,我可不是你的心上人萧凛,我想反悔,便反悔了。” 他抬眼看她,故意激她发怒,反驳自己的话。 可是眼前少女想了想,认同地点头:“对,还好你提醒,我差点就相信你了,之后我会保持警惕的。” 他漆黑的右眼渐冷,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干脆抿紧了唇,专注正事:“给我换衣服。” 苏苏说:“我去找小玲的爷爷给你穿。” 澹台烬靠在床沿上,幽幽冷笑了一声。 苏苏想起被他的血弄死的小狗,顿觉不好。她抖开嫁衣:“还是我来吧。” 她给他脱去外面的衣裳和裤子,只留下雪白的亵衣。 他看着清瘦,实则宽肩窄腰。 苏苏不敢乱看,将嫁衣给他披上。王公子委实没有什么诚意,送来的嫁衣放在寻常女子身上,明显偏大。 穿在澹台烬身上,却显得小。 苏苏给他系衣结的时候,感觉很紧。 他低眸看她,少女为了系上这套难搞的嫁衣,几乎将头靠在了他胸前。 澹台烬不耐烦地催促:“动作快点。” 苏苏道:“就快好了。” 澹台烬很高,这套嫁衣明显短了特别多,好在如今他只能坐着,也不能站起来,这点问题倒是无伤大雅。 苏苏替他穿好,抬眸一看,忍不住笑。 确实很漂亮,澹台烬眉眼本就精致清隽,穿上女子的衣裳毫不违和。只不过他骨骼宽,显得肩膀也宽阔,胸前过分平坦。 苏苏说:“你这样怪怪的,要不我给你找两个馒头?” 澹台烬黑眸一扫她胸前,嘲讽道:“我看倒是不必,你这样的,都没人怀疑你是男子,我自然也不容易暴露。” 苏苏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小脸气得通红。 然她脸皮无论如何也没有他厚,而且……叶夕雾的胸,的确不大。小巧玲-珑的,可爱有余,性感不足。 这也是叶夕雾常常恼恨叶冰裳的缘由之一。 女人之间,比容貌比身材比夫君,能比的都比。叶夕雾发现自己样样不如叶冰裳,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苏苏说:“我这样怎么了,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你再看,剩下一只眼睛也别要了。” 他翘起唇,依旧是讥讽的弧度。 苏苏心里生着气。 她到底是个女孩,女孩嘛,对容貌身材,自是多少会有几分在意。 世界动-乱的五百年后,她是三界第一美人,她的仙体和叶夕雾完全不同,她比叶夕雾高,双腿纤长,小灵鸟百岁成年,成年前她都是个小女孩形貌,成年那天,她化作了个比例完美的绝色美人。 一顾,万年不忘。 以前不觉得多稀奇,现在变成一个人间小萝莉,才知道人间这些臭男人,个个都喜欢好颜色,苏苏很鄙夷。 作为一个女孩的审美,她依旧觉得自己这具身体很好,眼睛圆圆的,皮肤很白,可爱极了,不比谁差。 是他们眼瞎。 想起梦魇中,澹台烬曾说琉璃神女漂亮,苏苏心想,也不知道变态眼中的漂亮,到底长成什么样。 苏苏摇摇头,反正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苏苏拿起妆匣,给澹台烬上妆。 他皮肤本就白,无需任何脂粉。因为气恼,苏苏故意把他苍白的唇涂得很红。她坏心眼地心想,魔神就要血盆大口,才符合身份。 见苏苏无意识嘟着嘴,不太高兴的样子,澹台烬无声弯起唇。 苏苏化完一抬眸,发现他在笑。 他完好的那只黑眸里笑意氤氲,他上了妆,穿着女子嫁裳,略清冷的眉眼,浅浅一笑,竟然也生出几分颠倒众生的滋味来。 她是个心胸宽广的姑娘,真心赞美道:“你这样真好看。” 怪不得后世的魔神不愿露脸,这种模样,恐怕不够威武和凶恶。 澹台烬的笑容只一瞬,又迅速冷了下去。 他移开眼:“晚上别拖我后腿。” 苏苏不屑道:“谁拖谁的后腿还不一定呢,谁拖后腿是王八!” 苏苏不会新娘发髻,澹台烬的头发,由陈雁雁的娘来梳。 陈母手巧,出来的时候,她恍恍惚惚,嘴里嘀咕着:“一个男人,怎生得这般好……” 苏苏在外面画符,村民给她取来黑狗血,这种东西用得好,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可恨澹台烬先前在船上把她搜罗来的宝贝拿走,不然她也有底气些。 苏苏的容貌也不差,陈母给她把头发盘起来,脸上涂了些锅灰,尽量让苏苏看起来不打眼。 苏苏仰起小脸,很是配合。 她收拾完,去看澹台烬。 他盘坐在船上,听见声音睁开眼。 苏苏看见他,美则美,可是美人胸膛宽阔平坦,王公子一摸恐怕就会发现端倪,也不知道四肢没法动的澹台烬,哪来的自信。 “快子时了。” 澹台烬“嗯”一声。 “你这样能动吗,新娘完全不能走,迎亲队会不会起疑?” 澹台烬淡淡地说:“村里的女人,都不愿意嫁给王公子。陈家父母怕一家被杀,给女儿下了迷-药送上花轿,合情合理。” 原来澹台烬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假装一个被下药强行送走的新娘。 苏苏见他有主意,便不再担心。 两个人待在陈雁雁房间里,真正的陈雁雁去邻居家藏了起来,天色全黑,越靠近子时,空气的阴气愈重。 终于,一阵唢呐声遥遥响起。 外面陈家父母不安的声音响起:“姑娘,郎君,王公子的迎亲队要来了。” 澹台烬命令道:“进来扶我。” 陈家父母推门而入,把他扶起来。 三人一同出去,等在屋外,苏苏找个了柴垛,猫腰躲起来,暗暗观察。 没过多久,迎亲队到达陈家。 陈父陈母手心全是汗,把佯装昏迷的澹台烬放进花轿。 苏苏本来以为迎亲队会检查,然而出乎意料,接到人,他们直接抬起花轿就离开了,仿佛不怕村里人使诈。 这样一来,苏苏心里警惕了些。 王公子的人这般自信,要么他没有脑子,要么实力强横。 苏苏觉得,敢如此张狂作恶,后者的概率比较大,这个妖怪恐怕不好对付。 花轿吹吹打打走,轿夫们看着前方,面无表情。 黑暗中,这种喜庆分外诡异。 苏苏等他们走了一小会儿,敛住气息,纵身悄悄尾随着他们。 轿夫们脚程很快,没多久,就出了村子,到达镇上。 让苏苏惊讶的是,家家户户,竟然都挂起了红灯笼。她原以为王公子作恶,只针对村里,如今看来,镇上的人也都知晓,而且迫于王公子淫威,家家户户换上了红灯笼。 虽亮着灯,街上却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迎亲队抬着花轿,进入了一处大宅。 苏苏一看匾额,知道到了王员外家中。 澹台烬随着花轿一同消失不见,苏苏不可能光明正大跟着进去,她只好围着宅子打量。 她找到一个僻静处,准备翻墙过去。 没想到才碰到墙壁,苏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摔在地上。 她吃痛地站起来,心里有个猜测。 果然,手轻轻触上去,苏苏摸到一层透明的结界。 完了完了,苏苏心想。 会布置结界的妖物,肯定是大妖。她有办法打破结界,可是结界被破,定会惊动妖怪。 但如果不打破结界的话,澹台烬一个人在里面,不会出什么事吧? 澹台烬端坐在喜床上。 迎亲的婆子,把他送到这里,便关上了门。 窗户阖上,可是这样的夜晚,不该半点风声也听不见。 澹台烬弄掉自己的盖头,打量房间。 年少他什么都偷学,对什么都好奇,眼下一看,发现这个房间大有玄机。 红烛在地面凄凄燃着,床并不靠着墙。空中煞气弥散,澹台烬微微眯眼,竟然是一个地煞阵。 他不会破阵,但也不慌张。 他倒要看看,那位王公子,是何方神圣。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走过来,推开门又阖上门。 来人转过身,澹台烬就看见了一身喜服的王公子。 他的眼睛极为空洞,表情却是笑着的,只不过笑容极其僵硬,像一具没有思想的傀儡。 “你为什么没有盖头?”王公子说,他声音嘶哑,让人毛骨悚然。 澹台烬弯唇一笑:“老子不需要那个。” 王公子低着头,说:“也好,免了繁复礼节。” 他木讷地脱自己衣服,朝着澹台烬走过来。澹台烬再次能肯定,这个王公子,失去了自己的思维。 自己的声音是低沉男音,然而王公子毫无反应。只顾交合,而且依王公子抢处-女的目的来看,他恐怕是要取女子元阴。 只有妖物,才会有这种修炼方式,然而澹台烬在王公子身上,没有感受到妖物气息。 王公子一走进,澹台烬怀里的平安锁翁鸣震动。 澹台烬观察了一眼周围,发现苏苏没跟上。他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很好。 他眼睛要痛死了。 等他换了这个王公子的眼睛和筋脉,他想杀谁就杀谁,凡人和妖物的眼睛管不了多久,但那又如何?世上的人那么多,总有取之不尽的眼睛。 苏苏为结界头疼,勾玉醒来,说道:“小主人,我们试试从地下进入。” 勾玉存世已有数万年,哪怕灵力不足,可是阅历十分丰富。 苏苏点头,从袖中祭出一张遁地符咒。 符咒一亮,她整个人消失,可是下一刻,又被弹了出来。 勾玉说:“这妖怪的结界,竟然绵延于地底,看来遁地也行不通。” 苏苏开始着急:“澹台烬还在里面,他不会出事吧?” 勾玉说:“他是魔神之魂,妖物应该会怕他几分。” 苏苏说:“可他是个不能动的战五渣,妖物怕他,凡人能轻易一棍子敲死他。” 勾玉语塞,它时常休眠,时常醒来,也不知道这么神奇的设定。 他们两个正要商量新的对策,没想到眼前结界波动,下一秒,竟然化作虚无。 勾玉说:“结界破了!” 苏苏心知,澹台烬肯定搞了什么大动作,妖怪连结界都不维持,开始专心对付澹台烬。 念及此,她赶紧飞身进入王员外府邸。 “勾玉,我会自己应对,你休眠吧。” 王员外府邸有一处湖,苏苏走过湖,嗅到空气中一股奇怪的味道,却见大火绵延之处,一个赤着双足的少年走出来。 他穿着大红嫁衣,墨发散开,左眼空空荡荡,鲜血不断涌出。 他捂住那只眼睛,神色冰冷,另一只手拎着什么。 他的正对面,竟然是一颗桃树,明明不到二月,满树桃花却开得旺盛。 桃花灼灼,在夜色中极为绮丽。 更为震撼的是,这颗桃树,树身竟然有一间小屋子粗,苏苏刚刚在外面被结界拦住看不见,此刻进来看到,桃树高耸入云,无风自动。 澹台烬与桃树对峙,把手中东西一扔。 竟是那王公子的皮囊。 只不过,皮囊早已腐朽,被树妖吸干了灵髓。 澹台烬万没想到,他本来打着王公子眼睛主意,结果王公子早就是个死人。 他想要妖物眼睛,结果妖物是一颗树。 一棵树,哪来的眼。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树妖经脉,千丝万缕,他随便抽了几缕,填入他的经脉,他便重新可以活动。 只不过他生生剜出自己的眼,才发现王公子死了良久,如今眼眶空荡,只在流血。 澹台烬撕下一缕衣衫,蒙住眼睛。 树妖枝条暴涨,朝他抽过来。 触到他血的枝条迅速枯萎,然而这么大颗树,即便枯萎不少,其他地方依旧枝繁叶茂。 树妖忌惮他,又想杀了他。 它暴怒,枝条如狂风暴雨地抽澹台烬。 澹台烬心中一沉,也知道这一身血,恐怕都不够填这么颗树,他狼狈地闪躲,被树枝抽中,掉落在地。 一个柔软的身体抱住他,带着他闪躲。 “你做了什么?”苏苏觉察他全身妖气四溢,不可思议道,“这么会儿功夫,你竟然用了妖怪的东西?” 空中桃花扑簌簌落下,竟是想结成一张网,将他们困在里面。 苏苏发现无处可逃,偏身后的澹台烬,怕她丢下自己,此刻狠狠抱紧她。 苏苏:“松开!” 澹台烬说:“想办法,不然一起死。” 苏苏去掰他的手臂:“我不会抛下你。” 澹台烬收紧手臂,黑眸幽冷,笃定道:“你会。”他逼她与自己共生,保护自己。 澹台烬圈紧了她的腰肢,眼中的血蹭上了少女娇嫩的脸蛋。 苏苏顾不及擦脸上的血,袖中黄符飞出,保护着他们,不被桃花侵蚀。 这种时候,澹台烬竟然有种恶劣的愉悦。 终于被弄脏了。 很快,桃花收成一个茧,将他们吞并。 29、神器倾世花 两人一同被困在桃花茧中。 苏苏无奈地说:“这下你该放开了吧。” 腰间的手下意识一紧, 然后缓缓松开,苏苏抬起头,打量着这个巨大的茧。 她知道兰安背叛了澹台烬, 兰安在最艰苦的时候, 选择把澹台烬养大, 还忍辱负重多年,只为匡扶澹台烬上位。 没想到世上最后一个关心他的人,朝夕间, 也把他抛弃了。 被兰安背叛过,澹台烬永远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苏苏也不需要他的信任, 有那个心思和天生邪物计较高尚品格, 不如想想如何脱身。 桃树的花瓣有腐蚀性,苏苏的黄符主水,化作一层透明的水膜, 将两个人包裹在里面, 暂时接触不到桃花。 但水膜总有破裂的时候, 那时候就是他们两个的死期了。 苏苏说:“你比我先进王员外府上,知道桃树妖是什么情况吗?” 澹台烬看一眼她通红的手掌, 说:“桃树把王公子吸干了,只留下一具皮囊, 作为任由它支配的傀儡。它用王公子的身体, 与女子交合,夺取元阴。” 苏苏心中一沉,如果是这样,那被夺来的女子,就凶多吉少了。 上一次大战后,几乎所有妖物都被封印。后来修炼成人性的妖怪, 要么法力低微,要么小心翼翼做妖。 这棵桃树大得不正常,不可能是一直生长在镇子的东西,它极有可能是从荒渊中逃出来的。 这些蛰伏在人间的妖物,都在默默等下一任魔神觉醒,那时候会是妖魔界的狂欢。 还好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魔神是谁。 苏苏不动声色看一眼澹台烬,他恰好抬起头,对上苏苏目光,他倒是坦荡,没有丝毫抱住她进桃花茧的不好意思。 这人真是…… 她默默往后靠,离他远一点。 桃花茧统共就那么大,两人挤在一起,他比她高,骨架也比苏苏大太多,就像苏苏靠在他怀里一样。 澹台烬的体温依旧很低。 他唇上的口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擦去,薄唇苍白。 师叔说,这样的唇,最为无情。 苏苏看见他被布覆住的眼,在不断流血:“你眼睛怎么了?” 澹台烬捂住流血的眼,语气森然说:“王公子是个死人,他的眼睛没法用。” 苏苏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所以他动手剜他自己的眼睛,也毫不含糊,如此果决。 苏苏说:“树妖也不会有眼睛给你,它灵体的眼睛,只是比照凡人幻化,实际没有眼睛。你打算怎么办?” 他另一只漆黑的瞳,无声看着苏苏。 苏苏瞪他一眼:“我才不把眼睛给你。” 澹台烬面无表情。 苏苏娓娓道来:“世上倒有些灵物,可以化作人眼,只不过没有人眼好用,譬如息壤、天髓灵魄……”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因为这些至宝,无法融入魔神的身体。 水膜开始泛起一层层波纹,澹台烬说:“先从桃花茧出去。” 苏苏说:“五行相克,树妖怕火,我用重火咒试试。” 澹台烬冷笑一声。 苏苏疑惑看过去:“怎么了?” “我从房间出来之前,桃树长在最里面的院子里,我破了地煞阵,点燃了房子,就是想烧死它。可是如今,树妖移到了湖边。”澹台烬说,“它会随着根茎跑,如果我没猜错,这个镇子的地底下,全是它的根茎,它想移到何处,就能移到何处。” 苏苏想了想那副场面,一整个镇子,地下全是桃树的根,瞬间毛骨悚然。 怪不得她方才没法通过遁地进来,这样一想,可能陈雁雁的村庄,地底下也有树妖根茎,所以它杀人这样猖狂。 如果不是桃树妖不够耳聪目明,她和澹台烬之前就会被发现。 再往恐怖的想,可能一整个镇子的年轻女子,都已经沦为树妖花肥。 如果今日不铲除树妖,它的根蔓延到何处,就会不断杀人。 水膜震动,快要破了。 破裂那一瞬,桃花花瓣纷飞,带着无尽的杀意,袭向两人。 澹台烬抬起手,满手的鲜血触碰到桃花,花瓣层层变黑,剥落开来。 澹台烬对苏苏说:“愣着做什么,出去!” 苏苏从被他破开的洞中,旋身飞出,她反应很快,解下腰间藏着的软鞭子,劈开桃花茧,鞭子缠住澹台烬的腰身,把他也带了出来。 两人逃脱出桃花茧,苏苏定睛去看桃树,果然,如澹台烬所说,原本靠近湖的桃树,此刻已经到了湖对面,它紧贴着府中的湖,远离了大火。它的根茎随时可以从湖中汲取水分灭火。 桃树不如其他的妖聪明,但它参天的树干,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苏苏觉得后背一凉,她回头,发现之前成了一具皮囊的王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站了起来。 王公子身后,站着王员外,还有一群仆从模样的人,此刻所有傀儡都低着头,手中拿着刀具,朝他们劈砍而来。 桃树竟然控制人来杀死他们。 细看之下,每个人脖子上似乎都连接着桃树根茎。 澹台烬眼睛一眯,大片血鸦从空中飞来,血鸦拦住傀儡人,苏苏松了口气。 “我有个办法。”苏苏说,“桃树怕火,所以它靠近水,被你吓到之后,根茎基本都浸没在水中。然而水导雷,我布阵引雷,劈毁桃树。但是……” 澹台烬明白她的意思:“你怕桃树离开阵眼,逃跑出去?” 苏苏点头。 布阵需要时间,定身符咒对付这种妖物,起不到作用。 澹台烬说:“我能拖住它,你去布阵。” 苏苏对此表示怀疑,然而她知道,得罪桃树最狠的是澹台烬,他抽取树的几丝精魄,续上经脉,还用大火烧了桃树一部分根基,只要澹台烬不出镇子,桃树必定杀他。 苏苏只好说:“你小心。” 她身姿轻盈,足尖点着空中张狂的树枝,开始以桃树和湖为中心布阵。 澹台烬缓步走向树妖。 他在树妖面前,看上去十分渺小,他一靠近,树妖愤怒地狂舞枝干,枝干抽在他身上,他闷哼一声。 原来被打中就是这种滋味,他心想。 下一次枝干抽过来时,澹台烬猛地伸手握住枝干。 他掌心全是眼眶里的血,澹台烬冷冷一笑,直接把枝干刺入自己手臂。 桃树触到他的血,疯狂发着颤,想缩回去。 澹台烬却死死抓住它,桃树小片小片开始枯萎,动弹不得,树妖见澹台烬不愿松手,它干脆吸澹台烬的血。 一个凡人,能有多少血? 澹台烬一笑:“来。” 他发了狠,死死盯着桃树,不但不退,反而一步步走近,不容许桃树收回枝干,朝树根靠。 布阵的苏苏见漫天桃花狂舞,她心一抖,加快速度。 澹台烬在做什么? 她终于布阵完成那一刻,还未来得及欢喜,跑过去找澹台烬,就见桃树中央裂开一个大洞,枝干裹住澹台烬,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苏苏伸手去抓他,却来不及。 树干闭合,桃树抖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一双幻化的眼,看着苏苏。 苏苏心道不好,澹台烬的血,虽为妖魔克星,然而也是它们的养料,只不过大部分妖魔承受不起。 桃树一点点消化,几乎枯萎了半棵树,竟汲取了不少力量。 桃树也是又惊又喜,这时候即便用火撵它,它也不跑了,反而垂涎地看着苏苏:“处子之身,为我所用吧。” 但它知道,这个小姑娘身手很好,还有符咒,不敢轻敌。 苏苏躲避着它的树干,想到澹台烬被他吞了,这时候不敢引雷,只能用火烧它枝干。 桃树大笑着,毫不在意:“现在我可不怕火。” 果然,重火才燃起,便有一道黑雾,让火幽幽熄灭。 苏苏气得不行:“澹台烬,你是妖怪卧底么!” 现在这妖物吸了血,连火都不怕了。 她还不敢轻易引雷,怕劈死桃树中的澹台烬。漫天劈的枝干,在桃树神智上升以后,突然有了章法,苏苏躲不过,被桃树根茎缚住双腿。 她挣扎两下,发现挣扎不开。 桃树本想杀她,然而这妖物能化形之前,借助王公子作恶,知道女子身体和元阴的美妙,也成了个色胚。 苏苏比王公子捉来的任何女子都漂亮,桃树一犹豫,竟舍不得杀苏苏。 桃树凌空束起她,愉快地说:“等我有了身体,便和你欢好。” 苏苏双手也被缚住。 她心中愤然,怎么所有的妖物都是一个德行,荒/淫不堪。 说起来,澹台烬算得上妖魔始祖,估计一觉醒,和这些玩意是一路货色。 桃树没空搭理苏苏,更急着汲取澹台烬的力量。 苏苏见开放的桃花愈发娇艳,怕澹台烬撑不住,须臾之间,她心一横,想动用引雷咒。 勾玉突然说:“咦?” 它这次不是被唤醒的,连忙道:“小主人,先别急。桃树里有东西。” 苏苏说:“有东西?是什么?” 勾玉发出柔和的光亮,说:“里面有个破碎的神器。” 苏苏这回吃惊不已,却也有几分了然,当年诸神为了镇压妖魔,神器碎裂,散落四处。 修仙界后来只找到了之一过去镜,既然神器散落,落在荒渊也有可能。 桃树得了机缘,携神器出逃荒渊,到了镇子,开始猖狂作恶,这才能短短时间,长得这么可怕,连澹台烬的血都不管用。 苏苏说:“澹台烬在树干里,他会不会也感知到了有神器,故意进去的。” 勾玉道:“极有可能。” 苏苏想起上回梦魇的事:“他还真是为了力量无所不用其极。” 勾玉说:“但是神器并不适合他使用。” 苏苏点头。 所以说不上一个追求力量的疯子,该夸他厉害还是叹他凄惨。他懵懂追寻,以为自己是个废物,想强大自己。 没人告诉他,他究竟是什么,该如何修炼,去往何方。 兴许每个让三界动-乱的魔神,起初都是这样跌跌撞撞,迷茫又痴狂,后来成为让所有人恐惧的存在。 三言两语间,桃树果然也发现了端倪。 它无法“消化”体内这个弱小的人,它慌张想将澹台烬扔出去,然而已经晚了,开得灼灼的桃花,开始凋零。 桃树震颤着,连苏苏也顾不得抓住,痛苦不堪。 勾玉说:“澹台烬拿到神器了!桃树失去本源力量,小主人,那个神器,是倾世花。” 苏苏想起来,古籍记载,倾世花可主命运,共三片花瓣,花生三色。 碧绿为生,是为纯善;红为力量,是无上大道;紫色掌死,是悲苦与邪恶。 倾世花连神的命运都能掌控,可救神,可杀神。 勾玉不安地说:“绿色花瓣早就被人用过,我们得进去,不管残破的倾世花留下了哪片花瓣,澹台烬都不能用。” 红色使他力量顷刻觉醒,紫色让事情变得极为可怕,扑朔迷离。少年魔神倘若注定死亡……作用的是哪个躯体?是三界的救赎,还是新的炼狱呢? 苏苏闻言,不再犹豫。 趁桃树打开树洞想扔出澹台烬,她飞身钻了进去。 入眼是一片漆黑,苏苏从怀里拿住一颗照亮用的小明珠,整个树洞猛然有了光。 苏苏摸索着往前走,树干中有水的滴答声。 在尽头,一个红衣墨发的少年靠着树干,闭上眼睛。 他掌中,握着一片紫色的花瓣,在树干中幽幽散发着光,澹台烬的容颜,在这样的光下,带上几分邪戾之气。 勾玉崩溃地说:“是主死的花瓣……而且花瓣沾了澹台烬的血,已经开始认主了。” 苏苏紧紧抿住唇,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她在他面前蹲下,放下明珠,烦恼地说:“明明比谁都想活下去,可为了力量,连死亡也不畏惧。” 如果她不阻止,澹台烬融合了紫色倾世花,兴许会成为一个没有理智、放大心中邪恶的杀人疯子。 她掰开他的手,拿起那片代表着死亡和邪恶的命运花。 勾玉说:“小主人!” 苏苏笑着宽慰它:“我早给自己看过相,既然是必死之局,倾世花不过让前路更清晰罢了。” 勾玉有些想落泪:“你想自己用倾世花,可你当凡人这一世,命运会很悲惨的,或许死无全尸……” 苏苏说:“我承诺了这次要救他。” 骗人很不好,即便是骗一个坏人。他真用了紫色倾世花,注定万劫不复。 至少她可以试着控制倾世花,让自己不作恶。 紫色花瓣在苏苏掌心旋转,似乎感知到了更加纯洁的灵魂,它旋转速度飞快,没入苏苏身体。 还有一小部分力量,早已进入澹台烬身体。 勾玉知道苏苏将要做什么,慢慢隐去光芒,陷入沉寂。 苏苏捧起澹台烬的脸,低头,菱唇印上少年冰冷的唇。 30、抢夺 明珠照亮他们周围的角落。 倾世花一旦被唤醒, 无法摧毁,也无法逆转。只能在仪式未完成时,强行变更主人。 苏苏灵魂是仙体, 神器自然更亲近她。 倾世花如今认她为主, 苏苏闭上眼, 将澹台烬体内少部分倾世花的力量带出来。 紫芒从澹台烬身体,没入苏苏的身体。 世间百态,紫色倾世花最是悲苦、怨愤和难过。 昏迷的澹台烬, 喉结动了动。 他的确是故意让树妖把他吞进来的,这树妖愚蠢, 一激怒就不管不顾, 澹台烬顺蔓摸瓜,把树妖的倾世花抢在了手中。 澹台烬并不认识这是什么,然而倾世花一碰到他的血, 开始剧烈颤动, 他要扔掉已经来不及, 脑海一痛,失去了知觉。 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之中, 他依稀回到了儿时的大夏宫廷。 他靠坐在假山后面,看敌国皇后给小皇子擦汗。 那个女人神情温柔, 眼里是他没有见过的光。 澹台烬听见皇后问:“凛儿, 今日学了什么?” 粉雕玉琢的萧凛抱拳道:“回母后,今日太傅教导治水之道,刘将军教儿臣骑射。” 皇后笑道:“我儿尚且年幼,太傅和将军教导的东西,凛儿能懂吗?” 萧凛点头:“纸上得来终觉浅,太傅说, 早早学会道理,便可早早践行。” 皇后身侧的嬷嬷道:“皇后娘娘怕殿下辛苦,给殿下温了汤,一直等在这里。” 宫女拿来食盒。 香气飘散,澹台烬灰扑扑的小身影,坐在假山后,冷冷看着他们。他腹中饥饿,记不起几顿没吃东西了。 澹台烬抬起有破洞的靴子,蹍死泥地中的蚂蚁,盯着皇后看。 他原本,也有娘亲的。 可是他的娘亲活,他便要死。他选择了出生,懵懂的时候就已经杀了娘亲。 澹台烬看着萧凛,手下不禁捏紧了草叶,他常常听见宫人议论—— 六殿下是如何厉害,七岁能吟诗,十二岁的四殿下,都打不过他; 六殿下仁心宽厚,善良温和,宫女冲撞了他,他反倒宽慰宫女; 皇帝最喜爱六殿下,还亲自教他写字。将来六殿下最有可能继承大统,他会是个明君,娶天底下最好看的妻子,被万民爱戴…… 六殿下,萧凛么。 最好的母亲,最尊贵的身份,习武天才,文采超然,最好的未来。 澹台烬靠着假山,黑黢黢的眼珠没有光彩。 皇后和萧凛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布衣女子寻过来,刘氏看着假山后面的澹台烬,幽幽地说:“你看见了吧,殿下,原本你也该这样活着的。他是大夏的六皇子,而你是周国的六皇子。可他是天上的云,你成了地下的泥。” “本来这一切,都该是你的。” 澹台烬疑惑地问:“该是我的?” 刘氏激动地说:“对!所以,有一天你一定要回到周国,拿回属于你的一切。权势、力量、美人,所有属于萧凛的,全部都属于你,包括他的国土。待你君临天下,他们不过是你足下蝼蚁。” 澹台烬沉默许久,最后露出一个笑容:“都会是我的。” 然而后来十四年,萧凛是萧凛,他依旧只是自己,冷宫里那个人人可以欺辱的澹台烬。 一只见不得光,萧凛如果乐意,抬脚就能踩死的蝼蚁。 可惜,作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萧凛不但没有踩死他,反而时常帮他。 澹台烬想,换个身份,他会帮萧凛吗? 不、不会的,他清楚地知道,有个声音在幽幽说,你会折磨死他,充满快意地杀了他。 世界光怪陆离,他有些喘不过气。 冷宫夏热冬冷,缺衣少食。 刘氏尖刻的嗓音不断提醒他,去抢,去夺,不能这么没用,是你的,全是你的! 紫色倾世花的力量,在他身体中散开。 心中暴虐滋生,澹台烬手指渐渐收紧。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撬开他的唇,唇上一片温软。 他手指动了动,横生的暴虐停滞,生出几分茫然的滋味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感觉,都聚集在唇上一点。 他忘了刘氏,忘了萧凛和皇后,忘了追逐的权利。 此刻,只有一种感觉清晰。 澹台烬喉结微动,意识尚不清醒,但他想捉住这种滋味。 很暖,还带着清甜的味道,像他曾孤单坐在宫殿处,看人间一场大雨之下,娇弱又倔强的花,一点点盛开。 他看得目不转睛,想过去揉碎它,可是最后,他居于宫殿之上,动也未动。 那约莫是他难得有的害怕滋味,渴切,又觉得恐惧。 想抓住,最后连靠近都不敢。 唇上的感觉更加热烈,甚至压过了隐隐的恐惧,他几乎凭着本能,热烈回应,盼她给予更多。 然而还未彻底采撷,额上点上来一根纤细的手指,澹台烬闷哼一声,没了意识。 苏苏直接把他戳晕了,她摸摸自己微肿的唇,有点儿恼怒,邪物果真是邪物。 她在吮倾世花,可他在做什么? 她把澹台烬拽住自己衣角的手指掰开,盘腿坐在他身侧。 澹台烬需要一只眼睛才能活,而今神器入体,她的眼,可以明澈不腐朽。 能让他不用丧心病狂夺取凡人和妖怪眼睛。 勾玉不愿醒来,许是怕哭,它看着苏苏长大,护佑苏苏平安一百年,舍不得苏苏受苦。 苏苏倒是很平静。 所谓大道,不可能慷他人之慨。谁的眼睛不是眼睛呢,她要救人,那就自己来。 她解开澹台烬蒙眼的步,血浸湿布条。 苏苏低声说:“今日救你,来日荒渊归来,我也会杀你。” 少年闭着眼,无声无息。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他的眼眶,苏苏捂住自己左眼,疼得想哭。 这条孤独的路,一月苍冷的人间,不论如何她要走下去。 澹台烬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桃树妖的树体中,腿上躺着一颗小脑袋。 苏苏墨发散开,唇色苍白,倒在他怀里。 他抬手,触上右眼,发现眼睛竟然好了,而手中那个充满力量的奇怪物什,凭空消失。 难道那个东西,化作了他现在的左眼? 他皱眉,捏住怀里人尖细的下巴:“醒醒。” 苏苏长长的睫毛一颤,虚弱地睁开眼。 她双眼缓了缓才聚焦,左眼一抹紫色微不可察散去,她眨眨眼睛,觉得有些干涩。 倾世花化作的眼,依旧漂亮,让人看不出真假。可是这只眼宛如琉璃玉石,并不能视物。 倘若遮住右眼,她的世界便是一片黑暗。 树体内有轰隆隆的响声,还伴有滴答水声,树妖失去神器,变得不堪一击。 澹台烬说:“先出去。” 苏苏点头,她扶着桃树内壁,努力想站起来,然而凡人之躯,强行转化神器,她现在全身没有力气。 滑落下去之前,澹台烬一言不发接住她。 红衣少年神色冰冷,把她背起来。 苏苏不讲话,他便也懒得说话,背她一同走出去。 桃树内壁虽宽,却也还好,一段不长的路,苏苏的胳膊软软搭在他的肩头。 澹台烬跨出桃树,回头再看,桃树妖只剩下枝干,失去倾世花,桃树无法在冬日开出桃花,也无法再自由移动,正惊恐地看着他们。 澹台烬冷冷一笑,示意背上的少女:“引雷毁了这东西。” 苏苏打起精神,催动阵法,以桃树为中心,玄雷劈下。一道道大腿粗的紫雷,劈得桃树妖哀嚎。 它没了倾世花,便没了自由移动的能力。 澹台烬背着苏苏,站在很远的地方,看桃树被劈了半个时辰,方轰然倒下。 澹台烬要走,苏苏虚弱开口:“我们还要找小悠。” 澹台烬说:“是你答应的,不是我。” 苏苏无力地靠在他肩头。 澹台烬背着苏苏,快要走出府了,又突然走回来,再次靠近桃树妖,树妖已经被劈焦。 “看了别后悔。”他冷淡地说。 苏苏睁开眼睛,悲伤地看着桃树下女子尸骸。 她们身体被桃树枝干贯穿,已经成了桃树养分。 桃树长到这么大,杀了无数人,妙龄女子们的尸骸,和王公子一样,只剩下一具可怖的皮囊。 那么多人,甚至分不清谁是小悠。 苏苏说:“我们走吧。” 澹台烬“嗯”了声,离开王员外府邸。 天还没亮,街上依旧挂着红彤彤的灯笼,风吹起灯笼,影子摇曳,有几分森然可怖。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已经变成一堆枯木。 红衣少年赤着脚,背上背着少女。 他神情冷漠,走在阴森的街道,脸上半点惊怖之色都没有。 澹台烬说:“你进来之时,看见我手中的东西了吗?” 苏苏故作不知,有气无力说:“什么东西?我被树妖吞进来的时候,看见你昏迷了过去,我刚走过来,也没了意识。” 澹台烬便不再开口,他抬起头,看整个镇子被黑云笼罩,浓烈的妖气触目惊心。 他背着苏苏走了一会儿,灯下两人影子交叠,澹台烬颇有几分心烦意乱,心头升起些许漠不关心的冷酷,他冷声开口:“念在你今日帮我杀树妖,我送你回村子,你今后好自为之。” 身后半晌没有传来应答,他微微别过头去看。 少女垂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没多久,天就亮了。 陈雁雁一宿没睡,生怕替嫁一事败露,等不到天亮,自己一家人就会死去。 公鸡第一声打鸣,陈雁雁见自己安好,深深舒了口气。 陈家父母知道得救了,也感激涕零。 陈雁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摸了摸脸。 她虽不美,可却是少女最好的年龄,举手投足有着别样吸引力。 陈雁雁换了身干净的碎花衣裳,扎着两个麻花辫,到村口去了。 林中泛起白茫茫的雾气,陈雁雁心头紧张,想到那个惊入天人的男子,她一面自惭形秽,一面又心怀憧憬。 她呆呆坐在村口大石头上,直到林中传来脚步声,陈雁雁连忙跳下石头,果然看见了那个红衣少年。 他昨日绾的女子发髻早已拆掉,一头漆黑的墨发,一如瞳色。 喜服被划破,他毫不在意,陈雁雁心砰砰跳,竟从他的冷漠中,看出几分令人神往的滋味来。 她迎上前去,讷讷道:“我……你、你们没事吧?” 澹台烬背着苏苏,看也不看她,往村里面走。 陈雁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女子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饶是苏苏睡得再沉,这会儿也被吵醒了。 她揉揉眼睛,看见身侧的陈雁雁,陈雁雁见她醒来,惊慌地低下头。 苏苏问她:“陈姑娘,你们没事吧?” 陈雁雁摇头,苏苏拍拍澹台烬肩膀:“我好多了,谢谢你,放我下来吧。” 澹台烬也不多话,让她自己下来走。 陈雁雁看着苏苏,心里有几分嫉妒。 王公子在陈雁雁心中,极为可怕,昨日之前,她甚至萌生了死也不上花轿的念头,如果不是她娘苦苦哀求,陈雁雁恐怕早已寻了短见。 但是……澹台烬既然平安回来,王公子肯定已经死了。 他庇护了自己。 陈雁雁手指攥紧衣服,同苏苏讲话:“叶姑娘,那个王公子,已经被你们铲除了吗?” 苏苏点头,她给陈雁雁大致说了下树妖的事。 陈雁雁说:“竟然是桃树妖,它死了,村里的姐妹便不用再担惊受怕……” 澹台烬回头,淡淡打量一眼陈雁雁。 陈雁雁瞬间觉察到他的目光,脸颊红透。 澹台烬黑眸微冷,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们二人之间的氛围,苏苏没有看见,眼眶中的倾世花,依旧不适应。她先前急着救人,却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应当向树妖问进入荒渊的办法。 让苏苏心情更加沉重的是,小悠死了,小玲和爷爷婆婆肯定很伤心。 苏苏想着心事,走在两个人前面,她衣着不如陈雁雁干净,盘好的发散落下来,小脸脏兮兮的,在清晨的雾气中抱着双臂取暖。 陈雁雁突然有了几分底气,她抬眸去看澹台烬,却见他黑瞳落在前面的苏苏身上,神情无悲无喜。 心中的嫉恨像一条盘踞的毒蛇,陈雁雁没再开口,回家去了。 村长得知桃树妖被杀,又是悲愤,又是欣慰。 他的女儿,也被树妖捉走了。 这一日,村里失去闺女的,纷纷去镇上王员外府中,找孩子的尸骸。 小玲红着眼眶,要给苏苏磕头。 苏苏拉住她,摸摸她的头发:“小悠为了保护你们而死,你过得好,就是小悠最大的心愿,小玲要随着姐姐的份,一同活下去。” 小玲抽泣着,点点头。 她凑近苏苏耳边,抱住苏苏脖子,突然小声说:“叶姑娘,你要小心陈雁雁。” 31、笼中 小玲的话让苏苏多留了一个心眼。 可是接下来几天, 苏苏很少看见陈雁雁。 偶尔看见陈雁雁,陈雁雁挎着一个篮子,上山挖草药,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村民们对树妖的事情心有余悸, 希望苏苏多留两日。苏苏答应下来, 打算等两日再辞行。 苏苏白天会去镇上,巡查有没有遗漏的小妖。 还真被她逮住几个神智未开的妖物,它们懵懵懂懂, 被桃树吸引而来,苏苏挨个捉住检查, 发现它们身上没有业障, 未害过人。 她便用符化了水,喂给它们喝。 妖物们“叽咕叽咕”吞了符水,身上冒出一股浊气。 苏苏把它们拎到山林间, 嘱咐道:“好好修炼, 不许害人, 万物平等,有一天妖也可能成正神。。” 小妖精们懵懂点头, 跑远了。 勾玉不放心倾世花在苏苏体内,偶尔会醒过来看看情况, 它见苏苏放跑小妖, 说道:“如果清池真人看见,定又要骂你。” 五百年后,修真界的人太仇视妖魔,清池是衡阳宗的执法长老,最是铁面无私,刻板严厉。 清池认为所有妖魔都该死。 苏苏靠坐在树下休息, 轻声说:“我也希望清池师伯骂我,如今想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勾玉不说话了。 清池杀妖最是积极,他的大徒弟葬身在“万仙塚”里,清池杀妖是为报仇。可后来,他被魔神的左护-法给杀了。悲哀的是,清池在左护-法手上,只撑了不到十招。 清池的死,在妖魔界成了一个笑话。 也间接反映出来,五百年后在澹台烬的带领下,妖魔有多猖獗。 一个正道长老,魂灯灭了之后,连一缕魂魄都没留下。 勾玉不小心提起令人难过的过往,连忙装死:“我休眠了。” 经它这样一闹,苏苏忍不住回想,她小时候被捉去魔宫时,看见过澹台烬的左护-法。 左护-法是个男子,带着面具,手上一支白骨做成的骨笛。 右护-法却不在。 苏苏没见过右护-法,听说魔神的右护-法是个红衣妖娆女子,她修为高深,手段狠辣,却对澹台烬忠心耿耿。 苏苏庆幸他们如今不在澹台烬身侧,不然她的任务恐怕没法完成。 镇上只剩下小妖,且都不是荒渊镇压的大妖,苏苏没办法从他们口中得知荒渊的消息。 她有几分失望,只好接下来再找找看,有没有能领她去荒渊的妖魔了。 天色暗下来,苏苏回头看一眼镇上快要散去的妖气,回村子去了。 小玲坐在院子里洗菜,抬头看见垮着篮子回来的陈雁雁。 小玲盯着陈雁雁的布鞋,上面沾了不少泥。她路过小玲家院子时,朝院子里面看,对上小玲探究的目光,陈雁雁不自然地别开头,离开了。 以前小玲会欢喜地喊一声雁雁姐,但是最近,小玲觉得如鲠在喉。 小玲看着陈雁雁走路的姿势,她腰肢不知道什么时候细了不少,不久前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村里少女,如今的陈雁雁,走起路来却颇有风姿。 腰轻扭,莲步轻移。 小玲盯着陈雁雁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陈雁雁皮肤细腻也不少,以前风吹日晒的痕迹,仿佛顷刻之间淡去。 陈雁雁不太一样了,小玲心想。 女孩坐在家门口,等着苏苏回来。她知道叶姐姐白天要去镇上找妖怪,傍晚才会回来。 看见苏苏身影时,小玲用力挥挥手:“叶姐姐。” 苏苏笑道:“我回来啦。” 小玲也露出一个笑容。 “澹台烬呢?” 小玲摇摇头:“他早上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苏苏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也没有办法。 镇上妖物已经清除,苏苏打算明日就向村长辞行,听说她要离开,小玲很舍不得。 澹台烬一夜未归,天蒙蒙亮时,屋子被人推开,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苏苏枕着桃木剑,手指一动,没有睁开眼。 来人似乎在看她,过了一会儿,朝苏苏伸出手。 苏苏猛然捉住那只手,她睁开眼,回头问:“你做什么?” 来人是陈雁雁,被苏苏捉住手,陈雁雁也不心慌,她说:“我看叶姑娘的被子没盖严实,想帮姑娘盖上被子。” 苏苏之前听过小玲的话,心中对陈雁雁很警觉:“你为什么会来小玲家里?” 陈雁雁说:“小玲说你要离开了,村长让我来请你吃饭,乡亲们想感谢你。” 她答得滴水不漏,表情露出几丝痛色:“叶姑娘,你捏痛我了。” 苏苏松开手:“我知道了,我会去见村长的。” 等陈雁雁出去,苏苏穿戴好衣裳,陈雁雁还在院子里。 陈雁雁说:“我和你一起去村长家。” 苏苏点头,她抱着小木剑,跟在陈雁雁身后,悄悄打量她,也发觉陈雁雁变了不少。但是到底哪里变了,苏苏说不上来。 仔细一想,似乎是气质。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又好像完全不同,陈雁雁漂亮了不少。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村里岔路时,草丛中突然窜出一条毒蛇,朝苏苏咬过来。 苏苏反应很快,木剑刺入小蛇身体。 陈雁雁尖叫一声,撞到苏苏身上,苏苏发现自己有一瞬竟然动不了,脸颊一疼,像是被树枝划破了一条小口子。 她捂住脸,推开陈雁雁。 陈雁雁微笑着看向苏苏,脸上诡异。 苏苏想说话,然而她竟然没法开口,她眼睛里失去光彩,渐渐变得木讷。 陈雁雁说:“跟我走。” 苏苏跟在她身后。 只不过这一次,两人没去村长家,陈雁雁带着苏苏上了山。 走过曲曲折折的小路,陈雁雁来到一处石壁。 她伸手,触碰石壁,神奇的是,她整个人顷刻穿越了石壁,消失不见。 苏苏跟在她身后,低着头,也穿过了石壁。 石壁里面是逼仄的通道,明明是清晨,里面却没有半点光。陈雁雁也不需要火把,很自然地前行。 终于,当一扇恢弘的门出现在眼前,苏苏终于明白了这是哪里。 竟然是一处地下墓穴。 石门上刻着繁复的花纹,陈雁雁把血滴在花纹上,带着苏苏一起进去。 苏苏的心砰砰跳,面上还是一副被控制的模样。 她猜,这里会有她想找到的大妖。 如果不是不能做多余的动作,苏苏都想摸摸自己荷包定心。 墓室里,有一具红木棺材,只不过棺材空空,里面什么都没有。 珠玉帘子后,有一个石座,石座后的人影,模糊看不清。 “我把她带来了。”陈雁雁对着帘子后面的人欢喜地说,“你答应我的事情,作数吗?” “当然。”帘子后的人笑起来,声音娇媚动听,“我会让你变得比她漂亮,你难道没看出来,最近你腰肢细了,脸也漂亮不少么?” 陈雁雁点头,犹疑半晌,她说:“可是,他真的会喜欢我吗?” 女子捂住唇,咯咯直笑:“这有何难,等她死了,我给你换上她的脸,你便可以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 陈雁雁说:“可是……她救了我们村子的人。” 女子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不是你召唤我而来的吗?你嫉妒她,她比你漂亮,她有能力保护自己,你以前喜欢的村夫,看不上你,看上了那个叫小悠的女孩。小悠被迫嫁给王公子的时候,你多高兴呀,只是不敢叫人知道,还忍住窃喜为她落了两滴泪。” “但你没想到,王公子下一个新娘,竟然是你。你害怕极了,好在你被救了,救你那人,宛如谪仙,可他也看不上你。” “他比那个村夫厉害多了,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人,你心里呀,恨不得将叶姑娘抽筋剥皮,将她碾碎踩在脚下,自己代替她。”女子咯咯笑,“你当真不要她的容颜吗?那你和她一起回去便是。” 陈雁雁被她说中心事,阴沉着脸,这回也不说别的了:“请你帮我。” 女子早料到如此:“你且上前来。” 陈雁雁走进珠帘中。 女子说:“放松身体,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要抗拒,我这是在帮你。” 陈雁雁看着女子,脸上露出迷醉的笑容。 女子抬起手,覆在陈雁雁脸上。 没过多久,陈雁雁倒下去。 女子看着地上变成一具干尸的陈雁雁,咯咯笑起来:“凡人呐,如此愚蠢,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真是丑恶。” 她一挥手,珠帘自动向两边开。 苏苏终于看见了里面的场景,石座之上,一个脸色青灰的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座上,他怀里蜷缩着一个美丽的黄衣女子。 苏苏早在她出声时,就认出了她。 冤家路窄,竟然是那只七尾狐翩娘。 翩娘脸色红润,从男子怀里走出来,走到苏苏面前:“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不枉我在你体内留下心头血。” “本以为是那个奇怪的人会融合倾世花,没想到是你。”翩娘喃喃道,“世上最后一片倾世花,是什么颜色的?” 苏苏情不自禁回答道:“紫色。” 翩娘有几分失望:“竟不是绿色,但也没关系,只要是神器,就可以帮助他醒来。他睡了太久,我等不得了。” 苏苏悄悄看一眼石座上的人,他穿着一身盔甲,隐隐有化僵尸的潜质。 苏苏突然明白了翩娘想做什么,世间有龙脉、灵脉,与之相对,也有妖脉。 翩娘的爱人死了,她把爱人放在妖脉中,希望他用借由尸气死而复生。 然而僵尸分为白僵、绿僵、毛僵、飞僵、游尸、伏尸、不化骨。只有成为不化骨的僵尸,才有自己的意识,和人无异,与强大的妖魔比肩。 翩娘以狐妖之体,到处吸食人的精气,渡给男子。 倘若真结合了倾世花的灵力,男子不但可以醒过来,甚至可能会成为旱魃! 旱魃出世,又是人间劫难。 狐妖走过来,如之前对付陈雁雁一样,要吸干苏苏。 狐妖抬起手,还未发功,身后悄无声息出现十二柄桃木小剑,刺入她的身体。 她反应时已经来不及,就地一滚,被四柄小剑灼伤。 狐妖匍匐在地,怒而抬眸:“你没中招!” 苏苏拿出袖中黄符,木讷之色不见,笑盈盈看着她:“我脸上难道写着傻吗?” 狐妖说:“我杀陈雁雁,你竟不救她!” 苏苏纳闷地说:“你在想什么啊。” 修道修心,修的是善,问心无愧,而不是修愚蠢,陈雁雁想她死,她自然不会再救陈雁雁。 本来人追求力量,就是为了让自己随心,可以活得肆意,否则不分寒暑地苦修,难道是为了让自己不快活吗? 狐妖快被她气得吐出一口血,她飞身而起,手化作爪子,要取苏苏性命。 苏苏以前怕她,如今神器在体内,虽然不是个好神器,却能帮她不少。她心想,这次又准备好了传送符咒,大不了打不过再跑嘛! 苏苏偷袭成功,狐妖伤了元气,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拼尽全力要杀了苏苏。 苏苏靠着桃木小剑和神血,勉强和狐妖打了个平手。 狐妖被她击退,突然妖艳一笑。 石座上一动不动的男子,抬起银色的眼睛。他笨重地拿起身侧的剑,朝苏苏砍来。 苏苏一看他眼睛是银色,就知道不好,这男子也不知道被狐妖渡了多少精气,竟然修为这样高,比狐妖还高一筹。 僵尸一剑下去,地上裂痕深深。 这就是要变旱魃的节奏啊! 苏苏闪躲得吃力,数千年的僵尸,早已刀枪不入,苏苏带着神血的剑落在它身上,只是冒起浅浅轻烟。 狐妖怒喝道:“姜饶,杀了她!” 僵尸眼里银光一闪,苏苏连忙后退,谁知天上落下一个玄铁笼子,将苏苏牢牢困在里面。 狐妖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吗?专门为臭道士准备的东西,如今让你试试。” 地上妖阵大开,势必要让苏苏在笼中化作一滩脓血。 狐妖踱步过来,利爪在空中几乎形成寒芒,要杀死苏苏。 一支袖箭带着鸣镝声,刺破狐妖手掌,狐妖惨叫着,被钉在石座上。 苏苏回头看去,澹台烬举着袖箭,神色冷漠。 澹台烬隔着笼子看她一眼,突然弯唇道:“你也有今天。” 苏苏抓住笼子,抬头看他。 狐妖被先后算计,疼得抽气,她想拔出箭,箭上却沾着澹台烬的血,她的叫声终于变成狐狸叫,身后七条尾巴散开。 澹台烬身后,数十个叶影卫走出来,包围了狐妖。 其中有一人,捧着一颗珠子,跪在澹台烬身前。 澹台烬拿起珠子,微笑起来:“冥罗珠啊。” 狐妖脸色大变,先前她受伤都没有这样急,此刻却陡然慌了神:“不要!” 她再也顾不及自己的手,拔出利箭,朝着澹台烬飞扑而来。 澹台烬说:“不自量力。” 夜影卫袖中,齐齐飞出缚妖线,这次的缚妖线,可比虞卿的水货厉害多了,把狐妖捆得严严实实。 狐妖被他逼得化作原型,竟然不惜催动内丹,强行挣破缚妖线,想带着僵尸姜饶离开。 苏苏看过去,墓穴的阵眼失去冥罗珠镇压,之前刀枪不入的姜饶,阖上了银色的眼眸。 苏苏以前听过,冥罗珠是至宝,可以保证人的尸身不朽。失去了冥罗珠,还没有成为不化骨的姜饶,必定会慢慢腐烂。 澹台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好戏,薄唇轻启:“杀了那僵尸。” 夜影卫领命而去。 狐妖悲鸣一声,不管不顾要保护姜饶。 她的三条尾巴被斩断,依旧挡在姜饶身前,然而澹台烬有备而来,怎会让她逃脱。 狐妖的爪子被斩断,她嘴角流着血,依旧不愿离开。 她竟是拼死也要护着没了意识的姜饶。 苏苏怔然看着狐妖。 澹台烬轻轻叹息一声,苏苏毛骨悚然,她忍不住说:“够了,你虐杀她有意思吗?” 澹台烬低眸,冷冷扫她一眼。 苏苏说:“你明明可以给他们一个痛快。” “痛快?”他低声说,“我为什么要给他们一个痛快?” 他走过来,抬起苏苏下巴:“你也是阶下囚,一会儿有你求我的时候,现在老实闭上嘴。” 苏苏拍开他的手。 澹台烬收回手,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他冷声说:“把那狐狸剩下的尾巴也砍了。” 夜影卫正要动手,一人连滚带爬跑进来,挡在妖狐前面。 “质……殿下。”来人脸色惨白道,“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苏苏不可思议地开口:“二哥!” 来人面容憔悴,风尘仆仆。原本如玉温和的脸颊,带着疲倦和悲哀,挡在血淋淋的狐妖前面,不是叶储风又是谁? 叶储风一撩衣袍,清泪落下,朝澹台烬磕了个头。 “求你。” 32、成全 “二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苏苏焦急地说。 如今夏、周两国交战,叶储风作为将军之子, 竟然对着敌人跪拜哀求,不但折了他读书人的风骨,他这是连叶家也不顾了! 叶储风没有起身,他的眼泪湿了衣襟。 他比苏苏更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他知道身后的狐妖害了很多人,他一度想, 就这样断了这份孽缘。 可是当狐妖的尾巴一条条被斩断,眼看要被澹台烬生生凌虐死,他再也忍不住, 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叶储风衣衫褴褛,不远千里追寻一个妖精。他不敢看笼中小妹,他比谁都清醒, 却又比谁都绝望。 身后狐妖叫得凄厉,血染透他的衣襟。他曾经那么喜欢珍视她, 连她哭泣都觉得疼惜。叶储风清泪流下,再次木然磕了一个头:“求殿下饶她一命。” 澹台烬说:“叶二公子是个聪明人, 有所求,便要有所付出,她能不能活,取决于你能付出什么?” 叶储风说:“在下别无长物, 此生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万死不辞。” 叶储风避开苏苏震惊的目光, 闭了闭眼:“只恳求殿下一件事,莫让……属下对付叶家。” 澹台烬说:“对付叶家还轮不到你。” 他拿出一个玉盒,对叶储风命令说:“手伸出来。” 叶储风接住玉盒, 一只通体碧色的虫子,从玉盒中钻出来,钻进叶储风身体里。 叶储风唇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他忍住了,一声不吭。 虫子消失不见,澹台烬冷声说:“记住你今日誓言,若有背叛,万虫嗜心。” 叶储风捂住心口,默默抱起地上血淋淋的狐妖。 狐妖叫翩然,此时成了一只黄色的小狐狸,身后三尾被斩断,汩汩流着血。 澹台烬抽出夜影卫的剑。 剑的寒芒映在他脸上,他微笑起来:“叶储风,见过血吗?” 苏苏抿紧了唇,她当然知道澹台烬这样问,不是单纯问叶储风有没有见过血,而是问他有没有杀过人。 叶储风摇头。 “这样啊。”澹台烬说,“那第一件事,便杀了这只尸妖吧。” 澹台烬把剑扔到叶储风脚边,叶储风不可置信地抬眸:“殿下!” 狐妖在他怀中挣扎,叶储风脸色惨白。 今日若当着翩然的面,杀了僵尸姜饶,翩然会恨死他。 澹台烬不语,似笑非笑看着叶储风。他眸中冰冷,任谁也不会觉得他在开玩笑。 叶储风垂眸,僵硬着身子,捡起了那把剑。 原本安静的翩然尖啸着,一口咬在叶储风手臂上。 叶储风不为所动,手起刀落,斩向姜饶。 没了冥罗珠的姜饶,不过是一具无法动弹的普通尸体,他的头咕噜噜滚下来,甚至一滴血都没有。 狐妖眼中流出憎恨的泪水,生生咬下了叶储风一块肉。 叶储风抱紧它,眸中空得荒芜。 苏苏眼里泛起了泪花,她不知道该恨叶储风,还是该可怜他。他抛弃一切以身饲妖,妖物却深深恨上了他。 叶府四个公子,本就叶储风过得最不好。 苏苏本来还盼,叶储风离了狐妖,能金榜题名,自此不再受府中人冷眼。可他向澹台烬跪下那一刻,他此生注定万劫不复。 澹台烬仿若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的痛苦,他把玩着冥罗珠,说:“我身边不要废物,去沧州,证明你的本事,有人会告诉你,我需要你做什么。你做得好,这只孽畜就活得好,你若不济,春日来临前,我还缺一件狐裘。” 夜影卫拿走叶储风手中奄奄一息的狐妖。 叶储风全身的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狐妖的。他悲凉一笑,看着狐妖。 狐妖却不看他,死死盯着姜饶的头颅,嘴里大口大口吐血。 叶储风收回视线,说:“属下领命。” 离开之前,他朝着澹台烬深深一拜:“三妹妹年幼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主人,望主人宽宥,放过她。” 澹台烬意味不明说:“自然。” 叶储风走到笼子前,对苏苏说:“小妹,叶储风不忠不孝不义,此后世上再无叶储风。” 他解下腰间的玉,放在苏苏掌心。这是代表叶家男儿身份的玉佩,每个叶家子孙都有。 苏苏咬住唇,把玉扔回他身上,心里伤心又复杂:“你滚吧,我的二哥已经死了!” 玉碎在地上,叶储风红着眼眶,没有回头。 苏苏看着叶储风的背影,叶储风这一走,来日估计就是幕后对付大夏和叶府的敌人。他才华不斐,以后必定是指向叶家的利刃。 等人走了,苏苏捂住胸口,低低咳嗽。 她嘴巴里全是血腥气,和七尾狐还有姜饶打斗,她也受了伤。 夜影卫捏着狐妖的脖子,请示澹台烬:“殿下,怎么处理这妖孽?” 澹台烬看着苏苏,漫不经心回答夜影卫说:“找个地方关起来,不弄死就行。如果叶储风没用,直接杀了,剥皮煲汤。” 狐妖被带走。 澹台烬的手触上玄铁笼子,蹲下看苏苏。 少女蜷缩在笼子里,狠狠瞪他一眼。 他神色冷淡,与她对望。 苏苏说:“你这几日消失不见,就是为了联系你的手下?” 澹台烬说:“是。” “你早就发现了七尾狐?” “是。” “你也知道叶储风跟来了?” “没错。” 苏苏说:“你故意骗我救你?” 澹台烬没说话了。 不,只有这个,是他意料之外。长命锁结下的传送阵法,最终地点只有荆兰安知道,连夜影卫也用了几日才找到他。 他不说话,却伸出手,触碰到苏苏嘴角的血迹。 苏苏一怔,连忙后退几步:“你想做什么?” 可惜她身后也是笼子,整个人被困在玄铁之中,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夜影卫拿来一把钥匙:“殿下,这是从尸妖身上找到的,应该是打开玄铁笼的钥匙。” 澹台烬接过来,笼子的钥匙也是玄铁锻造,看得出狐妖为了姜饶的安全,花了不少心思。 他试探性把钥匙放进锁孔,苏苏一眨不眨盯着锁。 咔哒一声,笼子开了,然而下一刻,他反手一拧,笼子重新锁死。 澹台烬甚至多拧了几圈,似乎要把玄铁笼子锁得更死。他看着笼中无力反抗的少女,眼睛里带着奇异的光。 他起身,对夜影卫说:“带走。” 苏苏面无表情,还好她没什么期待,此刻都不必走程序,直接在心里狠狠咒骂他。 她暗暗试了一下自己的逃跑符咒,发现没有反应,这个笼子为了困住道士,下了一番功夫,她在笼子里根本没法跑。 除非澹台烬打开笼子。 苏苏被带到了一处宅院。 澹台烬如今不是什么好身份,他兄长成了周国皇帝,而他自己是大夏逃犯,不管是周国还是大夏,都不会放过他。 苏苏听见一大群人在隔壁谈论事情。 “澹台明朗……妖物……偷袭……胜了,宣王……甘蕤郡……出征……大夏皇帝……” 苏苏听不真切,她根据零零碎碎的信息推测。 大概是澹台明朗豢养的妖物,偷袭了大夏国边境,并且因为出其不意,打了一场胜战,而萧凛亲自出征,前往甘蕤郡迎战。 如果萧凛前往战场,证明这一场战役叶啸打不过,不得不向朝廷求救。 苏苏心里有几分沉重。 讨论声小下去。 澹台烬推门进来,他换下之前农家的衣服,穿一件黑色云纹的衣袍,整个人看起来贵不可言。 他坐在案前。 侍女们在旁边给他温酒,苏苏看过去,这些侍女发饰和衣裳都十分特别,大概率是夷月族的女子。 没一会儿,房间里传来阵阵酒的暖香。 这会儿还未开春,寒意料峭。 澹台烬撑着下巴,漫不经心饮酒,对笼子里的苏苏视而不见。 他心情很放松,苏苏猜,这个宅院是夷月族的地盘。 一旁伺候的,还有个长了两撇小胡子、贼眉鼠眼的男人,男人谄媚说:“殿下,可要传歌舞?” 这人叫羊暨,是夷月族的在边境的领事。他舌灿莲花,最擅长交际和阿谀讨好,也擅长做生意。 大周风气奢靡,喜丝竹,好乐律。羊暨先前没有接触过澹台烬,对他的背景不甚清楚,如今知道他是新主子,便把澹台烬当作最尊贵的大周皇子对待,因此早早准备好助兴歌舞。 澹台烬神色古怪,却也没拒绝:“传。” 苏苏心想,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不知道还真以为他是在周国长大的皇子。 过了一会儿,婀娜的女子们鱼贯而入。 明明是冬日,舞姬穿得却极为单薄。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衣,长长的水袖,腰肢若隐若现,美丽极了。 女子们朝着案前的澹台烬行礼,乐师奏乐,她们翩翩起舞。 苏苏蹲在角落,看了一会儿,她还受着伤,心口隐隐作痛。这样的场面,不适合她现在的状态,她无力靠着笼子,昏昏欲睡。 羊暨跟着乐曲打节拍,看着舞姬们,一副陶醉之色。 澹台烬撑着下巴,眼睛从舞姬们身上移开。透过舞姬们白色的衣裙,他在看笼子里的少女。 白纱之后,苏苏抱住膝盖,阖上眼睛。 明明都这种地步了,可她脸上依旧没有屈辱之色,不求饶,也不害怕,甚至依旧不把他放在眼里。 澹台烬饮下杯中酒,有几分烦闷。 羊暨并未觉察澹台烬的异样,偶尔还兴致勃勃给澹台烬讲几点夷月族的风俗。这些澹台烬听得颇入神,毕竟日后可能有用。 第二日,苏苏发起了烧。 最先是一个夷月族侍女发现的,她如常去给笼中少女送吃的,却发现她身体状况不太好。 侍女连忙去告知澹台烬。 彼时澹台烬和羊暨在院子中用膳。 羊暨闻言,嘿嘿笑道:“殿下,小人一直没问,那姑娘是哪家女子?” 羊暨心想,他完全摸不准苏苏的身份。 关在笼子里,脏兮兮的,又一副没精神的模样,看上去殿下十分讨厌她。 他让她吃饭,却不让她疗伤。 说讨厌吧,哪有把讨厌的人放在身边关着的道理?难不成看她日日受苦,心中才舒坦。 澹台烬没理羊暨,问侍女说:“病了?” 侍女说:“是。” 羊暨道:“殿下,要请巫医来看看吗?” 澹台烬冷淡说:“不必,她并非什么贵客。” 羊暨脑子转得快,说:“这女子可是之前做了什么让殿下不快的事,开罪了殿下?” 澹台烬说:“差不多。” 今日依旧叫了歌舞,边境气候转暖,院子里竟开出三两朵花儿。澹台烬一言不发喝着酒,视线落在舞姬们身上,突然说:“去问她,愿不愿意过来给我跳舞助兴,跳得好,给她治病。” 他虽然没说这个“她”指的谁,但大家心中明了。 羊暨忖度,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他这个万事通,一时也猜不到澹台殿下的心思。 没一会儿,侍女回禀说:“那位姑娘同意了,只不过……” “什么?” “那位姑娘需要换一身衣裳。” 澹台烬弯了弯唇,他把钥匙扔给婢女,说:“找人看住她,不许跑了,她要是跑了,便用你们点天灯。” 他说“点天灯”三个字时,语调十分温柔,婢女身子一颤,领命离开。 苏苏洗澡换好衣服,脸颊潮红,她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一副病得不轻的模样。 她揉揉脸,让自己状态清醒一些。脑子里混混沌沌,她本体不会生病,叶夕雾的身体也不错,这还是她难得生病的时候。 大夏贵族女子,诗词歌赋,音律舞蹈,样样都有涉猎。但叶夕雾会跳舞,苏苏却不会,那点儿记忆,根本不顶用。 她穿好夷月族舞姬的衣裳,心中隐约能猜到几分澹台烬的心思。 他在归还之前原主和自己给的折辱。舞姬身份低贱,澹台烬要她给他跳舞,想看她低头,和叶储风一样,向他臣服。 他想看她讨好他。 澹台烬先前的地位极度卑微,不管在冷宫,还是在叶府,都没人给他好脸色看。一旦翻身,他用这种方式,才能纾解心中郁气。 非要解释这种心态的话,苏苏觉得,大抵是扭曲到变态了。 毕竟澹台烬骨子里专横,暴虐,猜疑谨慎。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别人不痛苦,他就制造几分痛苦。 苏苏系上腰带,把传送黄符塞进胸部,心里松了口气。 不会有人检查这个地方。 她笑眼弯弯,走之前,就成全一下那个可恨又卑懦的少年吧。 胡乱给他跳一下,在他心情最好的时候,她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逃跑,不知道他会不会被气得吐血。 33、逃离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苏苏对此表示随意。 丢失的东西,别的不说, 有老夫人最爱的玉观音。老人家信佛,把那尊玉观音看得无比贵重,说严重些,都上升到信仰的地步了。 所以莲姨娘她们才这么急,想要找出是谁拿了东西。 苏苏到底只是嫡女,不是主母, 她能重新查证,已经不容易。 关着倒也应该没什么,澹台烬不死就成。 第二日便是十五。 碧柳出去一趟, 回来喜滋滋地给苏苏说:“三小姐,奴婢打听到,六皇子被封宣王, 今日册封圣旨就下来了,皇上赏赐的府邸, 就在离咱们将军府不远之处。” “将军收到了拜帖,想必几日后, 会带小姐去宣王殿下府上,为他庆贺。” 苏苏反应很平静:“哦。” 碧柳说:“小姐,你放心,这次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让叶冰裳那个贱蹄子无地自容。” 虽然苏苏目前还没见过那位庶姐, 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但对抢别人夫君这么兴奋, 是不是有病呀? 苏苏实在不想看见碧柳,于是道:“你去询问一下,这次府里总共丢了哪些东西, 分别都是谁丢的。” 碧柳只好不甘不愿出门,路过外面的春桃,她推了一把:“滚开,别挡道。” 春桃连忙让开。 碧柳很不高兴,对比做这些杂事,她更在意三小姐能否嫁给宣王殿下。 以前自己一提起六殿下,小姐目光含春,十分期待。她发现自己这次回来后,再说宣王的事,小姐不怎么上心了。 碧柳一走,苏苏拿出另一册清单。 这是昨晚吩咐喜喜整理的。 苏苏并不信任碧柳。 苏苏看下去,发现丢了东西的有老夫人、杜姨娘、二小姐,大公子、四公子,云姨娘也丢了几支金簪。 这个人倒是会拿东西,没敢拿将军和苏苏的,老夫人的玉观音和二小姐的嫁妆最值钱,值得铤而走险。大公子和云姨娘性格相对宽和,大概率不会计较。而四公子什么都不懂。 想了想,她唤来春桃。 “春桃,你可知道,二少爷和三少爷,最近在做什么?” 春桃摇头:“小姐,奴婢只知道,大公子最近和老爷去军营训练,二公子和三公子,奴婢不清楚。小姐想知道的话,奴婢和喜喜,这两天去打探一下。” 苏苏笑着点点头:“辛苦春桃了。” 澹台烬被关在东苑。 东苑处在风口,是整个将军府最冷的院子。 废弃了许多年,平时用来堆柴禾。 窗户是破的,冷风吹进来,让人遍体生寒. 澹台烬靠在角落,舔舔干涩的唇。 一直到晚间,依旧没人给他送饭,澹台烬神色平静。倒也在意料之中,这样的日子他也习惯了。 偶尔一两日不吃饭,人不会饿死。 冬日的夜空,没有月亮,外面寂静一片,又开始下雪了。 他抓了两把雪,吞咽下去。 胃里依旧难受得要命,澹台烬坐回去,拿出袖中的平安符。 本就有些年份的平安符,经过昨日的撕扯,已然破了线头。 他目光像一汪深潭,拂过被弄坏的地方。 心中有股恶意,从这个裂痕无限增长,少年轻轻吸了口气,勉强压下这股汹涌的情绪,重新将平安符放回怀里。 只可惜,她的耳坠弄丢了。 他闭上眼,靠着墙角休息。 得留着一口气,总不能窝囊地死在这个柴房里。他并不相信叶夕雾会帮自己,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也得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半夜风雪交加的时候,澹台烬听见了门外踉跄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 听脚步声,是两个女子。 黑夜放大无数感官,澹台烬听到细微喘气的声音。下一刻,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少女,跌入东苑之中。 她摔倒在地的时候,神色还有几分茫然。 隔着微弱的灯光,澹台烬看见地上略显得狼狈的少女。 碧柳放下被子和琉璃灯,连忙扶起摔倒的苏苏。 她不屑地看一眼澹台烬,瞥了瞥嘴:“质子殿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说罢,碧柳关上东苑的门,离开了。 只留下苏苏和澹台烬,在这一方小天地中。 苏苏哆嗦着,靠在另一边的墙角。 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披风,脸颊绯红,呼吸急促。 澹台烬从角落站起来,朝她走过来。 “三小姐?” “你别过来。”苏苏喘着气说完这句话,外面下着雪,她却热得要命。 今夜才睡着,身体突然一股燥热,她睁开眼睛,觉察到自己身体不对劲。 这时候碧柳进来,小声地道:“今日十五,小姐是不是药效发作了,奴婢带你去找质子。” 苏苏抱紧被子,喘着气:“什么意思?”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碧柳道:“小姐你忘了吗?结春蚕的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你的解药,被质子吃了。” 苏苏这才意识到,下药事件,没完没了。 结春蚕这种药,本质更像毒-药。取意“春蚕到死丝方尽”,吃下毒-药的一方,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与吃下解药的人,交合即可。 而吃下解药的人,只有第一天有春-药效果,其后正常。 据说这种药,是夷月族的失传秘药,以前的达官贵人,专门用来控制抢夺来的女子,让她们永远离不开自己。 原主恨煞叶冰裳夺自己心头之爱,于是不下普通的春-药,反而找来了令人窒息的结春蚕。 饶是贞洁烈女吃下去,也受不了。 原主想看叶冰裳离不开那个肥头大耳的尚书公子。 没想到这药,最后被自己吃了。 苏苏就说,为什么原主这样的身份,叶家因为名声,就让她嫁给一个质子。 原来是因为不得不嫁。 不嫁就死。 当然,结春蚕也可以忍,但是一次比一次难熬。 上回原主忍了半个时辰,这次苏苏得忍两个时辰。 她打坐了一盏茶功夫,全身湿透,痛苦不堪。 碧柳说:“三小姐,我还是扶你去找质子吧,你在他身边,会好受些。” 苏苏咬牙:“不,不!” 她又坚持了一盏茶功夫,最后整个人都快原地升天了,碧柳不由分说,把她扶来了东苑。 苏苏全身没力气,几乎被碧柳架着走,连意识都变得混沌起来。 她眼前光影幢幢,勉强还能分清面前人的轮廓。 认出他是那个罪恶的魔物。 唇上被苏苏咬出了血,她抱住手臂,勉强压制住了脱-衣服的冲动。 澹台烬明白了什么,他往日温顺无害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凉薄。 原来这就是她昨天阻止人把他打残的理由,是觉得他今晚还有用啊。 少年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拨开她汗湿的额发:“三小姐,你看上去很难受。” 苏苏紧紧闭着嘴,她真怕她一张嘴,发出什么不该发出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而近在咫尺,就有一块冰。 苏苏说:“离我远点!”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叶夕雾心中那么喜欢萧凛,最后却连自尊都不要,让澹台烬帮帮自己。 这药太磨人了! 眼前的少年,歪了歪头。 琉璃灯下,少年显得弱气十足,神色无辜。 他的声音却并不是这么回事,音色是冷的,像在慢条斯理,敲碎坚冰:“三小姐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 少年身上的恶意,若有若无。 曾经的叶夕雾是什么心态,澹台烬现在便是什么心态。 他想看见昨日那束铿锵明亮的光,今日在他脚下,毫无尊严地辗转呻-吟,媚态横生。 她眼里的骄傲会被粉碎,做像他这样的、见不得光的蛆虫,求一个她瞧不起的人触碰她。 但他不会碰她,脏。 澹台烬靠在冰冷的墙面,连无害的神色都懒得做了,审视着她。 瞧啊,多可怜,白皙的肌肤变成了粉色,唇角也流下了鲜血。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朦胧,瞳孔渐渐失去焦距。 他凉凉地弯了弯唇。 少女瞳仁轻颤,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澹台烬好心地伸出手指,把她嘴角的血迹擦去。 “您看起来真可怜。”他冷冷地、轻声地说。 恬不知耻求他吧,该丑态毕露了,她这次,可比上次坚持得久。 澹台烬在心里为她默数,终于,在她眼瞳完全没有焦距的时候,他面前的少女不再固执,动了。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却没有如澹台烬想的那样,来拥抱他,少女反而盖住了自己脸颊。 她长睫闭上,比外面的雪花还要安静。 少女靠在窗前,外面的雪扑簌簌落下,她悄无声息,像长眠在了冬夜里,变成一只合翅颤抖的蝶。 琉璃灯照亮她周围。 雪花飘进来,落在她发间。 他冷眼旁观着,这诡诞又圣洁的一幕。 那种感觉又来了。 她在雪和光的交界处,而他依旧在自己这片黑暗里,他突然更加厌恶眼前这个人。 澹台烬用冰冷的手指捂住唇,不同于以往轻谑的厌恶,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让他发颤的厌恶。 这种窒闷的感觉,是从山贼窝那天开始的吧? 少年坐回角落,用蛛丝一般黏腻阴郁的目光,看了苏苏一夜。 她蜷缩在角落,毫无所觉。 清晨的光照进东苑,苏苏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她很疲惫,正如那个药的名字,像从茧里蜕变出来的。 掌下肌肉单薄瘦削,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澹台烬腿上。 她蹭的一下坐起来,连忙远离他。 苏苏抓抓头发。 不是吧不是吧! 她昨晚忍得那么辛苦,就是为了不与魔物交姌。 难道她道心依旧不够稳,受不了药物,最后还是往魔物怀里扑了? 苏苏嫌恶至极,手上刚刚碰到他的地方,像有火在烧一般。她愤愤地看着脚下的邪物少年。 少年睫毛颤了颤。 澹台烬的睫毛,比苏苏这具身体的睫毛还要长。 如两片鸦羽。 他红唇乌发,透着一种羸弱的漂亮,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可怜。 苏苏不太想他睁开眼睛。 毕竟他醒过来的话,苏苏不知道讲什么好。难道解释说我每三个月,有吃一次春-药的癖好? 她紧绷片刻,发现他始终没有醒来。 苏苏松了口气,这才看见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怎么看都不正常。 “澹台烬,醒醒。”邪魔都心思深沉,难不成他在装睡博同情? “再不醒我把你交给莲姨娘。” 她推了推他,少年依旧毫无反应。 苏苏蹲下来,手覆在他额上。这次体温不热,反而像触到一块冰。 苏苏木着脸:“……” 就算在人间养个小孩,也不会像他这样脆弱麻烦,动不动病弱得快要死亡。 她没在狭窄的屋子内找到水,只好先把棉被盖在他身上。 苏苏走出去,碧柳迎上来道:“小姐,你没事吧?” 苏苏睨碧柳一眼,自己昨晚虽然没力气,也不怎么清醒。但苏苏知道,她倘若在自己屋里,能坚持下去。 碧柳不顾她意愿,愣是把她弄到澹台烬身边来了。 她被碧柳的“衷心”,气得想笑。 “我记得,结春蚕是你给我的吧?碧柳,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她不信这个丫鬟没问题。 碧柳说:“小姐,奴婢先前说过,我有个远房表哥,曾经和夷月族女子通婚。夷月族擅毒,结春蚕是他们的秘方。” “除了澹台烬吞下的解药,还能配出解药吗?” 碧柳摇头,神色有些几分不满:“只有唯一的药引,小姐,你不会怪罪碧柳了吧?碧柳也是按你的吩咐办事。” 苏苏说:“我不怪你,但从今天起,我也不留你。你去找莲姨娘,让她重新为你寻个去处。” 碧柳神色震惊,半晌反应过来,苏苏竟然在驱逐自己,她这才慌了,连忙跪下磕头。 “三小姐,求小姐不要赶奴婢走。” 这时候知道求饶了? 苏苏没理她,踏着积雪,离开东苑。 原本想留着碧柳观察一段时间,她总觉得这个碧柳不简单。 可碧柳阳奉阴违,随意进出主子房间就罢了,还经常欺负春桃和喜喜。 干脆赶走算了,派人跟着她,说不定也能发现些什么。 碧柳这种被原主宠坏的丫鬟,离开原主不管去了哪里,都够吃一壶。 34、情丝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澹台烬道:“三小姐。” 苏苏心中戒备地看着他。 说来也好笑,澹台烬作为叶夕雾的正牌夫君, 却只能喊她三小姐。 两个人成亲,完全是个意外。 原主知道,六皇子心悦自己的庶姐叶冰裳,她妒火中烧,想了个馊主意。 在宫宴上给庶姐下药,想让她清白被毁。 没想到, 药没作用在脑满肠肥的尚书公子和庶姐身上,反倒作用在了自己和澹台烬身上。 让原主更觉得耻辱的是,澹台烬明明和自己一起中了药, 但漂亮孱弱的少年,除了脸色潮红,别无反应。 最后还是叶夕雾忍不住, 命令他帮帮她。 少年冷冰冰看着她,始终没有动。 他坐在角落, 用一种冷静的目光,看这位千金身体扭动, 低吟着拉扯她自己的衣裳。 碍于清白,原主不情不愿和澹台烬成了亲。 每当回想少年的目光,原主就觉得一阵耻辱。 他怎么可以那样! 用那种平静的、毫不动容的眼神,看着她。 所以这桩婚事, 说白了, 其实是叶三小姐自己弄出来的扑棱蛾子。 但这并不影响原主厌恶澹台烬。 苏苏也算和原主殊途同归。 原主嫌弃澹台烬不堪的身世, 苏苏忌惮他身上足以灭世的邪骨。 苏苏问:“你来做什么?” 澹台烬看着她对自己的不喜姿态,哑声道:“将军说,太后宣我进宫, 让我与三小姐一起。” “我爹说太后让你进宫?” “三小姐如果不信,可以问将军。” 苏苏见他神情不似作假,突然想通叶大将军的用意—— 为了让太后不动苏苏,又能给足太后面子,就推一个人出来受气。 澹台烬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身份尴尬而微妙,一个没有靠山的质子,还是苏苏名义上的夫君,如果去了,太后想着给六皇子长脸,澹台烬不死恐怕也得脱层皮。 叶大将军这是让苏苏随身带个出气包呢。 苏苏看着澹台烬,他脸色淡然,仿佛早就习惯了。看来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作用是什么。 苏苏想到自己的早夭之命,她干脆撑着下巴,问澹台烬。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们叶家啊?” 不说叶家,整个大夏国,都没有把澹台烬当人看待。 但现状已经如此,苏苏如果再来这个世界早点,倒是可以阻止一切发生。现在,却只能防着少年身上的邪骨觉醒。 他这样的遭遇,一旦觉醒,不仅叶家,三界都要遭殃。 她先试探一下,澹台烬内心有多阴暗。 澹台烬看她一眼:“没有。” 苏苏信了才有鬼。 天生邪物的觉醒,必定是用无数人的鲜血献祭。 “三小姐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苏苏没想到,澹台烬竟然有胆子反问自己。 她不用说假话:“是又怎么样?” “为什么?”澹台烬问。 他隐隐感觉到不同,以前的叶夕雾,嫌恶自己的身份。而现在的叶夕雾,他看见她冲春桃和喜喜她们笑。 “讨厌就是讨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他未来是怎样一个存在吧? 澹台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如果是以前的叶夕雾,绝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与他说话都嫌他低贱。 苏苏竟然从他神情中,看出很浅的茫然之色。眼前的少年,还不是多年后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他漂亮羸弱,没有一点儿攻击力。 连仙门的小师弟扶崖,都比他强悍些。 澹台烬透着几丝病气,前两日的折磨,让他去了半条命。 苏苏心想,澹台烬再跟她进宫,估计剩下的半条命都没了。 想想昨晚紧急给他退烧,她就心累,至今还没缓过来。 “你回去,别跟着我。” 澹台烬本身也没有为叶夕雾顶罪的心思。 但这件事,不该叶夕雾提出来。 这个女人嚣张跋扈,却最是爱面子惜命,按理说,她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去替她面对太后吗? 苏苏见他不走,以为他不愿意违逆叶啸,只好激他道:“你一个曾经连太监宫女都能任意折辱的质子,进了宫只会给我丢人。滚回府里去,别妨碍了我见六殿下。” 这句话一出,苏苏从他眸中,罕见看到一丝冰冷的怒气。 澹台烬一字一顿道:“是我身份不堪,辱没了三小姐。” 这回他没再犹豫,再不看她,掉头回了府里。 全然没了之前的茫然之色。 苏苏还没到太后寝宫,就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劲装少女,手持鞭子,张开手臂挡在苏苏面前。 “叶夕雾,你前几日推我皇嫂下水,今日还敢来皇宫?” 少女柳眉倒竖,煞气凛然地看着苏苏。 苏苏心中疑惑。 这位又是谁?看着不像她传闻中温柔的庶姐啊。 春桃知道小姐撞了头,不太能把人对得上号,连忙小声提醒道:“这是九公主,六殿下的妹妹。” 春桃这样一说,苏苏瞬间了悟。 讨厌原主的人,不知凡几,这个九公主,却绝对算排得上号的。九公主受宠,脾气也不怎么好,天生和原主看不对眼。 以前原主想嫁给她哥哥,还曾放低姿态讨好她。 然而九公主对此不屑一顾,每每都是嗤笑,仿佛一眼就看透了原主的心思。 原主吃瘪好几回,脸上挂不住,再也不往九公主身边凑了。 但九公主特别喜欢叶冰裳。 之前叶冰裳嫁给六皇子,九公主还特地跑来羞辱原主一番,直把原主给气哭了。 这次,九公主也是来为叶冰裳鸣不平的。 “我六皇嫂身子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还推她下水。如果不是皇兄及时救她,她早就香消玉殒,六皇嫂善良温柔,不和你计较,我可不会放过你。” 九公主挥舞一下鞭子,鞭子抽在地面,发出凌厉一声响。 “叶夕雾,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苏苏虽然锅多不压身,但她还是忍不住道:“既然是你六皇嫂落水,她都不说什么,你气什么?” 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苏苏是真情实感疑惑,但是九公主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脸色更难看。 “少说废话,你是不是怕了本公主?” 她脾气火爆,说完这话,鞭子已经抽了过来。 苏苏前面的小太监,连忙为苏苏挡住:“唉哟!九公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滚开!” 鞭子抽在小太监身上,苏苏抿紧了唇。 她平复一下呼吸,看着九公主摇头:“我不和你比,这是在皇宫,皇上和太后怪罪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九公主不屑地弯了弯唇。 谁都知道,大夏国崇尚武道。 开国皇帝,就是以武入道,此后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子弟,都以武技强大为荣。 强者为尊,在大夏国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叶大将军从未吃败仗,所以在大夏国地位那么高。 叶大将军的长子,据说也身手不凡。可这三小姐,资质平平,完全没有遗传到父亲风范,九公主自小习武,每每都可以把高傲的叶三小姐,抽得尊严扫地。 偏偏九公主不好得罪,叶夕雾想报仇都无能为力。 也是因为这样,叶三小姐对九公主又气又怕。 九公主听苏苏这样说,认定对方是怕了自己。 九公主道:“既然是本公主找你比试,父皇和皇祖母自然不会说什么,出了事本公主担着。倒是你,输了可别和叶大将军告状。” 她说着,又一鞭子抽了过来。 苏苏把一旁的小太监推开。 她算明白了,九公主知道她要进宫,特地等在这里,非得打她一顿,为叶冰裳报仇不可。 九公主打原主打习惯了,偏偏原主虽然恶毒,但特别倔强,从来不告状。 九公主见苏苏闪躲,翘起红唇:“来人,给叶夕雾一条鞭子。” 苏苏本来不想惹事,满目疮痍的修真界,讲究息事宁人。 但人间可不吃这一套,他们喜欢捏软柿子。 既然躲不过,苏苏干脆从地上捡了根树枝。 “不必,我用这个。”她将树枝横在身侧,少女穿着浅粉小袄,作防御姿态。 九公主给气笑了:“你这是在羞辱本公主?” 苏苏:…… 你说是就是。 “你一会儿可别哭。”九公主抖开鞭子,冲苏苏甩过来。 苏苏用树枝挡住,鞭子抽到树枝上,树枝直接被抽飞一截。 九公主鄙夷地笑了笑。 苏苏没说话,欺身迎了上去。 修真之路,本就该无所畏惧。原主怕九公主,苏苏可不怕。 她以树枝为剑,轻盈对上九公主的鞭子。 她的剑法是无极宗宗主所授,无极宗的剑,寒影淖淖,一剑可断山劈海。 叶夕雾身体里没有灵气,无法运行轻鸿剑诀,连剑意百分之一的威力也不能使出。 但对于苏苏来说,这就够了。 树枝灵巧绕过凌厉的鞭子,猛然逼近九公主身前。 鞭子本就是远战武器,突然被人近身,九公主一慌,手臂上被抽了一下。 疼得九公主鞭子脱手而出,下一刻,树枝抵在九公主脖子上。 恍然间,九公主甚至觉得,抵住自己脖子的,是一把锐利的剑。 她下意识后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宫婢连忙去扶她:“公主!” 九公主不敢置信,她被三招秒了! 苏苏收回树枝:“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见太后去了。” 九公主脸色涨红,不可能!她怎么会被叶夕雾的树枝击倒。 以前哪次不是叶夕雾毫无还手之力?这一定是意外。 九公主不信邪,捡起地上的鞭子:“站住!” 鞭子刁钻地抽过来,显然就是冲人脸上去的。春桃一惊,连忙挡在苏苏面前。 倘若这一鞭子抽在春桃脸上,春桃当即就得毁容。 苏苏见九公主这样毒辣,也生了气。她拉开春桃,索性将手中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被鞭子打成两截,下面那截掉落在地,上面那截朝着九公主的脸飞过去。 九公主睁大眼睛。 眼看树枝要打中九公主的脸,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树枝截住。 “皇兄!” 苏苏定睛看去,一个眸如寒星的玉冠男子,握住了树枝。 他身着天青色长袍,宽肩窄腰,袖子上绣了云纹,此刻正皱眉看着苏苏。 苏苏愣住,不可思议喃喃道:“大师兄……” 眼前的人,和她大师兄公冶寂无,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大师兄身上多了几分修真者的仁厚,眼前的男子更加俊朗。 “不知道小九是哪里冒犯了叶三小姐,三小姐要下此毒手?”萧凛冷冷问道。 苏苏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又甜蜜又苦涩,甚至泛出几丝绵绵密密的委屈感觉,眼泪都快绷不住了。 但这并非苏苏自己的情绪,大师兄对于自己来说,宽和温柔,她敬重他,如敬重兄长。 她怎么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想往他怀里钻的羞耻情绪。 显然是原主残存的情绪在作祟。 她一下反应过来,眼前的人,竟然是叶夕雾爱得要死要活的六皇子萧凛。 而苏苏的大师兄,在许久以前,就为了天下苍生,死在了仙魔大战中,据说是魔尊亲自动的手。 随后,他的爱人摇光仙子,也跟着殉了情。 见苏苏愣愣盯着萧凛,九公主当即跳脚:“皇兄,还好你来得及时,否则昭玉的脸,都要被这个女人毁了!” 九公主捂着被抽肿的手腕,委屈极了。 萧凛问:“叶三小姐有什么说的?” 他的目光微冷,苏苏被他看得难受。 跨越多年光阴,再次看到故人,然而以前疼她的大师兄,如今是别人的兄长。 他护着另一个女孩,冷冷与她对峙。 十二月的天,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彻骨地冷,身上也疼。 快要撞到山坡下的树时,黎苏苏手腕上,凭空出现一个白玉手镯。 手镯流转着五彩的光芒,这股力量,堪堪稳住了她的身子。 黎苏苏头晕目眩,好半晌才缓过神。 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她从地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实在是狼狈。 35、弑君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现在的赤炎蜂,早已不是才放出来的模样。 杀过不少人的它们, 身形巨大可怖,锋锐的口器,令人胆寒。 一只她勉强能应对,可是突然五六只围攻她,苏苏不得不开始狼狈地闪躲。 若她还是仙体,掐一个决便可以解决这些怪物, 可惜她现在是凡人之躯,转眼便危险横生。 她先前救过的人,见她陷入可怕的困境, 吓得撒腿就跑。 澹台烬眼睛微眯,嗤之以鼻。 这就是炎凉的世态,不堪的人心。他试图在苏苏脸上找到愤怒, 可是什么都没有。 少女粉白的披风已经掉落在地,她袄裙上也沾满了泥。 然而她眼睛依旧干净澄澈,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逃跑的人,专心致志对付着眼前的怪物。 澹台烬眼中蒙上一片阴翳。 为什么她不生气, 那些背叛者,不是该死吗?一种难以控制的怨恨之感在心里升起。 从他把叶夕雾抱出山贼窝,她撞到脑袋以后,就变了不少。以前的叶夕雾, 自大残暴, 令人生厌。 现在这个, 却完全不同。 她像山涧流下来的水,轻快澄净,却斩不断、击不碎, 光看着她,骨子里的阴暗,便开始一点点啃噬他的骨头,让他战栗。 现在,她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这个愚蠢的女人,想把结春蚕下到叶冰裳身上。 澹台烬当时本想让叶夕雾和那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滚在一起,想到她的身份,他干脆自己吞了另一剂药。 果然,他顺利摆脱了皇宫那个地方。 既然她那日没被山贼杀死,便今天吧。 叶啸之女死在王府,不是个很好的结局吗? 澹台烬看了眼自己的手背,狰狞青筋清晰可见,血液流动,让他的心脏都开始亢奋。 苏苏的剑已经被赤炎蜂的外壳震落,她险险避开攻击,不得不往密林深处逃去。 她试图借由林木间的缝隙,来挡住赤炎蜂庞大的身躯。 可惜它们横冲直撞,悍不畏死,把树木撞倒,跟了上去。 澹台烬从转角走出来,他冷冷看了一眼她消失的方向,朝王府外面走去。 苏苏闷头狂跑。 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如今多狼狈,几只庞大的赤炎蜂跟在她身后追。她不敢把这些怪物往凡人堆里带,只好往偏凉的树林跑。 赤炎蜂指甲盖大小的时候,倒是很可爱。 但是任何东西,当它变得巨大的时候,就狰狞可怖了。 它们眼睛像灯笼,里面流转着暗红色的光,口器还长着锯齿。 叶夕雾的身体娇弱,苏苏好几次差点被石头绊倒在地。 她咬紧牙关,根本不敢停下来。 但是它们依旧很快追上了她。 苏苏已经没了剑,她借力树干翻滚,避过一击。 下一刻,另一只赤炎蜂试图撕碎她的身体。 苏苏心中一紧。 手腕上的镯子光芒乍现。 “小主人!” 赤炎蜂被定住。 苏苏激动得想哭:“勾玉!”它可算醒在了关键时候,再来晚点,她就一命呜呼了。 勾玉也很震惊:“凡间怎么会有这种妖物。” 而且一群追着它的小主人。 很不正常啊。 勾玉语速飞快道:“我暂时定住了它们,小主人快跑。” 苏苏也不废话,掉头就跑。 勾玉指挥道:“前面有个坑,小主人你跳进去,用积雪和落叶盖住自己,遮住气味。赤炎蜂眼神不好,往往靠气味找人。” 果然,不远处有个坑,苏苏毫不犹豫往里面一跳。 她也不顾脏不脏冷不冷,飞快用积雪和枯枝盖住自己。 勾玉愧疚道:“对不起小主人,我不能帮你用灵力杀了它们。” 它的灵力丝毫不敢浪费,否则将来便无法带着苏苏,穿越回五百年后了。 苏苏一边快速埋自己,一边乐观地安慰它:“谢谢勾玉,我没事。” 那些赤炎蜂慢许多拍追上来,失去了她的踪影和味道,很是茫然,乱转了好几圈,飞远了。 苏苏吸取上次的教训,许久没敢动弹,直到勾玉说:“小主人,它们离开了。” 苏苏这才扒开积雪,从坑里爬出来。 她手脚冰凉僵硬,呼呼喘着气。 勾玉只觉醒了片刻,又敛住光芒,再次进入休眠状态。 积雪化在苏苏脖子里,她冷得瑟瑟发抖,折了段树枝撑住身体,吃力地往外走。 还没找到澹台烬呢。 将军府的人,可不会在这种场合拼死寻他。 他死,和她自己死,都是任务失败,没有什么区别。 只希望少年魔王命硬些,别被喽啰妖物给杀了,撑住她找到他。 短短时间,宣王府便成了人间炼狱。 澹台烬走出宣王府,还没找到叶啸,突然被几个紫衣侍卫按住。 他眸中一暗,却挣脱不开。 紫衣侍卫们掳了人,往另一处掠去。 华丽的轿子上,雕刻着九头鸟,脸色难看的赵王,头发凌乱坐在里面。 赵王气急败坏对一个白衣男子道:“虞卿,这小野种就是那个大周的战俘,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白衣男子握着折扇,笑吟吟一拱手:“多谢殿下。” 赵王摆摆手,惊恐感还没消退。 如果不是他的门客虞卿反应及时,带人护着他撤退,他就要被那些鬼玩意穿透脑袋了。 他可不是萧凛,有出神入化的武功。那种情况动作慢点,绝对跑不掉。 尽管如此,他死了一群死卫,这才逃出来。 这损失让赵王心疼得不行。 “质子殿下,在下虞卿,冒昧把质子请过来,想问质子几个问题。” 澹台烬敛住阴冷的神色,看着虞卿道:“你问吧。” 虞卿笑盈盈道:“如果在下没猜错,这赤炎蜂,是从你们周国皇宫流出来的吧。” 澹台烬困惑地道:“容先生说的,我一概不知。” 少年垂眸,声音轻轻的:“我六岁就来了大夏为质,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怪物。” 虞卿审视地打量着单薄的少年。 “那么在下能否知道,质子是如何从宣王府中逃出的呢?” “我一直躲着,后来跟着宋大人的家眷逃出来。” 虞卿皱眉。 眼前的少年脸上还带着几分畏惧之色,他的话也毫无漏洞。难道这个周国质子,真是一颗没用的废子?对周国皇室那些腌臜事,一概不知吗? 赵王突然站起来,一脚踹在澹台烬肩膀上。 肩膀一阵钝痛。 “敬酒不吃吃罚酒,知道什么,立刻全部告诉本王。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周国,已经准备向我大夏开战。” “你一个废物东西,本王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蝼蚁还容易。” 赵王抬脚,暴虐地踩住澹台烬地上的手指。 赵王武功不行,施刑和虐待人,却很有一套。他脚下一用力,少年骨节响动,竟是生生被他踩碎了指骨。 虞卿挑眉,倒也没说话。 这时候,哪怕澹台烬是无辜的,但是赵王损失那么大,如此狼狈,必定要找人撒气。 澹台烬的脸,紧贴着雪地。 赵王踩碎他手指那一刻,他闷哼一声,眸中黑雾森森。 澹台烬痛恨自己这具身体,如此无力。 他生来血肉奇特,邪物怕他,他一滴血,便可以杀死怪物。 然而他自幼不能习武,根骨奇差,连赵王这种渣滓,都打不过。 倘若还在宣王府中,他动动手指,就可以让赤炎蜂杀死赵王一行人。让赵王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然而此刻,他弱小得、真如赵王口中的蝼蚁。 赵王需要发-泄,一想到那些可怕阴暗的东西,是从周国出来的,他阴森森地看着足下的少年,怪笑了一声。 这小杂种,还是周国皇子呢。 然而只配匍匐在他脚下。 “本王看质子这些年过得不错,今日在宴席上,气度不凡。本王险些不认得你,质子是个忘了旧情的人,本王可不是。” 赵王双腿分开,撩开衣袍。 “质子想走,也简单,本王帮你回忆一下,幼时的质子,是什么模样。” “跪着爬过去,本王今日便放你回将军府。” “否则……”他诡谲笑道,“六弟的府上死了人,可不关本王的事。” 虞卿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地上的少年。 澹台烬面无表情。 过了许久,他从地上爬起来。 赵王笑道:“就是应该这样,质子从小到大,都是个识时务的人。你可要记得,以前不听话,你那奶娘,伺候本王的手下们,生生去了半条命。” 澹台烬垂下头,指尖惨白,眼里淬了两块阴暗的冰。 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挣扎、哭喊、哀求……伴随着肆意的笑声。 他像地上一滩烂泥,赤红着双眼看他们作恶。 无用的反抗…… 澹台烬闭了闭眼,正要动。 一个雪球,猛然狠狠砸在赵王脸上。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赵王被砸得后退一步,脸上碎了一滩雪,他脸色难看,阴沉地朝一旁看过去。 澹台烬也抬起头。 雪光尽头,一个全身狼狈的姑娘,愤怒得快要燃烧起来。 她拄着树枝,像握着天底下最锋锐的宝剑,毫不遮掩地对上赵王目光,气得脸色涨红。 “赵!王!”苏苏咬牙道。 我淦你祖宗! “六弟生辰,本王来迟,还望六弟切莫生气。” 他虽笑着,眼里却并不是这么回事。 坐在主座的萧凛,原本温和的脸色,见到他,冷了几分。 萧凛站起来:“四哥。” 原来是赵王。 苏苏悄悄观察这个赵王,他脚步略微虚浮,眼底泛着浅浅的青黑,眸光锐利。 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之人。 赵王的身份也不一般,他母亲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贵妃母族势力强大,未来的皇位之争,他是萧凛的最大对手。 36、归来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原主有四个贴身丫头,银翘被祖母送去庄子嫁人, 这段时间跟在苏苏身边的丫鬟是春桃和喜喜。 但这两个丫头胆子都不大,在原主看来,太过木讷,愚钝至极。原主一向不太喜欢她们。 叶夕雾最喜欢的丫鬟,便是眼前这个叫做“碧柳”的丫头。 在原主的记忆里,碧柳聪明伶俐, 办事利落,嘴巴也甜,深得她心。 苏苏摸不准, 碧柳是什么样的人。 她思考间,已经被碧柳小心扶下车子。 春桃站在一旁,像见了老虎的小鹌鹑。 春桃怕碧柳? 再一看同样垂着脑袋的喜喜, 苏苏明白了什么。 这个碧柳,看来真的在原主身边的地位不一般。苏苏才穿过来的时候, 春桃动不动吓得磕头,这个碧柳在苏苏面前, 却毫不拘谨。 主仆几人往府里走,碧柳道:“三小姐,碧柳有话要和你说。”她神色隐隐亢奋。 碧柳回头对春桃和喜喜道:“我和小姐说说话,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苏苏不动声色, 她倒要看看, 这个碧柳到底要做什么。 碧柳带着苏苏拐进一座假山处, 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 “三小姐,你看,碧柳找到了什么东西?” 苏苏展开纸张, 上面有一张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美人坐在荷花池旁,低头浅笑,不胜娇羞。 碧柳神色兴奋,满脸写着求表扬。 苏苏有点儿懵地看着这张画,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小姐,你看落款。” 落款:庞宜之。 竟然是状元爷,如今的礼部侍郎庞宜之,上次火急火燎跳下去救叶冰裳那个。 如此看来,图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说实在的,不愧是新科状元,画画功力真不错,寥寥几笔,叶冰裳风情无限。 碧柳:“小姐,你让我去大姑娘前年养病的庄子调查,他们果然有奸-情,那贱-货在和六殿下成亲前,就已经和庞大人暗通款曲了。” “庞大人还画了这幅画,以慰相思。” “庞大人上京前,让小厮烧了这幅画,但是小厮觉得可惜私藏了起来。碧柳幸不辱命,把这幅画买回来了。” 碧柳雀跃道:“小姐,六殿下看见这张画,肯定会怒不可遏,休了那贱-人。到时候,没了那贱-人,六殿下眼里的人,就会变成小姐!” 苏苏:“……” 你认真的吗? 苏苏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前原主和叶冰裳落水,六皇子作为叶冰裳的夫君,跳下去是情理之中。但庞大人跳下去,就耐人寻味了。 原主疑心这一点,便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丫鬟碧柳去调查。 希望调查出庞大人和庶姐的奸-情,好让六殿下休弃庶姐。 “小姐,需不需要碧柳找人,把这幅画送到六殿下手中?” 苏苏把画收起来:“暂时不用。” 原主已经成了亲,苏苏完全没有搅和萧凛感情的想法。 而且,就一张画而已,顶多说明庞宜之倾慕叶冰裳,叶冰裳被人画下来,又不是叶冰裳的错。 碧柳满脸写着可惜,但是也不敢违逆苏苏,只当小姐还有什么高招。 苏苏收好画,准备找个时间把这祸害玩意烧了。 她才出去,春桃一脸不安地来通知:“三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碧柳训斥道:“好好说话,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苏苏皱眉,看碧柳一眼,对春桃缓和语气说:“你慢慢讲。” 春桃咽了口唾沫,道:“莲姨娘早上发现,库房里丢了很多东西,老夫人的玉观音不见了。一经查探,杜姨娘房里也失窃,她给二小姐准备的嫁妆少了大半。” “大公子的玉佩、四公子的例银,通通不见。现在,莲姨娘、杜姨娘,还有二小姐她们,正在厅堂审问……” 苏苏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们怀疑谁?” “质子殿下。” 苏苏皱眉问:“为什么怀疑他?” 春桃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苏,“有人在质子殿下的平安符里,搜出了一只私藏的耳坠……” 碧柳一听,愤愤道:“小姐,质子做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简直给你蒙羞。” 春桃想说什么,念及碧柳在,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苏苏看碧柳一眼:“事情结果还没出来,不要乱讲话。” 快闭上嘴吧,不然她忍不住想揍这丫鬟一顿了。 从小爹爹就教苏苏讲礼貌,明黑白是非。这个碧柳张口闭口“贱-人”、“奸-情”,好好说话有那么难吗? 苏苏听得浑身不舒坦,最让人生气的事,碧柳还明里暗里欺压喜喜和春桃。 苏苏怀疑,这个丫鬟唆使了原主做了不少事。 去破坏别人的感情,这是个好姑娘能干出来的事吗? 但苏苏现在也没时间料理碧柳,她对春桃说:“我们去厅堂看看。” 春桃连忙行了个礼,带路。 碧柳被苏苏警告不要乱讲话,呆在原地。她完全没想到三小姐会斥责自己。 按理说,小姐听到质子给她丢了脸,杀了质子的心都有了。 但三小姐竟然只让自己闭上嘴。 碧柳脸色扭曲了一下,看着前面春桃的背影。定是自己不在的时候,春桃和喜喜这两个小蹄子,给小姐说了自己的不是。 明日就是十五,想到什么,碧柳恍然,怪不得小姐没有狠狠唾骂质子呢,这时候质子确实不能出事。 碧柳连忙跟了上去。 苏苏还没走进厅堂,立刻有人给莲姨娘汇报:“三小姐回来了。” 此言一出,椅子上坐着的所有人,都齐齐看向澹台烬。 少年的手臂被扣押住,他抿唇,漆黑的眸看着地面,眼里又冷又沉。 苏苏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三位姨娘,莲姨娘坐在主位,两位姨娘分坐在两侧,二小姐叶岚音脸色难看地挨着杜姨娘坐。 除了他们,府里最小的四公子也在。 四公子今年才六岁,因着年龄小,将军宠爱,他整个人胖成了一颗球,窝在云姨娘怀里吃糕点。 除了下人,所有人都坐着,只有澹台烬站着。 倒是莲姨娘先道:“三姑娘回来了,来得正好,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质子是你的人,妾也为难,三姑娘看,要不这件事,你来审?” 说着,她让出主位给苏苏。 莲姨娘虽然偶尔帮着老夫人主中馈,但她不过一个妾,苏苏是唯一的嫡女,她一进来,莲姨娘自然不敢再坐主位。 其余两位姨娘,也忙跟着朝苏苏行了个李。 叶岚音被杜姨娘撞了一下,脸色难看地喊:“三妹妹。” 苏苏坦然坐下,小厮连忙给苏苏倒了杯茶。 苏苏喝了口茶水,看向被扣住的澹台烬。 他衣衫被人扯乱,地上一个陈旧的平安符,平安符上有脚印,显然被人踩过。 澹台烬的目光,落在那个平安符上。苏苏进来,他毫无反应,连抬眸看苏苏都不曾。 “莲姨娘,既然先前是你们在审问,那现在便继续吧,我听着就好。”苏苏不想插手,她知道自己对澹台烬没有好印象,她掺和进来,难免有失公允。 此言一出,澹台烬倒是有反应了,他抬起头,冷冷看苏苏一眼。 “既然三小姐吩咐,妾便继续了。” “质子殿下,一来,这么多年,府中财务从未失窃。”莲姨娘看着白衣少年,言语中的意思很明确,而澹台烬来府上,不过三月,就有这么多财物失窃。 “二来,库房只有主子们能靠近。府中众人,都有月银,但是质子你……”莲姨娘顿了顿,没把话说明白。 众人却明白,澹台烬虽然也算府里的半个主子,但是将军府可不会给他月银。 一个敌国战败的俘虏,给口饭吃就算好了,还是看在他和三小姐关系的份上。 澹台烬抬眼,说:“不是我,我没做过。” 苏苏交叠的手指紧了紧,其实依她看,莲姨娘这些说辞太勉强了。 澹台烬在府里地位低下,因为原主对他的态度不好,他地位形同下人,去库房本就很难。怎么能凭猜测,就妄定一个人的罪? 再者,苏苏看少年一眼—— 额发遮住他阴郁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活在阴暗中的生物,暗沉不讨喜。 苏苏信澹台烬未来会暴虐杀人,但这种盗窃财物的事情,她觉得不是他。 杜姨娘语调尖锐道:“不是你,难不成还能是府里其他公子?质子,我们将军府好心接纳你,你就是这样回报的?莫不是从小没人教规矩,现在才手脚不干净吧?” 这话说得难听极了。 云姨娘怀里的四公子,跳出云姨娘怀抱,跑到澹台烬面前,踹了他一脚:“敢偷将军府的东西,我要让爹爹打死你!” 云姨娘连忙把四公子抱回来:“卓儿,不许胡言!” 澹台烬眼尾微微泛出猩红之色。 他冷冷重复道:“我说过了,不是我。” 因为杜姨娘和四公子的直白,和平审问表象,被击破得粉碎。 苏苏心里莫名堵得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脑海里却猛地想到爹爹沉痛的脸。 青衫仙尊说:“这些年,我们修仙界无数尊者陨落,包括你大师兄,为了宗门,死在那邪物手中。苏苏,你是修真界最后的希望,此去五百年前,切勿心软。” 苏苏平复了下呼吸,反复告诉自己,澹台烬并非什么好人,这才忍下冲动。 莲姨娘摊开手,露出一只精巧漂亮的白玉耳坠:“那质子如何解释,身上的这一只耳坠?” 澹台烬看着莲姨娘手中的耳坠,紧紧抿唇。 苏苏也看向那只坠子。 莲姨娘:“碧柳,你来看看,这只耳坠,是三小姐的吗?若是三小姐的,倒是我等失礼了。” 当然不可能是,苏苏心想,原主讨厌澹台烬都来不及,怎么会把女孩子的东西送给他。 苏苏清楚,其他人也清楚。 苏苏想到什么,看向澹台烬。 她想,她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了。 澹台烬竟然贴身藏着,这点可怜又阴暗的心思,的确见不得光。 碧柳上前来认了认,道:“莲姨娘,这只耳坠不是我家小姐的。” “质子如何解释?” 澹台烬目光森然,没说话。 倘若先前,他眼里还带着些许愤怒,现在眸中就只有一汪死水。 莲姨娘对着苏苏盈盈一拜:“三小姐也看见了,质子不愿解释。” 叶岚音哀怨地道:“质子殿下,岚音平日里,没得罪过你。你可否将姨娘为岚音准备的东西,还回来?”那可是她的嫁妆! 她们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将一个屈辱的罪名,安在了澹台烬身上。 苏苏觉得,这也太荒谬了。 澹台烬也明白了什么,冷笑道:“无话可说,任凭你们处置。” 苏苏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冷笑的神情,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笑完之后,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 莲姨娘为难地说:“倘若府中下人偷了贵重财物,要打断双手,撵出府去。” 云姨娘皱着眉,忍不住轻声细语求情道:“莲姨娘,质子的身份,到底不同寻常,怎能用下人与他比较?” 莲姨娘说:“云姨娘误会了,妾不是这个意思,质子自然不同于下人。但既然犯了错,不论是谁,都应该惩处。三小姐,你看,让质子还回财物,再小施惩戒如何?” 37、献祭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苏苏之前对抽邪骨的事情,毫无头绪, 赤炎蜂一事,倒是给了她启发。 上一次仙魔大战,距今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仙尊们陨落无数,但是妖魔被尽数镇压在荒渊,封印在结界里面。 自此人间安稳。 修真者功成身退,元气大伤。每过百年, 仙山才会收资质极佳的弟子。 苏苏来之前,问过爹爹—— “我可以去找五百年前的爹爹求助吗?” 青衣仙尊叹了口气:“不可,五百年前我在闭关, 恐怕几十年后,才会出关。” “那我可以去找娘亲吗?”对此,苏苏很期待, 她没见过自己娘亲。 青衣仙尊难得沉默:“你寻不到她。” 他这样说。 苏苏再追问,爹爹却不愿多讲了, 神色带上一丝哀愁。 爹娘都找不到,苏苏却不能寄希望于同门。 一来这时候仙山关闭, 修真者不会来凡间招弟子,苏苏根本去不了仙山;二来她即便说了实话,有人愿意相信她,但他们也没有抽取邪骨的办法。 如果有, 五百年后何至于陨落呢? 苏苏唯一的希望, 在于镇压荒渊的那只神龟上。 神龟活了数万年, 兴许只有它,知道抽出邪骨的办法。 神龟沉眠于荒渊,但如今既然有妖魔从荒渊里逃出来, 神龟必定苏醒! 她只要到达荒渊,便可以知道方法了。 苏苏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毕竟邪魔跑出来,并不是好事,这意味着,封印松动,连邪魔们都觉察到,他们的魔神即将苏醒。 尽管他们现在还找不到澹台烬。 五百年后三界动荡,说不定就是从此刻开始的。 封印松动,神龟醒来,是抽出邪骨的希望,也意味着危险开始。 如此,更不能让澹台烬在这时候死亡,他一死,邪骨苏醒,到时候邪魔冲破荒渊,就没她什么事了。 苏苏想了想,喊来管家:“你可否帮我买些符纸和朱砂来。” 管家很诧异:“三小姐,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妖物现世,府里备着辟邪的东西,总是好的。”苏苏道,“记住,符纸要百年以上的桃木制成,朱砂要猛兽之血。” 苏苏没灵力,但好在学过画符。 管家很为难,见苏苏坚持,他只好点点头:“我帮小姐去找找。” 他一走,小乞丐来禀报:“小姐,三公子又去了赌坊!” 苏苏给他一锭银子:“谢谢你。” 她戴上面纱,带着春桃去了小乞丐口中的赌坊。 苏苏在对面的茶楼里坐了一会儿,果然见三公子叶哲云同尚书公子勾肩搭背出来。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分外灿烂。 赌坊老板模样的人送走了他们,过了好一会儿,苏苏叮嘱春桃留在原地,这才出去。 她找到赌坊外面招揽生意的小哥,歉意地说:“烦请小哥通传一声,我来替叶三公子偿还剩下的赌债,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她拿出几锭金子。 小哥诧异地说:“姑娘,三公子的赌债,前几日不是已经还清了吗?” 苏苏心里了然,想到莲姨娘估算的失窃财物价格,又道:“我以为前段时间叶三公子的六千两银子,不够还给贵坊呢。” 小哥挠挠头,很是不解:“三公子只欠了五千两银子,前段时日已经还清。” “这样啊,是我记错了,那我不叨扰了。” 苏苏本来还不确定东西二公子还是三公子拿走的,现在倒是明白了,是叶哲云。 六七千两银子的东西,她那三哥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钱。 看他毫不心虚的模样,想来不知道后果多严重。或许,他知道后果,但是觉得一切有澹台烬帮他扛。 春桃也明白过来,愤愤道:“三公子太过分了,连老夫人的玉观音都拿走!还栽赃给了质子殿下。幸好小姐查清了事实,不然质子殿下得受不少罪。” “打断手吗?”苏苏想起上次的话。 春桃摇头:“不一定,但如果是质子殿下,莲姨娘一定不会放过他。” 莲姨娘看着和善,但下人们都知道她佛口蛇心。 春桃问:“小姐,现在怎么办?” “先回府吧。” 苏苏才到将军府,喜喜急忙迎出来:“三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发现玉观音不见,气得心口疼,莲姨娘挨了训,为了安抚老夫人,要拿质子出气呢!” 苏苏也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连忙和喜喜去厅堂。 但是这回心里有数,她半点儿也不着急。 又是上回那个场面,只不过这次老夫人和二三公子都在,叶储风低眉顺眼坐在椅子上,努力减小存在感,叶哲云则吃着葡萄,幸灾乐祸地看着澹台烬。 老夫人捂住心口,对澹台烬道:“你若是不把玉观音找回来,将军府容不得你!” 苏苏连忙搀扶住老夫人:“祖母,您消消气。” 她也知道玉观音对老夫人的重要性,要说多值钱倒是不至于,但是那东西是通慧方丈未圆寂前,亲自赠予老夫人的。 意义非凡。 莲姨娘道:“三小姐,你也看见了,质子做了此等腌臜事,总有人得负责。” 苏苏帮老夫人顺着气,有些想笑:“那依莲姨娘看,偷了玉观音和二姐姐嫁妆的人,该如何惩处呢。” 莲姨娘叹了口气道:“质子只要说出玉观音的下落,那便从轻处罚,打三十板子罢。” 三十板子,好一个仁慈,若是身子弱,就去了半条命。 叶哲云嬉皮笑脸道:“三妹妹,姨娘已经十分仁慈,你不会舍不得吧?” 此话一出,澹台烬看向苏苏。 苏苏支着下巴道:“三哥说什么呢,我当然不会舍不得。” 澹台烬抿了抿唇,眼神骤然沉了下去。 莲姨娘说:“质子,你还是快些说出玉观音的下落吧。” 澹台烬冷冷地说:“不知道。” 叶哲云咬着葡萄,煽风点火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祖母,姨娘,是不是应当从重处……” 澹台烬看向叶哲云,漆黑的瞳,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叶哲云难得心里一怵,讪讪闭嘴,没再添油加醋。 莲姨娘见老夫人阴沉着脸,连忙道:来人,把质子……” “等等!”苏苏说。 莲姨娘不悦道:“三小姐,上次妾身信任你,这才拖了那么久,这次你不会还要包庇质子殿下吧。” 她心里十分不满,叶夕雾是老夫人的心尖儿,老夫人自然不会责备,老夫人只会指着自己骂。 “我当然不会包庇谁。”苏苏笑着说,“姨娘,你说得对,犯了错的人,必须狠狠惩处。” 苏苏苦恼地说:“三十板子啊,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莲姨娘心里撇撇嘴。 这种丧门星,死了说不定还好些,也就叶夕雾不知道检点,招惹了这么个玩意回来。 “三小姐说笑了,家有家法。” 苏苏了悟地点头:“既然莲姨娘都觉得没事,那就把三哥拖出去吧。”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莲姨娘震惊道:“你说什么?”叶哲云可是她的儿子! 苏苏说:“拿走东西的是三哥,他全部拿去还了赌债呢,莲姨娘,不会换作是三哥,你就要包庇了吧?” 叶哲云脸色大变,站起来:“叶夕雾,你可不要胡说八道,东西就是那个野种拿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简单,夕雾也怕冤枉了三哥,不如三哥坐着,祖母派一个人,去如意赌坊问问。三哥一个月月钱,不过几十两银子,事情很容易真相大白。” 老人脸色难看,揉着眉心抬手:“赵福,派人去问问。” 莲姨娘见叶哲云脸色煞白,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的镇定全部消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至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三公子年轻气盛,只是一时糊涂,求您网开一面放过他吧。” 叶哲云也噗通一声跪下了:“祖母,都是李尚书家公子带我去的,我再也不敢了!” 老夫人跺了跺拐杖:“莲姨娘,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啊!” 莲姨娘抽泣道:“三公子会把玉观音找回来,妾也愿意补上二小姐的嫁妆。” 苏苏眨眨眼,提醒道:“家有家法,不过,既然犯错的人是三哥,那就从轻处罚,打三十板子,便罢了。” 莲姨娘脸都要绿了,开始磕头:“使不得啊,三公子自幼身体弱,三十板子,会要了三公子的命。” 她现在后悔莫及,提起三十板子的事。 叶哲云腿也开始颤抖:“祖母,祖母,我知错了。” 苏苏捻起一颗葡萄:“莲姨娘,你不是说三十板子没事吗?怎么澹台烬受得,三哥受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莲姨娘流着泪厉声道:“三小姐,妾跟你无冤无仇,你何故如此对三公子。” “可是澹台烬又招谁惹谁了呢?”苏苏毫不退让。 老夫人盯着莲姨娘,说:“够了!” “莲姨娘在自己院子里好好反省两个月,赵福去把玉观音赎回来,至于叶哲云这个不孝的混账,去祠堂里跪两天,不许任何人给他送吃的!” 这样的惩罚,让莲姨娘松了口气。虽然这样冰冷的天气,跪两天很难熬,但是儿子总算没有受别的苦楚。 老夫人到底念着叶哲云是她亲孙,只让叶哲云反省。 苏苏震惊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神色疲惫,让人扶她离开。 竟然就……这样? 换作澹台烬,今天会丢半条命。 是叶哲云,竟然就只跪两天。 她一直相信的,似乎摇摇欲坠。爹爹明明说,世间虽有不平事,可是只要我们愿意捍卫,总会有个好结果。 苏苏到了人间才发现,原来人和人之间,同人不同命,生来就不公平。 她握拳看向澹台烬,没想到少年分外平静,略显讥诮地勾了勾唇。 仿佛这种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成了习惯。 他知道,他生来和别人就是不同的。 夜半,叶哲云一个人待在祠堂。 他躺在莲姨娘偷偷让下人送来的被衾里,辗转难以入睡。 这么冷!他怎么睡得着! 拿玉观音之前,叶哲云就想过,推给澹台烬就好了。都怪叶夕雾,凭空插一脚,不然他怎么会遭这样的罪? 他心中恨恨,随即又嘲讽地想,还不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骤然,风雪停了,呼呼的风声,一瞬十分安静。 叶哲云起先没注意,直到窗柩上飞进来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 乌鸦用红色眼珠子,森然盯视着他。 叶哲云被它看得毛骨悚然,扔了个苹果打它:“滚!” 乌鸦飞走了。 奇怪,大冬天,怎么会有红色眼睛的乌鸦,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随即,窗户猛然被撞开。 一群红眼乌鸦飞进来,疯了般啄食叶哲云的血肉。 叶哲云惨叫一声,往门外爬去:“救命!救命!爹……” 他跌跌撞撞,全身是血。 跑出祠堂,摔倒在廊下。 视线里,出现一双男人的靴子,叶哲云惊恐地喊:“救命,快赶走这些怪物……” “哈啊,真可怜。”来人叹息般,轻声怜悯地说。 等三公子全身是血晕了过去,少年逆着光影,露出苍白的唇。 他眼尾泛红,带着同情之色。 随即弯起眼睛,不可抑制地低低笑起来,仿佛看见愉悦至极的景象。 红眼乌鸦还在争先恐后啄食叶哲云。 澹台烬觉察不对劲,转头,便看见了一个穿着粉衣披风的少女。 少女拎着一盏灯,站在风雪中,抿唇看着他。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黑瞳变得冷沉。 乌鸦们四散而逃。 39、般若浮生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他要让一群人玩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来人……” 站在一旁的虞卿,也十分意外。他跟着赵王这么多年, 自然也识得苏苏身份。 虞卿饶有兴趣地看一眼苏苏,拦住赵王。 他面上忧虑地规劝道:“殿下息怒,她是叶啸唯一的嫡女。” 赵王俨然快要失去理智,他眸光阴毒:“本王今日要她死!” 苏苏怕他才有鬼。 破壳而出这些年来,苏苏怕过许多事,她怕人间正道沧桑, 怕稚童老人挨饿,怕同门灰飞烟灭。 但她唯独不怕这世间渣滓! 她听得清清楚楚,赵王对澹台烬和他的奶娘做了什么。她第一次能理解, 为何每个身怀邪骨的人,最终都会成魔。 若身处地狱,善良和软弱不可以保护自己, 自己便化作刀刃,又有何不可? 别说澹台烬, 她听见那些话,都想杀了这个赵王。 苏苏抿紧嘴唇, 弯腰扶起地上的澹台烬。 出乎意料,少年的体温比她还冷。 他漆黑的瞳,直直看着她,此刻倒映着她的模样。少年的双眼幽深, 看不出情绪。 苏苏看见了方才那一幕, 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干脆轻轻给他拍身上的积雪。 她小声在他耳边说:“放心吧,赵王不敢杀我们,我爹就在不远处。” 澹台烬仍是定定看着她, 半晌垂下眼睛。 “嗯。” 他声音又低又哑,苏苏只当他被羞辱,情绪不好。 她冷笑地看着赵王:“萧慎,我称你一声王爷,你还真当自己可以随意践踏我叶家之人。别说是你,就算换作萧凛,也得掂量掂量。” “我叶家忠君爱国,忠的可不是你这样的人,我爹爹征战沙场二十年,也不是为了让叶家受你这份折辱!澹台烬是我夫君,你辱他,等同辱我。你无故辱我,还不许我反抗么?” 赵王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虞卿心里有几分幸灾乐祸,他轻咳了一声,帮着添了把火:“望王爷三思。” 今日这件事,本就是赵王动手在先。而且叶三小姐这幅狼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弄的。 大夏兵权都在叶啸手中,谁人不知,大夏十余年安稳,全靠叶啸。 要是唯一的嫡女出了事,叶啸气性上来,真的反了,萧慎想做皇帝都没得做。 皇帝尚且忌惮叶家,萧慎但凡聪明点,就知道叶夕雾不能动。 没看六殿下萧凛虽然也不喜叶夕雾,可是从来都只对她视而不见吗? 虞卿见赵王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低声道:“王爷,即便你要教训她,也不能在明面上,咱们改日找机会。” 赵王被拉住,理智总算回笼,他挤出一个笑:“误会而已。”脸上被砸的地方,拉扯着痛。 赵王目光阴恻恻的。 苏苏道:“自然是误会。” 下次还敢!她早晚还找机会抽赵王这个大王八羔子。 看着苏苏和澹台烬离开,赵王捂住通红的脸,气得狠狠踹了一脚轿子。 “叶夕雾!本王不会放过你!” 苏苏心里也没底。 她其实不确定叶啸走没走,叶大将军这个便宜爹爹,常年征战在外,鲜少关怀几个子女。 原主记忆里,叶啸用兵如神,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比起关注娇弱的女儿,他更热衷训练资质不凡的长子。 苏苏带着澹台烬走了没多远,看见了脸色难看的叶啸。 她松了口气,好在虎毒不食子,叶大将军没有丢下她。 叶啸皱着眉:“夕雾,你去了哪里?” “爹爹,我被人群撞开,与你们走散了,幸好逃了出来。”苏苏说。 叶啸上下打量她一番,心中还在为宴会上的事诧异。 夕雾确实学过剑术,可她今天的表现,就算是长子,也比不上她。如果不是小女儿,恐怕他今天得葬身宣王府。 然而这里不是问话的好地方,想到里面那些怪物,叶啸说:“先回去。” 他心里沉甸甸的,妖物现世,恐怕大夏十余年安稳不再。 要变天了。 春桃见了苏苏,红着眼眶道:“小姐,奴婢以为你出事了,呜呜呜……吓死奴婢了……” 苏苏好笑又感动:“放心吧,你家小姐福大命大,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喜喜哽咽着,捧来暖炉和披风,把苏苏围得严严实实。 苏苏实在狼狈,白嫩的手全是划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方才只顾着逃命,没觉得疼,冷到麻木。现在暖和下来,才觉得一阵刺痛。 周身暖和,她好受不少。 澹台烬在角落,沉默不语。 从离开赵王以后,他就分外安静。 少年连往日的柔弱可怜都不再伪装,脸部线条冰冷,一如外面十二月的冬雪。 不知道他心里是屈辱更多,还是憎恨更多。 苏苏看向澹台烬的手。 他的指骨被赵王踩碎,无力地垂着,血肉乌青发紫。 未来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这一年,只能在人间万般苦楚中沉浮。 苏苏憎恶他未来的所作所为,然而想到冷宫中疯掉的妇人,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清心咒。 让自己不要同情他,不要去想他过往遭遇了些什么。 马蹄哒哒声中,苏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魔王到底是怎么觉醒的? 过去镜看不到前因后果,那么,澹台烬是被人杀死、还是意外死亡?总不可能想不开自己不想活了吧! 最后一种可能……看着少年阴郁的侧脸,苏苏整个人都不好了。 澹台烬脸上没有露出疼痛之色,显得十分麻木。 他冷冷地想,叶夕雾之所以帮他,一定是觉得他丢了叶家的脸。 她中了结春蚕,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他的命。 他等着叶夕雾同他算账。 就像以前一样,嘲讽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如他所料,少女果然倾身过来。 但她并没有骂他,反而犹豫地解下腰间的玉,系在他身上,说道:“这个给你,赵王见了它,总会忌惮些。” 这是叶三小姐出生那年,皇帝御赐的,彼时叶大将军还在沙场,叶三小姐才出生便没了母亲。 皇帝可怜她,赐了这样一块玉。 也是身份的象征。 苏苏说:“赵王再如何阴毒,几十年后不过照样一捧黄沙。说不定命差劲点,活不到那时候。你现在或许不能做什么,但一定要活得比他久,再久一点。过往只是过往,人活着,要永远向前看。” 她干巴巴地安慰道,希望澹台烬无论如何,得想开点。 他想不开,三界众生都会陷入炼狱。 澹台烬抿紧了唇,苏苏靠过来那一瞬,他身体下意识绷紧,想离她远一点。 少女馨香,弥散在整个马车内,让人无处可逃。 他的手指无意碰到了那块色泽莹润的玉。 分不清是暖是凉。 从澹台烬的角度看过去,少女脸上脏兮兮的,墨发散落下来,被化掉的雪打湿。 她毫不在意地擦擦脸蛋,手上全是伤痕,因为手背白皙,血痕显得非常狰狞。 她为什么会受伤,澹台烬再清楚不过。 他盯着她的发旋,心中萦绕着无尽的嘲讽。 多么愚蠢。 这样蠢的人,也难怪运气会这般好,还能活着回来。 他想像以前一样,作出柔善可怜的模样,说些对她感恩戴德的话。 这都是他最擅长的。 可是今日,他嘴唇动了动,眼里依旧是冷的,一如骨子里的凉薄。 澹台烬放弃般闭上眼,索性不再看她。 苏苏休息了两天,总算修养回元气。 澹台烬依旧被关在东苑,天愈发冷,苏苏让人给他送两床被子去。只等府中二公子和三公子再次出门,就真相大白了。 想到他那双手,她狠下心,没让大夫去治。 立场不同,不能有多余的同情心。 这跟豢养奴隶没什么两样,不管残不残,只要活着就可以。偶尔苏苏心里也会不太自在,随后一想到那些灵位,绵绵不绝的尸山,整个人又可以了。 苏苏担心那日自己斩杀赤炎蜂,会让叶啸起疑,于是早早打好腹稿,等着叶啸叫她过去问话。 谁知道叶啸根本没有回府,这两日都在外面。 府里情势莫名紧张起来,一种惶恐的氛围,包围了大夏皇城,早晨吃饭的时候,杜姨娘说:“将军两日没回府了,那怪物,当真像外面传的那样厉害?” 叶岚音说:“姨娘问三妹妹,三妹妹不是见过吗?”她看向苏苏,脸色不好,还在为自己嫁妆失窃的事恼恨。 苏苏点头:“确实厉害,所以这段时间,大家少出门。” 杜姨娘道:“我听说,那东西是从周国流传出来的,周国培养那些怪物,会不会又想……” 想开战。 十多年前,周国惨败,送来皇子澹台烬为质。 如今的周国,今时不同往日,休养生息,兵强马壮,水草丰美,而大夏冰雪覆盖。周国本就对大夏虎视眈眈,周国突然攻打边境不无可能。 杜姨娘这番话,让众人都有些忧虑。 毕竟真要打仗,叶家的男人,会第一个上战场。 老夫人不悦地打断杜姨娘:“内宅不要妄议。” 总不能还未开战,就闹得人心惶惶。 这样微妙的局势下,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府中对澹台烬的议论。 下午春桃焦急地道:“三小姐,那些下人说质子是灾星,还说周国如果和大夏开战,将军会第一个斩下质子首级,这是真的吗?” 春桃很担心,在小丫头看来,质子是小姐夫君,她怕这样的事发生。 苏苏写字的手顿了顿。 她第一次体悟到,有人想安稳活着都这样难。 连苏苏这种不懂凡间战争的人都明白,两国开战,澹台烬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对于周国来说,他是颗被抛弃十多年的弃子,对于大夏来说,他是个毫无尊严的俘虏。 她如果不想办法救他,就一定要在他出事之前,想办法抽出邪骨。 见了她,春桃吓得连忙低下头去。 细眉丫鬟嗤笑了一下,挤开春桃,迎上前来:“小姐,碧柳回来了,碧柳扶你下车。” 苏苏掀开轿帘,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听她自称碧柳,苏苏瞬间就明白了她是谁。 原主有四个贴身丫头,银翘被祖母送去庄子嫁人,这段时间跟在苏苏身边的丫鬟是春桃和喜喜。 但这两个丫头胆子都不大,在原主看来,太过木讷,愚钝至极。原主一向不太喜欢她们。 叶夕雾最喜欢的丫鬟,便是眼前这个叫做“碧柳”的丫头。 在原主的记忆里,碧柳聪明伶俐,办事利落,嘴巴也甜,深得她心。 苏苏摸不准,碧柳是什么样的人。 她思考间,已经被碧柳小心扶下车子。 春桃站在一旁,像见了老虎的小鹌鹑。 春桃怕碧柳? 再一看同样垂着脑袋的喜喜,苏苏明白了什么。 这个碧柳,看来真的在原主身边的地位不一般。苏苏才穿过来的时候,春桃动不动吓得磕头,这个碧柳在苏苏面前,却毫不拘谨。 主仆几人往府里走,碧柳道:“三小姐,碧柳有话要和你说。”她神色隐隐亢奋。 碧柳回头对春桃和喜喜道:“我和小姐说说话,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苏苏不动声色,她倒要看看,这个碧柳到底要做什么。 碧柳带着苏苏拐进一座假山处,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 “三小姐,你看,碧柳找到了什么东西?” 苏苏展开纸张,上面有一张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美人坐在荷花池旁,低头浅笑,不胜娇羞。 碧柳神色兴奋,满脸写着求表扬。 苏苏有点儿懵地看着这张画,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小姐,你看落款。” 落款:庞宜之。 竟然是状元爷,如今的礼部侍郎庞宜之,上次火急火燎跳下去救叶冰裳那个。 如此看来,图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说实在的,不愧是新科状元,画画功力真不错,寥寥几笔,叶冰裳风情无限。 碧柳:“小姐,你让我去大姑娘前年养病的庄子调查,他们果然有奸-情,那贱-货在和六殿下成亲前,就已经和庞大人暗通款曲了。” “庞大人还画了这幅画,以慰相思。” “庞大人上京前,让小厮烧了这幅画,但是小厮觉得可惜私藏了起来。碧柳幸不辱命,把这幅画买回来了。” 碧柳雀跃道:“小姐,六殿下看见这张画,肯定会怒不可遏,休了那贱-人。到时候,没了那贱-人,六殿下眼里的人,就会变成小姐!” 苏苏:“……” 你认真的吗? 苏苏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前原主和叶冰裳落水,六皇子作为叶冰裳的夫君,跳下去是情理之中。但庞大人跳下去,就耐人寻味了。 原主疑心这一点,便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丫鬟碧柳去调查。 希望调查出庞大人和庶姐的奸-情,好让六殿下休弃庶姐。 “小姐,需不需要碧柳找人,把这幅画送到六殿下手中?” 苏苏把画收起来:“暂时不用。” 原主已经成了亲,苏苏完全没有搅和萧凛感情的想法。 而且,就一张画而已,顶多说明庞宜之倾慕叶冰裳,叶冰裳被人画下来,又不是叶冰裳的错。 碧柳满脸写着可惜,但是也不敢违逆苏苏,只当小姐还有什么高招。 苏苏收好画,准备找个时间把这祸害玩意烧了。 她才出去,春桃一脸不安地来通知:“三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40、蚌公主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最让苏苏难受的是,小破孩任由他的血沾满她全身, 完全没有擦一擦的打算。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 好在苏苏现在无知无觉,只盼着赶快恢复人身,把澹台烬踢出梦境。 虽然待在梦里,可以了解更多关于邪骨的事。 但在现实中,倘若天亮了, 苏苏还未唤醒澹台烬和叶冰裳,他们几个就都得死在梦里。 被困在琉璃中,苏苏非常焦急。 然而她不是梦境主人, 澹台烬的灵魂并非她能掌控,只能像一片飘在水里的浮叶,随着梦境的发展走。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满怀恶意在门外响起。 “对, 扔进去,弄死那个小孽种。” “咦, 等等,那是什么?” 门被人推开,苏苏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锦衣男童走进来。 他拿起案桌上的“苏苏”,喃喃道:“这是什么, 好漂亮……” 苏苏现在对“漂亮”两个字, 半点好感都没有, 这个小孩不会也来涂一遍血吧?澹台王室一家子疯批吗? 男童小心翼翼捧起她,催促道:“小全子,打水来。” 他把澹台烬涂在苏苏身上的血洗去, 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小全子,你认得她吗?”世上真有这般模样的少女吗?光一个琉璃雕像轮廓,就让人移不开眼。 比他母妃都好看许多倍。 小全子摇头,不安道:“三殿下,咱们快走吧。他……他就快回来了。” 澹台明朗这才想起正事,脸上阴狠起来。 “哼,东西扔进去,咱们走。这东西本殿下带走了,肯定是孽种去其他地方偷的。” “是。”太监连忙把竹娄往破旧的宫殿中一扔。 苏苏看见,竹娄里密密麻麻爬出毒蛇和蝎子。 而澹台烬的确马上就要回来了。 苏苏有点着急,澹台烬不能死在梦境里。她有心想挣脱如今的处境,然而澹台明朗已经带着她走远了。 苏苏惴惴不安。 小魔物不会真被害死了吧? 梦魇制造的是恐惧与执念。 苏苏恐惧仙门没落,怕同门陨落。而澹台烬……恐惧的是什么、执念又是什么呢? 她被澹台明朗带走,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 苏苏一看就知道,这位皇子十分受宠。 住的穿的,不知道比澹台烬好多少倍。同皇子比起来,澹台烬更像个小叫花子。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响动。 宫殿门被推开,黄昏下,一个小小瘦弱的影子出现在门口:“澹台明朗,我的东西,还给我。” 澹台明朗愤怒道:“谁放这个小畜生进来的!” 澹台烬不语,手中拽着一条毒蛇,朝澹台明朗走过去。 澹台明朗到底是个小孩,吓得后退了一步,呵斥周围的人:“狗奴才!都死了吗?还不拦住他!” 太监们捉住澹台烬,毒蛇也被抢走丢开。 苏苏看见,小孩被按在地上。 澹台明朗走过去,恼怒地抬脚踩住澹台烬的脸:“你不过一个野种,野种什么都不会有!你要这个?” 澹台明朗拿起琉璃。 澹台烬的黑瞳,安安静静,落在兄长手中的琉璃上,专注得像个容易被吸引注意力的单纯小孩。 “好啊,那就还给你。”澹台明朗突然松开了手。 苏苏最后的余光,看见地上的小孩,被太监们死死按住,他眼尾泛着红,冷冷盯着琉璃像。 琉璃碎在澹台烬眼前。 那一瞬变得很漫长,苏苏甚至看见澹台烬瞳孔收缩,随即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苏苏寄身的神像碎裂,她的灵魂终于能够出来。 还未来得及欣喜,下一刻,空间一阵扭曲,她失去了知觉。 澹台烬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表情还算平静,没有丝毫愤怒之色。 在太监和澹台明朗的嘲笑声中,澹台烬突然伸出手,捡起碎在眼前的琉璃碎片,面无表情吞了下去。 锋锐的碎片划破他的喉咙,他维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哑着嗓音低声笑。 梦境之外,黑色的雾气惊骇地四处逃窜。 却一缕都没跑掉,尽数被吸入地上乌发红唇的男童身体里,澹台烬身体抽搐片刻,眸中漆黑。 镜像中人物惨叫着,被无形的力量撕碎, 澹台烬站起来,梦境在他身后,寸寸碎裂。 苏苏发现自己光着后背,趴在床上。 背上火辣辣的疼。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能支配身体了。之前在医女、宫女、小猫、琉璃的身体中,她仿佛被捆住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 与其说进入了澹台烬梦境,不如说像个看客。 然而此刻,她有种自己活过来了的感觉。 一个埋怨的女声说:“红豆,让你别往皇上面前凑,这不,挨皇后娘娘的训了吧。这十来鞭子下去,你背上留疤怎么办,以后如何嫁人?” 苏苏:这又是什么地方?澹台烬呢? 女子却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打算:“我还要去承乾宫当值,一会儿紫璎来给你上药,你好好养着,别想不开。” 苏苏点头。 等宫女模样的人一走,苏苏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去照镜子。 梦境怪诞,且变化莫测,她现在又到了哪里? 镜子里,映照出苏苏现在的身体,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似乎叫红豆。 只不过背上的伤痕,看着委实吓人。 门被人推开,苏苏还来不及穿上衣裳,裸露的背后正对着门外进来的人。 是个紫衣服的女子,女子猝不及防看见她光裸的背,愣了片刻,随即脸上染上尴尬的红晕。 对方垂眸,移开目光,抱拳低声道:“抱歉,在下不是故意的。” 苏苏不确定地喊:“紫璎?” 女子点头,依旧没抬头,准备守礼地关上门。 苏苏说:“等等!请你帮我上药吧,我够不到。” 女子沉默片刻,摇头:“既如此,我帮姑……红豆找人来上药。” 苏苏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人和其他人不同。 眼前的女子,怎么看怎么违和,像个谦和的君子,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么明显的个人特色,就算是角色扮演,也完全不贴合啊。 苏苏有个大胆的猜测—— 苏苏试探地喊:“宣王殿下?” 萧凛抬眼看她,触及到她的背,礼貌移开目光:“抱歉,你是?” 苏苏连忙忍住痛把衣裳拉好,高兴地跑过去:“我是叶夕雾!” 终于看见一个能带给她安全感的正常人了! 苏苏简直不要太感动。 在上一个梦境中,她感觉自己快要被玩废了。担惊受怕又惊悚。 萧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总之我不是自愿进来的。王爷,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这是冰裳的梦境,六年后的夏国。”萧凛皱起眉头,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苏苏十分惊讶。 这证明,澹台烬也从梦里走出来了,所以她才会来到下一个梦境。 没想到会是叶冰裳的梦。她在这里,那澹台烬呢? “王爷,你唤醒她了吗?” 萧凛摇头,他苦笑着说:“冰裳不愿意醒过来。” 什么?萧凛竟然无法唤醒叶冰裳? 这一定苏苏经历过的,最尴尬的梦。 她看着莲池亭中妖娆娇笑的女人,有点儿想扶额。 身边的萧凛倒是分外平静。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萧凛已经在梦境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从起初的惊讶、难为情,到现在变为平静淡然。 叶冰裳梦境中的时间,是五年后的大夏国。 苏苏和澹台烬的梦,都是噩梦。 然而叶冰裳的梦,说是美梦也不为过。 在这里,萧凛已经登基,成为皇帝,册封叶冰裳为皇后。两人琴瑟和鸣,民间对善良温婉的皇后,特别拥护。 直到前段时间,美梦出现变故—— 梦中的萧凛,把叶夕雾也收进了后宫。 苏苏:…… 这什么奇葩梦境,叶冰裳的恐惧竟然是这个?怕自己、亦或者说原主叶夕雾,抢走她的夫君? 此刻“叶夕雾”正坐在“萧凛”腿上,娇笑着喂他吃葡萄。 苏苏咳了一声,严肃着小脸,给身边的萧凛说:“宣王殿下,那个不是我,你明白的吧?” 萧凛垂眸:“嗯,我知道,梦镜皆是虚幻。” 两个人达成共识,姑且就没有那么尴尬了。好歹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再不想办法走出梦境,现实中天一亮,大家都得完蛋。 “殿下,你试过唤醒她吗?” “才来的时候,我给她说过,这是一场梦境,但是冰裳认为,我在胡言乱语。” 对于苏苏他们来说,这个梦境虚假,他们才踏进来,可是对于叶冰裳来说,她已经真实地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且和“萧凛”有了一个小皇子。 不愿意离开也能理解。 看着萧凛头疼的模样,苏苏想了想:“殿下,我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澹台烬手臂撑住自己,吃东西。 小厮守在一旁,淡淡说道:“接下来几日,奴才会按时给质子殿下送饭,还请质子不要离开东苑。” 澹台烬说:“多谢你。” 小厮见眼前的少年态度谦和,声线清朗,一时间有些愧疚。 下人们有时候是故意这样对澹台烬的,毕竟他身份特殊,欺凌他有种别样的满足感。 但一想,眼前这个人,或许活得还不如他们这些好。 小厮忍不住说:“质子殿下,东苑的窗户破了,下午奴才带人来补。” 41、恨意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就在这时,一个哈哈大笑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白衣玉冠, 腰上配了一块色泽通透的玉。 “六弟生辰,本王来迟,还望六弟切莫生气。” 他虽笑着,眼里却并不是这么回事。 坐在主座的萧凛,原本温和的脸色,见到他, 冷了几分。 萧凛站起来:“四哥。” 原来是赵王。 苏苏悄悄观察这个赵王,他脚步略微虚浮,眼底泛着浅浅的青黑, 眸光锐利。 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之人。 赵王的身份也不一般,他母亲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贵妃母族势力强大, 未来的皇位之争,他是萧凛的最大对手。 赵王萧慎在另一个主位坐下, 他微眯眼睛,视线落在叶冰裳身上:“裳侧妃, 多日不见,怎么愈发楚楚可怜,这小脸苍白的,让人见了便怜惜。莫不是六弟待你不好?” 他言语带笑, 目光却不怀好意地在叶冰裳脖子和衣领处徘徊。 叶冰裳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眉间染上浅浅的不悦之色, 她礼数充足,起身行了一礼。 “望赵王殿下切莫拿妾身开玩笑。” 赵王勾起唇,鹰隼一般的目光, 仍是盯着叶冰裳看。 萧凛已经沉下脸,他重重放下酒杯。 “四哥,本王的家务事,就不劳四哥费心了。” 赵王咂咂嘴,见神仙般的人物萧凛生气,倒是不敢继续下去。 这个六弟性情宽和,不惹还好,真要惹到,不会有好果子吃。他移开目光,想到什么,饶有兴致地看向叶家这边。 “叶三姑娘竟也在。” 赵王见了苏苏,眼里燃起几分兴趣。 他对这位三小姐的印象停留在以前,一个泼辣任性,蛇蝎心肠的小姑娘,可今日的叶三,眉间一点灼人的花钿,竟有种别样的风情。 如果说叶大小姐是开得俏丽的莲,这位三小姐便是初初绽放的芍药。 刚成熟的少女,青涩又诱人。 叶家两个姑娘,倒是生得不错。 苏苏没想到,自己吃个瓜,最后这个赵王,竟然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目光黏腻,让人很不舒服。 苏苏倒也淡定,她对赵王道:“臣女给赵王殿下问安。” 随即她恶趣味地往澹台烬身后一藏。 走你!坏胚魔头,面对赵王去吧。 澹台烬愕然地看着身后的少女。 她一本正经回望他。 澹台烬眸色不定,看她一眼,代替她对上了赵王视线。 赵王诡谲一笑。 “质子,好久不见,在将军府生活,可有比冷宫好?” 苏苏觉得,这个赵王就像横着走的自大螃蟹,不仅好色,戾气还重,逮住谁都要怼几句。 宴会自他出现,整个氛围都变了。 澹台烬说:“多谢赵王关心,将军府很好。” “那就好,本王倒是相当惦记质子这个幼时玩伴。”赵王撩开衣袍,腿微微分开,神色暗含着讥笑轻蔑。 澹台烬面不改色颔首,敬了赵王一杯酒。 赵王挑眉,很是意外。 这个卑贱的战俘质子,当初从他胯.下钻过去的时候,手握紧了泥巴,手背上青筋鼓起来。 如今他暗示这件事羞辱质子,澹台烬反应却十分平静。 有意思。 苏苏听见这话,心里不觉紧了紧。她想起上次宫中嬷嬷的话,皇子们似乎常常以玩弄澹台烬取乐。 赵王对澹台烬做了什么? 她忍不住看向澹台烬,试图看出什么来,可只能看见少年瘦削的侧脸,他长长的睫毛敛住黑瞳,平和得过分。 眼看和乐融融的宴会,因为赵王变得冷凝起来。一个胖胖的大臣笑着道:“下官前段时间从大夏边境回来,得了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不知道两位王爷和诸位大人,有没有兴趣一同赏玩。” 赵王身体前倾道:“哦?李大人可不要用平庸的东西糊弄本王,拿出来看看。” 李大人笑道:“下官不敢。”他拍了拍手掌,下人抬了一个巨大的方型物件进来,它被黑色的绸布盖住,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李大人走过去,掀开黑布。 笼子里面,郝然趴着一只威武的狮子。 众人面面相觑。 庞宜之道:“李大人,狮子虽不常见,可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李大人这是何意?” 李大人笑得眼睛缝都瞧不见了。 “诸位别着急,好戏在后面。”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 打开玉盒盖子,将玉盒扔进铁笼之中。 苏苏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紧紧盯着那盒子。 盒子里飞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蜂。 “此乃赤炎蜂,别看它小,单就这一只,狮子都不是它的对手。” 话音刚落,狮子警惕地站起来,那只通身火红的蜂,竟然直接冲进了狮子耳朵里。 狮子开始狂躁地撞击笼子。 李大人挂着微笑,下一刻,狮子抽搐地倒在地上,它的头竟炸裂开来,浆液溅了一地。 而先前指甲盖大小的赤炎蜂,如今已变成壮年男子的拳头大。 众人瞪大眼睛。 女眷们脸色难看,用帕子挡住眼睛,胃里不适。 苏苏猛然放下筷子。 哪里是什么稀奇东西,这赤炎蜂,分明是妖物。 妖物怎么会出现在人间? 果然,下一刻原本和蔼憨厚的李大人,面目扭曲起来:“诸位看够了热闹,如今就安心下黄泉吧!” 变故顷刻发生,狮子铁笼下,猛地窜出数十只赤炎蜂。 赤炎蜂冲向人群,尖叫声不绝于耳。 叶大将军也不由变了脸色,拔出佩剑,开始驱赶朝这边飞来的赤炎蜂。 都看见了这玩意的威力,让它钻进身体,哪里还有活路。 萧凛反应更快,一剑斩在赤炎蜂身上,回头命令道:“保护侧妃娘娘离开!” 手下连忙护着叶冰裳走。 叶冰裳握住萧凛的手,颤声道:“王爷。” 萧凛说:“走!” 他扯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叶冰裳,把她朝婢女一推。 侍卫们连忙护着叶冰裳离开。 苏苏也知道,麻烦大了。本以为人间太平,结果参加一场生辰宴,竟然看见不该出现的东西。 叶大将军纵然武功不错,可到底是个凡人,哪里见过奇怪凶残的赤炎蜂。 赤炎蜂灵活,叶啸十分吃力。 场上惨叫声源源不断,赤炎蜂冲破人体,变得越来越大。 眼看一只赤炎蜂,就要钻进叶大将军头颅,一柄雪亮的剑,将赤炎蜂斩成两半。 叶啸回头,看见一双漂亮凌厉的眼睛。 “夕雾?” 苏苏也管不了将军爹爹怎么想,她手腕一转,挽了个剑花,横在身前。 “爹,我们得赶紧走。” 等赤炎蜂越来越大,就更不好对付。 叶啸心里一沉,倒也迅速分清轻重缓解,往门外退去。 这玩意,远非人能应对的。 近十只赤炎蜂横冲直撞,苏苏好不容易戳死了一只。 一回头看见叶将军已经撤退到大门边,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转头发现澹台烬不见了。 苏苏:“……!” 她心里一慌,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用活了,三界也快凉了。 就回头一瞬,一只赤炎蜂朝她飞过来。 手腕猛然被人捉住。 苏苏惊讶地喊:“大师兄!” 萧凛皱眉,不明白眼前的叶夕雾为什么这样喊自己。 “愣着做什么,快走!”他虽不喜叶三小姐,却也不会见死不救。 萧凛的剑光,和他本人的谦和姿态完全不同,他的剑隐隐带着寒芒,分光掠影,迅疾冷厉。 赤炎蜂见他不好惹,竟不敢往他身边凑。 纷纷逃离。 苏苏猝不及防被萧凛救下,她心里感动,大师兄从来没变过。 王府的暗卫们上场,局面缓和不少。 但是依旧有赤炎蜂吸取人体力量,越长越大。 苏苏握着剑,也顾不上自己,朝混乱的人群里走。 她心里焦急,澹台烬呢?去哪里了! 该不是真出事了吧! 眼见前面一个男子,被一只婴孩大的赤炎蜂逼在角落,苏苏想也没想,旋身刺了上去。 轻鸿剑诀被她运用得淋漓尽致,那只赤炎蜂被斩下翅膀和脑袋。 苏苏这才看见险些遇害的人是谁。 男子惊疑不定看着她。 原来是庞宜之。 庞宜之文采斐然,却不擅武。 他讷讷看着苏苏,昔日毒辣锋锐的口齿,此刻有些不听使唤:“你……你……” 少女额间漂亮的花钿已经狼狈得花掉,可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漂亮得惊人。 像燃烧起来的色彩。 苏苏扁扁嘴:“庞大人还不快逃命!” 盯着她看什么!她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儿吗? 庞宜之神色复杂,转身要跑。 