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为师貌美如花[穿书]》 1.天下第一 鹿翡不是长曦的京都,却比长曦的京都更多情。 它呢,天生的好位置,位于长曦与云国交界处,背靠无妄海,更有十大仙宗之一的揽月宗在此落派,是传闻中最接近仙楼的城楼,盛极了一时。鹿翡城外便远远铺了十里的鹿翡花林,城中百余座高殿鳞次栉比,千余条长街游龙飞凤,自是一派仙灯重重不夜天。 这日初春正逢小雨重重,这雨下了小半个月,屋檐湿光浮漾着,到处都添了三分冷清。 只有“春江花月夜”不同,它是鹿翡排名第一的妓馆,尖翘啄檐下依序挂着金贵的琉璃水灯,华光既亮,雨后这儿往往更惬意。 抬头靠着软红,低头轻抿绿酒,南州请来的瘦马弹拨拉唱弥漫女儿香,没落贵族出身的少女露出了一截凝脂似的腰,室室皆是有今朝无明日的纸醉金迷。 “看到没,”一间雅舍里,身着缠蓝丝衣的青年醉汉伸出一根手指,隔着檀香木窗,遥遥地指着远山外一座隐约缥缈的入云高塔,“那是云国佛乡的塔。” 那塔极高,极旧,极缥缈。 这一行皆是仙宗世家的子弟,醉生梦死在了一处,听也没听明白便迷迷糊糊地回骂道,“废话,谁不晓得那是云国佛乡的塔,听说有三千丈高,你们谁见过?” “别搭理他,怕是被小西娘的肚兜糊住脑子了。” “去,”大林打了个酒嗝,在众人嬉笑中摇了摇头,“你们懂个屁,知道那塔顶关了什么吗?” “我们是不知道,您还能知道了?” 大林一拍大腿,朗声道,“我就知道!” 这群奢靡腐败的世家子弟都是几年同窗狐朋狗友,厮混都在一个胳肢窝里,谁不晓得大林门规森严,逛个楼子都是要千恩万谢才得批一遭。 “哎呀,我们大林啊,读书修法都是修到粪坑里去的,但扯犊子的本事儿吧,确实是一等一的人才。” “别说,就上月,这㞞蛋儿跟潭桐寺里一个小尼姑好上了,眉来眼去当即暗约柳梢,可他娘一句不让,这货就愣是在府里憋了三天尿,哈,可怜那小尼姑被放了三天鸽子,气得转眼就跟沈同那癞皮狗好上了,我们这圈子谁不知道沈同跟大林是天生的死对头啊?” “哟呵还有这出,难怪我今个儿就觉得咱大林头上草色昂然,原来是开了光的绿。” “那里面,关着天下第一美人。” 大林懒得理会这群烂泥,从容地在这些不堪入耳的嘲讽中拿捏出了一个不世高手的做派,还来了一手欲言又止。 “你们不想知道就算了呗。” 这群富贵垃圾显然都是红尘软丈最虔诚的信徒,一听这话瞬时坐不住了。 “天下第一美人?搁和尚的塔里,太浪费了吧?” “你们听他吹呢,我看怕是傻了,成,大林你安心去啊,我一定帮你好好照顾我们林家妹妹。” 林家妹妹生的貌美,可惜方方七岁,对于妄想染指的禽兽,大林翻了个白眼言简意赅,“滚你娘的蛋。” “大林你又搞我们是不是,成,胡吹瞎侃也好,信口雌黄也罢,这天下第一美人,是人是妖是魔——你总得给个说法?” 大林清了清嗓子,眼神颇有些复杂,“我娘告诉我的,都是她一百多年前还在白玉京时候的旧事儿了。” “白玉京?”这次笑声轻了许多,有个人酒醒了一半,伸出一根拇指,“伯母了不得,白玉京出身啊,我们鹿翡城主可也是白玉京出身吧?” 白玉京是七海十四州第一宗,所谓人族第一宗,的确是常人攀附不上的显赫了得。 “别扯别的,大林你说,伯母看到啥了?” “我娘说,一百年前白玉京第三楼跟着第五楼一块造了反,把相折棠抽骨扒筋送给了云国佛乡,再后来就给塞那座塔里了,怕是——永世不得翻身。” “……谁?” “相、相折棠?”还有人没反应过来,“哪个相折棠?” “还有哪个相折棠,白玉京主相折棠,天榜十剑圣之一,”大林眯着眼睛定定地盯那座云雾缭绕的千丈高塔,还怕这话的份量不够,端着一杆鎏金烟枪就开始装模作样,“这世上可不就一个相折棠。” 众人豁然静了下来,酒都醒了七八分,仿佛方才那个名字是洪灾巨浪,搅得这南方小楼丁点不剩了。 只有旁边弹琵琶的女孩睁着一双鹿瞳,琵琶幽幽,声声哀怨。 良久,才有个人讪讪道。 “哟……这说的,你喝醉了瞎编的吧?” 大林抿了口酒,“爱信不信呗。” “相、相前辈不是好端端当着白玉京主吗,没听说过什么变故啊?” 众人一时唏嘘,“那可是当世十大剑圣之一,总不能是被狸猫换太子了吧?” 富贵垃圾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继续做个垃圾。 “嘘,别提了别提了,这事儿我们可管不了,喝你的吧。” “咳,反正我是不好那一口,这天榜第一美人的名头都是几百年前不知道哪个二愣子评出来的,怎么说那也是个男人……” “诶诶诶说起美人就不能不谈谈前几天入学的那个金镶玉了,就前几天见的,才十五岁,那长相和通身的气派,啧,我话撂这儿了啊,能亲她一回我死都直了!” “有没有出息?换我,那怎么也得操一回才舍得死。” 随即一片嘘声。 “你们懂什么,”听着这群禽兽依然一片声色犬马的淫声浪语,唯一的“高人”大林眯着眼睛叹息着晃了晃头,幽幽开口道,“隔壁琴宗的东兰青才叫好看呢。” 咳,他也就想显摆一下,方才看到那座塔,便总想起林夫人眼底那抹不动声色的伤心。 要他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们这群吃祖宗饭的废物呢,心里其实最有数。那云国佛乡和白玉京的事儿是最最尖上的,那里的人一剑能断高山,一气能破天雷,那是他们几只小蚂蚱能管得到的么? 那天下第一剑是死是活还能等他们来救哇? 有这能耐不如去抢小尼姑呢。 想起这吃里扒外的小尼姑他就生气,心里有些腻味儿,忽的见室内唯一的少年一直怔怔地望着远处。 这少年是他叫来的,别人不好这一口,他好,他男女不忌,笑眯眯地拨开烂醉如泥的小西娘,他又搂住那少年的肩。 “心肝儿,看什么呢?” 这少年是他喜欢的,眉清目秀,像一首咏莲小词,在这一众骄奢淫逸里浑然是一派举世皆浊我独清。 “塔塌了。”他声音竟然很平静。 “什……嗝,什么?”太不咸不淡的那种平静,这醉鬼压根没听清楚。 少年没有转过头来,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座塔。 “我我我……”大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股寒潮霎时浸透心头,浓酒呛在喉咙口进退维谷,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操了。” 那座云国佛乡的塔,那座传说中通天的三千丈高塔—— 他听到了风撕裂怒号的声音。 他看见那座塔,犹如古洪灭世之势,天地之柱之倾覆,正缓慢又坚定地塌落下来。 云国佛乡。 天地俱震。 白衣僧手中捏着一串漆黑佛珠,佛珠上“卍”字血红得惊人,在尘土飞扬的灰雾和猎猎作响的白袖下闪得颇为放肆。 他不偏不倚,站在正在倾落的高塔之上,僧衣被狂风吹乱,万妖仓皇,天地俱惊,唯他一丝不苟,只把目光死死锁在对面。 对面这人也穿着白衣,却也是个奇葩,在这千丈倾落的高塔之上做的第一件事儿——懒懒散散地伸了个腰,顺带还打了个哈欠。 和对面那抹亮丽无瑕的雪色僧衣比,他这一身白就很陈旧了,这原本雪底金边黛兰刺绣的锦服早已暗黄无光,衣摆上还沾着大片大片的黑红血渍,一眼就能凭空勾出一股子摧心折肺的痛。 这人分明二十来许的模样,一头过腰长发竟然全白,遮着眉目看不清朗,只有左额头三点梅花红印分外掠人目光。 颀长却瘦,从头到脚一身枯枝残骸的气儿,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也是……哪怕是最灵的翡玉被囚了千百年不见天日,也该废了。 可偏偏,可偏偏他一扬起头—— 一泓霜水,星辰让路。 “……关不住你。” 白衣僧苍白了轮廓分明的面容,劲瘦的手指缓缓擦过嘴角的血丝,如同残风中不悲不喜的一株枯树。 哟? 这是人话吗? “别吧,都关了一百来年了啊,小秃驴,”这人眉毛动了动,似是有点嫌弃,“您这么多年来好像都没长进,该好好读点书啦。” 相折棠这人向来口无遮拦,所以问花并不恼,指尖拨动着那一串佛珠,血色的“卍”字流转速度加快,更加明亮了些。 三千丈高塔坠陷,需要多久呢? 相易迎着这并不温柔的风,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 还算不错。 当然,总是有人坏他心情。 “主角出世,主角出世,警告,主角出世——” 这系统嚎丧从昨天嚎到今天了,相易头疼地敲了敲系统。 “我听见了听见了,我这不是想办法出来了嘛,”相易表达了应有的关心,“系统先生,你是不是又坏了了?” “我……我……还能……等……我……哔——” 相易又等了等,彻底没声儿了。 得,八百年,主角等来了,系统熬死了。 白衣僧终于开口,声如千斤之鼎,“相折棠,你为了自己,毁了三千恕,放走了三千妖魔,可对得起这苍生大地?” 刚祸害完苍生的相某人忙得都没空抬头,“你先等一下。” 白衣僧,“……” 相易正在脑子里和系统回收使者沟通。 系统回收使者难过地通知,“可能是nc002使用期限已到的缘故,要回收修理了,因为型号年代悠久,恐怕……恐怕是没救了,您先节哀,暂时没有多余的系统为您服务了,请您静心等待一段时日,我们为您献了一份薄礼,不日便到。” 相易也难过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nc002的身体。” 系统回收使者觉得很暖心,难得有宿主这么关心系统的,想说它们是会为nc002竭尽所能的。 相易情真意切,“这弱智系统真的会死吗,上苍有眼,礼物我也不要了,能保证它死我就安心了。” “人道毁灭视频寄我一份,独乐不如众乐,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方才还一口一个秃驴的某人皈依的时候倒是也不比谁慢。 “……”系统回收使者只得不动声色地收回方才的感动。 塔快要落地了,问花不悲不喜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望着对面垂眸无语的男人,心底浸入一波无力的悲切。 “好了好了,”相易解决了自己的事儿,抬起头揉了揉自己的脖颈,“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问花手腕一动,郁黑的佛珠顺势脱出飞散,上面刻满的“卍”字血光一现,这暴戾的“卍”字终于得以释放,以泰山压顶之势,一字孤掷而来! 这一身旧白单衣的人终于看上去认真了些,他不再和自己的四肢百骸腻歪,正正经经地直起了脊梁骨,一掌扣上这个来势汹汹的“卍”。 “哦,你刚才说到苍生大地。” 相易低头思索了一下。 “关我屁事呢。” 2.一剑千金 三月的天气,山林里的小镇总乍暖还寒,远方林烟漠漠接连青山,留下一道涂白的线,道边的杂梅也才将将落红,嫣红枯青乱在一处。 这小镇偏得很,唯一热闹些的也就客栈的茶水间里。 “这两日外面世道乱得很!” “这话怎么说?” “听说是前几日佛家的镇魔塔被攻陷了,我叔叔表弟的朋友,就那个仙宗里当差的那孙三儿,连夜跑回来收拾东西,说打算往南逃了!” “哟,什么妖怪,难道连仙修都怕了不成?” “这谁知道呢——” “喂,都少在老娘这儿装神弄鬼啊。” 多新鲜呢,天天搁她这店里传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儿,冯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里的楠木烟枪敲了敲桌子,附带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 “要滚就早点滚蛋儿,我们封隆镇地小容不下您这位大佛。” 老板娘是个泼辣的,这赖皮子只得挤眉弄眼地闭了嘴。 冯青青这才低头拨弄她的算盘,前几日的那次大地动把后院的墙震塌了一面,这个月又得是赤字当头…… “老板,住店。” 冯青青头也不抬,“住几天,几个人?” “住两天,一个人。” 冯青青拨弄好了算盘,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哟,谁家这么俊的贵家小公子儿。 十五六岁的模样,白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统,头发跟海藻似的打了卷儿,又似乌木一般漆黑,合拢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剑,睫毛疏朗粗长,一双眼珠子青透胜海,却沉默内敛地垂着。 他一身霁蓝内衫,外面罩一件并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风吹得鼻子发红,却并不算可爱,许是因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带着一股子生冷的厉色。 冯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几眼,她晓得这破镇子上是飞不出金凤凰的,这种档次的小凤凰肯定是打外面来的。 “长得挺招人疼啊,”冯青青清了清嗓子,冲他抛了个媚眼,“行,姐姐给你打个折扣,下次常来。” 这少年还来不及回答,他身后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好姐姐,也给我个折扣呗?” 什么玩意儿? 冯青青循声望去,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哪来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这哪是白衣服啊,还糊了不知道哪里的狗血鸡血吧,破烂到都看不出什么样式材质了,乞丐都比这体面些,再往下,还少了一只鞋。 最可笑的是,他脸上戴着一张福神面具,眼睛是一道弯弯的线,腮帮子边隔涂了一大团的腮红,红唇蒜鼻,再来两撇八字小胡须,看着很是滑稽。 这面具估摸着也是捡来的,边缘都掉漆了。 哪来的大疯子? 冯青青翻了个大白眼回敬,连话都懒得说,拿烟枪“哒哒哒”地戳了戳客栈边一个丈来长的木板。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不住。 一不住乞丐。 二不住老人。 三不住丑人。 这人脸色相当厚,十分没有自知之明,坦然自若,“这几点,我全都不占啊。” 声音清洌,手上肌肤也无褶皱,虽然少年白头,可的确不是老人。 但另外两点他还是占了个齐全。 冯青青“呸”了两声,拨弄着自己刚染的蔻丹指甲,“你要不是乞丐就买双鞋再来,你要不是丑人就给老娘把面具摘了。” 相易踌躇了一下,冲这美艳势利的老板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 “实不相瞒,其实吧,怪在下生得太太太好看了,不能轻易让别人看见。” “哈哈哈,原来如此,”冯青青笑了两声,然后面无表情地道,“滚。” 相易,“……”女人都是怎么做到变脸这么快的? 冯青青正要轰人,忽得余光瞥到门外,七魂去了六魄,“娘欸——” 相易一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辆马车自斜阳之处来,由七匹白马并驾拉行,硬生生撑开了这条无名小镇的门口。 这七马极有灵性,无侍无从,七骏宛如一体,步伐齐整,不骄不躁。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在落日余晖下闪着出水绸丝的温柔光辉,如一朵山间落云缓缓穿入这座平凡的小镇。 檀香色的车身配上珏金色的帘,贵气得糊了相大穷逼一脸。 这么一辆贵气的仙车,霎时间便吸引了整座小镇的注意。 “看见没,老娘要招待的得是这种贵客。” 冯青青拨开旁边这神神叨叨的穷逼,修整了一下鬓边发髻,连旁边那只俊俏的小凤凰都来不及招待了,袅袅娉婷地扭着腰出去了。 相易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他前面这位少年身上。 哟,还真挺俊俏的。 “喂喂,小孩,叫什么名字?” 少年并不搭理他,他将自己身后的包裹解了下来放在一旁,然后站着就开始闭目养神。 相易自讨了个没趣儿,只得摸了摸鼻子,也出门去看看热闹。 封隆镇是鹿翡一个偏远的小镇子,隔着深山老林,常年没什么生人来往,乍然来了这么一辆富贵逼人,仙气尽显,浑身上下写满着“老子真的超有钱就怕你不来打劫”的马车,本来街上只不过是三三两两的人影,现在倒是纷纷探出了脑袋。 “亲娘欸,这马也忒俊了。” “马都这么俊不知道车里面是什么神仙人物?” 街上吵吵得沸沸扬扬了,却也都不敢近身,相易隔着人群看不太清楚,只得跳上一个支摊。 这七匹马的确不同凡俗,停下来也不见一匹撅蹄子撂尾巴的,神采奕奕瞳清守灵,相易看得有点心痒,有点想弄一只到手玩玩。 正想着,七马仙车忽然停了,恰好停在这条长街的正中央。 却见珏金车帘无风自动,似是被两双无形手掌提起,中央首先露出了一柄金银玉石细细雕琢的剑鞘,再入眼是一双雪色的手,最后出来的,是一位金纱袍乌玉冠的青年。 眉长入鬓,薄唇高鼻,锦领华袖,好一位俊美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啪哒。” 这人的鞋都是镶金嵌玉,乍一落地便是一片玉石相接的清脆之音。 冯青青捂住了心口,娘欸,祖坟总算是肯冒回青烟儿了? 这封隆镇这么小的镇子,竟然还真有天迎来仙修贵宾? 都说道修仙家喜好貌美的凡人做侍女,比道修仙子更乖巧温顺,若是真能抱上大腿,再得青春,一步登天,脱离凡体都指日可待了啊。 相易略一挑眉。 这把精巧又金贵的剑鞘上,好浓的血味儿。 他回头看了一眼,街上闻风而来了许多民众,街头逗鸡犬的顽童,身旁看护的婆佬,街边买胭脂的少女,皆放下了手中活计,好奇地观望着这处。 冯青青便是这封隆镇上最放诞泼辣的,生怕旁人和她抢,一个人便迎了上去。 “这位尊贵的道修大人,不知姓名,为何而来,妾身冯——” 这位贵公子敷衍地看向她。 冯青青并不知晓,这世上并非所有道修都是喜好女色的,尤其是这位来意非善的。 她方才闻到这位仙修身上淡淡的牡丹香,却闻“呲呤”一声,一道金光闪过,她眼前一道血色,视线颠倒起来,还来不及惊恐,人头分家。 红颜枯骨,香脂霎时变烂肉。 “杀、杀人了——!” 如一锅沸水炸了耗子窝,愣了片刻他们才想起逃命。 “一剑千金万素谋,”在一片惊恐叫声中,万素谋坦然自若地擦拭过自己的金剑,轻声细语如赏花乐兴,“奉我白玉京之主相折棠之令,来取尔等蝼蚁性命。” 相易,“……” 啥,说的啥玩意儿? 白马昂扬,风声过隙。 扔篮子的扔篮子,抱孩子的抱孩子,芳心暗许的少女现全都抖抖索索着筛糠似的腿往外奔逃,生怕一剑索命死无全尸,一转眼的功夫,只剩一地鸡毛。 方才还熙熙攘攘热闹声声的小镇霎时清净如鬼镇,万素谋并没有追的打算,任由他们逃窜,自己只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拿出一方织银锦帕擦净剑上的浑浊污血。 区区凡人,不过只能再苟活一时罢了。 况且,他最喜欢这种天地只他一人的孤寥寂静,在这条长长的古城街道,夕阳欲落未洛,享受片刻孤独无敌的滋味,除了街尾那个白头发的,没有——等等,嗯? 竟然还有人在? 扰他兴致的是一个衣裳褴褛的白毛乞丐,脸上戴着一副掉漆的福神面具,看上去颇为滑稽可笑。 万素谋讶异地挑起一边眉毛,剑锋一扫,对向长街尽头。 “喂,你一个乞丐老头,为什么不逃?” “……第一,我真的不是乞丐,”这人一头白发,声音却并不老,反倒有些好听,有玉石相击之味,他从支摊上跳了下来一本正经道,“第二,我也不是老头儿。” “哦?”万素谋冷笑一声,俊脸满是不屑之色,“我见你落魄至此,分明连乞丐都不如。” “非也,”相易道,“在下生来不偷不抢,光明磊落。” 万素谋提手看剑,“第一,这世道从来笑贫不笑娼,你的磊落并不值钱,第二,你不该坏我兴致。” 霎时,千金剑一翻一扬,金袍乌冠的贵公子侧身飞入长街,惊鸿纷飞,天光一滞,名剑动如雷霆。 剑气至喉,却见这口舌颇皮的白发男人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根支摊的长棍,迎面架起,剑与棍猝然相遇,削铁如泥的金剑竟没能一气斩下,反而是击起一片铿锵之声的电光火石。 “哦?”万素谋也是一怔,随后提唇一笑,“原来是个有点本事儿的,难怪敢在我一剑千金面前放肆。” 相易只手架剑,后退三步,“怎么,你很有名吗?” 万素谋这回拉下了脸,“狂妄!” 他开始剑剑全力,再不留情,眨眼之间竟然已过百招,长街呼啸而过,风声入耳,只听“喀”得一声,支摊长棍到底比不过千金之剑,已然是断了。 相易“哇哦”了一声,一扔残棍,往后退去。 万素谋大获全胜,反而不紧不慢了,剑锋晃晃悠悠地指着这人,“我见你身上无一丝灵气,原来不过一介凡夫,但你能在我一剑千金手下撑过百招,也算是不错,说吧,你有资格在死前报上名讳。” “唔,”相易面有难色,“还是不要了吧,说出来怕吓着你。” 万素谋哈哈大笑,食指捋过鬓下一束黑发,凤眸微挑,“你这人也有点意思,连声音都像我的心上人,不过可惜,我不会饶你性命。” 相易,“……哈?” 他一有问题都是憋不住的,好奇地挑眉,“你心上人是个男的?” “怎么,不行吗?”万素谋面色一沉,“世间至纯之爱应由心生而不抑身,你们这些凡俗之人怎么能懂得这种我对他这种超越平常凡俗的情?” 狂风一剑,千金收海之势! 又是“呲呤”一声,街尾三道剑光炸开,两个身影错身而过。 万素谋转身,“嘭”得一声,白发男人已头身分离,血溅三尺,颓然倒下扬起一片尘埃。 呵,蝼蚁。 万素谋收剑入鞘,好整以暇地开始束发整冠,片刻,便又是一位乌冠螓首的贵公子。 蝼蚁就是蝼蚁,浪费他的时间。 “哎,不懂就不懂嘛,这么凶干嘛?” 万素谋煞是一怔,猛得回头望去,只见隔了一整条长街,明明已死之人正倒坐在他的仙马上叉着腰向他喊话。 幻术? 他又一回头,方才的尸身成为散落成一地的白萝卜。 太低估了这人的实力,万素谋脸色不太好看,反手再拔千金剑,“行,这次是我小看了你,再来!” 傻逼才跟你浪费时间。 相易并不理他,他低头掏出一根小针戳上了马屁股。 万素谋声音忽然有点慌,“喂,喂喂,你在干嘛?!” 饶是这白马再有灵气也惊慌失措了起来,一马动而七马动,刷得一下马车便似离弦之箭般跑了出去。 “你偷我的车?!” 万素谋在街的这一头看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号称生平不偷不抢光明磊落?!” 仙马就是仙马,跑起来贼麻溜。 “是啊,”相易坐在马上,舒舒服服地看着后面勉力用轻身术追赶的万素谋,“所以方才阁下一席话,胜我十年书啊。” 万素谋追得咬牙切齿,“什么话?” 相易沉下声音,冷着嗓子模仿道,“这世道从来笑贫不笑娼,你的磊落并不值钱!” “嘻嘻,受教了。” 放屁! 万素谋呕了一口老血在喉,就这驾轻就熟的偷马技巧,鬼才相信这王八蛋是第一次偷东西! 3.李代桃僵 封隆镇外有座封鬼山,封鬼山到鹿翡这条道上阴风阵阵,走之昼行如夜,伥啼鬼哭,平素人烟罕至,今日却分外热闹。 四七二十八条蹄子外带一个轻身疾行的仙君,你追我往,一路风驰电掣,山猫惊窜跳走,卷起漫天枯枝碎叶。 狂风在侧,衣袂俱飘,这位方才齐冠合衣的贵公子现下脸都气歪了一边。 他百年修行,第一次这么憋屈。 那管事还说这七匹仙马天生有灵,极其乖巧,除了白玉京的人谁也驱使不动,现在看来根本是胡扯! 前面这个狗贼开着这车都快上天了!这是哪门子的天生有灵,极其乖巧? 两条腿到底是跑不过二十八条腿,万素谋心乱如麻,再这么追下去恐怕不仅马车要丢,方才那小镇子上的人都要逃了。 两相权宜之下,万素谋很是努了一把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想将这人磨牙吮血千刀万剐。 “这位道友!方才有些误会,我们停下说说清楚——” 那天煞的王八蛋依然倒坐在马背上,神情散漫,悠哉悠哉地看着他狼狈追赶,一只手撑在那滑稽可笑的面具上,更显嘲讽三分。 万素谋方方吃了大亏,这时心下也暗自琢磨起来。 这人实在是又放荡又诡秘,看着疯疯癫癫,原先与他过招只以为是个凡人,不曾想还通习幻目之术,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本事倒不一定过硬,只是暗地里的冷箭倒是一套一套。 万素谋决定再谨慎些,见他没有拒绝,只得努力压抑心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七云行是我心上人心爱之物,请你留下!” 相易恍然大悟,“哦噢,原来是那位心上人的,难怪这么拼命。” 万素谋眼睛一亮,声音扬起,“你同意了?” 相易十分善解人意,“我拒绝。” 万素谋,“……你到底要怎么样?” 相易,“我不要你怎么样啊。” “我——” 万素谋一时无语凝滞,这才是最让人气恼之处。 若是贫苦便舍予金银,若是贪色便舍于美人,可面前这人什么都缺,偏偏做事随心所欲,根本让他无从着手。 要是弄丢了七云行,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生气……要是惹那个人失望,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万素谋一咬牙,划开手指,一滴鲜血滑落正要施展禁术,前面那辆方才还可望不可即的马车像会揣摩他的心事一般,忽地又停了。 他愣了愣,放下手指,狐疑地定睛一看,只见那白毛王八蛋拉住了缰绳,似是接受了他的投降。 并且还站在原地等他,双腿晃晃悠悠在马腹边荡了两圈,还冲他招招手。 万素谋微动喉咙,想来这人还是需要些利益收买,心下一松,但因为被这人整怕了,依然小心地与他保持了几丈的距离,远远道。 “你,想清楚条件了?” 相易好像确实想通了,声音和蔼可亲了许多,“可不,来,咱哥俩好好唠唠。” 哈,谁跟你哥俩? 万素谋从牙缝里抠出几个字来,“不用,你先说条件吧。” “咳咳,”方才风大得很,俩人交流一路靠连吼带喊,相易先清了清嗓,又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面具扶扶正,“不急,我们慢慢聊。” 万素谋继续抠,“我,急。” 相易忽然低了嗓音,“急什么,急着屠镇吗?” 万素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措手不及,“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恕在下不能——诶诶诶别,别扎,有话好说!” 相易放下扎马屁股的针,“哦?” 万素谋默念清气心经,好半晌才缓过来,只得无可奈何地全盘托出,“这事,要从前两日说起……前两日的那件大事你一定知晓吧?” 相易还真不知道,“什么大事?” “你是深山里钻出来的野人吗,这你都不知?”万素谋眉头紧皱,“云国佛乡的镇魔塔三千恕已倒!” 相易歪头,“哦,就这事儿啊?” “什么叫就这事儿?”万素谋声音兀得拔高,“那可是伫立千年的镇魔塔,千百年来头一遭,此事一出,早已天下皆乱!” 相易想了想,十分配合地发出惊叹,“哇哦。” 万素谋,“……”不是,这人还能再做作点吗? 算了,这白毛野人不知道是从哪座深山里钻出来的,天生就是来气人的货色,万素谋长呼一口气,告诫自己暂时必须得忍辱负重。 “方才那座封隆镇上的人,全都被一只从三千恕中逃出的梦魇大妖侵染寄居了,不出三天全会化作梦魇的傀儡,”万素谋一脸漠然,“为了苍生大道,我自横刀斩魔,不畏一切业债。” 相易抬起一只眼皮,终于把重点勾了出来,“那和相折棠又有什么关系?” 万素谋有些惊奇,“你这野人,竟然还能知道我们京主?” 相易,“唔,实不相瞒……” “也是!”万素谋声音又情不自禁地拔高,连眼神都清亮柔和了许多,调如西子花柳,声情并茂,“他那般的谪仙人物,集天地之灵秀,承日月之风华,举其天下无双之姿,的确应当是万众敬仰,无人不晓的。” 相易,“……”他突然有了一个不祥的念头。 聊到“相折棠”此人,万素谋方才还满布阴翳的脸庞上兀然一片清朗之色,转瞬间便从炸毛抓狂的狗子又回到了刚出场时的高冷贵公子,他整冠修容,好好地捋顺了鬓边留下的一缕黑发,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上挑两度,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郎君模样。 “这一次的命令是他下的,我知他心中一定百般不忍,无碍,这刽子手的罪孽,我会替他全然承担!” ……这人怎么跟入了邪教一样? 相易的食指轻轻敲打着一边的面具。 也不知现下坐在白玉京之巅的,是哪只李代桃僵的猫太子。 不过在想那个问题之前,他望着神色异常之荡漾的这位,面露难色,“喂,你之前说那位心上人什么的,不会——” 万素谋俊脸一红,羞赧一喝,“住口,不许亵渎他,这不过是我单方面的倾慕之情,与那般圣洁明净的他无关!” 相易,“……”我刀呢? 相易听得得头皮发麻,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思索了片刻,话锋又是一转,“方才你眼皮也不抬就斩下的那位姑娘,她可并非傀儡。” 万素谋不想谈论此事,有些恼怒地侧过脸,“不过是早晚的事,梦魇之毒无药可解,我若不动手,死的便不止这个镇子的人,往东三百里就是鹿翡主城,那里数十万人该当如何?” 相易接着问道,“是谁跟你说他们中了梦魇之毒的?” 万素谋道,“自然是我们京主。” 相易恍然,“啪”得一打响指,“那就是他骗你的。” “放肆!”一谈起白玉京那位的坏话,这边这位贵公子就跳脚,“你休要得寸进尺,不过一个深山野人,有什么资格评判天下第一宗宗主?” 相易,“哦,我就说,你管我?” 差点忘了这人是个不讲道理的无赖. 万素谋一脸窒息,“我——罢了,总之现在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你可以归还七云行了?” 相易朝他一笑,虽然带着面具万素谋并看不到,但是心有灵犀般的,万素谋心中忽然又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你不会反悔吧?” “三天之后,鹿翡天霜台,原车一定奉还!” 话音刚落,万素谋就被一骑绝尘的马蹄子掘起的灰扑了个正着。 ……果然就不该信这厚颜无耻之徒! 封鬼山边烟雾缭绕,青翠欲滴。 相易眼见那装腔拿调的千金剑已经灰心丧气地折返回去,没再跟上来,想了想,驾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就走进了这座山。 乍一进山路,不比大道,黛石堆砌,狭岖逼仄,许是前两日下过雨,到处都是潮润润的青苔,旁边斜着些嶙峋枯树,溪水阴光细碎,远远一望倒像是魑魅爪牙。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暴殄天物了,马儿的蹄子这么白,脏了倒也怪可惜的。 他环顾四周,见到一棵抱臂粗细的古树上,仗着腿长直接一抬腿就到了地,刚将缰绳系上,毫无征兆地一回头,便见珏金色刺绣门帘被五根修长的手指拨开了。 饶是相大仙这么一位见过世面的,也被这么一出吓了一跳。 嗬,车里还有人? 两人一打照面,皆是一愣。 车里这人发愣,是因为纵然做好了准备,对上这么一张面孔惨白,腮帮血红,外加一张诡异笑容的面具,也实在是够呛人。 他看不清相易,相易却第一眼就对上了他的眼珠子。 这眼珠子生的极通透好看,瞳仁婺青聚碧,中央乌金一点,斩人得很。 往下—— 霁蓝的内衫,并杭青的描金纱袍,还有一张冰霜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俊俏面孔。 “是你?” 相易不由得一怔,见原来是那客栈里的少年。 这小孩什么时候钻进去的? 合着方才他和万素谋你追我赶百里路,这少年都在车里看戏呢? 胆子也够大的啊。 相易一眼就瞅破这小孩连灵心都没定,通身除了那双眼珠子没半点灵气,而且那眼珠子虽然碧灵迸游,却多半是因为赫赫的血脉传承,也不知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敢溜进这车里。 “好大的胆子,”相易方才被吓了一跳,这下松气儿了,往这少年头上一拍,“敢吓唬你祖宗爷爷?” 少年后退一步,微微蹙眉,眼皮子却抬起看着他,“……别碰我。” 相易又是一愣,这少年的嗓音—— 哟,可真好听。 方才在客栈里人声鼎沸,杂音纷虬,他只含糊地远远听见了一声,隐约也觉得不错,如今这里深山幽谷,雀鸟不鸣,两人近在咫尺便是穿耳透肉。 许是少年变声的缘故,微微还带一点哑,似春蚕吐丝,春云行空流水行地,恰如空山新雨后第一道鷇音般清洌。 相大爷这人生来就爱欺负小孩,他随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上了少年高挺的鼻尖儿,顶着那张怪渗人的福神面具盯着他,笑嘻嘻道。 “我就碰了,怎么着?” 4.乌檐朱漆 他的指尖凉得很,像是刚浸过冰。 少年蹙眉,后退了好几步,没留心撞上了背后马车,“哐当”得一声疼得他嘶了一声。 相易在面具底下笑得差点出声儿。 这小孩看着又孤又傲,心里却分明怕得要死,嫌弃得要命,硬生生地是想跑不敢跑的,必然是有所图谋。 求我? 求我没用。 “你——”他上下又打量了少年一眼,懒洋洋地拉长了调子,“你一个凡人,都亲眼看见刚才那个绣花枕头杀人了,还有胆子钻这车?” 少年的头发漆黑得过分,微微带点卷儿,他的肤色像石玉般洁白厚重,唇被牙齿蹭过发着红,着一身一看就金贵的霁蓝绫罗丝绸,的确是个长得英俊出身又好的小孩儿。 轮廓还不够坚硬锋利,眉目里依稀还夹杂着些稚嫩,乍一看还是挺端正一小孩。 不过……相易慢悠悠地扫过去,见这孩子略带青涩的眉眼垂着,眼底却化不开一片雾。 他“啧”了一声儿,像眼里心里全藏着深事儿的小孩儿,其实是最不好惹的。 风打开枝叶,朔朔地回响开来。 少年抬眸,在这深山老林里,隔着幽暗沉默的黄昏看过去,那个身手不凡的白毛疯子一身长衣落拓,只离他三尺远,近得吓人。 他犹疑了一下,脊背还抵着车厢,原本下挑的眼角略微扬起,有些犹疑道。 “我想……拜您为师。” 哟,还用上敬语了。 相易一愣,随即失声笑了出来,“我?你钻这车,怕不是想拜我,而是想拜那个绣花枕头吧。” 这少年显然被噎了一下,顿了顿道,“你也说了,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他话音未落,便见这白毛疯子原地低低笑了两声,他蹙起眉头,这很好笑吗。 相易转过身朝这小孩摇摇手。 “走开走开,我不收徒。” 虽然在意料之中,少年还是有些失望地沉默了一下。 时至暮色,日头也将将沉没,最后一指霞光眼看便是要浸在夜里,相易懒得理这小孩,他微眯眼睛,随手往旁边的枯树上折下一根长条,左手食指和中指在枝头顶端轻轻一捻,猝然亮出了一道细蕊似的小火光。 霁蓝长衫的少年眼皮兀然又是一抬,青透的眼珠子直直地映着这簇火苗。 要说寻常枝条燃了,火花不过是吝吝啬啬的一小簇,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一簇火花却明亮得很,把一丈内都照得通明彻透,溪石荆树一览无遗。 相易挽起一边袖子,虽说他老人家这袖子实在是烂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要意思一下,他举着枝条往旁边照一会儿,挑了一条树稀草疏的地方就进去了。 时隔几百年再来,封鬼山当年仅有的一丝人烟气儿早就完了,徒留一山的破树。 相易勉强还记得一个大概的方位,深深浅浅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枯树杂荆兀然少了,一条有些简陋的石子路出现在他面前,向上望去,只见这条石子路九曲十八弯,似乎是通到这山林的最深处。 再跟着这石子路走一盏茶的功夫,相易终于瞥见了什么,举着火树枝向前照去,只见野林丛丛间,竟然藏着一座不小的山庄。 那是座极旧的山庄了,隐约可见乌檐朱漆,大门紧闭,旁边挂着两盏欲坠不坠的破碎灯笼,远远一抬头便看见围墙后面有几株参天古树,离了人修剪,这几株树长得十分为所欲为,得有三四丈高了。 遮天蔽日的叶将这座山庄遮盖了起来,这么多年也不为人知。 相易站了片刻,才发现门匾早就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块。 满地的灰,破碎的石阶边冒出了人高的枯草,相易抬脚迈过去,伸出手将门匾捡了起来,抹开上面厚厚的黏腻灰尘,将两块拼凑在了一起。 这牌匾上写的是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字迹遒劲有骨,俊丽得扎人心窝。 相易嘴唇翕动一下,顿了顿,到底是没有把这三个字念出来,他看得烦闷,顺手又将这门匾翻了回去,直接来个眼不见心为净。 他深呼一口气,走到大门口,轻轻一推,然后门就塌了。 “……” 也是,这山庄立了七八百年,烂成这个水平也还算可以。 相易穿过门后这几株树,再走过三个庭院,才达到目的,找到了他要的那口井。 这口井,三尺宽三尺长,唯一不寻常的地方便是上面贴了七十八道朱砂墨符,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道盖着一道,火光扑朔下竟似无数黑影盘旋,几百年光阴,这些符咒虽不复新,但威力未减,可见其当年下笔者灵力之精粹。 但凡是搞这么大阵仗封印的,不是大奸就是大恶,这里面的货也不例外,两样都占了个齐全。 都说祸害遗千年,希望这祸害可争点气,千万别已经化成灰了。 相易伸手将七十八朱砂墨符一一揭开,待到只剩最后一张横贯全井的长符时,一阵妖风乍起,吹起灰尘万丈,他眉目一凛,一口气将最后一张揭开。 霎时,阴风入骨,寒霜扑面,相易沉沉地盯着这口黝黑的深井,半晌—— 没点动静。 他左瞅右瞅了一会儿,摸了摸下巴,心里一阵失落,不会真化成灰了吧? 火光在这时忽地灭了,霎时眼前一片漆黑,有什么东西缓缓抓住了他的肩膀。 相易猛然一颤,回头望去,朦胧月色,树影婆娑,转头瞬间,便见一张惨白的孩童脸悄无声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他。 这孩子的瞳仁没有眼白,不生鼻耳,不肖人类,目光浸满黑漆阴翳,阴仄仄的,两人四目相对,不过三寸呼息之间。 “你在找我吗,哈哈。” 七八岁孩童的嗓音本来就尖锐,这两声笑回荡在幽幽夜色深院,不待细听便觉毛骨悚然。 他开口恶毒,黑黢黢的瞳眸兀地流下两行汩汩的猩红血泪。 “阿鼻地狱,诸天恶鬼,死门已开,你已在劫难——你、你干嘛?喂你别乱摸啊你离我远点你别碰我!” “不是,你哪那么多废话,”相易啪得往这个小鬼头上打了两记,手在他的衣服边上下摸索起来,“黄泉引路蝶呢,给我交出来。” ……还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这个恶鬼了?! 黄泉引路蝶是他至宝,这人从哪儿窜出来的出口如此狂妄,不对,七百来年,谁还知道黄泉引路蝶在他身上? 七婴气得咬牙切齿,脸色怒白转绿,“你做梦!” 相易懒得和他浪费时间,简单粗暴,“不交弄死你了啊。” “我就算死我也不给你……不对我本来就已经死了,日!相折棠,我听出来了是你这王八羔子,你怎么还没死?” 相易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再不交我真动手了啊。” “方圆八百里都知道我七婴是个有气节的鬼,老子就算把黄泉引路蝶吃了也不会——” 忽起一道凌厉掌风,云浪翻滚,千钧之力,呼啸扑面。 “……在井底的小匣子里我这就帮你去拿!” 相易停住,手掌下面的小鬼头吓得哭花了脸,红红白白一道一道的,渗人之余看着还有点小可怜。 “你厚颜无耻卑鄙下流连我一个小孩儿都欺负呜……” 相易不仅不为所动,反而踢了他一脚,“快。” 七婴边哭边往井里钻边控诉。 “王八蛋你不是人你虐童!” 相易言之凿凿,“虐鬼不算虐童。” 七婴憋屈地咬着嘴唇,他是真不敢惹他,七百年前相折棠把他封进去的时候就干不过他了,更别提七百年后这厮已经成了人精,方才他还犹想一试,结果却是一掌就教他做人。 在那等掌风之下莫说反抗,上天入地都逃不了。 日,当年和他还是五五开的,现在这厮怎么厉害成这样了! 他腹诽着,将一个灰色木盒递给相易,然后嗖得一下溜到了井后面,只露出那对黑黢黢的眸子。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真烦人,鬼都惹不起你。” 相易捡起那根枝条重捻了一簇火光,打开盒子瞅了一眼又飞快地合上。 黄泉引路蝶到手,还差两样东西。 七婴只敢缩在后面小声骂他,“相折棠,你怎么跟个活王八似的还不死?” “再哔哔一句,”相易语调放温柔了些许,“我把你打成王八。” 嚯,真他娘的凶。 七婴翻了个白眼,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从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手里逃出生天,抬头一看这人竟然已经走了。 七婴震惊,“等等,你不关我了?” 相易朝他挥了挥手,“你太弱了。” 言下之意那就是已经没必要关着他。 七婴震惊得无与伦比,日,他当年怎么说也是为祸一方的鬼王童子,如今竟然被堂而皇之地看不起了? “你给老子回来,来来来我们再一决雌雄!” 相易扭头看了一眼这上窜下跳的怂货,难得见找死找得这么勤快的,神情都有些迷茫了,“你是不是有病?” 七婴见他真回头了,果然又怂了,把小胳膊小腿都悉数藏好不说,还要再往后靠靠,“算了算了,你还是走吧走吧,我我下次再来找——喂你!” 来不及阻止,只见这人竟然又捻了一簇火光,随手往旁边的墙角扔去,却见“刷”得一下,火花似纵横油海,猛然地窜天起,妖艳明亮得如六月烈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已经穷凶极恶地卷上了整座垂垂暮已的山庄。 最惊异的是这火浪似有灵魂,直直地穿过了古树枯草,恍若透明,只一心一意地和这座山庄过不去,朱柱泥墙都缓缓化为灰烬。 七婴很高兴,“你终于疯了?” 这人已经丧心病狂到烧自己宗门玩了? “人都死绝了,”相易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他一身素衣在火色里分外扎眼,“一茬总要接替一茬的,还留着这儿干什么。睹物思人的都是傻子,我从不缅怀已逝之人。” 后半句他说的极小声,像是说给自己听。 七婴以他十分有限的脑袋瓜思索了一会,没懂。 拉几把倒,他还是继续去为祸人间吧。 车厢内。 乌发的少年正坐在鹅绒软垫上,他侧着脸,举起右手,目光细细地落在系在手腕上的一根金色细绳上。 这根金色细绳做工编织并不考究,但隐隐光芒细碎,灵气逼人。 忽得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他耳朵尖儿一动,撩起一面窗帘望去,月色稀稀落落捣碎在山林里,好在他目力不错,一眼便看出这正是他在等的那人。 毕竟那头白毛实在是打眼得很,晃荡着袖子,大步朝这边走过来。 这人进了一趟林子,衣服碎了个更彻底,看起来……更吓人了点。 这人说他是仙呢着实是没点修仙人的样子,说是鬼还贴切点。 他犹豫了一下,心一横又下了车。 相易远远地就看到那少年竟然还没走,有点吃惊。 这鬼地方乌漆抹黑的,这小孩又只一凡人,到底是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啊? 少年笔直地站在那儿等他,似是在思索怎么开口,嘴唇抿着,只一双眼睛紧紧地贴在对面男人身上。 相易砸吧了一下嘴,上下瞄了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再挡着我路儿打你了啊。” 少年,“……”这人脾气当真不是很好。 他抬起头看着这诡谲难测的白发男人,方才下定的决心忽的松了下来。 要不……算了吧。 这人神神叨叨的,颠三倒四,纵然真的拜入了又有什么用? 夜风凛凛,吹过少年发鬓。 他自西猊,一路越过云国至长曦,不过为求一个不可能的可能罢了。 相易打了个哈欠,见这小孩还粘粘糊糊地在这里,道这小孩是不死心,索性晃悠悠地上前了两步。 少年见他忽然过来,有些疑惑地后退了两步,“你……” 话音未落,他瞳孔微缩。 一片阴翳扫落,白发男人仰过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扒拉上了他的下巴。 他本就生得比他高大,轻而易举地擒获了这双尚且青涩的碧瞳。 少年听他压低,声音压低了笑,“啧,拜我为师?也不是不成啊。” 相易见这小孩脸色顿时白了下来,装得更带劲儿了。 “正好,我倒还真没试过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孩儿呢。” 少年身子一僵。 “你——”少年这辈子可能第一回遇到这种败类,纵然装着冷淡老成的,脸色也猛然白了。 相易心里乐得不行,不是,这哪来的不谙世事的小公子,随便讲讲就还当真了? 相大流氓显然全然不了解自己这声儿和这扮相有多渗人,活脱脱一个浑然天成的变/态。 他两根手指爬过那光洁的下巴,漫不经心地缠上这少年的头发,声音压得更低更粘稠。 “先叫声师父听听?” 5.春江花月 鹿翡,春江花月夜。 相易叹了口气,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直直地走了进去。 “所以,这就是你手指烂成这样的原因?” 宦青没有挽发,脖颈到腰划出一道行云流水般的曲线,比上面兰花刺绣更动人。 在听完这段典型的作死经历,他面不改色地往指腹上捞了一点金雪膏,细致地抹在相易这根命运多舛的手指上,并且随之冷静地发出嘲讽。 “那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 相易“嘶”了一声,瞥过去没好气地蹬着步月龄,“我……我就逗逗他。” 步月龄转过脸去,懒得看他。 “我叫宦青,”宦青叹了口气,伸出一截洁白的手腕,下面接连的五根修长手指虚空一抓,一只青色的玉箫乍然出现在他手中,递给了霁蓝长衫的少年,“这箫颜色与你眼睛很是相配,也算我们有缘,初次见面,略作薄礼。” 少年略有些迟疑地接过。 宦青歪头,“怎么,嫌我脏吗?” 他说这话没有一丝自贬的感觉,仿佛在问你饿了吗那样自然,正如同他毫不做作的眉眼和动作。 步月龄摇头,回礼了身上的一块白田玉。 他对这少年并无恶感,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娼妓——明明做的皮肉生意,竟然举手投足都浑然脱俗,眉目清远得更像是一位遗世独立的高人。 “不,我只是……很想拜一位仙修为师。” 宦青摇了摇头,嘴角溢出一段薄烟,模糊了他的面容,“这恕我无能为力了,若是修仙道,的确你身边这位才是行家。” 相易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到宦青又补充道,“虽然他又蠢又坏又狂妄,但是本事,的确是有一点。” “什么叫有一点?”相大仙大言很不惭,“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担得起‘绝世高手’这个称号的吗?” 步月龄侧过头,淡淡道,“论死不要脸,您倒是。” “好了,”宦青见这两人就没消停过,当然,论相易相折棠此人的秉性,的确没什么人有本事能跟他消停,“你们还有没说完的呢,所以后来为什么你们结上了十年的双生令?” 相易低下头,双手捂在自己的面具上,一副死气沉沉的衰样。 “我他妈怎么知道这小畜生就是主角啊,那傻逼nc系统临死前还要坑我一把,我按着时间算的,想着主角才刚出世打算过两天就去找到这小子一刀切了算了没想到时间根本算错了已经他娘地长得这么大了还把皇骨令用在了我身上杀也杀不掉了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只看到相易嘴唇起伏,却听不到丁点声音,额头青筋一跳,“说人话。” 天机不可泄漏。 相易长叹一口气,直接给了结论,“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放弃他了,转头看向步月龄。 步月龄这边言简意赅多了,他过一眼,轻声道,“皇骨令。” 宦青抬眉,“哦?” 皇骨令,洪荒十大神器,双生令是九令之一,须要双方血引才能达成,十年一令,一令十年,若使用者灵力不足,法令就会紊乱,然后发生这种下令者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什么令的结果。 比如其实步月龄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双生令,只是当时觉得这白毛鬼凶神恶煞得快吃人了,难免有点怂。 看来相大傻逼命不太好。 生生给人绑定了。 当然,这世上只有一卷皇骨令,通常这上古神器都是给主角绑定的。 相易万万没想到,随便偷个马车上都能坐上这傻逼小说世界的正主儿,这他妈又是什么命? “你很了不起。”宦青眼中精光一闪,“如此机遇,命格非凡。” 天下修士都抢破了头的玩意儿,竟然落在了一凡人小孩身上。 霁蓝长衫的少年却摇头,“我连修仙的门槛都跨不过。” 宦青有些诧异,“难不成你还没定灵心?”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坦然道,“我没有灵心。” 宦青更诧异了,他抖了抖烟灰,“据我所知,人人生而便有灵心,或是活物如鸟兽,或是死物如刀剑,没有灵心之人,我闻所未闻。” 这世上从没有天生的仙修,只有天生的凡人,凡人的灵海中皆藏有灵心,灵心如天赋如本命,或强或弱,只有从灵心点化,定住灵心,才能有修仙悟道的开始。 所以这世上修剑修刀修花修草,万物皆可修,唯有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去定住灵心。 可若是没有灵心,那一开始就没了机会。 你注定,与这泱泱大道三千没有缘分。 所以宦青顿了顿,重点道,“的确,没有灵心便无法修行。” 见他这么说,少年冷淡俊俏的脸上连失落都没有,想来从小到大都听惯了,睫毛微动,粗长而密,“嗯。” “喂,那边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的,”宦青踢了他一脚,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他这不知道哪儿捡的福神面具,哒哒哒的,“您现在怎么不好为人师了,你跟他可下了双生令,同生共死,堪称天下最最亲密。” 相易望向步月龄。 步月龄脱了并杭青色的描金纱袍,现在只着一身霁蓝坐在雕花木椅上,他背做的挺直,一看就是家风严谨的,长得又俊又傲,一双青透的眸子清清冷冷,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一开始认不出来不能怪他,谁知道那nc002已经坏到连时间都算不准的地步了? 总不能指望他一个等了八百多年的人来算时间吧,那也算不出来啊。 步月龄瞅了一眼那讨人厌的白毛鬼,又瞅了一眼旁边的宦青,坐起来准备告辞,“我时间有限,急于拜入一个宗门,先告辞了。” 宦青颇为不解地看着他,“你没有灵心为什么要急于拜入宗门?” 步月龄垂下眼眸,半藏半露道,“我与我的兄长有约,要会面于今年六月的千宗大会。” “千宗大会?这可是修仙界第一盛会,”宦青呼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若是连师门都没有,的确进不去这千宗大会。” 相易将视线放了过来。 步月龄出生西猊国皇族,打小与天女猊订下婚约,这所谓与他兄长的约定,便是赌上了天女猊的约定。 宦青还是道破了事实,“没有一个宗门会收留一个没有灵心的人。” 步月龄点头,眉目间竟然颇为淡然,“可我还是要试试。” 宦青道,“但我有办法。” 步月龄一愣,“什么?” 宦青不缓不急,“我身上,恰好有一块宗门令。” 步月龄有些疑惑,“宗门令?” “修仙界首座世代沉浮,近七百年来,人族第一宗白玉京鼎立巅峰,傲视群雄,为管束千宗万门的乱象,其宗主相折棠曾订下一条“宗门令”的规矩。” 宦青不浅不淡地瞥了一眼相易。 “唯持有宗门令的宗门,才能参加修仙界第一盛事‘千宗大会’。” 宦青道,“我不会骗你,不过,只上任掌门临死之前,虽然将宗门令交给了我,钦定的掌门却是他。”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相易。 步月龄哑然一声,才挑起一眉,“他当掌门的宗门,贵宗岂不是要倒灶关门了?” 相易,“?”什么意思,这小子看不起他吗? 算了,还真他娘的没办法,当时看到那道金黄令牌钉入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就已经绝望了。 同他娘的生,共他娘的死,倒他娘的大霉。 为什么他想不开要去调戏人家一个小孩呢,相易痛心疾首。 “事实上,”宦青捏了捏自己的后颈,神情有些尴尬,“的确倒灶到现在了,咳,不过反正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宗门,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 步月龄在外面漂泊了半年,从来都是人家不要他,他没法子挑剔过别人,好听的话又不会说,踌躇了半晌只小声道,“谢谢。” 他虽然冷淡疏离,但对陌生人很客气有礼……除了那调戏人的相大流氓以外,举手投足又是贵族气质,其实是很招人喜欢的。 宦青挑起嘴角,他笑起来眉目间颇有天真的味道,旁人绝想不到这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祖宗。 “无碍,我与你有缘,你命格又好,为我宗门传下衣钵也是前任掌门的意愿。” 旁边相易木然道,“等等,我不是掌门吗,我有说同意吗?” 宦青走到书桌前,拿起了纸笔,“既然皆大欢喜,那就这么定了。” “……哈?”相易,“哪来的皆大欢喜,我在这儿这么久,哪只眼睛写着欢,哪只眼睛写着喜?” 宦青只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你都已经沦落到来投靠我了,哪只眼睛欢哪只眼睛喜当然都由我来定。” 相易,“?”我刀呢? 宦青将笔墨纸砚摆好,然后将白色的宣纸递给步月龄。 步月龄看了一愣。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宗门名字。 “深深深?” 宦青虚空一指,一块白玉令牌赫然出世,嗡嗡响彻,里面藏了一道极凛冽的灵韵,这房间内熏香味道顺时一散。 步月龄不由得心神一震。 好霸道的灵韵,不,是好霸道的白玉京。 他执掌宗门令,手中一道白光,眉目冽如锋。 “以宗门令为旨,你可要入我深深深?” 步月龄敛下眉目,深深跪下。 “弟子愿意——” 相易迷茫地看着事件的走向,一脸木然,越发觉得他这个掌门的位置好像就是吃/屎的。 天色已晚,宦青先送走了步月龄,才关上门望向那个白发男人。 他给相易随手递了一件青色袍子,“换上吧,你这一身,让我楼下喂养的乞丐阿伯看到都要笑话。” 相易一言中的,“乞丐阿伯?我记得这世上没有哪位乞丐阿伯的年纪是比您小的?” 宦青,“……” 他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拿烟枪捣烂这个人的嘴,好在今天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人都累得很,失去了斗嘴的兴趣。 “就在两日前,”宦青忽然道,“我亲眼看见那座塔倒下来的。” “哦,”相易道,“那你不是立觉喜极而泣,毕竟又可以与如此风流倜傥貌美如花的区区不才在下我重逢了?” 宦青懒得搭他腔,只把自己心里想问的问出来了,“现在坐在白玉京上面的那个人又是谁?” 相易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也在想,我原先以为他们已经彻底和我撕破脸皮,可笑的是他们到底是舍不得‘相折棠’这块金字招牌,愣是找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李代桃僵。” “这世上有谁能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宦青稀奇,“你这张脸,易容也难。” “那也总有妙手如花的易容大师。” 宦青道,“也是,这些年相折棠出世次数不多,想来也是怕漏了怯,纵然找到一人与你形容相符,也难有你的修为,相识之人怕是一眼就能看破。” “对了,当年有人匿名寄信给我,上面说你七骨三筋被夺,”宦青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百年前的一件往事,“是真的吗?” 相易刚打算跑个火车把这事儿盖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老朋友诚实一点,含含糊糊道,“反正还死不了。” 宦青生得秀气如咏莲小词,天真秀气,皱起眉来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冽,“你不是会忍耐的人,什么时候一路生死杀伐地打回去?” 相易竟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宦青一愣,他这人无法无天到那种程度,理应来说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年那些不知死活的都拎出来杀一遍,可偏偏这次,竟然这么安分守己? 相易思索了一下,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也许吧,谁知道呢,现在暂时没兴趣。” “那个少年,”宦青见他不想回答,便也没有追问,忽地转到步月龄身上,“你和他有什么渊源吗?” 相易叹了口气,很是惆怅,“不是我和他有渊源,全世界都和他有渊源。” 宦青皱眉,“这么厉害?” 相易想了想,“你信不信,他能成为天下第一?” 宦青想了想,“你很奇怪。” 相易道,“你不信?”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宦青给自己泡了杯茶,似是想到了什么,“而是你这人,从来只会说自己天下第一,就算那个时候你被人又揍得鼻青脸肿,也只会叫嚣着下次打爆他的狗头,口出狂言这一栏这么多年我只服你。” 相易摸了摸面具上的鼻子,不以为然,“我本来就天下第一。” 顿了顿,“那还是让他当天下第二吧。” 宦青摇了摇头,他走到相易的面前,低下头看和这张古怪的福神面具四目相对。 “不,你现在不是了,你竟然在畏惧他,可不可笑,天下第一宗宗主在畏惧一个连灵心都没有的小孩,这样的懦夫,不配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相易这人没什么别的,就是嘴硬,“我会怕他?” 宦青点头,“你在怕他。” “你也说了,一个灵心都没有的小屁孩,我堂堂相易相折棠,我会怕他?” 相易嗤笑一声,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 宦青直直地看着他。 相易低头,手指在旁边的桌子上断断续续敲动起来,“好吧,是……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安。” 宦青伸出左手,他的手掌比寻常男子小些,大抵是因为他化作的身形始终是十五六岁少年的缘故。 他将手掌覆在那张滑稽可笑的福神面具上。 “喂,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你可是——” 五指合拢,他将面具缓缓提起。 “天下第一美人。” 面具之下这张脸慢悠悠地抬起眼皮。 惊起一霜秋水。 宦青有百来年不曾见他了,一时目光有些怔怔,为免魔怔,及时扭头转开了视线。 “请您拿出点天下第一美人的魄力来。” 相易沉默了一下,还是把面具戴了回来,讲了半天有些口渴,随手拿起旁边的茶杯抿起来,“怎么讲?” 宦青言之凿凿,“就算这人命格强到离谱,天下无敌,你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可以勾引他啊。” “噗——”相易一口茶水咽不下去,差点全喷对面脸上,“别,你屁股可以乱卖,话不可以乱讲。” 宦青回想了以前之前的画面,“我看那小孩性格虽然称不上多温煦,但也还算有礼,你是怎么做到跟他一见面就掐起来的?” 论招惹人的本事,这玩意儿确实也是出了名的。 相易心虚道,“我怎么晓得,说了我不过是逗逗他。” 宦青道,“那就是你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 顿了顿,他显然还不死心,“你真的不试试我说的方法吗,慎重地三思一下,您的品行道德已经没救了,但勾引他的方法却多的是,那小孩涉世不深,恰巧我这里有龙阳七百八十式,可以借你一观。” 相易惊了,“哪来的七百八十式,有那么多花样吗?” “有的,”宦青道,“本人亲作,绝不弄虚作假。” 6.青面獠牙 春江花月夜,鹿翡排名第一的妓馆,莫说是鹿翡,便是整个长曦国那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其分春、江、花、月、夜五主楼,五楼按东南西北中的方向排列,中间连接引以九曲回廊水榭,处处荷花芙蕖,如水上仙楼。 亭台深处,廊腰与琉璃灯交相辉映,参差出一天青叶,无一景不可入画,无一处不是细致打量。 时下正值初春,可是春江花月夜里是没有四季轮回的,四季皆如春,且无论是富贵牡丹,还是冷艳傲梅,皆以一种和谐又诡异的姿态被人栽培在一起,艳得出奇。 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花也都是有脾气的好不好? 纵观整个春江花月夜,堪称品味高雅,来往多半是顶上的贵族仙修,三六九等分明,底下的姑娘想往上爬,顶上的姑娘也不懈怠,个个都是敬业又有追求的,做妓院做成这个样子,也是一种本事,况且这里的姑娘不是没落的贵族后裔,便是棋琴书画样样精通,若只有一张脸,在这里可不够用。 当然,你要是有张能登上天榜美人卷的脸,也是可以的,你就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也有人给你铺天盖地抢着来送钱。 可见这世道上人人都很努力,即使混不下去要做双腿趴开的买卖也都是不一定容易。 步月龄在自己的房间里听了一夜旁边的淫/声浪/语,无论是靠右边睡一些还是靠左边睡一些,一直都有人奋力耕耘,你哭我喊,好似两人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渐渐停息下来。 偏偏他习惯了早起,这下也睡不着了,叹了口气,披了件外衫便打算出去走走。 萧疏清朗,猊金烟寂,地上还散落着昨夜的酒香胭脂色。 骄奢淫逸那也是要休歇的,清晨这种时候人总是寥寥,这里的人都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没谁会想不开会在这个点离开温香软玉和被窝,其惨烈程度堪比挖人祖坟。 除了几个打瞌睡的侍从,步月龄放眼望去没见一个人影,索性将目光放在春江花月夜里的亭台宇楼上,向那边走去。 这匠工定然是一等一的宗师,纵然是放在西猊皇宫里,也算是很不错了,江南和西北差距斐然,更有委婉韵味些。 少年人披一身霁蓝色,手持一把银鞘佩剑,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到附近的一个亭子,底下的池鲤习惯了被人喂食,纷纷靠了过来,卷起波光细碎,稠红娇艳。 他拔出剑鞘,剑刃清澈如水。 一招一式,克己复礼,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坚持日日早起练剑,招式早就浑然于心。 一炷香后,他收剑入鞘,方才远远地好像看见了个人影,毕竟是在妓馆……他不太想让别人看见。 正想回去,他刚刚迈出两步,亭檐上忽然倒挂出了一个白发青面獠牙鬼。 “吓!” 步月龄,“……” 幼、稚、鬼。 当别人都是傻子,换个面具难道认不出你了? “咦,”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相易有点惊讶,他从亭檐上跳了下来,上下左右打量了步月龄一番,“练剑啊?” 步月龄脸色微红,似是有些窘迫,“让开。” “让什么让开啊,”相易身子前倾,这次这个青面獠牙的新面具比上一个福神看起来更渗人,那鼻子长得能下地刨草,两根劣质的白牙快捅到脑门上了,“练剑就练剑嘛,不好意思什么,怎么昨晚睡得不安好?也是,这种销魂蚀骨的美人窟,你要是一个人,想要睡得舒舒服服可真是难上加难。” 步月龄瞅了他一眼,正想着怎么怼回去,忽然发现这人可终于把那件破烂如乞丐的白麻袋脱下了,换了一条青色束衣,兀地一扫之前颓然疯癫的气质,竟然还……还怪好看的? 这人身材好,步月龄今年十六,个子还没完全长开,矮了他半头,不过这人便是立在人群中也应当是个鹤立鸡群的高个,颀长且瘦,偏偏瘦得好看有骨韵。 束了腰带,一眼望去,那腿长得跟拔过似的,不要钱得长,颇有属意风流之味。 他一定是眼瞎了。 说完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竟然有点羡慕。 正瞄着,忽然余光便瞥到了他的脚上那双鞋,款式是极普通的白软底黑布鞋,露出半截伶仃清瘦的脚脖子,接连一段白皙的脚背。 这应该是双新鞋,鞋面没有落过尘,鞋底却沾了不少泥。 春江花月夜的园子不像是会有这种杂泥,步月龄向来过目不忘,一时把要怼回去的话忘了,“你出去了一夜?” 相易支支吾吾道,“出去找了点乐子。” 呵,恬不知耻寡廉好色,步月龄如此这般腹诽了他一遍,又给这人多安了几条罪名,刚抬腿要走,便见这人不知道用了个什么样的身法,侧步从他身边眨眼而过,片刻之间,眼前一花。 他一愣,迎面一道清光似水,乍然点破天色。 “哟,”相易抽了他的剑,在日色下挽了一个剑花的来回,翻来覆去地看,“这剑不错。” 剑的确是好剑,刃劈发丝,步月龄出生西猊皇族,自然从小到大都有不少的好东西。 他皱起眉头,“还给我。” 相易面具下的声音带笑,“哎,你这小子真是没眼光,竖起你的耳朵尖儿,咳,听好了,在你面前这位可是七海十四州天榜上赫赫有名的剑圣,你现在求我我还可以大发慈悲,给你甩一把看看。” “哦,”步月龄不为所动,“那我还是相折棠再世呢。” 相易,“……你要不要脸?”瞎吹牛可以,他可还没死呢。 “相易,”他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喊这人的名字,“这是双生令上刻下的你,这是你的本名,没错吧?” “没大没小,”相易清了清嗓子,“既然要入我深深深,那就要改口叫掌门师尊。” 步月龄神情凝滞了一下,一时忘了这茬,又不肯喊,道,“你哪里有半点掌门师尊的样子?” “哈?”相易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当了五百年的天下第一宗宗主,你跟我说我没半点掌门师尊的样子?” 步月龄听得耳朵起茧,“可以了,你比我吹得都过了。” 相易昨晚心灰意冷了许久,想着这小孩现在和他定了双生契,他本来是想把他弄死在婴幼时期的,现在是没辙了,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天骨命道想必是定好了。 成,这十年我就先放过你。 他把剑笔直地往身侧一扬,剑与肩膀齐平如一体,剑未出意已然先去,这亭台宽阔三丈来许,他一人站在此地,竟有种将这亭台挤得满满当当的气势。 “这样,我给你露一手,然后你乖乖听话,好不好?” 步月龄先是听了他这哄三岁小孩的话皱了皱眉,又被他这气势有些唬住了,别说,这人虽然带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可是这架势倒是摆得好。 清瘦劲道,外面的春风吹拂进来,撩开他的一角衣袖,露出截泼白小臂。 说起来,这人身上怪苍白的,不知道……那青面獠牙下面的脸,是不是也是苍白? 欸,对哦。 最开始见到这人的时候,是在那客栈小店里,一眼看去白头还以为是个老人,可是手脚上的肌肤平滑,声音也清朗有力,只是穿得一身破破烂烂,行事又疯癫妄为太过出挑,以至于步月龄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人面具下面到底安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人该安张什么样的脸才合适呢。 形销骨立的而立男子,亦或是肾虚阴柔的白面青年? “喂,喂喂,听到没有?” 相易举了半天剑,见这些小孩竟然不理他,一剑悬在了他眼前三尺之处。 “观我一剑,只得缘不得法,无论是千金万银百年酒还是温香软玉美人求,都没用,所以——你可要看仔细了啊。” 他也不能指望步月龄点头,不摇头就不错,这小孩现在视他为洪水猛兽,怕是短期内改不了观了。 步月龄其实没想那么多,他的脑海中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一时有些怔怔。 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一直带着副面具呢,而且这面具看似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第一副那个福神面具,看起来就像是随处捡的,现在这一副也不过街边夜市随意叫卖的低等货色。 ……难道是遮丑? 这可能倒是大些,不过他又觉得依这人的性格,不像是容貌受损的迹象,想了半天,顿觉多半就是这人喜欢装神弄鬼扮神秘。 要不就是他的身份实在是恶迹斑斑,天下得而诛之。 步月龄正想着,但见一阵风来吹迷他的眼,相易动了。 清风度厄,白柳抽丝,一道剑光猝不及防地拉开了序幕,如水急流勇进,一招便寒意胜雪,乍降冬日,杀机四伏汗毛耸立。 亭外狂风大作,剑意所达之处,柔弱的莲叶枝头萧瑟,窥知如千斤之鼎压来岌岌可危,到达这一刻的极致,剑锋又兀然转圜,止如听禅落花,一柔一和便将方才滔天的洪流尽数兜进了深绵的峡谷。 出锋收锋,一剑到此为止。 上善若水,一一风荷举。 步月龄原本正想到十里八村外面去了,硬生生被这么一道惊艳的锋芒震回了心神。 “识货了?” 相易挑眉,用余光看向少年。 ——“凡练剑之人都心知肚明,出鞘容易收锋难,如果有一日你练到收锋的极致,那你纵然没有灵心,也定然也成了不世的高手。” 步月龄看得心头一热,连呼吸都忘了,心神顿时汇入了这把剑中。 见他入神,面具下好似传来了一丝轻笑,步月龄心下跟着一跳,再出一道剑锋。 步月龄恰巧站在亭与回廊之间,现在亭内与亭外已成了两个季度,那剑锋所划之地,俨然已是他的疆土,恍若寸寸冰蚀—— 他心思兀地被调热了,全然地被这剑吸引了进去。 他自问,他能不能挡住这样的一剑? 不,步月龄心道,别说一剑,怕是连一瞬剑光也挡不住。 纵雁南归,云中一鹤,淡青色的衣袂似笔走游龙般翻飞,剑刃千光一瞬如戏凤,片刻之间—— “嘶——” 千树万花瞬时消失,那青面獠牙的男人忽地痛苦地捂住了腹部。 步月龄一愣,牵动旧伤了? 也不知为何,虽然这人嘴炮打得从来没消停过,但是步月龄总觉得这人身上是有着什么旧疾的,或许是因为这剑法太凌厉动人,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人一定是在刀山火海中磨过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道,“没事吧?” “还好。” 相易戴着面具,看不出他的神态,只觉得隐含痛苦,听得步月龄有些愧疚。 还没来得及等他愧疚完,便听到这人颤颤巍巍道。 “扶、扶我一下,腰折了。” 步月龄,“……” 这人果然还是来搞笑的吧。 相易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显然身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步月龄扶着他,因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功夫,略微有些吃力,不过倒也还好,见他半天没说话,忍不住开口了,“喂,还活着吗。” 男人很丧,声音黏糊糊地从肩膀边传来,“……我第一次练剑折到腰。” 步月龄总算找到机会反怼了,十分好心地安慰了一番,“无碍,你年纪大了,总要习惯的。” 男人瞬时炸了毛,“谁年纪大了?小王八蛋,老子鹿翡一枝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若不倒我便不老——嘶,走慢点走慢点儿。” 步月龄嘴角再也绷不住,眉眼不自觉地笑弯了。 这是步月龄认识相易的第二天,他在自己的日册上新开了一页,在填下厚颜无耻卑鄙下流恬不知耻寡廉好色等众多成语后,又添了一个。 人老珠黄。 嗯,后来这本小册子的下场嘛,哎,就不说了。 7.凛凛红尘 云国佛乡。 符罗山上,庭院森寂,漆红覆雪,古松林立。 佛乡首座虚繇子孑然一身站在百年青松之下,垂首不语,一想到三千恕之患已至人间,从今往后将夜夜不得安寐,耄耋之态又添三分。 赤足而来的雪衣僧侣垂下眉目。 “师祖。” “你回来了,罢了,我已经算到了,”虚繇子叹息一声,他向来笑如欢喜佛,如今却也踌躇迷惘,“当务之急还是三千恕之患,你速速前往白玉京召唤十宗商量对策,此事一出,东魔主那边必然蠢蠢欲动。” 问花默然应允。 “至于那个人……”虚繇子摇了摇头,手中揉捏着一串土黄佛珠,“你去往白玉京时,先找三楼楼主谢阆风,不过我想他已经猜到了。” 雪衣僧垂首再垂首,“是我无能。” “不必自责,”虚繇子道,“相折棠头上十大传奇的名衔,从来都并非浪得虚名。” “我今年也已七百岁,已至极限,命劫在所难免,算一算,你也该正式剃度了,”虚繇子陷在回忆中,“我在符罗山剃度的时候,那家伙已经名动七海十四州了,彼时他刚刚横空出世,虽然还担不起剑圣的名号,但也已锋芒毕露。” 问花道,“于剑术一道,他的确是天纵奇才。” “哈哈,错了,”虚繇子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浅笑,“他当年可不是以剑术出名的,这人说来是真的有意思,若不是,若不是……哎,不过他的剑道,也的确称得上一句至纯至性。” 问花略略抬眉,“不是剑术,那是什么?” “那也是当年一大乐事儿,”虚繇子说起这个竟然来了兴致,“文殊一脉撰写天榜,那时掌笔的还是文殊春秋的兄长文殊一笑,天榜十年一改,当时盛传揽月宗的连城绮罗理应为天下第一美人,文殊一笑慕名而去,会面后果然不负盛名,然而是夜,他入鹿翡天霜台时,却见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白发少年正在月下秀剑,天霜满星,惊鸿之灵,自此——” “天榜美人卷改头换脸姓了相,一姓就是七百年。” “最好笑的是相折棠当年有求于连城绮罗,这一下连城绮罗丢了大面子,盛怒之下自然不肯助他,这小子气得当场写了一张千字长书发表在天情台上,在里面将文殊一笑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说好笑不好……” “师父,”问花忍不住打断了他,提醒到,“这些于我们佛家而言——” “咳咳,”虚繇子捂嘴,“老了老了,你且速速前往白玉京吧。” 雪衣僧赤足而行,走在雪里,竟然也不觉得寒冷。 “你们佛乡之人,都是如此虚伪的吗?” 他刚走出庭院,一个尖戾的声音忽地钻入雪衣僧的耳边。 雪衣僧并不讶异,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并没有理会她。 “还是只有大师你,才这么虚伪?” 雪衣僧继续往前走,眉目悲悯不可动摇。 “你方才说什么对于你们佛家而言,装得可真像那么一回事,可笑,你放走相折棠的时候,可有遵循佛家门训?” 天地渺一粟,问花忽然顿住,忽然踩到了一个空档,被雪淹没了一只足,那个声音如跗骨之蛆不可驱散。 雪衣僧终于不再视若无睹,他拉开领口,脖颈旁边覆着一团黑影,黑影似是藏在他的皮肉下面,无实质的一团黑雾。 黑雾依然为所欲为,“怎么了大师,难道你敢做不敢当,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对相折棠,真的没有放水吗?” 雪衣僧双手合掌,“阿弥陀佛。” 黑影却不肯放过他,“你越是这样,我越有兴致。” “大师,凛凛红尘苦,来和我说说吧。” “天榜第一绝色,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什么,练剑?”天榜第一绝色现在正懒懒散散地坐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暖阳,像一只年迈的老猫瑟缩着身子,“不不不,伤筋动骨一百天,说什么我也不会碰那个东西了。” 这人是真好意思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 步月龄现在有些后悔前几天嘲笑他嘲笑得太过分了,现下这位大爷的架子摆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了。 相易看着他着急就开心,“我年纪大了,挥不动了。” 步月龄,“……” 他平生不爱求人,眉头皱着一片阴翳,转身便走了。 相易又施施然道,“不过若说指点你,倒也不是不可以。” 步月龄脚迈出他的房间一步,只好又转了回来。 “我想吃绿豆糕,你先给我买一斤回来,我再告诉你。” 步月龄果然知道这人肯定没那么好交代,愤愤然地看了他一眼,倒还真乖乖听话去买了。 相易远远地看着那抹霁蓝色的身影,嘴角还犹带着笑,好似欺负这个小孩也不错……他虽然生性冷淡又高傲,还跟他一点都不对头,可是这小孩认真起来是真的认真。 其实他不用这么认真的,时间到了,他的机缘自然也到了。 举世无双的天赋,举世无双的美人,这些他迟早都会拥有。 而他现在这么努力,依然改变不了什么,可见命运这种东西如此地玩弄人心。 但也说不好,到底是因为他这么认真才能成为主角,还是因为他注定是主角才会如此认真。 “咚咚咚——” 相易正陷入一个颇为哲学的思考中时,窗外又忽然传来一阵敲声。 嗯? 敲门就算了,他这里住了五楼,谁想不开去爬窗? 他正想着,便听见两声故弄玄虚的笑声,在这白天里也阴仄仄地吓人。 什么玩意儿? “滴答、滴答——” 浓稠的血液滴到了他的手上,他抬头一看,墙壁上竟然莫名地渗出了血液,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最后变成了像泉水那般地涌进来。 相易皱了皱眉。 紧接着,一团黑色的影子从檀香木门里流了进来,化作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脖子像是扭断了,腻腻歪歪地顺在一边,他慢慢地爬到他的床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相易静静地看着她,等到她走到他床边半丈的时候,猛然地抬起一张凄厉可怖的苍白脸孔,一双黑色的幽深瞳孔静静地盯着他。 相易打了个哈欠,转过了头,漫不经心道,“你干什么玩意儿的?” 女鬼道,“郎君,我想你想得好苦,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相易道,“拉倒吧,我看不上你这种货色,别来我这碰瓷,去隔壁吧。” 女鬼不为所动,继续道,“郎君,我想你想得好苦,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相易微微一愣,他原本以为这是妓院的一个女鬼化魂,现在发现这魂魄好像并没有自己的意识,相易皱了皱眉,伸出一根手指握住了女鬼的手。 手指上发出一阵淡淡的光亮,从女鬼的身体中穿透了过去。 ……是幻觉? 相易算了算日期,脸色忽然有些不好看,猛地从被窝里弹了起来。 “两斤绿豆糕,您拿好嘞,小公子,下次再来啊。” 霁蓝色长衫的少年点了点头,刚刚拎过绿豆糕的纸包,忽然听到了一声吹哨声。 他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难道是幻觉? 他有些不解,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地回头再仔细地看了一眼。 不对。 步月龄生来过目不忘,方才他纵然一路想心事一路走过来,但是余光依然有瞥到街上的行人。 现下这些动作,约莫半盏茶前,他们已经重复过了。 他还生怕是自己看错了,可是没有,现下在买糖葫芦的那个小姑娘明明已经顺着这条街道走过了,而那边那个买胭脂的女孩还因为胭脂洒了与店家发生争执。 他喉咙紧了紧,眼睛全神贯注地放在那个买胭脂的少女身上。 果不其然,少女的手指一滑,那盒胭脂如同方才一模一样地挥洒了出来。 有问题! 步月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知道问题发生在了哪里,可是他并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这或许是个幻域? 他飞快地思考起来,这里是名都鹿翡,旁边靠的就是十宗之一的揽月宗,到底谁会在这里如此放肆? 然而还来不及等他思考出来,街上方才还循环着之前的事的城民们忽然愣了,掉过头来全都看着他。 步月龄从来不缺被人注视,他出身西猊皇族,自小被人瞻仰,但是那些目光多为崇敬,而像现在面前这样,所有人的人神色木然惨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时候,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味道就出来了。 他数不清有多少双眼睛,腰侧旁边的佩剑正微微地发热,那佩剑用深海落石所著,是他母亲所赠,十分有灵气,似乎也是在警告着什么。 然而没有用。 他忽然有些泄气。 他已经很及时地察觉到不对劲了,可是还不够。 他太弱了,纵然知道了不对,可是也做不出什么反应。 买胭脂的少女是率先向他走过来的,嘴上挂上诡异的笑容,她的身体有些扭曲,也不用走,反而是慢慢地蹲了下来,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慢慢地向他爬过来。 步月龄咬了咬牙,转头就跑。 然而还是来不及,脑袋嗡得一声之后,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脑子沉痛得有些过分,步月龄隐隐感受到自己睡了很久。 “喂、喂喂!”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那个买胭脂的少女,他陡然清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 “喂喂,你醒了吗?” 步月龄一愣,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到了一个面容同样惊慌的少女,不过和梦境相反,这少女既没有诡异的笑,也没有乱七八糟地扭动,而是长得十分秀美。 纵然是昏暗的烛光之下,也可以看出这少女的姿容,她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肤色雪白。 这让他想起了天女猊。 他转开视线,先扫视了一遍自己所处在的环境,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石牢,昏暗而狭窄,不止关着他们两个人,他的视线散开去,发现那边还稀稀疏疏地关了几个人,看起来自己和这个少女是最先醒过来的。 “喂喂,”少女有些受挫了,她生得貌美,从小都是人群中最大的焦点,第一次见到有男人对他视而不见的,“你看不到我的吗?” 步月龄淡淡地垂下眼眸,“抱歉。” 察觉到少年的疏离,少女首先打破了僵局,“无碍,我没有恶意,在下鹿幼薇,是揽月宗弟子,道友看起来好生面熟,应当不是我们揽月宗的弟子吧?” 步月龄有些尴尬,“嗯,我并非揽月宗弟子。” 鹿幼薇道,“不知道友师承何方?” 步月龄更尴尬了,有些窘迫道,“深深深。” 鹿幼薇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步月龄叹了口气,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在下师承深深深。” 鹿幼薇的脸色依稀可见一丝迷茫,有些心虚道,“……久仰久仰。” 步月龄反倒安慰起她,“……没有听说过也没关系。” “咳咳,”鹿幼薇有些尴尬地转过话题,“对了,不知道你对这里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步月龄摇了摇头,“我之前是在鹿翡的街上。”买绿豆糕。 想起绿豆糕,他往四处找了找绿豆糕,眼见果然是不可能存在了,在这生死莫测的地方,他发现自己似乎好像更在意那斤绿豆糕。 “我之前是和我的好友们在鹿翡花林内狩猎,”鹿幼薇叹了口气,“我们遇到了一头凶恶的黑麒麟,慌乱间地跑了开去,可是刚走没两步就失去意识了,现在他们怎么叫不醒,也只有你醒了。” 步月龄点了点头,但结合少女所说,他现在依然毫无思路。 唯有确定的是,自己之前所闯入的应当是一种幻境,只是施幻者是谁就不清楚了。 鹿幼薇也叹了口气,抱膝坐在一旁,“也不知到底是得罪了谁,这个鬼地方我一点灵力也用不出来,真憋屈,只会在暗地里作怪,不如与我堂堂正正地比试!” 霁蓝长衫的少年忽然站了起来,鹿幼薇一愣,看着他摸起了石墙。 “怎么了?” 步月龄有些不寒而栗,“这里是封隆镇。” 鹿幼薇一愣,她从未去过那些偏僻的城镇,“那是哪里?” ……那只梦魇! 8.阴风沥沥 寒风萧瑟,吹拂过一块清冷的石匾,封隆镇三个字刻在苍石上,伴着阴仄仄的风吹进这座小镇。 两道人影一路飞奔而来,停在镇门口观望。 明明是青天白日,这街道上没有半点人影,家家房门紧闭,地上散乱着数日前的腌臜秽物,隐隐还有血渍,风一吹,木梁嘎吱得乱响,成了这里的绝响。 俨然是一个死镇。 “这里就是封隆镇?”其间的中年男子皱起了眉头,他眉头双鬓都已微白,纵然已至不惑,却挡不住一身气宇轩昂的英冽,“如此死寂一片看来不是一日两日了,竟然无人知晓?” 旁边的青年男子就要逊色一筹,着春蓝色道袍,道袍后背勾起一轮银丝弯月,二十五六岁模样,五官方正而忠厚。 “这封隆镇本来就在深山老林外,平时与人交流不多,若不是这两日连连出了失踪,而报案人说最后去处全指向封隆,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发现不了。” 顿了顿,又道,“现下看来,幼薇也极大可能与这里有关。” 中年男子一捻鬓边留发,眉头紧皱,似是有些疑惑,“白玉京前两日来了信件,说是一剑千金万素谋去而不归,下落不明,现在想来,说不定也与这里有关。” “一剑千金!”青年倒吸一口冷气,“我去年在天霜台会过他,其人剑法独特,一身灵力雄厚,据传已勘破天灵境五层,我几乎不战而败,如果连他也……” 修仙一路以定灵心为槛,地灵境为入门,天灵境为得道,一境十二层,三层一劫。 天灵境已是一个新的门槛,超脱天灵便是超脱了百年的凡人宿命,而再往上的地仙境便更了不得,据天榜在册,地仙境一百七十余人,皆是当世一流高手。 而最上的天仙境,只有十数人。 其中最顶尖十位,被封为十大传说,无一不是名动天下。 这镇子一道道阴风吹过来,中年男子凛眉而肃,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青年有些踌躇,“城主,我们是否该再多派些人手?” 鹿游原看了他一眼,“等你再多派人手,你幼薇堂妹的尸体都怕是烂了个干净。” 青年颔首,脸色羞红,“苏赭喜一条烂命,全凭城主吩咐!” 鹿游原甩开鹊灰袖摆,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今年不过一百一十五岁,天灵境三层,于修道一路也算是畅通无阻、天赋过人,多一点杀伐果断,未必不可与万素谋一争高下,想一想,难道我鹿游原的侄儿会比谢阆风的弟子差吗?” 苏赭喜更羞愧难当,一股热血凭空涌上,“叔叔教训得是,我这就去一探幼薇的下落!” 这愣头青满腔热血,一股脑地要往前冲的时候,忽然也不知道哪儿冒出了三道暗器,啪啪啪砸在他的脚下。 苏赭喜猛地停住脚步,拔剑而出,一腔热血瞬时化为冰,立都立不利索。 鹿游原捂住额头,“……那不过是三个橘子。” 苏赭喜又一低头,果然一地黄浊汁水,十分羞愧。 鹿游原也未看清楚这三个橘子的来向,回头辅以灵力出声,十丈内声波震动,树叶摇晃,“谁?暗里作祟,不如明面与我鹿游原一战?” “我只是提醒一下你们,再往前几步就是那梦魇和幻女的大本营,天灵境以下的修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鹿游原随声望去,面色有些疑惑。 那是个带着面具的青衣男人,那面具青面獠牙又舞爪,怪得很,这人声音清洌,背后却一头雪白的发,扎过头顶,像是一髻白马尾。 “阁下既然好心,何必故弄虚玄,”鹿游原手指缓缓握紧剑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堂堂地仙境三层的修为,探出神魂,竟揣测不到这人深浅。 面具男人耸了耸肩,“算了算了,我一介无名小辈,哪比得上您二位。” 鹿游原远远地与这男人保持距离,道,“阁下方才说梦魇与幻女,是如何一回事?” “梦魇幻女,他们单单拿出来怕是不值一提,怕是连地灵境的孩子都打不过,”相易特地买了个嘴巴边能开合的面具,他把獠牙一掰,往嘴里扔橘子瓣,忙得很,这方才野林子采的,没想到格外鲜甜,忍不住多摘了点耽误了会时间,“没想到他们两个勾搭成奸合了体,现在是有些麻烦了。” “但凡是在这封隆镇里待过的,身上都留在了他们的印记,”相易想了想,“纵然刚开始的时候逃了出去,没过几天也会被幻觉梦魇双体侵染,防不胜防。” 鹿游原见这人竟然真知道点什么,话语也不由得放缓了些,“不知道阁下可知破法?” “自然是杀了本体可破,梦魇幻女都是虚体,其本体定然安置在一个好地方,”相易舔完了嘴边的橘子水,道,“不过暂时还没想到本体会在哪儿。” 鹿游原回头冲苏赭喜道,“你道心不稳,先回揽月宗找三大灵使,这事儿比想象中棘手。” 苏赭喜继续羞愧难当,“是!” 鹿游原又冲相易道,“不知阁下可与我同行共探此处?” 相易歪了歪头,脚踏树干似雨燕飞身而入,“也行。” 他率先踏进了封隆镇,鹿游原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踏了进去。 相易一眼就瞥见了街头的横尸,“喏,那就是第一具尸体,不过杀她的人,是那位一剑千金万素谋。” 正说着,一阵阴风沥沥,忽然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鹿游原眉头一敛,只见数具人影自镇外攀爬而来,“那是什么?” 相易叹了口气,“梦魇所控的躯体,侵体过长,已经没救了。” 鹿游原拔出了他的佩剑,眉峰皱起,“好似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易道,“对,这凡人的躯体不过勉强被撑到地灵境的层次,的确不足挂齿,但是,若是配上幻女,这就难了,因为这些都是幻象,我们已踏入幻女的幻域,你分得出吗?” 堤溃蚁穴,万鼠蚀象。 鹿游原看着密密麻麻从城镇中走出来的魔躯,叹了口气,“的确有些棘手。” 难怪一剑千金也会中招,片刻来回后,鹿游原有个更深层次的领会。 相易龟缩在鹿游原身后,看他剑剑来回,也是潇洒,不愧是地仙境的高手,不过一时也被牵制,难以更深一步。 相易一直不出手,鹿游原有些不乐意了,他朗声道,“道友有何妙计?” 青面獠牙的白发男人道,“没有没有,全靠您了!我这就先走一步!” 鹿游原,“?” 这是哪门子来偷鸡的王八蛋?! 石牢内。 步月龄静静地看着慢慢走过来的一剑千金。 旁边的鹿幼薇忍不住失声喊道,“一剑千金前辈!” 步月龄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激动,“他不是一剑千金。” 万素谋与前些日子的初见相比,脸色憔悴了很多,发鬓和发冠都歪歪斜斜的,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双眸子闪着血光,和之前的高傲睥睨比,这眼神里的诡谲之色似乎还要更让人讨厌一些。 “万素谋”轻笑道,“你这小子,从方才我去找你就发现你的洞察力倒是不错。” 步月龄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打量着他。 鹿幼薇咬开下唇,“你这邪魔,到底意欲何为?” “万素谋”道,“我不过是请你们做做客,你们几个能有什么灵力,真正的大补之物已经到了,正在接受我们的款待呢。” 鹿幼薇忽地意识到自己是诱饵,更加愤然,“卑鄙!” “万素谋”忽然一笑,他生的俊朗,纵然邪气万分看上去也有那么一点赏心悦目,“不用担心小姑娘,梦魇之毒已经深入你们体内,不出几天,你们也要去招呼你们的亲朋挚友了。” 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就小姑娘皮娇肉嫩,有些动心,“方才没发现有这么漂亮的丫头。” 鹿幼薇道,“你若是敢动我,我宁可自尽在这里,命火一灭,他们便没有顾虑了!” “小丫头还挺烈性的,”“万素谋”打开石牢的门,忽的打了一个响指,慢慢地走进来,“那就让你品尝一下我最新的杀招。” “万素谋”兀然地倒了下去,一团血色的软肉从万素谋的躯体中脱离出来,软肉中央有一张崎岖的年迈人脸,缓缓转动过眼珠子,慢慢蠕动过来。 步月龄眼见它一步一步地爬了过来,旁边的鹿幼薇忽的抱住了头尖叫,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幻觉,步月龄心神一凛,只觉得自己与其交代在这里了,不如殊死一搏。 刹那之间,他扑到了万素谋身边,一把拔出了他的千金剑。 那团软肉走得很慢,他一剑就刺了个对穿,刺完还有些懵,没想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那软肉上的脸有一瞬间的茫然,千金剑以驱魔金打造,无邪气不破,只听“吱哩”一声,软肉发出一声怪叫,还不来得及惊恐就腐烂尸化。 那涨腐烂的崎岖人脸维持着死前的惊恐,震惊地盯着步月龄。 怎么可能,他和幻女的新招数,以灵心为媒介,侵入人心最恐惧一面,连这天灵境五层的一剑千金万素谋都挡不住,为何这小子……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物! 没有灵心的步月龄,“?” 嗯,说好的大杀招呢,这么简单的吗? 难道还在幻觉里? 9.猝然不及 步月龄在原地转了两圈百思不得其解,还拿剑心惊胆战地戳了戳那团烂肉。 ……不能吧? 难不成还在那幻象里? 旁边的那名少女的尖叫也兀然停了下来,双眼有些迷茫地瞅了四周一眼,如梦初醒,“欸?” 步月龄凑过去,道,“怎么?” “我方才,”鹿幼薇咬着下唇,“方才明明看到了很多面目可憎之物在我身上,现下倒是消失了……这难不成就是那怪物?” 步月龄迟疑道,“我也不知是不是。” 鹿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借着石牢昏暗的烛光,瞥见旁边少年侧脸俊冽,天生贵气,“抱歉,我方才失态了,少侠好身手,我自幼修行,在揽月宗同辈内也名列前排,也曾得意自满,不曾想今日山外有山长了见识,同等年纪,竟然还不及你十分之一。” 步月龄略略一顿,“……呃,言重了。” 沈同脑子原本昏昏沉沉痛得厉害,忽然一道白光在脑海中闪现而过,刺痛之下猛然惊醒,犹记得那头凶恶麒麟在将他们拆骨入腹,一睁眼正还在茫然,抬眼却隐隐约约听到鹿幼薇正在与一名陌生少年交谈甚欢,心下一时不是颇不是滋味。 “幼薇,”沈同动作跟不上,晃了两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非常顽强地扯过了鹿幼薇的衣摆,“小心,你没事吧?” 鹿幼薇被他扯痛了胳膊,略一皱眉,“你放开我,我没事。” “你是谁?” 沈同再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遍面前这小子,心中的恼火与讶然更重。 步月龄还没发话,鹿幼薇抢先道,“这位少侠方方救了我性命,你别这样。” 她三言两语就把方才的事儿解释清楚,特地提点了一番这名少侠剑法超凡,竟然将这怪物直接斩在了身下。 沈同一双眸子犹疑不定地扫过了他,冷笑一声,“什么少侠,我看分明是那怪物的请来的托吧?” 鹿幼薇蹙眉,“你——” 沈瞳这人因为自己出身好,向来有些心浮气躁心胸狭隘,鹿幼薇懒得搭理他,只愧疚地看了一眼步月龄,就慌忙去照看方方醒过来的其余弟子了。 步月龄出身更好,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诬赖,有些古怪又好奇地扫了这青年一眼,沈同比步月龄大了些许,约莫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却不想是个傻逼。 沈同毫不心虚,反而强词夺理,“幼薇,你好好想想,我们一行人,纵然是没到天灵境的水平,也早就突破地灵境了,在那怪物面前也不堪一提,这家伙一招就制服了那怪物,有可能吗?” 这么一提,鹿幼薇倒确实有些疑惑,“这……天外有天,有什么好说的。” 这行揽月宗弟子约莫七八人,平日里皆以沈同鹿幼薇马首是瞻,这下清醒了过来,听到来龙去脉,也三言两语地插道。 “沈哥说得有理。” “这位少侠,倒不要怪我多疑,你看起来年岁不大,不知师承何处,修行何许?” 这些话说来还勉强算得上好言好语,只不过要求甚是无理,若是鹿幼薇那样随口一提步月龄还不觉得怎样,这般仗着自己是大宗门人多势众,就出口咄咄的模样,还真是让人心里生厌。 鹿幼薇皱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若是他有意害我们,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力气?” “那谁知道,”沈同担忧地望了一眼鹿幼薇,看上去好似是她在耍小姐脾气,“那邪魔不也没有立刻杀了我们,幼薇,你就是年纪太小,不知道这世间险恶,你听沈哥的话,你先过来。” 鹿幼薇被这帮蠢货气得肝疼,长呼一口气,便听到旁边一声微弱的呻/吟。 “你……你们——” 这些人方方吵了起来,都没顾得及旁边的一剑千金。 万素谋清醒过来,也晃了晃头,垂眼瞥见了旁边的血色肉团,猛然反应过来,顿时前几日落败的景象浮现在眼前,心中恼怒异常,“这梦魇!” 沈同这才看见万素谋,高呼道,“一剑千金前辈!” 万素谋先是恼羞,接着是愕然,“这梦魇是谁杀的……我的剑呢?” 众人的目光又是哗得落在了这谁也不认识的陌生少年身上。 步月龄皱眉,交出千金剑,“方才这怪物现形,我手中无兵器,只好借阁下的剑一用。” 万素谋狐疑地扫过他,旁边的鹿幼薇抢先转移话题,“万前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万素谋道接过剑,声音冷然,“我奉命来除梦魇魔,却被它的同伴暗算,一时失手。” 沈同像是抓到了什么,“听!那怪物果然还有同伴,还说不是你!” 步月龄,“……”这是哪门子的狗道理? 这话倒真的有两分道理,万素谋不咸不淡地加了一把火,“你这小子,我看你的气息,连地灵境都不到,几乎于凡人,若不是合起伙来演戏,到底是靠什么方法斩杀这梦魇?” 沈同冷笑,“定然是那妖魔窝里反了,这家伙伪装成凡人想扮作奸细,却不想方法拙劣,一眼就让万前辈看穿了。” 步月龄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瞎编乱造,也算是看出来这一剑千金在梦魇手下受了挫,就拿旁人来出气。 这就是天下第一宗的气度? 他百口莫辩,也懒得辨,只淡淡一肃眉道,“你们有证据吗?” 万素谋神色很是难看,他这次办事不利,想来已经传了出去,且不说是真是假,若是真让一个地灵境都没到的小孩儿救了,那可就真的是身败名裂,成了笑柄了。 但他又要强装大肚,“好,若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就将身世一一报来,我们回去好好盘查。” 步月龄抬眼,他生得贵气不凡,一怒自带皇族威仪,“你们倒是好大的威势。” 恰在此时,地牢的门忽然开了,外面的日光透过来,众人一慌。 “……幼薇?” 鹿幼薇心中一跳,欣喜若狂,“父亲!” 鹿游原放下了心,连忙走了过来,抬眼就见到了一剑千金,“素谋,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万素谋面色依然冷然,“鹿城主,这些不重要,我们——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鹿游原身后跟进来的白发男人顶着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左看右看了一眼,佯装无辜,“啊,我吗?” “……你,”万素谋一口血气涌上心头,“你这个偷车贼,当换个面具我便不认识你了吗,鹿城主,便是他从中作梗,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差点命丧黄泉!” 鹿游原心道,这人的确是干得出这种事,面上还要挂笑,“这是有什么误会?” 相易懒得理他,往万素谋身后瞅了瞅,看见了自家小子,朝他招呼道,“哎,总算找着了。” 步月龄乍然见到了这人,心神竟然一定,恍然觉得,这人比旁边这些睁眼瞎的大宗门傻子好上太多了。 万素谋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又是一声冷笑,“好啊,原来你们是一道的,果然是一通的妖孽。” 鹿游原一脸疑惑,“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同煽风点火地叫到,“城主,他们俩与那魔物是一伙的,你且小心些!” 相易有些惊讶地瞅了一眼步月龄,“才那么一会儿不见,你怎么比我罪名还大,厉害。” 步月龄,“……承让?” 鹿幼薇终于忍不住了,“父亲,不是的,是那位少侠一剑斩了梦魇,才救了我!” 鹿游原道,“梦魇原是死了,难怪刚才那幻阵不攻自破,原来是幻女见势不对跑了。” 万素谋一张俊脸又红又白,“城主,你难道觉得万某比不过一个地灵境的小子吗,但凡这少年有点实力,我绝不会怀疑。” 完了他又将目标指向相易,“还有这人,装神弄鬼,先前劫持了我的七行云,若不是与那邪魔勾搭通气,怎么会如此阻挠我?” 刷刷刷几道目光,那些揽月宗的弟子个个憧憬万素谋许久,眼看就恨不得将他们两人戳上妖魔鬼怪的章游街示众。 鹿游原倒是不傻,见这万素谋心高气傲,受不了自己失利,想要顺手推舟推个一干二净,心中冷笑,含糊道,“这石牢应当是还有一层幻阵,在此灵力皆施展不开,先出去再说。” 万素谋道,“好,便依您。” 相易耸了耸肩,转过身侧头冲步月龄道,“你做好准备,外面有些血腥,怕你一时……” 一道金色剑光,两滴宝蓝玉石,这猝然不及的一剑,相易下意识地推开了步月龄,运气提功。 步月龄一愣,却见一柄剑鞘直直地插进了这白发男人的胸腹,一时血色溢出,明明白白地听到一声闷哼。 “素谋!”鹿游原挑起眉头教训,却并不见多愤怒,“你鲁莽了。” 万素谋冷笑一声,收回长剑,吹开上面血花,“抱歉了,我这人,脾气不太好,承蒙我白玉京祖训,路遇邪魔,绝不可委屈了自己。” 步月龄颤声道,“相易?” 男人沉默地冲他摇了摇头。 白发马尾一转,他侧过半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声音微沙带哑,“哦,好霸道的白玉京。” 微沙带哑,沉音提气,和方才全然不同,熟悉得万素谋忽的一阵心惊肉跳。 10.一剑霜寒 他这声音微沙带哑,和方才全然不同,熟悉得万素谋忽的一阵心惊肉跳。 这声音—— 他这一剑来得太过小人,四周一时寂静无声了下来,目光陡然间四横交错,谁也没有动。 鹿游原怀里还揽着鹿幼薇,方才那一句他也实实在在地听到了,心中惊疑丛生,一双眼珠子上下剔着这青衣男人的面具,心思捉摸不定。 步月龄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人的胸腹间,鲜血晕深青襟。 ……他这一剑,是我受的? 地牢内烛光促狭,照得青面獠牙的白发男人身影绰绰。 “谁教你仗着身后有白玉京,就妄想一手遮天了?” 他兀然正经下来,说得不疾不徐,气劲有力,浑不似受伤之人,却不由得让人心惊胆寒,只觉是狂风骤雨前的一盏渔家豆火。 ……不,怎么会这么像? 万素谋微微张口,方才还意气风大获全胜的模样一扫,脸色霎然一白,心中万千纷扰,手中握着的剑被座重山压下来,摇摇欲坠。 他听那人赫然冷笑一声,明明罩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看不清里面的神色,但万素谋还是下意识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教你的吗。” 万素谋心道,绝不可能,那人远在白玉之巅,高高在上,不染一丝尘埃,怎么可能呢? 可是,可是—— 一簇猜测的火苗在他心底如浇油灌风,疯一样地涨起来。 “这一剑倒是让我想起你了,百年前你初登白玉京,在小长明山磕了三天的头,落了一脑门的雪和血,我嫌你性情太过刚烈,可谢阆风承蒙你祖上一个人情,这才收下你,现在看来,当初果然就不该同意。” “砰”一声,千金剑重重落在地上。 这事天知地知,便只有三人知晓。 “如今看来,”相易一句定音,“你这心性,果然不适合白玉京。” 石牢里空荡荡地回着这一声一句,掷地有声,听得万素谋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不,”万素谋怔怔看着他,旁人都抛诸脑后,眼里的魂都看碎了,“不是这样。” 霎时间石牢内情形来了个百转千回,揽月宗那些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子方才还得意洋洋摇旌呐喊,现在看着一剑千金这副中邪的鬼样,一脸的茫然。 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 啊? 这妖魔鬼怪什么路数,怎么把一剑千金前辈吓成这样? 相易道,“月龄,把他的剑拿过来。” 步月龄耳边嗡嗡得响,方才他们两人的对话他都没听明白,只看得见眼前的血色和方才一闪的刀光。 乍然听到相易喊他,茫然地抬起眼皮。 相易再道,“把他的剑拿过来。” 步月龄听到这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万素谋一脸惨白,连剑也不要了。 他慢慢走过去,一边看着万素谋,一边将他的剑拿了起来。 万素谋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他沉着脸,方才那群叽叽喳喳的蠢货也一句话没有说,连旁边这位鹿翡城城主,也一句话没说。 他看向那边那道清瘦身影。 ——他是谁? 千金剑,剑刃由驱魔之金打造,镶碧海丹心石,剑身绮秀明丽,不可逼视。 “方才那一剑,应当是‘白玉吟’第八式的‘枯海’,”相易持剑,那剑不知怎的似是响应般“嗡”了一声,忽然涌入神灵般铮铮作响,他低声道,“这本是抽水枯海似的广博无疆之气,被拿作偷袭,不三不四,像什么样子。” 相易心想,他真的许久不动怒了。 百年不在白玉京,谢阆风就任由白玉京长出这种货色来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敛目。 “看好了。” 一剑霜寒十四州,天地惊涌败枯海—— 这地牢拿了锁仙石造的,半点灵力使不出,可是这平地飞来的平凡一剑,硬生生缀满惊天动地的寒光。 这绝艳一剑戳在在场十来人心中,曲曲折折戳了个肠穿肚烂,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铮”得一声,万素谋连眼睛都过不了这剑,兀然已见千金剑的剑尖穿过他耳畔一寸,剑气痛煞了他的侧脸,伴随一片湿热落下来。 于这如同亘古的静谧中,步月龄抬起眼皮,目光灼然而茫茫。 他听这人方才的怒火消了,又变做那懒洋洋的声音,“这种剑,丢人。” “呲呤”一声,钉在身后石墙上的千金剑嗡然做出最后绝鸣。 断了。 鹿游原暗暗骇然到现在,这一出戏来得太过仓促,悄然撇过头,“原来是您,这伤且随我——” 他话音未落,相易已甩袖而去,步月龄跟上。 地牢内无人作响,个个面面相觑,最后瞥过不知为何非常颓然的万素谋身上,落在一城之主上。 鹿游原眼皮跳了跳,开口了,“待会儿再出去,别扰了那位大人的心情。” 鹿幼薇眼前还布满方才那道剑的剑光,恍惚道,“父亲,是哪位大人?” 万素谋原本像滩水似的淌在地上,忽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追了出去。 他们方方走出封隆镇,万素谋却阴魂不散地飞身跟了上来。 步月龄抬头看他,见万素谋心绪都乱了,他原本生的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经过这几日纷乱,狼狈极了,一张俊脸更是如丧考妣。 不知道是不是步月龄的错觉,他隐约见到这人眼底一片清光。 “大人,”万素谋声声哽咽,一双眼睛通红,“我不服!” 他低头,耳边精致的鬓发沾了碎碎的血,“是,我为人急公近利心术不正,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您何必这样来戏弄——” 步月龄又回头,见相易理都没理他,兀自向前走。 万素谋听不到,他听到了。 他道,“牛逼,这都能扯到我身上,关我屁事哦。”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回了春江花月夜,步月龄才闷闷道。 “你的伤……” 相易低头,仿佛才忆起自己有伤,挑眉道,“哦,小伤而已,我往后退了,只切到了一点点,看着吓人而已。” 步月龄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如海般沉着,相易吓了一跳,又想起这小子一路好像都在看着他。 相大仙一琢磨,得,肯定是被吓到了。 步月龄年岁小,不过十五六岁,又矮他半头,相易顺着手就摸上了他那头微微卷的乌发,怪软和的。 他还迟疑了一下,想着这小狗不会又咬人吧。 不过好在这次步月龄什么也没说,仰着那双清透了的青色眸子看他。 双生契嘛,怕他死了。 相易想了想,祸害遗千年,搞几把笑,老子会死? “死不了,”他隔着青面獠牙冲他扬了扬下巴,“无论是天地绝渊还是十八层地狱,哪一处我相某人没走过,这算个毛啊。” 完了觉得不够体贴,又揉了揉这小狗的毛。 步月龄只觉得头顶耳边一酥,隔着手指,闻到一阵淡淡的桂香。 “你且要知道,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步月龄猛地又垂下了眼睛,一只手攥上了他的衣襟。 相易,“?” 要咬人了不是? 娘欸,不碰了就是了嘛,凶得那么一批干嘛。 好在并没有。 那只手慢慢松开衣襟,顺着衣摆向上攀爬,穿过肩膀、领口、锁骨、脖颈、下巴。 碰上了那张青面獠牙的边儿。 步月龄道,“我——” “相王八!你终于回来了啊!” 伴随一声哭天抢地,步月龄手一颤,触了电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只见春楼大门刷得一开,一只黑不隆冬的玩意儿猛得抱上了相易的大腿。 “王八蛋,你把我关了七百年,现在我谁都打不过了,连城边灶头鬼都能骂我狗几把不是了呜呜你赔我!” 什么玩意儿? 相易动了动腿,愣是撇不开这泥似的玩意儿。 宦青揉着太阳穴跟着出来,“你什么时候把他放出来了?” 步月龄顺着看去,见是肤白貌美的小孩,七八来岁,头上绑俩小辫,穿着一身黑衣服,一双眼瞳大得跟猫眼似的,煞是可怜。 但凡是个人,都忍不住生出两分怜爱来。 唯有相大仙真自我本色,“滚你妈,离我远点。” “不滚,”那小孩哭了吧唧,“王八蛋,把黄泉引路蝶还给我!” 相大仙开始抖腿。 这小孩也是真功夫,这样都不散掉,一双手扒拉着跟个黏糕似的。 “嘿,”相易气笑了,“我还弄不死你了?” 小孩哭得娘了吧唧的,“那你就收留我嘛。” 宦青接管春江花月夜的春楼以来,这最上面的一层是不让人上来的,平日里有什么响动也没人敢上来,但是兀然多了个孩子,很是煞风月,不少姑娘都提起精神往这边看过来,好碎碎嘴皮子。 那小孩儿一看人多了,那叫一个小人得志,一声“爹”贯穿云霄。 相易脸都黑了,爹你妈,千把来岁的玩意儿还要不要脸了? 宦青翻了个白眼,头疼。 步月龄脸色一白,甩袖而去。 11.荒淫无道 “哦,他的身份?” 宦青正在看书,见是那命格极强的孩子来了,便合拢了书,认认真真地打算和他套个近乎。 “怎么忽然问这个?” 宦青收下这少年纯粹是为自己好,这少年虽然还年轻,眉目已经锋锐夺目,命格里又能得到皇骨令那样的天地至宝,连相易那等目中无人的煞星都有些畏惧,保不准三五十年后他还得有求于他。 步月龄踌躇了一下,将昨天的见闻一一说了。 “我想,他应该是与白玉京有什么瓜葛吧?” “这个……”宦青顿了顿,“的确,可以说他曾经是白玉京的人。” 以后就说不好。 步月龄心道果然。 而且显然,那人不是白玉京的泛泛之辈。 他虽然心中惊讶,倒也不至于太惊讶,毕竟那人行事狂妄难测,若不是凭着自己有通天的本事,理应是万万不敢的。 “我见过他皇骨令上的本名,而你也是这么叫他的,”步月龄道,“他也姓相,难道和那传闻之中的相折棠——” 宦青垂眸。 “有血缘关系吗?” 宦青,“……呃,可能有一点吧。” 步月龄有些疑惑,“你们不是至交旧识?” 宦青道,“有些事,纵然是旧识,也不好说,况且我与他,远远谈不上至交的关系。” 步月龄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心下有些烦闷,“的确,是我冒昧了。” 宦青道,“不过你要是想知道他以前的糗事,我倒是可以给你说出一箩筐来。” 步月龄一愣,不知怎的还没听就忍不住笑了,“好。” “我与他相识了好些年头了,”宦青起身,在他的书柜边找起东西来,边找边道,“你别看他现在威风八面,以前没入道的时候,也不过是流浪街头的一只臭耗子,成天到晚无所事事就跟人干架,整个鼻青脸肿的。” “但这事儿不赖他,那都是旁人非要来招惹他的,你想,他那垃圾脾气哪能乐意啊,抄一块砖头就能跟人家五六个人干上,嗬,那叫一个凶。” 步月龄想了想这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却是想不出来,忍不住问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把宦青难住了,“他吗,一般般的模样,怪普通的,你还是不用知道的为好。” 知道的多半迷途不返,少年人啊,我这可是为你着想。 步月龄心思起起伏伏,最后道,“哦。” “直到后来,他入了深深深,”宦青找了半天,翻出了一轴丝绢画像,张开一看,赫然是一个白袍男人,“这就是深深深第一任掌门,珩图君。” 这画像是赋了灵气的,上面的画并不是静止的,像是选了这人生平一段回眸的影像,剪在了上面。 “相易受他点化,才走上了剑修一脉。” 步月龄去看他,珩图君似是也在看他。 他有些意外,因为这人生得很普通,或许也是他眼光高,毕竟他自己是长得好,从小待的地方缺德缺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美人。 珩图君看起来平直温厚,有三庭五眼的端正,唇薄眼宽,说不出哪里好与哪里坏,总之就是不出格也不出色的模样。 唯有一双眸子青透,格外精邃,藏着广邃的气度和莫测。 被画中的他打量着,仿佛真如活人一样。 “你们理应都是有鲛族血统的,所以都生了一双碧眼。” 步月龄恍惚中点了点头,他母亲身上有鲛族的血统。 宦青见这两人互相对望,几乎是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看得旁人有些渗得慌,连忙把这副画卷收了起来。 步月龄收回视线看他,心里却似是被那位珩图君拉扯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 宦青道,“他是相易的师父,如今你入了深深深,虽然仓促了些也没规矩了些,不过他也算是你的祖师了。” 还没等步月龄点头,宦青又道,“不过你千万不可以在相易面前提他。” 步月龄抬起眼皮,心里一跳,“难道?” “对,”宦青道,“他一百年前就死了,你要是敢在他面前提他,相易准能疯到这儿给拆了。” 完了又加一句,“他为了他师父,什么都干的出来。” 步月龄一愣,心里忽地没了滋味,“哦。” “对了,说起来,”宦青用折扇拍了拍自己的头,“千宗大会是六月,你抓紧着点时间,和那人学学剑术,纵然没有灵心,到时候也受益无穷,你这趟出去也发现了把,那些大宗门的子弟从小娇纵,不一定真有本事。” 步月龄点了点头,去找相易的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什么都干的出来? 用不着他师父,他这人也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吧? 相易住在春江花月夜的最西面,他住在最东面,宦青住在顶层,他一路走到那房间,还没开门,就听到一阵娇俏的女孩笑声。 为老不尊,寡廉鲜耻。 他眉头蹙得更深,心思本来就不顺,下手便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门“哐”地一声,里面的人具是一愣,那欢笑声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步月龄也一愣,他都没想到自己手劲这么大。 “谁?” 他听到相易的声音,心里忽然沉了下去。 步月龄道,“练剑吗?” 那人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练不练,老子快活呢。” 果然如此。 步月龄脸色一冷,一咬唇,一声不吭地加快步伐走了。 被这一声敲门声震住了,里面围着桌子坐在一起的仨人都愣了一会儿。 虽说是在快活,但是相老人家看上去并不怎么快乐,他的青面獠牙上贴满了白条儿,声音怪丧的。 “我徒弟,不是你们老鸨来查房。” “哦,”旁边那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涂着厚厚的胭脂有些怪,但还算可爱,一双眼子又圆又精,“好呗,时间也差不多了,再玩一把我就走了哦。” 相易对天发誓,“我不会再输了。” 旁边七婴在洗牌,一张稚气小脸,“拉几把倒吧,你三个时辰前也是这么说的。” 小姑娘情真意切,“嘻嘻,我是真没见过打牌打得有你这么烂的。” 相易,“……我这叫时运不济。” 七婴奶声奶气,“你这都不济三个时辰了,烂就是烂,你七百年前也打得这么烂,是男人就别找那么多借口。” 小姑娘瞅着相易,第一次见客人嫖/娼戴面具还带小孩的,捂着嘴偷笑,“你们讲话真有意思,要不来帮我算算命,我能活几百岁?” 相易啪得一掌拍上桌子,“不要嬉皮笑脸,让我先找回我的尊严,和快活。” 一炷香后,相大仙死死握着手里最后两张牌,眉头凝重,精神恍惚。 “不……我不信,不可能。” 小姑娘拍了拍袖子,揉了揉肩膀,推开门打算走了,“哎,又赢了,真没意思,走了走了,对了,我叫杜若,下次记得再点我!” 她刚推开门,就撞上了一座人山,往后退了好几步,“哎哟。” 步月龄心里放不下,去而又返,刚回来又听到一句“再点我”之类的污言秽语,心里正有把无名火,见这人自己撞了上来,目光直直地扫在这女孩身上。 不过十四五岁,勉强够得上清秀,他心里失望万分,这人原来也喜欢这种庸脂俗粉? 庸脂俗粉还不知道自己被定义成了庸脂俗粉,赫然撞上一个眉目雅致,俊朗冷淡的蓝衣少年,还被他盯得浑身发软,几欲魂飞魄散。 我的天。 啥时候能让她遇到个这么好看的正经嫖客啊? 杜若咽了咽口水,尝试着朝他抛个媚眼,可惜业务不太精炼,只招来了这英俊的少年冷漠无情的一眼。 步月龄见了这女孩,又猛然回过头,不敢往里面细看,生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一股气儿冲了上来,咬唇道。 “荒淫无道。” 相易握着手里的两张三点,茫然地抬头,“……啊?” 七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说你荒淫无道,骂你呢,骂得好。” 步月龄乍然听到孩子的声音,心里又沉了三分。 他竟然……竟然在这种时候还带着孩子?! “什么玩意儿,”相易心神恍惚,理不清少年那点心思的来龙去脉,继续低头呆呆凝望着自己手里的两张三点,“算了,随便吧,反正我现在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12.古玉蒙尘 步月龄微微瞥过头,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瞅了一眼。 想象中的色香迷乱倒还真没有,反而有点凄凉的味道。 相易把脸全埋在茶几里,用身体心诠释了什么叫没脸见人,一头白发大剌剌地散在青色长袍上,有一簇垂到了桌脚,像一截可怜兮兮的猫尾巴。 步月龄上下打量了一眼,愣是见他衣冠整齐,的确不像是有些什么的样子。 “你们,”步月龄心中丛生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那你们在干什么?” 那扎着俩小辫儿的漂亮孩子仰着脸,老神在在,“还能干嘛呀,打牌呗。” 步月龄的目光落在那张檀木茶几,凌乱地散着半桌子的牌,脸有些烧,“哦,打牌啊。” 他正要走,相易忽地一拍桌子,抬起脸来,“等一下!” 被他叫住,步月龄转过头,对着那张青面獠牙皱了皱眉,“怎么?” 相易朝他一勾手指,“过来,陪我打牌。” 步月龄又是一蹙眉,“我不会。” 相易眼前一亮,神光焕发,站起身来直直地将他拉了过去,相当好心好意,“没事没事,师父教你。” 七婴道,“哟,就等着欺负新手呐?” 步月龄浑身不自在地望了一眼自己被对方拉住的手腕,“我……真的不会。” 他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这些,况且他对这些也半点兴趣没有。 霁蓝常服的少年叹了口气,看着旁边那小孩熟练地“啪啪啪”洗牌发牌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这宗门该怎么办? 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呐,我教你,三最小,鬼牌最大……”相易随便解释了一下规则,“至于嬴法呢,就是一挑二,这样,因为你是新手,师父肯定对你好点,这多的三张牌你全拿走师父不跟你要,你就打我们两个,千万别客气。” 步月龄压了一口气,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着迷,闷闷不乐道,“随便。” 七婴依然奶声奶气,“你可是不要脸了,能这么欺负人家刚上桌的。” 相易道,“去,有你什么事儿,好好当你的牌童。” 七婴拉下嘴,“我堂堂一代鬼王童——” 步月龄道,“我该出什么?” 相易道,“先往小了的出吧,三点啊四点啊什么的……不是,你出四个三干什么?” 步月龄抬头,“不可以吗? -” “……行吧,”相易美滋滋,“对对对,就这么出也行,反正没人要,你接着出。”然后你就输了。 步月龄扫了一遍牌面,“这个可不可以出?” 六六六七七七八八八/九九九。 相易凝滞了一下,“要不起。” 七婴道,“要不起。” 步月龄再出。 四个二。 相易微微张开嘴巴,眼神有些茫然,茫然中又依稀透露了一丝无助。 “然后这个?”步月龄拿出两张鬼牌,“你们再不要我就没牌了。” 满屋寂静。 七婴道,“哇哦,春天。” 步月龄有些疑惑, “这就算赢了吗,这游戏有什么意思?” 相易缓缓地,缓缓地,把头埋到了茶几上。 步月龄道,“他怎么了?” 小孩道,“看起来是不想活了。” 步月龄兀地站了起来,见他这样,方才压着的一股气就出来了,想了想,先拎起了那小孩的领子,觉得这些话没必要让小孩听见。 “喂喂喂,”无助的鬼王童子在空中扑棱着自己的手脚,“你干干干嘛,你不要拎我,我自己会走,我可是一代鬼王童……” “啪!” 七婴被扔在地上,看着瞬间被关上了的门,“……子。” 相易还瘫在那茶几上,在迷茫中寻求着大道的真谛,一双手却忽然把他拉了起来。 “别拉我,”相易委屈,“输一天了,难受着呢。” 步月龄心一横,咬唇道,“你不能这样。” 相易叹气,“我也不想这样。”谁会想输哦。 步月龄道,“你的剑法那样卓绝惊人,却为何每日颓废?” 相易没想到步月龄会对他说这个,还想着打牌关剑法什么事儿,一时顿住了,仰着那张青面獠牙道,“……啊?” “以你的实力……” 日头其实正好,光从外面斜斜地打进来,照得那身霁蓝跟镀了层毛金边似的,拉出一段极漂亮的光影,少年似是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一张脸红红白白,微微垂下脸,双手紧紧地攥着男人的肩膀,又跟烫到了似的放开。 ——你应当天榜题名,所向披靡,让七海十四州贡上你的名号,而不是在此自甘堕落……古玉蒙尘。 “对不住。”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步月龄地顿了顿,转身开门出去了。 相易,“……”叛、叛逆期? 不过步月龄对他就没不逆过,也就这些日子刚好一点,今天怎么又炸毛了? 他思来想去了一遭,也跟着出去了。 穿过声色淫/靡的檀香色长廊,相易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的剑落在封隆镇了,重新往铁匠铺子里买了一把,那剑和之前那把天壤之别,不雅不贵,与他这身气质很是不配。 他竟然用的惯,半点不娇气。 他又想起书上说这孩子日日夜夜练剑,想来也是真正爱剑之人。 步月龄听到脚步声,停住脚回头看他。 长廊默默,落花簌簌,霁蓝乌发,露一双青透入海的眼。 相易呼息一滞,迈开腿走到他身后,斜斜靠边,一只手摸搭着青面獠牙上的獠牙,声音呐呐,“你方才不会是在为我……惋惜担忧什么吧?” 步月龄微微转过脸,“没、没有。” 相易挠了挠头,“哦。”他想也是。 两人之间又兀然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少年,心道,我迟早是要和他不两立的,根本就不该对他好。 我要是教他剑法,这小子的命格可就真的天下无敌了。 到时候他要杀我,我怎么打得过? “哎,”相易背过身,“跟我来吧。” 顿了顿,他侧过半肩白发。 “带上你的剑。” 时至六月初夏,天气闷然,春江花月夜财大气粗,在北蔫岛运了不少冰来,还是不解暑气。 宦青睡到中午才起来,他刚开窗,便又看到底下亭子边那个人影,倒吸了口气。 还在练,这都练了几个月了。 “歇歇吧。” 步月龄听到宦青的声音,停下剑,侧过一张英俊的脸。 少年人的年纪,一天一个模样,宦青瞅着他,觉得他似乎高了不少。 宦青歪过头,“后日就是千宗大会?” 步月龄点了点头。 “后日的千宗大会不过是分会,”宦青道,“最后的大会,是在白玉京,可你想好了,泱泱三千修仙道,不会有一个弟子与你一样,没有灵心,也不会有人因为你是凡人而留情。” 步月龄轻笑,“是,我明白。” 他没有灵心,注定走不远,注定踏不上这莽莽修仙路。 也注定生老病死,凡人一生。 这几个月倒更像是场少年的浮世幻梦。 他不爱笑,三个月来宦青第一次见到,轻轻捂住嘴,“好吧,是我多言了。” 步月龄道,“这些日子多谢,他日我回家……必有重礼。” 宦青道,“我是无碍,我虽然身处深深深,但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闲散人员,扶持一下掌门是我应当做的。” 他垂下眼皮,“千宗大会结束后就走吗?” 步月龄点了点头,“……嗯。” “也好,”宦青忽然抬高了声音,“深深深早就死了,我前两日回去,连庄子都被不知道哪个畜生烧了。” “……是是是,”“畜生”从亭子上跳下来,依然是那么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他对这副面具倒是长情,“你就这么扶持你的掌门的?” 宦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收下步月龄,原本是想让相易振作些……可惜。 他刚要走,忽然道,“这两日就歇歇吧,今晚就是花祭大典,长曦京都最有名的花魁都来了,吃喝玩乐的好日子,来鹿翡,不可不看花祭。” 相易长呼一口气,“哟,听起来真不错。” 他搭过步月龄的肩膀,“成,临别之际,为师带你好好逛逛窑子,成天待在鹿翡最好的妓院里练剑,太没出息了。” 步月龄,“……”合着逛窑子是出息? 少年依然有些抗拒他的勾肩搭背,侧过身让他搭了个空,闷闷道,“我不去。” 相易有些失落,教了这么久还没混熟,白眼狼小畜生。 “哎,那行吧,我自个儿去。” 相易一撩耳后长发,声音怪荡漾的。 步月龄忽然转身,定定地看着他,“你也不许去。” 相易莫名其妙,“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长睫覆眸,轻哼一声,“你就这么喜欢那群庸脂俗粉么。” 相易更加莫名其妙了,反问道,“哪个男人不喜欢?” 13.婀娜娉婷 蓝衫少年收剑归入鞘,轻描淡写地转身。 “那你就去吧。” “不是,谁又得罪这小崽子了,闹什么别扭?” 相易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转过头来看着宦青。 宦青望着少年的背影,若有所思,“或许是,再过两日他便要走了,有些舍不得你吧。” “舍不得我?”相易气笑了,“这小白眼狼,舍不得你舍不得春江花月夜都不会舍不得我,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每次陪他练剑,好家伙,恨不得离我八百丈远。” 宦青好似生平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上下打量了他整整一圈,“怎么,你难道看不出他其实很崇拜你吗?” 相易也震惊地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你什么时候瞎的?” 宦青,“……” 他略一挑眉,负手离去,“爱信不信。” 午风一吹,偌大的亭子里兀地就剩下了相大仙一人,他望了一眼左边蓝衫少年的背影,又望了一眼右边青衫少年的背影。 这俩人怎么都话中有话似的,都有病吧? 这一夜,伴随一道酥风吹入满堂红,吹起牡丹香袅袅不绝。 鹿翡最热闹的长街全被春江花月夜包了下来,三天前便扫荡干净,一尘不染,如今左右站了百来个白衣抱琴少女,敛目提裙,只为高迎那名远道而来的京都第一名妓。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倒是不错,京都第一花魁的待遇怕是比地仙境的一流高手都高。” “谁不想当京都第一花魁的入幕之宾呢,春江花月夜每年花大把的银子卖最当红花魁的一夜,只会赚个盆满钵满。” “镶了金的妓/女,难道,真当更舒服不成?” “哈哈哈,沈兄此言……” 春江花月夜五楼无一不是熙熙攘攘,就不指望妓馆里真的有什么文人雅士了,相易在春江花月夜里转了一圈,听得恶心,直接爬上了春楼楼顶,直接在屋檐上坐了下来,上天似是格外眷恋这位花魁,朗月当空,连六月的风都不那么黏腻人了。 他才刚刚坐下,身后忽然又有了声音。 “哟,”看见来人,相易挑起了眉,“您不是洁身自好,不屑得很吗?” 步月龄拎着一坛酒,径直走了过来。 相易一看到那酒,动了动喉咙,相当欲拒还迎的做作,“不不不,为师不能喝酒。” 步月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说给你喝。” 这欺师灭祖的玩意儿竟然真带了一个酒杯,相易看得目瞪口呆,“你……” 步月龄自己倒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夜风一吹,将酒香尽数送了过来。 相易悻悻然往这边瞄了一眼,见少年冷着脸,只倒了一杯又一杯独自买醉。 他转了转眼珠,算是看出来了,“哦,少年人有心事?” 步月龄总算停了,侧过那张白石雕琢似的脸,静静地望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很没用。” 相易想也没想便接上,“对啊,可不是嘛。” 步月龄,“……”他到底是哪根筋想不开来找这王八蛋倾诉? 蓝衫少年喝了酒,一张脸在月色下微微泛红,他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上,乌发上转着动人的流光。 “是,我是很没用,我明明是嫡长子,可是——” 他垂下长睫,似是轻颤。 “什么都要拱手让人。” “啊,大道三千何等无情,”步月龄仰起头,“我拼了命挤进来三个月,窥看一眼风光也不错。” 相易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想他这么洒脱。 人人向往这茫茫三千道,或不得缘或不得法,偏偏唯有他,是唯一被这茫茫三千道彻底抛弃的人。 十七岁的少年,在月下朗声道。 “纵然后日是输,我也要输得坦坦荡荡,头不破血不流便对不起我这一路凛冽——” 少年意气如铁似刃,一气呵成是这世上最坚决。 楼下不解风情,凶巴巴地扔了三把瓜子壳上来,“鬼叫什么,花魁还没出来呢!” 步月龄,“……” 少年垂下头,发现好似并无人赏识他的挣扎与洒脱。 相易忍不住大笑一声,伸出想摸摸这少年的头,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讷讷地收回来。 步月龄忽然转过头看他,小声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相易“啊”了一声,“不行,我怕你爱上我。” 步月龄低低笑了一声,抬头眸子浸满一色月光,“以后,你走你的大道三千,我回我的莽莽红尘,此生怕是诀别,又或者是五六十年后恰一重逢,你应当还是这副模样,而我已经半脚踏入棺材,一身褶皱干脩。” 相易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这少年踌躇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也不是非想看你的样子,我只是……想留个念想。” 相易笑道,“这世上皮囊不都一个样子,只要你记得我……哎不是,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干什么?” 风一吹,迷了少年的眼,“因为我注定这生,只能远远看着你的背影啊。” 相易愣了一会儿,心里竟然怪没滋味的。 这小孩儿不知道其实他才是真正的上天垂怜,大道三千冥冥之中为他铺好了一切。 因为他现在的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单纯地喝醉了的失意青春期少年。 相易有点相信宦青说的了,这小白眼狼真的有些依赖他,或者说,憧憬他。 咳,那搞得他都不好意思那么光明正大地吃喝玩乐了。 相易正想说些什么,一道清亮笛音吹起,春江花月夜的五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瞬时被引爆了。 “花魁来了!” 鹿翡最好的笛修被请来为花魁娘子开路,一道清音明亮,霎时,远远的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个女人。 那是个赤足的女人。 她穿一身雪白裳,侧边裂开,露出一双莹润又纤瘦的长腿,婀娜娉婷如雪中一瓣白兰,不染一丝尘埃。一个素髻,一根银簪,她就着眼尾一点绯红,便露出一面清冷卓绝的侧脸,没有一丝故作的妖媚,眼角眉梢却全是在春/药里浸泡过的,美得清心寡欲又放浪。 两边的少女扬臂洒下万千淡丽牡丹花瓣,似雾雨蒙蒙,竟然皆比不上她一个回眸。 长街呼声在短暂的死寂后重新点燃,一浪高过一浪—— 只因这是一个何等艳绝的女人。 相易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是她?” 步月龄第一次见到将妖魅放浪和清纯高贵结合在一起的女人,一时也有些看怔,却听到相易这么说,便有些刻薄道,“怎么,你跟她也有一段故事不成?” 相易却兀然沉静了下来。 步月龄觉得奇怪,以这家伙的嘴皮子怎么也会回两声,难不成是真看痴了? 也是,他想……这女人的确美。 却不想相易伸出一根食指放在他嘴边,“嘘。” 步月龄,“?” 相易轻声道,“这绝不是那花魁。” 步月龄抬头,满眼疑惑。 相易道,“你听没听过十大传说?” 步月龄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相易,“……” 他顿了顿,估计这小孩应该只是个一知半解,便道,“修仙一路,自定灵心后,依次是地灵境、天灵境、地仙境、天仙境,说来繁琐,你且要知道这世上臻至天仙境的不过一十七人,而这一十七人中,又只有最有名的十人被封为天下十大传说。” 步月龄迟疑着点了点头。 相易又道,“这十大传说,分别是剑圣相折棠、毒花九韶春、喜佛虚繇子、雪山不老生、魂羲刀谢赫、影刃枭、血罪祖师、天榜文殊、天女瞳以及云间绝色姬。” 步月龄对修仙一道的确一知半解,自从五岁那年他被验出没有灵心之后,除了真正扬名天下的白玉京相折棠之外,其余几人他的确不怎么知晓。 “你可知底下那女人是谁,”相易道,“正是云间绝色姬,虽然她易容,我却一眼便看破了。” “都说毒花九韶春是毒中之后,我看这女人才叫毒,她从小磕情毒花长大的,浑身上下无一不是至媚之术,名登天榜美人卷第三。” 仙道巅峰,竟然惊现于此? “你肯定要问了,她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妓/女,”相易侧过眸,“我猜,她是来杀我的。” 若是旁人大言不惭地说仙道巅峰之一要伪装成一个妓/女来杀人,步月龄绝对不会信,可自从那日地牢见那惊鸿一剑,步月龄不知不觉便早就承认相易归在了一流高手的位置。 他望着底下绝美的女人,心里一阵毛骨悚然,又是一阵颓然。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侧过脸,凝重地看着那张青面獠牙,这粗制滥造的工艺竟然让他觉得重若千金。 相易叹了口气,施施然道,“肯定是来杀我的,谁叫我长得比她好看呢。” 步月龄,“……你在骗我啊?” 相易轻笑一声,点了点他的额头,“哎,小傻子。” 逗小傻子可真好玩。 14.树敌如林 到处是一片牡丹冷香。 “花魁起舞——” 随一声清幽琵琶附音,抖如银瓶乍破。 女人缓缓仰起如鹅长颈,眉眼哀艳怜悯,自宽阔的广袖和淅淅花雨中扬起了一只手,指拈兰花。 底下的呼吸声都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条线条优美的手臂上,雪白幼嫩,引人遐思万千。 步月龄听到底下有人神颠意倒。 “我活了百来岁,参加了八届花神祭,都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谁说凡人女人不够美,这样的绝色,纵是修仙道上也少见得很,我若是得了她,一定要用仙草将她的千娇百媚贮藏起来,日日观赏琢磨!” “这你便少见多怪了,这女人是美,到底是个千人枕的,要真娶进来只会脏了你我的身份罢。” 步月龄蹙眉,他虽自己也的确看不上这些皮肉生意的女子,但也知多半是生活所迫,绝不会也这么污言秽语大言不惭。 他回首看相易,小声道,“她到底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云间绝色姬?” 相易却没说话,他伸出手摸着下巴,夜风微微吹散他的衣摆,他一沉默,那张青面獠牙上便看不出一点声响来。 颇有些不动声色的高人迹象。 ……高得步月龄想打人。 还没等他说话,底下的女人却动了。 如一尾叶间鱼,似一只雾中鹤,随着琵琶声快拨如珠,她的手掌在空中连连而下,雪白长腿如花瓣扫开,与绷直的脚尖拉出一段夜色波澜。 旁人声音又兀然一窒,这女人不仅美得过分,还无一处不撩人。 白色广袖急掀起一阵云海,女人摇曳过云海,清风浮定,露一角眼尾艳红便已是绝色。 步月龄望着她的身影,只觉得目不暇接,心跳一路加快,他转过脸不看才好些,别的不说,这女人的的确确持有媚术,他自恃一个女人再美,也不会让他如此失态。 他听到旁边那卡着话不说的王八蛋轻笑了一声,“还挺有定力啊,你看看下面那些人,早就痴得走火入魔了。” 步月龄的酒被这女人的舞点燃了,有些口干舌燥,神智却还清朗,“那是他们少见多怪。” 相易看他,“那你说,你讲过最美的女人是谁?” 步月龄一愣,有些迟疑道,“自然是我母亲。” 相易,“……哦。” 他原本还想逗逗他,兀然想起主角的母亲……还真他妈是个大美人来着。 相易又道,“除了你母亲呢,天榜美人卷上,你最想看谁的样子?” 步月龄道,“那自然是相折棠。” “全天下怕是没人不想见他,绝色三千,怎么偏偏让一个男人登上了榜首?” 他说到一半,抬起眼皮盯着他,“你不会又要跟我说,你就是相折棠了吧?” 相易道,“哦,你管我,我就说。” 步月龄道,“我——” 底下忽然一阵沸腾,步月龄望去,见那个女人朝这边的楼顶清妩一笑。 这一笑不知为何,笑得他背脊都抖了起来,渗人得要命。 “春楼——花魁娘子今夜点了春楼!” 相易拍了拍袖子,“来了!” 步月龄道,“怎么办?” 相易道,“跑!” 步月龄,“?” 但见青衣一动,踏足点檐—— 这王八蛋竟然真的撒腿就跑! 喂要跑为什么不早点跑啊刚才为什么非要装那种高人定力和气魄啊! 相易刚点着屋檐走了几丈,又折了回来,把他也捎上了,“你要是被她捉去了我也得完,跟着我!” 向来以“无论如何都要优雅为先”的精致少年步某忍不住炸了毛,“……你别扛着我!” 相易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好吧。” 他的力气到底是比他大,步月龄只觉得自己被翻了一圈,再看得清的时候发现他竟然被打横抱上了。 ……更糟糕了好不好! 相易刚踏出春楼的屋檐,一道白光袭来,竟然是一道白练挡住了他的去路。 步月龄艰难地往下望去,见楼下的女人用兰花似的手指攥紧了白练的另一头,眉飞入鬓,斜眼似冰。 底下哗然一片,谁也没看见那绝世的花魁是从哪里变出的这条白练。 众人的情绪被点燃得更高了。 “这白练不是凡器!” “春江花月夜到底是大手笔,这条白练应当是什么宝器吧?” “拿宝器来助兴,了不得!” 助兴? 她嘴角弯起,眼眸却垂了下来,她的声音似初沾露水的牡丹,透着冷丝丝的媚,“这位公子,是妾身的舞姿,不够动人吗?” 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凝到了这边…… 那戴着面具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怀里怎么还抱了一个? 俩、俩男的? 相易叹了口气,从容道,“娘子舞得很美丽,可惜在下实在有要事在身,告辞。” “那可不行哦。” 云间绝色姬冷笑一声,身影一翻,赤足点上白练飞来,似月下飞天仙! 下面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依然在大放厥词。 “咦,春江花月夜果然厉害,这花魁娘子好似还会些法术,应当是定了灵心的。” “……这,好像勉强可以娶娶了。” 相易怀里抱了步月龄,见她飞来,一路又后退了回去。 步月龄捂住自己的脸,“放我下来……” 相易道,“别吵吵,这女人是真能要人命的。” 云间绝色姬手中红光一闪,见是一柄赤色长剑。 “喂,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相易一边跑一边回头怼她,“我见过的女人,就数你最虚荣,纵然是暗个杀,也非要众星拱月,这样呢,真的很不好。” 云间绝色姬赤足踏上尖檐,似一朵轻云,“哦?” 她一剑追来,白裙广袖如白色牡丹散开—— 步月龄只觉得眼前红光数点,余光处的景色目不暇接,这两人动作太快,他根本看不清楚。 底下吹笛弹琵琶的小姑娘们都愣住了,傻愣愣地抬头眯着眼睛瞅。 这和原先说好的不对啊,花、花魁怎么跳着跳着飞起来了? 云间绝色姬见他只跑不还手,滑溜得跟条泥鳅一样,有些不耐烦,“你跑什么?” 相易震惊地瞥了她一眼,“大姐,讲点道理吧,你来杀我还不准让我跑了?” 云间绝色姬脸色一冷,“谁是你大姐!” 相易道,“好好好,小妹妹,云妹妹,有话好好说,干嘛要动手?” 步月龄,“……”这仙道巅峰打架原来也都是这么扯嘴皮子的? 他俩一路从春楼飞到了月楼,底下不知情地还在欢呼雀跃。 “方才那一剑的剑气,厉害啊!” “一个妓/女能厉害到哪儿去,顶多是个地灵境的——” “可我看都看不清……” 旁边终于有个识货的看不下去了,“不会说就别丢人现眼了,我苏赭喜今年方方踏入天灵境三层,见这二位方才的身法,已令我望尘莫及!” 春江花月夜的老鸨捂着自己的嘴,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千金请来的宝贝儿飞上了天。 被吵醒了的青衣少年探出一个头,摇了摇头。 云间绝色姬心中不耐烦,见这人滑来滑去,偏是碰不到一角衣袂,手中剑气一扬,长风浩荡斩去了月楼一角! 这一出戏也是来得突然,春江花月夜楼里皆是个仰仗祖辈的纨绔,呆愣愣地看着头顶上一片凉飕飕的夜空,已经惊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这、这是祖宗辈的神仙在打架吧? 众纨绔面面相觑,包在一团。 我、我们就是想来嫖个娼啊……? 但闻到一阵幽香牡丹,步月龄耳根一红,“你——” 相易低头看他,莫名其妙,“啊?” 持剑的绝色仙姬莞尔一笑,“如果连我都不喜欢,那怕是不喜欢女人了吧,那我送你们一程——” 这一说完,牡丹香雾袭来,相易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低头倒抽一口气,“女人怎么都这么毒?” 云中绝色姬从鹿翡城中的春江花月夜追到了鹿翡城外的花林,愣是跟丢了。 她左右转了一圈,夜色浩瀚,树影婆娑,有些气急败坏,“你跑得掉我又如何,谢阆风和虚繇子那俩人怕你怕得很,求着我来开个先道,等过几日枭也来了,你还能跑得到哪里去?” 相易捂着步月龄的嘴,苦笑一声,“哎,你不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戴个面具吗?” 步月龄张大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这人叹了口气,温温热热吐在他的颈边,潮润润的。 “因为为师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绝色剑姬挽起一剑赤光,恨得咬牙切齿。 “出来,相折棠——” 15.通透明朗 这一声“相折棠”,像是一根万年死寂的弦,蓦然在他的脑海中拨了一声长音钟鸣。 像那戳了百八十遍的浆糊纸,豁然给你戳烂了,来了个通透明朗。 少年的意识方才还伴着那牡丹香的模糊混沌,兀然惊得被拉了起来,耳朵尖儿上那根筋一阵发麻地颤和酥,声音都打了滑,“你、你……” 他还没来得及捅破自己方才那阵心悸,脸上便一痒,“你别碰……” 相易在一片黑暗中往他那边瞅了半天,什么也瞅不到,胡乱地在他脸上乱摸了一气,才摸到这小孩的嘴给捂上,“嘘——” 两个人靠得太近了,步月龄想退却退不开,一种粘稠而焦灼的热度正侵蚀他的神智,被这人一堵,只能气得重重地哈了口气出来。 这口气恰好泄在了他的掌腹中央,烫得相易倒吸一声,哑声道,“你——” 他说到一般兀然也停住了,他自己吐在少年颈边的气儿打了个转绕了回来,也烫了他一脸。 ……并不是步月龄烫得惊人,而是他们两个都烫得要命。 月色下一阵赤光流水,云间绝色姬在背后挽开一个剑花,沉沉敛下眉目,眼边绯红一点瞥来瞥去,方定了一点作势欲走,举步却又艰难起来。 雪白的足背在草丛上碾了两圈,愣是停住了。 这王八蛋怎么就这么能躲? “百八十年都不带变,见了我就跑,一点剑圣的脸面都不要了?” 她的目光扫去鹿翡花林,心下躁乱下来,她也是个十足的煞星,着实是不耐烦了,一剑提起,朗声再荡林。 “相折棠,你再不出来,这林子我可给你一并拔了去。” 哟,好凶,当人都是傻子呢。 你要拔就拔呗。 相易身上也热得要命,一阵阵地发虚汗,那牡丹香甜美得惊人,又折磨得要死,只能拼命转开念头。 步月龄比他倒霉得多,这十六七岁还没入道的小孩遭到了祖宗辈的老奶奶毒手,怕是定力天赋再强都难免身不由己起来,这一阵牡丹香烫得他死去活来,跟在油锅里走了一遭似的,实在忍不住了,下意识地往旁边人身上蹭了蹭。 相易,“!”这小孩干嘛呢! 这一蹭还真让少年尝到了甜头,跟熬了八百年的粥终于掀了盖,低低吟了一声,一只手还不由分说地搂上了他的肩。 又蹭了蹭。 相易,“……”不是,喂哥,这有点得寸进尺了吧。 少年微卷的长发散在了他的颈窝上,漾开一阵淡淡的檀木香和妖异的牡丹香。 不过他倒也还算乖,蹭起来力气不大,软绵绵像撒娇,不知是尚有一丝神智还是性格本便如此,再过分的也做不出了,缠着旁边这人兀自忍耐着。 相易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手指在少年的唯一还算冰凉的发丝上点了两下。 哎,烦人哦。 “好”云间绝色姬懒得再等,一剑提来,凤眸映出赤霞漫天,“我看今日是你骨头硬还是我骨头硬——” 日哦,她来真的? 相易耳畔猛得听到一阵惊雷劈落,这娘们怕是疯了吧? “前辈且慢——” 一声怒……很怒但是因为胆子还没那么大,努力压制着的劝告自鹿翡花林外急急传来! 云间绝色姬倒眼中赤色一收,回头扬起一眉,冷声道,“谁?” 见是一个男人,两鬓灰白,已过不惑,眉目英挺仍极有神气。 “这里是长曦鹿翡,在下鹿翡城城主鹿游原。”鹿游见到云间绝色姬心中也是一惊,长叹一声,负手道,“不知是哪位前辈路禁此处?” 云间绝色姬打量了他一眼,脸色着实是不算好看的,“我知道了,怎么的,你要拦我?” 鹿游原的目光触及她身上那道赤色剑芒,心里又是一沉,“牡丹剑,您莫不是——” 他掂量着辈分,不好直接道破她的名讳。 云间绝色姬挽起剑花,剑芒清澈过水。 但听她轻嗤一声,“没错,正是我云间绝色姬,即使这样,你还打算拦我?” 十大传说之一,云间绝色姬—— 鹿游原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传闻这云间绝色姬居住在北极无涯之岩,终年侍奉千年牡丹魂,百年来已罕见她的传说,今日一现竟然实在隔了七海之外的长曦鹿翡。 这一来便是这么大的阵仗,实在不知是鹿翡的幸或不幸。 这消息自然一下子便炸开了锅,揽月宗那群老不死的知道惜命不敢来找死,连夜还是得把他这位鹿翡城城主弄上台前来说情。 他就不惜命了?□□的。 鹿游颔首示礼,努力微微一笑,“原不想是您这样的大前辈移步,不过不知鹿翡如何得罪了您,要如此……” 云间绝色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把你的仰仗全都说出来吧,藏藏露露我可没这个时间猜。” “前辈说笑了,鹿某哪有什么仰仗,”鹿游原清风一笑,他纵然年到中年,相貌却着实堂堂,很博人好感,“不过鹿某出身白玉京,又受长曦皇俸禄,若是将这鹿翡弄得太过分,实在是为难鹿某了。” “白玉京又怎样?” 云间绝色姬声音一尖,她正是恼着白玉京里最烦人的那位,他还送上门来了? 但她却是又犹有顾虑地顿了顿,白玉京奈何得了她的着实不多,可是烦得了她的还真不少,就这么公然拿自己的名号打天下第一宗脸面,纵然是谢阆风也不见得能偏袒。 这白玉京最是闹心,这边那边各个枝节勾心斗角,这天下第一宗迟早得烂完了。 这事是她做得不够妥当,可谁叫那人都知道她来了,还明晃晃地在她面前荡,出口狂言的? 她本来也不是个脾气好的。 鹿游原一看她这神色,十分体贴地给台阶,“前辈是冠绝天下的十人之一,而白玉京又正是人族第一宗,自然想与您交好,还望海涵。” 云间绝色姬收起赤色长剑,夜风凛凛回目,她睨了鹿游原一眼,又深深地扫过这幽幽的林子,赤足踏上一道白练。 “好罢,我给白玉京个面子,喂,你给我记住了,天涯海角,总也有你跑不掉的时候——” 鹿游原长嘘了一声,眼中也不禁放在了鹿翡花林上, 这事儿便更让他头疼了。 能让十大传说追成这样的,再加上三个月前那次…… 这位又是谁,名号就已经在嘴边不能说了。 “宗主,”鹿游原打量一圈,小声道,“您还好吗?” 花林内空空荡荡,什么也看不出来,鹿游原暗忖那位大人定然早就走了,又或许是根本不想让人晓得自己在此处,抬脚便走,还走得极大声,极贴心。 相易不太好。 “喂喂喂,”他往这小孩脸上拍了拍,奈何烫得两人分都分不开,“醒醒。” 暗处总多旖旎。 少年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眼前依然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 他伸出手,将旁边这人的脖颈绕得更紧了。 嘿,这小孩是真的过分。 “我……我,”相易这辈子没和什么人贴的这么近过,只得没什么威慑力地威胁道,“我要打你了啊——” 步月龄有些醒了,脑子里却连不成一片。 这边一个人,那边一个人,都不怎么穿衣服。 “相……折棠?” 相易自己也热得发昏,勉强应他一声,“别瞎叫唤。” 步月龄双手还缠在他的脖子上,往哪儿碰都卷起一股子火,上边的动静没了,他蹭得有些无法无天起来,蹭得相易也一团邪火乱冒。 云间绝色姬的牡丹香,又邪又媚,他还能硬撑一会儿,这小孩怕是真不行了。 ……硬梆梆。 哎,这事儿纵然是他相大仙又有什么办法? 俩人四肢都缠在了一处,相大仙一筹莫展。 这样子也出不去啊。 他还没想完,那少年又往他怀里钻,一只手相当为所欲为。 “……师父?” “嘶,”相易忽地一阵颤,哑声道,“别瞎摸——” 16.衣衫不整 鹿翡花林里的鸟大清早就开始叫的不停,六月头,远山边还来不及透出几缕微光,林子就要被这些碎嘴子闹了个翻天了。 这些鸟是鹿翡的钉子户,不是什么名贵品种,长得丑就算了,脑子更是顶个的不好使,挑初夏的日子里发春,叫起来那叫一个难听。 人家那黄鹂叫得婀娜千姿,它们这叫得,知道的是鸟叫,不知道的能以为大老远的谁家集体在嚎丧,偏偏个个还长得膘肥体壮,虎得很,见谁叼谁,哪路鸟仙都不敢去管管它们,人送雅号鸟见愁。 这时恰巧有一只鸟见愁探头探脑地摸过来,隔了丛荆百转,它灵机一动,绕来绕去,在百草遮蔽下,眼一晃,嚯,竟然被它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棺木。 这棺木不知是使了什么力被打在了地里,几丈来长宽,因着年代久远,青苔顿生,枯叶遮蔽,上面还隐隐约约雕了些咒文。 这鸟见愁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觉得很不错,挺威风,和自己挺般配,一脑门便是往上面啄了五六七八下,准备腆着脸鸠占鹊巢。 偏这棺木是拿顶好的灵木造的,它这还没啄点印子出来,米大的脑子倒是快撞烂了,细枝似的脚脖子一扭,“吧唧”一下就给掉地上了。 还没等它缓过劲来,这棺木忽地猛然一动,被一只手撑起了半角。 “哗”得一声,那棺木被很不耐烦地推开了,上面的枯叶也哗啦啦跟着掀开了。 它抬眼一看,脚又是一崴,冒出来一个男人。 哟,这男人长得……啾,它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左看一遍右看一遍,觉得相当稀罕,以它尚有且仅有的智慧来描述,那可能就是像朵花似的。 “大清早的咚什么咚,”相易晃了晃脑子,声音还犯迷糊呢,一眼就瞅见了罪魁祸首,伸出手就给揪住了,一双眼睛盯着它看了会儿,十分嫌弃,“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鸡? 那鸟见愁大怒,这着实是奇耻大辱,然则双方实力悬殊,还未等它实施复仇大业就被人家顺手一扬扔出了个十丈开外,一脑门扎进了草窝子里。 相易扔完还晃了晃手,掂量了两下,又软又胖乎,意外觉得这手感拿来扔着玩好像还不错? 他打算把自己的新玩具再捡回来,然而还不等他坐起来,嘶,头发给人压着了。 他往边上一看,正对上那张又俊又傲的脸,乌木似的黑发打着微微的卷,有几缕挂在了少年挺直的鼻梁上,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添了三分稚气。 步月龄乍一见光,黑长而卷的睫毛跟着一抖,在雪花膏似的皮上扫下一片阴翳。 他紧闭的眼睛挣扎了一下,可似乎实在累得慌,又或许是昨晚太舒服了,难得撒了点起床气,又得寸进尺地往相易颈窝里钻了钻,转过脸直接不理会那煞风景的光。 相易,“……”这撒娇撒得还没完了? 好在相大仙着实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棺木还算宽敞,他直接把这小子往边上咕隆一翻,总算是解救了自己的宝贝头发。 少年被翻得清醒了些,身子和头还软着,祖宗辈的春/药余韵犹存,他勉力动了动指头尖儿,眼睛方睁开一道缝就又给阖上了,挤出一声鼻音,“……嗯?” 相易一边扣自己的衣领,一边就骂开了,声音懒洋洋地,带着早起还未开声的喑哑。 “小王八蛋,小畜生,喂。” 他这骂得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棺木里还犹存着一股子难以启齿的味道。 得,怕是醒不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扣好了自己的里衫,手指无意摸到下颚连着耳朵边那,摸着了一条微肿的红痕,这小王八蛋……相易颇为复杂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睡得依然正好,相易捏了捏自己的脖颈和腰,叹口气,开始四处找自己的面具,昨晚那阵意乱情迷之下,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在少年的怀里,他那身霁蓝常服都被扔在了一旁,怀里正好抱着那面具。 相易伸手去拿面具,竟然一下没拔动。 “喂,喂,放手。” 步月龄半个身子都压着那面具,一来一回之间总算是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间又是看到了几缕雪白色,下意识地伸出手给抓着了。 “哎哟——” 相易刚拿到那面具,头发被没轻没重地揪住了,一声痛呼。 步月龄迷迷糊糊地给吓醒了两分,勉强掀开了浆糊黏着的眼睛,视线里还含着水色混沌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个瘦削的下巴,意识不清道。 “……相,易?” “喊你爹干嘛,”相易没好气道,“松开。” 少年又阖上了眼睛,他睡着的时候还挺乖的,也许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干了坏事儿,真就乖乖听话把手松开了。 相易站起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扬声道,“还不起来?” 少年哼了两声鼻音出来,又没动静了。 那牡丹香太烈了,昨晚忙活了一宿,来了硬,硬了来,照这么搞呢,那的确应该是起不来了。 啧,这小孩真的,是畜生来的吧? 相易甩了甩酸绵的右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本书上的某些情节。 呵,这种本事,还真是半点不带含糊的。 相易很惆怅。 他为自己的右手掬了一把伤心泪,这小畜生是个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别人的,帮他弄得时候嗯嗯啊啊那叫一个高高兴兴得寸进尺,缠着一轮又一轮,轮到他了跟个死人一样,很不公道。 昨天晚上差点没把他老人家气死。 “嗷哦!” 还没等他老人家惆怅完,一声嚎丧似的鸟叫轰然钻进了他脑子,相易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肥鸡又回来了,斗鸡似的抖着俩翅膀晃悠悠地过来,找死找得相当殷勤。 相易抬手把它举起来,又往后面一扔,脑子里把昨晚的污事秽物都扫到一边去了,开始琢磨起昨天的云间绝色姬。 说句实话,都三个月了才来找他麻烦,他还觉得出乎意料的久了,虚繇子和谢阆风什么时候这么憋得住气了。 也怕是他们没这个胆子,毕竟就算拆了七骨三筋,三千恕那座破塔都直接让他老人家掀了,估计现在两人抱团咒骂他呢,又怕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把云间绝色姬那傻子推出来试试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貌美如花的天真小姑娘都熬成老祖宗了,脑子还这么蠢,出来被人拿来试水还这么乐呵? 相易想了想,觉得应当是纯粹她太恨他了,她脑子本来就那么点,肯定是不够用的。 不过好在她性子烈又没脑子,跟个二傻子似的,这都能让他跑了,就是—— 他手上掂量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意识伸出食指摸上了自己额头的赤色红印,沉思了一会儿。 云间绝色姬还好打发一些,就是枭难对付一点,那玩意儿是个十足十的杀胚,啥都不爱就嗜好打架,天天穿身黑衣服不知道搁哪儿胳肢窝里藏着,就觉得自己很他娘酷了。 人家撺掇一下就能跟着一起去打架的那种,跟个大傻子似的。 自觉品味高雅的相大仙十分看不起他,这么多年了也没追到云间绝色姬,大傻子追不上二傻子,该。 想来谢阆风和虚繇子也定然是将百年前的那件事告诉他了,这大傻子现在应当正磨刀霍霍准备起干,好一举歼灭这位多年前的宿敌。 鹿翡是待不下去了,相易想着,蹲下身来又拍了拍步月龄的脸。 还是没点反应,相易估摸着这小孩能每日酉时起来练剑,心性是真强,绝不会是真起不来,应该是那牡丹香的缘故,加上……精气泄露什么的,现在是半昏迷着。 哎,还是逃不过这件事儿,相易拎起自己的外衫,瞄上一眼,抖了抖眉毛。 上面一派浊迹,惨不忍睹。 好在天气热,早晨的林间还有些许的微凉,相易顺手把外衫往边上一扔,不要了。 相易帮那小孩把棺材盖上,探出了八里神识,坐在棺材盖上屏息等了一会儿。 荆棘间悉悉索索传来了几声落叶被压过的声音,他一抬头,见到一条小指头粗的碧青小蛇缓缓从枯叶中游曳出来,到了他面前,黑曜石似的眼珠子似有疑惑地盯了他两圈。 怎么又招来个傻呼呼的,这林子里还有没有聪明点的玩意儿? 相易蹙眉,不过好在也懒得挑剔了,伸出一只手,那青蛇乖乖地绕了上来。 他和这小蛇低低说了些什么,小蛇似懂非懂地在他指头上转了两圈,然后溜到枯叶丛里走了,跟缕绿烟儿似的。 这林子里的光渐渐明朗了起来,相易抬头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刚准备走,见那大肥鸡竟然顽强不息地又摇摇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 “……牛逼,”相易为它发出赞叹,把这灰扑扑的肥鸡提了起来,“这么耐扔?” 那肥鸡啊不,鸟见愁神智不清,却依然想讨回自己的尊严。 相易伸手蹂/躏了一下它软融融的脑袋,给揣怀里揉巴了几下,觉得自己和这小东西有点缘分。 “行吧,虽然长得是又肥又丑,但手感还行,今日我便收下你了,嗯那就叫你阿鸡……吧?” 至死也没讨回尊严的鸟见愁叹了口气,脖子一歪。 相易伸手将自己的青面獠牙带上,又给自己扎了把头发。 日头正好,林子里空色怡然,他随便找了一个方位,迈着荆棘丛走了出去。 一人带一鸟走了约莫三四个时辰,日头从正中央降到了黄昏线,林子这处才又来了两位新客人。 为首蹦达得最开心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生得肤白貌美,一身黑衣。 “相王八传来的口信儿就在这儿?”七婴心里怪美滋滋的,感觉很是扬眉吐气了,“他定然是被昨晚上那小妞弄得快死了,只能传来个口信儿要你帮忙,没想到我七婴这辈子还能有一天见到相折棠落难,啧,着实是解气。” 宦青一边走一边看书,这林子对于他似乎如履平地,不用看也能眼观八方,声音懒洋洋的,“那你可来晚了,百年前他才叫落了一次好大的难。” 七婴瞅了宦青一眼,有些忌惮他,小声道,“七百年不见,我在外面打听说他都当上了什么劳什子的天下第一宗宗主,没见过他落过难呀?” 宦青合上书,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说来也怪,这小鬼不怕那作天作地的相折棠,单单怕这看上去温柔天真的青年少年。 宦青忽然朝他笑了一下,“你知道相易为什么不杀你吗?” 七婴动了动喉咙,小小地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开了道。 “因为你脑子里还有他的回忆,”宦青转开眼神,走到了前面,“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他了,相易舍不得。” “他?”七婴没明白,“谁啊。” 宦青抬眼看见了那棺木,停下了脚步,也懒得搭理这小鬼了,任由他在后面抓耳挠腮地思索半天。 这棺木说来也有渊源,八百年前相折棠在鹿翡横空出世,一刀斩杀当年为祸一方的魔人潇潇叶。 完了这王八蛋见人家的棺材长得好看都要抢,自己拿来刻了咒印,拿来放点小宝贝。 没想到竟然今天派上用场了。 想起相易那语意不明的口信,宦青伸出手掀开那棺材,呼吸一屏,生怕真看到相易血淋淋的一身。 然而没有,他一愣,呆住了。 七婴小心翼翼地凑过了头,也呆住了。 乌发的少年再见到光时,终于是醒了,一抬头看见两双茫然的眼睛,也呆住了。 “……相易呢?”宦青推开棺木,率先打破了这层尴尬的沉默,他左看右看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 步月龄睡了太久,脸色和眼睛都有些红,他四处望了望,衣带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宦青上下打量起步月龄,呼吸一滞,“他对你——” 哎,到底是下手了。 乌发的少年揉了揉脖子,脑子里一团浆糊,昨晚的记忆太过惊人,向来镇定的他声音都疙疙瘩瘩的,“我、我和他,昨天晚上……” 宦青长叹了口气,道,“没事,你别急。” 这王八蛋,吃了就吃了,竟然吃完就拍拍屁股跑了? 还找他来收拾残局? 步月龄看着他的眼神,觉得那事实在羞于启齿,用手撑着额头遮遮掩掩道,“昨晚我们中了牡丹……” 宦青怜爱地看了他,“你不用解释,这不是你的错,先躺下,别坐着,我知道你现在难受。” 步月龄以为他明白了,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道,“其实我还好……他人呢?” 宦青道,“呵,这狗东西,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抓回来跟你说清楚。” 步月龄,“其实也并非全是他的错……” 当时相易也是怕他被云间绝色姬下手,只不过没想到更糟。 宦青又怜爱地扫了这少年一眼,叹气道,“你不用替他说话,这种事儿我心里最有数。” 17.白玉之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一声苍老长吟,似是伴着浑厚梵音,顺着雨喃喃唱出了一段古诗,在旧墙茶楼下打马而过的白马尾男人身子原本歪歪斜着像个醉虾,听见这声也不知道怎的兀然一精神,抬起头来往上面望去。 “欸,老人家,唱的什么呢?” 旁边在屋檐下绣花的红衣少女瞄了他一眼,见那男人一身白衣,脸上带了一张雪底烫金边的狐狸面具,露一小段清瘦的下巴。 这男人声音里带着困和倦,整个人几欲和底下那匹灰马黏糊在一起,像是张曳在了泥地里的白纸片儿。 上面茶馆里唱诗的的确是个年迈的老翁,他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穿了身麻布衣,正惬意着,转过头来和那白狐狸面具对了一目,迷迷糊糊道,“小儿荒谬,在此白玉之京,唱地还能有甚啊。” 白马尾男人打了个哈欠,“我说呢,往东走了七天七夜,总算是他娘到了。” 西猊之北,长曦之东,云国之南。 三足鼎立之巅,是为白玉之京。 此为白玉京十二楼外一座小小古城,世代依附白玉京而建,终年信奉,而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也敢有底气妄称自己是白玉京的一处了。 屋檐下绣花的红衣少女约莫十六岁,生得黄黑瘦小,但五官秀气,是个黑里俏,就是穿着一身红衣服有些俗气,一双眼睛跟麻雀似的鬼机灵,她盯着那男人看了许久,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喂,哪来的,你又不是白玉京的仙师,天街十三鹰怎么会放你进来?” 天街十三鹰是白玉京外三百里的一十三位巡逻仙使,白玉京管束森严,即使是在白玉京之外的三百里,也决不允许放进来一丝一毫的可疑之人。 就比如面前这男人,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白发男人暼了她一眼,扬起下巴笑了一声,“那当然是因为在下我又有本事,又长得风流倜傥貌美如花。” 拉倒吧,女孩往边上看了看,路过的小城民众都神色匆匆,谁都不敢多瞧这男人一眼,也是,若是让十三鹰看见,怕是要与这外人连坐,到时候可是大罪。 红衣少女拧眉,“你这人怎的脸皮比隔壁二赖子狗都厚……噫,你这面具好看得很,外面买的么?” 白发男人哈哈一笑,他又歪倒了半边的身子,看上去很累,但还不忘打趣这小孩,“小姑娘,出过这城没有?” 女孩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明亮,无知无虑,“出去干什么,这世道那么吓人,为什么要离开白玉京,我家世世代代信奉白玉京,我娘说,这世上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世外桃源。” “外面的男人好看啊,”白发男人冲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这小城里能有什么好看男人,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大好青春,又这么俊俏,就应该出去把那些王八蛋迷得神魂颠倒。” 女孩红着一张小黑脸“啐”了一口,“不要脸。” 完了她捂住嘴,往四处看了看,好意道,“你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误打误撞进来的,被天街十三鹰看到可就完了。” 白发男人还没说话,他怀里钻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圆脑袋,是只红嘴肥鸟。 女孩“呀”了一声,很是好奇,“这是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鸟见愁听闻怒又是“啊”了一声,扇了扇翅膀又被男人拎了回来,他道,“这是鹿翡的鸡,鹿翡你认识吗,往西走千来里就是长曦国,长曦国鹿翡,哎,那是个销魂的好去处。” 女孩摇了摇头,看似有些不开心道,“你快走吧,我不和你说了,可不能连累到我。” 白发男人捋了一把马尾,“哟”了一声,“怎么着,这天街十三鹰很凶吗?” 女孩小声道,“这可不是凶不凶的问题,那可是仙师……仙师你明白吗,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过问的。” 完了她补充道,“你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误入这块的了,前几个闹事的最后可都被打了一顿扔出去的。” 白发男人摆了摆手,“欸,是你,不是‘我们’。” 红衣女孩上下又打量了他一圈,气得嘟囔道,“你是仙师?你看起来只能是个穷鬼好伐,你看你的马儿都快累死了,怕也是你抢来的吧,真当我是傻的吗。” 男人又哈哈一笑,从那灰扑扑的老马上一抬腿就轻轻松松下来了,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只觉得那腿是真长。 他摸了摸老马的鬓毛,低头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老马嘶鸣了一声,竟然通灵性地跪坐了下来。 他整了整袖子,抬头望过来,凭着那截下巴倒的确能看出一缕俊美的味道,小女孩脸一红,把小凳子往里面搬了点,“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仙师了,”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哈,”小女孩这下也来了气,“你当我不晓得,我就算没出过这座城,我也知道天下第一的仙师在我们白玉京好好供奉着呢,哎呀你到底还走不走啊,天街十三鹰的仙使能听到三百里外的响动,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男人想了想,往地上捡了块石头,“要多大声?” 女孩沉思了一下,“不用多大声,他们很……” “砰——!” ……灵敏的。 她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道流光,那块小石头被男人“哗”得一下抛出了百来十丈,正中城楼上的古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 楼上的太爷爷耳朵不好使也被吓了一跳,低头颤颤巍巍道,“阿意啊,咋得了?” 阿意,“……”太爷爷啊,又有人来找死了啊! 小姑娘呆呆地张了会嘴巴,听到这声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连绣盘也不要了。 这小城里也一时开了锅,不过是眨了两眼的功夫,闭门的闭门,关户的关乎,城里空空落落的没什么人。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这么吓人的吗。” 阿意想看又不敢看,只能从门缝里瞄着外面,手心里一阵阵地发汗,她在心里数着,一下两下三下—— “哗——” 阿意呼吸一窒,目光中一道赤火。 相易微微侧过身,一支飞火流箭矢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哟,果然是好凶。 他抬眸望去,一袭黑衫风影,贴着古城的墙壁斜飞若燕,快如雷霆,混着两道银色冷光,如沙雪之鹰一击必中之势。 来人声线泛起冷冰冰地一簇死气儿。 “犯我白玉京者,死。” 阿意捂住嘴,眼睛睁大,她的睫毛死死地贴在眼皮上,随后瞳孔映出一片漂泊血色,微微颤抖,慢慢坠落。 男人不出所料地倒了下来,锋锐的银色双刃一瞬而过,正好切中他的头颅,往上扬了八百尺的血,咕隆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看起来好可笑。 阿意望着那个头颅,傻愣愣地想。 都说了走还不走,这到底是哪来的傻子啊。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这男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就是让她好难过。 天街十三鹰中的这一位往地上那人头淡漠地瞥了一眼,松了松手腕,觉得似乎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 “这人可也太不自量力了。” 旁边夹过来一道声音说出他的心声,他轻哼了一声,“可不是,这世上多的是不自量力,看不清我白玉京……你!” 他猛一回头,见那狐面男人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多谢快递,正缺衣服呢。” 阿意呆愣愣地捂住嘴,见那如天威圣旨一般的天街十三鹰被不知怎的轻轻一敲,便像只小羊似的软绵绵塌了下去。 男人把他身上这件袍子一扒,一边扒还一边嫌弃,“白玉京今年负责审美的这块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挑这么丑的款式。” 阿意呆愣愣地抬头,见到那人恰好在和天街十三鹰换面具。 门缝里暗落落的一指头粗,她屏住呼吸。 雪底烫金的狐狸面被很随意地掀开,露出一张脸来。 18.薄而不瘦 阿意捂住嘴,目光凝在那一指头的缝隙里。 雪底烫金的狐狸面被很随意地掀开,露出一张脸来。 他露四分之三的侧脸,一条游龙走凤似的弧线,混在糊成淡青的古墙阴影里,两根手指头拨弄着他的狐狸面具,嘴里竟然隐隐在哼起什么惬意调子。 阿意的目光黏在他微微翕动的嘴唇上,觉得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空荡荡。 那嘴唇薄而不瘦,透而不润,唇线中央带着红,有点像沁了一角胭脂的干花,一路晕开去。 他哼调子的时候嘴巴边带了个微卷的弧度,有些软,似笑非笑的,一翕一动间又变了,成了另一个冷淡疏离的样儿,看也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随性到难以捉摸。 特别地……特别地让人想碰碰。 男人顺手撩了一把身后的雪白发尾,正要把从天街快死鹰脸上扒下来的面具戴上,却察觉到了这道微不可觉的目光,那一指头宽的缝隙里斜进来了他眼眸一霎。 人世间的一霎有长有短,而这一霎,她觉得能折一个甲子的光出来。 洒她满满一目的清水碎星。 “哟,”男人眯起眼睛,冲那指头缝隙里的女孩子笑了一下,“喏,送你了。” 阿意没听明白他的话,但是好歹缓过神来了,红着一边的脸,伸手把缝隙打开小声道,“你……真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相大仙老脸向来是不要的,从不懂“谦虚”二字是怎么个写法,笑眯眯地朝她飞了那张狐狸面具过去,“那可不。” 女孩恍恍惚惚地接过那狐狸面具,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好像依然跟被抢劫了一样空荡荡的,下意识问道,“给我干什么啊。” “和你有缘嘛,我相某人呢生性大方。” 相易披上天街快死鹰的衣服,瞥了一眼,那快死鹰长得约莫三四十岁,他没见过,他的目光很快飞快地掠过领子上刻的那个“阆”字,眼中晦暗难明。 他换上鹰脸面具,朝这小姑娘轻声告了一声别,“走了。” 阿意刚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他飞足点了两下墙,跟缕烟儿似的没了。 ……什么呀。 楼上的太爷爷还在扇蒲扇,晃晃悠悠地往下问到,“阿意啊,到底怎么了?” 阿意呼了口气,摸着手上的狐狸面具,喃喃道,“太爷爷啊,我见到神仙啦。” 虽说好像是个不怎么正经的神仙,脑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病。 但是,长得倒是真神仙。 晚霞已经散落下去,当天边最后一道孤鸿掠过,拉出脉脉星河长夜。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还真是全用白玉灵石雕起来,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座仙京洒满了贵不可言的柔光,哪怕是夜里,无烛火也明照一方。 白玉京只有冬季,所以种都是梅,且多半是红梅,与白玉壁交相辉映,一眼望去,白玉京就像是拿乱雪和胭脂堆出来,美得神乎其技。 五座城池最外,十二楼次之,而正中央用一条弱水莲花渠隔着从不熄灯火的小长明殿。 而小长明殿上,就居住着那名不在红尘中,声名更胜红尘的小长明仙——相折棠。 倘若这世间真有什么称得上仙境,白玉京还的确是当仁不让。 谢阆风站在最高的阆风楼上,周身绕着凛凛的夜风,明明白玉京外还是六月的天气,这里面却骤然进了冬,冷得很,他却只穿了一身玄色单衣,立在最高的阁楼上,一双冷冷的眼远远眺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小长明殿。 旁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大人,他说……想见您。” 谢阆风把玩着中指上的一枚雪玉戒,淡淡道,“见我做什么,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 黑影迟疑道,“他说,他害怕。” 谢阆风的眼珠子还注视着他的戒指,轻声喃道,“怕什么,怕真的相折棠回来抹了他的脖子吗。” 黑影沉默,似是默认了。 谢阆风是个英俊得过分的男人,还很有品位,眉鼻之间若壁石高悬,他似是嗤笑了一声,眼眸中压着广袤的夜,“那他当年就不会应得这么干脆。” 