苏苏突然拉住他袖子:“等等,你看见澹台烬了吗?” “质子啊——”他低眸,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殷切抬眸看着自己。 少女握着剑,双眼明亮执拗。 庞宜之心中猛然一跳,拨开她柔软的手,移开目光:“没看见!” 叶冰裳被暗卫护着往王府里面跑。 他们一行人穿过假山,丫鬟突然尖叫一声,叶冰裳回头,就看见赤炎蜂从丫鬟身体里冲出来,狰狞朝自己扑过来。 侍卫们急了:“裳侧妃!” 他连忙去挡,可惜从没遇见过这种怪物,身手完全失去了作用。 侍卫瞪大眼,赤炎蜂已经穿过了他的身体。 眼见赤炎蜂飞过来,侍卫们一个个倒下,护着叶冰裳的暗卫也不知所踪,叶冰裳被石子绊倒,摔倒在地。 她心中惊恐又绝望,难道今日真要死在这些怪物的围攻下? 眼前这只怪物,竟然有成年男子半个身体大!光是看着她都要吓晕了。 叶冰裳苍白着脸色后退。 下一刻,她身前出现了一席绀青色的衣摆。 叶冰裳惊讶地抬头,还未看清来人,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少年抬手,抓住庞大的赤炎蜂。 方才张狂杀人的赤炎蜂,被他握住触须,竟开始惊恐发抖。 澹台烬歪着头,笑了一下。 他慢声低语道:“杀谁不好呢,你不该动她。” 他皲裂开的右手,握紧它的触须。 鲜血碰到赤炎蜂,它尖声叽叽怪叫着,顷刻化作一滩恶臭的液体。 澹台烬脸上笑意消失,冷漠地看着地上火红的液体。 他回身,轻轻抱起假山旁的女子。 叶冰裳靠着少年肌理单薄的胸膛。 澹台烬把叶冰裳送到湖边柳树旁放下,拉起她纤细的右手,在她手腕抹上自己的鲜血。 他不紧不慢做完这一切,这才放心地往回走。 或许他可以回去看看,赵王还在不在。 赵王不是怀念儿时的“温暖”吗?他不介意帮助这位殿下,重温自己曾经的心情。 至于叶夕雾,他淡淡地想,那种情况,或许死了罢。 澹台烬路过慌慌张张逃命的人群,昔日他低眉顺眼,模样怯懦。如今轮到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神情慌乱,四处奔逃。 看见一个官员,把自己的夫人推向赤炎蜂,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有什么作用呢? 果然,赤炎蜂杀了惊恐的夫人以后,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将官员也杀了。 澹台烬靠着红色梁柱,看这一片人间地狱。 42、神芯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的确,叶府只要他不丢脸就好, 并不会管他冷不冷。 少年安静待在马车角落,看着马车上的香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苏苏心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自己怎么也不会相信,五百年后魔宫王座上的残暴男子, 与眼前的阴郁少年是同一个人。 她毕竟亲眼见过魔王杀人,干脆利索得像捏死一只蝼蚁!可是眼前的澹台烬看起来,别说杀人, 连杀条鱼都困难的模样。 身为邪物,竟然会没用到让手生冻疮! 他怎么回事的啊。 苏苏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朗朗大道, 修真者应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他倘若一直这幅模样, 苏苏真怕自己以后抽他邪骨,散他魂魄时会心软。 看起来是小事, 但是对于修真者来说,一旦对他心软了,再杀他便会影响道心,在大道上止步。 苏苏的梦想是要成神, 成为上古真神那样的存在。 所以她必须要坚守道心, 时时刻刻记住他的真面目。 苏苏下定决心, 说道:“澹台烬,你抬起头,用冷漠阴森的眼神看着我, 然后捏住我下巴。” “三小姐?” “我让你做你就做,不许问为什么!” 少年似乎很犹豫,抬起了头,却始终没法进行下一步。 苏苏急得腮帮子鼓了鼓,催促道:“你是不是个男人呀,霸气点啊!” 话音刚落,少年原本怯懦的目光,瞬间变得冷漠无比,他黑色的眼珠冷冷盯着她。 指尖苍白的手,顺势掐住了少女的下巴。 他虽瘦弱,却本就比她高出不少,此刻低眸冷漠地看着她。眸中苍冷,隐隐透着残忍之色。 苏苏小巧的下巴在他冰凉的指腹上,一时恍惚,差点吓得要拔剑砍他。 我剑呢我剑呢? 澹台烬就这样凝视了苏苏几秒,在她瞪大眼睛的时候,仓皇收回手,不安地道:“三小姐,是这样吗?” 暴戾可怖的感觉瞬间褪去。 苏苏:“……” 是的,你可真是做得太好了。现在别说什么没饭吃、没衣服穿、生冻疮,眼前的少年就算死马车里,或者从马车上跳下去、再被马蹄踩个粉碎,苏苏也不会再动恻隐之心。 邪物终归是邪物,他终有一天,会变成未来那个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刚刚那一幕,简直是本色出演。 她决定了,今后一旦有同情魔物的迹象,就让澹台烬来表演一番残暴魔王上身。 这样道心简直会变得坚不可摧。 砍都砍不动。 澹台烬见眼前的少女神色从紧张到缓和,他袖子下的手,掐住她下巴的地方动了动,随即狠狠碾住自己泛红的手指。 冻伤的地方,又痛又痒。 他使的力气很重。 直到感受到手上裂开一条口子,鲜血快要涌出来,他才眸色暗了暗住手。 两个人折腾这么一通,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宣王府。 苏苏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刚刚自己上前找了个吓,现在满心不想和他待在一起,连忙跳下马车。 马车旁边要准备过来扶苏苏的春桃吓了一跳:“小姐!” “我没事。” “叶三小姐的身体,这么快就好了?” 带着讥诮笑意的声音响起,苏苏抬眸看去,一个玉冠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五官端正,身上带着书卷气,但却一眼能看出他和酸腐的文人不同。 男子眼里满满的不羁之意,仿佛给他条鞭子,他不介意抽得苏苏满地打滚。 苏苏心里猛然浮现一个名字:庞宜之。 风骨不凡,满身刺头的礼部侍郎啊。 虽然他对自己非常不友好,但苏苏想起那副寥寥几笔就传神的画作。不得不感慨,这个人挺厉害的。 她小时候咬着指头,和同门小孩在一块儿学写字,没少被批评。 掌门爹爹点着她额头无语地说:“生得这么机灵,怎么学个东西这么慢。” 所以对人间的状元这种生物,苏苏很是尊重。 她点点头:“谢谢庞大人关怀,我已经好了。” 庞宜之嗤笑:“三小姐身体壮硕如牛,自然好得快。倒是害了别人,至今风寒未愈。” 苏苏:…… 她向才子抛出橄榄枝,但是才子握住橄榄枝开始抽她。 竟然说她壮硕如牛? 她要收回橄榄枝,叶夕雾也是可爱漂亮的小姑娘好么!庞宜之讽刺人,简直都不摸着良心讲话的。 苏苏收起笑容,看他一眼:“庞大人说,大姐姐风寒未愈?” “叶三小姐明知故问。”庞宜之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苏苏歪头道:“大姐姐是宣王侧妃,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不了解她的身体情况,庞大人一个外男,怎么对她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不知道的,还误以为庞大人是个浪荡子呢。” 庞宜之收起眼里的轻谑,冷冷点评道:“牙尖嘴利。” 少女冲他眨眨眼睛。 就许你欺负人么?原主做得不对的事,苏苏会一一弥补道歉,但是原主和自己,可都没有伤害过庞宜之。 她没必要对一个百般厌恶自己的人,忍气吞声。 两个女孩子的恩怨,他一个毫无关系、心偏得不像话的大男人,掺和进来做什么。 这时候叶将军也看见女儿和庞宜之说话。 叶啸走过来道:“庞大人,在和小女说什么?” 庞宜之移开视线,轻轻一笑:“叶大将军,本官和三小姐不熟,只是打了个招呼。” 庞宜之又看了眼刚下马车的澹台烬,语焉不详道:“倒是质子殿下,许久不见,看上去单薄了不少。” 澹台烬目光定定落在庞宜之脸上,道:“庞大人看错了。” 庞宜之笑了笑,对叶将军抬手:“叶大将军请。” 叶啸本就手握重权,也没推辞,率先进了府,庞宜之紧随其后。 苏苏看一眼澹台烬:“你认识庞宜之?” 澹台烬摇头,说:“不认识。” 苏苏心想,骗谁呢。不说别的,情敌之间,总知道对方的存在吧。就算不知道,那天大家一起跳下水,也在水里见了一面呀。 他既然不想说,苏苏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追问。 宣王府今日很是热闹。 六殿下萧凛,一直是大夏国的传奇人物。 先说家世,他的生母是皇后,而皇后娘娘是太后娘娘的远方侄女。 帝后大婚以后,皇后一直未育有子嗣。 皇帝等了几年,见后宫单薄,不得不撤了后宫的避子汤。后妃们陆陆续续怀孕。 皇后急坏了,但肚子就是没动静,直到二十八岁时,才诞下嫡皇子萧凛。 嫡皇子身份显赫,来得珍贵不说,当时上一任国师,当场批命感叹:“六殿下前途不可限量!大夏国运,与六殿下相连啊。” 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别说皇后把这个儿子看得跟命似的,皇帝和太后,都忍不住重视起这个孩子。 哪怕不说身份,单说性情和能力,萧凛文武全才,君子端方,容颜更是如谪仙。 他十七岁时,皇帝有心考校,让他和那年的武状元比试,结果武状元没有打过他。 有人猜测,六殿下如今及冠,恐怕身手已经跟叶大将军不相上下。 当然,叶啸肯定不会和萧凛打,但这并不影响六殿下无所不能、神仙般的形象。 如果问京城的未婚女子,最想嫁的是谁,百分之九十九都会含羞带怯地点名六殿下。 也因此,叶冰裳嫁给萧凛的时候,几乎全京城姑娘的梦都碎在了那一晚。 其中碎得最彻底的,就数原身叶夕雾,差点没气疯。 皇帝迟迟没立太子,这次反而册封萧凛宣王,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并不代表皇帝不看重六殿下。相反,自古以来,过早册封的太子,没几个登上帝位的。 捧杀,不外如是。 几条最凶恶的狼争夺,最厉害的,才能坐上帝位。皇帝这是不想让萧凛早早成为众矢之的。 臣子们都是聪明人,心里有了计较,宣王殿下萧凛的生辰宴,众人很是给面子。 苏苏走进去,宴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作为叶大将军的家眷,苏苏和澹台烬,坐在叶大将军后方。 这种场合,叶家庶女叶岚音便来不了。 苏苏忍不住朝主位上的男子看去,萧凛在和一个臣子讲话。 苏苏撑着下巴。 身为凡人的宣王,和大师兄还是有几分区别的,大师兄公冶寂无,眉眼更加脱俗,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澹台烬顺着苏苏的眸光看过去,看见了宣王。 他淡淡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樽,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丝竹声响起来之前,宣王府的婢女,扶着一个少女走了出来。 萧凛原本清冽的神色,骤然变得十分柔和:“冰裳,来。” 女子把微凉的小手,放进萧凛手心。 两人相视一笑。 不用任何人说,苏苏便认出了不远处那女子是谁。 几日前的画中人似乎一瞬间活了过来。 她披着雪白的狐裘,肌肤白皙,垂眸间温婉娇羞。 女子发上系了一条简单的青色绸带,漂亮得柔弱而典雅。 叶冰裳的容颜,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素,刚好担得起闭月羞花之貌。 从她一出来,毒舌的庞宜之眼里别说刻薄,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只剩下几分怅惘和向往。 在场臣子的家中女眷,看着叶冰裳,无意识咬唇绞手绢。 这位庶姐杀伤力可真大,苏苏心想。 春桃紧张极了,生怕三小姐又生气。对比起女子风情十足的大小姐,三小姐脸蛋还带着几分没长开的婴儿肥,可爱有余,风情不足。 然而春桃一看自家三小姐,三小姐正咬着一颗草莓,黑白分明眼睛盯着大姑娘看,纯粹只有好奇。 春桃:……咦?三小姐竟然这么平和? 春桃哪里知道—— 五百年后,三界之中,有位女修会漂亮得令见之失神,狐族都心驰神往。 天生灵胎的小女修,那是人间千万年,都不会见到的绝色。 哪怕那个世界,已经动-乱不堪,但八荒之中,连才出生的魔族都知道,比美色,连上古陨落的神女,都不会比得上衡阳门那个鲜少出宗门的小女修。 她叫黎苏苏。 他们还曾特别猥琐地推断过—— 魔王不杀苏苏的缘由,该不是看出幼年小萝莉是个潜力股,准备等她长大了抢作炉鼎吧? 苏苏对着自己本体,那张自带圣洁气息的祸水脸一百年,怎么也不可能被叶冰裳的脸惊艳。 修真界颜值水平普遍高得不像话,比叶冰裳好看的女修能找出不少。 43、是仙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三小姐可以继续查,若真冤枉了他, 到时候放出来便是。 苏苏对此表示随意。 丢失的东西,别的不说,有老夫人最爱的玉观音。老人家信佛,把那尊玉观音看得无比贵重,说严重些,都上升到信仰的地步了。 所以莲姨娘她们才这么急, 想要找出是谁拿了东西。 苏苏到底只是嫡女,不是主母,她能重新查证, 已经不容易。 关着倒也应该没什么,澹台烬不死就成。 第二日便是十五。 碧柳出去一趟,回来喜滋滋地给苏苏说:“三小姐, 奴婢打听到,六皇子被封宣王, 今日册封圣旨就下来了,皇上赏赐的府邸, 就在离咱们将军府不远之处。” “将军收到了拜帖,想必几日后,会带小姐去宣王殿下府上,为他庆贺。” 苏苏反应很平静:“哦。” 碧柳说:“小姐, 你放心, 这次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让叶冰裳那个贱蹄子无地自容。” 虽然苏苏目前还没见过那位庶姐,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但对抢别人夫君这么兴奋,是不是有病呀? 苏苏实在不想看见碧柳, 于是道:“你去询问一下,这次府里总共丢了哪些东西,分别都是谁丢的。” 碧柳只好不甘不愿出门,路过外面的春桃,她推了一把:“滚开,别挡道。” 春桃连忙让开。 碧柳很不高兴,对比做这些杂事,她更在意三小姐能否嫁给宣王殿下。 以前自己一提起六殿下,小姐目光含春,十分期待。她发现自己这次回来后,再说宣王的事,小姐不怎么上心了。 碧柳一走,苏苏拿出另一册清单。 这是昨晚吩咐喜喜整理的。 苏苏并不信任碧柳。 苏苏看下去,发现丢了东西的有老夫人、杜姨娘、二小姐,大公子、四公子,云姨娘也丢了几支金簪。 这个人倒是会拿东西,没敢拿将军和苏苏的,老夫人的玉观音和二小姐的嫁妆最值钱,值得铤而走险。大公子和云姨娘性格相对宽和,大概率不会计较。而四公子什么都不懂。 想了想,她唤来春桃。 “春桃,你可知道,二少爷和三少爷,最近在做什么?” 春桃摇头:“小姐,奴婢只知道,大公子最近和老爷去军营训练,二公子和三公子,奴婢不清楚。小姐想知道的话,奴婢和喜喜,这两天去打探一下。” 苏苏笑着点点头:“辛苦春桃了。” 澹台烬被关在东苑。 东苑处在风口,是整个将军府最冷的院子。 废弃了许多年,平时用来堆柴禾。 窗户是破的,冷风吹进来,让人遍体生寒. 澹台烬靠在角落,舔舔干涩的唇。 一直到晚间,依旧没人给他送饭,澹台烬神色平静。倒也在意料之中,这样的日子他也习惯了。 偶尔一两日不吃饭,人不会饿死。 冬日的夜空,没有月亮,外面寂静一片,又开始下雪了。 他抓了两把雪,吞咽下去。 胃里依旧难受得要命,澹台烬坐回去,拿出袖中的平安符。 本就有些年份的平安符,经过昨日的撕扯,已然破了线头。 他目光像一汪深潭,拂过被弄坏的地方。 心中有股恶意,从这个裂痕无限增长,少年轻轻吸了口气,勉强压下这股汹涌的情绪,重新将平安符放回怀里。 只可惜,她的耳坠弄丢了。 他闭上眼,靠着墙角休息。 得留着一口气,总不能窝囊地死在这个柴房里。他并不相信叶夕雾会帮自己,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也得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半夜风雪交加的时候,澹台烬听见了门外踉跄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 听脚步声,是两个女子。 黑夜放大无数感官,澹台烬听到细微喘气的声音。下一刻,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少女,跌入东苑之中。 她摔倒在地的时候,神色还有几分茫然。 隔着微弱的灯光,澹台烬看见地上略显得狼狈的少女。 碧柳放下被子和琉璃灯,连忙扶起摔倒的苏苏。 她不屑地看一眼澹台烬,瞥了瞥嘴:“质子殿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说罢,碧柳关上东苑的门,离开了。 只留下苏苏和澹台烬,在这一方小天地中。 苏苏哆嗦着,靠在另一边的墙角。 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披风,脸颊绯红,呼吸急促。 澹台烬从角落站起来,朝她走过来。 “三小姐?” “你别过来。”苏苏喘着气说完这句话,外面下着雪,她却热得要命。 今夜才睡着,身体突然一股燥热,她睁开眼睛,觉察到自己身体不对劲。 这时候碧柳进来,小声地道:“今日十五,小姐是不是药效发作了,奴婢带你去找质子。” 苏苏抱紧被子,喘着气:“什么意思?”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碧柳道:“小姐你忘了吗?结春蚕的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你的解药,被质子吃了。” 苏苏这才意识到,下药事件,没完没了。 结春蚕这种药,本质更像毒-药。取意“春蚕到死丝方尽”,吃下毒-药的一方,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与吃下解药的人,交合即可。 而吃下解药的人,只有第一天有春-药效果,其后正常。 据说这种药,是夷月族的失传秘药,以前的达官贵人,专门用来控制抢夺来的女子,让她们永远离不开自己。 原主恨煞叶冰裳夺自己心头之爱,于是不下普通的春-药,反而找来了令人窒息的结春蚕。 饶是贞洁烈女吃下去,也受不了。 原主想看叶冰裳离不开那个肥头大耳的尚书公子。 没想到这药,最后被自己吃了。 苏苏就说,为什么原主这样的身份,叶家因为名声,就让她嫁给一个质子。 原来是因为不得不嫁。 不嫁就死。 当然,结春蚕也可以忍,但是一次比一次难熬。 上回原主忍了半个时辰,这次苏苏得忍两个时辰。 她打坐了一盏茶功夫,全身湿透,痛苦不堪。 碧柳说:“三小姐,我还是扶你去找质子吧,你在他身边,会好受些。” 苏苏咬牙:“不,不!” 她又坚持了一盏茶功夫,最后整个人都快原地升天了,碧柳不由分说,把她扶来了东苑。 苏苏全身没力气,几乎被碧柳架着走,连意识都变得混沌起来。 她眼前光影幢幢,勉强还能分清面前人的轮廓。 认出他是那个罪恶的魔物。 唇上被苏苏咬出了血,她抱住手臂,勉强压制住了脱-衣服的冲动。 澹台烬明白了什么,他往日温顺无害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凉薄。 原来这就是她昨天阻止人把他打残的理由,是觉得他今晚还有用啊。 少年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拨开她汗湿的额发:“三小姐,你看上去很难受。” 苏苏紧紧闭着嘴,她真怕她一张嘴,发出什么不该发出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而近在咫尺,就有一块冰。 苏苏说:“离我远点!”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叶夕雾心中那么喜欢萧凛,最后却连自尊都不要,让澹台烬帮帮自己。 这药太磨人了! 眼前的少年,歪了歪头。 琉璃灯下,少年显得弱气十足,神色无辜。 他的声音却并不是这么回事,音色是冷的,像在慢条斯理,敲碎坚冰:“三小姐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 少年身上的恶意,若有若无。 曾经的叶夕雾是什么心态,澹台烬现在便是什么心态。 他想看见昨日那束铿锵明亮的光,今日在他脚下,毫无尊严地辗转呻-吟,媚态横生。 她眼里的骄傲会被粉碎,做像他这样的、见不得光的蛆虫,求一个她瞧不起的人触碰她。 但他不会碰她,脏。 澹台烬靠在冰冷的墙面,连无害的神色都懒得做了,审视着她。 瞧啊,多可怜,白皙的肌肤变成了粉色,唇角也流下了鲜血。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朦胧,瞳孔渐渐失去焦距。 他凉凉地弯了弯唇。 少女瞳仁轻颤,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澹台烬好心地伸出手指,把她嘴角的血迹擦去。 “您看起来真可怜。”他冷冷地、轻声地说。 恬不知耻求他吧,该丑态毕露了,她这次,可比上次坚持得久。 澹台烬在心里为她默数,终于,在她眼瞳完全没有焦距的时候,他面前的少女不再固执,动了。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却没有如澹台烬想的那样,来拥抱他,少女反而盖住了自己脸颊。 她长睫闭上,比外面的雪花还要安静。 少女靠在窗前,外面的雪扑簌簌落下,她悄无声息,像长眠在了冬夜里,变成一只合翅颤抖的蝶。 琉璃灯照亮她周围。 雪花飘进来,落在她发间。 他冷眼旁观着,这诡诞又圣洁的一幕。 那种感觉又来了。 她在雪和光的交界处,而他依旧在自己这片黑暗里,他突然更加厌恶眼前这个人。 澹台烬用冰冷的手指捂住唇,不同于以往轻谑的厌恶,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让他发颤的厌恶。 这种窒闷的感觉,是从山贼窝那天开始的吧? 少年坐回角落,用蛛丝一般黏腻阴郁的目光,看了苏苏一夜。 她蜷缩在角落,毫无所觉。 清晨的光照进东苑,苏苏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她很疲惫,正如那个药的名字,像从茧里蜕变出来的。 掌下肌肉单薄瘦削,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澹台烬腿上。 她蹭的一下坐起来,连忙远离他。 苏苏抓抓头发。 不是吧不是吧! 她昨晚忍得那么辛苦,就是为了不与魔物交姌。 难道她道心依旧不够稳,受不了药物,最后还是往魔物怀里扑了? 苏苏嫌恶至极,手上刚刚碰到他的地方,像有火在烧一般。她愤愤地看着脚下的邪物少年。 少年睫毛颤了颤。 澹台烬的睫毛,比苏苏这具身体的睫毛还要长。 如两片鸦羽。 他红唇乌发,透着一种羸弱的漂亮,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可怜。 苏苏不太想他睁开眼睛。 毕竟他醒过来的话,苏苏不知道讲什么好。难道解释说我每三个月,有吃一次春-药的癖好? 她紧绷片刻,发现他始终没有醒来。 苏苏松了口气,这才看见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怎么看都不正常。 “澹台烬,醒醒。”邪魔都心思深沉,难不成他在装睡博同情? “再不醒我把你交给莲姨娘。” 她推了推他,少年依旧毫无反应。 苏苏蹲下来,手覆在他额上。这次体温不热,反而像触到一块冰。 苏苏木着脸:“……” 就算在人间养个小孩,也不会像他这样脆弱麻烦,动不动病弱得快要死亡。 她没在狭窄的屋子内找到水,只好先把棉被盖在他身上。 苏苏走出去,碧柳迎上来道:“小姐,你没事吧?” 苏苏睨碧柳一眼,自己昨晚虽然没力气,也不怎么清醒。但苏苏知道,她倘若在自己屋里,能坚持下去。 碧柳不顾她意愿,愣是把她弄到澹台烬身边来了。 她被碧柳的“衷心”,气得想笑。 “我记得,结春蚕是你给我的吧?碧柳,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她不信这个丫鬟没问题。 44、真相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没想到,药没作用在脑满肠肥的尚书公子和庶姐身上, 反倒作用在了自己和澹台烬身上。 让原主更觉得耻辱的是,澹台烬明明和自己一起中了药,但漂亮孱弱的少年,除了脸色潮红,别无反应。 最后还是叶夕雾忍不住,命令他帮帮她。 少年冷冰冰看着她, 始终没有动。 他坐在角落,用一种冷静的目光,看这位千金身体扭动, 低吟着拉扯她自己的衣裳。 碍于清白,原主不情不愿和澹台烬成了亲。 每当回想少年的目光,原主就觉得一阵耻辱。 他怎么可以那样! 用那种平静的、毫不动容的眼神, 看着她。 所以这桩婚事,说白了, 其实是叶三小姐自己弄出来的扑棱蛾子。 但这并不影响原主厌恶澹台烬。 苏苏也算和原主殊途同归。 原主嫌弃澹台烬不堪的身世,苏苏忌惮他身上足以灭世的邪骨。 苏苏问:“你来做什么?” 澹台烬看着她对自己的不喜姿态, 哑声道:“将军说,太后宣我进宫,让我与三小姐一起。” “我爹说太后让你进宫?” “三小姐如果不信,可以问将军。” 苏苏见他神情不似作假, 突然想通叶大将军的用意—— 为了让太后不动苏苏, 又能给足太后面子, 就推一个人出来受气。 澹台烬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身份尴尬而微妙,一个没有靠山的质子, 还是苏苏名义上的夫君,如果去了,太后想着给六皇子长脸,澹台烬不死恐怕也得脱层皮。 叶大将军这是让苏苏随身带个出气包呢。 苏苏看着澹台烬,他脸色淡然,仿佛早就习惯了。看来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作用是什么。 苏苏想到自己的早夭之命,她干脆撑着下巴,问澹台烬。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们叶家啊?” 不说叶家,整个大夏国,都没有把澹台烬当人看待。 但现状已经如此,苏苏如果再来这个世界早点,倒是可以阻止一切发生。现在,却只能防着少年身上的邪骨觉醒。 他这样的遭遇,一旦觉醒,不仅叶家,三界都要遭殃。 她先试探一下,澹台烬内心有多阴暗。 澹台烬看她一眼:“没有。” 苏苏信了才有鬼。 天生邪物的觉醒,必定是用无数人的鲜血献祭。 “三小姐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苏苏没想到,澹台烬竟然有胆子反问自己。 她不用说假话:“是又怎么样?” “为什么?”澹台烬问。 他隐隐感觉到不同,以前的叶夕雾,嫌恶自己的身份。而现在的叶夕雾,他看见她冲春桃和喜喜她们笑。 “讨厌就是讨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他未来是怎样一个存在吧? 澹台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如果是以前的叶夕雾,绝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与他说话都嫌他低贱。 苏苏竟然从他神情中,看出很浅的茫然之色。眼前的少年,还不是多年后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他漂亮羸弱,没有一点儿攻击力。 连仙门的小师弟扶崖,都比他强悍些。 澹台烬透着几丝病气,前两日的折磨,让他去了半条命。 苏苏心想,澹台烬再跟她进宫,估计剩下的半条命都没了。 想想昨晚紧急给他退烧,她就心累,至今还没缓过来。 “你回去,别跟着我。” 澹台烬本身也没有为叶夕雾顶罪的心思。 但这件事,不该叶夕雾提出来。 这个女人嚣张跋扈,却最是爱面子惜命,按理说,她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去替她面对太后吗? 苏苏见他不走,以为他不愿意违逆叶啸,只好激他道:“你一个曾经连太监宫女都能任意折辱的质子,进了宫只会给我丢人。滚回府里去,别妨碍了我见六殿下。” 这句话一出,苏苏从他眸中,罕见看到一丝冰冷的怒气。 澹台烬一字一顿道:“是我身份不堪,辱没了三小姐。” 这回他没再犹豫,再不看她,掉头回了府里。 全然没了之前的茫然之色。 苏苏还没到太后寝宫,就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劲装少女,手持鞭子,张开手臂挡在苏苏面前。 “叶夕雾,你前几日推我皇嫂下水,今日还敢来皇宫?” 少女柳眉倒竖,煞气凛然地看着苏苏。 苏苏心中疑惑。 这位又是谁?看着不像她传闻中温柔的庶姐啊。 春桃知道小姐撞了头,不太能把人对得上号,连忙小声提醒道:“这是九公主,六殿下的妹妹。” 春桃这样一说,苏苏瞬间了悟。 讨厌原主的人,不知凡几,这个九公主,却绝对算排得上号的。九公主受宠,脾气也不怎么好,天生和原主看不对眼。 以前原主想嫁给她哥哥,还曾放低姿态讨好她。 然而九公主对此不屑一顾,每每都是嗤笑,仿佛一眼就看透了原主的心思。 原主吃瘪好几回,脸上挂不住,再也不往九公主身边凑了。 但九公主特别喜欢叶冰裳。 之前叶冰裳嫁给六皇子,九公主还特地跑来羞辱原主一番,直把原主给气哭了。 这次,九公主也是来为叶冰裳鸣不平的。 “我六皇嫂身子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还推她下水。如果不是皇兄及时救她,她早就香消玉殒,六皇嫂善良温柔,不和你计较,我可不会放过你。” 九公主挥舞一下鞭子,鞭子抽在地面,发出凌厉一声响。 “叶夕雾,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苏苏虽然锅多不压身,但她还是忍不住道:“既然是你六皇嫂落水,她都不说什么,你气什么?” 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苏苏是真情实感疑惑,但是九公主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脸色更难看。 “少说废话,你是不是怕了本公主?” 她脾气火爆,说完这话,鞭子已经抽了过来。 苏苏前面的小太监,连忙为苏苏挡住:“唉哟!九公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滚开!” 鞭子抽在小太监身上,苏苏抿紧了唇。 她平复一下呼吸,看着九公主摇头:“我不和你比,这是在皇宫,皇上和太后怪罪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九公主不屑地弯了弯唇。 谁都知道,大夏国崇尚武道。 开国皇帝,就是以武入道,此后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子弟,都以武技强大为荣。 强者为尊,在大夏国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叶大将军从未吃败仗,所以在大夏国地位那么高。 叶大将军的长子,据说也身手不凡。可这三小姐,资质平平,完全没有遗传到父亲风范,九公主自小习武,每每都可以把高傲的叶三小姐,抽得尊严扫地。 偏偏九公主不好得罪,叶夕雾想报仇都无能为力。 也是因为这样,叶三小姐对九公主又气又怕。 九公主听苏苏这样说,认定对方是怕了自己。 九公主道:“既然是本公主找你比试,父皇和皇祖母自然不会说什么,出了事本公主担着。倒是你,输了可别和叶大将军告状。” 她说着,又一鞭子抽了过来。 苏苏把一旁的小太监推开。 她算明白了,九公主知道她要进宫,特地等在这里,非得打她一顿,为叶冰裳报仇不可。 九公主打原主打习惯了,偏偏原主虽然恶毒,但特别倔强,从来不告状。 九公主见苏苏闪躲,翘起红唇:“来人,给叶夕雾一条鞭子。” 苏苏本来不想惹事,满目疮痍的修真界,讲究息事宁人。 但人间可不吃这一套,他们喜欢捏软柿子。 既然躲不过,苏苏干脆从地上捡了根树枝。 “不必,我用这个。”她将树枝横在身侧,少女穿着浅粉小袄,作防御姿态。 九公主给气笑了:“你这是在羞辱本公主?” 苏苏:…… 你说是就是。 “你一会儿可别哭。”九公主抖开鞭子,冲苏苏甩过来。 苏苏用树枝挡住,鞭子抽到树枝上,树枝直接被抽飞一截。 九公主鄙夷地笑了笑。 苏苏没说话,欺身迎了上去。 修真之路,本就该无所畏惧。原主怕九公主,苏苏可不怕。 她以树枝为剑,轻盈对上九公主的鞭子。 她的剑法是无极宗宗主所授,无极宗的剑,寒影淖淖,一剑可断山劈海。 叶夕雾身体里没有灵气,无法运行轻鸿剑诀,连剑意百分之一的威力也不能使出。 但对于苏苏来说,这就够了。 树枝灵巧绕过凌厉的鞭子,猛然逼近九公主身前。 鞭子本就是远战武器,突然被人近身,九公主一慌,手臂上被抽了一下。 疼得九公主鞭子脱手而出,下一刻,树枝抵在九公主脖子上。 恍然间,九公主甚至觉得,抵住自己脖子的,是一把锐利的剑。 她下意识后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宫婢连忙去扶她:“公主!” 九公主不敢置信,她被三招秒了! 苏苏收回树枝:“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见太后去了。” 九公主脸色涨红,不可能!她怎么会被叶夕雾的树枝击倒。 以前哪次不是叶夕雾毫无还手之力?这一定是意外。 九公主不信邪,捡起地上的鞭子:“站住!” 鞭子刁钻地抽过来,显然就是冲人脸上去的。春桃一惊,连忙挡在苏苏面前。 倘若这一鞭子抽在春桃脸上,春桃当即就得毁容。 苏苏见九公主这样毒辣,也生了气。她拉开春桃,索性将手中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被鞭子打成两截,下面那截掉落在地,上面那截朝着九公主的脸飞过去。 45、最后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细眉丫鬟嗤笑了一下,挤开春桃, 迎上前来:“小姐,碧柳回来了,碧柳扶你下车。” 苏苏掀开轿帘,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听她自称碧柳,苏苏瞬间就明白了她是谁。 原主有四个贴身丫头,银翘被祖母送去庄子嫁人, 这段时间跟在苏苏身边的丫鬟是春桃和喜喜。 但这两个丫头胆子都不大,在原主看来,太过木讷, 愚钝至极。原主一向不太喜欢她们。 叶夕雾最喜欢的丫鬟,便是眼前这个叫做“碧柳”的丫头。 在原主的记忆里,碧柳聪明伶俐, 办事利落,嘴巴也甜, 深得她心。 苏苏摸不准,碧柳是什么样的人。 她思考间, 已经被碧柳小心扶下车子。 春桃站在一旁,像见了老虎的小鹌鹑。 春桃怕碧柳? 再一看同样垂着脑袋的喜喜,苏苏明白了什么。 这个碧柳,看来真的在原主身边的地位不一般。苏苏才穿过来的时候, 春桃动不动吓得磕头, 这个碧柳在苏苏面前, 却毫不拘谨。 主仆几人往府里走,碧柳道:“三小姐,碧柳有话要和你说。”她神色隐隐亢奋。 碧柳回头对春桃和喜喜道:“我和小姐说说话, 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苏苏不动声色,她倒要看看,这个碧柳到底要做什么。 碧柳带着苏苏拐进一座假山处,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 “三小姐,你看,碧柳找到了什么东西?” 苏苏展开纸张,上面有一张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美人坐在荷花池旁,低头浅笑,不胜娇羞。 碧柳神色兴奋,满脸写着求表扬。 苏苏有点儿懵地看着这张画,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小姐,你看落款。” 落款:庞宜之。 竟然是状元爷,如今的礼部侍郎庞宜之,上次火急火燎跳下去救叶冰裳那个。 如此看来,图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说实在的,不愧是新科状元,画画功力真不错,寥寥几笔,叶冰裳风情无限。 碧柳:“小姐,你让我去大姑娘前年养病的庄子调查,他们果然有奸-情,那贱-货在和六殿下成亲前,就已经和庞大人暗通款曲了。” “庞大人还画了这幅画,以慰相思。” “庞大人上京前,让小厮烧了这幅画,但是小厮觉得可惜私藏了起来。碧柳幸不辱命,把这幅画买回来了。” 碧柳雀跃道:“小姐,六殿下看见这张画,肯定会怒不可遏,休了那贱-人。到时候,没了那贱-人,六殿下眼里的人,就会变成小姐!” 苏苏:“……” 你认真的吗? 苏苏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前原主和叶冰裳落水,六皇子作为叶冰裳的夫君,跳下去是情理之中。但庞大人跳下去,就耐人寻味了。 原主疑心这一点,便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丫鬟碧柳去调查。 希望调查出庞大人和庶姐的奸-情,好让六殿下休弃庶姐。 “小姐,需不需要碧柳找人,把这幅画送到六殿下手中?” 苏苏把画收起来:“暂时不用。” 原主已经成了亲,苏苏完全没有搅和萧凛感情的想法。 而且,就一张画而已,顶多说明庞宜之倾慕叶冰裳,叶冰裳被人画下来,又不是叶冰裳的错。 碧柳满脸写着可惜,但是也不敢违逆苏苏,只当小姐还有什么高招。 苏苏收好画,准备找个时间把这祸害玩意烧了。 她才出去,春桃一脸不安地来通知:“三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碧柳训斥道:“好好说话,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苏苏皱眉,看碧柳一眼,对春桃缓和语气说:“你慢慢讲。” 春桃咽了口唾沫,道:“莲姨娘早上发现,库房里丢了很多东西,老夫人的玉观音不见了。一经查探,杜姨娘房里也失窃,她给二小姐准备的嫁妆少了大半。” “大公子的玉佩、四公子的例银,通通不见。现在,莲姨娘、杜姨娘,还有二小姐她们,正在厅堂审问……” 苏苏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们怀疑谁?” “质子殿下。” 苏苏皱眉问:“为什么怀疑他?” 春桃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苏,“有人在质子殿下的平安符里,搜出了一只私藏的耳坠……” 碧柳一听,愤愤道:“小姐,质子做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简直给你蒙羞。” 春桃想说什么,念及碧柳在,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苏苏看碧柳一眼:“事情结果还没出来,不要乱讲话。” 快闭上嘴吧,不然她忍不住想揍这丫鬟一顿了。 从小爹爹就教苏苏讲礼貌,明黑白是非。这个碧柳张口闭口“贱-人”、“奸-情”,好好说话有那么难吗? 苏苏听得浑身不舒坦,最让人生气的事,碧柳还明里暗里欺压喜喜和春桃。 苏苏怀疑,这个丫鬟唆使了原主做了不少事。 去破坏别人的感情,这是个好姑娘能干出来的事吗? 但苏苏现在也没时间料理碧柳,她对春桃说:“我们去厅堂看看。” 春桃连忙行了个礼,带路。 碧柳被苏苏警告不要乱讲话,呆在原地。她完全没想到三小姐会斥责自己。 按理说,小姐听到质子给她丢了脸,杀了质子的心都有了。 但三小姐竟然只让自己闭上嘴。 碧柳脸色扭曲了一下,看着前面春桃的背影。定是自己不在的时候,春桃和喜喜这两个小蹄子,给小姐说了自己的不是。 明日就是十五,想到什么,碧柳恍然,怪不得小姐没有狠狠唾骂质子呢,这时候质子确实不能出事。 碧柳连忙跟了上去。 苏苏还没走进厅堂,立刻有人给莲姨娘汇报:“三小姐回来了。” 此言一出,椅子上坐着的所有人,都齐齐看向澹台烬。 少年的手臂被扣押住,他抿唇,漆黑的眸看着地面,眼里又冷又沉。 苏苏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三位姨娘,莲姨娘坐在主位,两位姨娘分坐在两侧,二小姐叶岚音脸色难看地挨着杜姨娘坐。 除了他们,府里最小的四公子也在。 四公子今年才六岁,因着年龄小,将军宠爱,他整个人胖成了一颗球,窝在云姨娘怀里吃糕点。 除了下人,所有人都坐着,只有澹台烬站着。 倒是莲姨娘先道:“三姑娘回来了,来得正好,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质子是你的人,妾也为难,三姑娘看,要不这件事,你来审?” 说着,她让出主位给苏苏。 莲姨娘虽然偶尔帮着老夫人主中馈,但她不过一个妾,苏苏是唯一的嫡女,她一进来,莲姨娘自然不敢再坐主位。 其余两位姨娘,也忙跟着朝苏苏行了个李。 叶岚音被杜姨娘撞了一下,脸色难看地喊:“三妹妹。” 苏苏坦然坐下,小厮连忙给苏苏倒了杯茶。 苏苏喝了口茶水,看向被扣住的澹台烬。 他衣衫被人扯乱,地上一个陈旧的平安符,平安符上有脚印,显然被人踩过。 澹台烬的目光,落在那个平安符上。苏苏进来,他毫无反应,连抬眸看苏苏都不曾。 “莲姨娘,既然先前是你们在审问,那现在便继续吧,我听着就好。”苏苏不想插手,她知道自己对澹台烬没有好印象,她掺和进来,难免有失公允。 此言一出,澹台烬倒是有反应了,他抬起头,冷冷看苏苏一眼。 “既然三小姐吩咐,妾便继续了。” “质子殿下,一来,这么多年,府中财务从未失窃。”莲姨娘看着白衣少年,言语中的意思很明确,而澹台烬来府上,不过三月,就有这么多财物失窃。 “二来,库房只有主子们能靠近。府中众人,都有月银,但是质子你……”莲姨娘顿了顿,没把话说明白。 众人却明白,澹台烬虽然也算府里的半个主子,但是将军府可不会给他月银。 一个敌国战败的俘虏,给口饭吃就算好了,还是看在他和三小姐关系的份上。 澹台烬抬眼,说:“不是我,我没做过。” 苏苏交叠的手指紧了紧,其实依她看,莲姨娘这些说辞太勉强了。 澹台烬在府里地位低下,因为原主对他的态度不好,他地位形同下人,去库房本就很难。怎么能凭猜测,就妄定一个人的罪? 再者,苏苏看少年一眼—— 额发遮住他阴郁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活在阴暗中的生物,暗沉不讨喜。 苏苏信澹台烬未来会暴虐杀人,但这种盗窃财物的事情,她觉得不是他。 杜姨娘语调尖锐道:“不是你,难不成还能是府里其他公子?质子,我们将军府好心接纳你,你就是这样回报的?莫不是从小没人教规矩,现在才手脚不干净吧?” 这话说得难听极了。 云姨娘怀里的四公子,跳出云姨娘怀抱,跑到澹台烬面前,踹了他一脚:“敢偷将军府的东西,我要让爹爹打死你!” 云姨娘连忙把四公子抱回来:“卓儿,不许胡言!” 澹台烬眼尾微微泛出猩红之色。 他冷冷重复道:“我说过了,不是我。” 因为杜姨娘和四公子的直白,和平审问表象,被击破得粉碎。 苏苏心里莫名堵得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脑海里却猛地想到爹爹沉痛的脸。 青衫仙尊说:“这些年,我们修仙界无数尊者陨落,包括你大师兄,为了宗门,死在那邪物手中。苏苏,你是修真界最后的希望,此去五百年前,切勿心软。” 苏苏平复了下呼吸,反复告诉自己,澹台烬并非什么好人,这才忍下冲动。 莲姨娘摊开手,露出一只精巧漂亮的白玉耳坠:“那质子如何解释,身上的这一只耳坠?” 澹台烬看着莲姨娘手中的耳坠,紧紧抿唇。 苏苏也看向那只坠子。 莲姨娘:“碧柳,你来看看,这只耳坠,是三小姐的吗?若是三小姐的,倒是我等失礼了。” 当然不可能是,苏苏心想,原主讨厌澹台烬都来不及,怎么会把女孩子的东西送给他。 苏苏清楚,其他人也清楚。 苏苏想到什么,看向澹台烬。 她想,她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了。 澹台烬竟然贴身藏着,这点可怜又阴暗的心思,的确见不得光。 碧柳上前来认了认,道:“莲姨娘,这只耳坠不是我家小姐的。” “质子如何解释?” 澹台烬目光森然,没说话。 46、初心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赵王长这么大,从未被人打过脸。 “叶夕雾, 你竟然对本王动手!”萧慎很快认出了她是谁,脸色都快扭曲了。 赵王性子暴虐记仇,如果先前还对苏苏容貌感兴趣,此刻恨不得折磨死她。 她竟敢打他! 他要让一群人玩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来人……” 站在一旁的虞卿,也十分意外。他跟着赵王这么多年,自然也识得苏苏身份。 虞卿饶有兴趣地看一眼苏苏, 拦住赵王。 他面上忧虑地规劝道:“殿下息怒,她是叶啸唯一的嫡女。” 赵王俨然快要失去理智,他眸光阴毒:“本王今日要她死!” 苏苏怕他才有鬼。 破壳而出这些年来, 苏苏怕过许多事,她怕人间正道沧桑,怕稚童老人挨饿, 怕同门灰飞烟灭。 但她唯独不怕这世间渣滓! 她听得清清楚楚,赵王对澹台烬和他的奶娘做了什么。她第一次能理解, 为何每个身怀邪骨的人,最终都会成魔。 若身处地狱, 善良和软弱不可以保护自己,自己便化作刀刃,又有何不可? 别说澹台烬,她听见那些话, 都想杀了这个赵王。 苏苏抿紧嘴唇, 弯腰扶起地上的澹台烬。 出乎意料, 少年的体温比她还冷。 他漆黑的瞳,直直看着她,此刻倒映着她的模样。少年的双眼幽深, 看不出情绪。 苏苏看见了方才那一幕,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干脆轻轻给他拍身上的积雪。 她小声在他耳边说:“放心吧,赵王不敢杀我们,我爹就在不远处。” 澹台烬仍是定定看着她,半晌垂下眼睛。 “嗯。” 他声音又低又哑,苏苏只当他被羞辱,情绪不好。 她冷笑地看着赵王:“萧慎,我称你一声王爷,你还真当自己可以随意践踏我叶家之人。别说是你,就算换作萧凛,也得掂量掂量。” “我叶家忠君爱国,忠的可不是你这样的人,我爹爹征战沙场二十年,也不是为了让叶家受你这份折辱!澹台烬是我夫君,你辱他,等同辱我。你无故辱我,还不许我反抗么?” 赵王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虞卿心里有几分幸灾乐祸,他轻咳了一声,帮着添了把火:“望王爷三思。” 今日这件事,本就是赵王动手在先。而且叶三小姐这幅狼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弄的。 大夏兵权都在叶啸手中,谁人不知,大夏十余年安稳,全靠叶啸。 要是唯一的嫡女出了事,叶啸气性上来,真的反了,萧慎想做皇帝都没得做。 皇帝尚且忌惮叶家,萧慎但凡聪明点,就知道叶夕雾不能动。 没看六殿下萧凛虽然也不喜叶夕雾,可是从来都只对她视而不见吗? 虞卿见赵王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低声道:“王爷,即便你要教训她,也不能在明面上,咱们改日找机会。” 赵王被拉住,理智总算回笼,他挤出一个笑:“误会而已。”脸上被砸的地方,拉扯着痛。 赵王目光阴恻恻的。 苏苏道:“自然是误会。” 下次还敢!她早晚还找机会抽赵王这个大王八羔子。 看着苏苏和澹台烬离开,赵王捂住通红的脸,气得狠狠踹了一脚轿子。 “叶夕雾!本王不会放过你!” 苏苏心里也没底。 她其实不确定叶啸走没走,叶大将军这个便宜爹爹,常年征战在外,鲜少关怀几个子女。 原主记忆里,叶啸用兵如神,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比起关注娇弱的女儿,他更热衷训练资质不凡的长子。 苏苏带着澹台烬走了没多远,看见了脸色难看的叶啸。 她松了口气,好在虎毒不食子,叶大将军没有丢下她。 叶啸皱着眉:“夕雾,你去了哪里?” “爹爹,我被人群撞开,与你们走散了,幸好逃了出来。”苏苏说。 叶啸上下打量她一番,心中还在为宴会上的事诧异。 夕雾确实学过剑术,可她今天的表现,就算是长子,也比不上她。如果不是小女儿,恐怕他今天得葬身宣王府。 然而这里不是问话的好地方,想到里面那些怪物,叶啸说:“先回去。” 他心里沉甸甸的,妖物现世,恐怕大夏十余年安稳不再。 要变天了。 春桃见了苏苏,红着眼眶道:“小姐,奴婢以为你出事了,呜呜呜……吓死奴婢了……” 苏苏好笑又感动:“放心吧,你家小姐福大命大,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喜喜哽咽着,捧来暖炉和披风,把苏苏围得严严实实。 苏苏实在狼狈,白嫩的手全是划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方才只顾着逃命,没觉得疼,冷到麻木。现在暖和下来,才觉得一阵刺痛。 周身暖和,她好受不少。 澹台烬在角落,沉默不语。 从离开赵王以后,他就分外安静。 少年连往日的柔弱可怜都不再伪装,脸部线条冰冷,一如外面十二月的冬雪。 不知道他心里是屈辱更多,还是憎恨更多。 苏苏看向澹台烬的手。 他的指骨被赵王踩碎,无力地垂着,血肉乌青发紫。 未来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这一年,只能在人间万般苦楚中沉浮。 苏苏憎恶他未来的所作所为,然而想到冷宫中疯掉的妇人,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清心咒。 让自己不要同情他,不要去想他过往遭遇了些什么。 马蹄哒哒声中,苏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魔王到底是怎么觉醒的? 过去镜看不到前因后果,那么,澹台烬是被人杀死、还是意外死亡?总不可能想不开自己不想活了吧! 最后一种可能……看着少年阴郁的侧脸,苏苏整个人都不好了。 澹台烬脸上没有露出疼痛之色,显得十分麻木。 他冷冷地想,叶夕雾之所以帮他,一定是觉得他丢了叶家的脸。 她中了结春蚕,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他的命。 他等着叶夕雾同他算账。 就像以前一样,嘲讽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如他所料,少女果然倾身过来。 但她并没有骂他,反而犹豫地解下腰间的玉,系在他身上,说道:“这个给你,赵王见了它,总会忌惮些。” 这是叶三小姐出生那年,皇帝御赐的,彼时叶大将军还在沙场,叶三小姐才出生便没了母亲。 皇帝可怜她,赐了这样一块玉。 也是身份的象征。 苏苏说:“赵王再如何阴毒,几十年后不过照样一捧黄沙。说不定命差劲点,活不到那时候。你现在或许不能做什么,但一定要活得比他久,再久一点。过往只是过往,人活着,要永远向前看。” 她干巴巴地安慰道,希望澹台烬无论如何,得想开点。 他想不开,三界众生都会陷入炼狱。 澹台烬抿紧了唇,苏苏靠过来那一瞬,他身体下意识绷紧,想离她远一点。 少女馨香,弥散在整个马车内,让人无处可逃。 他的手指无意碰到了那块色泽莹润的玉。 分不清是暖是凉。 从澹台烬的角度看过去,少女脸上脏兮兮的,墨发散落下来,被化掉的雪打湿。 她毫不在意地擦擦脸蛋,手上全是伤痕,因为手背白皙,血痕显得非常狰狞。 她为什么会受伤,澹台烬再清楚不过。 他盯着她的发旋,心中萦绕着无尽的嘲讽。 多么愚蠢。 这样蠢的人,也难怪运气会这般好,还能活着回来。 他想像以前一样,作出柔善可怜的模样,说些对她感恩戴德的话。 这都是他最擅长的。 可是今日,他嘴唇动了动,眼里依旧是冷的,一如骨子里的凉薄。 澹台烬放弃般闭上眼,索性不再看她。 苏苏休息了两天,总算修养回元气。 澹台烬依旧被关在东苑,天愈发冷,苏苏让人给他送两床被子去。只等府中二公子和三公子再次出门,就真相大白了。 想到他那双手,她狠下心,没让大夫去治。 立场不同,不能有多余的同情心。 这跟豢养奴隶没什么两样,不管残不残,只要活着就可以。偶尔苏苏心里也会不太自在,随后一想到那些灵位,绵绵不绝的尸山,整个人又可以了。 苏苏担心那日自己斩杀赤炎蜂,会让叶啸起疑,于是早早打好腹稿,等着叶啸叫她过去问话。 谁知道叶啸根本没有回府,这两日都在外面。 府里情势莫名紧张起来,一种惶恐的氛围,包围了大夏皇城,早晨吃饭的时候,杜姨娘说:“将军两日没回府了,那怪物,当真像外面传的那样厉害?” 叶岚音说:“姨娘问三妹妹,三妹妹不是见过吗?”她看向苏苏,脸色不好,还在为自己嫁妆失窃的事恼恨。 苏苏点头:“确实厉害,所以这段时间,大家少出门。” 杜姨娘道:“我听说,那东西是从周国流传出来的,周国培养那些怪物,会不会又想……” 想开战。 十多年前,周国惨败,送来皇子澹台烬为质。 如今的周国,今时不同往日,休养生息,兵强马壮,水草丰美,而大夏冰雪覆盖。周国本就对大夏虎视眈眈,周国突然攻打边境不无可能。 杜姨娘这番话,让众人都有些忧虑。 毕竟真要打仗,叶家的男人,会第一个上战场。 老夫人不悦地打断杜姨娘:“内宅不要妄议。” 总不能还未开战,就闹得人心惶惶。 这样微妙的局势下,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府中对澹台烬的议论。 下午春桃焦急地道:“三小姐,那些下人说质子是灾星,还说周国如果和大夏开战,将军会第一个斩下质子首级,这是真的吗?” 47、小混蛋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手镯流转着五彩的光芒,这股力量, 堪堪稳住了她的身子。 黎苏苏头晕目眩,好半晌才缓过神。 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她从地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实在是狼狈。 身上的粉白袄子一片脏污,发髻散落下来,脚上绣鞋也掉了一只。 苏苏撑住树干, 从地上爬起来。 她手上的玉镯里,传来一个小正太的声音,它一本正经地说:“主人, 这就是五百年前的人间。” 天上还下着鹅毛大雪。 苏苏伸出手,雪花落在她掌心,转瞬被她的体温融化, 空气中充斥着浓厚的灵气。 她苍白的小脸上,露出星星点点的惊讶。 五百年后的世界, 将会到处一片黑雾,魑魅魍魉横行, 灵气稀疏,少得可怜。 “叶夕雾愿意让出身体。”玉镯顿了顿,说道,“她说, 她希望你未来, 能从那个邪物手中, 保住她的父亲和祖母。” 苏苏道:“你告诉叶夕雾,我答应她。” “穿越五百年,我没有灵力了, 主人,我要开始休眠,有生命危险时,你再叫我。” “好。”她抬起纤细的手指,抚过玉镯。 手镯上的光芒黯淡下来,陷入沉寂。 苏苏闭上眼,原主叶夕雾过往的记忆,开始出现在苏苏脑海里。到底不是自己的身体,记忆断断续续,十分模糊。 叶夕雾是叶将军家的三小姐,也是叶家唯一的嫡女。 前段时间落了水,病得很重,久久不愈。她的祖母担忧她,带她去天华寺上香。 没想到,在庙里,叶夕雾和贴身丫鬟银翘,一同被山贼掳走。 叶夕雾和银翘,趁着山贼不注意,逃命下山。 主仆俩没跑多远,就被山贼发现。 苏苏穿到叶夕雾身上,刚好就是这一幕,丫鬟推开了原主,让原主逃跑。 苏苏脚上一阵疼痛,她低头看,脚踝肿得老高。 苏苏尽量忽视疼痛,开始找出路。 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中,边走边掩盖雪地上的痕迹,她喘着气,没有停下脚步。 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会回来,如果现在发现了她,她的处境绝对不会好。 一个弱女子,落到山贼手中,想也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她走了没多久,雪地里窸窸窣窣响起一阵脚步声。 苏苏连忙躲在一块石头后面。 果然,没一会儿,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出现在附近。 “废物东西,不过一个女人,你们还真让她跑了!”为首的人,喘着气,一掌打在手下的头上。 “大哥。”手下挨了打,却不敢反抗,不安地说,“我们的情报有误,那小妞不是什么富商的女儿,而是叶大将军的闺女。” 山贼头子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脸色也非常难看。 哪个山贼不怕朝廷的兵马? 他眸光变得狠戾:“既然这样,更要找到人,以绝后患。” “看老子做什么,还不去分开去找!” 苏苏窝在石头后面,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皱起眉头,做好被发现的准备。 好在脚步声在她身边顿了顿,又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苏苏谨慎地等了会儿,没有动弹。直到他们没了动静,她这才看过去,雪地里脚印杂乱,山贼们已经不见了。 苏苏站起来打算离开,突然,一个掉头回来的山贼大喊道:“大哥,来人,那女人在这里!” 苏苏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然而身后的山贼很快追了上来。 这具身体已经相当虚弱,苏苏眼前朦胧,雪地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见前路,她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几支箭矢嗖嗖射向她身后,山贼应声而倒。 苏苏抬眸,看见一张清隽的脸。 少年一身白袍,几乎与雪地相融,他脸颊瘦削,漆黑的眸,显得有几分冷漠。 他皮肤很白,红唇乌发,漂亮得惊人,但因为一双平静淡漠的眼睛,并没有显得女气。 苏苏撞到他时,他一动不动。但在触及到她的目光时,他略微惊慌地转开眸。 少年扶住她,低声说:“对不起,三小姐,我来晚了。” 苏苏不明所以,只好摇摇头。 几句话的功夫,山贼们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已经逃命去了。 少年身后的士兵冲苏苏抱拳:“三小姐!属下来迟。” 苏苏想起那个推开自己,让自己先跑的小丫头,抬眸道:“银翘还在他们手中,请你帮忙找找银翘。” 少年黑眸看着她:“好,我让人去找。” 士兵们分散找银翘去了。 少年低眸,询问道:“你受伤了?” 还不待苏苏答话,他默默打横抱起她。 猛然被陌生少年抱起,苏苏有几分抗拒,她弄不清状况,一时半会儿不敢挣扎,抬眸打量他。 有个很大的问题。 她虽然有部分叶夕雾的记忆,但是她无法把人对号入座。 所以,眼前这位,到底是谁? 他怀里一点儿也不暖和,反而和冰冷的空气有得一拼。 苏苏在他怀里并不好受,冷得发抖,她想了想,说道:“我刚刚掉下山坡,撞到了头,记忆有些紊乱。对不起,我不认得你了……” 话音一落,少年眼里生出几分古怪之色。 这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恢复正常,说道:“我叫澹台烬,三月前,我们成了亲。” 此话一出,苏苏身体一僵,不可思议地抬眸。 雪花落在少年发间,衬得他眉眼也如冰雪。 少年把她抱得更紧一些,轻声问:“三小姐,你冷吗?” 他黑眸乌发,看上去孱弱而无害。 见苏苏打量他,他安静垂下目光,显得恭敬卑怯。 苏苏身体更僵硬。 她抿紧了唇,掩盖住眸中情绪。 苏苏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孱弱漂亮的少年,竟然就是她的任务对象。 未来那个,动辄杀人,捏碎人魂魄的魔王。 她靠在他胸前,感觉到他颀长的身躯下,瘦骨嶙峋,骨头硌人。 瞬间,她脑海里,掠过上百种杀掉一个人的仙决。 这想法非常强烈,手几乎下意识,已经悄悄掐好一个暗杀的仙决。 然而什么反应都没有。 苏苏后知后觉想起,她现在是个凡人。 身体又冷又疼,换作原主,早就维持不了清醒,苏苏勉强撑到现在,已然到达极限。 她试图挣扎着离开这个邪物的怀抱,但她早已没了力气,下一刻苏苏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少年行走的步子顿住。 她晕过去后,他这才低眸,看着怀里的少女。 少女脸色苍白,这张平时张扬跋扈、惹人厌恶的脸,竟然在冰天雪地的衬托中,显出几分柔和圣洁之气。 他皱了皱眉,随即漠不关心地转开眸光,往山贼窝外面走。 没多久,叶将军手下的士兵,带回来了叶夕雾的贴身丫鬟银翘。 那丫头倒在雪地中。 澹台烬静静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银翘身上数十道刀伤,衣衫凌乱,腹部一个血洞,脸已经血肉模糊。 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血腥气。 士兵问:“质子殿下,怎么处理?” 他只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死了啊,那就烧了吧。” 语气就如同轻飘飘地说,今年冬天这场雪,下得真大。 马车晃晃悠悠间,黎苏苏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自己小时候。 她出生在五百年后,是第一仙门掌门之女。 本来是个金贵的身份,然而黎苏苏比较倒霉。 这事说来话长,她那个时代,邪魔当道。 简单来说,妖魔成了主宰,修真者和凡人,反而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谁也不知道那个邪物,到底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但自从他入世以来,手段残忍,将仙门被打得节节退败。 起初还有不信邪的宗门,试图围剿他,后来这群修真者,被残忍地埋在了“万仙塚”,魂飞魄散。 无数仙尊陨落,剩下的宗门害怕了,只能躲起来苟延残喘。 自此,提起他,只觉得胆寒。 天空灰暗,魔气盖住灵气,无法修行。人间瘟疫肆虐,尸横遍野。 黎苏苏就在这样的世界长大。 现在这具凡人的身体累极了,黎苏苏竟然梦到了她小时候。 其实她许久不曾想起这个噩梦了。 彼时她刚刚化形,还是个小女孩,额心一点火红的朱砂。 掌门爹爹说:“苏苏不能出宗门,否则被妖魔抓住,就会把你丢给魔王。” 青衫仙尊指着第一个灵位。 “看见没,这是你大师叔,魔王杀的。” 又指向第二个灵位。 “这是你五师叔,魔王杀的,魂都散了。” 手移到第三个灵位,小萝莉苏苏严肃着小脸,认真点头,接话道:“我知道,这是二师伯,也是魔王杀的,死的时候连同他的本命法器,都一并被捏碎了。苏苏将来长大,一定为师叔师伯们报仇。” 掌门看着粉雕玉琢、浩然正气的女娃娃,欣慰地点点头。 然而苏苏到底还小,没过多久,她竟被一个叛逃的同门师兄,骗出宗门。 下一秒,她被妖魔抓住了。 妖魔们围着她,夸赞叛徒师兄道:“你干得不错,这个小女娃娃灵魂非常纯粹,灵魂石都亮了,魔尊必定重重有赏!” 叛徒点头哈腰,高兴极了。 他们把苏苏献给魔王。 魔宫鲜血汩汩,阴森昏暗,苏苏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周围妖怪们戏耍她,她怎样也打不过,逃不出去。 最后女孩急得化作原型,用翅膀盖住脸颊,嘤嘤直哭。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魔王,那个杀了她一堆师叔师伯的男人。 他很高,坐在王座上,周身萦绕着黑雾。 黑色的斗篷包裹着身体,仅露出的一双眼睛毫无感情。 魔王肤色惨白,他撑着下巴,睥睨着她。 魔宫灯火烧得“噼啪”作响。 小女娃被骗来魔窟,又后悔又伤心,抽噎得直打嗝儿。 “我特地来投靠魔尊,这是我送给魔尊的礼物。”师兄指着苏苏,讨好地笑。 然而下一刻,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血从他嘴角蜿蜒留下。 师兄就这样轻易地死了,苏苏悄悄移开翅膀,瞪大眼睛。 魔王伸出苍白的手指,拎起小女孩。 苏苏大眼睛里包着一泡倔强的泪,就是不肯落:“我可不怕你!” 她以为下一秒,就轮到自己了。 鼓足了勇气,引颈受戮。 魔王打量她许久,抬手把她扔回了衡阳宗。 谁也不知道,魔王为什么没杀苏苏,连苏苏也不明白。 48、捉住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半月前,原主叶夕雾和庶姐叶冰裳, 一同掉入湖中。 结果,六皇子跳下去救庶姐,状元郎也跳下去救庶姐。不但如此,连原主才成婚不久的夫君,澹台烬,跳下湖也是游向庶姐。 最后还是原主的一个暗卫, 见势不对,把原主捞了上来。 原主险些淹死,回来以后大发雷霆, 她没法冲着六王爷和状元郎撒气,只好逮着澹台烬发火。 她让澹台烬去跪结冰的湖面,她什么时候原谅他, 他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惩罚还没实施,原主就受凉病倒, 祖母带她和澹台烬去寺庙上香祈福。 谁知路上出了意外,原主被山贼捉走了。 现在回来, 自然续上了惩罚。 苏苏揉揉心口,想出去看少年魔王罚跪。 这一定是她穿梭五百年时空的福利! 要是有聚影珠,她一定留一个影像带回去给师叔师伯们看看,他们修仙界扬眉吐气了啊! 澹台烬跪在冰面上。 前两日他回来, 将军府管家笑吟吟道:“希望质子殿下, 没有忘记三小姐的话。” 他一言不发, 低眸敛目,过去跪在了结冰的湖面。 没一会儿,寒气让他的脸变得苍白无比。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 几个丫鬟从湖边走过去,窃窃私语道:“三小姐又在惩罚质子了呀?” “怎么才从天华寺回来,三小姐又让质子罚跪,质子太可怜了。” “嘘,小声些,你不怕三小姐啊。” 自从三小姐和质子殿下成亲以后,三小姐总是罚他。 谁都知道,三小姐心仪六皇子,厌恶极了质子殿下。 三小姐是叶大将军最疼爱的女儿,而质子澹台烬,是周国皇帝最讨厌的儿子。 质子在大夏国这么多年,连奴仆都可以欺辱他,更遑论最受宠的三小姐叶夕雾。 不待见一个人,不就随着心情,任意磋磨? 婢女们看澹台烬的目光,同情居多。 漂亮的少年平日里十分宽和懂礼,也没有半点架子。他身世本就可怜,如今还常常被这样折磨。 叶大将军哪怕知道了这些事,顶多教训爱女两句,就不了了之。 大雪覆盖了远处的青松,澹台烬咳嗽一声,寒气入肺,刺得呼吸带痛。 膝盖下的冰,冻得骨头生疼。 少年乌黑的发丝上,已然结出一层寒霜。 澹台烬跪了太久,膝盖几乎要失去知觉,他闷哼一声,撑住冰面,堪堪稳住身体。 冰上倒映出他的面容。 一张羸弱无害的少年脸孔。 他想起两日前,他把三小姐从山贼窝里抱回来的时候,叶家老夫人的脸都青了。 “这件事谁也不许传出去,如果让我知道谁的口中走漏了风声,叶家定不饶他!” 老夫人神色凌厉,眸中透露出浓浓的威胁。 随后老夫人又安抚地看向他:“府中嬷嬷检查过,夕雾身上衣物完好,定没有发生对不起你之事。” “祖母多虑了,我自然相信夕雾。” 老夫人看他一眼,满意地点头。 叶三小姐被山贼掳走的事情,就这样隐秘地瞒了下来,老夫人却依旧在查。 毕竟叶家卫队随行保护,多少年来从未出过这样的意外。 山贼为何会盯上他们家三小姐?这件事怎样想,都不太对劲。 凭那群乌合之众,完全不可能轻易将叶夕雾带走。 然而不管老夫人怎样查,都没有个结果,这件事只能归咎于意外。 苏苏来到湖边,一眼就看见了五百年后的罪魁祸首。 少年跪在结冰的湖面上,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脸色苍白,唇色不再鲜红,开始发乌。 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少年抬起眸,正好对上苏苏的目光。 少女披着雪白柔软的大氅,歪头打量他。 两人隔着湖面遥遥相望,澹台烬看见,她突然弯起眼睛笑了。 他从未见过叶夕雾露出这样纯粹干净的笑容。 不知道是满意府中冬日雪景,还是满意冰湖上他的狼狈。 苏苏身边的春桃,看得不忍心,用尽毕生勇气求情道:“小姐,质子殿下已经跪了两日,再跪下去,恐怕身子骨要坏了。需要叫质子起来吗?” 苏苏摇摇头,看戏看得正上头,只可惜没有聚影珠,她认真地说:“显然他坚强着,看起来还可以再跪几天几夜。” 春桃:“……” 三小姐认真的吗? 苏苏当然是认真的,她摸摸春桃的头。 你不懂,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要是出生在未来,听到他名字,都得吓晕过去,才不会同情他呢。 跪得半身不遂才好,看这邪物以后怎么变魔王! 她看澹台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走了。 见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屋檐长廊下,澹台烬抿紧嘴唇,收回目光。 苏苏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才午睡起来,因着信佛,屋子里檀香袅袅。 苏苏进去的时候,屋里还站了一个豆蔻年华的青衫姑娘。 青衫姑娘原本在给老夫人捏肩膀,见苏苏进来,便停了手。 苏苏认不得人,没有做声,那姑娘倒是主动冲她点了点头,轻声喊:“三妹妹。” 原来是叶家庶出的二小姐,叶岚音。 苏苏颔首,打招呼道:“二姐姐。” 叶岚音没想到苏苏会回应自己,她心中惊讶,局促地看苏苏一眼,冲老夫人福了福身:“祖母,岚音明日再来陪你礼佛。”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点点头。 苏苏算是看明白了,原身在叶家是个小霸王一样的存在。 她来了,叶岚音就得给她让位。 自己喊叶岚音一声二姐姐,都让人家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所以原主平时是有多恐怖? 叶岚音一走,老夫人刻板的脸上,显得宽和了不少:“三丫头,过来让祖母看看,身体好了没?” 苏苏走过去,说道:“多谢祖母关心,夕雾的身体没事了。这些天,让祖母担心了。” 老夫人亲昵地点点她额头:“祖母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你这丫头,就让祖母省点心吧。” 苏苏替老夫人捏着肩膀,道:“祖母身体康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娘呢,要一辈子护着夕雾。” “嘴上没个把门,胡说八道什么。”老夫人佯装训斥道,但眼里的笑意盖都盖不住。 叶将军的嫡妻,生下原主就去世了,叶将军没有娶续弦,老夫人便亲自把原主抱到身边养大。 自己养大的孩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坏了,偏心偏得厉害。 原主这样跋扈,祖母的宠爱占了很大的因素。原主也精明,平日里歹毒归歹毒,讨好长辈很有一套。 大夏国推行孝道,叶将军是出了名的孝子,叶老夫人把叶夕雾看得和眼珠子似的,连带着叶将军也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嫡女。 “寺庙的事,祖母已经封了下人的口,你自己也不要到处说。姑娘家名节为重。” 苏苏点头:“我知道了,祖母。” 在叶家,老夫人是真的疼爱原主。 想起原主的愿望,苏苏以后也会努力对老夫人好。 老夫人又道,“你也要懂点事,去宽一宽质子的心。妻子发生这种事,他心里难免有芥蒂。” 苏苏想起冰湖上罚跪的少年。 她又不会真的和少年魔王做夫妻,吃饱了没事干才去安慰他。 但是面对老夫人,她不能这样讲,只能点头:“夕雾知道。” 老夫人点头。 “祖母,银翘找到了吗?” 老夫人眼神闪了闪,笑着说:“那丫头啊,找回来了,没有受伤,祖母把她送去庄子了。银翘早就到了婚配的年龄,这次她勇敢护主,总不能再让她在府里耽搁。” 老夫人心里叹了口气,这些腌臜事,夕雾最好一辈子不要知道。 苏苏在老夫人背后,看不见老太太神情。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前段时间,宫宴上的事,祖母一直没说你。你大姐姐都出嫁了,你去为难她作甚?还和她一同落下了水,把自己也弄生病了。” “祖母知道,你以前心悦六皇子,可你大姐姐现在是六皇子侧妃,你也嫁给了澹台烬,听祖母的话,以后离六皇子远些!” 苏苏差点被口水呛到。 对,原主除了性格有问题,最严重的问题是,她喜欢自己姐姐的男人六皇子。 哪怕彼此成了婚都不死心,刁难陷害庶姐,一样不落下。 而澹台烬,则喜欢她庶姐。 多么厉害的关系,他们两夫妻,分别对人家两夫妻求而不得。 老夫人见她没吭声,以为她还想不通,恨铁不成钢地拍她的手背:“回答祖母的话。” “是,夕雾知道了。以后一定离六皇子远远的。”老夫人即便不说,苏苏也不可能和庶姐抢什么六皇子啊。 49、有所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叶夕雾,你竟然对本王动手!”萧慎很快认出了她是谁, 脸色都快扭曲了。 赵王性子暴虐记仇,如果先前还对苏苏容貌感兴趣,此刻恨不得折磨死她。 她竟敢打他! 他要让一群人玩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来人……” 站在一旁的虞卿,也十分意外。他跟着赵王这么多年,自然也识得苏苏身份。 虞卿饶有兴趣地看一眼苏苏,拦住赵王。 他面上忧虑地规劝道:“殿下息怒, 她是叶啸唯一的嫡女。” 赵王俨然快要失去理智,他眸光阴毒:“本王今日要她死!” 苏苏怕他才有鬼。 破壳而出这些年来,苏苏怕过许多事, 她怕人间正道沧桑,怕稚童老人挨饿,怕同门灰飞烟灭。 但她唯独不怕这世间渣滓! 她听得清清楚楚, 赵王对澹台烬和他的奶娘做了什么。她第一次能理解,为何每个身怀邪骨的人, 最终都会成魔。 若身处地狱,善良和软弱不可以保护自己, 自己便化作刀刃,又有何不可? 别说澹台烬,她听见那些话,都想杀了这个赵王。 苏苏抿紧嘴唇, 弯腰扶起地上的澹台烬。 出乎意料, 少年的体温比她还冷。 他漆黑的瞳, 直直看着她,此刻倒映着她的模样。少年的双眼幽深,看不出情绪。 苏苏看见了方才那一幕, 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干脆轻轻给他拍身上的积雪。 她小声在他耳边说:“放心吧,赵王不敢杀我们,我爹就在不远处。” 澹台烬仍是定定看着她,半晌垂下眼睛。 “嗯。” 他声音又低又哑,苏苏只当他被羞辱,情绪不好。 她冷笑地看着赵王:“萧慎,我称你一声王爷,你还真当自己可以随意践踏我叶家之人。别说是你,就算换作萧凛,也得掂量掂量。” “我叶家忠君爱国,忠的可不是你这样的人,我爹爹征战沙场二十年,也不是为了让叶家受你这份折辱!澹台烬是我夫君,你辱他,等同辱我。你无故辱我,还不许我反抗么?” 赵王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虞卿心里有几分幸灾乐祸,他轻咳了一声,帮着添了把火:“望王爷三思。” 今日这件事,本就是赵王动手在先。而且叶三小姐这幅狼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弄的。 大夏兵权都在叶啸手中,谁人不知,大夏十余年安稳,全靠叶啸。 要是唯一的嫡女出了事,叶啸气性上来,真的反了,萧慎想做皇帝都没得做。 皇帝尚且忌惮叶家,萧慎但凡聪明点,就知道叶夕雾不能动。 没看六殿下萧凛虽然也不喜叶夕雾,可是从来都只对她视而不见吗? 虞卿见赵王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低声道:“王爷,即便你要教训她,也不能在明面上,咱们改日找机会。” 赵王被拉住,理智总算回笼,他挤出一个笑:“误会而已。”脸上被砸的地方,拉扯着痛。 赵王目光阴恻恻的。 苏苏道:“自然是误会。” 下次还敢!她早晚还找机会抽赵王这个大王八羔子。 看着苏苏和澹台烬离开,赵王捂住通红的脸,气得狠狠踹了一脚轿子。 “叶夕雾!本王不会放过你!” 苏苏心里也没底。 她其实不确定叶啸走没走,叶大将军这个便宜爹爹,常年征战在外,鲜少关怀几个子女。 原主记忆里,叶啸用兵如神,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比起关注娇弱的女儿,他更热衷训练资质不凡的长子。 苏苏带着澹台烬走了没多远,看见了脸色难看的叶啸。 她松了口气,好在虎毒不食子,叶大将军没有丢下她。 叶啸皱着眉:“夕雾,你去了哪里?” “爹爹,我被人群撞开,与你们走散了,幸好逃了出来。”苏苏说。 叶啸上下打量她一番,心中还在为宴会上的事诧异。 夕雾确实学过剑术,可她今天的表现,就算是长子,也比不上她。如果不是小女儿,恐怕他今天得葬身宣王府。 然而这里不是问话的好地方,想到里面那些怪物,叶啸说:“先回去。” 他心里沉甸甸的,妖物现世,恐怕大夏十余年安稳不再。 要变天了。 春桃见了苏苏,红着眼眶道:“小姐,奴婢以为你出事了,呜呜呜……吓死奴婢了……” 苏苏好笑又感动:“放心吧,你家小姐福大命大,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喜喜哽咽着,捧来暖炉和披风,把苏苏围得严严实实。 苏苏实在狼狈,白嫩的手全是划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方才只顾着逃命,没觉得疼,冷到麻木。现在暖和下来,才觉得一阵刺痛。 周身暖和,她好受不少。 澹台烬在角落,沉默不语。 从离开赵王以后,他就分外安静。 少年连往日的柔弱可怜都不再伪装,脸部线条冰冷,一如外面十二月的冬雪。 不知道他心里是屈辱更多,还是憎恨更多。 苏苏看向澹台烬的手。 他的指骨被赵王踩碎,无力地垂着,血肉乌青发紫。 未来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这一年,只能在人间万般苦楚中沉浮。 苏苏憎恶他未来的所作所为,然而想到冷宫中疯掉的妇人,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清心咒。 让自己不要同情他,不要去想他过往遭遇了些什么。 马蹄哒哒声中,苏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魔王到底是怎么觉醒的? 过去镜看不到前因后果,那么,澹台烬是被人杀死、还是意外死亡?总不可能想不开自己不想活了吧! 最后一种可能……看着少年阴郁的侧脸,苏苏整个人都不好了。 澹台烬脸上没有露出疼痛之色,显得十分麻木。 他冷冷地想,叶夕雾之所以帮他,一定是觉得他丢了叶家的脸。 她中了结春蚕,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他的命。 他等着叶夕雾同他算账。 就像以前一样,嘲讽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如他所料,少女果然倾身过来。 但她并没有骂他,反而犹豫地解下腰间的玉,系在他身上,说道:“这个给你,赵王见了它,总会忌惮些。” 这是叶三小姐出生那年,皇帝御赐的,彼时叶大将军还在沙场,叶三小姐才出生便没了母亲。 皇帝可怜她,赐了这样一块玉。 也是身份的象征。 苏苏说:“赵王再如何阴毒,几十年后不过照样一捧黄沙。说不定命差劲点,活不到那时候。你现在或许不能做什么,但一定要活得比他久,再久一点。过往只是过往,人活着,要永远向前看。” 她干巴巴地安慰道,希望澹台烬无论如何,得想开点。 他想不开,三界众生都会陷入炼狱。 澹台烬抿紧了唇,苏苏靠过来那一瞬,他身体下意识绷紧,想离她远一点。 少女馨香,弥散在整个马车内,让人无处可逃。 他的手指无意碰到了那块色泽莹润的玉。 分不清是暖是凉。 从澹台烬的角度看过去,少女脸上脏兮兮的,墨发散落下来,被化掉的雪打湿。 她毫不在意地擦擦脸蛋,手上全是伤痕,因为手背白皙,血痕显得非常狰狞。 她为什么会受伤,澹台烬再清楚不过。 他盯着她的发旋,心中萦绕着无尽的嘲讽。 多么愚蠢。 这样蠢的人,也难怪运气会这般好,还能活着回来。 他想像以前一样,作出柔善可怜的模样,说些对她感恩戴德的话。 这都是他最擅长的。 可是今日,他嘴唇动了动,眼里依旧是冷的,一如骨子里的凉薄。 澹台烬放弃般闭上眼,索性不再看她。 苏苏休息了两天,总算修养回元气。 澹台烬依旧被关在东苑,天愈发冷,苏苏让人给他送两床被子去。只等府中二公子和三公子再次出门,就真相大白了。 想到他那双手,她狠下心,没让大夫去治。 立场不同,不能有多余的同情心。 这跟豢养奴隶没什么两样,不管残不残,只要活着就可以。偶尔苏苏心里也会不太自在,随后一想到那些灵位,绵绵不绝的尸山,整个人又可以了。 苏苏担心那日自己斩杀赤炎蜂,会让叶啸起疑,于是早早打好腹稿,等着叶啸叫她过去问话。 谁知道叶啸根本没有回府,这两日都在外面。 府里情势莫名紧张起来,一种惶恐的氛围,包围了大夏皇城,早晨吃饭的时候,杜姨娘说:“将军两日没回府了,那怪物,当真像外面传的那样厉害?” 叶岚音说:“姨娘问三妹妹,三妹妹不是见过吗?”她看向苏苏,脸色不好,还在为自己嫁妆失窃的事恼恨。 苏苏点头:“确实厉害,所以这段时间,大家少出门。” 杜姨娘道:“我听说,那东西是从周国流传出来的,周国培养那些怪物,会不会又想……” 想开战。 十多年前,周国惨败,送来皇子澹台烬为质。 如今的周国,今时不同往日,休养生息,兵强马壮,水草丰美,而大夏冰雪覆盖。周国本就对大夏虎视眈眈,周国突然攻打边境不无可能。 杜姨娘这番话,让众人都有些忧虑。 毕竟真要打仗,叶家的男人,会第一个上战场。 老夫人不悦地打断杜姨娘:“内宅不要妄议。” 总不能还未开战,就闹得人心惶惶。 这样微妙的局势下,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府中对澹台烬的议论。 下午春桃焦急地道:“三小姐,那些下人说质子是灾星,还说周国如果和大夏开战,将军会第一个斩下质子首级,这是真的吗?” 50、及冠礼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没想到,药没作用在脑满肠肥的尚书公子和庶姐身上, 反倒作用在了自己和澹台烬身上。 让原主更觉得耻辱的是,澹台烬明明和自己一起中了药,但漂亮孱弱的少年,除了脸色潮红,别无反应。 最后还是叶夕雾忍不住,命令他帮帮她。 少年冷冰冰看着她, 始终没有动。 他坐在角落,用一种冷静的目光,看这位千金身体扭动, 低吟着拉扯她自己的衣裳。 碍于清白,原主不情不愿和澹台烬成了亲。 每当回想少年的目光,原主就觉得一阵耻辱。 他怎么可以那样! 用那种平静的、毫不动容的眼神, 看着她。 所以这桩婚事,说白了, 其实是叶三小姐自己弄出来的扑棱蛾子。 但这并不影响原主厌恶澹台烬。 苏苏也算和原主殊途同归。 原主嫌弃澹台烬不堪的身世,苏苏忌惮他身上足以灭世的邪骨。 苏苏问:“你来做什么?” 澹台烬看着她对自己的不喜姿态, 哑声道:“将军说,太后宣我进宫,让我与三小姐一起。” “我爹说太后让你进宫?” “三小姐如果不信,可以问将军。” 苏苏见他神情不似作假, 突然想通叶大将军的用意—— 为了让太后不动苏苏, 又能给足太后面子, 就推一个人出来受气。 澹台烬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身份尴尬而微妙,一个没有靠山的质子, 还是苏苏名义上的夫君,如果去了,太后想着给六皇子长脸,澹台烬不死恐怕也得脱层皮。 叶大将军这是让苏苏随身带个出气包呢。 苏苏看着澹台烬,他脸色淡然,仿佛早就习惯了。看来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作用是什么。 苏苏想到自己的早夭之命,她干脆撑着下巴,问澹台烬。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们叶家啊?” 不说叶家,整个大夏国,都没有把澹台烬当人看待。 但现状已经如此,苏苏如果再来这个世界早点,倒是可以阻止一切发生。现在,却只能防着少年身上的邪骨觉醒。 他这样的遭遇,一旦觉醒,不仅叶家,三界都要遭殃。 她先试探一下,澹台烬内心有多阴暗。 澹台烬看她一眼:“没有。” 苏苏信了才有鬼。 天生邪物的觉醒,必定是用无数人的鲜血献祭。 “三小姐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苏苏没想到,澹台烬竟然有胆子反问自己。 她不用说假话:“是又怎么样?” “为什么?”澹台烬问。 他隐隐感觉到不同,以前的叶夕雾,嫌恶自己的身份。而现在的叶夕雾,他看见她冲春桃和喜喜她们笑。 “讨厌就是讨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他未来是怎样一个存在吧? 澹台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如果是以前的叶夕雾,绝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与他说话都嫌他低贱。 苏苏竟然从他神情中,看出很浅的茫然之色。眼前的少年,还不是多年后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他漂亮羸弱,没有一点儿攻击力。 连仙门的小师弟扶崖,都比他强悍些。 澹台烬透着几丝病气,前两日的折磨,让他去了半条命。 苏苏心想,澹台烬再跟她进宫,估计剩下的半条命都没了。 想想昨晚紧急给他退烧,她就心累,至今还没缓过来。 “你回去,别跟着我。” 澹台烬本身也没有为叶夕雾顶罪的心思。 但这件事,不该叶夕雾提出来。 这个女人嚣张跋扈,却最是爱面子惜命,按理说,她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去替她面对太后吗? 苏苏见他不走,以为他不愿意违逆叶啸,只好激他道:“你一个曾经连太监宫女都能任意折辱的质子,进了宫只会给我丢人。滚回府里去,别妨碍了我见六殿下。” 这句话一出,苏苏从他眸中,罕见看到一丝冰冷的怒气。 澹台烬一字一顿道:“是我身份不堪,辱没了三小姐。” 这回他没再犹豫,再不看她,掉头回了府里。 全然没了之前的茫然之色。 苏苏还没到太后寝宫,就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劲装少女,手持鞭子,张开手臂挡在苏苏面前。 “叶夕雾,你前几日推我皇嫂下水,今日还敢来皇宫?” 少女柳眉倒竖,煞气凛然地看着苏苏。 苏苏心中疑惑。 这位又是谁?看着不像她传闻中温柔的庶姐啊。 春桃知道小姐撞了头,不太能把人对得上号,连忙小声提醒道:“这是九公主,六殿下的妹妹。” 春桃这样一说,苏苏瞬间了悟。 讨厌原主的人,不知凡几,这个九公主,却绝对算排得上号的。九公主受宠,脾气也不怎么好,天生和原主看不对眼。 以前原主想嫁给她哥哥,还曾放低姿态讨好她。 然而九公主对此不屑一顾,每每都是嗤笑,仿佛一眼就看透了原主的心思。 原主吃瘪好几回,脸上挂不住,再也不往九公主身边凑了。 但九公主特别喜欢叶冰裳。 之前叶冰裳嫁给六皇子,九公主还特地跑来羞辱原主一番,直把原主给气哭了。 这次,九公主也是来为叶冰裳鸣不平的。 “我六皇嫂身子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还推她下水。如果不是皇兄及时救她,她早就香消玉殒,六皇嫂善良温柔,不和你计较,我可不会放过你。” 九公主挥舞一下鞭子,鞭子抽在地面,发出凌厉一声响。 “叶夕雾,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苏苏虽然锅多不压身,但她还是忍不住道:“既然是你六皇嫂落水,她都不说什么,你气什么?” 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苏苏是真情实感疑惑,但是九公主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脸色更难看。 “少说废话,你是不是怕了本公主?” 她脾气火爆,说完这话,鞭子已经抽了过来。 苏苏前面的小太监,连忙为苏苏挡住:“唉哟!九公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滚开!” 鞭子抽在小太监身上,苏苏抿紧了唇。 她平复一下呼吸,看着九公主摇头:“我不和你比,这是在皇宫,皇上和太后怪罪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九公主不屑地弯了弯唇。 谁都知道,大夏国崇尚武道。 开国皇帝,就是以武入道,此后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子弟,都以武技强大为荣。 强者为尊,在大夏国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叶大将军从未吃败仗,所以在大夏国地位那么高。 叶大将军的长子,据说也身手不凡。可这三小姐,资质平平,完全没有遗传到父亲风范,九公主自小习武,每每都可以把高傲的叶三小姐,抽得尊严扫地。 偏偏九公主不好得罪,叶夕雾想报仇都无能为力。 也是因为这样,叶三小姐对九公主又气又怕。 九公主听苏苏这样说,认定对方是怕了自己。 九公主道:“既然是本公主找你比试,父皇和皇祖母自然不会说什么,出了事本公主担着。倒是你,输了可别和叶大将军告状。” 她说着,又一鞭子抽了过来。 苏苏把一旁的小太监推开。 她算明白了,九公主知道她要进宫,特地等在这里,非得打她一顿,为叶冰裳报仇不可。 九公主打原主打习惯了,偏偏原主虽然恶毒,但特别倔强,从来不告状。 九公主见苏苏闪躲,翘起红唇:“来人,给叶夕雾一条鞭子。” 苏苏本来不想惹事,满目疮痍的修真界,讲究息事宁人。 但人间可不吃这一套,他们喜欢捏软柿子。 既然躲不过,苏苏干脆从地上捡了根树枝。 “不必,我用这个。”她将树枝横在身侧,少女穿着浅粉小袄,作防御姿态。 九公主给气笑了:“你这是在羞辱本公主?” 苏苏:…… 你说是就是。 “你一会儿可别哭。”九公主抖开鞭子,冲苏苏甩过来。 苏苏用树枝挡住,鞭子抽到树枝上,树枝直接被抽飞一截。 九公主鄙夷地笑了笑。 苏苏没说话,欺身迎了上去。 修真之路,本就该无所畏惧。原主怕九公主,苏苏可不怕。 她以树枝为剑,轻盈对上九公主的鞭子。 她的剑法是无极宗宗主所授,无极宗的剑,寒影淖淖,一剑可断山劈海。 叶夕雾身体里没有灵气,无法运行轻鸿剑诀,连剑意百分之一的威力也不能使出。 但对于苏苏来说,这就够了。 树枝灵巧绕过凌厉的鞭子,猛然逼近九公主身前。 鞭子本就是远战武器,突然被人近身,九公主一慌,手臂上被抽了一下。 疼得九公主鞭子脱手而出,下一刻,树枝抵在九公主脖子上。 恍然间,九公主甚至觉得,抵住自己脖子的,是一把锐利的剑。 她下意识后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宫婢连忙去扶她:“公主!” 九公主不敢置信,她被三招秒了! 苏苏收回树枝:“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见太后去了。” 九公主脸色涨红,不可能!她怎么会被叶夕雾的树枝击倒。 以前哪次不是叶夕雾毫无还手之力?这一定是意外。 九公主不信邪,捡起地上的鞭子:“站住!” 鞭子刁钻地抽过来,显然就是冲人脸上去的。春桃一惊,连忙挡在苏苏面前。 倘若这一鞭子抽在春桃脸上,春桃当即就得毁容。 苏苏见九公主这样毒辣,也生了气。她拉开春桃,索性将手中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被鞭子打成两截,下面那截掉落在地,上面那截朝着九公主的脸飞过去。 九公主睁大眼睛。 眼看树枝要打中九公主的脸,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树枝截住。 “皇兄!” 苏苏定睛看去,一个眸如寒星的玉冠男子,握住了树枝。 他身着天青色长袍,宽肩窄腰,袖子上绣了云纹,此刻正皱眉看着苏苏。 苏苏愣住,不可思议喃喃道:“大师兄……” 眼前的人,和她大师兄公冶寂无,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大师兄身上多了几分修真者的仁厚,眼前的男子更加俊朗。 “不知道小九是哪里冒犯了叶三小姐,三小姐要下此毒手?”萧凛冷冷问道。 苏苏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又甜蜜又苦涩,甚至泛出几丝绵绵密密的委屈感觉,眼泪都快绷不住了。 但这并非苏苏自己的情绪,大师兄对于自己来说,宽和温柔,她敬重他,如敬重兄长。 她怎么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想往他怀里钻的羞耻情绪。 显然是原主残存的情绪在作祟。 她一下反应过来,眼前的人,竟然是叶夕雾爱得要死要活的六皇子萧凛。 而苏苏的大师兄,在许久以前,就为了天下苍生,死在了仙魔大战中,据说是魔尊亲自动的手。 随后,他的爱人摇光仙子,也跟着殉了情。 见苏苏愣愣盯着萧凛,九公主当即跳脚:“皇兄,还好你来得及时,否则昭玉的脸,都要被这个女人毁了!” 九公主捂着被抽肿的手腕,委屈极了。 萧凛问:“叶三小姐有什么说的?” 他的目光微冷,苏苏被他看得难受。 跨越多年光阴,再次看到故人,然而以前疼她的大师兄,如今是别人的兄长。 51、报复 此为穿越章节!想一睹为快, 请补买未买的v章。  最让苏苏难受的是,小破孩任由他的血沾满她全身, 完全没有擦一擦的打算。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 好在苏苏现在无知无觉,只盼着赶快恢复人身,把澹台烬踢出梦境。 虽然待在梦里,可以了解更多关于邪骨的事。 但在现实中,倘若天亮了, 苏苏还未唤醒澹台烬和叶冰裳,他们几个就都得死在梦里。 被困在琉璃中,苏苏非常焦急。 然而她不是梦境主人, 澹台烬的灵魂并非她能掌控,只能像一片飘在水里的浮叶,随着梦境的发展走。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满怀恶意在门外响起。 “对, 扔进去,弄死那个小孽种。” “咦, 等等,那是什么?” 门被人推开,苏苏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锦衣男童走进来。 他拿起案桌上的“苏苏”,喃喃道:“这是什么, 好漂亮……” 苏苏现在对“漂亮”两个字, 半点好感都没有, 这个小孩不会也来涂一遍血吧?澹台王室一家子疯批吗? 男童小心翼翼捧起她,催促道:“小全子,打水来。” 他把澹台烬涂在苏苏身上的血洗去, 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小全子,你认得她吗?”世上真有这般模样的少女吗?光一个琉璃雕像轮廓,就让人移不开眼。 比他母妃都好看许多倍。 小全子摇头,不安道:“三殿下,咱们快走吧。他……他就快回来了。” 澹台明朗这才想起正事,脸上阴狠起来。 “哼,东西扔进去,咱们走。这东西本殿下带走了,肯定是孽种去其他地方偷的。” “是。”太监连忙把竹娄往破旧的宫殿中一扔。 苏苏看见,竹娄里密密麻麻爬出毒蛇和蝎子。 而澹台烬的确马上就要回来了。 苏苏有点着急,澹台烬不能死在梦境里。她有心想挣脱如今的处境,然而澹台明朗已经带着她走远了。 苏苏惴惴不安。 小魔物不会真被害死了吧? 梦魇制造的是恐惧与执念。 苏苏恐惧仙门没落,怕同门陨落。而澹台烬……恐惧的是什么、执念又是什么呢? 她被澹台明朗带走,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 苏苏一看就知道,这位皇子十分受宠。 住的穿的,不知道比澹台烬好多少倍。同皇子比起来,澹台烬更像个小叫花子。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响动。 宫殿门被推开,黄昏下,一个小小瘦弱的影子出现在门口:“澹台明朗,我的东西,还给我。” 澹台明朗愤怒道:“谁放这个小畜生进来的!” 澹台烬不语,手中拽着一条毒蛇,朝澹台明朗走过去。 澹台明朗到底是个小孩,吓得后退了一步,呵斥周围的人:“狗奴才!都死了吗?还不拦住他!” 太监们捉住澹台烬,毒蛇也被抢走丢开。 苏苏看见,小孩被按在地上。 澹台明朗走过去,恼怒地抬脚踩住澹台烬的脸:“你不过一个野种,野种什么都不会有!你要这个?” 澹台明朗拿起琉璃。 澹台烬的黑瞳,安安静静,落在兄长手中的琉璃上,专注得像个容易被吸引注意力的单纯小孩。 “好啊,那就还给你。”澹台明朗突然松开了手。 苏苏最后的余光,看见地上的小孩,被太监们死死按住,他眼尾泛着红,冷冷盯着琉璃像。 琉璃碎在澹台烬眼前。 那一瞬变得很漫长,苏苏甚至看见澹台烬瞳孔收缩,随即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苏苏寄身的神像碎裂,她的灵魂终于能够出来。 还未来得及欣喜,下一刻,空间一阵扭曲,她失去了知觉。 澹台烬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表情还算平静,没有丝毫愤怒之色。 在太监和澹台明朗的嘲笑声中,澹台烬突然伸出手,捡起碎在眼前的琉璃碎片,面无表情吞了下去。 锋锐的碎片划破他的喉咙,他维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哑着嗓音低声笑。 梦境之外,黑色的雾气惊骇地四处逃窜。 却一缕都没跑掉,尽数被吸入地上乌发红唇的男童身体里,澹台烬身体抽搐片刻,眸中漆黑。 镜像中人物惨叫着,被无形的力量撕碎, 澹台烬站起来,梦境在他身后,寸寸碎裂。 苏苏发现自己光着后背,趴在床上。 背上火辣辣的疼。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能支配身体了。之前在医女、宫女、小猫、琉璃的身体中,她仿佛被捆住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 与其说进入了澹台烬梦境,不如说像个看客。 然而此刻,她有种自己活过来了的感觉。 一个埋怨的女声说:“红豆,让你别往皇上面前凑,这不,挨皇后娘娘的训了吧。这十来鞭子下去,你背上留疤怎么办,以后如何嫁人?” 苏苏:这又是什么地方?澹台烬呢? 女子却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打算:“我还要去承乾宫当值,一会儿紫璎来给你上药,你好好养着,别想不开。” 苏苏点头。 等宫女模样的人一走,苏苏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去照镜子。 梦境怪诞,且变化莫测,她现在又到了哪里? 镜子里,映照出苏苏现在的身体,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似乎叫红豆。 只不过背上的伤痕,看着委实吓人。 门被人推开,苏苏还来不及穿上衣裳,裸露的背后正对着门外进来的人。 是个紫衣服的女子,女子猝不及防看见她光裸的背,愣了片刻,随即脸上染上尴尬的红晕。 对方垂眸,移开目光,抱拳低声道:“抱歉,在下不是故意的。” 苏苏不确定地喊:“紫璎?” 女子点头,依旧没抬头,准备守礼地关上门。 苏苏说:“等等!请你帮我上药吧,我够不到。” 女子沉默片刻,摇头:“既如此,我帮姑……红豆找人来上药。” 苏苏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人和其他人不同。 眼前的女子,怎么看怎么违和,像个谦和的君子,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么明显的个人特色,就算是角色扮演,也完全不贴合啊。 苏苏有个大胆的猜测—— 苏苏试探地喊:“宣王殿下?” 萧凛抬眼看她,触及到她的背,礼貌移开目光:“抱歉,你是?” 苏苏连忙忍住痛把衣裳拉好,高兴地跑过去:“我是叶夕雾!” 终于看见一个能带给她安全感的正常人了! 苏苏简直不要太感动。 在上一个梦境中,她感觉自己快要被玩废了。担惊受怕又惊悚。 萧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总之我不是自愿进来的。王爷,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这是冰裳的梦境,六年后的夏国。”萧凛皱起眉头,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苏苏十分惊讶。 这证明,澹台烬也从梦里走出来了,所以她才会来到下一个梦境。 没想到会是叶冰裳的梦。她在这里,那澹台烬呢? “王爷,你唤醒她了吗?” 萧凛摇头,他苦笑着说:“冰裳不愿意醒过来。” 什么?萧凛竟然无法唤醒叶冰裳? 这一定苏苏经历过的,最尴尬的梦。 她看着莲池亭中妖娆娇笑的女人,有点儿想扶额。 身边的萧凛倒是分外平静。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萧凛已经在梦境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从起初的惊讶、难为情,到现在变为平静淡然。 叶冰裳梦境中的时间,是五年后的大夏国。 苏苏和澹台烬的梦,都是噩梦。 然而叶冰裳的梦,说是美梦也不为过。 在这里,萧凛已经登基,成为皇帝,册封叶冰裳为皇后。两人琴瑟和鸣,民间对善良温婉的皇后,特别拥护。 直到前段时间,美梦出现变故—— 梦中的萧凛,把叶夕雾也收进了后宫。 苏苏:…… 这什么奇葩梦境,叶冰裳的恐惧竟然是这个?怕自己、亦或者说原主叶夕雾,抢走她的夫君? 此刻“叶夕雾”正坐在“萧凛”腿上,娇笑着喂他吃葡萄。 苏苏咳了一声,严肃着小脸,给身边的萧凛说:“宣王殿下,那个不是我,你明白的吧?” 萧凛垂眸:“嗯,我知道,梦镜皆是虚幻。” 两个人达成共识,姑且就没有那么尴尬了。好歹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再不想办法走出梦境,现实中天一亮,大家都得完蛋。 “殿下,你试过唤醒她吗?” “才来的时候,我给她说过,这是一场梦境,但是冰裳认为,我在胡言乱语。” 52、病态 她念完祈祷词, 周围的并蒂莲盛放得更加美丽。 粉白的莲婉约干净。 澹台烬的手指从她腿间退出去。 苏苏懵懂,没经历过这些事, 但她能感知到他是故意的,他修长的手指没有很深入,浅尝辄止,抽出来后触上她的脸。 苏苏脸色都变了。 他摸了那里,又来碰她的脸,他手指向下, 抚上她的唇,苏苏生怕他下一秒让她张开嘴。 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少年气息混乱,语调也上扬着:“求我, 嗯?” 带着几分威胁,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欢愉。苏苏深吸了一口气,旁边她褪下的衣服里, 一只白色的虫子爬出来。 它很漂亮,身体带着浅白的光芒。 澹台烬没有看见它, 苏苏却突然看见了它。她眼睛一亮,是小山送她的蛊虫, 它可以解开傀儡术吗? 虫子仿佛听见她所想,真的挪了过来。 它看起来小小的,实际速度很快,转瞬到了苏苏身边, 她只觉得身上一麻, 她的手指可以动了。 很快, 全身也有了知觉。 虫子并不能解开傀儡术。勾玉没骗苏苏,傀儡术维持不了多久,让它延续时间的, 是室内的香气,那是夷月族的香,能辅佐傀儡术。 虫子可以解一切毒和迷香。 澹台烬不知道它,也没有看见它。 他语速很快,听起来有几分神经质:“你以前看我的目光,像在看地上卑贱的蝼蚁。但是看见了吗,你现在只能在蝼蚁身下求饶。” “我应该杀了你的。”他喃喃自语道,又低低笑起来,“但你听话一点,我也可以暂时不杀你。我是皇帝……” 他顿了顿,说:“以后也会是大夏国的皇帝,只要你不和我作对,像今天这样,我可以……” “哪样?这样吗?” 一双莲藕似的手臂,狠狠勒住他脖子。 也好在是在水中,苏苏不必使力,只用技巧,就让眼前的少年猛然溺入水中。 “咳咳!” 她旋身上岸,捡起自己的衣裙迅速套起来。苏苏手指一勾,把披帛勾到自己手中。澹台烬呛了水,才冒出头,就被她用披帛勒住,拉到岸边。 他墨发湿透,不知道是因为咳嗽还是别的,苍白的肌肤漫上一层绮丽的桃花色。 三分可怜,七分脆弱的病态。 如果不是这人先前的行为,苏苏险些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他。 她跪趴在池子前,对上他寒潭一样的眼睛。 苏苏说:“换你了,你要不要求我?” 他冷笑了一声,苏苏便知道了他的答案。她这个角度,能直直看到水下。少年修长的腿微微蜷了蜷,难得配合地贴到了池子,苏苏没看见他有没有起反应。 她撇了撇嘴,还好没看见什么脏东西。 “你知道么,我这个人最讨厌不喜欢的人碰我,趁着你的人还没来,不如……”苏苏凑近他,眉眼清冷愤怒,“我把你那根手指砍了可好?” 方才的喘息的疯态从少年身上褪去,他反手拽住披帛,愠怒道:“叶夕雾,你好大的胆子。” 苏苏说:“你好多的废话!。” 她空出一只手,掩盖住自己过低的衣领。 “不杀你也行,你把尸妖除了。” “做梦!” 她盯着少年清隽的脸庞许久,猛地凑近他。澹台烬下意识要躲开她,甚至忘了脖子还被苏苏的披帛勒着。 真好笑,她看不见的时候,他肆意亵玩她,语气都兴奋得变调了。可当她审视他,一靠近他,他就想后退。 苏苏怀里的珠泪微烫。 她心情有点儿微妙,看着冷然的少年嫣红的眼角,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空气陷入诡异的一阵沉默,澹台烬抬起头,嘴角带着嘲弄,仿佛在看什么活体笑话。 他喜欢的明明是叶冰裳。 怀里的珠泪一下子灭了下去,苏苏都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澹台烬冷冷别开眼,看见池子旁的白色蛊虫,他神情若有所思,仿佛认识这蛊虫。 苏苏连忙把小山送给自己的虫子藏起来,她觉得目前的情况很难办,她不能真的杀了他,可她的愤怒难以磨灭。 她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太过弱小,待在澹台烬身边很危险。 澹台烬天天琢磨攻打城池杀人,不如把他带离漠河,缓解一下局势。 她越想越觉得目前只能这样做。 “起来,衣服穿好和我走。” 澹台烬等了一会儿,从池子上来,他并不觉得赤-身-裸-体丢人,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这样的姿态。 苏苏不敢松手,依旧紧紧把“人质”拽在手里。 不可避免的,她看到了他的身体。 少年的躯体过分苍白,许是常年不怎么运动,也不能练武,他没有鼓鼓的肌肉,但他身体线条漂亮,几乎快比自己这具身体还白。 他双腿修长,那一坨也很显眼。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魔的身体和神的,同样完美壮观。 苏苏极力控制面部表情,在心里回他一句不知羞耻。 澹台烬穿好衣裳,苏苏扯着他往外走。 她如法炮制,想用上次带走狐妖的办法带走澹台烬,不让他说话,让其他人放他们离开。 她推开门,才走到门口,一支透明的箭矢就射进了她的肩膀。 她明明感知到了,可是弱水的束缚让她根本没法躲开。 苏苏瞳孔微缩,身体软软倒下,没了意识。 她松开对澹台烬的钳制,澹台烬早有预料地接住她,对着暗处漫不经心说:“够了,真想要她的命吗?” 无数箭矢悄无声息缩了回去。 澹台烬冷冷看了怀里的人几秒,他自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他只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下不了手杀他。 很明显,他猜对了,虽然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少年帝王黑色的锦袍散开,他抱着她,一同坐在门槛儿上。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天幕漆黑。 澹台烬一动不动,不知道怀里的少女又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他没有刻意去抱苏苏,也没有推开她,任由她靠在自己怀里,抬起眼睛看着外面绵绵密密的雨。 雨中,刻板的女官跑过来,神色惶恐。 “陛下,礼成了吗?”她在澹台烬面前,完全不敢有半点儿刻薄嚣张,显得很是恭顺,带着一众礼仪女官叩首,“上古的神灵,从此会赐您长生,佑您长治不衰。” 他讽刺地笑了笑:“是吗?” 可惜,没有礼成。他心想,也没有任何一个上古的神灵会祝福他。 如果这些人知道他出生的代价,肯定会尖叫着晕过去。 羊暨见澹台烬把人抱过来,连忙说:“陛下,都准备好了。” 澹台烬说:“嗯。” 他把苏苏放进弱水中,如今的弱水,只有很浅的一层,堪堪够淹没苏苏的身体。 她衣摆不湿,白色衣裙在恍若碎银的弱水分外绚丽,柔软的脸颊露在外面。 他看了她一会儿,神色冷硬。 一个黑色道袍的老道,朝着澹台烬行礼:“陛下放心,万无一失。” 这个老道,竟然是苏苏在河底杀死的那个。 老道年轻时历练得了一件灵器,被收紧招魂幡的时候,堪堪没有被撕碎。 后来澹台烬命人打捞漠河,把招魂幡也弄了上来。 老道亲眼所见,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年,把一众恶鬼放出来,面无表情吞了他们,又看向他。 他战战兢兢求饶,说可以为陛下效力。 澹台烬留了他一命。 他也的确想出了一个阴损的主意,老道看一眼弱水中的少女,心中怨毒,若不是这个小丫头,他百年道行也不可能毁于一旦,现在只能住在招魂幡中。 勾玉嗅到了危险,醒过来。 其实从傀儡术延长开始,它就隐隐后悔了。灵机一动,放出了万灵蛊。灵力宝贵,用一次,苏苏都回不到来的那个世界。严重的话,他们会倒退到苏苏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那样可能没有苏苏这个人了。 它害怕小主人消失,也怕三界毁灭,因此希望小主人让澹台烬懂得感情。可是小主人不开心。 此刻它毛骨悚然,它刚想强行唤醒苏苏,下一刻它浸没在了弱水中。 勾玉:“……” 万物不生的弱水,没办法使用灵力,连蚌公主都只能忍住痛去寻找冥夜。 勾玉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除非它也想融在弱水中,然而让小主人永远留在这里。否则它作为玉镯,此刻甚至看不见,听不见。 会发生什么? 澹台烬掌中是一只白色虫子。 羊暨神情激动:“是我族圣物万灵蛊!属下绝对没有看错,陛下,它怎么会在这里?” 澹台烬端详着蛊虫,漫不经心回答:“捡的。” 羊暨不再问,反而兴奋地解释道:“万灵蛊是所有蛊虫的母蛊,传说它可以解百毒,让人百蛊不侵。” 澹台烬弯起唇笑了笑,羊暨怎么看都觉得他笑容泛起一丝冷意。 澹台烬收紧手指,果然看见羊暨脸色苍白,一副心痛得不行的模样。 少年顽劣地低声笑起来:“开个玩笑。” 澹台烬张开手,冷眼打量着掌中的虫子。他想,他知道这是谁给苏苏的了。她竟然遇见了那个人,那人也舍得把这种好东西给她,他们是什么关系? 怪不得叶夕雾身上的结春蚕没有发作,原来是这个小东西。 可惜,结春蚕一旦种下至死方休,唯一的解药被他毁了。即便是万灵蛊,也只能保证不发作,没法把结春蚕解了。 “她还会回来?”少年冷声问。 老道说:“是,贫道不敢欺瞒陛下。” 澹台烬把万灵蛊放进玉盒,扔回苏苏怀里。 羊暨惊讶地道:“陛下?” 少年说:“都出去。” 羊暨连忙出去,老道钻进招魂幡中,飞入尘封的槐木盒子。密室里就剩澹台烬和苏苏。 天还没亮,外面下了一夜的雨,带着泥土的清新味道。 澹台烬靠坐在弱水旁,密室里黯淡无光。 他确定,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或者生灵,看见此刻的自己。 澹台烬从弱水中捞起苏苏的手。 两人都不是妖躯,弱水不会伤害他们,反而如同九天碎银,从她指尖落下去。 他缓缓地、把她的柔弱的手掌,放在自己脖子上,呼吸染上一丝颤抖。 少年,不,此刻应该算青年了。只不过他过分苍白脆弱,谁都不会将他作为一名成熟战士看待。 他竭力咬着唇角,控制急促的呻-吟,按在她纤弱的手指上,模仿她掐自己的动作。 直到喘不过气,他才微微松开了手。 少女白嫩的虎口被他的粗鲁弄得通红,他大口喘息着,喉咙里滚出细微的一声低吟。 他低头去看一无所觉的少女,手指抚摸上她的唇。 “不喜欢?你也没办法。” 少年手指探入少女花瓣般的唇,许久,恶劣而满足地笑了。 梦中光影交错,一个声音一直在喊苏苏。 她喘了口气,像是窒息般,捂住胸口,下意识喊了一句:“勾玉?” 勾玉连忙说:“小主人,我在!” 愧疚如同潮水般淹没勾玉:“是勾玉不好,没有一直监测情况,现在我们在苍州的一个边境小镇上,一个妇人捡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苏苏摸摸玉镯,果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木床斑驳,看起来这一家人并不富裕。 “我们没在漠河城了?” 勾玉说:“我有意识开始,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 勾玉把大致情况给苏苏讲了下,它实在难过:“以后小主人如果不愿意和少年魔神相处,勾玉拼了这条命,也会帮着小主人!” 苏苏反而摇摇头:“不怪你。” 是她太过执拗,爹爹、衡阳宗,三界众生,他们都不能出事。勾玉没有做错,它确实不能妄用灵力,来规避她和澹台烬相处。 抽邪骨不仅是勾玉的人物,也是她的首要任务。她摸摸身上,万灵蛊和灭魂珠泪都还在。 她说:“勾玉,你没做错,继续休眠吧。” 她哪能处处倚靠它,鲁莽去澹台烬身边,结果被弱水绳环锁住,本就是她想得不周全。 现在弱水绳环不见了,记忆空缺一片,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漠河,来到了苍州。 苍州紧临禹州,属于大夏的国土。 她昏迷前,萧凛就驻守在禹州。 苏苏推开门,刺眼的阳光照进来。一个头包着花头巾的妇女在院子里铡猪草。 听见开门声,她眼睛一下就亮了。 “姑娘,你醒了!” 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着苏苏的目光,像在看一块肥肉。 苏苏一眼就能从她身上看见贪欲。 她摸摸耳环,果然发现不见了。 苏苏没有吭声,也没有和妇人计较的意思。 “大娘,现在几月了,禹州和漠河情况如何?” 妇人嘴角干瘪,回答说:“八月咧,禹州失守,那个周国暴君,据说弄出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我们宣王守了一个月城池,后来不得已退到沧州。” 她语气愤愤,骂骂咧咧说:“我们这里也打起来了,可怜我那苦命的儿,在沧州府当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小暴君的妖怪吃了。” 苏苏没想到,那支透明的箭矢射入肩膀后,竟然转眼又过了一个月。 澹台烬凭靠尸妖或者别的妖物打下了禹州,萧凛不得不退守沧州。 她神情凝重,第一次认识到,澹台烬远比她想象的心思深沉。他太会欺骗人,以至于现在她回想两个人的相处,竟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杀妖时眼也不眨,可有时候又羸弱得过分。 她背上出了一层冷汗,生出一阵后怕。 她想,没有足够的实力前,她不能再去他身边。 53、战事 苏苏朝妇人道了谢, 就要离开,妇人脸色一垮, 连忙拦住她。 语气不满道:“我救了你,辛辛苦苦把你从荒地背回来,你竟然想这样就走了?” 苏苏说:“那大娘待如何?” 妇人打量着她的身段儿,说道:“我不管,我救了你的命,你以后就得听我的。我有个儿子, 正好没娶媳妇……” 苏苏唇微弯,好笑道:“你想让我嫁给你儿子?” 从勾玉口中,苏苏知道这妇人撒了谎, 自己就倒在小镇不远处的大树下。妇人发现她,起先是拿了她的耳坠,见取不下来手镯遂放弃。 离开之际, 见苏苏貌美,又动了别的念头。 没想到这念头是让苏苏给她做儿媳。 想得倒美, 拿了她的珠玉苏苏不与她计较,毕竟妇人给自己提供了两日住所。就算住最好的客栈, 耳坠也够住半月了,妇人还想要她的人就过分了。 妇人理所当然道:“我儿子人中龙凤,在沧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打仗,他能护着你, 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 不然我让邻居也来看看你是如何忘恩负义。” 苏苏对妇人的无-耻叹为观止。 她没有把凡人打一顿的心思, 于是平静说:“耳坠给你,作为报答。我不可能嫁给你儿子,我已经嫁人了。” 妇人瞪着她:“什么耳坠, 你别胡说八道,我可没有见过什么耳坠!你竟然嫁人了!” 说罢,她用一种看不洁荡-妇的眼神看着苏苏,像是要冲上来把苏苏涮掉一层皮。 苏苏以为她要放弃,举步就走,没想到妇人拽住她云袖:“那就给我儿子当妾!对,当妾!你休想跑。” 这小丫头如此貌美,她那鬼迷心窍的儿子断然不会拒绝。不过一个小狐媚子,自己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 苏苏回头,终于生了气。她眉眼冷锐地看着妇人:“你确定?” 妇人被她的眼神吓得瑟缩一瞬:“有什么不确定的!” 苏苏左眼里流转出浅浅的紫色,院子中树叶化作利箭般,朝着妇人飞过来,妇人哪里见过这样诡异的画面,她抱头尖叫—— “妖精,你是妖精!” 苏苏手指一转,树叶跟着妇人追,妇人唉哟一声,跌倒在地。 树叶也轻飘飘落在地上。 妇人还没回魂,眼前凑过来一张少女的脸,苏苏笑吟吟道:“大娘,我想通了,给你当儿媳,你说好不好~” 妇人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苏苏拍拍手起身,打算离开。不过一个最小的迷幻术,连法力都没用,可见妇人心智极为低劣。 她还没走出院子,一个人影担忧地跑过来,扶起妇人,愤怒地看着她:“你对我娘做了什么?” 男子长相不错,可是一双浓郁的眉毛看上去很凶狠,应该就是妇人口中的“儿子”。 苏苏不语,皱眉看着男子。 男子身上煞气很重,一看就杀了不少人。她回头,厉声指责她的男子呆了呆,显然没想到自家院子会出现这么漂亮的少女。 想起娘让人带口信,说给他相中了个媳妇,他看苏苏的眼神瞬间复杂起来。 苏苏说:“你在沧州当兵?” 男子大声说:“正是。”男子叫康亭,还是个守城门的小统领。 苏苏问:“大夏和周国战事如何了?” 康亭怔了怔,眼前少女容貌端丽,凭空生出几分不可亵渎的感觉。她声音温和,看向他的目光却冰冰冷冷。 康亭生气地说:“你打了我娘!今日休想离开。” 苏苏摇头:“没伤害她,她若不起歹心,拿走我东西之后,还想扣住我的人,我不会吓她。” 康亭自然知道自己娘是个什么德行,他眯起眼睛看着苏苏:“你就留下来,给我娘赔罪吧!” 他心思微动,心想娘从哪里找来这个美的姑娘,虽然……不及宣王那位倾国倾城的妃子,可是眼前的少女极为纯粹灵动,比起宣王妃也不遑多让。 苏苏见康亭要和她动手,她眼里冷了冷,下手再不留情。 片刻后,她踩着康亭的背,地上虎背熊腰的男子脸色涨得青紫。 “我告诉你!野丫头,我可是宣王妃的直属亲卫,今日你走不出这沧州!” “宣王妃?”苏苏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地上的人,这人是叶冰裳的亲卫? 康亭以为她怕了:“你伤我娘,王妃一定不会放过你!” 苏苏说:“我真是害怕,可是事情已经发生,要不你带我去见见王、王妃,让她帮你娘出口恶气?” 康亭:“……你!” 苏苏踹他一脚:“走吧,去见王妃。” 得来全不费工夫,她都不用想办法如何见到萧凛了。 康亭被苏苏胁迫去找叶冰裳之前,心里想过很多种她悲惨的下场,他露出冷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还以为能在沧州府为所欲为。 如今大夏谁人不知,王妃心地善良,手握灵器,庇护着沧州城。谁都不会去探究叶冰裳只是侧妃,如今都默认她是萧凛妻子,称颂她与萧凛天作之合。 她相貌美丽,极为护短,到时候这个野丫头一进去,自己说出少女侮辱娘亲的事,再把少女说成周国奸细,王妃一定会严惩她! 抱着这样的心思,康亭带苏苏来到了沧州府。 沧州府曲径通幽,丫鬟在替叶冰裳扇扇子。 她坐在树下,柳眉轻轻蹙起,一副为什么事情担忧的模样。 有人来禀报:“王妃,康统领出事了!有个女人打了他和他娘,还很嚣张地让他带她进沧州府。” 叶冰裳讶异道:“什么?” “那女人就在外面。” 叶冰裳敛起裙裾,皱眉严肃地说:“这样的局势,还有人敢在沧州生事,伤我沧州统领?” 叶冰裳绕过假山,一眼就看见了苏苏。 许久不见,穿着浅金白色流仙裙的少女,正在看沧州府的湖。 如人所说,她果然挟持着康亭,半点儿害怕都没有,小脸白净,透着淡淡的粉。 澹台烬……没有折磨她。 康亭见了叶冰裳,眼睛里带着一分崇敬的光,随即恭敬唤道:“王妃!” 他盼叶冰裳让人把身后的少女抓起来,为他出口气。 没想到叶冰裳愣了愣,轻轻抿唇,冲他身后少女柔声道:“三妹妹。” 礼貌之中,还带着几分恭敬。 康亭一下就傻眼了,随即脸色煞白。 三、三妹妹? 都知道叶冰裳是叶大将军的女儿,但是嫡女只有家中三姑娘,那身后的少女岂不是……叶大将军的掌上明珠! 苏苏应她:“大姐姐。” 两人对视一眼,叶冰裳突然呵斥康亭说:“你定是对三妹妹做了什么,惹怒了她。三妹妹的身份,也是你能欺辱的吗?还不道歉!” “属下,属下给三姑娘赔罪!”康亭不甘不怨地跪下。 一提到身份,沧州府的人看苏苏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苏苏了然,天下皆知,她现在不仅是叶啸的女儿,还是周国皇帝为质时娶的妻子。 如果现在问大夏子民,最恨谁,最怕谁,无疑都是同一个答案——周国那个恐怖狠辣的皇帝。 暗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周国和夏国还在打仗呢,澹台疯皇的军队,就在城墙外面,而他的女人,怎么会来到沧州? 苏苏看着叶冰裳,扯了个明艳的笑:“大姐姐真客气,我当然不会与你的人计较,他忠心耿耿,嘴里一口一个王妃,我替大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叶冰裳面不改色:“三妹妹说笑了,府中将士,都是忠君爱国之人,忠的自然是殿下。” 有时候女孩之间的恶意,三言两语就暗藏锋芒。 苏苏无意在这时候和她争个高下,随意点了点头。开始使用护心鳞的叶冰裳气质有了微妙的改变,她看上去依旧温柔如水,柔柔弱弱,可是总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苏苏说不上来,开始防备这位无害的大姐姐。 这时候康亭说:“王妃赎罪,属下也无意得罪三小姐,只不过属下回到家中,看见三小姐打了属下的娘亲。娘她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救了三小姐,却没想到被三小姐这样对待,属下一时气愤……” 叶冰裳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苏苏。 仿佛在无奈她的跋扈和不懂事,但她也没说苏苏,只对康亭说:“我会派人去为你的娘亲诊治,若真有什么,沧州府会一力承担。” 苏苏:“……” 真是好大一口锅,叶冰裳越不怪她,越显得自己不懂事。 “大姐姐是我的姐姐,还是这个统领的姐姐?”苏苏疑惑地皱眉,“怎么不听听我怎么说,就妄自定了我的罪,认定是我犯了错?” 苏苏见叶冰裳又要开口,觉得无趣极了。 她和叶冰裳在这里争个什么?战事吃紧,魔神的邪骨也没抽出。 苏苏恹恹道:“大姐姐愿意怎么想怎么想,此次历练,我学会不少东西,兴许能帮得上忙杀妖兵。我是大夏子民,流着将军女儿的血,也想为大夏效力。” 叶冰裳不置可否,让苏苏先去休息。 叶三小姐归来,在沧州府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就传开,包括三小姐欺辱康亭那点事,也人人知道了。 萧凛从城楼回来,就听说了这些事。 他净完手,不知为何,想起般若浮生中委屈巴巴的小桑酒。他轻轻叹了口气:“让人去康亭家附近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人效率都高,没一会儿就回来复命,把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康亭那老娘无-耻,方圆几里都知道。她拿了三姑娘的首饰,还想强迫三姑娘给她做媳妇。” 萧凛冷下眉眼:“康亭按军规处置。” 属下称是。 很快康亭受到惩处的消息,同样传遍沧州府。如果说叶冰裳在沧州得到百姓的拥戴,那么萧凛绝对是大夏的神话。 他做出的决定没有人敢质疑,康亭一定犯了错。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叶冰裳侧躺在床上,握紧了床单。 萧凛十分繁忙,按理他应该去问问苏苏周国的情况。可是想了许久,他还是没去。 他承认般若浮生对他有影响,蚌公主的泪在他心里烫出一个洞。他生出的情愫并不磊落,为了守住现实,他只能忘记般若浮生,一心一意待冰裳。 他是个坦荡的人,从来没变过。 如果翩然还活着,再看入他的内心,会知道他依旧守着叶冰裳。 苏苏也没找萧凛,对于分寸,她比萧凛还清楚。 毕竟一个谁都不爱的修仙者,不懂还好,一旦懂了人间的弯弯绕绕,她会尽量比谁都做得好。 她写了封信,把自己目前知道对付妖怪的办法全部列出来,打算送给所有将领,最好是也送回叶啸手中—— 叶啸伤好,最近也在赶来边境的路上。 澹台烬能驱使的妖怪都是小妖,真正的大妖全部镇压在荒渊之下。而修真者至今没有打开仙门。 苏苏知道为什么。 修真者大多冷漠,在大妖没有出世前,他们眼里朝代更迭很正常,天下能者居之。 有小妖作乱,譬如赤炎蜂、血鸦、虎妖,但人间自有除妖师和道士来与之抗衡。 除了苏苏和勾玉,谁也不知道魔神即将降临。 修真者追求无上和长生,人间的繁华对他们来说只是过眼云烟。不到澹台烬觉醒,他们绝不会管,包括自己的掌门爹爹,五百年前也是个冰冷的修仙者。 可是魔神觉醒,他们想管,后悔已经来不及。 苏苏才把信鸽放飞,就听见遥远的战鼓声。 黑夜里,不知道是谁在说:“周国那个暴君的虎妖又过来吃人了!” 此话激起所有人的惶恐。 自从开战以来,澹台烬的虎妖每隔一段时间就试图来杀人。 那老虎也贱,背上驮着澹台烬派来的道士,能吃几个就吃几个,吃完就跑。 吃到将领算赚的,吃不到吃了小兵也不亏。 它的存在,正在一点点瓦解沧州的士气。 苏苏跑出去,果然见城楼上燃着火把。 一只比沧州城楼还高的虎妖,冲着士兵们咆哮。萧凛不知何时穿上战袍,冷静地对着虎妖射箭。 虎妖知道怕他,大嘴一张,叼了几个人就跑。 萧凛的剑射过去,身边的除妖师面容凛冽,也冲着老虎一顿打。老虎背上的道士连忙反击。 很快老虎夹着尾巴跑了—— 这次它叼走了十个人。 是近来最少的损失,让人烦躁的事,对面一群穿着铠甲的尸妖,还在澹台烬身边蓄势待发。 萧凛心态很平稳:“让人去检查,城中是否出事。” 过了许久,将士来报。 “城中无事,只有……”将士顿了顿,“康亭和他老娘都死了。” 头被捏得稀碎,死状可怖。 54、刺杀 康亭一死, 萧凛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部署好守城,天一亮即刻回到府上。果然看见一群兵士围着苏苏的院落。 “妖女, 城中从不死人,你一来康亭就死了!” “就是!你连康亭的母亲都不放过,其心可诛。” “康统领死无全尸,你必须给个说法!” 这些人都是康亭手下的兵。 萧凛冷声道:“都在做什么!” 众人连忙跪下:“殿下!” 萧凛还未换下战袍,银白色的战甲极为冷冽,他性格温和宽容, 将士们都知道他爱民如子,还是第一次见萧凛动怒。 “昨夜周国攻城,城内出事, 你等守卫不力,是为无能;怪罪在一个女子身上,是为懦弱;无视军纪, 寻衅生事,是为叛乱!该如何惩处?” “禀殿下, 当处五十军棍!” “拖下去!” 挑事的士兵们大惊失色,后悔已经来不及。他们被拖走, 院子里的门缓缓打开。 萧凛一眼就看见了房间内走出来的少女。 苏苏抿了抿唇:“我回来,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萧凛的手搭在佩剑上,好半晌,他轻声说:“没有。” 季师叔跟在萧凛身后, 乐呵呵调侃说:“小丫头, 能从那疯子手中跑回来, 本事不小啊。” 苏苏好笑地看白胡子老头一眼,心里的压抑散去不少。 苏苏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沧州,你们的确应该担心, 这是不是澹台烬的阴谋。” 萧凛也严肃了不少,点点头。 季师叔拿出一张信纸,问苏苏:“这个是你写的?” “是。” 季师叔说:“办法不错,小丫头师从何人?” 上面有些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办法之玄妙,让季师叔如痴如醉。 苏苏只好说:“一个神秘高人,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季师叔只得扼腕叹息。 萧凛说:“多谢三姑娘相助,沧州近来混乱,昨夜康亭出事,可见城中并不安全,三姑娘如果愿意,本王即刻送三姑娘回京。” 苏苏想了想,点头说好。 季师叔可惜地摇摇头,显然是盼着苏苏留下来当女中豪杰,帮他们对付澹台烬的军队。 萧凛看苏苏一眼,颔首离开。 季师叔没有急着去追,他凑近苏苏身边,嘿嘿笑道:“你这丫头有点意思,看出我那萧凛侄儿心思可能会为你动摇,于是想早早抽身离开?” 苏苏笑眯眯地说:“季先生别乱说,夕雾一介弱质女流,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回京为大夏祈祷,盼我爹爹,宣王殿下和先生得胜归来。” 季师叔神秘地开口:“你也别怪裳丫头,凡人讲究嫡庶尊卑,她没出嫁的时候就矮你一头。小丫头你本事大,又是一个小祸水,你回来她自然会不安。” 苏苏没好气说:“季师叔倒是什么都懂。” 老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当然,贫道年轻时候……” 苏苏做了个鬼脸关上门。 季师叔哼一声:“臭丫头。”脾气还挺大。 苏苏若有所思:季师叔肯为叶冰裳说话,证明叶冰裳平时为人的确不错。 叶冰裳这个人她看不透,有时候隐隐让她觉得不舒服,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苏苏挠挠头,烦恼地想,澹台烬身边目前不能去,萧凛这里也最好不要待,算来算去,她竟真的只有回上京。 才下了这个决定,萧凛还没来记得送走苏苏,下午叶大将军叶啸就到了。 随行而来的,还有押送粮草的十万大军和赵王。 苏苏知道这个消息,连忙到沧州府大堂,果然看见一身戎装的叶啸和萧凛在说话。 下座位依次坐着赵王和季师叔。 叶冰裳一身青衣,站在萧凛身后。 苏苏一进来,谈话戛然而止。叶冰裳哀伤地看苏苏一眼,低下头去。 叶大将军就直白多了,“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叶夕雾,给老子长本事了!擅自跑来边关,知不知道你祖母担心得不得了,看老子今天不收拾你。” 叶啸要过来捉苏苏,苏苏说:“爹,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当你爹不揍人是吧。” “爹你别追我。” “孽女你还敢躲!” 父女两个绕着椅子跑,大眼瞪小眼。苏苏面对他,还真有几分心虚,想到祖母,更是愧疚。 她干脆不躲了,心想叶大将军总归也打不死她。 她闭上眼睛,叶大将军瞪着铜铃般的眼,才要落下巴掌,萧凛下意识喊出叶将军! 叶啸出手看似重,落下时却只在苏苏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苏苏睁开眼睛,捂着脑袋对叶啸一笑。 叶啸哼一声。 叶冰裳看萧凛一眼,萧凛沉默下来。般若浮生对他的影响还在,他当惯了少雎,见不得苏苏受半点儿委屈。 叶啸对叶冰裳说:“下午你也和三丫头一起走,打仗的事,男人顶着,你们两个凑什么热闹。” 叶冰裳从来不忤逆叶啸,犹疑地看着萧凛。 萧凛说:“叶大将军说得对,裳儿回去吧。” 叶冰裳点点头:“我听殿下的。” 三言两语间,回京的人,就多了一个叶冰裳。苏苏没什么意见,她不太喜欢叶冰裳,却也没有盼她出事。 下午萧凛和叶大将军都拨了亲卫,护送苏苏她们回京。 萧凛骑马送她们到关口,叶冰裳掀开车帘,不舍担忧地看着萧凛。 萧凛神色温柔,轻轻摸了摸她头发:“我会平安归来。” 叶冰裳点头,想把护心鳞给萧凛。 萧凛说:“你留着它保护自己,我身边有季师叔,不会出事。” 马车走了两日,苏苏和叶冰裳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偶尔众人会停下来如厕,到了第三日,遇到一条溪流,叶冰裳表示想去洗漱。 没一会儿,婢女慌慌张张跑过来说:“侧王妃不见了!奴、奴婢就一个低头,侧王妃就没了人影。” 事情这么诡异,苏苏也在马车上坐不住,跑去溪边。 还未凑近,她就闻到一股腥臭味。 苏苏皱眉,她不像带队统领那样在溪水旁找,直接到草丛查看。果然,一大片草地都有被压过的痕迹。 苏苏嗅到空气中的味道,再看那片痕迹,脸色一变。 “是巨蟒!” 此言一出,其他人脸色都白了。 “现在怎么办?” 可能不仅是巨蟒,还是只蟒蛇妖,不然速度不会那么快。 苏苏说:“我去追,你们去通知宣王殿下,让他派人来救。” 说完,她沿着那条痕迹,追了上去。 士兵们想追,发现自己跟不上苏苏的速度,只好说:“回去禀告殿下!” 这里离沧州不远,快马加鞭一定来得及。 苏苏一路追到一处山洞,她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一颗明珠,走了进去。 洞内滴答着水声。 她走了没多远,看见惊骇的一幕,一条花斑巨蟒冲叶冰裳嘶嘶吐着信子。 叶冰裳被它的尾巴卷着,脸色惨白。 眼看巨蟒要吞了叶冰裳,苏苏来不及犹豫,藏好的符纸飞出去,贴在巨蟒头上,把巨蟒的头灼烧出一阵黑烟,巨蟒痛得身子滚翻,下意识放开了叶冰裳。 苏苏飞身过去接住她:“快走。” 叶冰裳腿很软,怯怯道:“我、我腿没力气。” 苏苏说:“我背你!” 她并不恋战,夺了人就跑。巨蟒缓过疼痛,跟在她们背后追。 被蟒蛇追的体验很可怕,它体型庞大,速度也快,蛇会爬树,还会游水,往哪里躲都没用。 跑不过,就只有打。 苏苏放下叶冰裳,说:“藏好!” 叶冰裳抿着嘴,忍住恐惧藏到大树后面,苏苏掏出符纸,打算直接收了这条蛇。 但是巨蟒和普通妖物不同。 它开了神智,知道闪躲,皮糙肉厚,苏苏和它僵持了半天,只把蛇皮打出几道伤,好几次差点被它的尾巴扫到。 它藏着自己的七寸,不让苏苏碰到。 苏苏一时拿它没办法。 正僵持,叶冰裳尖叫一声,苏苏回头,就见叶冰裳朝着自己跑过来。 她身后,跟了几条倒三角头的毒蛇。 苏苏皱眉:“你用护心鳞!”这一分心,她被蛇尾扫到,闷哼一声掉落在地。 叶冰裳手忙脚乱拿出护心鳞,小蛇们虎视眈眈,却明显忌惮,不敢靠近她了。 叶冰裳惨白着脸,看苏苏一声不吭爬起来接着和蛇妖打。她看看手中鳞片,犹豫片刻,攥紧了护心鳞没说话。 苏苏也没有要她护心鳞的意思,只要叶冰裳不捣乱,情况就不算糟糕。 只不过苏苏是个凡人,凡人总会累,但是蛇妖不会。等她体力耗尽就危险了,希望萧凛赶快过来。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一只巨大的蜘蛛出现在她们上方。 蜘蛛看看叶冰裳手中护心鳞,忌惮和垂涎同时在眼中闪过。它很聪明,选择攻击没有护心鳞的苏苏。 叶冰裳率先看见蜘蛛,她下意识想要出口提醒,想起什么,又有几分犹豫。 晚了这么一会儿,蜘蛛的丝吐出来,缠在苏苏腰间。 苏苏被隔空吊起来,蟒蛇的血盆大口近在眼前。 苏苏慌乱了片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腰间几柄小剑飞出,一些打在蛇头上,阻止蛇片刻,另一些割断了自己身上的蛛丝。 她从空中落下来。 结果不经意看见,周围妖物越来越多,开化了神智的小妖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 苏苏突然想到什么——是护心鳞! 它们都想要护心鳞,她回头冲叶冰裳喊道:“用护心鳞杀了她们。” 叶冰裳拒绝道:“我不想杀人。” 苏苏说:“是杀妖!” 叶冰裳抿唇:“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那就给我,让我来!我们快被它们包围了。”叶冰裳没有反应,苏苏难免有些生气了:“赶走他们总会吧!” 这次叶冰裳没有犹豫,开始尝试催动护心鳞。她使用护心鳞完全靠摸索,护心鳞一亮,围住她的小蛇退散开。叶冰裳一喜。 苏苏说:“帮我!” 叶冰裳点点头。 护心鳞光一亮,苏苏看着眼前的蟒蛇眼睛从黑色变成了红色。不仅蟒蛇,蜘蛛、其他妖物也变成躁动的红瞳。 苏苏低咒一声,她反应也快,干脆不再和蟒蛇打,回身拽住叶冰裳。 叶冰裳诧异说:“三妹妹!” 苏苏冷冷道:“你不是想和我一起死吗,我来成全你。” 叶冰裳慌乱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太会用护心鳞,我只是想帮你打它们。” 她说的是实话,但也很令人愤怒。 苏苏心想,她就不该来救叶冰裳!她倒要看看生死关头,叶冰裳会不会用护心鳞。 红色瞳孔的妖怪们,在魔化状态下,竟然命都不要,疯了般要吞吃她们。 就在这时候,一个白衣的身影执剑过来,凌冽的剑风划破空气,刺入蛇头。 蟒蛇的身子疯狂击打地面。 见萧凛赶来,苏苏松了口气。 身边一声惊呼,叶冰裳的脚踝被蛛丝缠住,红色的蛛丝扯着她,要往蜘蛛口中送去。 萧凛回身拽住她的手:“冰裳!” “殿下!” 萧凛斩断蛛丝,接住叶冰裳,叶冰裳惊魂不定地抱住他,小声呜咽着。 萧凛说:“别怕,没事了。” 叶冰裳紧紧抱着他,身边传来一声闷哼,萧凛回头看去,见苏苏被魔化的巨蟒卷起,转瞬消失在丛林。 他脸色一白,迅速做下决定,对叶冰裳说:“你拿着护心鳞,一路往北走,季师叔在赶来的路上,他会护着你。” 叶冰裳啜泣道:“你要去救三妹妹?殿下,别丢下我!” 萧凛沉声说:“冰裳,她救了你!” 叶冰裳闭了闭眼:“好,殿下小心。” 她惨白着脸,拿着护心鳞往萧凛说的那条路走。 走了好一会儿,叶冰裳回头,萧凛已经不见身影。 她擦了擦眼泪,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叶冰裳死死握紧手中的护心鳞。 妖物不敢靠近她,她垂眸,缓步走出丛林。护心鳞散发着柔和的光,没有任何一只妖怪敢靠近她。 另一边,天旋地转以后,苏苏回过头,被巨蟒的尾巴缠住。 魔化的作用下,它跑得很快。 苏苏根本挣脱不开,她回头看去,寂寂夜色中,看不见一个人,只有蛇身上的腥臭味扑鼻。 勾玉心疼坏了,气愤道:“咱们就不该救她!” 苏苏没有说话。 这时候最好保存体力,没人救她,她也要试着自救。 这回蟒蛇没有逃回山洞,反而到了一个陡坡之上。 它受了严重的伤,现在没了神智,回身就想吃了苏苏养伤。苏苏体内有神器,对妖怪来说,血肉是香甜的。 “小主人,画符对付这个妖怪!” 苏苏似乎动不了。 勾玉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它说不上来。 好在,一道白衣执剑抵住蛇的下颚,萧凛把一颗珠子塞进巨蟒口中。 勾玉认出来,大喜道:“小主人,是辟邪灵精。” 果然,蛇身没一会儿炸裂开来。 萧凛张开手,接住落下的苏苏。 苏苏衣服上都是妖物的血,没了力气,软软落在萧凛怀里。她脸色苍白,一如般若浮生中可怜的桑酒。 萧凛心中歉然,属于少雎的那部分,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还能走吗?”他问苏苏。 苏苏轻轻阖上眼,摇头说:“没力气了。” 萧凛默了默,低声道:“得罪了。” 他附身,背起苏苏:“我带你出去。” 身后少女咳嗽两声,显然累坏了。头无力靠在他肩膀上。 勾玉:“小主人?” 苏苏依旧没有应答。 萧凛一手护着背上的少女,一手斩杀追来的妖物。 身后少女突然幽幽地说:“多谢殿下赶来救我。” 恐惧和不安猛然席卷了勾玉。 一把匕首,突然穿透萧凛胸膛。 苏苏握住匕首,眼里木然,嘴角弯起。 55、慌乱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勾玉眼睁睁地看着苏苏把匕首推进萧凛胸膛。 匕首穿心而过,萧凛轰然跪下。 他还背着苏苏, 一只懵懂的小妖过来,被他挥臂杀死。 勾玉心里发颤,有个可怕的猜想。 “小主人,你醒醒!快醒过来!不要伤害萧凛。” 然而苏苏听不见,她眼睛里没有色彩,木然得像一瘫死水。 鲜血浸没苏苏的手掌。 她眨了眨眼睛, 有一瞬间,头疼欲裂。勾玉惶急的声音响在耳畔,苏苏的视线中, 却只有一片暗黑。 恍惚中,她似乎杀了一只试图伤害自己的妖怪,转瞬血腥味扑鼻。 她从一个人背上跌落下来。 脑海中迷雾猛然散开, 她被遮挡的视线终于看见了东西。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可怕的血腥气,却不是妖怪的, 而是…… 苏苏转过头,看见了嘴角溢出鲜血的男子。 她指尖的血滚烫, 像要把她灼伤。 她……杀了萧凛…… 心上战栗的恐惧感侵袭了苏苏,她浑身发寒,终于挣脱那股试图控制她的力量,从地上爬起来。 她到底做了什么? 苏苏颤抖地抱起萧凛:“对不起, 殿下, 我……我……” 大颗大颗眼泪从她眼眶中落下, 勾玉艰难地开口:“小主人,你中了傀儡术。” 并非那日在池中的傀儡术,而是真正邪术傀儡术。 勾玉终于想通自己和苏苏为什么醒过来在一月后, 因为它被浸没在弱水中,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道澹台烬对苏苏做了什么。 这一个月,借由弱水,那个人成功控制了苏苏,给她下了傀儡术,让她杀了萧凛。 别人看不出苏苏被控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萧凛被匕首穿心而过的那一刻,苏苏的傀儡术终于得以解开,然而已经晚了。 地上的男子脸色苍白,他的白衣被鲜血浸透。 勾玉第一次见苏苏这么无措,她来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哭过,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一只手吃力抬起,触碰到了她的泪水。 苏苏哽咽着低头,看见了一双温柔疲倦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殿下……” 萧凛咳出一口血。 那时候天幕已经暗下来,丛林中妖物被他执剑杀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早已逃窜。 月亮出来了,照在萧凛和苏苏身上,不远处山泉叮咚,月光反衬着溪水,一片土地明亮如洗。 萧凛还剩最后一口气,他苍白地靠着一棵树木,一点点把苏苏脸上的泪擦干。 他自小聪慧,电光火石之间,就猜到了发生什么。 苏苏被控制了。 早在之前,她就说过,澹台烬不知道为什么把她放了回来,让他们多加提防。 可是他……没有防她。 他只想带她走出这片丛林,如今看来,做不到了。 少女脸蛋柔软,却冰冷。 她牙齿在发颤,恐惧和愧疚如山般压倒了她。他突然想起趴在少雎背上哭的小桑酒。 那时候她问他,她是不是要变成妖怪了。她那么害怕自己变坏,少雎怎么回答的? 不,你是仙。 萧凛顿了顿,突然笑了一下:“别、别怕,我暂时还不会死。” 苏苏抬起泪眼看他。 萧凛说:“你可以救我,我不会死。我衣襟里有颗药,你喂我吃下去,我就会慢慢好起来。” 苏苏连忙从他衣襟里拿出一个瓶子。 果然如萧凛所说,有一颗红色药丸。 勾玉震惊地看着那颗药丸,突然明白了萧凛想做什么。它突然难过起来,却也没有阻止这一切。 苏苏脑海中空白一片,萧凛自己拿过那颗药丸吃了。 吃下药丸,他似乎真的好了不少,沉静地看着她,从她乱糟糟的发,移到她红通通的鼻尖。 萧凛眼神很温柔:“我没事了,扶我起来,我们走出丛林。好不好?” 苏苏慌张擦干泪水,点头扶起他,她战斗了一天,身上哪里都痛,几乎没有半点儿力气,扶起萧凛的那一刻,差点与他一同摔下去。 她惨白着脸,稳住了脚步。 萧凛嘴角鲜血没有干涸,轻声说:“对,往前走,月光照亮的那条路。” 苏苏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浑浑噩噩,生怕扶着的人体温骤然消失。 索性萧凛的体温虽然很低,可是他并没有失去呼吸。 越靠近季师叔驻扎的地方,他的体征越来越稳定。 直到后来,他甚至不需要把身体压在苏苏身上,也能站直身子继续走。 有那么一刻,苏苏心存希冀,他吃下的那颗药真的有用,能恢复他致命的伤口,让他重新好起来。 他突然停下脚步。 男子在月下容颜如谪仙,他白衣沾了血,半点儿无损他的风华。 苏苏问:“怎么了?” 萧凛看着她,抿唇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回来。不能让人知道你被控制了。记住,我是被妖怪伤的,那蛇妖太厉害,我一时不敌,受了些轻伤。” “不,是、是我……” 萧凛安静地注视着她,苏苏嗓子仿佛被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骤然明白了什么,眼睛通红。 萧凛会死,他骗她的!世上哪里有什么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药物,绿色倾世花早被桑酒吃了,所有天神都已经陨落,没人能救得了萧凛。 他吃了强药续命,却也只有片刻。 萧凛平静地说:“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兵不厌诈,对于周国来说,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方式。叶三小姐,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就当是成全我。”他低声说,“一个将领,理当死在战场。” 他注视着她,苏苏沉默地点点头。 他突然笑起来,笑容带着几分满足:“那么别回头,往前走。” 苏苏闭了闭眼,转身往对面走。 萧凛看着她的背影,等她看不见,他眼里才带上几分温柔的色彩。 这一刻他依旧知道自己是谁。 他想做少雎,可他是萧凛,于是他说:“叶三小姐,在下拜托你,如果有朝一日,冰裳与你起冲突,请你无论如何,饶她一命。” 少女很听他的话,闻言只顿住步子,没有回头。 她说:“好。” 萧凛便没再说话,她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视线。他方低声说:“抱歉。” 其实想说的有很多,比如这个朝代动荡不安,澹台烬连你都舍得利用,你今后怎么办呢? 萧凛抽出胸膛里的匕首,他的胸口没有一滴血,只有脸色更加苍白,像一具尸体的脸。 对于苏苏来说,这一夜过得很混乱。 她抱着膝盖,勾玉随她一起沉默。它知道,对于大夏子民来说,萧凛本就是神祇一般的人物。 倘若让别人知道,苏苏杀了萧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叶家都会满门抄斩。 没人会信苏苏中了傀儡术,那种闻所未闻的东西,辩驳起来都是苍白而无力的。 苏苏会被全天下唾弃,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倘若还有个地方收留她,只剩下澹台烬的身边。 可勾玉知道,苏苏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柔软的心,也被那把匕首刺穿了,她握着灭魂珠泪,一言不发。 少女苍白的脸在夜色中,显得痛苦不堪。 她哑声说:“我杀了萧凛。” 勾玉说:“我知道,小主人,这不怪你,你也没有办法。” “不,怪我。”苏苏说,“怪我自大,以为去澹台烬身边能改变局势,可是成了如今的局面。” 勾玉也难过地得想哭,他比谁都清楚,对于苏苏来说,被傀儡术控制杀了萧凛,比让她自己死掉还难受。 它在心里骂了一万遍澹台烬,却只能散发着暖黄的光晕,一点点温暖苏苏。 少女喑哑的语调流淌在夜色中,勾玉听见她说:“我恨他。” 澹台烬尾指红线消失那一刻,老道喜道:“陛下!成功了,萧凛死了!” 澹台烬不语,傀儡术消失那一刻,只能说明一件事——中了傀儡术的少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少年阴戾的神色,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沉静。 他靠坐在篆刻了九头鸟的车辇上,果断下令:“进攻沧州!” 蓄势待发的军队浩浩荡荡开始攻城。 羊暨抚摸着自己的胡子,知道沧州守不住了。哪怕叶啸来了又如何?萧凛死了,大夏的战魂从此消失。 论守城和武力,天下无人能胜过萧凛。 更谈何陛下还有虎妖和尸妖。 火把照亮夜空,一身玄衣的帝王眯眼看向沧州城墙。 无数士兵攀上云梯,血腥、哀嚎,响彻在黑夜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报—— “报——陛下,萧凛回来了!” 此言一出,澹台烬怔了怔,抬起眼睛。 果然看见城墙之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色战甲的身影。 萧凛脸色苍白,如一张没有生命的白纸,他的瞳孔也没有色彩,但是身躯像一座大山,伫立在城墙之上。 他僵硬地抬起手,士兵井然有序地放箭。 噬魂幡中的老道冷哼:“吃了尸妖凝出的碧血丹,不过强弩之末,他快化作尸妖了,陛下不必担心。” 羊暨一看,却见陛下原本放松的神情,骤然变得冰冷慌张。 澹台烬猛地拿起噬魂幡,少年慌乱地质问老道:“你不是给孤说,她会回来吗!” 老道愣了许久,才明白澹台烬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计划里,一旦大夏国的人知道,是叶夕雾杀了萧凛,那么全天下的人都会唾弃她。 她无路可去,只能待在陛下身边。 然而萧凛最后竟然选择保护苏苏,吃下碧血丹,替她隐瞒一切,挡住全天下的漫骂。 萧凛撑着最后一口气,踏着一寸寸噬心的痛苦,来到战场,指挥士兵作战,就注定—— 他护在身后的少女,此后依旧光风霁月,一尘不染。 她再不会回来了。 56、所求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战鼓声渐渐停歇下来,不知道是谁发出第一声哀鸣。 “宣王死了, 沧州要破了——” 沧州城猛然混乱起来,百姓们包裹都来不及收拾,惶惶逃出家门。 大周军队士兵和妖物混杂,他们的少年皇帝可怖残忍,一时间沧州混乱不堪。 马车上轿帘被掀开,露出一张不可置信的脸。 叶冰裳握住丫鬟小慧的手腕, 脸色惨白:“他们说什么?告诉我,是我听错了。” 小慧难过地看着她:“侧王妃。” 小慧看着眼前的叶冰裳,女子眼尾发红, 眼里带着难以置信、震惊又悲伤的情绪,她像是猛然失去了魂魄,拽住自己的那只纤纤玉手, 不知不觉使了很大力气。 小慧说:“王妃,奴婢的手……” 叶冰裳失魂落魄地放开了她:“怎么可能, 殿下怎么会……” “禀侧王妃,沧州乱了, 叶大将军他们守不了多久的城,要不了多久周国大军就会攻进来,属下现在保护你离开!”一个身穿铠甲的统领,脸上沾着鲜血, 连忙说道。 统领从混乱的城楼上跑下来, 明白如今形势有多糟糕。 宣王殿下守城, 一直守到第一缕天光亮起。 殿下穿着白色战甲,脸色已经青灰,萧凛出生开始, 便是大夏的希望,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最后握住自己的银剑,和战马一同死在了战场上。 统领远远看见,茫茫天光另一处,九头鸟车辇上的少年帝王,冷冷地注视着萧凛倒下。 小暴君身后,车辇上的旗帜被吹得翻飞,像两片冰冷的羽翼。 尸妖被大夏的士兵和除妖师砍碎,可是周国养精蓄锐的士兵们,如同猛虎,攀上了城楼,势如破竹。 紧随的虎妖咆哮着,朝着城门冲了过来。 那一刻谁都明白,沧州守不住了。 叶冰裳手脚冰凉,眼泪流了满脸,小慧扶着她。车夫很快就位,准备带着她们逃出沧州。 一座被攻破的城,留下来有多危险,所有人都清楚。 放下轿帘之前,叶冰裳看见了长街尽头走过来的少女。 是她三妹妹—— 少女金色裙边似乎缀着日光,她的目光冰冷,看着满城百姓慌乱逃窜。少女背上背着一把剑,她远远盯着倒下的旗帜,安静聆听空气中哀戚的叫喊声,目光像是十二月深潭。 觉察叶冰裳的目光,苏苏抬起头,远远和叶冰裳对视了一眼。 叶冰裳说不上来,然而那一刻自己感受到了冷。 如同一个无情无欲的修者,用没有感情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可是很快,少女朝着她走过来,那股冷如骨髓的凉意不见。 苏苏说:“沧州要破了,这里很危险,你回上京吧。” 叶冰裳下意识问:“你呢?” 苏苏看着她。 叶冰裳抿了抿唇,弱声道:“难不成你想留下来打仗,可、可你是女人……” 苏苏不语,她拿出自己怀里一张掩藏气息用的符纸,放进叶冰裳掌心:“带着这个,妖怪不会轻易找你,你随张统领他们回去上京。” 叶冰裳还想说什么,苏苏没有理她,返身走向沧州。 无数人往外逃,只有她一个人往里走。 千万人,她逆流而上。 小慧看着叶冰裳的手死死握住裙摆,不安地唤了一声:“王妃……” 叶冰裳的手松开,怔然说:“回上京。” 一柄□□刺过来,叶啸战了一夜,眼看无法躲开,要生生受了这一下。 银剑折射着日光,与□□相撞,长剑应声而断。 叶啸被人从地上扶起,看见来人,他额上青筋一跳:“三丫头!” 苏苏脸上都是血,扶起叶啸,把他往城内送:“爹,都下令撤兵了,你怎么还不走?” 叶啸说:“老子怎么办是老子的事,你这个死丫头,不是让你回上京了!你是不是要气死你祖母!” 他仿佛老了很多岁:“宣王死在了战场上,爹好好活着回去,没法交代。” 苏苏抹了把脸上的血,冷静地说:“你不能死,大夏已经失去了一个英雄,爹你是大夏战神,只要你活着,澹台烬就不会那么快侵占大夏。” 勾玉以为她会很难过,出于意料,她振作得也很快,她像是一夜长大,整个人变得坚韧起来。 曾经衡阳宗保护她,师兄师弟爱护她,勾玉陪伴她,和她讲修真之道。苏苏天赋很好,受过的挫折也不多。 可是如今,澹台烬的傀儡术下,她亲自杀了萧凛。 勾玉无法窥探她内心的痛苦,但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大夏六皇子萧凛—— 出生开始,国师就为他批过命,萧凛与龙脉相关。萧凛的陨落,意味着大夏的国运开始衰竭。 如果苏苏和这件事没有关联还好,可是偏偏,事情如此残忍。 那把匕首由她亲自推进萧凛心脏,萧凛让她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最后他是靠着怎样的毅力,死在了战场,护住苏苏和整个叶家? 连勾玉心中都沉甸甸的,如果不是它之前疏忽,小主人也不可能中傀儡术。 苏苏的一番话说通叶啸,叶啸也是个明白轻重缓急的人,只好暂且随着大军撤退。 苏苏远远看一眼黑压压打过来的大周军队,那里停着尊贵无双的玄色九头鸟车辇,少年就端坐其上,她突然问:“爹,有弓箭吗?” 叶啸说:“什么?” 苏苏拿过一个士兵的弓箭,锐利的羽箭刺破她的食指,她神情冷淡,挽弓搭箭—— 鸣镝声划破长空,迎着朝阳,直直朝着玄衣少年射去。 勾玉大喊道:“苏苏!不可以!” 她凝了仙力,弓箭带着浅浅的金色,穿过两军,最后射入澹台烬身后的大周旗帜。 旗帜应声而倒。 廿木凝惊道:“陛下小心。” 她连忙飞身而起,带着澹台烬躲开断裂的旗帜。 她抬起头,就看见澹台烬脸色白得吓人。 少年狼狈地抬起头,看向两军交战之处,低声自语道:“她想我死?” 廿木凝扶起他,以她不凡的眼力,自然很快明白了这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 澹台烬笑了一声,手指抵住唇,语速很快,像在说服自己:“无所谓,反正萧凛已经死了。” 萧凛死了,大夏撑不了多久。 大夏皇帝软弱,赵王是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十余年的歌舞升平,让大夏养出一堆驱虫。 萧凛一死,大夏的骨头就折了。 他用轻慢嘲弄的语气说着这句话,廿木凝看着他紧抿的唇,知道陛下心情很是糟糕。 他攻破沧州,并不如预料的那么高兴。 尽管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这种不愉的感觉,来自哪里。 廿木凝拔下剑,看向大夏,那少女已经不见了。 这一场战争,从七月打到了十一月。 秋意瑟瑟,快到初冬。 苏苏披着披风扶祖母出门的时候,上京的百姓满面愁容。 老夫人语气里也有几分不安,握住苏苏的手:“夕雾,你说淝城这次又能撑多久?你爹和哥哥会不会出事?” 苏苏沉默片刻,笑着安慰老夫人:“没事的祖母,你要相信爹爹,他戎马半生,打仗经验怎么也比别人足。您日日对着上神祈祷,仙人会保佑爹爹和哥哥的。” 老夫人没讲话。 大家都心知肚明,四个月以来,澹台烬的军队无人可挡,自拿下沧州后,他陆续攻破袁州、川芜阜,甚至上个月远沛城守城的将领直接打开城门投了降。 多么可怕的趋势。 叶啸与苏苏大哥退回淝城,继续守着城。 如果淝城再让澹台烬攻陷,大夏被灭,是早晚的事。 苏苏陪着老夫人去上香。 马车一路不疾不徐地行驶,澹台烬的大军压境,让整个上京染上了压抑的氛围。 苏苏靠坐在马车上,恍然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她来这个世界,竟已经一年了。 去年也是在上香以后,她进入叶夕雾的身体。在山贼手中险险逃走,初见澹台烬。 许是去年的阴影,这回老夫人上香也换了个寺庙。 苏苏才下马车,听见寺庙的钟声响在耳边,经久不绝。 灰衣小和尚在撞钟。 老夫人进去上香,苏苏在台阶下等她。 一个宫装少女苍白着脸走下台阶,看见苏苏那一刻,她猛然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跑过来:“叶夕雾!” 苏苏诧异地看着她,觉得有些面熟。 还是身后的春桃提醒道:“九公主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九公主。 九公主看见苏苏,跟看见杀父仇人一样,拽住苏苏披风领口:“叶夕雾,你是不是和本公主有仇!” 苏苏拍开她的手。 “有话好好讲,再对我动手,我也不会和你客气。” 九公主神色憔悴,声色俱厉道:“都怪你引狼入室,让澹台烬顺利回了周国当皇帝。你这个蠢货还管不住他的心,不然……不然本公主也不至于……” 苏苏问:“你不至于什么?” 九公主跺脚,恨声说:“父皇也不会让本公主和澹台烬和亲!” 这话一出,别说是苏苏意想不到,春桃都瞪大了眼。 自古以来,打仗打不赢的时候,就只能求和。自萧凛死后,大夏节节败退,皇上想讲和,竟然还打算把九公主嫁给澹台烬。 “你也知道……本宫之前是怎么对他的。”九公主小脸苍白,“他一定会折磨死本宫。” 没错,以前把澹台烬当成狗逗弄的,除了赵王,就是眼高于顶的九公主。 她真落到澹台烬手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本宫不管,你……你得给我想办法!” “这是你父皇的决定,关我什么事?”苏苏说。 “你这个不争气的女人,亏你还是他妻子!” 苏苏面无表情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不争气。” “你!” 苏苏走了两步,见九公主怕得脸色惨白,想起她是萧凛最疼爱的妹妹,她叹了口气,说:“九公主放心,他不会同意的。” 九公主诧异地看着她:“什、什么?” 苏苏心想,因为他要的是叶冰裳啊。 57、和亲 春桃忧心忡忡地看着九公主背影。 “皇上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小姐,你说质子……不, 澹台陛下会同意吗?” 在春桃心里,澹台烬依旧是三小姐夫君。三小姐的夫君,怎么能娶九公主呢? 春桃嘟囔道:“太荒唐了。” 苏苏说:“还有更荒唐的。” 春桃诧异地说:“小姐说什么?” 苏苏摸摸她的头。 春桃嘟着嘴:“小姐出一趟门,回来变了好多。” “哪里变了。” “小姐以前很爱笑,说话的语气也欢快。”春桃用手指点点自己眼睛,“小姐这次回来以后, 眼睛里都没有笑意了。” 特别是提起澹台陛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是淬了一层寒冰。 苏苏愣了愣,随即轻轻笑开:“你看错了。” 她心里暗自警醒, 连春桃都能看出自己的情绪,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杀了萧凛让她耿耿于怀,连道心都受了影响。 可是苏苏的任务更加宏大, 她理应保持清醒。 邪骨,邪骨才是最重要的。 还剩两年, 倘若两年内邪骨不抽出来,荒渊下的大妖倾巢而出, 这世界就乱了。 让澹台烬懂爱恨。 苏苏若有所思。 老夫人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她手腕戴着佛珠,忧思不散。苏苏上前搀扶她,她脸上更是难过:“我的夕雾这么好, 日后可怎么办?” “祖母别担心, 我没事。” 苏苏在上京的身份十分尴尬, 以前和澹台烬成过亲,就足够让上京的夫人小姐们看她眼神有异。 像九公主说的那般,现在外面都在传, 澹台烬用叶三做跳板,离开皇宫,这才回到了周国。 苏苏被强行加上一层罪名。如今叶啸和叶清宇还在打仗,没人敢动苏苏。 苏苏心想,如果不是萧凛,她会受到天下人的唾骂。 毕竟大家都清楚,大夏落败,是早晚的事。 曾经大夏的十余年辉煌,落下序幕。 果然没多久,传来大夏皇帝求和的消息。 夏国请求休战,愿意送上珠宝玉器,年年上贡,还愿送九公主和亲。 第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使者奔赴战场,向澹台烬说明去意。 没多久,周国送了份回礼—— 是使者的头颅。 使者瞪大眼睛,神情惊恐。 看见头颅那一瞬,大夏皇帝险些气晕了过去。 苏苏窝在房间写信,她如今的身份不受待见,便鲜少出门。她不会兵法,只好把所有克制妖物的办法写在纸上,寄给父兄。 有一句话澹台烬倒是说得没错,萧凛死了,大夏的脊梁就断了。 现在满朝文臣几乎都想着求和。 叶啸知道朝中情况以后,心凉了一半。 主战派最后只剩下叶家。 叶啸苦苦撑着,到了一月,上京雪满枝头时。周国大军压境,打到了嘉峪关。 嘉峪关,是苏苏当年跳江保护叶清宇的地方—— 然而这次,叶清宇死了。 “小将军身中数十箭,卒于嘉裕河。”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老夫人当场晕了过去。苏苏眼眶一热,心中也有说不出的难过。 没多久叶清宇的遗体就被运了回来。 叶岚音去年年末已经嫁了人,叶哲云自上次被血鸦惊吓后,染了重兵。叶家如今只剩一个四少爷和苏苏。 苏苏牵着弟弟,见到扶柩回京的小兵。 也见到了棺材中的青年将军。 他身上的箭孔开始腐烂,身上全是刀伤,苏苏身边弟弟叶四惊恐地看着棺材中的叶清宇,一时不敢认。 苏苏说:“过去磕头,带大哥回家。” 小胖子被她拉着,哭哭啼啼走完流程。 他们把叶清宇带回了家。 春桃惊慌跑进来:“小姐,现在外面都在说,皇上又派使者去求和了!” 苏苏闻言,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看春桃。 “这次澹台陛下同意了,只不过……只不过周国要嘉峪关以内的十座城池,以及……叶家流放。还、还有……” 苏苏见春桃难以启齿的模样,平静地说:“还有什么直接说吧,总不会比叶家流放更糟糕。” 春桃脸色难看地说:“澹台陛下要皇上把宣王遗孀送过去。也、也就是大姑娘。” 苏苏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擦了擦春桃脸上的泪:“我知道了。” “小姐,质子他……他何时对大姑娘……”澹台烬这一要求,所有人都震惊了,他没有要九公主,反而要求夏国把叶冰裳送过去。 对于大夏来说,可谓奇耻大辱。宣王的遗孀倘若真送给了他,夏国的脸就等于在地上踩。 苏苏抿唇,没有回答春桃的话。 “皇上同意了吗?” “奴婢不知道。” 苏苏没再说什么,春桃本以为三小姐会很激动。就像以前,一旦和大姑娘扯上关系,三小姐情绪都不会好。 可是三小姐十分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苏苏进屋,把祖母扶起来。 一年时间,昔日雍容华贵的叶老夫人,变得苍老不堪。 苏苏亲自为老夫人梳发,发现老人家头上已经半数是银丝。皱纹爬上她的眼角,让她整个人瞬间垮了下去。 老夫人消息灵通,大夏皇帝派人求和的事,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如今长孙死了,叶家逐渐倾颓,连皇帝都有放弃他们叶家保住大夏的想法。 苏苏拿起梳子,还没梳几下,被老人握住了手。 “他要大丫头,就是把你放在火上烤。”老夫人含泪说。 苏苏摇摇头,没说话。 “叶家百年家业,没想到会败在今朝。我了解皇帝,他最后一定会同意。夕雾,随我去看看你哥哥,然后遣散了家奴吧。” 苏苏轻声说:“好。” 她陪老夫人祭奠了叶清宇,叶清宇下葬匆匆。苏苏清楚,再不下葬,连个体面的棺椁或许都没有了。 大夏一旦成为附属小国,叶家也就不复存在。 叶啸曾杀了无数周国人。 这些人中,有将军、有王爷,他年轻时是周国子民的噩梦,所以大夏一旦同意投降,把叶家交出去,就是最好的诚意。 这样的行为固然令人心寒,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大夏被灭只是早晚的事。 苏苏垂下眼睛,叶家没了。 他成功了,当年冬日手被懂得生疮的少年,如今万人之上。 他也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个人。 羊暨喜滋滋捧着求和文书进来时,玄衣少年倚在塌上擦拭一柄弓。 “陛下,那个窝囊废果然同意了!” 澹台烬嘴角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羊暨看一眼旁边神情淡淡的叶储风,开口说:“大夏皇帝同意把叶家大姑娘送来,不日叶家也会被流放。传来消息,叶啸已经被召回京。” 叶储风袖中手指颤了颤。 澹台烬放下弓箭,抬起黑黢黢的眼,说:“别的消息……” “哦哦,陛下放心,叶大姑娘这半年来深居简出,听说这个消息,她没有想不开。” 澹台烬依旧看着他,不太满意的模样。 羊暨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问:“难道……陛下还想知道别的消息?” 澹台烬的弓砸出去:“滚!” 羊暨冷不丁被弓砸住脚,原地跳了两下:“陛下,属下知错,属下这就滚。” 羊暨逃也似的跑出宫殿。 心想,不对啊他错在哪里了!不是按照陛下的要求办事嘛。 起先知道陛下想要萧凛女人的时候,羊暨也非常震惊。然而澹台皇室嘛,什么重口味没出现过,想想这不算什么,羊暨瞬间释然。 而且那个叶冰裳羊暨见过,生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说话温温柔柔的,陛下会喜欢她不奇怪。 所以他为什么会挨打? 脑袋转了几圈,羊暨突然想起一个几乎快被自己遗忘的人。 ——那个半年前挽弓搭箭,差点一箭射死陛下的少女。 羊暨打了个哆嗦:“不、不会吧。” 想要叶冰裳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对一个时时刻刻想杀了他的人念念不忘,那才要命! 羊暨嘀咕道:“所以到底是喜欢谁?” 血鸦飞入大殿内,周国温暖如春,血鸦抖了抖黑色翅膀,“嘎”地叫了一声,落在澹台烬袖子上。 澹台烬凝视着它,好半晌,他捏起乌鸦,冷冷开口:“闭嘴,孤不会喜欢一个想杀孤的女人,只是还没凌-辱够她。” 乌鸦:“嘎!” 乌鸦歪头看他一眼,扇着翅膀飞走了。 叶家大宅转眼空空荡荡,春桃和喜喜哭着不肯走,苏苏把叶夕雾以前的首饰悄悄塞进包裹,用鞭子把她们赶走了。 几日前,官兵便驻守在外面,下人可以走,叶家的人却一个都走不掉。 叶四小胖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窝在杜姨娘怀中,惬意地吃着东西。 杜姨娘抱着儿子,脸色也没有焦急之色。 其余几个姨娘都讨好地看着杜姨娘,杜姨娘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半点儿都没有大祸临头的慌张。 看见苏苏和老夫人的时候,她脸上的惬意才收了些。 苏苏扶着老夫人,瞥她一眼,没吭声。 杜姨娘是叶冰裳的亲娘,现在外面谁人不知大夏皇帝对叶冰裳的心意。都说红颜祸水,可是做得了这个祸水,连带着家人也鸡犬升天。 杜姨娘曾经谨小慎微,现在隐约的傲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如果不是知道叶家即将被流放,还以为叶家要升官发财了。在外人看来,叶冰裳成为大周皇后都指日可待,也难怪杜姨娘半点儿不慌。 苏苏看不上这样的人,却也懒得和她置气。 她现在更愁的是如何安顿祖母,老夫人年纪大了,又没有家仆照顾,别人能挨得住流放到柳州那种苦寒之地,老夫人却不一定熬得住。 而且流放可不是坐马车过去,是走过去。 老夫人看杜姨娘一眼,平静地说:“杜姨娘,老身想见见大丫头。” 58、发烫 老夫人积威还在, 杜姨娘只好应了一声。 她倒真有办法,没多久, 叶冰裳袅袅婷婷出现在了叶府门口。 大夏官兵不敢放叶家的人出去,却没有一个人敢拦住叶冰裳。 叶冰裳一身缟素走进来,屈膝给叶老夫人行了个礼。 她下巴尖尖,有几分西子娇美的病弱感,这病色凭空为她添了几分风情。要想俏一身孝,说得真没错。 老夫人冷冷看着她, 眼里没有半点儿温情。 “都出去!夕雾和冰裳留下。” 杜姨娘担忧地看女儿一眼,叶冰裳点点头,她这才抱着四公子出去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大丫头, 老身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澹台陛下有牵扯。这么些年,老身扪心自问,不曾亏待过你。你是个有本事的人, 老身不盼你飞黄腾达以后照顾弟弟妹妹,只求你一件事。” 叶冰裳抿了抿唇, 腰板笔直:“祖母言重了。” “杜姨娘和小四你自会照顾,无需老婆子多说。三丫头年少不懂事, 曾经得罪过澹台陛下,柳州乃苦寒之地,三丫头还不到十八,过去柳州这辈子都毁了。老婆子腆着脸, 望你和周国陛下求求情, 求他放过三丫头。”老夫人悲哀地说, “不管是让她嫁给平民也好,留在上京做个普通人也罢,别让她去柳州。” 柳州是什么地方, 到处都是饥民。 吃不饱穿不暖,最为可怕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到了那种地方会遭受什么,谁也预料不到。 苏苏也从来没想过,到了这时候,叶老夫人竟还盼着保全自己。 她眼眶里酸酸的,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像是风干的橘子皮。 祖母老了,但祖母也曾是将门虎女。她这辈子应该都没低头求过谁,如今却低下头来,求自己的庶孙女。 叶冰裳看一眼老夫人,又看看苏苏,淡淡开口说:“冰裳会尽力的。” 老夫人点点头,竟要起身给她行礼。 苏苏拉住老人。 “夕雾?” 苏苏说:“不用了,我陪祖母去柳州。大姐姐,祝你未来似锦,早日成为皇后。” 苏苏眼神明澈,轻轻看叶冰裳一眼,叶冰裳突然有几分被冒犯和看穿的不悦。 “三妹妹,祖母也是为你好,你怎么还是不懂事……” “我一直这么不懂事,你若真有心,也有那个能力的话,求他放过祖母吧。祖母拿不动剑,撼动不了他的江山。” 叶冰裳不语。 苏苏不再看她,笑着说:“走吧祖母,夕雾给你保证,这辈子就任性最后一回。” 她们走远,叶冰裳死死拽紧帕子。 一月末,叶冰裳被封为昭华郡主,前往周国和亲。 过几日,叶家被流放。 男丁和女人分开走,被送往柳州。 苏苏离开那天,许多百姓来为他们送行。凡是大夏子民,都知道叶家出过怎样的英雄。 然而他们也只能以悲戚的眼神看着她们。 叶家的倾颓换来战火不朝上京蔓延。自次,夏国成为周国的附属国。叶将军的神话不复存在。 叶家所有人手上和脚上均戴着镣铐。 莲姨娘容颜憔悴,她的儿子战死那一刻,这个女人仿佛被抽空所有的精力,成为行尸走肉。 苏苏放眼望去,还有几个自己都不认识的小姑娘。小的才五六岁,在娘亲怀里哭。 连旁支都受到了连累。 人群中,没有云姨娘,她被叶冰裳接走了,一同接到周国去。不知道叶冰裳是没有尝试,还是被拒绝了,叶老夫人并没有被赦免。 出了上京,官兵们粗鲁地推着女眷:“快走,磨蹭什么!” 有的作威作福惯了,还想拿出鞭子抽人。 旁边的官兵劝道:“叶大将军保护了多少人,想想你的老娘!” 那人愣了愣,倒也没再催。 老夫人身体不好,走了没多久就倒下,苏苏接住她,一言不发把老人背在自己背上。 她身上带着柄剑,官兵本来想收,后来不知道谁说:“算了,她是叶家唯一嫡系,也不知道能在柳州活多久。” 苏苏看着灰沉沉的天空,耳边听见镣铐声音,第一次感受到人间朝代更替的苍凉。 勾玉担忧地看着她,事情演变得如此糟糕,真的会有转机吗? 投降文书和叶冰裳一起被送往周国。 叶冰裳到达周国那天,被盛装打扮过。陪伴的嬷嬷讨好地说:“姑娘穿这一身,可真是富贵,都知道周国陛下后宫无人,姑娘过去,定是荣宠无限。” 叶冰裳轻声道:“别这样说。” “只不过,姑娘先前那身晦气的衣裳可不能再穿。陛下看见生气就不妙了。”毕竟叶冰裳嫁过人,她前夫君还是享誉天下的宣王,穿那身衣裳不吉利。澹台陛下的性子本就捉摸不定,叶冰裳最好藏起自己的过往。 叶冰裳点头:“我知道了。” 她眉眼间带着几分惆怅,让人怜惜。嬷嬷想到,这也是个可怜人。 叶冰裳随着上百石珠宝玉器去周国,说是给叶冰裳的陪嫁,其实谁都知道,这是投降送来的财物。 抵达周国皇宫那一日,叶冰裳掀开轿帘,就看见了车辇上的玄衣青年。 他头上戴着金色玉冠,穿的是玄色龙袍,银线勾勒衣袍,显出几分张狂的味道。 澹台烬打量着她,叶冰裳随着众人朝他行礼。 叶冰裳心中有几分紧张,年少时种下善良的种子,在此刻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澹台烬并不是她首选的人,但他最后成为胜利者,站在了最高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个名声不太好的帝王,会不会像萧凛一般珍惜保护她。 澹台烬走下车辇,亲自扶起她。 叶冰裳受宠若惊抬眸,看见一张俊美到堪称绝色的脸,她这才意识到,这个年轻残暴的帝王,生得这样好。 感受着他冰冷的掌心,叶冰裳的心砰砰跳:“陛下,妾斗胆,求陛下赦免娘亲。” 澹台烬扶起她,笑着说:“裳儿开心就好。” 叶冰裳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爽朗好说话,一时间有几分意外。 她正要揣摩他的态度,澹台烬已经收回了手,语调温和地说:“迎郡主进玉芙宫。” 此话一出,羊暨立刻朝着廿白羽挤眉弄眼。 廿白羽脸色不变。 叶冰裳来之前,他们打了个赌,赌陛下会不会临幸这位“和亲的郡主”。羊暨赌会,廿白羽说不会。 玉芙宫是以前贵妃住的地方,意味着无限荣宠,澹台烬亲自来接人,并且把人安置在那里,足以看出他对叶冰裳的重视。 羊暨乐呵呵地想,今夜过后,宫里就要多出一位妃子了。 夜深下来,外面的太监过来请示澹台烬今夜歇在哪里。 “昭华郡主”来了,年轻气盛的帝王自然有了去处。 连澹台烬自己都是这样以为的。 他心里期盼这一刻期盼了很多年。 当年叶冰裳出嫁时他的不快,到了现在,尽数化作尘烟。 年少时,那个美丽动人,笑着扶起他为他上药,替他悄悄求平安符的女子,在记忆里依旧鲜活。 他天生难以共情,对人的善意从来没有感觉,可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动的滋味。眼睛愣愣看着她,移不开目光。 现在人离得不远,他伸手就能够到,甚至做什么都可以。 他走了几步,心里生出一种可怕的烦躁感。 他拿出了噬魂幡,放出噬魂幡中的老道。 老道如今怕他怕得要命,战战兢兢问:“陛下有何事?” 澹台烬冷冷地说:“你曾经给澹台明朗画过一种传送阵。” 老道:“是、是……” “给孤弄一个。” 老道说:“可是画阵需要大量陛下的血,陛下身体尊贵……”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伸出手:“取血。” 老道只好开始画符。 他没说完,不仅要消耗澹台烬的血,还要消耗自己的功力。他好不容易养出几丝功力,现在全用在这上面了,想想就心疼得不行。 可他不敢拒绝澹台烬。 阵法画好。 老道说—— “陛下站在法阵内,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即可。” 因为取血过多,玄衣青年脸色苍白。澹台烬顿了顿,命令说:“廿白羽,廿木凝。” 廿白羽姐弟悄无声息出现,还带着几个夜影卫。 澹台烬收了噬魂幡,带着廿家姐弟踏入阵中,很快,身形消失不见。 去柳州的夜晚,天气冷得要命。 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叶家女眷,衣衫单薄。即便是夜晚,她们依旧需要赶路。 廿木凝起先并不知道陛下要带他们去哪里,直到她看见那个少女—— 背着老人的少女。 苏苏嘴唇干裂,头发和衣裙也乱了。她的外衣披在老人身上,鞋子沾满泥巴。 甚至一张小脸脏兮兮的。 但她眼睛干净明亮到耀眼,这样绝望的环境,廿木凝看见她还笑着和背上的老人说着什么。 老人毫无光彩的脸上,多了几分柔和。 不知道为什么,廿木凝突然觉得揪心。 叶家满门忠烈,如今落到这样的下场,她下意识悄悄看向陛下。 他眼睛里没有半分白日面对叶冰裳的爽朗,反而带着几分病态般的阴郁,盯着苏苏。 澹台烬手指下意识放在唇边,重重咬了一下。 廿木凝恍惚觉得,陛下的目光像黏腻的蜘蛛丝,落在苏苏身上,想靠近,又害怕着什么。 澹台烬看了一会儿,迈步走过去。 押送叶家女人的士兵们并没有发现他,等发现的时候,脖子上已经被夜影卫抵上一把刀。 苏苏停下脚步,抬眼看着缓步过来的黑衣青年。 他神色矜贵,用嘲讽的眼神看她。 她往上托了托祖母,老夫人的视力在夜里不太好,沙哑着嗓音问:“怎么了?” 苏苏温柔地安慰她说:“没事,来了个讨厌的人。” 澹台烬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叶夕雾,你现在不过一个阶下囚。” 对,她不过一个卑贱的阶下囚!怎么敢、敢还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他。 苏苏说:“陛下有何贵干?” “孤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他看她一眼,说道,“你求孤,就可以不用去柳州。” 苏苏看他明明连靠近自己都怕自己弄死他,又非要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她心里很烦,可是苏苏明白,纵然这一路细心照顾着老夫人,老夫人的身体依旧越来越差,到不了柳州,老夫人就会死。 她小心放开老夫人,老夫人用力拽住她的手,厉声说:“夕雾!” “祖母,没事。” 苏苏往前走。 澹台烬这才看见,她手腕和脚腕都被铁链磨得发红,他紧紧抿了下嘴角,听见她说:“借一步说话。” 他回过神,已经随她站在远离叶家人的地方。 面前的少女用手背擦擦脸蛋,抬头问他:“你想让我怎么求你?” 怎、怎么求? 他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少女面无表情摇摇头:“你没听错,我输了,只要你放过我祖母,答应给她找个地方治病养老。我怎么求你都可以,跪下、磕头、哀求?还是陛下喜欢别的方式?” 他紧盯着她,下意识道:“想让我放过叶老夫人,你未免太瞧得起你自己。” 少女看着他的眼睛:“哦,那算了。” 她转身就走,手臂被人拽住。他拽得那么紧,苏苏下意识又想揍他。 苏苏回头,看见澹台烬冷着一张脸,神色紧绷,速调快速说:“急什么,孤在考虑!” 他说得那么快,恍然间苏苏还以为他怕自己就这样走了。 “那你考虑好了吗?” 澹台烬神色森冷,威胁地说:“你如果不听话,孤还是会杀了她。” 苏苏点头。 他表情放松了些,眼里竟隐隐有几分心满意足的笑意:“跟孤去周国。” 见苏苏安静地看着他,他补充说:“为奴为婢!” 苏苏怀里的灭魂珠泪开始发烫。 已经不再是发热,而是发烫。 她盯着他,直到他忍不住率先别过头去。 苏苏突然点头说:“可以。” 59、生气 苏苏回到老夫人身边, 把事情给老夫人讲了一遍。 苏苏担心老夫人会拒绝,毕竟对于将门出身的女人来说, 有时候尊严比性命重要。 老夫人听完以后,沉着脸摇头:“我宁愿死在柳州,也不让你去他身边。” 老夫人颤抖的手抚上苏苏的脸:“傻丫头,你前两年不懂事,他睚眦必较,怎么会放过你, 你去周国还有活路吗?折辱人的手段祖母见多了,不是你能受得住的。祖母年龄大了,也活够了, 你别管祖母,找机会在去柳州的路上跑。” 苏苏愣了愣,眼眶酸酸的。 她握住那只枯槁的手, 低声在老夫人耳边说:“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苏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他在和我交换条件, 而不是把我抓走。” 闻言,老夫人微怔, 也意识到什么。 她审视的目光扫过树下的澹台烬,心里有个荒诞的想法。 可是……倘若真是她想的那样,澹台烬为什么会问夏帝要叶冰裳呢? 苏苏见老夫人被自己劝动了,俯身背起她。 澹台烬那边, 老道的传送法阵也已经化好。 廿白羽说:“叶姑娘, 我来背老夫人吧。” 苏苏摇头:“不用。” 廿木凝的心情有几分微妙, 她之前不待见苏苏,可是现在一对比,她更不待见玉芙宫里的叶冰裳。 同样是叶家姑娘, 一个守着老夫人,甘愿去柳州那种苦寒之地。 另一个夫君还没死半年,就愿在杀了宣王的人身下承欢。来了就算了,还摆出一副哀愁可怜的脸,仿佛谁强迫了她。 法阵扭曲之后,苏苏再睁开眼,已经身处周国皇宫。 那法阵不完善,也并非正统仙术,令人头晕目眩。老夫人受不住,昏了过去。 澹台烬手中黑色的旗帜在空中旋转,苏苏抬眸看着招魂幡,眼里冷了冷。 勾玉说:“还是那块招魂幡!老道的魂魄没有散,上次你中傀儡术多半是他搞的鬼。” 苏苏也猜到了。 这老道修炼邪术,以前澹台明朗供养他,用不少人命和妖的内丹帮他堆砌修为,活得年岁久了,会傀儡术不足为奇。 廿木凝说:“叶三姑娘,把叶老夫人交给我吧。” 苏苏欲说什么,顿了顿,把昏迷的祖母交给她:“拜托姑娘,我祖母身子不好,请姑娘找个大夫为祖母诊治。” 廿木凝面无表情点头,带着叶老夫人消失在原地。 苏苏知道,他们会救祖母,为祖母看病,但与此同时,老夫人也必定是澹台烬用来威胁苏苏的软肋。 等苏苏收回目光,发现澹台烬已经不见了。 一个婢女说:“陛下说,姑娘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去承乾殿。”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苏苏沐浴完后,婢女拿来了一套宫女的衣裳。 勾玉愤愤哼了一声。 如果不是知道灭魂珠泪有了反应,澹台烬已经有了别样的感情,它会真的以为澹台烬要把苏苏当作宫女使唤,一报当初“叶夕雾”给他的侮辱。 苏苏换上粉白的宫女装,婢女过来搜身。 因为前车之鉴,这次搜得很认真,苏苏身上的利器、符纸,全部被收走。 苏苏也没有耍小心眼,毕竟她清楚这次回来的目的—— 把灭魂珠泪变成灭魂钉,钉入澹台烬心脏。 她需要他动情。 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愤怒悲伤的,当一种情绪到达极致,她就会有机会。 苏苏揣测,当他情感最浓烈的那一刻,灭魂珠泪会滚烫到融化,最后变成九枚钉子,届时就可以抽出邪骨。 众人对待苏苏如临大敌,苏苏无辜地看着她们,心中有几分好笑。 搜完身,确保苏苏的无害,苏苏这才被引入承乾殿。 周国皇宫喜奢侈,苏苏抬头看着夜色下的琉璃灯盏,踏入承乾殿内。 一个老太监迎出来,用刻薄的眼神打量一遍苏苏。 苏苏规规矩矩站着,老太监一时半会儿挑不出错,于是尖着嗓音道:“来了周国,你便不是叶家三小姐,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好好侍奉陛下。” 苏苏说:“是。” 老太监揣摩着陛下让他出来那个眼神,又道:“陛下已经睡下,从今儿个开始,你进去守夜。” 苏苏:“是。” 老太监开始讲一些注意事项,苏苏面上沉静,其实并没有怎么听,她不是来讨好澹台烬的,没必要听这些。 见“驯服”了苏苏,老太监满意地点点头,让苏苏进去。 苏苏拎着琉璃宫灯,踏入承乾殿内。 澹台烬偏爱黑色,龙床是黑色帐幔,这种颜色运用得好,比明黄更加绚丽。 苏苏看不清帐幔之后的人,她一眼看见了龙床旁的脚踏处有个简陋的地铺。 苏苏猜到他什么心思,一年前她睡在床上,澹台烬睡床下,一年后反过来了而已。 她放下宫灯,神色自然地躺了上去。 有什么关系,再差也不会比去柳州的路上差。前几日想睡都只能席地而睡,现在被子香软厚实,比之前好多了。 她枕着纤细的手臂,没管床上的人睡没睡,径自闭上眼睛。 鞭子破空声突兀传来,苏苏的身体反应很快,下意识滚了一圈,避开鞭子。 黑色帐幔打开,玄衣青年赤脚走了下来。 半年不见,他眼角眉梢的气质更加冷锐,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和从前一样精致漂亮,但平添不少肃杀之气。 “叶夕雾,知道怎么做人奴婢吗?” 她怀里灭魂珠泪一烫。 苏苏怪异地看他一眼,突然怀疑,他生气是因为她彻底忽视他。她进来先踹他几脚或许都能让他满意些。 她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伺候你更衣?” 澹台烬不语,半晌,他张开手臂,冷冷睨着她。 苏苏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去为他解衣带。苏苏知道澹台烬在看她,她没有抬眸,像给鸡拔毛一样粗鲁地脱他衣裳。 脱到只剩亵衣时,她指甲刮过他胸膛,澹台烬轻轻颤了颤。 “失手,抱歉。裤子要我帮忙吗?” “你该自称奴婢。” “哦,裤子要奴婢帮忙吗?” “滚!” 苏苏冷淡看他一眼,松开手。 她拿起宫灯,就要出去。 青年握住她的手,冷声道:“你在生孤的气。” 苏苏顿住脚步,澹台烬继续说:“你在为萧凛的事情耿耿于怀,你因为他,想要杀了我。”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调变高,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苏苏回头,澹台烬不悦地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等她的答案。 苏苏说道:“是。” 他脸色顿时冷漠下来,仿佛要扑过来掐死她。 苏苏说:“宣王是个好人,即便他要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中下三滥的招数。” “成王败寇,兵不厌诈。”澹台烬冷声开口。 苏苏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像是怀念什么:“殿下也那样说,所以没什么耿耿于怀的。松手,不是让我滚吗?当了帝王,出尔反尔可不好。” 澹台烬脸色更难看,好半晌,松开了她的手。 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脸色阴沉朝外看了一眼。 苏苏打开门,一只巨大的老虎用身子堵住殿门。 是那只贱贱的虎妖。 这只老虎可以变大变小,跟了澹台烬以后,伙食显然显然相当好,皮毛油光水滑,威胁地张大嘴看着苏苏。 逼她回去。 苏苏扯住它的虎须,面无表情拔了一根。 老虎痛得嗷一声,差点没一口咬上去,它忌惮地看了一眼殿内,最后只敢一爪子把苏苏推回去。 苏苏又趁机拔了它一根虎须。 老虎:“……”操。 苏苏走回去,床上那人冷冰冰道:“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孤可不像你的殿下,是个好人。你再来招惹孤,孤不介意让你尝尝……” 苏苏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她掀开玄色帐幔,一眼看见了曲腿坐着的青年。 许是没有想到她这么大胆,澹台烬脸上的讥讽之色还没收住。 在苏苏猛然凑近他的脸时,他表情一僵,漆黑的瞳凝住。她凑得那样近,仿佛再往前一点,唇就要碰到他的脸。 “你……”澹台烬下意识要后退一步。 他才说了一个字,双手突然被苏苏捆住。 苏苏用两根结实的虎须把他双手捆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澹台烬恼怒地要喊夜影卫进来时,猛然被苏苏压在了床上,她单手捂住他的唇,支着下巴看他。 “嘘,别说话,不然弄死你。”她厌烦地说,“要么睡觉,要么我把你打一顿,你再睡觉。” 少女纤长的腿散漫搭在他腿上。 一头青丝倾斜而下,扑在他半赤-裸的胸膛。 苏苏盯着他,不知道怕死还是别的什么,他最后没吭声。 他脖子渐渐染上了红色。 眼睛却还是冷冷地看着苏苏。 苏苏心里不是不生气,提到萧凛她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可是现在不是时机。她很清楚,什么为重。 她心想,不能杀,别的倒是可以。 于是她伸出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澹台烬闷哼一声,眼睛里泛出水色。 连眼尾也带上浅浅的桃花色,他动了动手,可惜虎须太牢实,比绳子都柔韧。澹台烬微微蜷缩起身子,似乎很难熬。 见他这模样,苏苏心里的气总算出了一部分。 只有勾玉觉得不对劲,它狐疑地看了眼澹台烬。 青年胸膛上一层汗水,手指蜷紧。 不太像是痛……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曾经挨打是家常便饭,什么痛没有经历过?怎么会被苏苏狠狠拧一下就变成这样。 可是他垂着眼眸,勾玉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情绪。 60、癖好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 苏苏捂他嘴捂累了,怕澹台烬把夜影卫叫进来, 她干脆扯下一块帐子上的布料,粗鲁地塞进他嘴里。 苏苏的腿压在虎须上,那老虎成了精,连虎须都带着妖气,比寻常绳子锋锐,没一会儿, 澹台烬手腕就被磨破了皮。 他身体颤了颤,咬紧牙关。 苏苏看了一眼,完全没有同情他的想法, 故意用膝盖往下摁了摁—— 她恶从胆边生,心道,嵌入肉里才好。 大冬天的, 并不热,可澹台烬身上出了汗水。 许是疼得狠了, 他身子一直在颤抖。 苏苏起先还有精力看着他,可她去柳州的路上, 背着老夫人长途跋涉,这会儿娇嫩的脚底都起了泡,整个人疲惫不堪,她疲倦睡在澹台烬肩膀上。 青年突然抬起眼睛。 苏苏睡了, 勾玉却没有。 因为上次的傀儡术, 一旦苏苏和澹台烬相处, 勾玉万分警醒,于是它愣愣地看着澹台烬微红的眼睛。 他额上也有一层汗水。 澹台烬的唇微微干涩,他看了眼肩膀上的少女, 呼吸急促。 他的嘴被堵住,勾玉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对苏苏不测。可是出乎意料,他什么都没做,维持着这个姿势,喘息地看着黑色帐幔。 勾玉想吞一口唾沫——如果它有的话。 它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这种情况此前还真没遇到过。澹台烬看起来很难受,可是又不像难受。 它疑惑地看着,澹台烬漆黑的瞳盯着帐幔,好半晌,澹台烬急促的呼吸才平复了些。 他眸光变化莫测,最后阖上眼睛。 这回真的什么都探究不到了,没有办法,勾玉为了节省灵力,只能再次陷入沉眠。 第一缕天光亮起的时候,澹台烬睁开眼睛。 虎妖探头探脑缩小走进来。 它喷了口气,澹台烬手腕上的虎须悄无声息脱落。澹台烬无情推开身上的少女,走下床去。 苏苏被他推醒,一睁眼看见太监们进来给澹台烬穿衣裳。 看见澹台烬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手一抖,扯到了澹台烬的发丝。 苏苏听见他温和含笑的嗓音:“拖出去。”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苏苏愣了愣,慢半拍反应过来因为一根头发,澹台烬要杀人。 她正要说话,殿外有太监通报。 “昭华郡主来给陛下见礼。” 听见叶冰裳的声音,苏苏靠在黑色帐幔内,没再说出声。 澹台烬顿了顿:“让她进来。” 叶冰裳穿了一身藕色衣衫,裙摆绣了精致盛开的梅花。她今日妆容也颇为用心,额间半朵娇艳欲滴的红梅,衬得她本就倾城的容貌更加美丽。 若不是因为般若浮生,苏苏对她不喜,这会儿也会觉得她赏心悦目,楚楚可怜。 这个女人身上有种别样的魅力,连勾玉都感觉到了。 勾玉喃喃说:“奇怪,也不是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小主人你的真身就比她好看一万倍,可是总觉得她很吸引人。” 苏苏说:“难道是因为气质?” 勾玉想不通:“大概是吧。” 叶冰裳来见礼,算走程序。毕竟作为夏国送给澹台烬的“礼物”,她默认是他的女人,理当有个名分。 本来昨夜澹台烬按理应当歇在她宫中,第二日给个名分,可是澹台烬并没有去。 叶冰裳脸上没有哀怨之色,她礼貌地给澹台烬见了礼,皱眉说:“妾看见外面的小太监受杖责,实在可怜。不知他犯了什么错,陛下可否宽恕他?” 澹台烬说:“一点小事,既然你为他求情,便算了吧。” 他看了眼身边的大太监,大太监心领神会,出去办事了。 叶冰裳露出浅浅的笑意:“陛下宽厚。” 澹台烬也笑了。 勾玉不平道:“对叶冰裳就有求必应,对小主人就要等价交换。” 苏苏摸摸它,半点儿也不生气。 澹台烬似乎忘了帐子里还有个苏苏,也或许是不想叶冰裳发现苏苏的存在,他半眼也没往账内看。 叶冰裳十分懂分寸,见礼以后从容告退。 没多久澹台烬也走出门去。 顶着周国君主的身份,他现在得上朝。 苏苏从帐子里跳下来,往门口走,她想去看看老夫人被安置在哪里。出门遇见老虎,老虎惊恐地看她一眼,用爪子捂住虎须。 很快它反应过来这样太掉价,爪子放下,转身变大,用屁-股堵住门,不许苏苏出去。 苏苏咬破手指,凌空化了个符。 空中出现一支冰棱形状的武器,在空中旋转。勾玉同情地看了眼不怎么聪明的贱老虎,下一刻,冰锥刺进老虎屁-股。 它痛苦地嗷出声,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跑了。 苏苏走出去。 突然明白澹台烬为什么宁愿折腾尸妖来打仗,也不怎么动用老虎。这家伙看起来吓人,实际是个没有智商的草包。 也就只有澹台明朗喜欢它威武的外表,用来充门面。澹台烬不太看得上这虎妖。 苏苏穿着宫女服,反倒是方便。 澹台烬至今没有举行登基大典,周国一直处于战乱,百废待兴,宫里生面孔也多。 她四处看,竟然没人拦她。 转过一处假山,苏苏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是个宫女—— 恍然见到她的侧脸,苏苏觉得十分眼熟。 那个宫女一转头,也看见了苏苏,她瞪大眼睛,连忙用袖子挡住脸,就要慌张离开。 现在没有弱水束缚,苏苏想留一个人十分简单。 她飞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庞大人,我认出你了。” “宫女”放下袖子,露出一张通红的脸。 庞宜之羞愤欲死,他恐怕也万万想不到混入周国皇宫,会撞见苏苏。还是在他穿女装的时候。 毒舌的庞大人穿上女装分外违和。 他没有澹台烬那种精致的容颜,文人的清高也使他没法拉下面子,走路的姿势很不自然。 苏苏心想,他这样没被发现简直是个奇迹。 “庞大人,你来周国做什么?” 闻言,庞宜之眸光冷了几分,方才的窘迫散去。他握拳道:“澹台狗贼强迫宣王妃,对她来说,这简直是折辱!我来带她逃走。” 苏苏愣了愣,想起这位大人曾为叶冰画过画像,想必也倾慕叶冰裳。 庞大人是先前除了叶家之外另一个主战派,苏苏对他很有好感。 她摇摇头,提醒道:“澹台烬心思深沉,远非你看到的这样简单。你能混入皇宫就不容易,更别提带走叶冰裳,他不会容许别人动他的人。” 庞宜之看她一眼,眼睛里带着浓重的愧疚之色。 “叶……叶三姑娘,抱歉,得知你被流放柳州,在下没有第一时间来救你。在下答应过宣王,护宣王妃安全。”他低声说道,“宣王留下了一支暗卫,名潜龙卫,潜龙卫有实力救走宣王妃。” 苏苏闻言,没有很吃惊。毕竟萧凛的身份地位在那里,他是个聪明剔透的人,手中不可能没有底牌。 这支暗卫,一定很厉害,看庞宜之轻而易举出现在这里就知道了。 可惜,萧凛留下它给叶冰裳,却没有预料到他的妻子没用到半年,就去了澹台烬身边。 听庞宜之的说辞,叶冰裳想来也不知道萧凛还留了这么厉害的东西。 苏苏说:“你有没有想过,叶冰裳自愿留在周国皇宫?” 庞宜之说:“这不可能!” 他谴责地看了苏苏一眼,叶大姑娘何等人物,现在内心痛苦还来不及,估计一直在想办法保住贞洁,怎么会甘愿留在那个暴君身边! 苏苏就知道他不会信,她不再劝,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 庞宜之见她要走,出声道:“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苏苏回头,笑了下:“我还有事要办,多谢庞大人好意,山高路远,大人珍重。” 庞宜之追了两步,遥遥看着她走远。 他握紧拳头,折身寻叶冰裳去了。 苏苏自然没能见到老夫人,廿木凝带来老夫人书信。 书信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苏苏松了口气。 廿木凝冷冷说:“只要叶三小姐安分,老夫人自然无事。” 顿了顿,她补充说:“不要让昭华郡主看见你,她会不高兴。她不高兴,陛下也会不高兴。” 苏苏笑看了她一眼:“好啊。” 廿木凝不吭声了,知道的明白澹台烬拿苏苏当宫女撒气,不知道的还以为金屋藏娇。 苏苏也没别的地方去,干脆盘腿在承乾殿修炼。 天色擦黑时,澹台烬回来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开口问:“今日去了哪里?” 苏苏说:“想看看祖母,就随意逛了逛。” “哦?看见什么了?” 苏苏看他一眼:“金子堆砌的宫殿,到处都是钱。” 他抿唇,眼里的狐疑散了不少,嘴角轻轻一勾。 “孤突然想到,要你做什么了。” 苏苏愣了愣:“什么?” “过来。”澹台烬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苏苏跟着他走进承乾殿旁边的小书房。 这个小书房是历代周国皇帝用来临时批阅奏折的地方,如今桌上没有奏折,只有一叠成色上好的符纸,还有研磨好的朱砂。 “教孤画符。”他命令说。 苏苏不语。 澹台烬沉下脸:“你不愿意?” 苏苏说:“你有老道士,他也会。” 澹台烬威胁地开口:“叶老夫人。” 苏苏磨磨蹭蹭过去了,她在桌案前坐下,问他:“想学什么?” 她知道澹台烬是个好学的人,却并不怕他学会这些。 毕竟她修仙术,澹台烬天生邪骨,他只能修魔。魔和仙修炼法则不共通,他根本使不出来仙术。 澹台烬说:“皆可。” 苏苏想了想,提笔画了个符咒,她笑着递给他,问到:“要试试吗?” 澹台烬看她一眼,说:“你试给孤看。” 苏苏立刻说:“这张符没有画好,重新来。” 她正要毁去符咒,手腕被人握住,澹台烬冷声道:“试给孤看!不然让叶老夫人试。” 苏苏瞪着他:“真没画好。” 他脸上森然,显然认为苏苏会害他。 苏苏说:“我试就我试!” 她犹疑地拿起符咒,看澹台烬一眼,在他警惕的目光下,她咬牙一念。 澹台烬漆黑的瞳孔中,符咒消散,苏苏衣衫散落一地。 她消失不见,衣衫下探出一只巴掌大的粉红色小兔子。 小兔子恹恹趴在宫女装上。 澹台烬足足愣了许久,随后他面无表情拎起兔子耳朵。 巴掌大的粉兔子恼怒看他一眼。 他直勾勾看着她,突然弯起唇。 他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嘴上恶劣地说:“拿根胡萝卜进来。” 小粉兔瞪着腿,在他掌下挣扎。 澹台烬往椅子上一坐,把小粉兔放在腿上。 没一会儿,小太监拿了根胡萝卜进来。他无意间看见陛下掌中的兔子,被萌得心肝颤,这小兔子毛茸茸的,竟然还是粉色! 小太监低下头,连忙退出去。 澹台烬拿起胡萝卜,抵到苏苏嘴边:“吃。” 小粉兔抗拒地别开头,身上的毛松软炸开。 他摸到一手软绵绵的毛,像嵌在棉花堆里一样舒服。澹台烬说:“孤让你吃。” 谁要吃胡萝卜! 粉兔子想跑,却跑不掉。 她急得挠他,最后却是两只小爪子搭在他掌心,拼命挠,半点儿伤口都没有。 他捏了捏粉嫩嫩的爪子,漫不经心说:“吃了胡萝卜,孤许你一个条件。” 粉兔子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澹台烬看她一眼,平静地说:“真的。” 粉兔子没动,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着他,一口咬在他手上。 澹台烬才要说什么,粉兔子消失,腿上一重,多了一个赤-裸的少女。 少女眸光冷清,和方才软萌的形象完全不同。也正如此,更加显得难以接近,惊心动魄。 手指下一片温软,澹台烬低头,发现自己修长的手指还在她口中。 澹台烬顿了顿,并没有从她嘴里抽出来。 下一刻,少女感知到唇间的手指在做什么,愠怒看着他。 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他脸别过去,腿上赤-裸的少女不见,她抬起手,捡起地上的衣衫,等澹台烬再转过头,她已经用衣裙裹好自己。 “变.态!”她冷声说。 澹台烬抿唇,他手指还是湿润的,破天荒没有辩驳。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急切道:“禀陛下,宫里发现刺客。” 苏苏一愣,瞬间想到白日里遇见的庞宜之,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庞宜之被发现了吧? 澹台烬抬起她下巴,打量她,声音淡淡地问:“你在紧张?” 61、心意 自从傀儡术的事, 苏苏便知道他心思深沉,不确定他在试探还是随口一说, 苏苏很快调整好表情,抬眸看着他。 “是挺紧张的,我怕我失手杀了你,祖母被连累。” 澹台烬看了她一会儿,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坦荡看着他,确实没在意外面的动静。 他松开手, 问守在外面的廿白羽:“人抓到了吗?” 廿白羽说:“禀陛下,已经抓获。” 澹台烬嘴角一弯,眸光森然。 苏苏心里坠坠, 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澹台烬回头看了她一眼,走出门去,审问犯人去了。 勾玉说:“小主人别慌, 有可能他们捉住的不是庞大人。” 苏苏点头。 她在殿内踱步两圈,发现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祖母在澹台烬手中, 她就不可以冒险。如果被捉住的人不是庞宜之,她贸然出去, 反而会害了他。 苏苏最后回到承乾殿,盖上被子阖上眼睛假寐。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空气中传来浓烈的血腥气。 她猛然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她对上澹台烬漆黑的眼睛, 他专注地看着她, 手上全是血。 他意味不明道:“你睡得倒是安稳, 就半点不担心?” 苏苏注意到,他眼中很是兴奋,衣角上也沾了血。 他想要伸手触碰她的脸, 微笑着说:“想不想知道那人都说了什么?” 苏苏坐起来,拍开他的手:“你就不能洗了手再回来吗?” 澹台烬愣了愣。 苏苏起身,没有接他的话,走到殿门口,给门口守着的太监说:“打一盆清水来。” 太监摸不准她的身份,见陛下没有驳斥,只好连忙去办。 没一会儿水就端了过来。 苏苏拧干绢帕的水,对澹台烬说:“手。” 他抿唇看她,苏苏从他眼里看见几分疑惑。她没和他废话,执起青年满是鲜血的手,给他细细擦手上的血。 澹台烬脸上满满的恶意变成茫然,看着她一头青丝,放缓了呼吸。 少女洗得很认真,给他擦干净手上血迹,带着他的手一同浸没在水中。 冬日手泡在温水里很是舒服。 她垂着长睫,不满地说:“别满手是血就碰人,很不礼貌,没人会高兴。” 澹台烬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苏苏心中冷笑,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苏苏用另一张干净的绢帕把他的手指擦干净。 苏苏抬起眼睛,问他:“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 澹台烬抽回手:“没什么。” “哦,那我去睡觉了。”她重新盖好被子,只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在外面。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问道:“我明天可以去看看祖母吗?” 她大眼睛湿-漉-漉的,让澹台烬一下联想到傍晚那只小粉兔。 “可以”两个字含在唇间,他心里一紧,想到她层出不穷的手段,他说:“什么时候听话,什么时候再去。” 她无趣地扁了扁嘴,翻身背对着他。 澹台烬盯着她后脑勺,怔怔看了眼自己的手。 苏苏鲜少对他有好态度,他下意识要往阴谋的地方想,可是想了许久,只记得少女指尖温软的感觉。 寝殿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苏心里吁了口气,做戏做全套,她没敢看澹台烬现在是什么表情。 她问勾玉:“他身上不会都是庞大人的血吧?” 勾玉说:“小主人,我觉得他诈你的。” 苏苏:“我也觉得,还好我反应快,刚刚没露馅儿吧?” 勾玉:“没有,特别自然,一点儿都不紧张好奇。” 苏苏:“那就好。” 勾玉顿了顿,慢吞吞说:“我感觉,他刚刚挺高兴的。” 苏苏没吭声,嘴角弯了弯。 她握住灭魂珠泪,珠泪的温度像要生生把她烫伤。 后半夜苏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天将明时,她觉察有人在看自己,睁开眼睛却发现殿内空荡荡,澹台烬已经出去了。 刚刚的感觉仿佛错觉。 老虎不知道逃到了哪里去,苏苏才要出门,一个黄衣舞姬和绿衣舞姬突然凭空出现在承乾殿内。 黄衣舞姬脸色苍白,绿衣扶着“她”。 熟悉的场景让苏苏一下来了精神,她压低嗓音道:“庞大人!” 黄衣舞姬抬起头,果然是庞宜之。 舞姬的衣裙比宫女妩媚多了,苏苏感觉到庞宜之懊恼得不行。他看苏苏两眼,飞快别开头,耳朵红得快滴血。 倒是旁边扶着他的“绿衣女子”道:“叶三小姐,没有吓到你吧?” 她出声嗓音低沉,显然是个男子。 只不过这个男子扮相比庞大人成功多了,看起来身段玲-珑有致。 苏苏心想,这个恐怕就是庞宜之口中的潜龙卫。 这样的暗卫很难培养,他们大多会武会毒,眼前的潜龙卫大抵还会易容术。 他们是隐身进来的,潜龙卫实力果然不同小觑。 想到这里,苏苏眸光黯然。倘若萧凛活着,手上有潜龙卫,他不一定会输给澹台烬。 苏苏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昨晚宫里说有刺客,澹台烬发现你们了吗?” 庞宜之意识到这不是羞囧的时候,开口道:“我也不知道澹台烬为什么知道我们的人在宫里。周国舞姬乐师众多,潜龙卫按理不该被发现。好在来之前,季道长给了我们个灵器,可以掩藏气息。” 他摊开手,手中是一个漂亮的银环。 怪不得,他们可以短暂隐身,也是靠着这个,庞宜之和绿衣才没被发现。 “你受伤了吗?”苏苏问庞宜之。 庞宜之摇摇头,神情却带着几分沉肃:“可是其他潜龙卫暴露了,现在宫里固若金汤,我们出不去了。” 原来昨晚澹台烬身上的血是其他潜龙卫的。 暗卫衷心,他们不可能出卖庞大人。有了银环,庞大人暂时不会被发现,可是要怎么离开,确实是个问题。 庞宜之说:“进来之前,我们和别的潜龙卫说好,倘若五日没有出去,他们便想办法来接应我们,只要届时周国皇宫守卫松散些,我们就能想办法出去。叶三小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你们不怕我说出去?” 庞宜之愣了愣,低声说:“我知道你不会。” 不仅他知道,连季师叔、死去的宣王也知道,所以他们走投无路才会找苏苏求助。 苏苏诧异他们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心中有几分温暖。 她问:“离五日之期还有几日?” 庞宜之说:“三日。” 苏苏想了想:“好,三日后这个时辰,我想办法制造承乾殿的混乱,到时候驻守的夜影卫都会赶过来,你们能避开宫中普通侍卫吗。” 绿衣男子说:“没有问题,多谢姑娘。” 苏苏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庞宜之:“叶冰裳答应和你们走了吗?” 庞宜之一愣,点点头:“她答应了,可是这次出了状况,她宫外戒备森严,我们无法这次带走她。” 苏苏没想到叶冰裳会同意,她心想,难道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吗? “庞大人你们这几日在宫里小心。” 苏苏推开窗户,银环一闪,绿衣男子带着庞宜之离开了。 庞宜之忍不住回头看,绿衣说:“大人?” 庞宜之摇头:“没事。” 他本来有很多事情想问,比如苏苏为什么会住在承乾殿,澹台烬有没有对她不好? 可是他的身份不容许他这样做。 他搞砸了这件事,甚至还需要一个弱女子帮他们做掩护。 庞宜之心里突然翻涌着难以言说的难过。 想到楚楚可怜的叶冰裳,他咬咬牙,没关系,有机会他们还会回来。不管是叶家大姑娘还是三姑娘,总能都离开的。 见到庞宜之,苏苏就明白,昨晚澹台烬果然是在讹自己。 如庞宜之所说,宫里这两天果然戒备森严,苏苏有时候走在外面,勾玉被给她报备暗中隐藏的人。 “屋檐后面,有一群拿着弓箭的人,那弓箭小主人也见过,是上次让你昏迷的弓箭。” 苏苏说:“是弱水?” “对。” 上次苏苏就是被弱水射入肩膀,才失去意识,中了傀儡术。 夷月族果然是擅长武器和毒术的高手,上古神族坐拥弱水河数万年,从来没想过用弱水来做什么。 可是弱水流向人间后,凡人们只用了千年,就学会用弱水做武器,承载傀儡术。 幸亏澹台烬手中的弱水并不多,不然后果难以预料。 苏苏转了几圈,发现庞宜之他们的处境果然不妙。 澹台烬是个逮着人就杀的疯子,他们惊动了他,澹台烬不找到人不会罢休。 庞宜之他们得以喘息隐藏,有个原因。 宫里出了另一件事—— 据说周国八皇子没死。 民间开始拥趸八皇子为帝。 澹台烬帝位不稳,在大夏为质十四年,少有人服他。出现一个八皇子,就足够民间动荡,只不过他铁血手段,没多少人敢置喙。 可是八皇子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 澹台烬这几日不仅要搜罗庞宜之他们,还要宫内宫外找出八皇子来杀掉。 他往往很晚才回来,那时候苏苏都睡下了。 说是来给他当奴婢,可是苏苏什么都没干,他并未说什么。 苏苏这两天都在思考一个问题,该怎么在第三日晚上,把夜影卫都吸引过来呢? 不容她思考太久,已经到了第三日。 天边最后一缕天光落下去。 苏苏捋起袖子,往御膳房去。 勾玉疑惑道:“小主人你要做什么?” 苏苏笑了笑,回答它:“给澹台烬做饭。” “你会做饭?” 苏苏摇头。 “那你……” “就是因为不会,所以才要给他吃。” “万一他不吃呢?” 苏苏摸出灭魂珠泪。 珠泪变得十分明亮,里面像是有一汪水在流动,仿佛再加把劲,它就可以变成九枚钉子。 勾玉震惊地看着它:“什么时候变化的?” 苏苏说:“几日前的晚上。” 勾玉回想那晚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小主人给澹台烬擦手上的血。它留意到,这几日回来,澹台烬身上都不再有血迹。 它心跳隐隐加快。 苏苏捡起一个辣椒,说:“所以,他会吃的。” 澹台烬在昭和殿内让老道士看八皇子行踪,想起什么,淡淡问老太监。 “她人呢?” 老太监知道陛下问的什么。 这几日他让人监视着承乾殿中那位姑娘,不多管束她,却始终在等着她的背叛和逃离,时不时就要让人汇报她的行踪。 “姑娘去了御膳房。”老太监回答。 “去那里做什么?” 老太监顿了顿,不确定道:“貌似……是给陛下做晚膳。” 澹台烬以为自己听错了,猛然回头,道:“你说什么。” 老太监看不出陛下的情绪,坠坠不安地重复了一遍。 62、打我 澹台烬平静地说:“知道了, 继续说八皇子的事。”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开来。 先前澹台明朗登基, 几乎杀光了所有皇子,连公主都没能逃过一劫,八皇子是唯一漏网之鱼。 他今年十七,聪明伶俐,本来是澹台明朗的劲敌,金蝉脱壳以后逃脱, 澹台明朗当时并没有觉察。 直到最近,皇城突然出现一支起义军,开始大肆宣传澹台烬名不正言不顺, 以及澹台烬在漠河杀人的残暴。 对于百姓来说,君主之名正不正不重要,可倘若君主残暴、与妖怪为伍, 便令人惊恐了。 还未及冠的八皇子野心勃勃。 他羽翼不丰,只好带着部下东躲西藏。在澹台烬眼中, 八皇子只是一只不痛不痒的小跳蚤。 可是某些时候,跳蚤捉不出来, 也颇为令人烦躁。 有人建议用怀柔方法,树立明君形象,承诺八皇子现身必定不杀他。有人提议挨家挨户搜罗盘查,把八皇子的势力清除。还有提起让澹台烬注意一下自己名声的。 澹台烬不想听他们争论, 笑盈盈说:“叶储风, 你去找人, 找到直接剁了喂狗。” 他把招魂幡扔出去,叶储风稳稳接住。 “是,陛下。” 既然搜罗不出来, 八皇子肯定用了什么特殊的办法,以邪克邪刚好。 澹台烬说:“还有什么事?” 臣子们面面相觑。 “没有就散了。”澹台烬说,他一撩衣袍站起来,往承乾宫去了。 也没人敢拦他,只好看着年轻的帝王走远。 苏苏在宫女的指导下,勉强做好三道菜。 趁人不注意,她将画好的符融进去。 勾玉问:“这是什么?” 苏苏说:“澹台烬前几日让我教他画符,我悄悄藏起两张符纸。” “你给他下药了?” “算是。”苏苏道,“会让他难受些,引起夜影卫注意就行。” 只有澹台烬的安危能把夜影卫调过来,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对于苏苏来说只有这个办法。 宫女们帮着她把菜端出去。 进入大殿之前,试菜的太监已经准备好,苏苏面色坦荡,看着太监用银筷吃下一块东西。 太监脸色变得古怪,咀嚼的动作僵住。 这菜虽然不至于难吃,可是的确味道偏怪,十分甜,半点儿也不好吃。 苏苏笑眯眯道:“无毒的话,我可以过去了吗?” “姑娘请。” 太监没有拦她,苏苏只说给陛下加几道菜,只要没有毒,其实无伤大雅。 这几日大家都看出来了,陛下若真是讨厌她,定不会留她在宫里。 这位未来不知道会是什么身份,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苏苏顺利进去,才发现澹台烬已经回来了。他坐在桌案前看书,没有抬头。 她心里有点儿意外,却又明白情理之中。 她做了什么澹台烬知道不足为奇。 苏苏凑近一看,澹台烬还真在看书。 那本书叫做《启义》,苏苏有印象,讲的是人间伦常。 这种书一般用作少年的启蒙书,细细讲述人间的伦理、情谊,朋友的生死之交,夫妻的至亲至爱,对老人的敬重,对孩子的爱护。 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但他看得颇为认真。 苏苏突然想起,他天生没有感情,连伦常都是跟着别人学的。这才能在发生什么以后,作出相应的反应。 听见苏苏进来,澹台烬抬起头。 他盖上书,半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走到席位坐下。 澹台烬一眼就辨认出不一样的那三道菜,他阻止了为他布菜和再次试毒的宫人,夹起一筷子菜,问苏苏:“你做的?” 苏苏=点点头。 “为什么?不是很讨厌我吗?” 苏苏说:“我想见祖母。” 澹台烬看她一眼:“过来吃了。” 苏苏早知道会这样,她从容地走过去,接过澹台烬的筷子,把食物放进嘴里。 澹台烬一眨不眨盯着她,苏苏吞下去。 “没毒。”她说。 澹台烬不再说话,重新拿起一双筷子,开始吃饭。 苏苏既然坐下,干脆和他一起吃。 他见了也没呵斥她,平静地用膳。 苏苏看见他吃饭的动作很规矩,什么菜都不多吃,但是什么菜都不挑。 连苏苏做的三道菜,他都每样吃了几筷子,甚至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别的帝王是怕被人揣摩道喜好,澹台烬没有这种顾虑,他本来就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偏爱。 苏苏期待地说:“我可以去见祖母了吗?” 他抬眼,问道:“你是在讨好孤?” 苏苏咬牙:“是呀。” 澹台烬淡淡说:“没有感觉出来。” 苏苏说:“那我教你画符。” 澹台烬看她一眼,说:“孤有道士。” 苏苏盯着他,起身就走。 澹台烬说:“你就这点耐心?” 见苏苏没有回头,两个人关系又要降到冰点,澹台烬默了默,说道:“你帮孤追踪,孤让你见叶老夫人。” 少女立刻欢喜回头:“真的吗?” 澹台烬看着她的笑脸,轻轻抿唇:“嗯,过来。” 苏苏跑回去:“你要追踪谁。” 澹台烬目光深深看着她,见她脸上没有异样,于是薄唇动了动:“八皇子。” 苏苏说:“你的弟弟吗?” “对。” “可以,我试试,但是不一定能行。” 两人回到承乾殿,苏苏看了眼天色,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 她盘腿坐在桌案前,澹台烬漆黑的瞳看着她。 少女手腕微微一转,桌上的银铃不断作响。苏苏怀着神棍的心情,故意把仪式弄得很复杂,看上去有模有样,其实只是在摇铃铛玩。 别说追踪一个人,连追踪一条小狗都做不到。 她睁着眼睛,时不时看一眼银铃,时不时看一眼澹台烬。知道他什么都不懂,苏苏放心大胆地糊弄他。 青年黑色的眸安安静静落在她脸上。 苏苏有几分心虚,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等着澹台烬吃下去的东西发作。 好半晌,他轻声问:“你在耍孤,好玩吗?” 青年声色温柔,苏苏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对上一双冷静淡漠的眼,心想时间明明到了啊,澹台烬为什么还不发作? 难道符咒失去了效力,不应该啊? 以前执法长老用这个仙术惩戒过苏苏,那时候她是仙体尚且有用,怎么会在一个凡人这里失灵? 就在下一刻,澹台烬动了动,脸色微变。 苏苏看见他抿紧了唇,抬眸冷冷看她。 她故作不懂,问道:“陛下怎么了?” 澹台烬说:“菜里有什么?” 苏苏脸上气愤:“你怀疑我给你下药?我自己也吃了,为什么我没事。” 澹台烬不语,他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偏头打量她。 苏苏说:“如果你不舒服,我给你叫御医。” 手腕猛然被人握住。 “不许去。” 她看见青年苍白的手指上,皮肤微红。 苏苏坏心眼地想,痒坏了吧?这种痒会让人挠心挠肝地难受,一旦伸手去挠,还会越来越难忍。 “解了,不然孤不会轻易放过你。” 苏苏蹲下,轻声问:“你要杀了我呀?” 青年抬起眼睛,水润的眼睛竟然显得十分纯粹,他嗓音沙哑,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字:“会。” 苏苏说:“真的不是我,你到底怎么了?” 她心中暗自惊奇,自己小时候中了这法术,痒起来的时候边哭边笑,向执法师叔求饶。上蹿下跳也缓解不了这种难受,她甚至恨不得上树去蹭蹭。 可是澹台烬的表现太平静了。 如果不是他浑身在出汗,苏苏甚至会以为符咒失灵了。 她故意去摸他额头,指甲划过他额上:“你额头好烫,不会这几日坏事干多了生病了吧?可不要讳疾忌医。” 指甲在青年漂亮的脸上划出一道红痕。 他呼吸急促起来。 苏苏心想,这样你都还受得了不发作的话,她就回去重新修炼。 下一刻,腰间一紧,她被人死死抱住。 嵌入腰间的手惨白,颤抖地握住她的腰肢,青年咬牙切齿颤声说:“我知道是你,你这个……” 苏苏知道他此刻必定想骂人,可他嘴唇颤动半天,什么骂她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要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他哆嗦着唇,言语含糊道。 苏苏竟然从他颤抖的嗓音里听出一丝委屈。 她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恶意,尝试推开他:“喂,你难受别拖着我呀,你放开我,我去给你找御医。” 青年的手更加紧。 他也似乎变成了童年的苏苏,只不过苏苏上蹿下跳想用脊背蹭蹭树干,而澹台烬把苏苏当作了那树干。 腰间的力道紧得让她疼。 苏苏皱眉,掐了他一把,试图让他松开手。澹台烬闷哼一声,嗓音都变了调。 苏苏意识到不好,中了法术的一旦有痛感刺-激,只会雪上加霜。 她想制服他离开,唇上一疼,她被人咬了一口。 巨大的扑力带动苏苏,让她倒在塌上。 身上的青年像是发了狂,覆上她的唇。 他压得那么紧,苏苏唇齿间滚烫,她愣愣抬起眼,看见一双痛苦难受的眼睛。 仿佛带着哀求,透露着几分可怜。 有一瞬,她险些被这双眼睛迷惑,她拽住他的衣领,试图把他扯开。 唇上滚烫。 他不愿走。苏苏很生气,这是让他觉得痒和难受的术法,又不是让他发-情的东西,这样算怎么回事。 她凌空化了个符,强行把他扯开。 才要跑出去找夜影卫,脚踝被人握住。 他抬起眼睛,眸中带着三分憎恨,七分她看不清楚的东西。 “帮我……我很难受……” 苏苏说:“我帮你喊人。” “不,不要他们……你……唔……”他咬了咬唇,唇上被他咬出两个血印,后面的字眼变得模糊。 苏苏说:“什么?” 他微微痉挛着,总算把话说清楚:“你来,否则孤杀了叶老夫人!” 苏苏险些没被他气笑。 她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地上的青年死死握着她脚踝,痛苦地闷哼。 “打我。”他哆嗦着,“打我。” 苏苏说:“你说的哦。” “嗯……哼嗯。” 苏苏看着他潮红的脸,心头一转,发现此刻的确是个好时机。她眨眨眼,轻声凑近他耳边:“事后你不会怪我吧。” “不,不会……” 她摇头:“我不信。” 他的唇几乎被咬出了血,眼里无法维持清醒。 苏苏触上他的眼睛,叹息说:“可是你看起来好可怜啊。” 他身体一颤。 苏苏一脚狠狠踹在他肩上,揉揉手腕:“所以我还是成全你吧。” 想想萧凛,她恨不得打死他! 青年蜷缩匍匐在地上,手指颤了颤,他舔舔唇,没有吱声。 63、背叛 苏苏揍完了人, 跑到门口大喊:“来人,陛下受伤了!” 夜色被惊动, 宫灯亮起之前,无数幽幽暗影已经飞入宫殿。 为首的便是廿白羽和廿木凝,苏苏退到一旁,夜影卫们一个个现身。 廿木凝一眼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青年,险些惊呼出声。 陛下全身都是血,玄色衣衫微微凌乱, 甚至脸上也有一道伤口,身体微微颤动着。 廿木凝要去扶他,手被人挥开。 然后她看着年轻的小皇帝手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澹台烬狭长的眼睛抬起来,皮肤透着不正常的苍白。 他的视线在殿内逡巡一圈,很快看见了始作俑者。 粉白衣裙的苏苏站在门口, 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抿唇冷冷盯着她, 额角的鲜血直往下淌。 太监被小皇帝脸上的青紫和血吓住,连忙去叫太医。 澹台烬想说话, 但是发现自己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术法还没过,他依旧痒的难受,别说碰笔写字, 就算旁人碰他一下都难受得要命。 澹台烬看苏苏一眼, 不愿回味刚刚的感受, 他冷冷闭上眼睛。 玄衣青年黑色长睫闭合,唇色淡粉。 他长得本就漂亮禁欲,冷漠的模样像是坠入凡尘的佛子。 廿木凝微微晃神。 苏苏看着外面无边夜色, 一大半夜影卫都被吸引了过来,澹台烬也没有心思指挥夜影卫去抓人,希望庞大人他们顺利跑掉。 太医过来以后,术法已经消退,折腾了好半天,澹台烬的伤口总算止住了血。 他疲倦不堪,沉沉睡去。 勾玉担忧地说:“小主人,你这么对他,等他醒来,会责罚你吗?” 苏苏说:“不知道。” 夜影卫把澹台烬的安危看得最重,现在几乎全部守在殿外。 苏苏也担心这事收不了场。 她倒不怕澹台烬对自己发火,却怕叶老夫人受到牵连。 廿木凝走过来,冷冷地问苏苏:“是谁弄伤了陛下?” 他们明明就守在外面,澹台烬身上也有许多法宝,他性子警醒,八皇子尚且在逃,陛下不可能会这么轻易中招。 廿木凝想到什么,眸色一沉,声色俱厉地看着苏苏:“陛下最恨背叛。” 苏苏很想说,他求我做的。 然而廿木凝根本不需要听她说什么,她冷声道:“抓起来!” 廿白羽说:“木凝!” 廿木凝生气地说:“陛下肯定是被这个妖女所害,如果真有歹人,为何陛下受了伤,这个妖女却无事!” 廿白羽说:“那也要等陛下醒过来再说。” 廿木凝动了气:“抓起来,后果我一力承担!” 廿白羽见阻止不了姐姐,皱眉看一眼苏苏,也没再说话。事实上,他也觉得叶三小姐有问题。 苏苏被关了起来。 她来人间,还是第一次进地牢。 老鼠吱吱地叫,地牢潮湿阴暗。苏苏盘腿坐着,倒也不觉得难熬。 澹台烬不会找到什么证据,可这件事注定和苏苏脱不了什么干系。 勾玉:“勾玉陪着小主人,小主人别怕。” 苏苏笑道:“不怕,我和澹台烬的关系不破不立,他一直对我有警惕,现在这样算不上坏事。” 如果他的情感是讨厌,那么极致的讨厌变成恨,也不失为另一种办法。 如果……是爱。 当一个男人的底线开始一降再降,他的心就会被撬开。 “咦,珠泪隐隐有了钉子的形状!” 苏苏一看,果然看见珠泪中,朦胧并排着九枚金色的钉子,隐隐有了雏形。 天牢很暗,阳光透不进来,好在珠泪是暖的,勾玉也会自发温暖苏苏的身体。 没人给她送饭,也没人来审讯她。 苏苏猜,澹台烬大概还没有醒来。 周围时不时有人在痛苦地低叹,苏苏算着时间,估计外面已经天亮了。 澹台烬没来,廿木凝来了。 “廿大人?” “昨晚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苏苏说:“是我,但是当时情况特殊,我也是逼不得已。廿大人不妨问问陛下?” 廿木凝脸色不太好。 苏苏揣测到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廿木凝意味不明看她一眼,说道:“昭华郡主昨夜就来照顾陛下,衣不解带照顾到现在。” 外面已经午时了。 想起叶冰裳就是昭华郡主,苏苏慢吞吞哦了一声。 廿木凝说:“陛下在和她用午膳,完全没有提起你。” 苏苏笑了笑:“廿大人想说什么?” 廿木凝抿唇:“你真的不会伤害陛下?” 苏苏愣了愣:“不会。”不,她会。 廿木凝打开牢房,冷冰冰说:“出来。” 苏苏诧异地看着她,廿木凝走在她前面,语气不善地说:“比起你,我更讨厌那位昭华郡主。” 苏苏说:“可是廿大人不是说,我出现在昭华郡主面前,她会伤心吗?” 廿木凝说:“我和宣王交过手,他是个举世无双的英雄。他这样的人,尚且不能被昭华郡主深爱,昭华郡主不可能真心对陛下。” 所以在廿木凝心中,叶冰裳的威胁性比苏苏更大。 毕竟软刀子比起硬刀子捅人,防不胜防。 苏苏跟着廿木凝走出来,外面下起小雨。 一月末的雨透着一股寒意。 午时已经过了,回到承乾殿,苏苏还没踏进去,听见了念书的声音。 叶冰裳语调轻软,在念一□□间故事。 吴侬软语传来,显得很是温情。 廿木凝推了苏苏一把:“进去。” 苏苏踉跄一下,怀疑她是故意的,冷面姑娘想看自己和叶冰裳撕起来。 苏苏最近揣摩了下廿木凝,发现她现在眼里只有澹台烬的安危,不见了过去几分爱慕,还真变成衷心属下了。 包括叶储风,现在也对澹台烬忠心耿耿,如果不是知道少年魔神无法动用妖力,苏苏会怀疑澹台烬给他们换了个脑子。 她跌入大殿太过显眼,叶冰裳念书的声音中止,诧异地望过来。 她美眸睁大,半晌不可置信地出声:“三妹妹!” 苏苏站直身子,假笑着给她打招呼:“大姐姐。” “你、你怎么会……”叶冰裳的话还没说话,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苏苏看一眼澹台烬,他抵住唇,咳嗽几声,目光阴郁地看着她。苏苏一下子想起昨晚,他蜷缩匍匐在她脚下,让她打他的模样。 反差太大了,好吧,他估计是真的恨不得掐死她。 其实苏苏并不在意他是否和叶冰裳有什么。 如果叶冰裳能教会澹台烬爱,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想通以后,面色平静,看也不看他们,说:“你们继续,我这就滚出去。” 在她即将踏出门槛儿的时候,身后的青年淡淡说。 “来人,把叶老夫人请过来。” 苏苏脚步一顿,她猛然回头,澹台烬目光漠然看着她。仿佛她今日敢踏出这个门,他就砍了叶老夫人。 苏苏心想,不是澹台烬让她滚的吗?现在她要走了,他却用祖母威胁她! 澹台烬说:“叶三小姐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苏说:“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解释?” 澹台烬冷笑一声,咬字道:“叶三小姐胆子不小,本事也大,也不知道庞宜之会不会感激你。滚回牢里待着,什么时候孤找到了人,什么时候你再出来!” 苏苏看他脸色。玄衣青年面色森然,隐隐含着几分可怕的怒意,他竟然真的知道庞宜之的存在! 也确定是她故意引来夜影卫,放走了人。 或许往更深层次想,他想要萧凛的潜龙卫,精心布局,可是昨夜被苏苏毁了。 叶冰裳的目光停留在苏苏宫女装上,不忍地开口:“陛下……怎么这样对三妹妹,三妹妹曾经也是不懂事,陛下难不成至今还记恨她。她珠玉般被疼爱长大,哪里会伺候人?” 澹台烬看向叶冰裳,语调柔和不少,完全没了方才的冰冷阴郁:“她和你不一样,她罪不可恕,孤知你善良,不必为她说话。” 苏苏看也不看他们,踏出承乾殿。 廿木凝看向她,苏苏说:“被赶出来了,让你继续把我关着。” 廿木凝皱眉:“你没认错?” 她就是希望苏苏服个软,没成想苏苏不仅不服软,还和陛下呛声。 苏苏又回到了牢房,这回廿木凝不敢把她放出去了。 她饿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终于一个小宫女走进来,让她吃饭。 苏苏拿起筷子,顿了顿,一口没吃,神情恹恹躺了回去。 勾玉紧张地说:“小主人你怎么了?” 凡人的身体,一顿不吃饿得慌。 苏苏安抚它:“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勾玉怕极了,灭魂珠泪还没有变成钉子,他总怕少年魔神杀了小主人。饿死也是死啊! 苏苏说:“他不会让我死的。” 不然也不会让人给她送饭。 如果她服软吃了,才有可怕后果,澹台烬那么冷漠的心肠,怕她坏事,会一直关着她。 放走庞宜之,是他无法容忍的。 但她不能一直在牢里关着,因为自从进了牢房,灭魂珠泪就一动不动,也不发热了。 她得出去,不管是让他爱她,还是恨煞她。她都得出去。 苏苏露出一个微笑,没错,她故意背叛他。 她需要九枚灭魂钉。 也需要他此刻的愤怒,知道生气总是好事,如果到了现在,半点儿感情都没有,才是让人绝望的一件事。 她撑到傍晚,勾玉说:“外面雨停了。” 苏苏舔舔干涩的唇,她昏昏欲睡,再也撑不住,枕着自己手臂晕了过去。 脚步声响起夜里,有人打开了牢房的门,扶起了她。 他玄色衣袍带着冬夜和雨的冷意,苏苏无意识蜷缩在他怀里,颤了颤。 他紧紧拥着她。 “孤早晚会杀了你!” 她毫无反应。 澹台烬捏住她下巴,自己喝了口温水,覆上她的唇,给她渡过去。 少女无意识吞咽,温水顺着她漂亮白皙的脖颈流下。 他离开她的唇,露出浅浅的嘲讽之意。 嘲讽完了,又如法炮制喂了几口水。 少女干燥的唇总算看起来好了些。 澹台烬脸色的青紫还没褪去,他埋首在她颈窝,许久没有说话。 老鼠吱吱从旁边过去,被澹台烬一脚踹开。 他抱起苏苏,一声不吭走出牢房。 青年太瘦了,他的背影像一支挺拔的竹。 勾玉没说话。 呆呆看着。这种情况它也不懂,不敢吭声,也不敢问。 一面说着杀她,一面去吻她,它都看见了。吻比喂水的时间还长,小主人如果醒着,一定会生气得揍人。 它第一次相信,少年魔神是真的舍不得杀了小主人。 他动情了。 64、陪着你 苏苏有意识时, 外面已经天亮了。 身下床铺松软,哪怕没有睁开眼睛, 也知道已经离开了地牢。 一看,她果然已经回到承乾殿。 手腕上有被束缚的感觉,她望过去,发现纤细的手腕上有一条透明的绳环,一直扣在龙床上。 苏苏:“……” 勾玉说:“别挣扎了,是弱水。” 于是苏苏从容躺好,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澹台烬不知道去了哪里。 勾玉:“昨晚他把你抱回来,像个神经病一样面色不善地盯了你很久, 最后用弱水绳环把你捆起来了。” 苏苏垂下眼睑,抿唇道:“我很讨厌这个。” 上次就是因为弱水绳环,她什么也做不了, 才被下了傀儡术,害死萧凛。 勾玉知道她心结, 也不好安慰。 放跑庞宜之,简直是掀澹台烬的逆鳞, 更别提苏苏为了让庞宜之离开,还把澹台烬打了一顿。 主仆俩没说话,过了会儿,一个小宫女端着餐碟进来:“奴婢伺候姑娘用膳。” 苏苏道:“没胃口。” 小宫女板着脸:“陛下说了, 姑娘什么时候吃饭, 叶老夫人也什么时候吃饭。” 苏苏只好说:“拿过来吧。” 宫女要喂她, 被她拒绝了。苏苏自己坐起来,小口喝粥,她两日没吃饭, 粥熬得松软香糯。 小宫女悄悄看一眼苏苏。 这位没有名分,甚至都在传陛下讨厌她,总有一天会用尽手段折磨她。 可是这么久以来,这位半点儿事都没有。 喝粥的少女脸色苍白,她眸色清清冷冷,化去了本身长相里的几分软糯,显得充满生机。 宫女心想,挺漂亮的。 和昭华郡主不一样的美,甚至比起来,还没有昭华郡主那种柔弱绝色的风姿。 眼前少女气质像一场春雨,或者说这几日华音宫外盛开那几支梅。正因为眸光带着几分淡然的清冷,才更想让人看见她笑。 直到苏苏喝完了粥,小宫女才发现自己有几分失神。 她连忙接过苏苏手中的东西,告退了。 苏苏开始想办法,澹台烬既然想通用叶老夫人来威胁她,那么不吃饭这一套显然不行。 勾玉自从上次犯了错,现在决定什么都不瞒着苏苏,于是给苏苏告状:“小主人,你昏迷的时候,澹台烬亲你了。” 它顿了顿,害臊地补充:“很久。” 还挺色-情的。 苏苏摸摸唇,说:“知道了。” 勾玉见她不生气,有几分诧异。苏苏有了几分改变,这改变是从萧凛死那天开始的。 她从前会救澹台烬,会同情他的遭遇,会害怕自己道心不够坚定。 可是现在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完成任务的心坚定不少。 勾玉叹了口气,以前它生怕小主人倔强,不肯为了任务妥协。现在发现她经历了不好的事情,懂得圆滑妥协了,它又莫名难受。 天下苍生,压在这样稚弱的肩膀上,多么沉重。 苏苏并没有生闷气,反而很平静地闭上眼睛休憩。 宫人们站得很远,也不知道暗处有没有夜影卫。 平时澹台烬回来的时间过了,他依旧没有回来。苏苏又睡了一觉,才听见有人进来。 宫女加了几盏宫灯,房间一下亮堂起来。 苏苏休息了一天,她本来就是个生气勃勃的人,元气又恢复得差不多。 她坐起身子,看见太监在给青年皇帝更衣。 澹台烬张开双臂,比他矮一头的太监战战兢兢给他脱去外面繁琐的玄色龙纹外袍。 他身材清瘦,许是年少过得并不好,长高了个子,身体却依旧带着几分瘦骨嶙峋的味道。 加上狭长阴郁的眼睛,一眼就破坏了本来的浓丽少年感。 让他像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蛇。 对上苏苏的眼睛,他很快沉下脸,用看杀父仇人的眼神看她。 如果不是信任勾玉,苏苏会觉得那句—— “你昏迷的时候,澹台烬亲你了。”是个玩笑。 不是玩笑,那此刻他的表情就有些好笑了。 锁水绳环不算短,至少在龙床范围内,苏苏行动自如。她神色平静,没有惶恐之色,墨发散下来,垂到纤腰的地方。 苏苏盘腿坐好,一副要跟他谈谈的模样。 宫人们退去殿外,澹台烬走过来。他冷着脸,彻底无视了她,和衣躺在外面。 龙床很大,苏苏被束缚在里面,她挪过来,也不说话,就垂眸看着他。 青年鸦黑长睫微不可查颤了颤。 苏苏唇角弯了弯。 果然没过多久,他忍无可忍睁开眼:“滚下去!” 苏苏说:“手被绑着,没有办法滚下去。你给我解开,我立刻就下去。” 澹台烬说:“你是不是真当孤不会惩罚你。” 苏苏说:“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一直以为你会惩罚我。可你没有,你为什么没有。” 琉璃灯盏下,少女困惑地看着他。 他身体僵住,冷冷转动脖子,背对着她:“你还有用。” “有什么用?”苏苏十分疑惑,“叶家没了,夏国成了你的附属国,你也知道,我不会像我二哥那样听话。如果你需要懂法术的人,老道士也可以。你怀疑是我坏你的事,你应该杀了我。” “而不是现在这样。”苏苏说,“澹台烬,《启义》第三章第二节你看过,它讲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没动,漆黑的瞳像幽冷鬼火。 讲的是情。 身后少女嗓音像是穿堂风,在他耳边喃喃拂过:“你喜欢我啊……” 他的手指猛然抓紧床单,恼怒而起,死死扣住她脖子,把人反压在床上。 澹台烬煞气冲天地说:“闭嘴!” 少女被弱水捆着,没有挣扎,明透的眸安静地看着他。他全身紧绷,有种被拆穿的恼怒。 她抬起手,似乎要扇他一巴掌。他没有躲,没想到她的手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澹台烬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被她触碰过的地方似乎在发热,他扣住她手腕,冷冷说:“别试图做什么,弱水束缚下,你就是个废物!” 身下少女却突然笑了,她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事。 “你还怕我?” 他死死抿住唇,没有吱声。 苏苏心里大致有了数,怀里的灭魂珠泪感应到魔神的情绪,已经在替他回答。 少女轻声道:“澹台烬,你给我解开这个吧,不舒服。” 她的态度好得出奇,青年微微垂下的眼尾森然打量她。 仿佛她的阴谋诡计下一刻会全部迸发出来,又会把他打得浑身都是鲜血。 “我保证不跑,也不坏你的事,我陪着你,你说好不好。” “陪着我?”他愣住,下意识低声重复了一遍。 少女笑开,她眉眼纯稚之色褪去不少,眸中像是开着灼灼的花,她点头:“嗯,陪着你,我本来就是你的夫人啊。” “不,没有人会陪着我。”他似乎从难言的情绪中回过来,怔然的神色猛然变得阴狠,他狞笑道,“这次你又要帮谁,庞宜之跑了,嗯?难不成你觉得八皇子可怜,他比我更适合当皇帝,你又要帮他是不是!” “先是萧凛,后来时庞宜之,你永远都不会帮我,你心里明明讨厌我。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苏苏:“……” 勾玉说:“……他脑子挺清醒的。” 虽然是舍不得杀小主人,可是看看青年蓦然变得狂躁的黑眸,就知道小主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苏苏以为,凡人的感情像是柔软的水。当一个人喜欢她,她态度软和些澹台烬就多少会听她的话,话本里面就是这样干的! 然而此刻,苏苏生无可恋地看着眼前像个神经病一样的男人,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黑色的睫颤着,薄唇毫无血色,最初看她像看杀父仇人 ,现在简直把她当成灭九族的仇人了! 知道他恐怕在脑补自己想害他,苏苏也不冲他笑了,冷下脸抬起腿一脚踹向他。 他只顾着表情狰狞,没注意到她的腿,被她踢了一脚,澹台烬闷哼一声。 但是恐怖愤怒的神色从他脸上褪去了,偏瘦的青年垂下眼眸,冷静了下来。 他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看着她。 “孤是皇帝。”他突然说。 苏苏没懂他是什么意思。 澹台烬说:“想要什么都可以,叶夕雾,你不过一个物件。” 哦,原来过了这么久,他才反应过来要反驳苏苏先前说他喜欢自己的话。 苏苏冷冷看着他,心想,去你娘的物件儿! 少女不笑的时候,那种疏冷圣洁感又回来了。 他一眨不眨看着她,喉结动了动。 苏苏有种不好的预感。 青年突然俯身压上来,他的唇落在她颈窝,声音含糊又故作冰冷,坚定地重复道:“孤想要什么都可以!” 不知道这句话是想要试图给她洗脑,还是说服他自己。 苏苏没想到谈个话谈崩成这样。 她死死拽他头发:“滚!滚开!” 他的手揉弄着她的身子,呼吸也快了几分。苏苏生生扯下他几根头发,对方发量可观,只闷哼了一声,管也没管,来吻她的唇。 她偏开头,躲来躲去,比打架都累。 “你个智障,不喜欢你还碰我,你发-情就抱着这个棉被亲,它也是个物件儿!” 澹台烬头皮被她扯得生疼。 “你像个疯子。”他恼怒地说。 苏苏反唇相讥,冷冷道:“疯子也好意思说别人疯子!” 然而他孱弱归孱弱,却到底是个男人,苏苏被弱水束缚没法跑下龙床。 “不许动,不然孤杀了你祖母!” “呸,你这么不要脸,怎么不去死!” 苏苏感受着硬邦邦的东西抵着自己,他脸上被她挠出伤,依旧不肯放弃。 就在这时候,殿外有人战战兢兢禀报:“陛下,昭华郡主身子不适,吐血了。” 男人的动作猛然停下来。 他眸中情-欲氤氲,还在喘气。 可是宫女的话像一盆冷水,猛然让他冷静下来。 他看一眼被压在身下的少女,少女冷冷瞪他一眼。他一言不发从她身上起来,穿衣出门。 他走出殿门,凉飕飕的夜风吹在脸上,总算清醒了几分。 廿白羽诧异地看着澹台烬脸上的伤:“陛下?” 澹台烬冷冷看他一眼。 廿白羽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澹台烬又变回冷漠的模样,边走边问过来通报的宫婢:“昭华郡主怎么了,叫太医了吗?” 小宫婢红着眼睛:“陛下救救郡主吧,太医诊治过,说郡主忧思过度,积郁成疾,再这样下去,恐怕活不了三年。” 澹台烬皱眉:“怎么会这样?” 小宫婢惶恐地颤抖着身子。 “说!” “已经很久了,宫里到处都在传,说昭华郡主的过去,也说……陛下不喜她,到了现在也没给郡主名分,要她过来,只是……为了折辱死去的宣王。” 65、封位 叶冰裳虚弱地躺在床上。 周国的冬日比起夏国要温暖些, 她脸上却没有半点儿血色。 小慧愤愤地说:“小姐,别听那些嘴碎的人乱说。陛下宫里只有你一个人, 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呢。小姐是为了家国大义才来周国的,他们什么都不懂,当心陛下知道以后掌他们的嘴。” 叶冰裳咳嗽两声:“小慧,我没事。你去睡吧,夜深了,陛下想必不会过来了。” 小慧刚要说话, 发现殿内琉璃宫灯次第亮起。 “小姐,陛下过来了!”小慧惊喜地说。 叶冰裳一怔,抬眸望去, 果然看见玄衣青年缓步走入殿中。 小慧低声说:“陛下是在乎小姐的。”两国停战以后,澹台烬什么都没要,只向周国要了叶冰裳。 现在这么晚了, 一听说叶冰裳身子不好,他立刻就赶了过来。 宫女接过澹台烬的披风, 叶冰裳撑起身子要行礼。 澹台烬说:“不必,你好好休息。” 太医紧跟在他身后赶了过来, 把叶冰裳的病情重复一遍。澹台烬面无表情听着,好半晌,才风轻云淡地说:“嚼舌根的都杀了。” 小慧身子一颤,万万没想到陛下会直接杀人。 叶冰裳的脸色也白了白, 许是害怕吓到她, 青年黑瞳里带上几分温柔:“别怕, 孤不会伤害你。” 叶冰裳低声说:“妾信陛下。” 她黯然地看着他,似是非常难以启齿,好半晌才下定决心问:“陛下是否……真的嫌弃妾身?” 澹台烬温柔地说:“不会, 孤知道你的过去,也感激你过去的善意。孤若真是介意,便不会要你来。” 叶冰裳眸中含泪,锦被中的手握住青年的手掌。 “可是他们说得确实不错,妾早该在宣王死那一刻就悬梁自尽。妾丢了夏国的脸,也为陛下蒙羞,妾无颜在周国。” 澹台烬笑了笑:“死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叶冰裳红着眼圈看他。 她本就楚楚可怜,澹台烬沉默片刻,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生出浅浅的悸动,一如几年前,他神色忍不住柔和了些,说:“睡吧,孤今晚守着你。” 叶冰裳咬着唇瓣,无声往里面挪了挪。 给澹台烬留出了一个位置。 澹台烬默然,和衣躺了上去。 叶冰裳宫里的婢女也尽数十分懂事,见状连忙退下。 小慧脸上止不住带上喜色,她就说,小姐生得这么美,陛下怎么会一直不碰她。今夜过后,小姐必定有个名分,就不会连宫人都欺辱她了。 小慧也忙跟着人退下。 宫人只留下了两盏昏黄宫灯,澹台睁着眼睛,漆黑的瞳看着叶冰裳。 他生来缺乏感情,跟着荆兰安学习伦常,然而模仿到底是模仿,大多数时候他内心冷得像十月寒潭。 可是只有对着眼前的女子,他心中会剥茧抽丝般生出几分复杂感情。 叶冰裳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红霞,她垂着眸子,依旧是淡如菊的气质,手指微微颤抖来脱澹台烬衣裳。 “多谢陛下,给妾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才脱去青年外衫,被对方握住手,叶冰裳抬起眼睛,澹台烬笑着说:“你身子不适,不必如此。睡吧。” 叶冰裳嘴唇颤了颤,顺从地点点头,睡下去。 澹台烬背对着她,脸上的笑消失不见,染上几分阴翳。 他神色冷淡,身下毫无反应。 澹台烬年少时就怀疑过自己是否有问题,他处在肮脏的夏宫后宫,十一二岁就明白世间□□。 不仅男女之间那档子事,连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腌臜他也见过。 正常男体会在岁数合适时梦遗,可他没有。 也有女官觊觎他容貌来引诱过他,他那时候才十三岁,是个低贱孱弱的质子,也不知道自己能驱使邪物。 女官用了药物,猴急地压上来,边脱他衣裳便喘息着说:“质子,我会让你快乐的。只要你试过一次这种滋味儿,就会永生难忘。你想摸哪里都可以……” 丰腴的身体对他来说像是一团肥腻的肉,令他作呕。 女官的手在他身上摸索,半晌,身下面色潮红的小少年毫无反应,像个木头桩子。 女官提起裙子狠狠啐了口,踢了他一脚。 他赤-裸着半身,闷不吭声抱紧自己,听她说着侮辱的话语。 恶心感迟钝地泛了上来。少年护住自己的头,他胳膊下,漆黑的瞳一眨不眨。 手指微微动了动。 女官惊恐地瞪大眼,想要叫,却叫不出声。 她看着少年从地上慢吞吞站起来,捡起衣裳穿好,面无表情盯着她。她瞳孔中,自己脖子被一条黑蛇死死勒住。 很快,她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少年看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对于澹台烬来说,这些年来,发生过很多事情。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令他畏惧,之所以记得深刻,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能唤出妖物杀人。 尽管是条神智懵懂的小蛇。 女官死的很难看。 等人发现的时候,她尸身上还有苍蝇在飞。 能唤出妖物,我应该害怕,澹台烬心想。可是他努力像作出一副恐惧的样子,眼底却忍不住带出几分邪恶的笑意。 这样杀人……真简单。 只要有力量,他可以当妖,甚至当魔。他当什么都可以。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年少时知道自己不举,恐怕心里都会难受得不行。可是澹台烬并没有,他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正如澹台明朗要剜他的眼,他瞎眼之后也很平静。 不管是眼睛、下-体,对他来说都不过一个摆件。 可是,他黑黢黢的瞳看着跳动的烛火,枕着自己的手臂。身后明明就睡着自己的“心上人”,他依旧起不了反应。 明明片刻前,他在承乾殿…… 澹台烬抬起手,冷冷摸了摸自己脸上被挠出来的伤口。 苏苏紧闭着腿,脸色难看。 勾玉说:“小主人,你怎么了?” 苏苏说:“人有三急。” 于是勾玉也跟着她一起急:“澹台烬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 苏苏咬牙说:“我真是恨不得弄死他。” “要不小主人你喊人。” 苏苏虽然能用吐纳来推迟身体的反应,可是凡人之躯,不便的地方有很多。她强撑了一会儿,喊进来宫女。 宫女为难道:“奴婢解不开姑娘手中的绳子。” “澹台烬呢!” 宫女听到这个名字十分惶恐,见苏苏愤怒地直呼陛下名字,宫女害怕地看她一眼:“陛下在昭华郡主宫中。” 苏苏说:“那廿木凝!请你把廿木凝叫过来!” 廿木凝没一会儿就进来了。 眉眼和廿白羽一样冷漠的女人看她一眼,皱眉不耐道:“叶三姑娘又有什么事。” “解开弱水绳环。” “不行。” 床上的少女生无可恋地说:“如果你想让我尿在澹台烬床上,你可以继续看着。” 廿木凝愣了愣,半晌说:“粗鄙之语!” 苏苏:“……” 说归说,廿木凝也意识到苏苏此刻的尴尬。她是修过道法的人,也不会背叛澹台烬,自然知道弱水绳环怎么接。 她做了个繁复的手势,嘴唇翕动,把床头的绳环解开,苏苏蹦蹦跳跳地跑了。 没一会儿,苏苏回来,长吁一口气躺回床上,做人真难。 廿木凝给她把弱水绳环系回去。 苏苏没有反对,看着廿木凝冷着脸离开了。 廿木凝一走,苏苏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勾玉说:“小主人,快解。” 只见苏苏纤长的手指掐了几个决,竟然和方才廿木凝一模一样。 她嘴里念念有词,试了几次,不一会儿,弱水绳环解开。 虽然在仙界资历小,可是苏苏学东西很聪颖。 手决她看一遍就能记住,至于口诀,根据廿木凝偶尔嘴唇翕动,能推测出来。 苏苏解开绳环,重新躺回去。 外面这么晚,她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倒是明日看看情况再说。 没有束缚,苏苏心里踏实了些。 勾玉叹一声,明白澹台烬为什么如此忌惮小主人,比起他们,她的确是很强大的存在。 天亮以后,一道谕旨传遍整个皇宫。 太监捧着玄色谕旨,笑盈盈谄媚地对叶冰裳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叶冰裳从地上起来,烟波如含着一汪春水,柔声道谢。 周国和大夏封妃制度不同。 后妃等级从高到低分别是“皇后、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 天没亮澹台烬就走了。 随后圣旨到来,叶冰裳本以为顶多一个昭仪,没想到澹台烬会直接封自己为“昭华夫人”,地位仅在皇后之下。 她拿着圣旨,一时间心情有几分复杂。 以前不太看好的少年,一朝成了她今后的依仗,这种转变让人心头滋味难言。 这种时候,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萧凛。 如果萧凛登基,给她的恐怕也是如此。 外面都在说澹台烬是个暴君,他残忍冷漠,可是对着叶冰裳,他眉眼总是温和的,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少年清朗的味道。 小慧高兴地说:“这下可好了,没人再敢欺负小姐。不,是夫人,瞧奴婢这嘴,小姐是夫人了。” 叶冰裳眉间拢着一抹轻愁,苦笑了下,没有说话。 都以为澹台烬昨夜临幸了她,可实际青年连衣角都是冷的。 她怔怔看了半夜,突然有几分想念萧凛。 叶冰裳心中落寞不安。 这些东西得到太快了,以至于让她觉得非常不真实。她自然是真心对待过萧凛的,可是总不能真随萧凛去死。 如今的青年帝王,比萧凛权重,比萧凛心狠,她伤感之余,却也知道这个人脾气并不会像萧凛那样好。 尽管……叶冰裳觉察出来,澹台烬似乎在模仿萧凛对待自己。 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和萧凛很像。 这些没有让叶冰裳觉得安心,反而心里沉了沉。她想起宫里还有个从小就不喜自己的三妹妹,更是高兴不起来。 她望着宫中莲池,捏紧了自己的袖子。 澹台烬撑住下巴,懒洋洋看底下跪着的人。 “叶储风,这都几日了,你给孤说,没有找到人?” 叶储风沉默不语,低下头去:“属下无能。” “不,你不是无能。”澹台烬哂笑道,“你是不忠,一条不忠的狗,实在让孤心烦。” 叶储风肩膀颤了颤。 “你以为孤真的信任你,嗯?” 叶储风身后的噬魂幡中,老道魂魄飘出来,他身上煞气很重,桀桀笑道:“禀陛下,已经找到庞宜之的下落。他们竟然藏在老太婆院子里!” 老道口中的“老太婆”,是叶老夫人,苏苏的祖母。 “我们的人已经把院子包围了,那老婆子还是不愿意交出人。” 澹台烬嘲讽地说了句:“不愧是将门出来的女人。” 叶储风脸色苍白,磕头说:“求陛下绕了祖……叶老夫人。” 澹台烬正要说话,廿白羽突然说:“谁!” 他长剑飞出,窗外一个身影灵巧躲开。 叶储风道:“三妹妹……” 66、苍生符 苏苏也没想到出来会听见这个。 祖母竟然藏起来庞宜之, 她心里一沉。老太太是个倔强的人,她不同于身怀任务的自己, 老太太心中有家国荣辱。 对叶老夫人来说,萧凛是英雄,庞宜之也是夏国重臣,澹台烬反倒是那个反贼。 老太太绝不可能自己交出庞宜之。 而澹台烬…… 苏苏对上澹台烬冷漠的眼:“你会伤害祖母吗?” 澹台烬说:“交出贼人,她可以安享晚年,如果负隅顽抗, 孤不会放过她。” 苏苏明白他动了杀心,她说:“让我去劝祖母!她年纪大了,不会和你作对!” 澹台烬直起身子, 淡淡开口:“孤不信任你。” 放她去,她有那个本事带着叶老夫人逃跑,说不定还会带着庞宜之跑。 苏苏没谈拢, 二话不说就朝外跑。 澹台烬眸色一沉。 噬魂幡中黑雾翻滚,苏苏脚下玄色阵法一亮, 手脚被束缚住。 她神情凌厉,咬破舌尖。 “掠阵, 破!” 黑雾一散,少女轻盈的身姿三两下消失在假山后。 澹台烬站起来,愤怒地追上去。 “给孤抓回来!” 不能让她走,她带叶老夫人走了, 就不会再回来。她不贪恋他的权势, 不喜欢他这个人, 不畏惧他的威胁,他没有什么能留住她! 廿白羽等人也没想到叶三姑娘眨眼之间就破了老道的阵法。 包括老道自己都目瞪口呆。 澹台烬已经追了出去。 廿白羽轻功很好,转眼追上苏苏。她会术法不太会武功, 想画传送的阵法没有时间。 苏苏躲开廿白羽一掌,她跑不过廿白羽,被他拦住去路。 澹台烬堪堪赶来,他目光像鹰隼一般盯着她。 他喘着粗气说:“你若敢跑!孤先杀叶储风!” 苏苏也很生气:“杀呗,他早就不是叶家的人了。” 叶储风垂下头,脸色苍白。 十二支桃木剑骤然出现在空中,苏苏低咒一声,翻滚着躲开。果然廿木凝也加入了战局。 苏苏一用术法,廿木凝很快就能化解。 苏苏的身法本就不具备攻击性,打廿白羽很吃力。 他姐弟二人心有灵犀,苏苏很快落了下风。 见苏苏打不过,澹台烬握紧的拳头总算松了些。 苏苏环绕一圈,锁定全场最弱的那个人。 她目光明亮,故意吃了廿白羽一掌,朝着澹台烬飞去。 澹台烬下意识要接住她,老道连忙提醒:“陛下,小妖女诳你的!” 澹台烬想起上次的事,脸色沉了沉:“叶夕雾!” 苏苏见他看穿,只好半路生生折腰,轻飘飘旋转落下来。 廿木凝抬手:“去!” 她手上飞出一个手环,手环在空中瞬间变成无数个银环。苏苏一看,知道这东西是个灵器,她不敢硬抗,把靠近自己的银环踢飞。 老道出谋划策说:“陛下,只要用了噬魂幡,那妖女……” 他还没说完,澹台烬回头,狠狠盯着他:“你找死!” 老道认他为主,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谁曾想变故突生,其中一个银环飞出,有人惊呼道:“夫人!” 苏苏回头看去,就见自己踢出去的银环打中一个绯衣女子。 正是叶冰裳。 叶冰裳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地倒下。小慧连忙扶住她。 苏苏茫然片刻,明白闯了祸,被廿白羽擒住时也没挣扎。 澹台烬脸色难看,他抱起奄奄一息的叶冰裳,冷冷看苏苏一眼:“她若是出了什么事,孤会慢慢和你算账。” 苏苏没想到自己险些杀了人,她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萧凛的死是她一个心结,她修仙道,杀无辜的人是罪孽,更何况萧凛求过她不要伤害叶冰裳。 她害怕再有人因为自己而死。 勾玉在她脑海里疑惑地说:“小主人,勾玉一直有帮你留意,你踢出去的银环不可能打中人。” 怎么会如此凑巧,打中了叶冰裳? 苏苏愣了愣:“什么?” 勾玉不可能骗她,既然身为灵器的银环本身打不中人,那么只能证明有一样东西控制了银环。 能控制银环的……是仙器! 苏苏猛然想起叶冰裳身上的护心鳞。 脑海里的迷雾仿佛突然被拨开,她终于知道长久以来为什么总觉得叶冰裳不对劲。 原主这个大姐姐显然不简单,叶冰裳故意控制银环打中她自己! 苏苏能想到,勾玉自然也想到了。 勾玉生气地说:“亏我们以前还觉得她是个好人。” 如果不是勾玉注意到了,别说澹台烬,恐怕连苏苏都会以为是自己伤了叶冰裳,从而愧疚不已。 苏苏低声说:“或许,她曾经是个好人。” 是什么时候态度开始变化的呢?苏苏想起最早在魇魔梦境中,叶冰裳不愿离开梦里的萧凛,那时候叶冰裳在梦中做了好几年皇后,还有个儿子。 苏苏猛然抬起眼。 她以前确实是个好人,看着小慧担忧的目光,叶冰裳这样想。 护心鳞保护着她的心脉,她脸色惨白,性命却无虞。 太医们匆匆来诊治,叶冰裳的目光落在外面玄衣帝王身上,澹台烬神色冰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冰裳心想,他会怎么罚三妹妹呢? 三妹妹上蹿下跳与澹台烬作对,他定不会轻饶三妹妹。 叶冰裳虚弱地捂住唇咳了咳,她也曾经是个好人。她为上京愁苦百姓送过银钱,替孩子们办过书院,她礼让下人,刻苦努力,救助小动物。没有半分瞧不起曾经是质子的澹台烬。 可是好人……也会害怕。 她在魇魔的梦中,是个好皇后。最后丈夫变心,儿子死了,她的心慢慢化作灰烬。 从小祖母就偏疼三妹妹和大哥,她要的一切,都是自己苦心经营来的。 可偏偏三妹妹要同她抢! 三妹妹明明什么都有啊,显赫的身世,众人的疼爱。而自己想要什么都要付出万倍努力。 叶夕雾像压在她头上让她喘不过气的乌云。总有一天,会像桑酒抢走天欢的一切般,抢走自己的一切。 叶冰裳放下手,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意:“陛下别担心,妾没事。” 太医说:“夫人未伤及心脉,好好休养定能恢复。” 澹台烬颔首:“你好好休息。” 玄衣青年眸中冷怒,拂袖走了。 小慧哼了一声,幸灾乐祸道:“三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了夫人,陛下定不会绕了她!” 叶冰裳手指按在自己唇上:“不可这样说,三妹妹不是故意的。” “夫人!” 叶冰裳脸色苍白地冲她摇摇头。 承乾殿焚着香,澹台烬走进来时,粉衣少女抱住膝盖坐在塌上。 她想事情出神,身前一杯热茶把她眼睫熏得微微湿润。 听见他的脚步声,苏苏头也没回,说道:“别指望我会去给她道歉,现在弱水绳环困不住我,再靠近我,我随时把你打一顿。” 澹台烬说:“你以为孤会让你道歉?” “不会吗?”少女抬起头。 苏苏以为会看见盛怒的脸,没曾想澹台烬十分平静,看她一眼,说:“孤知道她是故意的。” 这话一出口,不仅苏苏,连勾玉也惊呆了。 澹台烬皱眉:“这般看孤做什么?” 苏苏说:“你知道还说她出事就找我?” 澹台烬说:“不管她是不是故意,你都不能伤她。” 苏苏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他。 青年丝毫没有发觉正常人不会是他这样的反应,他饮了口热茶,朦胧雾气中,他墨发红唇,像只苍瘦无害的小鹿。 苏苏却平白觉出几分冷意。 勾玉哆嗦了一下,说出她的心声:“这就是天生邪骨么……” 没有情丝,没有真正的感情。他模仿着正常人的情感,心里却是冷漠的,明明看穿了一切,却照着应有的情绪在扮演。 在他心里叶冰裳是喜欢的人,所以他学着萧凛保护叶冰裳一样保护她。 澹台烬甚至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苏苏脑海里飞速转动,那叶冰裳岂不是白受了这一下? 她心情好了不少,突然捧起他的脸,对待小孩子一样,商量着说:“喂,陛下,你放过我祖母吧。我以后每天教你画苍生符,就是以前你也可以使用的那个,也不揍你了,还帮你找八皇子,你看怎么样。” 他骨骼清隽,脸颊在少女柔软的手掌中。 澹台烬不适应地拿下她的手,别开眼睛,冷冷陈述道:“你会跑。” “不会不会!真的不会!我保证。” “呵。” “当我求求你,她年纪大了,不会妨碍你什么的。” 她眸中变得哀伤,怔然说:“大哥战死了,爹爹被流放,我只剩祖母。” 他看了她许久,似乎在分辨她话里是真是假。 半晌,苏苏听见他说:“孤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见叶老夫人。但是庞宜之,孤必诛杀。” 苏苏抬眸看他。 澹台烬说:“这是皇权。” 所以,不能再往后退。庞宜之手中有潜龙卫,那些人在一天,他就会害怕自己某天醒过来,头颅滚在地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苏苏只好点头。 青年站起来:“走吧。” 苏苏连忙跟上他,出门之前,澹台烬脚步顿了顿,苏苏生怕他反悔:“怎么了?” “你方才说的,记住了。” “什么?”苏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眸中微冷,看了她一眼,提醒道:“苍生符。” 少女认真点头:“嗯嗯,只要你保护好祖母,教你苍生符,不揍你,我不跑,还帮你找八皇子。” 他唇角动了动,率先走在前面。 廿木凝警惕地看着苏苏,生怕她出手杀了澹台烬。 苏苏跟着澹台烬,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 此刻小院外面被重兵围住。 不仅如此,勾玉说:“远处有人架着弱水箭,庞大人跑不掉。” 澹台烬是真的要围杀庞宜之。 苏苏心里很难受,这一年来,她看着故人一个个死去,大道不过分看重生死,可是真到了那一刻,孰能无情。 苏苏百思不得其解,庞宜之既然有潜龙卫,又为什么会狼狈躲藏在这里呢? 他从周国皇宫出逃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待苏苏想明白,她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精神矍铄的老人。 “祖母!” “夕雾!” 叶老夫人站在小院门口,横着拐杖,不许澹台烬手下的兵进去。 这些兵先前被叶储风阻止,才没闯进院子,此刻澹台烬来了,没下令之前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苏苏走过去,轻声说:“祖母,让开吧。” 你纵然在他脚下碎成了泥,也没有用的。 叶老夫人一言不发,用拐杖重重打了她手臂一下。 苏苏没有躲。 澹台烬冷眼看着。 叶老夫人:“如果你和大丫头一样,同样倾心这个贼子,你就滚出去,别再叫我祖母。” 苏苏红着眼眶不讲话。 叶老夫人颤抖着手,心里一阵难过。 她何尝不知道三丫头是什么人,当初叶家流放,全家只剩苏苏一个人执剑保护一家妇孺。 苏苏背着自己,从京城走到万州。 周国夏国打仗那半年,叶啸说过,也是三丫头厮杀着把叶啸救回来。替萧凛守卫了许久城池。 如果不是叶啸强行送她回来,她可能还在战场。 三丫头的心,从来不可能在一个男人身上。她骨子里是叶家的魂,不屈,顽强,正直。 老夫人怎么会不明白,但凡有一点儿办法,她的夕雾也必定会救庞宜之。 只是三丫头不想看着自己也死在这里。 老夫人的身躯突然佝偻下去,苏苏扶住她,有那么一刻她也希望自己单纯只是叶夕雾,拿起剑誓死也要带着庞宜之和潜龙卫离开。 可她是黎苏苏。 她若踏错,不仅是祖母,还有三界万物,都会万劫不复。 老夫人枯槁的手抱住她,轻轻摸了摸她头发。 苏苏眼眶骤然酸酸的。 庞宜之从屋子里出来。 他已经换上男装,拱手道:“三姑娘。” 苏苏颔首。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受了伤,愧疚地说:“是在下连累了三姑娘和老夫人。” 庞宜之也知道自己今日躲不掉,或许他来周国找叶冰裳那一刻,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庞宜之看着苏苏,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在下……你……” 许久,他挺直脊背,低叹着笑笑:“算了。” 苏苏不懂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这个傲骨铮铮的状元郎,深深看她一眼,被廿白羽擒住。 风飒飒吹动院子里的翠竹。 周国的春季快要来了。 苏苏得知庞宜之的死讯,是在三月初。 据说澹台烬什么也没审问出来,庞大人是自缢的,他齿间藏了毒,尸身得以保全,死得分外祥和。 苏苏猜得没有错,他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打算。 夏国颓败,青山埋忠骨,作为主战派,庞大人是有气节的人, 澹台烬并没有拿到潜龙卫,这支神秘的卫队骤然消失。 澹台烬气急败坏亲自出去找人,一走就是一月,祖母也被澹台烬换了地方,苏苏不知道她在哪里。 周国开了春,宫里一派锦绣景象。傍晚老虎妖趾高气扬地走进来,捉了几只□□扔在苏苏睡觉的小榻上。 苏苏追着它,把它打得满头包。 这货记吃不记打,隔三差五就想报仇,偏智商不达标,总是挨揍。 它吃过人,身上有浓重妖气,苏苏打起来毫不手软。 一人一虎追了小半个皇宫。 老虎慌不择路,逃回到承乾殿里。 没想到世上它最怕那个人回来了。 澹台烬才穿上衣袍,虎妖就逃命似的蹿进来,跌入他沐浴的池子,水花溅得老高。 澹台烬笑了。 老虎抖了抖,从池子里爬起来,吓得抱住两只爪子疯狂作揖,朝慢半步追进来的少女身后躲。 苏苏看见澹台烬时,也愣了愣。 眼前的贱虎缩小到只剩巴掌大,眼泪汪汪直哆嗦。她无情地拎起它,一脚把它踹飞。 迷你虎妖感激地看她一眼,顺从地伸展四肢,倒飞出去。 一月不见,本就瘦弱的澹台烬多了几分苍白的感觉。 这段时间他凶神恶煞到处找潜龙卫,结果连个影子都找不着,心情糟糕可见一斑。 苏苏在宫里都听说,他大动干戈,在宫外杀了不少人。 澹台烬没有找到潜龙卫,证明他的夜影卫某种程度上,不如萧凛的潜龙卫。 苏苏心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从门口跳出去,澹台烬不咸不淡地说:“让老道士把虎妖扔进炎火炉。” 这下老虎不死也得脱层皮,苏苏知道他心情糟糕,不太想过去。 这段时间她在宫中过得挺快活,因为没有特定身份,宫人不敢让她做事,却也不敢轻慢她。 澹台烬一回来,殿内的空气都要沉冷不少。 苏苏床铺被弄脏,她认命地问宫女要了一套干净的,重新铺床。 青年帝王头发散下来,坐在龙床上看她。 突然开口问:“潜龙卫在你手中?” 苏苏铺床的动作停下来,她抬起头:“如果真在我手中,我想,你今夜恐怕会完蛋。” 他盯了她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过来。” 苏苏疑惑地走过去:“怎么了?” “孤上次让你见了叶老夫人。”青年漆黑的瞳一眨不眨看着她,陈述说。 苏苏点头,所以呢? “所以,”他抿了抿唇,不悦地说,“你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苏苏当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找八皇子的事,我当然不会骗你,但是追溯一个人需要他的贴身物品。他以前在宫中住过,你派人去找,找到拿给我,我来想想办法。” 苏苏说完就要走回去,手腕突然被拽住。 她还搂着一个枕头:“还有什么事?” 他抿着唇,眉眼间的不悦半点儿没有减少。漆黑的眸子像漂亮的黑曜石,闪着冰冷的光泽。 有几分被愚弄的不高兴。 勾玉小声提醒苏苏:“你还说,教他画苍生符。” 噢对,是有这么回事。 然而苏苏见不惯这个人,故意装作不解说:“还有别的事吗?” 澹台烬见她半点儿也回想不起来的模样,不得不说:“苍生符。” 苏苏笑开:“我差点忘啦,你要现在看吗?” 青年帝王说:“嗯。” 她逼着他自己开口提醒,澹台烬的表情已经恨不得掐死她。 “魏喜,拿朱砂符纸来。” 没一会儿,朱砂符纸出现在苏苏手中。 她没兴趣在这件事上耍他,只想赶紧画完睡觉。她以前教过澹台烬画“苍生符”,就是将世间美好以虚幻的形式呈现在他眼前。 让他须臾之间看遍天下众生。 这是静心的符咒。 苏苏画好之后递给他,说道:“还记得法决吗?” 澹台烬没说话,符纸到他手中那一刻,无风自燃。幽蓝色的光照亮他的脸,澹台烬眼前,少女困倦地看着他。 “好了吗?静下心我就去睡觉啦。” 澹台烬掐住她下巴:“你耍孤!” 苏苏莫名其妙,拍开他的手:“你又发什么疯!” 澹台烬说:“孤什么也没看见。” 苏苏愣了愣:“这不可能。” 他简直在质疑自己的学艺水平,苏苏见他神色,也不像在说谎,她蘸了朱砂,重新画了一次。 这次苏苏自己试给他看,她看见山河呈现在眼前,人间一片祥和,百鸟鸣叫,彩云漫天。 “你看,明明可以。”她伸手,捞了一朵虚化的云彩,苍生符顷刻化作虚无。 澹台烬皱眉看着她。 看不见,他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上次他也可以看到,然而这次符咒散去,依旧只有眼前的粉樱少女。 “孤看不到。” 苏苏来了气,她觉得澹台烬在碰瓷。他的人被萧凛的潜龙卫虐了,回宫心情不好,就逮着她愚弄。 她当即撂担子不干:“你自己和自己玩吧!” 她才要走开,澹台烬下意识想拉她。 苏苏头也没回,空中烛火飞过去,灼伤澹台烬指尖,他收回手:“你!” 勾玉冷不丁说:“他没撒谎,小主人,是你没有学好苍生符。” 勾玉娓娓道来:“你爹爹以前用苍生符哄你玩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你,这种符咒,只对心怀苍生的人有用。澹台烬以前能看见,是因为他心里只有权力和天下。” 苏苏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而现在,”勾玉沉默片刻,“苍生符燃尽,你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苍生。 少年魔神心里的情感并不纯粹了。 苏苏回头,看见青年手指一片通红。他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愤怒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苏苏知道,这是个好机会。 她走回去:“是我学艺不精,对不起。” 他握住拳头,就要冷嘲热讽开口。 少女突然捧起他的脸,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她漫不经心说:“赔罪!” 脸上蜻蜓点水的柔软让他整个人僵住。 反应过来,他咬牙拽住她领口:“你……” “不知廉耻?”苏苏接话道。 两个人靠得极近,近得澹台烬能看清眼前少女的眼睫,他抿紧了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苏苏说:“那你开心了吗?” 他依旧不语,从牙齿中挤出一句:“孤要的是苍生符。” 苏苏眉眼带着几分浅浅的无奈:“苍生符可能没有了,给你亲一下,你就忘了这回事,你干不干?” 澹台烬冷冷盯着她。 仿佛她是个一文不值的笑话。 苏苏说:“好吧,那我想办法,给你弄来苍生符。” 她打算拽开他的手离开。 澹台烬不肯松手,固执又僵硬地拽住她。他从她眼里看出几分戏谑,一直没动。 就在苏苏以为,这个情况会僵持下去的时候,澹台烬突然按住她后脑勺,低下头。 他闭着眼,唇是冷的、微微哆嗦。 苏苏眼中笑意缓缓晕开。 67、帝后 烛火跳动, “霹啪”轻轻一声响,玄衣青年睁开眼。 少女清亮的眼睛闭着, 长睫在暖光下投出浅浅的影子。明明不到花期,空气中似乎弥散着合欢花的香味。 澹台烬像是突然触摸到鸩毒,如梦初醒。 苏苏猛然被他推开,她揉揉肩膀,抬眸看过去。 澹台烬脸色变幻莫测,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如今再也没有粉饰的机会,也容不得他辩驳。 苏苏没说话,悄悄拿眼睛看他。 这种时候她还挺期待澹台烬怎么辩解的, 他天生缺失感情,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的动情意味着什么。 果然,苏苏很快看见澹台烬眼里蔓上一层寒冰。 他冷冷说:“你勾引孤。” 苏苏:“……”她就没有见过倒扣一口锅这么自然的人。 “我给你选择了。”苏苏咬牙切齿说, “澹台烬你失心疯吗?” 澹台烬垂着眼睛,摸了摸自己唇, 许是上面残留的感觉让他不舒服,他很快掩饰性地放下手。 不知道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听:“孤没有任何感觉, 你这些招数根本不会有用。孤不会让你见你祖母,也不会放你出去,你死了这条心吧。” 苏苏面无表情看着他,抬脚就要下床, 这么喜欢自己表演, 你就一个人玩个够吧。 “站住!”他立刻说, “你要去哪里?” 苏苏说:“既然我这些招数完全没有作用,就不浪费时间了。放手,我要去睡觉, 你不睡觉我要睡。” 苏苏躺上自己的小榻,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她听见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勾玉说:“澹台烬过来了。” 她的小榻离龙床本就不远,澹台烬不知道犯什么病,至今没有给她安排住处。别人自然不敢管澹台烬的事,苏苏至今只能住在他的宫殿。 勾玉继续打报告说:“他在看你。” 苏苏当然知道,他靠那么近,眼神像黏腻的蜘蛛丝,让人浑身不舒服,她又不是真能睡得着,自然会有感觉。 他靠过来,却不说话。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 对于苏苏来说,这种让人窒息的眼神,实在让人受不了。她装睡都装得毛骨悚然,苏苏睁开眼:“你到底想做什么?” 玄衣青年斜坐在她塌边,她睁眼让他微微不自在,目光瞬间错开。 青年清隽的侧脸,在琉璃灯盏下分外精致。 他皮肤很白,薄唇透着诡异的红。 一个男人漂亮成这副模样也是不容易。 他用不情愿的语调说:“孤承认,并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孤没有那么讨厌你。” 苏苏枕着自己柔软的手臂,打了个呵欠看他。 她眼睛里泛出一层薄薄的水光,他眼角余光看她一眼,恩赐般说:“你告诉孤,你到底想要什么。” 澹台烬像个在吝啬斟酌的商人,警惕而渴望地看着苏苏。 好似她手中有他特别垂涎的东西,可这东西轻而易举就能让他万劫不复。他一面恐惧着苏苏带来的可怕后面,一面又控制不住朝她靠近。 他神情紧绷等着答案。 苏苏心想:我要你的命啊。 然而不可能这么说,眼前的男人本就是吝啬而自私的惊弓之鸟,她无害的时候,他都可以脑补出一百零百种她的恶毒目的。 更谈何他知道她是来取他狗命的! 别看这男人现在渴切地盯着她,以他邪骨的劣根性,知晓真相可能下一刻就是掐死她。 于是苏苏眨了眨眼,说:“我要当皇后。” 人间女子,不都是这样的追求的,包括叶冰裳。 果然,听了这个理由,澹台烬神色瞬间变得讥讽起来:“你想当皇后?” 他夸张的讥讽之色像是看见一只猫跳进火里捞鱼。 不管是带大他的乳娘,还是荆兰安,都告诫过他那个位置的重要性。 对于一国之君来说,皇后甚至决定一个朝代是否安稳。 巩固政权,稳定民心,甚至两国邦交,皇后都起着特别重要的作用。 澹台烬性子冷酷,并不需要靠着皇后来镇压朝臣。 可是他若想问鼎九州,皇后就一定不能是夏国的人。夏国已经衰败,而再往北边走,就是水草丰美、擅长巫术的什嗏国。 甚至再等几年,仙门大开,他还可以找个有灵根的皇后,借由她往仙门走。 毕竟他见过更加广袤的世界。 对于其他人来说,般若浮生是难以忘怀的感情。可是对于澹台烬来说,他看见了仙蛟冥夜强大的力量。 一剑可劈山,一手可摘月。 定水印,佛陀舍利……这世上数也数不清的宝贝,滂沱的力量,他都有机会去得到。 冥夜蠢,他可不蠢,若是那样的力量给他,他才不会管什么桑酒天欢。 什么狗屁的爱情,哪里比得上强大的力量。 而此刻,睡在塌上不耐烦的少女,竟然张口就要他皇后的位置? 他是疯了才会答应她。 卧薪尝胆十四年,他才得到现在的一切,他难道真的那么蠢,直接分给这个曾经折辱他的女人? 从此无法轻易拿下北面疆土,得不到传说中不老的巫术,也无法入仙门。 而是和眼前的少女……做一对平凡夫妻。 普普通通老去,死去? 甚至这个他看不透,捉不到的少女,还随时有可能捅他一刀。 苏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一会儿狰狞,一会儿怔然,就好像她要的不是皇后之位,而是他的命。 好半晌,他抿了抿唇说:“不行,你不能当皇后,孤可以给你其他封位。” 苏苏愤怒抬腿,一脚踹在他肩上:“滚吧,鬼才要当你小妾。” 澹台烬没有防她,被她踹中肩膀,愤怒回头道:“叶夕雾!” 苏苏说:“喊什么喊,听见了。你要是喜欢找小妾,明天贴张皇榜,凑够三宫六院都没问题。噢我差点忘了,你已经许出了一个夫人之位。” 少女像看脏东西一样看着他:“想必这就是你的喜好,给每个人许个夫人之位。滚吧,谈不拢就别打扰我睡觉。” 他脸色铁青,咬牙道:“你不过一个没落朝臣的女儿。” 既然还不肯滚,苏苏抬脚,这回更加不客气,踩在他脸上,一字一顿告诉他:“那也比你高贵。” 澹台烬握住少女玉足:“叶夕雾,你别不识好歹。” 她抬手结印,袖中飘出这几日画的对付虎妖的黄符。 空中蹿出火舌,瞬间烧焦了澹台烬的衣领。 少女已经转身,理都不理他。 开春以后,宫里渐渐热闹起来。 澹台烬下早朝回来,看见无数婢女在采摘杏花。 她们着红杉,拎着红色篮子,一看便知道有人吩咐这样做。 魏喜上前解释道:“陛下,开春了,过段时日就是我们大周的祈福日。向天神们祈祷,庇佑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昭华夫人这几日都在准备,采最好最干净的杏花,送去占星台。” 杏花落在澹台烬手中,他轻嗤道:“向神祈祷?” 魏喜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白色杏花之后,走出来一个纤弱漂亮的身影。 看见澹台烬,她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陛下回来了?” 正是叶冰裳。 澹台烬点点头,他敛去眼睛里的嘲讽,温声问道:“冰裳身子如何了?” 叶冰裳福了福,轻声说:“妾的身体已大好,恕妾斗胆,擅自准备祈福仪式。妾知道陛下不会记挂这样的小事,陛下才成为大周君主,民心所向不可或缺。” 这样的感觉对于澹台烬来说十分久违。 毕竟除了荆兰安,没人会站在他的利益上帮他安排这些。澹台烬说:“孤怎么会怪你。” 叶冰裳露出一个三份羞怯的笑。 她本就生得好,站在盛开的杏花之间,这一笑更是美得柔弱清丽。 连没了根的魏喜公公,脸上都露出几分浅浅的赞叹。 叶冰裳抬眸,以为会在玄衣帝王眼中看见惊艳迷恋之色,没想到他神色依旧温和含笑。 没有过分疏冷,却也并不狂热。 她面色没有显露出来,心里却生起浅浅疑惑。 为什么? 为什么对澹台烬没用? 不,也并不是没用,至少小暴君对她比对其他人都好。可是当年她住在别苑时,毒舌傲慢的庞宜之都变得神魂颠倒,脸色涨红。 澹台烬的反应过于平淡了。 叶冰裳沉静地想,从他人口中她了解到,陛下是比其他人冷漠许多,兴许他的情绪十分内敛呢? 萧凛的感情,不也温和如水吗? 想到这里,她倒不再急躁,带着一众红衣宫婢离开了。 她一走,澹台烬眼里的笑意也就消失不见。 他揉碎手中的杏花,一脚踏上去。 魏喜小跑着跟上来,讨好地问澹台烬今日在哪里用晚膳。 这话问得有些意思,毕竟昭华夫人一片心意难得,小暴君再怎么,也得宽慰一下夫人的心。 澹台烬还没说话,眉眼瞬间变得冰冷。 魏喜抬头一看,只见粉衣少女蹲在地上,手中拿了个玉碗和勺子,在喂一个黄衫男子喝水。 苏苏喂,那男子便张口。 他长着一张英挺的脸,略微方正,显得十分有男子气概,还带着细微憨厚。 澹台烬冷冰冰看着,苏苏觉察他的到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黄衫男子眼巴巴看着苏苏,苏苏又舀了一勺喂进他嘴里。 他喜得眉开眼笑。 苏苏还要喂,手腕猛地被人握住。 她抬眸,就看见一张冷得可怕的脸。眼前的小暴君歪了歪头,轻声问她:“你在做什么?” 如果是发怒还好,这幅模样,显然就是发病了。 苏苏莫名地看着他。 澹台烬笑了,这一刻嫉妒又生气:“廿白羽。” 廿白羽出现在他身后,澹台烬柔声说:“祈福仪式需要几个天灯,孤听说,人皮做成的天灯最为坚韧美观。孤看他的皮囊就很不错。” 他冷冷看着蹲在地上的黄衣男子。 魏喜听出小暴君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两股战战。 廿白羽神色平静:“是。” 苏苏挡在黄衣男子面前:“慢着!你想做什么?” 澹台烬面无表情看着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苏苏看看澹台烬,又看看地上一脸懵和害怕的黄衣男子。 她说:“你真要杀他呀?” 他不语,然而漆黑瞳杀意弥漫,不知道是针对谁的。 苏苏古怪地说:“那你杀吧,反正他是你的老虎妖。” 此言一出,澹台烬眼里的冷怒僵住,他看看地上的黄衫男子。 黄衫男子惊怯讨好地笑。 如果有尾巴,估计已经吓得摇起了尾巴。 ——它就是讨个清除浊气的符水喝,怎么这么可怕。 好不容易在炎火炉中化了形,它也想好好修炼。 小暴君怎么又要杀他,还要剥他的皮? 68、神钉出 老虎妖化了形, 却依旧保留着兽性,一看小暴君冷脸, 就忍不住连连作揖求饶。 廿白羽无语地看着这货,知道是自己人,自然不会再拖出去剥皮杀了。 虎妖见不杀他,连忙手脚并用逃跑。 它惨得很,跟澹台明朗的时候还是只威风凛凛的虎将军,可是跟了澹台烬, 它就没脸没皮只会狗腿讨好人。 苏苏扔下碗和勺子,看也不看澹台烬便走了。 自从她说出自己想要皇后之位,澹台烬眼里的情绪就一会儿一个样, 时而轻蔑嘲弄,时而又挣扎冷酷。 勾玉说:“他可是魔神,魔神天生喜好权利地位。你还记得上古册记载另一位魔神吗, 那人可是连妻子都没有,连当年神界第一美人都被他生生虐杀。所以澹台烬不会给你皇后之位的。” 追求力量, 是魔神的天性。 澹台烬自己也清楚,若他真的承认自己喜欢苏苏, 无疑停滞不前。 ——他若与什嗏联姻,那么夺北方疆土,窥视古老巫术指日可待。 ——他若这几年让老道找个有灵根的苗子,提前娶了她, 将来仙门大开, 他或许能窥见仙道。 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也谁, 到了现在,澹台烬依旧以为自己是那个习不了武,孱弱到寿数有损的质子。 而苏苏能带给他什么呢? 这一刻勾玉十分理解澹台烬的想法, 真要了苏苏,对他来说是折他羽翼。 苏苏说:“我知道他不会给。” “小主人你知道?” “对,我也没想要什么皇后之位。”苏苏说,“我故意这样说,有两个好处,澹台烬总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想害他。我说要皇后之位,反而宽了他的心。只要他的情绪摇摆,我们就达到目的了。还有,我想看看叶冰裳到底想做什么。” 原主这个大姐姐太神秘了,连少年魔神都对她怜惜有加,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 澹台烬这几日情绪阴晴不定,苏苏也没理他。 倒是化形后的虎妖消失不见,偶有一日,廿木凝奇怪地看苏苏一眼,说道:“虎妖被陛下扔进噬魂幡里了。” 陛下说让虎妖和老道学艺,老虎现在天天在噬魂幡里嗷嗷地哭。 苏苏为此表示同情。 四月初,大周民间花朝节。 宫里也有盛宴,到处张灯结彩,喜好奢靡和丝竹的大周,一到花朝节氛围十分喜庆。 周国民风本就开放,这一日还是男女定情的日子。 追溯到千年前,男子还会给女子唱歌。两人看对了眼,便可往那草丛中一滚。 勾玉像个老学究一样评价:“周国真是放浪形骸,伤风败俗!” 黄昏时,苏苏听见几个小宫女叽叽喳喳笑着说—— “听说夫人亲自做了水玉,那水玉裂开,两块几乎一模一样呢。” “陛下收到,一定会很高兴。” 水玉是周国一种特定的玉石,需像烧窑一般炼制,精心养玉以后放入水中,会裂成两块。 越精致越对称,养出来的水玉成色越好,心意越足。 勾玉给苏苏出馊主意:“要不你也给澹台烬弄一块水玉?” 看见叶冰裳温柔似水,十足十贤妻良母,它家小主人心如止水,像修炼一般沉静,勾玉心里暗暗着急。 稷泽已死,离荒渊封印被破只剩一年多。 一年对于仙的生命来说,不过眨眼须臾,而珠泪依旧只有钉子雏形。 少年魔神的心是冷的,他的笑、恼、愤怒,很多时候都是在学习别人的情绪。 勾玉担心任务会失败。 苏苏摇头说:“一味对他好没有用,你看荆兰安。” “那怎么办?” 苏苏笑道:“我们逃跑试试看?勾玉,咱们许久没有飞过了吧。” 勾玉起先没懂苏苏什么意思,直到看她拿出巨大的纸鸢,它才知道苏苏要做什么。 春天的月像一柄清亮的刀。 苏苏扛着纸鸢爬上占星楼,趴在纸鸢上往外飞。 她足下是人间烟火,无数灯盏亮起,周国繁华,处处喜意升腾。 风吹动她的裙摆,她借着风符,飞出宫门之外。 飞出老远,她看见震惊的廿木凝,束手无策站在原地,她也不敢真伤了苏苏,匆匆往宫宴的地方跑了。 苏苏撑着下巴,与勾玉看人间繁华。这苍茫世间,比仙山可温暖多了。 她降落的地方挑在最繁华的街道。 苏苏随手买了个面具,扣在自己脸上:“你猜他什么时候会气急败坏追出来?” 少女背着手,隐入人群。 宫宴还没结束,那时候叶冰裳才替澹台烬系好另一块水玉。 “愿陛下福泽无双,安好顺遂。”她略微腼腆一笑,人比花娇。 澹台烬默了默,嘴角牵起来,露出一个温和笑意。 叶冰裳看着他,依稀从他神情中看出几分萧凛的影子。她有几分想皱眉。 丝竹管弦声不断,舞姬翩翩旋转,水袖翻飞,如一场华丽的梦境。 下一刻,一身劲装的廿木凝匆匆跑进来,对着澹台烬耳语一番。 叶冰裳眼睁睁看着澹台烬面上温柔的假面消失不见,瞬间变得森寒可怖。 他目光渐渐变得阴郁,吸气让他胸膛起伏不定,他用一种恶毒憎恶的眼神看着在场所有人。 底下臣子们觥筹交错,丝毫不觉。 玄衣帝王豁然起身,大家都看过来,他沉郁的脸带上几分如水的笑容:“孤有事,先行一步,诸位爱卿没事就散了。” 众人对他的惧多于敬,尤其是先前啖澹台明朗肉的臣子,连忙行礼告退。 一柄玄色的弓递到帝王手中,他像是要去捉不听话的猎物,脚步匆匆往外走。 叶冰裳看着他的背影,明白那弓并不会真正射出箭。他只是想吓吓那个不听话的少女。 ——叶冰裳离得近,听见了廿木凝说话。 澹台烬走出好几步,才突然回头。 叶冰裳眼泪划过脸颊,怔怔看着他哭泣。澹台烬沉默许久,露出一个略微僵硬的笑容:“孤忘了给你回礼,廿白羽,带夫人去珍宝库,看上什么都给夫人送过去。” 叶冰裳哀求地看着他。 他转身,大步走了。 小慧担忧地说:“夫人……” 叶冰裳擦干脸上的泪,冷静低声喃喃说:“还是不行啊。” 廿木凝和夜影卫跟着玄衣帝王,街上女子大多带着面具。 人来人往,到处欢声笑语,追踪一个少女谈何容易。 廿木凝说:“陛下,叶三小姐不可能离开的,她祖母还在我们手中。” 澹台烬语气森然,什么都听不进去:“孤就知道,她一定会跑,孤就该打断她的腿。” 人都是凉薄的,正如他母亲的存在,阻碍了他的出生,他会毫不犹豫选择杀了她。 苏苏完全有可能舍弃她那个年迈无用的祖母! 廿木凝看着陛下粗鲁地掰过一个紫衣女子的肩膀,扯下她的面具,见不是要找的人,他直接把人甩开。 他像一个被背叛,极其伤心又愤怒的人,气红了眼睛。 “她违背了诺言,等找到了她,孤会把她和那个老太婆,一起扔进蛇窟!” 廿木凝不敢说话,许是错觉,她从陛下的盛怒里听出几分委屈和茫然。 叶三姑娘本事大,她若真跑了,这天底下鲜少有人能找到她。 他们走了许久,夜影卫的煞气让人连连退让。 澹台烬突然顿住脚步。 彼时他站在不悔桥上,桥下情侣成双。他布满阴翳的眼睛看着一对对年轻男女,嘴角突然溢出冷笑。 廿木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陛下的箭已经搭上了弓,他对准人群,一箭射中桥下其中一个男子的膝盖。 与男子同行的女子尖叫起来。 喜庆的氛围一下变得混乱,廿木凝仓皇到:“陛下,他们是你的子民。” 春寒料峭,夜风里,青年低声笑起来:“哦,谁在乎呢?” 他搭箭矢,开始杀人。 廿木凝脸色惨白,她不同于弟弟廿白羽,这是第一次见识澹台烬的冷酷与残暴。 脚下的子民在他眼中如猪羊,他眼中带着血气,甚至还有零星的笑意。 她脑海一片空白,最后拿出一个黑白獠牙面具给澹台烬戴上。 不能失了……民心。 她手脚冰冷。 就在场面彻底失控前,一个水蓝裙子的人踢开澹台烬手中的弓箭。 来人青丝如瀑,接住落下的弓箭,冷冷对准澹台烬。 廿木凝连忙格开来人的手,保护陛下。 澹台烬扔了自己面具,平静地说:“你回来了。” 他伸出手,去摘对面女子银蝶面具。 人间的花大片大片盛放,面具之下,少女微冷的眸,像夜色里的刀刃,带着几分怒气看着他。 澹台烬冷冷盯着她。 廿木凝心里,难免想起陛下先前说的蛇窟惩罚。 人群的混乱还没结束,无数的尖叫声中,玄衣青年突然一把抱住少女。 他抱得死紧,像要将她挫骨扬灰。 可是真要她死,绝不会给拥抱。 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护城河一盏盏花灯,在苏苏耳边说了一句话。 苏苏愣了愣:“什么?” 尖叫声盖过青年的低语,她只觉得腰间的力量似乎要把她揉碎。 他抿唇,不再重复,冷沉得看着底下流动的河水。 勾玉小声哔哔:“他说,让你当皇后,再跑真的弄死你。” 苏苏愣了愣,露出笑容。 三枚金色钉子在珠泪中旋转,勾玉喜道:“三枚灭魂钉出来了。” 还剩六枚。 澹台烬一直不怎么高兴,他垂眸把玩着苏苏那个银蝶面具,仿佛她谋杀了他全家那样可怕。 苏苏难得看他顺眼许多。 她故意说:“凤袍我要蓝色的,绣红色的凤凰。” 他冷着脸,不吭声。 苏苏不想当皇后,但看着他一脸晦气讨债鬼、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苏苏觉得愉快。 她努力管理好表情,模仿他一脸阴冷。 “你想笑就笑。”他沉声开口。 这句话他以前也说过,那时候他瞎了一只眼,苏苏捡到他。 但今日苏苏可不客气,她脸颊埋进臂弯,噗嗤爆笑。 他抿住唇,紧紧拽住银蝶。 半晌,见她还在笑。澹台烬忍无可忍,捏住她下巴:“够了,给孤适可而止。” “孤让你当皇后,不代表孤会忍你!” 少女眨了眨水润的眼睛,笑着说:“哦。” 他盯着她许久,咬牙开口:“你若再骗孤……” 澹台烬眼里带着几分幽冷,像两簇暗黑的火,苏苏便知道,这次澹台烬不打算给她开玩笑,剥皮抽骨,他完全做得出来。 她若是真背叛他,或者再跑一次,他一定会恨死她。 苏苏看着青年黑黢黢的眼睛,从脊椎生出一股凉意来。 她悄悄摸了摸珠泪中已经成形的三枚神钉,心中一定。 百年过后,眼前这人不过一捧黄沙。 69、盖头 花朝节一过, 陛下要筹备登基大典的消息,传遍整个周国。 周国有部分人不认可他。 澹台明朗当年登基, 正经拿过禅位圣旨。澹台烬弑兄上位不说,在民间也没有贤君民声。 他好战,喜杀戮。 前段时间为了找出八皇子,士兵挨家挨户搜查,弄得百姓怨声载道。 但也有不少人拥护他。 毕竟因为澹台烬,夏国成了周国的附属国, 整个大周一扫先前的颓唐,扬眉吐气。 澹台烬一直没举行登基大典,没想到他此刻突然决定举行。 正式登基以后, 国号要改,许多政策也要变。这意味着澹台烬未来几年,大概率会选择扎实安内政, 不再四处征战。 外面不知道,宫里却隐约传出一个谣言—— 大典那日, 陛下将一同封后。 直到无数锦缎送进承乾宫中,众人才发现谣言不是谣言——它是真的。 小暴君真的要封后。 他们的新后, 此刻的紫衣少女,在翡翠宫绣盖头。 回宫以后,苏苏就搬出了承乾殿,澹台烬依旧让廿木凝看着她, 却没强行要求她住在承乾宫了。 绣娘们恭敬而耐心地指导:“姑娘, 阵法不是这样的。您这样穿过去, 盖头反面会不好看。” 苏苏实在没有这方面天赋,她说:“我不会这个,你们帮我绣不可以吗?” 绣娘们掩唇笑起来, 见苏苏懵懂的样子,有人说道:“姑娘说笑,大周的规矩,出嫁女儿要亲手绣盖头。这融入新人心意的盖头,才能庇佑天长地久。” 另一个接话:“再说了,陛下吩咐过,姑娘必须亲手绣完。” 凤袍不用苏苏动手,离大典还有两月,正常情况绣盖头都来得及。 苏苏生无可恋,拿起银针,继续跟着绣娘们学。 勾玉安慰道:“忍忍。” 他想要你绣盖头而已,你可是想要他的命。 于是苏苏白日跟着绣娘们学刺绣,到了黄昏出去走走。 许是澹台烬心情不错,老虎妖被放了出来。 但它被禁止在宫中化形,苏苏偶尔见到它,它以虎身在树荫下晒太阳,苏苏还没过去,它跑得飞快。 苏苏本以为封后的消息传出去,那位深不可测的大姐姐会有行动。 然而她们只在宫里偶遇过一回,叶冰裳遥遥对着苏苏微笑,看上去十分平和温柔。 叶冰裳眉宇有浅浅的难堪之色,却没过分表露,看上去反倒有些许让人同情的凄凉感。 苏苏皱眉看着她的背影,勾玉连忙说:“小主人,你可不能同情她,勾玉总觉得这个叶冰裳很可怕。” “我知道。”苏苏说,“我没有同情她。” 只是觉得,叶冰裳能做出控制银环攻击她自己的事,就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 叶冰裳至今什么都没做,让人拿不定主意。 苏苏回到翡翠宫,发现澹台烬也在。 他这几日不比自己轻松,修改赋税,筹备登基大典,一面还在搜查藏头露尾的八皇子。 有时候夜深了他承乾宫的灯还亮着。 他手上拿着什么,苏苏走过去,才看见是自己绣的盖头。 盖头上绣的凤凰,苏苏是个新手,至今连线头都扯不清。 大红盖头上的金线乍一看惨不忍睹。 澹台烬不悦地看向苏苏。 他不讲话苏苏都看明白了他的表情——“你就绣出来这么个玩意?” 苏苏无辜地看着他,说:“术业有专攻,我是真不会,偏偏绣娘们说,要新人绣的盖头才会被祝福。你如果实在看不下去,就让绣娘们绣嘛,反正也没人知道。” 澹台烬讥诮地说:“就你这样,还想当皇后。” 他回头,发现苏苏早就不在原地。 少女枕着双臂,惬意往绣着银色杜鹃花的床上一躺。快入夏,大周的夏季本就炎热,她抬起手,指间夹着的黄符燃起,漂亮的雪花在她身边纷纷扬扬落下。 她纤长的手指接住雪花,紫色裙摆在床上散开。 雪花坠在她的发间,她偏头,见青年怔然看着她的脸。苏苏偏头说:“你刚刚说什么?” 落雪在少女额间变成蓝色冰晶,她在初夏凝出雪来,眉眼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她眨了眨眼,那股清冷的感觉散去,显出女子的娇憨美丽来。 澹台烬冷着脸拂袖而去。 勾玉打小报告说:“他耳朵红了。” 苏苏坐起来,发现有哪里不对劲:“我的半成品盖头呢?” 勾玉说:“澹台烬拿走了。” 苏苏想了想,眼睛里带上几分笑意。 承乾殿的宫灯灭得更晚了些,绣娘再没来打扰苏苏。 大典前半月,苏苏收到一张绣好的盖头。 盖头放在她床头,用华丽的金线勾勒,每一处都绣得漂亮精致。苏苏拿起来,手指触上去,仿佛看见澹台烬冷着脸绣凤凰的画面。 比起女子的手艺,这凤凰多了几分硬朗之感。 苏苏诧异地看着华美的凤凰。 连勾玉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复杂,说:“在冷宫长大的孩子,什么生活技能都会。” 一个邪魔,竟也信了这套,盼诸神降福于他。 挺好笑的,细想也挺让人心情复杂。 苏苏收好盖头,微抿了下唇角。