他朝身后的黑影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你继续看着他吧,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阆风楼的长廊上种满了赤红的梅,他随手折了一枝下来,细细地观赏起来,偶有余光望望外面的光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还来不及寂静片刻,楼的尽头忽然一现。 月色和白璧下,露出张堪称瑰丽的脸来,裹着一袭白衣,溶溶雪色,身形清瘦。 明明艳得流光,唇边映出晚霞天似的,眉宇却冷淡地凝着霜。 谢阆风叹了口气,也冷淡淡地回望他,“还没闹够吗,真要闹得全白玉京都知道你是个假货?” 但两人目光交合的电光火石之间,谢阆风没由来得眉间猛蹙,声音一哑,“你——” 相易已经脱了那条扒来的黑衫,和着那鹰脸面具随手往旁边一扔,目光垂下,“是吧,我也觉得,假货就是假货,当了一百年也成不了真的。” “谢阆风,”相易微微歪过头,“你是唯一一个我觉得骂你王八蛋算王八可怜的。” 看这人刻薄得独一无二,一听就知道是谁。 风一动,谢阆风肩上的发也微微吹动,楼上的影和月色的光在他目光中交集,最后都聚在那张瑰丽却锋利的脸上。 “你回来了。”这一声叹息终究尘埃落定。 相易道,“怎么着,很失望啊。” 谢阆风深深地凝望着他,负手道,“谢阆风从不曾愧对天地。” 相易气笑了,“牛逼,能把忘恩负义做得这么彻底,好一句不曾愧对天地——” 谢阆风又道,“我不愧对天地,却确实愧对于你。” 相易拔出他身侧的剑,剑刃在月色中淌下雪白的水,“我的七骨三筋呢。” 谢阆风伸手,慢慢拔出他的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答非所问道,“你的剑不是什么好剑。” 他的刀由鬼才刀师公输飞鱼所造,名刀·天不斩,刀鞘系红丝翡翠,刀刃极简,四尺长二寸宽,刃锋似蝉翼,曾压在东无雪海下淬炼百年,号称斩天下所有能斩之物,天榜名刀卷排名第三。 “还行吧,”相易冲他甜丝丝一笑,抬起眼皮,惊起一霜秋水,“杀你够了。” 天际一瞬流光,片刻间两道风贴着彼此的脸过去。 名刀和废剑“呲呤”一声架在一处,两人的目光贴得更近,隔着冷冰冰的刀刃剑锋,不过三寸之间。 这一招过得很快,两人心中却有了定数。 相大仙不太开心,但又在意料之中。 杀不了。 谢阆风忽然感慨道,“好久不见,折棠。” 他很多年没有离他那么近了,假的的确是假的,造不出真的这股子惊天动地颠倒众生的气质来。 相易看着他,觉得这人还是百年如一日的英俊虚伪,“再问一句,我的七骨三筋呢。” “东极天渊,我埋在了那里,”谢阆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沉沉得藏着什么,“但我不能还给你。” 相易懒得和他废话,收剑转身,“好,我自己去拿。” 谢阆风抬眉,“东极天渊,只有死人才能进去。” 相易回头看他,侧过的瞳里拧碎了半池子的碎星,“行啊,那你有本事杀了我吗?” “没人会杀你,”谢阆风动了动喉咙,“相折棠,你是天下第一人,没人舍得杀你,纵然是百年前,我们都没舍得杀你!” “是啊,”相易耸了耸肩,“也就扒了我的骨头和筋,把我压在一座塔里一百年嘛。” 谢阆风垂目。 “无情道总要有一个人去修,这世上登顶的只有一人,东魔主一劫将至,为了天下苍生,你为什么不能去修无情道?” 相易原本压了火下去,一回剑又悬在了谢阆风的刀尖上,划出一道冷厉厉的光和血。 谢阆风见风吹过他的额头,露出三点炽烈红印。 “那你他妈怎么不去修。” 谢阆风道,“我若是有这个资质,我去修也无妨。” 相易死死地盯着他,“是吗,然后我也逼死你的至亲至爱,你就高兴了?” 谢阆风一顿,望着那三道红印长叹一声,“你已经入魔了。” “对,一百年前我就没救了,”相易看着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嘴角弯起来像是念古人情诗一样温柔,“天下苍生也已经没救了,恭喜啊,谢楼主。” “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指望了,天下苍生我不会去救,逼死珩图的人,我一个不会放过。” 相易收回剑,背影像一道单薄的弦月。 “放心大胆地来杀我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19.宗门天机 谢阆风目送那轮弦月消失在夜空中。 沉思良久,他翻过手中刀刃,刀色凛冽如镜,映出他半张脸孔。 谢阆风,你真当不是个东西。 他眉心平如山水一色,喃喃道,“可这就是我的道啊。” 垂下手,他倚在门上望着冷冰冰的那株红梅。 他心下木然地抽了几下,手指划过刀鞘的红丝翡翠,依稀记起这红丝翡翠也是他送的。 昔年死生挚友,如今割袍绝义,真当恍若隔世,可见这么多年来,事事不如人意,桩桩违他本心。 “谢某万死不悔。” 完了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笑,他想到若是刚才那人还在,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对他说“那你就去死吧”。 底边黑影在夜色里化开,踌躇地上前,“楼主,小长明殿那边——” 谢阆风微微摇了摇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快老了,他今年五百一十七岁,依他的修为来说,处于正好的年纪,鬓边却泛出了白丝,黑袍索然,竟勾出丝形销骨立的可怜来。 “再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万素谋还跪在小长明殿前的莲池边,眼前灯火辉煌,照的这位原本精细雕琢的贵公子现在看起来狼狈得要命,发丝凌乱,眼底乌青,衣袍落尽风雨。 整个人跟个纸片似的可怜。 相易站在旁边的梅林里瞅了他一会儿,觉得好似有点眼熟。 一琢磨,哦,这不就是那无法无天的小废物嘛。 “啪——” 万素谋跪得正起劲,面前忽然落下一块石子,啪得蹭过他眼角的肌肤,痛得他眼角一抽抽。 “什么人?” 他猛然回过头,望向四处,可身后茫茫赤色梅林,却是白玉京的花阵,若不是通晓白玉京的人,应当是进不来的。 莫非刺客? 他心里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可是跪得太久刚一起身腿便是一软,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还还不及呼痛,耳边一道劲风,见是一道白衣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万素谋吓得够呛,伸手想拔出自己的剑,兀然想到他的剑已经断了,只能一脸惊恐地抬起头—— 他一愣。 月色溶溶,他瞥见了那张永生不忘的面孔。 相易“啪”地拍了一把他的头,站在他身前,“哟,行这么大礼,懂事儿了啊。” 万素谋傻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傻愣愣地往小长明殿看了一眼,眼圈一红,“……您肯出来见我了。” 哭得还挺委屈的哈。 相易有些嫌弃地看他,“哭什么,男人做事敢作敢当,自己干了什么混账事心里没点数吗,哭天哭地有什么屁用?” 万素谋垂下头,吸了吸鼻子,“我在这儿跪了三个月了,您都不肯来见我。” ……牛逼,相易惊悚地瞄了他一眼,“你这主意可真够睿智的。” 难怪这人到现在还不晓得里面那人和外面这人不是同一个,合着直接开跪不交流的。 万素谋声音哽咽,一股脑道,“我错了,宗主,我实在没想到……是我急公近利,我该死,我对天指誓,绝不会再仗势欺人,无端——” “停停停,”相易转了转眼睛,话锋一转,“其实吧,我告诉你件事儿。” 万素谋一愣,“什么?” 眼前人微微仰下身子,万素谋喉咙动了动,眼见那抹瑰丽之色离他越来越近。 “我是个假的。” 万素谋傻了老半天,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是相折棠他爹,”相易的胡诌的本事那是随口就来,“相大仙。” 万素谋上下左右瞅了那张脸一遍,呆了吧唧的,“……啊?” “您,我从未听闻我们宗主有父亲,”万素谋抿了抿唇,眼神看起来很窒息,很是犹疑,但偏偏那张脸,一看见三魂就能丢七魄,“您、您是认真的?” “那可不,”相易道,“不信我带你进去看看啊,你们家宗主好端端在里面呢。” “那……”万素谋心如死灰,“那我三个月,岂不是跪错了人。” 相易惨不忍睹地瞥了他一眼,“可不,傻孩子。” 万素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中透露着一丝的绝望,“您……您修养得可真好。” 相易背对着这傻子,万万没想到他还真信了,差点笑得岔气,好在他面色一凛,绷住了,“还行吧,马马虎虎。” 他继续扯道,“只因我与我那儿子生得一模一样,修为也相差无几,你认不出那也是正常的,况且白玉京琐事繁多,我经常与他交替,要说我是个半个宗主也没什么不妥。” 完了他颇神秘道,“不过这可是宗门天机,你万万不可泄露。” 万素谋一脸“原来如此”,难道之前宗主能一人分/身两地,他急忙追上来,一脸心焦,“那、那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件事万素谋难辞其咎,可否让宗主……别因为这事儿恨我。” 相易道,“那有什么不行。” 万素谋深呼一口气,苍白的面容上感动得一塌糊涂,“您、您真是菩萨心肠。” 相大仙在逗人的时候总是特别大方,“好说好说。” 万素谋忽然想到什么,心情又是一沉,“可我跪在这里三月,宗主也不肯见我一面,我对您做了如此大不敬之事,砸了白玉京的脸面……他一定厌弃死我了。” 相易琢磨着应该是谢阆风不让那蠢货出来丢人,随口道。 “你想太多了,他这个人呢,就是欠跪,我都没和他说过,指不定他压根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在这儿跪着呢。” 万素谋死心了三个月,听了这话心里生出了希望之种,“那您——” “走吧,”男人侧过眸,白鬓如雪砌,声音懒丝丝的,“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我的好儿子。” 万素谋心神一屏,就这么傻愣愣地跟了上去。 小长明殿是没人看管的,全白玉京都知道,他们宗主从来不喜欢旁人叨扰,故而这么多年来但凡有事只会在莲渠外通禀。 近百年来尤为严重,出入寥寥。 那是白玉京第一人,旁人万万不敢惊动。 莲渠上有一道窄小的木桥,都说莲渠底下栖息着一条千年的地泽天青蟒,这么多年来万素谋虽然没见过,毕竟这么多年来,还真没什么人敢闯进去。 住在那里的,可是小长明仙相折棠啊。 万素谋见男人直接踏步走了上去,半晌,还一点儿事都没有。 果真如此—— 万素谋心里莫名对心尖儿上那位人多了两分亲近。 原来宗主也如同凡人一般,有父母至亲,其至亲还如此温厚—— 相易“啪”一脚踹上小长明殿的门,没踹开。 又踹了两脚。 万素谋,“……”他刚才说到什么来着,哦,温厚仁慈。 呃……应、应该吧。 宗、宗主的父亲偷自己家的马算偷吗,踹自己家的门算踹吗? 那肯……肯定不算啊! 万素谋努力在心里说服自己。 一道劲风袭来,小长明殿的门从里面被哗然吹开。 万素谋眼睛一亮,心神一漾,但见那袭高高在上白衣立在通透辉煌小长明殿正中央,抬眸远远冷声道。 “谁?” 万素谋眼神痴痴地望着那人,急忙掀袍跪落。 “大人。” 那是天下第一剑,百年来,除了第一年入京之时,他不过远远窥其三面。 绝不会忘。 “你?”白衣略微皱眉,并不是很记得这人,但依稀知道,“谁准你进来的?” 万素谋傻乎乎道,“我与令尊同往。” 白衣茫然了一瞬,蹙眉道,“放肆。” 万素谋继续傻乎乎道,“素谋与您的父上——父,欸?” 他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看那位大人看得入迷,大人的父亲什么时候不见的? 只见他的宗主冷冷地暼了他一眼,他心中这些天本就赌了一口气,那张摄人得近乎瑰丽的面容冷得很难看。 “滚。” 万素谋,“……” ……怎么和说好的不太一样? “相折棠”手一滑,拔出那把旷世的剑,刃锋一挥,低声道。 “还是,你想试试我的剑?” 万素谋连忙解释,“您父亲,我——” “我相折棠天生无父无母,哪来的父?” 高高在上的白衣语音拔高,显然是动了怒,然而他瞥了一眼四周,心中忽然忐忑起来。 谢阆风的御剑六影呢? “怎么没有——” 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划过,一把凛然的剑悄无声息地贴上他苍白的脖子。 “你爹我在这儿呢。” 万素谋眼瞳一缩,“您——” 两人贴在一处,一时竟然难分彼此。 万素谋愣了半晌,才呆呆道,“刺、刺客?” 可,那—— “……你?” “相折棠”呼吸一窒,颈边的冷意一阵吹起一阵。 他声音夹着抖,相易听出来了。 怂、货。 “啧,还真别说,”他抬起他的下巴,盯了好一会儿,“有时候我也经常被自己迷到。” 他怎么会……谢阆风输了? “不过你还是算了,”相易动剑,缓缓凝下一滴血,“你嘛,连我千分之一的风流倜傥都沾不上。” “浑身上下写满了‘假货’。” 20.朱颜辞镜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朱颜抬起眼皮,软翘的睫毛在长明灯下转过,下面覆盖着的眼珠子颤颤巍巍地往边上瞥去,彻底看清了来人。 他不用刻意做什么,浑然一眼就是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相折棠,雪白的刘海被劲风吹洌到一边,懒散地贴在他耳根边,下眼角带着熟悉的讥诮的光。 哦,他在嘲弄他。 他想起当年兴冲冲地露出这身去见谢阆风的时候,谢阆风也是这样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猫画虎,不三不四。” 那股兴头便一下子被浇透了,强抿出一个笑,转眼去看外面的红梅花,“那当然,我本来也不是真的。” 他这样说,假装自己不在意,可那种屈辱如跗骨之蛆,泡在一滩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剑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剑气切开了血色,可他竟然一时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四肢麻冷,虽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着,那张画儿一样精细的脸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浮现出一种木然。 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样一柄剑穿过他的脖子,送他去无间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准备,从穿上这身白衣开始,在白玉京不夜的辉煌之中,苟活一时是一时,享乐一时是一时。 但这把来势汹汹的剑,一直高悬在他的心口,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然而真当出现了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湿淋淋地落下来,心火熊熊焚烧着,焚毁了他。 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猛然从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气,咬着牙根,才勉强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是,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着他,从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脸,漆黑的眼珠子边也是自己的脸,诡秘得可怕,两头白发快贴在一块了,皑皑不绝。 万素谋还呆愣愣地伫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相折棠站在一块,光芒盖过了这座长殿,可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赏心悦目。 相易忽然收敛了笑,直直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没想到真的是你。” 朱颜惨淡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能,假仁假义没什么意思,换作你是我,有一天让你有机会一步登天,受万人敬仰……你也会愿意的。” 相易捏过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哟,你很理直气壮嘛。” “是,我对不住你,”朱颜拼命想往后退,他意识清醒过来,开始感受到脖颈上血脉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饶,你会放过我吗?” 相易看着他,眉眼笑了开去,却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边,高高地看着他。 “行啊,你先求一个我看看。” 朱颜却不说话了,他双手撑在地上,那袭金贵的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脚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了句。 “师兄。” 相易骤然连敷衍的笑都没了,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有一种失望无比的索然,“闭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颜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相易的时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里,穿过葱葱树柏,忽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露出来一张拽了十万八万的脸,眼角发着淤青紫红,吊着眼角满身的丧气,想来是不知道又是和谁干了一架。 但是那张脸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气的恼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转就是颠倒人魂。 相易的剑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跟着他死在东极天渊里了,原来你没死,所以那个时候——” 他声音平直得像磨着什么。 “逼着他殉渊也有你的一份?” 朱颜看着那柄剑,垂死挣扎道,“没有人逼着珩图殉渊,他是自愿的。” “自愿?”相易听得快从肺里笑出来,“哈,行啊,那你现在选吧,你是自愿死在我的剑下,还是自愿抹脖子自杀。” 朱颜沉默了,他的发丝垂落下来,微微带着抖。 相易看着那张明明是自己的脸,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犯恶心,那种恶心让他觉得有些头晕。 万素谋听得雾一阵风一阵,怎么都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忽然被一双手推住。 他猛然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个白衣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荡来一阵寒意,旁边的红梅落上了一层淡薄的雪。 相易瞥过头来,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怎么又是这么你,阴魂不散的神经病一个接着一个……” 问花合手垂目,“我为你而来。” 相易一脚踢开脚边的人,剑尖悬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着一道锋芒。 “小秃驴,劝你离我远点儿,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少来惹我。” 问花看着他,见他三个月来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微微皱眉,“得罪了。” 相易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你们和尚怎么也这么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动手,早就没什么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问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错,若是这两人重新遇上了,的确是一方压倒性的威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镜妖的复刻,就算一模一样,眉宇间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来吧,”相易的额头的红印浓烈起来,那红印戾气太重,染得他,“别怂着了——谢阆风,你身上那股烂味儿隔着十八里村我都能闻到。” 红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着他的刀走出来,脸苍白得英俊,名刀上缀着红丝翡翠,伴随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霜衣女人,脸上隔着银朱的纱面,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 朱颜猛然抬头,眼底一阵血红。 谢阆风原来一直在,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着那把他也想不起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捡来的剑,直直地扫过眼前三个人。 他的剑在最高的一段弯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过招后的损伤。 一个佛家首图,两位白玉京暗领。 都是仅次十大传说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么,一起来吧。” 相易歪头冲他们笑了笑,他嘴上的红色加深,勾起一个笑,他笑起来让整座小长明殿都霎时更亮了些,可是眼底还是一片干干冷冷的恨。 问花蹙眉,有些震惊地撇过去。 他……是不是疯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眼见这人身上的伤已经重成那样,分明都靠着额头上那个血咒硬撑着。 不然以他的实力,不把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个心惊肉跳的想法出来了。 相折棠也许不是回来大闹白玉京的。 他或许本就是来寻死的。 或者……同归于尽? 死人的剑是最锋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长明灯下,抬起头,白发下的印记鲜红如血。 他从来打架喜欢后出招,可是这次他先动了。 一剑如吞鲸。 21.灼灼逼人 很少有弟子会路经小长明殿, 小长明殿是不允许弟子擅闯的,违者重则直接驱逐出京,轻则面壁半年。 所以宗主永远是个可望不可即的代名词,即使梗着脖子想去看看, 那也只能远远地瞅一眼小长明殿前的梅林, 然后回自己的床上做做春秋大梦啥的, 说不定梦里还能逮到个不穿衣服的。 都说天下第一宗宗主是七海十四州第一美人,这名头来得不虚,天榜美人卷榜首七百来年不曾变过, 千无故人,后也暂时无来者, 加上他实在活了太久, 不过总归是相当了不得的。 虽说是美人卷榜首, 但是他自己低调得很, 除了白玉京弟子外, 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纵然是白玉京内, 除了一年一度的时候他会出来出来坐在首席位上晃晃, 平日里都是居住在小长明殿的。 百年前还好, 这些年不知为何更是寥寥。 加诸这些年, 十大传说已经陆续隐世, 新一代势头锋芒毕露,而白玉京一家独大。 旧时代的人随时代苍老, 青山隐没, 亲眼见过十传盛景的也多半身死道消, 坟头三尺绿,不见埋骨处。 毕竟不是谁都有本事活个五六七八百年的,突破天灵境才能褪去百年轮回,得以迈入长生一路。 而据传修真一脉活得最长的听闻要数同属十大传说之一的雪山不老生,已逾三千载寿命,要是让某个小鬼知道了,才明白什么叫活王八的专业代名词。 若不是相折棠身上负着这两个旷世的名头,修真界的小辈们也多半记不太清了,更何况相宗主上一次拔剑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迹,露面更是寥寥无几。 剑圣不拔剑,美人不露脸,那是十分索然的事儿。 不过也不是不露,犹记得十年前东魔境口口声传剑圣已老已死,蠢蠢欲动,那一年的千宗大会便破天荒请出了这位老祖宗,打了东魔境的脸,当年他只远远地在首席上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不过是低头翻阅一眼当年大会的名额。 侧过一张脸,隔着茫茫人海,愣是压倒了当年来踢馆的九韶阁诸位少女绝色,名头才再次响彻七海十四州。 今年的千宗大会依然如约而至,可惜迟迟没有确定相宗主会不会出面开局。 再说回开头,很少有弟子会路经小长明殿,今天也不例外,所以月色明朗,谁也不知道今夜小长明殿发生了什么,千宗大会的最终场登录刚刚结束,丹涂楼下外宗弟子游览着白玉京的胜景,一时着迷。 阆风楼千仙台的出口处,则格外热闹。 “咳咳,我真不会骗你们,”白冠紫服的少年瞄了一眼后面刚从登录处走出来的百八十个人,手中拿着十幅卷轴扬着,“我骗你们做什么,我在白玉京修行了二十年,绝不会错的,我们宗主跟这画里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我冒死弄出来的。” 这白冠紫服的少年挺凶巴巴的,长得挺白嫩还有些婴儿肥,但是盛气好生凌人。 白玉京的做派近些年的确以嚣张跋扈出名,毕竟是天下第一宗,膨胀也正常,加之他穿得又的的确确是白玉京的宗服,身后这些人也隐隐有些相信了。 谢琦春眼见鸭子快熟了,又加了一把火,“据可靠的绝密消息,今年我们宗主身体抱恙,明天的千宗大会那是肯定不会出面了,下一次也不定会出来,哎这真的男版的很,错过这次指不定就是一辈子啊,你们这辈子能有几次和天下第一美人靠得这么近的?” “而这十幅灵画,都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截下来的,里面呢,有《宗主品茶》,《宗主回眸》,《宗主笑了》各三张,《宗主品茶》最便宜,六百一品玉,《宗主笑了》最贵,八百一品玉,全套一组两千,概不接受还价。” 这黑心比一样的价格令刚才蠢蠢欲动的心又冷静了一会儿。 谢琦春皱了皱眉毛,这些杂毛宗门就是穷,都进了决赛了怎么都没什么有钱人,比昨天那群揽月宗的弟子婆妈多了。 身后这百位基本都是姑娘,只夹杂了七八个男人……噫怎么还有一小孩儿? 除了小孩,谢琦春并不觉得意外,要知道往年男人更多,我们家宗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都天下第一了,谁不想见识啊。 “我们明人不说骚话,”谢琦春道,“我这儿就十二幅,灵画的纸跟不要命地涨,最低价都三百一品玉起的,我其实就卖个成本价,实话说了吧,我这儿已经是最低价了,后面老武他们卖得,一千起步,上不封顶,坑不死你们。” 姑娘们中终于有些财大气粗的了,举起一只手道,“给我来一幅!” 谢琦春微微勾起嘴角,“好第一位,识货,开门红,我自动给你降一百一品玉,要哪一幅?” 有了带头的生意一时火热了起来,那一脸精明的少年喜色顿上眼角眉梢。 七婴一脸匪夷所思地扯了扯旁边霁蓝少年的衣角,喃喃道,“亲娘诶,这他妈比卖人还贵啊,他七百多年前搁鹿翡街头打架斗殴那会谁见不着啊,现在都能炒成这副德性了?” 旁边一女孩道,“你这小孩哪来的瞎说,那可是天下第一美人,怎么卖不了这么贵,要不是我穷我也买。” 七婴看了这小姑娘一眼,“这种玩意儿,谁买谁傻——” 步月龄长袖一挥,“我要一套。” 七婴,“……比。” 难得有买全套的,谢琦春放眼望去,眼前一亮,觉得这朋友他交定了。 这少年生得好贵气,眉目俊秀如田玉,冷淡迷离,一身霁蓝,乌发如鸦羽。 可以说是很大一头肥羊了,无论如何都没有不宰的道理。 七婴勉强拉住他的一角长衫,“不是,您能清醒一点吗,我们那小破宗门卖了也没这个钱。” 步月龄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清俊的眉头蹙起,“不就两千一品玉吗?” 不就、两千。 一路风雨飘扬赶来的七婴咬住了自己的袖口,合着自己一路凄风苦雨的旁边就站了个大财主,“大哥给点钱买糖葫芦吧,想吃,饿。” 步月龄道,“不行,宦青说你蛀牙了。” 七婴道,“呵,他瞎说,我一大老爷们鬼怎么会蛀牙!” 步月龄懒得理他,手指头一扬,拿出宦青送给他的那根箫。 “哟,”谢琦春一眼望去,“好法器啊。” 步月龄天生没有灵心,修不了灵力,但是他一双眼睛因为身上血脉赫赫,碧灵迸走,略微带点灵气,靠着宦青教他的一套心法勉强运用上,只到能稍微驱使低阶法器的水平。 那灵箫是个储物的玩意儿,霁蓝长衫的少年不假思索地取了一个金丝玉缕的钱袋出来。 谢琦春拿给他三幅画,特地把他带到一旁耳语道,“这位兄弟我看你也是个人才,这样,我那边还有三幅非卖品,我看你有这个诚心,我以一幅一千的价儿卖你,如何?” 步月龄不假思索道,“好。” 七婴,“……”他疯了吧。 谢琦春笑得快开花了,“好好好,这就随我来——” 七婴在后面啰啰嗦嗦地劝说道,努力给自己谋取一些福利,“你这么想看他长什么样我给你画啊,我就要十串糖葫芦多了我也吃不下——” 可惜他老人家那鬼斧神工般的画作造诣并不能打动步月龄,霁蓝长衫的少年穿过人群,跟着面前那道紫色人影,路过了丛丛红梅林,走到了丹涂楼三楼。 谢琦春去拿珍藏,步月龄索性打开了第一幅画。 那画卷做工倒还算精美,外面包的是飞龙画凤山水墨色,方方打开一角,心下却猛然起伏了好几次。 他就是想见见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明明……这个人竟然是相折棠,最过分的是,原来谁都知道他是谁,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连脸都没见过,还说什么有他在什么不用怕。 现在更是人都不知道跑到哪个天涯海角了。 半个月没见到那人,一点音信都没有,他睫毛一颤,直接把卷轴打开了。 灵画上是个俊美的白衣男人,眉目挺柔美,正在低头抿茶,灵画只能刻下几瞬,上面的茶都隐隐带着温度。 步月龄有些意外,不能说这人生得不好看,可是着实…… 这也算天下第一美人? 他有些想不通。 阴柔得过分了,那股子刻意的美便冲淡了许多气质,弄出些做作的模样,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味道。 虽然他也说不好,他想要的是个什么模样。 步月龄不是一般少年见识,他年纪轻轻已经见过天榜美人卷的第三位了,那位易容了的云间绝色姬,一举一动,勾人魂魄挠人心神,天生媚骨才屈居第三。 这画卷上这人,没有韵骨,长得的确不算难看,只不过也未免有些配不上这个名头了。 虽然稍微有些失望,倒是也无碍,虽有期待,但是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好看的。 步月龄端详了一会儿,努力想将这人的脸按在那青面獠牙上面,想着说不定后面几张角度要好些,毕竟这是最便宜的,不曾想翻了两张,大同小异,都不怎么样。 他就长这样吗? 旁边的七婴才迈着小短腿扯上他的裤子,瞄了一眼,“噫,这谁啊。” 步月龄一愣,“难道不是他吗?” 七婴其实也有些记不清了,含糊道,“不太一样吧,相王八那长相一看就让人想跟他睡觉,这我看着挺想打一顿的。”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睡觉?” 七婴奶声奶气,又老气横生,“可不是,这是我一好兄弟说的,哎可怜我那兄弟魔人潇潇叶,原来也是个正经魔修,曾经和我约定一起荡平人间,志向远大,后来愣是见了一眼相王八,死命地追着人家跑,我都说了相折棠那玩意儿不好惹,他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反正他当时是那么说的,说,就真有一人,你见了,”七婴琢磨了一会儿显然在怀念,“就脑子里啥也没了,除了跟他睡觉别无所求,看他那一副心比天高的样子就心痒痒得不行,要不能收服他活着也是无畏。” 步月龄道,“……男人?” “是啊,”七婴道,“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他就被相易一剑劈死了,太可怜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那王八蛋确实长得人模人样,我印象里也是这样的,三天五头有人来招惹他,所以他喜欢戴面具。” 步月龄严谨地思索了一下,觉得这小孩应该又是在胡扯。 七婴忽然抬头,“欸,你是不是和他睡觉来着?” 步月龄一哑,尾音略微打了一颤,“我那不是……” 七婴啧啧感叹,“不就躺一块睡一觉嘛,你看你什么事儿都没有,可怜我那兄弟,后来被一刀劈了不说,棺材本儿都让人家抢走了,同人不同命,你都已经睡过相折棠了,该知足了。” 步月龄,“……”算了,懒得解释了。 他的指腹扫过面前这幅灵画,他左看右看也觉得不过如此,索性也懒得再要别的三幅,直接扔了那三幅画走了。 七婴心痛地看着那三卷画,“两千一品玉,说不要就不要,富贵人家啊。” 谢琦春干这骗人的行当已经好多年了,他压根不是白玉京的弟子,不过就是个丹涂楼的外戚,大宗门又不是一点裙带关系也没有,丹涂夫人这两年快当上三把手了,他在这儿用假画骗人的事儿也一直没什么人敢管。 再说了,也没几个知道自己受骗了的,那些人这辈子有几个能有幸见过相折棠啊,见了也不过远远地瞥两眼,谁能记得那么清。 就算知道他是骗子,白玉京这么大,还能在自己地盘上被欺负了? 这画上的人呢是和他一块坑蒙拐骗的兄弟,谢琦春觉得他这兄弟长得还真和宗主有那么两分相似,索性这俩缺德一拍即合,每年一有外宗弟子进来,专门逮着坑人。 谢琦春拿完画,回来却发现羊不见了,三幅画卷还扔了一地,当时就有点纳闷。 难道被他们发现了? 月色当好,丹涂楼守卫不多,步月龄走下丹涂楼,正要回到外宗弟子统一的小别院,心口却猛然痛了起来。 他倒抽了三口冷气,眼前正巧一片红梅似血色,眉头紧锁,只觉眼前一黑,匆忙间扶住了旁边的白玉扶手。 怎么回事? 这心口的痛来得猛烈也去得很快,排山倒海地抽来抽走,他一摸背后,不过这么两息之间,他背后的衣服大片被冷汗浸湿透了,恍若阿鼻十八层走了一趟,眼前的人世间才清楚过来。 方才的痛恍然隔世,却还缓不过来,步月龄摇了摇头,忽然只觉得手臂一烫,他呼吸骤然乱了起来。 他撩开袖口,手臂内侧中央上有两个金字流转不停。 相易—— 是双生令,他怎么了? 那两个字勃然发烫,凝开聚在南边,步月龄一时顾不得别的,下意识地跟着题录往南边走。 说来也巧,白玉京守护很少,光靠出神入化的梅花阵也能困疯不少擅闯者,而这阵有个点,若是你身上灵力越高,出现得阵法便愈奇特古怪,今日这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红梅阵遇到了灵气几近于无的凡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毕竟白玉京,之前还未曾有凡人进来过。 步月龄自然想不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闯入了一片红梅林,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这林子果然大,不过好在胡闯一番也出去了,月色很暗很冷,他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手上的温度越来越热。 烫得他心神不宁。 穿过梅花林,他瞥见了一道极长的水渠,水渠边种满了莲叶却并没有开放莲花,冷秃秃地怪寂寞,他这边看不到桥,莲渠另一头也是一片梅花林。 他好像隐隐问到了什么烧焦的滋味,从远处传过来。 白玉京好像冷得只容得下梅花一样,还是要最热烈的红梅,别的花一律不怎么放在眼里。 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是他想错了吗? 手上的温度骤然消了,他捂住胸口,一袭霁蓝长袍压在月色低低地跪了下去。 这次倒不是因为痛,只觉得意气难平。 那几乎痛死的程度,应当是因为那人方才在黄泉碧落里走了一遭。 好在他帮他分担了那一半的痛,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双生令从来没有起过这种反应,自从两人当时因为一口咬痕稀里糊涂结下了双生令后,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儿。 相易太无所不能了。 他几乎快忘了双生令,那人实在是太无所不能了,耍得了剑逃得了命,所以他几乎没想过他这个人,也会走到险死的地步。 会吗,他不是……相折棠吗? 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他将头埋在膝盖上,心里沉默快变成一片寂然的时候,不知是怕他死还是自己死,少年俊朗冷淡的面容和月色溶在一起,偏偏天煞风景,水渠边上忽然伸出两根指头,接着爬出来一个白色的鬼东西。 步月龄抬头一愣,他终于想起这里是鬼神莫测的天下第一宗,总算有了些畏惧,可是他又想他的命早就悬在另一个名字上了,真要死好像避不开。 况且这水鬼看上去有些眼熟,他心里兀然又得到一个不敢置信的想法。 那水鬼他往旁边吐了两口水,撩开他的手臂,上面也是一道金色的名字,他也感应到双生令了,紧接着他露出一道懒散又无力的声音,“喂。” “相易——” 步月龄踉跄了两步,险险没摔倒在他身上。 天色黑,这里离了白玉京的白玉璧暗了许多,相易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浑身冰冷,一头白发贴在脸上,看不清楚他的脸。 忽然见到了这个朝思暮想的王八蛋,步月龄呼吸不知怎的急促了些,差点觉得自己出幻觉了。 将他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直接套上他的外袍。 相易难得没做作地推脱,他站了起来,瞥了一眼身后道,“先去那梅花阵里躲躲。” ……躲? 步月龄一愣,他还是第一次从相易的嘴里听到这个词。 到了红梅林里,相易不知道怎的左拐右拐了几遍,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别院,不过陈旧得很,是白玉京里难得没用白玉璧的屋子。 相易也不在意了,直接进去往里面一张床上一趴,若不是步月龄还看得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差点以为他死过去了。 在一片模糊里他摸了摸这人的额头,只觉得他烫得过分,“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相易迷迷糊糊地笑了一声,“你这小孩真有意思,我相折棠不在天下第一宗里待着,我应该去哪儿?” 步月龄,“……那你就是在自己家里被弄成这副样子?” 相易一愣,意外听出了这小孩声音里的愤然和担忧,缓了一会儿含糊道,“还好吧,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就是了。” 完了他还挺得瑟的,比划道。 “我都这么伤了,还一个打三个,你是没见到我有多帅,啊啊痛——” 步月龄,“……”这人真是不皮会死哦。 步月龄想不通,他至今都不是很能接受这玩意儿就是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宗宗主相折棠,更想不通这家伙为什么会在白玉京里受这么重的伤,不像是此间主人,反倒是此间仇人。 方才他虽然只看了一眼,也隐约在暗色下看到了不少血渍……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对了,”相易忽然想起来,“你不是在鹿翡,什么时候过来的,你千宗大会不会真过了吧?” 步月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我不是来参赛的,我的兄长明日大婚,他特地请我来。” 和,他的未婚妻。 相易想起来那傻逼小说里有这一茬了,非给主角先戴个绿帽,便不由自主道,“哦,你老婆跟别人跑了啊,那是挺惨的。” 这少年被气得转身走了,决定出门就举报这缺德玩意儿,但走到半道又转回来问,“你怎么知道……天女猊以前是我的未婚妻?” 相大仙掐指一算,“那我是谁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步月龄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没见过她,只是我母亲喜欢她,天女家的人,谁娶了她就代表了皇位。” 他蓦然顿了顿,下意识被套完了家世,但是一想相折棠的名声,坦然了,觉得并不亏。 相易道,“这有什么,做皇帝没做神仙有意思。” 步月龄又被戳中了,他既当不了神仙,又当不了皇帝,愤愤地走了。 相易笑了一声,还是逗小孩有意思。 他躺在这张很多年没躺过的床上,闭上眼睛,额头上的血咒其实痛得他快说不出话来了,还要再缓缓。 一闭上眼睛,谢阆风的脸,朱颜的脸,小秃驴的脸都一遍遍闪现过他的脑海中,看得他心烦意乱。 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前,他拔剑一剑挑三的时候,烛光隐乱。 那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大概是不想活了。 或许更早一些,他破塔的时候就没那么想活了,人活着的滋味也就这样,事事不如意,如意了也总倒霉,七百多年来无不例外,他又不是没尝过。 死了的人干干净净,活着的人比条狗都累。 譬如之前看到朱颜的那一瞬间,他就忽然觉得很累。 怎么谁都盼着他去死呢。 他垂下眼眸,难得自省一下。 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这不可能存在的。 科学研究表明,相折棠永远是对的。 很快心理素质过硬的相大仙得出了这个结论,在心里再次问候了方才那三位的祖上。 这屋子虽然陈旧,但是没落什么灰,步月龄找来了两套衣服,自己套了一件,另外一件给相易披上。 相易的目力好一点,虽然黑但也勉强能看见,步月龄方方走过来,便听见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长高了?” 步月龄想了想,“好像是有高一些。” “哦,”相易点了点头,十分理直气壮地无理取闹道,“那你不许再长了。” 步月龄,“……” 他现在觉得当时那个什么云间绝色姬是给他演了一场戏,这人要是相折棠白玉京迟早得完。 他不想理这傻逼,“你点个火吧,这里有没有药?” 相易想了想,道,“药无所谓,不过火是要点,你去那边第三个抽屉看看,应该有几截蜡烛。” 步月龄跟着过去了,果然找到了几根蜡烛,不过都是用过的,他闻了闻,上面还有焦味儿,“你经常住这里吗?” 相易道,“没,很久没来了,怕落了尘刻了个辟尘咒而已。” 步月龄把蜡烛递给相易,“我听旁人说,你都住在五城十二楼中央,一座永远不夜的小长明殿里。” 相易正要再现搓火绝技,被这段话逗乐了,低低笑道,“是啊,不过你看不了了。” 步月龄道,“嗯?” 相易道,“我刚才在那里放了把火,估计是没了。” 步月龄,“……你烧自己家?” 相易琢磨了一下,“那不算我家……欸对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识过为师的风流倜傥貌美如花?” 步月龄想起方才自己买的那三张卷轴,蹙起了眉,淡淡道,“哦。” 相易被他的风轻云淡弄惊了,“你不想看了?” 步月龄忽然发现若是自己显得不在意这人反而在意了,嘴角忍不住勾起来,反而道,“不过是一副皮囊,千众一像。” 他说的还真是心里话,虽然不知道那几幅画卷真假,但他忽然意识到人就是人,再好看也总应当是差不了多少的。 相易,“……”怎么觉得没那么容易逗了,思想觉悟都忽然高了啊? 按理来说这小孩知道他是相折棠之后,应该更在乎了才是啊。 算了,相大仙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晚年很是凄凉,年老色衰,连个小孩都吸引不住了。 他捻开那根蜡烛的时候,步月龄的目光还凝在这屋子里,这屋子不大,约莫只能住一个人,不知道以前住的是谁,应当是个男人,隐隐可以看出墙壁上多是书画卷轴,还是个喜欢琴棋书画的风雅男人,和相易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那种。 正想着,那边的蜡烛亮了,步月龄毫无心理准备地转过头去。 男人正巧也抬着眼皮看了过来。 隔着漫漫的夜色,和着那旖旎幽深的火,那一刹那他好像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心跳,差点跳脱出他的身体。 那一瞬间天上的星辰不动,人间凌晨凋谢旧花停止凋零,这些虚无的只有女孩才喜欢的东西他忽然觉得可爱了起来,真的能往里面瞅出几分奇异的味道。 他不记得这个刹那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砸吧不怎么出来,脑子里只兀然划过七婴那奇奇怪怪的一句话。 ——他那长相一看就让人想跟他睡觉。 这形容,别致又粗俗,粗俗得还挺贴切。 原来相易看起来挺苍白的,虽然那蜡烛的光是暖的,好像唯有他的嘴唇带点血色,但又不是全红,像染到一半的枯花,但是这种枯可太好了,他不至于全盛,有多初生润泽,又不至于全枯,介于两者之间,恰好是一个让人欲罢不能的暧昧状态。 而他的苍白并不妨碍他的瞥过来这一眼的味道。 相折棠生得清瘦,比他想象中年轻得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现在这么抬着眼皮看过来眉宇间竟然有一丝少年感,但是他的俊美是实打实的,从鼻梁轮廓和眼窝深处,都带出那种英气,几乎带有实质性的。 对于同样的男人来说,这种英俊带着侵略性。 可是他转过眼睛去就不一样了,那股侵略性兀然消去了,他眼角线很长,多了丝惆怅勾人的味道,还来不及拆开这个人的五官细细看,已经陷在名为“相折棠”的迷蝶梦里了。 这个人,转个眼睛都让人喘不过来气。 虽然习惯了,但是相易看着他这难得的傻样还是乐了,毫不犹豫地打开嘲讽,“哟,看什么呢小步,别啊,我一个老人家有什么好看的。” 步月龄,“……” 他猛然回过神来,方才像陷在了一场光怪陆离的陷阱里,现在才得以脱身,才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 天上的星辰又开始刻下星盘,人间的旧花湿漉漉地缓缓凋零。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一瞬间,让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其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相某人向来得寸进尺,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哎,怎么办呢,你这要是爱上我了我怎么这么愁啊。” 霁蓝长衫的少年被他气得转过脸去,冷淡淡道,“放心,我讨厌你。” 相易,“……”不是,这小孩怎么这么倔呢,分明看都看傻了为什么非要嘴硬? 给个面子嘛小兄弟。 步月龄又侧过脸,眼珠子却盯着墙,不敢看他,“你的伤没事吧?” 相易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所谓道,“这有什么事儿的,小伤。” 少年这次多了个心眼,“真的是小伤吗,当你为什么会在白玉京里伤成这样?” “嗯……这些不重要,”相易显然不想告诉他,“这样吧,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压根就不是相折棠,我是相折棠他爹,我原名相易,字大仙,你也可以温柔地尊称我一声爸爸。” 步月龄被他逗得不行,那嘴角又忍不住往上弯,方才的气也消了一些,“你就会损吗。” “那可不止,我会的可多了。” 相易忽然坐了起来,步月龄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动,相易已经一只手捉着他的下巴,逼着他直视过来。 “对了,你说讨厌我是吧,”相易可能是困了,带了点鼻音,声音酥酥麻麻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瞳仁中央点了旁边的烛光,明明都垂下了半边也灼灼地逼人,“讨厌我哪里啊,嗯?” 22.孤家寡人 少年一愣, 那双青透胜海的眼珠子在烛光之下微微一曳,直愣愣地盯着他。 相大仙呼吸一顿,分明是想要戏弄一下他,反倒自己先暼了开去不敢看, 貌似不经意地躺回床上, 两只手臂枕在脖子后面慢悠悠道, “哎,逗小孩可真没意思。” 步月龄侧过眼睛,慢吞吞道, “讨厌你怎么了,你活得这么一把年纪, 难道还没被人讨厌过吗。” 相易被这小王八蛋气着了, “对啊, 我这么可爱, 活这么大, 只有傻逼舍得讨厌我, 傻逼不算人, 怎么着?” 那脸大如盆, 说的正是相某人没跑了。 好端端就被定义城“傻逼”的步月龄撩开自己的衣袖, 看着上面已经渐渐黯淡下了的金光流名, “你之前命悬一线。” 相易支支吾吾道,“还行吧, 我刚才没事儿干往那渠子里洗脚呢, 忽然瞅见一个小王八在水里游, 长得黑不隆冬还有一双青眼睛,我觉得还蛮有意思了,就跳下去抓抓看,没想到这小王八还挺机灵,愣是抓不住,我逮了会有点累,在那池子里泡了会儿差点眯眼睛睡过去,你也知道年纪大了嘛,睡着睡着说不定就死了。” 步月龄,“……”不是,他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就敢拿出来糊弄人。 相易摸了摸鼻子,“那小王八不仅溜得快还喜欢口是心非——” 合着他刚当完傻逼又得当小王八,这人嘴里是真弄不出一句好话。 “你到底是不是相折棠?” 步月龄偷偷侧过眼睛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刚问出口他就后悔了,毕竟有些东西摆在那儿确实是有说服力的。 相易侧过脸,笑眯眯地瞄了他一眼,“你猜呗。” 步月龄蹙眉低声自问,“如果你是相折棠,为什么要在鹿翡待那么久,为什么不早点回白玉京,你是不想回,还是回不了。” 相易慢悠悠地瞥了这少年一眼,好像也在寻思着,没有回答。 步月龄知道相易多半不会回答他,但还是自顾自问下去,“你又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这个相易倒是不假思索,“那还能怎么着,肯定是我长得好看。” 步月龄心里有准备,道他肯定这么答,又瞄了他一眼,他躺在那儿,只依稀看见一个高耸的鼻梁和清瘦的下巴。 他觉得这样还行,至少冲击力小了不少。 其实说来也怪,明明他长得不是雌雄莫辨那一款,实实在在是个青年男人的相貌,但就是让人莫名地被吸引,这让他心里更……古怪。 可见无论对象是男人还是女人,极致美的攻击力是同等无偏差的。 步月龄心下猛地深吸一口气,忽然一撩衣袖站了起来,他一路走到床边,双手搭上男人的肩膀,一脸英勇就义的决然。 相易,“?” 少年的侧脸一般陷在阴影里,那烛光将他脸上的稚气扫去了,阴影加重了那种轮廓的邃然,英俊得已经有几分正儿八经的底气,他眼睛本来就生得好看,眼窝一深,看得相易莫名有一种恍惚感。 相易懒洋洋地瞥过来一眼,他眼睛挑起来的时候颇有些桃花目的感觉,明明他还躺着呢,视线确实睨着对方的那种居高临下。 “怎么着,您这是准备以下犯上,兽性大发了?” 虽然这人说话没过正经,步月龄又正正经经地被冲击了一次,话险些堵在喉咙口里出不来了。 怪就怪他长得太邪乎。 他险些要觉得这人也和那云间绝色姬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媚骨,可又不一样。 云间绝色姬的媚是种清清冷冷、丝丝缕缕的勾人。 貌似遗世卓绝,可举手投足都是实实在在的勾引,是祖师级别的欲拒还迎。 但相易恰巧相反,他这双眼睛稍微犯了那么一点桃花,斜过来一眼便觉得一股子的风流意韵,殊丽得摄人心魂,可近了才发现他这双眼珠子冷得很,留不住人。 他骨子里是最傲慢的,这双目里谁也没有,天地都化不进去。 也是,他是谁——白玉京第一剑,天榜第一美人,好似他看得上谁才叫奇怪。 这感觉太妙了,这种高傲和美协同到极致的吸引力太大了,令人骨血沸燃,恨不得就此为他化干血肉,枯成灰烬。 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少年的侧脸又孤又傲。 “师父。” 虽然俩人的确是师徒名义,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听得相易浑身不自在,他转过眼睛,“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步月龄顿了顿,提醒自己不能生气,继续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相易琢磨道,“那行,你喊爹吧,这我不介意。” 步月龄凝滞了一下,“……我喊你一声师父,是实实在在地敬佩你。” 相易心情忽然不怎么好,他知道这孩子有话要说,有些不耐烦地把这少年的手掌从肩膀上掰开,坐起来和他平视,“有屁快放啊。” 步月龄凝视着他的眼睛,“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你身上笼着一股死意。” 相易平视了他三息,不咸不淡应道,“哦,然后呢。” 他目光不逃避的时候气压太惊人了,目光锐利得能穿过心室。 这少年却也不闪不躲,平静地凝视着他,“你其实不想活了是吗。” 相易道,“对啊,怎么了。” 他方才这么乱来,可不就是不想活了吗。 要不是那双生令牌替他担了一部分,或许他真的已经死了。 步月龄话又被堵住,没想到这人承认得这么干净利落,叫他不知道该接什么,半晌才道,“为什么?” 相易想了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活久了,净遇到一些恶心人的玩意儿,这世上本来就是这么一副破落样子,有我无我又有什么区别,人事烟云过,消磨就消磨。” 步月龄百思不得其解,他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从来没想过要去死,“你就没有一点非做不可的事吗?” 相易慢慢瞥了他一眼。 也有,杀你啊。 步月龄又淡淡问道,“难道也没有什么一个人让你想活下去吗?” 欸,真扎心。 相大仙被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横眉一抬眼,“没有没有,我相某人孤家寡人一个,生来就是如此,无论是死在北海之滨还是人间街头,都不会有人认认真真地为我掉一滴眼泪,他们吊唁的不过是这副破烂皮囊和虚名——这样讲你满意了?” 步月龄一愣,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相易垂下了眼,看起来好像忽然很茫然,他生得殊丽,忽然茫然下来却有种孩子气般的无措,生出了一点点的可爱来。 步月龄脸色为之一动,半晌才缓过来,怔怔道,“你是不是很……寂寞。” 他这句话说得平稳,没有疑惑,好似已经下了结论。 相大仙嘴嘴硬程度和他的美貌成正比,十分嗤之以鼻,“你叽里咕噜说的什么玩意儿,搞笑呢,您睁大眼睛看看在下,我想要什么得不到,还寂寞,您当我跟您一样也是十五六岁的青春期小孩啊,你不如说我什么也看不上来得贴——” 少年叹了口气,不假思索地倾过身体,轻轻抱住了他。 他双手虚虚环在他的肩膀上,头埋在相易的颈窝旁,乌黑微卷的发梢带着一股茉莉皂的味道,还有一种蓬勃的生命气息,温暖得过分。 步月龄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在做什么,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怪可怜的,看着固若金汤刀枪不入,男人可怜的时候就是这样,他其实寂寞孤独得像个没人要的小孩,想吃糖想的要死,却死撑着装不在乎。 当然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很大几率这人炸得更厉害。 相折棠怎么会没人要呢,他是天上明月,海底宫阙。 ……那相易呢,相易这个名字呢。 步月龄抱得很轻,说实话他做好了相易把他扔出去的准备,但是很意外,相易什么也没做,他看不见相易的神情,也许是在发呆。 “我会为你掉眼泪的。”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抱着的这具身体有些僵硬,但什么都没动,任由他抱着。 步月龄想了想,他也不是什么会说话的人,怪有些不好意思的,“虽然你这人,又坏讲话又不好听,脾气又差喜欢坑蒙拐骗。” 相易,“……”这他妈是温情剧还是批/斗大会。 “但是,我还是会为相易掉眼泪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 ……操。 相易发现自己手有点抖,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竟然被一个小孩可怜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他是什么人啊,上天入地哪儿去不了,生不生死不死提着脖子拎着剑,从这里一路杀到天亮不带喘,他用得着—— 哎,成吧。 他妥协了,他贪图这种温暖,轻轻把头靠在少年的肩膀上。 万魔秽身,割筋剜骨,他也不是受不住,怎么偏偏败给一句矫情巴拉的孤独。 我可太惨了。 相·孤寡老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上了年纪了。 怎么被个小孩都能感动到。 23.烛火明灭 步月龄的肩膀一僵, 他也没想到相易会靠过来。 他看起来是挺寂寞的,认识他这么久,好像只有宦青算的上是他的朋友,可是宦青和他也并不算亲密, 两个人除了隔着老远斗斗嘴, 也不像是会互诉心肠的样子。 他跟谁能互诉心肠? 步月龄猛然想起那张画, 又想起宦青那句。 ——“他为了他师父,什么都干的出来。” 珩图君。 可是珩图君已经死了,步月龄心道, 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了什么死的。 相易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 可是他觉得宦青没有骗他。 师长对于一个人来说, 总是不可磨灭的存在。 他沉默了一下, 相易已经抬起头了, 轻轻道, “行吧, 也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步月龄忙不迭地放开他, 转过身想了想道, “你有好点吗?” 相易暗地里呼了一口气, 瞥了一眼这少年道, “还行。” 白玉京梅林深处这间无人知晓的小舍里,相易的心情不知道怎么地明快了些。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死。 当时从三千恕里出来的时候, 他其实想得好好的。 首先, 当年逼死珩图的, 他一个都不想放过,目前已经得知了仨,谢阆风朱颜虚繇子都有份,但是东极天渊的阵法需要五个高手加持,不一定全是他们三个,况且能想出这么个恶毒法子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谢阆风……百年不见,相易垂目,方才在阆风楼上过手的时候,已经看出这家伙晋升了天仙境,有些麻烦。 朱颜那小废物是真的吃里爬外,但是相易觉得就他那怂样,逼死珩图的主意他没那个脑子。 虚繇子,这老头修佛的,不算太坏,那阵法不一定有他参与,只不过他也没阻止就是了。 可当时看到朱颜的时候,他心里着实有些郁结。 他害怕珩图其实一点不想要他替他报仇,到头来就算宰了朱颜自己心里也不快活。 同门情谊那玩意儿他不在乎,可谁叫珩图是个慈悲为怀的大圣母。 他说不定真干得出“原谅”这种蠢事。 但就这么放过他? 相易凛眉,不,我也做不到就这么放过他。 只不过他不过是个被谢阆风操作的小傀儡,他比较在意的是那五个施阵人是谁暂且还不得而知,但是出这个主意的人,一定是居心叵测。 谢阆风或许是施阵人之一,但应该不是领头的,依他们当年的情分,他只是为了逼他修无情道,可是那会儿他已经在修了,只不过进展实在是颇慢,应当是有人给他出了这个主意。 这人还真是恨死他了,能想出这么个主意。 谢阆风这个蠢货还真是信了,以为珩图死了,他就真的能一步飞天修完无情道。 可惜没成功,相易摸了摸自己额角的血咒。 哈,不仅没成功,还成功把天下第一人逼入魔了,看谢阆风现在那一脸死样就知道他现在也是束手无策。 也是有意思。 不如还直接坦坦荡荡地昭告天下,天下第一剑相折棠已经完了,入魔了。 他又不敢,相折棠是白玉京能成为天下第一宗的支柱,这人怂得压根不敢毁掉白玉京。 拿了只镜妖冒名顶替这么久,他以为能顶替多久? 相易想,那假货是真的假,一定已经有人起了狐疑,只是还没人敢捅破。 一旦没有了相折棠的绝对威压,白玉京还能是白玉京吗。 再说三千恕的塔已经破了,相易这一路走来的确是看到不少生灵涂炭,可惜这不过是些小妖小怪,一路走来十大宗门都有出手,显然这些不成大气。 真正厉害的早就逃回了东魔境,三千恕这么多年压着他们削弱得也不少,现在正回家灰溜溜地养精蓄锐就等着东魔主一声令下呢。 谢阆风很怕吧,相易心里畅快了很多,是了,这家伙现在一定怕得要死,他的地位早就岌岌可危,等他取回七骨三筋,他就等死吧。 对了……七骨三筋,相易蹙眉,东极天渊只有死物才能进去。 七骨三筋不夺,很多事就还没法做,他这一身的活气儿全靠额头这个血咒。 步月龄忽然转过头,“……其实,有件事我也告诉你。” 相易道,“嗯?” 步月龄道,“我的确晋级了,只不过是他们说,凡人是不可以参赛的。” 相易道,“哦,就这事儿啊。” 步月龄强调道,“我赢了三局的……用你教我的剑,可是他们言之凿凿,凡人不可以参赛。” 完了再强调一句,“其实他们也不强。” 相易看着他,少年垂着眼眸,有些希冀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鼓励表扬之类的玩意儿。 他忍不住笑了笑,少年人就是少年人,有些心事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了,他想了想,冲他伸了个大拇指,“厉害。” 少年英俊的眉眼柔和了一下,他这人实在是太不坦率了,半天才道,“谢谢你。” 哟,了不起,这小孩儿还知道说点心里话了。 步月龄道,“我知道我是一个凡人,入不得大道三千,所以……你若是有那些苦恼,尽管和我说好了,我应当不会碍着你什么——” 相易沉默了一下,“不,我的事不能和你说,和你是不是凡人没有关系,我们俩不是一路人。” 步月龄一愣,有些错愕地转过头来,他以为方才那一抱,他和相易之间应该拉近了许多。 但见这人捋着自己的一把雪白头发,轻声道,“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我不过是在鹿翡吃喝玩乐了的三个月,当度个假,咱俩其实算不上什么师徒关系,我教过的人千千万,你还没资格当我相折棠的徒弟。” 步月龄看了他一眼,心中猛然一沉,想不通这人怎么这么喜怒无常,他分明…… 他咬了咬唇,抬头看着他,“不管你当不当我是你徒弟,反正我当你是我师父。” 相易道,“随你便,反正我不在乎,这世上冒充剑圣弟子的也不是少数,。” 步月龄心里一酸,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相易充耳不闻,坐下直接闭眼了,装睡。 步月龄被这王八蛋的反复无常气得想打架,但是他方方起身的时候忽然灵光一现,看向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太难,所以你不想告诉我,又怕我被卷进去。” 相易,“……” 步月龄见他磕巴了一下,心里又通透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更来气了,“我早就发现了,你这个人什么事儿都喜欢自己扛着,活该没人喜欢你。” 相易往他丢了一个枕头,“小畜生你别蹬鼻子上脸啊,全天下都喜欢我。” 看这人方才还难受得要死,现在还不是口口声声全天下都喜欢自己。 也不知道这人嘴里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步月龄道,“无所谓,反正从今天起我就跟着你,双生令已经结下了,要死我们一起死。” 不是,这小王八蛋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相易长叹了一口气,“行,你非要知道是吧?” 步月龄看着他,忽然心海澎湃起来,他声音坚定,眉目间若磐石,“对,我非要知道。” 相易冲他勾了勾手指。 步月龄犹豫了一下,走了上来。 相易却什么都没有对他敢,只是手指撩开额间的刘海。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你确实长得好看,我承认,你不用炫耀。” 相易,“……大哥,你往上面看行不。” 步月龄脸色一窘,目光心虚地朝上。 他飞快地掠过他的眉眼,目光凝在他额头上的三滴血印,刺眼得很。 “看见了?”相易垂着目,轻笑了一声,“你非要知道吗我也无所谓,我一百年前就已经入魔了,我发起疯的时候没什么人性,所以被人剥骨抽筋拿去镇了一百年的塔。” “大道三千正路,说的是很好听的,容得下天与地总是容不下去魔的,你要跟着我,也不过是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相易道,“你是西猊的皇子对吧,你要是跟着我,你以为你还当得下这皇子?现在要杀我的人,十大传说里就有两个,这还不过是受人之托的,怕是他们俩也没想到我已经入了魔了,若是天下都知道了,我便不是天下第一剑,是天下第一魔,而且很快了。” “这世上的人是真的有趣,”相易想了想,“我站在高处时自然都捧着我,可是哪天我楼塌了,定然也是他们最津津乐道。” 步月龄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天下第一剑,入魔,镇塔……剥骨抽筋? 步月龄想起当时的传闻,怔怔道,“那座佛塔是你破的?” 相易还有点骄傲,“那可不。” “那这一百年之间的相折棠呢?” 相易道,“假的。” 步月龄道,“因为你入了魔,他们现在要杀你?” 相易道,“对。” 步月龄当了十七年的凡人,却也想不到这仙道巅峰身上还有这么不堪的东西,一时怔住了,半天才道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你为什么入魔?” 相易抬起眼皮,凛然看他,“我师父被他们逼死了。” 这小舍里的烛火明灭,照一张冷溶溶的脸。 这是相易第一次提起那个人。 珩图君。 24.煌煌如日 少年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上衣角。 “你师父?” “我师父珩图君, ”相易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应当没有见过,死了百八十年了。” 不,他其实见过珩图君的画像, 相貌不过寻常, 只记得那双眸子青透, 格外精邃。 步月龄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的眼睛,忽的想起相易其实不怎么喜欢直视他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他是深深深的上一任也是唯一一任掌门, 带我入道的人。” 相易第一次提起他,出乎步月龄意料的是, 他原以为他会很悲伤怀念, 但是没有, 相易看着就是冷溶溶的样子, 声音也冷冷淡淡一笔带过。 “他的死说来复杂, 一言难以蔽之, 你且要知道我以后和正道其实多半没什么瓜葛了, 我既然入了魔, 也没准备再回去当天下第一宗宗主。” 相易低头, 不知道在回忆什么, 脸上没什么情绪,平时嘴角那吊儿郎当的笑也下去了。 步月龄看着他, 一双眼睛直白明亮。 相易看着他的目光, 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没好气儿道,“想问就问啊,怂什么?” 得了肯定,步月龄清咳了一声,道,“你们感情很好?” “不好,他这人又圣母又事儿妈,活着的时候天天在我耳朵根边唠唠叨叨的,死了以后也不给个清净,我跟他有什么感情?” 相易一口气儿说完了不带喘,神色还是冷冰冰的,怔怔地望着一个角落发呆。 他这样讲,那其实就是很好了。 步月龄想,他这人只会调侃别人口是心非,其实自己才是最口是心非的那一个。 都说了自己为了恩师一死入魔,转眼又不肯承认起来。 那三点红痕忽然显得触目惊心了起来,步月龄闪开眼神不敢再看。 梅花林里忽然有什么掠过。 相易耳朵一动,飞快地坐了起来,侧耳往边上听了三下便下了床,顺手套了一条外衣,“我要走了。” 少年看着他,张嘴欲说些什么。 你要去哪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跟着这个人,或许是他活的太随心所欲,又或许是因为他站得太高。 年少时遇到了这种人,有什么道理不被折服? 一个高到连仰望都及不到的所在,就这么坐在这儿跟你扯皮,跟你说百年前血迹斑驳的往事,仙道巅峰之间的勾心斗角,漫不经心,满不在乎,跟唠家长里短一样。 太有意思了。 他是个不怎么着调的前辈,看似没个正形又不可靠,步月龄想起当时在那个昏暗的地牢里他侧身而过的那一剑,可是相易后来什么也没说,他这人在真痛的时候是不会喊痛的。 虽然平日里他折了腰都要哭丧半天,可是真正危难的时候他像一座山,八分不动,一剑石破天惊,恰似天神下凡。 可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完事儿之后跟没事儿人似的,略略拍一拍你的肩膀,道一句有我在嘛没什么好怕的。 他这人出剑的时候,当真是煌煌如日不可直视。 要说起来,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哪个遇到了他能不崇拜? 醒掌天下第一剑,回首天下第一颜。 偏偏这样的人入了魔,天道到底是宠爱他,还是恨他,一时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步月龄不太会说好听的,没人教过他谄媚圆滑,他其实这辈子独来独往惯了。 他又不是什么受宠的皇子,好似年幼的时候似乎还被人簇拥过,直到庶出的长兄已经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他每日勤学苦练挺直脊背,性子又孤又傲,谁也不多接近——那是为了撑住自己最后的体面,保留一点这个年纪少年的矜傲。 步月龄怔怔地看着他,颇为茫然地看他干净利落地给自己收拾了一顿,方才那狼狈的落水狗模样已经没了,他扎了一头雪白的马尾,快到腰间了,见他杵在这儿跟个傻杆子似的,相易侧过头,露出殊丽的半边眉眼。 “我可告诉过你了,别跟我了。” 步月龄抿着唇,一双眼睛执着地看着他。 相易长呼一口气儿,吹灭了旁边的蜡烛,随手把黏在肩膀上的几根雪白发丝一捻,在黑暗中拉过少年的肩膀。 “快走吧,”他有些恶劣地嘲笑了一声,压低嗓子附在少年的耳边道,“我发起狂来六亲不认的,你这个小蚂蚁迟早被我碾死。” 步月龄不假思索道,“可我们有双生令。” 相易,“……”差点忘了这茬,不是,让他好好装个比就这么难吗? 他就纳了闷了,“喂,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开化,你当我是回鹿翡吃喝玩乐养女人?我是去天地极渊出生入死走一遭,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只会拖我后腿。” 步月龄呼吸一滞,黑暗中他们俩互相看不见彼此的神色,但听到有个人心跳如鼓。 相易想了想,应该不是自己。 相易叹了口气,“我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不会再是天下第一宗宗主,你跟我呢是吃不了香喝不了辣,只会混得凄惨无比,到时候你老婆也没了,家世也没了,你就开心了?” 步月龄没有说话,黑暗之中,相易只听到他的呼吸声慢慢加重。 相易被这小孩弄得没辙,退让了,“好吧,明天有一场大戏,若是你看了还要跟着我,我就让你跟我走。” 步月龄一愣,“什么大戏?” 相易瞥过眼睛,外面的梅林中声音更细碎了。 但,不是谢阆风他们,想来谢阆风他们现在没有追来也是因为被那些东西困住了。 相易想起不久前小长明殿一战,他们三个也真没落得好处。 “就是好戏,”相易想了想,“明天你看了就知道了。” 步月龄想了想,“明天是我兄长的婚宴,这算大戏?” “拉几把倒吧,那算什么玩意儿,”相易想,“不过这婚是结不成的。” 主角嘛,怎么可能真让你老婆跟别人跑了,明天就是那傻逼小说的第一章,相易大概地过了一遍剧情,心里有数了。 步月龄没明白。 但听相易低声笑道,“我要大闹白玉京。” “我要这天下,重新认识我相折棠。” 少年不知为何心里一颤,怔怔看着他。 他想做什么? 25.面如冠玉 要说相易这辈子最后悔什么事儿, 大概就是在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写了《肃魔》这本傻逼小说。 这傻逼小说连名字都起得一点特色都没有,其主角更是没什么特色,如同最老套的剧情一样,从被大道三千抛弃的废柴一路逆袭到正道巅峰那种, 对, 就是那种枯燥套路得一点水花都没有的烂文。 一路升级打怪收后宫, 然后升大级打大怪,收更大的后宫,成为正道巅峰, 斩妖除魔飞升上仙一路几乎没点坎坷。 步月龄此人,又孤又傲, 相易当时也不知道哪根脑子抽筋了, 虽然给他安了不少后宫, 但是因为笔力问题, 把这小孩写得断情绝爱似的, 连设定里他那个神奇的催情体质都救不回来。 啪了跟没啪似的, 感情戏更是干巴巴, 写着写着相易忽然觉得自己写了个灭绝师公一样, 非常替女主角和众后宫们感到悲哀, 恨不得以身试法, 解救各位小姐姐。 总之那是相当的痛苦。 不过仔细想一想,不种马不后宫, 再加上十六岁的汤姆苏笔力, 果然是扑得相易亲妈都不认识, 写了十八万相易也想通了,自己实在不是吃才华饭的这一类,就这么开开心心地弃坑了,继续在三次元的世界靠刷脸无往不利。 谁知道有一天自己进去了。 相易正想得出神,旁边的步月龄小声靠在他耳边。 “你在想什么?” 一想起这事儿相易还觉得心如死灰,诚心实意道,“在想我是你爹。” 步月龄,“……”这人的话真的没法接。 乌发的少年方才在那间小舍里换上了白底墨竹的长衫,他平时爱穿霁蓝色,衬得这小孩很贵气矜傲,今日穿这么一件素色的倒觉得出尘了不少,也成熟了些。 相易瞥了一眼,忽然道,“还不错。” 步月龄将微卷的长发束在身后,收拾好腰带,他身形本就挺拔如竹,正低头正摆弄着紧窄的袖口,那指头又瘦又长,骨节分明,听到他这声赞赏,低垂的睫毛轻微颤了颤,卷得又深又浓,底下包着一泓叶水青。 日头已经起来了,距离相易说的大戏不知道还有多久。 “我们从梅林过去吗,”步月龄望过来,眼神微微有些闪躲,“那些人……不会追着你吗?” “不会,他们没空,我昨天晚上那一出也不是吓唬他们的,现在躲着我还来不及,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挑这两天过来——” 说到这里相易顿了顿,若不是看了谢阆风和朱颜那俩小比崽子气得他差点没缓过来,他其实还是准备了第二手计划的。 死是不可能死的,相易忽然才想起来,觉得自己想死现在都不一定死的掉啊,和主角绑定了,除非是真自杀。 完了又想起自己那个八百年没动过的任务进度,心里一阵绝望。 步月龄望过去看他,心下一跳,相易也换了件衣服,换了条白底金兰的常服,步月龄忽然意识到这两套衣服是成对的,不知道怎么觉得有些别扭。 还有这人好像特别喜欢摆弄自己的马尾辫子,他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忽然幽怨地道了一声,“我是不是变丑了?不,不可能,好好想想,一定是这面镜子太丑了,对,扔了吧。” “噼啪——” 相大仙是真不手软,说扔就扔。 步月龄,“……”得,他想了想,算了,毕竟要是自己有这么一张脸,也忍不住多摆弄摆弄。 可神奇便神奇在相易随手一翻,愣是在那抽屉里翻出列得整整齐齐的七八张面具,挑来挑去选了一张阴森诡异的般若面具带上了。 步月龄看的一愣,“原来你一直喜欢戴面具。” 相易耸了耸肩,相当做作道,“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师又有甚的办法,一开始名声小的时候还无所谓,那你也知道,后来由于区区不才在下我实在是光芒夺目举世难寻,面具也无法遮挡我的辉——” “……” 步月龄伸手堵住了耳朵。 不过……他侧过眸,相易是真当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已经选中了一个戴上,但是他挑面具的时候跟个小孩似的,就是能感受到那种小孩的情绪,特别幼稚,软和和的。 “我以前想过把所有类型的面具都戴一遍,”相易摘下般若,换了一张猴王的面具,又犹豫了半天还是换回了那张般若,换到一半的时候回头冲步月龄笑眯眯道,“我还真这么干过,一天换一张。” 步月龄愣了片刻点了点头,转过头垂下眼眸,开始望着旁边的梅花发呆。 相易觉得不对劲又转过来瞄了他一眼,“……你怎么看朵花儿都能看脸红?” 不仅脸颊红,不知道为什么耳根都红了。 步月龄转过头,冷巴巴地瞄了他一眼,理不直气不壮地顶着那个红耳根道,“……我没有。” 相易张了张嘴,尴尬道,“行吧,没红就没红呗。” 相易琢磨下,八百多年了,他当然也不是那么记得自己当年到底写了个什么玩意儿了,总之是一言难尽了。 又想了想,觉得苦了这孩子了,人格稍微有点分裂也不全是他的错。 步月龄回头看了一眼这屋子,心中忽然一动,“……这是你师父的屋子吗?” 他没看到相易的模样,只听到他淡淡道了一句,“算是吧,不过他不长住,他还是喜欢鹿翡那座破山里的破房子。” 哦,看来也是个长情的人。 相易又道,“现在好了,我把那破房子烧了,他回不去了,他一个孤魂野鬼,要回去也只能眼巴巴来找我。” 步月龄心里又是一动,不知怎的听得觉得怪可怜巴巴的这话。 相易喉咙动了动,后面已经没说出口。 殉渊的人其实不会变成孤魂野鬼的,早就彻底嗝屁了,顶多……顶多剩一缕残魂。 相易带上般若面具,那面具底色灰白,横肉纵布,獠牙似鬼,步月龄看了倒不觉得可怖,反倒是觉得有点亲切感来。 之前他看见这人,就觉得像认识了个新的一样,好难把这两人对上座。 “你哥就在千仙台,当着外宗的脸面举办婚宴?” 这种细节相易肯定是早忘了。 步月龄道,“是,他是丹涂楼下的弟子……听说丹涂楼主也赏识他。” 看这小孩,始终还是有些失落的。 相易点了点头,想起那个有着一双妩媚眼睛的霜衣女人,“哦,丹涂啊,乔丹涂那小丫头昨晚被我打得快哭了,看来今天怕是主持不了你哥的婚宴了。” “不过她和你倒有点渊源,”相易想了想,“天榜美人卷第七,以后好好享受吧小子。” 步月龄没听明白,“什么?” 相易拍了拍手,“走了。” 虽然说这人是嚣张了点,但是实际他俩走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些谨慎,相易看起来暂时不想动手,步月龄望了一眼人群簇拥的千仙台,心中不知道怎的,明明之前还觉得有些不忿和失落,现在倒都忘得差不多了。 他眼一过,回头看到相易大老远地躲在人群后面嗑瓜子。 好家伙,这人的面具都是定制过的,嘴巴那块能开点出来,一点都不妨碍这人吃喝玩乐。 他到底要怎么闹?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相易冲他勾了勾手指,“喏,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今日白玉京的弟子是不是少了很多。” 步月龄一眼望去,的确千仙台之下大部分都是外宗弟子。 相易道,“因为有‘客人’来了,他们正忙着招呼呢,不过他们只顾着照顾小鱼小虾,最大的客人他们却漏掉了。” 步月龄皱了皱眉,“什么客人?” 相易道,“你看着就是了。” 步月龄刚一抬头,便次不及防看见他的兄长和他的未婚妻挽着手,自丹涂楼飞升而去,卷起殷红的花阵,翩翩而落,好一对郎才女貌。 相易瞥过去津津有味地研究这小孩的表情。 步月龄第一眼去看了天女猊。 天女猊十六岁,穿一身红色嫁衣,下巴扬得很高,涂了厚厚的胭脂,化了一个芙蓉一般的妆,她的脸圆而小,眼睛则明亮,眼尾上翘有几分刻薄的味道。 他想了想,心中忽然放下了一口气,那口气的名字叫原来天女猊不过也是长这样而已。 若是要皇位便必须要绑上她,他还觉得自己亏了。 相易没看到自己想看的画面,很失望,戳了戳他的胳膊,“您能不能表现得再悲痛欲绝一点?” 步月龄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悲痛欲绝?” 相易想了想,“那是你老婆啊。” 步月龄头也不抬,“她哪里配得上我。” 相易,“……”什么玩意儿,这小孩眼光怎么这么高了。 他不想理这个小孩了,他觉得他膨胀了,一点也不伤心,一点也不悲痛欲绝,非常地令他失望,本来这也是他的一大乐趣来着。 相易抬头望向台下的一干外宗,目光凝落在揽月宗的首位。 那个赤袍金冠的青年,面如冠玉,容貌清俊,正与旁边的白玉京使者攀谈着。 这个人叫顾秋冬,是揽月宗长风使的首徒,是大名鼎鼎的正道栋梁。 当然,要是光这样就不会单独拿起来提他了。 这家伙还有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身份,叫东魔主。 相易磕了把瓜子,慢慢看戏,顺便开始琢磨自己该怎么出场来的帅。 26.第一绝色 千仙台, 前面隔着阆风楼,后面隔着丹涂楼,长八丈宽八丈,如同一个广大玉盘, 中低外高, 四边刻有腾龙白玉柱, 三十三只仙鹤彼此遨游,雪白翅羽如花叠开怒放,洒下层层绒羽, 和着花瓣坠落。 步月龄望向千仙台,不知道在想什么。 相易琢磨着这小孩心里应该是挺惨的。 相大爷砸吧了两下, 翘着二郎腿搁边上继续嗑瓜子, 他挤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山宗里, 一共也不过十来个人, 皆有些惊诧地看着这人死乞百赖挤在他们中间。 今日的白玉京弟子并不多, 昨晚相大爷打完架后跑了, 还顺手烧了小长明殿, 大部分人还在收拾残骸, 小部分人因为昨夜潜入了东魔杀手而奔波, 一时没有空来查千仙台外面这些小门小宗。 旁边有一少年看不惯他道, “你是谁啊?” 相易“吧唧吧唧”地正忙呢,抽空看了他一眼, “哟, 小子, 你命不错,在下正是白玉京特使,这些日子白玉京也不□□宁,我且守在这儿护你们安全。” 步月龄也是奇了,这人怎么说扯就扯呢。 那少年狐疑地看了一眼,刚要张口说什么,被边上的女孩子拉了过去,道,“你莫管人家,离他远一些不就好了。” 他们这些小山宗的好不容易挤进来一次千宗大会,是万万不敢随意招惹什么人的,唯恐人家门大气粗,倒了大霉。 相易耸了耸肩,目光继续放在上面看好戏。 步月龄一回头,似是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但一眼纵逝恍若错觉。 “宦青和七婴都来了,”他转过头来看着相易,“你不去见见宦青吗?” 相易道,“找他做什么,他是个很聪明的,该出现的时候会出现。” 步月龄一愣,忽然想起宦青那一句,我和他远远够不上挚友这一列。 台上这对新人还在窃窃私语,台前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果真除了丹涂楼都到齐,相易抬头看到一抹淡淡的黑烟儿从白玉京的天空划过,变故便是这么突然地发生了。 揽月宗宗主正拉着顾秋冬的手千言万语地絮叨,他是真喜欢这个首徒,跟见了亲儿子似的,相易顶着自己那张灰白狰狞的般若面具,眼看着揽月宗宗主被自己这“亲儿子”温柔地一刀毙命。 那事情来得太突然,方才还笑逐颜开的脸霎时被割裂了,现下揽月宗宗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血流如注,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对面这个叛徒,脸色涨得黑紫。 赤袍金冠的男人冲着他耳边轻声道,笑得很温柔,“三百年前宦家的案子,总该是了了个干净。”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让揽月宗宗主脸色一白,迅速地灰败了下来,一脸天理循环的颓然,旁人一时怔住了,好半天周围五个弟子才拔剑而出,猛然架在顾秋冬的头上。 顾秋冬的匕首上绕着森森的黑气,如蜘蛛网似的密密麻麻,攀爬进揽月宗宗主的身体,若是寻常匕首怎么可能杀得死一位天仙境的高手。 彼时台上两位新人正在祝词,天童声音软糯,道,“天之栖道,灵毓双貌,硕人其颀,衣锦褧衣,特贺鸳盟而书牒,愿敦二好无尤之文——” 步月尧正满心欢喜地望着自己的新婚道侣,目光优越地扫过台下那位嫡出的弟弟。 这边的骚动一时没有传过去,然而这股浓烈的魔气还是震惊了远处的高座们。 白玉京风华楼楼主率先起身,浑厚的劲风扫过,赫然之间他已经站在了千仙台上,目光如凛。 “好重的杀气——” 谢阆风心里一跳,他脸色有些憔悴,浓眉紧皱在一起,昨晚他过得很不好。 除了相折棠,昨晚还有东魔境的人潜入,今日一见,果然昨晚那些不过是些杂碎。 他们为什么突然有胆子在白玉京放肆了?三千恕的万千妖魔的确令他们实力倍增,可是,可是天下第一宗也不是他们能放肆的地方—— 顾秋冬冲着边上五个揽月宗的弟子一笑,功体一震,愣是将这五个弟子震裂了心脉,三丈之内鲜血横流。 年逾中年的宋风华一眼便看到了他,怒喝一声,“何方妖魔,胆敢犯我白玉京?” 顾秋冬一身赤袍回首,嘴角略带春风,眉梢轻弯,依旧像是一位温柔仙君,似情人呢喃,有些痴癫了,“是么,我且问你什么是妖,什么是魔?” 旁边揽月宗的弟子纷纷退避三舍,一时惊恐地看着他,千仙台上的两位新人和天童早就屁滚尿流地溜了,一时众人呆呆地看着他,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他嗤笑一声,一道赤影闪电落下,正对上了白玉京十二楼之一的风华楼楼主。 谢阆风心中暗道不好,纵身也跃上千仙台,宋风华抬手制止了他,他胡须三尺雪白,青巾道冠,手中持一把羽扇,风姿卓然。 “春华扇宋风华,”顾秋冬显然做好了功课,一言点破了这人的身份,转过一侧又看向谢阆风,“逢魔刀谢阆风?” 谢阆风沉声道,“东魔境?” 顾秋冬莞尔一笑,他生得翩翩公子,怎么都不像是个罪大恶极的魔头,可是他偏偏出手如摘星,下一手如魑魅魍魉般浮现在宋风华的身后,捻住了他的脖子。 谢阆风瞳孔猛缩,这人—— 宋风华提气欲不得,顾秋冬这人生得温柔,下手却极狠毒,两下竟然直接捻碎了宋风华的脖子。 这下白玉京是彻底坐不住了,十二楼之中的第七楼,德高望重的宋风华前辈就这么遭了毒手,那是地仙境的高手,这简直……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当着无数外宗的脸面,白玉京剩下九楼楼主拔剑而起,飞天而落,直降千仙台。 顾秋冬不屑一顾地将宋风华随手扔了出去,甩袖轻笑道,“不过尔尔嘛。” 谢阆风还未开口,揽月宗一位少女却忽然泣声道,“顾秋冬,宗主待你如亲子,你竟然反入魔境,不顾师恩!” 顾秋冬瞅了她一眼,笑眯眯道,一点也不把身边这十位楼主放在眼里,“什么反入魔境,我从来只在魔境中,再说了,你们揽月宗对我有什么师恩,你们教的这些,我可不稀的学。” “不过是这两年我没事儿干,出来逗逗你们罢了,也顺手了我一桩心事。” 谢阆风方才根本来不及救宋风华,此下也是心神不宁地望着这人,“你是谁?” 顾秋冬手中一晃,露出一把赤红的古琴,这古琴好特别,琴弦后坠了百来个极细小的水晶骷髅,他的手指温柔地扫过琴弦,一道杀风冲出他的鬓角—— 谢阆风架起长刀,一时竟阻挡不了,被逼退了三步,其余九楼亦是略败于这惊天地的一弦。 “骈央琴……这人是东魔主万秋凉!” 满座哗然,举其白玉京之力,竟似落于下风,相易听见旁边那少年失声道,“师姐,我们该怎么办,白玉京……难道白玉京不行了?” 旁边那女孩咬着唇,也同楼下一般有些瑟瑟发抖,“怕什么,他到底不过一个人,再说了,白玉京有小长明仙坐镇,你道那是谁,那可是天下第一剑!” 步月龄也是没料得来了这么大的一出戏,方才那琴弦扫在他们前面五丈便断了,不然他们怕也是受到重击,听到旁边这声“天下第一剑”,他有些恍惚地望向相易。 相大爷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继续“吧唧吧唧”地在嗑瓜子,跟没事儿人一样。 万秋凉的耳朵好灵,他的目光飞快地定在那小姑娘的身上,忽然大声笑道,“说得有理,小长明仙何在——” 谢阆风惊惧地望着自己的刀,他平生只败给过相易,一时恍惚,被顾秋冬这一声差点震动了心神。 这台上只有他知道,小长明仙已经不在了。 万秋凉又是拨动一声琴弦,劲风划过他发鬓凛凛似刀,一声高昂,“天下第一剑何在——” 他这声音里带了劲儿,步月龄只觉得耳边一疼,鼻尖竟然落了血下来。 谢阆风劈刀而上,万秋凉弹琴而迎,人影纵落,万秋凉愈斗愈狠,他自是一方霸主,谢阆风却也不差,刀如劈雷,一时两人战了个五五开,未曾想万秋凉琴音入化境,那琴声急急一变,恍若婴孩痛哭,谢阆风一刀刺进他的左肩,却也是被万秋凉一掌劈出—— 万秋凉不愧是个疯魔的,他弹琴入胜,一时疯癫起来,双瞳似鬼魅,左肩的伤口也置若罔闻。 谢阆风回头一吐淤血,脸色惨然。 魔琴不减,九楼中终于有人怂了,有些胆怯地望着这杀气腾腾的魔头,惊慌失措道,“谢楼主,宗主呢!” 万秋凉看了他们这样都想笑,原来没了相折棠这就是天下第一宗的气焰,怕是从前相折棠抗了太多事儿,一时也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谢阆风沉默半晌才道,“宗主他——” 朱颜昨晚被吓得肝胆俱裂,还恨他恨得要死,早就连夜跑了,现在他从哪儿变出个相折棠来。 纵然相折棠还在白玉京,他难道肯出来吗? 正当万秋凉一手遮天之时,忽闻一声清亮笛音,自阆风楼上响起,竟然与那万秋凉的琴声缠斗在了一起,不落下风! 众人凝神望去,但见一位青衣少年独立屋檐上,双指如葱飞快拨动,笛声如涛,身影如孤! 他眉目清冷至秀,似一首咏莲小词。 万秋凉怔怔地看着他,琴声也一时断了,众人也一时有些发愣,直到其中一位楼主道,“青衣使——” “小长明仙座下的青衣使!宗主来了!” “谢楼主,你方才可吓了我不轻,白玉京好些年没有遇到过这事儿了,若是宗主不在——” 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的白玉京众楼总算松了一口气,横眉看着这大魔头。 “东魔主,你的末日就要到了!” 万秋凉敛神低笑一声,无视了他们,抬头看着宦青道,“你来了。” 宦青停下笛音,淡淡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这惊天动地的逆转,终于让在场所有人都放下了心来。 来的是谁?是天下第一剑! 突闻地动山摇地一震,远处莲花渠水池喷涌,一条万年的地泽天青蟒顺势而出,气势非凡地游向千仙台。 “青衣使驭的地泽天青蟒,大家莫慌,是来迎接宗主的!” 这一声下去果然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步月龄好奇地望着那条青色巨蟒,鳞片极美,如翡翠浓玉,由深到浅,一双黄金竖瞳飞快地游走过来,最后,温顺停在了千仙台下的一个小山宗面前。 万众瞩目之下,那个人带着一张灰白狰狞的般若面具,身后扎着雪白马尾,身形颀瘦,双腿交叠,正若无其事地磕着顺来的瓜子儿,恍若置身戏场,接着就该拍手叫好打赏钱了。 普天之下,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若无其事地磕完手里三颗瓜子儿的,也就是他一位老人家。 旁人那小山宗的两名小弟子咽了咽口水,差点没吓得肝胆俱裂。 步月龄望着这俩小弟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阵诡异的快乐。 是啊,他们都不知道,这没脸没皮的王八蛋,就是那天下第一人。 只有我知道。 台上九楼依次跪拜,齐声高呼,“恭迎宗主——” 差不多够得上喜极而泣了,唯有谢阆风没有拜,只怔怔地看着相易,有些不敢相信。 他竟然愿意出手相助。 万秋凉提起嘴角,“哦,你就是相折棠?” 相易拍了拍手,把瓜子儿屑拢了个干净,地泽天青蟒乖乖地眨了眨眼睛,狰狞又温顺地低下了头。 般若面具的白发男人身影似燕,轻点两下便站上了蟒头,地泽天青蟒仰起巨首将他送到了千仙台边,以一个俯瞰众生的高度。 万秋凉琴音一拨,一道音浪恰巧碎开了这张般若面具。 这一眼,日光灼灼,照不开众生的眸。 万籁俱寂。 那万众所归的人捋了一把雪白发丝,一身白衣随风折动。 “是我。” 谢阆风嘴唇有些哆嗦,不知是悲是喜,他竟然愿意……他之前说的果然是气话,纵然心身入魔,他到底心系白玉京—— 万仙所向,天下第一人,对上了天下第一的魔头。 步月龄心下竟然一松,原来就是这么一出大戏。 九楼中顿时轻松了下来,一时悲泣,“宗主,宋楼主他——” “万秋凉,还不束手就擒!” 万秋凉是第二次见到相折棠,上一次,要追溯到许多年前了,这次到底还是被惊艳到了,方想就冲着相折棠这张脸吹个口哨,不过嘴唇方方聚起又似有什么顾忌似的垂了下去。 众人屏息凝神,皆失神地望着那位传闻中的人物。 风卷云舒,照他白衣通透,唇若春花眸似月。 他不会输,他光是站在这里,就不会输—— “天下第一宗!” “小长明仙!” 底下人潮汹涌地喊出一浪一浪的天下第一宗,当真是好气派,好响亮。 相易心里却对着这众人癫狂相没什么感觉,大抵是有些习惯了。 他舔了舔嘴唇,只觉得瓜子磕多了有些干。 过了半天,众人的呼喊声才小了些,个个眼中如火似炬,无不倾羡于他。 这将是永记史册的一战,又将添就天下第一剑另一抹辉煌。 但见这两位绝世高手彼此打量,迟迟不动手,半晌,万秋凉忽然高声大笑,众人具是一愣。 这人莫不是被天下第一剑已经吓破了胆子? 赤袍金冠的大魔头打了个响指,从容一笑,天空中忽然闪现出一只云赤幼凰,搅得云层如浪如涛,遮天蔽日,火花与雪白的云层交叠,恍若鎏金碎火。 “他定然是要跑了——” 可接下来这赤袍金冠的大魔头施施然地瞥了一眼这些人。 “你们从头到尾都弄错了啊。” “我可不是来找你们打架的。” 众人一愣。 但见万秋凉毫不犹豫地掀袍屈膝,半跪在地泽天青蟒之下,轻声道。 “东魔境万秋凉,奉天书之令,恭迎我东魔新主——” “相折棠。” 相易垂下眉目,寥若星辰。 嘴角却甜丝丝地勾起了一角。 那赤凰袭来巨大的风,吹开天榜第一绝色额头的雪白发丝。 三点血印,煌煌如初。 27.蜻蜓点水 七个时辰前, 在小长明殿上,他伸出那把剑,对上了三个人。 那个时候系统回收使者的礼物弹了出来。 “您确定要使用礼物,得到东魔境的救助吗?” 相易点了确定。 “恭喜, 东魔境‘天书’已修改, 剧情已接轨, 请明日好好期待。” 相易这辈子最后悔的第二件事儿,就是写那篇二愣子文的时候写了个相折棠进去。 折棠是他国画老师给他起得闲名儿,他很喜欢, 随手就用在了这小说里。 在《肃魔》里,相折棠这号人物,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大魔王, 只出来了三章, 杀人杀得那叫一个毁天灭地, 无口无心无表情, 出场炫酷, 无情冷暴, 不说话就是干, 坏得毫无人性, 就是那种天下第一坏, 没什么理由,要坏就坏到最坏。 要说他不喜欢那主角儿呢, 主角被他写得淡了吧唧没点味道的, 唯有自己带入的这个大魔王写得那叫一个高兴啊。 当然作为大魔王, 最后的结果还是惨烈的。 所以当他穿进去成了八百年前的相折棠的时候,也真的是挺想打人的。 不过相易这人吧,别的不说,叛逆是真的叛逆得一批。 他当年穿进去的时候,十九岁,在这莽莽的仙侠世界里懵得在街头当小混混,但是还是堵着那口气儿。 你不让我当大魔王的时候我非要当,你要真让我走大魔王这条路,我还就不高兴了。 相易当下决定,我不仅不要当天下第一的大魔王,我还要当天下第一的好人,受世人朝拜,当天下第一的正道传说。 那个时候他的系统nc002先生还健在,十分好心地跟他提示,“这种行为是违背人设的大事儿,天道会自动扶正的,您还是好好当大魔王然后等着主角出生和他一决生死吧。” 相易笑眯眯道,“嘻嘻,我偏不。” 就这么一句吊儿郎当的话,他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和气运达成了。 不过几百年的功夫,还真就让他当上了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成了万众朝拜的对象。 反正主角又没出来,我爱怎么玩怎么玩。 况且我现在是正道第一人吧,我看他以后怎么名正言顺地搞我。 直到一百年前,相易都是这么觉得的。 一路走来,他的正道修行总是万死求一,走得万分艰难,平日里又经常总是有千奇百怪的魔物妖女顺应天道来勾引他,企图将这个人设掰回正路,但都被相大仙以“你长得还没有我的腰带好看”为名一一拒绝了。 他当时还洋洋得意,我偏要这么玩,这什么玩意儿的垃圾天道还真能管得住我吗? 但是这报应来得可真是快。 当一百年前他跪在东极天渊的裂口边时,他的脸被压在地上,七骨三筋一寸寸地扒开,天渊的罡风吹开他的发丝,如同割在他身上的刀一样。 旁边谢阆风道。 “这没办法了……如果他入魔,这天下就完了,拔去他的七骨三筋吧——” 好像还有谁说。 “压他入塔吧,他总归会醒悟的——” 他一抬眼,看见了谢阆风决绝的眉目,“只要你醒悟过来,七骨三筋我还你——” 醒悟?醒悟哪门子的玩意儿。 我醒到哪里去,悟到哪里去? 他怔怔地想,连痛都忘得差不多了。 善不成善,恶不成恶。 兀然间竟然真的只剩这么一条路才能走了。 他逆天道走了那么多年,堕魔原来只要这么一瞬,这是谢阆风为他设下的套,还是天道为他设下的套? 往事骤然弹出,像一把痛刃。 他站在地泽天青蟒上,眨了眨眼,连同这身白衣都缥缈起来。 那书里的第一章写的是,东魔境之主相折棠于这一日携手下爱将万秋凉大闹白玉京。 他千算万算,这第一章到底成了现实。 真棒,相易心道,好,大魔王就大魔王,谁不会做啊。 日头很烈。 乌发的少年抬起头,他的瞳仁被光照成极小的一点,青到极致。 他鼻尖都是血,舔着嘴角都是一股腥味儿,耳边嗡嗡得叫唤,恍惚得好似灌了几百斤的水银进去,方才那万秋凉的琴太毒了,旁边那些人应当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视线略略模糊开去,汗水一滴一滴打落在他清瘦的下巴上,像是锤在他心脏口。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万物是没有声音的,像是抛弃了他。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不是天地万物抛弃了他,而是有人抛弃了他。 他的目光如同所有人一样,落在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上,天地万物都模糊晕开成水墨,好像唯有那抹白衣是清晰的。 ——“你且要知道我以后和正道其实多半没什么瓜葛了,我既然入了魔,也没准备再回去当天下第一宗宗主。” ——“跟着我只会众叛亲离,你到底是哪里想不开?” 这个人说话从来藏两句露两句的,虚虚实实,他总觉得他这句话也是开玩笑的,但是原来只有这些话是认真的。 相易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这些,他从什么时候—— 少年茫然地晃了晃头。 他对这人其实一无所知。 他已经铁了心了,要和这天下正道一刀两断,走得这么决绝。 少年兀然低头,抹了抹脸上的血渍,旁边垂落的发丝儿糊在他的嘴角,又痒又刺痛,他心里好像什么都扎开了,又有些彷徨,有什么水渍混着汗水一块滴了下来。 他以为……他可以跟着他走的。 一直,跟着他。 千仙台上的玄衣男人立起自己的刀,目光扫过相折棠的身影,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他绝没有想到,这人竟然—— “这事儿有这么吃惊吗,”相易歪了歪头,站在地泽天青蟒上,“谢阆风,你囚我百年,你道我会放过你——” 谢阆风一身玄衣,沉默地看着他。 这话一出,白玉京更是死寂一片。 相易扫视了一遍这白玉京,抬头招了招天上的凤凰。 旁人怒道,“谢楼主,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为什么宗主……万秋凉,你又用了什么诡计——” 万秋凉哈哈一笑,朝着这些没眼力见儿的道,“我万某人顺应天书而来,这正是天道所归,我今日不与你们动手,反正你们自己内部也倒得差不多了!” 身下有人悲愤叫道,“宗主,您难不成真的——” 相易回头淡漠地扫了他一眼,那好像是白玉京十二楼里的谁,却早忘了名字,他额头上的血咒痛了一晚上,身上的伤也吃不太消。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世上有谁真懂我? 他刚要踏上那幼凰走人,余光中却忽然扫过一个身影。 那身影实在是有些扎眼睛,毕竟现在这个时候,没人敢过来惹事。 相易微微一愣,见那乌发的凡人少年拼命地朝着他跑过来。 唯有这个少年,正拼命地掠过人群抛过来。 如果天道真的那么不可破,我就会死在他的手上。 相易歪了歪头,拍了拍底下这凤凰,幼凰察觉到了他的心事,从空中猛然下冲到那乌发少年前。 少年脸上很狼狈,本来是个很英俊的少年,不知道怎么的脸上一塌糊涂,残余着血迹斑斑,一双青透胜海的眼睛没什么惧色,只是有些茫然和困惑地看着他。 他好像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抛过来,看着好像快哭了。 白玉京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这里,谁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这出惊天动地的戏要怎么演下去。 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入主东魔境,滑了天下之大稽,打了天下之大脸。 但见白衣的男人施施然坐在幼凰上,歪头打量着这狼狈的凡人少年,雪白的发被吹乱,丝丝缕缕,绕在他殊丽的眉目间。 他们穿得很像,竟然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步月龄怔怔地看着他,耳朵边又开始灌血,那幼凰身上的炽烈的气儿甩在了他的身上,他这凡人的身体是受不住的。 相易想着,他会杀我吗? 就是这小孩吗,惨了吧唧的,丢老婆丢王位……还丢了个师父。 眼睛红什么,小傻子。 那幼凰伏在地上,步月龄抬高了下巴,才勉强与那个白衣的男人直视。 他目光很执着,执着又茫然,竟然也瞅出了两分决绝的味道。 他是不可能去东魔境的,他一个凡人怎么去得了那种魔煞之地。 相易忽然冲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的种类有很多,有时候是得意的笑,有时候是促狭的笑。 长得太动人的脸勾起嘴角的时候,这世上能为他开千百株的花,照出一室的辉煌那种,如同古早的壁画,拿金粉勾勒,彩墨晕染,金贵得要命,美得要命。 而这一次,是一个有些恶劣的笑。 相易俯下身,伸出手勾起步月龄的下巴。 白色的宽袖吹开吹乱,依稀吹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步月龄看到相易低下了头,目光凝在他身上,笑得很坏。 他的呼吸一滞。 就着这个一人仰头一个低头的姿势,相易居高临下地,随意地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我走了,小傻子。” 顿了顿,他嘴角又弯起,挑衅道。 “试试看吧,以后来杀我的话。” 话是这么嚣张跋扈的挑衅没错,但是相大仙心里其实挺忐忑的。 相易心道,我这辈子第一次勾引男人,不知道能打个几分。 28.秋收冬藏 相易做梦了。 因为这个梦做了太多遍,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说是梦,不如说是一段回忆。 一段纠缠了百年的梦魇。 他眨了眨眼睛,面前是一座被雪覆盖的庭院,这庭院分九曲十二回廊, 上有松墨玉脂覆盖, 下浸透十二色碧香, 他现在正处在第三回廊中,旁边有一个面容清丽的女人,嘴角有一颗朱砂痣, 她的眼睛很美,是极罕见的冰绿色, 瞳仁中像是刻了十八宿星辰。 可这么一双漂亮眼睛, 却是个瞎子。 她是天榜美人卷原排名第七的盲女, 无父无母, 被文殊千秋捡到, 是当年天榜美人卷中唯一的凡人。 相易想起来了, 她后来很快就死了, 所以第七让给了乔丹涂。 他向前走了两步, 不由自主道, “好久不见, 文殊小姐。” “原来是白玉京主,盲女不过一介凡人, 不敢妄加家主名姓, ”盲女颔首, 她只盲眼,盈盈微笑道,“您又来了,是想要听什么?” 她手里拿着一把金弦琵琶,和她一样很漂亮,在这十二回廊中也熠熠生辉。 相易轻车熟路地回答道,手指敲了敲手中的折扇,道,“听《蝶恋花》。” 盲女也没有任何变化地回答道,“您果然还是这么爱这曲子。” 相易道,“是,我想学学。” 盲女勾起一根琴弦,只听“铮”得一声,一道清音洒落回廊,“这首曲子写自古音奇才珩图君,听闻他是从古人的诗里得悟的,其曲奇绝美妙,您好有眼光。” 除了几位友人,这世上其实少有人知道珩图是他的师父,或许是他成名太早,入白玉京太早,而珩图只是个喜欢唱唱小曲儿写写字的。 相易心里忽然一阵痛,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说出那句命中注定好的台词,笑道,“还凑合吧。” 他很想动,可是动不了。 《蝶恋花》的曲子一点点地堵住了他的魂,响彻在文殊十二楼里。 明明是一场清丽小曲,听在他耳朵边倒是快成了一首夺命曲,急急窃窃地打在他的心头,一阵一阵地疼。 “庭院深深深几许——” 背后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泪眼问花花不语,”相易随口接道,“文殊老贼,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我不过是跟你借本书,你这人做什么这么小气?” 文殊千秋笑了一声,“我有什么不敢的,对了,折棠,你袖子上怎么有血。” 相易想就此闭上眼睛醒过来,可是偏偏不如他的愿。 他连自己的表情都控制不了,莫名其妙地笑道,“什么有血,你少胡说——” 他抬起袖子,笑容凝滞了下来。 这是珩图的本命血,平日折在灵纸上,他藏在袖口里,图个吉利。 现在它漏了出来,只有一个原因—— 珩图快死了。 文殊千秋是世上最有见识的人,他愣了愣,也反应了过来,“折棠,这是谁的本命血?” 这是谁的本命血? 他眼前一片殷红,几乎让他窒息。 相易忽然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够了,这个梦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文殊千秋的声音却还缠着他。 “折棠,这是谁的本命血——” “珩图!” 他猛地睁开眼睛,失神地望了天花板许久。 果然是那个梦。 他用力地喘了三口气儿,转了转眼珠,和方才精致的十二回廊相比,这里就阴森得有些吓人了,沉重的魔气晕染着他的身体。 不过这些不算什么,比较糟糕的是,相易忽然觉得自己身体自头部以下都动不了了,他只能晃了晃头,一转眼却看到了宦青。 他的脸还是那么秀气,这妖孽十年如一日地装清纯美少年,一点都不害臊。 但是宦青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好看,冷冷地看着他,手里竟然拿着招魂卷。 宦青讨厌万秋凉,相易想起来了,他那会儿出来可能是真的去找万秋凉打架的,没成想相易直接倒戈,而宦青又是无理由站在相易这边的,只得和他一起来了东魔境。 至于嘛这么生气,宦青和万秋凉到底什么仇来着? 相易觉得头还有些疼。 相易尝试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嗨,呃……怎么一大早的谁招您了?” 宦青冷冰冰道,“你终于舍得醒了。” 相易晃了晃头,脑子里有点糊,“我睡了很久吗。” 他的记忆有些断片,好像不知道为什么真的睡得有点久的错觉。 他记得他昨天大闹了白玉京,在千宗大会上,堂而皇之地加入了东魔境。 想起这个相易有些兴致勃勃,贼好玩来着。 宦青的眼神刻在他身上,“还行,也就睡了三年。” 睡了,三年? 相易傻了,“……什么玩意儿?” 顿了顿,他揉了揉额角,“我这不是昨天刚来的东魔境,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来的时候还嫌弃这房子难看来着,东魔境这楼是哪个不开眼的造的,怎么——” “是,那不开眼的老头儿觉得您不懂得艺术,跑出来和你理论,理论了三刻您就昏过去了,直到现在,”宦青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透支了那么久的血咒,只是睡了三年,你该庆幸,我觉得你没死才是上天的恩赐。” 完了他想了想,“算了,你这玩意儿一直受老天爷喜欢。” 相易闭嘴了,摸了摸额头沉寂的血咒,“哦。” 果然还是不能乱来,他当年撑着血咒,破了三千恕,和问花那小秃驴干了一架,两败俱伤,全靠血咒强行修复,后来在小长明殿又和那几个家伙来了一顿,又是一阵强行修复。 血咒是个什么东西呢,用自己的骨血和灵力做交换,以千万种咒印为辅,生生催动生体的极致。 这玩意儿是古荒时期流传下来的了,凡是堕魔者,身上都会被刻上血咒。 既是诅咒,又是无穷尽的令人贪婪的力量。 “哦?”宦青冷笑一声,“您也真是个人才,你在那一百年里用血咒虚刻了一个假的七骨三筋出来,难怪我见你怎么没了七骨三筋还撑了这么久,你不知道血咒的反噬有多强吗,要不是万秋凉拿他自己的功力护着你,你怕是死了三个来回都不够。” 相易砸吧了一下嘴,觉得自己嘴里有股味道,“有漱口的吗?” 宦青,“……成,反噬死你个傻吊吧,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这玩意儿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宦青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挺想打他一顿的。 相易试着想再动动,发现是真动不了了,和那一百年前被塞进塔里的时候一个样,“我这就又瘫了?我血咒呢,再给我刻上,老子还要去闯东极天渊把我的骨头抢回来。” 宦青觉得自己有些窒息,“……您可真是个不屈不挠的老人才。” 相易很谦虚,“还行。” 宦青揉了揉额角,“东极天渊万秋凉早就派手下的恶鬼众去了,只不过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的七骨三筋埋在那儿,正道一端已经在那里守着了,为首的是雪山不老生,很难摸进去,你一睡不醒,万秋凉以为你嗝屁了,也不是很想管你。” “可是我现在醒了,”相易脸不红心不跳,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给人家带来了麻烦,“作为东魔境的新主人,他什么时候把七骨三筋给我拿回来。” 宦青沉默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睡的这三年,发生了什么?” 相易又砸吧了一下嘴,有点嫌弃自己,“漱口水漱口水——” 宦青,“……” 血咒没弄死他,他现在倒是挺想弄死他。 宦青道,“谢阆风自裁了,自裁之前,他说出你早就入魔的事情,得您老人家的福,现在天下大乱,正道快疯了,为了与您抗衡,九大传说几乎全被请出了山。” 相易道,“乱就乱呗,不是挺好的。” 宦青转过身给他去倒漱口水,但又顿了顿,回过头来道,“还有一件事。” 相易眼皮一跳,“哦?” 宦青道,“原来你那捡来的徒弟,就是西猊那个有名的废物皇子。” 相易呼了一口气,这个他当然一点都不意外,“然后呢?” 宦青撩开眼皮看着他,也不知道是觉得可怜呢还是怎么着。 “他现在很出名,三年前您当众一顿瞎撩,全天下都跟他过不太去。” 相易道,“哦。”我故意的,我就是不让这小傻子好过。 宦青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去年成年了,拜入了天阁,成了天女瞳的关门弟子。” “因为他竟然万中无一的双灵心之体。” 双灵心这玩意儿有多强呢,具体说不好,反正一出世就是天灵境,是真真正正的天玄之子。 而天女瞳和天女猊一字之差,可是千差万别,同是天女家的人,天女瞳那可是十大传说之一,是一个很不好惹的老女人。 相易想了想,不过长得好看,年纪不是问题,该收后宫以后还是要收的。 宦青琢磨着相易脸上的变化,颇有些兴致勃勃的期待,“你猜你当年这么搞他,让他受天下之……反正不管从嫉妒还是怨恨来讲,他前两年过得挺不顺的,你猜——” “他恨不恨你?” 29.月色高悬 恨我? 相易抿了抿唇, 那小孩当时那样子……就是让他忍不住逗一逗。 他想起那小孩当时的样子,怪狼狈的,脸上都糊满了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 没有一丝惬意, 也是, 他是这里唯一不怕死的人,相易没办法杀了他。 可是相易偏偏觉得,纵然那个时候他身上没有双生令, 还是会这么大无畏地闯过来。 那双眼睛里说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情绪,震惊愤怒彷徨皆似有若无, 但是那种眼神, 夹着无视天下众生的孤勇—— 他怎么会有胆子过来呢? 他那个时候难道不知道, 只要走到他这边, 便是和他洗不干净了吗? 相易是知道步月龄的轨迹的, 他心怀正义和大道, 绝不会走入魔道, 可是那个时候—— 那小孩心里想的是什么? 相易咬了咬有些干的唇皮。 “那不能怎么说, 再怎么说以我的美貌而言——” 相易正在回答他, 有人却推门进来了。 门颤颤巍巍地“吱呀”了好几声, 带着东魔境特有的毛骨悚然的味道。 宦青朝来人看了一眼,兀然沉默了下来。 相易朝那边瞥去, 见是万秋凉大咧咧地进来了, 身后也没跟着别人, 相易一直觉得东魔境的审美十分超凡脱俗,但见万秋凉头上顶了一个一眼望去约莫得有二十来斤的大金冠,颇为花枝招展,下面一身黑袍缀鸦羽,气势可谓恢宏雍容。 这一眼望去,哗,了不得,那气场,委实跟个成了精的乌鸡似的。 这一扮相可谓高超脱俗,八百年前都没人敢这么打扮,让相大仙忍不住想自戳双目。 不是,昨天啊不,三年前?对,得是三年前那天,万秋凉一身赤袍金冠,同样是金冠,揽月宗那花式那叫一个英俊儒雅,意气风发,衬得这大魔头在千仙台上力压群雄,颇为光彩耀目,怎么一回来又变这副狗样? 偏偏万秋凉对自己的认知可能有一些偏差,但见他嘴角含笑,目光如刃,走进来衣袍翻飞,手指还缓缓拨弄过自己肩头的玄色鸦羽,笑得很……邪魅狷狂和自信。 好在这人长得确实英俊,浓眉飞鬓,又没有故意弄得油头粉面,看着至少还是有那么点气势。 他先是瞥了一眼宦青,嘴唇微微一动,却又欲言又止,没有说下去,转过头看着相易。 虽说是见了这么几年,也算是见惯了,可是醒着的相折棠和死在那睡觉的相折棠倒还真不一样。 他躺在床上,眉目里依稀有一些憔悴,额头的血咒黯淡了许多,或许是睡得久了,眼角有些发红,眼尾微微垂着,侧脸的弧度是一条游龙走凤似的流畅雅致,又带上了一点病弱的味道,像是打了霜儿的桂花枝头。 万秋凉又有点想吹口哨了,比起傲视群雄的天下第一剑,这副模样也挺招人的嘛,不过他还是压制了下来,负手敛眸道。 “诸天魔君庇佑,您总算醒了,若是再不醒,可着实令我们头疼,毕竟——东魔境不可无主。” 他这一声“您”叫的相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与其说他这是欢欣,不如说他这是遗憾相易没一觉不醒。 万秋凉可没看起来那么乐意他入主东魔境,说来也是嘛,人家辛辛苦苦在东魔境打拼了这么久登王登霸的,突然就被人抢了,搁谁谁也开心不起来,若不是因为天书—— 相大残疾虽说是瘫痪在床,好在他同万秋凉一样,也是个极度膨胀的主儿,一点都不觉得自惭形秽,他眼角提起,毫不退让地打量了万秋凉一眼,嘴角还带着笑,“好说,听宦青提过了,我能醒过来也主要还是感谢小万你这么久来的关照啊。” 万秋凉嘴角微抽,“……过奖了。” 小万?哟,这人可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登堂入室得一点都不谦虚,这脸皮也不知道是搁哪儿千锤百炼出来的,磨砂的吧。 相易望着万秋凉,心里也在思索。 许多年前他也和万秋凉对过手,但是也就一面之缘,彼时东魔境和正道的关系还没有搞得那么僵,三千恕也还没被拆,东魔境也是人才凋敝,靠着顶头几个人撑着。 但是书里写的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疯子,若不是东魔境以“天书”为尊,纵然是所谓天下第一剑,要让万秋凉让位他也不见得心甘情愿。 但是“天书”不一样,天书不是单纯的一本书,而是一个孕育魔气的神坛,它天生有灵,沉睡在东魔境地下三千里的睚眦心里,掌东魔境万物荣衰,受东魔境万物朝拜。 天书到底是个什么玄乎东西呢,谁也说不好,反正谁也不敢惹。 而万秋凉这上一任东魔境之主的地位,也是天书封令的。 所以于情于理,天书既然写出了新的一代东魔主,万秋凉这位置就不得不让。 可是万秋凉也万万没想到,那人竟然会是相折棠。 他得知以后,在睚疵心的神坛上失声大笑了许久。 那正道怕是路要尽了吧,正道第一人这就倒戈了? 太有意思了,纵然心有不满,但是他当时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迎接相折棠了,当着那一直自命不凡的白玉京的面儿,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正道嘴脸都是个怎么样子的震惊法。 最有意思的是,相折棠还真入魔了,旁人看似还真的不知道。 那相折棠额头上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入魔血咒。 至于相折棠是哪年哪月入的魔,又是哪年哪月和天书相通的,这他倒是一无所知,不过,光相折棠入魔一事已经是当世第一大事,能亲身参与这一场戏,怎么说都已经足够了。 可惜还不待相折棠登顶东魔境大杀四方呢,他就直接这么睡了过去。 一查完,饶是万秋凉也着实是惊了,相折棠体内竟然缺了七骨三筋,这七骨三筋是绕着灵心的七骨三筋,是修仙人修灵的主脉,他竟然被挖了。 尔后白玉京放出消息,才得知相折棠的七骨三筋被扔在了东极天渊里。 但凡没有了这七骨三筋,一个人就差不多是废了,可他竟然生生靠着血咒自己刻了一个假的七骨三筋的气形撑着,不过假的就是假的,他这么乱来,搞得自己的身体气血逆流,灵力乱冲,血咒反噬,最最奇怪的是,相易的灵心虽然还在,却也受损严重,如初生孩童般脆弱稚嫩,这样的灵心压根造不出多少灵力。 若是打个比喻,修仙人若是那机关造物,灵心便是驱使机关造物的油心,七骨三筋是油心通向四肢百骸的通渠,按相易这副躯体,别说是能动了,差不多就是一废铜烂铁。 但他就是靠着这么一身废铜烂铁一样的躯体,生生地捣烂了那座千年佛塔? 啧,万秋凉见过无头的尸修,也见过单单只剩下一个头的魔修,就是没见过能靠着废铜烂铁整出这么大气势的。 这世上不要命的有很多,可是有相折棠这种本事儿的,就实在是少之又少。 相折棠—— 万秋凉五百年前就听过他的传说,有人说他姿容绝世,有人说他剑术第一,有人说他超神忘我,现在真见到了,发现这人连落难都落得这么不同凡响,连七骨三筋被挖了,照样还是这么得……刀锋如刃,所向披靡。 光冲着他这份天资疯魔不要命的劲儿,万秋凉就打心眼里服了。 不过服了归服了,他就这么一睡不醒三年,万秋凉又有些不满了。 一个人,无论活着的时候多有本事,若是死了,纵然再高歌颂扬有什么用,东魔境不留废物,他们和白玉京不一样,可一点都不信奉相折棠。 相折棠再怎么扬名天下,那也是正道那边的扬名天下,那是他斩魔除妖的威名,放在东魔境这块可讨不到多大的好处。 况且这世上从来都是留给活人的。 虽然他现在醒了,可是他现在这样子—— 万秋凉轻咳一声,重新找回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压低嗓音虚虚道,“既然您已经醒了,那您接下来就应当去取回七骨三筋吧。” 但他话锋一转。 “不过这事儿说来就难了,我派遣万鬼众前往东极天渊,虽说东极天渊之内只有死人能进去,但现在东极天渊的门口已经被雪山不老生守着,若是要硬闯进去,实在是损兵折力,还讨不到什么好处。” 雪山不老生,看那个万年老王八都出来了。 相易瞥了万秋凉一眼,道,“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万秋凉一愣,“嗯?” 相易道,“我就算瘫着,也能自己取回七骨三筋。” 万秋凉敛下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身后的壁画秽黑扭曲,魔君之母妖异的瞳孔泣下两行血泪,而那个男人侧着脸,洁白无瑕地笑着。 西猊,胥霜宫。 一片青叶正晃晃悠悠地坠落下来,彼时月色高悬,它慢慢穿过高啄的屋檐,落入一尘不染的地砖上。 忽地一抹阴影加重,一个焦急的步伐踩过了它,那是双漂亮精致的靴子,上面绣着彩云纹。 它的主人也是个精致的女孩,可惜现在步伐紧促。 天女猊提起裙角,穿过重重的胥霜宫,才在宫门口看到了那个人,也顾不得礼仪叫道。 “龄!” 就这么一声,门口那个颀长的身影顿了顿,他微侧过脸,露出锋锐的轮廓。 与月色相比,他有一双更好看的瞳仁—— 鹜金一点,青透胜海。 30.苟延残喘 月色清贵。 “你要走了吗?” 天女猊站住了, 她抚弄了一下莲花瓣似的裙摆和精细的发鬓,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惊慌,今晚她细细涂上了红色的唇脂,芙蓉桃花面, 柔和的目光黏在青年的脸上, 颇为羞涩惆怅。 “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青年连眉头也没有蹙, 只是略微瞄了她一眼,像是在路上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然后又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天女猊, “……” 她小跑上前,想要拉住青年的手臂, 然而步月龄像是水里的鱼, 微微一侧就滑开了。 这次他倒是蹙眉了, 敷衍地瞥了她一眼。 天女猊手一僵, 收了回来, 呐呐道, “我、我就是想和你谈谈, 这些年, 我怎么说……” 她顿了一会儿, 有些难过地低头, 似是觉得难以启齿,“我怎么说, 也是你的未婚妻, 你这样冷落我, 可是我也还是——”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打断她,“皇嫂,请自重。” 天女猊,“……” 她眼圈一红,眼泪来得比话都快,蹲下身捂住了脸,哭得泣不成声梨花带雨,“我知道你在怨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当年父亲要我嫁给尧,可是我心里只有你——” “你知道那天在白玉京,我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可是为了我父亲的未来,我只能……好在那天你哥哥及时暴毙,我才保全了自己。” 步月龄,“……”这话听得谁都挺想当场暴毙的。 “前些天我给你做的桂花糕你吃了吗,我做了好久怕你不喜欢,那是我亲自摘的桂花,”天女猊小脸有些发红,“我起得好早,上面还有露水。” 步月龄蹙眉,总算说了句最长的,“我讨厌桂花。” 天女猊,“……”她其实也快撑不下去了。 不过她还是很坚强的。 “以前你没见过我,其实我一直在暗地里喜欢你,你有没有灵心我都不在乎的,这三年来我日日夜夜守在你的身边,难道你还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她又开始抽抽噎噎,哭得开始起劲了,编得自己都快信了,这次见步月龄没有要打断她的意思,一口气哭了三刻钟不带歇的。 “你一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我其实只是想来问问你,我们可不可以从头来过?” 步月龄没有回答,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呼,总算是打动他了吧,她暗地里偷偷瞄起一只眼睛。 可惜眼前只空空荡荡的一片,她愣了片刻,朝前后左右细细地扫过都没有半个人影——显然人走茶凉好一会儿了。 天女猊气恼地在原地跺了跺脚。 这步月龄到底是不是男人啊,如果是的话,他怎么会这么些年来一点对她一点都不动心呢? 难不成,天女猊脑海中一个灵光划过,皱起眉头,真的和传说中的那样—— 步月龄觉得天女猊哭丧很烦,直接剑鞘撑地,翻身爬上了屋檐。 他的轻身术是得到天女瞳的亲传,走过去轻如飞燕,没有一点声音,如同猫踏雪地,无声敏捷。 沿着屋檐往前走了半盏茶,灯火骤然亮了起来,那是胥霜宫的前殿,殿门前站了百来个人,皆是年轻人,服饰各一,有新白有浓紫,皆是出身十宗的新代弟子,身姿严谨斐然。 步月龄匆匆扫了一眼,意外地发现有一个女孩的身影还算眼熟。 鹿幼薇得知他就是步月龄的时候,也很意外,毕竟多年前竟然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人近些年来大放异彩,其当年也是参与那场白玉京大乱的人之一。 那些传闻千奇百怪,也不知道几分真假。 步月龄是代表天阁前来的,这一次同与十宗弟子参与猎骨行,猎骨行是正道为了磨砺新一代的弟子举办的游历赛,要他们前往东极天渊与东魔境率领的万鬼众展开较量,其宗旨是生死自担,自然前来的都是新代弟子中的精英。 看到那个携剑的青年出场的时候,众人皆是一屏息,私下里用气音小声道。 “那就是那个双灵心的天玄之子了——” “他当真一定灵心就是天灵境?” “我听说当年的白玉京之乱,他和‘那个人’之间关系匪浅——” “哪个人?” “还有‘哪个人’,就是那个谁都不能说的人——” 鹿幼薇在旁边听得有些发腻了,这些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勤学苦练,比女孩子还爱八卦。 她将目光落在那个时隔三年不见的青年身上,一时颇为唏嘘。 他竟然就是那个步月龄? 青年比当年地牢的时候身形拔长了许多,那个时候的步月龄眉目间依稀还有些稚嫩,言谈中还有一丝少年人特有的迷茫,可现在那种迷惘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眼难到底的锋锐之气,同样一身霁蓝长袍,步月龄看起来比那时有底气得多,眼窝深邃的精致中带着一把无形的刃。 这把刃能削人的精神气儿,反正鹿幼薇一见到他便忍不住站直了身体。 他本来就生得很清贵,天阁的玉色发带将他乌黑长发低低束起,干净利索,英俊得很雅致,也很冷淡。 和三年前相比,他看起来更没有人情味了,至少当年,鹿幼薇想起,当年他身边那个戴面具的人受伤之后,他看起来颇为惊魂未定,现在想来已经不会了。 鹿幼薇看着他的手指一直握着他的剑鞘,显然是个极爱剑的人,也极信任自己的剑。 天阁一共来了十来个人,只有步月龄的出场是让所有人注目的。 最早的一批就是鹿翡的揽月宗弟子,最后一站就是西猊,自西猊向东八百余里就是苦林,苦林深处便是传说中的东极天渊,东极天渊旁边又隔了无妄海,无妄海尽头便是传说中的东魔境。 此行必是苦行,如今正道式微,东魔境虎视眈眈,修仙一道着实犯难了许多,猎骨行分了好几届,他们这一届已经是第七届了。 这世道如今人人如流水浮萍,不进则退,若不历练自己,便只有死的命,鹿幼薇时刻谨记于心,她出身好,能有这样的觉悟很难得。 这一行百人,十宗各出了一位领师,走在最前面,百名弟子走在后面,皆是年轻人,抱负相同,交谈起来也没有什么阻碍,鹿幼薇迟疑了一下,特地停了下来,走在了步月龄的身边。 “你,”鹿幼薇迟疑了一下,小声地指了指自己,“你还记得我吗,三年前那个封隆镇……” 青年瞥了她一眼,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对她有印象。 鹿幼薇呼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有缘分,真没想到竟然真的就是你,我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步月龄迟疑道,“是我。” 鹿幼薇一愣,耳畔像过了一阵清风,心神霎时被定住了……这青年的声音可太好听了,她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忽的见一群紫冠白袍的弟子貌似漫不经心地靠了过来。 那是白玉京的弟子,鹿幼薇皱了皱眉,他们想干什么? 步月龄略略蹙眉,天阁的弟子走在另外一边,步月龄似乎并不合群,眼下白玉京这么一波弟子涌了过来,显得他们两个在队伍尾巴边儿很单薄。 白玉京弟子中为首的一位步月龄竟然意外也认得,只因为很多年前,他花重金买过一副这人的画像。 他和相易长得有一点点的像,在于眼睛那两寸,生得也有两分风流气儿,但是这人就生得比较阴柔,除了眼尾的这么一丝的相像,其余的地方就天差地别了,光是这么一副狭隘模样,步月龄看了都觉得像是对那个人的侮辱。 这阴柔男上下左右打量了步月龄一眼,冷笑了一声,“你就是步月龄。” 步月龄拉过鹿幼薇,怕她也被找了麻烦,直接从白玉京弟子中穿了过去。 阴柔男脸色一变,这人竟然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高声道,“恶心人的断袖。” 旁人大部分都听见了,目光传了过来,犹疑不定。 鹿幼薇听得心里一跳,想起了那个传闻,忍不住为这青年委屈地咬了咬下唇。 步月龄却没有一丝停顿和回头,置若罔闻。 鹿幼薇脸有些发热,忍不住问道,“你都不生气吗?” 步月龄顿了顿,司空见惯地回答道,“没什么好生气的。” 鹿幼薇道,“我听闻白玉京现在已经四分五裂,早就不是原来的天下第一宗了,一半的弟子都退了宗,不少甚至已经追到东魔境去了,剩下的这些苟延残喘着,急于撇清和‘那个人’的关系,恨不得——” 步月龄顿了顿,当真是一点都不生气,“我知道。” 鹿幼薇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不过,你便是被‘那个人’看上了也……也挺好的,至少,他现在没有再对你做那样的事儿。” 步月龄脚步一顿,有些僵硬。 算了,也不知道现在的留言都传到第几版了。 鹿幼薇小声地附耳过来,“说句不好的,其实我好羡慕你,我也好想得到那个人的垂青啊,我可你没这么好运,我还是没能见过天下第一美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没想到你已经……哎,真是不同命啊。” 青年也叹了口气,“……他那不是垂青,他这个人,就是很坏而已。” 鹿幼薇听得一愣,没懂,“什么叫很坏。” 步月龄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忍不住回忆起那个王八蛋,轻声道,“哪里都坏。” 鹿幼薇动了动喉咙,一脸不可置信。 哪、里、都、坏。 天呐,这听起来可太刺激了。 所以传闻竟然是真的吗,那个人……竟然真的是个断袖? 难怪他出名七百多年,愣是没有一位红颜知己,鹿幼薇摇了摇头,颇为唏嘘。 太可惜了,万千少女的梦想都这么被熄灭了。 数百里外的苦林某处。 一棵参天古树下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尸骨,这里的人显然是已经死了好些年了,忽的一个小骷髅的手指头动了动,随后没过多久,它在一堆尸骸中慢悠悠地爬了起来。 它长得很小,应当是个小动物的骨头,等它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白骨做的尾巴尖儿,才隐约可见那是一只猫的尸骨。 它刚一爬起来,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然后它的下巴就被这个喷嚏吹飞了。 它臭着脸把自己的下巴捡回来,一边自言自语道,“……什么玩意儿,大半夜的难不成还有人在骂我?” 31.青色瞳仁 夜色茫茫, 草色微露。 猎骨行这一队行了两天,终于远远地望到了传闻中的苦林。 一眼望去,一片漆黑,不见一点光亮。 苦林是百年前一场凤凰火劫难所致, 最后解决它的十大传说之一的毒花九韶春, 一场枯木毒哗得落在了这片苦林里。 凰火过处, 寸草不生,毒花香踪,不生寸草, 故而这片丛林便由繁盛转而衰败枯竭,阴气极重, 成了鬼魅的栖息宝地, 再无人敢进。 苦林中枯林无数, 罕见新绿, 焦黑的枝条堆叠丛生, 窥知如鬼魅纵横, 瘴气缭绕, 凡间亦称其为鬼林, 多年以来, 莫非修道者, 凡人无一能挡得住其天生煞气。 步月龄将目光从苦林中挪开,放到了走出队伍的那名男人身上。 他正是掌领此次“猎骨行”的是揽月宗三使卫之一, 苏赭喜, 他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 眉目端正厚然,说话带些江南人的口音,性格温和,曾带领过一届猎骨行。 他身穿鹊灰长袍,背后绣着一个金色的玄月,腰间配有封银剑鞘,便能看出这人虽然长得老实,但是出身不凡。 在百人队到达苦林前方时,他停了下来,食指中指并合,掐开一个道诀,一道淡金光芒劈开夜幕茫茫,一卷长轴凭空自他手心倏然展开,光芒斐然,照彻一方。 这长轴上写满了此次猎骨行的所有姓名,百来个龙飞凤舞的名字于淡金卷轴上一一剥离,依序飞于每个弟子手中。 步月龄见那原本虚无的金色名字飞快地化作一张寸长的金色铭卷,精致小巧,直直落在他的手心。 苏赭喜望了一眼身后众人,以灵力注声,传音入耳却并不尖锐高昂,“今日猎骨行,自苦林为境,往前须得你们自己悟道修行。” “你们皆是宗门新生代的佼佼者,想来已经了解这次磨难之深,在此多难之秋,天竞众物,适者得生,东魔境万鬼众之灾是你们此行的大好机会,绝不可错失。” 苏赭喜面色冷了下来,他纵然性情温和,也在此处认了真,敛眸厉色道。 “东魔境与正道之争一触即发,若不能在此更上一层楼,待大战之时,便是你们生死存亡之际——” 苏赭喜还未说完,一名赤色长袍的白胡长者上前道,这老东西是个很泼辣的,豆大的眼珠子往这群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中滑溜溜地扫了一眼,直接冷笑道,“万鬼众是什么东西,怕是你们这群奶娃子心里还没什么分寸,丑话说在前面,你们生死我们不会管,往年六届猎骨行,死伤率过半,你们现在临阵脱逃,倒也来得及。” “这点生卷是你们的生死名讳,身死则点生卷飞回,我们只记死,不记生。” 虽说早已听闻猎骨行难上加难,但是死伤率过半还是有些惊人,百人中不敢有窃窃之声,但神色为难者亦不在少数。 到最后,终于有三名弟子面带愧色地出列,白发老者这次却一句话也没说,直接销去了他们的点生卷。 生死无常,富贵在天。 猎骨行定然不会没有好处,若是在这十日猎骨行中存活下来,并狩猎万鬼众达前十者,将直接晋升天榜新人卷。 因为猎骨行之难,万鬼众之强,在此胜出者,便是凤毛麟角之人,是十宗要寻觅的新一代脊柱。 十宗百人依序进入,有抱团者,亦有单行者。 步月龄便是单行者,他是天女瞳关门弟子,身份特别,加之绯闻缠身,性情独来独往,天阁其余几人皆不敢与他说些什么,远远地就避开了他,倒说不上讨厌,只是他实在是冷不近人。 这次揽月宗却向他抛出了橄榄枝,鹿幼薇是鹿翡城主之女,又是揽月宗三使卫的堂妹,地位斐然不说,她天资极为聪颖,揽月宗以她马首是瞻。 鹿幼薇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眼睛似鹿瞳般明亮,“我见你与天阁那些人不合,不如与我们,我在揽月宗这儿还说得上话,这苦林实在诡异,万鬼众又极为危险,你若是愿意,可与我走一道。” 乌发的青年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我不了,我习惯一个人。” 鹿幼薇没想到他会拒绝,望着他俊秀的面容脸有些发红地尴尬,“那……好吧,你一个人小心。” “师姐,”鹿幼薇旁边一人拉过他,“你理他做什么,他这人——” 鹿幼薇还来不及皱眉,但见一抹霁蓝光辉,只觉眼前一花,竟然已经在茫茫枯林中失去了青年的踪影。 神行之术大成—— 她倒吸了一口气,不过是三年不见,当年在地牢那个备受指责的少年竟然已经精进于此。 并蒂双灵,万中无一,醒之直通天灵,脱俗骨,享两百载长生。 鹿幼薇自负天资优秀,也不由得被羡煞到了,她修了这么多年才迈入天灵境,这人一醒灵心便到了。 刚走出几十丈的步月龄却并没有思考得到自己这一手便得到了旁人的倾慕,他脚下步伐一顿,霁蓝长袍停了下来。 这狭促的林子里,十余名紫冠白袍人追了上来,在这黑影重重中颇为引人注目。 他抬起眼眸,转身望去,一眼又看到了那个为首的阴柔男人。 阴柔男拍了拍手,他嘴角划起,轻声冷笑道,“哟,这么巧。” 步月龄蹙眉,没想到这群人如此阴魂不散。 倒也是,没入天阁的那两年,他虽然身处西猊,却很是不得安宁。 阴柔男看了他一眼,他慢慢拔出腰侧的长刀,“要怪就怪你太自大,或者说,挡了我的眼——” 长刀划过一丝厉芒,落在了乌发青年青透的瞳孔中。 阴柔男飞身已至他的身侧,白衣风动,他扬声道,“我会告诉方才你勾搭上的那位小美人,你命不好,一进林子就遇到了万鬼众——” 一刀劈落,阴柔男眯起眼睛,那抹霁蓝似浮光掠影般消散开去,他竟然劈了个空。 步月龄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剑鞘一抬,已经抵在他的背后。 “神行术大成?”阴柔男笑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身后的白玉京弟子不用着急,“听闻你一定灵心就是天灵境,我倒看看,这天生的天灵境,在我这天灵境巅峰手下能撑多久。” 乌发青年抬起眼眸,同样是一道白影消散开来,这阴柔男人的确有几分本事。 他立在原地,片刻后背后一道劲风袭来,他手中剑鞘“铮”得出鞘,两道锋芒就此对上,阴柔男“咦”了一声。 “你的剑术也不错?” 乌发青年抬手挡了三剑,但这三剑,剑剑如风绕断云,骤雨之声,让他竟然有些看花眼。 阴柔男有些不耐烦了,若是在这人手中跌了面子,令他太过难看。 纵然白玉京已经不复往日繁荣,剩下的白玉京弟子与相折棠这个名字多半是势不两立,在他们眼中,相折棠是滔天的罪人,是堕魔的叛徒。 也是,若不这么做,白玉京便更难立足。 这次遇到这那个人瓜葛难言的步月龄,他一口气上来,非要弄死他不可。 “白玉京到这个地步,全是那个人的过错!” 阴柔男低喝一声,终于捕捉到那人手中一个空档,长刀劈斩,气势如虹。 “你也该死!” 乌发青年眼看着便来不及躲开了,一刀直直劈入他的肩膀。 阴柔男轻笑一声,正要再接再厉,蓦然一道青光闪入他的眼底,心口便是木然一痛。 他怔怔地回头,见那抹霁蓝身影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后。 那前面那个……是谁? “乔师兄!” 一个惊恐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 阴柔男最后眨了一次眼睛,茫然看到,原来他劈斩的根本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自家人。 可惜他来不及思考了,他已经倒了下去。 乌发青年从夜色中闪回,从容自若地从阴柔男胸口抽回长剑,月色清光划过,那男人渐渐地倒了下来,双目瞪圆,就此化作苦林中一缕孤魂。 白玉京中,修剑修刀的人最多,只因为灵心有强有弱,白玉京刀剑双绝,自然刀剑术却精进最快。 白玉京其余十人皆有些傻眼,一时悲愤都不是很来得及。 乌发的青年回眸望了他们一眼,青色瞳仁宛如死诏之色,渗人得慌。 至此,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沉默得像是个哑巴。 然后轻取了嚣张者的人头。 “我们白玉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十人中有人顿时有些悲呼。 步月龄手指轻动,缓缓开剑。 “但留留留得青山在,绿水也长流,乔师兄,我们定会为你报仇!” 步月龄,“……”这都慌成什么样了。 这倒也没办法,毕竟他出手得太诡异太快,人对未知的神秘总是最恐惧。 他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白衣男人,歪头看了一眼,又琢磨了一下。 其实一点都不像的,连眼睛那处都不是很像。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死得并不算冤,步月龄的剑术已和他不相上下,可是他主修的并不是剑术。 灵心万千,修什么的都有,纵然刀剑生厉为第一,广受修仙人好评,但步月龄修的是传承级的灵心之一,碧雪鲛人瞳。 若说十大传说中哪个最缠人,纵然是相折棠来了也要高呼一声天女瞳。 幻术一门至浅时,是没什么吊用的,但至巅时,绝对是最烦人的。 同级中刀剑至锋至强,但步月龄的幻术,早就不是天灵境级别的了。 他踏过白衣尸体,正要离开,忽闻一阵草声,一个窄小的头骨露了出来。 嗯? 他皱了皱眉毛,那个蹲在那儿望着他的是什么玩意儿。 骨头? 那是个小骨头,看着不像人。 步月龄点评了一下,觉得怪丑的,这苦林果真稀奇古怪什么玩意儿都有。 那猫骷髅实则已经在这儿等了老半天了,它正琢磨着怎么拉下老脸了,眼见步月龄压根不想理会他,终于忍不住努力叫唤了一声。 “喵。” 步月龄脚步一僵,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小骷髅。 这玩意儿能是只猫? 见他止步了,那猫骷髅叫唤得来劲了。 “喵,喵喵,喵喵喵喵。” 乌发青年一脸僵硬,随后忍不住拔出了他的剑,对准了这猫架子。 猫骷髅,“……” 老子都拉下老脸给你卖萌了,这□□崽子怎么要求这么高? 剧情里是有这一段的,原著里雪山不老生同样驻守东极天渊,虽然如今雪山不老生是以看护他的七骨三筋为名,但实际上这玩意儿是知道了东极天渊里藏了个好玩意儿。 所以就算原著里他的七骨三筋不在,雪山不老生也是看守东极天渊的。 而步月龄即将误闯东极天渊,与雪山不老生一战。 随后跌落东极天渊。 步月龄看着那只猫骷髅沉默了一会儿,很努力地发生了一声更加娇俏的“喵”,带迂回转折的尾音儿的那种。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渗人呢。 ……它该不会觉得自己挺可爱的吧? 32.飞凰四起 “喵。” 枯枝罅隙下, 碎落月光间,白色的猫骨晃荡着它没有皮肉的空爪子,上面的骨光发黄,看得步月龄有些不明觉厉。 它歪了歪头, 望着对着他的剑锋, 一时心情有些难以言喻。 ……这人怎么这样啊, 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它都叫的这么惨了,竟然还把剑对着它。 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一只小猫咪的死活吗?呃虽然它已经死了, 但是可以问问是为什么死的呀,死得开不开心啊, 现在一个小骷髅平日里寂寞不寂寞啊之类的。 而且他怎么一天到晚拔剑呢, 这把剑一看就是好剑, 能不能有一点高手的风范? 你看他拔剑都是拔得很有逼格的, 很委婉的, 很需要铺垫的, 这才叫高手好不好。 猫骷髅十分痛心疾首, 恨铁不成钢, 啊当然就这么一副面孔, 对面人显然悟性再高也感受不到。 不过还来不及等它继续发挥自己的功力, 步月龄耳尖一动,目光从它的身上转了开去。 他手中长剑忽然微微颤抖, 似是发出了一声畏惧的低吼。 有人来了。 不……步月龄瞥了一眼旁边那白衣阴柔男的尸体, 眼神一凝。 不是人, 是鬼。 一只惨白的手,从阴柔男的心脏下穿上来,步月龄的剑快而细,导致阴柔男贯穿心口的伤也是极细的,血流得颇为温柔,淅淅沥沥像小雨。 但是这只手掌显然是没有什么情调的,它向旁边的心口血肉抓了一把,如掏烂泥,也不知道是抠到了哪里,“哗”得一下溅了起来,洒在旁边的枯叶地上。 手的颜色惨白,几近于一种没有颜色的灰,像是从白墙上爬下来的手,现在指尖和掌心沾满了鲜血,像是一朵诡异的娇艳大丽花。 这么一比较,旁边那只猫骷髅就显得可爱多了。 嗯……就是挺惨绝人寰的那种可爱。 步月龄向后退了两步,他的剑告诉他,来人不是阴柔男那种花架子。 其实阴柔男刀还真不算是花架子,白玉京纵然不行了,但是百年基础还摆在那儿,他的灵力的确深厚,境界也是天灵境满期,无非是他实在是低估了步月龄,素日里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也绝不想不到那乌发的青年出手如此狠厉。 因为这不是步月龄第一次杀人。 树影黢黢,白色的手掌缓缓地插着一个血色心脏,阴柔男的尸体慢慢地“坐”了起来,有什么东西躺在他的身上,正在慢慢地爬起来,故而看着像是他坐了起来。 乌发青年眼眸青光一瞬,看清了那下面东西的长相。 很快,阴柔男的尸体被推倒在了旁边,这个貌似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鬼东西有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乌黑,挡住了他苍白的面容,垂到了腰间,只露出一只鲜红的眼睛,眼角被什么拨开了似的,露出了眼角边□□的血肉。 他大抵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不着寸缕,但是他身体上的皮肤与脸上手指的皮肤都一致,灰白得没有一点颜色,步月龄向下望了一眼,发现 犹记得那阴柔男之前信誓旦旦地威胁道,“你命不好,一进来就遇到万鬼众——” 万鬼·众。 步月龄向后退了两步,没想到那阴柔男一个死人的话都能这么准,还真让他一进来就遇到了一个万鬼众。 而且还不是那种好对付的,天女瞳曾在他出门也曾提点过这名弟子,若是进入苦林遇到了抱团走的万鬼众倒还好些,若是那些单独走的,定然是性格极狠毒,不仅毫无人性,甚至可能连同族都不放过—— 故而都是单独行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阴柔男的鲜血将他吸引了过来,步月龄心中也不免咯噔一声。 还真当是一环一环紧紧扣着。 这个独行鬼看上去心情不错,他只是看了步月龄一眼,没有攻击的动作。 他的手指上还插着阴柔男的心脏,血“滴滴答答”地向下流着,流在他□□灰败的身体上,像是一团灰白鲜红的土壤,他伸出鲜红的舌尖舔了一口,忽然发出类似于嗤嗤声的怪叫。 乌发的青年手指依然放在他的剑上,剑鞘上的铁冰凉凉的,透着寒气儿。 风从草尖儿上缓慢地吹过,带来苦林里独有的死寂味道,那是一种腥臭的,行将就木的味道。 阴柔男的尸体已经是他的盘中餐,但不知这独行鬼是不是就满意了。 他觉得并没有。 虽然那独行鬼的长舌还卷在那血色盎然的心脏上,红得刺目的眼珠子却一直盯着他看。 像是阴戾的毒蛇的目光,凝视着猎物,带着昂然的战意和定夺。 也许是见过的人比少年时候多了,步月龄略微低头蹙眉,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种眼神藏着欲求不满的贪婪。 果然,那独行鬼终于忍不住了,他低低笑了两声,阴阳怪气道,“年轻人,可真好啊,我活着的时候不懂得珍惜,死了以后,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们这种年轻了。” “紧致的肉感,鲜嫩的皮质,”独行鬼静静地盯着面前的乌发青年,“都是那么令我垂涎。” 他将舔到了一半的心脏扔在了一边,背缓缓地压了下去,他灰败的手掌慢慢地贴在枯草上,步月龄看到他的指甲长得惊人,粘满了鲜血和污垢。 他那张诡谲的木然的脸缓缓地抬了起来,这动作像是野兽,他将头颅歪到一边,漆黑黏腻的发因为脏污黏在一块。 他染血的嘴角勾了起来,猛然地飞了过来,空中只留一道残影—— 乌发的青年霁蓝身影一动,然而却没有用,神行术大成在这个鬼的速度面前像是鹰与山鸡的区别,它如闪电如鬼魅,强得令步月龄倒吸一口气,霎时抽出了他的长剑,抵在了刺向他心口的鲜红手指! 擦然而过,一道火花如飞凰四起,拉开序幕。 步月龄一愣,这鬼的手掌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干如钢铁,他的剑竟然割不开他的皮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耳边呼啸的风声,夜色寂然,鼻尖浓厚的血腥味如跗骨之蛆。 乌发的青年且战且退,一路狂沙飞石,衣走蛇蟒。 雪白的猫骷髅空洞洞的眼珠子往这边扫了两圈,找了一个位置,啪得飞了过去,正好挡在了一人一鬼之间,步月龄一愣,那丑了吧唧的猫骨头正好卡在了独行鬼的手掌之间。 它美滋滋道,我这一手下去,这小兔崽子怕是又要感动得以身相许。 步月龄忍不住在这生死时刻开了小差,这小东西丑是丑了点,没想到还真挺乖的? 33.东极天渊 ……这鬼东西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白皮老鬼朝这猫骨头瞥了一眼, 有点懵眼儿。 他的掌心正好卡在了那骨头中间的缝里,这小骨头皮得很,转身折了过去,直接将他的手掌卡住, 一时动弹不得。 主要吧, 还是他这鬼, 从来只有自己吓唬别人的份上,生平第一次让别的吓到了。 那骨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然眼下的时局实在是没什么空让他好好研究,趁着这个绝妙的空隙, 一把修长的锋锐的剑自眼前这青年手中曲折转过,划出一道弧线残影, 似天际流光! 青年眸中清光一闪, 剑刃干脆利落地以雷霆划风之势自恶鬼的眼前斩过—— 这一剑割出了极粘稠的血。 他的眼珠子被剑气伤了个实在, 痛得全是重影儿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血色重重地弥漫开来。 万鬼众倒吸了一口气, 原不过是贪婪作祟, 加诸这青年分明不过天灵境罢了, 未曾想如此难缠, 虽然因为被伤到而恼怒万分, 可形式实在是太糟, 他脸色一沉,当机立断断掌而逃。 只见这白皮老鬼身上猛然一抽, 卡住的手掌自手腕口直接引爆断开, 哗然的血腥味炸裂开来, 洒了旁边小半丈的血雾。 青年有些嫌弃地微微蹙眉,那腥臭的血溅了他半身,他先是擦了擦脸颊的血迹,犹疑了一瞬,顺手将怀里卡着血腥断掌的小骨头往旁边一扔,侧身飞步追了上去。 “……” 被毫不留情扔在一旁的猫骨头沉默了一下,不是,这小王八蛋到底有良心没? 风在他耳畔呼啸而过,那只鬼跑得很快,身后霁蓝碎影却追得更快。 步月龄握着剑鞘的手在抖。 他实在是悟得很快,身上的战意已经皆被刚才一战激发了出来,从前在天阁修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果然古书上记载,生死一刻之时,永远是最能融会贯通、精光涌现之时。 他皮肉下的血液在烧灼,熊熊不绝,手中的剑随着主人的心绪而发出“铮铮”的回应。 他能感受到,他与剑道更高的那一层只隔了一张极薄的膜,他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了这种入道的玄妙滋味也会随之熄灭。 他的幻术永远因为灵瞳的缘故修行得一日千里,而他的剑术相比之下就差了许多,然而他生性爱剑,在未曾有灵心之时,他从来都是以剑修为首,这一次乍然摸到了剑道的另一边,心思全然烧了起来,与手中的剑融合在了一起。 白皮老鬼没有回头,他能嗅着身后那人的味道,紧紧地跟着他,而他的心绪也从一开始的恼怒转化为惊骇万分。 这是人吗—— 这小子身上方才不过是天灵境低阶的气息,为什么一瞬间挪到了地仙境的威压? 天灵境和地仙境一境之隔,一个是灵,一个仙,若说天灵境是人与修道者的生死分划,但地仙境便是修道者与得道者的划分,若说修天灵境,苦修数十年加之灵草烘托尚可达到,地仙境若是没有通灵之悟便决然不可做到—— 这倒是他自乱阵脚了,步月龄还不至于一口气从天灵境挪到地仙境,只是他的剑意加成了他身上凛冽的杀气,一时间上升到了地仙境。 这只倒了大血霉的鬼终于停了下来,他的脚步匆匆止住,味道告诉他,再往前三步便是雪山不老生的结界。 他回头望了一眼这追了他一夜的青年,心里沉了下来。 也真是他倒霉,一路上竟然连一个万鬼众都没有遇见,他是单行的鬼,自然是因为他是那种谋杀同道鬼吃鬼的败类,难免孤立无援,当真是找不到一个帮手。 他猛然绝望起来,不过短短几刻,他竟然从绝傲的狩猎者沦为了猎物? 月色如水划过,那把索命的长剑如约而至。 白皮老鬼咬住嘴,终于也镇定了些,他擦干眼珠子上的血迹,几乎瞎了的眼珠子冷冷地扫过面前,只模模糊糊看见一抹霁蓝色,他完好的另一只手掌慢慢地伸了起来,淬了毒的指甲干泛着淡淡的乌青色。 他闭上眼睛,若是背水一战,其实也并不一定会败给这个小子,只是不值得罢了。 可笑,难道他的命会丢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鬼身上? ……只是那个小鬼的剑意实在是太惊人了,这让他回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回忆,在成为鬼修之前,他同样死在那样一把雪凛的剑上。 像是会注定死在这种剑上一样。 鬼停住了脚步,这一片刻他心中揣测了万千对策,手掌轻握。 而对面的人却没有一丝的顾虑,这来势汹汹的包含天地锐气的剑是不假思索的,是至纯的剑道—— 风的影子夹杂着凛冽的剑气,老鬼湿漉漉的长发被吹开,露出那双猩红的眼睛,他猛然抬起乌青手掌,直直地迎上去! 刺过去的时候,步月龄顺应直觉闭上了眼睛。 他的剑,是……那个人教的。 犹记得当年的小亭,他的出锋,入锋,斩锋—— 惊若游龙,又如芙蓉出水。 这一瞬,他的脑海都是他的剑,他的剑是极锋锐的,那种锋锐是从他的意气中披露出的,一往无前,但过刚易折,他的收锋是恰然而止的,到那个顶端便转圜开去,连柔弱的莲花都能直起枝蔓。 出而并收,剑如雷霆,又似弱水。 他睁开眼睛。 这一剑而过—— 步月龄一愣,白皮老鬼也是一愣。 胜负分得太快,两人竟然都没做好准备。 那柄剑从方才还金刚不坏的白皮手掌上直直地穿了过去,雪白的剑光如切一条肉丝无比畅通地刺了进去,乌青的指尖儿自青年的腰侧滑过,割开了他一角衣袍,重重地落在了地上,蹦达了两下再无动静。 白皮老鬼的心口被那把剑戳架住了,他的眼珠子浑木地向胸口看了一眼,嘴唇一动便溢出猩红粘稠的血。 他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目光至死都是怨毒的,却不免有些迷茫地轻轻喃道,“相——” 这种剑意,他不会记错。 步月龄其实没听清楚,只是他下意识地看到了那个嘴型,隐约便意识到那是一个“相”字,微微一愣。 白皮老鬼眼珠子是浑浊的,他转了一圈,终于停住了,最后望了一眼他,脖子慢慢地垂落下来。 他到底还是死在了这把剑上。 步月龄收回剑,他的手指还打着颤,喉咙微微动了动,觉得很渴。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真的杀死了这只恶鬼。 额头的汗水滴了下来,落在了剑刃上,他从这道清澈的剑光上瞥见了自己的侧脸,冷得吓人。 他身上全是血色,向来喜洁的他却顾不上许多,身上有些瘫软,与这只鬼交手的那一刻,他其实并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只是凭直觉,只是凭借着那股剑意告诉他的那样。 他重重地呼了两口气,这鬼了解了,他忽然想起了那只古古怪怪的小猫骨,收剑入鞘,有些在意,正打算回去看看。 青年正要返回去,忽地脚上被什么东西绊住,他的眸子兀然一抬,瞳孔猛然一缩,那只鬼手还没有死—— 白皮老鬼的尸体被吹开,他猩红的嘴角挂着诡异得逞的笑。 他的脚腕被那只鬼手猛然一拽,步月龄拔出剑,却还来不及斩落,直接被那只鬼手往前拉了数十丈。 然后不待步月龄斩开,鬼手又松开了,它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没了动静。 青年心有余悸,他的实战到底还是不够,好在这鬼手因为措手不及,没灌入多少恶鬼的意识,只是不知道这鬼手在死之前硬是把他往前拉个十几丈又有什么用。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忽然抬头漆黑的夜空一点紫色的星光划过。 “喵。” 他一愣,又回过头,有些意外。 那只骨头猫竟然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它的尾巴骨打着卷儿,在草丛里格外显眼,卡着的断掌已经被它弄掉了,不过白得泛黄的骨头上依然还有血迹未清。 方才这猫骨头的一助令步月龄放下了些防备,虽然这小东西丑了点,但是不管怎么说,猫比人纯粹得多,就算是骨头都好很多。 他犹疑了一下,竟然冲那只猫骨头勾了勾手指。 哟,真当逗猫呢,就算是真猫,当猫都不记仇的啊? 骨头猫心里在冷笑,逗你爷爷,被人家扯进了要命的结界里,你可马上就要受大苦了。 叫你把老子扔下,该。 步月龄见这只猫骨头又忽然高冷了起来,有点诧异,这人不得不说就是犯贱呢,它上来讨好的时候他不为所动,真当是不理他了的时候,他倒觉得这猫骨头还挺有意思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忍不住也学了一声猫叫,“喵。” 骨头猫瞥了他一眼,跟看傻逼似的,“喵你妈。” 步月龄,“……” 这骨头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优雅贵气的乌发青年在这一瞬间有点怀疑人生。 还来不及等他和这猫好好沟通一下,他猛然回头,身后一道绝然的风划了过来。 他抬头,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鹅毛的大雪,伴随着一阵轻灵的铃声。 雪雾涌了上来,遮住了远远的枯林。 步月龄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和刚才那只恶鬼,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杀气,如同细第一次面对泰山的不自觉轻颤。 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泰山,那年白玉京,千仙台上的任何一个人动一动手指都能碾死他,可是这次与那次不一样—— 清脆的铃声,“叮铃叮铃”得响彻在这片重重的雾水中。 步月龄抬头望去,雪花朔朔处,一个幼童的身影自雾气中慢慢浮现出来,如一副画卷跃然而出的人物。 几乎是第一瞬间,他心中就了然了这个人的身份。 ——雪山不老生。 那幼童不过七八岁,面容雪白,连瞳孔都是白的,清冷冷的,就是一团雪做的一样,干净到无邪。 他见过不少这个年纪的孩童,如同当年的七婴,可是完全比不上这个孩子……他的气势,便是雪山本身的巍峨。 乌发的青年没想到会遇到他,俯首道,“前辈,我——” 轻飘飘的,步月龄微微抬眸,见一朵雪花正要落在他的身上,生死一瞬,他的直觉又让他下意识地飞快地侧过了身。 他瞳孔缩起。 这里的雪花并不是雪花,那是锋锐细小的雪刀。 幼童忽得笑了,真诚地赞美道,“好聪明的小孩。” 可惜这赞美着实有些毛骨悚然,乌发青年的背脊全被冷汗湿透了,他的剑意斩开旁边的雪花,勉强撑开小小一隅。 他是十宗正道的手下,这孩子到底是不是雪山不老生,如果是的话,怎么会一言不合就对他出手? 正当他疑惑之际,眼角忽地看见了那幼童赤足铃铛边的血色印记。 ……那个是—— 幼童静静地看着他,仰着他天真的眉目,却像看着一个死人。 “留不得你。” 雪花忽然下大了,他的剑自雪花边发出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那是生冷的声音,能嗅出血腥味儿,幼童伸出手幻化出了一座秋千,他坐了上去,摇摇晃晃的,看着还真像个天真无欺的孩子。 “你会永远陪着我吧,雪——” 乌发的青年来不及顾得那些,方才刚刚斩杀恶鬼,这下又被那穷凶极恶的雪刀一路追杀。 不,不是追杀,是追赶。 当他的脚步止于面前的断崖深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那雪刀不过是逗弄着他,目的是要将他赶进这里。 沧桑的雾水如影随形,深渊的罡风自渊口便张牙舞爪着,雪刀在前,罡风在后,他朝下面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黢黢的虚无。 他抬头,深渊上方的天漆黑,泛着血红色的云浪。 ……东极天渊。 无数的雪刀凝聚在一起,停在他面前三寸。 它在告诫他,要么跳下去死,要么立刻死。 步月龄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死期来得这么早。 他生来一直在被抛弃,被母亲,被大道三千,被…… 他的目光垂下,英俊如玉石雕的面容被雪刀割开了两个小小的口子,血丝溢开,被渊风吹干。 他战了一夜,眼中血丝缭绕,身体一直在打颤,像是被霁蓝长衫覆盖的一棵古树,凛凛立在天渊口。 大道三千,若已入道,便与天地盟誓,共饮生死无常。 可就这么被这种地方蚕食,死前没有再见到那个人,我,犹有遗憾。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喵?” 听到这么一声,步月龄又是一愣,转过头,那只骨头猫还真是神通广大,这都能从雾气中找过来。 它其实不想叫,无奈俯身的这玩意儿总会带点后遗症,情难自禁地有时候就喵出来了。 它看戏看半天了,怎么还不跳啊,是不是男人,急死人了。 步月龄愣了一下,也没想到死前竟然是和这只萍水相逢有点神经病的骨头一块。 行吧,他迟疑地朝那个猫伸了伸手。 那只猫骨头冷淡地瞅了他一眼,直接蓄力一跳,和他一起撞下了东极天渊。 被猝然不足撞下去的步月龄茫然道,这骨头是真成精了吧。 ……算了。 罡风刮在他的脸上,他直直地坠落下去,抬头看见满天的雪花,他竟然不恨这只骨头,甚至伸出手摸了摸它。 果然是硬的,一点也不暖和。 东极天渊只有死人能进去,换句话来说,活人跳下来是没有用的,只会坠落到崖底,身亡在无穷无尽的罡风中,而进不去玄妙的东极天渊,只有死物,完完全全的死物才能进去。 这世上唯有一个例外叫步月龄,他的母亲是东极天渊上一任的主人,她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刻下了东极天渊的命匙。 “咳咳——” 步月龄是被水冻醒的,他晃了晃头,冰凉的水浸透了他的身体。 一段硬梆梆的东西抵着他的肚子,他愣了愣,将那猫骨头拎了出来。 没死? 他抬头望去,然后彻底怔住了。 他落在一处溪水里,旁边的岩石漆黑,上面载着紫色的石花,溪水的岩石往上有几十步的台阶,台阶上是一座古老的宫殿。 奇怪的是这宫殿的模样,竟然同他小时候住过的西猊长殿一模一样。 唯独不同的是,这里冷清得吓人,这里的光是淡淡的雪青色,紧闭的宫门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摆。 像是一个旖旎不归的旧梦。 他抬头上去,那宫殿上面刻着磅礴的东极天殿四个字。 东极天殿,这里的确是东极天渊,可是不是说东极天渊只有死人吗? 步月龄拍了拍自己的脸,一片冰凉,但是他没觉得自己死了。 ——这都不死? 他侧过脸望去,对这里的迷惘冲淡了死里逃生的喜悦。 噼里啪啦的声儿在想,他侧过头,见旁边猫骨头也晃了晃头,它散架了,左前腿和左后腿都没了,只能蹦达着走。 ……看着是怪可怜的。 它心里也很难受,这样就一点都不可爱了欸。 步月龄察觉不到它的心思,不然就会善解人意地告诉它,拉几把倒吧,它压根都没可爱过。 不过他现在察觉不了,他从溪水中爬了出来,随手抓住了那骨头猫,慢慢走到那宫殿的门口。 ……故梦和现实交织在一块,他茫然地看着,有点恍惚。 为什么东极天渊里的宫殿,和他小时候住过的宫殿一模一样。 东极天渊,世人的禁地,活人的死地,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猫骨头滑不溜秋地从他怀里下来,蹦蹦跳跳地走过台阶,开始敲那宫殿的大门。 他目光扫去,门殿前的台阶干净如洗,没有一丝尘埃。 还不等他看清楚,他心神一凛,“吱呀”一声,那宫殿的大门竟然真的开了。 漆红的门敞开了一个角,来人手里拿着一盏同样雪青色的灯笼,冷溶溶地照开。 乌发的青年只看了一眼,便转不开去。 灯笼前的是一个木然的美人,嘴唇像染了胭脂的干花,有一头雪白的发,他的长相生的辉丽,照一角清亮如漆黑夜月。 瞳眸里却是无光的。 “你……”步月龄猛地倒抽了三口气,觉得今晚能并称为他人生中最玄幻的夜晚之一,东极天渊的溪水还冷冷地划在他的脸上,“相、相易——” 猫骨头在旁边装自己的左后腿,刚装完,这猫骨头竟然忽地化出了皮肉,雾气飘散,才看见那是只皮光水滑的长毛白猫。 它晃了晃毛绒绒的爪子,有点新奇,又有点嫌弃地扫了步月龄一眼,“喊什么,瞧你这出息,那不过就是个骨头的化形,又没魂儿喵……啧,我怎么老是喵。”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更加惊悚地望了一眼他的猫。 34.透而不润 这会讲话的猫是什么来头? 步月龄看着那只白猫吹了一口自己的爪子毛, 抬起一双钴蓝眼珠子睨了他一眼,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他觉得那只猫眼里似乎是明晃晃地写着鄙夷。 算了,猫这玩意儿都是这样。 他深呼了一口气, 开始琢磨眼下的情况。 首先, 先抛开为什么这只猫会说话这件事儿。 方才这只白猫还是一身枯黄的骨, 没人晓得它长什么样子,眨眼间却化出了皮肉,长得油光水滑的, 整只猫大了好几圈儿,尤其是那尾巴, 蓬松得像个大毛掸子。 它方才明明确确地说了一句话。 ——“喊什么, 瞧你这出息, 那不过就是个骨头的化形, 又没魂儿……” 而这只猫也是从骨头中化出了肉身。 这猫明显知道些什么, 这到底是猫妖还是里面钻进了个人? 步月龄垂下眸子思索了一会儿, 又抬头看向朱红大门背后的那个人。 “相易”也正看着他, 他手里拎着一把雪青色的灯笼, 柔光照透他的脸, 一双眼珠子中没有光点和聚焦, 只静静地看着步月龄,像是一朵静默开在墙角阴影的花。 他神情微动, 想起了很多东西。 三年前, 天下第一剑叛道, 留下了一个世人皆知的秘密。 相折棠的七骨三筋,被扔在了东极天渊。 这三年,围绕着东极天渊的万鬼众与十宗乃至十大传说都纠缠不清,但是谁都还没能下到东极天渊取出他的骨头。 东极天渊是什么鬼地方?古书载:罡风无解之地,生灵无入之处,魑鬼纵横之渊。 没有活人能进入东极天渊,这是一个流传了许多年的传说。 但现在看来好像不尽然,至少他还活着。 不过撇开这个,他现在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落入东极天渊的骨可以化出本来面目。 步月龄望着对面的白发男人,心中有了结论,轻声道,“你是他的七骨三筋。” 七骨三筋化作的“相易”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置若罔闻,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底下那只白猫上,停留了片刻,也转了开去。 步月龄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木头美人便又抬起头来看着他。 果然,他的眼珠子没有光,这具躯体里没有魂儿,只是下意识地跟着会动的东西打转。 步月龄动了动喉咙,这个七骨三筋画成的“相易”的确是没有意识的,只是化了形的骨,依附着骨里剩余的灵气做出些无意识的动作。 这样的“相易”看起来温柔很多,他的脸木然而冷漠,可是离人很近,不像是那个人,虽然他看起来笑眯眯的,却是谁也近不了身的。 白猫方才大放厥词之后就一直沉迷端详自己的肉爪子。 嚯,它倒吸了一口气。 太恐怖了。 这毛茸茸的小肉垫子简直……杀伤力太强,难以抵抗,这世上怕是极少有谁能拒绝这种又软又萌的玩意儿。 正想着,一抬头忽地见那乌发的青年先是朝门口走了两步,又退了两步,最后到底还是上前了两步,很是犹疑不决的样子。 哈?白猫眯起水汪汪的眼珠子,它脸上带着山猫的纹路,眼角边的黑色斑纹化作了天生的眼线。 他走来走去干嘛呢? 青年最后还是稳住了心神上前了,没有后退,他离“相易”只有小半丈远了,处于一个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他从袖子里伸出了左手,慢慢地在空气儿中往上挪。 “相易”看着那根越来越近的手指,眉目间似乎有些茫然。 步月龄呼吸不自觉放慢,目光落在对面人的嘴唇上。 他老早想这么干了,而且他敢断定,他绝对不是第一个想这么干的。 那嘴唇薄而不瘦,透而不润。 唇线中央带着红,有点像沁了一角胭脂的干花,一路晕开去……这是一个很让人有触碰欲/望的嘴唇形状。 反正是骨头化的,他又不会知道—— 他胆子一大,食指的指腹直接蹭上了对面人的唇。 ……软。 他轻轻抽了一口气。 白猫,“……” 不是,这这这小兔崽子干嘛呢? “相易”一愣,似是被吓到了,头往后仰了仰,呆呆地看着他。 这个样子的相易一点都不王八蛋,反而因为吃惊有种天真的可爱,虽然木然却很乖巧。他本来眉宇间就有一种少年气的,只是这人平时横得无边,那气质太强烈了,全然盖过了他的眉眼。 乌发的青年怔怔地看着对面的人,殿门口雪青色的灯光不自觉碎进他的眼角,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打下重重的一片光影。 白猫,“……”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啊,他老人家这是被非礼了吧? 小孩子年纪轻轻不学好,哪学来的流氓样儿,啊? 白猫毫无自觉,原地转了两圈思索了一下,一爪子拍到了步月龄的腿上。 乌发青年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旁边脚底下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微微有点心虚,猛地将手抽了回来,有些懊恼。 ……他这是在干什么。 还来不及等他说什么,忽然,漆红的大门被一阵妖风吹开,伴着一声苍老的沉吟。 “栖吾之鬼,谓我东极——” “长门之渊,祀我东极——” 妖风浑厚,青年额头乌黑的发被吹开,反手拔出手中长剑插于地面,才没有被这风吹走。 那白猫是真的机灵,直接往他身后钻,很惬意。 待得这阵妖风吹完,又变成一片死寂,步月龄抬头望到,只见原来在那里的“相易”退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的重影。 步月龄咬下唇,某中映着那虚影,心中惊疑丛生。 这黑色重影虚虚实实,不像是本体在这儿,倒像是一个渺远的影子,虽然看不见他的样貌,但是步月龄看见他的头似是往他这边扫了一眼,随后轻声道。 “何人来闯我东极天殿?” 步月龄看向虚影,“晚辈是误入此地。” 白猫没说话,自顾自舔自己的爪子。 虚影喵了他一眼,“你到底闯不闯?” 步月龄顿了顿,道,“闯了会如何,不闯又会如何?” 这回虚影倒是说话,“东极天殿三玄门,任过其一,这里的万千魂骨,任你挑选。” “若是不闯,”虚影声音低了下来,“那你自己就留下来当魂骨。” 步月龄,“……”那就是非要闯了,还问闯不闯干什么。 他思索了一下,道,“什么魂骨,他那样的是魂骨?” 他指向虚影身后的“相易”。 虚影道,“无魂之骨,皆为魂骨化身。” 步月龄道,“好,那我要他。” 白猫,“……” 虚影沉默了一下,“他不过是个残骨,无助修行,你要他做什么,东极天殿藏着千万年以来古修的魂骨,你若是见识过了,便知道……” 乌发青年抿了抿唇,“我就要他。” 虚影被噎住了,奇奇怪怪地扫了这青年一眼,“怎么一个两个都非要这具骨头不可?” 步月龄一愣,“很多人要他?” 虚影道,“是啊,很多人,不过你看他至今都好好待在这儿就知道——” “那些人都留下来当新的魂骨了。” 白猫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顺着步月龄的衣服往上爬了一会儿,步月龄一愣,伸出手将它抱了起来。 它化出了皮肉,便真的软绒绒的了,步月龄愣了愣,见它顺着手臂往他肩膀上爬。 它的毛蹭得他耳朵发痒,步月龄一愣,听到这猫轻声在他耳边软软叫道。 “你是小傻子吗?” 步月龄脑子一空。 猫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肉垫蹭到了他的耳朵尖儿。 “你想要我的骨头干什么,啊?” 35.雪青色下 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对他是不友善的。 步月龄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点点地凝滞。 白色蓬松的尾巴尖儿扫过了他的鼻子, 毛软得发腻,像是初生的棉花,能直接融进骨头里,还带着一点古怪的香气。 它的爪子还趴在他的肩膀上, 几根胡须戳得他脖子发痒, 不安分地在他肩膀上踩着, 软趴趴的。 不过他的心情一点都不软趴趴,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喘不过气来了。 这猫崽子刚才说什么,他刚才……又做了什么。 如果这只猫是相易, 他当着相易的面,他……摸, 了, 相, 易? 乌发青年长身如玉, 手中撑着一柄剑插于地面, 脊背停止, 长衫翻飞, 低头紧紧地蹙眉, 不知在思索什么。 半晌后, 他忽然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 他一定是在做梦。 啊……原来如此。 他觉悟地点了点头,会说话的猫, 和幼时一模一样的宫殿, 七骨化形的相易, 这些显然都是超出常理范畴的。 一定都是假的。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青年英俊的面容忽然变得安详起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对,一定是假的。 白猫,“……”它竟然意外地看懂了他这段坎坷的心路历程。 它毫不留情地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脸,“醒醒,没做梦,你爹我来了。” 得,这欠到没边儿的语气全天下找不着第二个。 乌发青年“哗”得睁开眼睛,重重地深呼了一口气。 随即他面无表情地抓起了肩膀上这只猫,往脚边一扔,地上的剑被他拔了起来,踏上台阶,直直地走向虚影。 “前辈,我要闯殿。” 被第二次扔下去的白猫,“……” 喂你装什么镇定自若啊,你耳朵边都红得滴血了啊,完全不敢看我吗,装什么无事发生过刚才摸我的时候不是还一脸满足的痴汉样吗! 哇,现在年轻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这么差吗。 男人就应该敢作敢当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相某人生得这么貌美如花,沉迷一下也算不上丢人啊。 我自己都喜欢摸自己啊。 哎,白猫晃了晃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后面继续软绵绵地提醒道。 “您同手同脚了。” 步月龄身子一僵,将正要迈出去的腿的手都收了回来。 人生有没有重来的机会。 ……好想重来。 顿了顿,他的目光放在了自己的剑上,要不,自杀吧。 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白猫,“……”它竟然又看懂了。 虚影迷茫地看了一眼面前似乎陷入了人生困境的青年,有点奇怪。 通常只有闯殿闯到一半的人才会有这种样子,怎么今天遇到个还没闯就不是很想活了的? 忽的,虚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这青年生得不像死人。 他本就是一团虚无的影子,霎时便像一团浓雾飘到了乌发青年的身前。 好在步月龄这个时候人生受创的伤口有点大,竟然没被面前忽然冒出来的黑影吓到,只有些警惕地抬起了眸子后退了两步。 这虚影大抵有人的模样,虚影重叠起来似幻作的烟,约比常人大一些,来到他身前的时候更明显些,像一团膨胀的人影。 虚影迟疑地伸出一只手,碰上乌发青年的身体。 步月龄不懂他要做什么,那只手来得太快,他却也没有躲过。 只见那只虚影手掌没有一点意外地穿过了他的身体,穿透处不痛不痒,影子和肉自然不可能相接触。 步月龄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这虚影是什么来头? 但是这不痛不痒的一举动,竟然把那虚影吓到了,他倒抽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是活人?” 想起这个,步月龄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叹气道,“也许吧,不过当个死人也不错。” 白猫,“……”装着好像无事发生过的镇定,果然其实已经丧到这个地步了吗。 有这么不想活吗? 它思索了一下,算了,是挺丢人的,这小孩本来就要面子要得要死。 虚影绕着步月龄转了一圈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还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步月龄微微蹙眉,忍不住有点嫌弃,但是又不敢往回看。 虚影沉思了一会儿,“世上活人与死人分属两个端点,东极天渊在虚的这一端,寻常活人若掉下东极天渊,只会前往无尽深谷,理应是绝对进不来的。” “我看守东极天殿数百年,前来的闯殿者皆为鬼修死魂,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物——” “此间主人曾与我说,若是在此地遇见活人,或为东极天渊即将覆灭坍塌,或为其子嗣传人。” 虚影又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已得出了结论。 “你是那位大人的子嗣。” 步月龄一愣,有些迟疑道,“我出身西猊皇族,从前从未听说此地。” 