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骗人感情,貌似还成功了。 苏苏拿到盖头第二日,澹台烬打算立苏苏为后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到了朝堂。 如果澹台烬要立后的是其他人,大臣们绝对不敢管他家事,可偏偏是苏苏。 敌国大将军叶啸的存在,压得周国近二十年喘不过气。现在陛下竟然要娶叶贼之女! 文臣都想得比较远,万一以后那叶氏女有野心,生下嫡皇子,大周都间接落在了叶氏手里。 大臣们当即决定进谏。 不说别的,外面八皇子还在虎视眈眈!陛下娶叶贼的女儿,就等于完全失了民心。 不仅是他们,连一向只听澹台烬话的羊暨都觉得这样做不好。 羊暨说:“陛下要是喜欢叶三姑娘,可以封个美人,实在乐意封个夫人也行。一国之后给了叶啸之女,在百姓看来,陛下就跟卖国无异。” 澹台烬闻言,下意识驳斥道:“谁给你说孤喜欢她!” 羊暨:“……”重点是这个吗?重点偏了啊陛下。 两人对望了一眼,澹台烬低声说:“她只要皇后。” 哦,要什么你给什么,还说不喜欢她。 羊暨无力吐槽:“蒋大人和几个老臣还在外面跪着,陛下,这些都是支持你登基的人,总不能真让他们死谏。” 澹台烬眼神嘲弄。 羊暨叹了口气,心里发苦。在他看来,迎苏苏为后是一件百害无一利的事。天下人都不会同意,澹台烬非要这样做,只会让臣子们寒心。 这件事僵持了许多天,连身处后宫的叶冰裳都听说了。 有个姓蔡的大人为了让澹台烬回心转意,甚至一头撞在帝王车辇上。 宫中窃窃私语,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揣测,陛下这回应该不会立后了。 叶冰裳如今是后宫唯一有封位的人,亲自温了汤去看澹台烬。 她路过鲜花盛开的朝花宫,还没到澹台烬的前殿,撞见脚步匆忙的魏喜。 老太监脸色惨白,看见叶冰裳,半晌才维持住脸色,给叶冰裳行礼。 叶冰裳一眼就看见了魏喜身上没有干涸的血迹。 “给夫人见礼,老奴有急事,先行一步。”魏喜跑了几步,回头好心提醒,“今日陛下那里……不适宜夫人前去,夫人还是回宫歇息着罢。” 叶冰裳说:“多谢魏公公提醒。” 魏喜神不守舍,往前去了。 叶冰裳留意到,魏喜去的地方正是翡翠宫。 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听魏喜的提议回去,而是继续往前走。 巍峨宫殿前,鲜血蜿蜒流出来,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叶冰裳裙边。 身后的小慧失声尖叫。 叶冰裳的脸色也白了白,身后的夜影卫捂住小慧的嘴,冷声说:“夫人,得罪了,陛下现在有事,不便见夫人,还请夫人先行回去。” 叶冰裳连忙点头,夜影卫这才放开小慧,小慧的腿打着摆子,紧紧靠着叶冰裳。 叶冰裳不敢多看,带着小慧折身回去了。 苏苏被魏喜叫过来时,夜影卫正在清理地上的痕迹。 夕阳如血,玄衣帝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手中执着一柄剑,看着天边火红的太阳出神。 他周身弥漫着一股子与天下为敌的冷漠,手指死死扣住剑柄。 周围的宫人被遣散。 四处清理干净,浓郁的血腥气却散不去。苏苏看了眼澹台烬手中的剑,他抬眸,也看见了她。 两人对视片刻,苏苏在他面前蹲下,低声说:“你杀人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摸了摸她脸颊。 “孤是为了你。”他松开剑,眼里的冷郁散去,不知道想起什么,低低地笑,“你想当皇后,蔡老说除非他死,我就把他杀了。” 苏苏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如鲠在喉,一面觉得恶心,对上他平静的眼睛,她又觉得不寒而栗。 澹台烬做了个“嘘”的手势,从容地说:“放心,不会有人知道孤杀人,蔡老到了回乡养老的年纪,是死于山贼乱刀之下。” 苏苏脸色难看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叫魏喜公公让我过来?” 澹台烬微笑地说:“他们都不让我立你为后,我要让你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 青年眼尾带着血腥,笑意散去后,他双手抱住苏苏肩膀,把她往怀里带。 勾玉气愤地说:“他怎么回事,凡人喜欢一个人,不是拼命对她好,什么都为对方着想吗?” 澹台烬这样,简直在增加他小主人的心理压力。 他杀了人,还要让她知道,是为她而杀人。 这特么个神经病! 他怀里一股冰冷的铁锈血腥味,苏苏侧开头,有种想把他的脸放在地上踩的冲动。 他说:“叶夕雾。” “说!”苏苏烦躁地开口。 “立你为后半点儿作用都没有,还让孤有了一堆麻烦。” “是我逼你的吗?” “所以,如果以后你对我不好。”他自说自话,低声在她耳边道,语气又低又冷,像条拼命缠绕她的毒蛇,“我不会放过你。” 她抬起头,看见青年凉薄的神色下,掩藏地很好的几分茫然。 或许他也不知道走这一步对不对。 放弃征战,放弃一直以来寻求力量的决心,他看见面前是一个深坑,知道走进去可能会摔得他头破血流,一无所有,他还是去了。 苏苏放下自己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耳边的胸膛,一声声跳动极为平静。如果不是知道魔神天生没有情丝,她会觉得这一切荒诞得像个笑话。 70、我的恨 果然, 蔡大人的死被隐秘瞒了下来。 对外宣称养老回家的路上遇到山贼,可是大臣们都是人精, 谁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换作别的人是皇帝,或许会引起群臣激愤。可皇帝是澹台烬,他说杀人就杀人,毫不含糊,不要名声,也不要脸。 谁也拿这种人没办法。 总之也不知道谁第一个退让, 再没人主动去找澹台烬的晦气。 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转眼,到了六月份。 登基大典前一天, 苏苏试过了凤袍,华美的红色凤袍层层叠叠,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三十六位绣娘, 足足忙了两个月,才做出这身衣裳。 连廿木凝都不得不承认, 这身衣服特别好看。 苏苏才把衣服换下来,有人禀报说, 叶冰裳来了。 叶冰裳说:“天气不错,三妹妹要不要一起走走。” 她眼眶微红,谁都看得出,她想必哭过。宫女们看看苏苏, 再看叶冰裳时, 眼里露出同情之色。 陛下立了这位夫人之后, 就没再留过夜。这位夫人也相当可怜。 苏苏在心里笑了笑:“好啊。” 两人便绕着御花园走走,廿白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 叶冰裳苦笑着说:“三妹妹或许会觉得,我今日来是要说些挑拨的话。但其实, 宣王殿下一死,我便明白,我终究是福薄,比不得三妹妹。” 苏苏说:“福厚福薄,都靠自己积缘,寄托在旁人身上算什么。” 叶冰裳微怔,点头说:“这样说也不错,都不重要了。三妹妹明日便是大周皇后,我想求三妹妹一件事。可否帮我向陛下求个恩典,让我出宫?不管是在外面找个别庄生活,让是让我回夏国,对我来说,都是恩赐。” 她哀求地看着苏苏,握住苏苏的手。 苏苏抽回自己的手:“昭华夫人想求恩典大可自己去,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美人垂泪对苏苏而言半点杀伤力都没有,她扯下叶冰裳的手。 “没什么事我就回宫了。” 叶冰裳看着她的背影,收回了手,脸上无悲无喜。 勾玉莫名其妙道:“她到底想做什么?总不可能是真心想要离开周国皇宫吧。” 苏苏张开手。 勾玉诧异道:“咦,这是什么?叶冰裳刚刚塞给你的?” 只见苏苏手里,有一颗碧绿的宝石。 苏苏说:“这是祖母的宝石。” 当初叶家被流放,家底被收了个空,叶老夫人藏起了这颗宝石。 这是她年轻时候,祖父第一次送她的东西。苏苏之前背着叶老夫人去柳州,每到寒冷的夜晚,叶老夫人就会同她说起一些往事。 祖母如此宝贝这颗宝石,为什么会在叶冰裳手中? 苏苏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勾玉说:“你别急,叶老夫人一直在澹台烬那里,总不可能出什么事,叶冰裳和你一样,一直在宫里,不可能对老夫人做什么的。你不是前两日还收到了老夫人报平安的书信吗?” 说起书信,看见宝石那一刻,苏苏心中就起了疑。 她拿出祖母断断续续写给自己的书信,仔细比对了一番,几封信上,字迹都是一样的。 苏苏反而心里一沉。 即便是同一个人写字,也不会把每一封信里,同样的字写得一模一样。 她攥紧书信和宝石。 突然确信一个消息—— 祖母出事了。 苏苏快步走回去,果然,叶冰裳还在原地等她。 叶冰裳站在花丛中,丝毫不诧异苏苏会回来,她柔声道:“三妹妹现在可是想好好和我谈谈?” 苏苏对廿木凝说:“明日要用的碧玺落在瑞明宫了,可以帮我拿到承乾殿去吗?” 廿木凝皱起眉。 苏苏说:“让旁人拿也可以。” 碧玺这么重要的东西,廿木凝怎么也不可能让别人拿,她低声嘱咐夜影卫看好苏苏,朝瑞明宫去了。 姐妹俩走到假山处,苏苏拿出手中宝石,说:“这是怎么回事?” 叶冰裳也一改柔弱姿态,神情复杂地看着苏苏。 “你别怪我这时候找你,祖母确然出了事。宣王殿下生前留下一支死士,叫做潜龙卫。先前庞大人躲在了祖母的住处,后来他死了,潜龙卫不知所踪,这支死士,陛下想要,流落民间的八皇子也想要。” 苏苏说:“所以你要告诉我,八皇子不敢惹澹台烬,就抓了祖母,想要逼问潜龙卫的下落。” “没错。”叶冰裳抿唇说,“你不可以去看祖母,然而我娘亲可以,前段时日她去探望祖母,只发现了这颗宝石。” 苏苏冷冷审视着她。 勾玉低声说:“叶冰裳说的应该是真话。” 叶冰裳继续道:“八皇子前几日就放出消息,让人拿潜龙卫去换祖母的命,否则……” 叶冰裳沉声说:“今夜子时,就是祖母命丧黄泉之时。这个消息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还记得陛下离宫那段时日吗,便是他去寻八皇子叛军之时。陛下瞒着你,宫人也不敢同你说。我原本也不想冒这个险,可那也是我的祖母。” “三妹妹。”叶冰裳打量着苏苏,“潜龙卫……是否真的在你手中?” 苏苏冷笑一声:“没有。” 苏苏说:“你打什么算盘我不在乎,若是让我知道,祖母出事与你有关,我就算背信弃义,也要杀了你。” 叶老夫人是来苏苏来人间唯一给她亲情的人,苏苏怎么也不希望叶老夫人出事。 可是八皇子给的时间是子时,苏苏要在子时找到潜龙卫,还要用潜龙卫去换人,这万万不可能。 叶冰裳垂眸,温声说:“你认为我有坏心思,或许的确有,但是我真心希望你能救回祖母。” 苏苏说:“护心鳞拿来。” “什么?”叶冰裳诧异地看着她。 苏苏说:“你既然真心希望我去救人,就把你的筹码也给我,我去把祖母救回来。” 叶冰裳后退了一步。 苏苏笑道:“你看,所以别再说什么你为祖母好的话了。叶冰裳,你只爱你自己。” 叶冰裳几乎下意识辩驳说:“不,我怎么知道,你拿了东西,会不会救人……” 苏苏看她一眼,不再和她废话,转身离开。 勾玉说:“现在怎么办?” “救人。” “你不当皇后了?” 苏苏没好气地说:“人命关天,当什么皇后。” 她的目的本就不是给澹台烬当皇后,何况子时之前,她应该能来得及。 澹台烬瞒着苏苏这件事,就不会希望她去救人。 假如想得更残忍些……澹台烬也想引出暗中那一支潜龙卫,于是放任八皇子抓了祖母。 更甚至,澹台烬觉得潜龙卫在苏苏手中。他怕苏苏真把潜龙卫给了八皇子,到时候八皇子名声比他好,手中也有了势力,便足以动摇他的一切。如果八皇子真的杀了叶老夫人,苏苏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把潜龙卫给八皇子。 可是,潜龙卫并不在她手里。 苏苏承认,叶冰裳很聪明,即便这是个圈套,她依旧得去。 苏苏写了封信,告诉澹台烬自己明日之前一定会回来。 勾玉提醒她:“小主人,别放在这里,你还记得般若浮生中,冥夜和桑酒的前车之鉴吗。” 苏苏立刻想到冥夜给桑酒留下话语,结果被天欢抹去的事。 她收回信,用符纸燃了。 如果明日之前有人发现她不见,进入屋子的人都会看见水汽凝成的信,自然会去禀告澹台烬。 她关上门,给门外的宫女说自己要休息了,让人不要打扰。 苏苏催动倾世花,画了传送符咒。 鲜血汩汩从她指尖涌出,她脸色苍白。 苏苏看了眼旁边红色金线的盖头,抿了抿唇,闭上眼睛。下一刻,她消失在原地。 叶冰裳拿着银环,现身在苏苏房间。 看着空中挥散不去的水雾,依稀要凝结的水雾,她低声道:“还挺聪明。” 怀里的护心鳞散发着银色的光,她拿出来一划,水雾散去,消散无踪。 “可惜,还是护心鳞好用。对不起了三妹妹,是你不给我留活路。” 同时,噬魂幡黑雾滚滚,老道连忙来禀告。 “陛下,宫中有法阵波动。” 澹台烬睁开眼睛,他收回手,薄唇染上一层瑰丽的嫣红。 身前的鼠妖抽搐着,澹台烬掌心的黑气转眼隐去。 他沉下眼睛。 澹台烬有片刻失神,随后嘲讽地笑笑。许多事情,只有他一个人以为在改变,其实并没有,譬如,他依旧是那个需要妖物内丹来续命的怪物。 他上一刻还在想,日后被她发现,她会不会用异样恶心的眼神看他。下一刻就被告知,她再一次离他而去。 再一次。 澹台烬站起来,廿白羽守在门外。 廿木凝也脸色苍白地出现:“姑娘不见了。” 澹台烬比她想象的冷静得多,他甚至嘲弄地笑了笑:“银蝶呢?” 廿木凝连忙拿出一个盒子。 银蝶的翅膀在夜里散发着白色光晕,往一个方向飞去。 澹台烬低声说:“黔南方向,八皇子藏身的地方啊。” 所以,那支潜龙卫还真在她身上。也或许她把潜龙卫给了八皇子,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明明在笑,廿白羽却依稀觉得,此刻陛下的心情恐怕糟糕得不行。 廿木凝也垂下了头。 追踪的术法在房间根本没法用。 勾玉看见苏苏左眼有了血丝,连忙说:“小主人,别再透支倾世花了!你凡人之躯,经不住这样的损耗。” 苏苏沉默不言。 事实上,她找到这里,内脏已经隐隐作痛。如勾玉所说,倾世花的每一次使用,都对她这具身体是极大的伤害。 她看看天色,只希望在天亮之前,找到祖母带她回去。 离子时越来越近。 丛林里偶尔有两只眼睛碧绿的狼,幽幽看着她,不敢靠过来。 苏苏觉得不太对劲,空中似乎有股奇怪的味道,不待她深想,怀里一烫,竟是灭魂珠泪又变出三枚钉子。 已经六枚了…… 破空声传来,苏苏几乎立刻凭借本能避开箭矢。 鼓掌声传出来,一个绛紫衣衫的少年从林中踏出来。他看上去年龄不大,眉眼间却萦绕着一股煞气。 见了苏苏,他有种猎人看见猎物的兴奋。 “你就是叶三小姐,等你这么久,你终于来了。” “八皇子?”苏苏说,“我祖母呢?” “那个老太婆,放心,她暂时没事,潜龙卫玺印在哪里,你带来了吗” 事实上,看见八皇子那一刻,苏苏的心就沉了沉。 她耗费倾世花的力量偷偷过来,本意就不想被八皇子发现,找到祖母带她悄悄走,没想到八皇子会在这里等她。 八皇子比澹台烬还要小两岁,他眉毛生得浓,远远没有澹台烬容貌惊艳,只趋于俊俏。 勾玉沉声说:“会不会是叶冰裳通风报信。” 这个揣测太过恶毒,如果真是叶冰裳,那她分明就是要祖母的命。 苏苏沉下心,拿出袖中半掩盖的碧玺,很快又收回来:“带来了,让我看看祖母。” 八皇子神情莫测地打量她。 “那是玺印?” 苏苏说:“是。” 其实是皇后的碧玺,她心砰砰跳,只希望八皇子没看清楚。 八皇子可惜地摇摇头:“不在你手上啊,你连潜龙卫玺印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神色古怪地笑:“你那个,倒是有点儿像我母妃求之不得的皇后碧玺呢。难不成是我那个残暴不堪的皇兄给你的?” 苏苏低咒一声,也不再和他废话,抬手朝他打过去。 八皇子哈哈大笑,脸色变得阴森:“黄毛丫头,来了我的地盘,还敢这么嚣张。既然那个小杂种在意你,你就更要留下来了。” 只见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无数只赤炎蜂。 勾玉说:“不好,他们澹台皇室人人豢养妖物!” 赤炎蜂最早就是从周国皇室流出去的,八皇子手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东西。 苏苏现在要跑倒是来得及,可是她离开,祖母怎么办? 她拔剑杀死两只攻击她的赤炎蜂。 然而太多了,如同一个蜂巢被捅穿,所有赤炎蜂都朝着苏苏而来。 这样的情况下,苏苏寸步难行。 她旋身落在地上,赤炎蜂身躯庞大,她尽量往狭小的地方躲,朝着八皇子靠近。 八皇子说:“不自量力!” 他在这里躲这么久,手中自然有不少筹码。上头两个皇兄,澹台明朗,澹台烬都是心术不正的暴君,拥护他的人自然而然就多了。 赤炎蜂没再动,苏苏背后却突然撒出一张血红的网。 勾玉大惊:“是融尸网!” 前面是赤炎蜂,后面是融尸网,苏苏突然明白澹台烬以前竟是和她小打小闹让着她,因为他从来不会动杀招。 八皇子打不过澹台烬,而自己一到这里就身处险境。 没办法,为了避开身后的融尸网,她只能选择扑向赤炎蜂。 眼看赤炎蜂的口器要刺穿她的肩膀。 银色蝴蝶穿过赤炎蜂群,猛地照亮丛林的黑夜,赤炎蜂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纷纷逃命似的散开去。 苏苏狼狈地摔在地上,眼前出现一只玄色云纹靴子。 她抬起头,就看见了澹台烬,他讥诮地看着她:“就这点本事,也敢与虎谋皮。” 他转头看向八皇子,冷笑着说:“小畜生,孤让你选一种死法。” 苏苏心想,不愧是亲兄弟,骂人都一样。 澹台烬甚至更过分。 八皇子也怒了:“今日让你有来无回。” 这里到底是八皇子的地盘,空中那股奇怪的粉雾弥散过来,澹台烬背后的招魂幡飞速旋转,眨眼就驱散了粉雾,八皇子说:“这不可能!” 澹台烬说:“杀了。” 苏苏已经站到了澹台烬身边。 八皇子眼见情况不妙,就打算撤离。 苏苏想到祖母,想要追上去。 她才往前走了一步,澹台烬握住她手腕,怒道:“你想死吗?” “我祖……” 她才说了两个字,空中银蓝色的箭光闪过。 澹台烬猛地抱住她,带她躲开箭矢。 那箭矢穿透树干,一支又一支,朝他们射来。 廿白羽心一沉,这不是八皇子的人,是……潜龙卫! 被澹台烬抱住那一刻,苏苏脑海里一片空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怀里的灭魂珠泪瞬间一烫,竟变成了九枚钉子。 他毫无所觉,少年魔神的爱像是触摸不到的空气。他生如死水,连动心也悄无声息,像一滩死水。 那么轻易,却又在沸腾。 他们倒下去的时候,他甚至用手掌垫住了她的头。 空气在她眼中仿佛瞬间凝滞。 澹台烬离她那么近,眼里的紧绷感让她看得清晰。青年的身体护住她,身后是飞速而过的箭矢。 她如果……要杀他,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连勾玉也兴奋道:“小主人,快!” 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苏苏眸光一冷,祭出灭魂珠泪。澹台烬用怀抱牢牢抱着她,下一刻,三颗金色的钉子进入他的心脏。 澹台烬怔然低头,看见少女一双冰冷的眼。 澹台烬脸色惨白,嘴角留下血来,好半晌,他松开了她。 “为什么?” 苏苏清亮的瞳显得格外冰冷:“我本来就是来杀你的。” “杀我?”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不是要……当我……” 三枚灭魂钉再次进入他的心脏。 他脸色惨白如纸,突然抬起头,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你和他们一样,只想让我死!” 苏苏觉得不对劲,想把最后三颗灭魂钉钉入他心脏。 他突然诡异地弯起唇。 六月的夜风,一瞬变得冰冷,拂过苏苏的发。 他心脏的地方,一枚蓝色的鳞片幽幽亮起。 勾玉倒抽一口凉气:“叶冰裳把护心鳞给了他!” 最后三枚钉子,撞在护心鳞上,变得粉碎。 青年的脸色像是尸体一般森然惨白,他扬手,苏苏倒飞了出去。 她过度使用倾世花,本就是强弩之末,被护心鳞打中,一口血“哇”地喷出来。 一柄剑横在她脖子上。 苏苏心里无限下沉,头脑和身体全是冰冷的。三枚灭魂钉……碎了。 她的任务失败了。 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青年蹲下看她,他嘴角鲜血一直流:“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很可笑。” 苏苏剧烈咳嗽着。 他掐住她的脖子,似哭似笑怪声道:“我的喜欢你不稀罕,那就试试我的恨。” 苏苏一个字都没法说出来,护心鳞一闪,她晕了过去。 “今日是十五。” 有人在她耳畔这样说。 十五?她当时并没与反应过来,这个词意味着什么。直到一双冰冷的手,漫不经心解开了她的衣衫。 纵然是夏天的夜晚,空气的冷意依旧让她瑟缩。 苏苏猛然睁开了眼。 冰冷的地牢,她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四周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耳畔的呼吸声便显得更加清晰。 她想动,发现手腕和脚踝上,都被弱水捆住。 苏苏试图用先前的办法解开,发现毫无作用。黑夜里那双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看着她挣扎。 苏苏的心无限下沉。 她想说话,发现喉咙被封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很害怕是不是?”他低声笑道,神经质般开口,“孤前几日,日日夜夜就是你这样的心情。” “一个人身处黑暗,总盼着明日会有光。但是你看,这个世界没人会救我,就像……没人会救你。” 苏苏的手触碰到他的身体,发现他什么都没穿,她几乎立刻收回了手。 她的反应让他再次冷冷笑出声。 “你或许在背地里笑话了我很多次。瞧啊,那个叫做澹台烬的蠢货,你过去打他,骂他,折辱他,他依旧不舍得杀了你。他甚至想过什么都不要,让你做皇后。” “他蠢不可及,甚至明知道你再次离开他,他依旧选择来找你。因为怕你真被八皇子那个畜生弄死了啊。” “可是潜龙卫的箭矢,六枚钉入心脏的钉子,让他看清了,他真是贱。” 他的唇冷冷在她脖子上游移。 苏苏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惶恐,她身体滚烫,呼吸急促,她想去找小山给自己的那只蛊虫,却发现蛊虫不见了。 每三月的十五,她终于想起那是什么—— 结春蚕。 她曾生生捱过一回,知道那有多难熬。而现在,蛊虫不见,她的结春蚕再次发作。 男人冰冷的身体抱着她,他的手指折辱般拂过她的身体。 喑哑又恶毒地说:“放心,我知道你不稀罕做我皇后了。我也不会再那么蠢,不稀罕妾?” “你连妾都没得做。” “就死在这里,放浪形骸地死。”他拽住少女的发,“或许你大可开始哭,你赌一把,我是否会怜惜?” “哈啊,不哭?”他笑起来,轻轻掐住她腰肢。 “没关系,夜还漫长。今晚外面本来是你的封后典礼,现在不是,刑罚开始了。” 苏苏说不出话,身下的石床坚硬如冰。身边男人在她耳边如同恶魔低语。 勾玉没了反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她头一次感受到了五感无法使用的恐惧,她难受极了,手指死死扣住身下的石床,像一条濒死的鱼。 他捉住那只手,同情地开口:“多可怜啊,要不你求求我?” “哦,我忘了,你现在没法说话。” 他起先还是低笑,后来没再笑了,低低哼起儿时在夏国听到的歌。 那是无数宫人寂寞的夜晚,用来消遣的歌曲。那些恐怖而孤寂的夜里,他什么都没能学会,学会了这些肮脏的东西。 如今,他唱给她听。 少女在他怀里颤抖,她的手指被指甲抓出血来,又在他皮肤上抓出几条口子。 他握住她的手,在唇间一吻,然后轻而易举碎了她的指骨。 “痛吗?比不上我心脏里的痛。” 黑暗里,他嘴角渗出血,他大笑着,继续哼歌。 少女不知道捱了多久,终于,她颤抖着抱住他脖子。他停止唱歌,愉悦地笑出声来。 他进入自己那一刻,苏苏再也忍不住,眼泪滑落眼角。 夜色在眼前破碎,她大口喘着气。 手指疼,身上哪里都疼。 没法出声,任务失败的恐惧,让她颤抖得像只小兽。 澹台烬在她耳边,时而冷笑,时而说着怜惜同情的话语。她看不见天光,只觉得疼和冷。 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扣住。 他动作短暂停了一瞬,随即更冰冷地捉住她的腿,肆意挞伐。 “感受到了吗?我。”他顿了许久,摸到她发间滚落的泪,“我的恨。” 71、动摇 这一夜对于苏苏来说很是漫长。 她沉沉睡去以后梦到了长泽山, 那时候她刚诞生不久,翎毛湿-漉-漉的, 尚且不能化形。 青衣仙长用百锦缎小心带她御剑下山。 “今后衡阳就是你的家,爹会好好照顾你。” 小灵鸟从百锦缎中探出头,好奇地打量周围。灰沉沉的天空压抑,魑魅魍魉横行。 仙长摸摸她的脑袋一挥袖,周身瞬间鸟语花香。 师兄师叔们围过来,惧都惊喜地看着她:“小师妹终于破壳啦!” “小师妹, 我是你瑶薇师姐,这是师姐给你的见面礼,可佑你安康, 身体康健。” “我是你齐越师兄,这是师兄的礼物。”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是你的师兄, 小师妹,这是师兄去蓬莱找来的灵露, 也不知道小师妹能不能当奶喝……” 仙门衰败,这个新生灵动的生命, 像是死气沉沉的泥淖中注入的清泉,一瞬让衡阳宗变得热闹起来。 师姐们会为了她去偷偷采灵蜜,师兄们会带她去偷偷进入秘境玩。 有人教她御剑,有人教她术法, 每当她犯了错, 大师兄无奈地叹息着, 将她护在身后,替她扛去一切责罚。 混乱而血腥的时代,她的身边却永远是一片晴空。 还有不凉山终年不化的雪与灵泉。 这世界糟糕, 他们却把最好的一切留给了苏苏。 她的梦里有蓝天,有御剑飞行的快活,还有灵泉叮咚的水,晶莹飘飞的雪…… 她忍不住弯起唇,露出浅浅的笑容。 可是醒来后—— 苏苏听见滴答的水声,她睁开眼。 身上被碾压过一般疼,她身上盖着被撕破的衣裳,衣裳下不着片缕。 苏苏动了动手指,剧痛从指间传来,碎裂的指骨让她冷汗涔涔。 一缕微光从缝隙中透出来,外面天亮了。苏苏完好的那只手拽紧衣服,盯着那一抹天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水声也来自那里,外面在下雨。 她的伤口、身上的欢好的痕迹没人帮她清理。 灼热的呼吸告诉她,她发烧了。 苏苏吃力地从石床上坐起来,用衣衫裹住自己。 弱水在漆黑的环境中散发着银亮的光,苏苏走到缝隙下面,无力靠坐在墙脚,张开嘴接住雨水。 她干燥的唇瓣湿润了些,苏苏好受不少。 她抱住膝盖,把脸颊埋进臂弯中。 这一生,她鲜少有如此绝望而脆弱的时候。不止是因为昨夜,还有三颗灭魂钉的碎裂。 她眼睁睁看着它们撞上护心鳞,化作齑粉,而护心鳞也有了金色裂痕。 她失败了,赔上了自己,也赔上了天下众生。 苏苏从未有过这样消极的情绪。 她想,或许师门就不该把这个任务给她,她不过刚到百岁的小仙,怎么能背负这样的使命呢,她甚至阻止灭魂钉碎裂都做不到! 她才走出被众人呵护的仙境,就在少年魔神面前摔得遍体鳞伤。 可她真的尽力了。 凡间不到两年,却比她曾经的百年还要漫长。 她忍住泪水,无时不刻背负着五百年后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被控制着杀了萧凛,都只敢短暂哭泣一瞬,擦干眼泪为他守着城池。她甚至不敢对任何人产生过分温暖的情感,怕影响来这一趟的目的。 可她也是三界众生,也是血肉之躯,她也会痛,会害怕,会彷徨。 雨点打在她的脸上。 一直以来坚守的道心摇摇欲坠。 有个声音仿佛在说—— “别坚持了,就这样,你做不到的。他是魔神啊,他已经发现你骗了他,你再坚持只会死在五百年前。” “回家吧,本来这一切都不是你该背负的,顺其命运,回到你的时代,哪怕真的死了,也是轻松惬意的。” “你保护三界,谁来保护你呢?” 苏苏紧紧抱住自己,咬紧牙关。 她触碰到冰冷的石壁,这石头凉得像冰,哪怕如今是夏季,依旧冷得她瑟瑟发抖。 四面没有出路,勾玉沉寂下去,她咬破指尖画的符咒没有半点儿作用。 ——她被困在了一个混沌空间。 这个地方一如嫣然曾经用过的笼子,让人只能被囚禁在这里,她哪里都去不了,甚至连勾玉也只能被迫沉睡。 苏苏捂住自己的眼睛,倾世花又开始疼了。 因为恐惧和生病,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疼得厉害。她忍受了许久,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连那一缕天光都不太看得清楚。 苏苏揉揉眼睛,可怕的安静侵袭了她,有一瞬间连滴答的水声都远去了。她蜷缩在石床上面,想起许久以前,勾玉给她说过倾世花的后果。 命运悲惨,死无全尸。 廿木凝担忧地问:“白羽,陛下怎么样了?” 廿白羽摇摇头,表情沉重。 “今晨回来的时候,吐了一口血,至今没有醒。御医说心脉受损,活不过这个冬天。” 廿木凝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怎么会这样,都怪我,如果我看好了叶三小姐,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廿白羽扶住她:“多说无益,等陛下醒来,他或许会有办法。” 从很早以前就有人断言澹台烬活不过十六岁,然而这些年,也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安好活到了现在。 既如此,可能就有办法改变。 廿白羽没有给姐姐说今晨看见陛下的场景,至今他回忆起来,依旧觉得心情复杂。 陛下嘴角带着血迹,眼神空洞木然,漆黑的眼珠却沉积着滔天怨恨。 他胸口渗出一团深色痕迹来。 他死死按住心脏,逃离般回到承乾殿中,吐了一口血便昏迷了过去。 周国的夏季多雨。 午后小雨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昭华夫人来探望澹台烬。廿白羽像一道暗处的影子,沉默不言跟着叶冰裳。 叶冰裳说:“廿大人,妾身只是想单独和陛下说说话。” 廿白羽微微摇了摇头,目不斜视盯着地面。 叶冰裳没了办法,只好任由夜影卫们盯着,掏出帕子给澹台烬擦了擦汗水。 在他的身边,叶冰裳看见了带上裂痕的护心鳞。 她脸色一变,连忙拿了起来。 果然,原本银色的护心鳞上,密密麻麻布满金色纹路,她试着感受它,发现它毫无反应。 一瞬间叶冰裳脸色极为难看,她意识到一个不可扭转的事实,护心鳞碎了! 澹台烬身上发生了什么! 潜龙卫怎么可能真的弄碎护心鳞呢? 她脸色几变,心疼得直抽气,然而在廿白羽等人的盯视下,她只能被迫恢复冷静。木已成舟,她就算再后悔也没有办法。 护心鳞碎了,换来苏苏的威胁解除。 现在对于澹台烬来说,苏苏就是一个拿着潜龙卫的叛徒。自己一个凡人,拿着护心鳞的作用并不能发挥到极致,还会引来妖物。 如今的局面也不差。 说服了自己,叶冰裳想替澹台烬掖一掖被子,一柄剑格挡住她的手。 廿白羽说:“夫人探望过陛下就回去吧。” 叶冰裳脸上的难堪之色一晃而过,笑着点点头。 澹台烬是第二日下午醒过来的,他也意识到自己身体不妙,把噬魂幡里的老道叫了出来。 “孤心脏里的东西,能弄出来吗?” 老道试了一下,摇头说:“陛下恕贫道无能无力,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邪门的东西,它似乎嵌入了陛下的心脏,无法取出来。” 知道这个消息,他的手触上胸口,表情冰冷。 在老道士以为他会发怒之时,他却毫不在意地勾唇说:“那就留着吧。” 左右不过是痛。 也就只是痛一点罢了。 “替孤多找几个妖怪,遇到修仙的也抓来。” 老道士连忙称是,明白澹台烬是想继续靠妖怪的内丹续命。如果说以前他的寿数需要一年杀一只妖,如今恐怕得月月挖去妖物内丹,来填补他流逝的生命。 廿白羽要拿着噬魂幡离开,澹台烬冷声说:“让叶储风去。” “陛下?” 澹台烬说:“叶储风身上有狐妖半颗内丹,抓大妖他比你们有用。” 廿白羽和老道对视了一眼,眼中均是不可置信。 叶储风身体里竟然有狐妖嫣然的半颗内丹? 怪不得陛下要留住这个人,为他效力。廿白羽点点头,带着噬魂幡找叶储风去了。 澹台烬沉默着,脸色苍白冷漠。 廿木凝留在殿内,垂着头看向地面,她心里有几分难受。前几日筹备登基和封后大典的陛下,眼睛里带着明亮的光彩,可现在,他眼里什么都没剩下。 她以为陛下会问混沌密室中那少女的消息,没想到他只是冷淡地背过身子去,什么也不关心。 就好似,那人死了,也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廿木凝一直等到黄昏,也没见陛下问起她。 她只好犹疑地小声开口:“陛下,她生病了,从昨日到现在,她只喝了些雨水。” 青年睁开眼睛,看着龙床上银纹,低声笑:“派人去看看,别让她死了,她不配死得如此轻易。” 廿木凝:“是。” 苏苏这一场病,病了许久。 倾世花的力量发挥不出来,她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凡人。失去和勾玉的联系,失去术法的羽翼,她昏昏沉沉睡着,分不清白日黑夜。 每到一个时间,会有个婢女进来帮她擦洗身子,喂药。 勺子递过来,她无意识地吞咽。 顽强的意志让她努力想活下去,然而倾世花的反噬,她的身体开始变得糟糕起来。 她吃不下饭。 婢女以为她不愿吃,冷冷看她一眼:“还当自己是未来皇后么,不吃饭就能换来陛下怜惜?我劝你省省吧,陛下说了,不想吃大可饿死。” 婢女拿着食盒离开了。 一日又一日,苏苏越发憔悴,她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在天光照进来刻“正”字,直到刻满六个“正”字。 她方才恍惚觉察,已经被澹台烬囚禁至少一月了。 人间已然七月。 但她不想死,她依旧想活着。道心的动摇并不足以毁灭一个人,她一有精神,就会望着天光,希望看见清朗的天气。 澹台烬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仿佛已经忘记了世上还有个他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少女。 尽管苏苏想努力活着,她依旧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有一日她醒来,发现右眼竟看不清了。 婢女递过来的水,苏苏摸索着去拿,那碗碎在地上。 “你!”婢女起先想发怒,看见她毫无神采的眼睛,慌乱地说,“你……你看不见了?” 苏苏抿唇,没有说话,婢女慌慌张张跑了出去,连破碎的瓷片都来不及收拾。 苏苏眼前一片黑暗,她心想,她其实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生,还是死。 72、给谁 “看不见?”听到这个消息时, 澹台烬十分平静。 婢女生怕澹台烬把苏苏看不见的事怪在自己身上,哆嗦道:“陛下, 可要请太医为姑娘医治?” 玄衣青年闻言,讽刺地弯了弯唇。 “孤只要她留着一口气,一双眼而已,与孤何干?” 婢女明白他的意思,深深松了口气。 七月绵绵雨季还未过,羊暨走进来时, 看见陛下在养一盆花,那花还未盛放,只有一个小小的花苞, 竟然是冰蓝色的花,如同漂亮的冰晶。 羊暨觉得稀罕,就多看了两眼。 澹台烬淡淡说:“什嗏送来的长生花, 传闻中治百病,免疼痛。” 青年冰冷的手指拂过长生花, 那美丽的花儿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什嗏把这样的宝物送给陛下,想要什么?” 澹台烬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要我周国的皇后之位。” 上月澹台烬改了国号为“景和”, 曾经最强大的夏国成了周国附属,澹台烬作为新君,对于所有国家来说,都是值得结交的对象。 什嗏向来识趣, 澹台烬还没对他们发兵, 他们率先送来大礼, 希望澹台烬能娶了他们的公主。 对于帝王来说,联姻也是制衡之道。 羊暨打量着澹台烬的神色,小心翼翼说:“陛下的意思……” 澹台烬拨弄着那花, 许久才说:“花收了,人不要。替孤挑一份回礼送过去。” 羊暨看他一眼,点头称是。 苏苏又在混沌密室里过了几天,照顾她的婢女恢复了先前的傲慢。 澹台烬并没有让她出去,也没有让太医来给她诊治。 苏苏心里猜到过这个结局,垂下了头。 她错位的手指自己忍住疼接好了,可是日渐消瘦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她努力想多咽下一些食物,结果发现是徒劳。 某一天夜里,她咳出了血。 苏苏直到倾世花的神力开始消失,它的厄运即将来临。 而她赌输了。 澹台烬说过那么多次想让她死,这一次,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她昏昏沉沉睡着,第二日婢女狠狠推了推她,发现苏苏毫无反应,嘴角全是血,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吐血这个事,终于让苏苏出了混沌密室。 有人替她诊脉,依稀间说着什么。 “这位姑娘身体虚弱,但是臣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至于她的眼睛,恐怕是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短暂性失明。” 那头另一人长久没有说话。 苏苏听见一声低低的嗤笑。 “既然她这么喜欢玩花样,孤便成全她。想出来,待在这里吧。” 手腕上一股温暖的力量注入,直到傍晚,苏苏终于清醒了过来。 勾玉不可置信地看着小主人消瘦的身体,嚎啕大哭。 自从它有意识以来,第二次哭得这样伤心。上一回还是苏苏母亲去世的时候。 勾玉把来人间修炼一年多所有的灵气注入了苏苏体内,终于让她好受了些。 苏苏喘着气,眼前一片黑暗,然而她知道这是白日。 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勾玉看见了苏苏黯淡的神情。 沉默许久,它下定决心低声说:“我带你回家吧。” ——回去五百年后的衡阳宗,去长泽山,你诞生的地方,就不会再有现在的痛苦。 你的眼睛可以重建光明,你可以重新做回仙子,不必再受任何苦楚。 少女跌跌撞撞下了床,她嘴唇干裂,四周没有一个人,周围安静地可怕。 勾玉连忙说:“往左,小心。对,往前走,摸到桌子了吗?” 苏苏摸到桌上的茶盏,自己倒了半杯水喝。 勾玉看见她的手指红肿,完全没有昔日纤长白嫩的模样,它不忍再看。 苏苏哑声开口说:“我回去了,爹爹、师叔们,公冶大师兄,还有同门怎么办?” 所有人都会死。 就想魇魔制造的噩梦里一般,一个个死去。 八个长老散尽修为,送她来到五百年前,她若逃回了衡阳宗,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勾玉沉默着。 它是九天勾玉,生在上古,却比不得同一时期诞生、足以呼风唤雨的其他神器。一块被埋在地底无数年的上古玉石,慢慢生出灵智,才有了后来的形态。 它不知道修炼了多少年,本应与三界的山川河流是一体,比起对苏苏的怜惜,它更有对苍生的使命感。 辅助宿主除去魔神,庇佑苍生,才是它存在的意义。 它难过得无以复加,好半晌下定决心说:“灭魂钉碎了,任务已经失败,我带你走!” 手腕上玉镯发亮,苏苏突然按住勾玉。 “小主人?” 苏苏说:“再等等,我……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勾玉愣愣看着她,少女苍白的容颜上,露出浅浅一抹笑容,像晨间沾了朝露的花。 濒死前绽放出薄弱的美丽。 小慧喜盈盈地说:“夫人,你是不知道,那个女人被陛下扔去了冷宫。我听说一到夏天啊,那地方蛇虫鼠蚁出没,饭也是馊的,这回陛下彻底厌弃了她!” 叶冰裳放下快做好的衣裳,抬起漂亮的眼眸:“慎言。” 小慧连忙拍拍自己的嘴巴:“瞧奴婢这嘴,夫人教了多少回还是学不会。夫人这次可不能念及姐妹之情同情她了!” 叶冰裳点头:“自然不会,三妹妹想伤害陛下,陛下留她一命,已算仁慈。” “奴婢还听说,那位的眼睛看不见了。” 叶冰裳动作顿了顿:“是吗。” 下午她去给澹台烬送做好的衣裳,恰好遇到太医在给澹台烬看诊。 屋子里淡雅的香气让叶冰裳一眼就看见了那株长生花。 长生花快开了,在日光下有种别样的美丽。 澹台烬随意养着,也没有服用的意思。宫里都知道陛下有这么一株花,纷纷在猜测陛下会把长生花留给谁。 叶冰裳突然想起三妹妹看不见的双眼。 如果是长生花,三妹妹的身体,一定又能好起来吧…… 澹台烬看见她,淡淡说:“过来坐。” 两人和往常一样,下了一局棋。叶冰裳不好意思地说:“再过几日就是妾的生辰,妾斗胆,可以请求陛下一件事吗?” 这还是她来周国第一次向澹台烬提出要求。 想到破碎的护心鳞,澹台烬点头:“说。” 叶冰裳说:“妾希望陛下能陪妾和母亲,一起吃顿饭。” 说完,她绞紧手帕,忐忑地看着澹台烬。 澹台烬说:“可以。” 叶冰裳微笑地说:“多谢陛下。” 后宫就叶冰裳一个有封位的女人,她的生辰,女官们自是精心筹备。 苏苏身边的婢女也没有了,冷宫里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床,还有放茶壶的桌子。 她醒来后好几日才发现,已经不能再动用任何灵力了。 现在她和一个普通的凡人无异。 勾玉告诉她,暗中依旧有无数弱水箭对准了她,一旦她想逃离周国皇宫,那些箭会毫不犹豫地射出来。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苏苏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每日黄昏,她会摸索着出来走走。 看不见便让勾玉指路。 只要她还在冷宫范围内,夜影卫便不会阻拦她。 几个浆洗衣裳回来的小宫女说:“这几日宫里怎么又热闹起来了,是有什么喜事吗?” “当然了,过几日便是昭华夫人的生辰,陛下现在独宠她,她的生辰,陛下自然看重。” “你们没听说吗,先前什嗏送来长生花,想让陛下娶他们的公主,都被陛下一口回绝了,不是为了昭华夫人还是为了谁。如果不是昭华夫人的身份,恐怕陛下早就让她做皇后了。” 她们聊着天走远,苏苏站在墙后,感受到了黄昏的冷意。 风拂过她茶色的衣摆,勾玉犹豫地说:“小主人,你听见了吗?澹台烬手里有长生花。那是凡人的圣药,你不如试着去要过来,你的眼睛,说不定能看见。” 苏苏摸了摸自己左眼。 半晌点点头:“我……想试试。” 她害怕。 这是第一次勾玉看她答应去讨一样东西。 勾玉看得酸楚,小灵鸟生来向往自由,养大她的地方是最广阔漂亮的天地。 混沌密室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她被关太久了,现在晚上睡觉,偶尔都会颤抖着醒来。 然而白日黑夜,对于苏苏来说没有区别,她的世界已经一片黑暗。 现在长生花,她想试试。 她不要澹台烬的命了,她会还给他更好的东西。她太害怕了,只想哪怕最后要死,也想多看看这个世界,不要让她一个人死在黑暗里。 叶冰裳生日的前一天,刚好是两个月后的十五。 月亮挂在天空,照亮凄清的冷宫。 苏苏蜷缩在床上,微微颤抖着。 她身上的结春蚕发作了。 苏苏也没想到,破身以后,结春蚕发作时间竟然变短了,现在才两个月,结春蚕竟然再次发作。 她紧紧抱住自己,汗水湿了额发。 脑海里混沌,她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许是更长的时间。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门外吹进来夏夜的风。 温热的风让她神智清醒了一瞬,她眨了眨空洞的眼睛。 有人用冰冷的手指挑开了她的衣襟,苏苏第一次意识到,作为凡躯,结春蚕这种阴毒的药物多么强大。 她哆嗦着朝他靠近,倚靠在他怀里的时候,身体里躁动的药物终于有片刻安宁。 他冷冷地打量着苏苏,附身下去。 澹台烬并没有吻她,他像执行一项任务,进入她的身体,只是不想让她轻易死去。少女闷哼一声,抓紧身下床单。 他嗤笑说:“你现在可真难看,让人毫无兴致。” 苏苏抿住唇,她瘦了许久,原本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现在瘦得尖尖的。 她的腰本就纤细,如今已经不堪盈盈一握。 药物下,苏苏的身体并没有不舒服,反而产生了类似依赖的情绪。可是她的心难受极了,人生八苦,她渐渐品尝到了这样的滋味。 她连恨他都没有力气,只觉得疲惫。 像一个在外受了太多委屈的旅人,对沿途的磨难感觉渐渐消淡,只想念家乡。 苏苏看不见现在的自己,便以为像他说的,并不好看。 她并不在意皮囊,便不知晓,这份难得脆弱的美丽在她身上,多出了几分让人想狠狠欺辱的动人。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他的模样,澹台烬知道,她如今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他沉下身去,依旧敛住了自己的神情。说没有兴致,却折腾了大半夜。 释放以后他要走,一只苍白的小手拉住他。 澹台烬回头,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几分期待不安的神色。 她犹豫许久,最后低声说:“我,可以不可以和你换……长生花。” 73、神髓 “换?你用什么换?” 苏苏听见男人冷漠的嗓音,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说:“轻鸿仙决可以吗?我真的……很需要永生花, 我的眼睛很疼。” 轻鸿仙决是世上最好的剑法,一剑开山辟水,剑域一成,可诛仙除魔。 轻鸿决也是苏苏修仙百年最好的机遇,如今她只想换再看看这个世界。 “疼?轻鸿仙诀?” 他似乎冷冷笑了一声,半是嘲讽, 抽回了自己袖子。 澹台烬没说换不换,消失在了黑夜中。 真好笑,这还是第一次见苏苏求自己, 可惜开出的条件不尽如人意。 苏苏眼里,他只看得到力量,曾经的他也的确是这样。然而当她提出用轻鸿仙决来换时, 他内心只有窝火。 澹台烬回到自己殿中,有长生花在, 满室幽香。 噬魂幡里的老道垂涎地看着长生花,这玩意对澹台烬来说, 拯救不了澹台烬破败的身体,没什么用。但是给老道,可以涨一甲子的功力。 长生花含苞欲放,或许明晨, 它便开了。 老道殷切地看着玄衣青年, 希望大方的帝王这回也能把这东西赏给他。 然而澹台烬啪的一声盖上盖子, 把长生花扔在床头。他枕着自己手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道知道自己没戏,讪讪躲回噬魂幡中。 苏苏没要到长生花, 用被子裹紧自己,勾玉担心她害怕,给她讲洪荒以来的故事。 从它见过的诸神,到一些大妖的传说。 讲到后来,勾玉看见苏苏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她眨了眨眼,倾世花寄存的左眼,流下一行血迹。 勾玉的声音突然卡壳。 他没问她怕不怕,而是问:“你恨他们吗?” 他们,澹台烬,叶冰裳,甚至是萧凛。 萧凛的死,导致她无法主动出手对付叶冰裳,陷入被动。到了现在,勾玉和苏苏都知道是叶冰裳的阴谋。 全天下都以为潜龙卫在苏苏手里,苏苏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苏苏一直不说话,勾玉以为她不会回答,没想到,苏苏动了动唇。 “恨的。” 勾玉听见她这样说。 “我被关在混沌密室一个人的时候,甚至在想,怎么才能让他们最痛苦。”她低声说,“叶冰裳想当皇后,想要一个男人忠诚的爱,我想让她失败。澹台烬要力量,他这样对我,我希望看他跌入尘埃。萧凛……我不该恨他,可我的确,心里难受。” “我一遍遍地想他们的下场,才能不那么害怕,我接好自己的手指,努力多吃几口饭,就是想看到那一天。” 七月的夜晚下起了雨。 冷宫又暗又死寂,除了苏苏以外,没有任何人。 她吃力地清洗完自己疲惫的身体,冷宫只有冰凉的井水,苏苏回来以后一直没睡着。 她眼角不再流血,倾世花安静地待在她眼睛里。 勾玉顺着她没有焦距的目光看过去。 一颗幼竹,被风吹倒在夜里。 第二日清晨,长生花开了。 澹台烬看了它许久,拿起盒子出门。才踏出殿门,他便看见了一身喜庆打扮的叶冰裳。 魏喜低声说:“今日是夫人的生辰,夫人天还没亮,就站在这里等陛下。” 果然,叶冰裳目光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和期盼。 澹台烬骤然想起,答应过与她和她的母亲一同用膳。 他步子顿了顿,把永生花放入袖中,说:“走吧。” 叶冰裳脸上绽开浅浅的惊喜,似乎澹台烬还记得约定是一件让她很开心的事。 云姨娘并没有住在宫里,两人乘坐车辇离宫。 叶冰裳犹豫了一下,婉声开口:“陛下,妾一直想问,祖母……怎么样了?” 市井喧闹,青年帝王闭着眼睛,冷冷回答她:“死了。” 叶冰裳轻轻吸了口气,垂下眸子,带着几分难过。 澹台烬骤然想起冷宫的少女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听见这个结果。 两人在一处幽静的地方停了下来。 云姨娘一早听说澹台烬要来,连忙抱着儿子在门口等,恭敬行礼。 叶冰裳扶起自己娘亲,她回头,发现陛下的目光落在幼弟身上。 “你叫什么?”澹台烬问。 叶冰裳看向幼弟,叶四小公子今年八岁,许是这两年经历了一些事,褪去了幼时的跋扈,脸蛋也长开了些。 幼弟和自己长得并不像,反而长得有几分像……三妹妹。 叶四小公子有些怕澹台烬,瑟缩了下肩膀,讷讷道:“云飞尘。” 澹台烬淡淡移开目光,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院子里早早准备好了膳食,随行的太监一一试过饭菜,众人这才开始用膳。 一顿饭吃得云姨娘战战兢兢,看着隽秀的小暴君,她难免埋怨女儿怎么把人往这里带。云姨娘对澹台烬的感情很复杂,以前他人人可欺,现在看见他,呼吸都只敢放轻。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云姨娘有了单独和叶冰裳说话的机会。 “裳儿啊,你可要争点气,听说陛下后宫只有你一个女人,你早日怀上龙子,地位就更稳了。” 叶冰裳神情复杂,对亲娘,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陛下至今没碰我。” 云姨娘瞪大了眼。 “这,这怎么可能,外面都在说,陛下极为宠爱你。” 叶冰裳冷冷笑了笑,她想起昨夜陛下去了哪里,闭了闭眼,隐忍地说:“娘,来日方长。” 回宫路上,冰蓝色箭矢骤然破空而来。 夜影卫眼疾手快挡住不少,还有一支射入车辇中。叶冰裳想也不想,挡在澹台烬前面:“陛下小心!” 箭矢深深刺入她的肩膀。 澹台烬皱眉扶住她:“冰裳?” 叶冰裳唇角流下鲜血,疼得身体抽搐。 大批伏兵突然出现,澹台烬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找死。” 隐藏在暗处的虎妖跃出来,转瞬变大,朝着埋伏的人袭击而去。 没过多久,廿白羽来汇报:“陛下,共八十三人,均为潜龙卫,全部服毒自杀了。” 澹台烬眼中明灭不定,看一眼伤重的叶冰裳,心里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回宫!” 果然,才到宫门,廿木凝急忙迎上来,沉声说:“陛下,冷宫遇袭,潜龙卫来救人。” “她人呢!” “弱水箭下,潜龙卫死了三百余人,逃走了几个。叶三姑娘还在冷宫,潜龙卫没能带走人。” 澹台烬目光变得冰冷,他抱着重伤的叶冰裳:“叫太医来。” “夫人伤得很重,失血过多。这……恐怕得有灵药,否则以后身子一定会落下病根。” 玄衣青年沉默良久,突然嘲弄地笑了笑。 “不知,长生花可行?” 苏苏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早在弱水箭齐发时,她已经猜到了一切。她坐在门槛儿上,听勾玉憋闷地说:“这下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这么多潜龙卫用命来救她出去,谁也没法相信潜龙卫不在苏苏手里。 夏天的风拂过,吹动少女茶色的衣摆。 苏苏心里十分不安,澹台烬本就恨她,最恨的是她的背叛和逃跑。 如今,在他眼里,她再次想要逃离。 他还会给自己长生花吗?澹台烬如今恐怕恨不得她一辈子做个被他囚禁的瞎子,每逢十五,便在他身下喘息哭泣。 苏苏想等等他,哪怕为了在生命尽头,不在黑暗里死去,她也愿意好好和澹台烬解释潜龙卫的事。 不知道坐了多久,苏苏的世界里,白天黑夜没有区别。 久到送饭的小宫女都来了,澹台烬没来。 宫女见苏苏还望着外面,放下碗筷,不满地说:“明明看不见,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我倒了什么霉,要被派来给你送吃食。今日是昭华夫人的生辰,陛下大赦天下,就我来这破地方。喂,我说你呢,你这是什么反应?” 宫中惯会捧高踩低,澹台烬昨夜来,没有任何人知道。苏苏身处冷宫,宫里的人自然看不起她。宫女气愤地看着无动于衷的苏苏,瘦弱的少女看上去苍白纤弱,目光没有焦距,昔日高贵的人沦落到这种下场,让人心中生出无限快意和恶意。宫女见她肌肤白皙娇嫩,抬手便去掐苏苏。 一柄小木剑刺入宫女掌心。 宫女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你……你!” 小木剑被苏苏紧紧握在手里,宫女不安地看苏苏一眼。本来以为是个好欺负的盲女,没想到却还是个不受欺负的硬茬。 宫女爬起来,愤愤瞪着苏苏:“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还能飞上枝头吧!告诉你,陛下心上人是谁,宫中人人皆知,连什嗏送来的长生花,也随随便便就给了昭华夫人做生辰礼物!你算什么,就等着老死在这里吧!” 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长生花没了。”苏苏喃喃道。 勾玉想到她日日夜夜要忍受倾世花带来的反噬之痛,世界一片黑暗,它心如刀绞。 苏苏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脸上的期盼渐渐湮灭。 勾玉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却见苏苏站起来。 她朝着天边落下的太阳。 勾玉忍不住说:“少年魔神的心里,爱的一定是你!苏苏,我们都知道,这是叶冰裳的阴谋。” 苏苏听不见它的话,低声说:“是我错了,我竟会蠢到去求他。” 她捂住自己眼睛,血蜿蜒从她掌心流下,勾玉听见她说:“我竟然有一刻,动摇过自己的心。” 她的嗓音很轻,经夏日的风一吹,就消散在夜色中。 勾玉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苏苏是犹豫过的,在收到那条红盖头的时候,她回头去看,那时候少女眼里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挣扎。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生来灵胎,从来不敢忘记自己为何而来。她见过三界众生在妖魔爪下苦苦挣扎,北海枯竭,南山倾塌,人间哀鸿遍野。 勾玉也隐隐觉察到,才会觉得不安。 九枚神钉成那一刻,它生怕苏苏下不了手。可还好她并没有罔置苍生于不顾,她把九枚钉子推入玄衣青年的心脏。 她不敢动情。 任务失败了,却有唯一的好处——苏苏想到了最后一个办法。 一个借助已经钉入六枚神钉的办法。 苏苏终于不用杀澹台烬,可是……他永远置苏苏在黑暗,亲手碎灭了她最后的愿望。 苏苏起身,勾玉听见她说—— “听说周国的冬日并不会下雪,等阴日阴时一到,我们就走吧。勾玉,你怕不怕?” 勾玉微怔,说:“勾玉不怕。” 它明白苏苏要做什么。 她要永远离开他,这片困住她的地方,离开五百年前的人间。 般若浮生一场天雷,冥夜想把神髓换给桑酒。阴日阴时那日,同样可以引这样的天雷。 她用倾世花假拟成神髓,注入自己的仙魂,以九天勾玉做媒介,变成真正的神髓。 以神髓,换邪骨。 74、凫茈镯 入秋以来, 周国天气依旧温暖。 晴好时,苏苏便摸索着在冷宫里活动, 冷宫什么都没有,她的血液中倾世花的神力越来越少。 勾玉成为她的眼睛,为她指路,防止她磕磕绊绊跌倒。 倾世花摧残着她的身体,让她越来越瘦。 如今粉白宫装在她身上显得有几分空荡,腰肢纤细极了。 宫中多柳树, 闲暇时,苏苏走出冷宫的院落,会去折几支枝条, 回来以后,削尖柳枝布阵。 制造真正的神髓,她得把倾世花里注入阴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每当她黄昏去折柳树,总会遇见嘴碎的宫人谈论最近受宠的昭华夫人。 “陛下对昭华夫人也太好了吧, 听说这几日,送去夫人宫里的赏赐源源不断。” “你们没听说吗, 昭华夫人生病,还是陛下亲自照顾的。” “前几日小顺子犯错,陛下勃然大怒,夫人求情, 陛下立刻就不生气了。” “连什嗏送来的宝物, 陛下都用来讨昭华夫人欢心呢!” 她们的笑语穿过一墙之隔的冷宫, 透入苏苏黑暗的世界。 苏苏听见她们也提到了自己—— “那你们说,陛下对冷宫这位,是什么意思啊?” “她啊, 听说以前在夏国,陛下就对她恨之入骨,如今留着她,也是为了折磨她。” “可先前她险些做了皇后。” 有人嗤笑说:“她现在眼睛都瞎了,如果陛下真的喜欢她,什嗏的宝物为什么不给她。要我说,陛下厌恶她还来不及。” 苏苏握住柳枝,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风吹动她素净的衣裙,她扶着宫墙,慢慢走回去。柳枝可以引阴气,她盘腿,引冷宫的阴气进入左眼的倾世花中。 阴气入体,冷得她瑟瑟发抖,皮肤苍白。 日复一日,苏苏也渐渐习惯。阴气进入倾世花,她的眼睛不再经常流血。 她知道,快解脱了。 有一日夜晚,她坐在井边浣洗自己的衣裙。 勾玉突然说:“他来了。” 苏苏动作顿了顿,继续洗。澹台烬来得悄无声音,他没让人跟,也没拎琉璃灯,就在远处看着她。 玄衣帝王冷冷看着清瘦的少女洗完衣裳,抱着木盆从他面前走过。 冷宫里安静漆黑,她仿佛已经习惯,没要人扶,熟悉地走过井边。 她神色安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半点儿也不像看不见。 少女似乎没发现自己,眼见她就要走进屋子,澹台烬下意识跟了几步。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步子停下,转身走了。 勾玉说:“他离开了。” 如果不是有勾玉,苏苏根本不会知道他来过。 六枚灭魂钉在他心脏里,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冰冷刺骨的人。若真还有略微失控的时候,约莫是每两月一次苏苏结春蚕的发作。 他总是一面嗤笑,一面逼她哀求给她。 他们肌肤相亲时,他偶尔失控,会忍不住失神地看着她。然而也只有短短一瞬,澹台烬便会恢复刻毒。 他来时,苏苏当作不知道,该做什么做什么。 如果说永生花之前,她对他还有过期待,现在心里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她数着日子等阴日阴时。 十一月份,宫里不久会有一场宫宴,叶冰裳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永生花入体,她的伤口毫无瑕疵。 小慧帮她梳妆,看着镜子里娇美的女人,忍不住赞叹道:“夫人越来越美,谁能想到,永生花连夫人的痼疾都治好了呢。” 现在的叶冰裳看上去唇红齿白,她抚了抚自己的脸,露出一个温婉笑意。 小慧喜悦地说:“最近陛下忙着清缴八皇子等余孽,不久周国就彻底太平了。夫人知道吗,过几日宫里有宴会,那一天其实还是个特别的日子。” “什么特别的日子?” 小慧凑近叶冰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叶冰裳脸上瞬间变得微红,嗔怪地看了小慧一眼。 小慧说:“奴婢可没说错,人人都说,这一日求子最灵了。周国人人都信这个呢,夫人如今身子大好,只要届时留住陛下,来年定能生个小皇子。” 叶冰裳说:“就你这丫头嘴碎,也是我考虑不周,早该把你嫁出去!” 宫宴开始前,小慧给叶冰裳打扮好,叶冰裳去寻澹台烬。 他们去得不凑巧,澹台烬还没去宴会,却在梅花树下,和一个人说话。 叶冰裳一看,似乎是负责追捕八皇子之一的大人。澹台烬一向重用能臣,这位大人升官很快,澹台烬颇有培养心腹的意思。 他长着一张十分年轻英俊的面孔,大概半个月前,叶冰裳见过这位大人,貌似姓齐。 彼时齐大人意气风发,而现在一身官服的男人,眼中死气沉沉。 澹台烬冷冷看着齐墨:“想好了?真要辞官?” 齐墨叩首:“臣枉顾陛下厚爱。” 他脱下帽子,嘴唇没有半点儿血色。 澹台烬见留不住人,淡淡说:“滚吧。” 齐墨起身离开,路过叶冰裳时没有反应,像一具行尸走肉。 澹台烬起身却宫宴,叶冰裳见他不说话,也只得沉默跟在他身后。 丝竹管弦声中,玄衣青年支颐,冷漠的眼睛看着场上歌舞。 叶冰裳喊了他两声,澹台烬都没反应。 她便知道,澹台烬的心思不在这里。是那位齐大人吗?她心想,齐墨到底来说了些什么?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今日她仔细打扮过,出门时小慧说她人比花娇,连衣衫上的香,她都细细挑选过。 叶冰裳来周国大半年,虽然宫里人人说她得宠,可事实如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怕今晚依旧留不住澹台烬,而且小暴君心思敏锐狠辣,没有把握的时候,她半点儿也不敢在他身上耍手段。 澹台烬不知道下座的叶冰裳在想什么,他确实鲜少有这样神思不属的时候。 齐墨辞官的一番话,让他皱起眉。 他有他的规矩,齐墨参与了他太多计划,现在想抽身而退,不死也得留下半条命。 然而齐墨放着平步青云的机会不要,毅然辞官了。 不,应该说心如死灰辞官了。 对齐墨的事,澹台烬知道得很清楚,毕竟他用一个人,必须知根知底才敢信任。 一年前夏周两国交战,齐墨还是个小校尉,立下不少功勋,在战场上战功显赫。 沧州之战,齐墨带兵抄家,杀了一个家族的人,最后偷偷藏起了那家的五小姐。 齐墨一眼就喜欢她,那姑娘也是个烈性子,时时刻刻想要弄死齐墨,给家人报仇。 少女的眼里没有战争,只有这个修罗一般的男人杀死了她家人,还强抢了自己。 最令她愤怒的是,齐墨在遇见她之前,已有家世。 沈五小姐试过几次杀齐墨,最后都被他识破。她不过一个柔弱少女,最后强被齐墨纳了妾。 齐墨手段雷厉风行,沈五小姐忤逆他好几次,故意搅得家宅不宁,他心疼她,却也难免生气。 齐老夫人也不喜欢这个把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狐狸精,于是趁着齐墨不在,和齐墨的嫡妻一起磋磨沈五小姐。 齐墨在沈五小姐身上屡屡碰壁,干脆冷眼旁观。日子一长,他发现沈五小姐身上的刺没了,对他也低眉顺眼,和颜悦色起来。 齐墨为此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对沈五姑娘更加宠爱,夜夜宿在她房里,要什么给什么。 今年更是为齐墨产下一子。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直到昨夜,齐墨奉命去围剿八皇子的叛军,沈五姑娘放了把火,烧死了自己和幼子,还有困在老宅的齐墨的亲娘和嫡妻。 齐墨的亲人死了个干净,沈五姑娘让他也感受了什么叫做家破人亡。 齐墨心如死灰,决定辞官。 澹台烬看出来,这个手段不错的臣子,眼里毫无生意。哪怕自己不出手,齐墨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丝竹声难以入耳,心脏上的灭魂钉开始隐隐作痛。 他抚上心脏的位置,齐墨小妾的事让他莫名有些不安。 他突然站起来,很想看见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少女。 叶冰裳忍不住出声:“陛下!宫宴还未……” 他一步也没回头,淡淡说:“宴会结束你便自行回去,孤有事。” 叶冰裳眼睁睁看着玄衣帝王离开,指甲陷入掌心。 澹台烬一路来到冷宫,丝竹声早已远去。他知道不到十五,自己不该来这里,他早已经说过,再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感情。 他抬起手,又放下。 澹台烬是周国皇子,自然也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帝王守着自己爱的人,在今日祈求子嗣。 他不该来这里,他冷下神色,掉头回了自己宫殿。 齐墨会有这样的下场,是他自己没用。 承乾殿里,噬魂幡在空中旋转,澹台烬看了它许久,说:“老道士,孤记得你以前说过,有一件法器,可以束缚一个人,让她永远离开不了。” 黑雾翻滚,桀桀笑声里,老道毕恭毕敬出来。 “正是,只不过,此为邪物,陛下若是使用,对陛下的身体也有损。” “拿来。” 老道当即拿出两只金色手环:“陛下放心,这虽是邪物,却也是难得的护身法器,法器不碎,可以庇佑主人安全。她便是死了,贫道也能寻到魂魄。” 澹台烬打量着两只镯子,毫不犹豫把一只扣在自己手腕上。 镯子自动与他手腕贴合。 他嘴角流下一丝血迹,澹台烬面无表情拭去。 他弯起唇,带上几分嘲弄之色。 苏苏才睡下,门被人打开。 快要立冬,周国虽然没有夏国冷,但是冷宫破烂的薄衾,也很难捂得暖。 她从床上坐起来,问来人:“你来做什么?” 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不到十五。 青年沉默着,拉起她的手腕,冷冷说:“孤今日听说了一件事,齐墨的小妾杀了他全家。” 苏苏说:“所以你怕我也杀了你。” 顿了顿,她补充:“还有叶冰裳?” 苏苏看不见他的神情,然而男人的气息在身边,令她很是难受,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他却没有松手。 他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没错。” 手腕上被推上来一个冰冷的东西,像蛇舔过她苍白的肌肤。 “这是什么?”苏苏抗拒地说。 澹台烬说:“当然是让你不好过的东西,死心吧,一旦戴上,摘不下来。” 勾玉说:“他骗你的,这是凫茈镯,一对邪门的法器。他手上也有一只,和你的是一对。有了这个,你没办法离开他七日,若真离开了,你会死,他也会死。” 想了想,勾玉补充道:“同时,也能保护你,让你免受伤害。” 苏苏的冰冷的小手被澹台烬握在掌心,她沉默良久,脸上的抗拒消散,心里生出浅浅的快意来:“神髓入体,他死不了。天雷下,凫茈镯困不住我,澹台烬既然喜欢掌控,便让他亲眼看看,凫茈镯是怎么碎裂的。” 他以为世上万般,皆由他掌控,而他那时便会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是多么无能为力。 75、碎裂 镯子带上少女的手腕, 澹台烬低眸,才看见她瘦了太多。 她以前活蹦乱跳, 生气勃勃,如今脸颊瘦削下去,连手腕都纤细了一小圈。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改变。 苏苏很白,澹台烬使力一点都容易在她身上留下青青紫紫的印子,现在她的白变成了病态的苍白。 她眼睛里没有神采,一片空洞。 被强行戴上据说是“折磨”她的凫茈镯, 她没有挣扎,脸上也没多少抗拒。 澹台烬突然想起沈五姑娘,沈五也有过这样乖巧的前夕。 他想了许多, 心里像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压着,按理这应该叫做难受。然而,胸腔下的心脏跳动始终平缓, 他的心是冷的,他甚至觉得, 她如今这个模样也不错。 至少她再也跑不掉了,他不用一睁眼就问暗卫, 她今日还在不在。 荆兰安说过,他是个披着人皮,没有感情的小怪物。 他以前不以为然,此刻明白这句话是对的。所有模仿出来的情绪, 到底只是假象, 他内心是一片毫无波澜的冰湖。 恨他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的爱不会给他,留下恨也是好的。 屋里的人一直没走,苏苏察觉到, 睁开眼睛冷声催促说:“出去。” 澹台烬依稀又看见了童年那尊冰冷睥睨他的琉璃神女像。 都这样了,依旧那般高高在上。 苏苏以为澹台烬听见这两个字会走,然而下一刻,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 她听见他不带感情地问:“你想从冷宫出去吗?” 这是自从六枚灭魂钉钉入他心脏,他第一次没用想掐死她的力道碰她。 苏苏拿开他的手,突然笑了:“你能让我离开周国吗?” 澹台烬脸色微变,愠怒地看着她。 “你现在哪里都去不了,只要孤还活着一天,你永远都别想走。” 苏苏说:“我要的你给不了,你给的我不想要。所以出去和不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澹台烬手指紧了紧,所以这是在说,他的身边比冷宫更令她煎熬吗? 他就不该问这个问题,他明明早已恨她入骨。 她又冷又饿,憔悴得不成样子,才是他想看见的。 苏苏以为说得这样清楚了,他恶劣的虚荣心会促使他迫不及待离开这间小破屋子,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握住,他倾身压了下来。 “待在冷宫的你,不过一个女奴。”他又凭什么顾及她的感受。 身下少女墨发散开,或许她永远也不知道她身上的气质多么令人神往。 像一块捂不化的冰,澹台烬恨她的尖锐,又觊觎她的清透。 “今日不是十五。”身上的人要对她肆意掠夺前,苏苏突然开口。 澹台烬只顿了一瞬,冷声反问:“所以呢?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 苏苏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说,我对你只有恶心,没有任何感觉,如果这样你都有兴致的话……” 她没有说下去,嘴角勾出些许嘲讽的笑意。 苏苏没有说谎,被他抚弄,她半点儿反应都没有。结春蚕让她被迫委身,然而没了药物,澹台烬的动情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心里也隐隐觉得古怪,怎么厌恶他,冰冷和他说话,他都还能动情。 澹台烬也明白了这个事实,许是对于男人来说,她的话足以让他难堪。 他恼羞成怒地握住她肩膀,冷冷审视她:“对我没有任何感觉?你对谁有感觉?呵,萧凛吗,可惜,你亲手杀死了他,他也从来没有爱过你。” 苏苏抿住唇。 澹台烬终于从她脸上看见了别的情绪,然而这令他更加愤怒。 “我让你恶心?很好,你再不愿意,也只能待在我身边一辈子!” 苏苏无意间碰到澹台烬手腕上的凫茈环,澹台烬顿了顿,到底还是没能进行下去,和衣走了。 其实苏苏也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 她抚上小腹,久久沉默着。 她不会为魔神孕育子嗣,他的孩子,只会是罪恶的血脉,苏苏无比庆幸,能毫无牵挂离开。 小慧看着叶冰裳冰冷的脸色,明白夫人的情绪十分糟糕。 小慧作为贴身丫鬟,陛下有没有在这里过夜,她再清楚不过。小慧十分郁闷,夫人长得这么好看,陛下却不碰她,难道那方面真的有问题吗? 她不清楚,叶冰裳却知晓。 隐在手臂中的青色纹路若隐若现,她握紧了拳头。 “小慧,你走吧,我想歇下了。” “是。” 叶冰裳看着属于潜龙卫的印记,眼里蔓出一片冰冷。她不甘心啊,凭什么叶夕雾这样背叛澹台烬,她依旧争不过。 真的抵抗不过命运吗? 自己得到护心鳞的时候,从里面看见过未来的预言——有人终会夺走她的一切。 现在萧凛没了,护心鳞碎了,庞宜之作为牺牲品,连潜龙卫也赔上了一大半。 难道真的只有叶夕雾死了,自己才能握住已经拥有的东西吗? 叶冰裳看着跳动的烛火,眼睛里带上幽幽的光。 说来奇怪,周国的冬日向来不下雪。然而今年冬月时,周国下了百年来第一场雪。 一夜过去,天地间银装素裹。冷宫萧瑟,苏苏收到一份“赏赐”。 带东西过来的小太监什么都没说,放下东西就走了。 松软的棉被,还有厚实的衣裳,包括几份冬日烧的炭,摸上去简陋,却应有尽有。 如果真的由她自生自灭,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冷宫。 可惜,澹台烬不让她死,有人注定等不及了。 苏苏的手指抚过冬袄,淡淡地想,该给叶冰裳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她收集阴气良久,如今瞳孔如夜色一般漆黑,可惜眼中毫无神采。 阴日阴时就在三日后,苏苏知道自己回不去长泽山,这辈子都做不成神女了。 叶冰裳既然喜欢算计,这一次,就让她自己尝尝被反噬的绝望。 苏苏张开手,一只雀鸟轻轻落在自己掌心。 她摸摸它的头,雀鸟身体隐去,悄无声息飞走了。 苏苏想过很多种可能,让她意外的是,竟然是廿白羽背叛了澹台烬。 勾玉也意外极了,心中的古怪越发浓重。 萧凛、庞宜之,现在甚至是忠心耿耿的廿白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和叶冰裳有了关系。 包括根本没有情丝的少年魔神,为什么也会为她动容? 难道…… 勾玉想起一种荒诞的可能,心中惊骇到难以置信。它几乎立刻想告诉苏苏,然而才要说话,神魂一痛。 它想起那个很早以前的誓言,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说出这一切。 勾玉叹了口气,心道没关系,反正所有的事也该结束了。邪骨一旦离体,魔神会重新拥有情丝。 那时候,他的爱与恨一瞬清晰,过往种种都会明了。 当日黄昏,苏苏发现自己处于一辆马车上,她早就猜到会发生什么,醒来并不惊慌。 然而对面的女子显然没有她冷静。 叶冰裳睁开眼时,脸色变了变。 她看着对面被绑住的苏苏,脸色难看地想,不是和八皇子说好,让他“救”走叶夕雾吗?怎么自己也会出现在这里。 正在这时,澹台明翰掀开帘子。 他还未及冠,按理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此刻脸上却阴沉沉的,没有半分少年的朝气。 一年来,他到处招兵买马,靠着母妃留下的人,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势力,却被澹台烬的人率兵打得七零八落,眼看自己的命也要保不住了,他干脆破釜沉舟,死前也要报复一把澹台烬。 然而有趣的是…… “你们都说澹台烬最在乎对方?到底是谁在撒谎。”他阴冷一笑,“没有关系,我们只需要看那个小畜生怎么选。” 叶冰裳心里一片混乱,然而这种时候,她看着冷静的苏苏,强迫自己也冷静下来。 八皇子走投无路了,才会想出哪怕是死也要狠狠报复澹台烬的想法。八皇子不是善茬,但他远远不是澹台烬的对手。 现在苏苏失踪的事多半瞒不住了。自己出事,得到消息的潜龙卫一定会跟上来,再不济他们也会救自己,有一搏之力。 而苏苏,叶冰裳看着虚弱失明的少女。 自己为何不兵行险招,永绝后患呢。 想到这里,她看一眼八皇子,陷入了沉默。 这种时候,叶冰裳知道苏苏看透了自己的敌意,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只能寄希望澹台烬和潜龙卫能救自己。 她手指收紧,心想,不会出事的,这次她依旧会赢! 苏苏知道,澹台皇家没有一个善茬,八皇子能在澹台烬手中扛一年,听说还煽动了很多百姓,他安身的地方,是他母妃的城池。 澹台明翰也学着父亲和哥哥们养妖、养道士,所以马车跑入阵法,就消失在原地。 苏苏眼睛看不见以后,已经被幽禁冷宫半年,被带到城池,才知道外面已经这么乱。 澹台明翰“起义”失败了,如今这座城早已被叶储风带兵包围。 一座城门之隔,外面就是她们的二哥。 也难怪八皇子会这么疯,愿意与虎谋皮,答应了叶冰裳的同时,也信自己让灵鸟带去的话,捉了他的“盟友”叶冰裳。 连叶储风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渐渐变成了陌生的模样。 苏苏和叶冰裳被吊起来的时候,平静地想,岁月变迁,文臣可以成武将。不知五百年后的世界,是否真如她今日所希冀的那样,三界和平,鸟语花香? 绳子勒住她们的身体,风雪扑在脸上。 叶冰裳闷哼一声,见苏苏都能撑住,也咬牙忍了。 澹台明翰总不敢现在就弄死她们。 叶储风半夜听见士兵禀告,说叛军的临巍城楼上,突然多出两个女子。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走出帐外。 策马奔到临巍城下,他现在已经是一双妖瞳,几乎一眼就看见城楼上的是谁。 叶储风握紧缰绳,发现八皇子正在城楼之上,冷冷冲他笑。 大雪下了一夜,叶储风本以为小暴君赶过来至少需要两三日。 澹台明翰给的时间期限,也是三日之后。 然而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澹台烬一行人突然出现在了营帐中。 玄衣帝王一身戎装,肩头还有未化的雪。 他在擦拭一柄锋锐的弩,比叶储风想象的要冷静得多。 “那个废物把她们关在了哪里?” 叶储风抿了抿唇,如实说:“澹台明翰把夕雾和冰裳吊在城楼上一夜,他怕我们劫人,派人守着,天亮之后,他把人放了下去,不知道关在了哪里。” 澹台烬表情冰冷,听叶储风说了她们的现状,他连手都没有顿一下。 如果不是他赶来的速度过快,叶储风甚至会怀疑,他半点儿都不在乎这件事。 澹台烬听完,拿着□□起身。 “发兵。”澹台烬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孤要澹台明翰死无全尸。” 然而澹台明翰并不迎战,他久久不动,手握人质关上城门,在城内寻欢作乐,生命燃尽前,和婢女抵死缠绵。 “还有两日,皇兄急什么,到时候会还给你人。但你现在攻进来,我可不敢保证她们不缺胳膊少腿。” 黑压压的大军兵临城下,澹台明翰起初心里也慌乱过一瞬,想起手上那两个女人,他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宫中秘闻,听说这怪物兄长是划破他娘亲肚皮才钻出来的。 横竖都是一个死,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拉他的女人做垫背,倒是自己赚了。 叶储风看着澹台烬冰冷的侧脸,明白这一次主动权的确不在他们这边。 好在澹台烬依旧十分冷静。 在澹台烬看来,不过是八皇子临死前的窝囊挣扎而已,八皇子敢做出这件事,他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三日前夜,天空开始打雷。 周国今年冬日的气候本就怪异,今夜更是奇怪,雷声轰鸣,却并没有下雨,甚至看不见雷的形态。 战马被惊得来回走动。 车辇上的澹台烬也有片刻失神。 不容他多想,闷雷持续没多久,城楼之上,八皇子终于出现。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脸上带着将死之前的疯狂。 叶储风忍不住道:“夕雾!冰裳!” 澹台烬抬眸望去,过暗的天慕下,他一眼就看见了城楼上的少女。 苏苏换上了他送去的白色冬袄,漆黑的瞳望着大军,隔着千万人,一眼准确地“看见”了他。 或许是一种感觉,那一刻,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两个少女同样狼狈,作为人质,澹台明翰不会让她们好过。 叶冰裳脸上一片青紫,看见澹台烬的时候,忍不住掉下了泪水。这几日她过得太苦了,哪怕是为了除去苏苏,也没想到这么难熬。 好在潜龙卫已经和自己搭上线,不会让自己死去的。 八皇子盯着九头鸟车辇上的澹台烬,突然哈哈笑道:“小畜生,今日孤在临巍城登基。既然邀了几十万大军来观礼,孤可不像你这么无情无义,你心爱的女人孤还给你,留下另一个给孤殉葬如何?放心,孤一定说到做到,你夫人和叶小姐,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此话一出,叶储风脸色大变。 对他来说,两个都是他的亲妹妹,他不希望她们任何人出事。 澹台烬没有说话。 其实对他来说,选谁都没有区别,只要她们出现在他的视野,他有能力在最后关头救下两个人。 噬魂幡已经悄无声音缩小,往城楼飞。 暗沉的天幕下,两个少女,一个咬着唇,哀求地看着他,梨花带雨。另一个…… 少女黑曜石一般的眸看着灰暗的天幕,哪怕看不见了,她眼里依旧没有他的身影。 一如那夜,她别过头去,说,你真是让我恶心。 恶心他,永远都不依赖他,一心要杀他。心脏里的六枚钉子,日日夜夜提醒着他蠢不可及的过去,他何必顾及她的想法? 八皇子笑容停下,森冷地说:“快选!否则我两个全部杀了!” 这样的氛围下,勾玉忍不住看向苏苏。 她漆黑的长睫微不可查颤了颤…… 它的小主人在仙界堪堪成年,不管多恨澹台烬,过往经历了那么多事,到了这种时候,她依旧希望不被放弃。哪怕是为了让身边心思叵测的叶冰裳难受。 毕竟她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太久,没被人珍重爱护过了。 然而风雪肆虐下,他们听见车辇上的青年帝王淡淡开口:“放了冰裳。” 叶冰裳眼睛里带上泪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澹台烬却忍不住去看另一边的少女。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看见她什么表情,哪怕是愤怒,也不要是冷漠和轻蔑。 然而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竟然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笑容没有半点儿怒意,甚至是带着几分解脱。 澹台烬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狂风吹起苏苏的衣摆,八皇子的刀朝着苏苏刺去,澹台烬眸子一眯,噬魂幡下,八皇子和他的人已经全部大睁着眼,被吸干了魂魄,倒了下去。 身边不知道谁说了句:“那、那雷是怎么回事?” 澹台烬定睛一看,心跳漏了一拍,他突然陷入莫名的恐惧,以至于忍不住吼道:“叶夕雾!给孤离开!” 少女不知何时挣开绳索,站上了城楼最高的地方。 她眼中的紫气和黑气交织,原本隐匿在天上的紫雷,竟全数聚集到了她头顶,汇集成了惊魂动魄的一幕。 许多年后,将士们依旧无法忘记这一日。 少女手镯散发着耀眼的白光,变成一块弯玉形状,在她周围飞舞。 紫雷越发粗壮,她紫色的瞳孔并不妖异,反而有种让人心颤的安静。 少女抬起头,纤细苍白的手指结了一个漂亮的印。 紫雷开始被一道道引入勾玉中,她嘴角也开始溢出鲜血。 没人知道她要做什么,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撼。 却见他们年轻的帝王跌跌撞撞朝着城楼跑去:“不管你要做什么,孤命令你,停下来!” “澹台烬。”她突然笑了,“看”向他的方向,带着释怀,“别以为所有人都欠你,你记住,我永远不欠你什么。你体内六枚灭魂钉,我也替你承受了倾世花的痛。” “你杀我兄长,弃我祖母,控制我杀人,予我无尽的黑暗。你曾倾注在盖头里的情,便换……我的眼睛。” “我拿走你的邪骨,还你神髓。我们两不相欠。” 勾玉的暖光罩住了少女,他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什么倾世花、眼睛,邪骨,神髓!他全身冰冷,牙齿发颤。 苏苏顿了顿,紫色的眼睛变得温柔而暖。 她轻声说:“我只想和天道换,生生世世,哪怕是黑暗尽头,也不要有你。” 让她做一场不会醒的梦,梦里有苍生,长泽山上不化的雪,师兄和师姐,出生的灵泉,她的家…… 只要,没有你。 “叶夕雾,不许!孤,我……你要什么你来拿,你给我的我还给你,什么都还给你!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然而她并没有看他,白色的光影从她身上飞出去,她的灵根和魂魄进入勾玉那一瞬,紫雷也全部进入神玉中,变成一块纯白的神髓,没人能看见它,它慢慢飞向澹台烬。 所有人眼里,只能看见城楼上的少女。 雷云散开,天空变得明亮。天地一场大雪,纷纷扬扬。 她张开手,像只轻飘飘的蝶,从城楼一跃而下。 而城楼之下,那个玄衣的身影,仿佛疯了般,想过去接住她。 他跑得那么快,跌倒了立刻爬起来,但他离得太远了,远到像一条永远看不见希望的路。 就在他想起用噬魂幡接住她的时候,噬魂幡被神髓划破,神髓落入他的身体。 通体漆黑的邪骨从他身上一寸寸抽离,那一瞬他完全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空中的雪变得安静又缓慢,像骤然被划开两个世界。 世界外面,少女手腕上的凫茈环,碎裂成一片片。 她也像那金色手环一样,碎在了城楼下,他的眼前。 世界里面—— 他的右眼冷硬无情,像个局外人般注视这一切。 然而他的左眼,血泪如珠,大颗大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流了满面。 他朝她伸出手。 触不到她的温度,只碰到了冰冷的雪和刺骨的风,冷得让人颤抖。 76、白发 似乎只过了一瞬, 又似乎过了很久。 澹台烬终于能动,慢慢抱住城墙下那具冰冷的尸体。他死死抱着她, 左眼的血泪掉入她的发中。 “孤不信。”他低声说,像个孩子般边哭边笑,“你的潜龙卫怎么不救你。你不是……很厉害吗?你都可以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个玩笑,一定是个玩笑。” “凫茈镯, 对,只要你魂魄还在,你就不会死。” 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癫狂地去寻那镯子。 金色的凫茈镯碎在少女身边,埋入冬雪中。 万千将士看见,他们的帝王疯了般从大雪里找破碎的碎片。 凫茈的碎片把他双手划得鲜血淋漓, 他紧紧握住,一片都不敢弄丢。 “你看, 我找回来了。”澹台烬脸上全是左眼里流出来的血,眼中却充满着希冀, 手忙脚乱地拼凑凫茈镯。 然而碎掉的凫茈镯无论如何也不会重新完整,少女的尸体靠在他腿上,无声无息。她的手从他手中滑下去。 他面无表情,复又握住她的手, 在她冰冷的掌心呵了口气。 “外面太冷了, 我们回家。” 他抱起血肉模糊的身体, 路过叶储风,叶储风难受地说:“陛下。” 玄衣帝王没理他,抱着少女一直走。 大雪落满他的肩头。 廿木凝也忍不住说:“陛下!” 他一直走, 一直走,不敢停下脚步。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身前是一片看不见色彩的雪。一如澹台烬遇见苏苏那年,少女惊惶撞入他怀里。 而今,她再没了半点温度。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那些记忆终于慢慢清晰—— 她曾逆着人群,杀死赤炎蜂来寻他,把他从大雪中扶起来,为他对抗赵王; 她曾在村落的湖畔捡到他,给他温柔清洗左眼的伤口; 桃花茧中,她抱住他,周围是纷飞的花瓣,无尽噩梦里,唇上那片温软的是她的吻。 他们一同见过夏国皇宫、小镇的月、浩瀚的江,世间魑魅魍魉。 痴情的狐妖,万年僵尸,可悲的蚌公主,共同走过一辈子的般若浮生…… 澹台烬记起来了,过去那些冷漠的、在心中毫无波澜的东西,一瞬变成惊涛骇浪。 他记起自己是怎么抱着一腔痴妄和喜悦,一针一线亲手把希冀缝入盖头中。 见到她心里就情不自禁欢喜,忍不住看她,追随她。 她是他的妻啊,他怎么会如此混帐,放弃了她呢。 如今—— 噬魂幡破了,里面的老道死了,连困住她的凫茈镯也碎了。 迟来的情丝生根发芽,像攀岩的藤蔓,疯长困住他,他心脏疼,全身都疼,连呼吸都觉得刺痛。 他要怎么办,谁来帮他救救她…… 廿木凝追上去,看见那个不敢回头的青年,终于崩溃跪在雪中。 他如墨的发一寸寸变白,死死抱紧怀里的少女,无措地哭出声。 那是廿木凝这一生第一次见他流泪大哭。 他想求,不知道向谁求。他想恨,又不知道该恨谁,泪水冲去脸上的血迹,他终于撑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来。 景和元年的冬天,对于临巍城来说,是一个灾难。 八皇子死后第二日,澹台烬亲自把他的身体剁成碎肉,喂给了恶犬。 他带兵屠了临巍城。 满头银发的帝王大笑着,脸上溅满了鲜血。 他杀红了眼,最后躺在厚厚的积雪中,用面具盖住自己的脸,茫然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 她爱世人,怎么这次不记得拿下他的面具,来阻止他呢?不是想让他死吗?可他依旧活着,她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他。 凡人的血温热,澹台烬却觉得到处都冷。 叶储风沉默着,把澹台烬带了回去。他也想不到,三妹妹的性子会如此烈。 他们谁都来不及救她,谁也没有办法救她。 凫茈镯碎了,澹台烬以为自己早晚会死。 可是偏偏,他并没有死去。这具身体曾经孱弱不堪,而今握紧拳头,都像注入了世间最纯粹坚韧的力量。 干净、强大的力量。那是他曾经渴求的一切,她全部给了他。 然而他心里空荡荡的,好似什么都没了。 他等了一日又一日,只有心脏里六枚钉子,让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周宫人人战战兢兢,不敢靠近帝王寝宫半步。宫人们像是陷入了醒不过来的噩梦。 魏喜哆嗦着往里头瞧了一眼,差点呕吐出来。 偌大冷清的宫里,弱水武器被澹台烬融了,用来为她铺床。 少女就躺在上面,帐幔上的琉璃兔子手中嵌入一颗漆黑的冥罗珠。 澹台烬抱回来那尸体时,尸身已经不成样子了。 小暴君杀完人回来,哭了很久,眼泪湿了衣襟,哭完又微笑着细心缝合好她的伤口。 他日日与一具尸体住在一起,偶尔会解开她的衣衫,迷恋地亲吻她,占有她。 那时候澹台烬并不知道,冥罗珠保存尸体是有限制的,冷冰冰的尸体经不住他这样交合。 这个冬天没过完,少女身上开始有了腐臭。 她无知无觉,留给他唯一鲜活的东西,在他左眼之中。 澹台烬再不敢碰她,他惶恐后退,怔怔捂住自己的左眼,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碰你了,不碰了……” 周围关于她的一切,慢慢消失,她什么都不想留给他。苏苏被八皇子抓走前,早已一把火,把以前的玉镯和衣衫都烧得干干净净。 老道没了,他连她的身体都留不住。 魏喜看见,小暴君跌跌撞撞走出来,在殿门前坐了许久。身后的门被阖上,他一面可怜地哭泣,问道:“魏喜,我要怎么办?” 魏喜拿不稳手中拂尘,惶恐跪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魏喜还记得,陛下上一次这样问一个太医,下一刻就笑着杀了那太医。 小暴君早就是个疯子了。 澹台烬没趣地看他一眼,自己殿前的积雪最厚,因为他不许旁人来打扰他和苏苏的生活。 他哭了一会儿,从地上站起来,愉悦地说:“今日让夕雾开心的时辰到了。” 魏喜浑身颤抖,看着澹台烬走远。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双腿发软。 “让夕雾开心的时辰”,起初魏喜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渐渐发现不对,宫里那位唯一的夫人似乎失踪很久了。 对小暴君的事,宫里没人敢好奇。 冷宫那位死后,临巍城被屠戮,昔日最受重用的廿白羽自刎在宫门口。 连羊暨大人最近都不敢入宫。 物是人非,周国皇宫,像是森冷的炼狱。 小暴君疯到恨不得用天下,为那少女献祭。 廿木凝跟在澹台烬身后。 澹台烬没有伤害廿木凝,许是她看管苏苏最久,经常能回忆起苏苏的生活。 这成了他最后的希冀。 阴暗的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女子躺在谷草中。 廿木凝心情复杂地看着叶冰裳,昔日名动夏国的美人,如今成了一滩烂肉。 听见脚步声,她痛苦地尖叫起来:“啊——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玄衣青年盘腿在她身边坐下。 周围滴滴答答流淌着水声,无数小蛇从一旁的竹娄里游出来,冰冷可怕的触感,盘踞上叶冰裳的身体,用她血肉进食。 她疯狂尖叫,早没了当初半点儿温柔。 澹台烬与她一同坐在蛇窟。 幼蛇饥饿,没有灵识,不分饲养的主人,也咬澹台烬,他面无表情,毫不在意。偶尔心烦的时候,会扯开它们。 叶冰裳快要疯了,她怕蛇!怕蛇啊! 她宁愿死,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可是澹台烬偏偏不让她死,连蛇每日多久进食,他都算好了。 不会要她的命,也让她没法自杀。 他犹如恶鬼,声音温柔地响在地牢:“你怕?原来一个人面对自己最怕的东西,是你这幅模样。” 澹台烬闭了闭眼,想起苏苏怕黑暗,他却让苏苏永远看不见这个世界。 心脏每一次剧烈的跳动,都让他疼得颤抖。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低低笑了起来。 “孤的皇后多怕,你如今想来也是如此。她没有杀你,只在你身体里留下阴气,每逢刮风下雨,你体内都剧痛。然而孤觉得不够,希望她高兴些,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叶冰裳在地上翻滚,忍无可忍地喊:“你这个疯子,她已经死了,不全是我的错,还有你!你也有错,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决定,不能只怪我一个人。” 她以为他会反驳,会生气,没想到澹台烬只是温柔地笑着说:“是啊,我也该死。” 叶冰裳:“哈哈哈,你喜欢她,却亲手害死了她。澹台烬,我就算死了,你也不好过。放弃自己爱的人滋味如何,你就是个怪物,怪物!啊……滚开,别咬我!” 天光大暗时,澹台烬从地牢里走出来。 廿木凝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审问的结果告诉澹台烬:“叶冰裳怕得不行,还是招了。她说她八岁的时候去别庄,失足落下一片山谷。” “山谷百花盛放,有个刚生产不久,快死的女人。女人见她也是个年幼的小女孩,便收留了她几日,怕她在山谷中迷路遇到危险,给了她一支会飞的玉笛,带她出去。” 原来当年,叶冰裳坐上变大的玉笛,在离开山谷的路上,刚好遇见一只喋血的妖怪。 妖怪命不久矣,看见叶冰裳坐着的玉笛,请求她把一个锦囊交给山谷的主人。 年幼的小女孩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叶冰裳如约返回山谷时,好奇心让她很想知道锦囊里到底是什么。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神奇的地方,在冬日百花盛开的山谷,会飞的笛子,绝色女子,甚至还有妖怪。 那么,锦囊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她打开它,里面躺着一根纯白,如冰丝般美丽的东西。 她伸手碰了碰,无形中仿佛有一只手,拨开愚钝的迷雾,瞬间神台清明,聪颖无比。 小女孩欣喜地拿起冰丝,目光看向另一样东西。 闪烁着美丽光泽的—— 护心鳞。 那是上古大妖身上掉下最坚硬的鳞片,她屏住呼吸,几乎一瞬被吸引了目光。 鳞片划破她的手掌,小女孩“哎呀”一声,躁动的鳞片觉察到她身下的玉笛的气息,迟疑地安静下来。 叶冰裳从护心鳞里,看见了自己未来的结局。 小女孩咬出唇,握紧那条白色冰丝和护心鳞,她看了眼身后的山谷。 那个美丽的女人,可能……已经死掉了吧。 东西即便拿了过去,也没有人能使用的。倒是她,她的未来那么可怜,也许这些东西能救她。 她咬咬牙,逃似的,离开了山谷。 那个冬日,成了叶冰裳的秘密,后来巧合之下,护心鳞帮助她融合了那条冰丝。 她渐渐长大才知道,原来那是一条完整的情丝。她也愧疚过,可是木已成舟,她没法找到那个神奇的山谷,把东西还回去。 她发现自己比旁人多一条情丝以后,再固执的男人,也对她青睐有加。让一个人爱上自己,变得很容易。 原来一条情丝能爱人,拥有两条情丝能使人爱她。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也愿意在这样的前提下,做个善良的好人。 本来她都快忘记了幼年的一切,直到苏苏出现,萧凛的态度渐渐发生改变。 叶冰裳终于想起了幼时的机遇——她窃取了属于山谷里绝色女人的情丝和护心鳞,开始终日惶惶自己幼时看见的结局。 她千算万算,属于自己的终究在一点点失去。 她至今不知道,为何澹台烬不再喜欢自己。他不是应该和萧凛庞宜之一样,心中永远有她的位置吗? 太痛苦了,漆黑的地牢,旁边脏臭犯人的淫.词浪.语,还有每日啃咬她的蛇。然而她死不掉,澹台烬不知道做了什么,她一旦有自尽的想法,瞬间会全身无力。 这样的折磨下,什么秘密她都说了出来。 澹台烬回到宫殿,却久久不敢推开那扇门。少女的身体并非翩然的那具万年僵尸,早已损坏得不成样子。他靠近她,只会加快她身体的腐烂程度。 他坐在宫殿外面,与那具冷冰冰的尸体一墙之隔,看着凄冷的夜色。 她留下的只剩在他心脏里的六枚钉子,和一只会流泪的眼睛。 他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了一夜,雪花落在他发间。灭魂钉一寸寸凌迟着他,他起初觉得痛得受不了,后来渐渐麻木。 无尽的孤独感让澹台烬开始恨她。 她杀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恨过她。 第一缕晨光亮起,他推开了身后的房门,冷冷地看着床上那具尸体。 77、百年 澹台烬进去许久, 一直没出来。 魏喜也是没办法,只好叫来叶储风。 现在宫里人人自危, 民间甚至还有传言,说澹台烬天生不祥,冬日的气候才会如此诡异。 羊暨从来都明哲保身,这种时候完全靠不住。如今不怕死又有能力的,只剩叶储风。据说叶大人和陛下之间有什么契约,把事情告诉他, 他也不可能背叛陛下。 “实不相瞒,叶大人,陛下的宫殿这几日已经隐隐传出……那股味道。姑娘的身体留不住, 人已死,何不让她入土为安呢?” 叶储风点头:“多谢魏公公告知。” 叶储风从临巍城赶回来,也没想到过去一个月多了, 澹台烬竟然还没将三妹妹的尸体下葬,怪不得宫人们表情惊恐又讳莫如深。 在这个死者为大的朝代, 澹台烬这样的行为令人寒毛直竖。 魏喜叹了口气。 他没敢具体和这位叶大人讲陛下还做了什么。 谁才是主子,魏喜心中很有数。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终究还是捏在澹台烬手中。 叶储风靠近宫殿,也闻到了魏喜说得那股浅浅的味道。 屋里放了防止尸体腐烂的薰香,拖延到现在已是极致。 魏喜不安地低声说:“陛下今晨进去的,至今没有出来, 奴才这眼皮直跳, 叶大人, 不会出什么事吧。” 叶储风说:“让人来把门打开。” “可是……” “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魏喜这才应了,很快宫门被推开,别说是叶储风, 连魏喜都没想到会看见眼前这一幕,他腿一软,连行礼都忘记了,直接跪着爬了出去。 叶储风脸色铁青,走上前去,紧紧拉住澹台烬的衣领:“你在做什么!” 玄衣小暴君低声笑起来:“留住她,让她永远和我在一起。” 叶储风看看自己三妹妹的尸身,想起澹台烬方才的行为,不寒而栗咬牙道:“你竟然,想生吃……” 那几个字他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但凡他来晚一步,澹台烬恐怕已经…… 叶储风后怕,他看着澹台烬疯狂执拗的眼,突然想起曾经在大殿前,他宴请澹台明朗的臣子。 那时候他就说过:现在他在你们身体里了,你们可以永远为他效力。 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恐吓和威慑,今日叶储风才明白,他是真心实意这样以为。 叶储风目眦欲裂。 澹台烬冷漠地说:“谁给你的胆子进来,滚出去!” “你简直疯了,我要带三妹妹走。”叶储风说着,去抱床上冰冷的尸体。 一只手横过来,澹台烬一掌拍过去。 “你敢碰她?”澹台烬冷冷道。 叶储风脸色难看极了,也顾不得什么契约,什么君臣之别,这一瞬连翩然都没想,他只觉得荒诞和愤怒。 两人打了起来,一人体内有九尾狐妖丹,一个刚得了神髓,却谁都没有动用力量,拳拳到肉。 澹台烬一拳一拳砸在叶储风身上,神情让人毛骨悚然。 叶储风想到这个人要对三妹妹做什么,也毫不留情。 他不想三妹妹死了还不得安宁,抬起手,一团火焰朝着床上的尸体飞过去。 澹台烬的目光一瞬凝住,想也不想扑在了那具尸体上面。 火焰把他背部灼伤,他毫无所觉,小心而慌张地把身下少女的尸身沾上的火星扑灭。 叶储风无力地看着这一切,许久,他闭了闭眼。 “你这个样子,三妹妹若知道,会觉得恶心。” “恶心”两个字,让澹台烬彻底僵住,他眼尾带上恐怖的猩红,左眼里却漫出浅浅的泪意。 叶储风说:“当我求你,也当我替她求你,放过她,让她离开吧。” 叶储风闭了闭眼:“你给的她不想要,她想要的你从来不肯成全。”她只想离开你,为此她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你难道真的不懂吗? 澹台烬的泪水砸在少女脸上,他明明是对的,可是世上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盼他成全。 到了晚上,魏喜公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魏喜欣慰地说:“陛下同意把姑娘下葬了。” 叶储风怔了怔,想起小暴君红透的眼眶。 澹台烬依旧不肯让任何人碰苏苏。 那一日澹台烬细细为她清洗好身体,为她戴上漂亮的发簪,唇间含入防虫的珠子,他亲自抱着少女的尸体进入原本属于他的帝王陵墓。 陵墓之下,是一代江山的灵脉。 他让人把陵墓封了起来,再没进去过。 开春时,雪停了,潜龙卫试图来救叶冰裳,澹台烬把数千名潜龙卫困住,令人乱箭射杀。 他让叶冰裳看着。 叶冰裳被困在一个密封的坛子中,即将做成人彘。她绝望地看着来救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只知道尖叫。 半年多没日没夜的折磨,她什么气性都没了。回忆起过往在萧凛身边的生活,竟然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安稳的日子。 身边玄衣男子如同恶鬼,只是微笑。 澹台烬曾经想得到这支力量,现在有机会了,他却手刃了他们。 叶冰裳没能撑过第二年的春天。 澹台烬知晓时,饶有兴趣在看笼中据说有三条命的妖怪,闻言,他眼皮子都没抬。 “死了就扔了吧。” 他抬手,杀了妖怪。突然觉得这世界没意思很久了。 景和二年入夏时,哒哒的马蹄声停在一个院落。 叶储风勒住马回头,心中低叹一声,问道:“陛下,可要随臣一同进去?” 澹台烬摇头。 叶储风冲他行了礼,一个人走进院落。 依稀能听见里面有人问起“夕雾”,澹台烬看着篱笆远处开得正俏的合欢花,略微失神。 叶储风出来也快,他叹了口气:“陛下当时就该让三妹妹知道,你救回了祖母。” 澹台烬冷冷笑了一下。 折断手中枝丫。 叶储风第一次不确定,澹台烬对三妹妹的感情,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但人死如灯灭,他……应当已经放弃了吧。 不知道何时天底下开始出现各种妖怪,世间魑魅魍魉横行,早已不是凡人主宰的时代。 一个普通的仙人,地位胜过人间的帝王。蓬莱仙山,琼楼玉宇,哪里是皇宫能比? 仙,多么令人神往的存在。 他们高高在上,须臾便是凡人的一生。仙门已经大开,人人盼着自己有资质,与仙长去仙山修炼。 澹台烬伸出手,飘落合欢花落在他的掌心。 “走吧。”他揉碎那花,苍白指尖染上红色。 他最初追求的东西,便是令万人折腰跪拜的力量。他就该抽出这多余的情丝,忘记城墙上那个身影。 他五指成爪,抚平袖子下自己割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刀痕,澹台烬冷冷弯了弯唇。他的道,断不容他为了那根日夜折磨他的情丝,和从未爱过他的女人去死。 他偏要活,活过千年万年,逆了这朗朗乾坤! 白驹过隙,那棵合欢树开了又谢。 人间又是一年春。 “今日讲秘闻。”老者捋了捋胡子,惊堂木一拍,“却说五百年前,周国下了一场怪异的雪,那时候的皇帝,并非史书上看见的任何一位。而是一个在位很短的疯皇,后来他一把火烧了有关他的史册。” “他的过往付诸灰烬,留给世人的只剩遐想,有人说,他曾爱过一位举世无双的叶氏夫人,曾征战几国只为将那位夫人接来身边。” “也有人说,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那女子没有封位,不知姓甚名谁,只知道周国那场大雪以后,再没人见过她。” 台下有人起哄:“那位君主爱的肯定是叶夫人,否则怎么会连封位都不给无名女子?” 老者没有否认听客的话,笑道:“各位看官且听老朽细细道来。五百年前,疯皇所在的朝代,虽有战乱,但他威慑八方,按理最后会一统天下。可是没多久,他骤然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有人说,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老死在了凡尘,也有人说,讨伐暴君的剑客们杀了他。但……还有人推测,那人去过冥界传说中的鬼哭河。” 一听“鬼哭河”三字,下面立刻有人道:“臭老头,一天到晚瞎掰,怎么会有人去鬼哭河!众所周知,那是吞噬凡人灵魂的地方,疯皇去找死吗?什么五百年前的周国,史册上没有的疯皇,指不定就没有过这个人。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此言一出,立即不少人附和:“没错。” “总讲这些没意思的往事做什么,有本事就讲讲仙门大开,广收弟子的消息!” “对,不讲仙界,讲妖界和魔界也行。” 老者摇摇头。 自古凡人总对修仙向往,哪怕个个没有灵根,入不了仙道。也永远对精怪妖魔之事好奇,但倘若有妖魔作乱,又人人自危。 故事既然已成了过去,看客早已曲终人散,老者便不再讲这段往事。 毕竟连他也不知晓,五百年前的真相到底如何。 “世间有五界,神、仙、凡、妖魔、冥界。诸神早已陨落,妖魔只做残忍之事无需多说,那今日便说说,百年例行仙门大比。各位看官猜,此次花落谁家?” “还用说吗,当然是第一仙门衡阳宗!” …… 听再次热闹起来。 二楼角落,青衣女子不屑地扁了扁嘴。 “那可说不准,今年衡阳宗参加大比的都是些新弟子,以为人人都如公冶寂无那般妖孽,短短三十年便突破金丹进入元婴中期么?看我这次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她唇角一勾,想起什么,“听说衡阳宗黎掌门有个废物女儿,今年刚百岁成年,我倒要会会她!” 一旁身着同色青衣的媵庄头疼地道:“师妹,师傅说了,参加仙界大比是为了历练,再不久苍元秘境开启,我们结识些能人,也好有应对之力。你听够了凡尘趣事,咱们赶紧御剑去衡阳宗,去迟了难免失礼。” 绿衣女子哼了哼,知道刻不容缓,只好随男子起身,与师门汇合。 他们这一支门派唤作“赤霄宗”,以青缎为裳,女弟子发间别着水滴状的发誓。开宗祖师曾是上清仙域、半神冥夜的弟子。 上清传承不少,以至于赤霄宗是衡阳之下第二大仙门。 “岑师妹,可要师兄带你?” 岑觅璇头也不回,已然御剑离开。看着岑觅璇的背影,媵庄露出苦笑。 岑师妹确实有傲气的资本,她今年不过一百余岁,却已是金丹中期,且作为赤霄宗掌门的女儿,她身份高贵,美丽动人。 只不过这性子,属实让旁人消受不起。 想起大概会与师妹对上的那位衡阳宗掌门之女,据说百岁还只是个筑基后期,媵庄深深叹了口气。 还未等到大比,便同情起那位没有天资的仙子来了。 78、无情道 衡阳宗近日极其热闹, 百年一次的仙门大比,叫得上名号的门派都聚集在了衡阳宗。 仙门大比之所以保留数千年, 原因有二: 其一,参加大比的弟子需得元婴以下修为,这样一来,几乎都是宗门内天赋异禀的年轻仙子仙君参加。各大门派可以了解彼此实力,还能切磋交友,共同对抗祸世的妖魔。 其二, 每次仙门大比,最终胜者都会获得一样宝物。宝物最低品阶都会是珍稀灵器,甚至会出现仙器, 或者极品丹药,惧都可遇不可求。 大比胜了,为自己门派争光不说, 还能为自己赢一分机缘。 更何况!此次大比魁首的奖励,竟然是传说中的安魂灯! 安魂灯这样的顶级仙器, 把氛围推向沸腾,哪怕是为了安魂灯, 各个宗门势必倾尽全力。 前两次仙门大比,衡阳宗掌门席下大弟子公冶寂无闻名三界,白衣青年剑势滂沱,堪称惊才绝艳。 只不过这次大比公冶寂无不会再参加——他已突破金丹, 修为到了元婴。 许多宗门的长老修为也不过元婴, 这样一个修炼奇才, 实在让人羡慕得牙痒痒。他不参加比试对其他仙门来说却是个好消息,他们有了一争安魂灯之力! 此次大比在衡阳宗内进行,衡阳宗上至掌门, 下至外门弟子,均对此十分重视。 一旦有掌门或长老携门下年轻弟子过来,衡阳宗会立刻引路安顿。 衡阳宗外,带着虹光的飞行法器源源不绝,热闹非凡。 衡阳宗内最高的那座长泽仙山,却显得无比寂寥,冷冷清清。 长泽百年来鲜少有人踏足,终年不化的雪让长泽看上去成了最神圣的地方。 虽下着雪,长泽却不冷,反而栽种了大片梧桐。 放眼望去,晶莹白雪中缀着金色的梧桐。 白衣仙君缓步走在梧桐林中,他腰间配着一块色泽通透莹润的碧玉,上面系了青色穗子。 墨发玉冠,神色平和。 直到穿行过梧桐林,公冶寂无看见了纯白色的天池。 天池中,雾气袅袅,金色梧桐叶被灵力做成一张漂亮的床。白衣少女便阖眼睡在上面。 看见她,公冶寂无庄重的神色露出一丝柔和。 “师妹,师父闭关了,师兄过来看你。” 说着,他掐了个决,身上乾坤袋里凌空出现许多天材地宝,它们早被公冶寂无炼化过,一一落入天池中,融入池水,变成灵气朝少女涌去。 沉睡的少女感知到什么,白色的流仙裙上流转着浅浅的光芒。 她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偏又是个可怕的无底洞,贪婪地汲取着投入的灵力。这些年师父和自己得了宝物都往天池里投喂,沉睡的师妹却再也没有醒来。 等她滂沱的灵气吸收完,公冶寂无犹豫片刻,拿出试灵石,再一次测试师妹的修为。 试灵石一闪,出现绿色的光芒。 境界分七层,分别是: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大乘。再往上,那便是成神。 每个境界又分为前中后三个小境界。 浅绿色的光,表示筑基中期境界。 公冶寂无叹息了一声,收回试灵石。他倒是并没有失望,只觉得可惜。 师妹百年前破壳而出,不是凡胎□□,而是天生灵体。她又是掌门的女儿,以衡阳宗的地位,她是三界最尊贵的人物。 偏偏十年前,从小女孩化作少女的那一刻,她□□无火而燃。 那火来得诡异,足足燃了三日,那之后师妹就陷入了沉睡。 她小时候公冶寂无照料过她,待她如兄入父,如今师妹不知何故沉睡十年,他心中焦灼,眼睁睁看着师妹修为诡异地倒退回筑基,更是担忧。 按师妹的资质,比起自己绝对不遑多让,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冶寂无看一眼她眉间一点殷红朱砂,盘腿坐下,和往年一样,用温和的嗓音为她讲一些仙术法经。 末了,公冶寂无道:“师兄此次不能为师妹去赢安魂灯,但师妹放心,小师弟扶崖此次会参加。他虽没见过你,却也希望赢得安魂灯,助你早日醒来。大家都很关心你。” 天池水安静平和,公冶寂无细心为她重新布置防御的结界,这才御剑离开。 但他不知,就在他走后不久,天池水无风自动。 周围灵气诡异地尽数朝她涌去。 白衣少女额间朱砂愈发鲜艳,腰间玉铃铛清脆作响。 流仙裙下抬起两只嫩藕一般的手臂,少女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 苏苏也没想过自己会再次醒来。 那一日她怀着必死的决心跳下城楼,将仙魂燃尽,注入九天勾玉内,天雷进入勾玉,引起熊熊业火,将她焚烧殆尽。 她耳边听见勾玉碎裂重熔的声音,以为自己也如勾玉一般,消失在了世间。 然而业火中,她并没有觉察到痛苦,灵魂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是挣脱一套戴了许久的枷锁,她灵台一片清明。 恍惚中,她听见了勾玉欣慰的声音。 “小主人,你真正长大了,浴火重生自此大道通途,无人再能伤你。” 彼时苏苏方第一次知道,她的真身并非诞生天池的小灵鸟,而是世间最后带着凤凰血脉的人。 浴火而生,业火焚尽一切,也让她重新拥有一切。 勾玉用存了万年的本体之力,自那城墙之上,把她送回了家。 时间并不是分毫不差,然而也接近五百年后。这个世界,已不再是被黑暗和魔神笼罩的曾经了。 苏苏在自己灵体中安魂沉睡了十年,到了今日,她终于餍足地醒来。 少女眉间一点火红的朱砂,她踏上盈盈天池,水波在她足下漾成一朵朵盛放透明的花。 梧桐沙沙作响,像是激动欢迎醒来的主人。 白衣少女目光环视一圈,天空干净澄澈,世间灵气充裕。 她清冷的眸中终于绽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不管当年的魔神最终成为什么样,命运已经完全扭转。 苏苏没有急着下长泽仙山,她坐在参天梧桐上,闭眼审视自己的丹田。 她太久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业火烧了她的真身,没有伤害她,反而为她重塑了一具□□。 如今,这具□□的修为正在逐渐倒退。 苏苏记得,自己回到五百年前时,已经是金丹中期,而现在,她只是个筑基中期,甚至隐隐要退回筑基前期和练气期。 ——但比起这个,她一眼注意到的是灵台上多出来白色水滴般的东西。 它只有指甲盖大小,看上去孱弱渺小,苏苏看见它第一眼,却忍不住弯唇笑了。 那是上古无情道,世上最纯粹简单的神道。 三界皆修仙,从仙魔到神,不断捱过劫雷,才会突破一个个境界,最终成神。 然,上古无情道并非如此,它是存在于上古真神内的大道法则。 万物生灵生来便有情丝,有情丝之人,道心很难一直纯粹。大道济济,渡不过情劫便会陨落,即便有人杀妻杀子证道,千万年来也没有谁因此而成神。 无情道本身却是唯一的例外,它让修行者无情无爱。不用渡劫,修为便会一日千里。 成神不过在百年之间。 爱与恨尽数淡漠,五百年前那段过往在她心里再不见半点儿波澜。那个曾在午夜时分与她交缠、最后放弃了她的人,只剩下可有可无的影子。勾玉的牺牲,苏苏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可竟也只是浅浅的怜惜。 表面看她的真身修为在退化,实则是无情道温和地把金丹碾碎,引导她换一种修炼方式。 苏苏张开手,掌心内出现一团红色业火。 业火里隐隐可看见盛开的并蒂莲,她收回手,指尖轻轻一点,公冶寂无布置在长泽仙山的结界,顷刻破碎。 苏苏飞下梧桐木,缓步沿着长泽仙山走。 雪花仿佛有了生命,恭敬地避开她。 白衣少女眸中干净如洗,长裙迤逦在地面。 她知道,她回家了。 长泽仙山的灵力波动鲜少有人发觉,比起终年不变的长泽仙山,第二日的大比更令人期待。 岑觅璇不悦地抿紧了唇,说:“你们是说,黎仙尊的女儿早已沉睡不醒,我明日不会见到她,只能和几个仙门杂碎比?” 一听她把其他弟子称作“杂碎”,媵庄连忙低声说:“师妹!不可如此。” 岑觅璇哼了一声。 在她看来,她来自上清仙境,这些人确实不配和她比。唯一比她出身还高的,只有衡阳宗掌门的女儿。 可是那位尊贵的仙子竟然至今没醒。 岑觅璇来之前费了九牛二虎打探黎苏苏的消息,想从容貌和修为上碾压她,此刻扑了个空自然不高兴。 媵庄顾不得和她生气,仔细地交代:“师妹的对手,除了冲虚派和摧山宗的几位弟子,还有一位是黎掌门的弟子,也是公冶寂无的师弟,唤作月扶崖。听说此人年纪轻,却造诣不浅,也是金丹期修为,师妹保护好自己,不可轻敌。” “公冶寂无的师弟?”岑觅璇眼珠子一转,总算来了些兴趣,“那也是黎苏苏的师弟。” 她抚着手中新得到的仙器,翘起唇角。 “没有公冶寂无和黎苏苏,会会这位月扶崖也是好的。我即将突破,拿到安魂灯,渡劫便容易了。媵师兄放心,我不会输。” 对于她说自己不会输的话,媵庄倒是毫不怀疑。 他看一眼岑觅璇手中的鞭子,那是中品仙器。仙门大比可不管弟子用什么武器,规则只有点到即止,不可伤人。 有好的武器也算是个人本事和际遇,算在实力之中。 岑觅璇有备而来,她修为本就不错,加上中品仙器和师父给的灵丹,在一众元婴以下的弟子中,再无敌手。 月扶崖天赋再高,也比不上师妹天然的优势。 第二日,大比正式开始。 各大宗派长老与弟子尽数入席,一块檀木飞速旋转,化作一块宽阔平地,衡阳宗执法长老双手结印,在其上布置结界。 仙门太多,九个这样的场地同时开放进行,比试双方在结界内进行,其余弟子均可观摩,还不会被斗法误伤。 媵庄不参加比,他的任务只是听师父的话,看着高贵而跋扈的师妹,不让岑觅璇闯祸。 岑觅璇一上场,媵庄便在法台下守着。 第一场岑觅璇对上冲虚派的一名女弟子,那女弟子刚好是金丹前期修为,岑觅璇连仙器都没祭出来,就轻而易举打败了女弟子。 她的仙决激烈,不给人留面子。 好在女弟子也颇有风度,从地上爬起来,抿了抿唇:“是我学艺不精,我输了。” 岑觅璇弯起红唇。 第二场对上另一个招式狠辣的男弟子,岑觅璇起先摸不住男弟子的身法,只能防守,但她确实不失为聪颖,很快反守为攻,耗了点时间,取得了胜利。 媵庄松了口气。 直到一个背着剑的男弟子上台去,媵庄打起精神,前面的对手师妹都交手过了。那么只剩最后一位…… 男弟子看上去年岁不大,甚至长着一张略显稚嫩的少年脸,规规矩矩背着剑,他的剑鞘上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比某些老者还死板。 他身着衡阳宗标志性的白衣,腰间配了一块上等色泽的灵玉,用玉冠竖着发。 不知本事如何,除了一把剑也不见他带别的法器。单论相貌来说,来人俊俏极了。 他是张媵庄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一上场,他也不紧张,不卑不亢规规矩矩见了个礼。 他声音清朗:“在下,衡阳宗月扶崖,请师姐赐教。” 79、羞赧 岑觅璇目中无人惯了, 听了他自报宗门,有心想杀杀衡阳宗的人的锐气, 当即扬起下巴道:“我让你三招。” 若她的对手是公冶寂无,只会礼貌地拱拱手,不会当真。 可对面的白衣弟子一点头:“多谢师姐了。” 月扶崖也不废话,长剑出鞘,攻向岑觅璇。 岑觅璇起先看不起他,月扶崖才入门三十年, 听说还有二十年在闭关,想来没什么对战经验。哪怕被师兄叮嘱过这人资质很好,岑觅璇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真当对方的剑险险削掉她的一缕头发时, 岑觅璇再看死板小修士的目光就变了。 两人境界相同,论对战经验岑觅璇要强上不少,可是比起出招沉稳, 月扶崖远胜于她。 月扶崖剑气凌厉,剑光隐约带着锋锐的啸声, 没有过多的花招,仙剑在空中飞舞的速度却很快, 让人看花了眼。 岑觅璇折腰,险险躲过从她腰间飞过去的剑。她人没受伤,速度凌厉的仙剑却削掉了她的衣结。 “你!”岑觅璇一直被人捧着,平日里师兄妹恋慕她姿容, 也多让着她。哪里受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削掉衣结的委屈。 这一次的对手没有为她容颜恍惚不说, 下手还十分干脆。 岑觅璇连忙手忙脚乱去系衣结。 月扶崖皱眉, 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他没有动手,留给岑觅璇系好的时间, 等她怒气冲冲打过来,月扶崖这才再次迎战。 然而岑觅璇已经被惹恼,她杀招更凌厉。 月扶崖想赢,岑觅璇却不可能让他如愿,她抬手,凌空抓出一条红色鞭子,朝月扶崖抽过去。 月扶崖张开手臂后掠开,那鞭子却仿佛长了眼睛,变长数寸,堪堪要打中月扶崖肩膀。 有人惊讶地道:“那是仙器吧?” “岑觅璇是赤霄宗掌门之女,身上有什么宝物都不稀奇。” “只可惜她的对手,那柄剑顶多算是上品灵器吧。” “可不是吗,他敢用剑去接岑觅璇的鞭子,剑都会碎裂。” 都知晓,世间上古神器最为厉害,然而到了如今,神器破碎尽数陨落,次之便是仙器,再然后大多数人用的便是灵器。 法器相差一个等级,如同修士之间差两个大境界。 月扶崖也明白这点,他险险避开鞭子锋芒,召回自己剑,却不敢用剑和岑觅璇对打,怕自己的剑被毁掉。 岑觅璇弯了弯唇。 月扶崖收了佩剑,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反倒专心斗起法来。衡阳宗虽大多是剑修,可他们人人都有灵根,月扶崖抬手,掐了个决,一道藤蔓平空从地面而起,束住岑觅璇腰肢。 “原来是木灵根。”岑觅璇挑了挑眉,战意和怒意更浓。 她是水灵根,水刃割断藤蔓,配合着鞭子,朝月扶崖攻去。 两人你来我往斗法精彩无比,加之两人身份都不凡,一个是衡阳宗掌门关门弟子,一个是赤霄宗掌门嫡女,下面聚集了许多弟子,看他们比试。 岑觅璇发现自己哪怕拿出仙器,也无法短时间内打败月扶崖,她眸光一厉,捏碎了自己颈间的护身符。 护身符外面一碎裂,里面立刻出现一道金色的法阵,困住另一边的月扶崖。 “这次看你怎么躲!”说着,岑觅璇一鞭子抽过去。 那护身符是赤霄宗掌门保护她所铸,她父亲境界已经到达渡劫后期,是如今仙界的大能之一。 月扶崖不过一个金丹期弟子,被困在金色法阵里,生生捱了岑觅璇一鞭子。 偏偏岑觅璇没有打伤他,而是抽破他肩上的衣服。 人群窃窃私语。 连各个宗派的长老都蹙起了眉。 “这……岑师侄算不算违规?” 以往大比可没人这样做,护身法阵是好东西,不会意气用事用在切磋的大比上。但也没有明文规定说不可以这样做。 岑觅璇的父亲地位不低,修真界大多数人都得让她一头。岑觅璇竟舍得捏碎唯一的护身法阵羞辱月扶崖,可见此女极其要强记仇。 这边还在犹豫,那头法阵里的月扶崖白色外衣已经被抽得粉碎,露出少年肌理分明的胸膛。 衡阳宗的长老脸色凝重,他们自然认为比试不公,可是衡阳宗向来公正,总不至于别的几个长老还没得出决定,衡阳宗为了护住弟子做一言堂。 长老向月扶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撑不住的话主动提出认输。 这种情况不能宣布结束比赛,毕竟比试双方都没有被打出战台,岑觅璇也没有对月扶崖造成严重的伤。但月扶崖能主动提出认输,这样一来,岑觅璇就无法再对他攻击。 可法阵中的少年紧紧抿着唇,吃力而倔强地闪躲着鞭子,始终不愿开口。 岑觅璇冷冷一笑,想将他抽跪在地。 血红的鞭子破空而去,抽向法阵中的少年膝盖,眼见少年无法躲开,下一刻,有人轻盈飞身而来。 鞭子被少女握住,少女手腕一转,鞭子上燃烧起一簇幽幽的火焰。 火焰顺着鞭子末梢,一路到岑觅璇掌心,岑觅璇手中一痛,扔掉了鞭子,瞪大眼睛看向来人。 白衣少女回身,冲着身后的少年浅浅一笑。 ——扶崖小师弟,好久不见? 身后的少年怔怔看着她,先前在岑觅璇的攻势下,他依旧维持着冷静和倔强,此刻却微红了耳根,显得有几分窘迫。 岑觅璇刚要为自己鸣不平,月扶崖突然说:“我认输。” 自苏苏飞入比试场地,场上就安静得针落可闻。 岑觅璇自诩仙界第一美人,可此刻她与来人站在一起,白衣少女眉间一点娇艳朱砂,一颦一笑皆为绝色,岑觅璇瞬间被比了下去。 岑觅璇恼怒地咬牙:“你是何人!竟敢打断比试!” 白衣少女还未讲话,却见上面坐着的衡阳宗执法长老,激动地站起来:“是苏苏吗!” 苏苏笑着点点头:“清无长老。” 此话一出,大家都知道苏苏是谁了。 能让清无神色带上几分恭敬的,三界之中,除了衡阳宗掌门,只有掌门唯一的女儿——黎苏苏。 据说她出生时便是天生灵体,哪怕躺着睡觉,身体也能自发吸收天地灵气。 黎掌门将她保护得极好,她身份高贵年纪小,辈分却极高。 小时候去蓬莱学习,更是早早就领悟了轻鸿剑诀。衡阳宗上下将她当作宝贝疼爱,可是前些年,这位还没成年的仙子突然销声匿迹。 苏苏有极好的天资,但她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修仙无岁月,失去她消息以后,渐渐已经有人忘记了这位掌门千金。 或许也只有惦记着和她较真的岑觅璇想着去打探消息。 今日苏苏出现,众修者这才注意到,她不仅没有陨落,还出色地长大了。 且不说实力能打掉岑觅璇的鞭子,那张脸蛋也足以让人倾慕。 月扶崖悄悄看苏苏一眼,耳根又红了些:“师姐,我是师父三十年前新收的弟子,我叫月扶崖。” 苏苏当然认得他,此刻却只能当做初识,她眼睛里泛出笑意,点了点头。 见衡阳宗所有人都热切又欣喜地看着长大后的苏苏,岑觅璇恼怒地说:“衡阳宗这样目中无人吗,掌门之女就可以肆无忌惮打破比赛规则,我不服。” 媵庄担忧地上前,拉了拉她:“师妹。” 他知道这件事是师妹做得过分,月扶崖明显不是故意,师妹却可以羞辱月扶崖,要折月扶崖傲骨。 可岑觅璇哪里是听得进去话的人,甩开他,不善地看着苏苏。 苏苏说:“大比是为了切磋,并非羞辱,岑师姐逾矩了。我衡阳宗弟子并不受任何羞辱,你屡屡以外物压制扶崖本就胜之不武,哪怕今日父亲在这里,也照样会阻止岑师姐。” 岑觅璇重新握住鞭子:“那你和我比!” 苏苏摊开手:“还是不了。” 只见她掌心,有很小一截断裂的鞭子。岑觅璇脸色大变,一看自己手中仙器,果真受了损。 岑觅璇又气又心痛,只以为苏苏也和自己一样,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傍身。 她连忙抢过来苏苏手中断鞭,顾不上比赛,连忙回去想办法修复去了。 安魂灯是仙器,岑觅璇的武器同样也是仙器,她还没拿到安魂灯,率先损失了鞭子,简直得不偿失。 走之前,她回头冷冷看了苏苏和月扶崖一眼。 苏苏自然是不在意。 月扶崖更是心不在焉。 苏苏走了许久,回头,发现师弟怔然跟着自己。 她无奈地说:“小师弟,你跟着我做什么?” 月扶崖手指颤了颤,低声说:“抱、抱歉,师姐。” 月扶崖无意识跟了人家几步,才想起自己如今“衣衫不整”,他逃也似的跑回自己洞府。 苏苏看着御剑离开的小师弟,忍不住莞尔。 大家都在,真是最好的结局啊。 月扶崖关上门,心中砰砰跳。 久远记忆那一幕在心里复苏,他忍不住想,难道真是她吗?五百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孩,随着弱水冰棺一同掉入荒渊,那时候少女背着他一直逃。 他听见她同神君说,她叫黎苏苏。 黎苏苏…… 后来阴差阳错拜入衡阳宗,月扶崖听说,有位沉睡的师姐也叫黎苏苏。他一直在想,会不会真的那般巧?他有很多话想同那个人说,想和她讲讲这些年自己的经历,想向她道歉自己没有保护好她送给自己的小灵鸟。 可是师姐才出生百年,以前还是小女孩形态。月扶崖知道不太可能是她,却也希望能帮着师父和大师兄多搜集宝器,让这位和自己记忆中姑娘同名的“师姐”醒来。 直到今日,他猛地喝了好几口放凉的茶水,脸上的羞赧依旧没有降下去。 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心脏跳得飞快,一如五百年前,他在那个人身边,像个无措又拘谨的小孩。 他今日第一次见她,委实失礼。师姐真的好像那个人,她真的只有一百岁吗? 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其实是得了什么际遇? 他嘴角悄悄上扬,师姐醒了,这就好。 片刻后他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衫又觉得懊悔。 月扶崖的一腔心事无人能治,比试依旧如火如荼地进行。最受关注的月扶崖和岑觅璇的比试落下序幕,吃瓜的修真界众人也已经吃饱。 到了三日后,大家才知道,最偏远那个鲜少有人去观看的比试场,竟然有个百战百胜的少年。 黑衣少年脸上带着半边面具,露出嫣红的唇和洁白的下巴,看上去十分无害。 他身上的玄衣绣着银色鱼儿纹路。 他是最没出息的“逍遥宗”今年刚收的入门弟子,逍遥宗又懒又佛,遇事都是“算了算了”四字解决,人均修为低下。也正如此,没几人会去看少年比试。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今日,三招内打败了赤霄宗的大弟子。 他五指成爪,扣住人家脖子,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冰冷的眼神似乎是要杀了对手。 可是下一刻,他谦和慌张地扶起对方,局促而羞赧地道了个歉。 80、少年慕艾 逍遥宗带弟子来比试的人叫做藏海, 藏海长得胖,为人谦和, 笑起来像尊弥勒佛。 他是兆悠仙君座下大弟子,修为平平,好几百年了才从金丹期突破到元婴中期,酒量极差却酷爱喝酒,常年醉醺醺地睁不开眼睛。 上个百年藏海也参加了大比,没撑过第二轮就被人咕噜噜踢了下去。 这回师傅让他带着新入门的小师弟来, 藏海自然也没对小师弟抱什么期待。 逍遥派嘛,都懂,输赢并不放在心上。 藏海起先守着玄衣小师弟比试, 想了想,他喃喃道:“不如趁这个时间喝点,醒来师弟就被淘汰了, 我等刚好赶回逍遥宗。” 一喝就睡死了过去。 再清醒的时候,玄衣少年推他:“师兄, 藏海师兄。” 藏海睁开迷离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玄色面具的脸, 他打了个酒嗝儿,拍拍来人肩膀:“小师弟啊,你比试完了吗?” “师兄,早就结束了。” “结束了?那就回去吧。”藏海乐呵呵安慰, “你才入门, 参加大比就当开开眼界, 咱逍遥宗不与他们这些俗人争。” 玄衣师弟腼腆一笑:“师兄说得是。” 藏海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走走,回宗门。” 玄衣弟子没动,似乎不太好意思:“师兄, 我晋级了。” 藏海:“……” 本来以为小师弟在开玩笑,没想到藏海晕乎乎往厢房走的时候,一群人围着他打听:“你们逍遥宗新入门的弟子是什么来头,赤霄宗那个首席大弟子,在他手下没走过三招。” 藏海摸摸脑门,这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啊。 他一回头,那少年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小师弟的来历,恐怕只有师傅清楚。 逍遥派全员懒惰,却有一点好,心思单纯善良,前两年师傅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捡回了一个血人,身上全是被撕咬的印子,看着委实凄惨可怜。 兆悠仙君给他治好了伤,后来一测试灵根,好家伙,竟然是个雷系天灵根。 这下兆悠仙君喜不自胜,连忙把人家收入门下,悉心教导。 小师弟乖巧懂事,全师门上下都对他特别有好感,兆悠仙君生怕小师弟嫌弃宗门是扶不起的阿斗,没想到人家知道以后并不介意,依旧留在逍遥宗。 但细说起来,小师弟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的过往,藏海一问三不知。 三招打败赤霄宗大弟子的事,真不是在给他开玩笑? 藏海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乖乖哎,这天灵根小师弟是吃了什么宝物吗。 藏海遍寻不到小师弟,没想到人家已经在厢房睡着了。 藏海叹口气,小师弟强归强,这性子太腼腆了,不喜和人交流。藏海上前去,作为师门贴心大师兄,给小师弟盖了床被子,他一碰到小师弟,小师弟就睁开了眼睛。 玄衣少年漆黑的眸带着几分冷意,见到是藏海,他眼里的冷光散去,轻声说:“师兄。” 藏海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刚刚靠近,总觉得小师弟气息很淡。 就像……灵魂出窍般。藏海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藏海突发奇想,摸出一块试灵石:“小师弟,师兄听说你在比试上不凡,师兄给你测测修为。” 玄衣少年从善如流伸出手,放在试灵石上。 金色光泽流转,藏海惊讶道:“小师弟什么时候从筑基突破到金丹期的。” 少年淡淡地说:“前几日赶路的时候,当时师兄睡着了。” 藏海不知道该对逆天的小师弟摆出什么表情:“……师父知道一定很高兴。” 这就不像他们逍遥宗的废物啊,自己可是用了两百年才金丹,小师弟这才多久?一年? 少年说:“师兄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了。”藏海走了几步,又变得乐呵呵的,“小师弟明日的比试不要紧张,你才突破,稳住心境最重要。那个安魂灯咱们拿不拿都没事。” 少年眼里带着浅浅的讥诮,面具下的薄唇却微微扬起:“我知道的,师兄。” 藏海离开了。 少年脸上的笑容消失,重新躺下,他的呼吸越来越浅,直至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长泽山梧桐林里的苏苏睁开眼睛。 她轻轻皱眉,抬手结了个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衡阳宗内有浅浅的魔气。 然而灵印并没有捕捉到魔气,苏苏收回手。 是她太过敏感了吗? 过几日大比,参加人数已经少了一半。 岑觅璇也对上了逍遥宗的人,只不过她率先对上的是另一个弟子。岑觅璇没用多久,鞭子就把人抽飞出去,那个弟子狼狈站起来。 岑觅璇心道,果然是普遍资质最差的逍遥宗,这人是她最差劲的对手。 媵庄揉了揉眉心,知道管不住这个师妹,已然心生绝望。 就在岑觅璇对安魂灯稳操胜券的时候,她对上了逍遥宗的玄衣少年。 一看他身上的鱼纹,岑觅璇眼睛里便流露出嘲讽之色。 对面的少年弯了弯唇,低声说:“在下……逍遥宗澹台烬,请师姐赐教。” 岑觅璇本就瞧不起逍遥宗,事实上,世上修真者没几个瞧得起逍遥宗的。她鞭子都没拿出来,想直接用水剑解决对手。 片刻后,她被人一脚踹出比试台。 面前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岑觅璇听见他不好意思地说:“师姐是不是还没准备好?” 岑觅璇的脸色忽青忽白:“当!当然!” 但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她确实一招都过不了。 玄衣弟子嘴角翘了翘:“那便是在下胜之不武了。” 媵庄连忙上前扶起她:“你没事吧师妹。” 岑觅璇咬牙摇摇头,媵庄看一眼澹台烬,玄衣少年已经重新回到了台上。 媵庄连忙扶着岑觅璇离开。 走出老远,岑觅璇“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晕了过去。媵庄连忙接住她。他脸色沉了不少,那人真的只用了一招,师妹却伤成这样,招式未免太过阴损了。 如此几日,岑觅璇都没出门。 没出门却也少不了糟心事,她住在男子多的厢房,偶尔一出门,便听见他们说起衡阳宗掌门独女的事。 个个脸上带着倾慕之色。 “不知道黎仙子什么时候才能下长泽山。” “若我等冒昧拜访,不知黎师妹会不会着恼?” “你们说倘若下次见到黎师妹,我送她养颜丹,她会接受吗?” 有人笑道:“合欢宗的东西,你也敢往冰清玉洁的黎师妹手中送,不拍被公冶寂无杀了吗?” “别担心,过段时日苍元秘境开启,黎师妹一定会去。” 不仅是他们,连岑觅璇之前的一个追求者,这两日也在变着法打听黎苏苏的消息。 岑觅璇气得牙痒痒。 可是她却毫无办法,论出生,黎苏苏的出生甚至比她还要高贵,论样貌,那就是个祸水。岑觅璇心想,那狐媚子模样才不像修仙的呢,哪个修仙之人眉间有一点妖冶朱砂?从来没听人说起黎苏苏娘亲,指不定她娘亲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精怪。 还有修为,再漂亮又如何,修仙界实力为尊,黎苏苏算什么,若是没有好的宗门庇佑,指不定就被人捉去当炉鼎了! 这样一想,她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再说藏海那边,藏海也很是不解。 “小师弟,你怎么还没和赤霄宗那闺女打,她就飞出去了。” 澹台烬擦拭着自己的剑,说:“意外,那位师姐还没准备好。” “小师弟你运气真是不错。” 澹台烬只是笑笑。 澹台烬每日比试完就回到衡阳宗后院,从来不出门,藏海见他这般“自闭”,忍不住劝道:“小师弟,你今年才多大,平日要多出门走走,与同辈弟子认识认识,结个善缘也是好的。你这几日表现非凡,许多道友都想结识你,你每日回来擦剑做什么。” 见澹台烬不接话,藏海想起什么,猥琐一笑。 “师弟,师兄在你这个年龄,也曾少年慕艾,给师兄说说,你有没有心仪的女弟子?” 澹台烬擦剑的动作一滞,冷冷说:“没有。” 藏海没觉察到他的情绪不对劲,继续说:“没有啊,那你觉得今日和你比试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人家可是第二大宗门赤霄宗掌门的亲闺女,依师兄看长得那叫一个美,你不懂怜香惜玉,竟然下手这么狠。” “还有还有,师兄今日去前院喝酒的时候听说,这衡阳宗掌门也有个女儿,听说小姑娘长得比赤霄宗那个还漂亮,真真艳压三界,美得不可方物,你若有心,下回去长泽山下转转,指不定……嘿嘿。” 澹台烬表情一直没波动,不管藏海提起岑觅璇还是黎苏苏,他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藏海见小师弟不开窍,幽幽叹了口气:“我说小师弟,你莫不是自卑吧,让师兄看看,你脸到底长什么样,师兄看看有没有得救。” 澹台烬格住他的手:“师兄,天色不晚,你该回去了。” “那好吧,我去看看别的受伤的师弟。” 藏海摇头晃脑走了。 澹台烬枕住自己胳膊,漆黑的眼看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什么赤霄宗千金,长泽山仙子,他冷冷弯唇。 安魂灯到手以后,他还需要伏香草,断世琴,甚至,需得一样神器,哪怕只是残骸。 谁敢挡他,他杀谁。 大比结束,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后的胜出者,竟是逍遥宗的一个弟子。 这件事成了近段时间三界的谈资,谁也想不到,那种废柴门派会凭空杀出一个天才。 安魂灯就放在衡阳派的藏宝阁内,一大早,月扶崖忐忑地上了长泽山。 他一路上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看见长泽仙山开的野花,都忍不住想脸红。 大比已经结束,听说师姐醒来,师门邀她前去观礼。 月扶崖平时不争不抢,今日早晨早课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抽,提出自己御剑去仙山请师姐。 他是苏苏的师弟,其他人自然没反驳。 月扶崖触到梧桐林外的一片屏障,心不在焉被撞了一下。 他捂住额头,又觉丢脸。 刚要鼓起勇气用师门的传音符喊师姐,却见面前的结界轻柔地感受了下他的气息,放他进去。 他反应过来,心里的小鹿瞬间撒起欢来。她……师姐不讨厌自己对不对? 长泽的雪融化在他肩头,梧桐林内落英缤纷。 月扶崖连脚步都放轻了,走了没多久,他看见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坐在门外。 她腰间和发间都用红色丝带束着,明艳得像雪中绽放的唯一色彩。 几只小雀儿在她掌心啄食。 “师、师姐……”完了完了,他怎么这么没用,一开口又结巴。 少女撑着下巴回头,见到他很高兴:“扶崖,你来啦。” 月扶崖低下头,看着自己靴子:“师叔说大比胜利的人已经选了出来,仙器安魂灯今日会交予那位师弟,师姐是否要去观礼?” 少女走过来,眉眼弯弯:“好呀。” 月扶崖一见她笑,头更是低。师姐一点儿都不高冷啊,随和可爱极了。 月扶崖知道用“可爱”一词形容师姐不恰当,可是算起来,自己比她大,只是鲜少有人知道他是个活了五百多岁的“小怪物”罢了。 两人一同下山,苏苏想起什么,开口问:“小师弟,此次仙门大比,胜者是谁?” 月扶崖说:“听说是逍遥宗的弟子,叫做澹台烬。” 前面的少女步子顿了顿。 “师姐,怎么了?” 苏苏抬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块鲛纱,蒙住自己半张脸。 “无事。”她嗓音温和,“不想结识无关紧要的人。” 既然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若真是那人,相见不相识,便最好。 81、再遇 衡阳宗坐席间, 藏海从腰间摸出一颗留影珠。 他憨笑着说:“小师弟,一会儿衡阳宗长老把安魂灯给你的场面, 师兄用留影珠给你记下来,回去让师傅和弟子们看看,咱逍遥宗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澹台烬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不少弟子都在看澹台烬,逍遥宗难得出一个天才,更何况还是惊才绝艳的类型, 光是他的单一雷灵根,各个宗门都想招揽。 相比其他宗门,人才济济的衡阳宗则要淡定得多。 众修士都知晓, 百年一次大比,远不止于此,今日还有个目的, 是召集众仙门一同商讨应对妖魔界。 五百年前荒渊镇压的妖怪跑出来以后,很长时间仙界都焦头烂额, 唯一庆幸的是妖魔们像一团散沙。若真像万年前有天生邪骨的魔神统治,时至今日三界恐怕早就完了。 黎掌门不在, 今日主事的是衡阳宗的执法长老清无。 清无最重规矩,眼见时辰要到了,清无依旧端坐着不吭声,下面有人窃窃私语。 “清无长老在等什么?” “时辰要到了, 今日不商议妖魔道和苍元秘境的事了吗?” 这时候不知道谁说了句:“清无道君想必在等衡阳宗最尊贵的那位小仙子。” “衡阳宗的小仙子?” “衡阳宗掌门衢玄子之女, 黎苏苏。” 藏海听到这些声音, 酒葫芦也不摸了,靠近澹台烬嘿嘿笑道:“师弟,衢玄子尊者之女就是师兄前几日给你说的小姑娘, 咱们这次运道真不错,一定要要好好看看,那位才成年的小仙子,据说是三界第一美人。” 澹台烬推开藏海,淡淡应:“嗯。” 果不其然,石阶下小弟子让开路,下座的所有人,意识到什么,都往后看。 只见仙剑上跳下一个少女,少女白色衣摆下一只玲-珑漂亮的绣鞋,裙摆缀着漂亮的流苏,步子轻快走过来。 她以白色鲛纱覆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还有眉间一点朱砂。 鲛纱被施了法,令她容颜模糊起来, 大比不过几日时间,这位道号“毓灵”的小仙子,美貌已然传遍所有门派。 此刻见她鲛纱覆面,年轻的弟子们难免失望,年长的道君们却齐齐松了口气。衢玄子家这位尊贵无双的小仙子倒是懂事,今日众人是为了议论正事,可不是来看毓灵小仙子美貌的。 清无见到她,严肃的脸忍不住缓和几分。 藏海说:“看来这位小仙子在宗门受宠不假,清无那老头的脸都快笑成菊花了。只可惜看不见第一美人到底长什么样,师弟,师弟?” 藏海偏过头,看见玄衣小师弟的目光落在白衣少女身上,眸子漆黑,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那小仙子的裙摆迤逦过地面,已经在衡阳宗主位上坐下。 苏苏觉察到有道窥探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抬起眼眸,一眼就看见逍遥宗的坐席间,一个玄衣鱼纹的弟子,冰冷审视的眸落在自己身上。 四目相对,他极为冷淡地移开了目光。 苏苏眨了眨眼,收回视线。 玄衣少年戴着面具,看上去年龄并不大,她一眼认出了他。 无他,少年和五百年前的青年皇帝并不一样,却和曾经的魔神一模一样。倘若披上黑色斗篷,魔气环绕之下,如假包换就是那个三界祸害。 苏苏难免沉思,为什么他身上的明明不是魔气而是仙气,却依旧成就了这具样貌的身体? 他原来的身体去了哪里? 苏苏确定,澹台烬并不知晓自己名字,也没见过自己本体,绝不可能认出自己,他方才盯着自己看是想做什么? 藏海也疑惑:“小师弟?” 澹台烬垂下眼睫,轻声问:“师兄,这位毓灵仙子,是天生灵体?” 藏海道:“貌似听说是。” 玄色面具下,少年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就好。” 澹台烬漫不经心摩挲着自己尾指,心想,来衡阳宗一趟倒是收获了意外之喜,竟见到了天生灵体的修士。 《重生册》上记载,天生灵体是最好承载灵魂的容器。 只不过这少女身份卓然,要想碾碎她的魂魄留下空荡的躯壳,他得费点功夫。 三言两语间,清无已经取出安魂灯,在众人见证下,他把安魂灯给了澹台烬。 澹台烬带着几分羞赧道谢:“多谢清无长老。” 清无见过两场他的比试,知道这个少年实力强横,后生可畏。 澹台烬把安魂灯放入乾坤袋里,藏海耳语说:“小师弟,怀璧其罪,等会儿一结束咱们就赶紧跑,别被人抢了到手的仙器。放心,师兄会保护好你的。” 杀人夺宝的事不在少数。 澹台烬一弯唇,声音弱弱地说:“那就劳烦师兄保护好我了。” 藏海郑重说:“一定,一定。” 他就不该提这话,小师弟才多大啊,大概才十七,看看手指都快吓得苍白了。 衡阳宗的天空清朗万里,流云飘过。 清无说:“此次掌门闭关,由我代为主持百年大比。今日各位道友来此,清无主要想讲两件事。” 仙山的雾霭飘过苏苏掌心,苏苏轻轻一握,雾霭消散。 扶崖坐在她身后,偶然看见这个小举动,师姐原来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清无长老说:“其一,事关妖魔界,诸位道友都知晓,数百年前,荒渊封印之地被破,无数妖魔逃出,其中不少大妖为祸三界,幸亏百年来,众仙宗齐心协力,对抗妖魔,这才保得人间太平,仙界安稳。” “但道友们可知,前段时日,太虚宗的掌门,死在了自己房内,门下弟子三百六十人,无一幸免。” 此话一出,众人吃惊地睁大眼。 连媵庄也忍不住皱起眉。 岑觅璇说:“一个没有实力的小宗门而已,用得着这么严肃吗?” 媵庄道:“师妹有所不知,太虚宗的确是个小宗门,但是一派掌门和弟子悄无声息被人杀害,这就是大事了,至少已经有了不得的大妖魔横空出世。” 他话语凝重,岑觅璇依旧没有危机感:“反正再大的妖魔,也不敢来我赤霄宗叫嚣。” 岑觅璇话音一落,感觉到一道讥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去寻,却谁都没有发现。 苏苏听到清无的话,心里也有种不好的感觉,澹台烬已经没了邪骨,世间怎么还会有如此残忍强大的妖魔。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突然出现另外两个人——魔神的左右护-法。 魔神虽没了,可是他们却并不会消失。 特别是右护-法,别说其他人,至今连苏苏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只知道她手段狠戾,修为高深,对魔神忠心耿耿。 杀人的,会是右护-法吗? 清无说:“如果所料不错,大妖魔现世,衡阳宗的护山大阵即日开启,诛杀一切入内的妖魔。” 清无言尽于此,严肃的语气感染了其他宗门的人,恨不得插翅飞回宗门赶紧也布置一个护山大阵。 藏海微醺的酒意吓没了:“小师弟,这可怎么办?” 澹台烬比他还无措,回望他。似乎在反问,师兄你说怎么办? 藏海一拍大腿:“咱让师尊也开一个护山大阵,近日小师弟就不要外出了,等大能们把妖魔诛杀,咱再去历练。” 面前的少年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师兄说得是。” “这其二,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清无说,“苍元秘境即将在半月后开启,入口在朝霞城,秘境之中法宝无数,机缘难料,却也危机重重。只不过苍元秘境向来只有元婴中期以下修为的弟子才能进入,届时或许有妖魔混入,诸位一定多加小心。” 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相反,许多人来此次大比,也是为了结识元婴期以下的弟子,届时共同历练寻找机缘。 修仙无岁月,或许一进秘境,再出来外间已经过了三五几年。 苍元秘境好东西多,甚至据说还有神器碎片。自古以来,修士们都懂得这个道理,抱团总比单打独斗活得久。哪怕机缘不够分,也比提前丢了命好。 两百年前苍元秘境开过一回,那时候连大师兄公冶寂无修为尚低,衢玄子怕他陨落,没让他去。 想到此次,苏苏忍不住看向旁边光风霁月的男子。 “师兄,苍元秘境你去吗?” 公冶寂无放下酒樽,他还不习惯师妹已经从小姑娘变成一个少女,大家都在看师妹的时候,只有他在出神想事情,他温声道:“比起苍元秘境,我更担忧太虚宗被灭门之事,太虚需要人去看看。” 苏苏便明白了他的决定。 好似什么都变了,眼前男子却一直没变,他总是挡在苍生的前面。不管是成就还是陨落,都如此坦然。 注视着他灰色的眸,她突然想起那年月下让她一直往前走的男子。 那些过往,像是指尖云霭,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苏苏弯起眼睛,有些释怀。 大比结束,其他宗门的人开始逐次回去。 苏苏还未御剑回长泽仙山,一道娇蛮的鞭子横空劈过来。 “黎苏苏,你坏我仙器,必须和我比试道歉!” “师妹!”媵庄大惊,来不及阻止,另一柄带着蓝光的剑冷冷撞上测岑觅璇的鞭子,剑粉碎,一个白衣身影挡在苏苏面前,微怒地看着岑觅璇。 “岑师姐,这是衡阳宗,不是赤霄宗,你若再对师姐无礼,休怪我衡阳宗不客气。” 苏苏抬眸看着面前的小师弟,哪怕扶崖不过来,那一击她也能躲过,但此刻扶崖的灵剑却为了帮自己挡过一击碎在了地上。 小师弟爱惜剑,整个宗门都知道。 如今他的剑碎了,他却没有朝地上看一眼,反而冷冷看着对面的岑觅璇。 岑觅璇看见他这幅护犊子的模样更是来气,好呀,那天和自己比试下狠手,对着黎苏苏就知道怜香惜玉,连灵剑碎了眼都不眨。 这让她无不觉得自己落了下乘。 “黎苏苏,躲在你师弟背后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和我光明长大打一场。” 苏苏:“……” 她真是不知道赤霄宗是怎么教出的岑觅璇,但苏苏知道,蜜罐里泡大的姑娘,才有这份跋扈。 如果先前自己的世界安稳,自己恐怕是比岑觅璇还要我行我素的存在。 岑觅璇二话不说,又打了过来。 苏苏手指结印,临到底,又觉得不对。岑觅璇虽然跋扈,可是都知道苏苏在衡阳宗的地位,岑觅璇再蠢也不可能在衡阳宗动手。 下一刻,一只修长的手凌空从岑觅璇发顶一抓。 岑觅璇睁大眼睛,软软倒了下去。 “师妹!”媵庄连忙接住岑觅璇。 岑觅璇背后,公冶寂无走出来,他皱着眉头,看向苏苏:“小师妹,没事吧?” 苏苏摇摇头,她看向公冶寂无掌心的一团紫气。 公冶寂无捏碎掌中紫气,说:“是傀儡术。” 媵庄闻言,脸色也很难看:“谁会用傀儡术控制师妹攻击黎仙子?” 月扶崖也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抿住嘴角。 公冶寂无说:“媵师弟仔细想想,近日岑师妹得罪过谁?” 媵庄看看月扶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他一直陪着师妹,却不知道师妹被人控制,害师妹的人也太可怕了。 傀儡术…… 苏苏抬起鸦黑的眼睫,多么令人憎恶而熟悉的手段。 她抬起眼睛,属于逍遥宗的飞行法器酒葫芦已经飞得很远,那人气息一并消失不见。 她黑葡萄似的眸中无波澜,不管他想做什么,下次遇见,她会狠狠打回去。 于此同时,坐在藏海酒葫芦上的少年睁开眼。 没试出深浅,澹台烬淡淡地想,真可惜。他眸中冷凉,修长手指却温柔摸了摸乾坤袋里的安魂灯。 82、秘境 苏苏本就打算去苍元秘境, 扶崖的剑一碎,她更是要去。 修了无情道以后, 苏苏以前的剑用着不趁手,扶崖小师弟的剑因护她而碎,她也想给师弟找武器。 门派内有灵剑,可是灵器和仙器的差距太大,岑觅璇一鞭子就抽碎了扶崖的剑,可见厉害的武器傍身有多重要。 仙剑, 乃至神器,都要看个人机缘,苍元秘境是个好机会。 秘境开启前, 苏苏开始闭关。 世间灵气分五行,什么灵根才能吸纳什么灵气。 苏苏以前是火灵根,涅槃修炼无情道之后, 她发现每一种灵气都不排斥她的身体。 上古凤凰血脉本就该是神,她如今的修炼速度百倍不止。 按理涅槃之后她理当已经成了神体, 但是丹田里的无情道被浅浅的红丝包裹住,苏苏隐约有种预感, 这个东西她只需勘破,便终会成神。 她只闭关了半月,出门看见梧桐木上叽叽喳喳的小灵鸟在被一个白衣少年喂食。 这些灵鸟亲近苏苏,时常陪伴她, 帮她守家。 月扶崖没觉察到她已经出关, 像喂孩子一样, 一只只灵鸟细心挨着喂。 不知道他已经喂了几天,灵鸟们十分亲近他。 小修士一板一眼,回头看见苏苏, 他神情一滞,面色涨红。 “师、师姐……我路、路过,不是,我找你,但是见你不在,我就顺便……顺便……” 蓝色灵鸟落在苏苏肩头,在她耳边唧唧两声。 似乎在嘲笑少年的无措。 苏苏听懂了小灵鸟的意思——他胡说,他天天来,见你不在,才敢走出来。 苏苏掩盖住眼睛里的笑意:“扶崖,我要去找师兄,你和我一起去吗?” 月扶崖松了口气:“去,我也找师兄。” 于是苏苏走在前面,身后的人没了剑,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苏苏召出自己的仙剑,回头道:“扶崖,过来。” 月扶崖拼命抿出嘴,苏苏觉得他像人间的小狗狗,明明高兴地快要冲上来了,最后还是克制地站在剑的另一端。 苏苏手指结印,御剑带他下山。 公冶寂无住得并不远,他在衡阳宗的身份虽高,却依旧和普通弟子一样,日日上早课。 衢玄子亲自教导他,后来他独当一面,偶尔也教导苏苏和扶崖。 他性情温和,苏苏小时候偷懒,他无奈极了,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教扶崖时,则要严厉些。 苏苏过去,见到桃花树下,白衣男子在和一个碧衣女子讲话。 那女子一颦一笑,极为动人。 她专注地抬眸望着公冶寂无,眼睛里带着浓烈的倾慕。 苏苏看着摇光仙子,心中有几分感叹,没有过去打扰他们。 魔神那个世界,公冶寂无战死,摇光毫不犹豫地殉情。摇光是清谦师叔的弟子,喜欢公冶寂无整个衡阳宗都知道。她与人间的叶冰裳毫不相同,她像一团明艳的火,奔放热烈。 可是公冶寂无到死都不喜欢她。 这姑娘伤透了心,却依旧毫不犹豫追随。 苏苏敬佩摇光,也希望大师兄能回应这个可怜可爱的姑娘。 扶崖看一眼摇光,又看一眼苏苏,安安静静站在苏苏身边,没有过去。 他们虽不吱声,公冶寂无是何等敏锐的人,一眼仿佛看透了桃花树。 “师弟,师妹。” 没办法,苏苏只好出去,笑着喊:“师兄,摇光师姐。” 摇光看见她,眼睛里带着几丝艳羡,随即说:“恭喜你醒过来,我之前见你,你只有我腰这么高,一转眼就长大了。” “摇光师姐也越来越好看了。” 摇光看公冶寂无一眼,抿着唇笑。 苏苏说:“爹爹在闭关,我这次来,想和师兄说,我想入苍元秘境去历练。若爹出关了,劳烦师兄代我说一声,让他别担心。” 公冶寂无闻言,蹙起眉头:“不可,此次苍元秘境里说不定会混入妖魔界的人,师妹你才醒来,力有未逮。若你想要什么,告诉师兄,师兄帮你去寻。” 苏苏心道,不愧是温柔的师兄,半点儿没提她修为倒退的“伤心事”,还要什么给什么。 摇光也连连点头:“正是。” 月扶崖说:“我入苍元,师姐想要什么的话,扶崖也可以帮师姐找。” 苏苏说:“大家别担心我,我沉睡十年,是另有机缘,足以在苍元秘境中傍身。爹向来就说,大道无畏,不该畏首畏尾,既是历练,哪有别人替代的道理。师兄相信我,我会好好回来的,也会保护好扶崖。” 公冶寂无看着她的眼睛,见苏苏神色庄重,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这才抿了抿唇:“好,我给清无长老讲。” 苏苏喜笑颜开:“谢谢师兄。” “此刻我前往太虚山,不能看顾你们,你和扶崖多多小心。” 苏苏郑重应了。 公冶寂无说道做到,第二日便是众人前往朝霞城等着苍元秘境大开的日子。 衡阳宗总共要去三十名弟子,清无长老给每一个弟子点了魂灯,倘若有不测,门派也好及时发现,为弟子主持公道。 公冶寂无塞给苏苏一堆防身的法器,若不是苏苏坚决不要,他连本命仙剑都塞给了苏苏。 摇光微笑看着——她要随公冶寂无前往太虚。 苏苏被一群同门包围在中间,她修为倒退不是秘密,人人都怕掌门唯一的闺女受到伤害。 清无从袖中乾坤召出一只仙船,众弟子坐进去。 清无说:“此次入苍元,大家一定要小心浸提。扶崖,你要照顾好师弟和师侄们。” 月扶崖是掌门弟子,和苏苏一个辈分,闻言抱拳道:“弟子知道。” 白衣少女坐在人群之间,漂亮脆弱得像今晨初开的花儿,连向来铁石心肠的清无,都担心得不得了,想把她从仙船上请下来。 可是修行本就需要步子不停,不断历练,清无肃着脸,目送弟子们离开。 仙船一日千里。 扶崖双手结印,加持了一层结界,期间有不少弟子同他讲话,他都一一认真答了。 苏苏撑着下巴,流云从他们身边滑过,扶崖似乎一直都很稳重,俨然已经是弟子们的领导者,除了面对她的时候,他仿佛成了另一个笨拙的人。 也有人想来同苏苏讲话,扶崖手指蜷了蜷,说:“师姐喜静。” 于是一路下来,苏苏清净无比。 她摸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变得高冷吓人了吗? 扶崖眼睛不敢看她,盯着外面的流云,小声说:“师姐,修真界的登徒子也不少,师姐可要戴上面纱?” 苏苏想了想,也没拒绝,重新把鲛纱戴上。 能省去些麻烦也挺好的。 三日后,众人到达朝霞城。 人间是秋天,朝霞城却烈日炎炎,明日午时苍元秘境将会开启,如今城中全候着修仙之人。 扶崖收了仙船,接应的人早早等着他们。 “衡阳宗的仙长们,请随小的来。” 扶崖反手扔了块上品灵石过去,喜得那人眉开眼笑。对于凡人来说,一块上品灵石,能延年益寿。 众人往客栈里面走,岑觅璇一眼就看见了苏苏和扶崖,她柳眉一竖,就要过来,被媵庄按住了手臂。 岑觅璇只好扁扁嘴,挺直了腰板。 苏苏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岑觅璇那点事,在她心中半点儿波澜未起,岑觅璇刻意羞辱扶崖,却也被自己捏碎了仙器,已然扯平。 月扶崖也只淡淡看了眼,没怎么在意,低声和苏苏说着话。 他二人反倒让岑觅璇心里难受得不行。 仿佛自己是个跳梁小丑。 一晚很快过去。 第二日正午,朝霞城上空开始泛着刺眼的白光,扶崖挨个叮嘱师门弟子,最后走回苏苏身边。 白衣小修士郑重说:“师姐,我这里有一条曲引线,虽然进去苍元秘境的人修为不高,但是秘境本身十分危险。一会儿我绑在你手上,进去之后有了曲引线,我们便不会分开。扶崖会保护好你。” 说罢,他紧张地看着苏苏。 苏苏伸出白嫩的手腕,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月扶崖连忙把蓝色的曲引线系在苏苏手腕上。 才系好,天边的白光已经到了令人眼睛疼痛的地步。 月扶崖不敢怠慢,当即说:“师姐,走!” 连不远处的岑觅璇和媵庄也飞身入内,这时候什么恩怨都不重要了,苍元秘境只开启一瞬,趁机进去才是要事。 偏远的角落,玄衣少年冰冷的眸看着天空中的少女身影,弯了弯唇。 藏海说:“师弟,快!” 他们的身后,一个红衣女子和几道黑影身入鬼魅,无声无息飞入苍元秘境内。 而藏海一无所觉。 玄衣少年随着藏海缓步向前走,只见须臾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另一头,苏苏才进去,就感觉到一股剧烈的罡风吹在身上。 苍元秘境的入口危险,她张开双臂稳住身体,手腕上的曲引线一痛,竟然断裂了。 苏苏皱眉,却也没有在意。 她单手掐诀,稳稳从入口飞进去。 世说苍元秘境危险,然而她落下的地方,竟然一片鸟语花香,落英缤纷,仿佛一片世外桃源。 唯一的不妙,是她和扶崖还有衡阳宗弟子走散了。 苏苏看着秘境上空的太阳,辨明方向,朝东走。她和扶崖说好了,若是出现意外,两人朝一个方向会和。 然而她走了没两步,头顶破空声传来,苏苏抬眸,一个黑影狼狈地摔下来。 她认出不是扶崖,便没动。 少年砸在桃花树下,激起花瓣千层。 罡风将他玄色鱼纹的衣裳吹得狼狈不堪,他砸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 苏苏毫无波澜,抬腿跨过去。 一只沾着血的手,可怜地拽住她白色衣裙:“这位师姐,在下入苍元时出了意外,身受重伤,可否……” 苏苏回头,果然看见半张面具下,苍白羸弱的少年。 她在他面前蹲下,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 少年眼里划过浅浅一丝讥诮。 却见下一刻,白衣少女身后凭空出现三十六把带着火焰的小剑,剑剑带着杀意与寒芒,朝他刺来。 他听见她声如三月的风,轻缓又温柔。 “我明白你的意思,反正你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我便送你一程。” 在这样的声音里,澹台烬有片刻失神。 然三十六柄剑,全部冷锐地朝着他要害,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澹台烬眸色一变,阴戾冰冷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为了取信她,他身上的伤有一半是真的,眼见剑要刺入身体,他飞掠起身,双手张开,周身结界把仙剑尽数震开。 苏苏有些可惜没能成功,仙剑飞速旋转,消失在她掌心。 “这话我只说一遍,我没有好心肠,不会救人。滚,离我远点,否则杀了你!” 83、泪水 澹台烬肩膀被仙剑上的火焰擦伤, 他低低闷哼一声,再抬眸时, 白衣少女已经消失在桃花树下。 花瓣落了他一肩膀,有些往事,像是绵绵密密的水,让他觉得难以喘息。月下的小镇,趴在他背上的少女…… 他阴戾抬起手,身边的桃花树轰然倒地。他眸中清明, 抬手结了个追踪术,追踪离开的苏苏。 澹台烬的修为压到金丹,苍元秘境里, 也不容许他有更高的修为,否则会被弹出秘境。 他步子不急不缓,身影却如鬼魅。 那具灵体他一定要, 她若醒来,得知自己为她找了具漂亮有用的身体, 或许也不会那般生气。 苍元秘境很大,有密林, 有岛屿,甚至还有一片广阔的海域。 往哪里去都可以,单看个人机缘。 若是想要灵草和坐骑,需得入密林, 苏苏需要寻仙器, 她恰好路过石林, 便走了进去。 现在不急着找扶崖,石林危险,带扶崖进去她反而有所顾虑。扶崖与自己走散, 想必会寻过来,届时倘若她已经找到趁手的武器,那边再好不过。 石林里,怪石林列,有的巨石像是被人生生从中间劈开,仅有一线相连,有的像一条眼如灯笼大的巨蟒,连身上的鳞片都看得清清楚楚。 苏苏盯着那些石头,心中有几分怅然,要是九天勾玉还在,一定会仔细给她讲讲这些石头的来历。 走了没多久,苏苏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 她不知是敌是友,谨慎地一转脚步,隐在巨石之后。 她的身形才消失,一个男子推搡着一个女子走出来。 男子相貌清雅,急切地说:“好师妹,快给师兄亲一亲,可想死我了。” 衣服上绣着兰草的女子嗔怪地与他打情骂俏。 “怎么,不怕丁师姐发现啊?你与她出了秘境,可是要结为道侣的。” 男子眼里流露出一丝厌恶:“你真当我喜欢她?若不是她有个好爹,就她那般模样身段,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答应与她结为道侣。” 女子喘着气,手摩挲着男子的背,与他道:“丁长老的丹药确实不错,你要了人家的身子,回头从那丑女人身上得了好处,可得分给人家。” 男子猴急地去解她衣裳:“自然,不给你还能给谁。放心,那丑婆娘找不到这里来,我们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苏苏万万没想到,一入石林,竟然碰到这么一对野鸳鸯。 她的目光落在另一块嶙峋的石头之后,一个鹅黄衣衫身形微胖的女子,将脸埋在膝盖里,身体微微颤抖。 看来—— 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是什么都知道了。 看他们腰间挂饰,是一个小门派,苏苏没动,偶然撞破这件事,她平静地移开目光,看向层层叠叠的石头后面。 那边隐隐不太对劲,而这边一对野鸳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未觉。 反倒是鹅黄衣衫的女子,犹如受惊的小兽,一下看向怪声来源。 苏苏心道,这姑娘有点惨,可修为着实不错,至少比石头旁那一对出色多了。 苏苏屏住呼吸,原本想离开,这下不想走了。 所有秘境,往往越危险的地方,存在宝物的几率越大,石林之中一定有法宝。 出乎苏苏意外的是,黄衣女子一咬唇,从石头后面出来。 “凌文成,艾飞荷!” 叫做凌文成的男子听见她的声音,慌得连忙系腰带,女子的脸色也吓白了,慌张地看向女子:“丁师姐,你听我解释,我们……” 丁颜厌恶地看她一眼:“我什么都听见了,不用你们解释。出去以后我会和我爹说你们两个情投意合。现在我只想提醒你们,石林之中有古怪,不想死的话赶紧离开!” 凌文成脸色难看,要去拉丁颜的手:“丁师妹,百年的感情,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吗?你怎么就如此狠心?” 艾飞荷也道:“凌师兄愿意娶你,是你的福气,你别不知好歹。” 丁颜被气得浑身颤抖,却没心思和他们争辩,转身就要离开。 凌文成生怕她走,完全没把她的警告当一回事,拽住她的手腕:“丁师妹……” 苏苏耳畔听见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真切,片刻那怪声已经在身边。 苏苏抬起头,只见巨石见,七八个数十丈高的石怪一脚一个深坑,踩了过来。 它们体型庞大,行动却格外零敏。 眨眼便到了那三人面前。 石怪比古木还高,一拳砸了下去,凌文成反应过来瞳孔紧缩,作为门派精英,他自然也有些水平,连忙躲开。 丁颜反应迅速,也跳开了。 可怜留下的艾飞荷,被砸过来的巨石打伤。 凌文成这才想起方才与自己你侬我侬的师妹,他连忙催动术法把人拉了过去,结了个土盾,想带着女子离开。 苏苏一看,这个姓凌的修士大概率是土木双灵根。 艾飞荷惊魂不定。 石怪却不容许他们轻易逃跑,凌文成才要御剑,一只石怪抬手抓去。 眨眼间,凌文成和艾飞荷险象环生。 一道黄色的光打过来,丁颜说:“还不快走!” 凌文成当机立断,重新御剑,拽住艾飞荷到了空中。 艾飞荷安全以后,想起什么,眼神一沉,对着凌文成耳语几句。 凌文成眼神也变了,他看向石怪中央,想要离开的丁颜。 犹豫不过片刻,他眸中一狠,抬手结印打了过去。 这一下术法打在丁颜的肩膀,丁颜从剑上跌下来,眼见就要被石怪踩死。 苏苏飞掠过去,一掌从石怪头顶打下去,石怪分崩离析,转眼爆裂开来。 苏苏拉起丁颜:“快起来。” 丁颜很快反应过来,感激地看了苏苏一眼,她再抬头,发现凌文成那两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丁颜握紧拳头,帮着苏苏打石怪。 奇怪的是,碎裂的石怪没一会儿再次重组,站了起来。 苏苏知道打不死,也不再硬来,拉着丁颜飞到一旁的巨石顶上。 她掐了个隐匿身形的决,罩住自己和丁颜,石怪没有智商,寻不到两人气息之后,又迅速走远了。 丁颜说:“多谢仙子救命之恩,我叫丁颜,是虔罗派弟子,他日仙子有用得着的地方,丁颜万死不辞。” 苏苏也不推辞,修仙讲究因果,她道:“我叫黎苏苏,你会救他们真让我意外,我以为你会选择让他们死在石怪手中。” 丁颜愣了愣,苦笑道:“我爹常说,门派人丁凋零,门人不可自相残杀。” “他们想杀了你。” 丁颜握紧拳头,说:“我不会放过他们。” 苏苏看她神情,就知道丁颜一定会找出那两个人杀了他们。 每个人有自己的道,苏苏没有选择多加干涉。 她朝丁颜一点头,要往石林深处去。 丁颜道:“黎仙子!别往里走,我爹以前来过苍元秘境,他说石林里有迷幻阵法,就连数千年前的前辈,也有的走不出来,变成了石头。你看见的这些石头,全是生灵所化。” 苏苏冲她一笑:“多谢你,我会小心的。” 知道是迷幻阵法,苏苏反倒放心了。她如今修无情道,世间的迷幻阵对她起不了作用。 见苏苏消失在石林里,丁颜虽担忧,却不敢跟进去,叹了口气,御剑出了石林。 果然,苏苏越往里走,看见的石像越多。 有的是人身,有的是妖身。他们大多面色惊慌,痛苦不堪。 白色的雾笼罩在石像见,苏苏抬手,双指间燃起一簇蓝色的火,雾气碰到真火,尽数散开。 苏苏有种强烈的直觉,石林里一定有自己要找的东西。 她缓步走进去。 石林的苍凉感渐渐变得浓重,石头飞速移动,以苏苏为阵眼,迷幻阵开启了。 她回头,发现已经寻不到来时的路。 却在另一边,玄衣少年同样缓缓转过身来,与她不期而遇。 苏苏看了片刻,方确定眼前的澹台烬是真的,不是幻象。他是跟着自己进来的,许是狂妄惯了,他并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奈何他。 确实,一个生来没有感情的怪物,的确无惧一个小小幻阵。 苏苏刚要破阵离开,却见澹台烬身上出现一层灰色的磷光。 他瑟瑟发抖,仿佛看见了极为可怕的事。 不知何时,他的面具掉落在地,像是被恶鬼扼住呼吸,他脸上透出麻木和绝望。 他身上的灰色越来越重。 苏苏低眸看着他。 少年蜷缩在石像间,这次不是装的,他眸中透出一片漆黑的死寂,大颗清泪从他眼眶里滚落出来。 苏苏脚步停住。 真有趣,她心想,昔日无情无爱无恨的魔神,竟在她眼前,陷入石林幻阵,要生生变成石头了。 苏苏眼里只是一片安静的石林,而他眼里—— 苏苏看向他的眼睛。 澹台烬木然的瞳孔中,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河水。河水茫茫,看不见尽头,一个玄衣青年,被万鬼噬身,却没有甩开身上恶鬼魂魄,反而一个个捧起辨认。 大片血水从他身上流出来,他不分日夜,与恶鬼脓血为伴,最终被啃咬得只剩一具骨架。 那是曾经的少年魔神。 他的身体最后死了,死在了暗沉的河中。 苏苏看着澹台烬眸中景象,他有神髓,怎会任由恶鬼啃噬身躯? 她安静地从他眼里看了会儿过往,月亮出来了。 月光照亮石林,等月光再次散去,澹台烬就会变成一块石头。 昔日无心的魔神,今日被他自己杀死在过去,那般轻易。 苏苏站起来,缓步往石林深处走。 少女裙摆上的红色丝线在月光在微微发亮,她没有救他,也没有回头。 苏苏心里想着同门扶崖小师弟那把碎裂的灵剑。 胸腔下,那里时时刻刻都是温暖的。 她有很多喜欢的事,比如长泽山安静的岁月,漂亮的天池,哪怕是惦记着为扶崖铸一把新的剑,或者今晚在她看来甚美的雪。 她爱这世间的苍生万物,世间之外,五百年前人间那段难过的记忆,已经离她很远很远,被她彻底放下。 太阳出来之前,悠悠笛声在石林中响起。 八个没有灵识的黑色影子,被控制着恭敬卷起澹台烬离开。 它们背后生出翅膀,一路飞出石林。 一个脚上系着铃铛的红衣女子快步过来,手腕一转,魔物们围绕着澹台烬,他已经半石化。 魔物们赶紧转移他身上灰色的气息。 渐渐的,一个个魔物僵死成为石头,澹台烬恢复如初。 “主上!”女子蹙眉,想为他疗伤。 少年睁开漆黑的眸,看着远处还未出来的太阳,他翻了个身,背对女子,低声说:“滚。” 女子恭敬离开。 少年冷冷盯着象征着希望的朝阳,眼睛里没干的泪水,砸入泥土中。 84、魔降 石林深处, 怪石越来越少,温度却开始升高。 石头缝隙中透着灼人的温度, 红色火焰滚烫,像是翻涌的岩浆。 两只炎火兽趴在不远处沉睡。 它们头似狼,却长着犀牛角,狮子身,没有尾,身上皮毛是鲜艳的红色。 它们身后, 一块光芒黯淡的石头在空中缓慢旋转着。 看见那块不起眼的时候,苏苏心中一喜。她曾在藏书阁中见过,极寒玄石名为“极寒”, 却焠于火中,妖兽炎火生于其侧。 极寒玄石必能成仙剑。 苏苏还未靠近,那两只妖兽便睁开了双眼, 身上仿佛熄灭的火焰一瞬重新燃起,炎火兽一雌一雄, 彼此间心灵相通。 无数人迷失在石林里,它们已经沉睡许久, 生人的气息让它们瞬间惊醒。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响起,它们朝着苏苏扑了过来。 灼热的温度瞬间侵蚀了苏苏。 “来得正好。” 她双手翻花,调动体内无情道修出的灵气,手中迅速凝出一把白色羽扇, 羽扇顷刻带上幽幽红色业火, 攻向雄兽。 炎火兽身上的火焰碰见苏苏的业火, 它嚎叫一声,身上火焰少了一圈。 炎火兽不再硬碰硬,连忙避开。 苏苏换了道法以来, 第一次正式和妖兽对战。 它们是火系妖兽,却明显怵苏苏手中业火。羽扇落下萤火似的光,因为由灵气凝出,苏苏不想与它们一直耗着。 她踏过石头,伸手去夺极寒玄石。 两兽目露凶光,顾不得业火,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杀了苏苏。 苏苏心里低咒一声,连忙回身迎向它们。 二兽催动体内妖丹,悍不畏死之下,它们妖力暴涨,苏苏被生生推得后退几步,撞上身后火石。 炎火兽口吐真火,朝她烧来。 苏苏反应极快,抬起羽扇,想将真火扇回去,然而下一刻,她手腕上束上无数条金色丝线,让她动弹不得。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黑衣少年盘腿坐在石头上,冲她微微一笑。 他漫不经心握住无数条金色丝线,那丝线不知道什么做的,坚韧无比,锁住人的重要经脉。 少年面如冠玉,眼尾轻轻上翘,透着看好戏的嘲讽。 也不知道澹台烬是怎么进来的,他坐在岩浆之上,竟也无事。 “师姐。”他撑住下巴,笑着说,“既是道友,让师弟来帮你。” 澹台烬看见一双冷静的眼睛。 他本以为少女会极为慌张或者生气,毕竟生死一线,她理当对他这个帮着妖兽杀仙的人愤怒。 可是她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重新应对炎火兽。 澹台烬一拉金色丝线。 少女在原地,被两只炎火兽的火焰吞没。 澹台烬手指抵住唇,讥讽看过去,他本以为会看见一具狼狈的躯壳,却没想到少女毫发无损。 她护体法衣散发着蓝光,保护着她。 面上的鲛纱在火焰下化作灰烬,幻术顷刻消失。 澹台烬看见了一张漂亮的脸,以及少女眉间一点红色朱砂。澹台烬盯着她,童年那些昏暗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他仿佛看见了曾经那尊俯视他的神女像。 神女像渐渐与眼前少女重合。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骤然沉默下来。 少女十指相扣:“聚灵重火,破!” 她手腕上金色丝线寸寸断裂,飞身而起,手中羽扇变成两把峨眉刺,分别刺入两只炎火兽体内。 业火顺着峨眉刺烧进去,两只炎火兽在吼声中化作飞灰。 苏苏把极寒玄石收入乾坤袋中,回头冲澹台烬弯唇一笑:“该你了!” 她一笑,带着几分少女的俏丽。 然而琉璃像的清冷早已映入她的眉眼,澹台烬被她掐住脖子。 他一双黑瞳,漆漆望入她的眼。 苏苏手中带着红色业火,把他皮肤灼伤。澹台烬却像是不知道疼痛,盯着她的眼睛,不躲不闪,甚至握住苏苏的手腕,语气带着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几分复杂之色:“你是谁?” 苏苏心想,我是你惹不起的姑奶奶,受死吧。 业火被她打入少年体内。 他瞳孔微颤,抬手要触她额间朱砂,动作却猛然僵住。 业火从他胸口燃起,瞬间将他染成灰烬,那只手没能触到苏苏,他整个人却渐渐消失。 苏苏看见一双不甘执拗的眼。 少年身体散去,只剩嶙峋怪石在原地,火焰也消失了。 苏苏捡起地上焦黑的木头。 “原来是一具傀儡。” 她就说,澹台烬既然已经有了神髓五百年,怎会轻易被自己杀死。 澹台烬有了七情六欲,进不来石林,他的傀儡倒是不受这个限制。 苏苏心道,这人心狠手辣,诡谲莫测,不知道为什么会盯上自己,想来也不会轻易罢休,在他死之前,她一定要多加小心。 她抬步走出石林。 澹台烬睁开眼睛。 秘境里的天空,隐隐成了紫色,他看向自己双手,渐渐收紧了拳头。 怎么会呢,他心道,世上竟有如此荒诞的事。 他在五百年后的修真界,看见了自己还是凡人时那尊高不可攀的神女像。 他幼时曾一点点,把她的碎片吞进去,自此再也没有想过她。 然而今日鲛纱燃毁,他再一次看见了幼年时那张脸。 以及那种久违的感觉。 无数个夜,自己以为那是真正的神灵,他期盼她走出那尊冰冷的琉璃像,然而一日复一日,神女像依旧遥不可及。 他只是普通芸芸众生中一员,她的眼睛永远看着窗外月色。 彼时他没有情丝,从神女像身上,第一次悟到了情丝之外的恶——不甘心。 他用自己血弄脏了她。 他甚至想弄碎她。 可惜后面被澹台明朗弄碎了,不过没关系,很多年后,澹台明朗也一片片消失,就像她一样。 澹台烬摸摸自己的脖子,灼热的火焰似乎从傀儡一路烧到他身上。 他抿了抿唇。 澹台烬无法忽视心里的感觉,他不想杀她了。 并非是因为那个陌生少女的绝色容颜,五百年鬼哭河的沉浮,他早看遍世上红粉枯骨,美丑在他心里再无差别。 一想到要杀了她,他心里却隐隐不适。 但若他不杀她,叶夕雾怎么办? 一只迷你老虎懒洋洋从他衣襟里探出头,口吐人言:“耶?你怎么受伤了?谁能伤你啊!” 澹台烬本就心烦,看见这种蠢东西更烦,他五指张开,捏住它头,冷酷地说:“闭嘴。” 虎妖立刻讨好地拍澹台烬马屁:“我说错了,您天下无敌。” 它委屈死了,明明都修仙了,仙人不都是好脾气的吗,喜杀戮、还与妖魔为伍的仙人它就见过这么一只。 难受死虎了。 澹台烬把它扔进乾坤袋:“嗅到滋养灵魂的东西再放你出来。” 紫色天幕越来越浓,他抬头看着天空,弯了弯唇:“魔降要来了。” 澹台烬寻了个方向,不管要杀她还是弄清她是谁,他都必须跟上去。 苏苏走出石林不久,也看见了诡异的天色。 紫色在天空蔓延,路上遇见了几个弟子,他们看见苏苏,眼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好心道:“仙子,天色有几分诡异,你若没有急事,先别寻宝了,找个地方避避吧。” 苏苏不确定地说:“这似乎是魔降。” 她一出声,几人面面相觑。大家都是年轻一辈的弟子,有人听老一辈的仙长讲过什么叫魔降,当即变了脸色。 苏苏小时候听勾玉说过。 勾玉讲—— “魔降万年难遇,有时候在现实世界,有时候会出现在秘境里。对于妖魔来说,魔降是好东西,魔降如雨,倘若被厉害的妖魔吸收了,修为说不定会更进一个境界。但对修真者来说,魔降比腐蚀还可怕,不仅会让仙体沾上魔气,还会形成心魔。” 念及此,苏苏道:“诸位仙友小心,若真是魔降,别让魔气沾染了你们,一定要设结界。” “多谢仙子。”几个弟子脸色凝重,抱了抱拳,脚步匆忙从苏苏身边走过去。 苏苏也没想到,苍元秘境里竟然有魔降这种东西。 她有些担心扶崖和衡阳宗弟子。 毕竟不是人人都知道魔降的存在,她现在知道的一切,也是因为曾经身边的九天勾玉通天彻地,知道从上古以来的奇闻轶事。 苏苏从石林里出来,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半月了。 也不知道扶崖在哪里。 眼见紫色浓郁得快侵染半边天空,她也没办法找扶崖了,只好暂时停下脚步,找躲避魔降的地方。 不知道魔降对她如今的身体有什么损害,但是能避则避,谨慎为好。 知道魔降这种东西,找地方躲避也没用,苏苏干脆席地在梨花树下盘腿坐好,掐诀设了个结界。 结界才设好,腰间碧玉铃铛突然一响。 “扶崖?”苏苏睁开眼。 碧玉铃铛响得越来越剧烈,苏苏心道不好,扶崖有危险。 她怕小师弟出事,走前偷偷在他身上放了片保护他的翎羽,翎羽可以保护他免受一击。 如今翎羽没了,铃铛才会响。 可是魔降要来了,扶崖又在哪里呢? 苏苏放下了布置结界的手,用追踪术找人。 她走了没多远,紫色的魔气一缕缕铺天盖地落下。苏苏杀了炎火兽,灵力还没彻底恢复,如今边用追踪术找月扶崖,便撑着结界,有几分吃力。 她修无情道还不足一月,倘若再久些,她会强大得无畏一切,可是时间太仓促,她来不及彻底成长。 苏苏怕扶崖出事,也顾不了那么多,御剑朝着前方飞去。 仙剑沾了魔气,已然渐渐变成魔剑。 苏苏越来越吃力。 一路上,她看见有不少躲不了魔降的弟子受了重伤。 终于,在一条溪流边,她看见了一个受伤的白色身影。 “扶崖!” 月扶崖趴在地上,生死不知,身边是面色惊恐的岑觅璇。 “你……你,黎苏苏。” 苏苏懒得理她,连忙扶起小师弟。魔降已有一会儿,岑觅璇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神色懵懂,身上的护身宝衣却暂时护着她。 扶崖就远远没有那么好运,魔气已经隐隐进入他的身体里面。 苏苏神色凝重,也来不及探究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抱住扶崖,在周身布置了一个结界。 怀里苍白的少年感知到什么,吃力地睁开眼。 “师姐……” “嘘,别说话,师姐在,你不会出事的。” 扶崖低咳两声,怔怔看着苏苏的侧脸。 岑觅璇惶恐蹲在一旁,她虽然天真,却也不蠢,知道天上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忙也给自己布置了一层结界。 魔气侵蚀着扶崖的眉眼,苏苏犹豫片刻,抬起手,覆上扶崖的脸。 月扶崖握住她手腕,摇头:“师姐,不要。” 他比岑觅璇聪明多了,知道自己恐怕被魔气侵蚀,怎么能把这种东西给苏苏呢。 苏苏说:“没事的,魔气不会影响到我。” 月扶崖依旧摇头:“可你会疼。” 不管是谁,哪怕是灵体,魔气入体要消散掉,依旧会很疼的。 苏苏怔了怔。 五百年前,她以自己的眼睛换魔神的眼睛,那年她疼得痛不欲生,可是没有人救她走出黑暗。 而今,她想转移少年身上魔气,月扶崖固执摇头。 ——你会疼。 他这样说。 苏苏似有所觉,她抬起头,看见远处一个玄衣少年冷冷看着她和月扶崖,皱起眉。 澹台烬站在魔降里,没有布置结界,任由魔气在他身上肆虐。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被魔气侵蚀,魔降一碰到他的身体,反而朝他聚集过去,变成浅浅的紫光。 怎么会这样? 苏苏却来不及多想。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糟糕,麻烦在这种时候跟上来了啊。 85、过去镜 苏苏警惕地看着澹台烬, 生怕他在这种时候发难。 澹台烬刚抬起手,一只胖乎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唉哟师弟, 师兄可算找着你了。你这傻孩子愣着做什么,这玩意儿是魔降,你赶紧给自己设个结界,别玷污了道心。” 澹台烬转头,看见藏海一张担忧的脸。 藏海一边碎碎念,一边帮着“年幼”的小师弟设置了个结界。藏海修为不高, 但是见识多,魔降一来他就怕要遭,生怕天赋异禀的小师弟折在苍元秘境里, 别说无颜面对师尊,自己心里都得内疚死。 澹台烬皱眉说:“放手。” “小师弟站过来些,师兄保护你。快快坐下, 驱逐魔气。”藏海丝毫没有在意澹台烬语气里暴戾,只当小师弟沾染了魔气, 变得和平时不一样。 藏海强行摁住沉着脸的澹台烬,苏苏见了, 憋住笑,逍遥派这弟子来得好。 虽然不知道澹台烬去逍遥派做什么,但是他一定不想当着藏海的面杀人。 藏海安顿好被“魔气侵蚀”的小师弟,看着小师弟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蛋, 藏海有几分愣神。 乖乖个神勒, 小师弟长得这么好看啊! 以前一直戴半边冷冰的面具, 藏海还以为小师弟毁容了。看看着脸,俊!真他娘的俊! 这俊得也不像他们逍遥宗的肥宅啊! 藏海暗叹间,一转脸, 看见苏苏,眼睛都直了。 天道啊这是什么好日子,一个比一个美!关键是这美人还没有师弟的臭脾气,见藏海看她,她还友善地点了点头。 看得藏海老脸一红。 苏苏知道暂时不会打起来了,便开始帮扶崖疗伤。 她并不执着帮扶崖吸纳魔气一事,倘若勾玉在,又得幽幽叹息。无情道与没有情丝不同,她依旧有喜怒哀乐,却不会再为任何一人执着。 少女纤长的手指掐诀,指尖泛着浅浅绿色的光芒,拂过月扶崖心口的伤。 岑觅璇在一旁看着,难得没有出声打扰或者捣乱。 扶崖也争气,疗伤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他仙体被魔气侵蚀,一下下冲击着他的脉络,让他脸色苍白。 看得藏海忍不住问身边的人:“小师弟,你没事吧?” 澹台烬不语,闭上眼,紫色魔气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溢出来,藏海松了口气。 苏苏瞥见这一幕,远远没有藏海乐观。 澹台烬吸入的魔气何止这么点,然而他身上的仙灵之气依旧干净纯粹。这太奇怪了,自上古洪荒以来,神便是神,魔便是魔,魔脉若进入仙气,必定十分痛苦,与之相对,仙也一样。 苏苏心里沉了沉。 扶崖伤势好转以后,自己盘腿坐起,驱散魔气,减轻苏苏的负担。 好在魔降虽然霸道,撑过去就没有大碍。 两个时辰后,天空重新变得晴朗,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扶崖?” “师姐别担心,我没事了。” 藏海走过来:“在下逍遥宗藏海,诸位仙友如何称呼?” 藏海面容和善,始终是笑呵呵的,很难令人心生恶感。 苏苏几人与他交换了姓名。 藏海拉过澹台烬,提出与苏苏几人同行的请求。 “黎师妹,你放心,我逍遥宗绝对不抢人机缘,你寻到的宝物是你的,我藏海寻到的宝物分一半给你。” 逍遥宗本就式微,藏海看来人多力量大,众人怎么也要安全些,不然再来一波比魔降还厉害的,委实危险。和谁走都是走,既然遇见衡阳宗的弟子,一道走挺好的。 澹台烬手指蜷了蜷,没有讲话。 苏苏心道,扶崖现在受了伤,让澹台烬在暗处害人,反倒不如让藏海看着他来得安全。想了想,她答应了藏海。 藏海招呼澹台烬:“师弟,走走!” 澹台烬不知道在想什么,跟上藏海。 岑觅璇咬了咬唇,也跟上了他们。 队伍里有藏海,一下子热闹起来,藏海问:“不知道黎师妹和月师弟想寻什么机缘?” 苏苏说:“灵剑有损,想寻能铸剑的材料,藏海师兄呢?” 藏海饮了口葫芦里的酒,说:“随缘,倒是想帮小师弟寻一样药草。师尊说,小师弟心脉有疾,倘若能寻到仙草治好师弟的痼疾那便再好不过。” 心脉有疾? 是灭魂钉吧?五百年了,灭魂钉想必已经长入澹台烬的灵魂。 澹台烬面无表情,似乎藏海的话与他无关,也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几人走走停停,遇见过两次妖兽,偶尔会歇息片刻。 秘境中机缘本就说不准,一行人谁也没强求。 天上挂着月亮的夜晚,苏苏打坐修行,觉察有一道幽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苏苏手指暗暗结印,在等澹台烬动手。 而澹台烬确实在等机会。 必要时刻,他会连碍事的藏海、月扶崖,还有岑觅璇一同杀了。 月光下的梨花林跑出一只通身雪白似鹿的灵兽,鹿角上萤火虫围着飞舞。鹿跑入丛林,藏海惊喜地说:“是寻药灵兽,快跟上!” 话音刚落,藏海已经跟了上去。 连澹台烬也不犹豫,纵身飞掠过去。 遇见寻药灵兽,证明附近有仙草。 众人跟着灵兽跑出梨花林,只见月下一处断崖,嵌在无尽黑暗之中。 断崖上有一座锁链铸就的桥,灵兽跑到桥上,几下身形消失不见。 藏海心急如焚,想要御剑跟上去。 没想到直直朝断崖坠去,月扶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藏海出了层虚汗,后怕地说:“这桥不能御剑,不能使用法术。” 也就是说,只能走过去。 然而走过一条晃荡的铁链,底下还是万丈深渊,不知掉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让人十分犹豫。 其他人还没说话,澹台烬已经踏上了铁链桥。 “师弟!”藏海大喊。 那个单薄的玄色身影,却不曾回头。 藏海嘟囔道:“为了不确定的灵草,还要命不要!”师弟想要什么?难道也是治疗心疾的仙草? 澹台烬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月扶崖说:“师姐,你在这里等我。” 他转头,也踏上了铁链。 藏海惆怅得很,现在的后辈一个两个胆子怎么这么大。 岑觅璇后怕地退一步,这太可怕了!她不要过去! 苏苏想了想,也走了上去,藏海两股战战地跟上。 四人有惊无险,到了对面。 月下是一片蓝色天地,萤火虫四处飞舞,照亮脚下的路。 先一步过来的澹台烬早已和灵兽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脚下四处是普通的灵草,苏苏没有采摘。 走了不知多久,苏苏触到一片结界。 苏苏走进去。 然而才进去,她再次回到方才那条锁链上,下面是无尽深渊,没有一点月光。 苏苏以为是障眼法,掐诀想破解,没想到并不是,一切都是真的。 她回到了来时的起-点,周围没有一个人。 后面无路,前路茫茫。 漆黑、漆黑的世界…… 她下意识慌忙去触摸自己的左眼,仙体的双眼澄净完好。不疼,没有痛苦,不再是倾世花。 属于叶夕雾的过去,已经葬在了五百年前。 恐惧一点点散去,苏苏放下了手。 灵台的无情道庇佑着她,她凝神,看清了前方的路。苏苏毫不犹豫,再次从锁链上走过去。 锁链仿佛是一条看不到边界的路,苏苏走了许久,身边没有半点儿声音,谁也看不见,终于,前方隐有亮光,出现玉石质感的台阶。 她看见了前面的月扶崖,还有一地死去的蓝色蝎子。 它们守着一株冰蓝色的仙草。 月扶崖也看见了她,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情况不对。 仙草旁边,怎会如此安静? “师姐快走!” 苏苏回头,断崖上突然生出无数藤蔓,不知何时,疯狂生长,来到她和月扶崖身边,要把他们往崖下拽。 苏苏斩断藤蔓,断崖下想必有更可怕的东西! 藤蔓源源不断,比巨蟒更令人发憷,苏苏莫名觉得这一幕眼熟—— 五百年前小镇上,桃树妖得了倾世花,也是如此疯长,高可参天。 此次峭壁之中,难道有残破陨落的神器? 二人且战且退。 身前是无法用灵力的锁链,身后是可怖的藤蔓。 苏苏正要走上锁链,月扶崖一声闷哼,被直直拽着,朝断崖坠落。 苏苏握住他的手。 “师姐!松开!”月扶崖连忙说。 苏苏看见他手腕上缠了几圈金色丝线,她猛然回头,果然发现澹台烬不知何时出现,摘下仙草,饶有兴致看着他们。 他站在藤蔓疯长处,任由藤蔓刺穿他的身体,然后触到他的血一根根枯萎,纵然这样两败俱伤,他依旧要杀月扶崖,夺苏苏灵体。 藤蔓力量太大,苏苏一直下坠。 澹台烬全身是血,走到断崖边。 月扶崖意识到澹台烬不是什么好人,抿唇说:“求你,别伤她!” 澹台烬面无表情,讽刺地说:“真是感人至深。” 崖底青色的光打向苏苏和扶崖,扶崖强行挣脱金线,吐出一口血,却毫不犹豫挡住袭向苏苏的青光。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苏苏咬牙,把月扶崖扔上岸,身后躲避不及的藤蔓,缠住她的腰,把她拽下断崖。 她攀住藤蔓,使劲抠住石壁。 澹台烬冷眼看她挣扎,只等着藤蔓耗尽她的灵力,他便打散她三魂,夺她灵体。 他的血滴在石壁上,石壁里感应到什么,竟然生出一面如水的银镜,出现在苏苏下方。 崖壁里的神器,是过去镜碎片?还是未来镜的碎片? 苏苏低头,里面的镜像一晃而过。 她看见里面倒映出五百年前的那段记忆,白色狐裘的少女,仰头在看飞雪。 那时候春桃还在,感叹夏国今年冬日这场雪真大。 苏苏来不及细看,死死拽着藤蔓。 同时,上方的玄衣少年不可置信地僵住。 怎、怎么会—— 下一刻,疯狂的藤蔓拽着少女,坠入断崖。 “不!不可以!” 澹台烬伸出手去,想握住她。那一刻,所有念头,全部变得浑浑噩噩,叶夕雾……黎苏苏…… 他全身带着血,像是狰狞的修罗,追着藤蔓,朝她而去。底下是冰冷的风,藤蔓触到他的血,惶恐收了回去。 苏苏看见断崖下,无数幽冷的手指朝她而来,还有充满腥气令人作呕的嘴。 她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触碰到自己。 却在下一刻,一个人影猛然抱住她,调转位置。 他的肩膀被冰冷的指甲刺穿,那些脏臭的嘴咬上他肩膀,他坠入生满荆棘与遍地白骨之地。却死死抱住怀里的少女,将她藏得密不透风。 苏苏灵力透支,彻底晕了过去。 86、温柔 天幕沉沉, 断断续续下起了雨。 一只绣着银线的红色绣鞋踩在河岸上,女子撑着伞, 长睫之下,是一双幽暗的红瞳。 她看着远处被风吹得晃动的锁链,神情莫辨。 “槐蕊大人,主上不曾回来。”脸上带着纹路的男子说。 女子红唇动了动,娇笑一声,说:“知道了。” 槐蕊面前陈列着一具透明的棺材, 是弱水铸就。按照原计划,主上若杀了衡阳宗那个女人,届时她的灵体会被存放在弱水之中。 离约定的时间过去许久, 却一直没能等来澹台烬的身影。 槐蕊收起伞,短短数个时辰,对岸的藤蔓已经疯涨到儿臂粗。 槐蕊幽幽叹息, 说:“情况有变,主上出事了。” 她莲步轻移, 渐渐身形消失在空中,黑衣男子也立刻跟上。 槐蕊循着气息, 一路追踪到断崖入口。 她一眼看见入口生满了荆棘,汹涌的黑气令人心惊。一张张丑恶破碎的脸想跳出入口,咬上槐蕊的绣鞋。 “槐蕊大人小心。”蒲弈连忙伸出手,护住槐蕊。 槐蕊后退两步, 厌恶地皱起眉, 尖声道:“传说中的苍元禁地, 竟然在这个地方。” 据说苍元秘境有一处魍地,生满荆棘和怨念极深的魍。 世间精怪,分为四类。 魑魅魍魉。 其中魅生得最是美貌, 魍则最为可怖。这些精怪密密麻麻,法力不高,但却带着浓重的鬼气。 它们不属于仙神,也不属于妖魔,为三界所不容。修真者讨厌它们,妖魔修同样憎恶这类令人恶心的东西。 传闻中魍地是魍的诞生之地,其中的魍极为凶恶,斩不尽,杀不绝,一旦被它们撕咬疼痛不堪。 “槐蕊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槐蕊也没想到主上阴差阳错会掉入魍地中。主上强大的真身在魔宫之中,如今魂魄凝成的身体不过是个小修士,落入魍地必定危险。 “主上在里面,当然是进去找。”槐蕊祭出红色魔伞,为了进入苍元秘境,她把自己的修为压到了元婴初期。 魍地危险重重,槐蕊用魔伞打开入口,带着蒲羿走进去。 蒲羿低着头,跟随她。 魍地也在下雨,无数荆棘密布,槐蕊抬起手,掌中花瓣落下,腐蚀了一片魍怪。 两人在魍地飞掠,却遍寻不到人。 饶是以槐蕊的修为,也难免觉得吃力。蒲羿双手结出黑色的魔印,护着槐蕊找人。 他忍不住安慰焦急烦躁的槐蕊。 “大人别担心,主上足智多谋,曲曲魍地,奈何不了他。” 二人一路碾碎魍怪,看见一处滴着水的山洞,槐蕊红唇一弯,快步走过去:“主上在里面。” 蒲羿走在前面,为她开路。 槐蕊进来之前,想过许多种主上此次失败的原因。 许是黎苏苏太过狡猾,亦或者主上没有料到此处会有神器碎片,一时着了道。 但她万万想不到,进来的时候会看见这一幕。 玄衣少年盘腿坐在山洞里面,他全身都是魍怪咬出来的伤,汩汩流着鲜血。 他却一无所觉,低眸看着睡在自己腿上的少女。 少女着白衣,腰间红色束带修了大朵盛开的海棠。她白色衣衫的裙摆纤尘不染,在肮脏污秽的魍地显得格格不入。 澹台烬的玄衣盖在她肩膀上,抬起手在为她疗伤。 槐蕊忍不住道:“主上?” 澹台烬抬起头,竖起食指,轻按在自己的唇上。 空气中一瞬安静下来。 槐蕊潋滟的水眸看一眼澹台烬,又看看他怀中少女。 寻到主上以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澹台烬。 他的真身时而阴戾冰冷,时而苍白孱弱,恸哭以后又哈哈大笑,宛如疯魔。 三百年了,槐蕊第一次见他这样安静温柔。 是的,温柔。 他的黑眸像一面温暖的镜子,小心翼翼,没有半点儿凶狠的波澜,苍白修长的手指抚平少女手腕处的擦伤。 他欣喜又仓惶。 像个迫切想讨好人的孩童。 槐蕊眼里的笑消失不见,变得冰冷,她眯眼打量主上怀里的少女。很美,一种圣洁到刺目的美丽。 和那些修士一样,散发着令人难忍的恶臭。不,这个比仙界所有的牛鼻子加起来更令人讨厌。 槐蕊心里不是滋味,嫉妒难忍地看着苏苏。她不敢过度表现出来,只得在洞口站着。 澹台烬帮苏苏疗好伤,抱起她走出山洞。 “魔伞。”他说。 槐蕊不敢不听他命令,召出法器,魔伞挡住冰冷的雨,遮住他怀里的少女。 “主上,您的腿!”蒲羿失声道。 槐蕊看过去,少年的腿森然,有的地方竟只剩白骨。 槐蕊指甲嵌入掌心,这太荒唐了!主上不是一心想复活五百年前那个叫做叶夕雾的女子吗? 槐蕊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鬼哭河两百年,只余一具散发着冰冷幽光的白骨。 她暗恨自己醒来太晚,倘若早几年,提前找到主上,必能辅佐魔神带着妖魔界踏平三界。 这些年来,主上依旧执意要复活叶氏女子,哪怕遍寻鬼哭河,他没有找到她的任何一缕魂魄。 槐蕊跟着他三百年,眼见他干净无瑕的神髓渐渐被魔气沾染,她心里重新生出希望。 不愧是天生邪骨,哪怕被人换作神髓,竟依旧可以修魔,且没有丝毫向善的心思。 他生来便是非不分,后面即便有人教导他,没有情丝的时候他依旧体悟不到世间的善。所以即便有了神髓,他的心依旧是困在宫廷中那个幼小残忍的邪魔。 槐蕊心里有个极为大胆的想法,自远古洪荒以来,从未有人有过仙魔体,主上却做到了。 假以时日,他会比上一个魔神还要厉害。 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槐蕊从不阻止澹台烬复活叶氏。一个魂飞魄散的人,不可能被复活。 既然是主上的心魔,就让它越来越大,直到成为真正的体。 可现在,他为什么没有杀黎苏苏? 若主上一个人掉下魍地,万万不会被伤成这样,他为了护住黎苏苏,竟然任由魍怪吃他血肉。 槐蕊娇媚的笑容变得阴戾起来。 三人走出魍地,并不容易。 澹台烬改背为抱,护着苏苏。他修练的术法极其霸道,抬手间无数魍怪化作飞灰。 几只魍怪抬手要捉苏苏的流仙裙。 澹台烬眸中一冷,竟不管那些试图咬他的魍怪,把那几只碰到苏苏裙摆的手踩成齑粉。 槐蕊牙都快咬碎了。 好不容易到了出口,槐蕊唇边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手掌一转,几根细如牛毛的木刺悄无声息出现在掌中,朝苏苏打去。 一只苍白的手接住木刺。 少年回头,舔了舔唇:“槐蕊?” 他语调极轻,甚至带着几分笑意,然而看着他冰冷的瞳,还有泛红的眼尾,槐蕊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镇定下来,用撒娇一般的语调说:“主上,此女是衡阳宗弟子,又有主上要的灵体,在这里杀了她,谁也不会发现。” “是吗?”他偏了偏头。 槐蕊说:“她是仙门的人,若是让她发现了主上的秘密,日后魔域一定不得安生。” “那本尊可得好好感谢你。” 槐蕊的笑还没绽放,骤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打出老远。 澹台烬嘴角的笑消失不见,冷冷看着槐蕊:“你想伤她,我先杀了你。” 槐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主上!” 她从鬼哭河里救了他,还陪伴了澹台烬三百年。今日主上要为了一个陌生的仙界女子杀她? 一旁的蒲羿跪下求情:“主上饶命,槐蕊大人忠心耿耿,您饶她一次吧。” 澹台烬微笑地看着他们。 他正要动手,槐蕊开口:“主上小心!” 从女子的红瞳中,澹台烬看见背上的白衣少女睁开眼。 不知何时,苏苏醒了。 她手中业火化作数炳小剑,朝着澹台烬刺去。 那一瞬,时间似乎变得十分冗长。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黯淡。 他明明可以躲开,却一直沉默着。 地上的槐蕊毫不犹豫飞身而起,挡住剩下的业火,护住澹台烬。 苏苏睁开眼,一掌拍开澹台烬,轻飘飘旋落在地。 玄衣少年被她打伤,闷哼一声。 槐蕊恨恨地看一眼苏苏,尖细的语调带着愤恨之色:“你竟然伤主上!” 苏苏其实才醒。 她醒之前的记忆,就是被澹台烬算计,这人想要她和扶崖的命,她有什么不敢的? 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在断崖里面,周身那些怪物又为何不见,但这并不妨碍她想杀了澹台烬。 业火被她凝成鞭子,她指向他们。 苏苏灵动的眸一个个看过去:“原来都是妖魔。” 槐蕊冷冷一笑:“小丫头片子,今日让你有来无回。” 她的魔伞还未开,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主上?”槐蕊偏头。 少年抿了抿唇:“我们走。” 槐蕊看看剑拔弩张的苏苏,又看看澹台烬肩头的伤。 澹台烬嘴唇动了动,低下头去,没有看苏苏,冷着语调重复了一遍:“听不见吗,我说我们走。” 他后退了两步。 槐蕊第一次见澹台烬后退。 他背着那个叫做黎苏苏的少女一路走出魍地,被无数肮脏精怪啃噬; 他为了黎苏苏,不惜要杀自己; 黎苏苏醒来,却将业火打入他体内,还要杀他。 澹台烬沉默着,捂住自己的伤口,转身隐入断崖。 苏苏看着他离开。 两个魔修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不见。那个红衣妖艳的女子走前回头,用一种怨毒气愤的眼神看着苏苏,仿佛苏苏才是罪恶的邪魔。 苏苏低头看一眼自己掌心业火,眨了眨眼。 欸?不打一场吗? 87、魔誓 槐蕊看着前面的玄衣少年, 脸上的愤怒之色已然不见,她突然笑道:“主上, 是她,对吗?” 澹台烬顿住脚步,白色的梨花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肩膀。 少年回头,一双漆黑的眸犹如深潭。 伏香草和安魂灯在他袖中乾坤袋,身上的伤无处不疼,他始终沉默着, 背后仙剑突然出鞘,直指槐蕊。 槐蕊躲开仙剑,说:“主上别恼, 若真是她,证明三百年前,属下说的, 可没有骗你。您现在知道了真相,是爱她多, 还是恨她多一些?” 澹台烬说:“闭嘴!” 槐蕊踩在梨花树上,眉眼间的轻浮不见, 朗声道:“三百年前,我最后一个从荒渊醒来,按理说那时主上早该觉醒,三界该是我妖魔界的天下。可我找到主上的时候, 您在哪里呢?” 女子嗓音幽幽说:“主上在鬼哭河, 身躯被万鬼吃得只剩白骨。您找一个不存在的魂魄, 找了整整两百年。您本该有数万年来最厉害的邪骨,却被那人抽走,六枚灭魂钉, 生生折磨了您五百年。” “呵?神髓?那算什么东西。”槐蕊讥讽一笑,“上古之战,一位魔神,便让无数老牛鼻子陨落,比起邪骨,神髓又算什么?她从来就不是五百年前的将女之女,她带着天命而来,是为杀你,对你好,予你神髓,一直都是迫不得已,她在骗你!一开始就在骗你!” 她话未说完,肩上猛地被一道金光刺穿。 槐蕊吐了口血出来。 蒲羿不敢扶她,沉默看着地面。 槐蕊抹了抹嘴角,踉跄一下,她抿了抿嘴,眸色坚定提醒澹台烬:“主上,您可还记得,三百年前重塑肉身时,您发过什么誓?您难不成要为了一个骗子,神魂消散吗?” 澹台烬碾碎一片落在他掌心的梨花,说:“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槐蕊盯着他难看的脸色,后退两步,她到底还不想死,带着蒲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只留下澹台烬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的血滴落在梨花树下,开得灿烂的梨树瞬间枯萎。 他拿出乾坤袋中的安魂灯,眸中沉暗得像永远不见天光的夜。 澹台烬的手指拂过安魂灯,他冷漠地垂下眼睛,任由自己嘴角流出血,原来已经三百年了。 三百年前,他只剩一具金色骨架,槐蕊把他从鬼哭河背到魔域。他魂魄开始破碎,连体内的神髓也变得脏污。 几个上古遗留的魔,抽了自己所有的修为注入澹台烬体内,把他魂魄稳定下来。 他思维清晰那一日,无数妖魔围着他欢呼。 他没有看它们,重新回到了鬼哭河,执着伸手去捞河中沉浮的魂魄。 不是……这个也不是…… 魔使槐蕊愤怒地握住他手腕,告诉他,他走不出的过去,不过一个可笑的骗局。 金色骨架的手顿住。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一切都有问题。 早在他还是周国质子的时候,那个叶夕雾愚笨不堪,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可后来她变了。 变得强大,聪明,坚韧。 他伤不到她,杀不了她,他从她手中见过山川画卷,和她一起走过小镇月色。 他还有了只会流泪的眼。 叶夕雾不会画符,她会。 叶夕雾恶毒乖戾,她不是。 她独一无二,天下无双,比人间那两年冬天下的雪还要干净。 澹台烬从来没问,也没有去探究那具身体里是怎样的魂魄。以前没有情丝,他不屑在意。 后来有了情丝,他沉浮在鬼哭河里,憎恨真相。 他要怎么去相信,世上唯一带着他往光明走,保护他,他亲手许一生一世的人,从最初来他身边,就是一场取他性命的骗局? 澹台烬不信。 他不会轻易放过她,任由她就这样消失。 他同时立下仙誓与魔誓,还他肉身和无上修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复活一个死去的人,然而等待他的,依旧是三百年空荡荡的魔宫。 他看着魔宫里的红枫一年年老去,一年年更加恨她。 没有她的气息,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决定入修真界那一年,已经恨她到了极致。凭什么呢,凭什么这样对他!她有什么资格! 澹台烬其实知道,不可能找到她。 入道以后,他才知叶夕雾已经在天雷之下魂飞魄散,他怀着一腔恨意,来修真界找仙器和残存神器,塑一具肉身,再亲手毁了这个困扰他五百年的心魔。 从此,他大道通途,不管修神还是修魔,都与那段人间往事再无瓜葛。 可是偏偏—— 他冷冷捏碎安魂灯的灯芯。 他遇见了她。 五百年的光阴,他从过去镜中再次看见了那个可恨的少女。 黎苏苏,叶夕雾…… 她为他的邪骨而来,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甚至现在依旧想杀了他。 冰冷的面色下,是他自己不敢承认的悲哀与难过。 澹台烬站起身,把乾坤袋的仙草全部嚼了。魍造成的伤口不会痊愈,显得狰狞可怖,他用玄衣盖住自己的伤口,寻了个方向离开。 苏苏走出药林,看见满脸苦色的藏海,还有不耐烦的岑觅璇。 她走过去:“藏海师兄,岑师姐。” 藏海眼睛一亮:“黎师妹,你没事吧,我出来没有看见你们,小师弟也不见了,生怕你们遭遇了不测。我进去找人,只看见扶崖昏迷在锁链旁,就把他背了出来。” 他让开身子,苏苏果然看见树下昏迷的扶崖。 苏苏真心道谢说:“谢谢藏海师兄!” 藏海说:“小事,黎师妹无需挂齿。” 他左右看看:“黎师妹,你看见我的小师弟了吗?他可别处什么事,不然我藏海无颜回逍遥宗。要不黎师妹你在这里照顾他们,我去寻师弟。” 苏苏拉住他,神色复杂。 藏海至今还不知道,澹台烬入逍遥宗别有居心。 “藏海师兄,我看见他与两个魔修在一起,那两个魔修看起来还是他的下属。” 藏海瞪大眼睛,立刻咧咧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师弟一定出事了,魔修想对小师弟做什么,不行,我要去救小师弟回来,黎师妹,赶紧给我指个路……” 苏苏:“……”她都不想打击藏海,逍遥宗的人真是单纯得过分。这话要是放在别的宗门,第一时间就要怀疑宗门弟子与妖魔道有染。 苏苏干脆扔出重磅:“扶崖受伤和澹台烬有关系,我也因此掉下断崖,藏海师兄,澹台烬不是什么好人,逍遥宗查过他的来历吗?” 藏海瞠目结舌:“这……这……小师弟怎么就不是好人了呢,他天分那么高,如此懂事听话。” 藏海摇摇头:“不行,我要找到小师弟,不管情况怎么样,我得亲耳听听小师弟怎么说。” 苏苏笑了笑。 这藏海真是有颗难得的赤子之心,她倒也没有强硬劝说藏海。换位思考,如果有一日有人去公冶寂无面前说自己和妖魔关系匪浅,公冶寂无也必定不会轻易听信他们。 同门师兄弟的情谊,有时候比一母同胞还要可贵。 就是不知道依旧选择与妖魔为伍的澹台烬懂不懂这个道理,会不会恩将仇报伤害逍遥宗。 扶崖还在昏迷,藏海背起他,与苏苏和岑觅璇同行。 岑觅璇瞥了眼苏苏,又看看昏迷的澹台烬,眼里有一丝很浅的担心。 苏苏有几分诧异,扶崖先前做了什么?岑觅璇对扶崖的敌意竟然不见了,如果没看错,岑觅璇还有几分别扭的关心。 藏海没背多久,月扶崖就醒了过来。 岑觅璇眼睛亮了亮,凑过去:“喂,你没事了吧!” 月扶崖没理她,看见一旁的苏苏,这才松了口气。 岑觅璇咬唇,赌气不讲话了。 一行人没走多久,遇见了赤霄宗的人。 赤霄宗的弟子看见岑觅璇很高兴,尤其是媵庄,连忙过来:“岑师妹,你没遇见什么危险吧。” 岑觅璇扁了扁嘴,见了他们,大小姐脾气又上来了。 “靠你们保护,我早就尸骨无存了。” 媵庄有几分尴尬,不过也习惯了岑觅璇的说话风格,没有与她多计较,抱拳对苏苏等人说:“多谢诸位仙友照顾我小师妹,觅璇给大家添麻烦了。” 岑觅璇不满地说:“你说什么呢媵庄!” 藏海乐呵呵说:“不麻烦不麻烦。” 媵庄要接岑觅璇走,岑觅璇看看月扶崖,月扶崖手握仙剑,整个人冰冷如玉。 她再看向苏苏,苏苏眨眨眼,也不说话。 岑觅璇发现没人留她,她咬唇说:“走就走,媵庄!” 她转身离开,媵庄等人连忙跟上。 苏苏道:“也不知道衡阳宗的弟子在哪里。” 月扶崖说:“历练和修行都是个人的,皆是造化。” 苏苏点点头。 澹台烬的事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在心里,苏苏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生怕他带着两个魔修回来,好在这个人消失得彻底,一直没出现,仿佛已经知道在藏海这里败露,不再回来了。 傍晚在林间,一条巨蟒在追一只毛茸茸、像颗球的小灵兽。 灵兽慌不择路,撞到藏海肚皮上。 藏海心善,乐呵呵接住它。 小灵兽惊慌失措,抖得不像话。 藏海的仙剑飞出,刺向巨蟒,巨蟒觉察到危险,忙不迭钻入林中。 藏海不欲追杀它。 那畜生还没开灵智,只是生活在秘境中的普通生灵,蛇吃灵兽天经地义,他机缘救了灵兽,总不能将蛇斩杀。 苏苏也没有说什么。 她看向藏海手里的灵兽,那灵兽还是幼年期,比巴掌大一些,身上灰色的绒毛蓬松,一双耳朵耷拉着。 藏海打量片刻,发现这小东西挺可爱的。 他撸了两把,灵兽僵硬着躯体。 藏海说:“莫怕莫怕,我们不会伤你。” 他要放走它,灵兽却不愿走,咬住他袖口。 藏海乐呵呵说:“竟然已有几分灵智。” 见苏苏也在看灵兽,少女本就生得美,想到她年龄不大,藏海干脆把灵兽递过去:“黎师妹可愿养几日?” 苏苏伸手,揪住灵兽。 她举起来,眯眼与灵兽对视,看见一双无辜到水汪汪的眼睛。 它软得像个毛球团子,灰色茸毛被风吹得飘呀飘,一双圆圆的眼睛却像是黑葡萄。 长得确实可爱极了,是个少女都会喜欢的那种可爱。 岑觅璇若在,恐怕得尖叫。 灵兽舔了舔她手腕。 苏苏手腕一麻,不知道为什么,被它触碰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狐疑靠近踏,轻轻嗅了嗅。 它眯起眼睛抖了抖。 苏苏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了想,她提议道:“赶了几日路,要不我们把它烤了吧。” 灰毛球骤然抬起头,冷冷看着她。 苏苏心里一笑,没错,就是这种眼神。 今天必须烤了你。 88、酸楚 苏苏说烤就烤, 毫不含糊,她指尖轻点, 一簇柴火搭好。手拂过,真火燃起,照亮手中毛团冰冷森然的眼。 少女支着下巴,嘟囔道:“不够肥啊,不知道够不够分。” 藏海连忙过来,阻止道:“黎师妹,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藏海跑过来,心想衡阳宗这女娃娃怎生如此凶残。这灵兽落在任何一个女孩怀里, 估计都是亲亲抱抱蹭蹭,怎么到了黎苏苏这里,小丫头要烤了它。 月扶崖见了, 愣了愣,没有阻止苏苏。 在他看来, 师姐想吃,那就吃, 他还可以帮忙拔毛。 苏苏捏住毛团晃了晃,她生如脆玉,煞是动听:“藏海师兄你看,它既然不挣扎, 也不逃跑, 不就是自愿当口粮吗?” 藏海一看, 那毛球闻言便张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咬向苏苏。 藏海:“……” 毛团的嘴碰到苏苏手指, 却收了牙。 苏苏根本没在意这些,它既然敢对自己动手,她当即把它扔进真火中。 藏海嚎叫一声,接住毛团。 他连忙拍拍毛团身上的火星,那毛团漆黑的眸低垂着,仿佛感觉不到它身上被烧到的痛。 它四肢僵硬,咬紧牙关冷冷看了眼苏苏,踢开藏海的手,朝着林中去了。 “诶?”藏海被这恩将仇报的小灵兽踢一脚,还没反应过来。 苏苏抬手,一道白色的光追着灵兽打出去。 藏海眼疾手快阻止。 “黎师妹,不可不可。” 苏苏再看过去时,毛团已经跑远了。她拍拍手,有藏海在,她要杀他确实不容易。 化形术这种仙法,修为必须得高深,苏苏思忖,澹台烬肯定不像表现出来的这样简单。 五百年比自己想象的冗长。 澹台烬若最后真成了魔,修真界免不了会有个劲敌。但不论如何,总比曾经生灵涂炭的魔神降世好得多。 因为毛团的事,苏苏被藏海说教。无非是同苏苏讲因果,讲道心。 苏苏笑盈盈听着,也不反驳。 月扶崖的剑横在藏海面前。 藏海听见无趣死板的小修士说:“吃一只灵兽而已,我来杀,我不怕因果。” 藏海觉得,这白衣小修士想表达的其实是,师姐想吃什么,他杀什么,管它因果不因果。 藏海叹了口气,明明是同辈,他觉得自己的心老了。 灰色灵兽走远,渐渐消失在一个盘腿坐着的玄衣少年身边。 玄衣少年睫毛颤了颤,睁开眼。 树上的槐蕊横躺着,笑睨了一眼树下的少年:“主上去了多时,属下在这里为您护法良久了呢。” 澹台烬看了她一眼。 槐蕊掩住红唇,盖住自己笑意。 尽管没有看见澹台烬去做了什么,她依稀能猜到。 倘若黎苏苏等人对他释放的是善意,他恐怕不会这么快回来。 澹台烬起身,看向东边,蓝色的光冲天,瑰丽的色彩一过,归于平静。 槐蕊冲他盈盈一拜,然后道,“他们进去了,槐蕊提前布置了那么久呢,不可能失败。照原计划,月扶崖体内,有银月冰魄,也正是因为机缘巧合得了它,月扶崖在茅山躲过一劫,入了仙道,五百年过去依旧是曾经的模样。” “他也算瞒的好,连他师姐都没说。” “主上最好不要和藏海翻脸,此人在逍遥宗地位很高,主上若想要逍遥经,日后还得回逍遥宗,此次主上可取月扶崖身上的银月冰魄。” 澹台烬说:“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槐蕊媚眼抬起,看他一眼:“至于衡阳宗黎苏苏,主上既然知道她一直在骗你,她身上便再没了主上想要的东西,主上适时杀了她,断了五百年恩怨,稳固魔魂吧。” 澹台烬没说话,他起身,朝东边去了。 少年身形单薄,在雾气袅袅的清晨,带着几分漠然肃杀之意。 槐蕊倚在树旁看他走远。 蒲羿如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槐蕊身后,他声音喑哑难听,低声说:“大人,若是主上日后知晓,他的修为和对黎苏苏的爱被封印在真身,这具命魂所在的肉身剩下杀戮和本能,定不会饶了你。” 槐蕊看着自己纤长的手,上面萦绕着浓郁魔气,她笑道:“魔使生来为魔神而生,自上古来,没有一个魔神耽于儿女情长。体成,主上一统三界,届时槐蕊死又何妨。” 魔物六使,五个为了帮澹台烬重塑真身修为牺牲,只剩她一人,她怎么能真让澹台烬为了一个女人修仙道?让妖魔们万劫不复呢? 前任魔神猖狂自大,后来陨落在大战中。 他们蛰伏万年,奉澹台烬为君主,可以为他战死,为他牺牲。唯独不能再次看见五百年前,那具变成白骨,依旧执迷寻叶夕雾的男人。 既然是天生邪骨,既定的命运,怎能容他真的成为九天之上,心怀慈悲的神? 体啊!何等强大的存在,槐蕊红色的眸中闪过狂热之色。 魔族找了许久,终于探查到银月冰魄的下落,只要夺了月扶崖体内的银月冰魄,安抚主上真身的神髓。再拿到逍遥宗的传承逍遥经,便可定魔魂。 那时候,之体不受三界束缚,不在五行之中,天道又算什么? 槐蕊看着东边那抹流转的蓝色。 叶夕雾,黎苏苏? 澹台烬现在只剩命魂的本能,为了无上力量,他绝不会轻饶了她。 然而想到什么,槐蕊又有几分犹疑之色,为何只剩下追逐力量的命魂,那日……澹台烬依旧跳下了魍地? 她望向澹台烬消失的方向,皱起眉。 主上真的会如她所想那样,对那些人动手吗? “我怎么觉得,越走越不对劲?”月扶崖皱眉头,看向苏苏,“师姐,这个地方我们一个时辰前是不是来过?” 苏苏也发现了不对劲。 苍元秘境以危险和机遇著称,然而三人在秘境里待了半月,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和机遇,连秘境滂沱的灵气也似乎消失了。 不仅如此,他们没有遇到别的弟子,一个都没有。 藏海挠挠头:“不会吧,怎么可能有人在苍元秘境里弄出鬼打墙?” 苏苏捻起地上的泥土看了看,低声道:“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明明最近没有下雨,泥土却带着奇怪的潮湿。 一片空荡荡的山林,偶尔有几只鸟飞过。藏海搓了搓胳膊:“你们不说还好,一说我心里有点慌。” 不说别的,能在苍元秘境里搞事情的,来头绝对不小。 秘境中时间流速飞逝,转眼好几年都有可能,即便这个地方没有危险,到时候秘境打开,别人都出去了,难不成他们几个要一直被困在里面? 一旦意识到不对劲,所有人看周围景色都觉得怪怪的。 苏苏眸中微动,却抿唇没说话。 藏海一拍脑袋,仿佛想起什么:“难不成我们在杀戮鲸肚子里?” “杀戮鲸”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前,苏苏立刻阻止道:“藏海师兄!” 然而已经来不及,藏海说出这三个字,仿佛打开什么机关,周围的景色瞬间变换。 四周宛如褪色,一个类似斗兽场的地方出现在眼前。 藏海慢半拍反应过来闯了祸,懊悔不已。杀戮鲸这种上古妖兽,没有意识到还好,一旦意识到还说出来,杀戮鲸就会被唤醒。 藏海看着面前的斗兽场,还有欢呼的人群,心沉了沉。完了完了,真的进来了。 一旦进入杀戮鲸的肚子,他们只有七天时间,到了时间出不去,全部都会在杀戮鲸肚子里化作一滩脓血。 苏苏叹了口气,头疼不已。 换作别的东西,她不至于这么为难,可是杀戮鲸,传说必须得见血才能出去,还不知道具体要见什么“血”。 三人身体紧绷,看着眼前的景象。 每个修真者小时候都听过上古妖兽的传说,可是传说到底是传说,谁会想到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 只见眼前一座斗兽场,无数人欢呼雀跃。 然而斗兽场中,有一只生了翅膀的雄狮,另一头却不是走兽,而是一个全身是血,低头穿着铠甲的人。 “快,杀了他!杀了他!”周围的人欢呼,处处是狰狞兴奋的嘴脸。 “这是妖界的斗兽场。”藏海说。 苏苏伸出手,空气中似乎飘散着灰烬,透着一股凄凉的味道。 他们三人站在旁边,谁也没注意到他们。 苏苏的手从一个人肩头穿了过去。 她说:“他们是假的。” 杀戮鲸把他们带到一个奇怪的世界,像在看一段记忆。 月扶崖说:“这难道给我们出去的启示?” 言语间,三人连忙随一众妖精看向场上。 那人明显就是凡人,而不是妖,却要和对面的妖兽打斗。 他精疲力尽,抬起头。 苏苏看见他样貌时,愣住了。很眼熟,记忆纷至沓来,她没想到,会在五百年后杀戮鲸的肚子里,看到狐妖想复活的僵尸姜饶。 姜饶在景象中,还没有死。 身边的人嘲讽道:“小小一个凡人,竟然也敢替狐狸上场,不知道他命多硬,能抗几轮!” “那狐狸狡诈多端,得罪了大人物,明显就是坑这傻子,让这傻子凡人来斗兽场顶罪,他竟还是来了。这不,都快被妖兽打死,也没见那狐狸来救他。” 他们说的,是翩然吗? 场上男子容貌坚毅,长眉斜飞入鬓,他分明听见了别人的话,眼里闪过一丝难过,却横剑挡在身前,没有退缩,也不曾后悔。 他剑术很不错,然而凡人哪里打得过妖怪?对面的妖狮一爪子把他的剑拍碎,逗弄似的羞辱谢他。 场外一阵欢呼。 楼上有人慢条斯理说:“凡人,只有你肯说出翩然那只妖狐在哪里,就放你走!” 姜饶满脸的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天空,一言不发。 狮子咬碎了他左胳膊的骨头,他颤抖着,咬紧牙关。 藏海都看不下去了:“这太过分了!” 苏苏沉默地看着姜饶,想起五百年前,哪怕是变成了一具没有思想的僵尸,姜饶依旧护着翩然。 苏苏的目光在场上四处搜寻,果然在最偏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紧紧皱着眉的“男子”。 那人明显化形,苏苏猜,那是翩然。 果然,就在狮妖要杀了姜饶的时候,一条黄色的尾巴卷起姜饶,迅速往场外逃。 “抓住他们!”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苏苏等人还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场景扭转,苏苏站稳的时候,翩然和姜饶都不见了,竟然成自己到了斗兽场中。 那些欢呼的妖怪也不见了,一时间变得安安静静。 而她对面,是那只长着翅膀的狮妖。 狮妖冲苏苏扑了过来,她双手结印,一团真火把狮妖打飞出去。 怎么回事? 杀戮鲸……杀戮……难道要她杀了这狮妖?才能出去吗? 苏苏拿不定主意,只得先和狮妖周旋。 而另一边,藏海和月扶崖面临着同样的考验,大家都不知道该不该杀。 属于姜饶的斗兽场到了他们身上,姜饶跑了,他们却困在了里面。 澹台烬坐在楼上先前那个人的位置,冷眼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越过藏海和月扶崖,最后落在苏苏身上。 他看了她许久。 谁也不知道,杀戮鲸的体内只是个开始,一旦开始杀戮,就根本停不下来。 永远出去不了。 杀了狮妖,还有狼妖,虎妖…… 哪怕是修真者,也会被逼疯。 他有时候也会想,让她尝尝疯了是什么滋味。 场上的藏海,已经犹疑着伤了狮妖,月扶崖也皱眉祭出了剑。 澹台烬弯了弯唇。 苏苏却一直没动,只躲闪着狮妖的动作。 然而不动,也是一直耗着,总会动杀心的。 从斗兽场的上午,一直拖到了黄昏。 藏海已经杀了数只妖精,而月扶崖也心绪不宁地把狮妖斩杀了。 他们无可避免地焦躁起来。 澹台烬的目光冷冷看向苏苏。 你也……和他们不会有分别。 尝尝这种滋味吧。 终于,在他目光下,白衣少女手中的真火变作业火,苏苏也动了杀心! 一旦杀了狮妖,她便也出不去了。 澹台烬握住茶杯的手紧了紧。 苏苏的业火朝着狮妖打过去,一只苍白的手,握住她手腕。 她抬眸,就看见一双冰冷又带着怒意的眼睛:“你想死吗?” 他在生气,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她。 澹台烬捏住她手腕,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连杀戮鲸怎么出去都不知道! 她要是就这样窝囊地困在这里,他五百年的痛苦如何自处? 他要捉月扶崖没错,可是她……不能留在这里,要报复也是他来。 苏苏看他一眼,缓缓展露一个笑容,单手拽住他:“捉到你了!” 她眼睛里清澈,丝毫没有方才表现出来的焦躁。 澹台烬觉察不对,想抽回手,已经晚了,金色捆仙绳把他捆得严严实实。 少女拽住他衣襟,她笑道:“自投罗网。” 澹台烬本以为自己会很生气,可是当近在咫尺,再次看见少女狡黠的笑,胸腔竟然有丝丝酸楚。 五百年了啊。 你永远也不知道,有多漫长。 89、情长 苏苏本来只想试探一下, 没想到真能等到澹台烬。 她手掌开合,指挥着捆仙绳把澹台烬捆严实了, 这才看向对面的狮妖。 “杀戮鲸”,世人只知其名,却不解其法,往往会被名字所误导,以为只有见了血才能出去。 可倘若其实是禁止杀戮呢? 狮妖再次朝苏苏命门扑过来的时候,她眸子颤了颤, 一动不动。 果然,狮妖的爪子穿过苏苏命门,却没有真正伤害到她, 斗兽场如一副画,片片剥落。 她出来了。 苏苏心想果然,趋利避害是本能, 杀戮鲸却反其道行之,要进来的人摒弃本能, 才能出去。 苏苏看向一旁,澹台烬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被绑着, 走到她的面前。 “我该叫你黎苏苏,还是叶夕雾?” 时隔五百年,两人第一次这样对视。 一个才踏入无情道,一个真身被封印在魔域。 苏苏丹田内丝丝红色流转, 那些从不曾褪色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五百年前城楼上被放弃, 笑得讽刺的叶冰裳, 天雷降身的痛,魂飞魄散的勾玉…… 苏苏的手指缓缓收紧。 不,不要去想了, 早就成了过去! 澹台烬不过短暂在她记忆中出现过的邪物,五百年前的人间,不过白驹过隙,短短一瞬。 对她来说,连情劫都不是,何必耿耿于怀?她抿起唇瓣,握住捆仙绳另一端。无情道运行,白色的神力流过每一寸经脉,渐渐的,她眸中的情感寂灭,归于平静。 澹台烬看见,少女眼中只有一瞬异色,随即瞳孔泛着浅浅金色的光,如昙花一瞬盛放。 她长睫抬起,声音像是三月平缓的风,同他说:“叶夕雾?对于仙来说,人间短短两年,眨眼须臾,连一场梦都不如。我是衡阳宗掌门之女黎苏苏,从来就不是什么叶夕雾。” 一场梦都不如…… 原来这就是她的态度,三界洪荒,他恨的那个人从来就不存在。五百年光阴,只是她大梦一生中,一缕说放下就放下的烟云。 苏苏看见他可怕神色,疑惑地问:“一个天生没有情丝的人,不会还在耿耿于怀五百年前,作为凡人的一切吧?” 他咬牙,轻蔑嘲讽笑道:“当然不会,既然已入仙道,一个死了五百年的凡人,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容貌清隽,笑起来也像夏日阳光。 可他被绑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苏苏甚至怀疑眼前的人下一刻就要挣脱捆仙绳杀了自己。 她移开视线,扯住捆仙绳。 既然大家都不执拗于过往,那边再好不过,今后是神是魔,各凭造化。 澹台烬要是有本事,也可以捉了她去。 现在他落到自己手中,是杀是剐,只能由她。 苏苏定睛看去,她破了属于自己的杀戮场,周围一片迷雾。 她拨开迷雾,看见两个模糊的光影。 “难道是扶崖和藏海师兄?”苏苏低声说。 她想走进光影里面,却发现不管走了多少步,始终无法靠近他们。 “师弟,藏海师兄,能听见我说话吗?” 光影里久久没有回应。 苏苏回头,看向澹台烬:“既然是你设的局,你要想活命,就救他们出来!” 少年脸上已经没了方才可怖的狰狞之色:“救不了,他们已经开始杀戮,必死无疑。” 苏苏无视他的冰冷态度,手中真火逼近他:“你肯定有办法!” 少年用如鹰隼的眼神看着她,从他眼里,她竟看出隐藏得很深的愤怒。 苏苏收了真火。 她猜,先前澹台烬本不是局中人,为了阻止她杀狮妖,他也坠入了杀戮鲸中。 杀戮鲸体内,所有人的命运独立,彼此不干涉。澹台烬已经进入了属于苏苏的杀戮场,在杀戮场的范围内,他与苏苏命运相连,其他人的他自然进不去。 “藏海是你师兄,在苍元秘境,他从来不曾放弃找你。”苏苏说。 “那又如何?”他态度漠然,字字带着刺,“你不是认定我与魔族为伍!修真之人,死一个少一个,什么师兄师弟,像我这样的魔物,自然毫不在意。” 他在“魔物”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苏苏听出了嘲讽的味道。 尽管她没有从澹台烬身上感受到魔气,可是他与槐蕊他们在一起是事实,干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是魔,但在苏苏心里,与魔无异。 她有几分恼怒澹台烬的不配合,默念仙决,捆仙绳收紧,几乎嵌入少年身体里。 他闷哼,红着眼尾,死死盯着她,冷冷笑了声。 苏苏不肯放弃,说:“一定有办法!” 她扯着澹台烬往前走,翩然和姜饶过去的景象诡异地出现在杀戮鲸中,不可能毫无意义。 据她所知,上古诸神陨落,神器破碎飘零,上古那些逆天的妖兽也一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现在的杀戮鲸,定和神器一样,都是不完整有破绽的。 只要找到破绽,她就可以带扶崖和藏海出去。 她走了一段路,身边景色飞速后退,两团光影消失不见,周围如水波漾起,出现一条繁华的街道。 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苏苏诧异地看过去,看见一块匾额。 上书——“将军府”。 很像曾经的叶府,只不过府宅有了变化,连门口的石狮子也不同。 手中捆仙绳微颤,苏苏转头,看见身边一脸冷色的少年。 苏苏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门里面已经出来两个人,俨然是嫣然和姜饶。 看见姜饶那一瞬,苏苏便反应过来,这座将军府并非五百年前的“叶府”,而是更久以前的“大将军府”,它是姜饶的府邸。 苏苏隐约猜到,为什么后来狐妖翩然会和自己二哥有关系,同样的宅邸,从荒渊逃出的翩然重伤,下意识往这里跑,结果被叶储风收留。 这片土地上的宅邸推翻又建,人间朝代更迭,妖物的生命却永无止境。 翩然依旧年轻,斯人却已经不在。 此刻的姜饶看上去没有受伤,反而和翩然甜甜蜜蜜的。 他们一同走在烟火昌盛的人间。 苏苏拉着捆仙绳,跟了上去。 烟火一簇簇在天空炸开,照亮翩然的笑脸,苏苏见过很多种模样的她,有妖冶的,有故作天真的,有狠辣无情的。 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干净幸福的笑容。 她靠在姜饶怀里,眸中亮晶晶的,头上用丝带点缀,眉心垂着珍珠,一身襦裙,眼睛里的魅惑褪得干干净净,像个简单的凡人女子。 姜饶低眸,黑眸里带着纯粹的笑意,映出翩然的模样。 有人交谈:“那个就是大将军带回来的女人啊?听说将军对她爱若珍宝,要什么给什么。” “可是嘉琦公主不是心悦将军么,听说前两年,嘉绮公主还求皇上赐婚。” “嘉绮公主?以前将军和嘉绮公主倒也算佳话,可惜了,嘉绮公主一片痴心错付……” 苏苏若有所思。 她现在看见的,是属于谁的“杀戮场”呢? 是翩然,姜饶,还是嘉绮公主? 还未思考出结果,脚下突然有些不对劲。 苏苏低头,发现地面出现一层蓝色的水,已经没过她绣着雀鸟的靴子。 澹台烬站在水中,突然开口:“杀戮鲸开始消化了。” 苏苏愣了愣。 “蓝色的水没过头顶,杀戮场不留活口。”澹台烬也不看苏苏,凉凉说,“你要死,我不陪你。” “没过头顶,要多久?” 他似乎不愿和她讲话,缄默不言,冷淡的眼睛看向翩然和姜饶,全数是厌恶和诅咒般的恶毒。 苏苏只得扯了扯绳子,威胁地问道:“多久?” 他猛然被她拉近,看见一双凌厉清冷的眼睛。 头上一簇烟花绽放,点亮苏苏眸中色彩。他仿佛看见那年在桥上,他抱住那个人,说要让她做皇后。 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类似恨意的情绪翻涌:“你很想救他们出去是不是!我告诉你,出不去,一个都出不去!杀戮场一旦开启,没人可以终止。藏海会死,你的好师弟也会死,你若不走,那便也死在这里好了。” 苏苏刚要说什么,发现不对劲,方才只没过鞋的水,转眼到了小腿。 腿上一阵刺痛。 周围天旋地转,她几乎站不稳。 糟糕,难道这杀戮鲸会动?它一旦动起来,肚中天地也危险重重。 果然,石头和牌匾全部倾塌,朝着她和澹台烬压过来。 苏苏双手结印,想凝出结界,没想到结界才结出来,顷刻破裂。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足下一个阵法,闪着不祥的光泽。 她抬眸看向澹台烬。 少年的血渗入捆仙绳中,捆仙绳从他身上脱落。 他神情阴戾,手掌一转,苏苏控制不住飞入他掌中。 “黎苏苏。”她听见他一字一顿,字字含着厌恶与恨意,“五百年过去,你把我当什么了?” 苏苏不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小看了他的实力,还是这些年的光阴,她轻描淡写一句不在意。 眼见一块牌匾朝他们砸过来。 苏苏被他禁锢着。 也不知道足下阵法到底是什么,仙决只凝出片刻,就消失无踪。 她抬起眼睛,手指微动,再一次起了杀意。 他神色冰冷,拽住她头发,似乎要和她同归于尽。 苏苏刚要从乾坤袋里摸出东西打向他,听见身后一声“咔哒”声,像是骨头碎裂。 牌匾碎在他们身后。 少年闭了闭眼,收回手,推开她向前走去。 苏苏低眸看着破裂的牌匾,摸了摸自己头发。不疼? 震动停止,杀戮鲸安静下来。 天空烟花继续盛放,澹台烬走了许久,走出她的视野,低下头,冷冷接好自己手骨。 90、狠心 掌心的追忆印呼应发烫, 苏苏抬起眼睛,看见了澹台烬的目光。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澹台烬从来都是不可一世, 桀骜阴郁的,可是此刻他紧紧握着藏海的弟子袍,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白衣。 他看着她,目光盛满了被刺痛后色彩。 苏苏抿了抿唇角,他这样的人,她怎么会觉得他在难过?难不成害人还会觉得委屈? 她动手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衡阳宗弟子将她团团围住:“黎师妹,你怎么会……” 苏苏丝毫没有为澹台烬隐瞒的打算,说:“他偷袭我和扶崖。” 衡阳宗的弟子闻言, 对澹台烬怒目而视。 衡阳宗的人本就团结,他们找到月扶崖时,月扶崖身受重伤, 衡阳宗的弟子早就想找出伤害月扶崖的人报仇,在他们心中, 澹台烬一瞬成了杀人夺宝心术不正的弟子。如今仇人就在眼前,他们恨不得一拥而上, 给澹台烬一个教训。 藏海连忙张开手臂,挡在澹台烬面前:“诸位仙友,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小师弟与世无争, 怎么会伤害黎师妹和月师弟呢?” 衡阳宗弟子道:“难不成我们师妹会说谎吗, 扶崖一定是他打伤的。” 两方对峙, 场面陷入僵持。 衡阳宗有几个冲动的弟子已经拔出了剑。 藏海笑嘻嘻的神色消失,也跟着严肃起来,他回头看一眼神色苍白的澹台烬, 对众人说:“东方烬是我逍遥宗的人,即便要处置他,也应该查明真相后,由我师尊兆悠仙君来。倘若师弟真是心术不正的人,逍遥宗自会清理门户。” 衡阳宗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藏海平日里笑呵呵的,像尊弥勒佛,现在却半步不退让。 苏苏看一眼澹台烬,她记得因为他,自己坠入断崖,却也记得……有人背着她,以血饲魍,带她走过绵延的魍地。 松柏清香,一如人间皑皑白雪。 苏苏手指收紧,突然说:“我们走吧。” 衡阳宗的人说:“师妹?” “走吧。”苏苏重复了一遍,率先回头往飞行仙器的方向走。 她心里明白藏海说得没错,澹台烬是逍遥宗的人,如今仙魔大战一触即发,个人私怨不能上升到两个门派之间的恩怨。 其他人对视一眼,纷纷跟上苏苏的步子。 一只苍瘦的手,猛地握住苏苏手臂。 藏海失声道:“小师弟!”衡阳宗的人好不容易没有立刻追究,小师弟还要追上去,是不要命了吗! 苏苏回头,看见一张隽秀漂亮的少年脸。 他不顾藏海的阻拦,声音喑哑道:“黎苏苏,你说过,带我一起走。” 你说好带我回家,你可以打伤我,没关系,反正早已经习惯了疼痛。但是你怎么可以……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呢。 苏苏注视着他执拗漆黑的双眸,轻声说:“放手。” 他又在骗谁,他既然知道自己是叶夕雾,便也该明白,叶夕雾永远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早在萧凛死去的那个夜晚,就再也不可能了。 白衣少年不肯放手:“你说过的,说过的……” 灵台里的无情道无声流转,苏苏说:“澹台烬,别那么可笑。” 她掌心一痛,追忆印幽幽散发着光,苏苏皱起眉,追忆印化作一条红线,一断系在自己尾指,另一端系在澹台烬手指上。 这是……什么? 澹台烬看见红线,眼睛里带上微弱光亮,他刚要说话,眼前的少女毫不犹豫以手指为剑,蓝色业火蔓延,将红线烧得干干净净。 他慌张去握那条线,业火烫伤他的手指,他只握到一手余烬。是不是这余烬也太过滚烫,烫到他眼眶微红。 “别再用这种卑鄙手段了。”苏苏皱眉说。 他们之间,再也没了任何信任。他向来心思诡谲,怎么认为她会信这般低劣的手段呢? 澹台烬眼里的光全然寂灭,沉默下来。 衡阳宗的人道:“小师妹,走吧。” 苏苏心中记挂月扶崖,不再看澹台烬,转身上了飞行仙器。 仙器化作九只鸾鸟拉的马车,凌空而起,鸾鸟们金色翅膀展开,声音清脆,消失在空中。 藏海担忧地看着那个孤单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的身影。 “师弟……” 藏海走上前,不知道黎师妹和小师弟之间发生了什么,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 抬眼看见师弟通红的眼眶。 白衣少年死死咬住唇角,捏紧了追忆印化成的飞灰,黑色的余烬染指他掌心纹路。 他表情似绝望脆弱到快要哭泣,可是下一刻,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漆黑的瞳看着鸾鸟仙车,低低笑起来。 笑得藏海心头发毛。 “我们走吧。”澹台烬说。 藏海一看,依旧是自己羸弱苍白的小师弟无疑。 苏苏上九鸾仙车以后,忍不住看向自己尾指。 她是火系灵根,业火是她本源,自然是不疼的。红线系过的地方,没有半点儿痕迹,仿佛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她不可能会说那样的话,所以澹台烬一定在骗她。 她犯过蠢,曾一心去澹台烬身边,以为能让苍生安稳,平定四方。可是换来的是萧凛的死。 萧凛用死告诉她,她永远不可能掌握澹台烬的心思,也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在澹台烬心中分量。 上一刻他可以言笑晏晏地装着可怜,下一刻便能将弱水箭矢射入她肩膀,把她变作傀儡。 她再也……不会轻敌了。 九鸾仙车日行千里,里面像一个宽阔的房间。苏苏走到昏迷的月扶崖面前,手指点在他眉心,感受到月扶崖的伤势真的很重。 那个时候,澹台烬是真的想杀了他们二人。 如果不是过去镜吸了苏苏的血,照出叶夕雾的身影,或许她和月扶崖都已经死了。 旁人劝她:“师妹放心,回了宗门,衢玄子仙尊一定能让月师弟好起来。” 苏苏点头,坐了回去。 颈间一凉,似乎多了个东西。苏苏一直神思不属,此刻才觉察到脖子上多出的一条吊坠。 她摘下来,看模样是把箜篌。 蓝色箜篌连每一根弦都带着耀眼的珠光,看上去很是骚包。 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东西? 重羽感受到她的不安,周围还有衡阳宗的弟子在,自己不敢说话。仙器是不能生出器灵的,只有神器可以。重羽只好在她掌心飞舞,画了一个爱心。 苏苏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个吊坠还怪可爱的。 重羽也是有口难言,苏苏在千里画卷中养魂,仙神但凡养魂,期间发生的事情都会忘记。 它有心想提醒苏苏,那确实是苏苏自己结下的追忆印,方才不能开口暴露神器身份,现在转念一想,追忆印烧都烧了,说出来又能如何?何必让苏苏内疚。 况且那个能使用屠神弩的少年,委实不是什么善茬! 苏苏离他远点是件好事,难不成真要把这么恐怖的存在放在身边?重羽陷入纠结。 桌上的传音罗盘突然亮起来,众人全部看过去。 是公冶寂无! 苏苏进入秘境前,公冶寂无怕她出事,赠给苏苏一件传音法器,如今罗盘亮起,公冶寂无怎会主动找她? 苏苏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拿起来道:“大师兄?” 那头没有回应。 “大师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过了许久,那边传来惊恐的声音:“公冶师兄出事……救……啊救命!” 传音罗盘猛地一颤,陷入寂静。 戛然而止的话语,让所有人心慌起来。公冶寂无是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不过一个小小的太虚山,竟然能让公冶寂无出事,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飞去衡阳宗还需要两日路程,苏苏当机立断:“你们带扶崖回宗门,我去太虚救师兄。” 衡阳宗弟子连声阻止:“不行,师妹,你带月师弟回去,我去看看。” “对,我去也可以,师妹不能去。” …… 在场大多数是金丹期弟子,全是衡阳宗的未来,苏苏没有讲话,掐了个仙决,指尖飞出一只火红蓝尾凤凰,凤凰虽还模糊,但是周身赤羽带着业火的霸道,围着苏苏飞舞。 苏苏抬眸:“我去救师兄。” 所有人睁大眼睛看着那只凤凰,这回再没人反对。 与此同时,澹台烬和忧愁的藏海坐在代步飞行的酒葫芦上。 藏海看着盘腿安静的白衣少年,再次叹了口气。师弟本就自闭,这趟出来,更加冷郁了。 他就说嘛,衡阳宗的千金女娃娃哪是他们逍遥宗的人能招惹的?这身份差的何止是一道代沟,简直是一处山峦。 “师弟,你真的打伤了衡阳宗的仙友吗?”藏海问。 少年睁开眼,他嘴唇朱红,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吓得藏海心头一紧:“行了行了,师弟莫讲话,师兄相信你,一定有什么误会。” 藏海紧张完,看见师弟似笑非笑看着他。 “我们这是去哪里?”少年嗓音清冽动听。 逍遥宗都是神经大条的穷逼直男,藏海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回答他说:“咱们去太虚山。” “太虚?” “没错。”说到太虚的事,藏海颇为不好意思,“总不能全仙界都派了弟子去探查太虚灭门惨案,我们逍遥宗不去吧?我把这件事传信告诉了师尊,师尊说他亲自去看看。” 兆悠仙君是逍遥宗两个长老之一,很是有威信。逍遥宗人丁单薄,这种时刻也只有兆悠能充当“门面”。 “嗯,那便去太虚吧。” 酒葫芦晃晃悠悠,好在飞行很快,要到太虚的时候,澹台烬眯起眼睛。 “怎么了,师弟?” 藏海知道,他这个小师弟向来敏锐。 澹台烬看着太虚山冲天的魔气,挑了挑眉,看一眼藏海,说:“出事了。” “什么,哪儿呢?” 澹台烬化了个决,拂过藏海眼睛,藏海眺望去看,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只见整座太虚山全部萦绕在可怖的魔气之下,魔气浓郁得周围毫无灵气,地上寸草不生,连山涧上的河流也一并枯竭。 藏海跌坐在酒葫芦上,喃喃道:“乖乖哟,上古旱魃出世,恐怕才有这么恐怖的景象吧。” 澹台烬淡淡道:“说不定真是旱魃。” 藏海呆若木鸡。 二人到达太虚山,心中的恐惧叫嚣着让藏海快跑,可是想到师尊还在里面,藏海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师弟,你先回去,师兄去看看!” 澹台烬看一眼藏海明明在颤抖、却佯装镇定的腿,说:“好,我走了。” 藏海:……真是冷漠。 天边一道冰蓝色霞光闪过,澹台烬顿住步子,看着那处霞光,手指慢慢收紧,咬住口腔里的肉,突然冷声说:“师兄,我和你一起。” 91、咄咄逼人 藏海不明白师弟怎么改主意改得这么快:“行, 行吧。” 师弟虽然年纪小,可是遇事沉稳, 某些时候比自己靠谱,和他一起去找师尊,藏海心里安稳些。 二人往太虚仙山走。 强大的仙尊对弱小的妖魔有天然的压制,同理,强大的妖魔与弱小的修真者,同样有天然的威慑力。 藏海一进太虚山, 只觉得浑身发毛。 没走多远,澹台烬看见地上几具仙门弟子尸体。 藏海神色复杂,刚要说些什么, 谁知澹台烬目不斜视往前走了。 “诶诶,师弟,等等我, 你还有伤在身,要多加小心。” …… 苏苏跳下重羽, 重羽飞速缩小,变成她颈间一个精致的吊坠。 苏苏的剑在秘境魔降中沾上魔气, 她修仙道,那件自然不能再使用。好在并非什么高等仙器,不必太过心疼。 她不知道重羽是哪里来的,方才在空中问起它, 它支支吾吾说:“就是……你在苍元秘境的机缘啦, 哎呀人家只是很厉害的神器而已,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神器…… 这个世界,竟然还有神器的存在,苏苏难免想起勾玉。与重羽箜篌不一样, 勾玉并非器灵,是天生地养的上古玉石。 重羽叽叽喳喳的:“咱们快进去看看,重羽迫不及待要大显身手了!” 不用它催,苏苏也很急切,传音罗盘中的声音让她不安,大师兄如今安危未卜。 眼前是太虚宗的灰色石门,苏苏谨慎地踏了进去。 山门后趴着一个受伤的弟子。 她身前一滩血,在咳嗽。 苏苏走过去,欲扶起她:“你没事吧?” 女弟子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笑容,抬头露出一张半边脸带着魔纹的脸,朝苏苏打去。 眼前这个,郝然是魔修。她掌心魔气森然,掌心飞射出几枚带着腥臭味的土针。 重羽说:“苏苏小心!” 它才要发出音波打向魔修,却见下一刻,苏苏手中真火撞上土针,土针掉在地上,一个真火囚笼,已经悄无声息在魔修周围形成,把魔修给困住了。 苏苏笑盈盈看着魔修:“早就知道你不对劲,太虚山魔气漫天,即便有活口,也不会大喇喇趴在山门处。别动,再动你会被真火烧成飞灰,告诉我,你们从哪里来,先前进来的弟子们,现在都在哪里?” 重羽:“?” 它委屈地收了音波,不是啊,它还没来得及发挥呢。 魔修不小心碰到真火,转瞬没了一条手臂,她尖声叫着,怨毒地看向苏苏。 苏苏盯着她片刻,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 眼前这个…… 她认得。 甚至前不久还在仙门大比上见过她,这不是什么魔修弟子,而是一个仙门的女弟子,据说她的脾气出了名的温婉。 而此刻,女弟子脸上魔纹像一条条蠕动的蛇,丑恶极了,占满了她原本清秀的一张脸。 怎么会弄成这样? 重羽也很是不解,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重羽和勾玉不同,勾玉通天彻地,什么都知晓几分,但是战斗力不行。重羽则是纯粹强悍的神兵利器,关在秘境万年,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 女弟子抱住自己的头,撞上真火,转瞬她的身躯变作飞灰。 苏苏收回手,女弟子的确已经变成魔修了。 但她的死太过突然,苏苏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放出的不是业火,而是真火。真火不如业火霸道,并不会伤害魂魄。 她思绪沉重,但是还没找到公冶寂无,只能继续往前走。 太虚宗前有一条河流,如今这条河流充满了血腥气,苏苏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整个庭院寸草不生,看不见半点儿绿色,地上偶有弟子掉落的灵剑,还有东倒西歪的器具。 苏苏越往里走,魔气越浓重,不知道弟子们都去哪里了,除了一开始发现的几具尸体,再没看见别人。 不应该的,苏苏心想,每个宗门都去了十数个弟子,按理说,会有很多人才对,怎么会没有人影?连尸体都不见了。 才这样想,耳边似乎听见滋滋声。 苏苏眼皮一跳,莫名脊背发麻,才要召出重羽箜篌,脚下一空,猛然掉落到地下密室,她被一个人捂住嘴,扯向黑暗的角落。 苏苏看见拉住自己的人,瞪大了眼。 摇光师姐? 眼前的摇光十分憔悴,她向来明艳,此刻眼睛里却带着泪水。知道苏苏认出了自己,摇光松开手,示意苏苏从角落的缝隙往外看。 苏苏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前竟然有一只巨大的紫色魔蚕! 那东西眼睛比灯笼还大,头顶生出一对怪异的肉触角。 魔蚕身前,一个紫衣男人盘腿坐着,魔蚕听命与他,乖乖雌伏在他身侧。 他握着几块盈盈发光的东西把玩,目光则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一堆紫色石头。 不……不是什么紫色石头。 苏苏看清才发现,竟然是一堆蚕蛹。 摇光握住苏苏的手,传音予她。 “那些蚕蛹,全部是仙门弟子。” “什么?”苏苏惊骇不已,“全部,变成了蚕蛹?” 摇光语调怆然,丝毫没有出发时的意气风发:“他们杀了没有资质的低等弟子,把其他人变成蚕蛹,困在密室中,那个紫衣魔修手上的东西,叫做魔丹,他把魔丹植入仙门弟子体内,大部分受不了魔气死了,活下来的……变成了魔物。” 这些事情在外人听来可能荒诞,仙魔有别,只有妖魔体内才可能容纳魔气,现在紫衣男子竟然能把修真者也变成魔物! 魔丹……能把仙变成魔的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师兄呢?” 摇光眼睛一瞬黯淡悲伤下来:“为了救我,他被妖皇带走了,现在生死未卜。” 苏苏回握住摇光的手。 师兄出事,再也没有人比摇光更加心碎了,现在责备谁都无济于事。 眼见紫衣男子继续把魔丹推入蛹中,苏苏忍不住说:“我去把那些弟子救出来。” 摇光连忙说:“不行!我们打不过他,公冶师兄说,他已经到了合体后期。” 合体后期! 相当于修仙的化神后期。 怪不得,恐怕只有衢玄子才有一战之力,怪不得摇光只能躲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同门一个个在魔丹的折磨下,要么死去,要么变成魔物。 苏苏终于明白自己在山门前看见的女弟子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魔丹摧残下的失败品。 没了意识,毁了容颜,只知杀戮。 这样残忍的事情,让密道角落的两个少女脸色都十分难看。 难不成真要等着紫衣弟子害完人离开吗? 苏苏颈间的重羽突然说:“我可以!苏苏,你用我,我们有一战之力!” 苏苏还不习惯拥有重羽,此刻听它稚声讲话,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个大杀器。 她向来不是畏首畏尾的人,既然有救人的机会,就不会躲着保自己安危。魔气入体尚且疼痛不堪,何况是魔丹呢? 能在魔丹折磨下活着的,十个里面恐怕只有一个。 苏苏飞身出去,大声说:“重羽!” 神器重羽箜篌发出冰蓝色光芒,变成本体落在苏苏掌心。 苏苏握住重羽琴的一瞬间,琴身感知到她的业火属性,变成火红的颜色,弦发出轻啸声,宛如凤鸣。 苏苏手指在琴弦上一波动,滂沱音波从重羽中飞射出来。 整个密室瞬间被重火的温度燃烧。 火凤携带着钧天之势,朝着紫衣男人冲过去。 紫衣男人大惊之下睁开眼,发现竟然无处躲藏,他连忙召出自己的妖刀,火凤撞上紫色妖刀,男子后退一步,发现胸腔下隐隐作痛。 而空中的苏苏也不好受,她第一次使用完好的神器,如今的修为却配不上重羽琴,只一下,重羽琴巨大的威力反噬,让她从空中坠落。 摇光忍不住说:“苏苏!” 底下便是那只可怕的魔蚕,魔蚕正虎视眈眈盯着苏苏,苏苏倘若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摇光正要不顾一切赶过去,却发现另一个迅疾的白色影子飞掠而过。 “师弟!”藏海大喊。 重羽琴在苏苏怀里变成恹恹的冰蓝色。 苏苏落在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她抬起头,看见了少年漂亮的下颚线条。 少年白衣玉冠,鸦黑的睫毛垂着,没有看她,面上一派冷然之色,把她放下以后,冷冷看她一眼,没什么好脸色,仿佛只是顺手接住苏苏。 澹台烬回身,挡在苏苏身前,对峙那条巨大的魔蚕,和缓过来的紫衣男子。 藏海想起什么,连忙扔了个东西过去:“师弟,接住,师尊给的‘混元剑’。” 这个好宝贝不到万不得已,藏海都舍不得拿出来。 这也是师尊最好的宝贝了,此次藏海和澹台烬历练,抠门的师尊终于舍得拿出来让他们防身。 澹台烬接住混元剑,他不等魔蚕攻击,率先挽了个剑花冲过去。 他的招式与逍遥派的平和不同,一劈一砍都透着悍不畏死的桀骜和狠辣。 魔蚕体型庞大,澹台烬躲过它吐出的丝,一剑把它头上的触角削掉。 紫衣男人冷声道:“区区两个黄毛小儿,敢来挑衅本尊。” 他倒也知道魔蚕在这个地方碍手碍脚,干脆把魔蚕收回乾坤袋,以刀对上澹台烬的混元剑。 重羽抱歉又得意地说:“苏苏对不起,重羽不知道苏苏这么弱,发挥不出重羽的威力。” 苏苏额上青筋跳了跳。 她这时候来不及与重羽拌嘴,再次握住重羽琴,拨动琴弦帮澹台烬打紫衣男人。 那边刀剑一对上,澹台烬后退几步,用剑稳住身子,澹台烬目光阴冷地看着紫衣男子。 混元剑……还是不行。可是屠神弩,却不能使用。 苏苏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有澹台烬,现在都没法打得过一个化神期的魔修。 她有神器,澹台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下品仙剑,挡在他们所有人面前。 紫衣男子一面躲着琴波,一面用刀在澹台烬胸口划了一道口子。 澹台烬闷哼一声,提剑继续不要命般追着紫衣男子砍。 他简直把剑当成斧头在用。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修为高于眼前的白衣少年数个境界,紫衣魔修还以为是自己在被他压着打。 魔修眉头紧皱。 重羽说:“苏苏大笨蛋!你快放业火啊,琴波不能断!” 苏苏咬牙说:“你别讲话!” 她只拨动了几次重羽琴,心口就疼得不行。毕竟醒来修炼无情道还不到一年,她能使用重羽已经是个奇迹。 摇光和藏海都加入战局。 澹台烬依旧挡在所有人前面,他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刀伤,终于刺穿紫衣魔修手臂。 魔修阴戾地看着他们,狠狠一刀砍下,这一刀带着浓烈的煞气,来势汹汹。 “重羽!”苏苏喊。 重羽飞过去,替众人抗下这一击。琴弦铮铮作响,重羽琴完好无损。 魔修的看一眼全身是伤的澹台烬,再看看重羽琴,眼里带着不甘,摇身消失在原地。 他一走,澹台烬轰然滑落在地。他却不肯懦弱倒下,用混元剑支撑着身体。 苏苏遥遥看着他,握紧了重羽琴。 重羽小声对苏苏说:“他挺厉害的。” 可不是厉害吗,一个金丹期弟子,敢握住混元剑和化神期的魔修对砍。 修为再高,果然都怕不要命的。 重羽觉得少年的打法,简直像自爆流。 摇光问苏苏,说:“仙门弟子都在蚕蛹里,怎么办?”她试图用自己的灵剑去砍,发现砍不动。 苏苏抬起手,想拨动重羽。 重羽说:“不能使用我,我会把人也毁了的。” 澹台烬被藏海扶着,冷眼看着这一切。 摇光很急,就差去推那几个蚕蛹。苏苏沉默良久,走到澹台烬面前。 四目相对。 苏苏手指蜷了蜷,低声问:“你可不可以……” 她看着他白衣上通身的血,发现自己很难把这句话说完整。 他却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咄咄逼人似的问:“你想我去?” 苏苏缓缓地,点头。 澹台烬自嘲一笑,推开她,走向那些蚕蛹。他划破自己手指,鲜血一滴滴,落在蚕蛹之上,蚕蛹慢慢打开,露出里面的弟子。 他如法炮制救下一个人。 藏海说:“别救了,再救你也没命了。” 澹台烬回头,看向远处站着的少女。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哪怕……只是鼓励,他也可以安慰自己,其实没那么糟糕。 可少女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他。 一如当年,不管他是死是活,依旧不能勾起她半分波动的,琉璃神女像啊。 在他心里,眼前的少女重于九州,然而在她面前,他比苍生中任何一个人都轻贱。 他推开藏海,继续融化蚕蛹。 92、九旻 蚕蛹里的弟子一个个被救出, 澹台烬轰然倒地,藏海急忙跑过去:“师弟!” 从苍元秘境出来, 澹台烬已经受了伤,再和紫衣魔修对战,失血过多,再也维持不了清醒。 苏苏脚步止不住向前几步,却在靠近澹台烬时,顿住了步子。 她在做什么?还要回到五百年前与他纠缠的时候吗?既然选择修炼无情道, 早就该和过往断个干干净净。 摇光担忧地看着这边,苏苏沉默片刻,蹲下来。 澹台烬闭着眼, 少年脸色惨白,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他醒着的时候,冰冷又乖戾, 然而受这样重的伤,他羸弱得没有丝毫攻击性。 在场每个人轻而易举都可以杀了他。 澹台烬向来不会让他自己陷入这么糟糕的阵地, 这是第一次。 藏海警惕地看着她:“黎师妹,你要做什么?” 他是对这位仙子有好感没错, 可是对藏海来说,师弟才是整个逍遥宗的未来,旁人若是想要伤害小师弟,他是万万不允的。 黎苏苏和师弟先前有龃龉, 藏海很怕这位仙子在这个时候对澹台烬出手。 她脖子上那仙器太过厉害, 能与合体期的魔修对战, 若想杀了师弟,自己一定护不住。 苏苏回头,说:“摇光师姐, 帮我一把。” 摇光连忙走过来,她明白苏苏的意思,衡阳宗训旨就有一条——“生生不息”,是以每个弟子多多少少会些疗伤的功法。 摇光是清谦长老的嫡传弟子,疗伤方面是个中佼佼者。 二人手腕一转,指尖拂过澹台烬身上的伤口,绿色荧光如星子一般倾泻而下。 藏海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连忙说:“谢谢两位仙子。” 澹台烬身上浅一点的伤口肉眼可见地痊愈,深些的伤口只能勉强止住血。 摇光收回手,脸色苍白。 治愈的仙术,本质是将自己滂沱的灵气拿来修复。摇光修为虽然比苏苏高些,却也高不到哪里去,勉强把澹台烬的伤口修复了一遍,灵力已近枯竭。 苏苏也跟着收回手。 摇光叹了口气,对藏海说:“你师弟伤得太重,需要回去养一段时间,我和我师妹尽力了,只能愈合浅显的伤口。他身上有几处伤痕染了魔气,回去之后,你需让他把魔气逼出来。” 藏海说道:“好,在下记住了。” 从魔茧中被救出的弟子幽幽醒来,摇光心里最记挂的依旧是被妖皇带走的公冶寂无。 她催促苏苏:“师妹,咱们赶紧回衡阳宗,让师尊和掌门去救公冶师兄。” 苏苏站起来,与摇光一同往密室外走。走到入口处,她停下脚步。 摇光见她嘴唇苍白,问:“师妹,你没事吧?” 苏苏摇头:“摇光师姐,你先回宗门,我有些话,忘了和藏海说,说完立刻来追你。” 摇光说:“那我先回衡阳宗,你当心。” 苏苏折返回去,藏海诧异地看着她。 苏苏看一眼昏迷的澹台烬:“藏海师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藏海说:“黎师妹请讲。” “若是他问起,身上的伤口,藏海师兄怎样回答?” 藏海道:“黎仙子和你的师姐帮他疗了伤?” 苏苏微抿唇角:“不,只有摇光师姐,感念他救了仙门众人,才倾尽灵力救他。” 藏海惊讶地看着她:“黎师妹,你这是……” 别怪他怀疑,他都忍不住觉得师弟和这位身份高贵的仙子有一腿了。师弟那是什么人,平时孤僻的少年,什么事能不参与就不参与,结果冲出来和那个魔修对砍,就为了救这个漂亮的少女。 而这仙子,明明动了恻隐之心救人,却不希望自己告诉师弟。 苏苏说:“拜托师兄就这样说,我不喜他,不想与他有半点瓜葛。” 藏海讪讪道:“好、好吧。” 还好小师弟昏了过去,要是听到人家亲自折返过来说不喜他的话,不管是面子,还是心头,估计都过不去。 苏苏对藏海行了个礼,转身追摇光去了。 她并不担心藏海说出去,修真之人,大部分重诺,既然拜托了,藏海应当不会告诉澹台烬。 他们间的恩怨,早就理不清,苏苏不想再记上一笔。 哪怕下次是兵戈相见也好。 苏苏走了数十步,低低咳嗽,松开手,手上满手的血。内脏还是受伤了啊…… 重羽看着苏苏掌心的血:“你……你也受伤了?”受伤了,却还穷尽灵力为别人疗伤。 彼时重羽才出世,不懂人情世故,不明白怎样与人相处,它只觉得某一瞬,整把箜篌都难受起来。 “对、对不起,重羽不知道苏苏使用重羽箜篌会受伤,重羽以后再也不冲动了。” 它是小奶音,本来是妖王为了保护女儿,穷尽天下珍宝熔铸的最后一把神器,此刻声音低落,像是在哭。 苏苏确实是被重羽琴反噬,但她没有怪它的意思,是她不够强大。 她摸摸重羽琴化作的吊坠:“不怪你。” 重羽怔然看着她温柔的神色。 它变大,变作飞行法器,落到苏苏身边:“重羽带苏苏去追摇光师姐!” 澹台烬这一伤,一直到藏海把他带回衡阳宗,他才醒过来。 藏海端着一碗灵草熬制的药,扶澹台烬起来。 澹台烬闻了闻碗里的药,一饮而尽,他动了动手腕,发现身上的外伤好了不少。 澹台烬抬眼看向藏海,声音喑哑:“谁帮我治的伤?” 顶着他眸光,藏海觉得压力山大,他按照苏苏教的说:“还能有谁,当时你救了那么多人,衡阳宗那个摇光仙子都看不下去了,怕你死在密室里,连忙帮你处理了下伤口。” 澹台烬不语,握住药碗的手紧了紧。 藏海拿不回来碗,有点儿心虚,帮着外人仙子偏自家师弟,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好啊? 澹台烬说:“师兄,你撒谎和心虚的时候,眼睛会往左边看,右手会去摸腰间酒葫芦。” 藏海:“……”有、有吗? 他挠挠头,最后扛不住了。他藏海是谁!整个逍遥宗都知道的八卦巧嘴啊! 藏海决定一吐为快:“既然被你看出来师兄就不瞒你了,是黎仙子让摇光仙子帮你一起治伤的。” 对不住了黎仙子,他哪怕嘴上藏得住话,他表情管理不到位啊,师弟跟个人精似的。 藏海看向澹台烬,所以呢,师弟你知道了你要干嘛? 少年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她是在可怜我吗,还是因为我救了那些杂碎,觉得过意不去,违背了她公正无私的道……” 澹台烬说着讥讽的话,他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藏海心道,嘴上责备得再恶劣,明明开心起来了嘛。 半晌才反应过来:“师弟你说什么……杂碎?” 澹台烬把碗递给他,平静解释:“你听错了,我说的是仙友。” 藏海:“?” 他忍不住摸了把酒葫芦,难不成是自己酒还没醒? 澹台烬养伤期间,才得知自己师尊兆悠仙君也失踪了。 藏海怕他难受担忧,一直瞒着没说,然而逍遥宗这一亩三分地,根本瞒不住消息。 澹台烬看着枕边的混元剑,想起了那个白发白须,慈眉善目的老头。 兆悠今年三千多岁了,修为上不去,容颜渐渐苍老。 兆悠仙君捡到澹台烬的时候是个秋天,万物萧瑟,连逍遥宗的银杏树都变成了金黄色,兆悠幻化出一只毛驴把他驮回逍遥宗。 那时候的澹台烬完全一个血人,身上随处可见森然白骨,兆悠掏光了珍藏的宝贝为他养身体,藏海不辞辛劳地照顾澹台烬良久,澹台烬才长好肉身。 兆悠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澹台烬看着窗外,弟子们御剑飞过,在他眼睛里带出浓重色彩,这就是……仙道吗? 兆悠便道:“不管是记不住,还是不愿回忆,都不重要,既然有缘来了逍遥宗,便证明你当入仙道,你可愿随我一并修行。” 澹台烬回头,他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心中没什么敬意,嘴上恭敬开口说:“师尊。” 喜得兆悠眉开眼笑,让他跟着自己凡尘姓氏姓沧,为他赐字九旻(音同“民”)。 是秋天的意思,另一个晦涩的意思,也是无上九天。兆悠倾尽所有教导澹台烬,盼着根骨不凡的小弟子能窥得神道。 而现在不止兆悠,许多仙门中人都在太虚失踪,一时间出世的妖皇搅得修真界动荡不安。 藏海惆怅地说:“听说衡阳宗的公冶寂无被妖皇带走,这几日,衡阳宗的人到处在找妖魔界的令牌好去救公冶寂无,咱们的师尊又在何处,是否安好呢?” 澹台烬看着玉碗中的药草沉浮,眸光晦暗地说:“我去找。” 总得把那个老头带回来,年龄大了,让他凄凄惨惨死外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兆悠的弟子死绝了呢。 对衡阳宗来说,最近也愁云惨淡。 掌门闭关,能不能突破未知,衢玄子的三个弟子,大弟子被妖皇带走,小弟子受了重伤。 清谦听说是逍遥宗的一个男弟子伤了月扶崖,作为执法长老,掌门不在,这种事自然由他处理,他亲笔修仙书一封,传去逍遥宗,希望逍遥宗中重重处罚门下弟子,为扶崖讨公道。 那边还没回音,衡阳宗这边苏苏和摇光已经出了逍遥宗,去寻妖魔界的令牌。 摇光容色憔悴:“都这么久了,妖皇会不会也给公冶师兄植入了魔丹,把他也变成魔物?或者……他炼化不了魔丹,已经……” 苏苏心中同样担忧,她知道比起自己,摇光心里还多了几分自责,苏苏安慰她道:“既然是妖皇亲自把师兄带走,证明在妖皇心里,师兄一定有大用处,他们不会伤了师兄性命。” 摇光哽咽地说:“我们一定要快点找到令牌,去救师兄。” 苏苏点头。 然而说是这样说,真正去找令牌谈何容易,万年前仙魔大战以后,妖魔被逼着蜷缩在寸草不生的魔域,那里空气污浊,修行艰难,比起广袤美丽的仙凡两界,魔域是肮脏狭隘的存在。 却也正因为这样,一个不大的界域,才能被妖皇封闭起来,他们可以从魔域出来,仙界却从来没有去过,据说只有拿着魔域令牌才得进入。 摇光毫不犹豫出来寻,苏苏怕她做傻事,加上自己也担心公冶寂无,一并跟了出来。 “什么地方才会有令牌呢?我们能不能抓一个妖魔逼问?”摇光说。 妖皇才出世,妖魔还不到在仙界猖獗的时候,他们能去哪里寻知道魔域令牌的大妖呢? 苏苏顿了顿,轻声说:“人间。” 她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93、共生 人间还是盛夏。 蝉鸣声阵阵, 苏苏和摇光出现在宁鹤镇。 宁鹤镇一到夜晚,就有女子啼哭声, 前几日路过的捉妖师,均死在了镇上。 最糟糕的事,镇上的婴儿全部失踪了。 苏苏看着面前的朱红大门,上书匾额“张府”,她抬手敲了敲门环,一个小厮探出头, 警惕地问:“你们找谁?” 苏苏和摇光化作平凡女子的模样,她道:“我和师姐是捉妖师,听说镇上不太平, 张员外的夫人即将临盆,我们兴许可以帮帮她。” 小厮不耐地说:“要骗吃骗喝去别家,少来我们府!” 两个姑娘看上去弱质纤纤, 一个眉间朱砂似火,另一个拿了柄看上去就不堪一击的剑, 捉什么妖,找个郎君嫁人还差不多。 张员外是附近几个镇子最有钱的人, 也因此,来招摇撞骗的人不少。 摇光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和师妹看你府上妖气冲天,若不是有妖魔, 定是被人盯上, 这才上门, 你竟然说我们骗吃骗喝!” 回应她的,是小厮“砰”的一声关上门。 结果他一回头,发现先前敲门的女子站在院子前的丹桂树下, 冲他盈盈一笑:“至少,小哥去通报一下主人家吧?” “你……你怎么进来的?”他明明把铜门关得严严实实,这女子竟然能凭空出现,要知道,夫人先前请回来那些“大师”均做不到这一点,小厮顿时明白过来,眼前的女子有真本事。 他态度立刻恭敬起来,不复先前的鄙夷。 “小人有眼无珠,仙子多多见谅。”小厮脸上带着几分犹疑,说道,“不瞒仙子,府上前两日来了两位捉妖师,已经不需要捉妖师了。那两位仙长的道法很是厉害,夫人奉为上宾,提前放了话,让小的不要再放别的捉妖师进来,免得惹那两位仙长不悦。” “这样啊,那多有叨扰,我和师姐这就告辞。” 言语间,摇光也出现在苏苏身边,她听见小厮的话,很是失望:“师妹,我们要走吗?” 苏苏点头。 依摇光的意思,整个镇上,张员外府邸是最古怪的,加上镇上屡屡有婴孩失踪,张夫人即将临盆,在张府蹲守,肯定能有大收获。 她急着救公冶寂无,难免心烦气躁。 苏苏心想:不进张府,也可以在周围守株待兔。 两人才要离开,苏苏耳边风声一动,她回头,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从屋顶上跌落下来。 她连忙飞身过去,堪堪接住落下的孩子。 下面好几个仆从慌忙道:“少爷!” 摇光跑过来:“苏苏。” 苏苏放下小孩,小孩似乎被吓着了,一直没讲话,半晌,他看向屋顶,乌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一处地方看。 苏苏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苏苏问:“你在看什么?” 男孩喃喃道:“猫,我的猫。” “猫?”摇光说,“哪里有猫?” 她和苏苏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别的信息,这个张府果真有古怪。 就这这时,一行人急匆匆赶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打着肚子,穿金戴银的妇人,她听见外面都在喊少爷小心,连忙挺着肚子赶了过来。 “方升,娘的心肝儿,你没事吧?” 张方升依偎在张夫人怀里,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看着苏苏和摇光。 张夫人这才注意到家里多出的两个陌生女子:“你们是?” 苏苏视线却落在了张夫人身后的另外两个人身上。 两个道士,身上绣着蓝色的鱼纹。 胖些那个腰间别了酒葫芦,俨然是没有遮掩容貌的藏海。清隽又高的另一个陌生少年道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见她抬眸,他反倒率先垂下眸光,依旧是上回别离时不太愉悦的模样。 苏苏却一瞬便认出了他是谁。 还真是……冤家路窄。 她们竟然在人间的一个小镇,遇见了藏海和同样遮掩了容貌的澹台烬。 张夫人听了来龙去脉,连忙对着苏苏道谢:“多谢仙长救了我家方升。” 藏海看见苏苏和摇光,笑呵呵打招呼道:“黎师妹,摇光师妹,真巧。” 摇光嘟囔道:“可不是嘛。” 还抢先她们一步来到张府。 张夫人笑道:“原来几位仙长认识,这就再好不过了。” 她客气又恭敬地恳求苏苏和摇光留下。 在张夫人看来,澹台烬和藏海都是有本领的人,他们的同宗,想来也很厉害,她即将临盆,若不是怕开罪了澹台烬和藏海,忐忑的张夫人恨不得请一群道长住在府上。 苏苏看向摇光:“师姐,我们要留下吗?” 摇光说:“当然。” 苏苏见了澹台烬,心中虽然有几分别扭,但是目前以大师兄的行踪为重,她也就没再反对。 张府建得很是雅致,曲径通幽。 张夫人把苏苏和摇光安置在自己院子不远处,就在澹台烬和藏海隔壁。 藏海小声对身边的少年说:“师弟,她们估计也是来找魔域令牌的。” “嗯。” 澹台烬模样冷淡,摩挲着腰间一块玉佩。 “宁鹤镇有古怪,我们得去提醒一下两个师妹。”藏海拔下葫芦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一抹嘴巴说,“师弟,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澹台烬握住玉佩的手一顿,半晌,他说:“你的占卜龟甲,落在张家祠堂了。” 藏海一拍脑门,瞬间从醉醺醺的状态清醒:“对对对,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那龟甲还能给我们指示呢,九旻你去通知两位师妹,师兄去去就回。” 澹台烬说:“嗯。” 等藏海离开,澹台烬抿了抿嘴角,走到苏苏房门外。 他抬起手,又放下来。 澹台烬知道五百年前,苏苏在自己心脏钉入的灭魂钉一定有目的。他自小根骨差,可是自她跳下城楼,他脱胎换骨,不管是逍遥宗的逍遥剑法,还是霸道凌厉的刀法,他都能学。 她口中的“神髓”换“邪骨”,他在冥界用了很多年明白过来个中奥义。 也明白了……她最大的愿望,是两不相欠,永生不见。 多狠心啊,他嘲讽笑笑。 抬手敲响了门。 自他站外面,苏苏就有所察觉,她本在打坐,一下睁开眼睛。可他没敲门,苏苏也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她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门被敲响。 苏苏顿了顿,打开门,问他:“何事?” 少年目光冷淡:“师兄让我通知你们一声,宁鹤镇有古怪。” 苏苏看着他冷硬的脸庞,说:“多谢你师兄。” 她正要关门,少年一只手臂抵在门上。 两人对视片刻,在少女要说话之前,澹台烬缓缓说:“我和藏海来宁鹤镇已经八日,这个镇子有一半的婴儿都在半月前失踪,无人查探出原因,婴孩的家人甚至不知道孩子是怎么丢的。” 见少女专注听他讲话,澹台烬抵在门上的手指蜷了蜷,继续说:“张夫人临盆就在这几日,藏海让我给你说,府上后山,有处八柳环绕的聚魔阵,张夫人的孩子大概率明晚阴时出生。张府妖气冲天,张夫人夜夜噩梦,妖魔必定会在她临盆以后动手。” 苏苏看着他,轻声说:“那,替我和师姐谢谢藏海。” 他面无表情颔首。 夏日暖阳把少年影子拉得老长,五百年后,第一次这么平静地讲话,两人谁也不提过往。 一个要救师兄,一个去寻师尊,难得有同一个目的。 苏苏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开始穿白衣了。 蓝色腰封鱼纹把少年颀长高瘦的身躯勾勒出来,澹台烬似毫不在意地随口提起:“黎苏苏,既然都要去魔域,我……” 苏苏摇头:“不必。” 她不等他说完,苏苏知道他要说什么,可是她和师姐有他们的路,澹台烬和藏海也有自己的道。 五百年啊,澹台烬可能永远都不明白,有些东西,埋在心里,长成了孤坟,它难以逾越,不能忽视。 苏苏话音一落,他咬牙看着她。 苏苏要关门,少年猛然捉住她的手臂。那一刻澹台烬有很多想问的,你就那么讨厌我,明明知道我可以帮你,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明明……明明你其实,偶尔也会对我心软的不是吗? 可是临到出口,对上少女倔强的眼睛,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学着别人,一点点体悟人与人之间的相处。 他们的爱恨、退让,和抉择。 人啊,多么虚伪的物种。 他在鬼哭河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早就揣摩过许多次,再相见时,她喜欢怎样的人,讨厌怎样的言语。 于是苏苏看见眼前的少年,冷然的目光短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 少年鸦黑的长睫颤了颤,抬起眸,显得干净清隽至极。他墨发红唇,笑着开口:“往事如烟云,黎苏苏,都五百年过去了,你不会还以为,我依旧记着那些恩怨?修真一途,既要长生,便当舍弃凡尘。你要救人,我何尝不是。妖皇实力深不可测,魔域危难重重,我和藏海只想寻回师尊,你有……上品仙器,我的血能克制妖魔,想活着回来,最好同行。你放心,我绝不纠缠你。” 他态度坦然,甚至脸上的微笑,都找不出一丝一毫说谎的假象。 苏苏知道,澹台烬说的是事实。 她有重羽琴,可是目前实力不足,澹台烬出生开始,血肉就可以克制妖魔,当年得了倾世花的那个桃树妖,强大如斯,他一滴血便可让桃树枯萎。 真要去魔域,澹台烬比苏苏和摇光有把握。 可是……你真的忘记叶夕雾了吗? 五百年前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恨,她的绝望…… 苏苏抬眸,真的没再从他脸上找出半点儿疯狂和执拗。少年长身玉立,狭长的眼,带着友善之色。 苏苏明白,她已经因为自大欠萧凛一条命,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五百年后重蹈覆辙,让公冶寂无出事。 “好,我答应你。”顿了顿,苏苏说,“将来出了魔域,再无瓜葛。” 他嘴角微不可查垂下一个弧度,也道:“自然。” 苏苏点点头,不再看他,关上了房门。 澹台烬收回手,往自己住的地方走,走出老远,咬住唇瓣,死死按住疼痛的灭魂钉,轻笑出声。 他眼尾带着浅浅的红晕,手指轻轻抵着自己额角。 你怎么会真的以为……可以毫无瓜葛。 好难受啊,我放过你,谁来救救我呢? 94、赝品 既然和澹台烬约定好, 苏苏告诉自己,再见到他时, 一定心无旁骛,找到公冶寂无要紧。 藏海收了龟甲回来,面色不太好看。 四人坐在张府外的梨花树石亭里,藏海把卦象给他们看:“这是我为张夫人未出生孩子卜的卦,这一块主生。” 苏苏看向藏海指着的龟甲,发现上面有明显裂痕。 主生的命脉发生裂痕, 证明婴儿保不住。 藏海收起龟甲,乐观地安慰众人道:“兴许没那么糟糕,我学艺不精, 命数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先前只有我和师弟在, 孩子凶多吉少,如今黎师妹和摇光师妹来了, 婴孩保不住就能活下来。” 澹台烬抿了口茶水,看一眼藏海。 藏海别的东西是不行, 但他在占卜上,天赋出类拔萃。 为仙占卜藏海或许比较吃力,耗费大量灵力也只能预测短时间吉凶,但是为一个凡人婴孩占卜, 对于藏海来说绰绰有余。 他的占卜结果说婴儿保不住, 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很大。 他们四个修为不低, 这样都不行的话。澹台烬难免深思,隐藏在镇上的,到底是怎样的妖怪? 澹台烬说:“今晚是阴日阴时, 张夫人会生产。” 他语气笃定,也没人质疑。张府有妖气,却无妖怪,看上去风平浪静,除了澹台烬口中后山的八柳聚魔阵,府中一点异样也无。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让人更加心惊。 摇光神情凝重,说:“在产房提前布好阵法,我们守着张夫人。” 苏苏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脑海里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一闪而过。 她还是决定说出来:“我觉得,张方升看上去很奇怪。” 藏海道:“那个小孩?我和师弟先前也觉得奇怪,后面查探过,就是一个普通小孩,据说生下来就不喜欢讲话,性格孤僻,最近他养的猫丢了,正在到处找猫。” 苏苏也只是随口一提,毕竟她接触过孩子,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再说了,张夫人是张方升的生母,连张夫人也不觉得自己儿子古怪,张方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张员外呢?”苏苏问,“张夫人都要临盆了,怎么不见张员外。” “哦,跑茶叶生意去了,据说今日回来。”藏海回答说。 果然,天色黑下来之前,张员外风尘仆仆回来了。 他对着张夫人嘘寒问暖一通,又依次对着澹台烬等人行了大礼。 藏海与张员外客套着,澹台烬的手状似无意拂过张员外肩膀。 他眯了眯眼,竟然也正常。 府中没有一个人异常。 苏苏注意到他的动作,也忍不住打量张员外,张员外留着两撇小胡子,生了一张巧嘴,很会说话。 张夫人见到他,眉眼温柔似水,一看夫妻俩平时就很恩爱。张员外有钱,却没有纳妾。 没过一会儿,张夫人发作了,产婆连忙准备帮她接生。 张员外在门外焦急踱步,苏苏等人隐在暗处。 摇光纳罕地说:“我还是第一次等人生孩子呢。” 澹台烬垂下眼睛,握紧了手中混元剑。 他生来与普通人不同,有自己出生时的记忆。曾经没有情丝,他为了降临尘世,毫不犹豫杀死柔妃。 周国皇帝因为柔妃的死记恨于他,宫人处处虐待他,他从来不明白有什么错,他只想活着,谁生来就该死呢? 现在有了情丝,他心中难免茫然。 不应该这样做吗? 为什么,那个女人活着,他就要死。 他想活,哪怕吃不饱穿不暖,哪怕被人嘲笑,被人打骂,他都想活下去。 不,他眼神阴沉地看着剑上纹路,他没错! 世上无人爱他,哪怕柔妃活着,最后也会厌弃他的。注定会背叛的人,本就该死。 苏苏蹲在他身边,觉察到他气息微微紊乱。 她骤然想起自己曾在魇魔幻境中看到的景象,魔神的出生,伴随着残忍的代价。 她想起那个温婉善良的柔妃。 还有抱着死老鼠,为了活下去瑟瑟发抖襁褓中的婴孩。 苏苏解开自己乾坤袋,往每个人手中塞了一块做成兔子模样的梧桐木。 摇光诧异道:“这……是长泽山的梧桐木吗?” 苏苏点头,语气带着笑意:“小时候爹爹刻的,他为了防止我乱跑,在上面施了仙术,可以辅佐人平心静气。暗处的妖魔不知是何物,我们带着梧桐木,以便时时刻刻警醒。” 藏海赞道:“还是黎仙子贴心。” 苏苏把玩着自己掌心的兔子,对他笑了笑。 澹台烬手中猝不及防多出一只木头兔子,它小巧玲-珑,还不及一个指头大,看上去呆呆的,十分乖巧。 兔子身上萦绕着白色灵气。 心中那些沉顿的郁气慢慢散开,他迟钝半拍地看向苏苏。 少女若无其事,专心致志地盯着产房。 这边人手一块梧桐木,那头一声婴孩响亮的哭声。 澹台烬收好木头兔子,与玉佩放在一起,觉察到什么,他抬眸盯着产房:“阴时到了。” 孩子果然是三阴体,这样的体质最容易招来邪魔。 它们对妖魔来说,是大补之物。 产婆抱着孩子出来:“恭喜张员外,贺喜张员外,夫人生了个小公子。” 张员外松了口气,喜不自胜,抱着孩子不住打量,乐得合不拢嘴。 苏苏看见他怀里皱巴巴的婴儿,孩子很健康。 张员外连忙抱着孩子进去陪夫人了。 藏海说:“竟然什么都没发生。” 苏苏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妖魔不应该来抢婴孩的吗? 澹台烬看着宅子里弥散的妖气,道:“再等等。”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好几日。 张员外宴请众人吃饭,委婉地说:“近来镇子上婴孩失踪的流言,兴许只是他们家里弄丢孩子的说辞,宁鹤镇自古安稳,哪里有什么妖魔。诸位为我夫人操心了,如今麟儿已平安出生,诸位道长若是还有事在身,鄙人一定重金犒赏,好好为诸位践行。” 苏苏万没想到,千等万等,等来的是主人希望他们离开。 府中安好无事,张员外看他们就像在看神棍。 摇光刚要说什么,澹台烬笑道:“好啊,那我们就不叨扰了,这就离开。” 他抱拳行了个礼,没要张员外让人拿来的白银,径自出府。 苏苏他们一并跟上。 藏海道:“太奇怪了,如果没有妖,那这妖气是哪里来的。” 摇光也说:“我们真的要离开吗?” 纷纷扬扬的梨花落在澹台烬脚下,他说:“在暗处接着等,看看会发生什么。” 黄昏,张员外乘着马车出了府。 “妻子才刚生产,他又急着去做生意?”藏海问。 苏苏掐了个仙决,在自己眼睛上拂过。 再看马车时,她看见张员外的箱子里,那团小小的襁褓。 “孩子在马车上。” “什么?张员外要带他儿子去哪里?” 众人立刻意识到,妖魔兴许要出现了,均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那辆马车在出镇子的时候,绕了个路,从小路驶向张府后山。 摇光说:“他要去八柳聚魔阵。” 张员外怎么会害自己的亲生孩子呢? 马蹄声哒哒,响在夜里,几人藏在山石后面,看着张员外抱着孩子下了马车,朝聚魔阵走去。 聚魔阵中,八颗柳树无风自动,森然妖气从聚魔阵冲传出来,柳树中传来阵阵鬼哭声。 张员外跪下:“恭迎主人。” 中间那颗鬼柳里,缓缓出现一只三头怪物,它动了动三个脖子,变成一个阴柔的男子。 张员外高兴地说:“主人,这次的婴儿是个三阴体。” “哦?”男子饶有兴趣接过婴儿,打量片刻,说,“不错,不错。等我回到魔域,把炼成的魔丹献给妖皇,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谢主人。” 听到“魔域”、“魔丹”、“妖皇”几个词语,几人对视了一眼。 眼见男子要带着婴儿进入鬼柳。 澹台烬抬手,无数金线飞射出去,张狂如瀑,卷住三头妖怀里的婴孩。 多余的金线如雷霆,带着杀意刺向三头怪。 澹台烬拽住襁褓,递给摇光:“抱好。” 摇光连忙护住怀里的婴儿。 三头妖躲开金线,阴戾地看着苏苏等人,下一刻,化作原身,与几人战在一处。 苏苏发现,这妖怪很弱,她甚至不用祭出重羽,都不觉吃力。 三头妖也很快意识到来人都不是善茬,它不甘地看一眼摇光怀里的孩子,纵身返回鬼柳之中。 藏海道:“不好,他要跑!” 三头妖手上一定有去魔域的令牌,想到师兄,苏苏咬牙,跟进了鬼柳。 澹台烬皱眉,也走进鬼柳。 藏海说:“等等我,等等我!” 摇光抱着啼哭的婴孩,担心孩子出事,只好焦急地站在原地。 澹台烬进入鬼柳之中,鬼柳相当于一个传送阵,转眼他到了另一处洞府里。 洞府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手腕一转,混元剑凌空出鞘,悬在他身侧,飞向一个地方。 堪堪在少女身前停下。 “黎苏苏?”他皱眉道。 苏苏从洞府深处走出来,轻吁了口气:“你怎么也跟进来了?” 她走到他身边,四处看看:“这里似乎是妖怪修炼的地方,我们多加小心。” “嗯。” “里面有条路,他应该从那里逃走了。” 少女回眸,握住他的手:“别走散。” 澹台烬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跟她一起往洞府里昏暗的路走。 两旁石壁亮着光,苏苏警惕地看着前方。 澹台烬突然开口:“苏苏。” “什么?”她回头。 少年突然靠很近,他脸蛋清隽,在幽暗的地方,漂亮得不像话,偏他笑得也纯然:“我上次说毫无瓜葛的话,都是骗你的。” 澹台烬手指缠绕她的发,低声缱绻说:“我怎么会放过你,只会和你纠缠生生世世,直到白骨枯朽,一同腐烂。” “你呢,喜欢我吗?” 他眼睛在昏暗的石室中,仿佛带着幽静的光,等着她的答案。 见苏苏久久不答。 澹台烬蛊惑般,在她耳边说:“我高兴的话,把焚念圈送给你哦。” 不知何时,他把玩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金圈,金圈在他手中变化,成一条条锐利金线,又慢慢熔铸成金圈。 原来这叫焚念。 天地间难得的束缚武器。 少女呼吸一滞,笑着轻声对他说:“喜欢。” 他笑了。 澹台烬闭着眼,似乎在感受听她的声音说喜欢时,有什么感觉。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里一片失望。 “果然,赝品就是赝品,还是没让我开心呢。如果是她,哪怕就这样看着我,我都该兴奋了。” 他舔舔唇,焚念化作无数细丝,眼前少女惊恐地看着他,慌张中,媚眼如丝靠过来,却在下一刻,来不及说话,甚至来不及惨叫,已经生生被绞碎。 “嘘。”少年低声说,“哪怕她把我的心踩得粉碎,也轮不到你来取悦我。” 澹台烬眼尾垂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人化作一团魔气。 原来是……这样啊。 95、牺牲 苏苏追入鬼柳中, 眼前一晃,她遮住眼睛, 石壁上的烛光摇曳,她飞身过去,指尖真火化作一柄利刃,把三头妖钉在石壁上。 化作原型的三头妖痛苦地挣扎着,怨愤不已。 另一端,少年束缚住三头妖的爪子, 苏苏说:“澹台烬?” 少年回过头来,冲她点点头:“你还好吧?”澹台烬白衣一尘不染,眸中带着几分担忧之色。 苏苏说:“你也进来了, 那藏海师兄和摇光师姐呢?” 澹台烬说:“师兄跟进了鬼柳,摇光仙子我不清楚。” 话语间,他抬手, 一柄匕首割破三头妖的喉咙。 “你做什么!”苏苏要阻止,可是来不及, 三头妖化作一团魔气,消失在原地。 苏苏难免有点儿生气:“三头妖死了, 我们去哪里找令牌?” 澹台烬说:“无碍,我知道令牌在哪里,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了,三头妖试图带走一个木匣, 里面有令牌。” 他率先转身:“跟我来。” 石壁里明明没有风, 苏苏却觉得有点儿冷, 她抱紧胳膊,跟在澹台烬身后。 身前少年腰间流转的鱼纹光华,在石室中若隐若现。 她突然顿住脚步, 狐疑地看着他:“澹台烬。” “怎么了?”他回头。 “藏海师兄呢?” 澹台烬淡淡说:“可能走散了吧。” 见少女面露迟疑,他抿了抿唇,说:“石室里面毕竟是三头妖的老巢,很危险,事不宜迟,我们拿了令牌赶紧出去。” 苏苏走近他,她心中始终觉得不对劲,她和澹台烬这么顺利就把三头妖杀了,还找到了令牌? 离得近了,她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松柏清香,他气息干净,没有丝毫妖气。 苏苏伸手拽住澹台烬衣袖,抬眸看他。 他似乎有几分诧异,眼里带上克制的笑意:“怎么了?” 苏苏收回手:“没事,石壁太暗,我怕和藏海师兄一样,走散了。” 没有,还是没有妖气,不管从声音还是形貌,甚至气息,眼前的人都是澹台烬无疑。 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两人沿着石室走,果然没一会儿,在里面玉床上,放着一个木匣。 澹台烬打开木匣,把里面的令牌递给她:“找到了。” 苏苏没有伸手去接,她看着少年修长苍白的手指,和他手上那枚漆黑的令牌。 “既然东西找到了,我先前赠你的梧桐木,可以还给我了吗?” 澹台烬看着她,没有说话。 石室内一下安静下来,眼前的少年突然诡异一笑,把令牌朝苏苏扔过来,令牌在空中化作一团青褐色烟雾,朝苏苏涌来。 苏苏心中觉得不对劲,本就防着他,连忙挥袖把烟雾拂开。 她掌中出现一簇燃烧的业火:“你不是澹台烬,你是谁?” “澹台烬”纵身要逃,苏苏掐了个仙决。 “火灵,掠阵。” 周围业火四起,猛然连成一个六芒星图案,把“澹台烬”困在其中,苏苏一掌打在他肩膀,他摔落在地。 “别杀我,别杀我!”少年求饶道。 业火照亮苏苏的脸,她问:“你是谁,澹台烬和藏海呢,三头妖又在哪里?” 地上的邪魔抬起头,几枚薄如蝉翼的兵器出现在苏苏身后。 苏苏头也没回,零星的业火化作萤光,撞上身后的蝉衣兵器。 邪魔见偷袭不成,愤愤看她一眼,毫不犹豫滚入业火中,化作一团魔气消失了。 重羽说:“苏苏,不对劲!” 苏苏回头,看见方才魔物扔出来的令牌,化作黑气,已然蔓延了整个石室。 澹台烬不知何时出现在苏苏身边:“走!” 可惜已经来不及,厚重的石室大门,就在眼前猛然阖上。 他们来不及出去,被困在里石室里面。 烛光中,苏苏后退一步:“澹台烬?” 白衣少年缓缓回过头来,他看着她警惕的目光,皱眉说:“三头妖的不知得了什么法器,他本身修为不高,却可以控制妖魔幻化,但我不是妖魔变幻的化身,信不信由你。” 他解释完,焚念圈在他手中化作无数金丝,试图抬起石室大门。 可惜石门丝毫不动。澹台烬一个仙决打过去,猛地他捂住胸口,嘴角流下一丝鲜血。 他沉着脸开口道:“是吞噬阵。”而今阵法已经启动了,以石室为阵眼,他们被困在了里面。 重羽琴从苏苏颈间飞下来:“让重羽试试。” 铮铮音波响起之前,它被澹台烬拽住。 “少帮倒忙。”澹台烬冷声说,“吞噬阵意为反噬,你对它做了什么,全部会反噬在自己身上。你毁了石室,吞噬阵只会让我们死的更快。” 但如果找不到办法出去,时辰一到,他们就会化作一滩脓血。 重羽委屈地飞回苏苏怀里。 出了苍元秘境,它总想保护苏苏,展现自己的强大。可是没有问世的神器,有了自己的灵识,却太多东西不懂。 它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无用的,没能帮上忙,垂头丧气地变作吊坠。 苏苏安抚地拍了拍它。 听到是吞噬阵那一刻,苏苏也知道棘手了。他们不能强行破阵,打在阵法上的仙法都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澹台烬回头,走到苏苏身边,黑黢黢的瞳十分无辜懵懂:“你知道吞噬阵如何破解吗?” “你既然知道这个是吞噬阵,兆悠仙君没有教过你?” 澹台烬摇头说:“没有。” “哦。”苏苏板着脸回答。 她心里十分怀疑,谁学阵法的时候不学破阵之法? 但既然困在一起,貌似还是因为她触发的阵法,苏苏只好说:“吞噬阵是邪阵,要破解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外面有人从外面攻击阵法,露出生门。第二……” 她顿了顿,朗声说:“有人用命魂献祭,让吞噬阵自己打开。没关系,藏海和摇光师姐在外面,他们发现不对劲,就会破阵的。” 澹台烬漆黑的眸看着她,五百年后,她鲜少再这样心平气和与自己讲话。不带着厌恶,反而带着鼓舞,似乎要给他信心,他们能从这里出去。 这样顽强坚韧的苏苏,他多久没见到了? 其实她一直是这样的,不愿向任何境况屈服,总能找出更好的办法。所以五百年前,她到底该如何绝望,才会选择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 他低声道:“对,师兄会来的。” 然而说是这样说,石室中,魔气开始朝苏苏和澹台烬蔓延。 这才是三头妖的杀手锏,他几乎把老巢布置成了一个必死之地。狡兔三窟,他抓了那么多婴儿,恐怕早就预想到了这一天。 吞噬阵如一面镜子,对着它施法,它会反噬回来。而倘若试图用结界隔开魔气,它的反噬便是让魔气进入仙体更快。 不能布置结界,只能任由魔气进入身体。 渐渐的,苏苏脸色变得苍白。 之前在苍元秘境的魔降,月扶崖魔气入体,疼痛不堪。 而今苏苏也体会到了这种滋味。 每一丝进入经脉的魔气,如同钝刀割肉,一点点撕扯着血肉,她咬牙,没有发出声音。 苏苏向来坚强,她盘腿坐在角落,祈祷藏海和摇光快些来破解吞噬阵。 澹台烬目光落在苏苏身上,少女闭着眼,额上渗出一层细汗。纵然在这种时候,她依旧如一株静静绽放在夜里的昙花。 眉间朱砂却妖娆淋漓,与她本身的气质形成巨大反差,好看得惊心动魄。 是仙?澹台烬咬了咬自己的唇,在心里轻嗤一声,其实是妖吧。 等了许久,藏海和摇光依旧没有来,石室中魔气愈发浓厚,不知道那个破碎后的令牌到底是什么,竟然承载了如此浓重的魔气。 苏苏觉得浑身都难受,仿佛有座无形的山,压得灵魂都沉甸甸的。 魔气进入仙体,时间短的话,逼出还好。可若时间长了,不仅纯粹的灵根会受损,还有可能走火入魔。 她疼得身体微微轻颤着,努力集中意念,在心底默念清心咒,试图忘记这种锥心般的痛苦。 然而下一刻,身边突然出现清冽的气息。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触上她的脸颊。 少年冰凉的唇,落在她额上。 苏苏猛地睁开眼,“啪”的一声,她一巴掌落在他脸上,向后退了两步。 “你做什么?” 额上那点柔软微凉的触感难以忽视,那一刻苏苏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恼羞成怒看着眼前的少年。 不是说好,再无瓜葛吗,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澹台烬的脸偏过去,看着地面。 他缓缓伸手,擦了擦自己唇角,没有半点儿羞愧之色,平静地说:“转移魔气,你不是,快受不了了吗?” 苏苏愣住,她这才发现,经过澹台烬刚刚那一触碰,自己体内的魔气的确转移了少许。 少年抬起眸,黑黢黢的眼坦荡看着她:“怎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他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之色。 少年语调很轻,低声呢喃道:“我在心里,就这么不堪?” 脆弱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有一瞬,苏苏心里也不舒服,她没想到澹台烬是为了帮她转移魔气。 她垂下眼睛,许久以前,在桃树妖体内,她做过同样的事,帮他转移倾世花残余的力量。 人之精气,凝聚在头颅,消散于头颅。 耳鼻口目,她当年贴上他的唇,为他清除倾世花的力量,是最不费力的办法,而魔气要从额上转移,需要耗费许多灵力。 “抱歉,我不知道。”苏苏说,“你不必如此。” 澹台烬冷冷说:“藏海和摇光还没来,真要等到他们过来,你的灵根已经毁了。” 苏苏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被关在石室中,已经快两个时辰。 藏海和摇光一定被什么事绊住了,不然发现不对劲,可能早就赶了过来。 最糟糕的可能就是,藏海和摇光也出了事。 苏苏和澹台烬都已辟谷,在石室活下去不成问题,可是身体里的魔气会一直折磨着她,还会侵蚀毁去她的灵根。 苏苏沉默片刻,依旧摇摇头。 澹台烬也修仙,他也是修真界万里挑一,纯粹的天灵根之体。 她憧憬过无上神道,可是她并不需要别人为她牺牲。 少年轻哂:“你以为我会牺牲自己来救你?” 苏苏抬眸,难道……不是吗? 澹台烬漫不经心开口:“我体质特殊,魔气对我没用。” 苏苏还要说什么。 后脑勺被人扣住,她猛地撞进少年一双带着七分乖戾,三分不耐的眼:“黎苏苏,你到底是想成神,还是想被毁了?你的道心,就如此可笑吗?” 少女烟波盈盈,皱起眉来,似乎还在犹豫。 澹台烬盯着左手使力,唇印上那点他早就觊觎已久的朱砂。 是神是魔,是对是错,真话或者假话,谁又在乎呢。 他闭上眼。 可笑的从来都不是黎苏苏,是他啊。 96、屠神弩 紫色魔气从苏苏体内汇入澹台烬身体中, 额上的唇微凉。 苏苏的眸光恰好落在他喉结处,觉察到她的目光, 澹台烬极力克制,才能克制被她注视自己身体的兴奋感。 但他难以控制住本能的反应,喉结微微滚动。 苏苏心里觉得怪怪的。 虽说转移魔气一事,对她百利无一害,但兴许她内心对他存在着偏见,明明并不该旖旎的事情, 她总觉得不对劲。 她双手扶着他手臂,想要推开他。 少年嗓音喑哑沉郁:“快了。” 他讲话时苏苏更不适应,少年的唇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凉, 额上的灼热轻轻擦过她肌肤。 嫣红朱砂仿佛被什么柔软濡湿东西轻轻一触。 苏苏猛然推开他:“你!” 她捂住额头,正要说什么,澹台烬却神色淡漠, 闭眼开始吸纳整个石室的魔气。 他竟然打算把石室中的魔气都吸入他自己身体里! “你疯了吗?”苏苏轻声呢喃道。 魔气浓郁,铺天盖地朝着少年身体中涌去。只须臾, 澹台烬的唇就变成了妖异的紫色。 他自己也清楚,单单转移苏苏体内的魔气无用, 只要石室中魔气还在,依旧会侵蚀她的灵体。 澹台烬额上渗出一层汗珠,他知道面前的少女在看他。 魔气入体,像滂沱的洪水, 冲击每一丝经脉, 疼得他险些闷哼出声。澹台烬死死咬着牙, 他的确在骗她。 纯粹的神髓,哪里容得下如此多的魔气,他的身体无比排斥魔气。 倘若有大能在这里, 一定会觉察到他的气息不再纯净,没有一点儿仙灵之气,他此刻说是邪魔也不为过。 但他不能当邪魔,会……被讨厌的。 澹台烬猛然想起被自己体内的魔器屠神弩。 天地万物,相生相通。 有没有可能把魔气转入屠神弩中? 念头一出,澹台烬立刻试图调动经脉中的魔气,把它们推入屠神弩。 屠神弩略微亢奋,竟然并不排斥这股魔气,澹台烬推过来,它便尽数吸收了。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且痛苦。 魔气在他体内要运转两个周天,才能在不祭出屠神弩的情况下,被屠神弩吸收。 