虚影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转过身飞回了东极天殿的门口道,“既是那位大人的子嗣……你先随我来罢。” 步月龄听得糊里糊涂,但见他没有恶意,也只得跟了上去。 不过,他抬头看了一眼这熟悉的长殿,朱漆的大门眼熟得惊人,若是没有做梦,那他于这东极天殿的确有几分瓜葛。 此间主人的子嗣? 他慢慢走过台阶,又走回那扇漆红的朱门口,心中万千猜测,一抬头冷不丁又看到一张殊丽冷淡的面容,那七骨化形的“相易”还提着灯笼站在一边看着他。 “喵。” 他背后的白猫打了个哈欠,顺便叫了一声,无情地提醒他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乌发青年的身体又猛地僵住了,冷淡的面容在这雪青色的长灯下被照得通红。 要不,他低下头认真思考道,还是先自杀重来吧。 虚影顿了顿,见他停下来也折了回来,好奇地忘了一眼青年,“说来也奇怪,这残骨平时凶恶得很,怎么见你倒是没动手。” 步月龄一愣,望着旁边一脸平淡的“相易”,“凶恶?” ……还是后面那只正主要凶恶一点吧。 说曹操,曹操到。 白猫终于被这人的无视气到了,就算是强装的也不行,它垫着小绒腿绕到步月龄身前,直接就躺在了步月龄脚下。 步月龄脚下一凝,被这天然的路障挡住了。 这一副大爷的样儿啊……乌发青年捂住额头。 早就应该察觉到才对。 白猫抬起钴蓝的眼珠子望着他,在雪青色下,它的毛看起来融上了一层蜜。 步月龄脸上在升温,“你……” 白猫软绵绵地仰着头冲他叫唤,声音都水汪汪的,竟然先示了软,“我走不动了。” 还不快来抱老子,熊心豹子胆吧,谁准你扔我的? 还扔两次?! 我今天不把你这小兔崽子整服了,我就不姓相。 36.三扇玄门 步月龄深深地望它了一眼, 吸了一口气,鞋履往边上一挪,很有骨气地直接抬脚绕了过去。 白猫歪着的身躯猛然僵在原地。 什么? 在短短不到几天的猫生中,它遭遇到了第三次重大打击。 ……这小孩不会真在记恨他吧? 白猫艰难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沉默地看了一眼青年越来越远的背影, 心情忽然沉重起来。 不对啊, 这小孩不是刚才还见了他的化形挺开心的吗……白猫原地迷茫地转了两圈,到底还是踏着爪子跟了上去。 它的脚踩在底下冰凉的石砖上,几乎没有声音。 黑色的虚影在前, 相易的七骨化形在一旁,雪青色的灯笼缓缓照过殿后的长廊, 进了这殿门步月龄才发现这殿与他幼年时的记忆到底有些不同。 面前是一个极宽阔的庭院, 树木葱茏, 碧绿庭院后三扇长门紧闭萧索。 虚影见他跟了上来, 淡淡道, “东极天渊, 是天地所造, 已经废去的鬼荒之地, 与人世间原本应当是两个端点。” “生者, 立于世间, 死者,归往东极天渊。” “故而死者枯骨来此, 也会幻化出原体。” 他手指一划, 淡黑色的烟雾慢慢席卷开来, 笼成一副副画面。 步月龄抬眼望去,画面上是一道极渊分隔,修士死骨依然有灵,每一副枯骨死后便由这样无数的虚影接引至东极天渊。 “但,这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虚影道,“我们这样的死骨渡人只剩下了我一个,浩荡三千的东极天渊已经毁了,只剩下一座东极天殿,徒留我守在这里。” 步月龄一愣,“毁了?” 虚影似是看了他一眼,步月龄并看不清楚虚影的面貌,没有前后正面之分。 “因为失控了。” 那画面上忽然一变,无数的雪白枯骨自东极天渊边缓缓爬上,皮肉慢慢褪去,重回人世间—— “鬼骨留恋人间,妄图重返世间——” “生死颠倒,阴阳混乱,当年无数修士修填此处,终究无用,东极天渊之主作为天地造主之一,也是第一位殉渊的。” 步月龄眼皮一跳,“我父亲是西猊皇帝,我母亲是鲛女早已归海……你之前所说的,怕是弄错了。” 虚影看了他一眼,“当年东极天渊之主殉渊,留下三缕神魂依次补渊,最后一缕便化作了鲛女。” 步月龄一愣。 虚影又道,“身为东极天渊之主,她终生修补天渊,于百年前身形破碎,为暂保性命留下后人,她出了天渊。” “尔后一切,我不得而知,”虚影道,“不过十数年前,她的命灯便已经熄灭了……纵然逃出东极天渊,想来她到底还是鬼气透身,无力回天。” 白猫耳朵微微一动,抬头望去,青年声音嘶哑了下来,似是忽然醍醐清醒。 “她是十年前走的……她告诉我,她回无妄海了。”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他没有灵心,一出世就是个注定被抛弃的角色。 她打小,就没有亲近过他。 “你身上便刻有命匙,”虚影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但你太弱了,掌管不了此处。” 白猫抬头瞄了一眼,见青年垂下眉目,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东极天渊已经损坏,偶有鬼修偶入此地,”虚影又道,“东极天殿一直立着规矩,踏入东极天殿的所有人除非闯出三扇玄门,否则就要永生永世困于此地。” “我留那位大人一个情分,你现在转身走,我不拦你。” 步月龄沉默了许久才控制好情绪,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应允这个生机。 他的目光又被旁边那个没有表情的身影吸引过去。 “你方才不是说,”步月龄回忆道,“这里有无数魂骨吗,为什么这整座殿里只有他一个。” 七骨化身似是听懂他在喊他,慢慢抬起脸来,还是那副没有神情的模样,却明艳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别的魂骨都在骨堂,”虚影沉默了一下,“唯独他……他虽然是残骨,但是特别凶戾,去哪儿都招一大顿闹腾,只得单独放出来。” 步月龄,“……” 他瞄了一眼后面那团白白的玩意儿,这人是真的在哪儿都安生不起来。 白猫毫无惭愧之色,怎么了,骨头随主人不是很正常吗? 要他说,他就算一统这里都不稀奇。 虚影又看向他,“我见你不过天灵境的修为,我直白地告诉你罢,这三道玄门,最简单那道也是天雷焚身之劫,也不是你一个天灵境能闯的。” 步月龄点了点头,“我想一想。” 虚影奇了,瞄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想的,难不成这小子还想永生永世困在这里? 步月龄过来的时候,白猫正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一抬眼见他过来了,爪子一滑,差点没摔着。 猫大爷被吓着了,不太乐意地瞄了他一眼,“干什么?” 看什么看,你要有尾巴估计玩得比我还过分。 他沉默了一会儿,蹲了下来看着它。 哟,现在想起老子了? 白猫往后退了三步,很高冷,“话撂这儿了啊,你现在想抱我已经来不及了。” 步月龄,“……” 它怎么就对自己这么自信呢。 白猫在树下转了两圈,抬头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现在耳朵尖儿倒是不红了,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眉目深邃,从前的青涩倒真的褪去了些。 已经有几分成熟的英俊了,是个能骗小姑娘的年纪了。 这小孩这么几年不见,变化还是有点的。 葱茏古树下,碧绿庭院里,一人一猫对看了半天,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青年始终还是有些别扭,他顿了顿,看着它的眼珠子才轻声喊了一句,“相易。” 白猫甩了一把尾巴,它的猫尾柔韧如水,歪着头看着他,“哟,不叫师父了?” 步月龄一愣,也不知道为什么愣是从这张毛茸茸的猫脸上看出了几分调侃笑意,心情又耷拉了下去。 这王八蛋做什么都随自己心意,无法无天的,从来……也不知道想想旁人。 青年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低下了声音,“骗子。” 白猫,“……”不是,怎么突然骂人了。 哪骗他了?顶多是逗他玩玩嘛。 它绕着步月龄转了两圈,琢磨着这小孩是不是傻了。 其实现在倒也不能说是小孩了,长得挺高的了。 步月龄伸出手,把它拎了起来。 白猫一愣,“喂、喂你干嘛?” 步月龄把它抱到自己眼前,望了一会儿,忽然正色道,“你真的是讨人厌。” 白猫茫然地“喵”了一声。 什么玩意儿,我讨人厌就讨人厌,用得着这么对望半天特地告诉我这个吗? 还有,我到底哪里讨人厌了,我这么招人疼招人爱,这小孩都睁着眼睛说瞎话多少回了? 步月龄放下它,回过神,望去虚影。 “我要闯。” 虚影一愣,“你要闯?” 它侧着耳朵,趁着虚影与步月龄对话,慢悠悠地绕到自己的化形身边。 化形显然一愣,他蹲下身来,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只从未见过的白软生物。 这还是它第一次观察另一个自己,虽然只是块骨头的化身,半点脑子都没有,只继承了他的凶神恶煞。 虽然现在看着好像还挺温柔的啊,主要也是长得好看,它就这么一只猫的角度看吧,自己都想沉迷。 化形第一次见到这种毛茸茸的东西,殊丽的眉目有些怔怔的好奇,下意识地伸出手戳了戳它。 在那一瞬间,化形盯住了白猫的眼睛。 那双眼珠子钴蓝清透,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他猛然蹙眉,闷哼了一声。 一呼一吸间,白猫的身子猛然瘫软了下来。 白发男人缓慢地睁开眼眸,回头望了一眼虚影和青年所在处,侧过的脸锋锐明艳。 他漫不经心地把猫抱在怀里,若无其事地开始和之前一样四处打转儿。 原本还以为七骨会在骨堂,没想到自己的骨头这么有出息,待遇这么特殊,省了一大笔力气。 树影重重,这东极天渊的殿死寂得一点人气都没有,相易懒懒散散地坐在树下面抱着猫,看着衣衫沾着血迹的青年慢慢打开一扇玄门。 相易垂着眉目,尽量不太想让那个虚影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回来了,当年他自己想不开,把这个虚影的等级设得贼高,压根不是人能打的。 这整个东极天殿的等级都是古荒级别。 雪山不老生在东极天渊打转了那么久,不就是看了天书得知了东极天殿的神奇之处吗。 他当然想要进来吗,这儿的高等魂骨拿一具出去都是威压。 可惜他不懂附骨,就算附骨,也多的是可能被来此处的罡风刮碎,除了跟随主角光环,饶是他也想不出该怎么进来这破地方。 步月龄正要踏进去,忽然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相易吓了一跳,也不好转过眼睛,便也直直地看着他。 步月龄目光放在猫身上,见那猫大爷已经直接睡了下来,像是确定了什么走了进去。 相易是很想打哈欠,这根本用不着费心,步月龄闯他妈的地盘,难不成还会翻车,他记得设定里,步月龄那双眼睛继承了他母亲所有的血脉,要不然他妈也不会死那么早了。 进去以后,就会有他妈以前收服的一具美貌魂骨自动送上门来,他只需要把那收了,那具魂骨就会助他通关。 到时候他的命匙觉醒,东极天殿将彻底塌落,这此间无数珍贵的魂骨一起,他就能直接跑路了。 当然既然有了魂骨,他就不能再自己挑选了。 所以,除非他想不开作死非要自己选骨头…… 相易猛然抬头,恰巧看到大门慢慢闭合,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那片黑暗里。 ……应该不会吧。 他不会,真的那么想要他的骨头吧。 可是方才步月龄那个眼神—— 相易猛地抽了一口气,还不敢太大声,生怕被那虚影发现。 这小傻子不会真的……应该不会吧。 他方才还说讨厌他呢。 相易想的头疼,懒得去琢磨这小孩的想法,反正死是肯定不会死。 他捂了捂心口,有些焦躁,奇怪,有什么好心疼他的。 可是他,他要是真的为他的七骨三筋去受那天雷焚身呢? 别吧,相易抿唇,心竟然吊了起来。 他……总也不是真傻子。 37.文殊春秋 雪花无声地层层落下, 迭迭如絮。 那是锋锐的雪刀,每一片都薄如新雪,似有魂灵般地绕在他的身边,皑皑不绝。 孩童赤足, 衣衫薄如夏, 眉睫都似覆雪般白得吓人。 他已经很老了, 模样却还是稚童,不知是他有意无意,连眉目中也带着天真。 从这深渊旁边仰视下来, 与这浩瀚的深渊相比,这孩童不过是极小的一个白点。 但他的气息如这深渊浩荡一般无二。 他站在东极天渊旁, 脚趾踩在石崖上, 白得发透, 冷冽的罡风从深渊之下吹了上来, 撞在雪花上, 隐隐在空中响起了碰撞碎裂之声。 孩童缓缓伸出手臂, 猛然张开手指, 那雪花也跟着猛然一聚, 随即漫天挥洒了开去, 徐徐地降落在这座极渊中。 这漫天的雪花都是他的耳目, 只要他想,他无处不在。 他望了这深渊许久, 思索了片刻, 如一抹飞雪纵身越下。 罡风在他的耳边不断划过, 孩童稚嫩的眉眼却锋利得吓人,他袖口一划,纤细的身形翻飞坠落如轻燕,和不久前那个狼狈落下的青年相比,他几乎游刃有余,跟逛自己家后花园般轻松。 然而—— 半盏茶后,他落在一块突出的石岩上,抬起眼眸往下望去,周身黑气缭绕,罡风已经直直地刮在他的脸上,好在他的雪花无时无刻不在庇护他。 已经到底了。 孩童稚嫩天真的眉眼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他已经数不清楚这数年来他落下去了几次。 东极天渊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除非死灵,否则再怎么重来,也不过是座普通的深渊罢了。 难道真要去他修行附尸之术? 不要,好脏。 雪山不老生不假思索的在心底第七十八次否决了这个念头,正要重新起身上去,忽地一愣。 那青年不过天灵境的修为,坠落这里几乎是必死无疑,但是这里却没有他雪刀的味道。 雪是他的灵心,将雪修行到极致的,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他绝对不会出错。 ……可是那个本应该坠落在此的青年去哪儿了? 然则还不等他确认,他的眉心一亮,他又蹙起了眉头。 东极天渊上的雪告诉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的还恰巧是个他很不喜欢的人。 他的眉宇耷拉了下来,这小孩天生一张臭脸,这么一看就更不爽了。 他扬起雪花,又飞身纵回。 原本红浪翻滚的东极天渊忽然晴了,纵然雪花风情无限,却比不得云间星辰高高在上的闪烁夺目。 雪山不老生轻点雪花,白袍轻扫,这天地间凭空化出了一把用雪花吊着的秋千,而后慢悠悠地坐了上去,手指不经意间抹过脚腕上的血咒,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来人是个骚包中的骚包,雪山不老生冷淡地扫了天际一眼,便看见一道紫色身形,以紫微星为方向,疾行而落,远远望去,仿佛踏星辰而来。 的确是踏星辰而来,他的金纹雪履下十点银光,闪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男人眉目极英俊,他的英俊既带了江南男人的温润,又带了点天上繁星似的骄矜,束起的乌黑发鬓边斜斜地插了一根簪子。 檀紫长袍银白外边,风一扫过,还真的仿佛是天上紫微星所化。 他手持一把长琴,那琴一眼望去也是金贵骚包得不行,从琴弦说起它的出身怕也要说个一天一夜,看得人直晃眼。 相折棠都没这人这么讲究,天女瞳和云间绝色姬那些女孩子家家也没这个这么骚。 这位天仙般的人物眉眼间微微笑着,温柔朗声道。 “老友,好久不见。” 只手摘星辰——天榜,文殊春秋。 他怎么来了? 雪山不老生极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这人从五行八卦任何一处都与他截然相反,依旧是那么地讨人厌,便又低头看着自己晃荡起的脚指头,觉得自己的脚指头都比这人有趣八百多倍。 “你来做什么,这种地方我来守着就够了。” 文殊春秋看了他一眼,在他雪白眉梢处愣是发现了一处细小的空缺,知晓他定然又是下过东极天渊了,便不动声色地寒暄道,“听说东魔境万鬼众又加派了不少人手,我生怕那万秋凉亲自来了,唯恐让老友你受了委屈。” 呸。 雪山不老生白了他一眼,他年纪大了,一点都不想和这个滑头多说,“用不着。” 万秋凉有什么本事,东魔境是蠢蠢欲动,但这些年来他们九人都已复出,这天下到底还是他们十人的天下。 文书春秋又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折棠的七骨三筋就在里面,当年我们九人可是约好了,他的骨头,谁都不能碰。” 雪山不老生又在心里“呸”了一声,明明这人是最觊觎得要死的。 “我对他的骨头没有兴趣,再说了,纵然是我,也进不去这东极天渊。” “也是,倒是我狭隘了,”文殊春秋顿了顿,又温柔道,“老友,今夜良辰美景,可否要我为你纵情一首。” “不要,快滚。” 十大传说之间的感情似乎都不太好,雪山不老生眉目一凛,雪花忽地凝聚出了一把晶亮长刀飞驰而去,文书春秋手指一翻琴弦,“噌”得一声撞上,碎了个干净利落。 冰刀碎开,又化作了无数飞雪,两人沉默以对了半晌,终究还是没能打起来。 雪山不老生扬起他的头,他的眸也是雪白的,含着一块冰似的白。 “你到底来做什么?” 文殊春秋终于敛眉肃然道,“我不久前日观星辰,星象与我说,东极天渊今日就要塌了。” 雪山不老生蹙眉,“这怎么可能,我没放一只蚊子进——” 他的确在不久前放了一只“小蚊子”进去。 文殊春秋察觉到了他声音上的疑惑,凛然道,“你放了谁进去?” 雪山不老生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文殊春秋在蹙眉,他的眼睛也是双狭长的桃花目,温柔缀星辰,他伸出手指飞快地算了算,却没能算出来。 末了,他惆怅地叹了一声,“看来东极天渊今晚必塌无疑。” 雪山不老生又道,“不可能,你的星盘怕是早就烂了,好好回去修修吧。” 文殊春秋撩了一把自己的檀紫长袖,摇了摇头,“老友,折棠的骨头,怕是藏不住了。” 雪山不老生顿了顿,“你算得真有这么准?” 文殊春秋道,“我文殊一脉掌管天榜,只有算不出,什么时候算错过?” 雪山不老生瞄了这骚包玩意儿一眼,敛下了眉目。 他的确没有算错过,那东极天渊难不成真的要塌了? 就因为那只天灵境的小蚊子? 文殊春秋终于道出了此行的重点,“东极天渊一塌,折棠的骨应当就会现世,绝不能丢。” 雪山不老生望向他,“直接说你来抢骨头的不就好了——” 文殊春秋目光一凝,笑道。 “老友,你可别说你不怕他。” 东极天殿。 浓绿荫头之下,相易吸了吸鼻子,觉得有点痒。 该不会是又有谁在说他坏话吧? 白猫方才醒了过来,它只是只普通的猫,在这里骤然活了过来,开始蹭着怀抱着它的人。 相易的心情却不太好。 他望向那扇玄门。 已经四个时辰了,步月龄还没有出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虚影上,虚影依然是那道虚影,没有正反,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他的手指揉在白猫的下巴上,白猫得了舒服,撒娇地在他耳边喵喵叫。 相易把它举起来,沉思了片刻,我方才这么柔软可爱一小玩意儿,我自己都受不了,那小子竟然熟视无睹? 虚影忽地顿了顿,相易察觉到虚影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白猫,心道要辛苦你了,可怜的小东西。 就这么片刻之间,白猫忽地感觉自己被抛了出去,在空中一顿手忙脚乱的操作之后,虚影猛然受袭,分开一缕黑色残影席卷上了白猫。 虚影皱眉,这白猫怎么发了疯? 不对,一道白影飘过。 虚影失声道,“你——” 那缕残骨怎么突然有了意识? 然而白影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相易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那扇门。 不,也不是不假思索,在那四个时辰里,他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他怎么也用不着欠一个小孩人情。 门一开一关,虚影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只猫,还是没想明白。 白猫委屈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喵喵喵”地围着虚影转。 一踏进那道玄门,相易便抬头寻找了起来。 这道玄门简单得过分,广阔的雪白玉阶之上坐落了一座巨大的祭坛之上,他的目光放在了祭坛之上。 轰隆轰隆的雷声不绝于耳,相易动了动喉咙,飞身踏上雪白台阶。 ……呼,他深呼了一口气。 祭坛的中央雷声不绝,噼里啪啦一阵响,里面一个人影晃动,看得他自己都觉得疼。 祭坛旁边跪了一个赤/裸的女人,肤色雪白如云。 相易琢磨着这就是那美貌魂骨,敲了敲她身前的石块,“打扰一下,姑娘你是不是该上去帮个忙什么的?” 女人双手撑地,低头似是在质疑人生。 “他竟然说我根本不够美,不要我。” 相易,“……” 相易满怀心事地走到祭坛边。 霁蓝长衫的青年单膝跪在沐浴在雷电之中,紧闭双眼,愣是一声没吭。 这小孩到底在想什么? 相易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怪难受的,他本来都想一走了之了,就是觉得这小孩—— 不是,你一个主角,用得着这样吗,这么漂亮一不穿衣服的大美人摆在这儿,他不收? 想什么呢? 相易琢磨着,我当年是真把他写成性/冷淡了,不应该吧。 还不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祭坛忽然一晃,相易蹙眉,东极天渊差不多要塌了。 果然,祭坛上的雷电闪了两下,停了。 相易上前抱住那青年,撩开他的背后,露出火红的一道命匙。 得带他离开这儿—— 相易心情复杂地拍了拍青年的脸颊,“步月龄,步月龄,你是不是没长脑子?” 青年英俊的脸上现在焦黑一片,可怜得相易也骂不下去了。 “步月龄,月龄,龄龄,玲玲?哎我真是……” 他摸了一把这小孩快焦了的脸。 真傻还是假傻啊? 他这样对我,我怎么舍得杀他? 38.飞花过树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朱颜抬起眼皮,软翘的睫毛在长明灯下转过,下面覆盖着的眼珠子颤颤巍巍地往边上瞥去, 彻底看清了来人。 他不用刻意做什么,浑然一眼就是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相折棠,雪白的刘海被劲风吹洌到一边,懒散地贴在他耳根边, 下眼角带着熟悉的讥诮的光。 哦,他在嘲弄他。 他想起当年兴冲冲地露出这身去见谢阆风的时候,谢阆风也是这样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猫画虎, 不三不四。” 那股兴头便一下子被浇透了,强抿出一个笑, 转眼去看外面的红梅花, “那当然, 我本来也不是真的。” 他这样说,假装自己不在意, 可那种屈辱如跗骨之蛆,泡在一滩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剑正抵在他的脖子上, 剑气切开了血色, 可他竟然一时也感觉不到痛, 只觉得四肢麻冷,虽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着, 那张画儿一样精细的脸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 浮现出一种木然。 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会有这样一柄剑穿过他的脖子,送他去无间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准备,从穿上这身白衣开始,在白玉京不夜的辉煌之中,苟活一时是一时,享乐一时是一时。 但这把来势汹汹的剑,一直高悬在他的心口,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然而真当出现了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湿淋淋地落下来,心火熊熊焚烧着,焚毁了他。 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猛然从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气,咬着牙根,才勉强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是,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着他,从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脸,漆黑的眼珠子边也是自己的脸,诡秘得可怕,两头白发快贴在一块了,皑皑不绝。 万素谋还呆愣愣地伫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相折棠站在一块,光芒盖过了这座长殿,可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赏心悦目。 相易忽然收敛了笑,直直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没想到真的是你。” 朱颜惨淡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能,假仁假义没什么意思,换作你是我,有一天让你有机会一步登天,受万人敬仰……你也会愿意的。” 相易捏过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哟,你很理直气壮嘛。” “是,我对不住你,”朱颜拼命想往后退,他意识清醒过来,开始感受到脖颈上血脉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饶,你会放过我吗?” 相易看着他,眉眼笑了开去,却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边,高高地看着他。 “行啊,你先求一个我看看。” 朱颜却不说话了,他双手撑在地上,那袭金贵的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脚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了句。 “师兄。” 相易骤然连敷衍的笑都没了,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有一种失望无比的索然,“闭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颜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相易的时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里,穿过葱葱树柏,忽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露出来一张拽了十万八万的脸,眼角发着淤青紫红,吊着眼角满身的丧气,想来是不知道又是和谁干了一架。 但是那张脸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气的恼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转就是颠倒人魂。 相易的剑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跟着他死在东极天渊里了,原来你没死,所以那个时候——” 他声音平直得像磨着什么。 “逼着他殉渊也有你的一份?” 朱颜看着那柄剑,垂死挣扎道,“没有人逼着珩图殉渊,他是自愿的。” “自愿?”相易听得快从肺里笑出来,“哈,行啊,那你现在选吧,你是自愿死在我的剑下,还是自愿抹脖子自杀。” 朱颜沉默了,他的发丝垂落下来,微微带着抖。 相易看着那张明明是自己的脸,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犯恶心,那种恶心让他觉得有些头晕。 万素谋听得雾一阵风一阵,怎么都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忽然被一双手推住。 他猛然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个白衣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荡来一阵寒意,旁边的红梅落上了一层淡薄的雪。 相易瞥过头来,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怎么又是这么你,阴魂不散的神经病一个接着一个……” 问花合手垂目,“我为你而来。” 相易一脚踢开脚边的人,剑尖悬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着一道锋芒。 “小秃驴,劝你离我远点儿,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少来惹我。” 问花看着他,见他三个月来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微微皱眉,“得罪了。” 相易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你们和尚怎么也这么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动手,早就没什么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问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错,若是这两人重新遇上了,的确是一方压倒性的威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镜妖的复刻,就算一模一样,眉宇间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来吧,”相易的额头的红印浓烈起来,那红印戾气太重,染得他,“别怂着了——谢阆风,你身上那股烂味儿隔着十八里村我都能闻到。” 红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着他的刀走出来,脸苍白得英俊,名刀上缀着红丝翡翠,伴随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霜衣女人,脸上隔着银朱的纱面,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 朱颜猛然抬头,眼底一阵血红。 谢阆风原来一直在,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着那把他也想不起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捡来的剑,直直地扫过眼前三个人。 他的剑在最高的一段弯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过招后的损伤。 一个佛家首图,两位白玉京暗领。 都是仅次十大传说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么,一起来吧。” 相易歪头冲他们笑了笑,他嘴上的红色加深,勾起一个笑,他笑起来让整座小长明殿都霎时更亮了些,可是眼底还是一片干干冷冷的恨。 问花蹙眉,有些震惊地撇过去。 他……是不是疯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眼见这人身上的伤已经重成那样,分明都靠着额头上那个血咒硬撑着。 不然以他的实力,不把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个心惊肉跳的想法出来了。 相折棠也许不是回来大闹白玉京的。 他或许本就是来寻死的。 或者……同归于尽? 死人的剑是最锋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长明灯下,抬起头,白发下的印记鲜红如血。 他从来打架喜欢后出招,可是这次他先动了。 一剑如吞鲸。 三月的天气,山林里的小镇总乍暖还寒,远方林烟漠漠接连青山,留下一道涂白的线,道边的杂梅也才将将落红,嫣红枯青乱在一处。 这小镇偏得很,唯一热闹些的也就客栈的茶水间里。 “这两日外面世道乱得很!” “这话怎么说?” “听说是前几日佛家的镇魔塔被攻陷了,我叔叔表弟的朋友,就那个仙宗里当差的那孙三儿,连夜跑回来收拾东西,说打算往南逃了!” “哟,什么妖怪,难道连仙修都怕了不成?” “这谁知道呢——” “喂,都少在老娘这儿装神弄鬼啊。” 多新鲜呢,天天搁她这店里传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儿,冯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里的楠木烟枪敲了敲桌子,附带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 “要滚就早点滚蛋儿,我们封隆镇地小容不下您这位大佛。” 老板娘是个泼辣的,这赖皮子只得挤眉弄眼地闭了嘴。 冯青青这才低头拨弄她的算盘,前几日的那次大地动把后院的墙震塌了一面,这个月又得是赤字当头…… “老板,住店。” 冯青青头也不抬,“住几天,几个人?” “住两天,一个人。” 冯青青拨弄好了算盘,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哟,谁家这么俊的贵家小公子儿。 十五六岁的模样,白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统,头发跟海藻似的打了卷儿,又似乌木一般漆黑,合拢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剑,睫毛疏朗粗长,一双眼珠子青透胜海,却沉默内敛地垂着。 他一身霁蓝内衫,外面罩一件并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风吹得鼻子发红,却并不算可爱,许是因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带着一股子生冷的厉色。 39.上穷碧落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少年的意识方才还伴着那牡丹香的模糊混沌, 兀然惊得被拉了起来,耳朵尖儿上那根筋一阵发麻地颤和酥, 声音都打了滑, “你、你……” 他还没来得及捅破自己方才那阵心悸,脸上便一痒, “你别碰……” 相易在一片黑暗中往他那边瞅了半天,什么也瞅不到,胡乱地在他脸上乱摸了一气, 才摸到这小孩的嘴给捂上, “嘘——” 两个人靠得太近了, 步月龄想退却退不开,一种粘稠而焦灼的热度正侵蚀他的神智, 被这人一堵,只能气得重重地哈了口气出来。 这口气恰好泄在了他的掌腹中央,烫得相易倒吸一声, 哑声道,“你——” 他说到一般兀然也停住了,他自己吐在少年颈边的气儿打了个转绕了回来,也烫了他一脸。 ……并不是步月龄烫得惊人, 而是他们两个都烫得要命。 月色下一阵赤光流水,云间绝色姬在背后挽开一个剑花, 沉沉敛下眉目, 眼边绯红一点瞥来瞥去, 方定了一点作势欲走,举步却又艰难起来。 雪白的足背在草丛上碾了两圈,愣是停住了。 这王八蛋怎么就这么能躲? “百八十年都不带变,见了我就跑,一点剑圣的脸面都不要了?” 她的目光扫去鹿翡花林,心下躁乱下来,她也是个十足的煞星,着实是不耐烦了,一剑提起,朗声再荡林。 “相折棠,你再不出来,这林子我可给你一并拔了去。” 哟,好凶,当人都是傻子呢。 你要拔就拔呗。 相易身上也热得要命,一阵阵地发虚汗,那牡丹香甜美得惊人,又折磨得要死,只能拼命转开念头。 步月龄比他倒霉得多,这十六七岁还没入道的小孩遭到了祖宗辈的老奶奶毒手,怕是定力天赋再强都难免身不由己起来,这一阵牡丹香烫得他死去活来,跟在油锅里走了一遭似的,实在忍不住了,下意识地往旁边人身上蹭了蹭。 相易,“!”这小孩干嘛呢! 这一蹭还真让少年尝到了甜头,跟熬了八百年的粥终于掀了盖,低低吟了一声,一只手还不由分说地搂上了他的肩。 又蹭了蹭。 相易,“……”不是,喂哥,这有点得寸进尺了吧。 少年微卷的长发散在了他的颈窝上,漾开一阵淡淡的檀木香和妖异的牡丹香。 不过他倒也还算乖,蹭起来力气不大,软绵绵像撒娇,不知是尚有一丝神智还是性格本便如此,再过分的也做不出了,缠着旁边这人兀自忍耐着。 相易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手指在少年的唯一还算冰凉的发丝上点了两下。 哎,烦人哦。 “好”云间绝色姬懒得再等,一剑提来,凤眸映出赤霞漫天,“我看今日是你骨头硬还是我骨头硬——” 日哦,她来真的? 相易耳畔猛得听到一阵惊雷劈落,这娘们怕是疯了吧? “前辈且慢——” 一声怒……很怒但是因为胆子还没那么大,努力压制着的劝告自鹿翡花林外急急传来! 云间绝色姬倒眼中赤色一收,回头扬起一眉,冷声道,“谁?” 见是一个男人,两鬓灰白,已过不惑,眉目英挺仍极有神气。 “这里是长曦鹿翡,在下鹿翡城城主鹿游原。”鹿游见到云间绝色姬心中也是一惊,长叹一声,负手道,“不知是哪位前辈路禁此处?” 云间绝色姬打量了他一眼,脸色着实是不算好看的,“我知道了,怎么的,你要拦我?” 鹿游原的目光触及她身上那道赤色剑芒,心里又是一沉,“牡丹剑,您莫不是——” 他掂量着辈分,不好直接道破她的名讳。 云间绝色姬挽起剑花,剑芒清澈过水。 但听她轻嗤一声,“没错,正是我云间绝色姬,即使这样,你还打算拦我?” 十大传说之一,云间绝色姬—— 鹿游原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传闻这云间绝色姬居住在北极无涯之岩,终年侍奉千年牡丹魂,百年来已罕见她的传说,今日一现竟然实在隔了七海之外的长曦鹿翡。 这一来便是这么大的阵仗,实在不知是鹿翡的幸或不幸。 这消息自然一下子便炸开了锅,揽月宗那群老不死的知道惜命不敢来找死,连夜还是得把他这位鹿翡城城主弄上台前来说情。 他就不惜命了?□□的。 鹿游颔首示礼,努力微微一笑,“原不想是您这样的大前辈移步,不过不知鹿翡如何得罪了您,要如此……” 云间绝色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把你的仰仗全都说出来吧,藏藏露露我可没这个时间猜。” “前辈说笑了,鹿某哪有什么仰仗,”鹿游原清风一笑,他纵然年到中年,相貌却着实堂堂,很博人好感,“不过鹿某出身白玉京,又受长曦皇俸禄,若是将这鹿翡弄得太过分,实在是为难鹿某了。” “白玉京又怎样?” 云间绝色姬声音一尖,她正是恼着白玉京里最烦人的那位,他还送上门来了? 但她却是又犹有顾虑地顿了顿,白玉京奈何得了她的着实不多,可是烦得了她的还真不少,就这么公然拿自己的名号打天下第一宗脸面,纵然是谢阆风也不见得能偏袒。 这白玉京最是闹心,这边那边各个枝节勾心斗角,这天下第一宗迟早得烂完了。 这事是她做得不够妥当,可谁叫那人都知道她来了,还明晃晃地在她面前荡,出口狂言的? 她本来也不是个脾气好的。 鹿游原一看她这神色,十分体贴地给台阶,“前辈是冠绝天下的十人之一,而白玉京又正是人族第一宗,自然想与您交好,还望海涵。” 云间绝色姬收起赤色长剑,夜风凛凛回目,她睨了鹿游原一眼,又深深地扫过这幽幽的林子,赤足踏上一道白练。 “好罢,我给白玉京个面子,喂,你给我记住了,天涯海角,总也有你跑不掉的时候——” 鹿游原长嘘了一声,眼中也不禁放在了鹿翡花林上, 这事儿便更让他头疼了。 能让十大传说追成这样的,再加上三个月前那次…… 这位又是谁,名号就已经在嘴边不能说了。 “宗主,”鹿游原打量一圈,小声道,“您还好吗?” 花林内空空荡荡,什么也看不出来,鹿游原暗忖那位大人定然早就走了,又或许是根本不想让人晓得自己在此处,抬脚便走,还走得极大声,极贴心。 相易不太好。 “喂喂喂,”他往这小孩脸上拍了拍,奈何烫得两人分都分不开,“醒醒。” 暗处总多旖旎。 少年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眼前依然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 他伸出手,将旁边这人的脖颈绕得更紧了。 嘿,这小孩是真的过分。 “我……我,”相易这辈子没和什么人贴的这么近过,只得没什么威慑力地威胁道,“我要打你了啊——” 步月龄有些醒了,脑子里却连不成一片。 这边一个人,那边一个人,都不怎么穿衣服。 “相……折棠?” 相易自己也热得发昏,勉强应他一声,“别瞎叫唤。” 步月龄双手还缠在他的脖子上,往哪儿碰都卷起一股子火,上边的动静没了,他蹭得有些无法无天起来,蹭得相易也一团邪火乱冒。 云间绝色姬的牡丹香,又邪又媚,他还能硬撑一会儿,这小孩怕是真不行了。 ……硬梆梆。 哎,这事儿纵然是他相大仙又有什么办法? 俩人四肢都缠在了一处,相大仙一筹莫展。 这样子也出不去啊。 他还没想完,那少年又往他怀里钻,一只手相当为所欲为。 “……师父?” “嘶,”相易忽地一阵颤,哑声道,“别瞎摸——” 他这一剑来得太过小人,四周一时寂静无声了下来,目光陡然间四横交错,谁也没有动。 鹿游原怀里还揽着鹿幼薇,方才那一句他也实实在在地听到了,心中惊疑丛生,一双眼珠子上下剔着这青衣男人的面具,心思捉摸不定。 步月龄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人的胸腹间,鲜血晕深青襟。 ……他这一剑,是我受的? 地牢内烛光促狭,照得青面獠牙的白发男人身影绰绰。 “谁教你仗着身后有白玉京,就妄想一手遮天了?” 他兀然正经下来,说得不疾不徐,气劲有力,浑不似受伤之人,却不由得让人心惊胆寒,只觉是狂风骤雨前的一盏渔家豆火。 ……不,怎么会这么像? 万素谋微微张口,方才还意气风大获全胜的模样一扫,脸色霎然一白,心中万千纷扰,手中握着的剑被座重山压下来,摇摇欲坠。 他听那人赫然冷笑一声,明明罩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看不清里面的神色,但万素谋还是下意识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教你的吗。” 万素谋心道,绝不可能,那人远在白玉之巅,高高在上,不染一丝尘埃,怎么可能呢? 可是,可是—— 一簇猜测的火苗在他心底如浇油灌风,疯一样地涨起来。 “这一剑倒是让我想起你了,百年前你初登白玉京,在小长明山磕了三天的头,落了一脑门的雪和血,我嫌你性情太过刚烈,可谢阆风承蒙你祖上一个人情,这才收下你,现在看来,当初果然就不该同意。” “砰”一声,千金剑重重落在地上。 这事天知地知,便只有三人知晓。 “如今看来,”相易一句定音,“你这心性,果然不适合白玉京。” 石牢里空荡荡地回着这一声一句,掷地有声,听得万素谋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不,”万素谋怔怔看着他,旁人都抛诸脑后,眼里的魂都看碎了,“不是这样。” 霎时间石牢内情形来了个百转千回,揽月宗那些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子方才还得意洋洋摇旌呐喊,现在看着一剑千金这副中邪的鬼样,一脸的茫然。 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 啊? 这妖魔鬼怪什么路数,怎么把一剑千金前辈吓成这样? 相易道,“月龄,把他的剑拿过来。” 步月龄耳边嗡嗡得响,方才他们两人的对话他都没听明白,只看得见眼前的血色和方才一闪的刀光。 乍然听到相易喊他,茫然地抬起眼皮。 相易再道,“把他的剑拿过来。” 步月龄听到这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万素谋一脸惨白,连剑也不要了。 他慢慢走过去,一边看着万素谋,一边将他的剑拿了起来。 万素谋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他沉着脸,方才那群叽叽喳喳的蠢货也一句话没有说,连旁边这位鹿翡城城主,也一句话没说。 他看向那边那道清瘦身影。 ——他是谁? 千金剑,剑刃由驱魔之金打造,镶碧海丹心石,剑身绮秀明丽,不可逼视。 “方才那一剑,应当是‘白玉吟’第八式的‘枯海’,”相易持剑,那剑不知怎的似是响应般“嗡”了一声,忽然涌入神灵般铮铮作响,他低声道,“这本是抽水枯海似的广博无疆之气,被拿作偷袭,不三不四,像什么样子。” 相易心想,他真的许久不动怒了。 百年不在白玉京,谢阆风就任由白玉京长出这种货色来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敛目。 “看好了。” 一剑霜寒十四州,天地惊涌败枯海—— 这地牢拿了锁仙石造的,半点灵力使不出,可是这平地飞来的平凡一剑,硬生生缀满惊天动地的寒光。 这绝艳一剑戳在在场十来人心中,曲曲折折戳了个肠穿肚烂,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40.如兄如长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当然,你要是有张能登上天榜美人卷的脸,也是可以的, 你就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也有人给你铺天盖地抢着来送钱。 可见这世道上人人都很努力,即使混不下去要做双腿趴开的买卖也都是不一定容易。 步月龄在自己的房间里听了一夜旁边的淫/声浪/语, 无论是靠右边睡一些还是靠左边睡一些, 一直都有人奋力耕耘, 你哭我喊,好似两人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渐渐停息下来。 偏偏他习惯了早起, 这下也睡不着了,叹了口气, 披了件外衫便打算出去走走。 萧疏清朗, 猊金烟寂, 地上还散落着昨夜的酒香胭脂色。 骄奢淫逸那也是要休歇的,清晨这种时候人总是寥寥,这里的人都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没谁会想不开会在这个点离开温香软玉和被窝,其惨烈程度堪比挖人祖坟。 除了几个打瞌睡的侍从,步月龄放眼望去没见一个人影,索性将目光放在春江花月夜里的亭台宇楼上, 向那边走去。 这匠工定然是一等一的宗师, 纵然是放在西猊皇宫里, 也算是很不错了,江南和西北差距斐然,更有委婉韵味些。 少年人披一身霁蓝色,手持一把银鞘佩剑,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到附近的一个亭子,底下的池鲤习惯了被人喂食,纷纷靠了过来,卷起波光细碎,稠红娇艳。 他拔出剑鞘,剑刃清澈如水。 一招一式,克己复礼,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坚持日日早起练剑,招式早就浑然于心。 一炷香后,他收剑入鞘,方才远远地好像看见了个人影,毕竟是在妓馆……他不太想让别人看见。 正想回去,他刚刚迈出两步,亭檐上忽然倒挂出了一个白发青面獠牙鬼。 “吓!” 步月龄,“……” 幼、稚、鬼。 当别人都是傻子,换个面具难道认不出你了? “咦,”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相易有点惊讶,他从亭檐上跳了下来,上下左右打量了步月龄一番,“练剑啊?” 步月龄脸色微红,似是有些窘迫,“让开。” “让什么让开啊,”相易身子前倾,这次这个青面獠牙的新面具比上一个福神看起来更渗人,那鼻子长得能下地刨草,两根劣质的白牙快捅到脑门上了,“练剑就练剑嘛,不好意思什么,怎么昨晚睡得不安好?也是,这种销魂蚀骨的美人窟,你要是一个人,想要睡得舒舒服服可真是难上加难。” 步月龄瞅了他一眼,正想着怎么怼回去,忽然发现这人可终于把那件破烂如乞丐的白麻袋脱下了,换了一条青色束衣,兀地一扫之前颓然疯癫的气质,竟然还……还怪好看的? 这人身材好,步月龄今年十六,个子还没完全长开,矮了他半头,不过这人便是立在人群中也应当是个鹤立鸡群的高个,颀长且瘦,偏偏瘦得好看有骨韵。 束了腰带,一眼望去,那腿长得跟拔过似的,不要钱得长,颇有属意风流之味。 他一定是眼瞎了。 说完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竟然有点羡慕。 正瞄着,忽然余光便瞥到了他的脚上那双鞋,款式是极普通的白软底黑布鞋,露出半截伶仃清瘦的脚脖子,接连一段白皙的脚背。 这应该是双新鞋,鞋面没有落过尘,鞋底却沾了不少泥。 春江花月夜的园子不像是会有这种杂泥,步月龄向来过目不忘,一时把要怼回去的话忘了,“你出去了一夜?” 相易支支吾吾道,“出去找了点乐子。” 呵,恬不知耻寡廉好色,步月龄如此这般腹诽了他一遍,又给这人多安了几条罪名,刚抬腿要走,便见这人不知道用了个什么样的身法,侧步从他身边眨眼而过,片刻之间,眼前一花。 他一愣,迎面一道清光似水,乍然点破天色。 “哟,”相易抽了他的剑,在日色下挽了一个剑花的来回,翻来覆去地看,“这剑不错。” 剑的确是好剑,刃劈发丝,步月龄出生西猊皇族,自然从小到大都有不少的好东西。 他皱起眉头,“还给我。” 相易面具下的声音带笑,“哎,你这小子真是没眼光,竖起你的耳朵尖儿,咳,听好了,在你面前这位可是七海十四州天榜上赫赫有名的剑圣,你现在求我我还可以大发慈悲,给你甩一把看看。” “哦,”步月龄不为所动,“那我还是相折棠再世呢。” 相易,“……你要不要脸?”瞎吹牛可以,他可还没死呢。 “相易,”他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喊这人的名字,“这是双生令上刻下的你,这是你的本名,没错吧?” “没大没小,”相易清了清嗓子,“既然要入我深深深,那就要改口叫掌门师尊。” 步月龄神情凝滞了一下,一时忘了这茬,又不肯喊,道,“你哪里有半点掌门师尊的样子?” “哈?”相易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当了五百年的天下第一宗宗主,你跟我说我没半点掌门师尊的样子?” 步月龄听得耳朵起茧,“可以了,你比我吹得都过了。” 相易昨晚心灰意冷了许久,想着这小孩现在和他定了双生契,他本来是想把他弄死在婴幼时期的,现在是没辙了,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天骨命道想必是定好了。 成,这十年我就先放过你。 他把剑笔直地往身侧一扬,剑与肩膀齐平如一体,剑未出意已然先去,这亭台宽阔三丈来许,他一人站在此地,竟有种将这亭台挤得满满当当的气势。 “这样,我给你露一手,然后你乖乖听话,好不好?” 步月龄先是听了他这哄三岁小孩的话皱了皱眉,又被他这气势有些唬住了,别说,这人虽然带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可是这架势倒是摆得好。 清瘦劲道,外面的春风吹拂进来,撩开他的一角衣袖,露出截泼白小臂。 说起来,这人身上怪苍白的,不知道……那青面獠牙下面的脸,是不是也是苍白? 欸,对哦。 最开始见到这人的时候,是在那客栈小店里,一眼看去白头还以为是个老人,可是手脚上的肌肤平滑,声音也清朗有力,只是穿得一身破破烂烂,行事又疯癫妄为太过出挑,以至于步月龄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人面具下面到底安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人该安张什么样的脸才合适呢。 形销骨立的而立男子,亦或是肾虚阴柔的白面青年? “喂,喂喂,听到没有?” 相易举了半天剑,见这些小孩竟然不理他,一剑悬在了他眼前三尺之处。 “观我一剑,只得缘不得法,无论是千金万银百年酒还是温香软玉美人求,都没用,所以——你可要看仔细了啊。” 他也不能指望步月龄点头,不摇头就不错,这小孩现在视他为洪水猛兽,怕是短期内改不了观了。 步月龄其实没想那么多,他的脑海中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一时有些怔怔。 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一直带着副面具呢,而且这面具看似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第一副那个福神面具,看起来就像是随处捡的,现在这一副也不过街边夜市随意叫卖的低等货色。 ……难道是遮丑? 这可能倒是大些,不过他又觉得依这人的性格,不像是容貌受损的迹象,想了半天,顿觉多半就是这人喜欢装神弄鬼扮神秘。 要不就是他的身份实在是恶迹斑斑,天下得而诛之。 步月龄正想着,但见一阵风来吹迷他的眼,相易动了。 清风度厄,白柳抽丝,一道剑光猝不及防地拉开了序幕,如水急流勇进,一招便寒意胜雪,乍降冬日,杀机四伏汗毛耸立。 亭外狂风大作,剑意所达之处,柔弱的莲叶枝头萧瑟,窥知如千斤之鼎压来岌岌可危,到达这一刻的极致,剑锋又兀然转圜,止如听禅落花,一柔一和便将方才滔天的洪流尽数兜进了深绵的峡谷。 出锋收锋,一剑到此为止。 上善若水,一一风荷举。 步月龄原本正想到十里八村外面去了,硬生生被这么一道惊艳的锋芒震回了心神。 “识货了?” 相易挑眉,用余光看向少年。 ——“凡练剑之人都心知肚明,出鞘容易收锋难,如果有一日你练到收锋的极致,那你纵然没有灵心,也定然也成了不世的高手。” 步月龄看得心头一热,连呼吸都忘了,心神顿时汇入了这把剑中。 见他入神,面具下好似传来了一丝轻笑,步月龄心下跟着一跳,再出一道剑锋。 步月龄恰巧站在亭与回廊之间,现在亭内与亭外已成了两个季度,那剑锋所划之地,俨然已是他的疆土,恍若寸寸冰蚀—— 他心思兀地被调热了,全然地被这剑吸引了进去。 他自问,他能不能挡住这样的一剑? 不,步月龄心道,别说一剑,怕是连一瞬剑光也挡不住。 纵雁南归,云中一鹤,淡青色的衣袂似笔走游龙般翻飞,剑刃千光一瞬如戏凤,片刻之间—— “嘶——” 千树万花瞬时消失,那青面獠牙的男人忽地痛苦地捂住了腹部。 步月龄一愣,牵动旧伤了? 也不知为何,虽然这人嘴炮打得从来没消停过,但是步月龄总觉得这人身上是有着什么旧疾的,或许是因为这剑法太凌厉动人,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人一定是在刀山火海中磨过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道,“没事吧?” “还好。” 相易戴着面具,看不出他的神态,只觉得隐含痛苦,听得步月龄有些愧疚。 还没来得及等他愧疚完,便听到这人颤颤巍巍道。 “扶、扶我一下,腰折了。” 步月龄,“……” 这人果然还是来搞笑的吧。 相易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显然身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步月龄扶着他,因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功夫,略微有些吃力,不过倒也还好,见他半天没说话,忍不住开口了,“喂,还活着吗。” 男人很丧,声音黏糊糊地从肩膀边传来,“……我第一次练剑折到腰。” 步月龄总算找到机会反怼了,十分好心地安慰了一番,“无碍,你年纪大了,总要习惯的。” 男人瞬时炸了毛,“谁年纪大了?小王八蛋,老子鹿翡一枝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若不倒我便不老——嘶,走慢点走慢点儿。” 步月龄嘴角再也绷不住,眉眼不自觉地笑弯了。 这是步月龄认识相易的第二天,他在自己的日册上新开了一页,在填下厚颜无耻卑鄙下流恬不知耻寡廉好色等众多成语后,又添了一个。 人老珠黄。 嗯,后来这本小册子的下场嘛,哎,就不说了。 “喂,都少在老娘这儿装神弄鬼啊。” 多新鲜呢,天天搁她这店里传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儿,冯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里的楠木烟枪敲了敲桌子,附带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 “要滚就早点滚蛋儿,我们封隆镇地小容不下您这位大佛。” 老板娘是个泼辣的,这赖皮子只得挤眉弄眼地闭了嘴。 冯青青这才低头拨弄她的算盘,前几日的那次大地动把后院的墙震塌了一面,这个月又得是赤字当头…… “老板,住店。” 冯青青头也不抬,“住几天,几个人?” “住两天,一个人。” 冯青青拨弄好了算盘,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哟,谁家这么俊的贵家小公子儿。 十五六岁的模样,白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统,头发跟海藻似的打了卷儿,又似乌木一般漆黑,合拢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剑,睫毛疏朗粗长,一双眼珠子青透胜海,却沉默内敛地垂着。 他一身霁蓝内衫,外面罩一件并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风吹得鼻子发红,却并不算可爱,许是因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带着一股子生冷的厉色。 冯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几眼,她晓得这破镇子上是飞不出金凤凰的,这种档次的小凤凰肯定是打外面来的。 “长得挺招人疼啊,”冯青青清了清嗓子,冲他抛了个媚眼,“行,姐姐给你打个折扣,下次常来。” 这少年还来不及回答,他身后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好姐姐,也给我个折扣呗?” 什么玩意儿? 冯青青循声望去,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哪来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这哪是白衣服啊,还糊了不知道哪里的狗血鸡血吧,破烂到都看不出什么样式材质了,乞丐都比这体面些,再往下,还少了一只鞋。 最可笑的是,他脸上戴着一张福神面具,眼睛是一道弯弯的线,腮帮子边隔涂了一大团的腮红,红唇蒜鼻,再来两撇八字小胡须,看着很是滑稽。 这面具估摸着也是捡来的,边缘都掉漆了。 哪来的大疯子? 冯青青翻了个大白眼回敬,连话都懒得说,拿烟枪“哒哒哒”地戳了戳客栈边一个丈来长的木板。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不住。 一不住乞丐。 二不住老人。 三不住丑人。 这人脸色相当厚,十分没有自知之明,坦然自若,“这几点,我全都不占啊。” 声音清洌,手上肌肤也无褶皱,虽然少年白头,可的确不是老人。 但另外两点他还是占了个齐全。 冯青青“呸”了两声,拨弄着自己刚染的蔻丹指甲,“你要不是乞丐就买双鞋再来,你要不是丑人就给老娘把面具摘了。” 相易踌躇了一下,冲这美艳势利的老板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 “实不相瞒,其实吧,怪在下生得太太太好看了,不能轻易让别人看见。” “哈哈哈,原来如此,”冯青青笑了两声,然后面无表情地道,“滚。” 相易,“……”女人都是怎么做到变脸这么快的? 冯青青正要轰人,忽得余光瞥到门外,七魂去了六魄,“娘欸——” 相易一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辆马车自斜阳之处来,由七匹白马并驾拉行,硬生生撑开了这条无名小镇的门口。 这七马极有灵性,无侍无从,七骏宛如一体,步伐齐整,不骄不躁。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在落日余晖下闪着出水绸丝的温柔光辉,如一朵山间落云缓缓穿入这座平凡的小镇。 檀香色的车身配上珏金色的帘,贵气得糊了相大穷逼一脸。 这么一辆贵气的仙车,霎时间便吸引了整座小镇的注意。 “看见没,老娘要招待的得是这种贵客。” 冯青青拨开旁边这神神叨叨的穷逼,修整了一下鬓边发髻,连旁边那只俊俏的小凤凰都来不及招待了,袅袅娉婷地扭着腰出去了。 相易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他前面这位少年身上。 41.一眼一命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人家那黄鹂叫得婀娜千姿,它们这叫得,知道的是鸟叫, 不知道的能以为大老远的谁家集体在嚎丧, 偏偏个个还长得膘肥体壮,虎得很, 见谁叼谁,哪路鸟仙都不敢去管管它们,人送雅号鸟见愁。 这时恰巧有一只鸟见愁探头探脑地摸过来, 隔了丛荆百转, 它灵机一动, 绕来绕去,在百草遮蔽下, 眼一晃,嚯, 竟然被它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棺木。 这棺木不知是使了什么力被打在了地里, 几丈来长宽,因着年代久远, 青苔顿生, 枯叶遮蔽, 上面还隐隐约约雕了些咒文。 这鸟见愁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觉得很不错, 挺威风, 和自己挺般配, 一脑门便是往上面啄了五六七八下,准备腆着脸鸠占鹊巢。 偏这棺木是拿顶好的灵木造的,它这还没啄点印子出来,米大的脑子倒是快撞烂了,细枝似的脚脖子一扭,“吧唧”一下就给掉地上了。 还没等它缓过劲来,这棺木忽地猛然一动,被一只手撑起了半角。 “哗”得一声,那棺木被很不耐烦地推开了,上面的枯叶也哗啦啦跟着掀开了。 它抬眼一看,脚又是一崴,冒出来一个男人。 哟,这男人长得……啾,它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左看一遍右看一遍,觉得相当稀罕,以它尚有且仅有的智慧来描述,那可能就是像朵花似的。 “大清早的咚什么咚,”相易晃了晃脑子,声音还犯迷糊呢,一眼就瞅见了罪魁祸首,伸出手就给揪住了,一双眼睛盯着它看了会儿,十分嫌弃,“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鸡? 那鸟见愁大怒,这着实是奇耻大辱,然则双方实力悬殊,还未等它实施复仇大业就被人家顺手一扬扔出了个十丈开外,一脑门扎进了草窝子里。 相易扔完还晃了晃手,掂量了两下,又软又胖乎,意外觉得这手感拿来扔着玩好像还不错? 他打算把自己的新玩具再捡回来,然而还不等他坐起来,嘶,头发给人压着了。 他往边上一看,正对上那张又俊又傲的脸,乌木似的黑发打着微微的卷,有几缕挂在了少年挺直的鼻梁上,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添了三分稚气。 步月龄乍一见光,黑长而卷的睫毛跟着一抖,在雪花膏似的皮上扫下一片阴翳。 他紧闭的眼睛挣扎了一下,可似乎实在累得慌,又或许是昨晚太舒服了,难得撒了点起床气,又得寸进尺地往相易颈窝里钻了钻,转过脸直接不理会那煞风景的光。 相易,“……”这撒娇撒得还没完了? 好在相大仙着实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棺木还算宽敞,他直接把这小子往边上咕隆一翻,总算是解救了自己的宝贝头发。 少年被翻得清醒了些,身子和头还软着,祖宗辈的春/药余韵犹存,他勉力动了动指头尖儿,眼睛方睁开一道缝就又给阖上了,挤出一声鼻音,“……嗯?” 相易一边扣自己的衣领,一边就骂开了,声音懒洋洋地,带着早起还未开声的喑哑。 “小王八蛋,小畜生,喂。” 他这骂得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棺木里还犹存着一股子难以启齿的味道。 得,怕是醒不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扣好了自己的里衫,手指无意摸到下颚连着耳朵边那,摸着了一条微肿的红痕,这小王八蛋……相易颇为复杂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睡得依然正好,相易捏了捏自己的脖颈和腰,叹口气,开始四处找自己的面具,昨晚那阵意乱情迷之下,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在少年的怀里,他那身霁蓝常服都被扔在了一旁,怀里正好抱着那面具。 相易伸手去拿面具,竟然一下没拔动。 “喂,喂,放手。” 步月龄半个身子都压着那面具,一来一回之间总算是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间又是看到了几缕雪白色,下意识地伸出手给抓着了。 “哎哟——” 相易刚拿到那面具,头发被没轻没重地揪住了,一声痛呼。 步月龄迷迷糊糊地给吓醒了两分,勉强掀开了浆糊黏着的眼睛,视线里还含着水色混沌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个瘦削的下巴,意识不清道。 “……相,易?” “喊你爹干嘛,”相易没好气道,“松开。” 少年又阖上了眼睛,他睡着的时候还挺乖的,也许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干了坏事儿,真就乖乖听话把手松开了。 相易站起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扬声道,“还不起来?” 少年哼了两声鼻音出来,又没动静了。 那牡丹香太烈了,昨晚忙活了一宿,来了硬,硬了来,照这么搞呢,那的确应该是起不来了。 啧,这小孩真的,是畜生来的吧? 相易甩了甩酸绵的右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本书上的某些情节。 呵,这种本事,还真是半点不带含糊的。 相易很惆怅。 他为自己的右手掬了一把伤心泪,这小畜生是个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别人的,帮他弄得时候嗯嗯啊啊那叫一个高高兴兴得寸进尺,缠着一轮又一轮,轮到他了跟个死人一样,很不公道。 昨天晚上差点没把他老人家气死。 “嗷哦!” 还没等他老人家惆怅完,一声嚎丧似的鸟叫轰然钻进了他脑子,相易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肥鸡又回来了,斗鸡似的抖着俩翅膀晃悠悠地过来,找死找得相当殷勤。 相易抬手把它举起来,又往后面一扔,脑子里把昨晚的污事秽物都扫到一边去了,开始琢磨起昨天的云间绝色姬。 说句实话,都三个月了才来找他麻烦,他还觉得出乎意料的久了,虚繇子和谢阆风什么时候这么憋得住气了。 也怕是他们没这个胆子,毕竟就算拆了七骨三筋,三千恕那座破塔都直接让他老人家掀了,估计现在两人抱团咒骂他呢,又怕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把云间绝色姬那傻子推出来试试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貌美如花的天真小姑娘都熬成老祖宗了,脑子还这么蠢,出来被人拿来试水还这么乐呵? 相易想了想,觉得应当是纯粹她太恨他了,她脑子本来就那么点,肯定是不够用的。 不过好在她性子烈又没脑子,跟个二傻子似的,这都能让他跑了,就是—— 他手上掂量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意识伸出食指摸上了自己额头的赤色红印,沉思了一会儿。 云间绝色姬还好打发一些,就是枭难对付一点,那玩意儿是个十足十的杀胚,啥都不爱就嗜好打架,天天穿身黑衣服不知道搁哪儿胳肢窝里藏着,就觉得自己很他娘酷了。 人家撺掇一下就能跟着一起去打架的那种,跟个大傻子似的。 自觉品味高雅的相大仙十分看不起他,这么多年了也没追到云间绝色姬,大傻子追不上二傻子,该。 想来谢阆风和虚繇子也定然是将百年前的那件事告诉他了,这大傻子现在应当正磨刀霍霍准备起干,好一举歼灭这位多年前的宿敌。 鹿翡是待不下去了,相易想着,蹲下身来又拍了拍步月龄的脸。 还是没点反应,相易估摸着这小孩能每日酉时起来练剑,心性是真强,绝不会是真起不来,应该是那牡丹香的缘故,加上……精气泄露什么的,现在是半昏迷着。 哎,还是逃不过这件事儿,相易拎起自己的外衫,瞄上一眼,抖了抖眉毛。 上面一派浊迹,惨不忍睹。 好在天气热,早晨的林间还有些许的微凉,相易顺手把外衫往边上一扔,不要了。 相易帮那小孩把棺材盖上,探出了八里神识,坐在棺材盖上屏息等了一会儿。 荆棘间悉悉索索传来了几声落叶被压过的声音,他一抬头,见到一条小指头粗的碧青小蛇缓缓从枯叶中游曳出来,到了他面前,黑曜石似的眼珠子似有疑惑地盯了他两圈。 怎么又招来个傻呼呼的,这林子里还有没有聪明点的玩意儿? 相易蹙眉,不过好在也懒得挑剔了,伸出一只手,那青蛇乖乖地绕了上来。 他和这小蛇低低说了些什么,小蛇似懂非懂地在他指头上转了两圈,然后溜到枯叶丛里走了,跟缕绿烟儿似的。 这林子里的光渐渐明朗了起来,相易抬头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刚准备走,见那大肥鸡竟然顽强不息地又摇摇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 “……牛逼,”相易为它发出赞叹,把这灰扑扑的肥鸡提了起来,“这么耐扔?” 那肥鸡啊不,鸟见愁神智不清,却依然想讨回自己的尊严。 相易伸手蹂/躏了一下它软融融的脑袋,给揣怀里揉巴了几下,觉得自己和这小东西有点缘分。 “行吧,虽然长得是又肥又丑,但手感还行,今日我便收下你了,嗯那就叫你阿鸡……吧?” 至死也没讨回尊严的鸟见愁叹了口气,脖子一歪。 相易伸手将自己的青面獠牙带上,又给自己扎了把头发。 日头正好,林子里空色怡然,他随便找了一个方位,迈着荆棘丛走了出去。 一人带一鸟走了约莫三四个时辰,日头从正中央降到了黄昏线,林子这处才又来了两位新客人。 为首蹦达得最开心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生得肤白貌美,一身黑衣。 “相王八传来的口信儿就在这儿?”七婴心里怪美滋滋的,感觉很是扬眉吐气了,“他定然是被昨晚上那小妞弄得快死了,只能传来个口信儿要你帮忙,没想到我七婴这辈子还能有一天见到相折棠落难,啧,着实是解气。” 宦青一边走一边看书,这林子对于他似乎如履平地,不用看也能眼观八方,声音懒洋洋的,“那你可来晚了,百年前他才叫落了一次好大的难。” 七婴瞅了宦青一眼,有些忌惮他,小声道,“七百年不见,我在外面打听说他都当上了什么劳什子的天下第一宗宗主,没见过他落过难呀?” 宦青合上书,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说来也怪,这小鬼不怕那作天作地的相折棠,单单怕这看上去温柔天真的青年少年。 宦青忽然朝他笑了一下,“你知道相易为什么不杀你吗?” 七婴动了动喉咙,小小地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开了道。 “因为你脑子里还有他的回忆,”宦青转开眼神,走到了前面,“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他了,相易舍不得。” “他?”七婴没明白,“谁啊。” 宦青抬眼看见了那棺木,停下了脚步,也懒得搭理这小鬼了,任由他在后面抓耳挠腮地思索半天。 这棺木说来也有渊源,八百年前相折棠在鹿翡横空出世,一刀斩杀当年为祸一方的魔人潇潇叶。 完了这王八蛋见人家的棺材长得好看都要抢,自己拿来刻了咒印,拿来放点小宝贝。 没想到竟然今天派上用场了。 想起相易那语意不明的口信,宦青伸出手掀开那棺材,呼吸一屏,生怕真看到相易血淋淋的一身。 然而没有,他一愣,呆住了。 七婴小心翼翼地凑过了头,也呆住了。 乌发的少年再见到光时,终于是醒了,一抬头看见两双茫然的眼睛,也呆住了。 “……相易呢?”宦青推开棺木,率先打破了这层尴尬的沉默,他左看右看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 42.惊雷一声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欸,老人家, 唱的什么呢?” 旁边在屋檐下绣花的红衣少女瞄了他一眼,见那男人一身白衣, 脸上带了一张雪底烫金边的狐狸面具, 露一小段清瘦的下巴。 这男人声音里带着困和倦,整个人几欲和底下那匹灰马黏糊在一起, 像是张曳在了泥地里的白纸片儿。 上面茶馆里唱诗的的确是个年迈的老翁,他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穿了身麻布衣,正惬意着,转过头来和那白狐狸面具对了一目, 迷迷糊糊道, “小儿荒谬,在此白玉之京,唱地还能有甚啊。” 白马尾男人打了个哈欠,“我说呢, 往东走了七天七夜,总算是他娘到了。” 西猊之北, 长曦之东,云国之南。 三足鼎立之巅,是为白玉之京。 此为白玉京十二楼外一座小小古城, 世代依附白玉京而建, 终年信奉, 而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也敢有底气妄称自己是白玉京的一处了。 屋檐下绣花的红衣少女约莫十六岁,生得黄黑瘦小,但五官秀气,是个黑里俏,就是穿着一身红衣服有些俗气,一双眼睛跟麻雀似的鬼机灵,她盯着那男人看了许久,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喂,哪来的,你又不是白玉京的仙师,天街十三鹰怎么会放你进来?” 天街十三鹰是白玉京外三百里的一十三位巡逻仙使,白玉京管束森严,即使是在白玉京之外的三百里,也决不允许放进来一丝一毫的可疑之人。 就比如面前这男人,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白发男人暼了她一眼,扬起下巴笑了一声,“那当然是因为在下我又有本事,又长得风流倜傥貌美如花。” 拉倒吧,女孩往边上看了看,路过的小城民众都神色匆匆,谁都不敢多瞧这男人一眼,也是,若是让十三鹰看见,怕是要与这外人连坐,到时候可是大罪。 红衣少女拧眉,“你这人怎的脸皮比隔壁二赖子狗都厚……噫,你这面具好看得很,外面买的么?” 白发男人哈哈一笑,他又歪倒了半边的身子,看上去很累,但还不忘打趣这小孩,“小姑娘,出过这城没有?” 女孩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明亮,无知无虑,“出去干什么,这世道那么吓人,为什么要离开白玉京,我家世世代代信奉白玉京,我娘说,这世上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世外桃源。” “外面的男人好看啊,”白发男人冲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这小城里能有什么好看男人,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大好青春,又这么俊俏,就应该出去把那些王八蛋迷得神魂颠倒。” 女孩红着一张小黑脸“啐”了一口,“不要脸。” 完了她捂住嘴,往四处看了看,好意道,“你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误打误撞进来的,被天街十三鹰看到可就完了。” 白发男人还没说话,他怀里钻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圆脑袋,是只红嘴肥鸟。 女孩“呀”了一声,很是好奇,“这是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鸟见愁听闻怒又是“啊”了一声,扇了扇翅膀又被男人拎了回来,他道,“这是鹿翡的鸡,鹿翡你认识吗,往西走千来里就是长曦国,长曦国鹿翡,哎,那是个销魂的好去处。” 女孩摇了摇头,看似有些不开心道,“你快走吧,我不和你说了,可不能连累到我。” 白发男人捋了一把马尾,“哟”了一声,“怎么着,这天街十三鹰很凶吗?” 女孩小声道,“这可不是凶不凶的问题,那可是仙师……仙师你明白吗,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过问的。” 完了她补充道,“你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误入这块的了,前几个闹事的最后可都被打了一顿扔出去的。” 白发男人摆了摆手,“欸,是你,不是‘我们’。” 红衣女孩上下又打量了他一圈,气得嘟囔道,“你是仙师?你看起来只能是个穷鬼好伐,你看你的马儿都快累死了,怕也是你抢来的吧,真当我是傻的吗。” 男人又哈哈一笑,从那灰扑扑的老马上一抬腿就轻轻松松下来了,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只觉得那腿是真长。 他摸了摸老马的鬓毛,低头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老马嘶鸣了一声,竟然通灵性地跪坐了下来。 他整了整袖子,抬头望过来,凭着那截下巴倒的确能看出一缕俊美的味道,小女孩脸一红,把小凳子往里面搬了点,“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仙师了,”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哈,”小女孩这下也来了气,“你当我不晓得,我就算没出过这座城,我也知道天下第一的仙师在我们白玉京好好供奉着呢,哎呀你到底还走不走啊,天街十三鹰的仙使能听到三百里外的响动,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男人想了想,往地上捡了块石头,“要多大声?” 女孩沉思了一下,“不用多大声,他们很……” “砰——!” ……灵敏的。 她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道流光,那块小石头被男人“哗”得一下抛出了百来十丈,正中城楼上的古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 楼上的太爷爷耳朵不好使也被吓了一跳,低头颤颤巍巍道,“阿意啊,咋得了?” 阿意,“……”太爷爷啊,又有人来找死了啊! 小姑娘呆呆地张了会嘴巴,听到这声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连绣盘也不要了。 这小城里也一时开了锅,不过是眨了两眼的功夫,闭门的闭门,关户的关乎,城里空空落落的没什么人。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这么吓人的吗。” 阿意想看又不敢看,只能从门缝里瞄着外面,手心里一阵阵地发汗,她在心里数着,一下两下三下—— “哗——” 阿意呼吸一窒,目光中一道赤火。 相易微微侧过身,一支飞火流箭矢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哟,果然是好凶。 他抬眸望去,一袭黑衫风影,贴着古城的墙壁斜飞若燕,快如雷霆,混着两道银色冷光,如沙雪之鹰一击必中之势。 来人声线泛起冷冰冰地一簇死气儿。 “犯我白玉京者,死。” 阿意捂住嘴,眼睛睁大,她的睫毛死死地贴在眼皮上,随后瞳孔映出一片漂泊血色,微微颤抖,慢慢坠落。 男人不出所料地倒了下来,锋锐的银色双刃一瞬而过,正好切中他的头颅,往上扬了八百尺的血,咕隆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看起来好可笑。 阿意望着那个头颅,傻愣愣地想。 都说了走还不走,这到底是哪来的傻子啊。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这男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就是让她好难过。 天街十三鹰中的这一位往地上那人头淡漠地瞥了一眼,松了松手腕,觉得似乎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 “这人可也太不自量力了。” 旁边夹过来一道声音说出他的心声,他轻哼了一声,“可不是,这世上多的是不自量力,看不清我白玉京……你!” 他猛一回头,见那狐面男人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多谢快递,正缺衣服呢。” 阿意呆愣愣地捂住嘴,见那如天威圣旨一般的天街十三鹰被不知怎的轻轻一敲,便像只小羊似的软绵绵塌了下去。 男人把他身上这件袍子一扒,一边扒还一边嫌弃,“白玉京今年负责审美的这块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挑这么丑的款式。” 阿意呆愣愣地抬头,见到那人恰好在和天街十三鹰换面具。 门缝里暗落落的一指头粗,她屏住呼吸。 雪底烫金的狐狸面被很随意地掀开,露出一张脸来。 两条腿到底是跑不过二十八条腿,万素谋心乱如麻,再这么追下去恐怕不仅马车要丢,方才那小镇子上的人都要逃了。 两相权宜之下,万素谋很是努了一把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想将这人磨牙吮血千刀万剐。 “这位道友!方才有些误会,我们停下说说清楚——” 那天煞的王八蛋依然倒坐在马背上,神情散漫,悠哉悠哉地看着他狼狈追赶,一只手撑在那滑稽可笑的面具上,更显嘲讽三分。 万素谋方方吃了大亏,这时心下也暗自琢磨起来。 这人实在是又放荡又诡秘,看着疯疯癫癫,原先与他过招只以为是个凡人,不曾想还通习幻目之术,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本事倒不一定过硬,只是暗地里的冷箭倒是一套一套。 万素谋决定再谨慎些,见他没有拒绝,只得努力压抑心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七云行是我心上人心爱之物,请你留下!” 相易恍然大悟,“哦噢,原来是那位心上人的,难怪这么拼命。” 万素谋眼睛一亮,声音扬起,“你同意了?” 相易十分善解人意,“我拒绝。” 万素谋,“……你到底要怎么样?” 相易,“我不要你怎么样啊。” “我——” 万素谋一时无语凝滞,这才是最让人气恼之处。 若是贫苦便舍予金银,若是贪色便舍于美人,可面前这人什么都缺,偏偏做事随心所欲,根本让他无从着手。 要是弄丢了七云行,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生气……要是惹那个人失望,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万素谋一咬牙,划开手指,一滴鲜血滑落正要施展禁术,前面那辆方才还可望不可即的马车像会揣摩他的心事一般,忽地又停了。 他愣了愣,放下手指,狐疑地定睛一看,只见那白毛王八蛋拉住了缰绳,似是接受了他的投降。 并且还站在原地等他,双腿晃晃悠悠在马腹边荡了两圈,还冲他招招手。 万素谋微动喉咙,想来这人还是需要些利益收买,心下一松,但因为被这人整怕了,依然小心地与他保持了几丈的距离,远远道。 “你,想清楚条件了?” 相易好像确实想通了,声音和蔼可亲了许多,“可不,来,咱哥俩好好唠唠。” 哈,谁跟你哥俩? 万素谋从牙缝里抠出几个字来,“不用,你先说条件吧。” “咳咳,”方才风大得很,俩人交流一路靠连吼带喊,相易先清了清嗓,又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面具扶扶正,“不急,我们慢慢聊。” 万素谋继续抠,“我,急。” 相易忽然低了嗓音,“急什么,急着屠镇吗?” 万素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措手不及,“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恕在下不能——诶诶诶别,别扎,有话好说!” 相易放下扎马屁股的针,“哦?” 万素谋默念清气心经,好半晌才缓过来,只得无可奈何地全盘托出,“这事,要从前两日说起……前两日的那件大事你一定知晓吧?” 相易还真不知道,“什么大事?” “你是深山里钻出来的野人吗,这你都不知?”万素谋眉头紧皱,“云国佛乡的镇魔塔三千恕已倒!” 相易歪头,“哦,就这事儿啊?” “什么叫就这事儿?”万素谋声音兀得拔高,“那可是伫立千年的镇魔塔,千百年来头一遭,此事一出,早已天下皆乱!” 相易想了想,十分配合地发出惊叹,“哇哦。” 万素谋,“……”不是,这人还能再做作点吗? 算了,这白毛野人不知道是从哪座深山里钻出来的,天生就是来气人的货色,万素谋长呼一口气,告诫自己暂时必须得忍辱负重。 43.再掌星盘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问花默然应允。 “至于那个人……”虚繇子摇了摇头, 手中揉捏着一串土黄佛珠,“你去往白玉京时, 先找三楼楼主谢阆风,不过我想他已经猜到了。” 雪衣僧垂首再垂首,“是我无能。” “不必自责, ”虚繇子道,“相折棠头上十大传奇的名衔, 从来都并非浪得虚名。” “我今年也已七百岁,已至极限, 命劫在所难免,算一算,你也该正式剃度了, ”虚繇子陷在回忆中, “我在符罗山剃度的时候,那家伙已经名动七海十四州了,彼时他刚刚横空出世,虽然还担不起剑圣的名号,但也已锋芒毕露。” 问花道, “于剑术一道, 他的确是天纵奇才。” “哈哈,错了, ”虚繇子不知想到什么, 忽然浅笑, “他当年可不是以剑术出名的,这人说来是真的有意思,若不是,若不是……哎,不过他的剑道,也的确称得上一句至纯至性。” 问花略略抬眉,“不是剑术,那是什么?” “那也是当年一大乐事儿,”虚繇子说起这个竟然来了兴致,“文殊一脉撰写天榜,那时掌笔的还是文殊春秋的兄长文殊一笑,天榜十年一改,当时盛传揽月宗的连城绮罗理应为天下第一美人,文殊一笑慕名而去,会面后果然不负盛名,然而是夜,他入鹿翡天霜台时,却见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白发少年正在月下秀剑,天霜满星,惊鸿之灵,自此——” “天榜美人卷改头换脸姓了相,一姓就是七百年。” “最好笑的是相折棠当年有求于连城绮罗,这一下连城绮罗丢了大面子,盛怒之下自然不肯助他,这小子气得当场写了一张千字长书发表在天情台上,在里面将文殊一笑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说好笑不好……” “师父,”问花忍不住打断了他,提醒到,“这些于我们佛家而言——” “咳咳,”虚繇子捂嘴,“老了老了,你且速速前往白玉京吧。” 雪衣僧赤足而行,走在雪里,竟然也不觉得寒冷。 “你们佛乡之人,都是如此虚伪的吗?” 他刚走出庭院,一个尖戾的声音忽地钻入雪衣僧的耳边。 雪衣僧并不讶异,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并没有理会她。 “还是只有大师你,才这么虚伪?” 雪衣僧继续往前走,眉目悲悯不可动摇。 “你方才说什么对于你们佛家而言,装得可真像那么一回事,可笑,你放走相折棠的时候,可有遵循佛家门训?” 天地渺一粟,问花忽然顿住,忽然踩到了一个空档,被雪淹没了一只足,那个声音如跗骨之蛆不可驱散。 雪衣僧终于不再视若无睹,他拉开领口,脖颈旁边覆着一团黑影,黑影似是藏在他的皮肉下面,无实质的一团黑雾。 黑雾依然为所欲为,“怎么了大师,难道你敢做不敢当,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对相折棠,真的没有放水吗?” 雪衣僧双手合掌,“阿弥陀佛。” 黑影却不肯放过他,“你越是这样,我越有兴致。” “大师,凛凛红尘苦,来和我说说吧。” “天榜第一绝色,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什么,练剑?”天榜第一绝色现在正懒懒散散地坐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暖阳,像一只年迈的老猫瑟缩着身子,“不不不,伤筋动骨一百天,说什么我也不会碰那个东西了。” 