苏苏一直看着他,眼见他身上的气息与妖魔无异,她忍不住说:“澹台烬!” 少年睁开眼,冰冷漆黑的瞳,带着几分妖异的紫色。 旋即他眨了眨眼,苏苏再看,紫色消失了。 他通身汗水,目光牢牢锁住她,半晌扬起唇:“我没事。” 重羽从苏苏脖子上飞下来:“不对。” 它围着澹台烬飞了一圈,澹台烬眯眼看它,也不阻止。 “重羽,你发现什么了?” 重羽飞回苏苏手中:“没有,重羽什么也没发现,刚刚有一瞬,他像是邪魔,可是现在,魔气都不见了。” 重羽也非常奇怪,它到底是神兵,对于强大的魔器,有所感应。 它明明感受到了澹台烬体内屠神弩嗜血的躁动感,可是当它飞过去,那股危险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少年乌发黑眸,嘴唇没有半点儿血色,靠坐在角落,难得带着虚弱感。 苏苏收起重羽琴。 石室中没了魔气,对她来说也就没了威胁。 角落的少年抱紧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吸纳太多魔气的原因,身体微微发抖。 他很难受。 苏苏打坐了一会儿,复又睁开眼,走向澹台烬。 不管是不想造就一个大妖魔,还是不想恩将仇报,她都应该去看看,她伸手搭上澹台烬的脉搏。 澹台烬的目光从地面移开,缓缓落在她身上。 他感受着少女柔软的指腹,尽管身体因为在压抑屠神弩而痛苦,神经却集中在手腕上一处。 因为苏苏靠过来,所有感官一瞬被放大。 空气中似乎带着夜里盛放的昙花香气,屠神弩本就是至阴至邪的魔气,它似乎幻化出一个邪恶的声音,在他耳边蛊惑—— “她蓄意接近你,欺骗你,你何必对她好。” “你知道自己克制不住的,你看看这幅谨小慎微的模样是你自己吗,你早晚会在她面前原形毕露。” “头狼把自己伪装成羔羊,真可笑。黎苏苏即便喜欢上了这样的你,可是你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你,只是你伪装出来的模样。” “她触摸你,你明明连呼吸都急促了,何须压抑。你有魔神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桀桀笑声在脑海里响起,澹台烬唇瓣干燥,邪意在心中肆虐。 他死死盯着他们肌肤相触的地方,身体在痛,他却因为她的手指在自己手腕上,生出无限的兴奋来。 屠神弩的蛊惑一遍遍在他脑海回响。 他指尖轻颤,半晌在心中冷冷对那个声音说:“闭嘴!” 与此同时,他调动体内的仙灵之气,狠狠镇压住屠神弩。躁动的屠神弩不甘不愿平静了下来。 苏苏收回手,疑惑地看着澹台烬,没有,如重羽所说,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澹台烬突然说:“快二十个时辰了,二十个时辰一过,吞噬阵正式启动。” 石室中不分昼夜,苏苏也意识到,这回真要出事了。 好不容易解决魔气侵蚀经脉的问题,吞噬阵却依旧困着他们,藏海和摇光一直没有出现。 一旦吞噬阵启动,她和澹台烬就会化作一滩血水,被阵法吞没。 澹台烬却靠着石壁,对苏苏说:“脸色别那么难看,大不了时辰一到,我为你破阵。” 献祭命魂,也让她出去。 他曾经唯一惧怕的东西是死亡,可不知道哪一天开始,他更怕的,是他还活着,却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 大梦一生,那一辈子,太苦了。 他从鬼哭河中爬出来,流着泪让身体寸寸破碎,再重新长好,不是为了再一次看着她死在面前。 苏苏自然不信,她见过太多次澹台烬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活下去是长在他骨子里的东西。 他不怕苦,不怕痛,却唯独杀尽天下人也要活着。 她拿出传音罗盘,试图联系师姐。 可惜声音只能在吞噬阵内回荡,阵法连她的声音也吞噬掉了,传不出去。 时间越来越接近第二十个时辰。 澹台烬脸色凝重下来,垂眸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室大门咔哒一声响,周围阵法猛然被人破开。 外面两个人分别说:“苏苏!” “师弟。” 是藏海和摇光来了。 摇光跑过来,上下打量苏苏:“苏苏,你没事吧?” 苏苏摇头:“还好你们来得及时。” 摇光神色晦暗,沉默下来,苏苏敏锐发现她眼眶是红的,俨然哭过。 她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劲。 张府那个婴儿呢? 藏海也不复以前的嘻嘻哈哈,看上去愧疚低沉,他抹了把脸,说:“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我跟你们进鬼柳之后,本想帮你们捉住三头妖,找到去魔域的令牌。可是,我遇到了‘九旻师弟’和黎仙子。” 原来,藏海进入鬼柳没多久,遇见“澹台烬”,“澹台烬”说追丢了三头妖,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先回去看看摇光和婴儿。 谁知那个“黎苏苏”刚从摇光手中接过婴儿,“澹台烬”便发难,打伤了藏海,带着“黎苏苏”和婴儿消失在原地。 藏海和摇光反应过来不对劲,两只妖魔已经消失不见。 “我也有错,我不该轻信于人。那两只妖魔不仅和你们长得一样,连身上的仙灵之气都一样。”摇光皱着眉,“虽然这样说很消沉,可兴许即便他们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依旧难以分辨。” 摇光和藏海心里都不好受,孩子就在他们手里丢了,加上藏海先前那个卦象,显示孩子凶多吉少,摇光忍不住掉了泪。 苏苏安慰地抱了抱她,低声说:“师姐,不怪你。自古幻化,哪怕能幻化成一样的容貌,可是体态,衣裳,身上的东西,说话方式均不相同,也不能骗过修为比自己高的人。” 苏苏说:“三头妖明明打不过我们,可是他和手下邪魔的幻化,不仅和真人一模一样,连气息都无二,按理说,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三头妖做到了。 摇光除了悲愤,心中还不免惊骇:“如果他有这样的能力,那三界岂不是都很危险?” 这话也是其他人心中想的。 三头妖的能力若真如此恐怖,那他们变成衢玄子等仙界大能去杀人,就太过可怕了。 妖魔们混入仙山,无人能识别。 “不,应当不会。”苏苏沉吟片刻,摇摇头,说道,“妖魔本性自大狂妄,三头妖如果真有这种本事,早就杀害仙门中人去了,可他躲在凡间,收集婴孩,证明要么幻化术有弊端,要么有限制。” 她这样一讲,藏海立刻赞同:“对,三头妖修为也不行,在师弟手下数十招都过不了。” 众人松了口气,不是无法破解就好。 “当务之急,是找到三头妖,在他杀了婴孩前,把婴孩救出来,让他交出魔域令牌。”苏苏说。 摇光说:“可是去哪里找他?我和藏海师兄追丢了他的踪迹,这妖怪修为不行,逃跑的本事一流。” 可不是吗?苏苏想,甚至可以说心思缜密,分别用幻化术骗了所有人,还提前许久布置好吞噬阵在老巢,一看就不是靠武力值活到现在的妖物。 他应当不是什么小妖,而是活了很多年的大妖魔,生存手段绝非一般。 四个人加起来,兴许还没有老妖怪年岁的零头大。 澹台烬一直没讲话,此刻却冷不丁开口:“去张府。” 他声线清朗,分析道:“我如果是三头妖,会回张府。一来,我们是从张府追过来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再回张府看看。二来,张府那个小孩,张方升有问题。” “有、有什么问题?”藏海忍不住问。 不是个不爱讲话的凡人小孩吗? 澹台烬顿了顿,微微一笑:“他杀了人。” 藏海:“你怎么知道!” 澹台烬说:“我看见了。” 藏海听见这个回答,差点一口气闭过去,哆嗦着唇:“师弟,你……” 你看见了,竟然不阻止,也不吭声,就看着张方升杀,师弟,你真是个修仙者吗? 澹台烬冷冷看藏海一眼,似乎在反问,有什么问题?又不是我杀人。 苏苏叹了口气,眼前澹台烬莫名和五百年前那个冷血心肠的人重合,纵然修了仙,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倒是没变,他没什么善良心肠。 也没觉得死个把人是多大的事。 “我们回张府。” 一行人御剑回张府的路上,苏苏看见藏海絮絮叨叨教导澹台烬。 “师弟,师尊说,修真者应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你明白吗?” 澹台烬说:“不明白,滚,离我远点。” 藏海飞到澹台烬左侧:“师弟,师尊说,心魔往往是由一些小事演变而来,你明白吗?” 澹台烬额上青筋一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我杀了你信不信! 藏海飞到右侧:“师弟,师尊说……” 如是几遭。 “师弟……” 澹台烬说:“明白了。” “哎?”藏海摸摸头,他还没说完,师弟突然就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下次不可再犯。” 苏苏回眸,眼睛里止不住带上笑意。 逍遥宗,是个很好的宗门。 没了藏海在耳边叽叽歪歪,澹台烬审视自己体内的屠神弩。 上次他使用屠神弩,屠神弩还未这样强大,能被他压制住,而今吸收了石室中的魔气,它显得邪气森然。 像条蛰伏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澹台烬微微皱眉。 97、黑暗 张府。 苏苏看着那妖物化身的“张员外”, 安慰丢失孩子的张夫人。 张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张员外一脸心疼之色。 三头妖的的幻化术, 竟让人连朝夕相处的枕边人都认不出。“张员外”带走张夫人才产下的婴儿,却回到她身边与她一起生活,不知是贪恋人间繁华真对张夫人有情,还有另有图谋。 不过,都不重要了,它害死张员外再李代桃僵, 把刚出生的婴孩送给三头妖,已经足够让它偿命。 妖魔化身的“张员外”走出房门,苏苏指尖业火飞出, 它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已经成了一堆飞灰,甚至没有惊动屋子里的张夫人。 澹台烬侧头, 看见苏苏清冷的眉目。 他眼神晦暗,对待犯了错的人, 她是否永远这般果决? 摇光说:“杀得好,这妖太坏了。” 她还在为婴孩的事情耿耿于怀。 几人这次清楚了三头妖的手段, 悄无声息来到张小公子房门外。 果然,他们看见了那三头妖。 三头妖化身成了一个魁梧的男人,拎起来张小公子,他看上去很暴躁:“把这些珠子全部注满, 听见没有?” 张小公子漆黑的眼珠子看着他, 缓缓摇头:“我要我的猫。” “猫?都说了, 那畜生找不到了。你吞了老子的幻颜珠,你娘还把那几个修仙的招来宁鹤镇,立刻把这些琉璃珠子注满幻颜珠的力量, 否则我杀了你弟弟,再杀了你。” 男孩的声音缥缈,仿佛没有听见威胁:“猫,只要猫。” 三头妖见他听不进去,眼神一厉,动了杀心。虽然舍不得男孩体内的幻颜珠,但是这男孩生来脑子就不正常,自己杀了太多婴孩,再留在人间会引起修真者的注意。 如今回去魔域,投靠新的妖皇才是正经事。 眼见三头妖动了杀心,无数金线从窗外飞出,缚住三头妖手足。 焚念金线带着雷霆之气,往外一收,三头妖身不由己从房间内飞出。 一只绣着鱼纹的白色靴子踩在他胸口,三头妖抬眸,看见澹台烬微笑的脸:“给你个机会,魔域令牌呢,嗯?” 三头妖阴戾的眼在他们身上扫过:“你们竟然还没死。” “少废话,魔域令牌拿出来。”摇光说。 “仙界的人想去魔域,你们找死。”三头妖恶狠狠一笑,“我活了数千年,没想到今日栽在几个黄毛小儿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虽这样说,身后风声一动,苏苏回头,看见一双阴森森的眼睛。 她连忙拉着摇光后退一步,摇光也看见了打算偷袭他们的东西,竟然是个满脸是血的孩子魂魄。 孩子约莫五六岁大,见他们发现了自己,发出一声哭声。 它的哭声像是无数个孩子凄厉的哭声而成。 藏海沉声说:“是魔婴!” 所谓魔婴,就是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婴孩,取他们的魂魄,放进器皿中互相撕咬,不断注入魔气,最后只留下来一个魔婴魂魄,一如养蛊。 死的孩子越多,魔婴看上去年龄越大。养这玩意,罪孽深重。 为了取悦妖皇,振兴妖魔界,三头妖废了不少功夫。 眼前的魔婴一看便知,死了不少孩子。 魔婴爪子带着冰冷寒光,凄厉朝着他们抓来。 所有人连忙避开,摇光的剑飞刺过去,穿透魔婴身体。 “它是魂魄,我们的仙术对它无用!” 苏苏抬手:“重羽!” 重羽会意,变作一把箜篌,出现在苏苏手中,冰蓝色的琴身碰到苏苏手指那一瞬,通体火红,如要燃烧。 她手指一拨琴弦,琴波如流羽,朝着魔婴打去。 地上的三头妖本嘲弄地看着他们,谁知音波撞上魔婴,魔婴嚎叫一声,脸上流下血来。 “怎、怎么会……” 苏苏再一拨琴弦,魔婴委顿在地,慢慢消散。 这回重羽知道要控制力量,苏苏除了胸口有点闷,没有上次那种被反噬的不适感。 她收起重羽,重羽兴高采烈化作吊坠,安安静静缩回苏苏身上。 三头妖见最后的杀手锏都没了,神情灰败,但他依旧宁愿死也不肯说出魔域入口的令牌是什么,在哪里。 就在这时,门口一直盯着他们的张方升开口:“我可以给你们令牌。” 小孩空洞的眼睛看向苏苏:“你随我来。” 他说罢,转身朝前走,也不在乎苏苏等人跟不跟上。 苏苏见地上的三头妖怨毒地看着男孩,男孩带的路应当没错,顿了顿,她跟上去。 男孩绕了曲曲折折的路,最后在一个山洞前停下。 他说:“我的猫就是在这里不见的,我的猫怕黑,你也怕黑,你进去,才能走它走过的路,把它带回来。” 苏苏长睫微颤,第一次有人点出来,你也怕黑。 不,她原本不怕的,可是倾世花命运下的世界,太黑暗了,像永远没有希望的永夜。 男孩的声音毫无波澜:“你帮我找回猫,我给你令牌。” 想了想,他偏头:“你找不回她,我也给你令牌。” 至少有人陪他的猫一起害怕过。 摇光还是第一次知道苏苏怕黑,连忙对张方升说:“喂,你别太过分,我进去给你找猫行不行!” 男孩摇头,手指向苏苏:“只要她。” 苏苏沉默片刻,笑了笑:“可以,我进去。” 她刚要往山洞里走,摇光说:“师妹!” 一只手猛然拉住她。 苏苏回头,看见一双漆黑的眸,自从澹台烬上次在房门口,与她“讲和同行”以来,他再不提过往的所有事。这是第一次,她见到澹台烬情绪外露如此明显。 “你为什么怕黑?”澹台烬问。 他语调轻颤,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茫然和胆怯。死死盯着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却又在最后关头胆怯了,仿佛她说出答案,等待他的就是再无希望的凌迟。 她明明不该……怕黑的。 当年魇魔入叶冰裳的梦境,叶夕雾曾在夜里追他出来,与他一同进入魇魔梦境中,那时候她拉着自己的手,生气蓬勃,还骂他没脑子,为了别人的女人,连命都不要。 她踽踽独行,太阳还没升起来,她走过人间的夜晚,她那时候会笑,会嗔怒。 而五百年后,一个吞了幻颜珠的诡异男孩,竟然说她怕黑暗。 她什么时候开始,害怕黑暗的? 看着眼前少女冷清的眸,澹台烬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苏苏抽回自己的手臂,语调微冷,道:“他乱说的。” 她第一次如此希望,此刻已经无情道大成。原来不是不介意,只是过往的伤疤,没人揭露,而一旦有人触碰,才刚刚好起来的伤,再次鲜血淋漓。 苏苏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藏海和摇光,兀自走进山洞。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早就不是那个无力乏天,可悲可怜的叶夕雾了。 摇光大喊:“苏苏,我们陪你一起进去。” 男孩沉下表情:“不行,你们会吓到我的猫,只有她可以进去。” 苏苏没有回头,语调带着笑意:“师姐放心,现在已经不怕了,只是找猫而已,师兄还等着我们。” 她看着前方一片黑暗,闭了闭眼。 既然决定修无情道,理当把一切都放下了,都放下,怎么会害怕呢。 眼见苏苏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处。 脸色惨白的澹台烬入梦惊醒,要进入洞中去。 男孩张开手臂拦着他:“你不能进去。” 澹台烬一把掐住他脖子,直接把他拎到空中,抵在石壁上。 他眼眶通红,俨然似疯魔:“你竟然敢,你怎么敢!” 张小公子在他手中,宛如没有生命的木偶。 藏海大骇,连忙拦住澹台烬:“师弟,你要做什么,不能杀他,他手中还有我们要的令牌。” 他们找了那么久,辗转在人间多时,还险些丧命在三头妖的老巢,不就是为了去魔域的令牌? 眼见苏苏出来就可以拿到令牌,师弟怎么这时候要杀了张小公子! 藏海和摇光连忙去救人。 张小公子不正常,澹台烬可不能不正常啊!何况苏苏不是说过了吗,她不再害怕了。 摇光险险地把张小公子从澹台烬手中抢出来,小男孩拼命咳嗽,摇光说:“不行,九旻师弟,你不能辜负师妹的苦心。” 藏海抱住澹台烬:“师弟,不要冲动。师兄向你保证,一旦黎仙子有什么危险,师兄就算拼了命,也要保护她的。” 找到师尊和公冶寂无的希望近在眼前,师弟不能毁了啊。 澹台烬后退一步。 他失魂落魄:“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 他走进山洞去寻苏苏,藏海和摇光对视一眼,这回谁也没有开口拦他。 只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情绪,可以转瞬之间崩溃到这种地步。 98、交易 澹台烬进入山洞, 不知找了多久,终于看到远处一个抱着膝盖的背影。 岩洞里漆黑一片, 四周静谧,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苏苏抱着膝盖,脸颊埋入手臂间,瑟瑟发抖。 倾世花的诅咒是叶夕雾的永生,她是黎苏苏,可她也曾是叶夕雾, 哪怕换了一句躯壳,记忆就永远印在了灵魂里。 眼前的场景似乎与过去重合。不见天光,密闭的坏境, 岩石上滴落的水声。 不愿回忆的过往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那一年被关在石室中,法力被封禁,倾世花日夜折磨着她, 没有光,没有声音, 也没有希望。 苏苏第一次向人低头,她拼命敲打着石壁, 告诉那人她害怕。 她太怕了,倾世花无数倍放大内心的恐惧,世界变得死寂,哪怕后来她听到声音, 空荡的心里也走不进声音, 她看见朦胧的光影, 下一刻便被无情剥夺回去。 神器反复折磨着她的神智,左眼流下一行血迹,终于有一日, 她忍不住疯狂拍着石壁。 “放我出去,求求你,求你放我出去,澹台烬,我害怕……” 我看不见了,我真的好疼。 可是没有人来,没人与她讲话。 渐渐的,她再也记不清白天和黑夜,她怕到极致时,就用脆弱的指节去敲石壁,有声音……有声音也是好的,只要打乱滴水声就好了。 紫色眼眸中,是永生的绝望与黑暗。 苏苏蜷缩在角落,她想离开这个世界,她再也不想当叶夕雾了。 有一瞬,苏苏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本以为无情道之下,自己再也不会怕,如果最初在苍元秘境的锁链上。 可她忘了,那夜再糟糕,也曾出现过月光。 有风声,还有飞过的萤火。 此刻却什么都没有。 张小公子的猫死在了山洞的黑暗中,苏苏记忆中叶夕雾,死在了五百年前的地牢石室里。 苏苏咬着嘴角,全身发着抖。 她要出去,师兄还在等她。别哭,不要哭,弱者才会无声地哭泣。她记住了来时的路,只要往回走,就可以出去。 可是她无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到,苏苏想,再让她缓缓,再缓缓就可以了……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澹台烬语调沙哑:“别怕,我带你出去。” 他俯身抱她,觉察到她手上紧紧攥着什么,澹台烬顺着她右手摸索下去。 他摸到一枚系着猫铃铛的带子,被压在了岩石之下。 少女没有一点儿力气,她无声发着抖,拿不出来铃铛,却又不敢松手。 澹台烬以为这五百年来,不过是神女历劫玩闹似的一场梦。痴妄只是他一个人的,苦痛只有他一个尝。 他以为她爱萧凛,因为萧凛的死,才想报复他,让他也日日夜夜难受。 他以为当她归位脱离凡躯做回神女,那段过往不会在她心中留下一点儿痕迹。 那个卑劣的、身份不详的凡人男子,怎么会在她这种生来高贵祥瑞的生命力留下痕迹? 她曾冷声对叶冰裳说,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也比你好。 他以为自己之于苏苏的记忆,只是她口中那只不起眼的蜉蝣,肮脏冰冷又低贱。 可当澹台烬看见山洞里的苏苏,他才知道,他留给她的,不是了无痕迹,竟是予她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当年她明明来哀求他换永生花,可他她最后的希望,随手扔给了别人。 他猛然拥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一滴滚烫的泪落入她颈间。 对不起,他该怎么办? 怀里的少女无声无息,安静得不像话,澹台烬却宁愿她打他骂他,把所有的恨发-泄出来。 他想重来,可是到了如今,谁能告诉他,怎样才能重来? 澹台烬用焚念圈在石壁下承中,把铃铛扯了出来,放进苏苏掌心。 除了铃铛,还有一颗半个巴掌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一出来,整个山洞终于有了光,澹台烬也一同放进苏苏手中:“别怕,别怕,我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我再也不会,置你于无尽的黑暗中。 苏苏眼中照出光亮,她被人抱了起来。 手中铃铛叮铃作响,响在山洞里,她抬眸,看见少年失了方寸的神色。 他似乎很害怕,比她这个身处黑暗的人还要怕。 洞口第一缕天光照进来,他突然顿住步子,眼眶通红,像个毫无办法的孩子:“苏苏,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苏苏黑白分明的眼看向他。 她见过天生邪物的出生,见过他多么努力活下去,他的笑,他乖戾之下的懵懂的动心和坦诚,还有他一点点努力模仿人们情绪的模样。 那些可笑可悲又可怜的成长。 这个人,是她五百年前所有的记忆。 灭魂珠泪在她身上一点点从泪水变作锋锐的钉子,他渐渐懂了爱恨。 绣着鸳鸯的盖头,少年上扬的嘴角,还有他挡住漫天箭矢的模样。 可是……都过去了。 无人知晓的赤诚心动成了过去,恐惧和爱恨都留在了过去。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澹台烬。”苏苏低声说,“你不用道歉,只是……和你一样,为了活下去做出的一切。” 你何必痛苦,又何须胆怯。 灭魂珠泪是任务,与你的相处是任务,甚至回到五百年前,也不过保住天下苍生背负的任务。 没能杀了他是她能力不够,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她不够心狠咎由自取。 她因为心中的道保护他,又因为任务不得不伤害他。而澹台烬……也因为叶冰裳放弃了她。 澹台烬的心猛然空了一瞬。 不,不是这样的! 而苏苏已经推开他,把夜明珠放进他的手里,没有再看他苍白的脸色,慢慢往外走。 天光照进来,苏苏看见山洞外生机勃勃的景象。她进入山洞,原来已经一夜过去,人间的夏季,已经天亮了。 摇光和藏海关切地看着她。 灵台的无情道无声流转,她瞳孔金色神光出现了一瞬。无情神道,竟然在这种时候突破了。 苏苏看着自己的手指,原来是……不破不立吗? 只有当她正视曾经的经历与情愫,无情道才会真正寸进。 那些难过的、负面的恐惧一扫而空,灵台一片清明。 苏苏抬起手,笑着露出掌心的铃铛:“我拿到了!” 摇光看着她明媚的笑容,松了口气:“师妹你没事就好。” 她和藏海等在外面,心急如焚,却又怕贸然进去,最后一个找一个,永无止境。 男孩走过来,想抢苏苏手里的铃铛。 苏苏收回手:“哪有这么容易,魔域令牌拿来。” 张小公子说:“他也进去了,你们违背了我的话。” 他小脸木然指着澹台烬。 苏苏道:“这样啊,本来感应到铃铛上一丝残魂,还觉得可惜,如今看来,既然你不想要,那捏碎这丝残魂也罢。” 一直冷静的张方升变了脸色:“不行!” 苏苏抛起铃铛,凭空一抓,把一丝薄弱的魂魄抓在掌心。 人有三魂七魄,动物的魂魄却明显薄弱得多。 这猫更是可怜,它的魂魄几乎散了,只留下这么一点白色的精魄。 苏苏也不看张小公子,掌心一使力,似乎就要捏碎这缕残魂。 张小公子突然说:“我和你换!”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摸出一颗透明的琉璃珠子,瞳孔眼白消失不见,变成一片黑色,直勾勾盯着掌心的珠子。 珠子在众人眼中,慢慢变成一块骷髅头令牌的模样。 片刻后,男孩闭上眼,再睁开时,他与常人无异。 “这是你们要的令牌,我的猫给我。” 藏海说:“这不是一颗珠子变的吗,真是魔域令牌?” 张小公子没理他,直勾勾盯着苏苏。 苏苏倒也不怕男孩骗人,他若真敢骗他们,重新捏碎猫的魂魄轻而易举。 张小公子看上去诡异,但是并不蠢。 苏苏接过他手里的令牌,令牌触手生寒,上面带着森森魔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转眼间就可以幻化出一枚连气息都以假乱真的令牌。 幻颜珠不愧是可怖魔气,在一个凡人身体里,也有这么强大的力量。难怪苏苏他们先前怎么看张小公子都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他本来就是凡人,不过吞噬了一颗强大的魔珠而已。 摇光在外面也没闲着,凑近苏苏耳边说:“半年前,三头妖在宁鹤镇布阵,要吃了张小公子,他的猫偷走幻颜珠,让张小公子吃了,三头妖要杀它,它躲进山洞里,再也没出来。” 原来是这样,三头妖心思机敏,法力却薄弱,那个吞噬阵,几乎耗尽了他灵力。 阴差阳错被一个凡人小男孩吞了宝物,三头妖想呕血的心都有了。 也因此张小公子每次说,他要他的猫,三头妖还以为这个天生神叨叨的小男孩在讽刺自己。 张小公子紧紧攥着铃铛。 藏海见总算拿到令牌,松了口气。他想起先前一事,问张小公子:“你为什么杀人?” 张小公子没有理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藏海叹口气,和怪小孩沟通就是麻烦。 苏苏回头看一眼澹台烬,从山洞里出来,他始终沉默着,少年紧抿着唇,看着地面。 或许澹台烬知道理由。 然而这些都不归他们管了,张小公子杀人,有凡间的官府管。 “我和摇光师姐决定潜入魔域,你们呢?”苏苏问。 藏海连忙说:“我们也去!师尊有可能也在魔域。” 毕竟整个仙界都联系不到人,兆悠的魂灯却不曾熄灭,最有可能在的地方,就是魔域。 而今只剩一个问题,张小公子体内的魔珠怎么办? 连三头妖都拿不出来,他们自然也没办法。 摇光说:“先去魔域吧。” 她怕再耽搁,公冶寂无凶多吉少。 众人点头,决定先离开宁鹤镇。 是夜,张小公子睡得正熟,突然睁开眼。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窗前坐着的白衣少年,俨然是澹台烬的模样。 张小公子握着铃铛坐起来:“你要杀我。” 他平静地陈述。 澹台烬捏住他脖子:“是。” 你该死。 张小公子诡异弯起唇。 “别杀我,我知道你要什么。” 吞了幻颜珠,能幻化所有的人性格,而当了幻颜珠的主人,张小公子能看破苏苏心中的恐惧,又怎么会看不清澹台烬心中所求。 张小公子从身后拿出一颗莹润的珠子。 “你怕有一日,她爱上别人,彻底割舍掉在泥淖中的你。”男孩诡异的声线,宛如吟咏,“有了注满力量的琉璃珠,你能杀了她喜欢的人,变成那个人样子,谁也分不出来。” 怎么,这个交易如何? 99、旱魃 “师弟, 师弟?”藏海推了推身边的澹台烬,“你怎么了, 叫你几声都没听见?” 澹台烬回神,低声道:“没事。” 藏海说:“我方才来你房间找你,你没在。去哪里了?” “心情不好,出去走了走。” 藏海倒没怀疑什么,从山洞里出来,澹台烬脸色惨白, 一看就有心事。师弟出去走走,是件好事。 这不,看上去正常多了。 “白日我去打探, 得知明日是祀月夜,届时会百妖夜行,魔域之门大开, 迎各位妖主魔主归来,我们手中有了令牌, 就在明晚去魔域。师弟你调整好状态,魔域危机重重, 且不可掉以轻心。” 澹台烬说:“嗯,我知道。” 澹台烬夺过藏海腰间酒葫芦:“你也别喝酒了,喝酒误事。” “诶诶诶!”藏海肉疼得不行,“我保证不喝, 你让我自己保管。” 澹台烬没理他。 藏海没想到自己来叮嘱一番, 把酒葫芦搭了上去, 垂头丧气回了隔壁。 “没大没小,没大没小!” 藏海一走,澹台烬从身上拿出一颗晶莹的珠子。 月光下, 珠子散发着幽幽紫光,蛊惑人心。 从琉璃珠子表面,澹台烬似乎看见张小公子那张诡异微笑的脸。 幻颜珠已经和张小公子融为一体,哪怕幻颜珠的魔气不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张沅白龄虽小,却已经踏上魔修一途。 幻颜珠隐藏了他的气息,不管是苏苏还是藏海,都看不出张沅白早已不是凡体。 澹台烬本想悄无声息杀了他。 可是…… 看着手中这颗注入幻颜珠力量的珠子,澹台烬紧紧握住它。 一个快要走投无路的人,谁会介意与魔做交易呢? 如藏海所说,第二日夜晚,便是祀月夜。 天上出现一轮红色月亮,空气中妖气浓重。 街道上夜风吹起落叶,大部分凡人都关上了门窗。 对妖物来说,今夜是修炼最好的时间,红色妖月蕴藏着滂沱妖力,修行一夜胜过数年。 自从荒渊解封,人间妖魔横行,每逢祀月夜,凡人和妖魔几乎达成共识。 一方躲着,成了另一方的天下。 苏苏四人拿着令牌,走在红色妖月下,等着魔域之门打开。 摇光凑过来,问苏苏:“苏苏,你有没有觉得,他们都在看我们?” 果然,来来往往的小妖全部盯着他们看。 有妖异的红衣女子,还有牛头人身的牛头怪,甚至树梢一只人面蜘蛛,都虎视眈眈看着他们。 苏苏他们没想到即便隐藏了仙气,按照藏海教的法子,把妖狐的几撮毛藏在腰间,伪装成妖物气息,还是被妖物们盯上。 他们这身正道装扮,在小妖面前尚且扎眼,更何况进入魔域? 思及此,苏苏说:“我们得换个装扮。” 摇光连连点头。 几个人来到角落,苏苏想着脑海中魔修的模样,一旋身,白色法衣变作蓝色纱裙,额间垂下同色流苏银锁,盖住眉间朱砂。 她眼尾勾勒出妖娆的妖纹,眼波流转,风情无限。 “我这样可以吗?” 摇光和藏海看直了眼,藏海在她露出来的雪白小腿上瞥一眼,默默咽了口口水。 可以,简直太可以了,这不就是妖孽本妖。 澹台烬眸中微暗,嘴角却扬起,点了点头。 苏苏看他一眼。 山洞里出来后,澹台烬一扫之前的无措姿态,敛起所有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想通妖魔打量他们的关窍,几人立刻也换了个装扮。 摇光咬牙,干脆在头顶保留了一对狐狸耳朵。 反正当妖嘛,百无禁忌。 澹台烬闭了闭眼,再睁开,蓝黑魔纹像枯树枝丫,从他额间蔓延到下巴,宛如半张华丽又妖异的面具。 苏苏目睹这一幕,心中有几分古怪感觉。 她幼时见过五百年后的魔神。 当时他坐在魔域的王座上,魔域阴冷,远处似有岩浆翻滚,寸草不生。 黑色斗篷下,她只看见魔神精致的下巴,魔纹若隐若现。 苏苏很快收起这个想法。 应该不会的,澹台烬既有了神髓,便自然远离了魔道。 如今新的妖皇不是已经出现了吗,证明过去仙界衰败灭绝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几人变化装束以后再走出去,果然这回盯着他们看的妖怪少了。 没过多久,风声凛冽,沙石被吹起。 一座大门凭空出现,大门两侧,伫立着一块通体漆黑的碑。 魔域入口出现了! 苏苏他们连忙藏到树后,静观其变。 怕露了破绽,他们决定等另外的大妖魔先进去,他们紧随其后。 等了没一会儿,一辆华丽的轿子从空中飞掠而来,纤细苍白的手掀开轿帘,来人走向魔域入口。 空中透明的结界悄无声息出现,女子扬手,令牌化作一只血鸦,停在她肩膀上,血鸦率先飞入结界,为女子引路,女子跟了进去。 隐隐有声音传来—— “恭迎南幽主。” 藏海压低嗓音说:“那是个魔修,听我师尊说,荒渊以前镇压了好多老妖怪和强大魔修,南幽主就是其中一个。” 苏苏轻声喃喃道:“奇怪……” “苏苏,怎么了?” “荒渊封印被迫,这些魔族大能,不论在哪里都是一方霸主,妖魔性子桀骜,魔域阴森枯败,魔修大能为何不待在自己的洞府,反倒甘于屈居新妖皇之下呢?” 苏苏这样说,摇光也想不通,她猜测道:“或许妖皇实力强横,逼得这些大妖和魔修归顺他?” 这样说也不对,若是被逼的,三头妖也不会费尽心思想带着“大礼魔婴”进入魔域取悦妖皇。 苏苏想起什么,看向澹台烬。 “如果你是妖皇,什么情况下,你会打开魔域,号召八方魔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澹台烬。摇光奇怪地看苏苏一眼,苏苏怎么会问逍遥宗一个藉藉无名的弟子这种问题。 开什么玩笑,妖皇的思维和普通小道士的思维能一样吗? 澹台烬眸光微闪,见苏苏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自己,他垂眸,说道:“许是,仙魔大战需要马前卒。” 苏苏若有所思,就只是这样吗? 藏海催促道:“快快,趁现在没人,我们赶快进魔域。” 澹台烬跟在他们身后,他抬眸看向魔气森森、足有数十丈的魔域入口。 若他是妖皇?不,他不会是妖皇的。 苏苏拿出令牌,学着女子的模样,试图让令牌变成引路的血鸦。 众人难免有些紧张,毕竟魔域令是张沅白变幻出来的,某种意义来说,是个赝品,若不管用就糟了。 好在,令牌动了动,在他们眼前缓缓幻化成一只血鸦。 苏苏盯着那血鸦,嘴角微微抽了抽。 澹台烬倒是毫不意外。 眼前的血鸦竟然是畸形的,一边翅膀大,一边翅膀小。 它在空中飞得歪歪扭扭,不如别的血鸦敏捷,没有半点儿锐利的魔煞之气。 藏海低咒道:“那姓张的小子不会在整我们吧。” 丑陋归丑陋,血鸦有惊无险飞入了魔域中,一道无形的门向他们敞开。 入眼是一片荒败之地,如果是荒渊像一座巨大的坟场,魔域则是压抑的荒芜。 辩不清方向,到处都是一样的场景,不知该往哪里走。 血腥气弥散在空中,劣质血鸦飞在前面,为他们引路。 摇光左右看看,说:“竟然真的没有生命。” 传闻魔域之中寸草不生,万物不活。 越靠近魔域中心,空气越炎热,澹台烬盯着地上翻涌的岩浆,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鼻端,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胸腔下,被灭魂钉伤害过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一种可怖的归属感让他不适地停下脚步。 对于危机,他向来敏锐。 魔域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他的警觉无不在向他诉说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一抬眸,苏苏和藏海他们依旧跟着血鸦往前走。 他收紧手指,压抑住心里的不适,跟了上去。 火焰跳动,噼啪一声响。 幽幽火光照在黑色王座旁趴着的红裙女子身上。 底下无数魔修聚集,她却不曾回头看一眼。 她眷恋地抚摸着黑色冰冷的座椅,仿佛抚摸着爱人的身体。 女子一头乌丝如瀑布,她跪趴时,发丝蜿蜒在地面。 她没有穿鞋,露出一双玉足,脚上系了两个银环。 藏海在心里感叹:乖乖哟,看背影又是一个美人。 然而没一会儿,魔殿内温度越来越高,仿佛把人扔进火炉之中,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旖旎的心思瞬间没了。 苏苏他们躲在石柱后面,魔殿内聚集了许多魔修,他们的存在不显。 直到有人脚步声响起,殿内的妖魔们回头看去,连忙让出一条路。 看清来人的瞬间,苏苏皱起眉。 竟然是那日与他们对战的紫衣男子,那个合体期的魔修。 紫衣魔修出现,有人低声议论:“是惊灭!” “惊灭竟然也还活着。” 叫做“惊灭”的男子缓步走到红衣女子身边,朗声喊道:“娰婴!” 听见他的声音,女子缓缓回头。 她生就一双绿色魔瞳,眼白的地方就略显灰败。看见惊灭,她捂唇笑起来:“你竟受伤了,谁能伤我们的惊灭大人?” 看清女子模样的一瞬间,苏苏眼中一颤。 摇光问:“怎么了?” “世间只有一人是灰眸绿瞳。” “谁?”摇光愣了愣,她没有勾玉这样的上古奇物,自然不知道这些。 “旱魃。”苏苏沉声道。 旱魃是上古妖魔,上古魔神都死了,而上古的旱魃竟然还活到了今日。难怪整个太虚山悄无声息被灭门。 红衣……当年修为极高,杀人于无形的女子左护-法!竟然是上古旱魃,澹台烬最衷心的手下。 苏苏猛然看向澹台烬。 澹台烬脸上魔纹妖异,一眨不眨盯着魔域王座。 100、嫉妒 旱魃娰婴似有所觉, 朝苏苏他们这里看来。 所有人惊心胆战,想过来魔域危险, 但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上古的妖魔。 如果和她对上,谁都没有活路。 许是没有发现异样,娰婴又移开了目光。 殿里不知是谁说了句:“妖皇大人,你说有魔神的消息,可是真的?” 此言一出, 满场皆惊。 魔神啊,上古使风云变色的人物,如果说娰婴的存在能搅乱六界池水, 魔神出世他们便能颠覆六界,遇佛杀佛! 只有天生邪骨,才能让所有妖魔臣服。 听到魔神二字, 所有妖魔都沸腾了起来。 殿内窃窃私语,藏海擦汗都不敢擦了, 他俨然没想到魔域会这么可怕,娰婴醒了, 仙界却还不知道。 原来妖皇竟是旱魃,不是“他”,而是“她”。 娰婴的手搭在王座上,语气缱绻带笑道:“不错, 万年前大战, 魔神陨灭, 此后妖魔要么被镇压在荒渊,要么在魔域苟且偷生。吾化作一具枯骨,沉眠于浔昼海底。” 可是旱魃早死在万年前的大战中, 怎会再次觉醒在当世? 许是知道众人心中所想,娰婴手一挥,空中出现一副景象。 澹台烬皱眉看过去,荒芜到寸草不生的魔域寒潭上,一枚青色魔印缓缓旋转着。 魔印上隐隐有饕餮灵魂在飞旋。 有人认出了那枚青色魔印,不可思议道:“是洗髓印!” 娰婴咯咯笑道:“魔神虽消散,却留下了它。它是上古三大魔器之首,洗髓印,吾以命护它,与它一同在浔昼海底过了数万年,后来吸收浔昼海的魔气,吾得以醒来。” 也是仰仗着洗髓印的气息,突然有一天,娰婴有了自己的意识。 可是娰婴醒来,已是沧海桑田,妖魔过得还不如地沟里的老鼠。早已不是魔神叱咤风云的上古。 她无比期盼新的魔神出现,可是没有,并没有! 娰婴觉得古怪,世间万万,生生不息。仙灵之气不绝,邪骨也当不会断。 可是并没有新的魔神降世,她回到魔域禁地寒潭,把洗髓印送了回去——这是他们保留了数万年最后的生路。 寒潭之下,上古魔神留下的七转玄回阵法启动,浓郁的魔气开始充斥整个魔域。 娰婴杀了许多凡人和修道者,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洗髓印内的饕餮之魂。 死的人愈多,魔气就越浓厚。 修真者体内的金丹被饕餮吞下去,七转玄回阵把它们变成一颗颗魔丹。 魔丹一旦种入修真者体内,要么修真者受不了爆体而亡,要么忘却前尘,成为魔修。 “魔神陛下没有现世,但既然有洗髓印和七转玄回阵在,吾等何不亲自扶持新的主上?吾杀了太虚所有人。”娰婴道,“取吾和惊灭一半灵力,与七转玄回阵相通,练成了一颗最强大的魔丹,只需找到天赋异禀的修真者,将魔丹种入他体内,日后饕餮之魂多强大,这位主上也会多强大。” 摇光听见“天赋异禀”的修真者时,险些就要冲出去。 苏苏连忙拉住她:“摇光,别冲动!” 摇光红着眼眶:“旱魃说的一定是公冶寂无。”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对于妖魔界来说,这是绝处逢生的机会。洗髓印和玄回阵,能源源不断地把仙变成魔,可是对于仙界来说,这无疑是个坏消息。 苏苏想起自己先前看到被种入魔丹却失败吸收的修真者,他们绝望而残忍地死去。 而即便活下来的,也成为了妖魔们的一把利器,自此忘却修真的所有人,成为魔修,直到耗尽价值而亡。 南幽主此刻开口:“不知道娰婴大人说的可是衡阳宗衢玄子门下弟子公冶寂无?” 毕竟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么一位年轻的仙君,称得上修为一日千里的天才。 娰婴笑而不语,拍了拍掌心。 原本空无一人的王座之上,猛地出现浩然魔气波动。 藏青色衣裳的男子,凭空出现在王座之上。娰婴俯身,在他耳边吹了口气,笑道:“吾之主上,所有人都到了,任你差遣。” 青衣男子衣裳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饕餮纹路。 在娰婴蛊惑般的语调中,他缓缓睁开眼。往昔干净的眉眼,此刻染上浓重的魔气,他痛苦地皱了皱眉,捂住自己胸口。 “主上,还记得吾是谁吗?” 男子抬眸,冰冷的眸中毫无感情,看着娰婴的眸,他说:“娰婴。” 看见男子的一刹那,摇光捂住唇,泣不成声。 苏苏脸色也变得苍白,她不忍地闭了闭眼。 来之前,已经想过最糟糕的结局,可是真当大师兄被旱魃和惊灭变成魔修,她难过得无以复加。 公冶寂无那样光风霁月,清朗无双的人啊。 他是苏苏一百年记忆中,最温柔的回忆。 会在刀光剑影的世界,带着她去衡阳宗仙山看才出生的小兔子,他教她御剑,用清晨最甘甜的露水为她做糕点。 为什么会这样! 她死死握住颈间的重羽箜篌,箜篌锋锐的琴弦把她指尖割出鲜血来。 有一瞬,苏苏和摇光差不多的想法,她想杀了他们! 他们怎么可以把公冶师兄变成这个样子! 师兄恐怕宁愿死,也不愿活成妖魔们一把指向仙界和苍生的刀,用凡人的鲜血和仙友的金丹来提升他的修为。 不知何时,眼泪从眼眶中滚落出来。 身边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脸,擦去泪珠。 苏苏抬眸,看见了澹台烬冰冷的神色。 他略微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眼睑,比起怜惜,他眼里有更冷的东西。 他冷冷打量她,自五百年后,苏苏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怕的脸色。 彷如风雨欲来,又似知道真相之后的嘲弄。 “原来,你是为了他?”他突然弯起唇,像是明白一件好笑的事,不可抑制地哑声笑起来。 他不顾场合,喑哑失笑,吓坏了一旁的藏海:“师弟……” 看见与“萧凛”长得一模一样的“公冶寂无”,如果说苏苏和摇光觉得哀痛,澹台烬心里只剩一片冰冷和疯狂的嫉妒。 五百年前,她就爱慕着那位无双的萧凛殿下。 萧凛死了,她要自己也偿命,万军之中,白衣少女拉开弓,毫不犹豫朝他射来。 而今,她的笑容和眼泪依旧是留给那个人的。 五百年前她是为了萧凛?才去到那个心思卑劣的凡人质子身边,五百年后她为了公冶寂无,费尽心思寻一枚去魔域的令牌。 他原来不过是别人爱情里的一段笑话! 从很小开始,他懵懂没有情丝时,就艳羡着萧凛。他学习那个人温和的谈吐举止,伪装得无害又温善。 他虽然想夺走萧凛的一切, 但他从来没有嫉妒过萧凛。 直到此刻,澹台烬为她拭泪的手滑下去,捏住眼前少女的下巴,心中的恶意和嫉妒疯长。 看着她伤心的神情,他一面愉悦得想大笑,一面又脆弱得想落泪。 你不是喜欢公冶寂无吗,他成了魔修,你是不是可以不喜欢他了? 然而片刻后,他眸光变得委屈又难过。别喜欢他,你看看我吧,看看我好不好? 苏苏张了张嘴,旁人不明白,但她却是明白的。 她本想解释,想了想,又沉默下来。 她冷冷地想,凭什么和他解释呢?别说修了无情道,她以后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即便爱,又与澹台烬有什么关系? 等不到她回答,他原本可怜如小猫般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没意思,他分不清心里是绝望的淡漠,还是紧缩的疼痛。 藏海拉住澹台烬:“师弟,嘘,嘘,别说话!” 藏海是真的慌,向来乖巧可人的小师弟,在遇见黎仙子以后,仿佛变了个人。 澹台烬变得敏感神经质,同时喜怒无常,藏海早就注意到,某个清晨,短短时间内,师弟偷偷看了黎仙子十六次,可是当黎仙子抬眸,他又冷冷转开目光。 可不管有什么爱恨,咱都回去再说行不行,这是在魔域啊,怎么一看见那个公冶寂无,三个人都变了脸色,藏海心里苦得要命,还没法说。 澹台烬从藏海手中抽出衣袖,笑道:“可是,旱魃早就发现了呢。” “什、什么?” 藏海刚要回头,娇笑声响起:“几位想必也看够了热闹,不如出来叙叙?” 娰婴手一抬,几人身不由己朝她的方向飞过去。 妖魔们纷纷退开,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几人身上。 惊灭看见他们,脸色变得黑沉沉的:“是你们几个!” 显然魔修都记仇,被苏苏和澹台烬打伤,是他作为合体期魔修的一大耻辱。 娰婴看见惊灭神情,掩唇幸灾乐祸道:“原来是他们打伤你的啊,惊灭,你可真是没用。” 娰婴目光落在苏苏脸上时,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你长得可真像……吾一位故人。”不过,都是那么久远的故人了,她只是淡淡提了一句,此女艳若桃李,这出色的样貌在六界都罕见,可惜,今日注定折在这里。 目光扫过澹台烬时,娰婴也觉得可惜,多么纯净的修真少年啊,做了洗髓印的养分,这双略微桀骜邪戾的眼睛,就不再有生气了。 娰婴笑着抬起手,脸上的笑容突然冷漠下去,手指收紧。 苏苏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自己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藏海在空中蹬腿,直翻白眼,早、早知道不来这鬼地方,师尊没找到,找到了这种级别的旱魃,今天就算交代在这里了。 等到差不多,娰婴决定挖出他们金丹时,重羽琴出现在苏苏手中。 苏苏吃力地一拨琴音,琴波打过去,撞上娰婴,娰婴纤细的手指冒出阵阵黑烟。 她只好放开他们,抬手遮脸挡住琴波,看见苏苏手中重羽琴时,除了被伤到的愤怒,还多了几分兴味。 “有趣,竟然有这等厉害的仙器,能伤吾真身。” 假以时日,让这小丫头成长,或许和自己有一战之力,可是他们注定等不到了。 既然还没成长,现在扼杀就是最好的。 娰婴动了杀心,指甲疯长,带着无尽寒芒,獠牙也露了出来,想直接杀了苏苏。 澹台烬手指一动,体内的屠神弩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娰婴的手被一柄锋锐的剑格住。 娰婴惊讶地笑道:“主上?” 只见先前像个木头人似的公冶寂无,不知何时,挡在了苏苏他们所有人面前。 他清冷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娰婴,说:“让他们走。” 娰婴眸光微动,笑而不语。 公冶寂无面上魔气森然,却一板一眼重复道:“放他们走!” 101、斩天剑 苏苏惊愕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公冶寂无, 师兄竟然有自己的意识! 他的记忆并没有被娰婴洗掉。 她心中生出些许希望。 澹台烬冷冷扫一眼萧凛,他眼中的冷漠连藏海都感觉到了。 师弟很不高兴。 娰婴感叹道:“不愧是吾选中的主上, 魔丹入体,竟还记得故人么,这可如何是好?” 她缓缓移开自己的手,指甲也收了回去。 “好吧,既然主上都这样说了,你们几个赶紧滚回魔域, 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但是谁都没动。 公冶寂无回头,低眸看着苏苏,冷冷吐字, 说:“还不走!” 苏苏说:“师兄,你和我们一起走。” 摇光也说:“公冶师兄,和我们回仙界吧, 掌门会想办法的。” 公冶寂无脖子上魔纹若隐若现,正在向脸上蔓延。 苏苏从他眼里看出深深的挣扎之色, 魔丹让他控制不住想杀戮的心,他心中却还存着压抑到了极致的关怀。 他空洞的眼睛看着苏苏, 出现浓烈的情绪波动,痛苦地捂住了头。 娰婴笑盈盈看着,也不阻止,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师兄!”苏苏想去扶公冶寂无。 谁知道公冶寂无眸中骤冷, 猛然出手, 朝苏苏打去。 苏苏愣愣看着他, 面对如兄入父的人,她发现自己连用重羽琴还手都做不到。 澹台烬猛然把她拉开,对上公冶寂无的掌心。 公冶寂无体内的魔丹有旱魃的一半力量, 还有魔器洗髓印相通,澹台烬生生接了这一掌,嘴角鲜血蜿蜒流出来。 他回头嘲讽苏苏道:“你是活够了吗!” 可是看着她怔然难过,澹台烬其他恶毒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爱与恨交织,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垂下眸,怕自己再看下去,忍不住祭出屠神弩杀了公冶寂无。 公冶寂无一击以后,眼中魔气翻涌,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眼中自厌和杀伐之气交织。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语调重归冷漠。 “你们是想今日死在我魔域吗?” 摇光看见他如今控制不住杀戮的模样,早就难受得不行,她想上前去,被藏海一把拉住。 藏海心道,这衡阳宗首席大弟子已经六亲不认了。 再过去,恐怕娰婴还没动手,他们就被公冶寂无给杀了。趁着成了魔修的公冶寂无还有理智,会帮他们拦住娰婴,赶紧跑才是对的。 苏苏冷静下来,知道今日带不走师兄,也说道:“走。” 他们跑出魔域,娰婴一直弯唇望着他们的背影,没有追。 惊灭脸上布满阴霾:“娰婴,我们就这样放过他们?” 娰婴声音魅惑,她看着一旁宛如一柄锋锐宝剑的公冶寂无:“当然……不了。只不过主上的心还未彻底在魔界,让吾好生难过,不如就让故人,成为君剑下第一抹亡魂吧。” 她引领着公冶寂无来到七转玄回阵旁。 神器惧毁,魔器却还有留存的。 上古魔神三样魔器,洗髓印、斩天剑、屠神弩。 屠神弩不知所踪,斩天剑被封印在玄回阵中。 寻常人无法驱使魔器,哪怕是娰婴也如此。现在这个被转变成魔的小道士,总可以唤醒魔器了吧? 哪怕做不了魔器的主人,也可以成为魔剑的剑侍。 公冶寂无原本一片清明的双眸,在洗髓印下渐渐浑浊起来。 娰婴蛊惑道:“主上,唤醒魔剑,你将得到无上力量。” 公冶寂无眸中野心磅礴,他踏入七转玄回阵中,抬手一道魔气打了进去。 整个魔域开始摇晃,魔气四处流窜。 玄回阵下,一阵血红色的光照耀出来,斩天剑要问世了。 娰婴半眯着眼,扬唇笑了。 可惜啊可惜,怎么就没有天生邪骨的人存在呢,若他在,也不用费如此多心力,唤醒一柄魔剑。 天生邪骨,本身就是能令他们和魔器臣服的主人。 不然那人,才是最好的人选,是他们真正的妖魔界君主。 苏苏几人一路跑出魔域。 藏海心悸地往后看:“没有追来吧?” 他要吓死了,本以为小命保不住,谁知峰回路转,他们竟能完好离开魔域。 他才这样想,身边的澹台烬晃了晃,单膝跪了下去。 他用混元剑支撑着身体,勉强没有倒下。 藏海连忙说:“师弟,你没事吧?” 他伸手要去扶,澹台烬抬手拂开他的手,借助着混元剑,咬牙想站起来。 “走开,别管我。” 黎苏苏还在一旁,他总不能因为接了公冶寂无一掌,就弱成这样。 藏海拗不过师弟,只好不碰他。 澹台烬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脸色一白,险些再次倒下。 一双柔软的手臂扶住他。 他嘴角的血迹流出来,澹台烬不用抬眸也知道是谁,少女身上浅淡的昙花香近在鼻端。 自五百年后再见,她再没有主动靠近他,这是第一回。 如一滩死水的心,像被春风拂过,重新活了过来。 他压住上翘的唇角,冷声道:“不是说了吗,不用你管。” 苏苏无言看着他。 澹台烬身上血腥味儿很浓,公冶寂无那一掌本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生生受了。 现在大师兄修为不比旱魃低,澹台烬的生命力向来顽强,他此时连站都站不稳,内脏恐怕都破碎了。 他不要藏海搀扶,一双漆黑的瞳却冷冷盯着她。 似怨似怒。 他再次倒下时,苏苏这才心情复杂地扶住了他。 谁知道他说不用自己管。 苏苏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真的还是假的?那我真的不管了哦。 她刚要松开他,澹台烬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紧她纱裙的袖子。 他才微微扬起的眼尾,一瞬变得怒不可遏,不讨喜地垂下去,一副阴郁的模样。 大有她真敢松手就掐死她的意思。 苏苏:“……” 如果不是场景不对,时间也不对,苏苏还在身处在五百年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一定会忍不住唇角上扬。 此刻她垂下眸,在心里叹息一声,扶起澹台烬。 这回他似乎知道她会狠心放手,他一声不吭,沉默地随着她的步子走。 只不过依旧沉着脸,脸色冷冰冰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摇光还没从公冶寂无成为魔修的事情缓过来,神情低落,眼睛红红的。 藏海看一眼苏苏,又看看澹台烬。 自己这是被师弟嫌弃了吗? 他们才从魔域踏入人间,就看见身后天空中乌云弥散。 “是魔域的方向!” 重羽箜篌感应到了什么,躁动起来。 澹台烬看着天空那一团浓重的黑气,黑气后面,隐隐有不祥魔气在流转。 身体里屠神弩呼应着什么似乎,又开始在他耳边蛊惑。 “你都看见了,她心里到底是谁,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心里都没有你的一席之地呢。她现在可怜你,等你伤好了,她又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甚至不再与你见面。” “你心里不是早就做出决定了吗?否则怎会从张沅白手中接过带着幻颜珠力量的琉璃?你能驱使屠神弩,就能驱使斩天剑,无上的力量啊……” 澹台烬满眼阴鸷,没等它说完,狠狠压制住了它。 闭嘴! 他自然也感应到了另一件魔器的降世。 藏海眼皮子一直跳:“好重的魔气,如今怎么办?” 来这一遭,不仅没有找到师尊,也带不回公冶寂无,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知道旱魃觉醒,可以让仙界做好防范。 苏苏凝望着斩天剑出世的异象,渐渐皱起眉:“不对劲,快走!” 她才说完这句话,魔域里突然飞出一个人影。 他手中一柄黑色长剑,长剑上有血纹在涌动。 如果是之前的公冶寂无还有几分清雅之气,现在完全已经入了魔。 魔纹不再若隐若现,反而凝成实际的纹路,出现在他颈侧。 他往昔温润含笑的眼眸变成冰冷无情的魔瞳。 摇光失声道:“寂无!” 来人悬在空中,冰冷地看着他们,他头上玉冠承受不住力量化作齑粉,发丝散落下来。公冶寂无举起了手中的斩天剑。 娰婴红衣迤逦,从魔域中走出来,迷醉地看着眼前一切。 苏苏的心沉了沉,她就说娰婴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他们,原来旱魃是打算让公冶寂无亲自杀了他们,让他在魔修的路上,再不能回头。 斩天剑抬起,空中乌云翻滚,宛如劫雷。 摇光脸色灰败,痴痴看着空中那人。 他不该是魔,他倘若杀了无辜的人,有一日醒来,会多么难过? 她咬牙,手上结出法印,化作一道流光,朝公冶寂无飞过去。 苏苏立刻洞悉了摇光的想法,她竟然想以身祭魔剑,换公冶寂无清醒片刻。 “摇光不要!” 眼看摇光要撞上斩天剑,无数金色丝线如同流雨,束缚住那道流光。 澹台烬一收焚念圈,把摇光生生拉了回来。 他眸如寒星,冷冷斥道:“蠢物。” 清醒片刻又能如何,不是该杀人继续杀人? 澹台烬看一眼身边的苏苏。 如果有一天他变成公冶寂无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是否也会如今日这般,眼里除了难过,没有丝毫厌恶? 不,她不会。 澹台烬闭了闭眼,公冶寂无的斩天剑落下那一瞬,巨大的威压几乎让所有人动弹不得。 就在重羽铮鸣,打算无论如何也要护苏苏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把玄色弓-弩迎上斩天剑。 刹那间,时间仿佛被定格,似乎都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娰婴看着手握屠神弩的少年。 怎么会有修真者能用屠神弩!看着澹台烬身上一瞬张狂漫出的魔气,娰婴的表情变得难以置信,难道他是! 102、美梦 带着血色的斩天剑, 劈在通体玄黑的屠神弩上。 刹那间,魔气如翻滚的海水般, 朝着众人袭来。大地如同一面被劈碎的镜子,生出无数裂痕。 周围草木尽数化作尘埃,转瞬消散。 天空惊雷阵阵,连娰婴都不得不后退一步,惊骇看去。 斩天剑,竟然对上了屠神弩! 重羽连忙发出铮鸣琴音, 护住苏苏等人。 苏苏放下手臂,朝空中看去。 方才通身带着可怖魔气的公冶寂无,竟然在斩天剑劈向屠神弩那一刻, 生生被打出数丈,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公冶寂无从空中掉落。 白衣少年冷冷朝他举起屠神弩。 “你也配用斩天剑?” 公冶寂无抬头,澹台烬通身魔气, 不知何时,屠神弩附着在他右臂上。 被碾碎般的苍穹成了他的布景。 白衣少年本气质干净如洗, 此刻却邪戾无比。 屠神弩本没有箭,澹台烬举起弩那一瞬, 三支玄色箭矢带着可怖煞气,脱离屠神弩。 玄箭飞旋,在空中变成上百道箭矢。 如同鬼魅爪牙,带着森森杀意朝着公冶寂无。 怎么会……公冶寂无冰冷的魔瞳明明灭灭, 他成了魔修, 本能只剩下好战与杀戮。 不, 他不可能会输! 他体内有旱魃和惊灭一半的力量,斩天剑如今为他趋势,他怎么会输给这个人? 公冶寂无手腕一转, 斩天剑的剑气张狂,溶解掉屠神弩的箭矢。 他身入鬼魅,燃起战意:“八方妖魔,听我号令!” 斩天剑下,无数魑魅的影子从黑暗中显露身形。 空中白衣少年偏了偏头,澹台烬黑瞳隐隐带着血光。 他张开手,屠神弩悬在空中。 他狂妄地笑起来:“八方妖魔,嗯?” 澹台烬白色的逍遥宗衣裳在魔气下猎猎飞舞,看着无数从黑暗中生出的影子,他兴奋地舔了舔唇。 “崆峒点苍,万般惧灭。” 屠神弩疯狂震颤,玄色箭矢仿佛流光,蓄势待发。 流光落下,如星辰坠落,刺入魑魅的影子。 澹台烬手掌张开,屠神弩在他身前飞旋,那些影子竟然化作一道道魔气,透过屠神弩,朝他掌心涌去。 娰婴眼里闪过一丝惊惧和狂热。 “竟然……可以吸纳斩天剑的力量!” 重羽在苏苏耳边说:“不好,不好,澹台烬要夺斩天剑了!” 斩天剑本来认了公冶寂无为主,可号召天下妖魔。可是如今斩天剑的力量被澹台烬变作反向魔矢,全部被屠神弩吸收了过去。 那些魔气进入他的身体,全部化作他的力量,要不了多久,臣服强者的斩天剑,就会脱离公冶寂无的控制,供澹台烬驱使。 万年前的那场大战,重羽虽然没参与,却有所耳闻。 “苏苏,我们得阻止他,他要是夺了斩天剑,变成两件魔器的主人,届时会控制不住杀戮,变成失去本心的魔修。” 苏苏自然也知道后果。 魔器绝对不能落在澹台烬手中,谁也没有她清楚,他本就是它们的主人。 空中二人战作一处。 藏青色与白色交织,魔器影响之下,谁都想杀了对方。 澹台烬直接以弩为武器,张狂对上公冶寂无的斩天剑。 公冶寂无闷哼一声,被他压得半跪在地。 地面魔气四散,似有鬼哭之音。 澹台烬重新握住屠神弩,屠神弩吸足了魔气,弩身竟然隐隐有化出凶兽“梼杌”的神形。 他瞳孔渐渐变成红色。 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盘旋,杀了他,对,杀了他! 屠神弩凝出一支锋锐的箭矢,隐隐带着桀桀的啸声,对准公冶寂无。 摇光失声大喊:“不要!” 就在澹台烬要动手的那一瞬,一把流光溢彩冰蓝色的琴撞上箭矢,澹台烬抿唇,冷冷看向来人。 苏苏张开手臂:“你不能这样做!” “让开!”他红瞳森然,“否则,我连你也杀了!” 重羽落在苏苏手中,她分毫不退,竟有与他一战的打算。 屠神弩在澹台烬手中叫嚣。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铮铮琴音荡开周围魔气,一片黑气中,苏苏看见眼前少年明明被伤到,却强撑冷然的眼。 澹台烬死死盯着她,握住屠神弩的手微不可查地收紧:“为什么,你怎么可以如此待我!”我在保护你啊! 屠神弩感应到他的情绪,煞气翻腾。 “我要杀了你们。”澹台烬眼眸血红,盯着苏苏,不知道下一刻会流出血还是泪,“杀了你们!” 屠神弩上梼杌之型咆哮,箭矢射出来。 苏苏咬牙,依旧不肯退开。 天生邪骨,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她手指放在重羽琴上,白色灵气汇聚在她指尖,她往下一拨琴音,重羽滂沱的灵气朝着澹台烬攻去。 魔矢与琉羽般的灵气在空中交织。 那一瞬时间过得很慢,慢到仿佛光阴凝滞。 苏苏已经做好被反噬的准备,谁知灵气化作白羽,刺入澹台烬的胸口。 那支射向她的魔矢,却在离她肩膀只有微厘的地方,被人握住。 她抬眸,看见近在咫尺,一双脆弱的红瞳。 她视线缓缓下移,看见澹台烬苍白的手,握住他射出的魔矢。 “我输了。”他似哭似笑。 风是静的,玄色魔矢在他被他捏碎成飞灰,消散在空中。 苏苏看见他的神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猛然握住。她放在重羽琴上的手指微微发颤,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不躲开? 娰婴看见这一幕,眸光流转,地上的公冶寂无神情冷然,突然举起了落在地上的斩天剑。 “苏苏小心!”摇光大喊。 重羽脱离苏苏的手心,对上身后的斩天剑。 然而没有主人驱使的神器,怎么比得上有强大修为驱使的魔器。 重羽“叮”的一声,被弹开。 冰蓝色的光变得暗淡,隐回苏苏身上。 斩天剑顷刻要刺入苏苏身体。 摇光闭上眼,不敢再看,天穹一片昏暗,强烈的光闪过。 她再放下袖子时,眼前空空荡荡,只余下一片皲裂的土地。澹台烬不在,苏苏也不在,空中血腥气弥散。 摇光喃喃道:“不见了。” 天上红月隐去。 对于妖魔来说,祀月夜也结束了。 娰婴追了几步,想到什么,看向空中一团祥和的白色仙气,脸上露出微妙的神情,她扶起重伤的公冶寂无。 “走!” 天边的白气化作流光,落在摇光身侧。看清来人,摇光险些流泪。 “掌门!师尊!” 衢玄子身后跟着衡阳宗的长老们,他忧虑地看着如蛛网的地面,紧紧皱起眉头。 狭隘的空间里,澹台烬的白衣被血浸透。 屠神弩幽幽对着他怀中一同昏过去的少女,趁他还未醒来,尝试杀了苏苏这个变数。 然而当它靠近她,一股力量把它弹开。 少年紧紧抱住怀里女子,他们衣摆交缠。 屠神弩被苏苏身上无情神道弹开,尖啸之声委顿不少。 澹台烬伤得很重。 斩天剑的威力,被他扛了大部分,换一个人,早就灰飞烟灭。 屠神弩没有主人控制,缓缓飞旋,魔气不断朝着澹台烬涌去,修复他的伤口,他身上的魔气也愈发浓重。 屠神弩先前还没有这么强大,直到吸了八方妖魔之气。 可是吸取归吸取,却没有完全转化。 这会儿在逼仄的空间内,它释放出这些妖魔,凭魔器的本能追逐杀戮他们。 “屠神弩”本就是贪婪魔气,不知道在逼仄的空间里待了多久,澹台烬缓缓睁开眼睛。 四周妖魔逃窜,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他怀里温热。 澹台烬迟钝地低眸,他冷漠的瞳孔里,映出少女姣好的面容。 妖魔的求饶和哭泣声嘈杂,响起耳边。 他最后的记忆,是他带着苏苏,逃到了这个狭隘的空间里。 他没有夺斩天剑,他打赢了公冶寂无,战利品……是怀里这个人。 澹台烬低下头,用自己冰冷的脸,蹭了蹭怀里少女温热的脸。 她呼吸均匀,乖巧地睡在他怀中。 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了。 他四肢紧紧缠着她,如一株病态神经质的菟丝,漆黑的瞳幽幽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澹台烬知道回不去了,从他祭出屠神弩的那一刻,他再也解释不清楚。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阴暗的魔器会跟着他。自此仙界还能容他吗? 他眼中红色慢慢消退,难得有这样茫然的时候,他像只地沟里的老鼠,躲在这样阴暗肮脏的地方,唯一的光,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苏苏也承受了一部分斩天剑的力量,没有醒过来,觉察到她快醒来,澹台烬手指点在她眉心,她再次沉沉睡过去。 他木然地抱紧她。 别想走,我只……剩下你了。 耳边不断有声音朝他求饶,还有些妖魔没有被屠神弩吞噬干净。 “魔尊,放过我。” “魔尊,求你……” 澹台烬充耳不闻,他不是他们的魔尊,认错人了。 怀里一颗珠子滚出来,照亮这一小片阴暗的地方。澹台烬皱起眉,才想毁了它,一个残破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幻颜珠……澹台烬,你放了我,我可以帮你造梦。” 澹台烬眼珠子动了动,看向惊恐躲在角落的妖魔。 不认识。 “是我,我是魇魔!”魇魔躲避着屠神弩,惶恐说,“五百年前,被你取走内丹的魇魔!” 魇魔语调急切:“放过我,给我幻颜珠,我为你造一个美梦!让你们在一起。” 他没有一丝光彩,眼睛冰冷。 “求你,求你……” 澹台烬把脸埋在苏苏颈窝,他嗓音喑哑,掐住少女纤细的脖子:“不可能的。” 他已经走投无路,她凭什么把他欺负成这样啊。 103、卑劣少女 魇魔见他毫不动容, 眼看自己要被屠神弩吞噬。魇魔都要绝望了,一颗幽幽的珠子飞到它面前。 魇魔一喜:“多谢魔……” 看见少年木然的眼睛, 魇魔改口道:“我这就为你们造梦。” 它的内丹被澹台烬挖走,这五百年都只敢灰溜溜夹着尾巴做魔,造梦的能力都没有了。但如今有幻颜珠的力量,它可以引他们的神识进入幻颜珠中,予他们一场美梦,保住小命。 “进入我的梦境, 你和她都是梦中人。你在梦中会借用另一个身份,再次遇见她。但如何发展,我无法控制, 只能说……大概会是个美梦?”说后面这句的时候,魇魔有些心虚。 澹台烬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嗯。” 他只想看看,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 她到底会不会……有一点儿喜欢他? 成全他,或者让他就此死心。 两人闭上眼, 琉璃珠子亮起,杏花花瓣纷纷如雨, 呈现在琉璃珠中。 魇魔看一眼澹台烬,它进入过澹台烬过去的噩梦,知道他是怎样的身份,自然明白, 糟糕的出生让他从小就比所有人过得辛苦。 但愿, 改变了身份以后……这次是个好梦。 魇魔搜寻澹台烬的记忆, 发现他的过往尽是惨淡。它唏嘘不已,转而看向苏苏—— 那就由你的过往出发,来织一个梦吧。 “苏苏, 醒醒!” 有人在叫她,苏苏睁开眼。 杏花落在她肩头,已经铺就了厚厚一层,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杏花林中,一个青衣仙子关切地看着她。 是摇光。 她猛然从杏花林中坐起来,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该…… 该如何来着? “该去五百年前,剔除魔神的邪骨。”她低声喃喃道。 摇光点点她额头,又气又好笑:“你啊,都说过了,少看些凡间话本,大战已经过去数万年,那些编出来的传说,谁知是真是假?还去五百年前呢,你先进得去蓬莱仙岛再说吧。” 被摇光一打岔,脑海里那些乱糟糟的话模糊起来,苏苏从地上站起来,拍落身上花瓣。 “刚刚想什么呢?”摇光拉着她,往蓬莱仙岛走。 群鹤飞在空中,一片祥和之气。 苏苏按住太阳穴:“没什么。” 她是怎么了? “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摇光没好气地问,“当心拜不到师,掌门罚你。” 经摇光一说,苏苏终于想起来了。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她手指拂过仙鹤翎毛,微有几分恼。 她是来蓬莱仙岛,向岛主容奎仙尊学习轻鸿剑法的。 要说整个仙界,蓬莱的轻鸿剑最为有名,一剑可开山,一剑可破海。衢玄子疼女儿,却发现衡阳宗的剑法不适合苏苏,于是让苏苏来蓬莱学艺。 鸾鸟仙车载着苏苏,好不容易从衡阳到了蓬莱,苏苏还没来得及进蓬莱仙门,就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抬手,要杀了另一个匍匐在地的男子。 地上那人委实可怜,通身的血,还穿着蓬莱的弟子服。而站着的白衣男子却面无波澜,动手要抽去他灵根。 苏苏见地上那人仙气纯净,而面无表情下狠手的人身上却萦绕着淡淡魔气。 她心道,胆子好大的魔修,竟然敢在蓬莱仙岛门口戕害蓬莱弟子! 苏苏眸光微动,露出一个坏笑。 她打了个响指,白衣男子抽取灵根的时候,地上的人突然变成一只啾啾叫的小鸟。 白衣男子顿住,不悦地看一眼地上的小鸟,冷冷抬眸朝苏苏的仙车看过来。 “看暗器!”苏苏扔出几枚红色翎羽,白衣男子听见她的话,拂剑把翎羽斩落。 苏苏等的就是这一刻,翎羽被斩碎,化作痒痒粉,尽数落在男子身上。 苏苏心想,清礼师叔的上等灵药,你忍得住? 男子一僵,脸色凝滞,咬牙看向苏苏仙车:“衡阳宗的人?” 少女从仙车探出一个头,笑盈盈冲他做了个鬼脸。 她眉间朱砂灼灼,鸾鸟在旁边助威似的叫了一声。 男子视线扫过她,突然冷冷笑起来:“黎苏苏,道号毓灵,今来蓬莱,望向仙尊容奎学艺。” “你怎么知道?”苏苏狐疑地看向他。 话音刚落,几个蓬莱弟子迎出来,恭敬激动地道:“九旻师叔,您回来了!” “九、九旻?”听见这个颇为熟悉名字,苏苏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年少时性子活泼,衡阳的人又宠她。 来之前,衢玄子看着娇俏可爱的女儿,语重心长嘱咐过:“容奎有一亲传弟子,名沧九旻,生来剑骨,是为当世奇才,容奎把他当作下一任蓬莱岛主培养,听说他性子颇为古怪,苏苏去了,可要乖巧些,好好与他相处。” 苏苏郑重点头,肃然道:“爹爹放心。” 衡阳人人都喜欢她,没道理被一个蓬莱弟子讨厌吧? 谁知她来第一日,就得罪了沧九旻。 沧九旻手一抬,地上灵鸟重新化作面色惨白的男子,他一言不发,动手戳死了他。 这下是真的火大,连灵根都不抽了,直接弄死。 直到被拒之门外,沧九旻带着弟子回蓬莱岛,把苏苏和鸾鸟困在结界之外,她方知道完蛋了。 虽然不懂沧九旻为何要抽那弟子灵根,但是蓬莱岛主的亲传弟子,万万不可能是什么魔修。 个中一定有误会。 “你听我解释,沧九旻,对不起,我帮你解痒痒粉好不好?”她拍着结界,那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已经走远了。 苏苏恹恹的,连一旁气昂昂的鸾鸟也跟着垂头丧气。 一人一车尴尬地在旁边杏花林待了两日,直到先前来蓬莱送灵丹的摇光觉察不对,亲自来领她进去。 摇光听说始末,好笑道:“这也不怪你,当时的情况,确实容易误解。但是你得罪了沧九旻,沧九旻性子睚眦必报,你可要吃些苦头。” 摇光低声在她耳边解释道:“蓬莱仙岛皆知,沧九旻是东翼主的儿子,东翼主在凡间历劫之时,遇见一人舍身相护,那人因为东翼主牺牲,只留下一个孤苦女孩。东翼主把她带回仙界,为她洗髓伐脉,视若珍宝。整个蓬莱都知道,东翼主打算日后让沧九旻与她结为道侣,可是那个凡女,却被蓬莱弟子卫巡骗了身子。” “卫巡?就是前两日沧九旻要杀那个弟子?” 摇光点头:“可不是嘛。” 苏苏脸上多了几分尴尬,当时的情况,带着魔气的人要杀蓬莱弟子,谁都容易误会。 没想到人家只是出口恶气。 摇光同情地看着师妹:“岛主容奎沉迷炼器,最近在炼一柄仙剑。如今岛上做主的,便是沧九旻。他奉师命赶回来暂且教导你入门心法,你得罪了他,日子恐怕难过了。” 苏苏不是敢做不敢认的人,她眨眨眼,当机立断:“我去道歉。” 即便误会无奈发生,也总比真让她眼睁睁看着一个魔修杀仙门弟子好得多。 摇光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不过他性子孤僻,你看连那个凡女都害怕他,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苏点头,抱拳爽朗笑道:“谢谢摇光!” 摇光嗔她一眼,看师妹御剑飞向她指点的仙殿。 唉,听说沧九旻不好相处,师妹这次来蓬莱,不求沧九旻喜欢她,别过分为难她就好。 苏苏悄悄走入仙殿。 她被沧九旻关在蓬莱岛外已有两日,旁敲侧击弄清楚了他身上为何会有魔气。 沧九旻去了凡间除魔。 如今他待在殿中,是要涤净身上魔气,免得产生心魔。 可是痒痒粉作用有七日,他现在绝对不好受。 沧九旻看见她,估计就想掐死她,她不能这样走进去。 她隐藏气息在仙殿内环视一圈,发现了一只懒洋洋打瞌睡的小猫。凑近一看,才发现不是什么猫,而是幼虎。 她双手合十:“我得想办法帮你主人解痒痒粉,拜托拜托。” 小老虎睁开湿-漉-漉-漉的眼,看她半晌,它懒洋洋闭上一只眼。 ——进去吧,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苏噗嗤一笑,彼时她才学化形没多久,好在有天赋,她化作小老虎的模样,学着它,叼着解药,踏着趾高气扬的步伐走入殿中。 “嗷嗷嗷!”她放下口中解药瓶子,用乳牙叼住塌上打坐的人衣襟。 沧九旻睁开眼。 苏苏先前所料不错,他的确在清除体内魔障。因着苏苏那一下暗算,他如今雪上加霜。 看见小老虎的一瞬,他原本想冷冷吐字“滚”。 谁知看向它眉心,他神色变得微妙。 只见她一撮小虎毛上,缀着一颗艳丽的朱砂。 他眯眼,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苏苏示意他看自己放下的东西,沧九旻抬手,苏苏本以为他要拿瓶子,结果他冷冷捏住了她后颈。 她四个粉嫩的小虎爪在空中刨了刨。 搞什么搞什么! 男子没看地上的解药,语调带着森然笑意:“丹炉还差一味药引,本想养你几日,谁知你自己过来了。” 他另一只手一挥,殿内炼丹炉盖子飞出,他拎着苏苏,就要往真火里放。 灼灼火焰,几乎要烧穿老虎的小屁-股,她吊在他手指上,可怜巴巴哀求地看着他。 沧九旻看见她惊恐神色,他堵着的一口恶气总算舒缓不少。 笑完以后,他恶意浓浓,真就松开了手。 反正……仙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松手,还顺势盖上了丹炉盖子。 沧九旻走回榻旁,盘腿继续打坐。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许久过去…… 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皱眉看向丹炉。 连声音都没有,不会真死了?好歹是衡阳掌门之女,他管束她教训她讨厌她都没事,可她出了事,蓬莱脱不了干系。 犹豫许久,他双指一抬,炼丹炉盖子飞起,丹炉滑向他。 他本想把里面的人拎出来,可是放眼看去,里面只有一块烧成炭状的老虎。 这下哪怕心思莫测阴沉如沧九旻,也生出了一丝焦躁。 从火中捞出“小炭条”,脸色僵硬。 “醒过来!” 它毫无反应。 气是完全消了,惊恐完全盖过了愤怒的心思。想起蓬莱杏林那个眉眼清灵的少女,沧九旻死死抿住唇。 他抬手,点在炭条眉心,打算渡仙气过去试试。 下一刻,脆生生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你原谅我了吗?” 他猛然转头,那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也歪头,笑靥如花看着他。 猝不及防,他便撞入她瞳仁中的盈盈秋水。 少女后退两步,双手交叠,诚恳放在额心,倾身拜下去。 “苏苏向仙君请罪,此事有误会,仙君消了气,就原谅我吧。” 沧九旻错开眼睛,恍然明白是这古灵精怪的卑劣少女玩的一出把戏。他以为是自己看穿了她,没想到朱砂是她故意露的“马脚”。 她本意便是让自己认出她,报复个爽。 沧九旻手指嘎吱一握,捏碎了掌心炭条。 “黎苏苏!”你可真是好样的! 104、赧然 苏苏见他面色不愉, 连忙说道:“我真的进了丹炉,只不过后来怕你忘了, 又不敢打扰你,这才提前出来的。” 她灵根是火属性,丹炉中热了些,对她倒没有别的伤害。 少女趴在他修炼的塌上,神色诚恳。 沧九旻冷着脸说:“滚下去。” 苏苏从善如流,下一刻出现在沧九旻几尺之外。 苏苏眼巴巴地瞧他:“您是蓬莱大弟子, 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吧。” 沧九旻冷冷一笑,几道惊雷劈在她身前, 她被青雷一路逐出门外。 仙殿的门“啪”的一声,在她眼前阖上。 苏苏有几分丧气,她原本想扒拉着门再接再厉, 谁知才碰上门把手,一股细碎的痛感传来, 苏苏连忙放手。 仙门上闪烁着如发丝般细碎的雷电。 里面声音冷冷传来:“滚远些。” 苏苏抬脚一踹眼前这扇门,不等沧九旻发火, 御剑跑远了。 里面的沧九旻听见“砰”的一声响,眉眼一厉,掌中惊雷打出去,自然打了个空, 少女如狡猾的小狐狸, 已经跑远了。 本来沧九旻以为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见苏苏, 谁知第二日推开门。 如雨般纷纷落下的杏花,无风自动,在他身边汇聚, 空中凝出几个字来—— “九旻师兄心胸宽广,六界第一好看。” 看见“心胸宽广”几个字,他几乎以为那人是在讽刺他,“六界第一好看”出现时,他顿了顿,抬手一挥,杏花散落一地。 沧九旻冷冷点评道:“溜须拍马,谄媚奉承。” 黎苏苏许是知晓他脾气冷酷,也不来他面前招惹他,只敢通过这样的方式讨他谅解。 沧九旻打算无视她,离师尊炼器结束至多不过半年,黎苏苏一个衡阳才成年的仙子,能在蓬莱起什么风浪?左右是去是留,等师尊出来会做决定。 他静心修炼。 蓬莱从来祥和,鲜少发生什么争端,除非有要事,才会来请示他。 然而才回到殿中,有人跑进来。 “九旻师叔,大事不好了,黎仙子和采双小师妹一同掉入幽冰潭了。” “什么?”他皱起眉头。 幽冰潭是整个蓬莱最冷的地方,用来惩罚犯错的弟子,一旦掉下去,情况好些有损修为,情况糟糕有性命之忧。 须臾间,沧九旻的身影如风,朝幽冰潭赶去, 苏苏也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 她本来想表现一下自己道歉的诚意,就问蓬莱弟子,哪里可以负荆请罪。 弟子脸蛋红红地看着她,往幽冰潭方向一指。 苏苏蹲下,看着潭水,瞬间放弃了想法。 讨饶三招:奉承、痴缠、卖惨,只是为了让沧九旻心软,顺利学到轻鸿剑法,没必要真的陷入危险之中,那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苏苏刚要离开,一个女子却猛然朝着幽冰潭跳进去。 苏苏猝不及防被她带入潭水,一股阴冷之气从足心朝着身体蔓延,有刹那她动弹不得。 潭中冷气犹如罡风,撕扯着身体。苏苏反应过来,连忙朝着岸边游去,为了防止犯错弟子逃离,在潭水中每走一步,都分外吃力。她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一个涡旋之中,十分难受。 面容苍白的女子原本铁了心想死,谁知跳入幽冰潭,触到可怖的潭水,她突然感到了害怕,周围没什么可以抓住的,她死死拽紧苏苏,四肢缠上来。 大有苏苏不救她,两人就一起死的意思。 苏苏彻底生了气。 飞来横祸就算了,这人自己想轻生,临到反悔,还想害人。 她恶从胆边生,拍拍女子手臂,传音道:“松手,我想办法带你去岸边。” 女子面露惊恐,迟疑着,犹豫半晌,还是怕死在了潭中,不再禁锢着苏苏。 苏苏咬牙,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她通身火灵之力,像个温暖的小太阳,能克制冰寒的潭水片刻。 外面有人慌张在喊—— “不好了不好了,黎仙子和采双小师妹掉入幽冰潭了。” 奋力往前游时,苏苏心想,这女子叫采双是吧,很好! 好不容易她的手触到岸边,苏苏爬上岸。 采双也很高兴激动,说:“救……” 苏苏抬起脚,一脚踹在她肩膀上,把她重新踢回了潭水。 “走你!” 沧九旻才进来,就看见这一幕,采双被少女的粉白靴子一脚踹进寒潭。 “……” 他身后的弟子们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说:“你……你竟然残害采双小师妹……” 粉衣仙子全身湿哒哒的,狼狈不堪,她拍了拍手,红色的火灵仙力围着她旋转,转眼身上的衣裳重新变得干爽。 苏苏回眸,就看见神色微沉的沧九旻,阴晴不定地看着自己,还有他身后弟子目露惊骇。 苏苏心想,她不仅踹了,她还想揍采双呢。 幽冰潭的冷气与自己修炼的法决不符,现在苏苏身上到处都不舒服。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沧九旻飞掠落入幽冰潭中,分水而开,把采双抱了出来。 随着他上岸,躁动的潭水安静下来。 沧九旻把采双放下,采双已经昏迷,人事不省。 他修长的指抚过,渡了灵气过去,采双睁开眼,看见沧九旻那一瞬,她委屈得嚎啕大哭,去捉沧九旻的袖子。 “九旻哥哥,采双差点见不到你了。” 一听这称呼,苏苏就明白了这采双是谁,原来是那个被骗了身子的可怜凡女,东翼主的养女。 也只有她,能称呼沧九旻为兄长。 采双哭得可怜,苏苏皱起眉,越看越不爽,哭得这么惨,感觉像是自己先害她似的。 果然,一旁的蓬莱弟子,面上愤然道:“九旻师叔,一定不能这样算了。” 苏苏当即说:“你们怎么不问问她,是谁害得我落入寒潭,还想拉我陪葬的!” 采双眸子闪了闪,苍白的小脸怯懦地往沧九旻身边躲,仿佛苏苏极其可怕。 她这幅模样,还有沧九旻的沉默,让苏苏火大:“既然你说我害了你,我-干脆把这罪名坐实了。” 她突然笑了笑,推开沧九旻,按住采双往幽冰潭里怼。 “等我坐实了罪名,我再请罪。”在此之前,你先暂且死一死吧。 采双见她来真的,眼见自己要重新滚入幽冰潭之中,她尖声道:“啊!救救我……” 一只手格住苏苏,拉回来采双。 苏苏回头,就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说:“来蓬莱学艺,容不得你放肆,明日开始,罚黎苏苏去洗剑池,洗够千柄灵剑。” “沧九旻你没长眼睛,爱洗你洗,谁稀罕你轻鸿剑诀,不学了!我这就走!” 苏苏一道重火朝着沧九旻打过去,火焰在靠近他的一瞬化作虚无,沧九旻面无表情,抬手玄雷凝做手臂粗的链条,困住苏苏。 “由不得你选择!” 蓬莱弟子扶起惊魂未定的采双,采双啜泣不止,瑟瑟发抖。 沧九旻手一收,带着苏苏去洗剑池了。 路上,苏苏在心里已经把不讲道理,通体眼瞎的蓬莱弟子骂了个遍。 沧九旻在假象中早已被她大卸八块。 一到洗剑池,与幽冰潭截然不同的灼热沿袭过来,苏苏抬眸,看见一片火海之中,横七竖八插着各种灵剑。 有些已经锈迹斑斑,有的却明亮耀眼,发出灵剑的轻鸣之音。 沧九旻关闭了洗剑池,松开她,在她身边盘腿坐下。 男子嗓音冰冷:“用岩浆洗剑,擦去剑上污浊之气,什么时候洗足千柄,什么时候放你出洗剑池。” 沧九旻走到洗剑池边,捞起一柄灵剑,他修长的手指引岩浆为水,拂过灵剑,一下又一下,细细擦拭灵剑。 污浊之气散去,灵剑重新变得干净,他手一挥,灵剑归于洗剑池中。 苏苏先前还有敬重他,与他握手言和的意思,此刻半点儿也不剩。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他许久,见他不为所动,她突然眨眨眼,乖巧说:“好啊,我洗,这就洗。” 沧九旻黑瞳看她一眼,不语。 苏苏蹲到洗剑池边,她唇弯起,手一抬,数十柄灵剑凭空而起,带着滚烫岩浆。 少女双手掐诀,所有灵剑张牙舞爪刺向沧九旻。 苏苏笑着回头:“师兄当心,一不小心没有控制好它们……” 沧九旻黑了脸色,躲开灵剑,转瞬来到苏苏身后。 “你做什么,放开我!” 苏苏挣扎,男子却不容置喙地将她带到洗剑池边,握住她的手,拿起一柄蒙了绣的剑,带她洗起剑来。 苏苏动不了,灼热岩浆转过灵气,微微带着刺痛,让她不舒服。 眼见绣剑越来越明亮,她心里又气又委屈,扔开灵剑,灵剑落入洗剑池中,溅起岩浆,生生朝她脸上落来。 身后男子一言不发,用手背挡住岩浆。 “噗呲”一声,沧九旻受了这星星点点的痛,依旧不许她离开。 见她神色委屈。 沧九旻顿了顿,皱起眉,盯着翻滚的岩浆,略微僵硬的开口:“我幼时,师尊便让我洗千柄灵剑,与剑心意相通,方能驱使轻鸿剑诀。” 苏苏愣了愣,恍然明白他竟在教自己轻鸿剑诀,她侧过头看他:“那又怎么了,是采双先害我,你们蓬莱却为她而罚我!” 沧九旻淡淡说:“我知道不是你。” “你……嗯?你说什么?”苏苏惊讶地看着他,她没听错吧? 沧九旻说:“东翼主疼惜她,纵然我相信,蓬莱弟子相信,东翼主却不会相信。今日罚了你,此事一笔勾销,东翼主没缘由再追究。” 提起自己父亲,他冷冰冰地用“东翼主”三个字。 苏苏说:“我爹若是知道我这么没骨气,宁愿与东沭仙境开战,也不愿我为这种事情退让!” 沧九旻神色冷肃凉薄,低低说,“争一时高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明明兵不血刃的办法有无数种,让她吃尽苦头,有苦说不出,安静些,你且等着看。” 苏苏难以想象这么“歹毒”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她脊背一阵发凉。 回过神,才发现沧九旻的手依旧裹住自己手掌,不知是怕她逃跑,还是怕她冷不丁再飞数十柄剑去砍他。 他骨节分明,引导洗剑池的烈阳之气,流转她周身。 苏苏轻声说:“诶?” 洗剑池烈阳之气缓缓驱散她体内幽冰潭的寒气,那股痛苦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轻盈的感觉。 原来幽冰潭的寒气,洗剑池的烈阳之气可以解。那现在沧九旻封了洗剑池,外面被寒气入体的采双岂不是要生生被折磨着,疼痛至极? 她眨巴着眼,侧脸去看身边的男子。 沧九旻被她看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掰过她小脸,不许她再看自己,依旧是那副刻薄的声音:“看什么!好好洗剑。” 105、吃醋 不知过了多久, 苏苏渐渐领略到洗剑的好处。 衡阳剑法大开大合,讲究勇字, 蓬莱的轻鸿剑却讲究领略剑意,她掌中薄如蝉翼的剑轻颤,些微奇妙的感觉传来。 这是剑意吗? 据说轻鸿剑诀修炼到了顶峰,主人可与剑心意相通,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养出剑灵。 她向来好学, 悟了些精妙之处,便不再排斥洗剑,无需沧九旻指引, 自行认真起来。 她在池边洗剑,沧九旻就盘坐在树下看着她。 苏苏本以为自己会在洗剑池中关很久,没想到不过月余, 她就被沧九旻从洗剑池中放了出去。 一放出去才知道,采双因着幽冰潭的寒气, 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前几日被东翼主带走了。相比之下, 苏苏活蹦乱跳,半点儿事情都没有。 蓬莱的弟子遇见苏苏还会客气地同她行礼,苏苏这才知道,那日自己把采双重新踹回幽冰潭的事, 竟然没传出去。 偶然见到那日义愤填膺的目睹的弟子, 他神色闪烁, 看见苏苏抱了抱拳,权当没有发生。 嗯?蓬莱弟子都如此友善了吗? 没几日在杏林,一个男弟子红着脸, 邀请苏苏去参观蓬莱弟子切磋。 苏苏心想,若拜师成功,自己少不了得在蓬莱待上许久,与同门打好关系是必要的,她欣然接受他的邀请。 那弟子谦和有礼,还有几分害羞,一路上与苏苏说说笑笑,谁知还没出杏林,转角就碰见了冷着脸的沧九旻。 男弟子瞬间变得拘谨,连忙恭敬道:“见过九旻师叔。” 沧九旻的视线在苏苏身上扫过,落在男弟子身上。 “择端,别的弟子都在为了考核练剑,你便是这般对待考核的吗?” 择端见他语调沉冷,知道九旻师叔动了怒。 蓬莱十年一次的考核,每个弟子都要参加,再由胜者对战上一任的剑主。 若是考核丢了脸,不止让师尊脸上无光,还会因懈怠受到惩处。 择端连忙解释道:“九旻师叔容禀,弟子近日一直在练剑。” 蓬莱岛内,谁都怕这位阴晴不定的九旻师叔,择端也不意外。 苏苏见状,连忙点点头,为择端说话:“他说得没错,他没有懈怠!” 择端本是见容奎仙尊还没出关,怕自己在蓬莱待着无聊,好心邀请。如今他脸色都白了,看上去委实可怜。 她一开口,沧九旻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黑黢黢的眼珠子从择端身上落在苏苏身上,冷冷道:“我教训蓬莱弟子,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苏苏忍不住说:“我说不定以后也是蓬莱弟子。” 沧九旻讽刺一笑:“黎仙子志不在仙剑,我蓬莱也容不得你这般愚钝的人,千柄剑洗完,还领略不到剑意。反倒搅得我蓬莱弟子不思进取,黎仙子不如回衡阳。” 苏苏不解偏头看他。 她倒没有很生气,沧九旻本就是这么个易怒,阴阳怪气的人。 先前在洗剑池,他明明没有这样含针带刺,苏苏说自己只触到剑意没有领略的时候,他还说没事。 苏苏以为两人关系已经缓和,谁知今日猝不及防碰到他,沧九旻又变成之前冷淡的感觉,甚至眼神都带着刺的态度。 两人对视着。 择端见自己的事连累到了黎仙子,早就惴惴不安,连忙说:“是择端的错,弟子这就回去为考核准备。” 说罢,他对沧九旻行了礼,也不能再回头看苏苏,匆匆离开。 苏苏追上沧九旻:“你在生什么气?” 他看着满林杏树,眸光淡漠,兀自往前走,理也不理她。 苏苏背着手,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模样,冷然批判道:“蓬莱弟子可真造孽哦,有这么个凶巴巴的大师兄,建议沧师兄和我师兄学学,什么叫君子端方,万人爱戴。” 沧九旻停下脚步,嗤笑着看她一眼。 “我为何生气?” 他上前一步,苏苏对上他酝酿着风暴的黑眸,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莫名有几分紧张。 沧九旻顿了顿,神色冷淡:“择端是我蓬莱近百年最优秀的弟子,黎仙子自己不修炼,别去祸害他。” “我没祸害他!”她仰头说,“你别冤枉我。” 他看一眼她艳若桃李的脸,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那一日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沧九旻。 苏苏心想:令人讨厌的混-蛋,不是开始教她轻鸿剑诀了吗,怎么才开始,就理也不理她了。 如果不是因为沧九旻先前在洗剑池,说出兵不血刃对付采双那一番话,苏苏还以为他因为义妹采双在刻意冷落她。 这几日蓬莱仙岛上青果熟了,苏苏殿里每日清晨,都会多出几个新鲜的青果。 她只当是蓬莱小仙子为她准备的,没有过分在意。 今日蓬莱考核决出胜者,她叼着青果,欢欢喜喜溜过去看比试。 修真界慕强,自古以来都不例外。 听说择端一路通过考核,今日是考核最后一日了,苏苏今日打算过去看看。 她一出现,择端就从人群中看见了她。 蓬莱的弟子均是一席飘逸的青衣,墨发上束着玉冠,女弟子则是一枚雕花玉簪,苏苏不是蓬莱的人,她一席绯衣,如人间三月开在枝头的桃花,腰间银铃娇俏,与蓬莱整体的画风都不同。 择端脸色微红,远远冲她颔首。 苏苏本不是来看他的,见择端这般礼貌,她也挥了挥手,做了个加油的姿势。 一道冷嗖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苏苏抬眸,就看见主位上的沧九旻。 比试没多久就开始了,如沧九旻所说,择端果真是数百年来蓬莱最优秀的新弟子。 他打败不少前辈,一席仙剑流光溢彩。 最后胜出者竟也是择端。 身边兴奋的蓬莱弟子道:“那择端师兄岂不是要与九旻师叔打?” 胜者可挑战上一任的剑主,沧九旻已当了百年剑主,此次蓬莱弟子最期待的也是这一幕。 不言苟笑,性子古怪的师叔,对上择端,想必很有看头。 先前容奎仙尊甚至说,谁要是赢了他徒儿沧九旻,他哪怕不再收徒,也将轻鸿剑诀倾囊相授。都知道容奎是为了锻炼自己最出色的弟子,即便如此,百年来,依旧人人都想赢沧九旻。 轻鸿剑诀的诱惑多大啊,哪怕不用拜师,都可学这六界至高剑法。 苏苏若有所思,台上沧九旻和择端已经战在一处。 择端行礼,沧九旻没什么反应,底下人对他的“目光无人”司空见惯,倒也没什么人置喙。 但择端剑招数十招时,沧九旻的剑只防御,并没有与他喂招。 “九旻师叔还是那个规矩,先让择端……咦?” 往往每次考核,他都会让弟子五十招,今日却让了择端八十招。 沧九旻的剑如其人,向来幽冷角度刁钻,外加简单粗暴,草草结束对战。 今日他的剑招却空灵华丽,剑身隐隐带着仙剑轻吟之意,白色灵气如流翼,几乎惊艳了所有人。 “九旻师叔……”女弟子看着台上的男子,磕磕巴巴开口,脸蛋红了红。 她怎么从来没发现,不近人情的可怕大魔王沧九旻,这么好看的? 苏苏一时也被那滂沱剑意惊到,她隐隐有些明白,为何明明衡阳的剑诀已是不弱,爹爹却执意希望她来蓬莱学艺。 没多久,沧九旻的剑指在择端胸口,择端有些不甘,失意地认了输。 沧九旻收起剑,也没看到苏苏和一众弟子,回自己仙殿去了。 苏苏眼珠子一转,突然有了个主意。 赢了沧九旻,就一定可以学全部的轻鸿剑诀没错吧? 沧九旻没走多远,耳边风声微动,脚下落叶被吹起数步。 他微微眯眼,没有回头。 一个人影从空中执剑刺来。 他的仙剑没有出窍,剑鞘对上来人的剑。 绯衣少女被击退数步,足尖点在杏林上,握着剑再次对他劈砍而来。 彼时她习的术法良多,却一直没有习剑,耳濡目染的剑法毫无章法,只有一股横中直撞的勇气。 “黎苏苏。”沧九旻嘴角一抽,“你胡闹什么。” 少女眼睛亮晶晶的:“我听他们说,赢了你容奎仙尊便会传授轻鸿剑诀,看招!” 他嗤道:“凭你?你尽管试试。” 这句本也是实话,他年长苏苏不少,作为修为强大的东翼主之子,容奎唯一的亲传弟子,沧九旻的修为深不可测。 偏这句话惹了苏苏,她性子倔。 本来打算与他喂剑招,虽然不可能赢,大不了之后再继续,可是沧九旻一出口让小凤凰气得尾羽都要炸开。 瞧不起谁呢? 她当即剑也不使,干脆与他斗法。 苏苏本就是天灵根,真火在她手中明艳,一时蓬莱岛这片领域温度都高了不少。 真火一路蔓延到沧九旻脚边。 他抬手,风随指动,真火尽数熄灭。 苏苏心道:完蛋,这也打不过啊。 忽而计上心头,她说:“看招!” 朝沧九旻扔了一颗明珠过去。 他吸取上回痒痒粉教训,不再斩碎,侧身躲开。 苏苏扒拉乾坤袋,继续扔…… 油纸伞、糖葫芦、灵石。 沧九旻黑着脸。 直到她扔出一颗丹丸,丹丸炸开,白雾弥散,化出无数奶凶的钢牙兔子,朝他咬来。 也不知道黎苏苏这是什么逃命武器,沧九旻在迷雾中,竟一时什么都看不见。 他知道黎苏苏古灵精怪,不敢真捏碎这些幻化出来的东西,只得冷冷站在原地,他是仙身,这些废物咬他几口跟挠痒痒差不多。 才这样想,有人穿破迷雾,抬手朝他打来。虽短暂不能视物,沧九旻听觉却很敏锐,他有心想结束这场荒唐的比斗,便装作不知,直到她到了近前,方才动手。 沧九旻格住苏苏手腕,她足下故意一空,虚晃一招,仿佛下一刻就会摔倒在地。 一只苍白冰冷的手突然拉住她。 她愣了愣。 其实这只是……一个让人轻敌的招数,但是既然沧九旻上了当,不如将计就计?苏苏朝他扑过去,把他狠狠按在地上的同时,手中幽蓝定身符“啪”地贴在他额上。 “你输了!” 她按住他肩膀,拿起一旁他的剑,剑鞘比在他脖子上,道:“九旻师兄,服不服输!” 迷雾散去,周围钢牙兔子早就化作泡影。 蓬莱万年不变的枯燥景色在他眼前呈现,少女跨坐在他腰上,不乏得意地催促他认输。 他身体僵硬:“滚下去。” 苏苏笑嘻嘻道:“快认输!你中了定身符,反正动不了了,不认输今天这事没法完。” 不知是不是这种“卑鄙”的办法让他气狠了,他眼尾晕出浅浅的红晕,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难免着急,推了推他:“喂,容奎仙尊又没说,要用什么办法打败你,你自己在洗剑池说的,兵不厌诈。” 身下“动不了”的人,手指微蜷了蜷。 含糊道:“嗯。” 106、办法 苏苏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眼熟, 脑海里一些零星片段闪过,人间月下, 狐妖,阴狠桀骜的少年…… 魇魔吓了一跳,连忙再次施法,它看着光芒越来越淡的琉璃珠,糟糕,支撑不了多久了。 好奇怪, 魇魔看向琉璃珠,黎苏苏心里,似乎有种什么东西在抗拒这一切情感。 苏苏皱了皱眉, 甩甩头,那些画面淡去。 是她想多了,她从未去过人间, 怎么会有人间的记忆呢? 弟子考核结束,容奎仙尊不在, 沧九旻默认她赢了,这几日便教导她基本剑法。 她并不知晓, 沧九旻早已参透轻鸿剑诀,便是由他来教她也是可以的。 无需沧九旻吩咐,每日清晨,她乖乖去洗剑池洗剑。 一直到黄昏, 再由沧九旻传她剑诀。 他对他自己严苛, 到了苏苏这里, 也毫不例外。 她剑招倘若错了,会被他无情地击打手腕,苏苏咬咬牙, 都忍了下来。 倒是有一日,沧九旻不经意看见她忍痛的模样,微微蹙眉。 晚间苏苏房里又多了些青果。 这果子甜脆可口,吃下以后灵台通明,是衡阳宗没有的东西。苏苏忍不住拉过殿内小仙子,问她:“这果子哪里摘的?” 小仙子摇头,惊讶道:“我也不知。” 她知晓蓬莱有珍贵的青果,但是青果长在哪里,小仙子这种出生便在蓬莱的人从未听说过。 小仙子告退,苏苏盯着青果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日,苏苏去仙殿,却没有寻到沧九旻,他殿内仙倌说,东翼主带着采双来了蓬莱,沧九旻在和东翼主说话。 苏苏垂眸,捏住掌心的果子,应了一声。 那就再等几日,等沧九旻有空。 可这一等,苏苏却等来了别的消息—— 蓬莱最近都在传,沧九旻要与采双结为道侣了。采双先前被丁巡骗了身子的事,大半个蓬莱都知晓。 只不过修真之人,在意始终如一的道心,并不在意所谓女子的贞洁问题。 修真界不在意,从凡女变作修士的采双却在意。 听闻她回东沭仙境以后,寻死了好几次,幸得东翼主拦了下来。 采双期期艾艾表明是丁巡逼她,她心里只有义兄。东翼主亲自做主,让沧九旻娶她。 苏苏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闷闷的。 她走出去,恰好遇见采双。 采双脸色有几分蜡黄,不复之前红润白皙。向来幽冰潭的寒气到底对她造成了影响。 采双明明已经是修士,却还和凡人女子一样,含羞带怯在绣嫁服。 苏苏瞥了眼她手中艳红的嫁衣,抿了抿唇。 采双自然也一眼看见了她,她神色天真欢喜,仿佛完全不记得先前的龃龉事,过来握住苏苏的手道:“黎仙子,你是来找九旻哥哥的吗?他不在。” 苏苏抽出手:“知道了。” 她不喜欢采双,便不想与她讲话,采双眼见她不按套路接话要走,连忙说:“你不问问九旻哥哥去了哪里吗?” 苏苏回头,笑吟吟看她,摇头说:“不问,你千万别说。” 采双的脸色黑了黑,当作没听见她的话:“他去凡间了,为我去寻鲛人泪,我们凡间但凡结亲,都有聘礼的规矩。九十九枚鲛人泪,可青春永驻,身体安康。” 苏苏说:“和你讲话真困难,这样吧,你还要讲什么,赶紧讲完。” 采双楚楚可怜,责备似的看她一眼。 苏苏偏了偏头,突然道:“你害怕我?” 采双脸色一僵。 苏苏了然一笑:“你怕我什么?再像上次那般把你踹进幽冰潭,还是怕……你九旻哥哥喜欢我?” 采双嘴唇抖了抖:“你别胡说!他若真喜欢你,便不会答应东翼主娶我!” “原来没猜错,是怕后者啊。”苏苏摸摸下巴,学着衡阳宗一个师姐,腰肢款款,一副坏女人的妖娆模样,她走近采双。 采双吓得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苏苏说:“要告诉你,没有实力,少去恶心人,否则,你会像这样。” 她松手,一块玉石在她手中化作齑粉。 采双还没从惊异中回过神,苏苏已经走远了。 走出老远,苏苏嘴角的笑意消失,踢着石径上的小碎石。 灵台微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情道悄无声息运转,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高兴。 难道是采双故意恶心了她,是不是报复回来就好了? 蓬莱的杏花永不枯朽,入了夜,苏苏打开竹娄,一群□□成群结队排好。 “去吓唬吓唬她。” □□们一个比一个狰狞,接了任务便跳入采双殿中。 不多时,里面传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透过窗户,苏苏看见采双疯了似的大跑大叫,比地上的□□们吓人多了,丝毫没有白日里那种可怜姿态,总算身心通畅。 她拍拍手,准备离开。 一道人影冷冷看着她。 “沧九旻?” 来人抬手,那群幻化出来的□□转瞬成了灰烬,他说:“你也有资格动她?” 苏苏愣了愣,才要讲话,他却骤然出手,苏苏被三面飞舞的旗帜困住,它们飞速旋转,幽蓝的光禁锢着她,苏苏神魂一痛,跌倒在地。 主命魂的旗帜开始吸她魂魄。 苏苏透过三面旗帜,看见沧九旻一双冷然带着杀意的眼。 她到底年幼,想逃出去,却毫无还手之力,直到眉心白色光芒一闪,三面旗帜破碎。 她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昏过去最后的场景,她仿佛听见了摇光的声音:“苏苏!” “沧九旻”模样的人走远,容貌渐渐发生改变,成了东翼主的样子! 东翼主脸色难看:“竟留下东西护她。” 魇魔看着眼前的琉璃珠出现裂痕,如丧考妣:“幻颜珠没了力量,美梦无法维持,梦境开始自动修补,他是天煞孤星的命,魔君醒来不会杀了我吧?” 另一边,沧九旻身上数道伤口,人间淅淅沥沥下着一场雨。 他闭着眼,身边九十九颗鲛人泪,颗颗如珠玉。 回蓬莱的路上,他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可是遍寻一圈,小仙子告诉他:“黎仙子前几日出去,一直没有回来。” 他眸中笑意淡了些,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东翼主看着一大盒流光溢彩的鲛人泪,拿起一颗,道:“你竟真的寻来了,可惜,小丫头已经离开了蓬莱。” 沧九旻脸色沉下来:“你不是答应过我……” “是,我答应过你,若你寻来已灭绝的鲛人一族九十九枚鲛人泪,我送采双回凡间,让她当回凡人,不再管她。”他把鲛人泪扔进去,“并去衡阳,为你求娶衢玄子之女。可惜,旻儿,她不信任你,以为你要娶采双,已经和摇光回衡阳了。” 沧九旻嗤笑一声,脸上细碎的伤口,让他看上去苍白冰冷。 “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不信便不信,我自己去说!” 说罢,他就要御剑去衡阳宗。 “站住!”身后东翼主怒然开口,“逆子,你忘记你百岁之时,族中为你预测的命格吗!情劫不渡,身作飞灰。为父送你来蓬莱,便是希望你躲过这一劫,谁知你做了什么!” 东翼主扔出一块玉。 “欲念生出心魔,现在的你,连魔气都无法驱逐。她会害死你!” 沧九旻看见那块玉时,便知道东翼主知道了一切。 他捡起隐藏魔气的玉,黑黢黢的眼看向东翼主:“活着如何,化作飞灰又如何?从此刻,你就该当我死了罢。” 说完,他一道仙力打出去,堪堪落在殿外偷听的人身上。 采双一口血吐出来,东翼主给她渡的力量,全数在这一击中消散了,她容颜开始苍老。采双觉察生命力在流逝:“义父救我,救救我……” 昔日疼爱她的东翼主神色十分失望。 “采双,你不该如此。”自以为是,和丁巡纠缠不清,还越来越歹毒。 从小让你和九旻培养感情,你却没法在他生出心魔、遇见情劫之前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但凡有一点儿办法可以救沧九旻,他也不至于亲自造孽去杀衡阳宗那个女娃娃。 东翼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保住采双的命,把她送回了凡间,采双该去的地方。 但愿你接受得了,从仙子到垂垂老矣凡人的落差。 摇光焦急地问:“苏苏怎么样了?” 衢玄子摇摇头,脸色凝重。 摇光眼泪都快出来了:“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师妹。” 衢玄子拍拍她的肩膀:“不是你的错,伤苏苏的人不容小觑。” 纵然是衢玄子,也不敢保证自己的修为比对方高。那人铁了心要杀苏苏,苏苏活下来已是万幸。 衡阳宗用回溯的法决,重现了苏苏身上发生的事。 摇□□愤道:“沧九旻!他为什么这样做!” “三魂旗,不是沧九旻。”衢玄子看着景象,心中已经知道是谁,即便不是沧九旻,也是东沭的大能。 “掌门。”有人来禀报,“蓬莱弟子沧九旻求见毓灵仙子。” 床上的人睫毛颤了颤,衢玄子心中一叹,扶起苏苏:“如何,你想见他吗?” 苏苏睁开眼,嘴唇苍白,她摇摇头:“让他回去吧,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衢玄子道:“好。” 长泽的雪纷纷扬扬。 苏苏偶尔沉睡,偶尔清醒,今早醒来,灵鸟跳跃在她窗前,摇光过来看她。 摇光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苏问。 摇光:“没什么。” “师姐,你藏不住话就说。” 摇光讪讪一笑,吞吞-吐吐道:“你命魂有损,若不修复命魂,寿数有影响,修为也难进精进。” 苏苏不意外,轻轻“嗯”了一声。 没有悲观,也没有惊讶。 摇光看她一眼:“但是有个办法可以救你。” “什么办法?” “就是……哎呀就是那个!”摇光脸微红,“世分阴阳,和合双修,类似那个嘛。” 她支支吾吾,显然,这种事情,比双修还要劲爆。 苏苏也隐隐猜到了。 过去合欢宗的邪修有采阴补阳之法,把女子当作炉-鼎采补,增加自己修为。 而摇光口中的办法,显然就是……把此法反过来,为苏苏找炉-鼎。 摇光低声道:“扶崖,最近一直在照顾你,掌门的意思,也是希望你好起来最重要。” 她还没说话,苏苏便摇头:“我不同意。” 摇光张了张嘴,叹口气。 窗外的雪惊飞灵鸟,还有件事摇光没告诉苏苏,仙门下,蓬莱那个弟子,一直没有走。 衡阳人人都知他们东沭伤了苏苏,日日变着法子整他,他到处是伤,不还手,也不离开。 看起来怪可怜的。 107、合灵 山门前, 少年的青衣染了血,背着一柄仙剑。 从衡阳仙山下来的弟子窃窃私语:“他还在这里, 不知道大家都很讨厌他吗?执法师兄怎么了,还不扔他出山门。” 另一个道:“把他赶走了,没多久他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还妄图想见毓灵仙子?他难道不知道,过几日,毓灵要和扶崖师兄成婚。” 话音刚落,之前不论如何都不还手, 毫无反应的沧九旻却猛然到了那弟子身边,揪住他衣襟:“你说什么!” 男弟子被他逼近,有片刻怯然, 但想起苏苏从蓬莱回来时伤成那样,便很难对他有好脸色。 “我说毓灵和月扶崖要成婚了,你若还有自知之明, 便滚回你的蓬莱,别脏了这块地。” 沧九旻手指收紧, 目光幽冷看着他。 就在衡阳弟子如临大敌,以为他要动手的时候, 他突然松开手,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午后摇光过来,见山门口已经没人了,问身边弟子:“他人呢?” 弟子说:“清晨听说了苏苏要成婚的消息, 就离开了, 大抵是死心了。” 摇光心里唏嘘, 望向山门的方向:“走了也好。” 等苏苏伤势安稳下来,掌门一定会向东沭讨个说法,指不定衡阳和东沭会有一场恶战, 沧九旻身为东翼主之子,和苏苏本就不可能。 回去的路上,遇见月扶崖。 摇光看一眼他手中嫁衣:“给苏苏的?” 月扶崖:“嗯。” 他垂着眸,向来古怪的神情,看向嫁衣时多了几丝柔和。 摇光说:“我以为你不乐意。” 月扶崖耳根微红,言简意赅道:“没有。” 摇光笑起来:“日后好好照顾苏苏。” 如今除了苏苏,全衡阳的人都知道月扶崖要与她结为道侣,这事衢玄子也默认了。苏苏的安危在衢玄子心里最为重要。 只是对于月扶崖来说,苏苏的情况,需要他身为付出的那个人,给予大量修为来替她温养。 说是双修,其实是为她修补命魂,给予她修为,有可能他自己精进困难。 摇光本来怕月扶崖心有芥蒂,谁知他把此事看作蜜糖,既然身处其中都不觉得苦楚和为难,摇光笑了笑,苏苏师妹会很幸福的吧。 魇魔抱着琉璃珠子,心如死灰,它造梦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弄走了魔君的劲敌公冶寂无,却忘了还有月扶崖这么一个人。 话说回来,魔君去哪儿了? 到了成婚前一日,苏苏才知道这件事。 摇光生怕她大哭大闹,谁知少女在窗边坐了许久,怔怔看着外面嬉闹的灵鸟。 半晌问:“扶崖愿意?” 摇光连忙点头:“那……你呢?” 苏苏唇色苍白,她笑了笑:“他是为了救我,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委屈了他。” 摇光低声道:“我以为,你还念着沧九旻呢。” 此言一出,摇光便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苏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摇光忍不住问:“你喜欢月扶崖吗?” 结为道侣不比凡人成婚,会在大婚当日,在对方仙魂中融入自己一滴心头血,此后千年万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比凡人的任何承诺都管用。 苏苏说:“我不知道。” 她捂住心脏,这里……空落落的,像一扇被关上的门,体悟不到这样的感情,甚至当摇光说起“喜欢”,在她的世界里,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词。 什么是喜欢,什么样的感觉是喜欢?她自然是喜欢月扶崖的,可当真是摇光口中的情感吗? 苏苏想起另一个人,为何在蓬莱三魂旗下,看见沧九旻伤她时,她会感到难过。 第二日苏苏换上嫁衣,整个衡阳被布置的十分喜庆。 九头仙鹿早早便在长泽山等待。 苏苏被扶上仙车时,神情有片刻恍惚。 身边祥云拂过,仙车从长泽空中,缓缓飞到衡阳大殿内。 她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等她,是扶崖。 他抬头,目光紧紧锁住她。 那一瞬,苏苏有种错觉,他在这里等她很久了。 见到她的那一瞬,他黑瞳中漾出些许笑意。莫名让苏苏觉得炽烈。 月扶崖过来迎她,两人手指相触那一刻,苏苏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少年的手冰冷。 月扶崖修炼的剑诀至刚至纯,会有这么凉的体温吗? 然而的确是扶崖的脸。 苏苏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衢玄子也在,合修仪式绝不可能出错。 她命魂受损身体虚弱,脚下步子微微一顿,他也跟着停下来,低声道:“小心。” 他牵住她,源源不断温和的灵力涌过来,苏苏瞬间轻松起来。 整个仪式,苏苏感觉自己思绪飘忽,身边的人却十分郑重认真。 直到他的手指点上自己眉心,心头血滴入她识海,她怔怔抬眼看他,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低下自己的头,引着她的手,放在他眉心。 “苏苏。”他喑哑道,“该你了。” 她咬了咬唇,见周围都在看自己,半晌,她迟钝地将自己心头血滴入他识海。 灵识的交融,对于修真者来说,比肉-体还要敏感数倍。 二人灵识相通那一瞬,一股奇怪的感觉涌来。 她慌张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眉心,脸颊止不住泛红。 她略微羞怯不安的模样,让身边的人眼里笑意愈浓。 苏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撑到典礼结束的。 自古以来,结为道侣的典礼又叫合灵,当自己的心头血触碰到对方识海,可以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爱意。 苏苏觉得自己的心头血像一尾渺小的鱼,猝不及防触到一片广袤可怕的狱海。 隐约触到的爱意,让她心惊而茫然。 扶崖……不也是为了救自己吗,若说有一些喜欢,苏苏相信,可何时,他的爱仿若抵死纠缠的荒芜炼狱? 苏苏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男子收回手,眸光带上些微黯淡阴沉。 他自然也能体会到苏苏的爱。 空荡荡,白色识海…… 什么也没有。 他的停顿和冷郁只有一瞬,纯然笑意重新回到脸上。 苏苏回到仙殿,她本来该思考要如何与月扶崖相处,可是才沾上床,她便睡了过去。 如今命魂残缺,她捱到现在委实不容易。 她睡着没一会儿,身着红色喜服的男子走进来,有人忐忑行礼道:“仙君,仙子睡着了。” 男子没有不悦,温和地说:“知道了,你们离开吧,我来照顾她。” 他绕过绣着仙鹤的屏风,看见一张酣睡的娇颜。 他脸色的温和不见,眸光冷然,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埋首在她颈间,像一条阴冷吐着信子,缠住她的毒蛇。 可是最后,纵然他表情狰狞可怖,却只有一个吻轻轻落在她脸颊上。 苏苏这一睡又是好几日。 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自己衣裳,已经换过了。 大红喜服变作一条淡紫色天蚕丝裙子,裙摆迤逦而开,带着细碎的流光。她纤细的腰上系了精致的络子,这一身比她自己以前的装扮还要精细漂亮。 苏苏把玩着络子,走出去。 她没有看见月扶崖,问殿中洒扫的弟子:“仙君呢?” 弟子道:“您醒啦!仙君在后山,他叮嘱您若是醒了,一定要喝了这个。” 苏苏手中多了个玉质瓶子。 她打开,幽幽香气传来,竟是醉杨露,这东西传说只在南海吞天鲸族中有,可以养魂,但他们最是暴戾小气,月扶崖怎么弄到这个东西的? 苏苏来到后山,嗅到一股浅浅的血腥气。 再一嗅,又似乎不见了。 月扶崖从林中走出来,抱了只袖珍兔子,见到她,他顿了顿,笑道:“苏苏。” 苏苏摸摸兔子:“这是给我的?” “嗯。”他摸摸她头发,以前刻板的语气,努力试图柔和,“我去除魔时,它可以陪你,怎么出来了?” “我来寻你。”苏苏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扶崖,你去了南海,和吞天鲸打起来了?” “没有。”他说,“我怎会去南海惹事端,醉杨露是以前在外历练时,偶然得到的。外面冷,你如今仙体不稳,会生病,我带你回去。” 苏苏看他片刻,冲他伸出手,笑道:“背。” 他弯起唇,这回真实多了,笑意一层层在眼底漫开,他在苏苏面前蹲下来。 苏苏趴在他背上,离得这么近,她不动声色在他颈边嗅了嗅。 血腥气带着松柏的清冽之气……若有若无。 他在撒谎,他不但去了男孩,应该还杀了不少吞天鲸,才凑够了那一瓶醉杨露。 他自己也受伤了,才会躲去后山,没有第一时间回仙殿。 苏苏的心里,泛起奇怪的涟漪,让她有些难受。 她怔怔看着男子侧颜,好半晌,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他的步子猛然顿住,侧头来看她。 她还来不及缩回去,和他视线对了个正着。 “你在做什么?”他哑声问。 苏苏也不知道,她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他的反应,隐隐和蓬莱仙岛,杏林中的人重合起来。 她还要细看,他却低下头,语速带笑道:“即便你想……也得回殿中再说。” 苏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恼怒驳斥:“胡说!” 直到他把自己放到床上。 苏苏握住他的手,认真说:“我说真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不想耽误你,你为我……会折损你的修为。” 他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我愿意。” 苏苏摇摇头,她盯着自己被他握住的纤长手指:“扶崖,你还记得你拜师那年,我送你的木匣子吗?我想看看它。” 男子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道:“前段时日,师尊让我出任务时弄丢了,抱歉。” 苏苏抬起眼睛,看他半晌,在他温和的面具快绷不住前,她开口道:“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以后你送的所有东西,我都不会再弄丢。”他低声道。 苏苏嗯了一声,把下巴放在他肩上:“扶崖,你身上……是什么香?我从来没在你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他淡淡说:“去后山不小心沾上的。” 苏苏心想,挺镇定啊。沧九旻。 月扶崖的魂灯没有灭,证明真正的月扶崖没有出事,应该是被沧九旻困住了。 苏苏本来想看看他什么时候露出马脚,但她没想到,沧九旻竟真的在努力模仿月扶崖。 月扶崖的生活习惯,他的说话语气,去出师门任务,甚至连衡阳剑式,他都一看就会。 有一次苏苏在殿门口看见他,低眸温和地在与门内弟子讲话。 她知道,沧九旻是不屑这样的。 他甘愿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模仿着他,在每日的清晨与黄昏,为自己细致地打理一切。 她想起他神识中炽烈的爱意,微微失神。 以至于他回头时,苏苏也不知道这时候自己想了什么,下意识对他笑起来。 下一瞬,她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见被点亮的星光。 108、长岁 沧九旻这一装, 大有装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苏苏暂且没和他双修,沧九旻想到什么, 反而忍不住弯了弯唇。 她心有芥蒂,是不是证明,她心中并没有月扶崖? 苏苏等了几日,见他越演越逼真,现在衡阳宗的弟子真把他当尊敬的首席弟子了。 一群绵羊中混入一头心思阴暗的豺狼,偏偏得压抑本性, 装作纯良正直。 苏苏存着几分整他的使坏心思,既然你想演,那好, 千万要忍住啊。 白日她让仙侍抱了盆香兰草进来,夜里沧九旻回来,一眼就看见了房里多出的两盆香兰草。 苏苏站在旁边, 为它们浇水。 她今日看上去面色不错,比往日有精神不少。 他看了片刻, 眼里带上几分柔和,从身后环住她:“今日怎么有心力做这些?” 两人结为道侣以来, 鲜少有这么亲近的时刻。 沧九旻很注意分寸,月扶崖是个性格相对沉闷的人,绝不会太过主动。因此他哪怕抱住她,也不敢抱太紧。 苏苏暗笑, 知道他维持体面和守礼的外衣很不容易, 她道:“仙殿中没什么色彩, 我让弟子弄了几盆花草。” 沧九旻的唇若有若无擦过她的脖子,嗓音喑哑:“你若觉得仙殿无聊,明日我们便回长泽。” “那倒不必, 长泽太冷清了,仙殿挺好。” “现在困不困?”他问,视线落在她细腻的脖颈上,语气平静道,试探般说,“成亲几日了,你的命魂还未修补。” 修补命魂,得在她清醒的时候双修。 这事说不清谁占便宜,苏苏现在的情况,只有沧九旻把修为传给她,他自己的修为只会不进反退。 苏苏在他怀里转过身,他差点没来得及转换神情,神情一僵,旋即他带上一丝羞赧看她,目光澄净,仿佛毫无邪念。 苏苏心想:你是希望我同意,还是拒绝呢? 她憋着笑,想想一会儿的好戏,她便也配合他,脸颊红红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沧九旻脸上冷了一瞬,手猛然收紧。 苏苏看他神情,便猜到了他此刻想的什么。无非是以为自己愿意和月扶崖双修。 她懵懂明白,若这个人脑海里只有淫邪的念头,他断然不会生气,还会为此窃喜。 可当自己点头,他生气了。有片刻险些他忘记了扮演月扶崖,差点撕破伪装的面目,手几乎掐得她腰疼。 苏苏装作不知,困惑地看着他:“扶崖?” 怒意被他强压了下去。 “抱歉。”他说。 苏苏发誓,她从他语气里听出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明明怒火都快淹没神智了,还要装作理智冷静的模样。 甚至在苏苏目光下,他生生挤出了一丝欢喜,黑黢黢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苏苏故意低眸去解他腰带。 他沉默着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她发顶。 “你喜欢月……我?”苏苏的下巴被人抬起,“看着我。” 苏苏都想提醒他一句,你演的是月扶崖,不是想杀了我的仇人。 她突然想知道,这个人能忍到什么时候。 在他逼迫的视线下,她咬了咬唇,道:“当然喜欢。扶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喜欢你……你不开心吗?”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便笑道:“当然开心,怎么会、不开心!” 他把她扯过来,转眼,早上他精心为苏苏穿的外衣在他掌下粉碎。 苏苏知道他恼了。 估计现在恨不得掐死她,看他生气,苏苏更加想笑。 他压到自己身上时,苏苏心知不可以。 若真让他来了,这种时刻他估计得往死里折腾她。 她手指微动,外面一个弟子跑进来。 “毓灵仙子,毓灵仙子……” 仙侍跑进来,才看见他们二人此刻的姿势,连忙低下头,脸通红。 沧九旻冷冷说:“滚出去。” 仙侍也臊得慌,连忙要走。 苏苏说:“什么事?” 在衡阳宗,苏苏的地位到底是大过扶崖的,仙侍连忙道:“白日我弄错了,本来要送辟邪草来,结果拿成了香兰草,可仙君对香兰草过敏……” 话毕,她低着头,抱起两盆香兰草就跑了,也不敢看苏苏和沧九旻。 听完她说话,苏苏回头,关切问道:“是啊,我险些忘了,你一直对香兰草过敏,一靠近就身上会长红疹发热,你可有不适?” 身上的人僵了僵。 她抬起手,覆在他额上,奇道:“为什么没……” 他猛然握住她的手,平静笑了笑:“是有些不舒服,刚刚没注意。” 他不动声色,过了一瞬,拿起苏苏的手放在自己额上。 苏苏一摸,刚刚还温度正常的额头,此刻滚烫。 她解开他束着的袖口,撩开他袖子,果然少年精壮的胳膊上,起了零星的红点。 她差点笑出声,面上却焦虑道:“扶崖你等等,我帮你拿药。” 她推开他,从妆匣中拿出一个蓝色瓶子,唇角一弯,回到他身边,兴致勃勃道:“吃了这个就不难受了。” 沧九旻盯着她手中的瓶子,眸色不定,笑道:“好。” 苏苏倒了两颗丹丸出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这种丹丸以笑止痒,扶崖你服下以后,可能忍不住会笑,没关系,笑着笑着,就好了。” 他脸色微微僵硬,苏苏捏着他的脸。 料定身为“月扶崖”他不敢反抗,她给喂了进去。 过了片刻,看着面无表情的沧九旻,她好奇道:“你为什么不笑,这药很有效果的。”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说:“我忍着的。” 她还要说什么,他忍无可忍一把按住她,长腿压住她:“乖,别闹了。” 感受到沧九旻快被自己玩坏了,她老老实实躺着,打算今日放过他,明日再继续。 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 要成为他,必定忍受许多委屈和辛苦。 不知不觉苏苏睡了过去,过了许久,苏苏再次有了意识。衡阳已是夜晚了,仙殿内明珠散发着盈盈光辉。 她感觉身上很舒服,像泡在温暖的水中。 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沧九旻在为她传输修为。 他苍白的手指抵在她额心,蓝色的光在他们间流转。苏苏每夜睡得很安稳,今日才知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即便二人没有双修,她依旧没有感受到命魂缺失的难受,原来是沧九旻每日为她渡修为。 可是不完整的命魂下,这些修为只会流散得很快。 他意识到她醒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心中百感交集,突然有几分难受。 清明的灵台,像是被什么缚住,再一次,她触摸到了那种滋味,酸酸涨涨的,让人眼眶都要红了。 苏苏揽住他脖子,他低眸看她,眼里本是沧九旻生来的淡漠与凉薄,被他缓缓换成了月扶崖的乖巧温和。 她一言不发,突然支起身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沧九旻神色滞住,不敢置信看着她。好半晌,反应过来什么,他把她摁怀里,强忍住阴阳怪气和酸味:“睡觉,黎苏苏。” 她的手轻轻拽住他衣衫,嘴角上扬,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生出眷恋的滋味。 不是想亲月扶崖,是你,沧九旻。 每日看沧九旻扮演月扶崖的生活太丰富,以至于苏苏差点忘了,还有东翼主的事情没解决。 经衢玄子和几位长老商议,衡阳与东沭彻底决裂,心法、剑术、仙法,再也不传给东沭任何一个弟子,甚至百年大比,也不再要东沭弟子参加,若东沭弟子出现在衡阳宗地盘上,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数万年来,头一次有仙宗之间的决裂。 这影响不可谓不小,至少与衡阳交好的仙宗,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再与东沭往来。 损失心法,不能再参加百年大比,甚至衡阳的仙山出现秘境,也不再允许东沭弟子进入,对于东沭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苏苏去看沧九旻的反应,他垂着眸子,神色不咸不淡,没有很在意,仿佛东沭的事情与他无关。 苏苏其实没有指望东翼主给自己低头道歉,毕竟作为活了将数千年的前辈,这样的仙尊好战、脾气很大,东翼主宁愿与衡阳交恶,也不会和一个小娃娃低头。 可是当她因为命魂缺失晕过去,醒来却在一个亭子中,对面青衣白发的中年人在下棋。 她一惊,警惕地看着他:“东翼主?你想做什么。” 她知道这个人先前想杀了她。 东翼主说:“小丫头,别怕,我只是想和你讲讲话,来,坐,陪我下一局。” 苏苏看他一眼,知道自己修为不敌,也不推诿,爽快坐下,开始乱落子。 果然没一会儿,东翼主脸色就黑了,恼怒看着她。 对于爱棋之人来说,能容忍别人赢他,却不能别人走得像屎一般的臭棋艺。 他手一挥,棋盘消失,叹了口气看她,半晌,却又笑了笑。 “是很有趣。”还很聪颖,怪不得那逆子这般喜欢她。 “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大没小。”东翼主端坐着,过了许久,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盒,“打开看看。” 里面是一支紫晶如意。 苏苏抬起头:“这是?”如果她没猜错,这是东沭历来主人的仙器,可以吸纳天地灵气,甚至传说短短几年,就让一个原本毫无资质的凡人,结了金丹。 “向你赔罪。”东翼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别妄想,传说只是传说,紫晶如意虽厉害,却只能在化神期用。” “为什么给我这个?”东翼主不像是会向人低头的人,何况是拿出这种级别的仙器,这远远不止道歉了。 过了许久,东翼主说:“就当我拜托你,对他好些。” 他起身,怅然地说:“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他倾尽所有,也陪不了你多久。就当可怜他,别让他这辈子太难过。” 他走了许久,苏苏一人坐在亭内,看着紫晶如意。 什么意思? 东翼主,也知道沧九旻化作月扶崖的事了吗? 没多久,沧九旻匆匆赶来,他上下打量她,苏苏难得从他语气中听出焦躁:“没事吧,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苏苏摇摇头。 “他送了我这个。”她捧起如意给他看。 沧九旻神色一顿:“送你这个做什么?” 默了默,苏苏笑道:“说是祝福我们长生相伴,直至白首。我想着这么好的宝贝不要白不要,就接受他的祝福了。” 他牵起她的手,平静笑道:“好。” 沧九旻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 这世上哪有什么温柔的长生相伴,直至白首。 他嘲讽地想,我还活着,你就别想摆脱我。哪怕腐烂枯萎,也不想放过你,你遇上我,真是……可怜。 109、对峙 没过两日, 摇光从凡间历练归来,与苏苏说起很多趣事。 “我在凡间, 还见到了一个故人,你猜是谁?”摇光冲苏苏眨眼。 凡间?怎么会有故人。 苏苏摇头。 摇光道:“是东翼主之前那个义女,我没记错的话,叫做采双。先前我在蓬莱见过她几次,那副故作柔弱的模样让人不喜。没想到,这次在凡间相遇, 她的仙身没了,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凡人女子,坐在破庙中, 与一群乞丐抢食。” 苏苏低声道:“你是说,采双被送回了凡间?” “对,东翼主以前不是最护她的吗, 此次怎如此心狠?” 苏苏突然想起乾坤袋中的紫金如意,还有那日采双说的话。她说沧九旻去寻鲛人泪来为她做聘礼, 有没有可能,鲛人泪并非聘礼……而是沧九旻拒绝娶她, 和东翼主的交换。 东翼主变成沧九旻打伤自己,可能也存在让自己和沧九旻决裂的心思。 苏苏有几分失神,洗剑池中沧九旻的教导,杏林里遇见自己和蓬莱弟子他的怒意, 还有每一日清晨的青果, 都在说明一件事——他从没有想过伤害自己。 “苏苏, 你怎么了?”摇光关切地问,“你与扶崖在一起这般久,怎么还不见你命魂修复?” 苏苏说:“没事。”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样与沧九旻相处, 他们之间的一切,他并不欠自己。唯一有所亏欠的东翼主,拿出紫晶如意来道歉。 没有怨恨他的点,她有些茫然。 与自己合灵的并非月扶崖,是沧九旻,所以……他是她的道侣吗?命魂虚弱,无情道的影响越来越浅,她按住心脏,有种奇怪的感觉。 即便沧九旻真的是她道侣,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苏苏还没想好该如何做,人间荒渊却迸发出滔天魔气。 事关三界,引起所有门派的重视。 沧九旻现在以月扶崖的身份留在衡阳,不日便要随衢玄子动身去荒渊。荒渊危险,苏苏现在的情况,没办法和他们一同前去。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苏苏趴在桌上,盯着窗外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灵鸟。 沧九旻怕她在仙殿无聊,把长泽的灵鸟全部弄到了仙殿外,也不知他怎么办到的,终身生活在长泽的灵鸟们委屈极了。 看着它们,她突然笑了笑。 夜里沧九旻回来,苏苏说:“我有样东西想给你,你要等我回来。” 沧九旻见她匆匆往外走,愣了愣:“去哪里?” 她摇摇头,道:“天亮之前,我一定会回来,你先别走啊。” 说罢,她跑出门外,朝长泽仙山去。 自受伤归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回长泽仙山了。 苏苏御剑,到一颗梧桐树中,取出一片红色翎羽。 这是她本体成年时掉落的翎羽,爹爹告诉她好好珍藏,将来或许能救她一命。 苏苏拿着翎羽,坐到天池边,打起精神,凝结灵气为丝,编织剑穗。 只有把自己的灵气融入翎羽,翎羽才能使用。 长泽山已是夜晚,天空繁星漫天,晚风习习。苏苏抵抗着命魂缺失的困意,让自己别睡过去。 她从来没有为沧九旻做过什么,但这次不一样,她突然想为他做些事。 她最好的东西,就是这片珍贵的翎羽。 很多年后,在梦境之外,苏苏忆起这一幕,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即便修炼了无情道,依旧心心念念把凤凰最宝贵的翎羽系在剑穗上,佑他安好。 天亮之前,她身体晃了晃。 沧九旻找到她时,她已经在天池边睡着了,手里紧紧攒着一条快要完成的剑穗。 红色的翎羽流转着充盈灵气,他盯着那条未完成的剑穗,眸光冷沉,不辩喜怒,把她抱了起来。 沧九旻轻嗤:“真就那么喜欢他?” 他握住她的手,在床边守着她,直到第一抹天光亮起,衡阳宗的人都在等他出发。 他在她唇上吻了吻:“走了。” 他信守承诺等她到天明,可是她自己没有醒过来。 沧九旻走之前,回头看到她掌心那条剑穗,嘲弄地笑了笑,反正也不是给他的。 明明下定决心扮演另一个人,可真的当看到她情根深种,对那个人好的模样,他心里依旧会翻涌铺天盖地的冷意。 一直到黄昏,苏苏才醒过来。 她追出去,发现衡阳宗的人已经出发了,她看着掌心剑穗,懊恼地叹了口气。 想了想,她连忙从乾坤袋里翻出一个小海螺。 可惜,小海螺只能把她的声音送到那头去,她听不见他们的话。 “爹爹,你能听见吗?沧……月扶崖在你身边吗?” 另一头,衢玄子看一眼闭目养神的沧九旻。 苏苏对着海螺,头一次有几分羞赧:“我有些话没来得及和他说,如果他在,你能把海螺给他吗?” 衢玄子何其聪慧,不用她讲,已经把海螺放在了沧九旻手中。 沧九旻不明所以,皱眉看他:“师尊?” 衢玄子笑而不语,摇摇头走远了。 手中海螺发出白色光芒,沧九旻听见她说:“有些话,本来之前想和你说的,但是没想到来不及,剑穗也来不及给你。你一定好好保重,平安归来。” 顿了顿,她又认真道:“等我命魂修补好了,我们四处去走走好不好?三界那么大,这世间的山川,流岚,人间的清晨与日暮。此前多有误会,相遇也不太好,但是往后,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沧九旻眉目柔和下来。 她……也会好好待他吗? 他刻意不去想自己与月扶崖的区别,只当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直到最后,苏苏笑着说:“我又在仙殿放了不少香兰草,我早就知道,你不讨厌这个味道。” 海螺闪了闪,重归寂静。 沧九旻顿住,听到香兰草的瞬间,心里几乎跳漏了一拍。香兰草……怎么回事?月扶崖不是不能靠近香兰草吗? 除非! 沧九旻猛地握紧了海螺,她知道他是谁! 知道他是谁,却依旧说出了这番话,不是对月扶崖说的,是对他说的。 他难以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连他自己都认命了,等着慢慢在谎言中腐烂,可是峰回路转,苏苏竟然告诉他说,她早就认出了他是沧九旻。 所以她与他,抱他亲他的时候,都知道他是谁。 他的手盖住半边脸,突然低声笑起来。 所有的苦涩和嫉妒,尽数在此刻变成蜜糖般的甜。 突如其来的喜悦,让他阴沉沉的气息一扫而空,衡阳宗的弟子们惊异回头,就见早上出门还沉着脸的师兄,此刻唇角上扬,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模样。 去荒渊这样的地方,他还能这么愉悦,不愧是掌门亲传弟子,委实让人钦佩。 沧九旻收紧海螺,等他回去,就摘去这层虚假的外衣,把困住的月扶崖也放回去。他会认错,会亲自恳求衢玄子和月扶崖的原谅,他什么都不畏惧,不怕别人的目光,不怕闲言碎语。 他有些后悔,那剑穗原来是苏苏给自己的,可惜清晨是妒火攻心,他没能等到她醒来,只可惜现在回到衡阳,已经来不及。 他低声道:“等我回来。” 魇魔目瞪口呆地看着梦境发展,原来给魔君另一个好些的身份,哪怕过程曲折,他依旧有了一场美梦。 澹台烬比旁人缺少的,原来只是个公平的起-点。 他狡诈冷酷,却也执着无畏,虽说手段卑鄙了些,最后却把糟糕的局面生生扭转了回来。 眼见眼前的琉璃珠快要碎裂开来,魇魔连忙飞掠到两人身边:“魔君,醒醒,黎仙子,醒过来!” 幻颜珠力量不足,能维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假的到底是假的,它的梦境即将碎裂。 琉璃珠中,画面定格。 白衣少女坐在长泽仙山之上,梧桐叶深红,她眺望着荒渊的方向,等他归来。 少年走出漆黑的荒渊,与身边师兄弟说说笑笑,手中拿着一个海螺。 她为沧九旻动了心,他们最后却没有再遇。 她话里的一辈子,最后只能变成一滴水,汇入他的记忆中。 屠神弩感知到主人即将醒来,在两人身边翁鸣。它已经吸纳了其他妖物,如今变得愈发强大。 可惜在这片狭隘的空间中,它饮不到人血,没法杀戮,早就憋坏了。 只等着澹台烬醒过来,带着它出去杀戮。 魇魔紧张地看着二人,它心想:殊途同归,我的任务也勉强算完成了吧?魔君,应、应该不会计较的。 苏苏睁开眼睛。 她意识空洞了片刻,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一处狭隘的空间中,四周漆黑,像在地底。 重羽安静伏在她颈间,一个冰冷的怀抱环着她,周围魔气滔天。 她猛地坐起来,盯着角落的魇魔,和身边的屠神弩,还有……另一边同样缓缓坐起来,沉默看着她的少年。 他白衣染了血,红色的血瞳已经转变成了正常的模样。 澹台烬……沧九旻…… 苏苏气息紊乱,梦中的少女,故意整蛊,心里酸软和欢喜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按住自己的头。 假的,都是假的。 世上本就没有沧九旻这个人,他只是澹台烬,那个天生邪骨,控制她放弃了她的人。 他们入梦前,他已经有了屠神弩。 原来不管是否改变过去,有的人,生来注定与黑暗为伍。勾玉牺牲了,只为阻止他走到这一步,可是如今他还是走上这条路。 正邪本就不两立。 “苏苏。” “你别碰我!”苏苏猛然后退了一步,“你骗我,你用梦境来骗我。” 澹台烬唇边的笑淡了下去。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沉郁又森然,和梦境中那个出生优异的沧九旻完全不同。 魔神弩覆在他身前,他偏了偏头,竟带这几分梦里沧九旻才有的纯然和真诚:“你听我说,我记得五百年前你的话,不会入魔。你若不喜欢屠神弩,我把它永远封印,永远封印就好了。你不是说,等我回来,你以后也好好待我吗?” 他语气很轻,呢喃道:“我好好修仙,将来成神,我不骗你,你至少,也别再骗我了啊。” 苏苏摇头,说:“那都是假的。” “假的?”他冷冷问,旋即笑出声,“黎苏苏,你自己问问自己。你不知道我的情感吗?” 他竟会问,你不知道我的情感吗? 苏苏抬眸,心中的怨,在此刻淋漓尽致,说:“我只知道,我曾苦苦哀求,你随手用永生花来讨好叶冰裳。人间的冬日那么冷,那么黑,你依旧选择了叶冰裳。但凡我不是黎苏苏,我早就魂飞魄散了。是你亲口和我说,你多么喜欢她,可以为她颠覆天下,不在意她已为人.妻,现在你来问我知道么,我不知道,我凭什么知道。” “到了现在。”她压住话里的哽咽,“你依旧骗我,澹台烬,天下所有人,都只是你掌中棋子吗?” 你喜欢叶冰裳时用尽心机,你说喜欢我时,不惜用梦魇造出虚假的环境。 他黢黑的眸泛出水光。 许久颤抖着唇,努力笑道:“我知道错了,苏苏。可是,我没有办法了。” 他什么都做了,她曾说愿他成神,庇佑天下,于是他从鬼哭河中爬出来,在逍遥宗学习如何走正道。他收敛起卑鄙,学着旁人一般敬爱师尊,尊敬同门。 他但凡有路,生来有情丝,有母亲教养,能吃饱穿暖,就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但凡有机会堂堂正正与她在一起,他怎会用虚假的梦境骗自己,怎会自甘下-贱,宁愿成为别人的影子,去做给她补魂的炉-鼎。 110、天煞孤星 错了? 苏苏看着他。 不, 他并没有错。 在活下去这件事上,谁会有错呢?他生来是魔界的君主, 蛰伏数万年,天地间才有一个天生邪骨的人。 他生来不知尊严和善良为何物,一心只想活下去,渴求力量。 唯一的错误,她生来仙胎,他生为魔物。 尽管不想承认, 她在梦境中动了心,在五百年前,也动了心。动了心的人, 心中才会有怨气。 苏苏有几分生自己的气,明明修了无情道,明明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苏苏看着杀伐之气很重的屠神弩, 视线又缓缓转到澹台烬身上。 褪去了魔瞳,他身上的魔气依旧很重, 单看他如今的模样,谁也不会把他当作一个修仙者。 “重羽。” 重羽琴出现在她手中, 她咬牙看着他。 屠神弩感受到杀气,周围出现猎猎煞气。他一动不动,没有去拿屠神弩,如果不是见过先前他打败公冶寂无, 苏苏看他神情, 甚至会以为他是个委屈无辜的羸弱凡人少年。 她猛地转身, 拿着重羽离开了。 苏苏跑出老远,懊恼地在一棵树旁蹲下。 重羽化成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拍拍她脑袋, 安慰道:“苏苏,苏苏,不要自责,重羽知道你不杀那个邪魔,是因为打不过他才落荒而逃。没有关系,重羽观察过了,你是个有潜力的孩子,假以时日,你一定能打得他哭爹喊娘。” 苏苏本来还在难过,险些被它气笑了。 “胡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有眼泪,下意识去擦擦眼睛,才发现什么都没有。苏苏缓缓放下手,是因为无情道吗? 他们昏迷之前,人间还是夏天,可现在俨然已经是秋天了。 竟然过去了这么久? 苏苏心里一沉,外面肯定出事了。 娰婴和公冶寂无还在,这段时间他们不可能不动作。公冶寂无有斩天剑,对于仙界是个坏消息。 澹台烬现在还有屠神弩,他没有和娰婴为伍,未来的事情却说不准。 就当重羽说得对,她不是不动手,而是动手也暂时打不过有屠神弩的澹台烬。 苏苏收敛心情,看着变成一只手的重羽琴:“你会变幻?” 重羽奶声奶气说:“那有什么难的,苏苏忘了吗,重羽可是神器。” “变一柄剑来看看。” 重羽二话不说,化身成一柄冰蓝色的剑,它喜好华丽的风格,剑身上还有蓝色流萤。 “只不过别的形态,没有本体箜篌厉害。” 苏苏握住重羽化作的剑,心里有了几分信心。 情况不算太糟糕,至少世间还剩唯一的神器重羽箜篌。 它在苍元秘境中万年,懵懵懂懂,力量却十分强大,只是她尚且不能发挥它的力量。 她看一眼澹台烬的方向,心知再也耽误不得,立刻御剑回衡阳宗。 苏苏走了,澹台烬却还留在原地。 魇魔也不敢逃跑,屠神弩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澹台烬乾坤袋里的老虎忍不住解开袋子,它见证过苏苏与他的过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探出个头说:“烬皇陛下,你把那个屠神弩给收咯嘛,好吓虎的哟。” 屠神弩黑气森然,虎妖连忙缩进袋子里。 澹台烬半晌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抬手,屠神弩融进他身体中。 他拿起兆悠仙尊的混元剑,离开这个阴暗的地方。 老虎高兴起来,原来它不是毫无地位的,狗腿了数百年,烬皇陛下第一次听它的话。 才这样想,它就被澹台烬从乾坤袋中拎了出来。 少年眼眶是红的,唇也鲜红。 像在外面受够了委屈,回家要狂怒杀人。 见他打量自己的目光甚是可怕,老虎颤抖着说:“老虎不好吃的。” 他低语:“我不入魔。” 知道了知道了,不入魔,我相信你啊,眼神别那么恐怖。 澹台烬盯着虎妖看。 许是跟着他久了,又入冥界,又吸魔气,虎妖的形态已经不像一头虎,反而隐隐和魔域洗髓印上的饕餮有几分像。 果然,他身边的东西,慢慢也会变成怪物。 澹台烬把老虎塞进乾坤袋,人间的太阳刺得他眼睛疼。空中烈日炎炎,温度高得不像话,他看着人间空荡荡的街道,四处妖魔横行,大部分宅院妖气冲天。 澹台烬随手用混元剑杀了一只吸人精气的妖魔,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往日谦恭友爱的逍遥宗还能容他吗? “逍遥宗不再容他。”清无长老冷着脸说,“他身为魔物,却潜入逍遥宗几年,现在逍遥宗大弟子藏海,在带人搜捕沧九旻。” “对,我们早就说他不对劲了,当日在苍元秘境中,他打伤扶崖和苏苏,如果沧九旻不是魔修,怎会残害仙门中人!” “苏苏,你说呢?” 苏苏也没想到,短短数月,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旱魃娰婴打开魔域,和公冶寂无一起,借助斩天剑,呼唤八方妖魔,让妖魔涌向人间,吸食凡人精气壮大自身。 旱魃所行之处,百草枯死,河流干涸,井水枯竭,人间开始出现旱灾和瘟疫。 仙门连忙补救,派出无数弟子,分散去各地,猎杀妖魔,驱逐瘟疫。尤其是水灵根的弟子,忙得脚不沾地。 月扶崖的伤才好,也开始日日在外奔波。 饶是如此,救人哪有杀人容易,人间处处哀嚎。澹台烬那日使用屠神弩的事,已经传遍了六界,仙门和凡人恨透了妖魔,眼里容不得他。 所有人都看向苏苏。 苏苏沉默片刻,说:“他使用屠神弩,是为了救我和师姐,还有藏海。” 众人不赞同地看着她,尤其是清无,冷着脸,剁了跺手中的仙仗:“苏苏,你身为衡阳之人,怎可为妖魔说话!” “可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知他日后是否会成为妖魔,但是目前,我没有见过他伤害凡人。” 清无脸色变了变,看向摇光:“就算如今不是妖魔,被屠神弩控制以后,也会是妖魔。摇光,你来说。” 摇光看一眼苏苏,又看看清无,磕磕巴巴道:“师叔,苏苏说的是实话。” “你们两个!”清无气得七窍生烟,“给我去九思谷思过!” 如今仙门中人谁不是提起邪魔,就恨不得诛之?以执法长老清无为其中之最。苏苏和摇光这种时候,还敢为澹台烬说话! 九思谷只有犯错的弟子会去。 当即,清谦长老连忙说:“两个小辈只是说出自己看见的事,并未在为邪魔说话。如今仙门弟子忙得分.身乏术,让她们去九思谷,不如让她们一趟人间,看看疾苦也好,凝水救人也好,总比去九思谷有意义。掌门,你说是吗?” 一直没讲话的衢玄子点头,道:“清谦说得对,让苏苏和摇光,扶崖,一同去人间。” 衢玄子发话了,清无皱眉,躬了躬身,不再讲话。 苏苏自然也不会违背衢玄子的话。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衢玄子道:“苏苏,跟我来。” “自你从苍元秘境出来,爹就没有好好和你说过话。”衢玄子说,“清无长老嫉恶如仇,你别放在心上。” 苏苏摇头:“我知道的,爹爹,你突破了吗?” 衢玄子拿出一颗试灵石,试灵石出现幽蓝的光芒,却在慢慢枯竭。 苏苏骤然看向他,道:“怎么会这样。” 衢玄子笑道:“苏苏,每个修道者,不能成神,便会走到如今这一幕。我在渡劫中期已有百年,却无法勘破,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爹能看透,你也不必伤怀。” 若再不突破,不出百年,他便会陨落。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苏苏心里难受极了,衢玄子摸摸她的头:“孩子,爹很高兴,你依旧是原来的你。勾玉曾教你,不管邪魔还是仙神,都自洪荒走来,同样捱过天劫,有坏的仙神,自然有好的妖魔。” “你说澹台烬没杀人,爹信你。”衢玄子叹了口气,“但是苏苏,清无有句话也说得对,使用过屠神弩的人,终将慢慢走入魔道,心向杀戮。” 魔道,可以掠夺他人,来强大自身,远远比修真者的苦修快得多,是许多人难以抗拒的捷径。 “听摇光说,你有一件很厉害的仙器。”衢玄子看见重羽琴,猜到是谁把它留给苏苏的,他笑了笑,“你现在或许不能完全掌控它,但是当你下定决心,把无情道彻底融入灵识,你足够驾驭它。” “我要怎么把无情道融入灵识?” 衢玄子摇摇头:“谁也没办法教你,爱和信仰是无法轻易割舍的东西,等到你彻底了悟那一日,自然就明白了。” 见衢玄子要走,苏苏突然叫住他:“爹爹!” 她抿抿唇:“东翼主……有孩子吗?” 衢玄子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种问题,他沉吟片刻,道:“曾经有过,那孩子芝兰玉树,天资聪颖,可惜后来陨落了。” 魇魔造梦果真是有依据的,苏苏也没想到,世上原本真有那样的人。若澹台烬生来不是周国皇宫的小怪物,而是东翼主的儿子,或许又是另一个故事。 人间干旱,大地皲裂。 苏苏扶起一个嘴唇干裂的人,回头道:“扶崖。” 月扶崖拿着碗,他是水灵根,凝水很容易。 摇光看着满目疮痍的人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仙魔大战结束那一日。”苏苏说。 摇光眸光黯淡。 苏苏知道,摇光的心情也很不好,公冶寂无入了魔,这段时间失去神智,杀了许多修真者。 若无人能救回公冶寂无,他要么杀了他们所有人,要么被他们杀死。 摇光才要说话,突然有人跑过来:“仙长救命,妖魔来杀人了!” 几人连忙看过去,没想到却看见藏海和一众逍遥宗的弟子。 藏海讪笑道:“好久不见。” 男子躲在月扶崖身后,指着藏海说:“就是他们,他们是妖魔。” 苏苏说:“你别怕,他们也是仙门众人。” 男子看看苏苏,又看看藏海,选择相信了她的话,他犹豫着说—— “仙人见谅,我们有所误会。实在不是我们故意误解仙人,前段时日,有个和他们穿着一模一样衣裳的小哥,衣服上也有这种纹路。”男子指了指藏海衣服上的鱼纹,“他一句话不说,来镇上杀了不少人。” 穿着逍遥宗的衣服? “对了,他的武器是一把弩。长得很高,很俊俏,可是心肠却十分狠辣。”男子咬牙,显然又怕又恨。 几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凡人男子口中说的是谁。 藏海抱了抱拳,对苏苏他们说:“让仙友见笑了,逆徒叛出逍遥宗,为祸苍生,是逍遥宗之罪。” 藏海苦笑一声,这种话不止在这个地方听人说了。哪怕再相信师弟,心中的信任也渐渐摇摇欲坠。他真的在四处杀人,吸食-精气吗? 苏苏突然说:“藏海师兄,你既然过去信任他,这次不妨也找到他问问再下定论。” 藏海呆住,摇光也呆住。 摇光小声说:“苏苏,你和之前提起他时不一样了。” 苏苏垂眸,说:“没什么不一样。” 想起梦境中那个意气风发、受人敬仰的沧九旻,再对比不知流落到何方角落躲藏、被六界讨伐犹如阴暗影子的澹台烬。 她只是有点儿酸楚,仅仅没了光鲜体面的身份。 难道天煞孤星的命运,真的注定被所有人厌恶背弃吗?藏海曾经,是那么的维护他啊。 111、一念 藏海听苏苏这样说, 心里有点儿惭愧。 那日澹台烬与公冶寂无打起来,他也在场, 不论如何,师弟不但没有伤害他们,还救了他们,他不能听信外人的话就怀疑师弟。 师尊最疼师弟,倘若知道师弟现在有宗门不能回的处境,一定会责怪自己。 藏海说:“多谢黎仙子, 待他日找到师弟问清真相,一定给各大仙门一个交代。” 顿了顿,他拜托道:“若仙子看见我师尊兆悠尊者或者师弟, 烦请通传一声逍遥宗。” 苏苏应下来。 与澹台烬分别以后,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藏海:“说来惭愧,逍遥宗这些年没有建树, 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宗门内逍遥丸, 我们在魔域看见,魔头娰婴可以把修仙之人转变为魔修, 这些逍遥丸黎仙子你且拿着,遇见入魔的弟子,可喂他一颗,能稳住金丹, 再把他送回仙门, 取出魔丹或许能得救。” 他的话让众人一喜, 这些天不少仙门众人被抓去魔域,成了魔修,苏苏他们找到人送回仙宗, 已经来不及。 有了逍遥丸,对于仙门弟子来说是个保障。 苏苏接过瓶子,诚恳说:“谢谢你,藏海。” 藏海离开后,摇光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旱魃走过的地方,四处干旱。我们杀人远远赶不上他们救人的速度。”扶崖皱眉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灵气越发稀薄了。” 他的话一出,苏苏的脸色变了变。 灵气越发稀薄,到了最后,会不会和五百年前一样,六界都被魔气笼罩,再无凡人和修真者的生存空间? “为什么灵气会越来越少?”摇光道,“万年前也没有这种现象。” “摇光,你还记得魔域的洗髓印和九转玄回阵吗?”苏苏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它能把修真者变成魔修,是不是也可以把灵气变成魔气!” 万年前魔神留下的东西,竟然会慢慢成长! 摇光脸色都白了,连忙说:“这件事一定要立刻和宗门的人说,再让那个阵法存在,很快就是妖魔的天下了。” 苏苏越想越不对劲,当机立断道:“娰婴放出妖魔为祸人间,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仙宗分.身乏术救治凡人,她在等九转玄回阵转化足够的魔气,变得强大可怖。我们却不能再等,必须攻入魔域,毁了那个阵法。扶崖,你回宗门告知掌门和各位长老,我和摇光去一趟宁鹤镇,拿打开魔域的令牌。” 现在可以让仙门靠近那个阵法的,只有吞了幻颜珠的张小公子。 不管打不打得过,总要试试! 扶崖也知道事情刻不容缓,说:“好,师姐,摇光师姐,你们多多保重。” 苏苏和摇光御剑到宁鹤镇时,发现整个镇子荒芜一片。 “张员外家好重的魔气。” 两人推开门,几个月前的门童不在,张沅白也消失不见了。 摇光说:“可恶,一定被妖魔捷足先登了,他们也怕我们找到张沅白!” 苏苏手指放在唇上,低声道:“嘘,你听,好像有声音。” 两人循声找过去,在柴房捉住一个全身脏污的女人。 “别杀我,别杀我!”女人惊恐万分,面黄肌瘦,看上去饿了许久。 “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摇光安抚道,“你能和我们说说,张府发生了什么事吗?” 苏苏递给她一些吃的,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说出她看见的事。 “我是张府的厨娘,几日前,来了一堆妖魔,进了张府就杀人。他们带走了张小公子,我藏起来,没有被他们发现。” 苏苏心想,魔族的人要张小公子,无非两个原因,第一是不让他们拿到去魔域的令牌,第二就是,利用张沅白幻化的力量。 张沅白利用幻颜珠幻化的人,足够以假乱真。 苏苏也被幻颜珠下变幻的妖魔骗过,有人说在人间看见澹台烬杀人,那人会不会并非澹台烬? 入夜,灼热温度依旧炽烈烤着大地。 旱魃现世,让冬日的温度,高得不太正常。 白衣少年拎着一个小女孩,放在镇子口,在她衣襟处塞了一张符纸,说:“回去,找你爹娘。” 小女孩泪眼朦胧:“怕。” 他顿了顿,拎着她,往里面走:“记得你家在哪里吗?” 她太小了,约莫三四岁,澹台烬从几个妖魔口中把人抢下来的时候,她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心中冷哂,如今自身难保,他竟还有心思管这凡间的破事。 可澹台烬也不知道,天下之大,何以为家。除了在凡间晃荡,哪里才有他的容身之所。 屠神弩在他身体中,靠近他的修士,都能觉察到他身上滔天魔气。 与苏苏分别后,他见到了娰婴。 旱魃带着一众妖魔,跪在他面前,恭迎他回魔域。 若澹台烬还是五百年前没有情丝的人,或许会非常感兴趣,正如何,邪又如何,只有无上的力量,才能让人臣服。 他如今有了情丝,才明白差别。 走那条魔道,他最后会永世孤独,一如当年的仙蛟冥夜,沉眠在漠河。他会背弃师门,与她为敌,仙神不容他,天道也不容他。 娰婴并未生气,幽幽-道:“魔君终有一日会明白,正道之人道貌岸然,说着最正义可笑的话,做着最绝情之事。你与他们不是同路人,就算你修神道,他们岂能容你?只有吾等,才是最忠诚的。” 澹台烬看一眼娰婴身边、像个提线木偶的般的公冶寂无,他嘲讽一笑,没理他们,转身离开了。 澹台烬还没找到女孩的家,街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那个魔物又回来了,囡囡在他手中!” 话音刚落,黑狗血朝澹台烬泼过来,人们拿着利器,嘶喊着朝他砍。 澹台烬本就不是软柿子,踢飞了来人,捏住领头喊话的人脖子:“你们找死!” 他周围布上结界,一动用灵力,一双黑瞳变成冰冷的血红色。 他红色的瞳,把其他人都吓坏了。凡人们纷纷后退,身边的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 人群中冲出一家人,拿着锄头,不要命似的打他结界。 “魔物,放过我的孩子!” 澹台烬回头,看见一张张憎恨恐惧的脸,火把照亮街道。他们的目光很清晰,一如曾经在周国皇宫,宫女太监们对他避之不及,在背后叫他小怪物。 只不过曾经没有情丝,他内心冰冷,毫无感觉。 “与他拼了,他杀了我们那么多亲人,就算死了,也要带他下地狱!” 不知是谁喊的第一声,凡人们纷纷举起手中犁耙锄头,发疯似的要杀了他。 澹台烬红瞳中映照出的冬夜,戚戚冷冷。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他已经走过许多个村庄,和繁华的街道,道士和除妖师要杀他,修真者在通缉他,凡人也要杀他。 他做错了什么? 澹台烬松开手,骤然沉默下来。 “他跑了,魔物被我们打跑了!”人群欢欣鼓舞,女孩的亲人连忙抱住女孩。 他坐在屋顶上,看着火把慢慢分散,苍穹之下,整个人间重回寂静。 少年抱紧自己,红瞳含着浅浅的恨。 他死死咬住自己食指骨节,咬出血来。 “好想杀了他们。”他低声说,“不过一群低贱的蝼蚁,全杀了就好了。” 屠神弩叫嚣着他动手,如今四不像的虎妖连忙从乾坤袋中叼出一块玉来,放进他掌心。 曾经也有人,许诺过长大后好好保护你。 “你至少相信她,等她来。”虎妖说,“小夕雾很厉害的,五百年前她是凡人,我都打不过她。让她狠狠揍这些人,她不会认为你是魔物的。说不定她不生气以后,还会帮你想办法驱散魔气,摆脱屠神弩。” 温润的玉触到他掌心,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被它灼伤。 “她不会来。”澹台烬手指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房顶,把瓦片熔穿,他冰冷麻木地看着脚下人间,“她和他们一样,都恨不得我去死。” 虎妖摇摇头,说是这样说,可你至今不愿去魔域,又是在等谁呢? 你心里依旧希望她对你好,来救救你。 “苏苏,你在想什么?”摇光问。 自上次魔域逃命以后,小师妹偶尔会发呆。仙魔大战即将开始,月扶崖传音说,师门开始集结弟子,势必诛杀魔头娰婴,毁去洗髓印和九转玄回阵。 “我在想,或许那日,我不该走。”苏苏低声说。 别人不知道,苏苏心中却清楚,六界最大的威胁从来不是旱魃娰婴,而是本来的魔神澹台烬。 邪骨被毁,澹台烬若要入魔,依旧是比娰婴更可怖的存在。 他仙体时,就能驱使屠神弩,入魔之后,后果不堪设想。 摇光知道她说的是澹台烬。 “有时候是神是魔,仅在一念之间。”摇光道,“师叔们都说他使用了屠神弩,会杀戮不止,我却不这样认为。” “为什么?”苏苏问。 摇光看着她:“因为他有割舍不下的东西,就像假若有一日我被植入魔丹入了魔。我也……不会对公冶师兄动手。” 有些事情是本能,在魔域公冶寂无不也没有杀他们吗?如果不是公冶寂无入了魔,摇光觉得自己一定也和清无师叔一样,恨不得屠尽这世间的妖魔。 可是心中有爱的人,就愿意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思考。 人人都不想走那一步,公冶师兄入魔,每当他控制不了杀人,他一定比所有人都痛苦。 “割舍不下的东西。”苏苏轻声重复了一遍。 澹台烬的话,再次响在她耳边。 那时候少年眼睛里带着水光:“我记得五百年前你的话,不会入魔。你若不喜欢屠神弩,我把它永远封印,永远封印就好了。你不是说,等我回来,你以后也好好待我吗?” 苏苏突然说:“摇光师姐,我想去找他。” 摇光惊讶道:“我们不去找张沅白了吗?” 苏苏眉间朱砂灼灼,重羽在她手中化作一柄剑:“找不到张沅白,爹爹总有别的办法去魔域。可是有些事情……我们不能再多一个强劲的敌人,我要么杀了他,要么带回他,不能让一些事情重演。” 如今这世间,人人都在等澹台烬入魔。 苏苏先前也这样想。 她对他的偏见就注定了,认为一个天生的坏胚,早晚会堕入魔道。 可一路走来,看见人人唾骂他,说他是屠戮众生的魔物。 苏苏知道背后有一只手,推他入魔。 她知道不是这样的,她怎么就忘记了,澹台烬身体中,早已不是主宰杀戮和血腥的邪骨,而是以涅槃为代价,她亲自换上的神髓。 旁人都不明白,她总该明白的。 他本是神,而非邪魔。 魔恨世人,神爱苍生。 112、承诺 “再往前走, 就是昭和城。烬皇,我以前来过这里, 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有散仙,有凡人,现如今肯定也有妖怪,我们在这里,就安全了。”老虎妖说。 它边走边和澹台烬说话, 与其说它是虎妖,不若说已经成了四不像。 澹台烬冷冷说:“闭嘴。” 对他来说,躲藏着生活是件极其耻辱的事, 他宁愿冲出去把那些人杀光。 偏这虎妖哪壶不开提哪壶,总在提他躲开人群的事。 天地间灵气和魔气失衡,魔神弩愈发强大, 澹台烬的仙体再不能压制屠神弩,全身魔气森然。 他先前还能勉强盖住自己的红瞳, 如今却完全没法遮掩。 仙门中人和凡人,看见他便要动手。许多次他在屠神弩的唆使下要杀人, 最后关头清醒过来。 天下已经没有他容身的地方。 虎妖耷拉着脑袋,虎须抖了抖。 澹台烬再孤单,也不需要它来可怜他。 “前面不对劲。”澹台烬顿住步子。 “哪里?哪里不对劲?” 白衣少年微微眯了眯眼,看着眼前“昭和城”的碑界, 说:“血的味道。” 本以为昭和城相对来说暂时安生, 可是目前的情况来看, 这么浓烈的血腥气,昭和城的人,可能已经死绝了。 “那咱们快逃……诶诶, 烬皇,你去哪里,等等我!” 城主府。 斩天剑落下,眼见要杀死地上蓝色衣衫的男子,一只狐狸凭空蹿出,尖啸一声,撞在来人握剑的手上,斩天剑一偏,堪堪在地上划出一条几丈深的口子。 “无知黄毛畜生,也敢挡本座的路。”公冶寂无手掌一翻,狐狸飞出去,落在地上,身子抽搐,大口大口吐着血。 地上男子抬起眸,俨然是曾经的叶储风,他艰难地爬过去:“翩然,翩然……” 眼见他的手指要碰到小狐狸,斩天剑再次落下,狐狸眼珠中惊恐倒映出这一幕。 “吱吱吱!” 一口钟猛然扣下,罩住公冶寂无。 白发白须的老人扶起叶储风:“快走!” 叶储风眼疾手快,抱住地上重伤的狐狸,与老者一同化作白光,消失在昭和城的夜色中。 他们刚走,金刚钟猛然爆裂,公冶寂无飞身追出去。 老者知道跑不过他,把叶储风一推:“带着你的狐狸赶紧走,你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保护好聚生珠,千万不能落在魔族手中。” 叶储风看一眼怀里虚弱的狐狸,咬牙道:“好。” 老者迎身对上公冶寂无。 知道自己不是公冶寂无和斩天剑的对手,能阻拦片刻是片刻。 斩天剑一把将他手中拂尘斩成两段,老者被打落在地。 “是你。”公冶寂无道,“开阳珠去哪里了?” 老者呵呵笑道:“自然在你们这些妖魔找不到的地方。” 公冶寂无脸上的魔纹蔓延至额头,面无表情看着他。 斩天剑拖曳在地上的声音刺耳,天空中轰隆隆的雷声。 老者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笑得释然:“这一天来得太快了,也还好斩天剑在你手中。” 若是换成万年前的魔神,早就生灵涂炭。 公冶寂无抬手,觉察到什么,他脸色一变。 玄色魔矢穿过云层,破空而来,带着鸣镝声,刺向公冶寂无,他连忙用斩天剑去挡,屠神箭矢撞上斩天剑,剑上隐有鬼哭声传来。 公冶寂无后退一步,他抬头,看见弯月下白衣少年带着一只老虎走来。公冶寂无冰冷瞳孔浮现出一抹不甘,命令周围还在杀人的魔修道:“走!” 澹台烬远远站定,没有去扶地上的兆悠。 少年手握屠神弩,一路走来,身上沾了无数妖魔的血,比起公冶寂无,他墨发红瞳,更像妖孽。 看着兆悠的目光震惊,澹台烬心中冰凉一片。 这人曾在鬼哭河中捡他回来,一点点为他剜去身上腐肉,剃去缠住他灵魂的恶鬼。 兆悠拿着教孩童的书,像教导初生稚童一般,告诉他:“人之初,性本善”。 他教自己引气入体,教自己御剑,教他与逍遥宗的师兄弟友爱和睦。 澹台烬握紧拳头,低垂着的眸阴郁。 他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兆悠的声音:“九旻,你怎会变成这样?” 老者声音中没有厌恶憎恨,只有浓烈的痛惜。 “让藏海保护好你,这个没用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兆悠叹了口气,“见了师父,跑什么跑。” 澹台烬没动。 虎妖连忙用头把他往前顶了顶。 澹台烬沉默地扶起地上的兆悠:“师尊。” 兆悠看着澹台烬手中玄色的弩,皱起眉:“能打得过斩天剑,这是?” “屠神弩。” “哪里来的?” “你把我带回逍遥宗之前,它已经融在我身体里。”澹台烬说。 当年澹台烬被恶鬼啃噬得只剩一具骨架,如果不是鬼哭河地的屠神弩与他融为一体,他在鬼哭河中数百年,早该魂飞魄散,也不会有机会遇见兆悠仙尊。 兆悠沉沉叹了口气,与骨血相融,证明完全驾驭了屠神弩,屠神弩取不出来,和没能驾驭斩天剑的公冶寂无是两种情况。 “为师早就知道你不简单。”刚学会引气入体,就能筑基的天才,哪有什么简单来历。 澹台烬突然抬眸,皱眉道:“你怎么了?” 兆悠咳嗽着说:“扶我去树下歇歇。” 兆悠偏头,露出脖子。 只见他身上大片魔纹,像是交错的枯树枝丫。 兆悠快入魔了! “那日我去太虚,没想到见到了上古旱魃,我知道不是对手,藏了起来,想办法跟她回了魔域,阴差阳错,发现一个秘密。” 兆悠说话间,魔纹蔓延到了他的手背,他神色平和,像尊慈祥的佛像。 “魔域里面,有个阵法。” “九转玄回阵?” “不错,但并非这样。”兆悠道,“是万年前大战还没来得及开启的同悲道。” “同悲道……”澹台烬握紧掌中屠神弩。 曾学道心的时候,兆悠就教过他,大道同悲,相生相成。 魔域之下,竟然有另一种天道?魔族到底想做什么? 兆悠娓娓道来:“万年前,魔神强大无双,他野心勃勃,希望六界皆妖魔,为他俯首。于是在魔域创造了同悲道,企图开启同悲道,他自己成为天道主宰。” “他疯狂弑神,神一旦陨落,会为世间留下馈赠,天地初开的上古神灵,神魂消散以后,留下的灭魂珠泪,被魔神融作四枚珠子。分别是幻颜、开阳、贪狼、聚生。” “魔神倾注大半灵力进去同悲道,最后炼化四枚神珠的时候却出了错,被身边的上古妖王拿走幻颜珠和聚生珠,魔神失败,邪骨消散。” 兆悠瞳孔渐渐涣散,他握住澹台烬的手:“但是同悲道还在,旱魃觉醒,魔器犹存。娰婴想借助魔气,转化天下灵气为魔气,开启同悲道,让六界全部变成妖魔!” 上古妖王?澹台烬想起那片荒芜的魍地,在等苏苏的男人——小凤凰的生身父亲。 原来是这样。 同悲道一旦开启,或许仅有一成的人能活下来变成妖魔,其余都会死在仙魔之气相冲下。 一如现在娰婴给仙界之人种魔丹。 上古妖王动了情,最后关头阻止了同悲道开启,这才有了万年安好六界。 可惜这些往事,尽数被埋在了历史的灰烬中。 “幻颜、贪狼,现在都在娰婴手中。”兆悠说,“我拿走开阳,来不及跑多远,就被娰婴发现了。” 因此被打伤,眉心还渗入旱魃的一滴血,旱魃本就是僵尸始祖,好让他死后为娰婴所用。 好不容易兆悠撑到回到人间,正好见到昭和城被屠神,公冶寂无来夺最后一枚聚生珠。 兆悠从怀里,拿出一颗黄色流光的珠子,放进澹台烬掌中。 “能在死前见你,为师很高兴。”兆悠笑道,“凡间说养儿防老,我收了两个弟子,终了能见到你,也不算缺憾。拿着开阳珠,你知道该如何做。” 澹台烬说:“你不会死,我现在带你回逍遥宗。兆悠,我通身的魔气,已经成了堕仙,你竟然把开阳珠拿给我,你若是真的心系苍生,就撑到看见藏海,亲自交予他!” 兆悠温和地笑着:“九旻,还记不记得,为师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 九旻,是朗朗乾坤,无上九天。 你生而不详,命里孤独。但没有人永远是黑暗里腐朽的枯骨,你在鬼哭河中五百年,如果不是内心的爱一息尚存,怎会坚持到现在。 你的所爱还在,你永远不会堕魔。 “九旻,人间是冬日了啊,为师可否,求你最后一件事。” 那日苏苏一路追寻到昭和城,看见护城河被血水染红。 无数修真者怒而赶往昭和城,苏苏匆匆御剑过去,听见有人惊呼。 她穿过人群,看见了孤单的白衣少年。 他依旧苍瘦,握住一柄剑,坐在台阶上,身后大火熊熊燃烧,火中,依稀可见兆悠的仙躯,在火中化作尘埃。 修士们的剑全部指着他,他安静地坐着,握住兆悠生前留下的混元剑,只一人一剑,却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魔修沧九旻,你叛出师门,杀害你师尊兆悠,大逆不道,还不速速受死!” “弑师叛徒,仙门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你残害凡人,杀了四十二个城池的百姓,今日还屠戮整个昭和城,仙门不容你,天道也不容你!” 苏苏甚至看见了藏海。 藏海跌跌撞撞从仙剑上落下来,冲上台阶,红着眼眶拽紧澹台烬的衣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师尊!他们说的我都不信,可我亲眼看见了,你把混元剑刺入师尊*膛,你用真火烧了师尊仙躯,他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生心血全部传给了你!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澹台烬抬眸,昔日疼爱他的逍遥宗弟子,如今一个个眼睛泛着红,恨不得扑上来生啖他血肉。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如这般如鲠在喉,澹台烬从不解释,这次却忍不住开口:“因为若他死了……” “主上做得很好,恭迎主上回魔域。” 空中魔气四溢,紫衣魔修笑笑,带着一众魔界弟子跪在澹台烬身前。 惊灭说:“主上忍辱负重,这些牛鼻子胆敢对主上不敬,今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澹台烬顿了顿,觉察到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手背上的皮肤开始蠕动,仿佛要碎裂脱落。 虎妖一见,也知不好,竟然在这种时候,澹台烬的身体再次破裂。 惊灭已经对藏海动起了手。 以他的修为,藏海哪里是对手,眼见藏海要血溅当场,一柄带着蓝色流萤的琴挡在藏海面前。 苏苏一掌打在重羽琴上,重羽飞出,撞上惊灭的头。 惊灭猝不及防被打到,眸中暴戾:“又是你这个小丫头。” 苏苏看得生气,这都什么东西,这群魔修显然故意不让澹台烬开口。 她来得晚,没有看见澹台烬杀兆悠那一幕,澹台烬不该杀兆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重羽飞回她手中,她手指一拨琴弦,惊灭连忙伸手去挡。 他脸上阴晴不定,想起此次来的任务,他急切想去拉澹台烬:“主上,和属下走!” 白衣少年一双魔瞳却看着那少女。 “主上,快走!” 虎妖也连忙说:“烬皇,赶紧找个地方躲一下,别让他们看见你……” 不然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澹台烬却只看着苏苏,那个时候,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在喉咙里挤出来,都如破碎的音:“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我穿白衣,做善事,我学公冶寂无,学月扶崖,你为什么还是不爱我? 眼见他的身躯越来越淡,要离开这里。 苏苏上前一步,想握住他的手。 “不是!澹台烬。”她咬牙,双眸熠熠,把心一横,“我来履行承诺!” 所以,你别入魔。 113、半神 在苏苏的手碰到澹台烬手的瞬间, 他如同被灼伤,猛地收回手。 屠神弩觉察到主人心绪, 横飞出来,挡在所有人面前。 别看,你别看! 玄色弓-弩上雷霆弥散,不分敌我地横扫出去,直指每个人的眼睛。 有人痛嚎出声,苏苏连忙以袖遮住脸, 结果就一刹那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苏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怎么会这样?” 她触碰到澹台烬的指尖,带着点点鲜血。他到底……怎么了? 虎妖变大, 驮着澹台烬一直跑。 跟着澹台烬久了,烬皇又向来大方,虎妖的修为都是蹭的。它平时不锻炼, 这种时候全身都是肥肉。 虎妖舌头伸出来,累得直喘气。 屠神弩森然跟着它, 幻化出一支锐利的箭,猛地刺在虎妖屁-股上, 虎妖痛得嗷一声,夹紧尾巴,转瞬如同身形如风,身影消失。 魔神弩紧随它。 它智商不高, 不知这种时候该躲去哪里, 只好把澹台烬带到当初师尊捡澹台烬的地方。 想到地下或许就是阴森森的鬼哭河, 虎妖打了个寒颤。 澹台烬落在地上。 他衣裳已经破碎,苍白劲瘦的胸膛之上,恶鬼抓出来的印子狰狞。红色裂痕蜿蜒在他身体上, 他像一具碎尸。 裂痕把他整个人拆开,他手指死死陷入地面。 他被生生拆筋分骨,手背的皮肤破碎又长好,反反复复,渐渐成了一个血人,一如兆悠当年捡到他的模样。 他如从鬼哭河中爬出来的阴暗厉鬼,只有骨头带着浅金色光芒。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冬日的月苍白,如一把冰冷的镰刀,俯视着他。 夜色漫长。 周围鬼魅蠢蠢欲动。 澹台烬知道,他现在弱小得任人宰割,但凡来个大妖,他毫无还手之力。 不可以死,不能死! 澹台烬手指抠紧泥土,一点点朝前爬。 虎妖完全不敢碰他,他现在一碰就碎,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他,提高警惕,咬死觊觎烬皇的妖物。 澹台烬不知爬了多久,爬进一旁的山洞,他趴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挨着他的脸颊。 天将明,人间拾柴的小孩路过,尖声叫道:“怪物,这里有怪物!” “打死他,打死怪物!” 石子被扔进洞口。 虎妖忍无可忍窜出来,把他们吓走了。 朦胧间,有个声音幽幽地叹—— “后悔过吗?这就是你入冥界鬼哭河,寻她五百年的代价。” 年年如此,整整五百次啊。 “修士误解你,凡人见你便害怕,你所爱之人恨你。五百年余年的苦楚,你孤单走过。还不明白吗,本就是天生邪骨,这世间,还有何处能容你?” 女子撑着一把红伞,轻盈的脚步停下,怜悯看着他。 苏苏本来还能追寻到澹台烬的下落,可是屠神弩一干扰,他的气息完全消失不见。 昭和城尸横遍野,地上也躺了不少妖物的尸体。 重羽化作一柄剑,她御剑飞行在上空,看见整座城池几乎成了死城。 现在人人都说,是澹台烬做的。 澹台烬把混元剑刺入兆悠身体内那一幕,不少人看见了。昔日信任澹台烬的藏海,在逍遥宗内发布诛杀令,凡逍遥宗弟子见到澹台烬,必诛之。 不知飞了多久,苏苏看见一个人影。 她掠身下去,怔怔走到那个人近前。 来人侧头,时光猛然被打破,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二哥……”苏苏喃喃道。 竟然是,五百年前的故人,叶储风。是叶储风,还是光阴流转,已是叶储风的转世? “姑娘?”叶储风却没有认出她来,听她叫自己“二哥”,他愣了愣,“你……” 怀里的小狐狸兴奋得吱吱吱叫。 叶储风沉吟片刻,犹豫对着苏苏道:“你是……夕雾?” 苏苏没有否认。 看着眼前朱砂明艳的仙子,叶储风不禁感叹无数人非。无数故人已成了黄土白骨,当年那个当着万千将士的面,毅然决然跳下城里的少女,却成了眼前绝色的姑娘。 “你为什么会从昭和城出来?”苏苏看向他怀里的狐狸,问,“它是……翩然吗?” “此时说来话长。”叶储风苦笑。 原来五百年前,他与澹台烬离开周国皇宫,有一日澹台烬说他要去追寻无上仙道。 临走前,他把一个琉璃瓶子拿给叶储风,里面装了翩然一魂一魄。 那也是当年叶储风明知翩然已经死去,却依旧对澹台烬言听计从的原因。 这些年,叶储风带着琉璃瓶,遍寻三界,巧合杀了个妖物,得了聚生珠,用聚生珠养着翩然的残魂,渐渐玻璃瓶里的魂魄有了意识。 他花了数百年,养出一只懵懂的小狐狸。 但是狐狸没有神智,再不是数千年前的九尾狐,也不是当年的七尾。 它只是一只普通小妖狐,仅一条蓬松的尾巴。 叶储风把她当作失而复得的爱人宠爱,她却不认得叶储风,把他当作喂养她的主人。 狐狸年年逃跑,想回丛林,直到有一日,她看见这个平日坚强又刻板的男人,望着她的背影潸然泪下。 许久,她犹犹豫豫走回他身边。 后来叶储风去了昭和城,慢慢成了昭和城的城主,他养着妖狐,人间不容他,昭和城却可以供他和翩然安身立命。 可惜全被妖魔毁了,如今昭和不复存在,多亏兆悠仙尊,他们才捡回一条命。 “这样说,你看见是谁屠城了?”苏苏问。 叶储风一愣,犹豫地看了眼她:“那个人,和萧凛长得一模一样,拿着一柄恐怖的魔剑。” 他和澹台烬一样,以为“三妹妹”深深爱着萧凛。 “是师兄。”苏苏低声道,“原来真的不是他。” “三妹妹,你看见救我的那位仙尊了吗?”叶储风担忧地道,“他救了我和翩然,但是我观他身上带着魔气,像是被魔物打伤。” 苏苏这才知道救叶储风的是兆悠仙君。 “你是说,兆悠仙君身上有魔气?”她瞬间联想到之前被种入魔丹的人,澹台烬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才杀了将要入魔的师尊? 不好!妖魔界的人,现在一定在找澹台烬。 修士凡人都要杀他,如果自己面临这种情况,苏苏不确定她会不会在重重误会之下,投入妖魔界。 她得立刻去找他,把澹台烬带回来! “三妹妹!”叶储风突然说,“当年我和陛下分开后,其实没有走远,我跟着他,看他跳入了冥界鬼哭河。” “你知道鬼哭河是什么地方,对吗?” 苏苏愣住。 她当然知道。 小时候勾玉还在,她一顽皮,它就讲故事吓她。在她记忆中,最可怕的有两件事,其一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神,其二便是阴暗可怖的鬼哭河。 据说那条河没有尽头,没有光,无生命,破碎的魂魄在里面撕咬,一旦掉下去,会被残魂生生咬碎,魂飞魄散。 “当年他对付叶家,我也恨他,我甚至想过,等拿到翩然的魂魄,我就设计杀了他。可是后来……”叶储风神情复杂,“我觉得不必我动手了,他生不如死,我竟开始可怜他。” 至少,他的翩然还有一魂一魄,而苏苏什么都没给澹台烬留下。 “还有样东西,我要给你。” 叶储风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老旧的扳指。 “他救回了祖母,后来我为祖母养老送终,这是祖母留给你的,她临死前只有一个愿望,说夕雾嫁了人,这辈子要好好的。” 愿那人珍你重你,疼你惜你。 一生一世。 扳指温热,放入掌心。 灵台像是被轻轻叩开一扇门。 曾经的怨,答应了叶夕雾却没做到的自责,在此刻被尽数溶解。 一滴泪落在扳指上。 苏苏以为修炼无情道以后,这辈子再不会哭,她的眼泪已经干涸。 可是此刻,叶夕雾的爱恨,黎苏苏的爱恨,全部得到了一个答案。衢玄子的话渐渐清晰,不是无情之人,怎修无情之道? 只有与过去的自己和解,才能真正领悟无情道。太上忘情,必先动情。 原来她一直被爱着。 不论是祖母,还是曾经没有情丝的澹台烬。 他在用世上最痛、最笨拙的方式爱着她。 不知她现在把他找回来,还来得及吗? 叶储风惊讶看着眼前神女,她眉心的朱砂如泪晕开,又似昙花盛放,灼灼朱砂化作半枚冷清神印。 凤凰本应生而为神,她半妖半神的血统被刻意压制,才会历劫重生,今日对苏苏来说才是真正历劫结束。 她离成神,仅半步之遥。 苏苏也没想到,这一错过,人间一月便过去了。 人间的冬日依旧温度灼灼,仙界的岁月流逝缓慢,据说传说中的上古神界,会时光凝滞。 她没寻到澹台烬,衢玄子等仙界大能,却已经找到了开启魔域的办法,今日便要杀入魔域,毁去那个九转玄回阵。 苏苏低眸,掌心绿色珠子莹润。 这是聚生珠。 虽然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但是叶储风和她都知道它很重要。 越靠近魔域,摇光越紧张。 与其他人诛魔的心情不一样,如今失去心智的公冶寂无杀了不少人,摇光忐忑极了。 摇光希望公冶寂无有一线生机,只要师兄体内的魔丹被取出,他依旧会是曾经光风霁月的师兄。 可若再救不出师兄,公冶寂无会彻底成为魔族的人。 森然碑界出现在眼前。 有人喜道:“魔域开了!开了!” “杀了娰婴那魔女,杀了惊灭,毁了九转玄回阵!” 话音刚落,一把盈盈的伞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大家警惕地后退。 银铃般的娇笑声传来。 “诸位远到而来,娰婴自然该恭迎。”伞抬起,露出娰婴一张魅惑的脸,“可区区后生,也敢在吾门前叫嚣。吾允,吾之魔君,可不允呢。” 此言气着了清无长老。 “魔女!你残害我寂无徒儿,他堂堂仙门中人,怎容得了你这般折辱,今日我清无便要取你狗命。” “大言不惭。”娰婴言语诡谲,“吾之魔君,可不是你们衡阳的黄毛小儿。” 清无大喝一声,便朝她打去。 无数忍不了的仙门中人,也随之攻去。 娰婴却一动不动,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看着空中某一处。 苏苏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也跟着抬眸望去。 只见翻滚的魔气云层中,渐渐出现一个玄衣少年,魔气把他衣衫吹得猎猎飞舞。 衣襟上的银色纹路妖异,他安安静静握着斩天剑。 如果说当初斩天剑在公冶寂无手中压迫力很强,如今的斩天剑在他手中,沉寂得可怕。 他额上一枚似火焰又似利刃的黑色堕神印。 少年睁开眼睛。 自古以来境界的压制,让众人忍不住后退。 连衢玄子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怎么会呢?传说中的魔神印! 少年皮肤依旧是病态的苍白,面孔隽秀,但再没一个人敢看不起他。 不知道哪个宗门第一个逃跑,仙门这边瞬间乱做一团。 少年启唇,冷冰冰吐字:“斩天,诛。” 斩天剑震颤,天幕被撕开一个口子,在澹台烬手中,它通体成了血红色。 斩天剑落下,滂沱可怖的剑气瞬间蔓延百里,逃跑的弟子们来不及惨叫,就化作了飞灰。 少年压低嗓音,愉悦笑起来。修士的魂魄尽数飞到他掌中,被他捏成齑粉。 他身后屠神弩拉开,对准众人。 他杀修士比捏死蝼蚁还容易。 修士们瞬间明白,今日再无人能进魔域这扇大门。 衢玄子说:“苏苏,快走!” 再不走,所有人都会葬送在这里。 弩被拉开前一瞬,玄衣魔神的手被人拽住。 “澹台烬!”少女眉心神印如昙花,她眸中带着浅浅水光:“叶夕雾回来了,你呢?” 114、归途 魔域中涌出无数妖魔, 全部敬畏地看着新任魔君。看着苏苏,娰婴的指甲陷入掌心。 在所有人视线中, 澹台烬回眸,红色的眼珠冷冷盯着苏苏。 指尖苍白的手,顺势掐住了少女的下巴。 他身形瘦弱,却比她高出许多,此刻低眸冷漠地看着她。眸中苍冷,隐隐透着残忍之色。 这个目光, 正是苏苏小时候午夜梦回,常常梦到的魔神眼神。 五百年前,苏苏在马车上让凡人少年扮演, 五百年后,这一幕成了真的。 “叶夕雾?”他眸光隐忍着什么,冷冷笑道, “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五百年前, 你来我身边,不就是害怕今日。你凭什么认为, 本尊还会受制于一个骗子?” 话音一落,他袖子抬起,重羽化作仙剑,抵御在苏苏身前。澹台烬一掌打在重羽剑上, 苏苏踉跄着, 摔倒在地。 澹台烬手指紧了紧, 拎着斩天剑,不曾回头看苏苏。他朝前走,路过的地方, 惨叫声不绝。 苏苏握紧重羽剑,澹台烬竟然全部明白了,自他成魔那一刻,他就猜到了五百年前自己去他身边的原因。 摇光喊道:“苏苏!” 苏苏抬头,妖魔们欢呼鼓舞,化作一道道黑气,朝着仙界众人涌去。 天空变了颜色,乌云汇聚,魔域的妖魔如同打开闸门顷天涌出的洪水,朝人间奔流而去。 眼前这一幕,与记忆中的历史重合—— 诸仙黄昏,万仙坟塚。 仙界所有人的噩梦,在此刻开启。 不,不可以。 苏苏从地上爬起来:“澹台烬!” 红色血剑映在清瘦少年的瞳孔中,眨眼间,他已经消失在百步之外。 一把红伞旋转,拦在苏苏身前。 娰婴接住飞旋的伞,嘴角含笑,眸中却带上几分冰冷。 “小丫头,你太放肆了。竟然成了半神,可惜,今日你注定折在这里。” 娰婴已经看出面前的女子是个不小的威胁,头一回动了最强烈的杀意。 苏苏心思一动,顿时有了个计划,她也不追澹台烬了,干脆迎战旱魃。 重羽化作箜篌,横在苏苏身前。 苏苏如今使用重羽再也不用担心反噬,音潮如流水潺潺,细如丝,利如刃。 娰婴本以为能轻易解决这个小丫头,临到头才发现,苏苏很棘手,并非想象那么容易。 她眸光流转,看着对面清清冷冷的少女,笑道:“你可知,我找到魔君时,他在何处,为何愿意入魔吗?” 苏苏微微晃神。 娰婴红唇轻启:“可惜这个问题,你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话音刚落,一道紫光打入苏苏身体,惊灭不知何时出现在苏苏身后。苏苏嘴角流下鲜血,如凋零的落叶,从空中坠下。 娰婴手中的伞飞出,直刺入苏苏心口。 摇光试图阻止:“苏苏!” 衢玄子:“苏苏!” 黑色箭矢穿过乌云和天幕,刺在红伞上。 娰婴踉跄着后退一步,笑容不见:“魔君?” 玄衣少年魔瞳冰冷,从浓重魔气中走出来,他怀里抱着从空中坠下的神女:“收兵。” 魔兵们听见命令,尽数涌回魔域。 惊灭也只是顿了顿,半跪行李,退回魔域。 功败垂成,娰婴回头看向仙界残兵,心中不甘,几乎红了眼眶。 澹台烬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最后一枚聚世珠,在黎苏苏这里。” 听了这个消息,娰婴转悲为喜。 怪不得魔君会回来救这个半神少女,原来是知道了聚世珠的下落。 有了最后一枚聚世珠,同悲道便能立即开启。 如今苏苏被俘,他们确实没有必要继续与这些仙界的牛鼻子纠缠。 她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苏苏沉住气,没有睁开眼睛。 依旧安安静静,那人用冰冷憎恨的目光看了她许久,这才起身。 魔气森然的水漾在她身侧,铁链声哗啦啦响,少女趴在一处光滑的石床上,双手被铁链束缚住。 过了许久,重羽道:“人走了,别装啦!” 方才还“吐血”的苏苏,睁开眼睛,完好无恙从石台上坐起来。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咬破的口腔瞬间痊愈。 苏苏低眸打量周围环境。 重羽说:“他把你关到了魔域的水牢,说来也奇怪,魔域不是寸草不生的吗,这地方好亮,还开着花。” 苏苏放眼看过去,水域上果然如重羽所说,开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莲花。倘若周围没有弥散的黑气,这一幕称得上美景。 几缕光束照在她身上,苏苏抬眸,盯着那几个透光的洞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弯起唇。 重羽困惑:“你笑什么?” 她不答。 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恨她的人,把她关在了魔域唯一有光,有生命的地方。 “重羽,照原计划行事。” “好。”重羽变成一把钥匙,刚好契合苏苏的手腕,把苏苏手中链条解开。 苏苏动了动手腕,额间神印清丽,她手拂过,石台上很快多了一具和她一模一样的身体。 重羽高兴说:“还好来魔域之前,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苏苏蹲下,对那具傀儡说:“拜托你了。” 石台上的傀儡笑着点头,那笑容以假乱真,几乎和苏苏一模一样。亏得叶储风体内狐妖的力量,这是六界唯一可以短暂与幻颜珠比肩的存在。 苏苏身形散在水牢中。 来魔域之前,她心里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一个人凭空消失,遍寻不见,最大的可能就是澹台烬已经去了魔域。 受到张沅白的幻颜珠启发,苏苏提前和叶储风商议,攻入魔域出现变故的话,便想个法子潜入魔域,毁了洗髓印和九转玄回阵。 这个办法也得到了衢玄子的同意,难为衢玄子一把年纪,之前在魔域外面,还得按捺住,陪着一众小辈演戏。 只可怜一无所知的摇光,看见苏苏受伤被俘,差点冲了过来,好在她师尊清谦反应得快,把人带走了。 苏苏身形透明,小心避开魔族守卫。 这次来魔宫,与上次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之前是一团散沙,如今变得井然有序。 岩浆咕噜噜冒着泡,魔宫外腥气冲天,没有半点儿生命,也没有水,只有脏污的血。 “九转玄回阵会在哪里?”重羽变成一只蝴蝶,飞在苏苏身侧。 “在最重要的地方。” “哪里是最重要的地方?” 苏苏脚步在一处顿住,示意它看。 眼前宫殿在魔宫之中最为精致,一只体型庞大的怪物趴在门口。 重羽飞到苏苏耳边,惊讶地说道:“竟然是上古凶兽饕餮。” 苏苏打量片刻,她怎么觉得饕餮有老虎的雏形?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轻手轻脚避开饕餮,潜入殿中。 墙壁上蓝色幽暗的火跳跃着,玄衣少年撑着下巴,冰冷魔瞳慵懒地看着底下的人。 好几个修真者被迫跪在地上,还有数个魔修。 娰婴和惊灭分别站在两侧。 澹台烬抬起手,他眸中毫无感情,下一瞬,手指慢慢收紧,那些人身上不论是魔气还是灵气,皆朝他涌去。 转瞬,地上的人变作一滩黄沙。 重羽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竟然到魔域魔君的大本营来了,三个最厉害的魔头都在这里。 饶是苏苏,也不敢靠近,一动不动。 上次她尚且会被娰婴发现,这次不论如何都得小心行事。她现在是半神,神与仙之间,远非一个境界的差距,想要藏着,娰婴等人还真发现不了她。 澹台烬抬眸,目光扫过重羽和苏苏所在的地方。 苏苏心一紧,险些以为被发现了,好在少年很快移开目光,低声道:“出去。” 娰婴和惊灭告退。 苏苏很快发现了不同,旱魃在公冶寂无面前,妖娆又狂妄,可到了澹台烬面前,她十分恭顺。 感觉骗不了人,旱魃不臣服公冶寂无,却臣服澹台烬。 所以,澹台烬发生了什么? 苏苏看着澹台烬身上的滔天魔息,会不会公冶寂无体内的魔丹,到了澹台烬身上? 纵然没了邪骨,可澹台烬有神之髓,还有三样魔器。 退一步来说,可以说他是堕仙,也可说是魔神。 那师兄如今去了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娰婴和惊灭离开,澹台烬闭眼,躺在玄色的塌上。 魔气流转,他额间魔印妖异,在转化力量。 事情终于到了最糟糕这一步。 她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回到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公冶寂无或许有一个重来的机会,澹台烬呢? 苏苏沉住气,她知晓现在不是和澹台烬较量对峙的时候。毁去九转玄回阵才是最重要的。 塌内有四角,分别是上古四个凶兽,像某种开启机关的阵法。 苏苏走到塌边,转化力量的澹台烬依旧没有醒来。 这塌很宽,苏苏拎着裙摆踩上去,屏住呼吸,趴着细细研究上面的图案。 玄回、玄回。 怎么去阵法旁边? 她和勾玉学过阵法,刚领悟到一种图案的涵义,正要去另一端查看图案,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苏苏:“……!” 她顿时不敢动,也不敢当着他的面离开。 少年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臂,面朝她的方向。 他红瞳幽冷。 如果不是瞳孔内毫无焦距,苏苏还以为他能看见自己。 她突然有几分慌张,叶储风这个办法灵不灵啊! 靠得这么近,澹台烬再往前一点儿,几乎能触到她的脸颊。 两人僵持着。 少年伸出苍白的手指,苏苏全身紧绷。 就在她以为他的手会碰上自己脸颊时,一件玄色披风飞过来,被他握在掌心。 澹台烬旋身下榻,披上斗篷。 他神情冷淡,走出门外。 “去审问衢玄子之女黎苏苏。” 重羽化作的蝴蝶飞到苏苏身侧:“苏苏,你在庆幸,还是在失望?” 苏苏瞪它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115、计策 澹台烬离开, 苏苏和重羽连忙在寝宫内找阵法入口。 “不是九转玄回印的阵法,是杀阵。”苏苏盯着四种凶兽图案说, “娰婴是个谨慎的人,之前只给妖魔们看过镜像。” 重羽飞过来:“趁他们都在水牢,我们去别处找找。” “好。” 苏苏刚要离开澹台烬寝宫,视线突然落在一个楔形石座上。 “苏苏,你怎么了?” 苏苏福至心灵,勾玉好像给她说过这种古时候用来开启密道的把手。 她手指相合, 掐了个决,盈盈白光笼罩在她手上,苏苏朝着乾元八支各扭转三次方向, “嘎吱”一声,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出现。 苏苏谨慎地走进去。 重羽化作的蝴蝶散发着莹白的光,苏苏本来以为会在这里找到九转玄回阵, 没想到密室里是一个牢房。 看清被锁住琵琶骨的男子,苏苏脸色变了变, 上前去:“师兄!” 公冶寂无被他们关在了这里! 他脸上魔纹褪去,一张俊俏干净的脸露了出来, 听见声音,他睁开眼:“苏苏?” 他身上的魔丹果然被取出来了,苏苏试图触碰锁住他的链条。 “不要动。”公冶寂无低咳一声,“锁印上有连着魔神寝宫的术法, 你一动就会被发现。” 苏苏只能停手。 公冶寂无低声说:“抱歉, 苏苏, 你别管我了,魔域危险,若有机会, 你还是赶快出去吧。” “师兄,你是想被困在这里,自己为自己恕罪吗?可是大家都在等你回去,爹爹,清无师叔,清谦师叔,还有摇光师姐。衡阳宗的弟子都知道,被种下魔丹非你所愿。” 公冶寂无手指颤了颤,没有说话。 被种下魔丹,成为旱魃的一把刀的这段时间,他杀了许多人。纵然别人能原谅他,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苏苏知晓公冶寂无心中想法,说:“如今魔神与上古旱魃出世,六界人人自危。师兄,我们需要你。你若觉得自己犯了错,那就将功抵罪,做些什么!” 公冶寂无笑了一下,依稀是当初风华绝代剑仙的模样。 “好。”公冶寂无哑着嗓音,一如曾经对苏苏的纵容,他说,“师兄听你的。” “师兄,我是来找九转玄回阵的,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公冶寂无说:“当初我被种下魔丹,娰婴带我去过一次,在魔域禁地,那地方需要一枚上古魔神的扳指才能进去。之前那枚扳指在娰婴手中,现在应该在新魔君手上。” 苏苏在心里低咒了一声,戴在澹台烬手上的东西,这可怎么拿? “师兄,你在这里等等我,我想办法毁了九转玄回印,来带你回家。” 回家?公冶寂无瞳孔颤了颤,说:“好。” 苏苏走出老远,公冶寂无看着她的背影,仍没有收回视线。 苏苏沿着原路回去,发现澹台烬他们还没回来。她干脆再次隐去身形,悄悄去水牢的方向。 也不知道傀儡能坚持多久,不会露馅儿吧? 水牢中,紫色的魔莲开得馥郁,娰婴掐住那具傀儡的下巴。 “说,聚生珠去了哪里?” 傀儡全身都是血,对着娰婴刺刺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本事杀了我。” 苏苏躲在石柱后面,看情况,傀儡已经被折磨好一会儿了。 它没有生命,也不会有疼痛,但是这样下去,显然不能坚持太久。 娰婴拿不到聚生珠,脸上没有笑意,她指甲暴涨,陷入傀儡脖子里。 傀儡脸上,那张和苏苏一模一样的脸,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 苏苏看向中央坐着那人。 澹台烬单手支着下巴,面无表情看着娰婴凌虐“苏苏”。 似乎她哪怕就死在他面前,他心中也不会有任何波澜。苏苏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上次分别,少年眼中分明带着泪光,企盼她一个回眸。 再见他却变成记忆中冷心冷清、杀人如麻的魔神,眼中再没了暖。 想起叶储风说他跳下鬼哭河,藏海曾说师尊在三年前捡回小师弟。他在鬼哭河足足找了她五百年,苏苏心中微涩。 重羽悄悄看看苏苏,它有点儿心虚,现在仍然没有和苏苏讲千里画卷的事。 它的感觉果然没错,澹台烬不是什么好人,还成了让人胆颤的魔君。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好像也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如果当时从千里画卷中出来,自己告诉苏苏,澹台烬没有撒谎,苏苏的确承诺过不会抛下他,澹台烬是否不会入魔? 它该不该说?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在苏苏心里雪上加霜吗? 眼见娰婴要杀死傀儡,一把刀格住娰婴锋锐的指甲。 惊灭道:“够了娰婴,魔君还在这里,轮不到你做决定。现在她是唯一知道聚生珠下落的人,你把她杀了,我们去哪里找聚生珠。” 惊灭心里有自己的盘算,都知道此女是魔君故人,魔君……先前还倾心于她,魔君的脾气阴晴不定,娰婴若杀了人,魔君恐会不悦。 娰婴看向澹台烬,她美眸盈盈,转怒为嗔:“魔君大人,可心疼黎苏苏?” 她故意拨弄了下傀儡的脸颊,瞬间,那张绝色的脸出现两道深红血印。 傀儡闷哼,惊灭轻轻“啧”了一声。 澹台烬的目光,落在傀儡那张脸上,他讥笑一声:“心疼?” 澹台烬手漫不经心说:“想如何处置她,你们随意,本尊只要聚生珠。” 说罢,他最后看一眼那具傀儡,神情冷淡,身形凭空消失,真正做到了对“苏苏”不闻不问。 娰婴轻笑一声:“惊灭,看到了么?魔君大人可真是狠心啊。” 她红唇扬起:“既如此,吾便不急,惊灭,你守着她,什么时候她愿意说了,什么时候放过她。” 娰婴裙摆迤逦,施施然走出水牢。 等她离开,惊灭看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 “不过是一具幻化出来的皮囊,毒娘们儿。” 上古旱魃狂妄自大,实力强横。但妖魔惧都贪婪,不甘居于人下。惊灭也曾是名动一时的魔修,娰婴先前能做妖皇,自己却只能低她一等,他心中早有不忿。 旱魃总让他善后,即便现在魔君出世,旱魃依旧高他一等。 惊灭眯了眯眼,转身盯着傀儡。 他冰冷的手指如蛇信,摸了摸傀儡的脸,傀儡咬牙后退,惊灭可惜地说:“小丫头,你虽屡次坏我好事,可……” 他舔舔唇,阴戾笑起来,在傀儡颈间嗅了嗅:“半神啊,神女……是什么滋味儿的?不若你乖乖说聚生珠的下落,我或许能放过你。” 躲在石柱后的苏苏看着他那个邪气的笑容,心中膈应。 她双手结印,打算借助傀儡之手,给惊灭一个教训。 谁知惊灭的手指才碰到傀儡的衣襟,一道惊雷劈在惊灭身边。 惊灭踉跄着后退一步,狼狈地四处看看,咬牙跪下:“魔君,小人只是吓吓她……” 四周空无一人,惊灭没看见人,却不敢再放肆。 想到也许澹台烬的魔息尚且还留在水牢,魔修虽淫邪,可惊灭更惜命。他还不到色胆包天的地步,连忙倒退着离开。 苏苏也立刻收回了手,庆幸自己没有出手,不然恐怕就被澹台烬发现了。 她心想:娰婴谨慎残忍,这个惊灭看上去倒是野心勃勃,也有弱点,或许是个突破口。 苏苏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没成想真让她找到了机会。 惊灭如今是魔修合体期,马上要迈入渡劫期。他走的邪道,与澹台烬不同,他没法直接吸纳其他修士的力量,于是在殿内豢养了不少女修。 苏苏跟上去,发现那些少女均为炉-鼎。 有魔修,也有正道修士,少女们衣衫残破,容颜枯败。 重羽说:“苏苏,别冲动。” 它一看,好吧,苏苏没冲动。 苏苏脸色很难看,却没有立刻把惊灭拎出来打一顿的冲动。现在逞一时之气,九转玄回阵就毁不了了。 到时候不仅六界遭殃,这些少女同样跑不了。 这些可怜的姑娘奄奄一息,重羽奶声奶气叹道:“做炉-鼎,就是这么可怜。” 修为会消失,容颜会枯败,原本年轻的肉-体,会慢慢衰弱下去,垂垂老矣。 苏苏突然想起,魇魔造的梦境中,白衣少年曾来她身边,甘愿做她的炉-鼎,帮她修补命魂。 他也是知道下场的,炉-鼎不仅低贱,他还会变得很弱小,慢慢变老。 苏苏垂下眸,心绪复杂。 尾随了惊灭一阵,苏苏发现他在魔修中挑新的美人。 本以为他还是为自己挑炉-鼎,可是那些人他一个没动,反而叮嘱着什么。 魔修美人们身段妖娆,眼中含着期待和野心。 “魔域的夜寂寞,还冷。”惊灭笑道,“魔君并非不近女色,若你们谁真的俘获魔君的心,许是未来的魔后呢。” “惊灭大人说笑了。”魔修们与惊灭调笑。 惊灭抓过一个人,在她腰上揉了一把:“一会儿我便送你们过去。” 苏苏一数,足足有九个女魔修。 惊灭可真会玩,澹台烬艳福不浅。 重羽停在她肩上:“苏苏,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苏苏把它塞进乾坤袋中,“入世最大原则,多做事,少说话。” 重羽似懂非懂:“真的吗?” “嗯。” 也亏得惊灭这一手,苏苏想到怎么拿澹台烬手上扳指了。 魔域不分白昼黑夜,一到某个点,温度会变得非常低。按理说仙魔早已不畏寒冷,可是这股冷直往骨子里钻。 妖魔们把这个时间段称作“夜”。 魔域坏境艰苦,寸草不生。 魔域的“夜”本就寂寞,魔宫里面井然有序,外面却四处有妖魔放纵交姌。 入夜后,惊灭带着一众妖娆女魔修去澹台烬寝殿。 “我去里面打点,你们抱着酒,等在外面。” 众女点头。 趁这个间隙,苏苏悄无声息打晕其中一个女魔修,接住她手中酒坛。 这些女魔修长相妖艳,却修为低下,苏苏偷梁换柱,捧着酒出现,谁都没有发现同伴被换了人。 她们中有故意戴上透明面纱,更增添妖异的,也有露出柔软腰肢的。 苏苏打晕这位,也戴着面纱。 为确保万无一失,苏苏化作她的模样,把面纱换成了鲛纱,抹去额间半神昙花印,学做女魔修那样,在眼尾缀上几枚蓝色晶石。 不一会儿,惊灭出来了,低声道:“进去。” 苏苏低着头,和众魔修一同进去。 她怀里抱着这酒,叫做醉神酿,以前人间进贡给神灵,现在不知怎么,魔宫也出现不少。 苏苏一进去,就看见了澹台烬。 澹台烬手中把玩着几枚魔丹,头也没抬,说:“放下。” 众女依次把醉神酿放在他面前的桌案前。 苏苏蹲下,学着她们下手中的酒。她刚把酒放在桌案上,把玩着醉神酿的澹台烬顿了顿,突然抬起眸。 他这一抬眸,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澹台烬视线扫过苏苏,随即百无聊赖垂下眸光,不辨喜怒。 魔修本就胆大,领头那女子被他这一眼看得春心荡漾,语调千回百转引诱说:“魔君,此次仙魔大战,魔界大捷,妾等可否为魔君献一支舞?” 澹台烬苍白的手指拂过酒壶,不置可否。 苏苏:“……” 她怎么不知道原来喝酒还有助兴节目?她们排练的时候,也没带上她啊。 苏苏这种时候,自然希望澹台烬拒绝并让她们滚出去。 下一刹,仿佛与她作对般,那人凉飕飕的语调冷不丁响起,说:“可。” 澹台烬微微抬起下巴,靠在王座上,冷眼看着苏苏,对众人说:“跳,跳得好有赏。” 116、吝惜 这句话一出来, 苏苏的心都凉了半截。 给她一柄剑,她可以把在场所有人都干翻, 可她哪里会跳什么舞? 记忆里的叶夕雾倒是会跳,可是这项技能,没有在苏苏身上点亮过。 琴师已经准备好。 魔姬们走向寝殿中央,苏苏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她默默站在人群后面,企图借由她们挡住充数的自己。 前面的魔姬怪异地看她一眼。 说起来,苏苏打晕的这具身体, 原本该站在前面,魔姬见她“主动让位”,心里一喜, 也不管苏苏什么毛病,兴高采烈站在了苏苏原本的地方。 琴声响起,众女抬起袖子, 身段妖娆婀娜,翩翩起舞。 澹台烬曾是人间周国皇子, 周国的乐律舞蹈享誉天下,他手下的夷月族也擅歌舞。 对比起来, 魔姬的舞蹈除了更加魅惑,并不比当年艳绝天下的凡间歌舞强。 苏苏灵光一闪,她不会跳,可此次胜在人多, 九个人少一个视觉上差异应该也不大。 只要她身姿足够灵巧, 就可以在舞姬们换姿势期间, 把自己的身体藏好。 澹台烬冷冷看着魔姬们,饮下杯中酒。 他一直没喊停,魔瞳幽冷, 表情也没有半点儿看美人献舞的迷醉。 苏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谷底。 魔姬表面在跳舞,实际都在观察澹台烬的反应,魔君这个表情,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神情依旧冷淡,与外面那些兴奋的男魔修们完全不同,众女跳到一半,心中均都忐忑。 今日献舞,为的是留下,与魔君共赴良宵。 魔君面无表情,她们还能留下来吗? 众人心中惴惴,完成最后一个收尾的姿势。 苏苏蹲在人群后,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跳完了?”那人语气里带了点嘲讽的笑意。 领头的女子额上渗出汗珠,不知怎地,觉出几分无形压迫感。但野心和贪婪促使着她开口:“妾等,还为魔君准备了别的。” “别的?”他低声道。 他这幅面孔,本就漂亮精致到极点,略微喑哑的嗓音,更是勾人。 比起女修们,他才是颠倒众生又残忍强大的魔。 妖魔们本就慕强,为首女修几乎膝行过去,目光痴迷:“魔君,让妾等服侍魔君可好?” 所有人都目露期盼。 妖魔本就淫.乱,没有贞操观念,澹台烬偏头看她们,低低一笑:“那便留一个。” 他这话一出,本来试探的众女,心中一下沸腾。遗憾不能全部留下来,立刻暗暗较劲,方才还和睦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 苏苏在心中骂了句色胚。 被他视线扫过的女子,眼神带着无声引诱,苏苏知道演戏这种事,得演全套。她现在是神之躯,澹台烬不可能一眼分辨出她的幻化术。 若她不合群,才会被注意到不同。 苏苏想明白,调整自己的表情,眼波流转,她本就是仙界第一美人,平时一颦一笑就很美,她自己并不能意识到,生涩天真的媚意最是勾人。 她明眸带上清浅的笑,眼尾和眉梢的晶石湛蓝,看向斜斜靠坐的玄衣少年。 四目相对那一瞬,他顿了顿,手指死死捏住寒石座椅。 片刻后,澹台烬冷冷移开目光,抬手一指。 被他点到的女修又惊又喜,才要去谢恩,他手指放心一转,指向苏苏:“你。” 苏苏虽然想过用这个身份拿他手上扳指,可是他选自己,她不免怀疑,澹台烬是不是已经认出了自己? 她才生出这样的疑窦,王座上的人淡淡道:“明日她,依次过来。” 他又随手点了几个人。 这回苏苏不怀疑了,她咬牙,心里憋住一股气。 成魔的人果真淫邪! 女子们虽不甘心无法立刻留下,但想到还有机会,心满意足离开。 “愣着做什么,要本尊伺候你?滚过来。”澹台烬嗤笑一声,命令道。 苏苏只好走过去。 “倒酒。”他说。 苏苏按捺住生气,九转玄回阵!九转玄回阵最为重要! 她在他身边侧坐,为他斟了一杯酒。澹台烬接过玉杯,苏苏注意到,一枚玄色的扳指,果然戴在他拇指上。 澹台烬修为深不可测,还有三件魔器,苏苏不知道九转玄回阵所在之地,也没拿到扳指,不敢轻举妄动。 他转入魔道,但向魔的心有几分,谁也不知晓。 “继续。” 她一杯杯倒,澹台烬一杯杯喝。 两人都没有多话。 魔域的夜越发深冷,即便是神躯,苏苏也觉得皮肤冰冷。魔域是被六界遗弃的地方,这里艰苦,时而寒冷,时而酷热。 她没有特意抵御寒气,这个身份不容她修为高深。 澹台烬喝光了所有醉神酿,突然握住她手腕,苏苏反应过来,已经坐在他怀里,他隔着面纱,掐住她下巴,冷冷看着她。 “什么修为?” 苏苏改变了音色,说:“凝元。” 王座是寒石铸就,更是冷得不像话,苏苏牙齿咯咯发颤,他目露轻蔑,捏住她下巴的手微微使力。 苏苏低低闷哼一声。 他身上同样冷。 成了魔,便与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一样,被剥夺了温度。 他一言不发,抱起她,朝那张宽大的塌走去。 跳动的魔焰绰绰倒映出影子,苏苏突然有几分心慌。 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做过,那时候她和澹台烬都尚且是个凡人。彼时他恨她,很多次都不温柔,只有情难自禁时,她会在那个没有情丝的凡人少年眼中,看见盖不住的怜惜和欢愉之色。 结春蚕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她下意识便要后退,看见他手上扳指,苏苏忍住了。 此刻退却,功亏一篑。 可是不走,难不成真要和澹台烬在魔域中颠鸾倒凤? 玄衣魔君捕捉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退却之色,讥讽开口:“若你不愿,滚出去,换个人进来。” 这句话惹恼了苏苏,什么乱七八糟的旖旎和无措都褪去,她看着澹台烬额上火焰般的魔印,只想毁了九转玄回阵以后,在这张可恨的脸上狠狠踩几脚。 她咬牙笑道:“魔君误会了,能为魔君侍寝,是妾之幸。” 等着吧,傻狗。 大道济济,何惧在意一具肉-体?凤凰的焚身之痛她都经历过了,以后要用重羽把他头都打爆。 澹台烬玄色衣衫落下,他并没有揭她面纱,似乎也不在意她面纱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模样。 是美是丑,都无所谓。 他只看着眼前少女这双灿烂愤怒得似乎要燃烧的黑色眼睛。 半晌,他冷冷说:“眼睛给本尊闭上。” 苏苏的侥幸心理破碎,她心想,快赶紧完事。 冰冷的手,落在她眼睛和长睫上。眼前一片黑暗,以至于那一刹那,她生出了一种错觉,身上的人是深深爱着她的。 她心中有点儿茫然,几乎忍不住睁眼去看澹台烬表情。 下一刻,她眼睛被一条玄色的布蒙住。 苏苏听见他讥讽羞辱的声音:“不是你们说,给本尊点儿别的,呆若木鱼,你就这点本事?” 什么狗屁深情! 她忍无可忍,魔修又不是凡人女子,她手中幻化出与此刻身份相符的冰菱,刺在他肩上。 澹台烬现在是魔神之躯,那冰菱一触到他,便化作虚无。 苏苏似乎听到他低笑了一声。 是错觉吗? 她再听,便没有其他声音了。 一夜酣畅,不知什么时候,魔域不再冷。 魔域的“夜”过去,苏苏不敢露出自己作为神女的修为,只得压抑了修为,沉沉睡去。 少女赤-裸的足漂亮小巧,她面纱依旧没有摘下,白皙的手无意识搭在澹台烬胸口处。 胸膛之下,便是跳动的心脏,也是每个人的死穴。 他没有把她的手移开。 墨发红唇的魔君隔着面纱,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外面娰婴道:“魔君,娰婴有事禀告。” 澹台烬没动,传音出去,娰婴听见他冷冷淡淡的嗓音:“等着。” “是。” 过了好一会儿,娰婴觉得奇怪,殿内有馥郁香气,像是昙花盛开,带着驱逐魔气般的圣洁。 上古旱魃的敏锐让娰婴忍不住皱眉,顷刻间,那种香味消散,成了浓烈的魔气。 就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娰婴狐疑片刻,又定下心来,有魔君,魔域不可能出现神息。 玄衣魔君没让她进寝殿,披衣走出来。 “说。” 娰婴刚要开口,嗅到了他身上的香,是女子的味道,玄衣魔君颈侧,隐隐有几条口子。 “魔君,您昨夜……”娰婴许久才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古怪道,“您太放纵了。” 妖魔纵欲本为寻常,可是魔神生来没有淡漠,对这方面的事情本就可有可无。 哪怕澹台烬经历不同,体内有情丝,可融合魔丹,修为无双的情况下,也不应如此…… 娰婴说不上来,魔君可以沉浸欢愉,然而他不该毫不吝惜魔神之躯,纵容那女子伤他神躯。 这是把命都交在了对方手里。 澹台烬冷冷看着她:“有事说,没事滚。” 他巨大的压迫,让娰婴不适地捂住心口:“是娰婴僭越了,玄回阵的魔气不太对劲。” 旁人不知道,澹台烬和娰婴却都清楚,玄回阵只是表面一把靶子,真正起作用的,是上古魔神留下那个可吞天噬地,能改变乾坤的同悲道。 玄回阵转移天地灵气变成魔气,滋养同悲道。 只等同悲道足够强大,便放入四枚珠子,启动同悲阵,到时候天下魔气倾巢而出,上古魔神留下的力量觉醒,颠覆六界,万物皆魔。 这段时间妖魔都在四处杀人,现在眼见同悲道需要的魔气慢慢充足,可日日谨慎守着同悲道的娰婴,却发现不对劲。 一种危机感席卷了她,她却说不上来为什么。 澹台烬说:“去看看。” 娰婴跟上去,离开之前,她的眼瞳变成灰褐色,一眼看穿寝殿的墙壁。 那张塌上,魔君玄色宽大的披风盖在女子身躯上。 她白皙小腿露在外面,上面如缀着点点盛开红梅。 娰婴冷笑一声,只得装作不知,跟上澹台烬。 一丝白色神息安静附着在澹台烬身上,随他们穿过阴暗的魔域荒地,到了一处遍地是血鸦的地方。 血鸦惊掠而飞,为澹台烬开出一条道路。 血腥气四溢,眼前出现一层透明结界。 结界后,仿佛一个虚空的世界,黑暗、阴寒、无声的可怖,再难窥探。 结界触到澹台烬手指扳指那一瞬,他和娰婴无恙走进去,附在他身上的白色神息悄悄消散。 魔宫寝殿,原本睡熟的少女睁开眼睛,从塌上坐起来。 “找到九转玄回阵了。” 苏苏看了眼身上的斗篷,磨了磨牙。 117、阴暗 结界内, 澹台烬和娰婴走进去,九转玄回阵上方, 洗髓印缓缓旋转,环绕着洗髓印的饕餮之魂原本是透明的,现在已经有了实形。 九个方位分别有九扇门,下为大,上尖锐,汇聚成一个“聚灵斗”, 洗髓印便在无形的斗上方,吸纳着天地间的灵气。 源源不断的灵气被玄回阵变成魔气,从下方四散开来, 重新回到天地间,供妖魔们修炼。 周围魔气森然,鬼哭声阵阵。 娰婴当初血洗好几个门派, 用来开启玄回阵。许多仙魂被困在这里,染了魔气, 成了镇守玄回阵的魂灵,日夜啼哭。 澹台烬抬手, 握住一缕残魂,认出了他:“太虚掌门的魂魄。” “正是。”娰婴笑道,“这老头修为不如何,但至今魂魄没有被魔气污染, 想把他炼成守阵灵, 倒是要耗费娰婴不少功夫呢。” 娰婴观察澹台烬的表情, 澹台烬收紧手指,捏碎了太虚掌门残魂:“冥顽不灵。” 残魂破碎以后,澹台烬挥袖, 太虚掌门的散魂飞向九个角落,彻底变成魔气。 娰婴掩唇,娇笑起来。 她心中原本有所怀疑,现任魔君按理说当与上古魔神平分秋色,可澹台烬的邪骨消散在五百年前,娰婴总怕他心还向着那些修士。 如今看来,自己多虑了,生来便轻视生命的天生魔神,手段比自己残忍,实力也令人心惊。 旱魃可做不到随手就能捏碎人的魂魄。 “如今九转玄回阵愈发强大,大半个人间全是魔气,很快这些魔气就足够开启尘封万年的同悲道。”娰婴眯眼道,“可是前几日,九转玄回阵中,似乎有灵气溢出。” 不该这样,眼见就能开启同悲道了,这个时候玄回阵却出了问题。 澹台烬在心中冷笑一声,祭出斩天剑,斩天剑飞向阵法中的伤门,带出一个银鱼铃铛。 娰婴见到铃铛,眼神冰冷:“原来是逍遥宗那老牛鼻子留下的东西在作祟。” 澹台烬把银鱼铃铛扔给她,走出阵法,结界在他们背后阖上。 娰婴毁掉铃铛,追上他:“听说惊灭大人昨夜献了几个魔姬给魔君?” 澹台烬看着乌压压的血鸦,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妾可不是吃醋。”娰婴的手搭在他肩上,涂满蔻丹的手指下滑,“只不过区区低等魔姬,配不上魔君。魔君能予她们修为,她们能予魔君什么?” 娰婴娇娇笑道:“妾自上古诞生,与天地同寿,待他日同悲道开启,六界皆妖魔,妾才是能陪魔君数万年的人。再说了……” 娰婴顿住,媚眼如丝:“魔君不想知道,上古冷清无欲的众神是如何双修……嘶!” 她话还没说完,抚上澹台烬手臂那只手突然一疼。 娰婴连忙捂住自己手掌,咬唇道:“魔君。” “娰婴。”澹台烬凑近她耳边,讥诮笑道,“需不需要本尊提醒你,你这具美人皮下,只是一具……腐朽干枯的躯体。” 娰婴脸色一变,眸光冰冷。数万年来,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却从来没人敢在她面前说。 “旱魃”说直白些,就是上古的一具僵尸,没有血液,有强大的力量,却容颜可怖。 娰婴跟随上古魔神之时,就倾慕那具强大身体的力量,可是上古魔神不近女色,只有野心。 现在年轻的魔君既然愿意走双修合和之道,娰婴自然馋天生邪物的力量。 生来便是黑暗的主宰,多么令人向往。 可这个人的心,比曾经那位魔神更加冷,他薄唇吐出来的字眼如刀,带着轻慢的羞辱。 娰婴收紧拳头,心中的愤怒和不甘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 若是其他人敢说这样的话,早就被她碎尸万段。偏偏眼前的玄衣少年是她的君王,她眸光冷厉过后,重新带上笑意:“娰婴明白了。” 澹台烬弯起唇,道:“你很聪明,比惊灭那个蠢物聪明得多,你总该明白,什么东西该想,什么东西不该想。” 说完这句话,澹台烬也没看娰婴什么表情,消失在密林中。 他回到魔宫,不出意料,塌上那位小魔姬不见了。 澹台烬抬步,走入殿内暗藏的通道。 公冶寂无被关在里面。 澹台烬走过的地方,蓝色磷火幽幽亮起,澹台烬施施然在公冶寂无面前坐下。 “怎么,见过她了?”澹台烬说这句话时,带着笑意,可他眼睛是冷的。 公冶寂无抬眸,玄衣少年墨发红唇,在蓝色磷火的映衬下,他精致漂亮,神情无声透着一股对自己的厌恶。 “沧九旻,你到底想做什么?” “沧九旻?”澹台烬撑着下巴,“本尊险些忘了,你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公冶寂无,或者说萧凛,本尊和你打个赌,如何?” 公冶寂无平静看着他,仿佛在看一粒尘埃。 澹台烬恶意地弯起唇:“你这样的人,出生便高人一等,受万人敬仰。可是你猜,你倘若失去灵力,成了一个普通人,坠入凡尘,他们还会不会尊敬你?” 公冶寂无冷冷看着澹台烬,他不清楚澹台烬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 “嗤,小心。”澹台烬眼尾挑起,笑道,“凡人有时候,比我这样的妖魔更可怖哦。” 笑语间,澹台烬抬起手,封印了公冶寂无的灵台。 公冶寂无身上的锁链随之脱落,灵台被封印,公冶寂无和凡人无异,他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澹台烬怜悯地看着他,半晌止不住低笑起来。 下一刻,原本还无还手之力的公冶寂无,袖中飞出一枚金色的针,刺入澹台烬心脏。 澹台烬看着这枚针,脸上的笑容淡了。 上面有苏苏的气息。 想来是苏苏留给公冶寂无防身的,公冶寂无却选择用来杀他。 他低头,把那枚针取出来,面无表情把玩着。 公冶寂无闭了闭眼,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对小师妹做了什么。” 澹台烬身上也带着苏苏的气息。 熟悉的修士间,自然认得彼此的气息。公冶寂无很确定,眼前这个人是故意的。 澹台烬笑道:“你说呢?” 方才虚伪的平和被打破,澹台烬头一回在始终淡然的公冶寂无眼中看见滔天怒意。 澹台烬并没有觉得高兴,他心中那个阴暗角落,无时不刻不在嫉妒着眼前这个人。 不管过去多久,依旧嫉妒。 黎苏苏来到自己身边,永远都有目的。曾经为抽他邪骨,如今为毁去九转玄回阵。 无论怎样骗自己,有些东西一但点破,就像刺入心脏的一根又一根灭魂钉。 而黎苏苏永远不可能这样对萧凛和公冶寂无。 五百年前,她多爱萧凛啊,五百年后,也命都不要来魔域寻公冶寂无。 不过没关系,萧凛已经是个废人,只要扳指还在自己手中,只要自己身上有黎苏苏想要的东西,她心不在他身上,人也总会是他的。 公冶寂无皱着眉,他的小师妹,怎会和这样的魔物在一起? “本尊不杀你,但是生是死,看你自己的造化。”澹台烬冷冷说,“滚到人间去,越远越好。” 至少他活着一天,公冶寂无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膈应他。 澹台烬挥袖,公冶寂无身影消失。 他知道,他不能杀了萧凛。五百年前就明白了,活人永远争不赢死人。 但若这次……萧凛是活下来那个,而自己是死去那个呢? 澹台烬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虚空,许久走出密道。 苏苏白日去水牢看了眼自己傀儡,它无比虚弱,一看见坚持不了几天了。 苏苏只能在七日内拿到扳指,毁了九转玄回阵才行。 惊灭听说魔君留下了他昨夜送去的小魔姬,喜形于色,今日还让苏苏去送酒。 这些醉神酿是他搜刮来的,人间帝王都不一定能喝到一壶。 这恰好符合苏苏的心意。 她在醉神酿里下了衢玄子给的药,只要澹台烬喝一滴,就人事不省。 现在知道了九转玄回阵在哪里,只差那枚打开结界的扳指了。 她端着酒壶进入澹台烬的宫殿。 玄衣魔君靠在石座上,面前悬空有一面水镜。 苏苏进来,他微微转过目光,说:“过来。” 苏苏走过去,发现水镜里竟然是衢玄子、清无长老和清谦长老等人。 他们全部被关在一处阴暗的地方。 苏苏一惊,旋即发现不对劲。 娰婴没有能力打败那么多仙界中人,澹台烬又没出魔域,修士们不可能就这样被困住。 她困惑地去看澹台烬,他正好也在看她,微笑道:“如何?” “魔君,他们是谁?”她故作不知,好奇问道。 澹台烬低眸,手指卷住她的发,让她坐在石座旁:“衡阳宗、赤霄宗的掌门和长老。” 在她配合眼中流露出倾慕的时候,他笑笑:“当然,都是假的。” “假的?” “幻颜珠变出来的妖魔罢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少女发丝如瀑,手感极好,他饶有兴致看着她,“你说,若赤霄宗的‘掌门’,去衡阳宗杀人,有几个人能防得住,嗯?” 苏苏目光冷下来:“魔君可真聪明。” 澹台烬手拂过,水镜顷刻消失。 这是娰婴的计谋,九转玄回阵需要的魂魄和灵气都不够,娰婴急着开启同悲道,自然会打仙门的主意。 澹台烬随口便说给了身边的小奸细听。 “今日什么修为?”澹台烬淡声问。 苏苏抬起头,本来还想说“凝元”,可是想到什么,她咬牙笑道:“多谢魔君,妾已至‘意欲’境界。” 我可真是谢谢你。 他眼里突然带上几分笑意,控制不住的那种:“嗯。” 118、回礼 苏苏吸了口气, 微笑说道:“惊灭大人看魔君喜欢醉神酿,让我又拿了些来。” 她把醉神酿倒入杯中, 举起递给澹台烬。 澹台烬红色魔瞳在她面上转了一圈,落在她杯中酒上。苏苏被他看得有几分紧张,心里还藏着说不出的低落。 苏苏不知道自己盼澹台烬饮下这杯酒,还是不接杯子。 她从昭和城来寻他,想拉他走出孤独和被唾弃的困境,可是到底来晚了一步, 澹台烬已经堕入魔道。 苏苏却是世间最后的神族。 她知道现在的做的事情,与他再次对立,她的承诺无法在这种时候兑现。 他其实说得没错, 自己是个骗子。 澹台烬接过她手中酒杯。 “惊灭有心了。”他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苍白的手指晃了晃酒杯,醉神酿的香漾满整个寝宫。 酒杯到了唇边, 澹台烬随手放下,想起什么, 看着苏苏,低声道:“今日是人间花朝节, 想不想出去看看?” 一听花朝节三个字,苏苏猛然抬起眼睛。 他沉默看着她,等她的答案。 五百年前花朝节那日,澹台烬许她一生一世, 他把皇后之位给了她, 等来的是六枚灭魂钉。 这数万个日日夜夜, 是他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叶储风说他救回祖母,还给祖母养了老,叶啸也没死。 苏苏视线从那杯酒上移开, 低声说:“好。” 两人间冷沉的气氛散开,他魔气森然的眉眼冷意少了几分,澹台烬淡淡说:“既然要出去,你这样可不行,小魔姬,本尊为你改个装束。” 他就地环住她,袖子拂过,面前出现一个桌案。 苏苏定睛一看,是凡人女子的妆匣。 少年的手指修长漂亮,拿起桌上木梳,竟亲自为她束发。 苏苏被他禁锢在身前,看不清他的神情,忍不住问:“魔君会这个?” 澹台烬手中木梳已经疏到她发尾,他平静地说:“没什么不会。” 一个冷宫长大的孩子,什么都该会。 他不仅会梳女子发髻,还穿过女子衣裙,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得会。 “本尊幼时,有几位兄长。”他说,“他们对女子比对男子宽和些,告诉本尊,若本尊愿意做女子装束,便让本尊吃饱穿暖。” 这是他第一次和苏苏讲起他过去的事,苏苏忍不住问:“那你穿了吗?” 他梳子顿了顿,笑道:“没有。” 苏苏见过他童年多艰辛,听他这样讲,松了口气:“嗯。” 澹台烬冷冷勾起唇。 他并没有说实话,他穿过小宫女的衣裙,整整七日。可他们不但没有放过他,反而变本加厉折辱他。 被关在耳房,全身湿-漉-漉的,再被设计跑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一眼他身上装束,脸色大变,许久怒而拂袖:“荒唐!孽种就是孽种。” 最后荆兰安出现,救了他一命。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信皇兄们的话。他们一个个,全部都死了,活下来的,是他这个小孽种呢。 他这双手,杀过许多人,为了活下去,也渐渐懂得怎么取悦别人。可是这肮脏的世界,只有怀里这个人,让他心甘情愿取悦。 澹台烬为她梳了一个精致的发髻,拿起两支红色的步摇,戴入她发间。 他抬手,手上凭空出现一面镜子:“看看。” 苏苏惊讶地发现,挺好看的,与她穿白衣时不同,像朵灼灼盛放的桃花。 她犹疑着,要取下面纱。 这种时候若她还带着面纱,澹台烬难免起疑,可当她的手刚到耳后,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澹台烬说:“就这样。”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面纱下是怎样一张脸。 两人走出魔域。 如澹台烬所说,人间正是夜晚,这几年妖魔横空出世,人间远远不如过去繁华。 朝代变迁,五百年前的夏国没了,周国也没了,每一片土地都有了新的王朝。 旱魃让许多地方干旱不止,妖魔也曾肆意杀人,可花朝节这晚,却出乎意料地热闹。 街道上甚至有舞火龙的,孩子欢呼着追逐,年轻的女子笑语盈盈。 酒肆开了业,还有猜灯谜的活动。 澹台烬抬手,垂落的纸条落在他掌心,他低笑一声:“细雨如丝正及时,这就是凡人,脆弱不堪,又顽强如野草。” 他们生生不息,强大的神陨落了,贪婪的魔被封印了,只有最弱小的凡人,永远存在着,一代又一代,春风吹又生,连某些习俗,都尽数保留了下来。 苏苏不知道他是夸是贬,只好站在他身侧,充当乖巧听话的小魔姬。 街边老妪招呼苏苏:“姑娘,来看看珠子,花朝节为你的夫君串上十二颗同心珠,便可以永远不分离。” 苏苏回头,目光落在老妪口中的“同心珠”上。这些只是凡间普通的珠串,冠上好听的名字,便有了吉祥的寓意。 苏苏没有过去,旁边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女子虔诚地挑了十二颗珠子,男子微笑宠溺地看着她。 “姑娘,愣着做什么?”老妪笑道,“你身边的公子一直在看你。” 苏苏顺着老妪的话抬眸,果然看见似笑非笑的澹台烬,他目光透出几分危险之意。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扮成一个魔修女子,天下的魔修女子,自然都想和魔尊在一起。 “去买。”见她还不动,澹台烬出声道。 苏苏弯起眼睛一笑:“我出来得匆忙,身无分文,魔君,咱们不可能去抢一个凡人吧?” 澹台烬看着她的笑眼,解下自己腰间的暖玉,塞给她:“用这个。” “可是它……” “本尊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苏苏只好捏着价值不菲的暖玉去和老妪换几个普通的珠子。 老妪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她在心中低低一叹,把澹台烬给的玉佩,换成一枚小小的珍珠。 珍珠也是好东西,老妪喜笑颜开,恨不得把珠子全部送给苏苏。 苏苏说:“我挑十二颗便好。” 她挑同心珠的时候,澹台烬转身,看着街道另一端。 他魔瞳中倒映出那个人的景象。 昔日天之骄子,被困在囚车之中,几个除妖师抱拳,义正言辞说囚车上的人乃是妖魔,先前杀了不少人,现在已失去妖力。 花朝节本就热闹,如今所有凡人都憎恨妖魔,一听说囚车上的人不能反抗,人人蜂拥而上,朝着囚车上的人砸东西。 澹台烬冷冷翘起唇角,倒是巧了,竟然能在这个地方遇见公冶寂无。 看啊,这尘世多肮脏,一旦境地不同,连公冶寂无这样心怀苍生的人,也有今日。 苏苏走过来:“你在看什么?” 她正要去看,澹台烬淡淡道:“没什么,珠子呢?” 苏苏摊开手,掌心十二颗珠子,莹润发亮。 一想到此刻她昔日喜欢的人,在另一端狼狈至极,他心中掩盖不住的恶意翻腾而上。 “串好再给本尊。” 苏苏顿了顿,她垂着眼眸,明知道自己和澹台烬没有结果,她并不想留下这样的东西。 在魇魔梦境中,她曾用凤凰翎羽为他做剑穗,可是剑穗还未成,她也永远没有等来沧九旻。 “魔君,我只是个小魔修,说不定没多久就陨落了。这个寓意,该留给您将来的魔后。” “你以为本尊会信这样的东西?”他讥诮道,“本尊的魔后,自然会有更好的东西。本尊要什么,不需向任何人祈求。” 苏苏听他说完嫌恶的话,眨了眨眼:“既然是魔君看不上眼的东西,那我便不给魔君了。” 他脸色冷了冷,死死盯着她。 苏苏忍住了笑,低眸道:“串珠子也要时间。” 澹台烬便知道她是故意的,他神色怔忪,这样鲜活的苏苏,他许久没见到了。 一时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走了。”他率先转身,淡淡道。 身后少女追上来:“等等。” 猝不及防,掌心被人塞进来一块暖玉,他听见她笑着轻声说:“到底是贴身的东西,好好收着,用来换几枚珠子可不值。” 见他久久不语,苏苏疑惑看着他。 澹台烬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嗯。” 哪怕只是偷来的片刻温馨,他竟然也觉得满足。其实哪里还有多少恨呢,他自己都清楚,那些恨意源自求不得,一旦她给一点儿反应,心头早已枯死的地方,又会源源焕发出生机。 心里的恶意也消失无踪,澹台烬突然不敢再让苏苏停留。 他怕苏苏见到公冶寂无,他怕她去可怜另一个人,他已经放过了公冶寂无,怎么能容忍她再去公冶寂无身边。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她就只能是自己的。 他手指下滑,扣住她的手,低眸道:“回去了。” 街道上笑语阵阵,下一刻他们便出现在了森冷的魔域。 魔域的时间比人间缓慢得多,依旧是冰冷孤寂的夜晚。 似乎怕她反悔,澹台烬坐在她身边,监督她串珠子。 苏苏本来也没打算在这种小事上骗他,她用红色丝线把十二个珠子一颗颗串联起来。 这一幕,莫名和魇魔梦境中重合,她沉默着串好。 藏在她身上的重羽注意到,每一颗珠子经过苏苏的手,最后都渡了一层淡淡的白光。 那是看不见的东西,原本普通的凡人珠串,渐渐真的包含了神灵的祝福。 只可惜神的祝福,从来不能应验在自己身上。 重羽突然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可怜,毕竟澹台烬永远不会知晓这个秘密。 苏苏串好,把珠串放进澹台烬的掌心。她知道今日动了恻隐之心,已经不再适合拿扳指,只能明日找时间。 她行了个礼,准备要走。 手突然被人握住,放进来一个东西。 玄衣魔君冷冷说:“回礼,你走吧。” 苏苏低眸,是一个玄色莹润的扳指。 她突然不敢抬头,原来澹台烬知道,什么都知道。 119、回去找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苏苏轻声问。 澹台烬垂眸, 把珠串戴在自己手上,红色丝线, 像他曾经缺失的情丝。 澹台烬淡淡说:“本尊听不懂你的话,收了回礼便回去罢。魔域昼短夜长,今日该来本尊寝殿的,不是你。” 他没有点破苏苏的身份,隔着一张面纱,两人相见而不识。 苏苏抬眸道:“澹台烬……” 她话还未说完, 一个妖妖娆娆的魔姬走进来。 魔姬笑语嫣然:“魔君陛下,妾奉命过来伺候魔君安寝。” 来人叫祁雪儿,是惊灭手下所有魔姬修为最高深的一个。祁雪儿看一眼苏苏, 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 祁雪儿说:“妾还奉命给魔君大人带了好东西呢。” “哦?”澹台烬支着下巴,弯起唇,“让本尊看看。” 祁雪儿笑着倚靠在他身旁, 手掌上露出几颗金丹。 “魔君请看,妾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苏苏瞳孔微缩, 那几颗金丹是从修士身上剜下来的。修士修炼数百年,有天资的人才能凝成这样一颗金丹。 祁雪儿掌心躺着五颗金丹, 证明她至少害死了五名金丹修士。 澹台烬不辩喜怒,拿起一颗祁雪儿手中的金丹打量。 祁雪儿凑在澹台烬耳边,嗔道:“这些金丹啊,都是人家去逍遥宗取的呢, 雪儿听说先前他们称魔君为叛徒, 就替魔君好好教训了他们, 魔君怎么也不表扬人家?” 苏苏看向澹台烬。 这些全是昔日他逍遥宗的师兄弟…… 澹台烬弯起唇,他赞许道:“你做得很好。” 祁雪儿得了夸赞,笑容满面, 她柔柔靠在澹台烬肩上,转头看苏苏时:“怎么,这位妹妹今夜也想留下来,与我们欢好?” 魔域中人放浪,可能吃独食,谁想分旁人一杯羹? 苏苏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澹台烬身上。 澹台烬冷眼看着苏苏,道:“怎么,她的话你没听见吗?不想走是想留下来?” 苏苏起身,捏紧了掌心的扳指,忍住心里的怒,笑道:“当然不,祝魔君今夜快活。” 她一口气走出老远,没有回头看那对狗男女。 苏苏一遍遍告诉自己,澹台烬是个混账,他是天生邪物,魔的心里,哪有什么纯净的感情。 给了她扳指又如何,他的心思本就难揣摩,说不定又是他另一个阴谋。 可是还有个声音在低声反驳,不是的。 你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曾经或许卑劣、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一个不爱她的人,不可能跳下鬼哭河,不可能任由重羽琴打伤他,他却在最后一刻收回屠神弩。 苏苏靠在一旁的石柱上,看着手中的扳指。 一旦毁了九转玄回阵,仙魔大战就一触即发,澹台烬成为众矢之的,再无回头路可走。 “苏苏,你在难受吗?”重羽飞出来,眨巴着眼睛看她。 它以前喜欢威武的形态,可最近发现,娇小一点儿更适合跟着苏苏。 苏苏说:“没有!” “好吧,苏苏没有。”重羽说,“那咱们走,就让这个魔君在魔域自生自灭,等咱们毁了九转玄回阵,就给衢玄子消息,让他带领仙界的人攻进来,把这些魔修杀得片甲不留。” 苏苏长睫敛下,魔界的地面猩红。 重羽偷偷瞧苏苏:“澹台烬可不像公冶师兄,仙门的人不会怜悯他,只会杀了他。” “你别说了。”苏苏咬牙道,“他自甘堕落。” “有件事,重羽一直瞒着苏苏。本来重羽一直不打算说,可是今日在街上,澹台烬看苏苏的目光,重羽觉得他有些可怜。” “你不是神器吗?神器的器灵怎么会同情人?” 重羽轻轻蹭了蹭她脸颊,声音清越:“神爱世人。” 所有人都觉得,神该无欲无求,断情绝爱,可断情绝爱只能被叫做行尸走肉,又哪怕配称作神呢。 “神爱世人。”苏苏低声重复,她突然想起荒渊里温柔又包容的稷泽,稷泽对荒渊里的妖魔,都留着一份善心。 那才是上古的神。 “苍元秘境中,你掉下断崖,重羽把你放进了千里画卷养魂,那时候你是个小女孩形态,一天天长大,你的血开启了过去镜碎片,外面的魍每日都觊觎你的魂魄,是澹台烬在保护你。” “后来你承诺他,等出去千里画卷了,要去找他,带他回家。” 重羽抵在苏苏额上,把千里画卷的场景给她看。 苏苏闭上眼,缺失的那段记忆,尽数浮现在脑海中。 女孩破壳而出,看向玄衣少年。 “我知道你喜欢我!” 从千里画卷里出来,澹台烬不再穿玄衣,原来是因为她曾说好看。 一句好看,他白衣沾了血,也不曾脱下。 她承诺他重头来过,可是遗忘了他,打伤了他,最后抛下了他。 苏苏睁开眼。 重羽本来以为她还要犹豫,谁知她笑了笑,说:“回去,重羽。” 承诺的事情,总不能做不到。 祁雪儿靠在男子胸前,心笙摇曳。 妖魔两界谁不崇敬魔君,想到一会儿会和这个人翻云覆雨,祁雪儿兴奋不已。 祁雪儿充满醋意地给苏苏上眼药,娇声道:“魔君,妾可比小绝那丫头会伺候人多了,也不知魔君昨日怎看上了她,她没少惹魔君不愉吧?” 她手指在澹台烬腰带上打着旋。 “是啊。”那人可是把他的心踩了一遍又一遍。 祁雪儿没看见他红色魔瞳里的嘲讽,以为自己的话得到了肯定。澹台烬周身魔气强大,祁雪儿一面被这样的气息压制着觉得难受,一面又因为魔神的强大而心生向往。 她忍耐着不适,颤抖着手,去脱他衣裳。 澹台烬偏头散漫看着她,像在打量砧板上的一块肉。 祁雪儿刚碰到他的衣襟,魔域寝殿被人一脚踹开。 澹台烬掌心魔气一滞,看向门口。 苏苏站在那里。 少女发上是他亲自戴上去的步摇,她抿唇看着他和祁雪儿。 澹台烬目光冷淡,一动不动。 若是过去,他恐怕还想着解释,可如今,反正他在她心里再糟糕不过了,多一点儿少一点儿,也没什么关系。 祁雪儿眉眼带上愤怒:“你竟然擅自闯魔君的寝殿!魔君,这个小贱-人屡屡冒犯您,您……啊!” 苏苏手指掐了个决,祁雪儿咕噜噜从澹台烬骷髅石座上滚了下来。 一路滚到苏苏脚边。 “你、你!”祁雪儿惊疑不定地看着苏苏,明明她的修为没有自己高,怎么会这样。 苏苏笑盈盈看着她:“你是自己出去,还是我杀了你?” 祁雪儿莫名抖了抖,她捂着脸上的伤口,可怜兮兮地回头看澹台烬,期盼魔君为自己主持公道。 可魔君的目光,一眨不眨落在她身边的这个女人身上。 澹台烬冷冷对苏苏说:“你又要做什么?” 目的都达到了,为何还要回来?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苏苏几步到了他身边,她把他从骷髅石座上拽起来,认真看着他。 “澹台烬!不管你信不信。”苏苏说,“那日我来昭和城,其实是来寻你的。” 苏苏第一次对澹台烬说这样的话,她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但她还是说了。 澹台烬搭在石座上的手指一紧。 眼前的少女一字一句说:“我记得魇魔梦境中的承诺,我说等你回来。可是我没有在昭和城留下你,你入了魔。我也想起了再千里画卷里对你的承诺,我答应带你回家,答应你重头来过,我全部记起了,你呢,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苏苏吸了口气,看着他隽秀漂亮的脸庞:“你愿意离开魔域,重头来过吗?” 他红色魔瞳里漾起苏苏看不懂的情绪,许久,那些情绪沉淀为冰冷。 澹台烬漫不经心垂眸,把苏苏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重头来过?”他意味不明笑一声,“黎苏苏,你凭什么认为,你比得过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从哪里开始?是那个无力回天,懦弱可怜的凡人,还是回到逍遥宗,做日日洒扫被人使唤的弟子?” 澹台烬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不可自抑笑出声。 “嗯?或者你以为我会因为你,不做他们的魔君,反而继续在你身边摇尾乞怜,盼你一次回眸。你怎么就忘了,在我心里。”他用残忍的语调在她耳边道,“你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子。” 澹台烬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 苏苏的手指被他掰开,从空中落下去。 “你骗我。”苏苏抿抿唇,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为何不拆穿我,为什么还把打开结界的扳指给我?” 澹台烬好笑地看着她:“拆穿了你,这出戏还怎么唱下去。与魔交欢的神女,黎苏苏,数万年来,你是第一个。” “至于扳指,你拿到,有没有命从禁地出来,是另一回事。”他语调转冷,“人都会变,何况是魔,你以为本尊现在还需要你吗?” 斩天剑凝实,出现在他手中。 “来本尊的地盘伤本尊的人,你未免太放肆了。” 杀意在他们之间弥散,重羽也没想到苏苏回来找澹台烬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重羽箜篌琴音作响,催促苏苏赶紧离开。 斩天剑可以屠神。他是真的想杀了你! 苏苏后退一步。 澹台烬红色魔瞳冷冰冰看着她,重羽一出,必要血来祭奠。 苏苏长睫颤了颤,摇摇头:“全是戏弄?” 他不语。 苏苏看着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身形越来越淡,消失在寝殿中。 地上的祁雪儿来澹台烬身边,惊疑不定地说:“魔君,你就这样放过那个小贱-人吗?听她方才说的话,不是我们魔域的人!” 澹台烬平静地问:“你叫她什么?” 祁雪儿终于觉出不对劲,猛地回头,看见一双猩红的眼。 她突然感到害怕,危机感告诉她,她在自作聪明。 下一刻,祁雪儿看见面前的人朝她笑了笑。 少年的笑容纯净,若不是滔天魔气,祁雪儿甚至会以为他是个普通害羞的凡人。 她捂住自己腹部,鲜血汩汩,从嘴巴里流出来。 “救……救……”祁雪儿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澹台烬满手鲜血,把玩着手中紫色的魔丹。 他笑问她:“这个滋味如何?” 斩天剑穿过祁雪儿的身体,她化作一丝魔气,悄无声息汇入玄回阵。 澹台烬转身,重新坐回孤独冰冷的王座。 他看着寝殿,失神地说:“你早点和我说这些话,该有多好。” 他伸出手,触摸着空气,温柔又腼腆地笑。 “我答应。” 120、同悲 苏苏一路奔向禁地。 她按照上次神识跟踪澹台烬的方向走, 暗处的血鸦用渗人的目光看着她。 重羽说:“苏苏,你没事吧?” 苏苏默默摇头。 澹台烬说出那番话, 她心中自然不会毫无感觉,她跨过了那段过去,下定决心回去找他,澹台烬却说一切只是戏弄。 面前有一层透明结界,血鸦对这个地方敬而远之。 “玄回阵到了。” 苏苏举起手中扳指,结界散去, 她顿了顿,走进阵法前一刻犹豫了。 “怎么了?”重羽问。 苏苏看着眼前森然的阵法,说:“澹台烬主动把扳指给了我, 他知道我会来这里,如今他是魔神,他怎么会让我破坏九转玄回阵呢?” 重羽说:“里面有危险?” 苏苏摇头:“危险倒是不可怕, 最可怕的事,比危险的情况还要糟糕些。” 她深深看了眼玄回阵, 在最后关头收回了脚,重新退出结界之外, 结界缓缓阖上,恢复成原样。 “苏苏?” 觉察到四周的静谧,苏苏果断说:“不对劲,我们走!” 离毁去九转玄回阵只有一步之遥, 重羽不舍地看了眼阵法。 苏苏掐了个决, 转瞬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不恋战, 一心离开魔域。 苏苏才消失,暗中两个人显出身形,惊灭遗憾地说:“真可惜, 布局这么久,让她给跑了。” 娰婴冷冷笑着,笑意不达眼里,指甲几乎陷入掌心。 娰婴说:“就该直接抢聚生珠。” 惊灭嗤笑道:“你要和她打?先不说这丫头诡计多端,她身上那把琴就够你喝一壶,她现在是半神之体,真的觉察到我们的意图,她毁了聚生珠,我们谁也讨不着好。” 娰婴召出自己的伞,往魔殿走。 惊灭跟在她身后,道:“我知道娰婴大人为何生气,你觉得魔君心里偏袒她,即便成了魔,依旧有她一席之地。” 娰婴睨他一眼:“少自作聪明,惊灭。” 惊灭撇了撇嘴。 两人去澹台烬的寝殿,殿内血腥气浓厚。石座上的玄衣少年冰冷如玉雕,觉察到他们进来,澹台烬睁开眼。 娰婴说:“魔君,不知道黎苏苏想到什么,没有进阵法,离开了魔域,聚生珠还在她身上。” 澹台烬往后一靠,把玩着手腕上的珠串。 琉璃一般透明的珠子,在魔域显得沉暗,如血的红线衬托他的皮肤更加苍白。 “所以呢?”澹台烬挑眼看娰婴,笑道,“这主意不是你出的吗?知道她骨头硬,逼问不出聚生珠的下落,设计让她自己送出聚生珠。” 娰婴咬唇,解释道:“黎苏苏不知道聚生珠的作用,若她进了九转玄回阵,剩下三枚安置好的珠子会感应到聚生珠,那时候聚生珠自动归位,黎苏苏留不住聚生珠。” “可她没进去。”澹台烬说,“娰婴,无能之人才会找诸多理由。” “是。”娰婴叹息道,“魔君,现在怎么办?聚生珠倘若在叶储风手中还好,他一个得了狐妖内丹的半妖,没办法毁去聚生珠。聚生珠在黎苏苏手上,我们要怎么拿?” “你不可以,但有人可以。”澹台烬说。 “谁?” 澹台烬拍了拍手掌,一个男孩走进来。 看清男孩的模样,娰婴笑道:“张沅白?魔君想让张沅白去骗黎苏苏?可黎苏苏见过幻颜珠幻形,不会轻易相信假象,若是反而被她觉察我们要聚生珠的目的,恐怕不妙。” 澹台烬没说话,取下手腕上的珠串。 苏苏一点点编织的。 在她编织的时候,他便悄无声息在珠子上面下了咒法。澹台烬伸手,张沅白想挣扎,却身不由己飞到他掌中。 玄衣魔君微微眯眼,幻颜珠的力量源源不断自张沅白身体里涌入他的身体。 悬浮在空中的玉佩慢慢变成一个少年的模样,少年面如冠玉,看上去却瘦弱单薄。 这一幕不仅是惊灭看呆了,连娰婴也没想到。 澹台烬竟然能吸纳他人的力量为己用! 夺取他人的能力自上古便有,但是往往只能增加自己的修为,可是澹台烬吸纳张沅白的力量以后,竟然可以把死物幻化成真人! 上古魔神都从来不曾尝试过这样。 娰婴怀疑过澹台烬有异心,缺失了邪骨的魔神,在她心里的地位远远比不上曾经的上古魔神。 她甚至冷冷地想,澹台烬有异心也没关系,他失去了魔神最重要的邪骨,同悲道却是上古魔神留下的东西,没了邪骨的澹台烬无法毁去同悲道。 纵然所有妖魔都消亡了,同悲道却会慢慢成长,早晚有一天会吞噬万物,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可此刻,她清晰地认知道,哪怕澹台烬没有邪骨,他本身也是一个触类旁通的天才。 多么可怕的领悟力。 若是他夺取自己的力量,是否也可以造成干旱瘟疫,以及死尸复生? 惊灭和娰婴同时垂下头。 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臣服于强者。 一具少年的躯体在澹台烬手下慢慢成形,少年睁开眼睛,模样和五百年前的凡人澹台烬有三分相似。 澹台烬说:“知道怎么做吗?” 少年弯唇笑:“知道。” “惊灭带他出魔域,他会把聚生珠带回来。” 娰婴看着他们离开,先前她还有所怀疑,可是看着地上趴着喘气、脸色苍白的张沅白,她突然相信,澹台烬可以把聚生珠拿到手。 惊灭纳罕地看着身边的少年。 他知道幻颜珠可以把妖魔变成长相一样的人,可是第一次见死物在幻颜珠的力量下能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真的可以拿回聚生珠?”惊灭问? 少年回眸,笑道:“当然。” “用什么办法。” 少年直勾勾盯着他,片刻后,抬起手,剜出自己两只眼睛。 “喂你!”惊灭吓了一跳,来不及阻止,两条血痕蜿蜒从少年脸上流下。 少年脸色白了,却似乎没有觉察到痛,他失去了一双眼睛,微笑道:“惊灭大人,就是用这个办法呢,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惊灭皱眉说:“不用了。” 真是个疯子。 这样的人,能骗到黎苏苏? 惊灭带着少年离开以后,澹台烬说:“近日本尊要闭关,别来打扰本尊。” 娰婴连忙道:“是。” “等他带回聚生珠那一日,开启同悲道。” 娰婴笑容明丽,点点头。 那一日,便是他们的世界。仙门和凡人将成为他们脚下最不起眼的淤泥。 六界将会充斥着滔天魔气,一切弱小的东西无法存活,强大的则会充满杀戮之心。 妖魔们再也不用躲在荒芜贫瘠的魔域中,也不用东躲西藏过日子。 娰婴带走张沅白。 澹台烬起身,朝九转玄回阵走去。 苏苏没进去的地方,他从容走进去了。 九个方向的生死门悄无声息运转,世间之阵,总共有八个方位,分别是“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 他坐在生门处,拉开屠神弩,对准第九扇无名之门。 玄色箭矢破空而去,没入第九扇门,里面一道滂沱魔气翻滚反击出来,打向澹台烬。 生门帮他抵挡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入他的身体。 澹台烬闷哼一声,低声道:“果然是上古魔神用命换来的东西啊。” 无法破坏,得以留存万年。 若他没有身处生门,此刻已经被重伤。 没了邪骨,他根本没法毁去同悲道。 屠神弩隐去,澹台烬盯着第九扇门,嗤笑说:“真麻烦,就只剩那一条路了么?” 一条他注定一个人走的路。 真是不甘心。 他闭上眼,开始吸收四周魔气,额间魔神印愈发浓重。 既然已经成魔,不妨更彻底一些。 手腕处突然像被人轻轻一扯,澹台烬知道,派出去的少年找到人了。 澹台烬神情沉静,凝视着传达而来的画面。 “这两个都是怪物,晦气。”蓝色衣衫的除妖师说,“已经不吃不喝数十日了,他还没死。” 另一个高瘦的除妖师看着囚车里的人皱眉道:“会不会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妖魔,这几日我们把杀妖的方式在他们身上均试了一轮,他们都没有反应。” “胡说什么!”蓝衣连忙瞪他。 要知道,他们如今在凡间受追捧,就是因为囚车里这个狼狈的人。这人之前杀了不少人,如今落到这个下场,除妖师们折磨他,人人拍手称快。 若此刻承认囚车中的男子不是妖魔,他们也别干“除妖师”这一行了。 “用对付妖魔的办法没用,便直接砍下他们的头罢。”蓝衣脸上的阴狠一闪而过。 高瘦除妖师沉默着,默认了同伴的说法。 “明日找个人多的时候,弄个障眼法,让他们看上去死于除妖的手法。” 公冶寂无闭眼靠在囚车中,听他们讨论。 他身上狼狈,到处都是伤口,他神情却十分平和冷漠。远处另一个囚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公冶寂无知道,那是前两日被抓来的少年。 他们说他有一双会蛊惑人的眼睛,便剜去少年的双眼,装入囚车,日日虐待他。 公冶寂无灵台被封,失去了法力,可他知道,那少年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听他们说明日杀了他,公冶寂无心里比他想的要平静得多。 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守护的六界,有好人,也有坏人。三千法相,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一种姿态。 入夜,两个除妖师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人影摸索着来到公冶寂无囚车前,打开他的囚车。 公冶寂无睁开眼,少年低声艰涩地说:“我看不见,你为我指一条路,一起逃吧。” 121、救谁 天空灰暗。 苏苏走出魔域, 六界快要和她记忆里重合,魔气四处弥散, 灵气越来越稀薄。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抽去澹台烬的邪骨,延缓了这一切的发生,但是只要魔域内的九转玄回阵开启,世间灵气就会转化成魔气。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朝她走来。 看清他的轮廓,苏苏意外道:“扶崖?” 月扶崖背着剑,轻声喊:“师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苏疑惑道, 因为幻颜珠的缘故,她难免怀疑眼睛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 月扶崖抿了抿唇:“你入魔域之后,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昔日死板严肃的小师弟, 今日像是换了个人,苏苏说不清这种情绪是高兴还是难过。 “扶崖,你怎么了?” “那日众仙去魔域讨伐旱魃, 恰逢魔神出世,我听见你唤那个逍遥宗弟子澹台烬, 可他不是叫沧九旻吗?” 苏苏沉默片刻:“他曾经……叫做澹台烬。” 月扶崖执拗的眼睛看着她,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对他来说有点儿艰难:“师姐,我能最后问你一遍,那个问题吗?” 苏苏看出他的认真,点点头。 “五百年前, 你可有去过人间, 在弱水冰棺里救过一个男孩?” 苏苏惊讶地看着他。 “我问过师姐很多次这个问题, 你次次说没有,今日我再问,师姐依旧是那个答案吗?” 一个猜测在心中成形, 苏苏看着眼前气质英武的少年,她很难把他和五百年前救过的男孩小山联系起来。 可是有这段记忆的,只有她和小山。 “你是小山?” 月扶崖眼睛里突然带上零星笑意,低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 他以为,那样孱弱不起眼的孩子,已经被她遗忘,可苏苏还记得他的名字。 “月扶崖,字楚山。”他看向苏苏,隔了整整五百年,有些话终于在今日说出口。“我曾为夷月族少主,生来有疾,母亲怕我夭折,把我封印在弱水冰棺之中。” “后来机缘巧合,冰棺被妖魔夺走,你救下我。那对夫妇是个好人,可是死于流寇之手。”月扶崖顿了顿,说,“对不起,你送我的灵鸟,我没保护好它。” 苏苏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当初给你灵鸟,是希望它陪着你。” 那么懂事的男孩,别太过孤单。 月扶崖说:“它陪了我很久。” 那年下着大雪,他四处飘零,打听苏苏的下落,可是没有人告诉他。 景和三年,连她心心念念要阻止的那个帝王都没了消息,消失在人间。 因为被灵药养大的特殊体质,月扶崖机缘巧合拜入一个年长的散仙门下学艺。 后来他的身子撑不住,散仙把他封印,让他养魂。再醒来时,散仙的修为已经到了瓶颈,再不能突破,于是把他托付给了好友衢玄子。 对比起许多人,他是幸运的,可他最想要的幸运,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他想见到当年那个背他下山的少女。 可惜当他不再问时,她已经出现在他的身边。 月扶崖提起这件事,苏苏浅浅微笑着。 年少时无法启齿的心事,在此刻酸涩到了极点。月扶崖明白,她如此淡然地看待那段过往,曾经的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 “师姐,我现在才认出你,会晚吗?” 苏苏也不明白,以前像个修炼小工具人般的师弟,语气怎么会变得这样软和。 如果不是确定他就是月扶崖,苏苏都要怀疑他是幻颜珠变出来的妖魔。 “当然不会。”苏苏说,“我也才认出你。” 月扶崖低声道:“那我以后好好保护师姐。” 他努力修行,就是为了有一天站在她身边时,不再是被她保护的那个角色。 “月扶崖!”空中御剑落下一个狼狈的橙衣少女。“总算让我找到你了,你竟然敢耍本小姐!” 苏苏一看,竟然是岑觅璇。 月扶崖面不改色,道:“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喜欢你跟着我。” “谁想跟着你了!”岑觅璇脸涨得通红,看一眼苏苏,鞭子指着苏苏道,“你就喜欢她跟着你是不是!” 月扶崖手指一颤:“你别乱说,再对师姐不敬,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苏苏也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她偏头一笑:“扶崖师弟,岑师姐,你们好好聊,我还有点事。” “师姐!” “扶崖,你身上有传音符吗?我有重要的事给爹说。” 月扶崖也明白当前的时间不适合说儿女情长,他把传音符给苏苏,苏苏到一旁给衢玄子说魔域中的事情。 岑觅璇嘲笑道:“还看什么看,很明显你师姐不想理你。” 扶崖脸色沉了下来:“你若不回赤霄宗,便另寻去处吧,先前的事情我道歉,总之你别再跟着我了。” 说罢,他不再看岑觅璇难看的脸色,跟上苏苏。 衢玄子听完苏苏的话,道:“三日后,所有渡劫期大能潜入魔域,毁去九转玄回阵。” 他做这个决定,苏苏并不意外。 这些去魔域的人,都是各宗门的掌门和长老,每个人早已做好必死的准备。 对于衢玄子他们来说,仙界未来的希望是小辈们,只要小辈们还活着,总有一日三界会重新昌盛。 “苏苏,”衢玄子说,“爹对不起你。” 别人家的孩子在羽翼中躲藏着,等着仙界重新兴起那一日,苏苏一直在与他们一起战斗。 只因她是世间最后一个神的血脉。 苏苏道:“爹,别这样说。” 她也一度因为这条路太难走而痛苦退却,可是到了现在,放眼看去满目疮痍的人间,守护他们,何尝不是她的初心。 “师兄有一日能回来吗?”苏苏问。 过了许久,苏苏听见衢玄子说:“他会回来的。” 公冶寂无也一直都是衡阳宗未来的希望啊。 苏苏沉默着,是啊,走错路的人终究可以回头。 除了……澹台烬。 天下皆恨他,连逍遥宗都不再接纳他相信他。 他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 苏苏在魔域见公冶寂无时,留下了两样东西,除了给公冶寂无自保的淬火针,还有追踪蝶的花粉。 其实公冶寂无一出魔域她便知道了,当时为了拿扳指,她没办法去找公冶寂无,但现在可以。 和月扶崖找到公冶寂无的时候,在人间一处山坡。 公冶寂无身边还有一个将死的少年。 两人同样狼狈,身上布满了除妖师留下的伤口。 月扶崖看见公冶寂无的模样,也忍不住脸色一变:“师兄!” 他查看以后,神情凝重说:“师姐,师兄灵台被封,还少了一魂一魄。” 人有三魂六魄,任何魂魄都不能少,正如只留下一魂一魄的翩然,最后变成了一只普通没有灵智的狐狸。 公冶寂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苏苏蹲下,视线落在了另一个少年身上。 他穿着灰布麻衣,人间快冬天了,他的皮肤被冻得青紫。 眼睛处流下两行血泪,他蜷缩着身体,身处黑暗,无知无觉。 一个普通的凡人,也少了一魂一魄。 顿了顿,她手指点在少年额上,一幕幕景象出现。半神的能力,可以探知过去发生的事情,她看见幼小的孩子在村里被欺辱,说他长了一双不祥的眼睛,看见谁,谁便会走厄运。 后来村子干旱,青黄不接,他采了草药拿出来卖,偷偷接济整个村子的人。 闭塞的村子却把他当作一切不祥的来源,认为他和那些妖魔是一伙儿的,请了捉妖师带走他,剜去他的眼睛。 他和公冶寂无逃出囚车,被捉妖师用了卑劣的法器摄去一魂一魄。苏苏看着这张与曾经的澹台烬三分相似的脸,收回手指。 “师姐,魂魄离体是大事,师兄灵台被封,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月扶崖说。 灵台被封等同凡人,凡人的魂魄不能离体太久,天亮之前,若她找不回他们的魂魄,他们便没了生机。 苏苏的手拂过公冶寂无,莹莹白光在她指尖亮起。 苏苏说:“寻不到师兄的散魂。” 纵然是半神,可不知飘零到何方的魂魄,无法立刻找回来。 “那怎么办?”月扶崖沉声道,“去找师尊,来得及吗?” 苏苏摇头。 想起什么,她拿出怀里绿色的珠子,这是聚生珠。 叶储风曾用这个珠子,养好了小狐狸的一魂一魄,让她再次得以睁开眼睛。 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用聚生珠,召回他们缺失的魂魄? 可是天快亮了,聚生珠一次只能召集一个人没有消散的魂魄,另一个人或许来不及。 灰衣少年便是在这时候动了动手指。 他看不见,却敏锐地转过脸,朝着苏苏的方向。 或许觉察到来人可以救他,他瘦削的脸颊上流露出茫然之色,吃力地拉住了苏苏的衣摆。 凡人的血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角。 她蹲下来,摸了摸他脏污的发。 许是这片刻温柔,让他觉得安心,他脸上露出孩子般的依赖之色。 缺失魂魄的人,心性会如孩童。 他明明很痛苦,却忍耐住,没有做出疼痛的姿态,紧紧拉住苏苏的衣角,嘴角带着满足。 一个疲惫孤单的灵魂,纵然在生命消散之际,有人予以他温柔,他就觉得知足。 聚魂珠在苏苏手中散发着绿色光芒。 月扶崖看见珠子,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师姐有办法救人,却没办法同时救下两个人,她必须做一个决定。 选择救师兄,还是这个看上去可怜凄惨的少年。 122、往生花 “师姐, 必须做一个决定。”月扶崖说,“若师姐不忍心, 便让我来做决定。” 无需月扶崖说什么,苏苏知道他会选公冶寂无。 衡阳宗师兄弟情谊深重,公冶寂无对月扶崖有教导之恩,人都会偏袒和自己有情谊的人。 “不必,我知道该怎么选。”苏苏低声说。 做选择的人势必要背负罪恶感,相比月扶崖, 她更适合做这个决定。 衣衫破烂的少年紧紧拽着她的衣角,她凝视少年一秒,说:“抱歉。” 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裙摆上拿开, 少年的手冰凉,人间这样的恶劣的气候下,他的手生着冻疮, 有些地方因为常年采药而皲裂。 少年看不见,却能感受到。 他隐约明白这个给予他温柔的人并不会救他, 他缩回手,后退了一步, 蜷缩在山坡的角落。 少年背靠着的树枯萎了,零星几片落叶散在他身侧。 冬日的夜晚没有月亮,月扶崖有仙体,依旧能看得真切。 师姐做出选择以后, 再也没有回头看少年, 她扶起公冶寂无, 把聚生珠放进他的手心。 绿色的光芒像微不起眼的生机,涌入公冶寂无的身体。 另一端的少年,犹如他背后那颗枯死的树, 生命力一点点儿流逝。 公冶寂无现在的躯体等同凡人,苏苏布置了一个为凡人招魂的阵法。阵法一成,聚生珠光芒大盛,苏苏睫毛颤了颤,有片刻,她想回头看角落里另一个少年。 他安安静静待在一隅,如果不是粗重的呼吸声,很难注意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月扶崖一直关注这公冶寂无的情况,说道:“师兄的魂魄快要修复好了。” 可是天也快亮了。 公冶寂无的魂魄归位,另一个少年的魂魄注定来不及凝聚,将会彻底消散。 凡人没了魂魄,只会走向死亡。 魔域中,玄衣魔君同样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休门和惊门的魔气呼啸,尽数涌入他的身体,澹台烬的视线从公冶寂无身上落到苏苏身上。 她恢复了自己的装束,月白的衣裙,裙边盛放着浅樱色的花朵。他从来不曾说过,他喜欢看她穿白色。 这是最适合她的颜色。 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始终记得那年太阳才升起的树林,浅浅的碎金洒满她的裙角,她抱着双臂,孤零零又冷傲地走在他的前面。 相隔短短几步路,他凝望着她。 过了许多年,澹台烬才明白,那一刻即是永久。 离得再近,终究迈不过相隔的距离。 苏苏眉间神印隐约,第一缕天光到来之前,公冶寂无的魂魄归位。 月扶崖连忙过去查看:“师兄,你醒醒。” 公冶寂无到处是伤口,足以看出这段时间他流落到人间过得并不好。 “师姐,你要去哪里?” 苏苏走向山坡另一端的少年,回头道:“扶崖,你照看师兄,我有些事情要做。” 少年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回来,有些无措。 苏苏握住他的手,他却并没有反抗。 “走吧。”苏苏轻声道,“带你去看往生花。” 神行千里,下一瞬,他们到了一个峭壁之上。 少年听见“往生花”后,整个人变得十分乖巧。 苏苏带他坐在峭壁最顶端,下面是呼哧凌厉的风,他们周身萦绕着白色雾气,雾气中,一朵红色的花将要盛放。 这是传说中的“往生花”,生在悬崖最顶端,一生只有短短几个时辰,清晨绽放,太阳彻底出来的时候枯萎。 它向阳而生,向阳而死,仿佛在迎接黎明。 少年等不了那么久。 苏苏划伤自己的手指靠近他唇边,血液涌入他唇齿间。 少年混沌的思维清明起来。 天光那一刻,他失去的一魂一魄已经消散了,聚生珠来不及救他,但是加上半神的血,可以让他最后留在人间片刻。 他露出期待的神情,声音喑哑道:“往生花就在我旁边吗?” 苏苏说:“嗯。” 她浅浅笑着,握住他的手,引他去触碰那朵神奇的花。 “我小时候,村里来了个算卦道士,人人都找他算命,那一日我也去了。我没什么能给他的,可他毫不在意。”少年喘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说,“我央求他为我算了卦,说我这辈子命不太好,若想被人接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需亲眼见到往生花开花。” “可是往生花是传说中的东西,生在悬崖峭壁上,好几次我采药都试着爬上去,有一次爬到了悬崖顶,可是那里并没有往生花。” 苏苏轻声说:“我知道。” 她都从他的记忆中看见了。 少年苦笑道:“世界上竟然真有往生花这样的东西,可惜,我看不见了。” 他的眼睛被除妖师剜去,无法看见往生花开花。 “不,你可以看见。” 苏苏的视线从往生花上移开,落在旁边另一朵花儿上。 那是永生花。 往生、永生。 往生是求一个来生,来村里的道士看出了少年命途坎坷,注定早夭,于是告诉他需看到往生花开。 道士心中不忍,婉转地告诉少年,他此生注定孤苦,唯有期盼来生。 往生花开不过须臾,而它身边的永生花却可以长久留存。 往生和永生,花开并蒂,却完全不同的命运。 她曾在黑暗中向澹台烬哀求能让她重见光明的永生花,可是永生花最后用在了叶冰裳身上。 到死的那一日,她都没能看人间最后一眼。 怀里的少年和她多么像。 她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苏苏知道,少年的容貌和他出现在公冶寂无身边,一定不是巧合。 她应当救了师兄后果断扔下他,不再回头。 可她做不到,她并非怜悯同情他,她清楚地知道,她在救过去的自己。 叶夕雾朝她伸出了手,纵然是阴谋,她也会把自己的手交出去。 当年无人救她,今日她救过去的自己。 苏苏手指结印,凌空采下那株永生花,苏苏金色的心头血滴在永生花上。 闭合的永生花猛然绽放。 重羽大惊,忍不住出声:“苏苏,你在做什么?” 它不明白,这个素昧蒙面的人,怎会让苏苏舍弃神血为他复明?苏苏已是半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道理她理当懂,少年的死就如那颗枯树死亡,自然伦常。 可是她成全少年临死前的心愿,竟用神血帮助少年融合永生花。 永生花没入少年的身体,苏苏低咳一声,却微笑起来,她笑容明丽,推推身边的少年,说:“你看,往生花开了。” 夕雾,你看,永生花也开了。 再也不会留你在黑暗和绝望里死去。 身边的少年睁开眼睛。 他眼角的血线依旧在,失去的眼睛却重新长出来。 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瞳孔中间带着一圈浅浅的金色。少年循着苏苏的视线看过去,清晨的天光下,红色的往生花果然开放。 “是啊,真漂亮。”他弯唇,微笑起来。 魔域禁地,冷冷注视着这一幕的澹台烬闭了闭眼。 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苏苏,当知晓她害怕黑暗,他就知道纵然她能看破一切,有一件事她依旧会去做。 澹台烬当年没有救叶夕雾,她想救过去的自己。 她回了家,叶夕雾的哀痛却困在了五百年前,每个人一辈子都有一件势必要完成的事,对于苏苏来说,不外如是。 画面里,少年嘴角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他舔舔唇:“谢谢神女成全在下,神女的血可真美味。” 重羽心道要遭:“苏苏!咱们快走。” “来不及了哦。”少年笑道,失去属于神的心头血,这片刻可不够苏苏恢复。 远在魔域的澹台烬淡声命令道:“诛!” 少年一掌击向苏苏,心头血是苏苏力量的来源,他得了苏苏的力量,用她的力量强行取出她身上的聚生珠。 重羽道:“这不可能!”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窃取别人的力量为己所用! 碧绿的珠子到手,少年抱拳道:“娰婴大人,惊灭大人,在下完成使命,她就交予你们处置了。” 空中出现两个人影,娰婴一收红伞,天地间的空气都灼热起来。 “苏苏,起来啊,咱们快走!” 苏苏勉力站起来,握住重羽,却发现自己无法再使用重羽琴。 娰婴笑道:“别挣扎了,魔君布局这么久,岂容你再逃脱。” 娰婴很奇怪,黎苏苏已是半神之体,自己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却竟然会为一串珠玉化作的人献出心头血。 他们没有打败她,她却输给了她自己。 苏苏注意到她的话,抬眸问:“魔君,是澹台烬布的局?” 惊灭道:“自然!” “原来如此。”苏苏笑了笑,笑容冰冷。 他竟用她过去的隐痛和伤口设局,诱她进去。也只有他,才能这般清楚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灰衣少年走到娰婴身边。 “聚生珠到手了。”娰婴眼里冷厉看向苏苏,“那么,你也该去死了。” 重羽化作一把剑:“苏苏快上来。” 苏苏知道失去神血的自己比以往都虚弱,她也不恋战,打算先离开。 娰婴掩唇笑道:“到底还是半神,不是真正的上古神。” 她手中红伞飞出,直直朝着苏苏而去。 “惊灭,再看好戏,回去有你好看的。” 惊灭纵身,加入战局。 苏苏对付一个娰婴已经吃力,惊灭一来她更加力不从心。 她知道今日必须得离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失去的神血可以养回来,但仙魔大战即将开始,她不能身陷此处。 正当苏苏准备破釜沉舟,不论如何也要离开的时候,天空中魔气翻滚,紫雷轰鸣,隐隐可见饕餮的形态。 一支玄色箭矢破空朝着苏苏而来。 彼时苏苏正被娰婴和惊灭困住,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那只箭矢越来越近,直到穿过她的心脏。 ——整个六界,能在千里之外使用屠神弩的只有一个人。 她如一只折翼的蝶,从空中跌落下去。 苏苏视线里最后的场景,地面上的灰衣少年抬头冷冷望着她。 灰衣少年所到之处的所有景象,澹台烬也能看见。 所以那支箭矢能准确地穿心而过,疼得她战栗。 是她错了,明明早就该明白的道理,她为什么认为一个堕落的魔还会有感情。 要带他离开的魔域的自己是有多傻。 至今还悄悄计划着、想办法在仙魔大战之前把他带走的自己,又有多悲哀? 重羽说神爱众生,不,神注定不该爱魔。 因为兜兜转转数百年,那个魔心里,排在她们前面的,永远是别的东西。 叶夕雾是这样,她亦然。 123、六界为敌 乌云翻滚, 在地面上注视着一切的灰衣少年十分冷漠。 他眼睛下血痕干涸,一双重新生出来的眼睛逐渐黯淡。 永生花是苏苏用半神之血催化出来的, 如今她心脏被屠神箭矢穿透,神力不再,少年的眼睛也会慢慢失去光明。 娰婴见苏苏从空中坠落,眸中一厉,指甲变长,想毁了苏苏的肉-体。 灰衣少年突然说:“不行哦。” 他俯身抱起地上的苏苏, 对娰婴道:“我们还需要她。” 娰婴声音冷厉:“你想放了她。” 灰衣少年笑起来。 他本就是珠串幻化,无需一双视物的肉眼,精准看着娰婴, 说道:“娰婴,作为上古旱魃,你该知道。世间有灵脉, 也有魔脉,大战以后, 魔脉被上古神尽数摧毁,灵脉却遍布天下, 这才导致仙门长盛不衰,妖魔们却修炼艰难,苟且生存。” “九转玄回阵把天地灵气转化为魔气,开启同悲道, 可同悲道吸收够了魔气, 玄回阵自然消逝。我们需要一条魔脉。” 娰婴收回指甲, 意味不明地看灰衣少年一眼。 “魔脉的生成需要时间。” 需要山河变迁,妖魔们的诚心供奉,才能生出魔脉。 世间灵脉的生成, 不也是凡人对仙魔的供奉和诚心吗? 灰衣少年说:“不,不用时间。” 娰婴看向苏苏:“你是说……魔君要用她作引,化出一条魔脉?” 灰衣少年但笑不语。 这个办法可行,每一个神的陨落都对世间有馈赠,正如灭魂珠泪的来历。 可是黎苏苏的神躯要化作魔脉,需要把她身上每一寸骨血抽干,这个过程极其残忍痛苦。 魔君会这样做吗? 娰婴知道,澹台烬曾在鬼哭河中寻找黎苏苏五百多年,他会亲自封印黎苏苏在深不见底的地底,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吗? 被当作魔脉,比魂飞魄散还可怕。 灰衣少年说完以后,不再看他们,径自抱着苏苏回魔域。 娰婴感知到什么,目光在苏苏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好。” 她和惊灭跟上少年。 走入禁地那一刻,灰衣少年低声说:“魔君,我们回来了。” 禁地结界无声打开,少年抱着苏苏走了进去。 娰婴一眼就看见了生门里盘坐的澹台烬。 澹台烬周身魔气可怖,短短数日,竟然已经到了另一个境界。 娰婴惊骇地发现,他愈发像上古那个人。 并非长相,而是给人的感觉。 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上古魔神已经死去万年,娰婴甚至会以为魔神已经复生。 澹台烬与那人仿佛彻底相融。 不,还差一点儿。 澹台烬手上结印,斩天剑从他身体中穿过。 惊灭忍不住道:“魔君!” 然而斩天剑并没有伤到他,反而斩碎了他身体中一团白色的光。 澹台烬睁眼,眸中不再有感情,只剩下冰冷的野心和无尽的贪婪。他额间魔神印森冷,眼角眉梢弥散着浓烈的魔气。 斩天剑旁,躺着一个玉盒,此刻,一根金色-情丝从他身体里抽出,安安静静落在玉盒中。 澹台烬垂眸看着那根情丝,无声笑了笑,他终是选择了彻底成为魔。 魔神没有情丝。 他要成为那个人,只有摒弃曾经作为凡人的一切,抽出自己的情丝,以九转玄回阵为骨,回到他生来该有的道。 五百年前叶夕雾给他的神髓被他舍弃,叶夕雾让他生出的情丝被亲手他斩断,连叶夕雾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也注定被他永远忘却。 她的音容笑貌不再带给他任何触动,心中的缱绻也会散得干干净净。 澹台烬站起来,生门之后便是魔器洗髓印。 娰婴震撼不已地看着那一幕。 澹台烬身边的斩天剑和屠神弩翁鸣,与洗髓印交相呼应,洗髓印上的饕餮化作实型,匍匐在澹台烬脚下。 三件魔器同时认主。 魔纹在他额间蜿蜒,失去邪骨,他依旧成了真正的魔神! 魔域上空紫色雷电交织,魔域外万魔一一俯首。 娰婴和惊灭沉默着拜下去。 灰衣少年把苏苏放在澹台烬面前,自己化作珠串,飞上澹台烬的手心。 澹台烬收起珠串,冷冷低眸看着生门高台上躺着的少女。 他声线淡漠:“如今四枚珠子都齐了,只待开启同悲道。” 澹台烬看着苏苏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惊灭都忍不住悄悄抬头。 玄衣魔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出手,轻轻把苏苏的头发撩至耳后,娰婴低声道:“魔君……” 她怕澹台烬再对黎苏苏生出恻隐之心。 可澹台烬的眸中哪里还有对黎苏苏的感情,只剩下空寂的荒芜,他像在审视一件趁手的法器。 娰婴心里有几分紧张。她生怕澹台烬发现黎苏苏身上的不对劲,一旦魔君发现了,会不会就此放过黎苏苏? 旱魃曾是所有僵尸始祖,她创造过“生命”,自然对生命的感知比一切东西都要敏锐。 她不动声色地在苏苏腹部一扫而过,保持了沉默。 只要她不说,澹台烬就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耽误魔君的大业。 澹台烬收回手,神情始终很平静。 他抬起手,打开九转玄回阵的死门,死门带着深不见底的黑暗,看不见尽头。 罡风阵阵,似乎要把人撕裂。 澹台烬抱起高台上的少女。 本以为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会痛,可是失去情丝,哪里还能感觉到痛。 五百年前,他爱上她不自知,只有六枚销-魂钉见证了一切。 如今魔神之体大成,苏苏在他心上留下的钉子一并消散。 他掌心的魔气推她入同悲道。 苏苏颈间的重羽箜篌化作一把冰蓝色的琴,它忍不住道:“求求你,别把苏苏镇压为魔脉。” 被当作魔脉,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 澹台烬不语,眼见苏苏越来越靠近“死门”,重羽喊道:“她喜欢你,她曾经整日整夜地找你,她从北之巅,找到昭和城,为了带你回仙门,洗清你所有污名,她做过很多努力。”只是从来没人知道。 重羽从苏苏乾坤袋里翻找出一颗珠子。 是仙门的留影珠,那些都是苏苏走过的地方。 澹台烬红色魔瞳抬起,看着那枚珠子。留影珠中,无数凡人的脸庞出现,每个人诉说着见到“澹台烬杀人”时的场面。 他们的说辞却鲜少吻合,珠子里的景象许多,凡人们的脸一张张略过。 澹台烬似乎看见,那少女是如何走过许多地方记录下这些,准备将来在仙门面前,为他找一条新的路。 玄衣魔君神色冷漠,重羽不知道他有没有动容,焦急道:“重羽没有骗你,甚至苏苏离开的魔域的时候,依旧在想带你离开。她生来灵胎,修炼无情道却至今没有成神,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神女的外在最是冷漠,一如澹台烬幼时在梦魇中看见的琉璃象。 可神女心中温柔滚烫,她对一个人动心,也是一生一世啊。 苏苏的灵魂被灼烧撕裂,她是凤凰族最后的血脉,至今无法真正成神,因为她记得和你的那一世。 澹台烬的手顿住。 重羽带着哭腔说:“重羽求求你,放过苏苏。你曾经那么喜欢她,别把对她的爱忘了,让她万劫不复。” 它是世间唯一有神智的神器,千万年只认一个主人。 曾经才入世的时候,鲁莽得让苏苏受伤,可是这么多日日夜夜,它渐渐明白了它该怎样好好守护她。 重羽都学会了要对她好,你为什么遗忘了呢? 澹台烬看着空中的苏苏。 她墨发长到腰身,眉间昙花黯淡,护体法衣觉察到危险,裙边慢慢变成金色。 “说完了吗?”澹台烬冷冷地问,他一手握住重羽琴,另一只手猛然将苏苏推入死门。 少女落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重羽化作一柄滚烫的利剑,毅然追着苏苏落入死门里。 澹台烬掌心被它灼烧得通红,他收回手,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手掌,掌心顷刻间完好如初。 娰婴说:“可惜了,这琴竟然是有神智的神器,竟然和黎苏苏一同葬在了死门。” 玄衣魔君薄唇冷冷吐字:“九转,封!” 九转玄回阵疯狂运转,数十道黑色魔印全部打入死门之中。 他亲自将她封印在死门里,从此以后,她将在死门里永不见天日,直到身躯化作魔脉。 澹台烬拂袖,再没有看死门一眼,走出禁地。 他看向空中:“他们来了。” 娰婴跟着走出来,不知何时,血鸦消失不见,守卫魔域的魔将领们统统失去了消息。 对于从上古存活至今的妖魔来说,这个场面和万年前别无二致。 娰婴皱眉:“魔君,他们来了,可是九转玄回阵吸收的灵气还不够,即便投入四枚珠子,也不够开启同悲道。” 她最了解这些仙与神。 在魔神面前,他们纵然弱小,可是悍不畏死,上古魔神便是死在了他瞧不起的众神手中。 若他们全部豁出命去毁九转玄回阵,同悲道需要的魔气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够。 黎苏苏被带走,让他们提前攻入魔界。 澹台烬冷冷弯唇:“对我们来说,他们来得恰是时候。” 娰婴惊讶道:“是魔君故意放他们进来的?”怪不得,许多魔将的实力并不弱,不会轻易让仙门的人长驱直入才对。 澹台烬没有否认,凭空打向空中。 空中波纹一闪,渐渐出现许多身影,为首的是衢玄子,他的身后,许多白须白发的长老们,个个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们。 隐藏起来的强大妖魔,全部悄无声息出现在澹台烬身边。 澹台烬眸光落在衢玄子身后,另一群人身上。 他们穿着青白衣衫,腰间纹了鱼纹。 比起其他仙界大能,他们大多是年轻稚嫩的面孔。 澹台烬一一扫过去,有曾经教他温习经书的师兄,帮他洒扫的师兄,也有为他做新衣裳的师姐。 他们曾教他为人处世,君子仁义。 逍遥宗最是爱好和平,如今个个背上剑,红着眼眶看着他,恨不得杀他而后快。 澹台烬一早就知道,杀了兆悠仙君那一刻开始,就会有今日。 为首的,是藏海。 昔日笑呵呵像尊弥勒佛一样的男子,握住拳头冷冷看着他。 澹台烬道:“师兄,别来无恙。” 这个人啊,当他从鬼哭河中被救起,是藏海亲自为他剜去腐肉,每日小心翼翼来上药,一照顾便是一百多个日夜。 藏海絮絮叨叨陪着澹台烬说话,以为澹台烬是凡人,每日便不辞辛劳为他做饭。 这些都是他昔日的同窗。 一起偷偷喝酒吃肉,一起跪过思过崖,一起习武练剑。 好几年的光阴,他们是他生命中第二种意义的“荆兰安”。 其中藏海最是心软,如今天底下心最软的人,手中仙剑也指向了澹台烬。 124、觉醒 藏海剑指澹台烬, 红着眼眶道:“师尊这一生,活得光明磊落, 他心善仁慈,把你当成亲子,我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他为你疗伤,带你领略逍遥大同道,传你修为,赐你法器, 叮嘱我们要好好保护你,不让你陨落。” “我的“好师弟”确实没有陨落,你堕落成魔, 亲手杀了师尊,将他仙躯用真火焚尽。”藏海字字冷硬,紧紧握住剑柄, “沧九旻,你弑师叛祖, 杀害凡人,戕害仙门, 这些罪名你可认?” 澹台烬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讥诮道:“认罪?天地万物本是同等,凭什么我妖魔道要低人一等。你们杀魔是惩恶除奸,吾等杀仙便是天理不容。同为上古而生, 仙魔被供奉, 享世间灵脉, 开山创造宗。吾道魔脉被毁,众妖被镇压在荒渊,化作骷髅白骨。藏海, 你告诉我,这是哪门子道理?” 藏海咬牙:“冥顽不灵!妖魔杀戮害人,为天道不容。” “天道不容……”澹台烬咀嚼这几个字,张开手臂大笑道,“既然天道不容吾族,那逆了这天道又如何。” 藏海说:“你执迷不悟,今日藏海在此立誓,逍遥宗众人哪怕灰飞烟灭,也要将你挫骨扬灰,告慰师尊之灵!” 澹台烬笑罢,带着森然魔气的眼看向众人。 “自吾诞生之初,天道就不允吾存活。天道既然不公,那吾今日让你们看看,这六界力量为尊,道由吾来创,六界归吾,苍生成吾的奴仆!” 是啊,凭什么呢,凭什么他生来注定就是天煞孤星的命。 凭什么他想要一口吃的,得跪下学一条狗朝着宫女们摇尾乞怜。 这一生,爱他的人在他手里死去。 他唯一遇见、以为的温暖,心中只有苍生,来他身边留下一场让他痛了五百年的骗局。既然她从来不稀罕他的情,那她便和她爱的苍生一并去死吧。 “摆阵。”藏海下令道。 他身后逍遥宗的弟子不知何时人人手中拽着一条青色丝线, 丝线带着冷冷的光,割裂空气,锁在澹台烬周身三十二处,藏海手中拿着一支碧杵。 澹台烬看着束缚住自己的丝线,舔了舔唇:“碧炎碎骨杵?” 很早以前,他听兆悠说过,逍遥宗只有一件诛杀门中叛徒的仙器,碎骨杵会把人的骨头一寸寸碾碎,逍遥宗人人慈悲,从不用碧炎碎骨杵杀人。 “孽障,受死!”藏海飞掠过去,手中碧杵直直刺向澹台烬眉心。 碧杵抵在澹台烬眉心,仿佛刺向一处铜墙铁壁,无法寸进分毫。 澹台烬大笑,手握成拳,身上青丝寸寸断裂。 他握住碧杵,掌心魔气蔓延,碧杵上如同被冰冻结,出现裂纹。 谁也没有想到,澹台烬竟然已经修成了世间法器不伤的魔神之躯。 逍遥宗弟子大喊:“藏海师兄,小心!” 然而哪里来得及,藏海眼见破釜沉舟的一击不成,要退回去,却被澹台烬冷冷掐住脖子。 澹台烬手臂举起,邪意肆虐。 “既然主动找死,吾成全你们!” 藏海嘴角溢出鲜血,眸中带着无尽恨意。 澹台烬伸手,血红斩天剑无声出现在他手心。 “师兄,可有遗言?” 说是这样说,下一刻,斩天剑已经贯穿了藏海身体。 藏海大睁着眼睛,身体寸寸化作黑色飞灰。 临死前,藏海的目光看着澹台烬,昔日他最疼惜的小师弟,额上魔纹蜿蜒,一双眼残忍冷酷。 “师兄!” “藏海师兄!” 澹台烬薄唇动了动:“九转玄回,休门,开!” 藏海化作的飞灰落入阵中,连魂魄也一并成为九转玄回阵的养料。 澹台烬轻声说:“多么深厚让人感动的同门情谊,你们也去陪他罢。” 他飞身上半空,魔气把他玄色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屠神弩被澹台烬拉开,玄色箭矢化作万千黑影,朝着逍遥宗众人而去。 他们一个又一个倒下,魂魄消散。 九转玄回阵中饕餮妖魂掠过,如同一张贪婪的嘴,将所有人全部吞噬。 衢玄子等人只险险救下几个逍遥宗小辈。 逍遥宗幸存下来的人均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人,浩然魔气之下,他红瞳墨发,陌生残忍得令人心惊。 再也没有半点儿小师弟的影子。 清谦长老沉声说:“掌门,不好,他在用逍遥宗众人来祭阵。” 可玄回阵已大成,怎么会还需要祭阵的人呢? 难道他要唤醒更可怕的东西?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偏偏下一刻,那双红色魔瞳回眸,盯上了他们。 “现在,轮到你们了。” 苏苏一路下坠。 “死门”的罡风割在她法衣上,法衣出现一条条碎痕。 重羽化作一个冰蓝色的茧,裹住她。 死门像一个无底洞,无处可倚靠,没有光线,没有声音。 苏苏心口被魔矢射穿的地方,金色化作流光,一点点消散在“死门”里。 苏苏不知道她下坠了多久。 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年,再或者,百年也已经过去了。 周围好安静,比她才诞生的时候还要安静。 苏苏有个从未对人说起的秘密,她想不起诞生之时的事情。按理说生来灵胎,早该有记忆才对。 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水汽氤氲的天池,那便是记忆伊始。 她的记忆就是不完整的。 “死门”终于落到底,它像一口压抑的棺材,把苏苏封印在里面,一点点耗尽她的生机。 重羽能护住她的肉-体,却无法护住她的魂魄。 见她始终无法醒来,重羽也一并安静下去。 “死门”中并无生路,苏苏魂魄和骨血早晚会被碾碎,而它作为世间最后的神器也将永世封印在这里,此后永不见天日。 重羽沉寂着,失去了所有光芒。 一片寂静中,苏苏似乎听见有人在轻声唱歌。 她睁开眼,看见一片白光。 那片白光之后,有什么东西呼唤着她,引她过去。 苏苏穿过白光,缺失的记忆如同碎片,渐渐拼凑起来。 画面变得清晰。 一群人低声讨论着:“大战在即,帝姬却产下妖王骨肉,这孩子是死胎,还有妖王血脉,留不得。” 有人抬手,凤凰神火飞出,灼烧莲台上一枚小巧的凤凰蛋。 神火碰到凤凰蛋之前,一个绯衣身影出现,护住了凤凰蛋。 “帝姬!” 才生产过的女子冷冷说:“我的孩子,没人能决定她的生死,凤凰族血脉凋零,数千年才有一个孩子诞生,纵有那个人的血脉,可她生而为神,神的命运,从来由不得你们任何人决定。” 她附身抱起莲台,走出大殿。 与她一并离开的,只有一枚上古勾玉。 那个明艳的女子去了一个神秘山谷,把凤凰蛋留在那里,她自己踏遍六界,每次归来都会带来一些东西,有时候是蛇灵果,有时候是补魂石。 为了寻这些上古消失的珍宝,她把自己的力量融入勾玉,逆天改命穿梭时空,变得越来越虚弱。 直到有一日,凤凰蛋终于有了生命波动。 女子高兴地流泪道:“娘就知道,吾儿一定会活下去。” 她留在谷中的时间多起来,偶尔给没破壳小凤凰温柔唱歌,后来有一日,她无法填补的时空间隙出了差错,捡到一个凡人小女孩。 女子动了恻隐之心,把她带回谷中,又用自己的神笛为女孩指一条路,送女孩回家。 苏苏看着画面里的小时候的叶冰裳。 叶冰裳拿走了父亲给母亲的护心鳞,和带着他爱的情丝。 直到死,凤凰帝姬也不知道那个人的情意。 许久以后某一天,山谷的花突然凋谢,女子全身是伤回来,抱起凤凰蛋。 “小苏苏,那个人死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情情爱爱太苦了,世间男子薄幸,最苦的是女子。” “娘逆天改命,屡次穿梭时空,如今神魂具散,再也看不见你长大。为了让你平安诞生,娘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是把你体内相冲的血脉封,若你不能浴火重生,你便做个普通修士,安好过这一生。若有一日,你渡过劫雷,封印解开,你重回凤凰神体,想起这段过去,你要知道,娘很爱你。” 某一日以后,她再也没回来,在莲台中陪着小凤凰蛋的,只有一枚色泽通透的玉。 它什么也不会,只能穿梭时空,没有力量,连穿梭时空都做不到了。 被封印的小凤凰蛋等了一年又一年,许多年后,山谷有修士突然闯进来。 是青衣玉冠的衢玄子。 衢玄子认出勾玉,想起了曾误入时空的那位神女。 他修道一生,唯一心动过的人。 勾玉高兴道:“是你啊,你能带我的小主人离开吗?她很乖的,很好带。” 衢玄子心中万千感触,失笑道:“在下不才,愿意试试。” 阴冷暗沉的“死门”漆黑一片,化作茧的重羽感应到什么,突然震颤起来。 它护住的茧中,少女体内不断消逝的金色碎光突然停滞。 盈盈白光朝着少女身躯涌去。 暗沉的死门中,无数劫雷汇聚,紫色雷电生生照亮整个“死门”。 竟然是九九八十一道渡劫成神的雷! 重羽被迫松开苏苏,化作一把箜篌,落在少女身侧。 所有劫雷朝着苏苏而去。 苏苏识海中,碎片合成完整的画面,被封印的万年前记忆,并着她的血脉一起觉醒。 逼仄的“死门”中,八十一道劫雷,全部劈在少女身上,又悄无声息被灵台的无情道化解。 过了许久,紫雷终于停止。 劫雷中央的苏苏睁开眼。 她眉心昙花盛放,瞳孔变成金色,白色法衣寸寸变得火红,凤凰神火照亮整个死门。 所有的黑暗消失不见。 她注视着罡风凌厉的“死门”,伸出手,道:“重羽。” 重羽顺从地化作一张箜篌,落在她的掌心。 原本重羽琴黯淡的色彩,在碰到她手的一瞬重新迸发出明亮的光。 苏苏一步步往前走,凤凰神火在她足下蜿蜒,指引出一条明亮的路。 她眸中淡漠,抬起手,撕裂了整个“死门”。 苏苏纤长的手指拂过重羽,“死门”在她身后如被撕破,寸寸剥落。 坚不可摧的死亡之地,在她掌下犹如脆弱的画纸,不堪一击。 重羽安静臣服,不发一语,真正变成一件战斗的神器。 隔了数万年。 它终于再次见到了,上古神凰血脉的遗孤,这世上真正配使用它的人—— 万年来最后一个神。 她走出被毁去的死门,那个人亲手把她推进去的地方。 九转玄回阵中饕餮感应到什么,惊恐地嘶吼一声。 125、【be线结局】上 逍遥宗弟子被澹台烬杀了大半, 灵魂也一并被吸入九转玄回阵,眼见饕餮几乎要凝成实质, 衢玄子知道退无可退。 今日澹台烬为了祭玄回阵,大开魔域让他们进来,死的人越多,玄回阵上魔气愈浓重。 衢玄子与诸位长老孤注一掷,化作数道流光,倾尽千年修为, 分别朝八个方位攻去。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毁!” 澹台烬满手鲜血, 凌空俯视着他们,他玄色衣衫被染得暗沉,其余仙门中人纷纷祭出法器, 想要阻挡澹台烬片刻,帮助衢玄子等人毁九转玄回阵。 空中魔君似乎被桎梏住, 没有动弹。 可澹台烬的唇角却冷冷扬起,丝毫没有玄回阵即将被毁的慌乱。 衢玄子等人手中仙剑刺进八个方位, 玄回阵颤了颤,隐隐有散去的迹象。 远处的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 清无突然说道:“掌门,不对劲,那个阵法似乎活了!” 果然, 衢玄子蹙眉看着眼前这一幕, 玄回阵九扇门飞速运转起来, 魔气反倒越来越浅,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把玄回阵上的魔气全部吸走。 “怎么会这样?” 电光火石之间,衢玄子突然想起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那时候他刚修道不久, 修为低下,误入他时空明艳的神女笑道:“小道士,你可知对于万年前的神灵来说,什么事最可怕?” 青衣小道士衢玄子垂着眉眼,谦和道:“在下猜,可是魔神不灭?” 神女摇头:“非也,万物制衡,神难诞生,魔神更难诞生。一旦有魔神的存在,倾尽仙神之力,定能镇压。可若世间规则改变,对于六界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 那个时候,弱小生灵不存于世,全部死在不允许他们存在的“道”下,人人变成弑杀的怪物,六界皆妖魔,只靠力量杀戮掠夺天地间的资源。 体魄强大的凡人将沦为妖魔手中奴仆,活下来的仙也仙魂散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青衣小道士凝重地说:“您的意思是把六界变作炼狱,邪祟与妖魔在其中生存?” 神女笑道:“对,吾等崇尚善良谦爱,生灵共存,识乾坤之大,怜草木之青。但那个世界,需要不断杀戮与邪恶堆积,掠夺弱者的生命修行活下去。如今的天道下一切美好的东西不存,天地荒芜,生灵寂灭,寸草不生。但还好,这样的道永远不会问世,魔神已死,再无人可开启。” 神女论道时说给他听的言语,此刻在脑海中闪过。 衢玄子心中一沉,喊了一声:“快走!” 这是个阴谋,九转玄回阵吸收这么多灵气,是想要抚育另一种道的诞生。 他们死的人越多,开启那个道就会愈快。 “嗤,终于发现了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只见方才还被“束缚”的澹台烬不知何时落入玄回阵中。 “可惜了,今日都别想走。” 血红的斩天剑落下,滚滚煞气冲向坐在惊门的清无。 清无的结界被无声斩碎,他大睁着眼,化作一团白色的气,汇入九转玄回阵中。 只要一剑!澹台烬竟然这样轻易地杀了一个化神后期的长老! 无声的恐惧在众人心里蔓延,比这样恐惧更甚的,是魔气浅的几乎要消失不见的玄回阵。 它把魔气渡到了哪里去? 终于。狂风吹起,玄回阵上方的苍穹裂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横空出世。 裂痕带着可怖的吸力,似乎要将众人的魂魄全部吞噬进去。 修士们次第倒下,魂魄开始被生生蹍碎,有人忍不住痛苦出声。 娰婴喜道:“魔君,同悲道要问世了!只差四枚神珠。” 四枚颜色各异的神珠出现在澹台烬面前,他眼角眉梢带着狂妄的笑:“千灵重羽,乾坤同悲!” 四枚神珠交汇在空中,澹台烬托举起它们,嵌入苍穹。 明亮的天空渐渐被灰色替代,六界像是褪了色的幕布,人间溪水停止流动,化作滚滚岩浆,花朵枯死,成为黄沙,飞鸟从天空中落下,散成尘埃。 冥界之门被强行打开,鬼哭河中无数厉鬼凄切哀嚎。 饕餮嚎叫一声,想挣脱洗髓印而出,冲向繁华人间。 ——同悲道开了! 衢玄子眼睁睁看着灰色雷电下那人,澹台烬魔瞳冰冷,魔纹蜿蜒在额上,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挣扎。 一如他所说,六界沦为他妖魔道的奴仆。 衢玄子闭了闭眼,事到如今,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同悲道不容修士和凡人生存,清无死了,逍遥宗众人也死了,他的魂魄也即将消散。 修道之人无愧于心,纵然他和诸位长老掌门毁去玄回阵,可是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重新封印同悲道。 万年了,世间再无神灵。 他闭上眼,静静等待魂魄消逝。修士这一生太漫长了,漫长得他几乎忘记修道最初,自己的初心是什么。 裂痕越来越大,苍穹彻底破碎之前,天幕如同最后的黎明。 却就在此刻,大地翁鸣,原本九转玄回布阵的地方,像是被生生打破,魔气散去,一个红衣女子赤足走出来。 衢玄子睁开眼,恍惚间,他以为回到了数千年前。 那时候凤凰族最后一位帝姬也是如此,墨发如瀑,绯衣似火。 与眼前的少女尽数重叠。 她从死门的方向走出来,握着世间最后一把重羽琴,周身业火如昙花开放,九转玄回阵顷刻化作废墟。 她伸出纤长手指,点在才要逃出人间的饕餮头上。 饕餮凄厉嚎叫一声,化作黑色碎片。 少女眉心缀着白色神印,金色的瞳仁注视着周围一切。 渐渐荒芜的天地,狂欢的妖魔,仙人们失去魂魄的躯壳,以及空中那个邪戾的玄色身影。 衢玄子远远看着她,这个曾经稚嫩破壳的女孩,终是回归本源,渡过神劫,破除封印。 娰婴不可置信看着她:“你……你,初凰?不,初凰已经死了。” 那个倔强如火的帝姬,已就湮灭在很久以前。 娰婴后退一步,猜到了她是谁。 娰婴曾是妖王的下属,后来跟着妖王追随魔神。 万年前,若不是妖王爱上神女最后叛变,魔神便不会死。 竟然是他的孩子!上古最后一个神,凤凰一族最后的帝姬,上古万妖之王和初凰的血脉。 少女转眸看向她,手指搭在琴弦上,娰婴连忙拿伞去挡。 可惜旱魃死而复生,早没了上古初生时的强大,琴波蔓延之处,业火烧上娰婴的身影。 “啊!魔君救我,魔君救我!” 澹台烬回头,看着步步朝他而来的少女。 魔气吹动她红色衣角,万物皆为他俯首,只有她跳脱出同悲道带来的可怖压迫,对上他的眼睛。 他冷冷看着她,举起了斩天剑。 神女金色的瞳看向他的手,握住斩天剑的右手沾满了鲜血,斩天剑红得剔透,饮尽了修士的血。 “成神又如何?”澹台烬森然笑着说,“上古神灵尽数陨落,就凭你,也想杀吾?” 苏苏轻声道:“你现在看起来,可真是陌生。” 他敛住嘴角的笑意。 “陌生?不,是你从来不了解吾。”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神女像完全重合,五百多年过去了,连澹台烬都没想到,他舍弃了自己的情丝,竟然还是记得眼前这个人的眉眼。 她俯视看他的目光,岁岁清冷不变的神情。 然而过去那般让他生畏的冷硬神情,却在此刻渐渐柔和,他看见她略微扬起唇角,比曾经每一刻都温柔。 “我了解。”苏苏轻声道,“我知道你存活多么艰难,我见过你被人耍弄,穿上女装,自己缝补衣裳,期盼下雨有雨水喝。” “我见过你敏感,脆弱,你的苍白无助,和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毅力。你认真地观察旁人的神情和动作,模仿他们的喜怒哀乐。你羡慕萧凛,羡慕庞宜之,甚至羡慕过街头叫卖的小贩。” “我见过你是多么青涩而炽烈地,爱着叶夕雾。”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神女明透的眼中渐渐涌出泪水:“可我也见到了六界破碎,血流成河。爱叶夕雾的澹台烬死在了那个时候,一并消散在我的心中。神永远在聆听众人的愿望,澹台烬,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情丝没了,澹台烬的心里空荡荡一片。 身后便是同悲大道,他要的一切唾手可得。 不论是什么,他都不在乎。如她所说,喜欢她怜惜她的那个废物已经死了,她的爱恨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澹台烬举起斩天剑,剑光如流影,朝面前的神女刺去。 苏苏不闪不躲,甚至没有祭出重羽琴。 一片魔气之中,她手中缓缓凝出一块黑曜石般的灵骨。 灵骨缚住澹台烬的四肢,生生把他扯开。 他抬眸看向那块黑曜石色泽的灵骨,咬牙道:“我的邪骨。” “魔神一辈子,只有一个软肋。五百年前,我用神髓换你邪骨,勾玉悄悄告诉我,即便有了神髓,邪骨一灭,你依旧会灰飞烟灭,于是我藏起它,把它封进灵魂中。”苏苏伸手,抚上他的脸,“所以即便有了无情道,我也成不了神。” 因为我也曾盼你好好过一生。 澹台烬手指颤抖起来,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得可怕的地方,会有密密涩涩的痛,传遍四肢百骸。 “而今日,我想,我再也没办法保存它了。” 苏苏轻轻拥住澹台烬:“每个人一辈子,都有不想做但是必须要去做的事。曾愿你和凡人一般活一生,却不得不在你心上钉上六枚灭魂钉。我想要你活着,但我的存在,生来便是为了你的死去。” 苏苏拥着他,与他从无尽苍穹中一并坠下。 业火焚烧着他们,他觉得痛,又觉得温暖。 魔神并不会有泪水,所以当他的血一滴滴落在她肩膀时,他并不知道,苏苏却看见了。 她看见他的血泪如珠,一颗颗坠落。 苍白的少年满脸血痕,低声开口:“黎苏苏,这一辈子好辛苦,可我不想死。” “我知道。”她闭上眼,掌心白色神光捏碎手中邪骨,“别害怕,这次不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的愿望,是当年在城楼之上,捏碎邪骨,与你一同消散在五百年前。 纵然生而为魔神,注定永远不会有来生。 邪骨碾碎的那一刻,澹台烬的身躯一点点消散在她怀里。 风里不再有他的味道。 业火燃尽一切孽障。 苏苏握住斩天剑、屠神弩和洗髓印,注视着灰色的同悲道。 不知魔神和我,够不够殉道? 苏苏化作一只火红的凤凰,朝着苍穹裂痕而去。 灰色天幕散去,人间的不知什么时候,原来是已是黄昏了。 万物有一日会再次生长。 春天也有一日会重新到来,而黎苏苏和澹台烬,却是永远消散的曾经了。 126、【be结局下】 澹台烬的灵魂散入同悲道中。 苏苏也朝着苍穹之上的裂痕飞进去。 娰婴见了这一幕, 顾不得自己被烧伤的躯体,疯了般扑过去:“不, 不可以!” 妖魔被镇压数万年,世间气息守恒,六界灵气浓郁,魔气便浅淡。 她再也不要沉眠在冰冷的海底,也不要旱魃的子孙成为不容于世的怪物。 妖魔凭什么不能存活于世间! 她娇美的面容褪去,头发枯槁, 变成青面獠牙一张脸,飞到苏苏面前。 惊灭见了,也咬牙一并阻拦, 魔君大人死了,可是同悲道已开,只要苏苏不殉道, 再等片刻,六界就是他们的六界。 兴许所有妖魔都这样想, 凡是有修为的,都拼尽性命阻止苏苏。 苏苏眸中映出这一幕。 无数妖魔含着泪, 明知不可能与上古之神对抗,依旧前赴后继朝她而来。 凤凰业火之下,他们有的被焚尽,其他妖魔见了, 依旧悍不畏死, 化作黑雾飞过来。 苏苏心中悲悯。 上古妖魔生于蛮荒之地, 神明降生在灵气充沛的神域。现世妖魔被困荒渊万年,修士受人间香火诚心供奉。 妖魔们的魔域寸草不生,于是想要这秀丽天下为他们所有, 让他们自由。 可即便要想生存,并不能用赶尽杀绝的杀戮来造就。 苏苏没有回头,她带着几样魔器,径自飞入同悲道,凤凰眸中,看见里面永远的黑暗。 这一次心中却很平静。 然而当靠近同悲道,里面光芒大盛,把苏苏推了出去。 凤凰转变成红衣神女,她感知到了什么,看着眼前这一幕。 妖魔们怔怔看去,道:“魔君!” “是魔君的力量!” “同悲道”彻底被打开,澹台烬身死道消并没有阻止“同悲道”的开启。 然而眼前“同悲道”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 ——浩荡仙灵之气与混沌妖魔之气倾涌而出,流向山川大地。 同悲道原本贪婪吸收世间灵气,此刻如同一个漏斗,尽数还予六界。 同悲道自上古留存,吸收了数万年的灵气啊!此刻灵气倾涌而出,是从未有过的震撼力量。 这一幕倒映在苏苏眼睛里,整个世界流光溢彩。 万物开始生长,溪水流动,百鸟回归。 苏苏看着眼前这一幕熟悉的山河画卷,颇为失神。 五百年前,她在澹台烬面前祭出苍生符,带他看世间最祥和美丽的画卷。 画卷映入少年怔然的黑眸中,那一年她笑看他,愿他懂得六界之美好。 今日他把这幅秀丽画卷尽数奉还。 四枚消散的神珠化作流萤,落满尘世。 幻颜珠借由“同悲道”的灵气模拟出一具局身体,聚生珠凝聚同悲道中涌出的灵魂,贪狼珠引灵魂回归躯体,开阳珠赋予他们生气与记忆。 娰婴跌坐在地上,喃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会有人能改动上古另一种道? 她终于明白过来澹台烬在做什么,他知道同悲道无法毁去,即便这次封印了,再过万年新的魔神诞生,依旧会开启同悲道。 于是他入魔域,堕魔道,收集神珠,引万物之灵。 他曾经可以吸取别人的力量为自己所用,便以此办法掌握同悲道,彻底放出这些年被同悲道吞噬的灵魂。 地面上,藏海睁开眼睛,逍遥宗弟子们也有了意识。 死在九转玄回阵的人全部回到世间。 这五百年来因为妖魔降世,被杀死用来祭奠同悲道的凡人,在街道上醒来,疑惑地看着彼此:“发生了什么?” 屋门被打开,有小孩欢喜的声音:“爹爹,娘亲,爹爹回来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抱住归来的孩子失声痛哭。 混沌妖魔之气流向破碎的魔域,强行引着妖魔回归,惊灭扶着娰婴,他们转眸看着这片开满夜昙花的土地,广袤的山川,横生而出的魔脉,久久失语。 惊灭不可置信地低声道:“这是,属于我们的地方?” 一切安静下来,红衣神女依旧站在原地。 重羽轻声道:“苏苏。” 别看了,你已经看了许久。 苍穹的裂痕渐渐消失,这些年所有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 只除了一个人。 苏苏望着闭合的裂痕。 他呢?为什么不回来? 她望着日暮黄昏,依稀见到初遇时澹台烬的样子。 少年披着玄色大氅,他眼尾低垂着,瘦弱,苍白,凉薄。 这一次他没有朝着她而来,而是渐渐消失在天地间。 就在重羽以为苏苏会一直看下去的时候,苏苏转身,走向那片开满昙花的魔域。 苏苏知道,等不到他。今日即便她不来,澹台烬依旧会选择殉同悲道。 稷泽守荒渊万年。 黎苏苏此生守着魔域,护六界无恙。 直到她也消散那一日。 可是神的生命,多么漫长啊。 花开花谢,人间又是一年。 大雪纷飞的冬日,白衣仙君背着剑,叫住前面的人:“扶崖,别再往前了,前面是妖魔界的界碑,你过不去。” 月扶崖回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他低声说:“已经快一百年了,我想要师姐回来。” 公冶寂无垂眸:“苏苏镇守妖魔界,不会轻易离开。” 月扶崖咬牙:“你当然不会惦记她,你有了摇光,就不会再在意她。世上最后一个神,就活该万年岁月,镇守在冰冷的魔殿吗?” 公冶寂无静静看着他,偏灰色的瞳落满悲哀。 月扶崖握拳,低声道:“抱歉,师兄,我……有些失控。” 一百年了,他年年来此,可是魔域的门从来不曾为他而开。其实月扶崖知道,公冶寂无也年年来。 只是这些年师尊无力再打理衡阳宗之事,一切只能由公冶寂无打理。 人人都知道,公冶寂无是下一任衡阳宗掌门。同悲道打开,放回了所有因他而死的灵魂,饶是如此,公冶寂无依旧日日去做善事,师尊说,千件善事,可重回内心宁静。 摇光陪着他,从衡阳仙山到人间。 公冶寂无并不会比月扶崖好过多少。 月扶崖闭了闭眼:“师兄,对不起。” 公冶寂无抿唇摇了摇头,他抬眸看着眼前的界碑。这百年来,凡间再无妖魔横行,只有些开了灵识,才修成人性的小妖。 仙门百废待兴,总会恢复成昔日的模样,人间一片和乐。 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 从同悲道汇入世间那日,他们谁也没有见过苏苏。 世人都知道,有位毓灵神女守护着他们,可对于月扶崖来说,他失去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她不该留在魔域。”月扶崖说,“神女飞升,该去神域。” 公冶寂无说:“她留在魔域,会安心些。毕竟这是那个人留下的一切。” 提起澹台烬,月扶崖沉默下来,他冲公冶寂无颔首,转身消失在人间大雪之中。 公冶寂无看着眼前属于妖魔界的碑界。 “苏苏。”他淡淡一笑,说,“这些年我去人间,听了不少故事。夜里常常做梦,梦到一个叫做萧凛的男人。前些日,我回到六百年前人间夏国和周国旧地。万般都变成了陌生的模样,只有两处没多少变化。” “一为夏国将军府。百姓们说,那处府邸,曾住过叶氏几代上阵杀敌的将军,是永久的荣光,百姓们会记得英烈。” “另一处,为曾经周国皇陵。”他轻轻叹息,“据说史书上无名的疯皇把最爱的人葬在了那个地方,他不许所有人打扰她的安息。” 人间积雪已堆积厚厚一层,几乎没过他的靴子,公冶寂无颔首,离开妖魔界碑界前。 他走了许久,一个披着白色大氅的女子撑伞走入风雪中。 她脚步轻盈,肩上落着一只蓝蝶。 “苏苏,你要去哪里?咱们出来了,阿宓(mi,音同蜜)会不会怕?”小凤凰才出生,弱唧唧一小只,引得重羽母爱爆棚。 “去看看故人,惊灭会照顾好阿宓。”她声音平和温柔。 “六百年前的故人?” “嗯。”她笑笑,“也是过去的自己。” 重羽不再问,与她一同进入皇陵。六百年前澹台皇室的皇陵,空荡荡得荒芜。 周国都没了,自然无人驻守皇陵。 皇陵中煞气很重,凡人和除妖师都进不来这种地方。 苏苏白色衣裙迤逦在地,看见几只血鸦的枯骨停在一旁。它们不知死去多少年了,她久久注目,曾经竟是它们在镇守皇陵。 苏苏走过的地方,皇陵的冰冷被驱散,四周变得温暖起来。 她踏入最里面,看见一块灰色墓碑。 墓碑上落了灰,苏苏没有动用法术,用手轻轻拭去上面的灰。 上面雕刻的字迹清晰起来,重羽飞过去,盈盈蓝光照亮墓碑上的字。 苏苏弯了弯唇,启唇低声念:“澹台烬之爱妻,叶氏夕雾墓。景和二年,仲冬十五。” 蓝色的蝶飞向另一端,重羽惊讶道:“苏苏来看,这里还有一个墓碑!” 两个墓碑紧紧挨着,像是合葬。 苏苏转眸看过去。 那墓碑比起叶夕雾的墓要新许多,她的手抚上墓碑,缓缓蹲下来。 一层灰落下去。 她看清上面的字,手指顿住。 怎么会? ——“叶夕雾之夫,澹台烬墓。” 连重羽都愣住了:“时间是……一百年前,上面写着是你亲手刻的。” 苏苏垂眸,心念一动,皇陵骤然亮起了光。 她神瞳看见墓碑之后,有一个妥帖安放的玉盒。 不知为何,她突然不敢触碰这个玉盒。 澹台烬离开已经一百年了,这些年,她作为一个尽职的神在活着。 她打开玉盒。 看见里面卧着一条金色的情丝,情丝旁边,是苏苏当年亲手串好珠串,一条剑穗,还有六百年前她赠予澹台烬的玉佩。 原来这些东西,全部在这里。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那条情丝,苏苏很早以前就知道,情丝会承载一个人所有的爱意。 因次得到父亲情丝的叶冰裳,便拥有让人爱上她的力量。 她手指触碰到情丝那一刻,一副画面在脑海中渐渐清晰。 一百年前,玄衣魔君孤身一人进入皇陵。 他换上白色的衣裳,把眉心的魔印盖住,背着一把剑,干净得完全不像入了魔的模样,靠在她的墓碑旁为自己刻墓碑。 署名的时候,他写下由苏苏所刻。 他抬手,幻颜珠模拟出一个女子的形态。 “苏苏”笑着说:“剑穗我织好了,你要贴身戴着,这次一定要记得回来。” 澹台烬望着她笑,眼睛里很温柔:“好。” “凡人们说,相思珠串诚心织就,我们就可以在一起生生世世,等你归来了,我们永久相伴,可好?” 少年墨发垂下,肤色近乎苍白到病态,轻声说:“好。” 苏苏抱住他,笑着说:“夫君,我相信你,你不是魔,你不是只会屠戮的怪物,苏苏在皇陵等着你,世人都不信你,我信你。” 他痴痴看着她,却不去触碰,只点头。 女子身形慢慢消散,澹台烬抚着墓碑,眼尾带着桃花色般的红晕,低声道:“我知道,你会爱我,你说相信我,你会等我归来。” 他餍足地笑,满足地像个孩子。 “我答应你,很快就回来。” 过了许久,他起身,离开皇陵。 人间的天幕是灰色。 干净的白衣少年重新变回玄衣魔君。 他温柔的眼睛冷酷下来,眉心魔印出现。 原来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注定会死在同悲道里,他为自己刻下墓碑,假装是苏苏刻下的。 他亲手编织好苏苏没有完成的剑穗,假装是苏苏送给他的。 他沉浸在苏苏对他很好的世界里,从容赴死。 原来这一生,苏苏对他的好这样少,少到他连欺骗自己,都需要这般努力。 可是现实中,他没能等来她的信任和保护,魂飞魄散。她爱众生,他曾用极端的方式想留住她,后来渐渐明白,什么才是爱她的方式。 这场战役,众生皆有了归属,只有一个人,永远消散在了天地间。 一个没有得到过感情的人,敏感而脆弱,亲手刻下墓碑之时,已经服输,他接受了世上无人会爱他。他知晓苏苏是妖王之女,把苏苏推入死门,让她斩断过往成神。 澹台烬把过往埋藏在皇陵中,他以为神是没有爱的,也不会为他这样的人落泪。 可这一刻,苏苏握着情丝。 本不该有泪的神女,望着昔日赠他的所有东西。 一百年了,她终于忍不住,在他墓碑前恸哭出声。 127、【he】小帝姬 距离那场仙魔大战已经过去一千年了, 惊灭穿过横七竖八的魔殿,头疼地问:“她又闯祸了, 人呢?” 魔殿内侍婢们纷纷摇头。 惊灭叹息一声:“行了,我去找。” 他走出魔宫,妖魔界蓝色的昙花灼灼盛放,惊灭穿行过昙花,一路拂过萤火虫,在丛林尽头找到了那个人。 她发上束着两个花苞, 紫色丝带垂下,坐在树上。 一双白净如玉的脚丫沾满了泥,晃晃荡荡间, 脚上铃铛儿清脆地响。 蚊子从她面前飞过,她眼也不眨,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把它捏死。 女孩约莫四五岁大, 百无聊赖看着界碑处结界,小大人般叹息一声:“唉。” 惊灭看得好笑, 走上前去,他捡起紫衣女孩落在地上的小鞋子, 凌空而起,用一个清洁术帮她把白嫩嫩的小脚丫洗理干净,塞进鞋子里。 “帝姬怎么又来这里了?” 女孩转过脸,奶声奶气哼了一声:“是不是他们又找你告状了!那群没用的大笨蛋, 就知道告状!” 她一张脸生得甚是乖巧可人, 睫毛又长又密, 龇牙看着惊灭,显得很是凶恶:“和你告状又什么用,你敢动我吗?” 惊灭说:“不敢动, 不敢动。” 女孩手指抠着大树,心不在焉望着结界外面。 惊灭装作不明白她的心事,说:“北莱主呈上折子,说帝姬把他爱子埋进了沼泽中,还让小公子头顶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他被救出去后,哭到了现在。” 女孩嘴角露出一抹嘲笑。 “那又如何?” 惊灭继续道:“半月前帝姬把灰熊精家的胖姑娘欺负地被赤炎蜂追,上月帝姬毁了南修主家的魔潭,上上月帝姬去鹤精家做客,差点把人家刚出生的子孙串起来烤了。” 女孩不耐烦地说:“不是没烤么?” 惊灭沉默片刻,说:“……倘若不是娰婴去得及时,小魔鹤已经进了帝姬的肚子。现在人人不敢邀请帝姬去他们家做客。” 换言之,小帝姬,你没朋友了,妖魔界的小孩都决定和你友尽了明白吗? 女孩扁扁嘴:“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们。” 她眸色如紫葡萄,眼睛圆溜溜的,眨巴一下就带出水光。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个小魔女,惊灭还以为她委屈了。 “现在参帝姬的折子已经堆满了宫殿,等神女归来,帝姬会受罚的。” 女孩晃荡着小腿,不说话了。 她足尖踢了踢面前的结界,结界带出水一般的波纹,女孩邪气般捶了一拳,她小拳头粉粉嫩嫩,却含着万钧之力,可结界纹丝不动。 “烦死了烦死了!”女孩飞掠下大树,迈着一双小短腿撒气般地跑出这里。 惊灭顺着她先前眺望的地方看出去,无尽人间被结界阻挡,妖魔界之人出不去,外界的人进不来。 惊灭叹息一声,追上那个小团子女孩。 她也不回魔宫,眨巴着大眼睛,蹲在地上捅蚂蚁窝。 妖魔界一年四季鲜少下雨,蚂蚁被她扰得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小魔女邪恶地勾起唇,掌心一团幽暗的紫火燃起。 惊灭头疼地握住她的手。 “帝姬,神女会生气。” “生气便生气,反正她也不管我。”她掌心的紫火熄灭,清凌凌的嗓音几乎吼出来。 惊灭失笑,果然在因为神女还未归来之事生闷气呢。 他蹲下来,眼前的小萝莉还不及他蹲着高,小小一只,脸蛋儿也是脏兮兮的。 一双眼睛里明明盛满了委屈,偏偏表现出来满满的桀骜和凶恶。 然而脸蛋还带着婴儿肥,哪里能真正变得“凶恶”呢。 惊灭说:“属下给帝姬说过,神女这次会晚些回来,她去的地方是冥界的鬼哭河,鬼哭河凶险,即便是神,短时间也无法寻遍里面所有的魂魄。” 澹台梓宓说:“可她都找了好久啦!每隔一百年,她就去很多地方,和凶兽打斗,去那个什么海,这次还去冥界。明明所有人都说,魔君早就魂飞魄散了!” 惊灭皱眉:“帝姬,不可如此,他是我等的君主,是你的父君。” 澹台梓宓眼泪再也憋不住:“我不要什么父君,我只要娘亲。” 许是觉得丢脸,又是小孩心性,阿宓捂着脸“哇”的一声越跑越远:“我没哭,我才没哭。” 等女孩跑远了,惊灭心中也觉得酸楚。 魔君逝去已经千年,这些年在神女的治理下,妖魔界一派平和,小帝姬是血脉,成长很是缓慢,到了千岁,修为很高,可是心中依旧是需要爹娘陪伴的小孩。 神女依旧在寻找澹台烬,她试过许多办法,有一次回来,虚弱不堪,身上带着血,那一次把小帝姬吓坏了,从此每次神女归来妖魔界前,小帝姬都会去树上眺望。 这一次离说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三月,神女依旧没有回来,小帝姬暴躁不已,白日调皮捣蛋,晚上总是悄悄躲在被窝里哭。 惊灭知道她的心思,她越调皮,神女心里就越放不下她,留在妖魔界教育她的时间会长上几年。 惊灭和娰婴轮番照顾小帝姬,她是魔君的遗腹子,整个妖魔界唯一的公主殿下,所有人心中都心疼尊敬她。 神女一日没有放弃寻找澹台烬,妖魔界便存着希冀,盼魔君归来。 他的骨血化作魔脉,如今妖魔界魔气生生不息,有了生存的地方,妖魔才出生的小孩终于不用一生躲躲藏藏。 对于苍生来说,澹台烬是英雄,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小帝姬的存在。 难怪阿宓会生气。 对她来说,那个从来没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总是剥夺娘亲陪伴她的时间。 她生而为神,尊贵无双,可是常常像个野孩子。 连捉弄灰熊精女儿,也是因为嫉妒别人一家和乐融融。 骨子里有魔君的血脉,小帝姬许多恶习难改。 妖魔界下第一场雨的时候,苏苏要回来了。 那日清晨,阿宓换上干净的裙子,乖巧坐在小板凳上,让魔族婢女为她梳妆,她生得好,集天地间钟灵毓秀,乖巧的模样让人心都化了。 几个婢女围着她团团转,还时不时喂她糕点。 阿宓坐在门槛儿上,眼巴巴的,那模样像谁家丢失的小猫。 娰婴走过来,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小魔女也没有那么麻烦讨人厌。 这孩子还是婴儿时就能看透她美艳皮囊下是一具枯槁的干尸,那双干净的眼睛如同照妖镜,让人烦躁。 可是此刻,看来看去,也不过是像只猫儿般的孩子。 阿宓很记仇,可她忘仇也快,看见苏苏那一刻,欢呼着抱住了苏苏的腿。 苏苏弯腰,抱起小小软软的女儿。 “阿宓近来可有闯祸?” 她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娘亲,阿宓好想你!” 苏苏心头一阵柔软。 重羽飞过来:“阿宓有想重羽吗?” 阿宓脆生生说:“有!” 苏苏陪了她好一会儿,哄着她睡着。 女孩抱着她带回来的布老虎,爱不释手,睡觉都用小脸贴着它。 她捂住胸口,重羽担忧道:“苏苏。” “嘘,阿宓睡着了,我们出去说。” 她走出魔宫,低咳两声,闭眼稳住神魂。 她为神,闯入冥界,寻遍鬼哭河,终于明白了澹台烬当年的感受。 鬼哭河的水又黑又冷,然而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是,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凡人的魂魄消散后回到鬼哭河,可魔神消散后又会去哪里呢? 周国皇陵孤零零的坟冢,连一具骨架都等不到。 “苏苏,别难过,我们总有一日可以找到他的。”重羽安慰道,“你可以死而复生,他可是魔神啊,一定也可以的。” 苏苏垂眸笑了笑,不语。 她拎着一盏灯,去偏殿处理折子去了。 她不在的时间,魔主们总会把妖魔界发生的大事写在折子里。 趁着阿宓睡着,她刚好把这些浏览一遍。 折子里许多关于阿宓调皮的闯祸,她撑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对于苏苏来说,这也是女儿的成长。 她当然明白那孩子内心的敏感纤细,也知道阿宓故意做这些事情是为了留住她。 可是苏苏不能放弃寻找澹台烬。 如果连她都放弃了,澹台烬该怎么办呢? 苏苏这一次,留到了妖魔界的盛夏。 她在妖魔界的时候,阿宓是个真正端庄可爱的小帝姬。她的发髻一丝不苟,衣裙整洁干净,也不欺负别的孩子。 苏苏亲自做了记忆中人间的糕点,让她分给妖魔的孩子们,渐渐的,他们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重新接纳了小帝姬。 小帝姬日日玩得脸蛋儿红扑扑的。 晚间,灵鸟送来信件。 窗外昙花开落,苏苏看完信件,是衢玄子的书信。 衢玄子道,澜沧海底有一种白香石,剧说可以造仙的骨架。 然而澜沧茫茫,海底甚至落了上古神器的危险碎片,即便是神去一趟,也存在危险。 苏苏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不论如何,她一定会去一趟。 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小阿宓。 小团子脚踝系着紫色铃铛跑进来:“娘亲娘亲,看我今日收到什么。” 小帝姬兜住的裙子里,有各式各样的礼物。 重羽看见里面甚至还有妖魔们的獠牙,憋住了笑,不知道哪家孩子偷了父亲最宝贵的牙来讨好小帝姬。 苏苏亲了亲她粉嘟嘟的脸蛋儿,抱她在怀里,与她一同看窗外紫色昙花的开落。 “娘亲总是看这些,惊灭和娰婴也喜欢看昙花。”阿宓说,“可是阿宓都看一千年啦。” 苏苏摸摸小团子脑袋:“对阿宓和妖魔界的孩子来说,这是生来就随处可见的景色。日月山川,永生不败的昙花,可是对于妖魔们来说,这是数万年的渴求,可是你的父君倾尽一切换来的祥和。” 阿宓闷闷不乐道:“阿宓才不要听和那个人有关的事。” 说是这么说,她耳朵就差竖起来了。 苏苏眼中漫出笑意,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也不知像谁。 “因为父君,阿宓才有了现在的家,才是妖魔们尊敬的帝姬。” 阿宓鼓了鼓腮帮子:“别以为阿宓不知道,娘亲肯定又要离开了。” 苏苏点点她额头:“阿宓,若娘亲也放弃他的话,他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阿宓白嫩嫩的手指拽住苏苏衣结。 “那……那……”她心里也知道,父君挺可怜的,如果阿宓成了被娘亲放弃的人,恐怕心都要难受碎掉了,“那娘亲这次早点回来,不要受伤。” “好,我答应你。” 妖魔界仲夏的清晨,惊灭如常接小帝姬去修早课。 结果大殿中空荡荡无一人。 “小帝姬人呢?” 按理说神女才走,小姑娘不会搞幺蛾子才对,会乖巧一段时间。 可现在人不见了,他闪身出现在结界旁,也没看见阿宓的身影。 这下连娰婴也开始焦虑地找,她气得头发都快抓掉了,灵光一闪:“去看看禁地的魔器还在不在!” 两人赶过去一看,属于洗髓印的那个地方,封印被破坏,石台上还有个小脚丫印。 娰婴咬牙:“这小混球,别让我们逮到她!” 小帝姬竟然偷了她父亲的洗髓印,打开结界跟着苏苏跑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别看娰婴平日恨不得掐死这个小捣蛋鬼,一出事她恨不得把惊灭都打一顿。 惊灭讪讪道:“她那么厉害,真跑去了凡间,不会有人能伤她的。” 娰婴吼道:“她是个孩子,相当于凡人五岁小孩你不懂吗?” 凡人最是狡诈,给颗糖就能骗走他们家无辜小孩。 惊灭也慌了:“那怎么办,赶快通知神女。” 苏苏前脚才出了魔域,后脚就得知女儿不见了,偷了魔器去人间。 她皱眉,也明白了事情严重性,顾不得去澜沧海,折身去凡间找女儿。 阿宓懵懂,心性和身体都是个小孩,虽然凡人无法欺负她,可是倘若遇见仙界之人,认出她身上的魔器就糟糕了。 洗髓印打开了结界,掩去小帝姬气息。 而另一头,大家找得焦头烂额的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呸呸。” 她不会御剑,乘坐着变大的洗髓印逃出来,落地便摔了个狗啃泥。 研究了一千年如何逃出妖魔界,今日终于让她逮到机会了。 她昂首叉腰,小短腿爬上山坡。 她也要找父君,世上不仅只有娘亲不放弃父君,阿宓也没有放弃呢。 她走在人间街道时,逢人便问:“你知道我的父君吗?他叫澹台烬,很厉害很厉害。” 人人皆摇头,为小粉团子出色的容颜惊艳。 期间也遇见过几个眼神浑浊的人,那几人对视一眼,笑嘻嘻说见过,要带阿宓去找。 阿宓欢喜跟上他们,结果一个麻袋套住她。 “这女娃可真好看,卖到哪里都是天价。” 阿宓一听,气得磨牙,当即把所有人打了一顿。 众人反应不及,被一个能飞的小女孩打了满头包,还给栽种在了土里,只露出一颗头,痛哭流涕。 坏人,不知道她父君,还敢骗她! “开花再放你们出来!” 阿宓只好自己找,她走走停停,飞到困倦。 终于在黄昏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困,趴在一个小镇子镇口的树干上睡着了。 阿宓被狗叫声吵醒。 她低眸,看见几只大黄狗围在树下,凶恶地叫。 她好奇地瞅瞅,这些大黄狗和妖魔界的魔犬有些像,又不太像。 阿宓转眸,看见一个灰衣男子背着一些猎物,从树下路过。 她咬着软软的手指头,好奇偏头去看那人。 他很高,又高又瘦,像一支挺拔清冷的翠竹,灰衣并没有折损他身上的气质,是个在人群里一眼能看到的人。 阿宓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觉得和惊灭、娰婴还有妖魔界其他人都不一样。 阿宓身上的魔器引起黄狗们的不安,一整个镇子的狗叫声几乎齐齐响起。 男子顿住脚步,若有所感,回眸看向“祸源”。 镇子口那颗古老大树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你知道我父君吗?” 128、相见 男子抬眸看了她一会儿, 从她漂亮精致的小衣裳,看到她足踝上系的铃铛, 面无表情说:“不知道。”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走了好几步,男子皱眉回头,他放下猎物,捡起地面上的石子,赶走围在树下的恶犬。 恶犬狂吠一会儿, 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开了。 阿宓依旧在打量他,他生得很好看,对于凡人来说, 是一种近乎靡丽的容貌。 高瘦匀称的身材,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肌肤,眼尾上挑, 唇近乎嫣红。这样的相貌却并不显得女气,反倒有几分轻视世间的凉薄感。 男子冲她伸出手:“下来。” 他虽然不笑, 阿宓却从他身上感知到了善意。 她以前听惊灭说故事,凡间的夜晚小孩是不能出门的, 会非常危险,也不会有小孩子在树上过夜。 这个人在关心她。 她伸出短短的胳膊,落在他怀里。 抱住她的男子顿了顿,怀里的团子又香又软, 仿若一个暖呼呼的面团。 他神情有几分古怪, 把她放在地上。 小团子很矮, 努力仰起头看他,那模样颇为可爱,也有些好笑。 “天快黑了, 你爹娘呢?” 阿宓想了想:“娘去了很远的地方,父君……爹爹死了。” 魂飞魄散用凡人的说法,那应该就是死了。 男子沉默了片刻:“天黑以后镇上不安宁,你爹娘都不在,家里总有仆从,去找他们。” 小团子一看穿着就是大富人家的孩子。 她身上的璎珞圈和珠串均价值不菲。 阿宓摇头:“我离家很远很远了,这次要出来找到爹爹,把他一起带回去。” 他捡起地上的猎物,冷淡地应:“随你。” 阿宓好奇地打量他肩上扛着的猎物,是一只颇为瘦弱的鹿,鹿嘴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滴答的血迹把地面沾染得濡湿,皮毛完好无损。 她自小-便胆大,半点儿不觉得血腥,饶有兴致看了几眼,男子带着鹿离开了。 阿宓只好自己在镇上闲逛。 天色暗下来,家家户户亮起烛火。 阿宓嘟囔着:“惊灭说,凡人不能飞,也没有法术,所以我不可以在他们面前飞,会吓坏他们。” 她漫无目的走了许久,说来奇怪,心头有种奇异的羁绊和眷恋,让她不肯轻易离开这个地方。 阿宓边走边扳手指细数规矩:“也不可以闯进别人的屋子。” 镇子街头摇摇晃晃来了几个醉汉,阿宓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阿宓。 几个人同时呆了呆。 就在他们嬉皮笑脸准备过来的时候,月光下黑色的影子从身后笼罩住阿宓的身躯。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酒醒了不少:“是他,快走快走。” 阿宓低头看着自己小身板被笼罩,回头,身后站着黄昏时遇见的那个年轻男子。 他蹙眉盯着她。 阿宓眨巴着湿-漉-漉的眼,无辜极了。 许久,他附身把她抱起来:“别在街上晃荡,明日带你去官衙。” 阿宓乖巧点点头。 阿宓身上有一半魔的血脉,魔天生桀骜,臣服于力量。 她说不清这种感觉,即便是惊灭也不一定能让她听话,可是眼前这个人,让她莫名觉得亲近。 男子抱着她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亮着烛火的屋子。 他把她放在板凳上:“坐着等我。” 没一会儿,他拎着灯笼进来,在桌子上放了一碗肉粥:“吃吧。” 小团子津津有味地吃肉粥,两边粉嫩嫩的腮鼓起,糊了半张小脸。 他靠在门口,眼神怪异地看着她。 他也不知今日怎么了,从来不管闲事,可是当看见小女孩被镇上恶犬围住,他忍不住把恶犬全部赶走。好不容易回了家,准备睡觉,心里却总不安宁,出门找人,还破格带了回来。 小团子吃饱喝足,糊着脏兮兮的脸,一本正经问他:“我叫澹台梓宓,大家都叫我阿宓,你叫什么名字?” “白子骞。” 白子骞领她到一个房间:“这是我娘生前住过的地方,你今晚歇在这里,明日我带你去县衙。” 阿宓点点头。 过了许久,他伸手,把她小嘴上沾的饭粒拿掉。 阿宓抬头看着他,突然有几分眷恋的感觉。 如果她父君还在,会不会也这么温柔地对她呀? 阿宓躺在床上,棉絮是白子骞白日晒过的,带着阳光的气息。凤凰一族的幼崽成长缓慢,不比苏苏在壳中养了万年,破壳后百年便能成年,阿宓的成长徐徐渐进。 她并不需要睡觉,可是养成了睡梦中吸收灵气的习惯,很喜欢休息。 第二日天刚亮,阿宓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院子里似乎来了人。 阿宓趴在窗前看,看见一个穿着麻衣的妇人骂骂咧咧走进来:“白子骞,听人说你猎了一头鹿,这种好东西你也不知分些给我们家,还妄想娶我们家冬雁,鹿呢?” 白子骞冷冷看着她。 妇人见他不答话,已经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推开他,去他屋里寻。 “你以为你一个穷小子,读了几年书,就配得上冬雁了?不进京赶考,要功名没功名,猎来的东西也不知分与我们家。前几日李员外上门来提亲,我就该答应把冬雁许给他,也好过把冬雁嫁给你,跟着你过苦日子。” 白子骞冷笑了一声,没说话,冷眼看妇人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找鹿。 “鹿你藏哪儿了?” 妇人推开门,没找着鹿,结果看见窗口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阿宓叉腰说:“鹿是他的,为什么要给你?” 妇人看看阿宓,又回头看白子骞,脸色一变:“好啊你,在外头都有这么大的女儿了!呸,你等着,我这就告诉我家冬雁去。” 白子骞一个人习惯了,差点把阿宓给忘了。 柳母一说,他这才发现阿宓的眉眼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他蹙眉。 柳母跑出门外,喊道:“这天杀的白子骞,在外头和野女人生了孩子,乡亲们来做证……” 白子骞冷道:“闭嘴,你再胡说试试!” 他抽出挂在屋外的弓箭,对准柳母。 柳母平日里泼辣,白子骞又一副冷淡厌世的态度,哪里见过他发火挽弓。 想到这人连黑熊都不怕,柳母立刻噤了声。 “你、你等着吧,我这就找里正评理去。” 常乐镇有个规矩,重承诺。 白子骞家当年还没有没落的时候,和柳冬雁指腹为婚,原是柳家高攀,后来白子骞双亲出了意外,白家飞速没落。 柳冬雁作为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柳母很希望女儿退婚,嫁个有钱员外。 可惜常乐镇这种地方,她敢退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一直拖到现在,柳冬雁都要十七了,还没让两人成亲。 柳母脸皮厚,借婚约为由,时不时上门来顺走些东西。 这回可好,若证明了白子骞孩子都有了,退婚理亏的人就成为白子骞。 白子骞收回弓箭,把屋里小女孩拎出来,面色平静端了热水出来给她擦脸洗手:“一会儿去县衙。” 阿宓稚声问:“白叔叔,她为什么说我是你女儿?你真的是阿宓的父君吗?” 白子骞看着眼前这张粉嘟嘟的小脸:“她胡说的,你不是有爹娘吗。” 小团子点头:“你身上没有魔息,不可能是阿宓的父君。” “嗯。”他垂眸。 白子骞本来就要去县城,他昨夜已经处理好鹿皮和鹿肉,要带去县城卖掉。 这次还多了个小粉团子。 一路上白子骞见阿宓看什么都稀奇,小团子一双紫葡萄似的眸睁得大大的,惊叹不已。 他卖了鹿,牵着她的小手去县衙,可是看见“明镜高悬”几个字,他眸中冰冷。 白子骞看着身边懵懵懂懂的小团子。 她生得这般好,真去了县衙,若县太爷良善还好,若是有坏心思,她回不了家。 最后阿宓跟着他出门一趟,没被送走,反而得了几个小糖人。 阿宓窝在白子骞怀里吃糖人,觉得人间真是太好啦! 白子骞还给她买了许多小衣服:“以后每日我抽空带你去捡到你的地方,你家人应当会来寻你。” 毕竟这样的小粉团,不可能是谁家故意丢弃的。 阿宓叼着小糖人,含含糊糊说好。 对于阿宓来说,在他身边耽搁几日的光阴,只是修炼中眨眼一瞬。苏苏百年才会回去妖魔界,她有大把的时间找父君。 白子骞果然一连几日都陪着她去那颗树下等,可是没等来阿宓的家人,反倒先等来了柳冬雁。 柳冬雁不顾柳母阻拦跑出来,震惊地看着白子骞身边的阿宓,泪目盈盈:“子骞哥哥,我娘说的是真的吗?她真是你的女儿?” 因为小阿宓,镇上已经有了流言碎语,说白子骞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 白子骞知道这些流言,嗤之以鼻。 此刻柳冬雁质问,许多人已经围了上来。 白子骞冷声道:“不是。” “那为何她会住在你家里?” 阿宓见人群对白子骞指指点点,事情因她而起,阿宓说:“他没骗人,我叫澹台梓宓,我爹爹叫澹台烬哦!白叔叔在等我娘亲来接我。” 柳冬雁将信将疑:“真的吗?那你……爹娘去哪里了?” 阿宓说:“娘亲在很远的地方,爹爹死了。” 柳冬雁难看的脸色转晴,原来是个寡妇的孩子。 白子骞不可能会看上那样的女人,她放下心来。 第二日,柳冬雁上门来,带了一篮子野菜,恳切地说:“子骞哥哥,我娘说了,只要你给一百两银子做聘,或者考上秀才,就让我们成婚。” 白子骞在院子中擦箭,闻言笑了笑:“哦。” 柳冬雁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放下野菜,咬唇道:“我今年十七了。” 阿宓蹲在旁边看他们。 “家贫,并无一百两银子,柳姑娘另觅良人吧。” 柳冬雁眼睛都要气红了,她心中清楚,白子骞看着落魄,可他身手好,每次上山必定满载而归,这些年下来不可能没有一百两银子。 且她幼时曾去书院不小心听到,白子骞文采当属第一,他十三便有秀才水准,只不过不知道这些年为何不去参加乡试。 那些不如他的同窗,已有些成了秀才老爷。 柳冬雁看上他卓绝的容貌,还有无限潜力,可白子骞偏偏安于在小镇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还捡了个小姑娘在家里。 她要良婿,拿乔不肯嫁。 可她看中的人,偏偏不愿拜相封侯,远离庙堂,甘于做个普通人。 柳冬雁舍不得放弃他身上潜在的荣华,她知道只要白子骞愿意,他定是人上人,可她也知道自己耽误不起,这才想出一百两银子的主意。 也亏得她敢提,员外纳妾都只给二十两,她却管白子骞要一百两。 白子骞面色清冷,眼中含着几分浅淡的讥诮。 正当柳冬雁要与他争执的时候,咬着糖葫芦的阿宓欢呼一声:“娘亲!” 脆生生的童音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小粉团子朝着大门跑过去。 白子骞抬眸,无边夕阳下,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 彩云为影,朱唇明眸,眉间朱砂灼灼。 她踏着人间无尽的夏,拥住扑上去的小粉团,焦急斥责道:“阿宓,怎可乱跑,惊灭和娰婴都担心坏了!” 她紧张检查小团子有没有受伤,小粉团依恋地抱住她脖子。 柳冬雁作为女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绝色,一时间忘了自己来找白子骞的目的,看得怔住。 咚一声响,苏苏抬眸看过去。 黄昏下,男子手中的弓箭掉在地上,他垂眸,弯腰去捡。 隔着冗长的光阴,猝不及防,她找了一千年早该魂飞魄散的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129、聘礼 苏苏放下阿宓, 走到那人面前。 这一千年来,她时常会梦到他, 有时候梦见他在锁在炼狱中,玄铁刺穿琵琶骨。有时候是那年她捏碎邪骨时的场景,他拥着她,眼中血泪一滴一滴地掉。 她泪珠砸在手背上,轻轻拂上他的脸。 “澹台烬,是你吗?” 白子骞抬眸, 冷不防看见眼前女子红透的眼眶。他怦然的心动还未平息,就听见了她口中陌生的名字。 他拿开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淡淡说:“姑娘, 你认错人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柳冬雁也从愣神中缓过来,不悦地对苏苏道,“子骞哥哥是我的未婚夫, 你离他远点。” 她张开手臂,拦在白子骞面前。 白子骞视线落在苏苏身上, 沉默着没有反驳。 阿宓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软糯的嗓音说:“娘亲,你看错啦,白叔叔是个凡人,不是父君。” 阿宓在妖魔界长大, 自小被传输的概念便是, 她的魔君父君通天彻地, 无所不能,曾以一己之力反转同悲道,让逝者重归, 怎么会是一个凡人呢? 阿宓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娘亲落过泪。 苏苏用神瞳看了眼澹台烬,确实是凡人气息,但却是魔胎。 他死的时候已然成神,哪怕转生也不可能只是个普通凡人。 不知道澹台烬这千年来发生了什么,但既然等了千年,也不在意片刻光阴。 苏苏低声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听她这么说,柳冬雁松了口气。 “没关系,说清楚就好,你是阿宓的娘亲?”柳冬雁笑道,“姐姐如此貌美,夫家也放心让姐姐独自出门来我们常乐镇?” 她这样一说,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阿宓唤苏苏娘亲。 白子骞目光晦涩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苏见过叶冰裳这样的人,自然一下就明白了柳冬雁的用意。这姑娘的敌意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实际再明显不过。 苏苏看一眼澹台烬,对柳冬雁道:“不劳姑娘费心,我来常乐镇,本就是来做生意的,阿宓走丢,这才过来急了些,这段时日多谢你们照顾阿宓。” 苏苏抬手,绣帕中露出一枚黄澄澄的金元宝。 “这是谢礼,请二位务必要收下。” 柳冬雁眼睛直了直,才要去拿,身后的男子嗓音低沉道:“不必,我带她回来,不是为了谢礼。你既然找到了阿宓,带她回去便是。” 阿宓做了个鬼脸,对柳冬雁说:“是白叔叔在照顾我,你没有照顾我,娘亲不是给你的。” 柳冬雁缩回伸出的手,神情尴尬。 苏苏笑道:“那我改日再登门道谢。” 白子骞嘴唇动了动,想让她不必来了,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 苏苏牵着阿宓的手走出门口,柳冬雁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道:“我也是为子骞哥哥做打算,你若收了那锭金子,聘礼不就够了么?” 白子骞冷冷弯了弯唇,没有理她。 他坐下,继续擦拭弓箭,只不过这回有些神不守舍,连柳冬雁何时委屈地离开都没发现。 他抿紧了唇,摸了摸自己心脏位置。 这里原本如一滩死水,见了苏苏那一刻却跳得很快。白子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刚刚见到一面的女子动了如此荒唐的念头,更何况那位姑娘还有夫君,连阿宓这样可爱的孩子都有了。 那一刻他甚至有几分嫉妒那个人。 白子骞停止擦拭弓箭的手……纵然阿宓说她爹已经去世了。 她说改日登门拜谢,改日会是哪一日? 小阿宓用了一晚消化白子骞是自己父君澹台烬的事,到了天明,她有些忸怩地对苏苏说:“如果他是父君,为什么不能认出娘亲和阿宓?” 父君不爱我们了吗? 苏苏知道她心里渴望父亲,又害怕自己的调皮被讨厌,她摸摸她小脑袋,道:“父君的记忆被封印了,千年来他一定受了许多苦,所以不认得我们。阿宓知道一个人多孤单难受,对不对?等他重新接纳记得我们,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家了。” 阿宓一想自己父君多可怜,瞬间也不别扭了,连忙奶声奶气给苏苏说柳家母女是如何对他的。 苏苏认真听了阿宓的话,若有所思。 为一则玩笑般的婚约所累,柳家在白家没落后,不但没有扶持照顾白家幼子,反倒时常奚落他,还理所当然拿走白家的东西。 柳母早就动了退婚的想法,偏偏柳冬雁抵死不愿退婚。 “别担心,娘有办法。” 什么都变了,喜欢一个人感觉不会变。只要这份深重的爱还在,不论多远,他最后都会回到有她的地方。 这一次,换她带他回家。 苏苏第二日便在白子骞隔壁找了处宅院住下,她还在镇上盘下一家酒肆。 酒肆开张那日,她带了两壶最好的酒,牵着小阿宓去白子骞家。 白子骞本来拿着弓箭要出门,见了她们母女,默默把弓箭放下。 苏苏笑眼盈盈:“那日白公子未收谢礼,今日我带了两壶酒肆的酒,请白公子务必收下,若是觉得不错,今晚酒肆开张,请白公子也来捧个场。” 她本生得冷清,可是一笑便打破坚冰,生出娇俏动人的滋味儿来。 白子骞接过两壶酒,说:“嗯。” 他并没有说去或不去,许是他自己也清楚,去了意味着什么。 阿宓扑过去抱住他:“白叔叔,你想阿宓了吗?” 白子骞避而不答:“既然回了家,日后别乱跑。” 阿宓乖乖巧巧点头。 送了谢礼,苏苏便带着阿宓离开。阿宓很紧张:“父君会来吗?” 苏苏眸中带着如水的笑意:“会的。”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晚间酒肆开张时,客似云来,却没有见到白子骞的身影。 苏苏并不急。 酒肆老板娘貌美之名一日便传遍了小镇,光顾酒肆的地痞流氓不少,苏苏拎着酒壶招待客人的时候,有人色胆包天想调戏她。 她故作不知,那只手还没有摸上她的手臂,却被另一只苍白的手捉住。 “唉哟,痛痛痛!” 苏苏回眸,果然看见了脸色难看的白子骞。 她眸光一瞥,地痞的手腕断了。下手多狠,就知道他心里多恼。 “抱歉,打了你的客人。” 虽是道歉,他语气里却并无悔意,只充满了冷。 苏苏说:“你在帮我,我怎会怪你。” 她招招手,示意跑堂招呼客人,她笑着冲澹台烬道:“我请白公子喝酒。” 白子骞知道,自己不该和她有牵扯。 他有意识那日,神识中便有个声音,让他别追寻,平淡在常乐镇过完凡人的一生。 这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不封侯,不争权。 他脚步停在酒肆前,本来不打算进来,远远看一眼便好。可是受不了有人轻慢她,还是出了手。 白子骞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感觉,男人对女人的渴切。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像是空荡荡的心口失去的东西,有一日自己跑回来了,他克制不住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既然来了,此刻再拒绝,反倒显得欲盖弥彰。白子骞跟上苏苏,随她去里间。 苏苏为他斟酒,酒肆的烛火摇曳,支着下巴看他,一千年了,她终于能够再次这样与他相处。 她的目光清亮却灼热,饶是冷淡如白子骞,也受不了这样的打量。他咬牙,才忍住耳根的发烫,和内心卑鄙可耻的雀跃。 “黎姑娘为什么这样看我?” 苏苏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白子骞沉默片刻:“是黎姑娘仙逝的夫君吗?” 苏苏坦诚笑道:“嗯。” 他捏紧了杯子:“黎姑娘很爱那个人?” 他心里哂笑,怎么会问这样可笑的问题,以她的姿容,王侯将相恐怕都争相求娶,若不爱,怎会至今没有嫁给别人。 “很早以前不爱,那时候我总是算计他,他也别有居心,后来爱他时,却与他错过了。” 白子骞饮下杯中酒,黑眸沉沉。 苏苏眨了眨眼,忍住了笑:“那白公子呢,我听说白公子和柳姑娘有婚约,按理早该在两年前就成亲了,白公子为何至今没有娶柳姑娘。” 白子骞说:“双亲过往戏言,当不得真。”他娘去世前,已经说了这门亲事作废,可柳冬雁一直不依。 “是吗?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他否决道。 苏苏没有戳穿他,与他一同饮酒,气氛倒也和睦,到了晚间,酒肆打烊,苏苏脸颊上隐隐泛出桃花色。 跑堂的离开了,她关了酒肆,发现白子骞还在等他。 常乐镇的夜晚并不安生,尤其对于她这样的女子来说。 她看着夜色下那个玄衣影子,心中柔软成一片。 她突然很想念那年与澹台烬一同在小镇上收服桃花妖,那时候他一身女子嫁衣,眉眼冷厉,脸上不耐烦,却背着虚弱的她回去看桃花树下的亡魂。 她想念一个人,已经想念了一千年。 所以故意崴了脚后,偏头去看他。 苏苏道:“要不白公子去帮我把酒肆的阿光叫回来,趁他还未走远。” 他唇角带着不悦的弧度,不发一语背起她,朝苏苏家里走去。 苏苏看着月光下交叠的影子,眼中带上浅浅的笑意。 她轻轻搂住他,在他耳边低声笑道:“白公子,娶我只要一两银子。” 她讲话时,带着浅浅的花酿香气,散在夜色里。 听上去是无厘头的醉话,却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别胡说。” “没有胡说。”她声音明明轻灵,却显得理直气壮,“阿宓需要爹爹,我也需要夫君,那你介意我以前嫁过人吗?” 她趴在他肩头,偏头去看他。 白子骞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 不介意,他怎么会介意呢,那一刻心里几乎欢喜疯了。可他生怕这些都是戏言。 爱有时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喜欢一个人可以掩盖,但是爱无法掩盖。 哪怕彼此都不讲话,那种微妙的情愫却会一直蔓延。 苏苏笑吟吟的,纵然他没有回答,她却并不失望。 他曾经被放弃太多次,早已经遍体鳞伤。 这次她有耐心,等他一同回家。 月色这下一段路,是苏苏千年来内心最安宁的时候。 然而才靠近家门,苏苏却看见漫天火光。 她讶异地看着柳母慌慌张张从自己房屋前跑出去:“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白子骞放下苏苏:“阿宓呢?” 苏苏道:“里面。” 白子骞脸色变了变,当即冲进着火的屋子里。 苏苏心中知道女儿没事,眼前的火一看就是障眼法,多半是柳母来找茬,阿宓吓柳母呢。阿宓是神躯,即便着火也不会受伤。 她跟着白子骞进去,他回眸,怒道:“你进来做什么,出去,我会把阿宓带出来!” 她愣了愣,微笑起来:“好。” 白子骞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相信自己,他不再多言,进去抱着阿宓跑了出来。 阿宓一脸懵,看看娘亲,反思自己闯了祸。 苏苏叹息一声,接过女儿,看向白子骞,只好将错就错道:“我们没地方去了。” 阿宓很配合,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看着一大一小两张脸,白子骞沉默片刻:“若不介意,先去我家休息一晚。” 阿宓险些欢呼出来。 苏苏也弯了弯唇。 白子骞把苏苏和阿宓带到了之前阿宓住的房间。 苏苏阖上门前,他突然抵住门。 苏苏疑惑抬眸去看他。 她手中一沉,被塞进了一个东西。 沉甸甸的分量。 “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当真了。”他深深看她一眼,违背了脑海里那个警告的声音,带着冷嘲般的固执和警告道,“别骗我,否则……” 苏苏打开手中袋子。 ——是足足五百多两银子。 130、婚期 在偏远小镇能攒到五百多两委实不容易, 苏苏失笑,这约莫是他全部家底了吧, 就这样给了她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寡妇”,果然是他的性格。 他没说完的话,即便不说苏苏也能猜到。 别骗我,否则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澹台烬性格的偏执刻在骨子里,骗了他银子还好说,若带着他一腔感情跑路, 恐怕他得先杀了她,再自戕。 这一晚苏苏抱着小阿宓睡得很安稳。 失去他的一千年来,她第一次这么安心, 因为澹台烬就在隔壁,她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 白子骞却睡得并不安心。 他自小就有种超于凡人的敏锐直觉,白家夫妇出事那年, 他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想尽办法拦住他们, 可是他们只把他的话当作戏言,安慰着答应他, 在一个暴雨夜依旧出了门。 他枕着自己手臂,辗转着翻了个身。 白子骞心中清楚,苏苏和阿宓的来历不凡。他回忆捡回阿宓那日,小姑娘在树上, 那么高的树, 她不可能一个人爬上去。 今夜从火里把小粉团抱出来, 她明明踩在火上,可澹台烬注意到,阿宓连衣裳都没有损坏。 小粉团并不怕火。 绝色姿容, 诡异来历,怎么想都不是凡人。 白子骞并不怕精怪和修士,他怕的是她们一旦离开,他无能为力。 又或者,她昨晚醉酒,才会亲昵小声在他耳边说戏言,笑着说她要一两银子聘礼。 酒醒之后,她便后悔了。 天亮以后,白子骞忍不住去隔壁,抬起手,又放下来。 门从里面开了。 苏苏早知道他在外面站了许久,见他一直不敲门,干脆自己打开门问:“怎么了?” 眼前女子眸中早已褪去了昨晚醉眼迷蒙之色。 白子骞问:“你还记得昨晚说过的话吗?” 苏苏当然记得,故意逗他道:“我昨晚与白公子说过许多话,不知道公子指的哪一句?” 他漆黑的眸看着苏苏,说道:“若你昨晚说的话是无心之言,可以现在告诉我,我绝不多纠缠。若你现在不后悔,那这辈子都别后悔了。” 苏苏问:“我如果反悔,你就真的放弃啦?”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苏苏看着他阴戾的表情,知道想必他内心活动十分丰富。明明不是大度的人,偏偏要说违心大度的话。 她晃了晃手中装钱的带子,郑重道:“那些话不是戏言,我不后悔,也没有把你当成别人。聘礼都收了,哪里还有反悔的道理,我和阿宓,此生就拜托你了,好不好?” 白子骞勉强压下上扬的唇角,应道:“嗯。” 没过多久,苏苏才明白,他不止是说说而已。 他换下昔日的装束,穿上月白色的衣裳,出了门,并未告诉苏苏要去做什么。 可是他的举动自然瞒不过她。 柳冬雁求而不得的东西,在白子骞遇见苏苏以后,轻易给了她。 他去报名了乡试,想给她和阿宓最好的生活。 白子骞回来时,苏苏在院门口等他。 常乐镇的夏日,院子里往年从不开花的蔷薇不知何时开了,大朵大朵,色彩艳丽。 几只雀鸟跳跃在枝头,苏苏坐在树下,眉目可入画。 生灵皆受神之庇佑,眼中看到的景色,全部生动起来。 这样活色生香的画卷,让他有片刻失神,安宁的午后,院中等他归来的人,这一幕似乎已经盼了很久很久。 苏苏走到他身边,踮起脚给他擦额上的汗水,她动作很轻柔:“这是谁家的公子啊,穿白衣真好看。” 他嘴角忍不住带上笑意,握住她的手:“别闹,都是汗水,很脏。” 一纸在二人心中的婚约,让他们顷刻亲近起来。 苏苏回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不会。” 很久以前,她在千里画卷中说他穿白衣好看,他便褪下玄衣,一穿白色经年。 白色衣衫下,他的伤痛无处隐藏,她却曾以为是他故作清白,即便穿了白衣也无法掩盖他是个魔头的事实。 后来他入魔,再也不染指白色,直到最后在皇陵亲手刻下墓碑的时候,苏苏才知道,他希望在她心里,他是干干净净的。 他的成长从未受过褒奖,从出生就被看作一个错误。她小小一句夸奖,他便能记很多年。 “下午我帮你修院子。”白子骞说。 昨夜柳母去找苏苏的茬,家里只有阿宓,结果她失手打翻蜡烛。有阿宓在,蜡烛根本燃不起来,为了吓唬柳母,阿宓造成失火的假象。 可是小家伙不知道障眼法不能在凡人面前用,苏苏只好将计就计,让院子造成被损毁的假象。 听白子骞这样说,她清凌凌的眸看着他:“那院子修好了,你是不是就要赶我走了?” 他低声道:“不会,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苏苏说:“还好你不赶我走,不然就让院子坏着吧。” 这话直白极了,白子骞耳根有几分发烫,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类似害羞的情绪,此刻却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 即便是妖精,也没有如此大胆的。 她知不知道,凡人没有成亲之前,她住在……夫家的家中不合世俗规矩。 但她不必守任何规矩,白子骞也不希望她离开。 白子骞把她发丝撩到耳后:“我会让柳母给你们一个交代,还有我与柳冬雁曾经的婚约,我也会处理好。” 苏苏摇摇头:“不必,她自己就吓得不轻。至于柳冬雁,你不用去找她,我有别的打算,你相信我吗?” “什么打算?”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柳冬雁本就一直挂心乡试的事,此次乡试她一直关注着,白子骞年年不考,这次是她最后的机会,她耽误不起了。 柳冬雁不甘心嫁给平庸之人,她咬牙,心道,这回若白子骞再不去考,她便只有听娘的,嫁给李员外做填房。 可是一打听才知道,今年的乡试白子骞会参加。 她惊喜万分,以为白子骞开窍了,愿意娶自己。 还没高兴多久,就从骂骂咧咧的柳母口中知晓,阿宓和她娘住在白子骞家中。 这如何得了,柳冬雁脸色当即就变了,要去找麻烦。 柳母心中有鬼,支支吾吾拦住她:“算了,我听说那小寡妇家中失火,才暂住在白子骞家中。” 柳冬雁哪里肯听,不顾阻拦出了门,找到白子骞,差点维持不住贤良的姿态。 “你竟然让那个小贱-人住在你家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白子骞看一眼里屋的苏苏和阿宓,确定她们听不见,立刻冷了脸,讥嘲开口:“你以为我把你当成什么,柳姑娘,人贵在自知之明,你口中的婚约,不过你娘当初在我家做下人时,我母亲的玩笑话,只有你家当了真,还故意散播到常乐镇人人皆知。” “白家没落,你母亲见捞不着好,这些年一直想反悔,你觉得你们在我眼中是什么?”他嗤了一声,“别让我再听见你用那种语气说苏苏和阿宓,她们一个是我将要过门的妻子,一个是我女儿。” “子骞哥哥你疯了吗?她嫁过人,还给别人生了孩子,你怎么会娶这样的人!” 白子骞上前一步,嘴角露出三分凉薄的笑,打量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可我不在意,你知道镇上最喜欢讹人撒泼的王四,是怎么死的吗?” 柳冬雁一听,脸色大变。 王四死状凄惨,全镇都知道。 “你……你……” “柳姑娘,早些回家。” 柳冬雁白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屋内,阿宓眨巴着眼,问娘亲:“父君也会吓唬人呀?” 苏苏失笑,手指抵在唇边,道:“对,可是阿宓要当作没有听见。” 不然他会不安的。 他哪怕装,也希望在他们面前是个很好的人。 阿宓连忙捂住小嘴巴,郑重点点头。 在她心里,父君就是最好的。 尽管如此,柳冬雁却依旧不肯轻易放弃白子骞。 对她来说,白家没有没落时,白子骞就是天上明月,现在明月落到地上,谁捡到就是谁的。 姿容出众的少年郎,才华斐然不说,肯定还有白家曾经的家底,这样的人怎么能是李员外那种半只脚踏入棺材能比的? 柳冬雁咬着牙,没有松口,但也不敢去找苏苏麻烦了。 柳冬雁想等到秋闱过去,再做打算。 若白子骞考中了,她便把婚约之事传得乡亲全部知晓,而且黎苏苏和阿宓住在他家中,本就是他理亏。 若没考中,柳冬雁也不想去惹这样一个人,免得平白沾一身腥。一个没有出息的人,让给那个小狐狸精又如何。 秋闱过去,结果还没出来,澹台烬院子中和乐融融。 婚期定在十月。苏苏和阿宓住在他家中,他一直十分“君子礼貌”,从不逾矩。 有一回苏苏趴在庭院前装睡,白子骞的手描绘她的眉目许久,唇到了她眉心,她甚至听见他吞咽的声音,可是等了半晌,他到底还是没有碰她。 等他走后,苏苏悄悄睁开一只眼。 白母生前载的石榴结了许多果子,颗颗饱满,阿宓睡觉时,苏苏拿了纸笔,去找白子骞,微笑看他:“可否教我作画?” 白子骞自然应允。 “画什么?” “那颗石榴树。” “好。” 苏苏支着下巴,看着栩栩如生的画卷在他手中呈现出来,有些失神。 澹台烬过目不忘,如果不是天生邪物,他必定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当年教他画苍生符时,他就极其聪慧。 石榴树还有最后几片叶子。 白子骞把笔递给她:“你来。” 苏苏也不推辞:“好。” 她接过笔,一挥,几片不太规则的叶子点缀其间。苏苏去看白子骞的反应,他神色很平静温和,仿佛没有看见她的“鬼来之笔”造成的破坏。 苏苏问:“好看吗?” 白子骞想也不想,说:“好看。” 苏苏便忍不住笑,望着他:“你知道吗,我不擅长作画,不会女红,不会题诗,更不会跳舞。” 白子骞心里很意外,实在是苏苏相貌太有欺骗性,这样祸国殃民的外貌,仿佛生来就会这些。 “我什么都不会,你会嫌弃我吗?” 白子骞说:“不会。” “好吧,其实我会一样。”苏苏拿起笔,“我教你。” 她抽出一张画纸,沾了墨,笔走龙蛇。 她不会很多东西,可她也会许多,会天下兵器,捉妖画符,镇魔疗伤。 “你知道若它画成,会发生什么神奇的事吗?” 白子骞看着那诡异的笔触,心中有几分隐秘的紧张。 终于要和他坦白来历了吗? 他早就下定决心,不管她是什么,他都不会放她离开。 因此,他故作平静地问:“会发生什么?” 他等着纸面生花,活物走出,总归不过是这些怪诞的东西。 可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并不可怖,他自幼性格凉薄,心中荒芜一片,不惧鬼神。 纸面上墨迹晕开,他等来的是唇角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女子柔软的唇落在他唇角,带着昙花一瞬盛放的香气。 他全身僵住,苏苏已经退开了。 她一本正经地说:“会变成一个吻,你学会了吗?” 面前男子双眸如墨般漆黑,他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嗯。” 苏苏本来存着盼他开心的心思,此刻四目相对,她觉得脸颊发烫。 刚要站起来,后脑勺被人按住。 硕果累累的树下,他的唇滚烫,秋日变得漫长起来。 苏苏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他便日日期盼十月婚期的到来。 她喜欢他,他感受到了。 这尘世,真温柔。 131、【he】结局 秋闱放榜前, 柳冬雁很紧张。 嫁给白子骞还是李员外在此一举,她心中倒没有考虑白子骞乐不乐意, 毕竟常乐镇的风俗压死人,谣言传播多了,白子骞不愿便没法在常乐镇立足。 比秋闱结果来得更快的,是白子骞重伤的消息。 闺中密友推了推她:“冬雁,听说白子骞狩猎的时候被老虎咬伤了一条胳膊,现在卧病在床, 你还不去看看吗?” “什么!”柳冬雁吃惊万分,白子骞的身手怎么可能出这样的事,她和柳母当即赶到白家, 看到一个大夫甩手出来。 柳冬雁上前:“大夫,子骞哥哥怎么样了?” 大夫说:“右胳膊重伤,无力回天, 真是晦气,连问诊的钱都出不起, 请什么大夫!” “怎么会没钱?”柳母耳朵里只听进去了这句话,几文银子而已, 柳母知道白子骞有家底。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白子骞所有的钱都被住在他家那个美娇娘骗走了,现在可怜咯,伤了右臂,不能射箭不能写字, 现在别说做官, 连养活自己都难。” 柳冬雁脸色几变, 终究没有踏入这个屋子。 柳母表情也很难看,她嘴上总说退婚,不过是为了吓唬白子骞, 从他身上捞些好。 那个李员外年过半百了,柳冬雁如果主动退婚去给人做填房,被指指点点的就成了她们。 白子骞这回出事猝不及防。 “娘,我想退婚。” “冬雁啊……可是咱们家会被说闲话。” “在你心里女儿还比不上几句难听话吗?”柳冬雁说:“我要退婚!” 没两日,柳家收到白子骞的代笔书信,说愿意与柳冬雁喜结良缘。柳冬雁吓坏了,心一横,当晚就一顶小轿抬到李员外家中。 柳冬雁回门那日,也是放榜之日。 柳冬雁坐在轿子里,听外面的人热热闹闹讨论新任解元老爷。 “白公子文采出众,还相貌不凡。” “你们说什么!”柳冬雁忍不住下了轿子,捉住一个人道,“他不是残废了吗?” 那人用莫名的眼神看她一眼:“你胡说什么,咒人残废。” 柳冬雁强撑着情绪:“我亲耳听见的,他被老虎咬伤胳膊!” “谣言怎可当真,白解元的手没有大碍。” 柳冬雁连回门的心思都没了,一打听,当场晕厥过去。白子骞不仅没有事,家底也好好的,现在还中了解元,可惜她躲他不及,不愿进去探望他不说,还匆匆忙忙嫁给了李员外。 白家小院,白子骞看着塌边的庞大怪物,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和苏苏解释。 “它不伤人。” 怪物类似虎,却长出了青面獠牙,狮子尾巴。自他出生以来,这怪物每年会变作老虎下山来探望他。 白子骞知道自己体质特殊,从前觉得没什么,却不料正巧被苏苏撞见。 怪物一看便非仙兽,甚至是比妖还可怖的存在,有一次他甚至看它吞咽了亡魂。 白子骞垂下眸,眼中情绪反复酝酿。他不知这种情况是搏可怜有没有用。 他眼尾泛着红,刚想要讲话,那怪物往地上一滚,变成奶猫大的幼虎,心虚地走到苏苏面前,低头脑袋,迟疑地叫:“喵~” 苏苏蹲下,看着它。 “嗷~喵~”虎妖瑟瑟发抖,求不杀。 神干净的气息与它格格不入,这些年它并未长智商,正当它犹豫着想先扔下白子骞自己逃跑的时候,苏苏敛住了身上的气息,摸了摸它的头。 虎妖蹄子一软,几乎瘫软在地。 世上最后的神不、不杀它和它那倒霉的魔神主子了? 苏苏手指点在它眉心,半晌,她松开手,低声道:“谢谢你,虎妖。” 欸?欸?虎妖瞪大了眼,白子骞看着它,那目光很明显,还不快走。 它夹着尾巴跑了。 白子骞问苏苏,眼神古怪:“你不怕?” 苏苏笑着看他,不答反问:“你心里知道我有问题,会害怕我吗?还敢娶我吗?” “你不后悔便好。” 几日后白子骞才知道柳冬雁已经斩钉截铁退了婚,还匆忙嫁给了李员外。 他听到外面的传言,有几分好笑:“你让他们以为我被咬伤的?” 苏苏点点头,坦诚地说:“她若走进来,对你不离不弃,便知道都是假象。” 可是柳母和柳冬雁都是凉薄之人,他们想逼迫白子骞,现在被反噬,因为率先退婚被人指指点点,还被笑话有眼无珠。 “你呢,若我真的残了右臂,你会不会离开我?” 苏苏没想到白子骞会这样问,他问得云淡风轻,微垂的眼尾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看着他漆黑的眸:“你自己看。”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眉心,闭上眼。 眉心白色神印显现,一副场景浮现在白子骞面前。 千年以前,丛林中的小镇,玄衣少年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他左眼被弄瞎,一群孩子对他扔石子。 牵着马的少女走过,抱起他,扶他上马背。 她和他斗嘴,手下却轻轻一点点擦去他右眼的血污。 树妖法身内,她剜下自己的眼睛,为他换了眼。落在他唇上的吻很轻很轻,驱散了一整个世界的黑暗。 苏苏睁开眼:“不会离开你。” 曾经没有,将来也不会。敬你为六界牺牲时的强大,也怜你无人能懂的孤独。 白子骞收回手,强忍住眼中泪意,笑道:“嗯。” 他们成亲那日,是人间的十月。 苏苏没用任何法术,悄悄认真和绣娘学了绣盖头。 来的客人很多,她从小酒肆出嫁。一路上洋溢着乡亲们热情善意的道喜声,她从喜帕的缝隙中看见,那人眼中一直带着笑意。 他红衣墨发,干净谦逊。 她放下手,这一刻,不仅是澹台烬等了许久,她也等了漫长的光阴。 他们作为两个平凡的人成婚,他不再是生来骨子里带着邪恶和屠戮的魔,她也不是背负着使命的神女。 来生愿你做个普通人,有喜乐,知悲苦,体验平静幸福的一生。 当年她的一番话,他纵然身死道消,残魂中的执念也记了很多年。 白子骞一直觉得这一日不真实,他挑起新娘盖头,看见苏苏一双含笑的眼,心里总算安稳下来,嘴角上扬。 喜娘在一旁说着恭喜的话,他们饮下合卺酒,喜娘笑得合不拢嘴说:“新娘结发。” 人间常乐镇的礼仪苏苏早已学过,她用银色剪刀剪下自己和澹台烬的一小缕发,用红线绑在一起,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愿为连理枝,白首不相离。” 两束发被合在一起,放在红色的木盒中。 白子骞看着那个合上的木盒,他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能等到这一日。 喜娘退了出去。 烛火跳动下,她眉眼褪去神女的冷清,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动人。 苏苏妆容潋滟,轻轻抚上他隽秀的脸:“能告诉我,我的夫君此刻是谁吗?” 他道:“白子骞。” 苏苏没有反驳他,握住他的手,红线琉璃珠串戴在了他手上。 “皇陵我去过,珠串我找回来了,没有做好的剑穗我早就重新做好,你当年走过的路,我也走了一遍。” 他低着眸,死死掩盖眸中情绪。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温柔的话—— “魔宫的昙花开了一年又一年,苏苏和阿宓也等了一年又一年,夫君,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回家啊?” 他哑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他并没有忘记属于澹台烬的记忆。 苏苏捧起他的脸,用柔软的眼神看着他的眼睛:“澹台烬不是会一见钟情的人。” 他是个执念至死的疯子,是世上最疯狂的傻瓜。 澹台烬无从辩驳,喉结滚了滚:“抱歉。” 他曾为六界每一个人留下退路,包括跟了他五百多年的妖虎,他让老虎吞了洗髓印上的上古饕餮真魂,助它洗髓。 留在洗髓印上的饕餮,只是一具贪婪的空壳。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能回来,他以为她成神,自己魂飞魄散,是对她最好的结局。 谁知失去情丝的自己冷血无情,没有来得及放虎妖离开,饕餮什么都吞,虎妖被卷入同悲道后,懵懂吞了他当年消散在同悲道中的魂。过了一千年,他的魔魂重新凝聚,投身到了人间。 他本来打算这一生在人间平凡地活着,不去寻她,不打听她的任何纤细。直到那一日他看见阿宓,再也迈不动步子。 三分像她的眉眼,便可以让他倾尽此生所有的善,带阿宓回家。 他太想她了。 现在的一切,是他从来不敢想的画面。他甚至假装着自己是白子骞,不敢戳穿此刻的美好。 澹台烬艰涩地问:“我……让你失望了吗?” 苏苏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可以这样心疼一个人。事隔经年,他不敢回到魔域,偏安一隅,点出身份以后,最怕的依旧是令她失望。 他竟一度以为他活着,都会让她失望。 她摇摇头,轻轻环住他,眼眶里也泛起泪水:“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你能重新回到我身边。” “澹台烬,我有许多想与你坦白的事。阿宓是你的女儿。” “我知道。”他低声说,若是起初不懂,后来还有什么不懂的。阿宓像她,更像他,天知道那时候他心中有多欢喜。 “叶将军府的三小姐,喜欢过那个为她绣盖头的少年帝王。梦境中的黎苏苏,喜欢过为她补魂的沧九旻。”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很轻。澹台烬听见神女的声音如三月春风般温柔:“一如现在的我,爱着忘记回家的你。” 烛火倒映出他的剪影,他骤然湿了眼眶。 为了等这一句话,他孤独待在仓冷的鬼哭河,忍受数百年骨肉被吞噬又重新长出的痛。他走过魍地,背后的凄清的月亮。他在同悲道里千年,忍住罡风,慢慢凝聚魂魄。 连道都为他叹息。 爱一个人,何至苦涩到此呢? 他以为此生等得再久,他依旧是当年困在魇魔梦境中,那个吞吃琉璃碎片,始终等不到神女下凡的男孩。 可是不知何时,他的神女回眸,眼中终于有了他的影子。 魔界蓝紫色的昙花开满山坡时,一整个魔界的妖魔都知道,他们的魔君要回来了! 那一日娰婴庄重整理了一番自己皮囊,所有大妖魔都站在妖魔界碑界口相迎。 澹台烬曾想过许多如今妖魔界的场面。 可他从没想过,当他踏入妖魔界那日,所有妖魔恭敬喜悦相迎,站在前面的娰婴和惊灭眼中甚至泛起了泪花。 妖魔界那些新生的、纯稚的面孔,躲在父母的背后悄悄看他——以看君主般崇敬的眼神。 他这一生,年少时受尽冷眼和欺凌,做帝王时,见惯了别人恐惧厌恶的眼神,后来成为魔神,一个人踏过六界鄙夷的目光。 他以为这辈子,他会永远结束在人间那个下着雪的冬日。 那时候,澹台烬并不知道,岁月和天道是慷慨而温柔的,他当年的牺牲,独自走过的困苦,在这一年,以另一种方式回馈于他。 他的小阿宓,昂起小脑袋,以他是她的父君为傲。 惊灭抱住小阿宓,险些哭出声:“帝姬没事太好了,不然我怎么对魔君大人交代!” 阿宓很愧疚,奶声奶气安慰道:“对不起,惊灭叔叔,阿宓让你担心了。” 苏苏执起澹台烬的手,牵着他走过繁花紧簇的妖魔界。 幽蓝的花朵盛放,萤火虫飞舞,树下长出朵朵蘑菇。 澹台烬黑瞳映出眼前景象,魔脉涌动,山川壮阔。 他曾经没有家,半生飘离,无处可倚。 但澹台烬知道,这一刻,他回家了。 ——【end】 132、番外一【逍遥宗相关·慎买】 【逍遥宗*相遇】 澹台烬记得, 那一日天空是湛蓝的,他的身躯在河水中被侵蚀腐烂了, 机缘巧合得到魔器,爬出了那个地方,重新长出躯体。 五百年了,他找遍鬼哭河,依旧没有看见叶夕雾的魂魄。 于是他想活着。 活着,才能有一天再次见到她。 在鬼哭河中五百年后, 他像个恶鬼,全身苍白破败,无力倒在青草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怪物, 全身烂过一轮,像是地上的淤泥,再慢慢重组起来。唯有用尽全力保护的一双眼, 依旧能看见世间色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兆悠仙君。 老人坐在毛驴上,路过他的身边。 澹台烬用一双冷冰冰的眼打量这个路过的人, 他周围蛇虫鼠蚁尽数退散,只有这老人走过来了。 兆悠打量着生存欲望顽强的少年, 叹息一声:“卦象说东南有异,不知是福是祸,竟是指的你啊。” “一念生,一念死, 众生有灵, 你来自何处, 可有家?” 少年带着森然白骨的手指无力陷入草地里,不发一言。 兆悠平白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少年的眼睛又冷又冰, 可是当他提到家这个字眼,他一双渗着血的眼睛却恍惚茫然起来。 兆悠知道,孤独大半生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那么此后,逍遥宗便是你的家。” 澹台烬听见他这样说。 那日兆悠把他带了回去,知道这人要救他,澹台烬想伺机杀人夺宝的心思散了。 他太虚弱了,需要一个地方丰满羽翼,不能轻易祭出体内的屠神弩。 他小时候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农夫救了蛇,却被蛇反咬一口。 他觉得自己是故事里那条蛇,阴冷的目光打量着兆悠带他走过的土地。 澹台烬躺在毛驴上,牵着毛驴的兆悠悠悠唱着歌。 歌声旷达,带着安慰人心的力量,澹台烬撑了一会儿,在这样的歌声里睡着了。 兆悠没有回头,空中一条锦毯凭空盖在少年身上。 毛驴带着他们穿过河边的丛林,飞上逍遥仙山。 “到了。” 澹台烬睁开眼睛,五百年来,他第一次能入睡,眼前是一片壮阔的云雾,山门下有一大片农田,农田鳞次栉比,里面种了药草,看上去绿油油,生机勃勃。 眼前有一片柿子林,柿子成熟了,挂在枝头,并没有掉下去。 兆悠见他看着柿子,笑道:“回头让藏海给你摘两个尝尝。” 再往前走,门前也种了郁郁葱葱的药草。 几个男子迎出来,欢天喜地道:“师尊!” “师尊你终于回来了。” “哎……他是谁?” 兆悠笑吟吟说:“一个可怜人。” 几张大脸同时凑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略胖的男子,束着发冠,腰间挂了葫芦,眉毛耷拉下去道:“受了好重的伤唷,一定痛得很。” 几个年轻弟子眼中都带着同情。 澹台烬黑眸却带着戒备,不动声色打量着他们。这世上没什么好人,老头救他一定别有所图。 兆悠挥开几个男子:“去去去,都去做自己的事情,围着他做什么。” 众人抱拳行礼,笑着离开了。 兆悠把他带到屋子里,挥手出现一个巨大的木桶,木桶中水汽氤氲,兆悠单手结印,念了句法决,外面的药草飞入屋子,在水中化开。 兆悠道:“会很痛,帮你清理腐肉,忍耐一会儿。” 澹台烬落入木桶,闷哼一声。 兆悠叹息着说:“痛就喊出来,喊出来好受些。” 澹台烬依旧不说话,咬紧了牙关。他耳朵里听见窗外百灵鸟在叽叽喳喳叫,方才见过的胖修士指挥其他弟子的声音传来—— “藏林,去师叔那里拿灵丹。” “藏树,你衣裳呢,你和他体格差不多,找一套来。” “藏风……” “知道知道,我那屋子灵气足,适合养伤,我这就腾屋子,藏海师兄别撵。” “臭小子!” 几个笑作一团。 兆悠眼里也带上淡淡的笑,他泡了一壶茶,室内茶香袅袅,驱散了澹台烬身上腐肉的味道。 少年赤-裸的身体坐在木桶中,若是别人,总会不安,可他并没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赤-裸,一心努力地吸收木桶中的药力。 从那一刻兆悠就知道。 这少年心性坚韧,却缺乏常人应有的羞耻心,未来定会是个大角色。 未来是好是坏,全看造化。 逍遥宗擅卜卦,兆悠游历数年,历练归来捡回一个少年,收作关门弟子,为他赐名沧九旻。 九旻,意为九天。 澹台烬伤好些,敬茶那一日。 兆悠一双眼睛温润,接过茶盏,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和蔼:“人之初,起-点并不相同,但是九旻,善或恶,成或败,不在世人,在你本心。” 澹台烬抬起眸,心中嗤之以鼻,面上恭敬低声应道:“弟子谨记于心。” 他拜下去。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注3] 逍遥宗在澹台烬眼里,只是养伤和入门仙道的踏脚石。澹台烬冷冷地想,他们养了一条毒蛇却不自知,他们见过自己最狼狈的样子,等他这条毒蛇将来强大,杀光他们所有人都有可能。 最初,澹台烬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没想到画风不知道怎么越走越偏。 【逍遥宗*一群学渣和唯一学霸】 澹台烬心里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做凡人的时候,他慕儒仙人的强大,肉-体长好那一日,他心道,引气入体的机会来了。 按理说,门派说不定还会发个小册子仙决之类。 于是他去找藏海。 藏海在缝衣裳,澹台烬看了一眼,移开目光,谦逊道:“藏海师兄,我身体好了,师尊让我跟着师兄们先学入门心法。” 藏海胖手指捏着衣裳,牙齿咬掉线头,乐呵呵说:“不急,不急,小师弟身体还虚弱,修炼很苦的,需要强健的身体。” 澹台烬沉默片刻,看看他咬断的线头:“知道了。” 等了三天。 澹台烬:“师兄。” “好好好,今日就教,你记着啊。” 澹台烬目光沉顿,侧耳聆听。 “闭目冥心坐,握固静思神。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微摆摇天柱,摇天柱……[注1]” 澹台烬凝了一半的气卡住,睁开眼睛,轻声道:“大师兄?” 藏海敲了敲脑袋:“别急,别急,我想想啊,引气入体过去太久了,师兄给忘得差不多了。” 澹台烬忍住心里的火气,如玉的隽秀容颜,露出一抹笑道:“好。” 片刻后,海树林风几位师兄齐聚,教小师弟引气入体口诀。 几人磕磕绊绊拼凑,到了“如此三度毕,神水九次吞,咽下汩汩响,百脉自调匀[注2]”时,发生了分歧。 藏海:“是这样的,我当年就是这样记的。” 藏林:“不是吧师兄,我记得这一句在后面。” 藏风:“藏林师兄说的是对的,藏海师兄,你忘了你当年引气入体引了三年,师尊还以为你灵根测错了吗。” 藏海额头渗出冷汗:“哈哈哈,小师弟,你别急。” 澹台烬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听见这句话,微笑道:“好的。” 一群废物玩意。 他们拼凑口诀拼了三天,终于在第三天整理出一本小册子。 几人围住澹台烬。 “小师弟,这回没错,准没错,我们还请教了师叔和蓝师姐。” “对对对,小师弟快学。” 澹台烬木着脸,很想冷笑一声。忍了又忍,勉强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多谢师兄们,我已经自行参悟了。” 他抬手,一团淡淡的白气若有若无,出现在他掌心。 海树林风齐齐赞叹。 “师兄,我该筑基了。” 藏海高兴地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小师弟,恭喜你,门派规矩,引气成功以后,可以放三个月的假。” 澹台烬看着他们艳羡的眼神,心里燃起全部砍死的想法。 “呵呵。” 他们没有听懂澹台烬的阴阳怪气。 “本来师兄们还在担心,小师弟,你来得不凑巧,过两个月就要考逍遥心经,入门弟子也得默背心经,不合格会受罚。你若有空,可以背一背,可稳固灵体,安稳道心。” 四师兄林风凑到他耳边:“别怕小师弟,师兄们到时候悄悄给你传音,不会让你受罚的。” “谢谢师兄。” 逍遥宗的心经有数百页之厚,要一字不差背下来,是所有逍遥宗弟子心头难以言说的痛。 到了考心经那一日,澹台烬在识海中默背完了一轮,抱着双臂冷冷看一整个试炼场地、青白衣衫的逍遥宗弟子们,个个抓耳挠腮,神情痛苦不堪。 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是进了一个何其奇葩的宗门。 全员懒惰,逍遥度日,灵根奇差。 与其这样,不如被逐出师门,另寻出路。 他抬手,抹去原本已经在识海中拟好的逍遥心经。 澹台烬讥讽地弯起唇,猛兽焉与群羊为伍? 海树林凤默完以后,悄悄给澹台烬识海传音,他无视这群废物,看向外面的天空。 人间恐怕是冬日了,仙门的冬日却并不会下雪,仙气袅袅后,是开阔连绵的山。 考核没通过者,会在五日后去思过崖受罚。 逍遥宗虽然散漫,却对背不出来心经的弟子非常严厉,足足八十下鞭笞。 澹台烬脱去逍遥宗鱼纹青白衣衫,换上一身玄衣,等着执法长老传召。 逍遥仙山的冬日有月亮,当在冬日依旧温暖的月光照亮这片土地的时候,澹台烬靠在门口,想那个思念了五百年的人。 他不知道世间何等强大的力量,才足够复活一个人,但绝不是逍遥宗这样的地方。 他等传召受罚,从月亮刚出来,一直等到月光变淡,依旧没有任何人来处罚他。 澹台烬起身,朝思过崖走去。 潺潺瀑布之下,四个人靠在一起唉声叹气。 他们背上数条带着血的鞭痕,咂嘴道:“静心师叔下手还是这么狠啊,痛死个人。” 藏海摸摸自己带血的脊背,一个个拍:“不过每人二十鞭而已,快起来,换一身衣裳,别让小师弟看出来了。” “嘶,痛啊师兄。” 几人站起来,掐诀换衣裳。 藏树说:“还好这打的不是小师弟,打咱们没事,反正皮糙肉厚,当年挨打惯了。” “对对,小师弟年纪小,还是凡躯。” 藏海喝了口葫芦里的酒:“他伤才好,之前伤那么重,孤零零躺在那里,藏风给他说笑话都不笑,悲伤都藏在眼里,既然成了我们的师弟,咱们没什么用,不能为他做别的,能保护他,就要保护好他。” 澹台烬冷冷看着这一幕,走回自己住处,一夜没睡。 他还没辟谷,第二日藏海给他端了饭进来:“来来,师弟尝尝,师兄新学的红烧狮子头。” 藏海看着他的玄衣:“欸师弟?怎地不穿弟子服了?” 澹台烬拿起筷子,把狮子头戳烂:“不喜欢白色。” 狮子头在筷子下破碎。 “玄色不错,玄色也好,小师弟穿玄衣丰神俊朗。”藏海依旧笑呵呵的,“回头师兄给你缝上鱼纹,咱逍遥宗的人,总得有个标志。” 澹台烬没说话,垂眸夹了一口狮子头入口。 藏海做得十分软糯,入口即化。 澹台烬低声说:“好。” 后来藏海在他所有玄衣裳上补上了银色鱼纹,包括澹台烬的靴子。 那是澹台烬五百年后,第一次尝到被尊重的滋味。 第二年背逍遥宗心经。 澹台烬默背完,抬眸去看广阔的天空,识海里是师兄们叽叽喳喳给他传输正确心经的声音。 这群“废物”,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憎。 134、番外三·逍遥宗终 【逍遥宗*逍遥与善】 藏林下山以后, 澹台烬再也没有见过他。 聂水的死像人间的冬日的积雪,开春以后雪化了, 便再没人提起。 兆悠唤澹台烬过去,道:“去思过崖受罚。” 澹台烬说:“师尊为何罚我?” “你前几日去人间做什么?” 澹台烬平静道:“采买衣物,弟子在知慧师兄那里登记过。” 兆悠摇头,手中拂尘凌空打在他背上:“宗门有宗门的规矩,逍遥宗讲因果有报,聂水与赤练私通, 必须抽去仙髓,走斩灵梯,她的因果藏林受了。藏林倾尽所有, 只为她活下去,可你做了什么?” 澹台烬手指擦了擦嘴角的血,冷冷弯唇, 不语。 兆悠一看便知少年并不知错。 “去思过崖。” 澹台烬在思过崖待了三个月,期间三位师兄轮流来探望他。 藏海道:“小师弟, 你做什么惹师尊生气了,我跟了师尊八百年, 也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无事。” “思过崖冷,明日师兄给你带护体法衣来。” “多谢师兄。” 他不愿说,藏海也不好多问。 思过崖的寒气一阵阵往身体中钻,哪怕是仙体, 在里面待久了也难受。 兆悠来过一次, 问他:“你可知错?” 澹台烬睁开眼, 唇被冻得乌青,他点头低声道:“弟子知错。” 兆悠看着少年漆黑的眸,叹息道:“知错便回去吧。” 澹台烬站起来, 脸上闪过一抹讥诮。 澹台烬在逍遥宗第二年,全身都是阴毒的刺。 藏子辈的师兄都对他很好,久了澹台烬在逍遥宗便戴上了一张温和腼腆的面具。 逍遥宗的人都单纯,或者说蠢,这样的性子反而让逍遥宗师兄师姐们为他鞍前马后。 弟子中有个出类拔萃叫做邵霁的,邵霁出生于蓬莱仙岛,父亲是蓬莱弟子,邵霁在逍遥宗小有地位。 邵霁与藏海一个辈分,同一年入门,处处压藏海一头。 邵霁好强,宗门有资源总是先拿,宗门的好任务每每先抢。藏海脾气好,崇尚和善相处,从不与邵霁计较。 几个师弟都随藏海,平时见了邵霁恭敬叫一声邵师兄。 邵霁并不领情。 他历练归来时澹台烬已经是筑基后期,即将结丹。 门派里有传言,说兆悠打算让小弟子继承衣钵,所以精心栽培。 邵霁森然的眼看着澹台烬,笑道:“这位就是九旻师弟吧,听说你现在住着藏风以前的屋子,我此次历练归来受了些伤,不知九旻师弟可否替师兄采些药草送来?” 逍遥宗大部分弟子都是木属性,种药材这事清闲,也是逍遥修身养性的传统。 哪怕澹台烬来了也不例外,两年来他与藏海等人每日辰时得起来施雨。 邵霁却从不做这些。 在邵霁眼中,其他弟子都是没有出息的农夫,让门派丢脸的存在。 他指使澹台烬,一如以往指使藏树藏风。 澹台烬黑黢黢的眸盯了他一会儿,笑道:“好啊,晚间给师兄送过去。” 邵霁转身,遇见回自己的山峰,眼神阴戾。 众所周知逍遥宗老掌门即将坐化,最有可能担任新掌门的便是藏海和邵霁。 藏海善良宽和,符合逍遥宗一如既往的道心,但修为实在不够看,修行也十分惫懒。 邵霁修为不错,可是争强好胜,并不会为宗门考虑。 此次兆悠长老收关门弟子澹台烬,还亲自培养,引起了邵霁的危机感。 和那个又胖又蠢的藏海争邵霁不怕,可若是一个年纪轻的天才…… 晚间澹台烬来送药草时,邵霁接过去,从乾坤袋中拿出几株引魂草:“我听同门说,九旻师弟一直在寻这些药草,希望对你有帮助。” 澹台烬挑眉,倒是很意外。 他接过来,心里猜这人要打什么主意:“多谢师兄。” 引魂草上带着浅浅的香气,不仔细嗅根本闻不出来,澹台烬手指一紧,脸上笑意愈浓。 “师兄若是没有吩咐,九旻告辞。” “去吧。” 等澹台烬走了,邵霁狠狠把他带来的药草扔出去,啐了一口,笑道:“与我争?” 澹台烬手指捻了捻引魂草上无色的粉末,唇角扬起:“散功散啊。” 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也不知道邵霁从哪里找来的,也不知道他用这种办法对付了几个人。 散功散悄无声息融入骨子里,修为再难精进,偏偏查不出原因。 也许……藏海等人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废柴呢? 澹台烬苍白的手指拔掉几支叶子,在引魂草上转了几圈,施了术法,揣进自己乾坤袋中。 没关系,只要是引魂草,有散功散他也要。 春末的时候,逍遥宗再次出事—— 宗门内修为最高的弟子邵霁,被打断四肢,剜去双眼,剪了舌头,扔在逍遥宗山门下。 邵霁看上去触目惊心,连执法长老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死死皱起眉头。 谁会如此阴戾? 事情严峻,逍遥宗开启三堂会审,试图找出凶手,可一无所获。 邵霁身体里隐隐藏着魔气,几位长老对视一眼,只好得出是魔修偷袭的结果。 藏海几人跟在兆悠仙尊身后,谈论道:“邵师兄伤得太重了,日后还能继续修行吗?” “太可惜了,他那么高的修为,说废便废了。” “兆青师叔看上去好伤心。” 兆悠停下脚步,突然说:“九旻,你跟为师来。” 澹台烬上前,抬手行礼:“师尊。” 兆悠闭了闭眼:“去思过崖领罚。” 澹台烬冷冷看他一眼:“弟子领命。” 几人都很诧异,连声为澹台烬求情:“师尊,小师弟做了什么?他身子不好,不能总是去思过崖,要不我去。” “师尊,我替小师弟去也可以。” “不必,我自己去。”澹台烬御剑去思过崖。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兆悠的用心,只觉得这老牛鼻子不可理喻。到了仲夏,好脾气的兆悠始终没放他出来。 澹台烬走出思过崖,到了老头门外,兆悠不在,他感知到一种奇怪的气息,犹豫片刻,他进了兆悠修炼的密室。 澹台烬起初以为,不管是仙魔,总有些龃龉藏起来不想被人看见。 直到他看见兆悠密室的禁法。 ——澹台烬第一年不服管束时,偷偷找来看过。 那是一个转移因果的阵。 阵法上用黄符写了两个人的生辰年。 澹台烬意识到什么,拿起那两张符。 一张上书“聂水”,另一张朱砂尚且鲜亮,是“邵霁”。 那日他沉默许久,回到思过崖,任由瀑布落在身体上。 他想起头发花白的老头捋着胡须,问他:“你可知,为师五个弟子,最放心不下谁?” 澹台烬不知道,兆悠也没有多言。 曾以为是坠入凡尘的藏林,到了今日,澹台烬方知道。 自始至终,都是自己。 兆悠不反对他报复聂水和邵霁,但是痛惜他的残忍,无奈小弟子造下的因果。 兆悠捡回了世上最坏的少年。 那少年生来便是恶,不知怜悯,手段狠辣,永不知悔改。 兆悠不厌其烦地带他领略世间情义,耐心教他善恶有道,带这个“坏孩子”看孩童启蒙书籍,在他依旧没有褪去一颗残忍的心时,为他承担所有的因果杀伐。 很多年后,澹台烬在昭和城,将屠神弩刺入老者心脏。 兆悠闭上眼,神魂慢慢消散。 白衣少年全身的血,靠在树下,扶起老者,手拂过兆悠没有阖上的双目。一滴清泪,骤然落在兆悠脸上。 “师尊。” 大火燃起,烧毁老者尸身。 澹台烬抬眸,看见无数张憎恶自己的面孔,却无人看见他眸中被蒸发而去的泪意。 【逍遥宗*兵戈相向】 那年去讨伐澹台烬前,山门前站满了一整个师门的弟子。 藏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上哽咽的音。 “邪魔歪道,六界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叛师,叛道,今日藏海在此起誓,魔域之行,不是沧九旻死,便是藏海亡。” 他还未说完,藏树的眼眶先红了。 藏风说:“我们真的要杀小师弟?” 有人推搡他一把:“藏风你清醒一点,那还是你们小师弟吗?他从来不是什么沧九旻,就是个邪魔!魔界的魔君!” “你们忘了,你们的师尊是怎么死的了吗?” 藏风张了张嘴,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有许多想说的话,转头却看见藏海师兄抽出了剑,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那是他们的小师弟啊,他们看着他被师尊捡回来。 藏风记得,彼时恰逢人间的秋天,少年血淋淋的,他们看着他慢慢长好,精心为他张罗衣裳,为他煎药。 他们教他修炼法术,与他一同在阳光升起的山门前扎马步,带他去人间畅快喝酒。 他们看着澹台烬从最初冷冰的模样,到后来笑着叫他们师兄。 藏海回头,看着身后破败的人间,牙齿轻轻发颤。 这些年,藏林没了,师尊也死了,现在不是小师弟死,便是他们亡。 残阳如血,当澹台烬的斩天剑穿破他们的胸膛。 藏海瞳孔慢慢涣散,眼前的魔君仿佛倒退回昔日那个坐在逍遥宗田埂上吹树叶的玄衣少年。 那时候阳光也好,风也逍遥。 纵然藏海一早就知道,少年的音杀穿过丛林,恶劣地惊起一窝兔子逃窜。 可是师兄弟们一个不少,是多么美好的一年啊。 藏海笑着,闭上了眼睛。 【逍遥宗*最后】 藏海、藏树和藏风,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醒过来。 许久之后,他们才知道当初的真相。 原来当年兆悠闯入九转玄回阵,强行夺回神珠,已经快神魂聚散,娰婴为了制造傀儡,想让兆悠死后化作僵尸,为她所用。 兆悠生来光明磊落,对于他来说,死后躯体成魔,杀戮无辜凡人和自己的弟子,比魂飞魄散都难受,于是让小弟子澹台烬杀了他,焚尽他的身躯。 他清清白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逍遥宗白云悠悠,今年又新进了一批弟子。 山门下的草药郁郁青青,有弟子风风火火进来:“掌门!掌门!有人找……找你……” 藏海手忙脚乱藏好自己的酒葫芦,擦去眼角的泪,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弟子笑道:“掌门,你又在偷偷喝酒了,要是藏树师叔知道,嘿……” “哪、哪有,臭小子,敢胡说看我不收拾你。” 藏风走进来,摇头说:“大师兄,都当掌门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毫无长进。” 藏海不理他,问小弟子:“你说有人找,是谁找?” “掌门随我来。” 逍遥宗的球,外面硕果累累,一派祥和,山门下石碑刻着鱼纹。 藏海一身青衣,随弟子走到山门,一眼便看见了他。 弟子说:“喏,是他们。” 青山绿水前,玄衣男子身边站着白衣女子,还有个古灵精怪打量逍遥宗的小粉团子。 澹台烬抬眸,眉眼一如当年少年。他合掌,拜下身去:“沧九旻,拜见师兄。” 藏海蓦然湿了眼眶。 山高水长,幽幽千载,小师弟归来就好。 135、番外四·萧凛叶夕雾 【番外*萧凛与叶夕雾】 “殿下, 叶三小姐又在外面等你。”暗卫在他耳边低声道。 萧凛抬头,窗外一场夏季的雨来得又快又急, 红衣少女站在屋檐下,呵斥身边的婢女。 婢女模样委屈,蹲下给少女理裙摆。 那少女眉目明艳,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 萧凛看了一会儿,从容道:“走罢。” 他带着属下绕路,并未从慎刑司大门走。侍卫撑着伞, 长身玉立的六殿下上了马车。 谁也没去管还在慎刑司门口等他的姑娘。 萧凛闭目养神,表情平和。 他对世间任何女子都无偏爱,自然也没有偏见。 他独独不喜叶夕雾。 叶啸家这位三姑娘, 任性跋扈,心肠歹毒,他曾亲眼见到叶夕雾泄恨似的剪碎亲姐姐衣裳。 另一边的柔弱女子神色黯然, 却不敢阻止她。 别人家的姑娘把闺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只有她不在乎, 一口一个殿下真好看,殿下天下第一好, 我只想嫁你。 “你是女子,不该说这话。” 她笑出一口细细的小白牙,摇头:“为什么不该,喜欢就是喜欢, 讨厌就是讨厌, 凭什么男子有表达的权利, 女子却不可以!” “你这般口无遮拦,日后会后悔。” 她理直气壮道:“我不说出来,才会后悔。” 萧凛在宫外调查粮饷案子时, 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只不过她性子实在暴躁,不是在挑刺,就是在责骂下人。 久而久之,他对她更加不喜。 马车轱辘跑过街道,走入宫门,皇后与九公主在饮茶,见了他,亲昵地冲他招手:“凛儿,快过来。” 九公主噗嗤一笑,眼珠子转动:“皇兄回了宫,有人恐怕要在慎刑司空等一场咯。” 萧凛看她一眼,皱眉道:“你和她说我在慎刑司的?” 九公主做了个鬼脸:“我和她们打赌嘛,叶夕雾从来都不要脸皮的,不过透了个消息,就眼巴巴赶过去了。” 皇后叹息一声,对萧凛说:“叶三姑娘很早以前就中意你,凛儿,你心中也清楚,叶大将军有兵权在手,你娶叶三姑娘是最好的选择。” 萧凛冷声道:“不可能。” “凛儿可有心上人?” “并无。”萧凛拨弄香炉,低眸道,“总之不会是叶三。” 萧凛心中并不看重皇位,他生来荣宠加身,所喜所恶纯碎至极,对他来说,谁做皇帝都无所谓,只要夏国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区区一个叶夕雾能带来的利益,并不足以使他动摇。 第二日叶夕雾病了,她在慎刑司等萧凛,九公主的随从扮作萧凛的随从,欺骗她说六殿下还在里面处理公事,叶夕雾等到天黑,依旧没能等到萧凛。 萧凛知道以后,叱责九公主胡闹。 九公主不屑地撇撇嘴。 自叶夕雾及笄,对萧凛情根深种,闹了不少笑话。九公主很讨厌叶夕雾,一个臣子的女儿,身份过于高贵,即便身为最受宠的公主,也要因为叶夕雾父亲手中兵权忍让她三分。 九公主常常借着萧凛的名头整叶夕雾,偏那虎虎的毒妞儿总是上套。 萧凛心中过意不去,踏入将军府替九公主赔罪。 病恹恹的少女听说他来了,眉眼间绽放出欢喜,连忙让人给她梳妆打扮,听说萧凛在屏风后向她赔礼便走,叶夕雾急得也不梳妆了,连忙冲出来,拦住他:“萧凛,你等等。” 她在病中,不施脂粉,萧凛看见一张干净青涩的脸。 也就她桀骜胆大,总是私下直呼他的名字。 叶夕雾小脸瘦削,眼睛圆圆的,眸中带着有种幼猫般湿-漉-漉的光泽,专注看着他。 “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她抬起手,期盼笑着说,“给。” 萧凛低眸,是一个藏青色的香囊。 上面绣着几支挺拔的翠竹,竹叶栩栩如生。 “前几日殿下生辰,爹说殿下并未操办,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萧凛默了默,他的生辰……并非没有操办,只是没有邀请叶家三小姐而已。叶将军和叶夫人为了哄女儿,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看着眼前少女的眼睛,萧凛说:“香囊是私物,三小姐还是赠予日后的夫君吧。” “你不会娶我吗?”他听见少女喊,“你为什么不娶我?你明明知道的,娶了我,等于有了兵权!即便这样,也不行吗?” 萧凛冷着脸道:“不行。” 她绕到他身前,咬牙蛮横道:“你说不行就不行,你等着吧萧凛,我明日就去求皇上赐婚。” 萧凛也恼了:“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少女龇牙咧嘴,像只病弱却努力扬起爪子的小狮子。 萧凛抬手,隔空用气劲捏爆了屋内花瓶,冷声道:“你若不介意大婚之后,犹如此花瓶,大可试试。” 婢女们吓得尖叫。 叶夕雾愣愣看着一地碎瓷片:“你就……这么讨厌我?” “非常讨厌,叶三姑娘,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他走出门时,叶夕雾把香囊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讨厌就讨厌,谁稀罕,谁会稀罕!” 丫鬟们谁也不敢拉她,自然也无人敢置喙她红了的眼眶。 萧凛没有回头。 那一年,就连他自己都以为,会讨厌这个人一辈子。 冬日剿匪时,萧凛出了意外,他深入山贼窝,却发现里面有临近小国的兵力部署,身边的人出卖了他,一切都是二皇子的阴谋。 萧凛为了摆脱追击,掉下山崖,凶多吉少。 山崖下呼呼吹着风,另一处石头后面,露出三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子。 为首的少女惶急地跑到山崖边,跪着往下看。 “殿下,萧凛……” “三小姐!”喜喜和春桃急坏了,要去拉她:“三小姐,那里危险。” 他们家三姑娘说着不再惦记六殿下,却忍不住在和祖母的上香途中,悄悄跑来找萧凛,没想到撞见这一幕。 叶夕雾红着眼眶,看一眼旁边垂落的藤蔓,突然道:“我下去找他!” “三小姐,万万不可,奴婢和喜喜这就回皇城叫人。” “等你们一来一回,三日都过去了!” 如果萧凛摔伤,躺在悬崖下没人帮他,他连吃的都没有,根本撑不过三天。 “这里很多树,他还有内力,一定有活下去的机会。” 叶夕雾把藤蔓往自己腰间一捆,毫不犹豫往悬崖下探索。 “三小姐……” 叶夕雾没有听,她的绣花鞋在岩石上打滑,她含泪,忍住恐惧,一点点往下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怕死的人,哪来的毅力去寻找一个根本不喜欢她的人。 不喜欢她也就罢了,连她爹的兵权都不喜欢。 萧凛这个有眼无珠的混-蛋就活该! 她心里骂着他活该,却依旧坚定往悬崖下找人。 渐渐的,两个丫鬟的声音她听不见了,细嫩的手指也被磨破,叶夕雾不知道自己下去了多高距离。 循着折断的树枝找他落下去的地方,最后连藤蔓的长度都不够了。 她冻得直哆嗦。 “萧凛,萧凛……” 最后脚下一滑,叶夕雾尖叫一声,再没了意识。 半空中,飞来密密麻麻的血鸦,拖住她的身子,带着她一同坠入悬崖。 有谁似乎在轻声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出夏宫。” 叶夕雾没有死,却在悬崖下吃够了苦头。 她醒来时,天上下起了雪,她蜷缩在山洞中,在里面找到了萧凛一处用来包扎的衣角。 迟钝的喜悦袭上心头:“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可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与她为敌的,是怎样强大的敌人。 她一个凡人,在他们眼中,只是跳梁小丑。 她与萧凛的错过,是必然,也是冥冥之中另一个人对她的报复。 许久之后,叶夕雾养好伤,看见依偎在萧凛身边的貌美女子。 萧凛为她系好披风,轻声叮嘱着什么,女子垂眸,温柔小意,眼中含着浓浓情意。 叶夕雾看着他和叶冰裳,整个人再也没办法踏出一步。 萧凛从来没有那么看过她,从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输了。 彻彻底底。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萧凛的爱。 “但你可以。”黎苏苏,我要你得到他的爱,他爱你,就是爱我。 人的一生鲜少有机缘,把身体让出去时,九天勾玉拍拍她:“谢谢你,恶魂。” 叶夕雾只是笑。 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能得到别人的躯体?勾玉曾经对着前任主人初凰立下神誓,不能告知苏苏她的真实身份,护她长大。 神女初凰为才出生就夭折的女儿搜集了万年残魂,却始终少一缕恶魂。 这缕恶魂,错过在了五百年前的人间,投生成将军家的女儿叶夕雾。 她乖张,残忍,偏执。 勾玉带苏苏穿越时空,心中藏了许多不能说的秘密。 譬如助苏苏灵魂完整,神体重生。 叶夕雾变成恶魂,全了苏苏的七情六欲,回到苏苏的身体中,苏苏却以为,自始至终,都是勾玉口中一场交换。 她助夕雾保护爹爹祖母,夕雾借给她身体。 苏苏并不知道,这本就是她缺失的魂魄投生而成的身体。 所以她会对祖母有感情,恐惧于深切的黑暗,想要拯救过去的夕雾,执着于看见永生花绽放。 叶夕雾本就是她的一部分。 叶夕雾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她恶劣又顽劣的想,萧凛,你恐怕还不知道,完整的神女到底有多好。 好到即便此刻你被叶冰裳左右,厌恶极了我。终有一日,你会无法自抑地喜欢神女黎苏苏,从而喜欢上我这缕恶魂。 然而黎苏苏不喜欢你,消散于世间的恶魂执着地追寻你。 你说,讽刺吗? 好在,你该庆幸,叶三此生,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136、番外五【初凰&帝冕】 【初凰&帝冕】 上古, 大战还未开始时,一切都祥和宁静。 凤凰族栖息于南方梧桐神境。 真正的凤凰神血一支, 眉有花钿,眸若清波。 初凰的母亲为她梳发时告诉她:“再过几年,等麒麟神族的小太子成年了,凰儿就得去麒麟神族联姻。” 初凰并不想联姻,她不喜欢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麒麟族。 麒麟一族蛮横,粗暴, 加上麒麟族那小太子初凰见过,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小太子的麒麟原身却像条小奶狗儿似的, 要往她怀里拱,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四肢着地的小崽子有心理阴影。 初凰实在难以想象, 她嫁给那个奶娃娃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初凰拒绝这门亲事很多次,都被凤凰族反驳了回去, 在初凰心中,凤凰族的日子宛如一滩死水, 每一代帝姬兢兢业业延续着自己的血脉,像个没有感情的人。 初凰不懂,神的生命这般刻板,真的有意思吗? 凤凰族避世而居, 碑界处有结界, 不许族人出去。 初凰遇见冕时, 他倒在梧桐神镜的碑界处。 男子眉如刀削,锋锐俊逸。 她第一眼看中的却并非他的相貌,而是暗暗喜道:“太好了, 这下有出去的办法了。” 初凰双手结印,凝出的绳索把人拖了进来。 这个过程艰辛,男子英俊的脸在地上反复摩擦。 “勿怪勿怪,我也是情非得已。” 男子朝下的俊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额上青筋狠狠跳了跳。 靠近了看,初凰才发现他也是神族,却很瘦弱。神族很少见这么瘦小的孩子,身上鞭痕遍布,胸口有一个可怖的掌印。 利用他放血的心思浅了,她皱眉看了好一会儿,叹息道:“这么惨啊,算了,算我倒霉,欠你的。” 他伤得太重了,神息几乎都要完全消失。 初凰精心照顾了他一年,久到她几乎把他当成了自己养的一盆花儿,而这盆花可能永远不会盛放。 终于,在一个清晨,男子醒了过来。 初凰如常走进去,不期然看见一双注视自己的眼睛。 与他容貌气质完全不同,男子长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眼角微微上勾,带着几分多情的韵味。 他靠在塌前,弯唇一笑,微哑的声音很是勾人:“我认得你,是你救了我。” 那是他们的初见,他不像神,像男狐狸精。 许多年后,初凰忆起那个笑容,依旧能想起自己的失神。 她喜欢什么呢,她喜欢这世间的桀骜、自由,喜欢他眉眼里三分多情,三分戏谑,四份凉薄。 怎么会有人长在她喜好上,如此恰到好处? 因此大胆又明艳、处于叛逆期的帝姬捧着他的脸说:“喂,做我男宠怎么样?” 他听了,低眸一笑:“好啊,我叫冕。” 冕最初并不长这样。 他生于上古魑魅魍魉之地,不知吞噬了多少上古大妖魔,最终成了妖王。 上古的妖身大多是丑陋的,就像娰婴,上古的娰婴并没有头发,头皮凸起,嘴唇泛白干燥,还长着獠牙。 冕起初则是一团混沌的肉泥,他形态丑恶凶猛,令人闻风丧胆。 所有跟着魔神的人,都想大干一场,冕自然也不意外。 妖魔的生存环境并不好,即便是上古妖魔,也不受凡人的供奉。 旱魃出现的地方人间会有旱灾,寸草不生,冕出现的地方,人间则有暴雨地动。 杀了许多上古之神,逼他们凝出灭魂珠泪以后,冕接到了另一个任务。 魔神说:“吾等需要新的天道,可开启的契机,远远不够,吾要你深入凤凰族,取赤羽神火。” 冕声音阴森难听:“怎么取?” “契机,在凤凰神族唯一帝姬,初凰身上。” 魔神并不懂情爱,把情爱当作一场可有可无,利用人的工具。 彼时的冕也不懂情爱,他想要无上力量,属于妖魔的世界,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凤凰神族出了名的与世隔绝,极难进入。 他按照属下收集的信息,用了两百年融声,改变自己的声音,又用了八百年淬体,褪去狰狞恐怖的妖身,变成另一幅俊朗无双的多情模样,抽了上古另一个天神的神髓,用来掩藏自己的气息。 冕压制了自己的修为,故意把自己弄成重伤,如他所料,顺利进了梧桐神境。 世间无人知道,他本就是为了贴合初凰的喜好而生。 所以她喜欢上他,冕并不意外。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帝姬胆子如此大,要他当男宠。 真就只是没有地位的男宠。 冕微笑着,拳头已经硬了。眼前这个面若桃花的小丫头恐怕不知道,他的辈分够当她老子。 要是让凤凰一族知道他这种级别的妖王混了进来,恐怕老凤凰都得竖起一身漂亮的翎羽炸毛。 可这小凤凰是真的不怕死。 她让冕穿桃色衣衫,自己躺在他腿上,让他吹曲子给她听。 帝姬赤-裸着一双玉足,足上系了铃铛,那玉足水嫩嫩的,可爱得紧,冕看了好几眼,收回目光。 他抚了抚她的发,坏心眼地问:“帝姬日后是要嫁给麒麟小太子的,这般与我厮混,不怕被处罚?” 初凰点头:“怕啊,但是比起被惩罚,我更不愿一辈子当一只笼中鸟。我不适合小太子,小太子觉得我不是什么好女人再好不过,刚好双方退婚,或者凤凰族把我赶出去也不错。” 她惬意地枕着手臂,看着上方梧桐林:“神的血脉延续真就那般重要?不顾两个人的意愿也要将人绑在一起?” “冕只是低等神族,不敢置喙帝姬的看法。”冕笑道。 她眼珠子一转,笑盈盈坐起来,捏了捏他下巴:“小男宠,可以啊,你真有自知之明。” 他笑容僵硬一秒,咬牙道:“帝姬说得是。” 冕时常有想掐死她的时候。 她撺掇他:“小神族,做饭会不会,凡间那种糕点,你去做一个给本帝姬尝尝。” “不会。” “不会就去学,你怎么做人男宠的!” “……” “小神族,唱曲儿呢,咿咿呀呀那样。” “不会。” “我用水镜给你幻化一个,你照着学,过来。” 冕觉得自己总有一日会任务失败,失败原因是掐死这个凤凰族帝姬。 他得给她洗衣裳,还得给她洗脚,顺带给她讲故事。 当他咬牙切齿学唱戏,对面的帝姬一百次笑场那一晚,他终于真正成了她“男宠”,陪她睡了一晚。 冕扬眉吐气,恨不得在这方面弄死她。 她只笑盈盈地看着他,摸摸他耳朵,低声在他耳边道:“小神族,你来我身边,到底是想做什么呀?想要凤凰心头血吗?” 凤凰本体的心头血,可以让低等神族洗髓,变成有天赋的高等神族,可惜失去心头血的凤凰,将此生修为不再精进。 冕一惊,桃花眼眯了眯,笑道:“如果我要,帝姬给吗?” 初凰撑着下巴,偏头看他,说:“给啊,我把心头血给你,我就当不了凤凰族帝姬了,到时候咱们一起挨一顿打,但是你放心,既然是我拖累你,你一个小男宠,本帝姬会保护你的。我替你扛。” “只不过或许会被赶出凤凰族,当两个普通的神,不被家族庇佑,可以自由自在去六界的任何地方,你愿意吗?” 冕愣了愣,有一瞬,他被眼前这双干净虔诚的眼眸迷惑,以为自己真是图她的神血的小神族。 他心情复杂,点头说:“好。” 初凰眼睛里亮起光,她眉眼弯弯:“那一眼为定,等我母亲生辰过了,我把神血给你,咱们一起走,去看你故事中的山川河流。” 可惜冕知道,小帝姬等不到这一日。 谁要与她一生一世,妖魔的感情的向来凉薄。不过一场戏罢了。 初凰母亲生辰那日,东窗事发,冕被带走,秘密处死。 凤凰族自然不容许他这样的小神玷污公主,在凤凰族眼里,麒麟族的婚事至关紧要,杀了冕,初凰就会愿意嫁给桓麒小太子。 初凰赶来之时,冕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即将魂飞魄散。 在那之前,冕从来不觉得初凰对自己有多么浓烈的情愫,她总是顽劣般小男宠、小神族这样喊他,连唤他阿冕都很少。 可那日,灼热的泪落在他脸上。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阿冕别怕,我一定会救你。” 额上落下很轻很温柔的吻,凤凰的心头血从她心尖渡到他心上。 许久以前,冕听说,仙神成婚,会交换彼此的心头血,仅仅一滴,表达挚爱,互通心意。 他不知道她给了他多少心头血,几乎废去了她半条命。 他茫然地想,给了自己这么多凤凰神血的初凰,这又算什么呢?两人之间,不是儿戏一般的关系吗? 即便是愧疚,她也不该这样做的。 “别怕,等你醒来,咱们一起离开。”初凰还记得那晚的约定。 可是想要唤醒冕,需要赤羽神火,赤羽神火一直守护着凤凰一族,有了它在,梧桐神木生生不息,凤凰一族才有家园。 初凰说:“我带你过去,让神火唤醒你。” 她自然不敢动族人根基,可现在接受她那么多心头血的冕,也算是凤凰族人了,神火自然也是他的根基。 她背起冕,把他放在凤凰木下,神火飘荡在上方。 初凰结印,引神火救人。 可她并不知道,朝夕相伴,自己养了几年的“花儿”是个小偷。 那一日,神火熄灭,凤凰木顷倒。 那个爱笑多情,会给她做饭,给她唱戏讲故事的男子手握赤羽神火,凌空冷冷看着她。 “阿冕?”她脸色苍白。 “吾名,帝冕。”他弯唇道,“多谢帝姬神火。” 初凰方知道,什么一眼心动,不过是旁人精心一场布局。他演得实在太好了,最后演成了她心上人的模样。 梧桐树开始枯败,碑界坍塌。 帝冕杀出凤凰族时,捏住凤凰族人脖子,犹豫许久,冷冷皱眉,甩开了他们。 帝冕并不知道初凰为此承担了多大责罚。 她被押入凤凰族牢中,三十二注弱水练身,生生折磨着她的神魂。 直到刚成年的桓麒小心从地牢里抱起她。 桓麒褪去了奶呼呼的模样,出落得很是好看。 “我娶初凰,我佑凤凰族。”他说,“你们别伤她。” 初凰看着他青色衣摆,还有焦急面孔,第一次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她放弃了珍珠,喜欢上了鱼目。 可是桓麒该遇见更好的人,她犯下的错,不该让桓麒来承担。 她只身去了魔域,设计带回神火。 离开魔域时,却被发现。 魔神饶有兴致看着她:“你就是凤凰族帝姬,怎么,帝冕,听说她以前折磨得你够呛,要不要亲自动手?” 一个人从暗中走出来,他眉心带着妖王的印记,脸色苍白地看着初凰。 “动手吧。”魔神眯了眯眼。 帝冕沉默片刻,抬掌打在初凰身上。 她吐出一大口血,最后关头,挣扎着把神火送了出去,掌心峨眉刺拍入帝冕肩头,初凰弯起唇笑:“如何,我特别记仇!拿了我族东西,真以为能全身而退?你等妖魔,想要神火,痴心妄想!” 勾玉携带着神火一直逃跑,转瞬撕裂时空,消失不见。 魔神冷了神色:“你!” 一旁的帝冕突然出手,打散了初凰魂魄。 魔神皱眉,看她没了气息,也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散去,过了许久,帝冕走过去,颤着手抱起她。 他拔下自己肩头带着业火的峨眉刺,抱着她走出魔域。 他用藏起来的凤凰心头血救了她,辗转六界,看她浴火重生。 她醒来前,也是大战的前夕。 帝冕只能眼睁睁看着桓麒把她带走。 魔感情凉薄,帝冕起初也是这样以为的。他以为那些年,当自己闭着眼睛,看初凰风雨无阻为他忙碌,精心替他疗伤是场笑话; 他以为自己耐着性子穿桃色衣裳,抱着她为她讲故事,只为了得到赤羽神火; 他以为那夜月色迷离,坦荡的帝姬为他描述未来时,他迅疾的心跳并非心动。 可他忘了,从一开始,他便为她喜好而生。 在他还为化形、只是个丑陋的怪物时,便知道帝姬纤腰盈盈,什么尺寸,他知道她喜欢的颜色,知道她爱怎样的语调。 帝冕用了一千年,经历淬炼的痛,来变成她喜欢的模样。 后来思念她的一年又一年里,他无数次想起当年自己佯装醒来,看见那双璀璨的眼睛。 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小鹿乱撞。 初凰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初遇,他为此等了多少年。 137、番外六【小苏苏&魔神】 【幼年苏苏&魔神澹台烬】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做凡人那一生十分短暂, 他死在二十二岁,兵败连岳河。 萧凛兵临城下, 他不愿做那个人的战俘,纵身跃入大火之中。 并非讲究骨气,但凡有一线希望,澹台烬都不会选择去死。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与其让萧凛来动手,不如自己做出选择, 起码有尊严些。 尽管尊严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回味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容易。 出生丧母, 幼年在宫廷摸爬滚打生活,好不容易回到周国,从父兄手中夺权, 却输给了真正的天之骄子萧凛。 澹台烬躺在大火中,看见百姓山呼万岁, 那个柔弱明艳的女子,握住萧凛的手, 站在萧凛的身边。 恍惚间,澹台烬记起,她叫做叶冰裳,是萧凛的妻子。 在自己想得到萧凛的一切时, 也想过得到叶冰裳, 可是真正当他失去一切时, 他却并没有多遗憾。 他疼得受不了,蜷缩着身体,眸光怨毒, 心有不甘。他的权力付诸流水,可对于叶冰裳,他并没有多少执念。 得到,只是战胜了萧凛,失去,似乎也并不会多么执拗。 模仿了别人一辈子,少年在生命尽头,难免有些茫然。 火舌舔舐他的身躯时,他在想,他学习别人的爱恨情长,可是临到头,他真的喜欢过那个叫做叶冰裳的女人吗? 答案不得而知。 人间一场大火烧尽了他的尸骸。 谁也不记得历史上澹台氏最后一个小皇子。 旱魃将他捡了回去,邪骨重生,自此魔神降世。 许久以后,澹台烬才知道,原来世间的魔神,注定是生来孤独的。他带着一颗淬毒的心,走入魔道。 杀了多少人呢,他不记得了,当屠神弩拉开,脆弱的仙人们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他饶有兴致堆了一个万仙冢。 玄衣男子高坐于万仙冢之上,深深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为这股气息着迷。 昔日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在他掌下不过弱小的蝼蚁。 鲜血流淌过他的指尖,如此温热。 摆脱凡人身份的第四百三十年,他见到了萧凛的转世,公冶寂无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澹台烬用剑柄戳了戳他:“告诉吾,你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忘了叶冰裳的名字,也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当自己还是个凡人少年时,还未学会的爱情。 公冶寂无什么都没说,神魂消散。 澹台烬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收回斩天剑。把他的身体一并扔入万仙冢,折辱般地扔进去。 日复一日,修士没了生存空间,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躲在地下生存。 渐渐的,鲜血再也激不起他的兴致。 澹台烬连把那些灰老鼠捉出来的兴趣都没有,宁愿躺在魔域中沉眠。 旱魃和惊灭为此忧心,开始给他送女人。 他觉得好笑,明知魔神并无情丝,给他送女人有何用?她们就算脱-光了,在他眼中,也只是一摊白花花的死肉。 他们找来了许多女人,有妖娆妩媚的魔姬,有瑟瑟发抖的修士仙子,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几个凡人女子。 他走过去,那股威压让她们连头都不敢抬。 他用足尖抬起她们的下巴:“说话。” “魔神饶命,魔神饶命。” 他嗤笑一声,心里毫无波澜,连少时那股求知欲都淡了。 无情无爱,就是天道对魔神最好的惩罚。 他罪恶滔天,却永远无法尝到为一个人心动的滋味。这世间,也不会有人爱他,或许有一日,他死了连个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六界只会欢呼。 直到有一日,惊灭告诉他:“万仙冢里,公冶寂无的尸体不见了。” 澹台烬突然来了兴致:“哦?” 他的化身转瞬出现在万仙冢旁,循着一股浅浅的香气,他第一次看见她。 一个小女孩御剑,偷了公冶寂无的尸身逃跑。 她揉着眼睛在哭,抱住尸身,也不嫌弃公冶寂无快要腐烂。 “师兄,苏苏带你回家。” 澹台烬面无表情看了会儿,打了个响指,女孩连人带尸身,一同滚下仙剑,重重坠入凡尘。 胆子真大,世上无一个修士敢染指他的地盘,偏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吃了雄心豹子胆,来偷公冶寂无的尸身。 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惊疑不定四处看看。 她咬牙,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变出小木马,把公冶寂无放上去,还企图带着他走。 澹台烬斗篷之下的手指微动,那木马变成一张纸,轻飘飘坠地,再也没有驼起人的力量。 女孩闷不吭声,蹲下身去,背起公冶寂无往前逃跑。 澹台烬突然来了火气,手掌一翻。 真火下,火舌四起,点燃了他们周围。 女孩在大火中想要保护公冶寂无,却护不住他,纵然她抱得很紧,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化作灰烬。 过了许久,她从大火中爬出来,哇哇大哭。 澹台烬冷眼看着没有被真火伤到的女孩,竟是没有长大的凤凰神族? 有一瞬,他有过掐死她的想法,趁神族还未长成,将她扼杀在幼年。 可是他看着她那么努力保护公冶寂无,突然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凡人而死的那一年。 火烧得那么大,几乎燃尽整座城池。人人拍手称快,没有一个人保护他陪伴他。 时隔多年,澹台烬再次体会到那种怨恨和嫉妒。 他没有杀苏苏,看了她许久,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从她身上看见什么。 又过了十多年。 久到澹台烬快忘记这件事,那一日,属下说,修士里出了个叛徒,捉了个天生灵体的修士要献给他。 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被一个叛逃的同门骗出宗门,带到了澹台烬面前。 惊灭把苏苏的手按在灵魂石上。 灵魂石亮了起来,只有干净纯粹的灵魂,才能使灵魂石发亮。 惊灭表示赞赏,叛徒十分高兴。 魔王宫殿鲜血汩汩,阴森昏暗,澹台烬坐在王座上,周身萦绕着黑雾。 黑色的斗篷包裹着身体,仅露出的一双眼睛毫无感情。 他冷冷打量着魔宫中的一切,还有那个白色的小身影。 女孩被周围妖怪们戏耍,她双手结印,试图攻击它们,凶倒是凶得很,可惜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年龄也小,她怎么打得过惊灭这些人? 苏苏试图御剑飞出去,被门口的魔族一巴掌拍了回来。 魔族都是人精,见王座上的魔神不语,看着他们戏耍女孩,显然默认了他们的做法,于是变本加厉。 苏苏的白裙子脏了,她在地上滚了几圈,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最后苏苏急得化作原型,用翅膀盖住脸颊,嘤嘤直哭。 魔宫灯火烧得“噼啪”作响。 澹台烬肤色在灯火映衬下惨白,他撑着下巴,睥睨着她。 小苏苏抽噎得直打嗝儿。 叛徒指着苏苏,讨好地说:“我特地来投靠魔尊,这是我送给魔尊的礼物。” 下一刻,叛徒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血从他嘴角蜿蜒留下。 叛徒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所有人沉默下来,后知后觉,惊惧地发现魔神似乎并不高兴。 澹台烬突然伸出苍白的手指,拎起她。 苏苏眼睛里包着泪,澹台烬见她憋红了脸,以为她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她却突然说:“我可不怕你!” 澹台烬隐在斗篷之下的唇角弯了弯,视线扫过她发颤的两条腿儿。 还没长大的小凤凰肉垫脚掌粉嫩,柔弱。 成年的凤凰族可以火烧上古不周山,赤羽落下的业火可以焚尽世间一切罪恶。 不知道……能不能有一日,把他这样的罪恶焚尽? 他看着这双干净明澈的眼睛。 上古寂灭,到了如今,属于上古的竟只剩这最后一个神,还有他这种为孤独而生的魔物。 他触了触她眉心的朱羽,突然抬手,把她扔回了衡阳宗。 娰婴跑出来,皱眉道:“魔神大人,您就这样放过了她?” 他冷声道:“不然呢?” “她是修士。”娰婴神情复杂,“您怎么会放过修士?” 他漆黑的眸打量掉落在掌心的凤凰翎毛:“娰婴,你相信夙命吗?” 娰婴一惊,久久不语。 上古魔神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不久后,不死之身的上古魔神被众神围剿,被妖王背叛,消散在了天地间。 魔神有关于自身的预知能力。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上古魔神预知到自己会死的景象,于是寻找破解之法,造就同悲道,企图挣脱天道,摆脱夙命,可惜他失败了。 最为好笑的是,上古魔神偏死在同悲道上。 澹台烬的预知能力,在他摆脱凡人身体、成为魔神的那一刻,他也看见了自己会死。 身躯融入同悲道中,永远孤独冰冷,陷入黑暗。 魔都自私,澹台烬也不例外。 他只爱自己。 六界就算化作尘埃,他眼也不会眨一下。 所以当娰婴和惊灭恳求他开启同悲道时,他把玩着那几颗神珠,微笑不语。 他们错了,他澹台烬,永远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 他宁负天下人。 最后一个神族啊,澹台烬想,天神既然爱苍生,可否救救他这个卑劣的魔? 把玩着掌心翎毛,他突然笑了笑,有个大胆的想法。 上古的前车之鉴在先,开启同悲道是不可能开启的,不如来一场豪赌。 他手中翎毛轻飘飘的,随着四枚神珠飞向空中。 随着他惨白的手指旋转,那神珠汇聚在一起,成为一块透明的琉璃,包裹住凤凰翎毛。 他指尖弹了一滴血,赋予琉璃神石力量。 渐渐的,琉璃出现了轮廓。 少女纤细的足,翩飞的裙摆,圣洁的脸庞次第出现,最后是她眉心的一点朱砂。 她在空中,明净的眸坚毅,执剑而立。 澹台烬戏谑的笑容僵在嘴角,怔怔看着她。他这一生,第一次仰望一个人。 心里像是有一只手,轻轻拨动,让他生出几分奇妙的滋味。 那是小凤凰长大的模样。 猝不及防,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澹台烬伸出手,神女像落入他掌心。 冰冷的,高不可攀的,纵然离她很近,却依旧有着距离感。 他古怪地看着她,神色有些许扭曲。 澹台烬突然想起那个不肯放弃,大胆来偷公冶寂无尸身,想让师兄走得体面的人。 “黎苏苏么?” 魔神并无情丝,他不知道自己心里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仅仅一尊她长大后的神女像,不能打消他原本的计划。 澹台烬没有用四枚神珠打开无情道,他把神珠造成琉璃神女像,送回了过去的时空,幼年的自己身边。 得知仙门打算送苏苏回到五百年前时,整个妖魔族都陷入了骚乱。 “魔神大人,怎么办?我们要阻止他们!” 澹台烬袖子一拂,空中水镜呈现出仙界的模样。 他并不惊慌,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他设定好的局,不想要既定的夙命,他便与六界苍生来一场豪赌。 若输了,他随夙命而死。若赢了,他摆脱夙命,六界为他铺路。 少女苏苏坐在法阵中,双手结印,面前是勉强修复好的神器过去镜。 过去镜映照出她的模样,与他曾经送走的神女像分毫不差。 “要去五百年前抽吾邪骨啊?”他撑着下巴,看着水镜中的景象,突然有几分诡异的期待,“抽邪骨需要吾动情,那么有朝一日,你也会像保护他一样保护吾吗?” 他突然笑了,低声对水镜中的少女道:“有本事,就让吾爱上你。否则,这场以六界命运押注的赌,你必定输。” 彼时,叱咤风云的魔神不觉得自己会输,他只想利用神女改变自己的夙命。 可他永远没有想到,故事的最初始于阴谋与自私,故事的最后终于爱和付出。 138、番外七【苏苏*澹台烬】 【关于身材】 有一次妖魔界为帝姬阿宓设宴, 作为魔君,澹台烬和苏苏坐在上方, 宴请群臣。 宴会临近一半时,西阚域主才姗姗来迟。 他跪在地上,连声请罪:“臣的西阚出了些事,所以没能及时赶来,魔君魔后恕罪。” 苏苏每次见到西阚主,都颇为惊叹。 西阚主真身是一只灰熊, 活了数千年,真身毛发顺滑,十分魁梧。说起来, 妖化作人形,多少与真身有些关系。 修行数千年,几乎大多数妖物都会在化形时美化自己, 以至于妖魔界没有特别丑的存在。 因为本体魁梧的缘故,西阚主的人身, 也是个英武的汉子。 古铜色的皮肤,露出来的手臂苍劲有力, 虬结有力的肌肉充满力量,他一个人的体型,能抵得上两个成年男子的体型。 苏苏看着西阚主比自己腰还粗的手臂,有些牙酸。 澹台烬坐在她身边, 自然注意到了苏苏的视线在西阚主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澹台烬抬眸, 一双魔瞳落在西阚主身上。 扫视了一遍西阚主, 他冷冷眯了眯眼。 别看西阚主长得“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一看魔君的表情, 西阚主就知道不妙。 他心中忐忑半晌,听见上方那人撑着下巴笑问:“西阚的民风,可是愈发开放了?” 西阚主不解其意:“魔君陛下说笑,西阚和数百年前,没有差别。” 西阚主听见上方魔君阴阳怪气的嘲讽声音:“堂堂西阚之主,来魔宫赴宴,竟衣不蔽体,西阚主就是这样做表率的,嗯?” 西阚主汗颜,又觉得颇委屈。 他们是妖怪嘛,自然比魔修崇尚自由得多,他只露了胳膊而已,西阚域还有穿着裤衩子的小妖魔。 底下群臣幸灾乐祸憋着笑,都是一群损友,自然不会为西阚主说话。 还是苏苏看不下去了,拉拉澹台烬袖子。 “喂,适可而止。” 西阚主那么大个儿的汉子,无措站在大殿内,又怕又茫然的模样,怪滑稽可怜的。 澹台烬抿抿唇,看苏苏一眼,拂袖走了。 那一眼意味深长,苏苏难得从他神情里也看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委屈。似乎想掐死她,或者想对底下的臣子发脾气,生生忍住了。 她好笑又好奇。 二人成婚以来,她要星星澹台烬不给月亮,难得见他对自己着恼。 宴会散了以后,苏苏并不着急哄他,陪小阿宓说了一会儿话。 等她回去寝殿,发现澹台烬还没回来。 宫婢看了眼苏苏,道:“魔君陛下在前殿,处理大人们汇报的事情,今夜可能不回寝殿。” 苏苏颔首:“知道了,那你转告陛下,今晚我陪小帝姬睡。” 宫婢:“……” 苏苏转身,往阿宓寝殿去了。 小宫婢忐忑地回头,颤声道:“魔魔魔君……” 玄衣男子手指陷入柱子内,看着苏苏背影,柱子被生生掐出几根指痕。 澹台烬冷着脸去前殿,处理妖魔界的事情到了大半夜,他招来身边侍从,问:“魔后回来了吗?” 侍从摇头:“魔后还在帝姬宫中。” “小帝姬睡了吗?” “睡了。” 澹台烬扔下笔,起身往外走。 对于苏苏的到来,小阿宓很是高兴。 苏苏与她亲亲密密说了些话,把女儿哄睡着了。 阿宓抱着布老虎,握着小拳头,睡得脸颊粉嘟嘟的。 苏苏含笑看着女儿,等那人过来。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一双有力的手臂打横抱起她,一声不吭往外走。 妖魔界的幽蓝的昙花开在夜色中,很是漂亮。 萤火虫在空中飞舞,她看着澹台烬精致到不像话的侧脸,故意笑着去揉他脸:“不是在生我的气吗?怎么,不气了?” 他低眸,睨她一眼。 “知道我在生气,还头也不回就走了?” 苏苏在他怀里晃荡着一双玉足:“许久没见你生气了,颇为怀念。” 见他抿唇不语,苏苏突然用袖子盖住脸,闷闷道:“才多少年,你就生我的气了,我明日带着阿宓回衡阳宗好了,免得碍了魔君大人的眼。” 澹台烬把苏苏放在秋千上,捡起地上的鞋子,套上她的玲-珑的右足,低声哄道:“苏苏,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苏苏移开一边袖子:“那你在生谁的气?” 他眸中浮现出一丝微妙的情绪,顿了顿,冷静了下来,若无其事道:“没有生气。” 越是这样,苏苏越好奇,她牵着他的手:“让我看看,好不好嘛?” 澹台烬淡淡道:“不行,夜深了,我带你回寝宫。” 她飞下秋千架子:“那我和阿宓睡。” “苏苏。”澹台烬拦腰抱住她,低声道,“真要这么折磨我啊?” 他把怀里的人掰过来,拿起她的小手,咬了咬牙,放在自己额心,闭上了眼。 一段苏苏记忆中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她诧异地看着澹台烬心里的画面。 竟然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一段记忆,那时候苏苏从澹台烬身边逃走,告别萧凛,去极北之巅找荒渊。 她没想到路上会捡到瞎了一只眼、经脉寸断的澹台烬。 “你想笑就笑。”少年连同玄色大氅,一半身子被掩藏在大雪中。 苏苏说:“闭嘴。”如果可以,她真不想救一个时时刻刻想杀自己的人。 苏苏唤来枣红马,附身去抱他。 少女吸了口气,气沉丹田,托住少年肋下,一口气就把人抱了起来。轻轻松松,毫不费劲,她拍了拍手,拂去他身上带来的雪花。 澹台烬:“……” 他很高,虽然瘦,可是谈不上多轻。被一个看上去娇弱的女孩子这么简单地抱起来,纵然没有情丝,心里却生出几分诡异的难堪。 少女没有理会少年黑沉的神色,兀自好笑地笑出声。 他在马背上,脸色越发阴沉的。 晚上找到一户人家落脚,苏苏得为他擦身上的血,清理玄冰针滞涩在眼中的痕迹。 她将帕子在热水中浸湿,擦去他脸上的血痕,澹台烬黑瞳幽幽看着她,少女手指拂过他脸颊,澹台烬下意识想侧开头,却生生忍住了。 如果他手脚完好,此刻一定冷冷把她的手拍开。 可惜他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苏苏又处理他的手腕脚踝,她擦去血污,用干净的布条把他的伤痕包扎好。 澹台明朗下手角度刁钻,废了澹台烬的手足之余,故意让他极度痛苦。 知道澹台烬恐怕疼得生不如死,苏苏下手也轻柔了些。 她毕竟不是他这种以折磨人为快乐的变态,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刻雪上加霜。 苏苏拧干净带着血的白色布巾,问他:“还有哪里有伤?” 澹台烬抿紧了唇,没理她。 她视线下移,看见他衣裳有处颜色深些。少年着玄色,这颜色本就藏得住伤口。 那地方,刚好在腹部。 苏苏默了片刻,怕他真流血过多死了,伸手解他腰带。 澹台烬四肢被废,动弹不得,他盯着少女手指,冷冷道:“你做什么?” 身上的香气像合欢花就算了,现在还动手脱他衣裳。 烛火下,少女偏头看他,散漫地应:“垂涎你美色呢,趁你没法动,不是刚好?” 想到什么,她笑得有点儿坏,撑起双臂,在他上方,垂眸看他。 “澹台烬,你害怕的话,叫救命啊,这里不止我们两个,外面还有小玲和她的婆婆爷爷。” 澹台烬盯着上方这张娇颜。 那年他没有爱人的情丝,苏苏的玩笑对他来说,本该是无伤大雅的。 可当她的手挑开他衣襟,许是冬日的冷意,给他肌肤带来些许战栗感。 下意识的,他竟然莫名觉得有些紧张。 苏苏垂眸看了一眼,没有看见任何伤口,原来是她误会了,他腹部的血是别人的。 她顿了顿,又若无其事给他把衣裳穿上。 结果刚给他把衣襟系好,看见一双风雨欲来的黑眸。 “你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他冷笑了一声,闭上双眸,带着对她浅浅的痛恨与憎恶之色。 苏苏不解其意,道:“莫名其妙。” 屋里只有一张床,被澹台烬给占了,那一夜,苏苏趴在桌子上睡觉,睡得很不舒坦,浑身酸痛。 她并不知道少年在想什么。 因为这个误会,澹台烬一整夜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夜雪。 对于少年魔神来说,他没有自尊心,自然也从来没有生出自卑感,可是苏苏今晚看他身子一眼,又把他衣衫拉上,莫名让他想起前两日在船上澹台烬明朗的话。 澹台明朗把他踩在脚下,轻蔑笑道:“孤听说,你娘柔妃,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淮州第一美人。瞧瞧你这羸弱废物的模样,倒不如真做个公主,以色侍人。” 羸弱的废物。 少女抱他上马那么轻松,今夜脱了他的衣衫,只轻飘飘看了一眼,又急忙嫌弃似的给他拉上…… 没有情丝的少年心里生出一种类似痛恨的情绪。 不知道是对桌边趴着的少女,还是对自己这具不能习武的身体。 那年他很白,肌肤透着一股子病态的苍冷感,瘦弱得像一支竹。大夏尚武,大多数男子身上都有健硕的肌肉,可他没有。 他腹部线条匀称,肌理上只有薄薄一层肌肉,比女子的肌肤还要白皙。 常年挨饿,他只想拼尽全力活下去,从来没有在意过这具皮囊。 少年魔神的自卑感来得很迟很淡,在人间村庄的夜色下,谁也无法窥视。 伴着天明,这些初初萌发的恼意与卑怯,一同掩藏在了他心里。 后来他从鬼哭河中爬起来,最初几乎只剩下一具骨架,后来可以长出肉身时,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在人间村庄的那个夜晚。 少女拉开他衣襟,又迅速沉默地给他合上。 澹台烬冷笑着,在重塑肉身时很是花费了一些功夫。 可惜天不遂人意,魔神的存在,早已超越了世间法则。 正如熊妖、狮精的人性健硕,魔神的肉身更加偏向于颀长的美感。 他属于妖魔类,肉身有蛊惑人心的美,与西阚主这类相差甚远。 “……” 纵然过了这么多年,澹台烬依旧以为苏苏喜欢的,至少是曾经人间夏国那类健硕孔武有力的男子。 对于魔神澹台烬来说,他自然可以变化,甚至可以夺舍别人的身体,可是终究不是他本体,他也受不了用别人的身体与苏苏相处。 苏苏看了这段记忆,睁开眼,看着眼前俊美魔君,心情十分复杂。 苏苏嘴角很想上扬,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澹台烬抿了抿唇:“想笑你就笑。” 时隔千年,这句熟悉的话语,她仿佛再次看见那个雪地里的少年,明明满腔桀骜,心中介意无比,偏偏故作云淡风轻。 她毫不客气,趴在他肩膀上噗嗤笑出声。 “哈哈哈……” 澹台烬脸色越来越黑,身体僵硬。 明明是他让她笑的,可是真到这时候,他额上青筋跳了跳,有种难得的羞恼感。 “所以,你在羡慕西阚主那样的肉身吗?”苏苏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个极其夸张的体态。 澹台烬不语。 苏苏心中了然,笑完一本正经道:“咱们回寝殿吧。” 两人走了挺长一段路,苏苏听见一直沉默的澹台烬突然不屑地开口:“神之躯可幻化万物,区区西阚主算什么。” 顿了顿,他看一眼苏苏,冷静地说:“你如果喜欢,我明日就重塑肉身。” 苏苏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笑着道:“我想告诉那个少年魔神。” “我当年只是想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后知后觉有点儿羞。他怎么会觉得我喜欢西阚主或者大夏子民那样的?” “他知不知道,神之躯,才是世上最好看的存在。” 众生有灵,心系我的你、最为令人心动。 澹台烬低眸,看见苏苏明亮的眼眸。 良久,他弯起唇。 “嗯。” 少年魔神和他,现在都知道了。 139、番外八 初八, 又逢百年大比。 此次大比依旧在衡阳宗举行,现在的百年大比与以前不同, 以往百年大比是为了交流讯息,共同对抗魔族,现在仙魔两族暂且和平共处,百年大比自然只有考校后生的作用。 苏苏提前向公冶寂无修书一封,表示希望和澹台烬带着妖魔界年轻的修士过来比试。 公冶寂无读完了信,自然没有异议。 知晓魔君要来, 衡阳宗几日前就开始张罗庭院,准备招待魔族客人。 说实在的,弟子们颇为忐忑, 千年前澹台烬如何暴虐杀人的一幕历历在目,现在想想这样一个大魔头来自己宗门,但凡他翻脸, 那就是一出无人生还。 虽然知晓澹台烬拯救了六界,可是心理阴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散去的。 宗门内人心惶惶, 作为信任掌门的公冶寂无心中多有无奈。 好在他心态不错,安慰道:“放心, 即便出事,也是掌门死在你们前头。” 月扶崖纳罕道:“掌门师兄竟然也会开玩笑了?” 公冶寂无淡淡一笑。 弟子们并没有被掌门的冷笑话安慰到,大比那日,人人忐忑地等着澹台烬到来。 天边黑云聚集, 浓烈的暗色让众弟子忍不住抬头看。 一架九头鸟怪物车辇从天边驶来。 公冶寂无迎风而立, 温和笑道:“师妹。” 果然, 车辇上一只白皙的手掀开车帘,露出苏苏一张带笑的脸:“大师兄,扶崖!” 苏苏跳下车辇, 久久没见昔日的家,此次说是比试,回来看看才是主要目的。 以前苏苏在衡阳就是众人的小师妹,如今她回来,当年的师兄师姐们个个高兴不已,瞬间忘了她的神女身份,统统围了过来。 一众人热络而亲昵地讲着话。 跟随九头鸟车辇来的妖魔界修士看看苏苏,又看看乌云压顶的车辇,都选择安静如鸡。 都知道,其实这什么破烂大比,魔君是不屑来的。 倒不是怕妖魔族的年轻弟子输了丢人,妖魔个个好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魔君不愿来的原因,是据说衡阳宗这里有许多魔君曾经的情敌。 俱都比曾经的魔君善良正直。 如今魔君不太美妙的心情,连九头鸟都感受到了。 澹台烬单手抱着阿宓下了马车,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玉树临风的公冶寂无。 这个人与他的夙命纠缠何其深重,澹台烬眯了眯眼,若无其事抱着女儿走了过去。 公冶寂无眸色温润,不悲不喜。望向他怀中阿宓时,他略怔,随即眼眸温柔下来。 “你就是阿宓吗?” 阿宓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公冶寂无,半晌眨了眨眼,冲公冶寂无伸手:“师伯抱抱。” 公冶寂无略微僵硬地伸出手,把阿宓从澹台烬怀里抱了过去。 澹台烬挑眉,松手。 苏苏看看阿宓,又看看僵硬的师兄,走到澹台烬面前,悄悄拧了一把他的腰:“喂,你和阿宓搞什么鬼?” 澹台烬低眸,笑看她:“不相信我就罢了,怎么连自己女儿都不相信?” 苏苏:“……”阿宓只有在她面前乖一些,自从澹台烬归位,小阿宓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大魔头。 偏孩子她爹每次都笑盈盈赞赏地鼓励阿宓干坏事。 女儿长得像自己居多,可她到底是混血,骨子里下意识带着澹台烬独有的恶劣。 苏苏听见小丫头咬着手指问公冶寂无:“师伯,你的道侣呢?” 公冶寂无沉默了一瞬,温和答道:“师伯没有道侣。” “哦,师伯为什么没有道侣?” 公冶寂无鲜少与这么小的孩子相处,一时发现自己没法回答,与阿宓大眼瞪小眼。 苏苏连忙走过去:“师兄,把阿宓给我吧。” 阿宓回头,看了眼自己魔君父亲。 澹台烬唇微微上扬,不辨喜怒。 阿宓自然更听苏苏的话,放过公冶寂无,自己站在了地上。 “抱歉师兄,阿宓把你衣裳弄脏了。”苏苏说。 公冶寂无低眸一看,果然自己肩膀上有个孩子留下脏乎乎的巴掌印,上面还沾着糖渍。 “不妨事。”他掐了个决,把衣裳清理干净,“大比即将开始,诸位道友请入席。” 众人依次落座。 苏苏看着面前两张一大一小的脸,警告道:“不许在衡阳宗闹事,也不许整公冶师兄,听见了吗?” 阿宓很听话,连连点头:“阿宓知道了,娘亲。” 苏苏亲亲她脸蛋儿:“阿宓真乖。” 到底孩子心性,阿宓很快就乐滋滋的,看场上比赛了。 “你呢,澹台烬。” 澹台烬沉默片刻,似乎颇为不甘心。 见苏苏依旧盯着他,他只好说:“知道。” 苏苏松了口气,澹台烬答应她的事,一定会做到。 苏苏笑着在他耳边说了句话,澹台烬闻言,眸中也带上浅浅笑意。 他们讲话,公冶寂无都看在眼里。 摇光坐在他身边,羡慕地说:“以前觉得,沧九旻这个人,阴郁冷漠,现在看来,他对苏苏挺好的。” 公冶寂无轻轻点头。 是挺好的。 苏苏说话时,澹台烬听得很专注,眼中只有苏苏一个人的影子。苏苏说什么,他眼睛里都有细碎的光彩。 身为魔尊,也不在意带出来的弟子如何看,给苏苏剥完葡萄,又给阿宓剥。 整个宴席上,他自己倒是没有吃过一口。 千年的恩怨,两人从还是凡人那一世,纠缠到了现在,公冶寂无本来做好了澹台烬会刁难自己的准备,可是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澹台烬甚至礼貌地冲他颔首,随后回头去看苏苏。 见她开心的笑,澹台烬便也笑了。 那笑容少见的纯粹,那一刻,公冶寂无突然明白了苏苏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人。 纵然澹台烬曾经自私冷漠、刚愎自用、狂妄歹毒,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千年的仇怨不死不休,可是只要苏苏一句话,一个笑容,澹台烬便拔去了浑身的刺,变得简单干净。 一颗赤子之心,竟会出现在魔神身上。 公冶寂无沉默地饮尽杯中酒,澹台烬对她好,他便放心了。 夜间,苏苏和澹台烬宿在长泽仙山。 这个地方澹台烬很熟悉,梦魇幻境中,他还是沧九旻时,曾经来过这里。 彼时苏苏在天池边用翎羽为他编织剑穗,可惜那剑穗只编织了一半。后来澹台烬赴死前,想象着那样的场景,自己把未完成的剑穗编织完了。 曾经这个地方,对于澹台烬来说,入眼皆是悲伤。 而今,却是她长大的地方。 他想走她走过的路,见她认识的人,参与自己缺席的人生。 天池深处,有一处木屋,苏苏小时候常常在这里修炼。 苏苏盘腿坐在珠垫上,给澹台烬看自己小时候的东西。 她从木盒中一件件拿出来,边回忆边和澹台烬说:“这是爹爹给我做的草蚱蜢,这是湘悦师姐送的弟子,这里师兄们用来吓我的琥珀青蛙……” 澹台烬听得很认真,一如人间那个好学的少年。 他眸中带着淡淡笑意,摸了摸她的头。 苏苏没有问他的童年,她知道,澹台烬的童年大抵是不太好的。他的过往充满了饥饿、伪善、仇恨。 所以现在,她有耐心带他去看很多美好的东西。 就像当初给他展示的苍生符一样,把那些美好的画卷呈现在他面前。填补他心中缺失的东西。 她鼓励澹台烬回逍遥宗,容许他生疏而溺爱地教导女儿,当年天道对他的不公平,如今苏苏用另一种方式弥补回来。 这一晚他们睡在木屋,苏苏以前那张床上。 澹台烬抱着苏苏,手一挥,漫天星子出现在长泽仙山。 澹台烬吻了吻她眉心神印,苏苏靠在他心口,睡得十分安稳。 清风拂过,早已成为天神的苏苏,睁开了眼。澹台烬眉心红色魔印微微闪烁,带着邪戾不祥之感。 那是自他回归魔域之后,悄悄尾随着他的心魔。 或者说,是属于魔神夙命的心魔。 穿过了同悲道的间隙,附着在今生他的身上。说来神奇,这心魔也是“澹台烬”产生的,因此他无知无觉,并没有觉得不对劲。 苏苏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之前在妖魔界无法探知,可是今夜可以。 苏苏掐了个决,窗外梧桐树沙沙而响。 无形的阵法开启,助她去捉住属于魔神藏起来的心魔。 苏苏闭上眼,抵上他的额,因为澹台烬并不抗拒她的气息,她轻易便在梧桐木的加持下,看见了魔神的心魔。 那属于另一个人,却也是“澹台烬”。 眼前竟是自己从未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世。 澹台烬作为一个凡人长大,作为一个普通人努力存活厮杀,又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 少年葬身大火,至死望着寂寥人间。 他眸中茫然而痛苦。 大火像是一面墙,将他与世人分割开。大火里面,他孤独而恐惧,大火之外,百姓们振声欢呼,庆祝他被烧死。 他像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子,蜷缩着身体,流不出一滴泪水。 苏苏突然特别心疼。 “澹台烬!” 透过大火,她握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颤了颤,黑眸看向她。 一眼万年,他眼里的痛苦似乎不见了,带上几分温柔的笑意。 ——这凡尘痛苦,可你握住我手那一刻,便是幸福。 少年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的手。 渐渐的,景象与他一同溃散,隐藏在夙命中的心魔无声消散了。 苏苏打了个呵欠,心满意足。 清晨第一缕光透进来。 澹台烬睁开眼。 怀里的苏苏睡得安稳,他摸了摸自己额间隐去的魔神印。 他被卷入同悲道时,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至死没有情丝,只知阴谋诡计的魔君。 而这些孤独的景象,却在此刻,离他很远很远了。 手腕上琉璃珠串在阳光下发着浅浅透亮的光,他低眸打量着珠串,梧桐林还未来得及散去的阵法下,魔瞳看见当年苏苏悄悄融进去的东西。 ——那是一个神女,最珍贵的祝福与爱。 怔愣许久,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清晨,天生无爱无泪的魔神,骤然湿了眼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