这人是真好意思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 步月龄现在有些后悔前几天嘲笑他嘲笑得太过分了,现下这位大爷的架子摆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了。 相易看着他着急就开心,“我年纪大了,挥不动了。” 步月龄,“……” 他平生不爱求人,眉头皱着一片阴翳,转身便走了。 相易又施施然道,“不过若说指点你,倒也不是不可以。” 步月龄脚迈出他的房间一步,只好又转了回来。 “我想吃绿豆糕,你先给我买一斤回来,我再告诉你。” 步月龄果然知道这人肯定没那么好交代,愤愤然地看了他一眼,倒还真乖乖听话去买了。 相易远远地看着那抹霁蓝色的身影,嘴角还犹带着笑,好似欺负这个小孩也不错……他虽然生性冷淡又高傲,还跟他一点都不对头,可是这小孩认真起来是真的认真。 其实他不用这么认真的,时间到了,他的机缘自然也到了。 举世无双的天赋,举世无双的美人,这些他迟早都会拥有。 而他现在这么努力,依然改变不了什么,可见命运这种东西如此地玩弄人心。 但也说不好,到底是因为他这么认真才能成为主角,还是因为他注定是主角才会如此认真。 “咚咚咚——” 相易正陷入一个颇为哲学的思考中时,窗外又忽然传来一阵敲声。 嗯? 敲门就算了,他这里住了五楼,谁想不开去爬窗? 他正想着,便听见两声故弄玄虚的笑声,在这白天里也阴仄仄地吓人。 什么玩意儿? “滴答、滴答——” 浓稠的血液滴到了他的手上,他抬头一看,墙壁上竟然莫名地渗出了血液,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最后变成了像泉水那般地涌进来。 相易皱了皱眉。 紧接着,一团黑色的影子从檀香木门里流了进来,化作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脖子像是扭断了,腻腻歪歪地顺在一边,他慢慢地爬到他的床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相易静静地看着她,等到她走到他床边半丈的时候,猛然地抬起一张凄厉可怖的苍白脸孔,一双黑色的幽深瞳孔静静地盯着他。 相易打了个哈欠,转过了头,漫不经心道,“你干什么玩意儿的?” 女鬼道,“郎君,我想你想得好苦,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相易道,“拉倒吧,我看不上你这种货色,别来我这碰瓷,去隔壁吧。” 女鬼不为所动,继续道,“郎君,我想你想得好苦,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相易微微一愣,他原本以为这是妓院的一个女鬼化魂,现在发现这魂魄好像并没有自己的意识,相易皱了皱眉,伸出一根手指握住了女鬼的手。 手指上发出一阵淡淡的光亮,从女鬼的身体中穿透了过去。 ……是幻觉? 相易算了算日期,脸色忽然有些不好看,猛地从被窝里弹了起来。 “两斤绿豆糕,您拿好嘞,小公子,下次再来啊。” 霁蓝色长衫的少年点了点头,刚刚拎过绿豆糕的纸包,忽然听到了一声吹哨声。 他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难道是幻觉? 他有些不解,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地回头再仔细地看了一眼。 不对。 步月龄生来过目不忘,方才他纵然一路想心事一路走过来,但是余光依然有瞥到街上的行人。 现下这些动作,约莫半盏茶前,他们已经重复过了。 他还生怕是自己看错了,可是没有,现下在买糖葫芦的那个小姑娘明明已经顺着这条街道走过了,而那边那个买胭脂的女孩还因为胭脂洒了与店家发生争执。 他喉咙紧了紧,眼睛全神贯注地放在那个买胭脂的少女身上。 果不其然,少女的手指一滑,那盒胭脂如同方才一模一样地挥洒了出来。 有问题! 步月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知道问题发生在了哪里,可是他并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这或许是个幻域? 他飞快地思考起来,这里是名都鹿翡,旁边靠的就是十宗之一的揽月宗,到底谁会在这里如此放肆? 然而还来不及等他思考出来,街上方才还循环着之前的事的城民们忽然愣了,掉过头来全都看着他。 步月龄从来不缺被人注视,他出身西猊皇族,自小被人瞻仰,但是那些目光多为崇敬,而像现在面前这样,所有人的人神色木然惨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时候,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味道就出来了。 他数不清有多少双眼睛,腰侧旁边的佩剑正微微地发热,那佩剑用深海落石所著,是他母亲所赠,十分有灵气,似乎也是在警告着什么。 然而没有用。 他忽然有些泄气。 他已经很及时地察觉到不对劲了,可是还不够。 他太弱了,纵然知道了不对,可是也做不出什么反应。 买胭脂的少女是率先向他走过来的,嘴上挂上诡异的笑容,她的身体有些扭曲,也不用走,反而是慢慢地蹲了下来,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慢慢地向他爬过来。 步月龄咬了咬牙,转头就跑。 然而还是来不及,脑袋嗡得一声之后,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脑子沉痛得有些过分,步月龄隐隐感受到自己睡了很久。 “喂、喂喂!”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那个买胭脂的少女,他陡然清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 “喂喂,你醒了吗?” 步月龄一愣,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到了一个面容同样惊慌的少女,不过和梦境相反,这少女既没有诡异的笑,也没有乱七八糟地扭动,而是长得十分秀美。 纵然是昏暗的烛光之下,也可以看出这少女的姿容,她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肤色雪白。 这让他想起了天女猊。 他转开视线,先扫视了一遍自己所处在的环境,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石牢,昏暗而狭窄,不止关着他们两个人,他的视线散开去,发现那边还稀稀疏疏地关了几个人,看起来自己和这个少女是最先醒过来的。 “喂喂,”少女有些受挫了,她生得貌美,从小都是人群中最大的焦点,第一次见到有男人对他视而不见的,“你看不到我的吗?” 步月龄淡淡地垂下眼眸,“抱歉。” 察觉到少年的疏离,少女首先打破了僵局,“无碍,我没有恶意,在下鹿幼薇,是揽月宗弟子,道友看起来好生面熟,应当不是我们揽月宗的弟子吧?” 步月龄有些尴尬,“嗯,我并非揽月宗弟子。” 鹿幼薇道,“不知道友师承何方?” 步月龄更尴尬了,有些窘迫道,“深深深。” 鹿幼薇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步月龄叹了口气,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在下师承深深深。” 鹿幼薇的脸色依稀可见一丝迷茫,有些心虚道,“……久仰久仰。” 步月龄反倒安慰起她,“……没有听说过也没关系。” “咳咳,”鹿幼薇有些尴尬地转过话题,“对了,不知道你对这里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步月龄摇了摇头,“我之前是在鹿翡的街上。”买绿豆糕。 想起绿豆糕,他往四处找了找绿豆糕,眼见果然是不可能存在了,在这生死莫测的地方,他发现自己似乎好像更在意那斤绿豆糕。 “我之前是和我的好友们在鹿翡花林内狩猎,”鹿幼薇叹了口气,“我们遇到了一头凶恶的黑麒麟,慌乱间地跑了开去,可是刚走没两步就失去意识了,现在他们怎么叫不醒,也只有你醒了。” 44.人间彷徨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这鸟见愁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 觉得很不错, 挺威风,和自己挺般配, 一脑门便是往上面啄了五六七八下, 准备腆着脸鸠占鹊巢。 偏这棺木是拿顶好的灵木造的, 它这还没啄点印子出来,米大的脑子倒是快撞烂了,细枝似的脚脖子一扭,“吧唧”一下就给掉地上了。 还没等它缓过劲来, 这棺木忽地猛然一动, 被一只手撑起了半角。 “哗”得一声, 那棺木被很不耐烦地推开了, 上面的枯叶也哗啦啦跟着掀开了。 它抬眼一看,脚又是一崴, 冒出来一个男人。 哟,这男人长得……啾,它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左看一遍右看一遍,觉得相当稀罕,以它尚有且仅有的智慧来描述, 那可能就是像朵花似的。 “大清早的咚什么咚, ”相易晃了晃脑子, 声音还犯迷糊呢, 一眼就瞅见了罪魁祸首,伸出手就给揪住了,一双眼睛盯着它看了会儿,十分嫌弃,“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鸡? 那鸟见愁大怒,这着实是奇耻大辱,然则双方实力悬殊,还未等它实施复仇大业就被人家顺手一扬扔出了个十丈开外,一脑门扎进了草窝子里。 相易扔完还晃了晃手,掂量了两下,又软又胖乎,意外觉得这手感拿来扔着玩好像还不错? 他打算把自己的新玩具再捡回来,然而还不等他坐起来,嘶,头发给人压着了。 他往边上一看,正对上那张又俊又傲的脸,乌木似的黑发打着微微的卷,有几缕挂在了少年挺直的鼻梁上,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添了三分稚气。 步月龄乍一见光,黑长而卷的睫毛跟着一抖,在雪花膏似的皮上扫下一片阴翳。 他紧闭的眼睛挣扎了一下,可似乎实在累得慌,又或许是昨晚太舒服了,难得撒了点起床气,又得寸进尺地往相易颈窝里钻了钻,转过脸直接不理会那煞风景的光。 相易,“……”这撒娇撒得还没完了? 好在相大仙着实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棺木还算宽敞,他直接把这小子往边上咕隆一翻,总算是解救了自己的宝贝头发。 少年被翻得清醒了些,身子和头还软着,祖宗辈的春/药余韵犹存,他勉力动了动指头尖儿,眼睛方睁开一道缝就又给阖上了,挤出一声鼻音,“……嗯?” 相易一边扣自己的衣领,一边就骂开了,声音懒洋洋地,带着早起还未开声的喑哑。 “小王八蛋,小畜生,喂。” 他这骂得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棺木里还犹存着一股子难以启齿的味道。 得,怕是醒不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扣好了自己的里衫,手指无意摸到下颚连着耳朵边那,摸着了一条微肿的红痕,这小王八蛋……相易颇为复杂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睡得依然正好,相易捏了捏自己的脖颈和腰,叹口气,开始四处找自己的面具,昨晚那阵意乱情迷之下,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在少年的怀里,他那身霁蓝常服都被扔在了一旁,怀里正好抱着那面具。 相易伸手去拿面具,竟然一下没拔动。 “喂,喂,放手。” 步月龄半个身子都压着那面具,一来一回之间总算是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间又是看到了几缕雪白色,下意识地伸出手给抓着了。 “哎哟——” 相易刚拿到那面具,头发被没轻没重地揪住了,一声痛呼。 步月龄迷迷糊糊地给吓醒了两分,勉强掀开了浆糊黏着的眼睛,视线里还含着水色混沌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个瘦削的下巴,意识不清道。 “……相,易?” “喊你爹干嘛,”相易没好气道,“松开。” 少年又阖上了眼睛,他睡着的时候还挺乖的,也许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干了坏事儿,真就乖乖听话把手松开了。 相易站起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扬声道,“还不起来?” 少年哼了两声鼻音出来,又没动静了。 那牡丹香太烈了,昨晚忙活了一宿,来了硬,硬了来,照这么搞呢,那的确应该是起不来了。 啧,这小孩真的,是畜生来的吧? 相易甩了甩酸绵的右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本书上的某些情节。 呵,这种本事,还真是半点不带含糊的。 相易很惆怅。 他为自己的右手掬了一把伤心泪,这小畜生是个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别人的,帮他弄得时候嗯嗯啊啊那叫一个高高兴兴得寸进尺,缠着一轮又一轮,轮到他了跟个死人一样,很不公道。 昨天晚上差点没把他老人家气死。 “嗷哦!” 还没等他老人家惆怅完,一声嚎丧似的鸟叫轰然钻进了他脑子,相易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肥鸡又回来了,斗鸡似的抖着俩翅膀晃悠悠地过来,找死找得相当殷勤。 相易抬手把它举起来,又往后面一扔,脑子里把昨晚的污事秽物都扫到一边去了,开始琢磨起昨天的云间绝色姬。 说句实话,都三个月了才来找他麻烦,他还觉得出乎意料的久了,虚繇子和谢阆风什么时候这么憋得住气了。 也怕是他们没这个胆子,毕竟就算拆了七骨三筋,三千恕那座破塔都直接让他老人家掀了,估计现在两人抱团咒骂他呢,又怕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把云间绝色姬那傻子推出来试试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貌美如花的天真小姑娘都熬成老祖宗了,脑子还这么蠢,出来被人拿来试水还这么乐呵? 相易想了想,觉得应当是纯粹她太恨他了,她脑子本来就那么点,肯定是不够用的。 不过好在她性子烈又没脑子,跟个二傻子似的,这都能让他跑了,就是—— 他手上掂量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意识伸出食指摸上了自己额头的赤色红印,沉思了一会儿。 云间绝色姬还好打发一些,就是枭难对付一点,那玩意儿是个十足十的杀胚,啥都不爱就嗜好打架,天天穿身黑衣服不知道搁哪儿胳肢窝里藏着,就觉得自己很他娘酷了。 人家撺掇一下就能跟着一起去打架的那种,跟个大傻子似的。 自觉品味高雅的相大仙十分看不起他,这么多年了也没追到云间绝色姬,大傻子追不上二傻子,该。 想来谢阆风和虚繇子也定然是将百年前的那件事告诉他了,这大傻子现在应当正磨刀霍霍准备起干,好一举歼灭这位多年前的宿敌。 鹿翡是待不下去了,相易想着,蹲下身来又拍了拍步月龄的脸。 还是没点反应,相易估摸着这小孩能每日酉时起来练剑,心性是真强,绝不会是真起不来,应该是那牡丹香的缘故,加上……精气泄露什么的,现在是半昏迷着。 哎,还是逃不过这件事儿,相易拎起自己的外衫,瞄上一眼,抖了抖眉毛。 上面一派浊迹,惨不忍睹。 好在天气热,早晨的林间还有些许的微凉,相易顺手把外衫往边上一扔,不要了。 相易帮那小孩把棺材盖上,探出了八里神识,坐在棺材盖上屏息等了一会儿。 荆棘间悉悉索索传来了几声落叶被压过的声音,他一抬头,见到一条小指头粗的碧青小蛇缓缓从枯叶中游曳出来,到了他面前,黑曜石似的眼珠子似有疑惑地盯了他两圈。 怎么又招来个傻呼呼的,这林子里还有没有聪明点的玩意儿? 相易蹙眉,不过好在也懒得挑剔了,伸出一只手,那青蛇乖乖地绕了上来。 他和这小蛇低低说了些什么,小蛇似懂非懂地在他指头上转了两圈,然后溜到枯叶丛里走了,跟缕绿烟儿似的。 这林子里的光渐渐明朗了起来,相易抬头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刚准备走,见那大肥鸡竟然顽强不息地又摇摇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 “……牛逼,”相易为它发出赞叹,把这灰扑扑的肥鸡提了起来,“这么耐扔?” 那肥鸡啊不,鸟见愁神智不清,却依然想讨回自己的尊严。 相易伸手蹂/躏了一下它软融融的脑袋,给揣怀里揉巴了几下,觉得自己和这小东西有点缘分。 “行吧,虽然长得是又肥又丑,但手感还行,今日我便收下你了,嗯那就叫你阿鸡……吧?” 至死也没讨回尊严的鸟见愁叹了口气,脖子一歪。 相易伸手将自己的青面獠牙带上,又给自己扎了把头发。 日头正好,林子里空色怡然,他随便找了一个方位,迈着荆棘丛走了出去。 一人带一鸟走了约莫三四个时辰,日头从正中央降到了黄昏线,林子这处才又来了两位新客人。 为首蹦达得最开心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生得肤白貌美,一身黑衣。 “相王八传来的口信儿就在这儿?”七婴心里怪美滋滋的,感觉很是扬眉吐气了,“他定然是被昨晚上那小妞弄得快死了,只能传来个口信儿要你帮忙,没想到我七婴这辈子还能有一天见到相折棠落难,啧,着实是解气。” 宦青一边走一边看书,这林子对于他似乎如履平地,不用看也能眼观八方,声音懒洋洋的,“那你可来晚了,百年前他才叫落了一次好大的难。” 七婴瞅了宦青一眼,有些忌惮他,小声道,“七百年不见,我在外面打听说他都当上了什么劳什子的天下第一宗宗主,没见过他落过难呀?” 宦青合上书,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说来也怪,这小鬼不怕那作天作地的相折棠,单单怕这看上去温柔天真的青年少年。 宦青忽然朝他笑了一下,“你知道相易为什么不杀你吗?” 七婴动了动喉咙,小小地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开了道。 “因为你脑子里还有他的回忆,”宦青转开眼神,走到了前面,“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他了,相易舍不得。” “他?”七婴没明白,“谁啊。” 宦青抬眼看见了那棺木,停下了脚步,也懒得搭理这小鬼了,任由他在后面抓耳挠腮地思索半天。 这棺木说来也有渊源,八百年前相折棠在鹿翡横空出世,一刀斩杀当年为祸一方的魔人潇潇叶。 完了这王八蛋见人家的棺材长得好看都要抢,自己拿来刻了咒印,拿来放点小宝贝。 没想到竟然今天派上用场了。 想起相易那语意不明的口信,宦青伸出手掀开那棺材,呼吸一屏,生怕真看到相易血淋淋的一身。 然而没有,他一愣,呆住了。 七婴小心翼翼地凑过了头,也呆住了。 乌发的少年再见到光时,终于是醒了,一抬头看见两双茫然的眼睛,也呆住了。 “……相易呢?”宦青推开棺木,率先打破了这层尴尬的沉默,他左看右看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 步月龄睡了太久,脸色和眼睛都有些红,他四处望了望,衣带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宦青上下打量起步月龄,呼吸一滞,“他对你——” 哎,到底是下手了。 乌发的少年揉了揉脖子,脑子里一团浆糊,昨晚的记忆太过惊人,向来镇定的他声音都疙疙瘩瘩的,“我、我和他,昨天晚上……” 宦青长叹了口气,道,“没事,你别急。” 这王八蛋,吃了就吃了,竟然吃完就拍拍屁股跑了? 还找他来收拾残局? 步月龄看着他的眼神,觉得那事实在羞于启齿,用手撑着额头遮遮掩掩道,“昨晚我们中了牡丹……” 宦青怜爱地看了他,“你不用解释,这不是你的错,先躺下,别坐着,我知道你现在难受。” 步月龄以为他明白了,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道,“其实我还好……他人呢?” 宦青道,“呵,这狗东西,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抓回来跟你说清楚。” 步月龄,“其实也并非全是他的错……” 当时相易也是怕他被云间绝色姬下手,只不过没想到更糟。 宦青又怜爱地扫了这少年一眼,叹气道,“你不用替他说话,这种事儿我心里最有数。” “那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 相易“嘶”了一声,瞥过去没好气地蹬着步月龄,“我……我就逗逗他。” 步月龄转过脸去,懒得看他。 “我叫宦青,”宦青叹了口气,伸出一截洁白的手腕,下面接连的五根修长手指虚空一抓,一只青色的玉箫乍然出现在他手中,递给了霁蓝长衫的少年,“这箫颜色与你眼睛很是相配,也算我们有缘,初次见面,略作薄礼。” 少年略有些迟疑地接过。 宦青歪头,“怎么,嫌我脏吗?” 他说这话没有一丝自贬的感觉,仿佛在问你饿了吗那样自然,正如同他毫不做作的眉眼和动作。 步月龄摇头,回礼了身上的一块白田玉。 他对这少年并无恶感,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娼妓——明明做的皮肉生意,竟然举手投足都浑然脱俗,眉目清远得更像是一位遗世独立的高人。 “不,我只是……很想拜一位仙修为师。” 宦青摇了摇头,嘴角溢出一段薄烟,模糊了他的面容,“这恕我无能为力了,若是修仙道,的确你身边这位才是行家。” 相易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到宦青又补充道,“虽然他又蠢又坏又狂妄,但是本事,的确是有一点。” “什么叫有一点?”相大仙大言很不惭,“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担得起‘绝世高手’这个称号的吗?” 步月龄侧过头,淡淡道,“论死不要脸,您倒是。” “好了,”宦青见这两人就没消停过,当然,论相易相折棠此人的秉性,的确没什么人有本事能跟他消停,“你们还有没说完的呢,所以后来为什么你们结上了十年的双生令?” 相易低下头,双手捂在自己的面具上,一副死气沉沉的衰样。 “我他妈怎么知道这小畜生就是主角啊,那傻逼nc系统临死前还要坑我一把,我按着时间算的,想着主角才刚出世打算过两天就去找到这小子一刀切了算了没想到时间根本算错了已经他娘地长得这么大了还把皇骨令用在了我身上杀也杀不掉了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只看到相易嘴唇起伏,却听不到丁点声音,额头青筋一跳,“说人话。” 天机不可泄漏。 相易长叹一口气,直接给了结论,“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放弃他了,转头看向步月龄。 步月龄这边言简意赅多了,他过一眼,轻声道,“皇骨令。” 宦青抬眉,“哦?” 皇骨令,洪荒十大神器,双生令是九令之一,须要双方血引才能达成,十年一令,一令十年,若使用者灵力不足,法令就会紊乱,然后发生这种下令者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什么令的结果。 比如其实步月龄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双生令,只是当时觉得这白毛鬼凶神恶煞得快吃人了,难免有点怂。 看来相大傻逼命不太好。 生生给人绑定了。 当然,这世上只有一卷皇骨令,通常这上古神器都是给主角绑定的。 相易万万没想到,随便偷个马车上都能坐上这傻逼小说世界的正主儿,这他妈又是什么命? “你很了不起。”宦青眼中精光一闪,“如此机遇,命格非凡。” 天下修士都抢破了头的玩意儿,竟然落在了一凡人小孩身上。 霁蓝长衫的少年却摇头,“我连修仙的门槛都跨不过。” 宦青有些诧异,“难不成你还没定灵心?”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坦然道,“我没有灵心。” 宦青更诧异了,他抖了抖烟灰,“据我所知,人人生而便有灵心,或是活物如鸟兽,或是死物如刀剑,没有灵心之人,我闻所未闻。” 这世上从没有天生的仙修,只有天生的凡人,凡人的灵海中皆藏有灵心,灵心如天赋如本命,或强或弱,只有从灵心点化,定住灵心,才能有修仙悟道的开始。 所以这世上修剑修刀修花修草,万物皆可修,唯有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去定住灵心。 可若是没有灵心,那一开始就没了机会。 你注定,与这泱泱大道三千没有缘分。 所以宦青顿了顿,重点道,“的确,没有灵心便无法修行。” 见他这么说,少年冷淡俊俏的脸上连失落都没有,想来从小到大都听惯了,睫毛微动,粗长而密,“嗯。” “喂,那边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的,”宦青踢了他一脚,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他这不知道哪儿捡的福神面具,哒哒哒的,“您现在怎么不好为人师了,你跟他可下了双生令,同生共死,堪称天下最最亲密。” 相易望向步月龄。 步月龄脱了并杭青色的描金纱袍,现在只着一身霁蓝坐在雕花木椅上,他背做的挺直,一看就是家风严谨的,长得又俊又傲,一双青透的眸子清清冷冷,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一开始认不出来不能怪他,谁知道那nc002已经坏到连时间都算不准的地步了? 总不能指望他一个等了八百多年的人来算时间吧,那也算不出来啊。 步月龄瞅了一眼那讨人厌的白毛鬼,又瞅了一眼旁边的宦青,坐起来准备告辞,“我时间有限,急于拜入一个宗门,先告辞了。” 宦青颇为不解地看着他,“你没有灵心为什么要急于拜入宗门?” 步月龄垂下眼眸,半藏半露道,“我与我的兄长有约,要会面于今年六月的千宗大会。” “千宗大会?这可是修仙界第一盛会,”宦青呼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若是连师门都没有,的确进不去这千宗大会。” 相易将视线放了过来。 步月龄出生西猊国皇族,打小与天女猊订下婚约,这所谓与他兄长的约定,便是赌上了天女猊的约定。 宦青还是道破了事实,“没有一个宗门会收留一个没有灵心的人。” 步月龄点头,眉目间竟然颇为淡然,“可我还是要试试。” 宦青道,“但我有办法。” 步月龄一愣,“什么?” 宦青不缓不急,“我身上,恰好有一块宗门令。” 步月龄有些疑惑,“宗门令?” “修仙界首座世代沉浮,近七百年来,人族第一宗白玉京鼎立巅峰,傲视群雄,为管束千宗万门的乱象,其宗主相折棠曾订下一条“宗门令”的规矩。” 宦青不浅不淡地瞥了一眼相易。 “唯持有宗门令的宗门,才能参加修仙界第一盛事‘千宗大会’。” 宦青道,“我不会骗你,不过,只上任掌门临死之前,虽然将宗门令交给了我,钦定的掌门却是他。”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相易。 步月龄哑然一声,才挑起一眉,“他当掌门的宗门,贵宗岂不是要倒灶关门了?” 相易,“?”什么意思,这小子看不起他吗? 算了,还真他娘的没办法,当时看到那道金黄令牌钉入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就已经绝望了。 同他娘的生,共他娘的死,倒他娘的大霉。 为什么他想不开要去调戏人家一个小孩呢,相易痛心疾首。 “事实上,”宦青捏了捏自己的后颈,神情有些尴尬,“的确倒灶到现在了,咳,不过反正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宗门,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 步月龄在外面漂泊了半年,从来都是人家不要他,他没法子挑剔过别人,好听的话又不会说,踌躇了半晌只小声道,“谢谢。” 他虽然冷淡疏离,但对陌生人很客气有礼……除了那调戏人的相大流氓以外,举手投足又是贵族气质,其实是很招人喜欢的。 宦青挑起嘴角,他笑起来眉目间颇有天真的味道,旁人绝想不到这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祖宗。 “无碍,我与你有缘,你命格又好,为我宗门传下衣钵也是前任掌门的意愿。” 旁边相易木然道,“等等,我不是掌门吗,我有说同意吗?” 宦青走到书桌前,拿起了纸笔,“既然皆大欢喜,那就这么定了。” “……哈?”相易,“哪来的皆大欢喜,我在这儿这么久,哪只眼睛写着欢,哪只眼睛写着喜?” 宦青只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你都已经沦落到来投靠我了,哪只眼睛欢哪只眼睛喜当然都由我来定。” 相易,“?”我刀呢? 宦青将笔墨纸砚摆好,然后将白色的宣纸递给步月龄。 步月龄看了一愣。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宗门名字。 “深深深?” 宦青虚空一指,一块白玉令牌赫然出世,嗡嗡响彻,里面藏了一道极凛冽的灵韵,这房间内熏香味道顺时一散。 步月龄不由得心神一震。 好霸道的灵韵,不,是好霸道的白玉京。 他执掌宗门令,手中一道白光,眉目冽如锋。 “以宗门令为旨,你可要入我深深深?” 步月龄敛下眉目,深深跪下。 “弟子愿意——” 相易迷茫地看着事件的走向,一脸木然,越发觉得他这个掌门的位置好像就是吃/屎的。 天色已晚,宦青先送走了步月龄,才关上门望向那个白发男人。 45.风折海棠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那你就去吧。” “不是, 谁又得罪这小崽子了, 闹什么别扭?” 相易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转过头来看着宦青。 宦青望着少年的背影, 若有所思, “或许是, 再过两日他便要走了,有些舍不得你吧。” “舍不得我?”相易气笑了,“这小白眼狼,舍不得你舍不得春江花月夜都不会舍不得我, 巴不得离我远远的, 每次陪他练剑, 好家伙, 恨不得离我八百丈远。” 宦青好似生平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上下打量了他整整一圈, “怎么,你难道看不出他其实很崇拜你吗?” 相易也震惊地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你什么时候瞎的?” 宦青,“……” 他略一挑眉,负手离去,“爱信不信。” 午风一吹, 偌大的亭子里兀地就剩下了相大仙一人, 他望了一眼左边蓝衫少年的背影, 又望了一眼右边青衫少年的背影。 这俩人怎么都话中有话似的, 都有病吧? 这一夜,伴随一道酥风吹入满堂红,吹起牡丹香袅袅不绝。 鹿翡最热闹的长街全被春江花月夜包了下来,三天前便扫荡干净,一尘不染,如今左右站了百来个白衣抱琴少女,敛目提裙,只为高迎那名远道而来的京都第一名妓。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倒是不错,京都第一花魁的待遇怕是比地仙境的一流高手都高。” “谁不想当京都第一花魁的入幕之宾呢,春江花月夜每年花大把的银子卖最当红花魁的一夜,只会赚个盆满钵满。” “镶了金的妓/女,难道,真当更舒服不成?” “哈哈哈,沈兄此言……” 春江花月夜五楼无一不是熙熙攘攘,就不指望妓馆里真的有什么文人雅士了,相易在春江花月夜里转了一圈,听得恶心,直接爬上了春楼楼顶,直接在屋檐上坐了下来,上天似是格外眷恋这位花魁,朗月当空,连六月的风都不那么黏腻人了。 他才刚刚坐下,身后忽然又有了声音。 “哟,”看见来人,相易挑起了眉,“您不是洁身自好,不屑得很吗?” 步月龄拎着一坛酒,径直走了过来。 相易一看到那酒,动了动喉咙,相当欲拒还迎的做作,“不不不,为师不能喝酒。” 步月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说给你喝。” 这欺师灭祖的玩意儿竟然真带了一个酒杯,相易看得目瞪口呆,“你……” 步月龄自己倒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夜风一吹,将酒香尽数送了过来。 相易悻悻然往这边瞄了一眼,见少年冷着脸,只倒了一杯又一杯独自买醉。 他转了转眼珠,算是看出来了,“哦,少年人有心事?” 步月龄总算停了,侧过那张白石雕琢似的脸,静静地望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很没用。” 相易想也没想便接上,“对啊,可不是嘛。” 步月龄,“……”他到底是哪根筋想不开来找这王八蛋倾诉? 蓝衫少年喝了酒,一张脸在月色下微微泛红,他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上,乌发上转着动人的流光。 “是,我是很没用,我明明是嫡长子,可是——” 他垂下长睫,似是轻颤。 “什么都要拱手让人。” “啊,大道三千何等无情,”步月龄仰起头,“我拼了命挤进来三个月,窥看一眼风光也不错。” 相易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想他这么洒脱。 人人向往这茫茫三千道,或不得缘或不得法,偏偏唯有他,是唯一被这茫茫三千道彻底抛弃的人。 十七岁的少年,在月下朗声道。 “纵然后日是输,我也要输得坦坦荡荡,头不破血不流便对不起我这一路凛冽——” 少年意气如铁似刃,一气呵成是这世上最坚决。 楼下不解风情,凶巴巴地扔了三把瓜子壳上来,“鬼叫什么,花魁还没出来呢!” 步月龄,“……” 少年垂下头,发现好似并无人赏识他的挣扎与洒脱。 相易忍不住大笑一声,伸出想摸摸这少年的头,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讷讷地收回来。 步月龄忽然转过头看他,小声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相易“啊”了一声,“不行,我怕你爱上我。” 步月龄低低笑了一声,抬头眸子浸满一色月光,“以后,你走你的大道三千,我回我的莽莽红尘,此生怕是诀别,又或者是五六十年后恰一重逢,你应当还是这副模样,而我已经半脚踏入棺材,一身褶皱干脩。” 相易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这少年踌躇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也不是非想看你的样子,我只是……想留个念想。” 相易笑道,“这世上皮囊不都一个样子,只要你记得我……哎不是,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干什么?” 风一吹,迷了少年的眼,“因为我注定这生,只能远远看着你的背影啊。” 相易愣了一会儿,心里竟然怪没滋味的。 这小孩儿不知道其实他才是真正的上天垂怜,大道三千冥冥之中为他铺好了一切。 因为他现在的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单纯地喝醉了的失意青春期少年。 相易有点相信宦青说的了,这小白眼狼真的有些依赖他,或者说,憧憬他。 咳,那搞得他都不好意思那么光明正大地吃喝玩乐了。 相易正想说些什么,一道清亮笛音吹起,春江花月夜的五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瞬时被引爆了。 “花魁来了!” 鹿翡最好的笛修被请来为花魁娘子开路,一道清音明亮,霎时,远远的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个女人。 那是个赤足的女人。 她穿一身雪白裳,侧边裂开,露出一双莹润又纤瘦的长腿,婀娜娉婷如雪中一瓣白兰,不染一丝尘埃。一个素髻,一根银簪,她就着眼尾一点绯红,便露出一面清冷卓绝的侧脸,没有一丝故作的妖媚,眼角眉梢却全是在春/药里浸泡过的,美得清心寡欲又放浪。 46.万般惊疑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那塔极高, 极旧, 极缥缈。 这一行皆是仙宗世家的子弟,醉生梦死在了一处, 听也没听明白便迷迷糊糊地回骂道,“废话,谁不晓得那是云国佛乡的塔, 听说有三千丈高,你们谁见过?” “别搭理他,怕是被小西娘的肚兜糊住脑子了。” “去,”大林打了个酒嗝,在众人嬉笑中摇了摇头,“你们懂个屁,知道那塔顶关了什么吗?” “我们是不知道,您还能知道了?” 大林一拍大腿,朗声道,“我就知道!” 这群奢靡腐败的世家子弟都是几年同窗狐朋狗友, 厮混都在一个胳肢窝里, 谁不晓得大林门规森严,逛个楼子都是要千恩万谢才得批一遭。 “哎呀,我们大林啊, 读书修法都是修到粪坑里去的, 但扯犊子的本事儿吧, 确实是一等一的人才。” “别说, 就上月,这㞞蛋儿跟潭桐寺里一个小尼姑好上了,眉来眼去当即暗约柳梢,可他娘一句不让,这货就愣是在府里憋了三天尿,哈,可怜那小尼姑被放了三天鸽子,气得转眼就跟沈同那癞皮狗好上了,我们这圈子谁不知道沈同跟大林是天生的死对头啊?” “哟呵还有这出,难怪我今个儿就觉得咱大林头上草色昂然,原来是开了光的绿。” “那里面,关着天下第一美人。” 大林懒得理会这群烂泥,从容地在这些不堪入耳的嘲讽中拿捏出了一个不世高手的做派,还来了一手欲言又止。 “你们不想知道就算了呗。” 这群富贵垃圾显然都是红尘软丈最虔诚的信徒,一听这话瞬时坐不住了。 “天下第一美人?搁和尚的塔里,太浪费了吧?” “你们听他吹呢,我看怕是傻了,成,大林你安心去啊,我一定帮你好好照顾我们林家妹妹。” 林家妹妹生的貌美,可惜方方七岁,对于妄想染指的禽兽,大林翻了个白眼言简意赅,“滚你娘的蛋。” “大林你又搞我们是不是,成,胡吹瞎侃也好,信口雌黄也罢,这天下第一美人,是人是妖是魔——你总得给个说法?” 大林清了清嗓子,眼神颇有些复杂,“我娘告诉我的,都是她一百多年前还在白玉京时候的旧事儿了。” “白玉京?”这次笑声轻了许多,有个人酒醒了一半,伸出一根拇指,“伯母了不得,白玉京出身啊,我们鹿翡城主可也是白玉京出身吧?” 白玉京是七海十四州第一宗,所谓人族第一宗,的确是常人攀附不上的显赫了得。 “别扯别的,大林你说,伯母看到啥了?” “我娘说,一百年前白玉京第三楼跟着第五楼一块造了反,把相折棠抽骨扒筋送给了云国佛乡,再后来就给塞那座塔里了,怕是——永世不得翻身。” “……谁?” “相、相折棠?”还有人没反应过来,“哪个相折棠?” “还有哪个相折棠,白玉京主相折棠,天榜十剑圣之一,”大林眯着眼睛定定地盯那座云雾缭绕的千丈高塔,还怕这话的份量不够,端着一杆鎏金烟枪就开始装模作样,“这世上可不就一个相折棠。” 众人豁然静了下来,酒都醒了七八分,仿佛方才那个名字是洪灾巨浪,搅得这南方小楼丁点不剩了。 只有旁边弹琵琶的女孩睁着一双鹿瞳,琵琶幽幽,声声哀怨。 良久,才有个人讪讪道。 “哟……这说的,你喝醉了瞎编的吧?” 大林抿了口酒,“爱信不信呗。” “相、相前辈不是好端端当着白玉京主吗,没听说过什么变故啊?” 众人一时唏嘘,“那可是当世十大剑圣之一,总不能是被狸猫换太子了吧?” 富贵垃圾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继续做个垃圾。 “嘘,别提了别提了,这事儿我们可管不了,喝你的吧。” “咳,反正我是不好那一口,这天榜第一美人的名头都是几百年前不知道哪个二愣子评出来的,怎么说那也是个男人……” “诶诶诶说起美人就不能不谈谈前几天入学的那个金镶玉了,就前几天见的,才十五岁,那长相和通身的气派,啧,我话撂这儿了啊,能亲她一回我死都直了!” “有没有出息?换我,那怎么也得操一回才舍得死。” 随即一片嘘声。 “你们懂什么,”听着这群禽兽依然一片声色犬马的淫声浪语,唯一的“高人”大林眯着眼睛叹息着晃了晃头,幽幽开口道,“隔壁琴宗的东兰青才叫好看呢。” 咳,他也就想显摆一下,方才看到那座塔,便总想起林夫人眼底那抹不动声色的伤心。 要他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们这群吃祖宗饭的废物呢,心里其实最有数。那云国佛乡和白玉京的事儿是最最尖上的,那里的人一剑能断高山,一气能破天雷,那是他们几只小蚂蚱能管得到的么? 那天下第一剑是死是活还能等他们来救哇? 有这能耐不如去抢小尼姑呢。 想起这吃里扒外的小尼姑他就生气,心里有些腻味儿,忽的见室内唯一的少年一直怔怔地望着远处。 这少年是他叫来的,别人不好这一口,他好,他男女不忌,笑眯眯地拨开烂醉如泥的小西娘,他又搂住那少年的肩。 “心肝儿,看什么呢?” 这少年是他喜欢的,眉清目秀,像一首咏莲小词,在这一众骄奢淫逸里浑然是一派举世皆浊我独清。 “塔塌了。”他声音竟然很平静。 “什……嗝,什么?”太不咸不淡的那种平静,这醉鬼压根没听清楚。 少年没有转过头来,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座塔。 “我我我……”大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股寒潮霎时浸透心头,浓酒呛在喉咙口进退维谷,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操了。” 那座云国佛乡的塔,那座传说中通天的三千丈高塔—— 他听到了风撕裂怒号的声音。 他看见那座塔,犹如古洪灭世之势,天地之柱之倾覆,正缓慢又坚定地塌落下来。 云国佛乡。 天地俱震。 白衣僧手中捏着一串漆黑佛珠,佛珠上“卍”字血红得惊人,在尘土飞扬的灰雾和猎猎作响的白袖下闪得颇为放肆。 他不偏不倚,站在正在倾落的高塔之上,僧衣被狂风吹乱,万妖仓皇,天地俱惊,唯他一丝不苟,只把目光死死锁在对面。 对面这人也穿着白衣,却也是个奇葩,在这千丈倾落的高塔之上做的第一件事儿——懒懒散散地伸了个腰,顺带还打了个哈欠。 和对面那抹亮丽无瑕的雪色僧衣比,他这一身白就很陈旧了,这原本雪底金边黛兰刺绣的锦服早已暗黄无光,衣摆上还沾着大片大片的黑红血渍,一眼就能凭空勾出一股子摧心折肺的痛。 这人分明二十来许的模样,一头过腰长发竟然全白,遮着眉目看不清朗,只有左额头三点梅花红印分外掠人目光。 颀长却瘦,从头到脚一身枯枝残骸的气儿,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也是……哪怕是最灵的翡玉被囚了千百年不见天日,也该废了。 可偏偏,可偏偏他一扬起头—— 一泓霜水,星辰让路。 “……关不住你。” 白衣僧苍白了轮廓分明的面容,劲瘦的手指缓缓擦过嘴角的血丝,如同残风中不悲不喜的一株枯树。 哟? 这是人话吗? “别吧,都关了一百来年了啊,小秃驴,”这人眉毛动了动,似是有点嫌弃,“您这么多年来好像都没长进,该好好读点书啦。” 相折棠这人向来口无遮拦,所以问花并不恼,指尖拨动着那一串佛珠,血色的“卍”字流转速度加快,更加明亮了些。 三千丈高塔坠陷,需要多久呢? 相易迎着这并不温柔的风,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 还算不错。 当然,总是有人坏他心情。 “主角出世,主角出世,警告,主角出世——” 这系统嚎丧从昨天嚎到今天了,相易头疼地敲了敲系统。 “我听见了听见了,我这不是想办法出来了嘛,”相易表达了应有的关心,“系统先生,你是不是又坏了了?” “我……我……还能……等……我……哔——” 相易又等了等,彻底没声儿了。 得,八百年,主角等来了,系统熬死了。 白衣僧终于开口,声如千斤之鼎,“相折棠,你为了自己,毁了三千恕,放走了三千妖魔,可对得起这苍生大地?” 刚祸害完苍生的相某人忙得都没空抬头,“你先等一下。” 白衣僧,“……” 相易正在脑子里和系统回收使者沟通。 系统回收使者难过地通知,“可能是nc002使用期限已到的缘故,要回收修理了,因为型号年代悠久,恐怕……恐怕是没救了,您先节哀,暂时没有多余的系统为您服务了,请您静心等待一段时日,我们为您献了一份薄礼,不日便到。” 47.庭院深处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请体谅一下作者的辛苦~ 哦, 他在嘲弄他。 他想起当年兴冲冲地露出这身去见谢阆风的时候, 谢阆风也是这样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猫画虎,不三不四。” 那股兴头便一下子被浇透了, 强抿出一个笑,转眼去看外面的红梅花,“那当然,我本来也不是真的。” 他这样说,假装自己不在意,可那种屈辱如跗骨之蛆, 泡在一滩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剑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剑气切开了血色, 可他竟然一时也感觉不到痛, 只觉得四肢麻冷,虽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着, 那张画儿一样精细的脸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 浮现出一种木然。 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会有这样一柄剑穿过他的脖子,送他去无间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准备, 从穿上这身白衣开始, 在白玉京不夜的辉煌之中,苟活一时是一时, 享乐一时是一时。 但这把来势汹汹的剑, 一直高悬在他的心口, 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然而真当出现了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湿淋淋地落下来,心火熊熊焚烧着,焚毁了他。 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猛然从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气,咬着牙根,才勉强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是,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着他,从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脸,漆黑的眼珠子边也是自己的脸,诡秘得可怕,两头白发快贴在一块了,皑皑不绝。 万素谋还呆愣愣地伫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相折棠站在一块,光芒盖过了这座长殿,可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赏心悦目。 相易忽然收敛了笑,直直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没想到真的是你。” 朱颜惨淡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能,假仁假义没什么意思,换作你是我,有一天让你有机会一步登天,受万人敬仰……你也会愿意的。” 相易捏过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哟,你很理直气壮嘛。” “是,我对不住你,”朱颜拼命想往后退,他意识清醒过来,开始感受到脖颈上血脉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饶,你会放过我吗?” 相易看着他,眉眼笑了开去,却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边,高高地看着他。 “行啊,你先求一个我看看。” 朱颜却不说话了,他双手撑在地上,那袭金贵的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脚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了句。 “师兄。” 相易骤然连敷衍的笑都没了,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有一种失望无比的索然,“闭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颜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相易的时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里,穿过葱葱树柏,忽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露出来一张拽了十万八万的脸,眼角发着淤青紫红,吊着眼角满身的丧气,想来是不知道又是和谁干了一架。 但是那张脸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气的恼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转就是颠倒人魂。 相易的剑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跟着他死在东极天渊里了,原来你没死,所以那个时候——” 他声音平直得像磨着什么。 “逼着他殉渊也有你的一份?” 朱颜看着那柄剑,垂死挣扎道,“没有人逼着珩图殉渊,他是自愿的。” “自愿?”相易听得快从肺里笑出来,“哈,行啊,那你现在选吧,你是自愿死在我的剑下,还是自愿抹脖子自杀。” 朱颜沉默了,他的发丝垂落下来,微微带着抖。 相易看着那张明明是自己的脸,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犯恶心,那种恶心让他觉得有些头晕。 万素谋听得雾一阵风一阵,怎么都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忽然被一双手推住。 他猛然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个白衣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荡来一阵寒意,旁边的红梅落上了一层淡薄的雪。 相易瞥过头来,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怎么又是这么你,阴魂不散的神经病一个接着一个……” 问花合手垂目,“我为你而来。” 相易一脚踢开脚边的人,剑尖悬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着一道锋芒。 “小秃驴,劝你离我远点儿,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少来惹我。” 问花看着他,见他三个月来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微微皱眉,“得罪了。” 相易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你们和尚怎么也这么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动手,早就没什么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问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错,若是这两人重新遇上了,的确是一方压倒性的威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镜妖的复刻,就算一模一样,眉宇间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来吧,”相易的额头的红印浓烈起来,那红印戾气太重,染得他,“别怂着了——谢阆风,你身上那股烂味儿隔着十八里村我都能闻到。” 红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着他的刀走出来,脸苍白得英俊,名刀上缀着红丝翡翠,伴随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霜衣女人,脸上隔着银朱的纱面,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 朱颜猛然抬头,眼底一阵血红。 谢阆风原来一直在,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着那把他也想不起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捡来的剑,直直地扫过眼前三个人。 他的剑在最高的一段弯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过招后的损伤。 一个佛家首图,两位白玉京暗领。 都是仅次十大传说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么,一起来吧。” 相易歪头冲他们笑了笑,他嘴上的红色加深,勾起一个笑,他笑起来让整座小长明殿都霎时更亮了些,可是眼底还是一片干干冷冷的恨。 问花蹙眉,有些震惊地撇过去。 他……是不是疯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眼见这人身上的伤已经重成那样,分明都靠着额头上那个血咒硬撑着。 不然以他的实力,不把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个心惊肉跳的想法出来了。 相折棠也许不是回来大闹白玉京的。 他或许本就是来寻死的。 或者……同归于尽? 死人的剑是最锋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长明灯下,抬起头,白发下的印记鲜红如血。 他从来打架喜欢后出招,可是这次他先动了。 一剑如吞鲸。 这小镇偏得很,唯一热闹些的也就客栈的茶水间里。 “这两日外面世道乱得很!” “这话怎么说?” “听说是前几日佛家的镇魔塔被攻陷了,我叔叔表弟的朋友,就那个仙宗里当差的那孙三儿,连夜跑回来收拾东西,说打算往南逃了!” “哟,什么妖怪,难道连仙修都怕了不成?” “这谁知道呢——” “喂,都少在老娘这儿装神弄鬼啊。” 多新鲜呢,天天搁她这店里传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儿,冯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里的楠木烟枪敲了敲桌子,附带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 “要滚就早点滚蛋儿,我们封隆镇地小容不下您这位大佛。” 老板娘是个泼辣的,这赖皮子只得挤眉弄眼地闭了嘴。 冯青青这才低头拨弄她的算盘,前几日的那次大地动把后院的墙震塌了一面,这个月又得是赤字当头…… “老板,住店。” 冯青青头也不抬,“住几天,几个人?” “住两天,一个人。” 冯青青拨弄好了算盘,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哟,谁家这么俊的贵家小公子儿。 十五六岁的模样,白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统,头发跟海藻似的打了卷儿,又似乌木一般漆黑,合拢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剑,睫毛疏朗粗长,一双眼珠子青透胜海,却沉默内敛地垂着。 他一身霁蓝内衫,外面罩一件并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风吹得鼻子发红,却并不算可爱,许是因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带着一股子生冷的厉色。 冯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几眼,她晓得这破镇子上是飞不出金凤凰的,这种档次的小凤凰肯定是打外面来的。 “长得挺招人疼啊,”冯青青清了清嗓子,冲他抛了个媚眼,“行,姐姐给你打个折扣,下次常来。” 这少年还来不及回答,他身后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好姐姐,也给我个折扣呗?” 什么玩意儿? 冯青青循声望去,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哪来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这哪是白衣服啊,还糊了不知道哪里的狗血鸡血吧,破烂到都看不出什么样式材质了,乞丐都比这体面些,再往下,还少了一只鞋。 48.春风一度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v章比例为50% 相易“嘶”了一声, 瞥过去没好气地蹬着步月龄, “我……我就逗逗他。” 步月龄转过脸去,懒得看他。 “我叫宦青, ”宦青叹了口气, 伸出一截洁白的手腕,下面接连的五根修长手指虚空一抓, 一只青色的玉箫乍然出现在他手中, 递给了霁蓝长衫的少年, “这箫颜色与你眼睛很是相配, 也算我们有缘, 初次见面,略作薄礼。” 少年略有些迟疑地接过。 宦青歪头,“怎么, 嫌我脏吗?” 他说这话没有一丝自贬的感觉, 仿佛在问你饿了吗那样自然, 正如同他毫不做作的眉眼和动作。 步月龄摇头, 回礼了身上的一块白田玉。 他对这少年并无恶感,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娼妓——明明做的皮肉生意, 竟然举手投足都浑然脱俗, 眉目清远得更像是一位遗世独立的高人。 “不,我只是……很想拜一位仙修为师。” 宦青摇了摇头, 嘴角溢出一段薄烟, 模糊了他的面容, “这恕我无能为力了,若是修仙道,的确你身边这位才是行家。” 相易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到宦青又补充道,“虽然他又蠢又坏又狂妄,但是本事,的确是有一点。” “什么叫有一点?”相大仙大言很不惭,“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担得起‘绝世高手’这个称号的吗?” 步月龄侧过头,淡淡道,“论死不要脸,您倒是。” “好了,”宦青见这两人就没消停过,当然,论相易相折棠此人的秉性,的确没什么人有本事能跟他消停,“你们还有没说完的呢,所以后来为什么你们结上了十年的双生令?” 相易低下头,双手捂在自己的面具上,一副死气沉沉的衰样。 “我他妈怎么知道这小畜生就是主角啊,那傻逼nc系统临死前还要坑我一把,我按着时间算的,想着主角才刚出世打算过两天就去找到这小子一刀切了算了没想到时间根本算错了已经他娘地长得这么大了还把皇骨令用在了我身上杀也杀不掉了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只看到相易嘴唇起伏,却听不到丁点声音,额头青筋一跳,“说人话。” 天机不可泄漏。 相易长叹一口气,直接给了结论,“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放弃他了,转头看向步月龄。 步月龄这边言简意赅多了,他过一眼,轻声道,“皇骨令。” 宦青抬眉,“哦?” 皇骨令,洪荒十大神器,双生令是九令之一,须要双方血引才能达成,十年一令,一令十年,若使用者灵力不足,法令就会紊乱,然后发生这种下令者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什么令的结果。 比如其实步月龄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双生令,只是当时觉得这白毛鬼凶神恶煞得快吃人了,难免有点怂。 看来相大傻逼命不太好。 生生给人绑定了。 当然,这世上只有一卷皇骨令,通常这上古神器都是给主角绑定的。 相易万万没想到,随便偷个马车上都能坐上这傻逼小说世界的正主儿,这他妈又是什么命? “你很了不起。”宦青眼中精光一闪,“如此机遇,命格非凡。” 天下修士都抢破了头的玩意儿,竟然落在了一凡人小孩身上。 霁蓝长衫的少年却摇头,“我连修仙的门槛都跨不过。” 宦青有些诧异,“难不成你还没定灵心?”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坦然道,“我没有灵心。” 宦青更诧异了,他抖了抖烟灰,“据我所知,人人生而便有灵心,或是活物如鸟兽,或是死物如刀剑,没有灵心之人,我闻所未闻。” 这世上从没有天生的仙修,只有天生的凡人,凡人的灵海中皆藏有灵心,灵心如天赋如本命,或强或弱,只有从灵心点化,定住灵心,才能有修仙悟道的开始。 所以这世上修剑修刀修花修草,万物皆可修,唯有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去定住灵心。 可若是没有灵心,那一开始就没了机会。 你注定,与这泱泱大道三千没有缘分。 所以宦青顿了顿,重点道,“的确,没有灵心便无法修行。” 见他这么说,少年冷淡俊俏的脸上连失落都没有,想来从小到大都听惯了,睫毛微动,粗长而密,“嗯。” “喂,那边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的,”宦青踢了他一脚,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他这不知道哪儿捡的福神面具,哒哒哒的,“您现在怎么不好为人师了,你跟他可下了双生令,同生共死,堪称天下最最亲密。” 相易望向步月龄。 步月龄脱了并杭青色的描金纱袍,现在只着一身霁蓝坐在雕花木椅上,他背做的挺直,一看就是家风严谨的,长得又俊又傲,一双青透的眸子清清冷冷,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一开始认不出来不能怪他,谁知道那nc002已经坏到连时间都算不准的地步了? 总不能指望他一个等了八百多年的人来算时间吧,那也算不出来啊。 步月龄瞅了一眼那讨人厌的白毛鬼,又瞅了一眼旁边的宦青,坐起来准备告辞,“我时间有限,急于拜入一个宗门,先告辞了。” 宦青颇为不解地看着他,“你没有灵心为什么要急于拜入宗门?” 步月龄垂下眼眸,半藏半露道,“我与我的兄长有约,要会面于今年六月的千宗大会。” “千宗大会?这可是修仙界第一盛会,”宦青呼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若是连师门都没有,的确进不去这千宗大会。” 相易将视线放了过来。 步月龄出生西猊国皇族,打小与天女猊订下婚约,这所谓与他兄长的约定,便是赌上了天女猊的约定。 宦青还是道破了事实,“没有一个宗门会收留一个没有灵心的人。” 步月龄点头,眉目间竟然颇为淡然,“可我还是要试试。” 宦青道,“但我有办法。” 步月龄一愣,“什么?” 宦青不缓不急,“我身上,恰好有一块宗门令。” 步月龄有些疑惑,“宗门令?” “修仙界首座世代沉浮,近七百年来,人族第一宗白玉京鼎立巅峰,傲视群雄,为管束千宗万门的乱象,其宗主相折棠曾订下一条“宗门令”的规矩。” 宦青不浅不淡地瞥了一眼相易。 “唯持有宗门令的宗门,才能参加修仙界第一盛事‘千宗大会’。” 宦青道,“我不会骗你,不过,只上任掌门临死之前,虽然将宗门令交给了我,钦定的掌门却是他。”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相易。 步月龄哑然一声,才挑起一眉,“他当掌门的宗门,贵宗岂不是要倒灶关门了?” 相易,“?”什么意思,这小子看不起他吗? 算了,还真他娘的没办法,当时看到那道金黄令牌钉入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就已经绝望了。 同他娘的生,共他娘的死,倒他娘的大霉。 为什么他想不开要去调戏人家一个小孩呢,相易痛心疾首。 “事实上,”宦青捏了捏自己的后颈,神情有些尴尬,“的确倒灶到现在了,咳,不过反正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宗门,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 步月龄在外面漂泊了半年,从来都是人家不要他,他没法子挑剔过别人,好听的话又不会说,踌躇了半晌只小声道,“谢谢。” 他虽然冷淡疏离,但对陌生人很客气有礼……除了那调戏人的相大流氓以外,举手投足又是贵族气质,其实是很招人喜欢的。 宦青挑起嘴角,他笑起来眉目间颇有天真的味道,旁人绝想不到这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祖宗。 “无碍,我与你有缘,你命格又好,为我宗门传下衣钵也是前任掌门的意愿。” 旁边相易木然道,“等等,我不是掌门吗,我有说同意吗?” 宦青走到书桌前,拿起了纸笔,“既然皆大欢喜,那就这么定了。” “……哈?”相易,“哪来的皆大欢喜,我在这儿这么久,哪只眼睛写着欢,哪只眼睛写着喜?” 宦青只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你都已经沦落到来投靠我了,哪只眼睛欢哪只眼睛喜当然都由我来定。” 相易,“?”我刀呢? 宦青将笔墨纸砚摆好,然后将白色的宣纸递给步月龄。 步月龄看了一愣。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宗门名字。 “深深深?” 宦青虚空一指,一块白玉令牌赫然出世,嗡嗡响彻,里面藏了一道极凛冽的灵韵,这房间内熏香味道顺时一散。 步月龄不由得心神一震。 好霸道的灵韵,不,是好霸道的白玉京。 他执掌宗门令,手中一道白光,眉目冽如锋。 “以宗门令为旨,你可要入我深深深?” 步月龄敛下眉目,深深跪下。 “弟子愿意——” 相易迷茫地看着事件的走向,一脸木然,越发觉得他这个掌门的位置好像就是吃/屎的。 天色已晚,宦青先送走了步月龄,才关上门望向那个白发男人。 他给相易随手递了一件青色袍子,“换上吧,你这一身,让我楼下喂养的乞丐阿伯看到都要笑话。” 相易一言中的,“乞丐阿伯?我记得这世上没有哪位乞丐阿伯的年纪是比您小的?” 宦青,“……” 他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拿烟枪捣烂这个人的嘴,好在今天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人都累得很,失去了斗嘴的兴趣。 “就在两日前,”宦青忽然道,“我亲眼看见那座塔倒下来的。” “哦,”相易道,“那你不是立觉喜极而泣,毕竟又可以与如此风流倜傥貌美如花的区区不才在下我重逢了?” 宦青懒得搭他腔,只把自己心里想问的问出来了,“现在坐在白玉京上面的那个人又是谁?” 相易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也在想,我原先以为他们已经彻底和我撕破脸皮,可笑的是他们到底是舍不得‘相折棠’这块金字招牌,愣是找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李代桃僵。” “这世上有谁能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宦青稀奇,“你这张脸,易容也难。” “那也总有妙手如花的易容大师。” 宦青道,“也是,这些年相折棠出世次数不多,想来也是怕漏了怯,纵然找到一人与你形容相符,也难有你的修为,相识之人怕是一眼就能看破。” “对了,当年有人匿名寄信给我,上面说你七骨三筋被夺,”宦青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百年前的一件往事,“是真的吗?” 相易刚打算跑个火车把这事儿盖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对老朋友诚实一点,含含糊糊道,“反正还死不了。” 宦青生得秀气如咏莲小词,天真秀气,皱起眉来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冽,“你不是会忍耐的人,什么时候一路生死杀伐地打回去?” 相易竟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宦青一愣,他这人无法无天到那种程度,理应来说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年那些不知死活的都拎出来杀一遍,可偏偏这次,竟然这么安分守己? 相易思索了一下,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也许吧,谁知道呢,现在暂时没兴趣。” “那个少年,”宦青见他不想回答,便也没有追问,忽地转到步月龄身上,“你和他有什么渊源吗?” 相易叹了口气,很是惆怅,“不是我和他有渊源,全世界都和他有渊源。” 宦青皱眉,“这么厉害?” 相易想了想,“你信不信,他能成为天下第一?” 宦青想了想,“你很奇怪。” 相易道,“你不信?”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宦青给自己泡了杯茶,似是想到了什么,“而是你这人,从来只会说自己天下第一,就算那个时候你被人又揍得鼻青脸肿,也只会叫嚣着下次打爆他的狗头,口出狂言这一栏这么多年我只服你。” 相易摸了摸面具上的鼻子,不以为然,“我本来就天下第一。” 顿了顿,“那还是让他当天下第二吧。” 宦青摇了摇头,他走到相易的面前,低下头看和这张古怪的福神面具四目相对。 “不,你现在不是了,你竟然在畏惧他,可不可笑,天下第一宗宗主在畏惧一个连灵心都没有的小孩,这样的懦夫,不配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相易这人没什么别的,就是嘴硬,“我会怕他?” 宦青点头,“你在怕他。” “你也说了,一个灵心都没有的小屁孩,我堂堂相易相折棠,我会怕他?” 相易嗤笑一声,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 宦青直直地看着他。 相易低头,手指在旁边的桌子上断断续续敲动起来,“好吧,是……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安。” 宦青伸出左手,他的手掌比寻常男子小些,大抵是因为他化作的身形始终是十五六岁少年的缘故。 他将手掌覆在那张滑稽可笑的福神面具上。 “喂,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你可是——” 五指合拢,他将面具缓缓提起。 “天下第一美人。” 面具之下这张脸慢悠悠地抬起眼皮。 惊起一霜秋水。 宦青有百来年不曾见他了,一时目光有些怔怔,为免魔怔,及时扭头转开了视线。 “请您拿出点天下第一美人的魄力来。” 相易沉默了一下,还是把面具戴了回来,讲了半天有些口渴,随手拿起旁边的茶杯抿起来,“怎么讲?” 宦青言之凿凿,“就算这人命格强到离谱,天下无敌,你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可以勾引他啊。” “噗——”相易一口茶水咽不下去,差点全喷对面脸上,“别,你屁股可以乱卖,话不可以乱讲。” 宦青回想了以前之前的画面,“我看那小孩性格虽然称不上多温煦,但也还算有礼,你是怎么做到跟他一见面就掐起来的?” 论招惹人的本事,这玩意儿确实也是出了名的。 相易心虚道,“我怎么晓得,说了我不过是逗逗他。” 宦青道,“那就是你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 顿了顿,他显然还不死心,“你真的不试试我说的方法吗,慎重地三思一下,您的品行道德已经没救了,但勾引他的方法却多的是,那小孩涉世不深,恰巧我这里有龙阳七百八十式,可以借你一观。” 相易惊了,“哪来的七百八十式,有那么多花样吗?” “有的,”宦青道,“本人亲作,绝不弄虚作假。” 他还没来得及捅破自己方才那阵心悸,脸上便一痒,“你别碰……” 相易在一片黑暗中往他那边瞅了半天,什么也瞅不到,胡乱地在他脸上乱摸了一气,才摸到这小孩的嘴给捂上,“嘘——” 两个人靠得太近了,步月龄想退却退不开,一种粘稠而焦灼的热度正侵蚀他的神智,被这人一堵,只能气得重重地哈了口气出来。 这口气恰好泄在了他的掌腹中央,烫得相易倒吸一声,哑声道,“你——” 他说到一般兀然也停住了,他自己吐在少年颈边的气儿打了个转绕了回来,也烫了他一脸。 ……并不是步月龄烫得惊人,而是他们两个都烫得要命。 月色下一阵赤光流水,云间绝色姬在背后挽开一个剑花,沉沉敛下眉目,眼边绯红一点瞥来瞥去,方定了一点作势欲走,举步却又艰难起来。 49.犹闻淡桂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少年的意识方才还伴着那牡丹香的模糊混沌, 兀然惊得被拉了起来, 耳朵尖儿上那根筋一阵发麻地颤和酥, 声音都打了滑,“你、你……” 他还没来得及捅破自己方才那阵心悸, 脸上便一痒,“你别碰……” 相易在一片黑暗中往他那边瞅了半天,什么也瞅不到,胡乱地在他脸上乱摸了一气, 才摸到这小孩的嘴给捂上,“嘘——” 两个人靠得太近了, 步月龄想退却退不开,一种粘稠而焦灼的热度正侵蚀他的神智,被这人一堵, 只能气得重重地哈了口气出来。 这口气恰好泄在了他的掌腹中央,烫得相易倒吸一声,哑声道,“你——” 他说到一般兀然也停住了,他自己吐在少年颈边的气儿打了个转绕了回来,也烫了他一脸。 ……并不是步月龄烫得惊人,而是他们两个都烫得要命。 月色下一阵赤光流水, 云间绝色姬在背后挽开一个剑花, 沉沉敛下眉目, 眼边绯红一点瞥来瞥去, 方定了一点作势欲走,举步却又艰难起来。 雪白的足背在草丛上碾了两圈,愣是停住了。 这王八蛋怎么就这么能躲? “百八十年都不带变,见了我就跑,一点剑圣的脸面都不要了?” 她的目光扫去鹿翡花林,心下躁乱下来,她也是个十足的煞星,着实是不耐烦了,一剑提起,朗声再荡林。 “相折棠,你再不出来,这林子我可给你一并拔了去。” 哟,好凶,当人都是傻子呢。 你要拔就拔呗。 相易身上也热得要命,一阵阵地发虚汗,那牡丹香甜美得惊人,又折磨得要死,只能拼命转开念头。 步月龄比他倒霉得多,这十六七岁还没入道的小孩遭到了祖宗辈的老奶奶毒手,怕是定力天赋再强都难免身不由己起来,这一阵牡丹香烫得他死去活来,跟在油锅里走了一遭似的,实在忍不住了,下意识地往旁边人身上蹭了蹭。 相易,“!”这小孩干嘛呢! 这一蹭还真让少年尝到了甜头,跟熬了八百年的粥终于掀了盖,低低吟了一声,一只手还不由分说地搂上了他的肩。 又蹭了蹭。 相易,“……”不是,喂哥,这有点得寸进尺了吧。 少年微卷的长发散在了他的颈窝上,漾开一阵淡淡的檀木香和妖异的牡丹香。 不过他倒也还算乖,蹭起来力气不大,软绵绵像撒娇,不知是尚有一丝神智还是性格本便如此,再过分的也做不出了,缠着旁边这人兀自忍耐着。 相易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手指在少年的唯一还算冰凉的发丝上点了两下。 哎,烦人哦。 “好”云间绝色姬懒得再等,一剑提来,凤眸映出赤霞漫天,“我看今日是你骨头硬还是我骨头硬——” 日哦,她来真的? 相易耳畔猛得听到一阵惊雷劈落,这娘们怕是疯了吧? “前辈且慢——” 一声怒……很怒但是因为胆子还没那么大,努力压制着的劝告自鹿翡花林外急急传来! 云间绝色姬倒眼中赤色一收,回头扬起一眉,冷声道,“谁?” 见是一个男人,两鬓灰白,已过不惑,眉目英挺仍极有神气。 “这里是长曦鹿翡,在下鹿翡城城主鹿游原。”鹿游见到云间绝色姬心中也是一惊,长叹一声,负手道,“不知是哪位前辈路禁此处?” 云间绝色姬打量了他一眼,脸色着实是不算好看的,“我知道了,怎么的,你要拦我?” 鹿游原的目光触及她身上那道赤色剑芒,心里又是一沉,“牡丹剑,您莫不是——” 他掂量着辈分,不好直接道破她的名讳。 云间绝色姬挽起剑花,剑芒清澈过水。 但听她轻嗤一声,“没错,正是我云间绝色姬,即使这样,你还打算拦我?” 十大传说之一,云间绝色姬—— 鹿游原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传闻这云间绝色姬居住在北极无涯之岩,终年侍奉千年牡丹魂,百年来已罕见她的传说,今日一现竟然实在隔了七海之外的长曦鹿翡。 这一来便是这么大的阵仗,实在不知是鹿翡的幸或不幸。 这消息自然一下子便炸开了锅,揽月宗那群老不死的知道惜命不敢来找死,连夜还是得把他这位鹿翡城城主弄上台前来说情。 他就不惜命了?□□的。 鹿游颔首示礼,努力微微一笑,“原不想是您这样的大前辈移步,不过不知鹿翡如何得罪了您,要如此……” 云间绝色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把你的仰仗全都说出来吧,藏藏露露我可没这个时间猜。” “前辈说笑了,鹿某哪有什么仰仗,”鹿游原清风一笑,他纵然年到中年,相貌却着实堂堂,很博人好感,“不过鹿某出身白玉京,又受长曦皇俸禄,若是将这鹿翡弄得太过分,实在是为难鹿某了。” “白玉京又怎样?” 云间绝色姬声音一尖,她正是恼着白玉京里最烦人的那位,他还送上门来了? 但她却是又犹有顾虑地顿了顿,白玉京奈何得了她的着实不多,可是烦得了她的还真不少,就这么公然拿自己的名号打天下第一宗脸面,纵然是谢阆风也不见得能偏袒。 这白玉京最是闹心,这边那边各个枝节勾心斗角,这天下第一宗迟早得烂完了。 这事是她做得不够妥当,可谁叫那人都知道她来了,还明晃晃地在她面前荡,出口狂言的? 她本来也不是个脾气好的。 鹿游原一看她这神色,十分体贴地给台阶,“前辈是冠绝天下的十人之一,而白玉京又正是人族第一宗,自然想与您交好,还望海涵。” 云间绝色姬收起赤色长剑,夜风凛凛回目,她睨了鹿游原一眼,又深深地扫过这幽幽的林子,赤足踏上一道白练。 “好罢,我给白玉京个面子,喂,你给我记住了,天涯海角,总也有你跑不掉的时候——” 鹿游原长嘘了一声,眼中也不禁放在了鹿翡花林上, 这事儿便更让他头疼了。 能让十大传说追成这样的,再加上三个月前那次…… 这位又是谁,名号就已经在嘴边不能说了。 “宗主,”鹿游原打量一圈,小声道,“您还好吗?” 花林内空空荡荡,什么也看不出来,鹿游原暗忖那位大人定然早就走了,又或许是根本不想让人晓得自己在此处,抬脚便走,还走得极大声,极贴心。 相易不太好。 “喂喂喂,”他往这小孩脸上拍了拍,奈何烫得两人分都分不开,“醒醒。” 暗处总多旖旎。 少年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眼前依然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 他伸出手,将旁边这人的脖颈绕得更紧了。 嘿,这小孩是真的过分。 “我……我,”相易这辈子没和什么人贴的这么近过,只得没什么威慑力地威胁道,“我要打你了啊——” 步月龄有些醒了,脑子里却连不成一片。 这边一个人,那边一个人,都不怎么穿衣服。 “相……折棠?” 相易自己也热得发昏,勉强应他一声,“别瞎叫唤。” 步月龄双手还缠在他的脖子上,往哪儿碰都卷起一股子火,上边的动静没了,他蹭得有些无法无天起来,蹭得相易也一团邪火乱冒。 云间绝色姬的牡丹香,又邪又媚,他还能硬撑一会儿,这小孩怕是真不行了。 ……硬梆梆。 哎,这事儿纵然是他相大仙又有什么办法? 俩人四肢都缠在了一处,相大仙一筹莫展。 这样子也出不去啊。 他还没想完,那少年又往他怀里钻,一只手相当为所欲为。 “……师父?” “嘶,”相易忽地一阵颤,哑声道,“别瞎摸——” “哟,什么妖怪,难道连仙修都怕了不成?” “这谁知道呢——” “喂,都少在老娘这儿装神弄鬼啊。” 多新鲜呢,天天搁她这店里传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儿,冯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里的楠木烟枪敲了敲桌子,附带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 “要滚就早点滚蛋儿,我们封隆镇地小容不下您这位大佛。” 老板娘是个泼辣的,这赖皮子只得挤眉弄眼地闭了嘴。 冯青青这才低头拨弄她的算盘,前几日的那次大地动把后院的墙震塌了一面,这个月又得是赤字当头…… “老板,住店。” 冯青青头也不抬,“住几天,几个人?” “住两天,一个人。” 冯青青拨弄好了算盘,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哟,谁家这么俊的贵家小公子儿。 十五六岁的模样,白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统,头发跟海藻似的打了卷儿,又似乌木一般漆黑,合拢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剑,睫毛疏朗粗长,一双眼珠子青透胜海,却沉默内敛地垂着。 他一身霁蓝内衫,外面罩一件并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风吹得鼻子发红,却并不算可爱,许是因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带着一股子生冷的厉色。 冯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几眼,她晓得这破镇子上是飞不出金凤凰的,这种档次的小凤凰肯定是打外面来的。 “长得挺招人疼啊,”冯青青清了清嗓子,冲他抛了个媚眼,“行,姐姐给你打个折扣,下次常来。” 这少年还来不及回答,他身后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好姐姐,也给我个折扣呗?” 什么玩意儿? 冯青青循声望去,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哪来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这哪是白衣服啊,还糊了不知道哪里的狗血鸡血吧,破烂到都看不出什么样式材质了,乞丐都比这体面些,再往下,还少了一只鞋。 最可笑的是,他脸上戴着一张福神面具,眼睛是一道弯弯的线,腮帮子边隔涂了一大团的腮红,红唇蒜鼻,再来两撇八字小胡须,看着很是滑稽。 这面具估摸着也是捡来的,边缘都掉漆了。 哪来的大疯子? 冯青青翻了个大白眼回敬,连话都懒得说,拿烟枪“哒哒哒”地戳了戳客栈边一个丈来长的木板。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不住。 一不住乞丐。 二不住老人。 三不住丑人。 这人脸色相当厚,十分没有自知之明,坦然自若,“这几点,我全都不占啊。” 声音清洌,手上肌肤也无褶皱,虽然少年白头,可的确不是老人。 但另外两点他还是占了个齐全。 冯青青“呸”了两声,拨弄着自己刚染的蔻丹指甲,“你要不是乞丐就买双鞋再来,你要不是丑人就给老娘把面具摘了。” 相易踌躇了一下,冲这美艳势利的老板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 “实不相瞒,其实吧,怪在下生得太太太好看了,不能轻易让别人看见。” “哈哈哈,原来如此,”冯青青笑了两声,然后面无表情地道,“滚。” 相易,“……”女人都是怎么做到变脸这么快的? 冯青青正要轰人,忽得余光瞥到门外,七魂去了六魄,“娘欸——” 相易一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辆马车自斜阳之处来,由七匹白马并驾拉行,硬生生撑开了这条无名小镇的门口。 这七马极有灵性,无侍无从,七骏宛如一体,步伐齐整,不骄不躁。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在落日余晖下闪着出水绸丝的温柔光辉,如一朵山间落云缓缓穿入这座平凡的小镇。 50.不破不立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这时恰巧有一只鸟见愁探头探脑地摸过来,隔了丛荆百转, 它灵机一动,绕来绕去, 在百草遮蔽下, 眼一晃, 嚯, 竟然被它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棺木。 这棺木不知是使了什么力被打在了地里, 几丈来长宽,因着年代久远, 青苔顿生,枯叶遮蔽,上面还隐隐约约雕了些咒文。 这鸟见愁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觉得很不错, 挺威风,和自己挺般配,一脑门便是往上面啄了五六七八下, 准备腆着脸鸠占鹊巢。 偏这棺木是拿顶好的灵木造的, 它这还没啄点印子出来,米大的脑子倒是快撞烂了, 细枝似的脚脖子一扭, “吧唧”一下就给掉地上了。 还没等它缓过劲来, 这棺木忽地猛然一动, 被一只手撑起了半角。 “哗”得一声, 那棺木被很不耐烦地推开了,上面的枯叶也哗啦啦跟着掀开了。 它抬眼一看,脚又是一崴,冒出来一个男人。 哟,这男人长得……啾,它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左看一遍右看一遍,觉得相当稀罕,以它尚有且仅有的智慧来描述,那可能就是像朵花似的。 “大清早的咚什么咚,”相易晃了晃脑子,声音还犯迷糊呢,一眼就瞅见了罪魁祸首,伸出手就给揪住了,一双眼睛盯着它看了会儿,十分嫌弃,“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鸡? 那鸟见愁大怒,这着实是奇耻大辱,然则双方实力悬殊,还未等它实施复仇大业就被人家顺手一扬扔出了个十丈开外,一脑门扎进了草窝子里。 相易扔完还晃了晃手,掂量了两下,又软又胖乎,意外觉得这手感拿来扔着玩好像还不错? 他打算把自己的新玩具再捡回来,然而还不等他坐起来,嘶,头发给人压着了。 他往边上一看,正对上那张又俊又傲的脸,乌木似的黑发打着微微的卷,有几缕挂在了少年挺直的鼻梁上,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添了三分稚气。 步月龄乍一见光,黑长而卷的睫毛跟着一抖,在雪花膏似的皮上扫下一片阴翳。 他紧闭的眼睛挣扎了一下,可似乎实在累得慌,又或许是昨晚太舒服了,难得撒了点起床气,又得寸进尺地往相易颈窝里钻了钻,转过脸直接不理会那煞风景的光。 相易,“……”这撒娇撒得还没完了? 好在相大仙着实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棺木还算宽敞,他直接把这小子往边上咕隆一翻,总算是解救了自己的宝贝头发。 少年被翻得清醒了些,身子和头还软着,祖宗辈的春/药余韵犹存,他勉力动了动指头尖儿,眼睛方睁开一道缝就又给阖上了,挤出一声鼻音,“……嗯?” 相易一边扣自己的衣领,一边就骂开了,声音懒洋洋地,带着早起还未开声的喑哑。 “小王八蛋,小畜生,喂。” 他这骂得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棺木里还犹存着一股子难以启齿的味道。 得,怕是醒不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扣好了自己的里衫,手指无意摸到下颚连着耳朵边那,摸着了一条微肿的红痕,这小王八蛋……相易颇为复杂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睡得依然正好,相易捏了捏自己的脖颈和腰,叹口气,开始四处找自己的面具,昨晚那阵意乱情迷之下,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在少年的怀里,他那身霁蓝常服都被扔在了一旁,怀里正好抱着那面具。 相易伸手去拿面具,竟然一下没拔动。 “喂,喂,放手。” 步月龄半个身子都压着那面具,一来一回之间总算是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间又是看到了几缕雪白色,下意识地伸出手给抓着了。 “哎哟——” 相易刚拿到那面具,头发被没轻没重地揪住了,一声痛呼。 步月龄迷迷糊糊地给吓醒了两分,勉强掀开了浆糊黏着的眼睛,视线里还含着水色混沌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个瘦削的下巴,意识不清道。 “……相,易?” “喊你爹干嘛,”相易没好气道,“松开。” 少年又阖上了眼睛,他睡着的时候还挺乖的,也许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干了坏事儿,真就乖乖听话把手松开了。 相易站起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扬声道,“还不起来?” 少年哼了两声鼻音出来,又没动静了。 那牡丹香太烈了,昨晚忙活了一宿,来了硬,硬了来,照这么搞呢,那的确应该是起不来了。 啧,这小孩真的,是畜生来的吧? 相易甩了甩酸绵的右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本书上的某些情节。 呵,这种本事,还真是半点不带含糊的。 相易很惆怅。 他为自己的右手掬了一把伤心泪,这小畜生是个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别人的,帮他弄得时候嗯嗯啊啊那叫一个高高兴兴得寸进尺,缠着一轮又一轮,轮到他了跟个死人一样,很不公道。 昨天晚上差点没把他老人家气死。 “嗷哦!” 还没等他老人家惆怅完,一声嚎丧似的鸟叫轰然钻进了他脑子,相易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肥鸡又回来了,斗鸡似的抖着俩翅膀晃悠悠地过来,找死找得相当殷勤。 相易抬手把它举起来,又往后面一扔,脑子里把昨晚的污事秽物都扫到一边去了,开始琢磨起昨天的云间绝色姬。 说句实话,都三个月了才来找他麻烦,他还觉得出乎意料的久了,虚繇子和谢阆风什么时候这么憋得住气了。 也怕是他们没这个胆子,毕竟就算拆了七骨三筋,三千恕那座破塔都直接让他老人家掀了,估计现在两人抱团咒骂他呢,又怕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把云间绝色姬那傻子推出来试试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貌美如花的天真小姑娘都熬成老祖宗了,脑子还这么蠢,出来被人拿来试水还这么乐呵? 相易想了想,觉得应当是纯粹她太恨他了,她脑子本来就那么点,肯定是不够用的。 不过好在她性子烈又没脑子,跟个二傻子似的,这都能让他跑了,就是—— 他手上掂量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意识伸出食指摸上了自己额头的赤色红印,沉思了一会儿。 云间绝色姬还好打发一些,就是枭难对付一点,那玩意儿是个十足十的杀胚,啥都不爱就嗜好打架,天天穿身黑衣服不知道搁哪儿胳肢窝里藏着,就觉得自己很他娘酷了。 人家撺掇一下就能跟着一起去打架的那种,跟个大傻子似的。 自觉品味高雅的相大仙十分看不起他,这么多年了也没追到云间绝色姬,大傻子追不上二傻子,该。 想来谢阆风和虚繇子也定然是将百年前的那件事告诉他了,这大傻子现在应当正磨刀霍霍准备起干,好一举歼灭这位多年前的宿敌。 鹿翡是待不下去了,相易想着,蹲下身来又拍了拍步月龄的脸。 还是没点反应,相易估摸着这小孩能每日酉时起来练剑,心性是真强,绝不会是真起不来,应该是那牡丹香的缘故,加上……精气泄露什么的,现在是半昏迷着。 哎,还是逃不过这件事儿,相易拎起自己的外衫,瞄上一眼,抖了抖眉毛。 上面一派浊迹,惨不忍睹。 好在天气热,早晨的林间还有些许的微凉,相易顺手把外衫往边上一扔,不要了。 相易帮那小孩把棺材盖上,探出了八里神识,坐在棺材盖上屏息等了一会儿。 荆棘间悉悉索索传来了几声落叶被压过的声音,他一抬头,见到一条小指头粗的碧青小蛇缓缓从枯叶中游曳出来,到了他面前,黑曜石似的眼珠子似有疑惑地盯了他两圈。 怎么又招来个傻呼呼的,这林子里还有没有聪明点的玩意儿? 相易蹙眉,不过好在也懒得挑剔了,伸出一只手,那青蛇乖乖地绕了上来。 他和这小蛇低低说了些什么,小蛇似懂非懂地在他指头上转了两圈,然后溜到枯叶丛里走了,跟缕绿烟儿似的。 这林子里的光渐渐明朗了起来,相易抬头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刚准备走,见那大肥鸡竟然顽强不息地又摇摇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 “……牛逼,”相易为它发出赞叹,把这灰扑扑的肥鸡提了起来,“这么耐扔?” 那肥鸡啊不,鸟见愁神智不清,却依然想讨回自己的尊严。 相易伸手蹂/躏了一下它软融融的脑袋,给揣怀里揉巴了几下,觉得自己和这小东西有点缘分。 “行吧,虽然长得是又肥又丑,但手感还行,今日我便收下你了,嗯那就叫你阿鸡……吧?” 至死也没讨回尊严的鸟见愁叹了口气,脖子一歪。 相易伸手将自己的青面獠牙带上,又给自己扎了把头发。 日头正好,林子里空色怡然,他随便找了一个方位,迈着荆棘丛走了出去。 一人带一鸟走了约莫三四个时辰,日头从正中央降到了黄昏线,林子这处才又来了两位新客人。 为首蹦达得最开心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生得肤白貌美,一身黑衣。 “相王八传来的口信儿就在这儿?”七婴心里怪美滋滋的,感觉很是扬眉吐气了,“他定然是被昨晚上那小妞弄得快死了,只能传来个口信儿要你帮忙,没想到我七婴这辈子还能有一天见到相折棠落难,啧,着实是解气。” 宦青一边走一边看书,这林子对于他似乎如履平地,不用看也能眼观八方,声音懒洋洋的,“那你可来晚了,百年前他才叫落了一次好大的难。” 七婴瞅了宦青一眼,有些忌惮他,小声道,“七百年不见,我在外面打听说他都当上了什么劳什子的天下第一宗宗主,没见过他落过难呀?” 宦青合上书,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说来也怪,这小鬼不怕那作天作地的相折棠,单单怕这看上去温柔天真的青年少年。 宦青忽然朝他笑了一下,“你知道相易为什么不杀你吗?” 七婴动了动喉咙,小小地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开了道。 “因为你脑子里还有他的回忆,”宦青转开眼神,走到了前面,“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他了,相易舍不得。” “他?”七婴没明白,“谁啊。” 宦青抬眼看见了那棺木,停下了脚步,也懒得搭理这小鬼了,任由他在后面抓耳挠腮地思索半天。 这棺木说来也有渊源,八百年前相折棠在鹿翡横空出世,一刀斩杀当年为祸一方的魔人潇潇叶。 完了这王八蛋见人家的棺材长得好看都要抢,自己拿来刻了咒印,拿来放点小宝贝。 没想到竟然今天派上用场了。 想起相易那语意不明的口信,宦青伸出手掀开那棺材,呼吸一屏,生怕真看到相易血淋淋的一身。 然而没有,他一愣,呆住了。 七婴小心翼翼地凑过了头,也呆住了。 乌发的少年再见到光时,终于是醒了,一抬头看见两双茫然的眼睛,也呆住了。 “……相易呢?”宦青推开棺木,率先打破了这层尴尬的沉默,他左看右看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 步月龄睡了太久,脸色和眼睛都有些红,他四处望了望,衣带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宦青上下打量起步月龄,呼吸一滞,“他对你——” 哎,到底是下手了。 乌发的少年揉了揉脖子,脑子里一团浆糊,昨晚的记忆太过惊人,向来镇定的他声音都疙疙瘩瘩的,“我、我和他,昨天晚上……” 宦青长叹了口气,道,“没事,你别急。” 这王八蛋,吃了就吃了,竟然吃完就拍拍屁股跑了? 还找他来收拾残局? 步月龄看着他的眼神,觉得那事实在羞于启齿,用手撑着额头遮遮掩掩道,“昨晚我们中了牡丹……” 宦青怜爱地看了他,“你不用解释,这不是你的错,先躺下,别坐着,我知道你现在难受。” 步月龄以为他明白了,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道,“其实我还好……他人呢?” 宦青道,“呵,这狗东西,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抓回来跟你说清楚。” 步月龄,“其实也并非全是他的错……” 当时相易也是怕他被云间绝色姬下手,只不过没想到更糟。 宦青又怜爱地扫了这少年一眼,叹气道,“你不用替他说话,这种事儿我心里最有数。” 少年蹙眉,后退了好几步,没留心撞上了背后马车,“哐当”得一声疼得他嘶了一声。 相易在面具底下笑得差点出声儿。 这小孩看着又孤又傲,心里却分明怕得要死,嫌弃得要命,硬生生地是想跑不敢跑的,必然是有所图谋。 求我? 求我没用。 “你——”他上下又打量了少年一眼,懒洋洋地拉长了调子,“你一个小屁孩,都亲眼看见刚才那个绣花枕头杀人了,还有胆子钻这车?” 少年的头发漆黑得过分,微微带点卷儿,他的肤色像石玉般洁白厚重,唇被牙齿蹭过发着红,着一身一看就金贵的霁蓝绫罗丝绸,的确是个长得英俊出身又好的小孩儿。 不过轮廓还不够坚硬锋利,眉目里依稀还夹杂着些青涩。 相易慢悠悠地扫过去,见这孩子略带青涩的眉眼垂着,眼底却化不开一片雾。 他“啧”了一声儿,像眼里心里全藏着深事儿的小孩儿,其实是最不好惹的。 风打开枝叶,朔朔地回响开来。 少年抬眸,在这深山老林里,隔着幽暗沉默的黄昏看过去,那个身手不凡的白毛疯子一身白衣落拓,只离他三尺远,近得吓人。 他犹疑了一下,脊背还抵着车厢,原本下挑的眼角略微扬起,有些犹疑道。 “我想……拜您为师。” 哟,还用上敬语了。 相易一愣,随即失声笑了出来,“我?你钻这车,怕不是想拜我,而是想拜那个绣花枕头吧。” 这少年显然被噎了一下,顿了顿道,“你也说了,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他话音未落,便见这白毛疯子原地低低笑了两声,他蹙起眉头,这很好笑吗。 相易转过身朝这小孩摇摇手。 “走开走开,我不收徒。” 虽然在意料之中,少年还是有些失望地沉默了一下。 时至暮色,日头也将将沉没,最后一指霞光眼看便是要浸在夜里,相易懒得理这小孩,他微眯眼睛,随手往旁边的枯树上折下一根长条,左手食指和中指在枝头顶端轻轻一捻,猝然亮出了一道细蕊似的小火光。 霁蓝长衫的少年眼皮兀然又是一抬,青透的眼珠子直直地映着这簇火苗。 要说寻常枝条燃了,火花不过是吝吝啬啬的一小簇,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一簇火花却明亮得很,把一丈内都照得通明彻透,溪石荆树一览无遗。 相易挽起一边袖子,虽说他老人家这袖子实在是烂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要意思一下,他举着枝条往旁边照一会儿,挑了一条树稀草疏的地方就进去了。 时隔几百年再来,封鬼山当年仅有的一丝人烟气儿早就完了,徒留一山的破树。 相易勉强还记得一个大概的方位,深深浅浅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枯树杂荆兀然少了,一条有些简陋的石子路出现在他面前,向上望去,只见这条石子路九曲十八弯,似乎是通到这山林的最深处。 再跟着这石子路走一盏茶的功夫,相易终于瞥见了什么,举着火树枝向前照去,只见野林丛丛间,竟然藏着一座不小的山庄。 那是座极旧的山庄了,隐约可见乌檐朱漆,大门紧闭,旁边挂着两盏欲坠不坠的破碎灯笼,远远一抬头便看见围墙后面有几株参天古树,离了人修剪,这几株树长得十分为所欲为,得有三四丈高了。 遮天蔽日的叶将这座山庄遮盖了起来,这么多年也不为人知。 相易站了片刻,才发现门匾早就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块。 满地的灰,破碎的石阶边冒出了人高的枯草,相易抬脚迈过去,伸出手将门匾捡了起来,抹开上面厚厚的黏腻灰尘,将两块拼凑在了一起。 这牌匾上写的是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字迹遒劲有骨,俊丽得扎人心窝。 相易嘴唇翕动一下,顿了顿,到底是没有把这三个字念出来,他看得烦闷,顺手又将这门匾翻了回去,直接来个眼不见心为净。 他深呼一口气,走到大门口,轻轻一推,然后门就塌了。 “……” 也是,这山庄立了七八百年,烂成这个水平也还算可以。 相易穿过门后这几株树,再走过三个庭院,才达到目的,找到了他要的那口井。 这口井,三尺宽三尺长,唯一不寻常的地方便是上面贴了七十八道朱砂墨符,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道盖着一道,火光扑朔下竟似无数黑影盘旋,几百年光阴,这些符咒虽不复新,但威力未减,可见其当年下笔者灵力之精粹。 但凡是搞这么大阵仗封印的,不是大奸就是大恶,这里面的货也不例外,两样都占了个齐全。 都说祸害遗千年,希望这祸害可争点气,千万别已经化成灰了。 相易伸手将七十八朱砂墨符一一揭开,待到只剩最后一张横贯全井的长符时,一阵妖风乍起,吹起灰尘万丈,他眉目一凛,一口气将最后一张揭开。 霎时,阴风入骨,寒霜扑面,相易沉沉地盯着这口黝黑的深井,半晌—— 没点动静。 他左瞅右瞅了一会儿,摸了摸下巴,心里一阵失落,不会真化成灰了吧? 火光在这时忽地灭了,霎时眼前一片漆黑,有什么东西缓缓抓住了他的肩膀。 相易猛然一颤,回头望去,朦胧月色,树影婆娑,转头瞬间,便见一张惨白的孩童脸悄无声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他。 这孩子的瞳仁没有眼白,不生鼻耳,不肖人类,目光浸满黑漆阴翳,阴仄仄的,两人四目相对,不过三寸呼息之间。 “你在找我吗,哈哈。” 七八岁孩童的嗓音本来就尖锐,这两声笑回荡在幽幽夜色深院,不待细听便觉毛骨悚然。 他开口恶毒,黑黢黢的瞳眸兀地流下两行汩汩的猩红血泪。 “阿鼻地狱,诸天恶鬼,死门已开,你已在劫难——你、你干嘛?喂你别乱摸啊你离我远点你别碰我!” “不是,你哪那么多废话,”相易啪得往这个小鬼头上打了两记,手在他的衣服边上下摸索起来,“黄泉引路蝶呢,给我交出来。” ……还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这个恶鬼了?! 黄泉引路蝶是他至宝,这人从哪儿窜出来的出口如此狂妄,不对,七百来年,谁还知道黄泉引路蝶在他身上? 七婴气得咬牙切齿,脸色怒白转绿,“你做梦!” 相易懒得和他浪费时间,简单粗暴,“不交弄死你了啊。” “我就算死我也不给你……不对我本来就已经死了,日!相折棠,我听出来了是你这王八羔子,你怎么还没死?” 相易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再不交我真动手了啊。” “方圆八百里都知道我七婴是个有气节的鬼,老子就算把黄泉引路蝶吃了也不会——” 忽起一道凌厉掌风,云浪翻滚,千钧之力,呼啸扑面。 “……在井底的小匣子里我这就帮你去拿!” 相易停住,手掌下面的小鬼头吓得哭花了脸,红红白白一道一道的,渗人之余看着还有点小可怜。 “你厚颜无耻卑鄙下流连我一个小孩儿都欺负呜……” 相易不仅不为所动,反而踢了他一脚,“快。” 七婴边哭边往井里钻边控诉。 “王八蛋你不是人你虐童!” 相易言之凿凿,“虐鬼不算虐童。” 七婴憋屈地咬着嘴唇,他是真不敢惹他,七百年前相折棠把他封进去的时候就干不过他了,更别提七百年后这厮已经成了人精,方才他还犹想一试,结果却是一掌就教他做人。 在那等掌风之下莫说反抗,上天入地都逃不了。 日,当年和他还是五五开的,现在这厮怎么厉害成这样了! 他腹诽着,将一个灰色木盒递给相易,然后嗖得一下溜到了井后面,只露出那对黑黢黢的眸子。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真烦人,鬼都惹不起你。” 相易捡起那根枝条重捻了一簇火光,打开盒子瞅了一眼又飞快地合上。 黄泉引路蝶到手,还差两样东西。 七婴只敢缩在后面小声骂他,“相折棠,你怎么跟个活王八似的还不死?” “再哔哔一句,”相易语调放温柔了些许,“我把你打成王八。” 嚯,真他娘的凶。 七婴翻了个白眼,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从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手里逃出生天,抬头一看这人竟然已经走了。 七婴震惊,“等等,你不关我了?” 相易朝他挥了挥手,“你太弱了。” 言下之意那就是已经没必要关着他。 七婴震惊得无与伦比,日,他当年怎么说也是为祸一方的鬼王童子,如今竟然被堂而皇之地看不起了? “你给老子回来,来来来我们再一决雌雄!” 相易扭头看了一眼这上窜下跳的怂货,难得见找死找得这么勤快的,神情都有些迷茫了,“你是不是有病?” 七婴见他真回头了,果然又怂了,把小胳膊小腿都悉数藏好不说,还要再往后靠靠,“算了算了,你还是走吧走吧,我我下次再来找——喂你!” 来不及阻止,只见这人竟然又捻了一簇火光,随手往旁边的墙角扔去,却见“刷”得一下,火花似纵横油海,猛然地窜天起,妖艳明亮得如六月烈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已经穷凶极恶地卷上了整座垂垂暮已的山庄。 最惊异的是这火浪似有灵魂,直直地穿过了古树枯草,恍若透明,只一心一意地和这座山庄过不去,朱柱泥墙都缓缓化为灰烬。 七婴很高兴,“你终于疯了?” 这人已经丧心病狂到烧自己宗门玩了? “人都死绝了,”相易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他一身素衣在火色里分外扎眼,“一茬总要接替一茬的,还留着这儿干什么。” “睹物思人的都是傻子,逝者如流水,我从不缅怀已逝之人。” 后一句他说的极小声,像是说给自己听。 七婴以他十分有限的脑袋瓜思索了一会,没懂。 拉几把倒,他还是继续去为祸人间吧。 车厢内。 乌发的少年正坐在鹅绒软垫上,他侧着脸,举起右手,目光细细地落在系在手腕上的一根金色细绳上。 这根金色细绳做工编织并不考究,但隐隐光芒细碎,灵气逼人。 这金色细绳上的小金圆牌上面刻了他的名讳。 ——步月龄。 步月,这是个和他这一身衣着同样金贵的姓。 十四州三大古国之一的西猊国皇姓。 忽得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他耳朵尖儿一动,撩起一面窗帘望去,月色稀稀落落捣碎在山林里,好在他目力不错,一眼便看出这正是他在等的那人。 毕竟那头白毛实在是打眼得很,晃荡着袖子,大步朝这边走过来。 这人进了一趟林子,衣服碎了个更彻底,看起来……更吓人了点。 这人说他着实是没点得道高人的样子,说是鬼还贴切点。 他犹豫了一下,心一横又下了车。 相易远远地就看到那少年竟然还没走,有点吃惊。 这鬼地方乌漆抹黑的,这小孩好似也没什么本事,到底是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啊? 少年笔直地站在那儿等他,似是在思索怎么开口,嘴唇抿着,只一双眼睛紧紧地贴在对面男人身上。 相易砸吧了一下嘴,上下瞄了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再挡着我路儿打你了啊。” 少年,“……”这人脾气当真不是很好。 他抬起头看着这诡谲难测的白发男人,方才下定的决心忽的松了下来。 要不……算了吧。 这人神神叨叨的,颠三倒四,万一是个歪门邪道,纵然真的拜入了又有什么用? 夜风凛凛,吹过少年发鬓,吹起了几丝愁思。 相易打了个哈欠,见这小孩还粘粘糊糊地在这里,道这小孩是不死心,索性晃悠悠地上前了两步。 少年见他忽然过来,有些疑惑地后退了两步,“你……” 话音未落,他瞳孔微缩。 一片阴翳扫落,白发男人仰过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扒拉上了他的下巴。 他本就生得比他高大,轻而易举地擒获了这双尚且青涩的碧瞳。 步月龄听他压低,声音压低了笑,“啧,拜我为师?也不是不成啊。” 步月龄脸色顿时一变。 “正好,”那男人又靠近来了两步,声音吐在他颈边,“我倒还真没试过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孩儿呢。” 步月龄身子一僵,脸也难看地白了下来。 不幸中的大不幸,这人还真是个变/态。 相易望着少年惨白的小俊脸心里乐得不行,不是,这哪来的不谙世事的小少爷,随便讲讲就还当真了? 相大流氓显然全然不了解自己这声儿和这扮相有多渗人,那活脱脱一个浑然天成的变/态死断袖。 他两根手指爬过那光洁的下巴,漫不经心地缠上这少年的头发,声音压得更低更粘稠。 “先叫声师父听听?” “我想,他应该是与白玉京有什么瓜葛吧?” “这个……”宦青顿了顿,“的确,可以说他曾经是白玉京的人。” 以后就说不好。 步月龄心道果然。 而且显然,那人不是白玉京的泛泛之辈。 他虽然心中惊讶,倒也不至于太惊讶,毕竟那人行事狂妄难测,若不是凭着自己有通天的本事,理应是万万不敢的。 “我见过他皇骨令上的本名,而你也是这么叫他的,”步月龄道,“他也姓相,难道和那传闻之中的相折棠——” 宦青垂眸。 “有血缘关系吗?” 宦青,“……呃,可能有一点吧。” 步月龄有些疑惑,“你们不是至交旧识?” 宦青道,“有些事,纵然是旧识,也不好说,况且我与他,远远谈不上至交的关系。” 步月龄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心下有些烦闷,“的确,是我冒昧了。” 宦青道,“不过你要是想知道他以前的糗事,我倒是可以给你说出一箩筐来。” 步月龄一愣,不知怎的还没听就忍不住笑了,“好。” “我与他相识了好些年头了,”宦青起身,在他的书柜边找起东西来,边找边道,“你别看他现在威风八面,以前没入道的时候,也不过是流浪街头的一只臭耗子,成天到晚无所事事就跟人干架,整个鼻青脸肿的。” “但这事儿不赖他,那都是旁人非要来招惹他的,你想,他那垃圾脾气哪能乐意啊,抄一块砖头就能跟人家五六个人干上,嗬,那叫一个凶。” 步月龄想了想这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却是想不出来,忍不住问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把宦青难住了,“他吗,一般般的模样,怪普通的,你还是不用知道的为好。” 知道的多半迷途不返,少年人啊,我这可是为你着想。 步月龄心思起起伏伏,最后道,“哦。” “直到后来,他入了深深深,”宦青找了半天,翻出了一轴丝绢画像,张开一看,赫然是一个白袍男人,“这就是深深深第一任掌门,珩图君。” 这画像是赋了灵气的,上面的画并不是静止的,像是选了这人生平一段回眸的影像,剪在了上面。 “相易受他点化,才走上了剑修一脉。” 步月龄去看他,珩图君似是也在看他。 他有些意外,因为这人生得很普通,或许也是他眼光高,毕竟他自己是长得好,从小待的地方缺德缺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美人。 珩图君看起来平直温厚,有三庭五眼的端正,唇薄眼宽,说不出哪里好与哪里坏,总之就是不出格也不出色的模样。 唯有一双眸子青透,格外精邃,藏着广邃的气度和莫测。 被画中的他打量着,仿佛真如活人一样。 “你们理应都是有鲛族血统的,所以都生了一双碧眼。” 步月龄恍惚中点了点头,他母亲身上有鲛族的血统。 宦青见这两人互相对望,几乎是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看得旁人有些渗得慌,连忙把这副画卷收了起来。 步月龄收回视线看他,心里却似是被那位珩图君拉扯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 宦青道,“他是相易的师父,如今你入了深深深,虽然仓促了些也没规矩了些,不过他也算是你的祖师了。” 还没等步月龄点头,宦青又道,“不过你千万不可以在相易面前提他。” 步月龄抬起眼皮,心里一跳,“难道?” “对,”宦青道,“他一百年前就死了,你要是敢在他面前提他,相易准能疯到这儿给拆了。” 完了又加一句,“他为了他师父,什么都干的出来。” 步月龄一愣,心里忽地没了滋味,“哦。” “对了,说起来,”宦青用折扇拍了拍自己的头,“千宗大会是六月,你抓紧着点时间,和那人学学剑术,纵然没有灵心,到时候也受益无穷,你这趟出去也发现了把,那些大宗门的子弟从小娇纵,不一定真有本事。” 步月龄点了点头,去找相易的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什么都干的出来? 用不着他师父,他这人也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吧? 相易住在春江花月夜的最西面,他住在最东面,宦青住在顶层,他一路走到那房间,还没开门,就听到一阵娇俏的女孩笑声。 为老不尊,寡廉鲜耻。 他眉头蹙得更深,心思本来就不顺,下手便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门“哐”地一声,里面的人具是一愣,那欢笑声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步月龄也一愣,他都没想到自己手劲这么大。 “谁?” 他听到相易的声音,心里忽然沉了下去。 步月龄道,“练剑吗?” 那人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练不练,老子快活呢。” 果然如此。 步月龄脸色一冷,一咬唇,一声不吭地加快步伐走了。 被这一声敲门声震住了,里面围着桌子坐在一起的仨人都愣了一会儿。 虽说是在快活,但是相老人家看上去并不怎么快乐,他的青面獠牙上贴满了白条儿,声音怪丧的。 “我徒弟,不是你们老鸨来查房。” “哦,”旁边那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涂着厚厚的胭脂有些怪,但还算可爱,一双眼子又圆又精,“好呗,时间也差不多了,再玩一把我就走了哦。” 相易对天发誓,“我不会再输了。” 旁边七婴在洗牌,一张稚气小脸,“拉几把倒吧,你三个时辰前也是这么说的。” 小姑娘情真意切,“嘻嘻,我是真没见过打牌打得有你这么烂的。” 相易,“……我这叫时运不济。” 七婴奶声奶气,“你这都不济三个时辰了,烂就是烂,你七百年前也打得这么烂,是男人就别找那么多借口。” 小姑娘瞅着相易,第一次见客人嫖/娼戴面具还带小孩的,捂着嘴偷笑,“你们讲话真有意思,要不来帮我算算命,我能活几百岁?” 相易啪得一掌拍上桌子,“不要嬉皮笑脸,让我先找回我的尊严,和快活。” 一炷香后,相大仙死死握着手里最后两张牌,眉头凝重,精神恍惚。 “不……我不信,不可能。” 小姑娘拍了拍袖子,揉了揉肩膀,推开门打算走了,“哎,又赢了,真没意思,走了走了,对了,我叫杜若,下次记得再点我!” 她刚推开门,就撞上了一座人山,往后退了好几步,“哎哟。” 步月龄心里放不下,去而又返,刚回来又听到一句“再点我”之类的污言秽语,心里正有把无名火,见这人自己撞了上来,目光直直地扫在这女孩身上。 不过十四五岁,勉强够得上清秀,他心里失望万分,这人原来也喜欢这种庸脂俗粉? 庸脂俗粉还不知道自己被定义成了庸脂俗粉,赫然撞上一个眉目雅致,俊朗冷淡的蓝衣少年,还被他盯得浑身发软,几欲魂飞魄散。 我的天。 啥时候能让她遇到个这么好看的正经嫖客啊? 杜若咽了咽口水,尝试着朝他抛个媚眼,可惜业务不太精炼,只招来了这英俊的少年冷漠无情的一眼。 步月龄见了这女孩,又猛然回过头,不敢往里面细看,生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一股气儿冲了上来,咬唇道。 “荒淫无道。” 相易握着手里的两张三点,茫然地抬头,“……啊?” 七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说你荒淫无道,骂你呢,骂得好。” 步月龄乍然听到孩子的声音,心里又沉了三分。 他竟然……竟然在这种时候还带着孩子?! “什么玩意儿,”相易心神恍惚,理不清少年那点心思的来龙去脉,继续低头呆呆凝望着自己手里的两张三点,“算了,随便吧,反正我现在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他想起当年兴冲冲地露出这身去见谢阆风的时候,谢阆风也是这样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猫画虎,不三不四。” 那股兴头便一下子被浇透了,强抿出一个笑,转眼去看外面的红梅花,“那当然,我本来也不是真的。” 他这样说,假装自己不在意,可那种屈辱如跗骨之蛆,泡在一滩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剑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剑气切开了血色,可他竟然一时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四肢麻冷,虽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着,那张画儿一样精细的脸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浮现出一种木然。 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样一柄剑穿过他的脖子,送他去无间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准备,从穿上这身白衣开始,在白玉京不夜的辉煌之中,苟活一时是一时,享乐一时是一时。 但这把来势汹汹的剑,一直高悬在他的心口,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然而真当出现了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湿淋淋地落下来,心火熊熊焚烧着,焚毁了他。 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猛然从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气,咬着牙根,才勉强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是,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着他,从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脸,漆黑的眼珠子边也是自己的脸,诡秘得可怕,两头白发快贴在一块了,皑皑不绝。 万素谋还呆愣愣地伫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相折棠站在一块,光芒盖过了这座长殿,可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赏心悦目。 相易忽然收敛了笑,直直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没想到真的是你。” 朱颜惨淡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能,假仁假义没什么意思,换作你是我,有一天让你有机会一步登天,受万人敬仰……你也会愿意的。” 相易捏过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哟,你很理直气壮嘛。” “是,我对不住你,”朱颜拼命想往后退,他意识清醒过来,开始感受到脖颈上血脉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饶,你会放过我吗?” 相易看着他,眉眼笑了开去,却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边,高高地看着他。 “行啊,你先求一个我看看。” 朱颜却不说话了,他双手撑在地上,那袭金贵的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脚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了句。 “师兄。” 相易骤然连敷衍的笑都没了,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有一种失望无比的索然,“闭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颜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相易的时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里,穿过葱葱树柏,忽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露出来一张拽了十万八万的脸,眼角发着淤青紫红,吊着眼角满身的丧气,想来是不知道又是和谁干了一架。 但是那张脸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气的恼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转就是颠倒人魂。 相易的剑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跟着他死在东极天渊里了,原来你没死,所以那个时候——” 他声音平直得像磨着什么。 “逼着他殉渊也有你的一份?” 朱颜看着那柄剑,垂死挣扎道,“没有人逼着珩图殉渊,他是自愿的。” “自愿?”相易听得快从肺里笑出来,“哈,行啊,那你现在选吧,你是自愿死在我的剑下,还是自愿抹脖子自杀。” 朱颜沉默了,他的发丝垂落下来,微微带着抖。 相易看着那张明明是自己的脸,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犯恶心,那种恶心让他觉得有些头晕。 万素谋听得雾一阵风一阵,怎么都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忽然被一双手推住。 他猛然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个白衣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荡来一阵寒意,旁边的红梅落上了一层淡薄的雪。 相易瞥过头来,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怎么又是这么你,阴魂不散的神经病一个接着一个……” 问花合手垂目,“我为你而来。” 相易一脚踢开脚边的人,剑尖悬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着一道锋芒。 “小秃驴,劝你离我远点儿,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少来惹我。” 问花看着他,见他三个月来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微微皱眉,“得罪了。” 相易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你们和尚怎么也这么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动手,早就没什么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问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错,若是这两人重新遇上了,的确是一方压倒性的威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镜妖的复刻,就算一模一样,眉宇间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来吧,”相易的额头的红印浓烈起来,那红印戾气太重,染得他,“别怂着了——谢阆风,你身上那股烂味儿隔着十八里村我都能闻到。” 红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着他的刀走出来,脸苍白得英俊,名刀上缀着红丝翡翠,伴随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霜衣女人,脸上隔着银朱的纱面,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 朱颜猛然抬头,眼底一阵血红。 谢阆风原来一直在,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着那把他也想不起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捡来的剑,直直地扫过眼前三个人。 他的剑在最高的一段弯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过招后的损伤。 一个佛家首图,两位白玉京暗领。 都是仅次十大传说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么,一起来吧。” 相易歪头冲他们笑了笑,他嘴上的红色加深,勾起一个笑,他笑起来让整座小长明殿都霎时更亮了些,可是眼底还是一片干干冷冷的恨。 问花蹙眉,有些震惊地撇过去。 他……是不是疯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眼见这人身上的伤已经重成那样,分明都靠着额头上那个血咒硬撑着。 不然以他的实力,不把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个心惊肉跳的想法出来了。 相折棠也许不是回来大闹白玉京的。 他或许本就是来寻死的。 或者……同归于尽? 死人的剑是最锋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长明灯下,抬起头,白发下的印记鲜红如血。 他从来打架喜欢后出招,可是这次他先动了。 一剑如吞鲸。 在听完这段典型的作死经历,他面不改色地往指腹上捞了一点金雪膏,细致地抹在相易这根命运多舛的手指上,并且随之冷静地发出嘲讽。 “那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 相易“嘶”了一声,瞥过去没好气地蹬着步月龄,“我……我就逗逗他。” 步月龄转过脸去,懒得看他。 “我叫宦青,”宦青叹了口气,伸出一截洁白的手腕,下面接连的五根修长手指虚空一抓,一只青色的玉箫乍然出现在他手中,递给了霁蓝长衫的少年,“这箫颜色与你眼睛很是相配,也算我们有缘,初次见面,略作薄礼。” 少年略有些迟疑地接过。 宦青歪头,“怎么,嫌我脏吗?” 他说这话没有一丝自贬的感觉,仿佛在问你饿了吗那样自然,正如同他毫不做作的眉眼和动作。 步月龄摇头,回礼了身上的一块白田玉。 他对这少年并无恶感,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娼妓——明明做的皮肉生意,竟然举手投足都浑然脱俗,眉目清远得更像是一位遗世独立的高人。 “不,我只是……很想拜一位仙修为师。” 宦青摇了摇头,嘴角溢出一段薄烟,模糊了他的面容,“这恕我无能为力了,若是修仙道,的确你身边这位才是行家。” 相易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到宦青又补充道,“虽然他又蠢又坏又狂妄,但是本事,的确是有一点。” “什么叫有一点?”相大仙大言很不惭,“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担得起‘绝世高手’这个称号的吗?” 步月龄侧过头,淡淡道,“论死不要脸,您倒是。” “好了,”宦青见这两人就没消停过,当然,论相易相折棠此人的秉性,的确没什么人有本事能跟他消停,“你们还有没说完的呢,所以后来为什么你们结上了十年的双生令?” 相易低下头,双手捂在自己的面具上,一副死气沉沉的衰样。 “我他妈怎么知道这小畜生就是主角啊,那傻逼nc系统临死前还要坑我一把,我按着时间算的,想着主角才刚出世打算过两天就去找到这小子一刀切了算了没想到时间根本算错了已经他娘地长得这么大了还把皇骨令用在了我身上杀也杀不掉了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只看到相易嘴唇起伏,却听不到丁点声音,额头青筋一跳,“说人话。” 天机不可泄漏。 相易长叹一口气,直接给了结论,“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放弃他了,转头看向步月龄。 步月龄这边言简意赅多了,他过一眼,轻声道,“皇骨令。” 宦青抬眉,“哦?” 皇骨令,洪荒十大神器,双生令是九令之一,须要双方血引才能达成,十年一令,一令十年,若使用者灵力不足,法令就会紊乱,然后发生这种下令者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什么令的结果。 比如其实步月龄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双生令,只是当时觉得这白毛鬼凶神恶煞得快吃人了,难免有点怂。 看来相大傻逼命不太好。 生生给人绑定了。 当然,这世上只有一卷皇骨令,通常这上古神器都是给主角绑定的。 相易万万没想到,随便偷个马车上都能坐上这傻逼小说世界的正主儿,这他妈又是什么命? “你很了不起。”宦青眼中精光一闪,“如此机遇,命格非凡。” 天下修士都抢破了头的玩意儿,竟然落在了一凡人小孩身上。 51.窥见半分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v章比例为50% 那嘴唇薄而不瘦, 透而不润, 唇线中央带着红, 有点像沁了一角胭脂的干花,一路晕开去。 他哼调子的时候嘴巴边带了个微卷的弧度,有些软,似笑非笑的,一翕一动间又变了, 成了另一个冷淡疏离的样儿,看也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随性到难以捉摸。 特别地……特别地让人想碰碰。 男人顺手撩了一把身后的雪白发尾, 正要把从天街快死鹰脸上扒下来的面具戴上, 却察觉到了这道微不可觉的目光, 那一指头宽的缝隙里斜进来了他眼眸一霎。 人世间的一霎有长有短, 而这一霎,她觉得能折一个甲子的光出来。 洒她满满一目的清水碎星。 “哟,”男人眯起眼睛, 冲那指头缝隙里的女孩子笑了一下, “喏,送你了。” 阿意没听明白他的话,但是好歹缓过神来了, 红着一边的脸, 伸手把缝隙打开小声道, “你……真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相大仙老脸向来是不要的, 从不懂“谦虚”二字是怎么个写法,笑眯眯地朝她飞了那张狐狸面具过去,“那可不。” 女孩恍恍惚惚地接过那狐狸面具,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好像依然跟被抢劫了一样空荡荡的,下意识问道,“给我干什么啊。” “和你有缘嘛,我相某人呢生性大方。” 相易披上天街快死鹰的衣服,瞥了一眼,那快死鹰长得约莫三四十岁,他没见过,他的目光很快飞快地掠过领子上刻的那个“阆”字,眼中晦暗难明。 他换上鹰脸面具,朝这小姑娘轻声告了一声别,“走了。” 阿意刚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他飞足点了两下墙,跟缕烟儿似的没了。 ……什么呀。 楼上的太爷爷还在扇蒲扇,晃晃悠悠地往下问到,“阿意啊,到底怎么了?” 阿意呼了口气,摸着手上的狐狸面具,喃喃道,“太爷爷啊,我见到神仙啦。” 虽说好像是个不怎么正经的神仙,脑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病。 但是,长得倒是真神仙。 晚霞已经散落下去,当天边最后一道孤鸿掠过,拉出脉脉星河长夜。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还真是全用白玉灵石雕起来,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座仙京洒满了贵不可言的柔光,哪怕是夜里,无烛火也明照一方。 白玉京只有冬季,所以种都是梅,且多半是红梅,与白玉壁交相辉映,一眼望去,白玉京就像是拿乱雪和胭脂堆出来,美得神乎其技。 五座城池最外,十二楼次之,而正中央用一条弱水莲花渠隔着从不熄灯火的小长明殿。 而小长明殿上,就居住着那名不在红尘中,声名更胜红尘的小长明仙——相折棠。 倘若这世间真有什么称得上仙境,白玉京还的确是当仁不让。 谢阆风站在最高的阆风楼上,周身绕着凛凛的夜风,明明白玉京外还是六月的天气,这里面却骤然进了冬,冷得很,他却只穿了一身玄色单衣,立在最高的阁楼上,一双冷冷的眼远远眺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小长明殿。 旁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大人,他说……想见您。” 谢阆风把玩着中指上的一枚雪玉戒,淡淡道,“见我做什么,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 黑影迟疑道,“他说,他害怕。” 谢阆风的眼珠子还注视着他的戒指,轻声喃道,“怕什么,怕真的相折棠回来抹了他的脖子吗。” 黑影沉默,似是默认了。 谢阆风是个英俊得过分的男人,还很有品位,眉鼻之间若壁石高悬,他似是嗤笑了一声,眼眸中压着广袤的夜,“那他当年就不会应得这么干脆。” 他朝身后的黑影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你继续看着他吧,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阆风楼的长廊上种满了赤红的梅,他随手折了一枝下来,细细地观赏起来,偶有余光望望外面的光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还来不及寂静片刻,楼的尽头忽然一现。 月色和白璧下,露出张堪称瑰丽的脸来,裹着一袭白衣,溶溶雪色,身形清瘦。 明明艳得流光,唇边映出晚霞天似的,眉宇却冷淡地凝着霜。 谢阆风叹了口气,也冷淡淡地回望他,“还没闹够吗,真要闹得全白玉京都知道你是个假货?” 但两人目光交合的电光火石之间,谢阆风没由来得眉间猛蹙,声音一哑,“你——” 相易已经脱了那条扒来的黑衫,和着那鹰脸面具随手往旁边一扔,目光垂下,“是吧,我也觉得,假货就是假货,当了一百年也成不了真的。” “谢阆风,”相易微微歪过头,“你是唯一一个我觉得骂你王八蛋算王八可怜的。” 看这人刻薄得独一无二,一听就知道是谁。 风一动,谢阆风肩上的发也微微吹动,楼上的影和月色的光在他目光中交集,最后都聚在那张瑰丽却锋利的脸上。 “你回来了。”这一声叹息终究尘埃落定。 相易道,“怎么着,很失望啊。” 谢阆风深深地凝望着他,负手道,“谢阆风从不曾愧对天地。” 相易气笑了,“牛逼,能把忘恩负义做得这么彻底,好一句不曾愧对天地——” 谢阆风又道,“我不愧对天地,却确实愧对于你。” 相易拔出他身侧的剑,剑刃在月色中淌下雪白的水,“我的七骨三筋呢。” 谢阆风伸手,慢慢拔出他的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答非所问道,“你的剑不是什么好剑。” 他的刀由鬼才刀师公输飞鱼所造,名刀·天不斩,刀鞘系红丝翡翠,刀刃极简,四尺长二寸宽,刃锋似蝉翼,曾压在东无雪海下淬炼百年,号称斩天下所有能斩之物,天榜名刀卷排名第三。 “还行吧,”相易冲他甜丝丝一笑,抬起眼皮,惊起一霜秋水,“杀你够了。” 天际一瞬流光,片刻间两道风贴着彼此的脸过去。 名刀和废剑“呲呤”一声架在一处,两人的目光贴得更近,隔着冷冰冰的刀刃剑锋,不过三寸之间。 这一招过得很快,两人心中却有了定数。 相大仙不太开心,但又在意料之中。 杀不了。 谢阆风忽然感慨道,“好久不见,折棠。” 他很多年没有离他那么近了,假的的确是假的,造不出真的这股子惊天动地颠倒众生的气质来。 相易看着他,觉得这人还是百年如一日的英俊虚伪,“再问一句,我的七骨三筋呢。” “东极天渊,我埋在了那里,”谢阆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沉沉得藏着什么,“但我不能还给你。” 相易懒得和他废话,收剑转身,“好,我自己去拿。” 谢阆风抬眉,“东极天渊,只有死人才能进去。” 相易回头看他,侧过的瞳里拧碎了半池子的碎星,“行啊,那你有本事杀了我吗?” “没人会杀你,”谢阆风动了动喉咙,“相折棠,你是天下第一人,没人舍得杀你,纵然是百年前,我们都没舍得杀你!” “是啊,”相易耸了耸肩,“也就扒了我的骨头和筋,把我压在一座塔里一百年嘛。” 谢阆风垂目。 “无情道总要有一个人去修,这世上登顶的只有一人,东魔主一劫将至,为了天下苍生,你为什么不能去修无情道?” 相易原本压了火下去,一回剑又悬在了谢阆风的刀尖上,划出一道冷厉厉的光和血。 谢阆风见风吹过他的额头,露出三点炽烈红印。 “那你他妈怎么不去修。” 谢阆风道,“我若是有这个资质,我去修也无妨。” 相易死死地盯着他,“是吗,然后我也逼死你的至亲至爱,你就高兴了?” 谢阆风一顿,望着那三道红印长叹一声,“你已经入魔了。” “对,一百年前我就没救了,”相易看着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嘴角弯起来像是念古人情诗一样温柔,“天下苍生也已经没救了,恭喜啊,谢楼主。” “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指望了,天下苍生我不会去救,逼死珩图的人,我一个不会放过。” 相易收回剑,背影像一道单薄的弦月。 “放心大胆地来杀我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花也都是有脾气的好不好? 纵观整个春江花月夜,堪称品味高雅,来往多半是顶上的贵族仙修,三六九等分明,底下的姑娘想往上爬,顶上的姑娘也不懈怠,个个都是敬业又有追求的,做妓院做成这个样子,也是一种本事,况且这里的姑娘不是没落的贵族后裔,便是棋琴书画样样精通,若只有一张脸,在这里可不够用。 当然,你要是有张能登上天榜美人卷的脸,也是可以的,你就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也有人给你铺天盖地抢着来送钱。 可见这世道上人人都很努力,即使混不下去要做双腿趴开的买卖也都是不一定容易。 步月龄在自己的房间里听了一夜旁边的淫/声浪/语,无论是靠右边睡一些还是靠左边睡一些,一直都有人奋力耕耘,你哭我喊,好似两人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渐渐停息下来。 偏偏他习惯了早起,这下也睡不着了,叹了口气,披了件外衫便打算出去走走。 萧疏清朗,猊金烟寂,地上还散落着昨夜的酒香胭脂色。 骄奢淫逸那也是要休歇的,清晨这种时候人总是寥寥,这里的人都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没谁会想不开会在这个点离开温香软玉和被窝,其惨烈程度堪比挖人祖坟。 除了几个打瞌睡的侍从,步月龄放眼望去没见一个人影,索性将目光放在春江花月夜里的亭台宇楼上,向那边走去。 这匠工定然是一等一的宗师,纵然是放在西猊皇宫里,也算是很不错了,江南和西北差距斐然,更有委婉韵味些。 少年人披一身霁蓝色,手持一把银鞘佩剑,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到附近的一个亭子,底下的池鲤习惯了被人喂食,纷纷靠了过来,卷起波光细碎,稠红娇艳。 他拔出剑鞘,剑刃清澈如水。 一招一式,克己复礼,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坚持日日早起练剑,招式早就浑然于心。 一炷香后,他收剑入鞘,方才远远地好像看见了个人影,毕竟是在妓馆……他不太想让别人看见。 正想回去,他刚刚迈出两步,亭檐上忽然倒挂出了一个白发青面獠牙鬼。 “吓!” 步月龄,“……” 幼、稚、鬼。 当别人都是傻子,换个面具难道认不出你了? “咦,”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相易有点惊讶,他从亭檐上跳了下来,上下左右打量了步月龄一番,“练剑啊?” 步月龄脸色微红,似是有些窘迫,“让开。” “让什么让开啊,”相易身子前倾,这次这个青面獠牙的新面具比上一个福神看起来更渗人,那鼻子长得能下地刨草,两根劣质的白牙快捅到脑门上了,“练剑就练剑嘛,不好意思什么,怎么昨晚睡得不安好?也是,这种销魂蚀骨的美人窟,你要是一个人,想要睡得舒舒服服可真是难上加难。” 步月龄瞅了他一眼,正想着怎么怼回去,忽然发现这人可终于把那件破烂如乞丐的白麻袋脱下了,换了一条青色束衣,兀地一扫之前颓然疯癫的气质,竟然还……还怪好看的? 这人身材好,步月龄今年十六,个子还没完全长开,矮了他半头,不过这人便是立在人群中也应当是个鹤立鸡群的高个,颀长且瘦,偏偏瘦得好看有骨韵。 束了腰带,一眼望去,那腿长得跟拔过似的,不要钱得长,颇有属意风流之味。 他一定是眼瞎了。 说完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竟然有点羡慕。 正瞄着,忽然余光便瞥到了他的脚上那双鞋,款式是极普通的白软底黑布鞋,露出半截伶仃清瘦的脚脖子,接连一段白皙的脚背。 这应该是双新鞋,鞋面没有落过尘,鞋底却沾了不少泥。 春江花月夜的园子不像是会有这种杂泥,步月龄向来过目不忘,一时把要怼回去的话忘了,“你出去了一夜?” 相易支支吾吾道,“出去找了点乐子。” 呵,恬不知耻寡廉好色,步月龄如此这般腹诽了他一遍,又给这人多安了几条罪名,刚抬腿要走,便见这人不知道用了个什么样的身法,侧步从他身边眨眼而过,片刻之间,眼前一花。 他一愣,迎面一道清光似水,乍然点破天色。 “哟,”相易抽了他的剑,在日色下挽了一个剑花的来回,翻来覆去地看,“这剑不错。” 剑的确是好剑,刃劈发丝,步月龄出生西猊皇族,自然从小到大都有不少的好东西。 他皱起眉头,“还给我。” 相易面具下的声音带笑,“哎,你这小子真是没眼光,竖起你的耳朵尖儿,咳,听好了,在你面前这位可是七海十四州天榜上赫赫有名的剑圣,你现在求我我还可以大发慈悲,给你甩一把看看。” “哦,”步月龄不为所动,“那我还是相折棠再世呢。” 相易,“……你要不要脸?”瞎吹牛可以,他可还没死呢。 “相易,”他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喊这人的名字,“这是双生令上刻下的你,这是你的本名,没错吧?” “没大没小,”相易清了清嗓子,“既然要入我深深深,那就要改口叫掌门师尊。” 步月龄神情凝滞了一下,一时忘了这茬,又不肯喊,道,“你哪里有半点掌门师尊的样子?” 52.一泊清光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v章比例为50%  鹿翡花林里的鸟大清早就开始叫的不停, 六月头, 远山边还来不及透出几缕微光,林子就要被这些碎嘴子闹了个翻天了。 这些鸟是鹿翡的钉子户, 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长得丑就算了, 脑子更是顶个的不好使,挑初夏的日子里发春, 叫起来那叫一个难听。 人家那黄鹂叫得婀娜千姿, 它们这叫得,知道的是鸟叫,不知道的能以为大老远的谁家集体在嚎丧,偏偏个个还长得膘肥体壮,虎得很, 见谁叼谁, 哪路鸟仙都不敢去管管它们,人送雅号鸟见愁。 这时恰巧有一只鸟见愁探头探脑地摸过来, 隔了丛荆百转, 它灵机一动,绕来绕去,在百草遮蔽下, 眼一晃, 嚯, 竟然被它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棺木。 这棺木不知是使了什么力被打在了地里, 几丈来长宽,因着年代久远,青苔顿生,枯叶遮蔽,上面还隐隐约约雕了些咒文。 这鸟见愁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觉得很不错,挺威风,和自己挺般配,一脑门便是往上面啄了五六七八下,准备腆着脸鸠占鹊巢。 偏这棺木是拿顶好的灵木造的,它这还没啄点印子出来,米大的脑子倒是快撞烂了,细枝似的脚脖子一扭,“吧唧”一下就给掉地上了。 还没等它缓过劲来,这棺木忽地猛然一动,被一只手撑起了半角。 “哗”得一声,那棺木被很不耐烦地推开了,上面的枯叶也哗啦啦跟着掀开了。 它抬眼一看,脚又是一崴,冒出来一个男人。 哟,这男人长得……啾,它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左看一遍右看一遍,觉得相当稀罕,以它尚有且仅有的智慧来描述,那可能就是像朵花似的。 “大清早的咚什么咚,”相易晃了晃脑子,声音还犯迷糊呢,一眼就瞅见了罪魁祸首,伸出手就给揪住了,一双眼睛盯着它看了会儿,十分嫌弃,“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鸡? 那鸟见愁大怒,这着实是奇耻大辱,然则双方实力悬殊,还未等它实施复仇大业就被人家顺手一扬扔出了个十丈开外,一脑门扎进了草窝子里。 相易扔完还晃了晃手,掂量了两下,又软又胖乎,意外觉得这手感拿来扔着玩好像还不错? 他打算把自己的新玩具再捡回来,然而还不等他坐起来,嘶,头发给人压着了。 他往边上一看,正对上那张又俊又傲的脸,乌木似的黑发打着微微的卷,有几缕挂在了少年挺直的鼻梁上,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添了三分稚气。 步月龄乍一见光,黑长而卷的睫毛跟着一抖,在雪花膏似的皮上扫下一片阴翳。 他紧闭的眼睛挣扎了一下,可似乎实在累得慌,又或许是昨晚太舒服了,难得撒了点起床气,又得寸进尺地往相易颈窝里钻了钻,转过脸直接不理会那煞风景的光。 相易,“……”这撒娇撒得还没完了? 好在相大仙着实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棺木还算宽敞,他直接把这小子往边上咕隆一翻,总算是解救了自己的宝贝头发。 少年被翻得清醒了些,身子和头还软着,祖宗辈的春/药余韵犹存,他勉力动了动指头尖儿,眼睛方睁开一道缝就又给阖上了,挤出一声鼻音,“……嗯?” 相易一边扣自己的衣领,一边就骂开了,声音懒洋洋地,带着早起还未开声的喑哑。 “小王八蛋,小畜生,喂。” 他这骂得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棺木里还犹存着一股子难以启齿的味道。 得,怕是醒不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扣好了自己的里衫,手指无意摸到下颚连着耳朵边那,摸着了一条微肿的红痕,这小王八蛋……相易颇为复杂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睡得依然正好,相易捏了捏自己的脖颈和腰,叹口气,开始四处找自己的面具,昨晚那阵意乱情迷之下,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在少年的怀里,他那身霁蓝常服都被扔在了一旁,怀里正好抱着那面具。 相易伸手去拿面具,竟然一下没拔动。 “喂,喂,放手。” 步月龄半个身子都压着那面具,一来一回之间总算是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间又是看到了几缕雪白色,下意识地伸出手给抓着了。 “哎哟——” 相易刚拿到那面具,头发被没轻没重地揪住了,一声痛呼。 步月龄迷迷糊糊地给吓醒了两分,勉强掀开了浆糊黏着的眼睛,视线里还含着水色混沌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个瘦削的下巴,意识不清道。 “……相,易?” “喊你爹干嘛,”相易没好气道,“松开。” 少年又阖上了眼睛,他睡着的时候还挺乖的,也许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干了坏事儿,真就乖乖听话把手松开了。 相易站起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扬声道,“还不起来?” 少年哼了两声鼻音出来,又没动静了。 那牡丹香太烈了,昨晚忙活了一宿,来了硬,硬了来,照这么搞呢,那的确应该是起不来了。 啧,这小孩真的,是畜生来的吧? 相易甩了甩酸绵的右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本书上的某些情节。 呵,这种本事,还真是半点不带含糊的。 相易很惆怅。 他为自己的右手掬了一把伤心泪,这小畜生是个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别人的,帮他弄得时候嗯嗯啊啊那叫一个高高兴兴得寸进尺,缠着一轮又一轮,轮到他了跟个死人一样,很不公道。 昨天晚上差点没把他老人家气死。 “嗷哦!” 还没等他老人家惆怅完,一声嚎丧似的鸟叫轰然钻进了他脑子,相易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肥鸡又回来了,斗鸡似的抖着俩翅膀晃悠悠地过来,找死找得相当殷勤。 相易抬手把它举起来,又往后面一扔,脑子里把昨晚的污事秽物都扫到一边去了,开始琢磨起昨天的云间绝色姬。 说句实话,都三个月了才来找他麻烦,他还觉得出乎意料的久了,虚繇子和谢阆风什么时候这么憋得住气了。 也怕是他们没这个胆子,毕竟就算拆了七骨三筋,三千恕那座破塔都直接让他老人家掀了,估计现在两人抱团咒骂他呢,又怕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把云间绝色姬那傻子推出来试试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貌美如花的天真小姑娘都熬成老祖宗了,脑子还这么蠢,出来被人拿来试水还这么乐呵? 相易想了想,觉得应当是纯粹她太恨他了,她脑子本来就那么点,肯定是不够用的。 不过好在她性子烈又没脑子,跟个二傻子似的,这都能让他跑了,就是—— 他手上掂量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意识伸出食指摸上了自己额头的赤色红印,沉思了一会儿。 云间绝色姬还好打发一些,就是枭难对付一点,那玩意儿是个十足十的杀胚,啥都不爱就嗜好打架,天天穿身黑衣服不知道搁哪儿胳肢窝里藏着,就觉得自己很他娘酷了。 人家撺掇一下就能跟着一起去打架的那种,跟个大傻子似的。 自觉品味高雅的相大仙十分看不起他,这么多年了也没追到云间绝色姬,大傻子追不上二傻子,该。 想来谢阆风和虚繇子也定然是将百年前的那件事告诉他了,这大傻子现在应当正磨刀霍霍准备起干,好一举歼灭这位多年前的宿敌。 鹿翡是待不下去了,相易想着,蹲下身来又拍了拍步月龄的脸。 还是没点反应,相易估摸着这小孩能每日酉时起来练剑,心性是真强,绝不会是真起不来,应该是那牡丹香的缘故,加上……精气泄露什么的,现在是半昏迷着。 哎,还是逃不过这件事儿,相易拎起自己的外衫,瞄上一眼,抖了抖眉毛。 上面一派浊迹,惨不忍睹。 好在天气热,早晨的林间还有些许的微凉,相易顺手把外衫往边上一扔,不要了。 相易帮那小孩把棺材盖上,探出了八里神识,坐在棺材盖上屏息等了一会儿。 荆棘间悉悉索索传来了几声落叶被压过的声音,他一抬头,见到一条小指头粗的碧青小蛇缓缓从枯叶中游曳出来,到了他面前,黑曜石似的眼珠子似有疑惑地盯了他两圈。 怎么又招来个傻呼呼的,这林子里还有没有聪明点的玩意儿? 相易蹙眉,不过好在也懒得挑剔了,伸出一只手,那青蛇乖乖地绕了上来。 他和这小蛇低低说了些什么,小蛇似懂非懂地在他指头上转了两圈,然后溜到枯叶丛里走了,跟缕绿烟儿似的。 这林子里的光渐渐明朗了起来,相易抬头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刚准备走,见那大肥鸡竟然顽强不息地又摇摇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 53.万千美人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四七二十八条蹄子外带一个轻身疾行的仙君, 你追我往,一路风驰电掣, 山猫惊窜跳走, 卷起漫天枯枝碎叶。 狂风在侧,衣袂俱飘,这位方才齐冠合衣的贵公子现下脸都气歪了一边。 他百年修行,第一次这么憋屈。 那管事还说这七匹仙马天生有灵,极其乖巧, 除了白玉京的人谁也驱使不动,现在看来根本是胡扯! 前面这个狗贼开着这车都快上天了!这是哪门子的天生有灵, 极其乖巧? 两条腿到底是跑不过二十八条腿,万素谋心乱如麻, 再这么追下去恐怕不仅马车要丢, 方才那小镇子上的人都要逃了。 两相权宜之下,万素谋很是努了一把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想将这人磨牙吮血千刀万剐。 “这位道友!方才有些误会,我们停下说说清楚——” 那天煞的王八蛋依然倒坐在马背上, 神情散漫,悠哉悠哉地看着他狼狈追赶, 一只手撑在那滑稽可笑的面具上, 更显嘲讽三分。 万素谋方方吃了大亏,这时心下也暗自琢磨起来。 这人实在是又放荡又诡秘, 看着疯疯癫癫, 原先与他过招只以为是个凡人, 不曾想还通习幻目之术,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本事倒不一定过硬,只是暗地里的冷箭倒是一套一套。 万素谋决定再谨慎些,见他没有拒绝,只得努力压抑心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七云行是我心上人心爱之物,请你留下!” 相易恍然大悟,“哦噢,原来是那位心上人的,难怪这么拼命。” 万素谋眼睛一亮,声音扬起,“你同意了?” 相易十分善解人意,“我拒绝。” 万素谋,“……你到底要怎么样?” 相易,“我不要你怎么样啊。” “我——” 万素谋一时无语凝滞,这才是最让人气恼之处。 若是贫苦便舍予金银,若是贪色便舍于美人,可面前这人什么都缺,偏偏做事随心所欲,根本让他无从着手。 要是弄丢了七云行,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生气……要是惹那个人失望,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万素谋一咬牙,划开手指,一滴鲜血滑落正要施展禁术,前面那辆方才还可望不可即的马车像会揣摩他的心事一般,忽地又停了。 他愣了愣,放下手指,狐疑地定睛一看,只见那白毛王八蛋拉住了缰绳,似是接受了他的投降。 并且还站在原地等他,双腿晃晃悠悠在马腹边荡了两圈,还冲他招招手。 万素谋微动喉咙,想来这人还是需要些利益收买,心下一松,但因为被这人整怕了,依然小心地与他保持了几丈的距离,远远道。 “你,想清楚条件了?” 相易好像确实想通了,声音和蔼可亲了许多,“可不,来,咱哥俩好好唠唠。” 哈,谁跟你哥俩? 万素谋从牙缝里抠出几个字来,“不用,你先说条件吧。” “咳咳,”方才风大得很,俩人交流一路靠连吼带喊,相易先清了清嗓,又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面具扶扶正,“不急,我们慢慢聊。” 万素谋继续抠,“我,急。” 相易忽然低了嗓音,“急什么,急着屠镇吗?” 万素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措手不及,“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恕在下不能——诶诶诶别,别扎,有话好说!” 相易放下扎马屁股的针,“哦?” 万素谋默念清气心经,好半晌才缓过来,只得无可奈何地全盘托出,“这事,要从前两日说起……前两日的那件大事你一定知晓吧?” 相易还真不知道,“什么大事?” “你是深山里钻出来的野人吗,这你都不知?”万素谋眉头紧皱,“云国佛乡的镇魔塔三千恕已倒!” 相易歪头,“哦,就这事儿啊?” “什么叫就这事儿?”万素谋声音兀得拔高,“那可是伫立千年的镇魔塔,千百年来头一遭,此事一出,早已天下皆乱!” 相易想了想,十分配合地发出惊叹,“哇哦。” 万素谋,“……”不是,这人还能再做作点吗? 算了,这白毛野人不知道是从哪座深山里钻出来的,天生就是来气人的货色,万素谋长呼一口气,告诫自己暂时必须得忍辱负重。 “方才那座封隆镇上的人,全都被一只从三千恕中逃出的梦魇大妖侵染寄居了,不出三天全会化作梦魇的傀儡,”万素谋一脸漠然,“为了苍生大道,我自横刀斩魔,不畏一切业债。” 相易抬起一只眼皮,终于把重点勾了出来,“那和相折棠又有什么关系?” 万素谋有些惊奇,“你这野人,竟然还能知道我们京主?” 相易,“唔,实不相瞒……” “也是!”万素谋声音又情不自禁地拔高,连眼神都清亮柔和了许多,调如西子花柳,声情并茂,“他那般的谪仙人物,集天地之灵秀,承日月之风华,举其天下无双之姿,的确应当是万众敬仰,无人不晓的。” 相易,“……”他突然有了一个不祥的念头。 聊到“相折棠”此人,万素谋方才还满布阴翳的脸庞上兀然一片清朗之色,转瞬间便从炸毛抓狂的狗子又回到了刚出场时的高冷贵公子,他整冠修容,好好地捋顺了鬓边留下的一缕黑发,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上挑两度,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郎君模样。 “这一次的命令是他下的,我知他心中一定百般不忍,无碍,这刽子手的罪孽,我会替他全然承担!” ……这人怎么跟入了邪教一样? 相易的食指轻轻敲打着一边的面具。 也不知现下坐在白玉京之巅的,是哪只李代桃僵的猫太子。 不过在想那个问题之前,他望着神色异常之荡漾的这位,面露难色,“喂,你之前说那位心上人什么的,不会——” 万素谋俊脸一红,羞赧一喝,“住口,不许亵渎他,这不过是我单方面的倾慕之情,与那般圣洁明净的他无关!” 相易,“……”我刀呢? 相易听得得头皮发麻,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思索了片刻,话锋又是一转,“方才你眼皮也不抬就斩下的那位姑娘,她可并非傀儡。” 万素谋不想谈论此事,有些恼怒地侧过脸,“不过是早晚的事,梦魇之毒无药可解,我若不动手,死的便不止这个镇子的人,往东三百里就是鹿翡主城,那里数十万人该当如何?” 相易接着问道,“是谁跟你说他们中了梦魇之毒的?” 万素谋道,“自然是我们京主。” 相易恍然,“啪”得一打响指,“那就是他骗你的。” “放肆!”一谈起白玉京那位的坏话,这边这位贵公子就跳脚,“你休要得寸进尺,不过一个深山野人,有什么资格评判天下第一宗宗主?” 相易,“哦,我就说,你管我?” 差点忘了这人是个不讲道理的无赖. 万素谋一脸窒息,“我——罢了,总之现在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你可以归还七云行了?” 相易朝他一笑,虽然带着面具万素谋并看不到,但是心有灵犀般的,万素谋心中忽然又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你不会反悔吧?” “三天之后,鹿翡天霜台,原车一定奉还!” 话音刚落,万素谋就被一骑绝尘的马蹄子掘起的灰扑了个正着。 ……果然就不该信这厚颜无耻之徒! 封鬼山边烟雾缭绕,青翠欲滴。 相易眼见那装腔拿调的千金剑已经灰心丧气地折返回去,没再跟上来,想了想,驾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就走进了这座山。 乍一进山路,不比大道,黛石堆砌,狭岖逼仄,许是前两日下过雨,到处都是潮润润的青苔,旁边斜着些嶙峋枯树,溪水阴光细碎,远远一望倒像是魑魅爪牙。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暴殄天物了,马儿的蹄子这么白,脏了倒也怪可惜的。 他环顾四周,见到一棵抱臂粗细的古树上,仗着腿长直接一抬腿就到了地,刚将缰绳系上,毫无征兆地一回头,便见珏金色刺绣门帘被五根修长的手指拨开了。 饶是相大仙这么一位见过世面的,也被这么一出吓了一跳。 嗬,车里还有人? 两人一打照面,皆是一愣。 车里这人发愣,是因为纵然做好了准备,对上这么一张面孔惨白,腮帮血红,外加一张诡异笑容的面具,也实在是够呛人。 他看不清相易,相易却第一眼就对上了他的眼珠子。 这眼珠子生的极通透好看,瞳仁婺青聚碧,中央乌金一点,斩人得很。 往下—— 霁蓝的内衫,并杭青的描金纱袍,还有一张冰霜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俊俏面孔。 “是你?” 相易不由得一怔,见原来是那客栈里的少年。 这小孩什么时候钻进去的? 合着方才他和万素谋你追我赶百里路,这少年都在车里看戏呢? 胆子也够大的啊。 相易一眼就瞅破这小孩连灵心都没定,通身除了那双眼珠子没半点灵气,而且那眼珠子虽然碧灵迸游,却多半是因为赫赫的血脉传承,也不知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敢溜进这车里。 “好大的胆子,”相易方才被吓了一跳,这下松气儿了,往这少年头上一拍,“敢吓唬你祖宗爷爷?” 少年后退一步,微微蹙眉,眼皮子却抬起看着他,“……别碰我。” 相易又是一愣,这少年的嗓音—— 哟,可真好听。 方才在客栈里人声鼎沸,杂音纷虬,他只含糊地远远听见了一声,隐约也觉得不错,如今这里深山幽谷,雀鸟不鸣,两人近在咫尺便是穿耳透肉。 许是少年变声的缘故,微微还带一点哑,似春蚕吐丝,春云行空流水行地,恰如空山新雨后第一道鷇音般清洌。 相大爷这人生来就爱欺负小孩,他随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上了少年高挺的鼻尖儿,顶着那张怪渗人的福神面具盯着他,笑嘻嘻道。 “我就碰了,怎么着?” “哦,他的身份?” 宦青正在看书,见是那命格极强的孩子来了,便合拢了书,认认真真地打算和他套个近乎。 “怎么忽然问这个?” 宦青收下这少年纯粹是为自己好,这少年虽然还年轻,眉目已经锋锐夺目,命格里又能得到皇骨令那样的天地至宝,连相易那等目中无人的煞星都有些畏惧,保不准三五十年后他还得有求于他。 步月龄踌躇了一下,将昨天的见闻一一说了。 “我想,他应该是与白玉京有什么瓜葛吧?” “这个……”宦青顿了顿,“的确,可以说他曾经是白玉京的人。” 以后就说不好。 步月龄心道果然。 而且显然,那人不是白玉京的泛泛之辈。 他虽然心中惊讶,倒也不至于太惊讶,毕竟那人行事狂妄难测,若不是凭着自己有通天的本事,理应是万万不敢的。 “我见过他皇骨令上的本名,而你也是这么叫他的,”步月龄道,“他也姓相,难道和那传闻之中的相折棠——” 宦青垂眸。 “有血缘关系吗?” 宦青,“……呃,可能有一点吧。” 步月龄有些疑惑,“你们不是至交旧识?” 宦青道,“有些事,纵然是旧识,也不好说,况且我与他,远远谈不上至交的关系。” 步月龄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心下有些烦闷,“的确,是我冒昧了。” 宦青道,“不过你要是想知道他以前的糗事,我倒是可以给你说出一箩筐来。” 步月龄一愣,不知怎的还没听就忍不住笑了,“好。” “我与他相识了好些年头了,”宦青起身,在他的书柜边找起东西来,边找边道,“你别看他现在威风八面,以前没入道的时候,也不过是流浪街头的一只臭耗子,成天到晚无所事事就跟人干架,整个鼻青脸肿的。” “但这事儿不赖他,那都是旁人非要来招惹他的,你想,他那垃圾脾气哪能乐意啊,抄一块砖头就能跟人家五六个人干上,嗬,那叫一个凶。” 步月龄想了想这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却是想不出来,忍不住问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把宦青难住了,“他吗,一般般的模样,怪普通的,你还是不用知道的为好。” 知道的多半迷途不返,少年人啊,我这可是为你着想。 步月龄心思起起伏伏,最后道,“哦。” “直到后来,他入了深深深,”宦青找了半天,翻出了一轴丝绢画像,张开一看,赫然是一个白袍男人,“这就是深深深第一任掌门,珩图君。” 这画像是赋了灵气的,上面的画并不是静止的,像是选了这人生平一段回眸的影像,剪在了上面。 “相易受他点化,才走上了剑修一脉。” 步月龄去看他,珩图君似是也在看他。 他有些意外,因为这人生得很普通,或许也是他眼光高,毕竟他自己是长得好,从小待的地方缺德缺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美人。 珩图君看起来平直温厚,有三庭五眼的端正,唇薄眼宽,说不出哪里好与哪里坏,总之就是不出格也不出色的模样。 唯有一双眸子青透,格外精邃,藏着广邃的气度和莫测。 被画中的他打量着,仿佛真如活人一样。 “你们理应都是有鲛族血统的,所以都生了一双碧眼。” 步月龄恍惚中点了点头,他母亲身上有鲛族的血统。 宦青见这两人互相对望,几乎是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看得旁人有些渗得慌,连忙把这副画卷收了起来。 步月龄收回视线看他,心里却似是被那位珩图君拉扯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 宦青道,“他是相易的师父,如今你入了深深深,虽然仓促了些也没规矩了些,不过他也算是你的祖师了。” 还没等步月龄点头,宦青又道,“不过你千万不可以在相易面前提他。” 步月龄抬起眼皮,心里一跳,“难道?” “对,”宦青道,“他一百年前就死了,你要是敢在他面前提他,相易准能疯到这儿给拆了。” 完了又加一句,“他为了他师父,什么都干的出来。” 步月龄一愣,心里忽地没了滋味,“哦。” “对了,说起来,”宦青用折扇拍了拍自己的头,“千宗大会是六月,你抓紧着点时间,和那人学学剑术,纵然没有灵心,到时候也受益无穷,你这趟出去也发现了把,那些大宗门的子弟从小娇纵,不一定真有本事。” 步月龄点了点头,去找相易的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什么都干的出来? 用不着他师父,他这人也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吧? 相易住在春江花月夜的最西面,他住在最东面,宦青住在顶层,他一路走到那房间,还没开门,就听到一阵娇俏的女孩笑声。 为老不尊,寡廉鲜耻。 他眉头蹙得更深,心思本来就不顺,下手便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门“哐”地一声,里面的人具是一愣,那欢笑声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步月龄也一愣,他都没想到自己手劲这么大。 “谁?” 他听到相易的声音,心里忽然沉了下去。 步月龄道,“练剑吗?” 那人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练不练,老子快活呢。” 果然如此。 步月龄脸色一冷,一咬唇,一声不吭地加快步伐走了。 被这一声敲门声震住了,里面围着桌子坐在一起的仨人都愣了一会儿。 虽说是在快活,但是相老人家看上去并不怎么快乐,他的青面獠牙上贴满了白条儿,声音怪丧的。 “我徒弟,不是你们老鸨来查房。” “哦,”旁边那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涂着厚厚的胭脂有些怪,但还算可爱,一双眼子又圆又精,“好呗,时间也差不多了,再玩一把我就走了哦。” 54.刀剑相逢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他这一剑,是我受的? 地牢内烛光促狭,照得青面獠牙的白发男人身影绰绰。 “谁教你仗着身后有白玉京, 就妄想一手遮天了?” 他兀然正经下来,说得不疾不徐, 气劲有力,浑不似受伤之人, 却不由得让人心惊胆寒,只觉是狂风骤雨前的一盏渔家豆火。 ……不, 怎么会这么像? 万素谋微微张口, 方才还意气风大获全胜的模样一扫,脸色霎然一白, 心中万千纷扰,手中握着的剑被座重山压下来,摇摇欲坠。 他听那人赫然冷笑一声, 明明罩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 看不清里面的神色,但万素谋还是下意识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教你的吗。” 万素谋心道,绝不可能, 那人远在白玉之巅,高高在上, 不染一丝尘埃, 怎么可能呢? 可是, 可是—— 一簇猜测的火苗在他心底如浇油灌风,疯一样地涨起来。 “这一剑倒是让我想起你了,百年前你初登白玉京,在小长明山磕了三天的头,落了一脑门的雪和血,我嫌你性情太过刚烈,可谢阆风承蒙你祖上一个人情,这才收下你,现在看来,当初果然就不该同意。” “砰”一声,千金剑重重落在地上。 这事天知地知,便只有三人知晓。 “如今看来,”相易一句定音,“你这心性,果然不适合白玉京。” 石牢里空荡荡地回着这一声一句,掷地有声,听得万素谋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不,”万素谋怔怔看着他,旁人都抛诸脑后,眼里的魂都看碎了,“不是这样。” 霎时间石牢内情形来了个百转千回,揽月宗那些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子方才还得意洋洋摇旌呐喊,现在看着一剑千金这副中邪的鬼样,一脸的茫然。 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 啊? 这妖魔鬼怪什么路数,怎么把一剑千金前辈吓成这样? 相易道,“月龄,把他的剑拿过来。” 步月龄耳边嗡嗡得响,方才他们两人的对话他都没听明白,只看得见眼前的血色和方才一闪的刀光。 乍然听到相易喊他,茫然地抬起眼皮。 相易再道,“把他的剑拿过来。” 步月龄听到这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万素谋一脸惨白,连剑也不要了。 他慢慢走过去,一边看着万素谋,一边将他的剑拿了起来。 万素谋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他沉着脸,方才那群叽叽喳喳的蠢货也一句话没有说,连旁边这位鹿翡城城主,也一句话没说。 他看向那边那道清瘦身影。 ——他是谁? 千金剑,剑刃由驱魔之金打造,镶碧海丹心石,剑身绮秀明丽,不可逼视。 “方才那一剑,应当是‘白玉吟’第八式的‘枯海’,”相易持剑,那剑不知怎的似是响应般“嗡”了一声,忽然涌入神灵般铮铮作响,他低声道,“这本是抽水枯海似的广博无疆之气,被拿作偷袭,不三不四,像什么样子。” 相易心想,他真的许久不动怒了。 百年不在白玉京,谢阆风就任由白玉京长出这种货色来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敛目。 “看好了。” 一剑霜寒十四州,天地惊涌败枯海—— 这地牢拿了锁仙石造的,半点灵力使不出,可是这平地飞来的平凡一剑,硬生生缀满惊天动地的寒光。 这绝艳一剑戳在在场十来人心中,曲曲折折戳了个肠穿肚烂,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铮”得一声,万素谋连眼睛都过不了这剑,兀然已见千金剑的剑尖穿过他耳畔一寸,剑气痛煞了他的侧脸,伴随一片湿热落下来。 于这如同亘古的静谧中,步月龄抬起眼皮,目光灼然而茫茫。 他听这人方才的怒火消了,又变做那懒洋洋的声音,“这种剑,丢人。” “呲呤”一声,钉在身后石墙上的千金剑嗡然做出最后绝鸣。 断了。 鹿游原暗暗骇然到现在,这一出戏来得太过仓促,悄然撇过头,“原来是您,这伤且随我——” 他话音未落,相易已甩袖而去,步月龄跟上。 地牢内无人作响,个个面面相觑,最后瞥过不知为何非常颓然的万素谋身上,落在一城之主上。 鹿游原眼皮跳了跳,开口了,“待会儿再出去,别扰了那位大人的心情。” 鹿幼薇眼前还布满方才那道剑的剑光,恍惚道,“父亲,是哪位大人?” 万素谋原本像滩水似的淌在地上,忽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追了出去。 他们方方走出封隆镇,万素谋却阴魂不散地飞身跟了上来。 步月龄抬头看他,见万素谋心绪都乱了,他原本生的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经过这几日纷乱,狼狈极了,一张俊脸更是如丧考妣。 不知道是不是步月龄的错觉,他隐约见到这人眼底一片清光。 “大人,”万素谋声声哽咽,一双眼睛通红,“我不服!” 他低头,耳边精致的鬓发沾了碎碎的血,“是,我为人急公近利心术不正,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您何必这样来戏弄——” 步月龄又回头,见相易理都没理他,兀自向前走。 万素谋听不到,他听到了。 他道,“牛逼,这都能扯到我身上,关我屁事哦。”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回了春江花月夜,步月龄才闷闷道。 “你的伤……” 相易低头,仿佛才忆起自己有伤,挑眉道,“哦,小伤而已,我往后退了,只切到了一点点,看着吓人而已。” 步月龄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如海般沉着,相易吓了一跳,又想起这小子一路好像都在看着他。 相大仙一琢磨,得,肯定是被吓到了。 步月龄年岁小,不过十五六岁,又矮他半头,相易顺着手就摸上了他那头微微卷的乌发,怪软和的。 他还迟疑了一下,想着这小狗不会又咬人吧。 不过好在这次步月龄什么也没说,仰着那双清透了的青色眸子看他。 双生契嘛,怕他死了。 相易想了想,祸害遗千年,搞几把笑,老子会死? “死不了,”他隔着青面獠牙冲他扬了扬下巴,“无论是天地绝渊还是十八层地狱,哪一处我相某人没走过,这算个毛啊。” 完了觉得不够体贴,又揉了揉这小狗的毛。 步月龄只觉得头顶耳边一酥,隔着手指,闻到一阵淡淡的桂香。 “你且要知道,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步月龄猛地又垂下了眼睛,一只手攥上了他的衣襟。 相易,“?” 要咬人了不是? 娘欸,不碰了就是了嘛,凶得那么一批干嘛。 好在并没有。 那只手慢慢松开衣襟,顺着衣摆向上攀爬,穿过肩膀、领口、锁骨、脖颈、下巴。 碰上了那张青面獠牙的边儿。 步月龄道,“我——” “相王八!你终于回来了啊!” 伴随一声哭天抢地,步月龄手一颤,触了电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只见春楼大门刷得一开,一只黑不隆冬的玩意儿猛得抱上了相易的大腿。 “王八蛋,你把我关了七百年,现在我谁都打不过了,连城边灶头鬼都能骂我狗几把不是了呜呜你赔我!” 什么玩意儿? 相易动了动腿,愣是撇不开这泥似的玩意儿。 宦青揉着太阳穴跟着出来,“你什么时候把他放出来了?” 步月龄顺着看去,见是肤白貌美的小孩,七八来岁,头上绑俩小辫,穿着一身黑衣服,一双眼瞳大得跟猫眼似的,煞是可怜。 但凡是个人,都忍不住生出两分怜爱来。 唯有相大仙真自我本色,“滚你妈,离我远点。” “不滚,”那小孩哭了吧唧,“王八蛋,把黄泉引路蝶还给我!” 相大仙开始抖腿。 这小孩也是真功夫,这样都不散掉,一双手扒拉着跟个黏糕似的。 “嘿,”相易气笑了,“我还弄不死你了?” 小孩哭得娘了吧唧的,“那你就收留我嘛。” 宦青接管春江花月夜的春楼以来,这最上面的一层是不让人上来的,平日里有什么响动也没人敢上来,但是兀然多了个孩子,很是煞风月,不少姑娘都提起精神往这边看过来,好碎碎嘴皮子。 那小孩儿一看人多了,那叫一个小人得志,一声“爹”贯穿云霄。 相易脸都黑了,爹你妈,千把来岁的玩意儿还要不要脸了? 宦青翻了个白眼,头疼。 步月龄脸色一白,甩袖而去。 旁边在屋檐下绣花的红衣少女瞄了他一眼,见那男人一身白衣,脸上带了一张雪底烫金边的狐狸面具,露一小段清瘦的下巴。 这男人声音里带着困和倦,整个人几欲和底下那匹灰马黏糊在一起,像是张曳在了泥地里的白纸片儿。 上面茶馆里唱诗的的确是个年迈的老翁,他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穿了身麻布衣,正惬意着,转过头来和那白狐狸面具对了一目,迷迷糊糊道,“小儿荒谬,在此白玉之京,唱地还能有甚啊。” 白马尾男人打了个哈欠,“我说呢,往东走了七天七夜,总算是他娘到了。” 西猊之北,长曦之东,云国之南。 三足鼎立之巅,是为白玉之京。 此为白玉京十二楼外一座小小古城,世代依附白玉京而建,终年信奉,而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也敢有底气妄称自己是白玉京的一处了。 屋檐下绣花的红衣少女约莫十六岁,生得黄黑瘦小,但五官秀气,是个黑里俏,就是穿着一身红衣服有些俗气,一双眼睛跟麻雀似的鬼机灵,她盯着那男人看了许久,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喂,哪来的,你又不是白玉京的仙师,天街十三鹰怎么会放你进来?” 天街十三鹰是白玉京外三百里的一十三位巡逻仙使,白玉京管束森严,即使是在白玉京之外的三百里,也决不允许放进来一丝一毫的可疑之人。 就比如面前这男人,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白发男人暼了她一眼,扬起下巴笑了一声,“那当然是因为在下我又有本事,又长得风流倜傥貌美如花。” 拉倒吧,女孩往边上看了看,路过的小城民众都神色匆匆,谁都不敢多瞧这男人一眼,也是,若是让十三鹰看见,怕是要与这外人连坐,到时候可是大罪。 红衣少女拧眉,“你这人怎的脸皮比隔壁二赖子狗都厚……噫,你这面具好看得很,外面买的么?” 白发男人哈哈一笑,他又歪倒了半边的身子,看上去很累,但还不忘打趣这小孩,“小姑娘,出过这城没有?” 女孩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明亮,无知无虑,“出去干什么,这世道那么吓人,为什么要离开白玉京,我家世世代代信奉白玉京,我娘说,这世上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世外桃源。” “外面的男人好看啊,”白发男人冲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这小城里能有什么好看男人,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大好青春,又这么俊俏,就应该出去把那些王八蛋迷得神魂颠倒。” 女孩红着一张小黑脸“啐”了一口,“不要脸。” 完了她捂住嘴,往四处看了看,好意道,“你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误打误撞进来的,被天街十三鹰看到可就完了。” 白发男人还没说话,他怀里钻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圆脑袋,是只红嘴肥鸟。 女孩“呀”了一声,很是好奇,“这是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鸟见愁听闻怒又是“啊”了一声,扇了扇翅膀又被男人拎了回来,他道,“这是鹿翡的鸡,鹿翡你认识吗,往西走千来里就是长曦国,长曦国鹿翡,哎,那是个销魂的好去处。” 女孩摇了摇头,看似有些不开心道,“你快走吧,我不和你说了,可不能连累到我。” 白发男人捋了一把马尾,“哟”了一声,“怎么着,这天街十三鹰很凶吗?” 女孩小声道,“这可不是凶不凶的问题,那可是仙师……仙师你明白吗,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过问的。” 完了她补充道,“你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误入这块的了,前几个闹事的最后可都被打了一顿扔出去的。” 白发男人摆了摆手,“欸,是你,不是‘我们’。” 红衣女孩上下又打量了他一圈,气得嘟囔道,“你是仙师?你看起来只能是个穷鬼好伐,你看你的马儿都快累死了,怕也是你抢来的吧,真当我是傻的吗。” 男人又哈哈一笑,从那灰扑扑的老马上一抬腿就轻轻松松下来了,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只觉得那腿是真长。 他摸了摸老马的鬓毛,低头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老马嘶鸣了一声,竟然通灵性地跪坐了下来。 他整了整袖子,抬头望过来,凭着那截下巴倒的确能看出一缕俊美的味道,小女孩脸一红,把小凳子往里面搬了点,“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仙师了,”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哈,”小女孩这下也来了气,“你当我不晓得,我就算没出过这座城,我也知道天下第一的仙师在我们白玉京好好供奉着呢,哎呀你到底还走不走啊,天街十三鹰的仙使能听到三百里外的响动,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男人想了想,往地上捡了块石头,“要多大声?” 女孩沉思了一下,“不用多大声,他们很……” “砰——!” ……灵敏的。 她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道流光,那块小石头被男人“哗”得一下抛出了百来十丈,正中城楼上的古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 楼上的太爷爷耳朵不好使也被吓了一跳,低头颤颤巍巍道,“阿意啊,咋得了?” 阿意,“……”太爷爷啊,又有人来找死了啊! 小姑娘呆呆地张了会嘴巴,听到这声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连绣盘也不要了。 这小城里也一时开了锅,不过是眨了两眼的功夫,闭门的闭门,关户的关乎,城里空空落落的没什么人。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这么吓人的吗。” 阿意想看又不敢看,只能从门缝里瞄着外面,手心里一阵阵地发汗,她在心里数着,一下两下三下—— “哗——” 阿意呼吸一窒,目光中一道赤火。 相易微微侧过身,一支飞火流箭矢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哟,果然是好凶。 他抬眸望去,一袭黑衫风影,贴着古城的墙壁斜飞若燕,快如雷霆,混着两道银色冷光,如沙雪之鹰一击必中之势。 来人声线泛起冷冰冰地一簇死气儿。 “犯我白玉京者,死。” 阿意捂住嘴,眼睛睁大,她的睫毛死死地贴在眼皮上,随后瞳孔映出一片漂泊血色,微微颤抖,慢慢坠落。 男人不出所料地倒了下来,锋锐的银色双刃一瞬而过,正好切中他的头颅,往上扬了八百尺的血,咕隆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看起来好可笑。 阿意望着那个头颅,傻愣愣地想。 都说了走还不走,这到底是哪来的傻子啊。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这男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就是让她好难过。 天街十三鹰中的这一位往地上那人头淡漠地瞥了一眼,松了松手腕,觉得似乎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 “这人可也太不自量力了。” 旁边夹过来一道声音说出他的心声,他轻哼了一声,“可不是,这世上多的是不自量力,看不清我白玉京……你!” 他猛一回头,见那狐面男人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多谢快递,正缺衣服呢。” 阿意呆愣愣地捂住嘴,见那如天威圣旨一般的天街十三鹰被不知怎的轻轻一敲,便像只小羊似的软绵绵塌了下去。 男人把他身上这件袍子一扒,一边扒还一边嫌弃,“白玉京今年负责审美的这块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挑这么丑的款式。” 阿意呆愣愣地抬头,见到那人恰好在和天街十三鹰换面具。 门缝里暗落落的一指头粗,她屏住呼吸。 雪底烫金的狐狸面被很随意地掀开,露出一张脸来。 他这一剑来得太过小人,四周一时寂静无声了下来,目光陡然间四横交错,谁也没有动。 鹿游原怀里还揽着鹿幼薇,方才那一句他也实实在在地听到了,心中惊疑丛生,一双眼珠子上下剔着这青衣男人的面具,心思捉摸不定。 步月龄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人的胸腹间,鲜血晕深青襟。 ……他这一剑,是我受的? 地牢内烛光促狭,照得青面獠牙的白发男人身影绰绰。 “谁教你仗着身后有白玉京,就妄想一手遮天了?” 他兀然正经下来,说得不疾不徐,气劲有力,浑不似受伤之人,却不由得让人心惊胆寒,只觉是狂风骤雨前的一盏渔家豆火。 ……不,怎么会这么像? 万素谋微微张口,方才还意气风大获全胜的模样一扫,脸色霎然一白,心中万千纷扰,手中握着的剑被座重山压下来,摇摇欲坠。 他听那人赫然冷笑一声,明明罩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看不清里面的神色,但万素谋还是下意识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教你的吗。” 万素谋心道,绝不可能,那人远在白玉之巅,高高在上,不染一丝尘埃,怎么可能呢? 可是,可是—— 一簇猜测的火苗在他心底如浇油灌风,疯一样地涨起来。 “这一剑倒是让我想起你了,百年前你初登白玉京,在小长明山磕了三天的头,落了一脑门的雪和血,我嫌你性情太过刚烈,可谢阆风承蒙你祖上一个人情,这才收下你,现在看来,当初果然就不该同意。” “砰”一声,千金剑重重落在地上。 这事天知地知,便只有三人知晓。 “如今看来,”相易一句定音,“你这心性,果然不适合白玉京。” 石牢里空荡荡地回着这一声一句,掷地有声,听得万素谋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不,”万素谋怔怔看着他,旁人都抛诸脑后,眼里的魂都看碎了,“不是这样。” 霎时间石牢内情形来了个百转千回,揽月宗那些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子方才还得意洋洋摇旌呐喊,现在看着一剑千金这副中邪的鬼样,一脸的茫然。 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 啊? 这妖魔鬼怪什么路数,怎么把一剑千金前辈吓成这样? 相易道,“月龄,把他的剑拿过来。” 步月龄耳边嗡嗡得响,方才他们两人的对话他都没听明白,只看得见眼前的血色和方才一闪的刀光。 乍然听到相易喊他,茫然地抬起眼皮。 相易再道,“把他的剑拿过来。” 步月龄听到这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万素谋一脸惨白,连剑也不要了。 他慢慢走过去,一边看着万素谋,一边将他的剑拿了起来。 万素谋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他沉着脸,方才那群叽叽喳喳的蠢货也一句话没有说,连旁边这位鹿翡城城主,也一句话没说。 他看向那边那道清瘦身影。 ——他是谁? 千金剑,剑刃由驱魔之金打造,镶碧海丹心石,剑身绮秀明丽,不可逼视。 “方才那一剑,应当是‘白玉吟’第八式的‘枯海’,”相易持剑,那剑不知怎的似是响应般“嗡”了一声,忽然涌入神灵般铮铮作响,他低声道,“这本是抽水枯海似的广博无疆之气,被拿作偷袭,不三不四,像什么样子。” 相易心想,他真的许久不动怒了。 百年不在白玉京,谢阆风就任由白玉京长出这种货色来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敛目。 “看好了。” 一剑霜寒十四州,天地惊涌败枯海—— 这地牢拿了锁仙石造的,半点灵力使不出,可是这平地飞来的平凡一剑,硬生生缀满惊天动地的寒光。 这绝艳一剑戳在在场十来人心中,曲曲折折戳了个肠穿肚烂,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铮”得一声,万素谋连眼睛都过不了这剑,兀然已见千金剑的剑尖穿过他耳畔一寸,剑气痛煞了他的侧脸,伴随一片湿热落下来。 于这如同亘古的静谧中,步月龄抬起眼皮,目光灼然而茫茫。 他听这人方才的怒火消了,又变做那懒洋洋的声音,“这种剑,丢人。” “呲呤”一声,钉在身后石墙上的千金剑嗡然做出最后绝鸣。 断了。 鹿游原暗暗骇然到现在,这一出戏来得太过仓促,悄然撇过头,“原来是您,这伤且随我——” 他话音未落,相易已甩袖而去,步月龄跟上。 地牢内无人作响,个个面面相觑,最后瞥过不知为何非常颓然的万素谋身上,落在一城之主上。 鹿游原眼皮跳了跳,开口了,“待会儿再出去,别扰了那位大人的心情。” 鹿幼薇眼前还布满方才那道剑的剑光,恍惚道,“父亲,是哪位大人?” 万素谋原本像滩水似的淌在地上,忽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追了出去。 他们方方走出封隆镇,万素谋却阴魂不散地飞身跟了上来。 步月龄抬头看他,见万素谋心绪都乱了,他原本生的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经过这几日纷乱,狼狈极了,一张俊脸更是如丧考妣。 不知道是不是步月龄的错觉,他隐约见到这人眼底一片清光。 “大人,”万素谋声声哽咽,一双眼睛通红,“我不服!” 他低头,耳边精致的鬓发沾了碎碎的血,“是,我为人急公近利心术不正,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您何必这样来戏弄——” 步月龄又回头,见相易理都没理他,兀自向前走。 万素谋听不到,他听到了。 他道,“牛逼,这都能扯到我身上,关我屁事哦。”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回了春江花月夜,步月龄才闷闷道。 “你的伤……” 相易低头,仿佛才忆起自己有伤,挑眉道,“哦,小伤而已,我往后退了,只切到了一点点,看着吓人而已。” 步月龄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如海般沉着,相易吓了一跳,又想起这小子一路好像都在看着他。 相大仙一琢磨,得,肯定是被吓到了。 步月龄年岁小,不过十五六岁,又矮他半头,相易顺着手就摸上了他那头微微卷的乌发,怪软和的。 他还迟疑了一下,想着这小狗不会又咬人吧。 不过好在这次步月龄什么也没说,仰着那双清透了的青色眸子看他。 双生契嘛,怕他死了。 相易想了想,祸害遗千年,搞几把笑,老子会死? “死不了,”他隔着青面獠牙冲他扬了扬下巴,“无论是天地绝渊还是十八层地狱,哪一处我相某人没走过,这算个毛啊。” 完了觉得不够体贴,又揉了揉这小狗的毛。 步月龄只觉得头顶耳边一酥,隔着手指,闻到一阵淡淡的桂香。 “你且要知道,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步月龄猛地又垂下了眼睛,一只手攥上了他的衣襟。 相易,“?” 要咬人了不是? 娘欸,不碰了就是了嘛,凶得那么一批干嘛。 好在并没有。 那只手慢慢松开衣襟,顺着衣摆向上攀爬,穿过肩膀、领口、锁骨、脖颈、下巴。 碰上了那张青面獠牙的边儿。 步月龄道,“我——” “相王八!你终于回来了啊!” 伴随一声哭天抢地,步月龄手一颤,触了电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只见春楼大门刷得一开,一只黑不隆冬的玩意儿猛得抱上了相易的大腿。 “王八蛋,你把我关了七百年,现在我谁都打不过了,连城边灶头鬼都能骂我狗几把不是了呜呜你赔我!” 什么玩意儿? 相易动了动腿,愣是撇不开这泥似的玩意儿。 宦青揉着太阳穴跟着出来,“你什么时候把他放出来了?” 步月龄顺着看去,见是肤白貌美的小孩,七八来岁,头上绑俩小辫,穿着一身黑衣服,一双眼瞳大得跟猫眼似的,煞是可怜。 但凡是个人,都忍不住生出两分怜爱来。 唯有相大仙真自我本色,“滚你妈,离我远点。” “不滚,”那小孩哭了吧唧,“王八蛋,把黄泉引路蝶还给我!” 相大仙开始抖腿。 这小孩也是真功夫,这样都不散掉,一双手扒拉着跟个黏糕似的。 “嘿,”相易气笑了,“我还弄不死你了?” 小孩哭得娘了吧唧的,“那你就收留我嘛。” 宦青接管春江花月夜的春楼以来,这最上面的一层是不让人上来的,平日里有什么响动也没人敢上来,但是兀然多了个孩子,很是煞风月,不少姑娘都提起精神往这边看过来,好碎碎嘴皮子。 那小孩儿一看人多了,那叫一个小人得志,一声“爹”贯穿云霄。 相易脸都黑了,爹你妈,千把来岁的玩意儿还要不要脸了? 宦青翻了个白眼,头疼。 步月龄脸色一白,甩袖而去。 旁边在屋檐下绣花的红衣少女瞄了他一眼,见那男人一身白衣,脸上带了一张雪底烫金边的狐狸面具,露一小段清瘦的下巴。 这男人声音里带着困和倦,整个人几欲和底下那匹灰马黏糊在一起,像是张曳在了泥地里的白纸片儿。 上面茶馆里唱诗的的确是个年迈的老翁,他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穿了身麻布衣,正惬意着,转过头来和那白狐狸面具对了一目,迷迷糊糊道,“小儿荒谬,在此白玉之京,唱地还能有甚啊。” 白马尾男人打了个哈欠,“我说呢,往东走了七天七夜,总算是他娘到了。” 西猊之北,长曦之东,云国之南。 三足鼎立之巅,是为白玉之京。 此为白玉京十二楼外一座小小古城,世代依附白玉京而建,终年信奉,而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也敢有底气妄称自己是白玉京的一处了。 屋檐下绣花的红衣少女约莫十六岁,生得黄黑瘦小,但五官秀气,是个黑里俏,就是穿着一身红衣服有些俗气,一双眼睛跟麻雀似的鬼机灵,她盯着那男人看了许久,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喂,哪来的,你又不是白玉京的仙师,天街十三鹰怎么会放你进来?” 天街十三鹰是白玉京外三百里的一十三位巡逻仙使,白玉京管束森严,即使是在白玉京之外的三百里,也决不允许放进来一丝一毫的可疑之人。 就比如面前这男人,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白发男人暼了她一眼,扬起下巴笑了一声,“那当然是因为在下我又有本事,又长得风流倜傥貌美如花。” 拉倒吧,女孩往边上看了看,路过的小城民众都神色匆匆,谁都不敢多瞧这男人一眼,也是,若是让十三鹰看见,怕是要与这外人连坐,到时候可是大罪。 红衣少女拧眉,“你这人怎的脸皮比隔壁二赖子狗都厚……噫,你这面具好看得很,外面买的么?” 白发男人哈哈一笑,他又歪倒了半边的身子,看上去很累,但还不忘打趣这小孩,“小姑娘,出过这城没有?” 女孩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明亮,无知无虑,“出去干什么,这世道那么吓人,为什么要离开白玉京,我家世世代代信奉白玉京,我娘说,这世上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世外桃源。” “外面的男人好看啊,”白发男人冲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这小城里能有什么好看男人,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大好青春,又这么俊俏,就应该出去把那些王八蛋迷得神魂颠倒。” 女孩红着一张小黑脸“啐”了一口,“不要脸。” 完了她捂住嘴,往四处看了看,好意道,“你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误打误撞进来的,被天街十三鹰看到可就完了。” 白发男人还没说话,他怀里钻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圆脑袋,是只红嘴肥鸟。 女孩“呀”了一声,很是好奇,“这是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鸟见愁听闻怒又是“啊”了一声,扇了扇翅膀又被男人拎了回来,他道,“这是鹿翡的鸡,鹿翡你认识吗,往西走千来里就是长曦国,长曦国鹿翡,哎,那是个销魂的好去处。” 女孩摇了摇头,看似有些不开心道,“你快走吧,我不和你说了,可不能连累到我。” 白发男人捋了一把马尾,“哟”了一声,“怎么着,这天街十三鹰很凶吗?” 女孩小声道,“这可不是凶不凶的问题,那可是仙师……仙师你明白吗,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过问的。” 完了她补充道,“你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误入这块的了,前几个闹事的最后可都被打了一顿扔出去的。” 白发男人摆了摆手,“欸,是你,不是‘我们’。” 红衣女孩上下又打量了他一圈,气得嘟囔道,“你是仙师?你看起来只能是个穷鬼好伐,你看你的马儿都快累死了,怕也是你抢来的吧,真当我是傻的吗。” 男人又哈哈一笑,从那灰扑扑的老马上一抬腿就轻轻松松下来了,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只觉得那腿是真长。 他摸了摸老马的鬓毛,低头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老马嘶鸣了一声,竟然通灵性地跪坐了下来。 他整了整袖子,抬头望过来,凭着那截下巴倒的确能看出一缕俊美的味道,小女孩脸一红,把小凳子往里面搬了点,“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仙师了,”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哈,”小女孩这下也来了气,“你当我不晓得,我就算没出过这座城,我也知道天下第一的仙师在我们白玉京好好供奉着呢,哎呀你到底还走不走啊,天街十三鹰的仙使能听到三百里外的响动,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男人想了想,往地上捡了块石头,“要多大声?” 女孩沉思了一下,“不用多大声,他们很……” “砰——!” ……灵敏的。 她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道流光,那块小石头被男人“哗”得一下抛出了百来十丈,正中城楼上的古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 楼上的太爷爷耳朵不好使也被吓了一跳,低头颤颤巍巍道,“阿意啊,咋得了?” 阿意,“……”太爷爷啊,又有人来找死了啊! 小姑娘呆呆地张了会嘴巴,听到这声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连绣盘也不要了。 这小城里也一时开了锅,不过是眨了两眼的功夫,闭门的闭门,关户的关乎,城里空空落落的没什么人。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这么吓人的吗。” 阿意想看又不敢看,只能从门缝里瞄着外面,手心里一阵阵地发汗,她在心里数着,一下两下三下—— “哗——” 阿意呼吸一窒,目光中一道赤火。 相易微微侧过身,一支飞火流箭矢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哟,果然是好凶。 他抬眸望去,一袭黑衫风影,贴着古城的墙壁斜飞若燕,快如雷霆,混着两道银色冷光,如沙雪之鹰一击必中之势。 来人声线泛起冷冰冰地一簇死气儿。 “犯我白玉京者,死。” 55.唯恐情多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这谁知道呢——” “喂, 都少在老娘这儿装神弄鬼啊。” 多新鲜呢, 天天搁她这店里传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儿, 冯青青砸吧了一下嘴, 拿手里的楠木烟枪敲了敲桌子,附带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 “要滚就早点滚蛋儿, 我们封隆镇地小容不下您这位大佛。” 老板娘是个泼辣的,这赖皮子只得挤眉弄眼地闭了嘴。 冯青青这才低头拨弄她的算盘, 前几日的那次大地动把后院的墙震塌了一面, 这个月又得是赤字当头…… “老板,住店。” 冯青青头也不抬,“住几天, 几个人?” “住两天,一个人。” 冯青青拨弄好了算盘, 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哟,谁家这么俊的贵家小公子儿。 十五六岁的模样,白得细皮嫩肉的,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统,头发跟海藻似的打了卷儿,又似乌木一般漆黑, 合拢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剑, 睫毛疏朗粗长, 一双眼珠子青透胜海, 却沉默内敛地垂着。 他一身霁蓝内衫,外面罩一件并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风吹得鼻子发红,却并不算可爱,许是因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带着一股子生冷的厉色。 冯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几眼,她晓得这破镇子上是飞不出金凤凰的,这种档次的小凤凰肯定是打外面来的。 “长得挺招人疼啊,”冯青青清了清嗓子,冲他抛了个媚眼,“行,姐姐给你打个折扣,下次常来。” 这少年还来不及回答,他身后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好姐姐,也给我个折扣呗?” 什么玩意儿? 冯青青循声望去,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哪来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这哪是白衣服啊,还糊了不知道哪里的狗血鸡血吧,破烂到都看不出什么样式材质了,乞丐都比这体面些,再往下,还少了一只鞋。 最可笑的是,他脸上戴着一张福神面具,眼睛是一道弯弯的线,腮帮子边隔涂了一大团的腮红,红唇蒜鼻,再来两撇八字小胡须,看着很是滑稽。 这面具估摸着也是捡来的,边缘都掉漆了。 哪来的大疯子? 冯青青翻了个大白眼回敬,连话都懒得说,拿烟枪“哒哒哒”地戳了戳客栈边一个丈来长的木板。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不住。 一不住乞丐。 二不住老人。 三不住丑人。 这人脸色相当厚,十分没有自知之明,坦然自若,“这几点,我全都不占啊。” 声音清洌,手上肌肤也无褶皱,虽然少年白头,可的确不是老人。 但另外两点他还是占了个齐全。 冯青青“呸”了两声,拨弄着自己刚染的蔻丹指甲,“你要不是乞丐就买双鞋再来,你要不是丑人就给老娘把面具摘了。” 相易踌躇了一下,冲这美艳势利的老板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 “实不相瞒,其实吧,怪在下生得太太太好看了,不能轻易让别人看见。” “哈哈哈,原来如此,”冯青青笑了两声,然后面无表情地道,“滚。” 相易,“……”女人都是怎么做到变脸这么快的? 冯青青正要轰人,忽得余光瞥到门外,七魂去了六魄,“娘欸——” 相易一挑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辆马车自斜阳之处来,由七匹白马并驾拉行,硬生生撑开了这条无名小镇的门口。 这七马极有灵性,无侍无从,七骏宛如一体,步伐齐整,不骄不躁。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在落日余晖下闪着出水绸丝的温柔光辉,如一朵山间落云缓缓穿入这座平凡的小镇。 檀香色的车身配上珏金色的帘,贵气得糊了相大穷逼一脸。 这么一辆贵气的仙车,霎时间便吸引了整座小镇的注意。 “看见没,老娘要招待的得是这种贵客。” 冯青青拨开旁边这神神叨叨的穷逼,修整了一下鬓边发髻,连旁边那只俊俏的小凤凰都来不及招待了,袅袅娉婷地扭着腰出去了。 相易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他前面这位少年身上。 哟,还真挺俊俏的。 “喂喂,小孩,叫什么名字?” 少年并不搭理他,他将自己身后的包裹解了下来放在一旁,然后站着就开始闭目养神。 相易自讨了个没趣儿,只得摸了摸鼻子,也出门去看看热闹。 封隆镇是鹿翡一个偏远的小镇子,隔着深山老林,常年没什么生人来往,乍然来了这么一辆富贵逼人,仙气尽显,浑身上下写满着“老子真的超有钱就怕你不来打劫”的马车,本来街上只不过是三三两两的人影,现在倒是纷纷探出了脑袋。 “亲娘欸,这马也忒俊了。” “马都这么俊不知道车里面是什么神仙人物?” 街上吵吵得沸沸扬扬了,却也都不敢近身,相易隔着人群看不太清楚,只得跳上一个支摊。 这七匹马的确不同凡俗,停下来也不见一匹撅蹄子撂尾巴的,神采奕奕瞳清守灵,相易看得有点心痒,有点想弄一只到手玩玩。 正想着,七马仙车忽然停了,恰好停在这条长街的正中央。 却见珏金车帘无风自动,似是被两双无形手掌提起,中央首先露出了一柄金银玉石细细雕琢的剑鞘,再入眼是一双雪色的手,最后出来的,是一位金纱袍乌玉冠的青年。 眉长入鬓,薄唇高鼻,锦领华袖,好一位俊美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啪哒。” 这人的鞋都是镶金嵌玉,乍一落地便是一片玉石相接的清脆之音。 冯青青捂住了心口,娘欸,祖坟总算是肯冒回青烟儿了? 这封隆镇这么小的镇子,竟然还真有天迎来仙修贵宾? 都说道修仙家喜好貌美的凡人做侍女,比道修仙子更乖巧温顺,若是真能抱上大腿,再得青春,一步登天,脱离凡体都指日可待了啊。 相易略一挑眉。 这把精巧又金贵的剑鞘上,好浓的血味儿。 他回头看了一眼,街上闻风而来了许多民众,街头逗鸡犬的顽童,身旁看护的婆佬,街边买胭脂的少女,皆放下了手中活计,好奇地观望着这处。 冯青青便是这封隆镇上最放诞泼辣的,生怕旁人和她抢,一个人便迎了上去。 “这位尊贵的道修大人,不知姓名,为何而来,妾身冯——” 这位贵公子敷衍地看向她。 冯青青并不知晓,这世上并非所有道修都是喜好女色的,尤其是这位来意非善的。 她方才闻到这位仙修身上淡淡的牡丹香,却闻“呲呤”一声,一道金光闪过,她眼前一道血色,视线颠倒起来,还来不及惊恐,人头分家。 红颜枯骨,香脂霎时变烂肉。 “杀、杀人了——!” 如一锅沸水炸了耗子窝,愣了片刻他们才想起逃命。 “一剑千金万素谋,”在一片惊恐叫声中,万素谋坦然自若地擦拭过自己的金剑,轻声细语如赏花乐兴,“奉我白玉京之主相折棠之令,来取尔等蝼蚁性命。” 相易,“……” 啥,说的啥玩意儿? 白马昂扬,风声过隙。 扔篮子的扔篮子,抱孩子的抱孩子,芳心暗许的少女现全都抖抖索索着筛糠似的腿往外奔逃,生怕一剑索命死无全尸,一转眼的功夫,只剩一地鸡毛。 方才还熙熙攘攘热闹声声的小镇霎时清净如鬼镇,万素谋并没有追的打算,任由他们逃窜,自己只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拿出一方织银锦帕擦净剑上的浑浊污血。 区区凡人,不过只能再苟活一时罢了。 况且,他最喜欢这种天地只他一人的孤寥寂静,在这条长长的古城街道,夕阳欲落未洛,享受片刻孤独无敌的滋味,除了街尾那个白头发的,没有——等等,嗯? 竟然还有人在? 扰他兴致的是一个衣裳褴褛的白毛乞丐,脸上戴着一副掉漆的福神面具,看上去颇为滑稽可笑。 万素谋讶异地挑起一边眉毛,剑锋一扫,对向长街尽头。 “喂,你一个乞丐老头,为什么不逃?” “……第一,我真的不是乞丐,”这人一头白发,声音却并不老,反倒有些好听,有玉石相击之味,他从支摊上跳了下来一本正经道,“第二,我也不是老头儿。” “哦?”万素谋冷笑一声,俊脸满是不屑之色,“我见你落魄至此,分明连乞丐都不如。” “非也,”相易道,“在下生来不偷不抢,光明磊落。” 万素谋提手看剑,“第一,这世道从来笑贫不笑娼,你的磊落并不值钱,第二,你不该坏我兴致。” 霎时,千金剑一翻一扬,金袍乌冠的贵公子侧身飞入长街,惊鸿纷飞,天光一滞,名剑动如雷霆。 剑气至喉,却见这口舌颇皮的白发男人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根支摊的长棍,迎面架起,剑与棍猝然相遇,削铁如泥的金剑竟没能一气斩下,反而是击起一片铿锵之声的电光火石。 “哦?”万素谋也是一怔,随后提唇一笑,“原来是个有点本事儿的,难怪敢在我一剑千金面前放肆。” 相易只手架剑,后退三步,“怎么,你很有名吗?” 万素谋这回拉下了脸,“狂妄!” 他开始剑剑全力,再不留情,眨眼之间竟然已过百招,长街呼啸而过,风声入耳,只听“喀”得一声,支摊长棍到底比不过千金之剑,已然是断了。 相易“哇哦”了一声,一扔残棍,往后退去。 万素谋大获全胜,反而不紧不慢了,剑锋晃晃悠悠地指着这人,“我见你身上无一丝灵气,原来不过一介凡夫,但你能在我一剑千金手下撑过百招,也算是不错,说吧,你有资格在死前报上名讳。” “唔,”相易面有难色,“还是不要了吧,说出来怕吓着你。” 万素谋哈哈大笑,食指捋过鬓下一束黑发,凤眸微挑,“你这人也有点意思,连声音都像我的心上人,不过可惜,我不会饶你性命。” 相易,“……哈?” 他一有问题都是憋不住的,好奇地挑眉,“你心上人是个男的?” “怎么,不行吗?”万素谋面色一沉,“世间至纯之爱应由心生而不抑身,你们这些凡俗之人怎么能懂得这种我对他这种超越平常凡俗的情?” 狂风一剑,千金收海之势! 又是“呲呤”一声,街尾三道剑光炸开,两个身影错身而过。 万素谋转身,“嘭”得一声,白发男人已头身分离,血溅三尺,颓然倒下扬起一片尘埃。 呵,蝼蚁。 万素谋收剑入鞘,好整以暇地开始束发整冠,片刻,便又是一位乌冠螓首的贵公子。 蝼蚁就是蝼蚁,浪费他的时间。 “哎,不懂就不懂嘛,这么凶干嘛?” 万素谋煞是一怔,猛得回头望去,只见隔了一整条长街,明明已死之人正倒坐在他的仙马上叉着腰向他喊话。 56.那汪碧透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朱颜抬起眼皮, 软翘的睫毛在长明灯下转过, 下面覆盖着的眼珠子颤颤巍巍地往边上瞥去, 彻底看清了来人。 他不用刻意做什么, 浑然一眼就是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相折棠,雪白的刘海被劲风吹洌到一边,懒散地贴在他耳根边, 下眼角带着熟悉的讥诮的光。 哦,他在嘲弄他。 他想起当年兴冲冲地露出这身去见谢阆风的时候,谢阆风也是这样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猫画虎, 不三不四。” 那股兴头便一下子被浇透了, 强抿出一个笑, 转眼去看外面的红梅花,“那当然,我本来也不是真的。” 他这样说, 假装自己不在意,可那种屈辱如跗骨之蛆,泡在一滩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剑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剑气切开了血色, 可他竟然一时也感觉不到痛, 只觉得四肢麻冷,虽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着, 那张画儿一样精细的脸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 浮现出一种木然。 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会有这样一柄剑穿过他的脖子,送他去无间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准备,从穿上这身白衣开始,在白玉京不夜的辉煌之中,苟活一时是一时,享乐一时是一时。 但这把来势汹汹的剑,一直高悬在他的心口,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然而真当出现了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湿淋淋地落下来,心火熊熊焚烧着,焚毁了他。 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猛然从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气,咬着牙根,才勉强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是,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着他,从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脸,漆黑的眼珠子边也是自己的脸,诡秘得可怕,两头白发快贴在一块了,皑皑不绝。 万素谋还呆愣愣地伫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相折棠站在一块,光芒盖过了这座长殿,可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赏心悦目。 相易忽然收敛了笑,直直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没想到真的是你。” 朱颜惨淡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能,假仁假义没什么意思,换作你是我,有一天让你有机会一步登天,受万人敬仰……你也会愿意的。” 相易捏过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哟,你很理直气壮嘛。” “是,我对不住你,”朱颜拼命想往后退,他意识清醒过来,开始感受到脖颈上血脉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饶,你会放过我吗?” 相易看着他,眉眼笑了开去,却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边,高高地看着他。 “行啊,你先求一个我看看。” 朱颜却不说话了,他双手撑在地上,那袭金贵的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脚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了句。 “师兄。” 相易骤然连敷衍的笑都没了,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有一种失望无比的索然,“闭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颜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相易的时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里,穿过葱葱树柏,忽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露出来一张拽了十万八万的脸,眼角发着淤青紫红,吊着眼角满身的丧气,想来是不知道又是和谁干了一架。 但是那张脸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气的恼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转就是颠倒人魂。 相易的剑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跟着他死在东极天渊里了,原来你没死,所以那个时候——” 他声音平直得像磨着什么。 “逼着他殉渊也有你的一份?” 朱颜看着那柄剑,垂死挣扎道,“没有人逼着珩图殉渊,他是自愿的。” “自愿?”相易听得快从肺里笑出来,“哈,行啊,那你现在选吧,你是自愿死在我的剑下,还是自愿抹脖子自杀。” 朱颜沉默了,他的发丝垂落下来,微微带着抖。 相易看着那张明明是自己的脸,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犯恶心,那种恶心让他觉得有些头晕。 万素谋听得雾一阵风一阵,怎么都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忽然被一双手推住。 他猛然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个白衣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荡来一阵寒意,旁边的红梅落上了一层淡薄的雪。 相易瞥过头来,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怎么又是这么你,阴魂不散的神经病一个接着一个……” 问花合手垂目,“我为你而来。” 相易一脚踢开脚边的人,剑尖悬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着一道锋芒。 “小秃驴,劝你离我远点儿,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少来惹我。” 问花看着他,见他三个月来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微微皱眉,“得罪了。” 相易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你们和尚怎么也这么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动手,早就没什么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问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错,若是这两人重新遇上了,的确是一方压倒性的威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镜妖的复刻,就算一模一样,眉宇间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来吧,”相易的额头的红印浓烈起来,那红印戾气太重,染得他,“别怂着了——谢阆风,你身上那股烂味儿隔着十八里村我都能闻到。” 红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着他的刀走出来,脸苍白得英俊,名刀上缀着红丝翡翠,伴随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霜衣女人,脸上隔着银朱的纱面,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 朱颜猛然抬头,眼底一阵血红。 谢阆风原来一直在,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着那把他也想不起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捡来的剑,直直地扫过眼前三个人。 他的剑在最高的一段弯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过招后的损伤。 一个佛家首图,两位白玉京暗领。 都是仅次十大传说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么,一起来吧。” 相易歪头冲他们笑了笑,他嘴上的红色加深,勾起一个笑,他笑起来让整座小长明殿都霎时更亮了些,可是眼底还是一片干干冷冷的恨。 问花蹙眉,有些震惊地撇过去。 他……是不是疯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眼见这人身上的伤已经重成那样,分明都靠着额头上那个血咒硬撑着。 不然以他的实力,不把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个心惊肉跳的想法出来了。 相折棠也许不是回来大闹白玉京的。 他或许本就是来寻死的。 或者……同归于尽? 死人的剑是最锋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长明灯下,抬起头,白发下的印记鲜红如血。 他从来打架喜欢后出招,可是这次他先动了。 一剑如吞鲸。 他眉心平如山水一色,喃喃道,“可这就是我的道啊。” 垂下手,他倚在门上望着冷冰冰的那株红梅。 他心下木然地抽了几下,手指划过刀鞘的红丝翡翠,依稀记起这红丝翡翠也是他送的。 昔年死生挚友,如今割袍绝义,真当恍若隔世,可见这么多年来,事事不如人意,桩桩违他本心。 “谢某万死不悔。” 完了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笑,他想到若是刚才那人还在,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对他说“那你就去死吧”。 底边黑影在夜色里化开,踌躇地上前,“楼主,小长明殿那边——” 谢阆风微微摇了摇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快老了,他今年五百一十七岁,依他的修为来说,处于正好的年纪,鬓边却泛出了白丝,黑袍索然,竟勾出丝形销骨立的可怜来。 “再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万素谋还跪在小长明殿前的莲池边,眼前灯火辉煌,照的这位原本精细雕琢的贵公子现在看起来狼狈得要命,发丝凌乱,眼底乌青,衣袍落尽风雨。 整个人跟个纸片似的可怜。 相易站在旁边的梅林里瞅了他一会儿,觉得好似有点眼熟。 一琢磨,哦,这不就是那无法无天的小废物嘛。 “啪——” 万素谋跪得正起劲,面前忽然落下一块石子,啪得蹭过他眼角的肌肤,痛得他眼角一抽抽。 “什么人?” 他猛然回过头,望向四处,可身后茫茫赤色梅林,却是白玉京的花阵,若不是通晓白玉京的人,应当是进不来的。 莫非刺客? 他心里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可是跪得太久刚一起身腿便是一软,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还还不及呼痛,耳边一道劲风,见是一道白衣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万素谋吓得够呛,伸手想拔出自己的剑,兀然想到他的剑已经断了,只能一脸惊恐地抬起头—— 他一愣。 月色溶溶,他瞥见了那张永生不忘的面孔。 相易“啪”地拍了一把他的头,站在他身前,“哟,行这么大礼,懂事儿了啊。” 万素谋傻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傻愣愣地往小长明殿看了一眼,眼圈一红,“……您肯出来见我了。” 哭得还挺委屈的哈。 相易有些嫌弃地看他,“哭什么,男人做事敢作敢当,自己干了什么混账事心里没点数吗,哭天哭地有什么屁用?” 万素谋垂下头,吸了吸鼻子,“我在这儿跪了三个月了,您都不肯来见我。” ……牛逼,相易惊悚地瞄了他一眼,“你这主意可真够睿智的。” 难怪这人到现在还不晓得里面那人和外面这人不是同一个,合着直接开跪不交流的。 万素谋声音哽咽,一股脑道,“我错了,宗主,我实在没想到……是我急公近利,我该死,我对天指誓,绝不会再仗势欺人,无端——” “停停停,”相易转了转眼睛,话锋一转,“其实吧,我告诉你件事儿。” 万素谋一愣,“什么?” 眼前人微微仰下身子,万素谋喉咙动了动,眼见那抹瑰丽之色离他越来越近。 “我是个假的。” 万素谋傻了老半天,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是相折棠他爹,”相易的胡诌的本事那是随口就来,“相大仙。” 万素谋上下左右瞅了那张脸一遍,呆了吧唧的,“……啊?” “您,我从未听闻我们宗主有父亲,”万素谋抿了抿唇,眼神看起来很窒息,很是犹疑,但偏偏那张脸,一看见三魂就能丢七魄,“您、您是认真的?” “那可不,”相易道,“不信我带你进去看看啊,你们家宗主好端端在里面呢。” “那……”万素谋心如死灰,“那我三个月,岂不是跪错了人。” 相易惨不忍睹地瞥了他一眼,“可不,傻孩子。” 万素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中透露着一丝的绝望,“您……您修养得可真好。” 相易背对着这傻子,万万没想到他还真信了,差点笑得岔气,好在他面色一凛,绷住了,“还行吧,马马虎虎。” 他继续扯道,“只因我与我那儿子生得一模一样,修为也相差无几,你认不出那也是正常的,况且白玉京琐事繁多,我经常与他交替,要说我是个半个宗主也没什么不妥。” 完了他颇神秘道,“不过这可是宗门天机,你万万不可泄露。” 万素谋一脸“原来如此”,难道之前宗主能一人分/身两地,他急忙追上来,一脸心焦,“那、那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件事万素谋难辞其咎,可否让宗主……别因为这事儿恨我。” 相易道,“那有什么不行。” 万素谋深呼一口气,苍白的面容上感动得一塌糊涂,“您、您真是菩萨心肠。” 相大仙在逗人的时候总是特别大方,“好说好说。” 万素谋忽然想到什么,心情又是一沉,“可我跪在这里三月,宗主也不肯见我一面,我对您做了如此大不敬之事,砸了白玉京的脸面……他一定厌弃死我了。” 相易琢磨着应该是谢阆风不让那蠢货出来丢人,随口道。 “你想太多了,他这个人呢,就是欠跪,我都没和他说过,指不定他压根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在这儿跪着呢。” 万素谋死心了三个月,听了这话心里生出了希望之种,“那您——” “走吧,”男人侧过眸,白鬓如雪砌,声音懒丝丝的,“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我的好儿子。” 万素谋心神一屏,就这么傻愣愣地跟了上去。 小长明殿是没人看管的,全白玉京都知道,他们宗主从来不喜欢旁人叨扰,故而这么多年来但凡有事只会在莲渠外通禀。 近百年来尤为严重,出入寥寥。 那是白玉京第一人,旁人万万不敢惊动。 莲渠上有一道窄小的木桥,都说莲渠底下栖息着一条千年的地泽天青蟒,这么多年来万素谋虽然没见过,毕竟这么多年来,还真没什么人敢闯进去。 住在那里的,可是小长明仙相折棠啊。 万素谋见男人直接踏步走了上去,半晌,还一点儿事都没有。 果真如此—— 万素谋心里莫名对心尖儿上那位人多了两分亲近。 原来宗主也如同凡人一般,有父母至亲,其至亲还如此温厚—— 相易“啪”一脚踹上小长明殿的门,没踹开。 又踹了两脚。 万素谋,“……”他刚才说到什么来着,哦,温厚仁慈。 呃……应、应该吧。 宗、宗主的父亲偷自己家的马算偷吗,踹自己家的门算踹吗? 那肯……肯定不算啊! 万素谋努力在心里说服自己。 一道劲风袭来,小长明殿的门从里面被哗然吹开。 万素谋眼睛一亮,心神一漾,但见那袭高高在上白衣立在通透辉煌小长明殿正中央,抬眸远远冷声道。 “谁?” 万素谋眼神痴痴地望着那人,急忙掀袍跪落。 “大人。” 那是天下第一剑,百年来,除了第一年入京之时,他不过远远窥其三面。 绝不会忘。 “你?”白衣略微皱眉,并不是很记得这人,但依稀知道,“谁准你进来的?” 万素谋傻乎乎道,“我与令尊同往。” 白衣茫然了一瞬,蹙眉道,“放肆。” 万素谋继续傻乎乎道,“素谋与您的父上——父,欸?” 他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看那位大人看得入迷,大人的父亲什么时候不见的? 只见他的宗主冷冷地暼了他一眼,他心中这些天本就赌了一口气,那张摄人得近乎瑰丽的面容冷得很难看。 “滚。” 万素谋,“……” ……怎么和说好的不太一样? “相折棠”手一滑,拔出那把旷世的剑,刃锋一挥,低声道。 “还是,你想试试我的剑?” 万素谋连忙解释,“您父亲,我——” “我相折棠天生无父无母,哪来的父?” 高高在上的白衣语音拔高,显然是动了怒,然而他瞥了一眼四周,心中忽然忐忑起来。 谢阆风的御剑六影呢? “怎么没有——” 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划过,一把凛然的剑悄无声息地贴上他苍白的脖子。 “你爹我在这儿呢。” 万素谋眼瞳一缩,“您——” 两人贴在一处,一时竟然难分彼此。 万素谋愣了半晌,才呆呆道,“刺、刺客?” 可,那—— “……你?” “相折棠”呼吸一窒,颈边的冷意一阵吹起一阵。 他声音夹着抖,相易听出来了。 怂、货。 “啧,还真别说,”他抬起他的下巴,盯了好一会儿,“有时候我也经常被自己迷到。” 他怎么会……谢阆风输了? “不过你还是算了,”相易动剑,缓缓凝下一滴血,“你嘛,连我千分之一的风流倜傥都沾不上。” “浑身上下写满了‘假货’。” 他还没来得及捅破自己方才那阵心悸,脸上便一痒,“你别碰……” 相易在一片黑暗中往他那边瞅了半天,什么也瞅不到,胡乱地在他脸上乱摸了一气,才摸到这小孩的嘴给捂上,“嘘——” 两个人靠得太近了,步月龄想退却退不开,一种粘稠而焦灼的热度正侵蚀他的神智,被这人一堵,只能气得重重地哈了口气出来。 这口气恰好泄在了他的掌腹中央,烫得相易倒吸一声,哑声道,“你——” 他说到一般兀然也停住了,他自己吐在少年颈边的气儿打了个转绕了回来,也烫了他一脸。 ……并不是步月龄烫得惊人,而是他们两个都烫得要命。 月色下一阵赤光流水,云间绝色姬在背后挽开一个剑花,沉沉敛下眉目,眼边绯红一点瞥来瞥去,方定了一点作势欲走,举步却又艰难起来。 雪白的足背在草丛上碾了两圈,愣是停住了。 这王八蛋怎么就这么能躲? “百八十年都不带变,见了我就跑,一点剑圣的脸面都不要了?” 她的目光扫去鹿翡花林,心下躁乱下来,她也是个十足的煞星,着实是不耐烦了,一剑提起,朗声再荡林。 “相折棠,你再不出来,这林子我可给你一并拔了去。” 哟,好凶,当人都是傻子呢。 你要拔就拔呗。 相易身上也热得要命,一阵阵地发虚汗,那牡丹香甜美得惊人,又折磨得要死,只能拼命转开念头。 步月龄比他倒霉得多,这十六七岁还没入道的小孩遭到了祖宗辈的老奶奶毒手,怕是定力天赋再强都难免身不由己起来,这一阵牡丹香烫得他死去活来,跟在油锅里走了一遭似的,实在忍不住了,下意识地往旁边人身上蹭了蹭。 相易,“!”这小孩干嘛呢! 这一蹭还真让少年尝到了甜头,跟熬了八百年的粥终于掀了盖,低低吟了一声,一只手还不由分说地搂上了他的肩。 又蹭了蹭。 相易,“……”不是,喂哥,这有点得寸进尺了吧。 少年微卷的长发散在了他的颈窝上,漾开一阵淡淡的檀木香和妖异的牡丹香。 不过他倒也还算乖,蹭起来力气不大,软绵绵像撒娇,不知是尚有一丝神智还是性格本便如此,再过分的也做不出了,缠着旁边这人兀自忍耐着。 相易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手指在少年的唯一还算冰凉的发丝上点了两下。 哎,烦人哦。 “好”云间绝色姬懒得再等,一剑提来,凤眸映出赤霞漫天,“我看今日是你骨头硬还是我骨头硬——” 日哦,她来真的? 相易耳畔猛得听到一阵惊雷劈落,这娘们怕是疯了吧? “前辈且慢——” 一声怒……很怒但是因为胆子还没那么大,努力压制着的劝告自鹿翡花林外急急传来! 云间绝色姬倒眼中赤色一收,回头扬起一眉,冷声道,“谁?” 见是一个男人,两鬓灰白,已过不惑,眉目英挺仍极有神气。 “这里是长曦鹿翡,在下鹿翡城城主鹿游原。”鹿游见到云间绝色姬心中也是一惊,长叹一声,负手道,“不知是哪位前辈路禁此处?” 云间绝色姬打量了他一眼,脸色着实是不算好看的,“我知道了,怎么的,你要拦我?” 鹿游原的目光触及她身上那道赤色剑芒,心里又是一沉,“牡丹剑,您莫不是——” 他掂量着辈分,不好直接道破她的名讳。 云间绝色姬挽起剑花,剑芒清澈过水。 但听她轻嗤一声,“没错,正是我云间绝色姬,即使这样,你还打算拦我?” 十大传说之一,云间绝色姬—— 鹿游原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传闻这云间绝色姬居住在北极无涯之岩,终年侍奉千年牡丹魂,百年来已罕见她的传说,今日一现竟然实在隔了七海之外的长曦鹿翡。 这一来便是这么大的阵仗,实在不知是鹿翡的幸或不幸。 这消息自然一下子便炸开了锅,揽月宗那群老不死的知道惜命不敢来找死,连夜还是得把他这位鹿翡城城主弄上台前来说情。 他就不惜命了?狗日的。 鹿游颔首示礼,努力微微一笑,“原不想是您这样的大前辈移步,不过不知鹿翡如何得罪了您,要如此……” 云间绝色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把你的仰仗全都说出来吧,藏藏露露我可没这个时间猜。” “前辈说笑了,鹿某哪有什么仰仗,”鹿游原清风一笑,他纵然年到中年,相貌却着实堂堂,很博人好感,“不过鹿某出身白玉京,又受长曦皇俸禄,若是将这鹿翡弄得太过分,实在是为难鹿某了。” “白玉京又怎样?” 云间绝色姬声音一尖,她正是恼着白玉京里最烦人的那位,他还送上门来了? 但她却是又犹有顾虑地顿了顿,白玉京奈何得了她的着实不多,可是烦得了她的还真不少,就这么公然拿自己的名号打天下第一宗脸面,纵然是谢阆风也不见得能偏袒。 这白玉京最是闹心,这边那边各个枝节勾心斗角,这天下第一宗迟早得烂完了。 这事是她做得不够妥当,可谁叫那人都知道她来了,还明晃晃地在她面前荡,出口狂言的? 她本来也不是个脾气好的。 鹿游原一看她这神色,十分体贴地给台阶,“前辈是冠绝天下的十人之一,而白玉京又正是人族第一宗,自然想与您交好,还望海涵。” 云间绝色姬收起赤色长剑,夜风凛凛回目,她睨了鹿游原一眼,又深深地扫过这幽幽的林子,赤足踏上一道白练。 “好罢,我给白玉京个面子,喂,你给我记住了,天涯海角,总也有你跑不掉的时候——” 鹿游原长嘘了一声,眼中也不禁放在了鹿翡花林上, 这事儿便更让他头疼了。 能让十大传说追成这样的,再加上三个月前那次…… 这位又是谁,名号就已经在嘴边不能说了。 “宗主,”鹿游原打量一圈,小声道,“您还好吗?” 花林内空空荡荡,什么也看不出来,鹿游原暗忖那位大人定然早就走了,又或许是根本不想让人晓得自己在此处,抬脚便走,还走得极大声,极贴心。 相易不太好。 “喂喂喂,”他往这小孩脸上拍了拍,奈何烫得两人分都分不开,“醒醒。” 暗处总多旖旎。 少年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眼前依然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 他伸出手,将旁边这人的脖颈绕得更紧了。 嘿,这小孩是真的过分。 “我……我,”相易这辈子没和什么人贴的这么近过,只得没什么威慑力地威胁道,“我要打你了啊——” 步月龄有些醒了,脑子里却连不成一片。 这边一个人,那边一个人,都不怎么穿衣服。 “相……折棠?” 相易自己也热得发昏,勉强应他一声,“别瞎叫唤。” 步月龄双手还缠在他的脖子上,往哪儿碰都卷起一股子火,上边的动静没了,他蹭得有些无法无天起来,蹭得相易也一团邪火乱冒。 云间绝色姬的牡丹香,又邪又媚,他还能硬撑一会儿,这小孩怕是真不行了。 ……硬梆梆。 哎,这事儿纵然是他相大仙又有什么办法? 俩人四肢都缠在了一处,相大仙一筹莫展。 这样子也出不去啊。 他还没想完,那少年又往他怀里钻,一只手相当为所欲为。 “……师父?” “嘶,”相易忽地一阵颤,哑声道,“别瞎摸——” 像那戳了百八十遍的浆糊纸,豁然给你戳烂了,来了个通透明朗。 少年的意识方才还伴着那牡丹香的模糊混沌,兀然惊得被拉了起来,耳朵尖儿上那根筋一阵发麻地颤和酥,声音都打了滑,“你、你……” 他还没来得及捅破自己方才那阵心悸,脸上便一痒,“你别碰……” 相易在一片黑暗中往他那边瞅了半天,什么也瞅不到,胡乱地在他脸上乱摸了一气,才摸到这小孩的嘴给捂上,“嘘——” 两个人靠得太近了,步月龄想退却退不开,一种粘稠而焦灼的热度正侵蚀他的神智,被这人一堵,只能气得重重地哈了口气出来。 这口气恰好泄在了他的掌腹中央,烫得相易倒吸一声,哑声道,“你——” 他说到一般兀然也停住了,他自己吐在少年颈边的气儿打了个转绕了回来,也烫了他一脸。 ……并不是步月龄烫得惊人,而是他们两个都烫得要命。 月色下一阵赤光流水,云间绝色姬在背后挽开一个剑花,沉沉敛下眉目,眼边绯红一点瞥来瞥去,方定了一点作势欲走,举步却又艰难起来。 雪白的足背在草丛上碾了两圈,愣是停住了。 这王八蛋怎么就这么能躲? “百八十年都不带变,见了我就跑,一点剑圣的脸面都不要了?” 她的目光扫去鹿翡花林,心下躁乱下来,她也是个十足的煞星,着实是不耐烦了,一剑提起,朗声再荡林。 “相折棠,你再不出来,这林子我可给你一并拔了去。” 哟,好凶,当人都是傻子呢。 你要拔就拔呗。 相易身上也热得要命,一阵阵地发虚汗,那牡丹香甜美得惊人,又折磨得要死,只能拼命转开念头。 步月龄比他倒霉得多,这十六七岁还没入道的小孩遭到了祖宗辈的老奶奶毒手,怕是定力天赋再强都难免身不由己起来,这一阵牡丹香烫得他死去活来,跟在油锅里走了一遭似的,实在忍不住了,下意识地往旁边人身上蹭了蹭。 相易,“!”这小孩干嘛呢! 这一蹭还真让少年尝到了甜头,跟熬了八百年的粥终于掀了盖,低低吟了一声,一只手还不由分说地搂上了他的肩。 又蹭了蹭。 相易,“……”不是,喂哥,这有点得寸进尺了吧。 少年微卷的长发散在了他的颈窝上,漾开一阵淡淡的檀木香和妖异的牡丹香。 不过他倒也还算乖,蹭起来力气不大,软绵绵像撒娇,不知是尚有一丝神智还是性格本便如此,再过分的也做不出了,缠着旁边这人兀自忍耐着。 相易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手指在少年的唯一还算冰凉的发丝上点了两下。 哎,烦人哦。 “好”云间绝色姬懒得再等,一剑提来,凤眸映出赤霞漫天,“我看今日是你骨头硬还是我骨头硬——” 日哦,她来真的? 相易耳畔猛得听到一阵惊雷劈落,这娘们怕是疯了吧? “前辈且慢——” 一声怒……很怒但是因为胆子还没那么大,努力压制着的劝告自鹿翡花林外急急传来! 云间绝色姬倒眼中赤色一收,回头扬起一眉,冷声道,“谁?” 见是一个男人,两鬓灰白,已过不惑,眉目英挺仍极有神气。 “这里是长曦鹿翡,在下鹿翡城城主鹿游原。”鹿游见到云间绝色姬心中也是一惊,长叹一声,负手道,“不知是哪位前辈路禁此处?” 云间绝色姬打量了他一眼,脸色着实是不算好看的,“我知道了,怎么的,你要拦我?” 鹿游原的目光触及她身上那道赤色剑芒,心里又是一沉,“牡丹剑,您莫不是——” 他掂量着辈分,不好直接道破她的名讳。 云间绝色姬挽起剑花,剑芒清澈过水。 但听她轻嗤一声,“没错,正是我云间绝色姬,即使这样,你还打算拦我?” 十大传说之一,云间绝色姬—— 鹿游原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传闻这云间绝色姬居住在北极无涯之岩,终年侍奉千年牡丹魂,百年来已罕见她的传说,今日一现竟然实在隔了七海之外的长曦鹿翡。 这一来便是这么大的阵仗,实在不知是鹿翡的幸或不幸。 这消息自然一下子便炸开了锅,揽月宗那群老不死的知道惜命不敢来找死,连夜还是得把他这位鹿翡城城主弄上台前来说情。 他就不惜命了?狗日的。 鹿游颔首示礼,努力微微一笑,“原不想是您这样的大前辈移步,不过不知鹿翡如何得罪了您,要如此……” 云间绝色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是把你的仰仗全都说出来吧,藏藏露露我可没这个时间猜。” “前辈说笑了,鹿某哪有什么仰仗,”鹿游原清风一笑,他纵然年到中年,相貌却着实堂堂,很博人好感,“不过鹿某出身白玉京,又受长曦皇俸禄,若是将这鹿翡弄得太过分,实在是为难鹿某了。” “白玉京又怎样?” 云间绝色姬声音一尖,她正是恼着白玉京里最烦人的那位,他还送上门来了? 但她却是又犹有顾虑地顿了顿,白玉京奈何得了她的着实不多,可是烦得了她的还真不少,就这么公然拿自己的名号打天下第一宗脸面,纵然是谢阆风也不见得能偏袒。 这白玉京最是闹心,这边那边各个枝节勾心斗角,这天下第一宗迟早得烂完了。 这事是她做得不够妥当,可谁叫那人都知道她来了,还明晃晃地在她面前荡,出口狂言的? 她本来也不是个脾气好的。 鹿游原一看她这神色,十分体贴地给台阶,“前辈是冠绝天下的十人之一,而白玉京又正是人族第一宗,自然想与您交好,还望海涵。” 云间绝色姬收起赤色长剑,夜风凛凛回目,她睨了鹿游原一眼,又深深地扫过这幽幽的林子,赤足踏上一道白练。 “好罢,我给白玉京个面子,喂,你给我记住了,天涯海角,总也有你跑不掉的时候——” 鹿游原长嘘了一声,眼中也不禁放在了鹿翡花林上, 这事儿便更让他头疼了。 能让十大传说追成这样的,再加上三个月前那次…… 这位又是谁,名号就已经在嘴边不能说了。 “宗主,”鹿游原打量一圈,小声道,“您还好吗?” 花林内空空荡荡,什么也看不出来,鹿游原暗忖那位大人定然早就走了,又或许是根本不想让人晓得自己在此处,抬脚便走,还走得极大声,极贴心。 相易不太好。 “喂喂喂,”他往这小孩脸上拍了拍,奈何烫得两人分都分不开,“醒醒。” 暗处总多旖旎。 少年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眼前依然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 他伸出手,将旁边这人的脖颈绕得更紧了。 嘿,这小孩是真的过分。 “我……我,”相易这辈子没和什么人贴的这么近过,只得没什么威慑力地威胁道,“我要打你了啊——” 步月龄有些醒了,脑子里却连不成一片。 这边一个人,那边一个人,都不怎么穿衣服。 “相……折棠?” 相易自己也热得发昏,勉强应他一声,“别瞎叫唤。” 57.狭路相逢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到处是一片牡丹冷香。 “花魁起舞——” 随一声清幽琵琶附音, 抖如银瓶乍破。 女人缓缓仰起如鹅长颈, 眉眼哀艳怜悯, 自宽阔的广袖和淅淅花雨中扬起了一只手, 指拈兰花。 底下的呼吸声都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条线条优美的手臂上, 雪白幼嫩,引人遐思万千。 步月龄听到底下有人神颠意倒。 “我活了百来岁,参加了八届花神祭,都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谁说凡人女人不够美, 这样的绝色,纵是修仙道上也少见得很,我若是得了她,一定要用仙草将她的千娇百媚贮藏起来, 日日观赏琢磨!” “这你便少见多怪了,这女人是美, 到底是个千人枕的, 要真娶进来只会脏了你我的身份罢。” 步月龄蹙眉, 他虽自己也的确看不上这些皮肉生意的女子,但也知多半是生活所迫, 绝不会也这么污言秽语大言不惭。 他回首看相易,小声道, “她到底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云间绝色姬?” 相易却没说话, 他伸出手摸着下巴, 夜风微微吹散他的衣摆,他一沉默,那张青面獠牙上便看不出一点声响来。 颇有些不动声色的高人迹象。 ……高得步月龄想打人。 还没等他说话,底下的女人却动了。 如一尾叶间鱼,似一只雾中鹤,随着琵琶声快拨如珠,她的手掌在空中连连而下,雪白长腿如花瓣扫开,与绷直的脚尖拉出一段夜色波澜。 旁人声音又兀然一窒,这女人不仅美得过分,还无一处不撩人。 白色广袖急掀起一阵云海,女人摇曳过云海,清风浮定,露一角眼尾艳红便已是绝色。 步月龄望着她的身影,只觉得目不暇接,心跳一路加快,他转过脸不看才好些,别的不说,这女人的的确确持有媚术,他自恃一个女人再美,也不会让他如此失态。 他听到旁边那卡着话不说的王八蛋轻笑了一声,“还挺有定力啊,你看看下面那些人,早就痴得走火入魔了。” 步月龄的酒被这女人的舞点燃了,有些口干舌燥,神智却还清朗,“那是他们少见多怪。” 相易看他,“那你说,你讲过最美的女人是谁?” 步月龄一愣,有些迟疑道,“自然是我母亲。” 相易,“……哦。” 他原本还想逗逗他,兀然想起主角的母亲……还真他妈是个大美人来着。 相易又道,“除了你母亲呢,天榜美人卷上,你最想看谁的样子?” 步月龄道,“那自然是相折棠。” “全天下怕是没人不想见他,绝色三千,怎么偏偏让一个男人登上了榜首?” 他说到一半,抬起眼皮盯着他,“你不会又要跟我说,你就是相折棠了吧?” 相易道,“哦,你管我,我就说。” 步月龄道,“我——” 底下忽然一阵沸腾,步月龄望去,见那个女人朝这边的楼顶清妩一笑。 这一笑不知为何,笑得他背脊都抖了起来,渗人得要命。 “春楼——花魁娘子今夜点了春楼!” 相易拍了拍袖子,“来了!” 步月龄道,“怎么办?” 相易道,“跑!” 步月龄,“?” 但见青衣一动,踏足点檐—— 这王八蛋竟然真的撒腿就跑! 喂要跑为什么不早点跑啊刚才为什么非要装那种高人定力和气魄啊! 相易刚点着屋檐走了几丈,又折了回来,把他也捎上了,“你要是被她捉去了我也得完,跟着我!” 向来以“无论如何都要优雅为先”的精致少年步某忍不住炸了毛,“……你别扛着我!” 相易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好吧。” 他的力气到底是比他大,步月龄只觉得自己被翻了一圈,再看得清的时候发现他竟然被打横抱上了。 ……更糟糕了好不好! 相易刚踏出春楼的屋檐,一道白光袭来,竟然是一道白练挡住了他的去路。 步月龄艰难地往下望去,见楼下的女人用兰花似的手指攥紧了白练的另一头,眉飞入鬓,斜眼似冰。 底下哗然一片,谁也没看见那绝世的花魁是从哪里变出的这条白练。 众人的情绪被点燃得更高了。 “这白练不是凡器!” “春江花月夜到底是大手笔,这条白练应当是什么宝器吧?” “拿宝器来助兴,了不得!” 助兴? 她嘴角弯起,眼眸却垂了下来,她的声音似初沾露水的牡丹,透着冷丝丝的媚,“这位公子,是妾身的舞姿,不够动人吗?” 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凝到了这边…… 那戴着面具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怀里怎么还抱了一个? 俩、俩男的? 相易叹了口气,从容道,“娘子舞得很美丽,可惜在下实在有要事在身,告辞。” “那可不行哦。” 云间绝色姬冷笑一声,身影一翻,赤足点上白练飞来,似月下飞天仙! 下面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依然在大放厥词。 “咦,春江花月夜果然厉害,这花魁娘子好似还会些法术,应当是定了灵心的。” “……这,好像勉强可以娶娶了。” 相易怀里抱了步月龄,见她飞来,一路又后退了回去。 步月龄捂住自己的脸,“放我下来……” 相易道,“别吵吵,这女人是真能要人命的。” 云间绝色姬手中红光一闪,见是一柄赤色长剑。 “喂,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相易一边跑一边回头怼她,“我见过的女人,就数你最虚荣,纵然是暗个杀,也非要众星拱月,这样呢,真的很不好。” 云间绝色姬赤足踏上尖檐,似一朵轻云,“哦?” 她一剑追来,白裙广袖如白色牡丹散开—— 步月龄只觉得眼前红光数点,余光处的景色目不暇接,这两人动作太快,他根本看不清楚。 底下吹笛弹琵琶的小姑娘们都愣住了,傻愣愣地抬头眯着眼睛瞅。 这和原先说好的不对啊,花、花魁怎么跳着跳着飞起来了? 云间绝色姬见他只跑不还手,滑溜得跟条泥鳅一样,有些不耐烦,“你跑什么?” 相易震惊地瞥了她一眼,“大姐,讲点道理吧,你来杀我还不准让我跑了?” 云间绝色姬脸色一冷,“谁是你大姐!” 相易道,“好好好,小妹妹,云妹妹,有话好好说,干嘛要动手?” 步月龄,“……”这仙道巅峰打架原来也都是这么扯嘴皮子的? 他俩一路从春楼飞到了月楼,底下不知情地还在欢呼雀跃。 “方才那一剑的剑气,厉害啊!” “一个妓/女能厉害到哪儿去,顶多是个地灵境的——” “可我看都看不清……” 旁边终于有个识货的看不下去了,“不会说就别丢人现眼了,我苏赭喜今年方方踏入天灵境三层,见这二位方才的身法,已令我望尘莫及!” 春江花月夜的老鸨捂着自己的嘴,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千金请来的宝贝儿飞上了天。 被吵醒了的青衣少年探出一个头,摇了摇头。 云间绝色姬心中不耐烦,见这人滑来滑去,偏是碰不到一角衣袂,手中剑气一扬,长风浩荡斩去了月楼一角! 这一出戏也是来得突然,春江花月夜楼里皆是个仰仗祖辈的纨绔,呆愣愣地看着头顶上一片凉飕飕的夜空,已经惊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这、这是祖宗辈的神仙在打架吧? 众纨绔面面相觑,包在一团。 我、我们就是想来嫖个娼啊……? 但闻到一阵幽香牡丹,步月龄耳根一红,“你——” 相易低头看他,莫名其妙,“啊?” 持剑的绝色仙姬莞尔一笑,“如果连我都不喜欢,那怕是不喜欢女人了吧,那我送你们一程——” 这一说完,牡丹香雾袭来,相易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低头倒抽一口气,“女人怎么都这么毒?” 云中绝色姬从鹿翡城中的春江花月夜追到了鹿翡城外的花林,愣是跟丢了。 她左右转了一圈,夜色浩瀚,树影婆娑,有些气急败坏,“你跑得掉我又如何,谢阆风和虚繇子那俩人怕你怕得很,求着我来开个先道,等过几日枭也来了,你还能跑得到哪里去?” 相易捂着步月龄的嘴,苦笑一声,“哎,你不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戴个面具吗?” 步月龄张大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这人叹了口气,温温热热吐在他的颈边,潮润润的。 “因为为师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绝色剑姬挽起一剑赤光,恨得咬牙切齿。 “出来,相折棠——” 鹿游原怀里还揽着鹿幼薇,方才那一句他也实实在在地听到了,心中惊疑丛生,一双眼珠子上下剔着这青衣男人的面具,心思捉摸不定。 58.玲珑心肝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v章比例为50%  蓝衫少年收剑归入鞘, 轻描淡写地转身。 “那你就去吧。” “不是, 谁又得罪这小崽子了, 闹什么别扭?” 相易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 转过头来看着宦青。 宦青望着少年的背影, 若有所思, “或许是, 再过两日他便要走了,有些舍不得你吧。” “舍不得我?”相易气笑了,“这小白眼狼,舍不得你舍不得春江花月夜都不会舍不得我,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每次陪他练剑, 好家伙,恨不得离我八百丈远。” 宦青好似生平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上下打量了他整整一圈, “怎么, 你难道看不出他其实很崇拜你吗?” 相易也震惊地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 “你什么时候瞎的?” 宦青,“……” 他略一挑眉,负手离去, “爱信不信。” 午风一吹, 偌大的亭子里兀地就剩下了相大仙一人, 他望了一眼左边蓝衫少年的背影, 又望了一眼右边青衫少年的背影。 这俩人怎么都话中有话似的,都有病吧? 这一夜,伴随一道酥风吹入满堂红,吹起牡丹香袅袅不绝。 鹿翡最热闹的长街全被春江花月夜包了下来,三天前便扫荡干净,一尘不染,如今左右站了百来个白衣抱琴少女,敛目提裙,只为高迎那名远道而来的京都第一名妓。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倒是不错,京都第一花魁的待遇怕是比地仙境的一流高手都高。” “谁不想当京都第一花魁的入幕之宾呢,春江花月夜每年花大把的银子卖最当红花魁的一夜,只会赚个盆满钵满。” “镶了金的妓/女,难道,真当更舒服不成?” “哈哈哈,沈兄此言……” 春江花月夜五楼无一不是熙熙攘攘,就不指望妓馆里真的有什么文人雅士了,相易在春江花月夜里转了一圈,听得恶心,直接爬上了春楼楼顶,直接在屋檐上坐了下来,上天似是格外眷恋这位花魁,朗月当空,连六月的风都不那么黏腻人了。 他才刚刚坐下,身后忽然又有了声音。 “哟,”看见来人,相易挑起了眉,“您不是洁身自好,不屑得很吗?” 步月龄拎着一坛酒,径直走了过来。 相易一看到那酒,动了动喉咙,相当欲拒还迎的做作,“不不不,为师不能喝酒。” 步月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说给你喝。” 这欺师灭祖的玩意儿竟然真带了一个酒杯,相易看得目瞪口呆,“你……” 步月龄自己倒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夜风一吹,将酒香尽数送了过来。 相易悻悻然往这边瞄了一眼,见少年冷着脸,只倒了一杯又一杯独自买醉。 他转了转眼珠,算是看出来了,“哦,少年人有心事?” 步月龄总算停了,侧过那张白石雕琢似的脸,静静地望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很没用。” 相易想也没想便接上,“对啊,可不是嘛。” 步月龄,“……”他到底是哪根筋想不开来找这王八蛋倾诉? 蓝衫少年喝了酒,一张脸在月色下微微泛红,他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上,乌发上转着动人的流光。 “是,我是很没用,我明明是嫡长子,可是——” 他垂下长睫,似是轻颤。 “什么都要拱手让人。” “啊,大道三千何等无情,”步月龄仰起头,“我拼了命挤进来三个月,窥看一眼风光也不错。” 相易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想他这么洒脱。 人人向往这茫茫三千道,或不得缘或不得法,偏偏唯有他,是唯一被这茫茫三千道彻底抛弃的人。 十七岁的少年,在月下朗声道。 “纵然后日是输,我也要输得坦坦荡荡,头不破血不流便对不起我这一路凛冽——” 少年意气如铁似刃,一气呵成是这世上最坚决。 楼下不解风情,凶巴巴地扔了三把瓜子壳上来,“鬼叫什么,花魁还没出来呢!” 步月龄,“……” 少年垂下头,发现好似并无人赏识他的挣扎与洒脱。 相易忍不住大笑一声,伸出想摸摸这少年的头,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讷讷地收回来。 步月龄忽然转过头看他,小声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相易“啊”了一声,“不行,我怕你爱上我。” 步月龄低低笑了一声,抬头眸子浸满一色月光,“以后,你走你的大道三千,我回我的莽莽红尘,此生怕是诀别,又或者是五六十年后恰一重逢,你应当还是这副模样,而我已经半脚踏入棺材,一身褶皱干脩。” 相易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这少年踌躇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也不是非想看你的样子,我只是……想留个念想。” 相易笑道,“这世上皮囊不都一个样子,只要你记得我……哎不是,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干什么?” 风一吹,迷了少年的眼,“因为我注定这生,只能远远看着你的背影啊。” 相易愣了一会儿,心里竟然怪没滋味的。 这小孩儿不知道其实他才是真正的上天垂怜,大道三千冥冥之中为他铺好了一切。 因为他现在的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单纯地喝醉了的失意青春期少年。 相易有点相信宦青说的了,这小白眼狼真的有些依赖他,或者说,憧憬他。 咳,那搞得他都不好意思那么光明正大地吃喝玩乐了。 相易正想说些什么,一道清亮笛音吹起,春江花月夜的五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瞬时被引爆了。 “花魁来了!” 鹿翡最好的笛修被请来为花魁娘子开路,一道清音明亮,霎时,远远的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个女人。 那是个赤足的女人。 她穿一身雪白裳,侧边裂开,露出一双莹润又纤瘦的长腿,婀娜娉婷如雪中一瓣白兰,不染一丝尘埃。一个素髻,一根银簪,她就着眼尾一点绯红,便露出一面清冷卓绝的侧脸,没有一丝故作的妖媚,眼角眉梢却全是在春/药里浸泡过的,美得清心寡欲又放浪。 两边的少女扬臂洒下万千淡丽牡丹花瓣,似雾雨蒙蒙,竟然皆比不上她一个回眸。 长街呼声在短暂的死寂后重新点燃,一浪高过一浪—— 只因这是一个何等艳绝的女人。 相易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是她?” 步月龄第一次见到将妖魅放浪和清纯高贵结合在一起的女人,一时也有些看怔,却听到相易这么说,便有些刻薄道,“怎么,你跟她也有一段故事不成?” 相易却兀然沉静了下来。 步月龄觉得奇怪,以这家伙的嘴皮子怎么也会回两声,难不成是真看痴了? 也是,他想……这女人的确美。 却不想相易伸出一根食指放在他嘴边,“嘘。” 步月龄,“?” 相易轻声道,“这绝不是那花魁。” 步月龄抬头,满眼疑惑。 相易道,“你听没听过十大传说?” 步月龄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相易,“……” 他顿了顿,估计这小孩应该只是个一知半解,便道,“修仙一路,自定灵心后,依次是地灵境、天灵境、地仙境、天仙境,说来繁琐,你且要知道这世上臻至天仙境的不过一十七人,而这一十七人中,又只有最有名的十人被封为天下十大传说。” 步月龄迟疑着点了点头。 相易又道,“这十大传说,分别是剑圣相折棠、毒花九韶春、喜佛虚繇子、雪山不老生、魂羲刀谢赫、影刃枭、血罪祖师、天榜文殊、天女瞳以及云间绝色姬。” 步月龄对修仙一道的确一知半解,自从五岁那年他被验出没有灵心之后,除了真正扬名天下的白玉京相折棠之外,其余几人他的确不怎么知晓。 “你可知底下那女人是谁,”相易道,“正是云间绝色姬,虽然她易容,我却一眼便看破了。” “都说毒花九韶春是毒中之后,我看这女人才叫毒,她从小磕情毒花长大的,浑身上下无一不是至媚之术,名登天榜美人卷第三。” 仙道巅峰,竟然惊现于此? “你肯定要问了,她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妓/女,”相易侧过眸,“我猜,她是来杀我的。” 若是旁人大言不惭地说仙道巅峰之一要伪装成一个妓/女来杀人,步月龄绝对不会信,可自从那日地牢见那惊鸿一剑,步月龄不知不觉便早就承认相易归在了一流高手的位置。 他望着底下绝美的女人,心里一阵毛骨悚然,又是一阵颓然。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侧过脸,凝重地看着那张青面獠牙,这粗制滥造的工艺竟然让他觉得重若千金。 相易叹了口气,施施然道,“肯定是来杀我的,谁叫我长得比她好看呢。” 步月龄,“……你在骗我啊?” 相易轻笑一声,点了点他的额头,“哎,小傻子。” 逗小傻子可真好玩。 步月龄在原地转了两圈百思不得其解,还拿剑心惊胆战地戳了戳那团烂肉。 ……不能吧? 难不成还在那幻象里? 旁边的那名少女的尖叫也兀然停了下来,双眼有些迷茫地瞅了四周一眼,如梦初醒,“欸?” 步月龄凑过去,道,“怎么?” “我方才,”鹿幼薇咬着下唇,“方才明明看到了很多面目可憎之物在我身上,现下倒是消失了……这难不成就是那怪物?” 步月龄迟疑道,“我也不知是不是。” 鹿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借着石牢昏暗的烛光,瞥见旁边少年侧脸俊冽,天生贵气,“抱歉,我方才失态了,少侠好身手,我自幼修行,在揽月宗同辈内也名列前排,也曾得意自满,不曾想今日山外有山长了见识,同等年纪,竟然还不及你十分之一。” 步月龄略略一顿,“……呃,言重了。” 沈同脑子原本昏昏沉沉痛得厉害,忽然一道白光在脑海中闪现而过,刺痛之下猛然惊醒,犹记得那头凶恶麒麟在将他们拆骨入腹,一睁眼正还在茫然,抬眼却隐隐约约听到鹿幼薇正在与一名陌生少年交谈甚欢,心下一时不是颇不是滋味。 “幼薇,”沈同动作跟不上,晃了两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非常顽强地扯过了鹿幼薇的衣摆,“小心,你没事吧?” 鹿幼薇被他扯痛了胳膊,略一皱眉,“你放开我,我没事。” “你是谁?” 沈同再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遍面前这小子,心中的恼火与讶然更重。 步月龄还没发话,鹿幼薇抢先道,“这位少侠方方救了我性命,你别这样。” 她三言两语就把方才的事儿解释清楚,特地提点了一番这名少侠剑法超凡,竟然将这怪物直接斩在了身下。 沈同一双眸子犹疑不定地扫过了他,冷笑一声,“什么少侠,我看分明是那怪物的请来的托吧?” 鹿幼薇蹙眉,“你——” 沈瞳这人因为自己出身好,向来有些心浮气躁心胸狭隘,鹿幼薇懒得搭理他,只愧疚地看了一眼步月龄,就慌忙去照看方方醒过来的其余弟子了。 步月龄出身更好,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诬赖,有些古怪又好奇地扫了这青年一眼,沈同比步月龄大了些许,约莫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却不想是个傻逼。 沈同毫不心虚,反而强词夺理,“幼薇,你好好想想,我们一行人,纵然是没到天灵境的水平,也早就突破地灵境了,在那怪物面前也不堪一提,这家伙一招就制服了那怪物,有可能吗?” 这么一提,鹿幼薇倒确实有些疑惑,“这……天外有天,有什么好说的。” 这行揽月宗弟子约莫七八人,平日里皆以沈同鹿幼薇马首是瞻,这下清醒了过来,听到来龙去脉,也三言两语地插道。 “沈哥说得有理。” “这位少侠,倒不要怪我多疑,你看起来年岁不大,不知师承何处,修行何许?” 这些话说来还勉强算得上好言好语,只不过要求甚是无理,若是鹿幼薇那样随口一提步月龄还不觉得怎样,这般仗着自己是大宗门人多势众,就出口咄咄的模样,还真是让人心里生厌。 鹿幼薇皱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若是他有意害我们,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力气?” “那谁知道,”沈同担忧地望了一眼鹿幼薇,看上去好似是她在耍小姐脾气,“那邪魔不也没有立刻杀了我们,幼薇,你就是年纪太小,不知道这世间险恶,你听沈哥的话,你先过来。” 鹿幼薇被这帮蠢货气得肝疼,长呼一口气,便听到旁边一声微弱的呻/吟。 “你……你们——” 这些人方方吵了起来,都没顾得及旁边的一剑千金。 万素谋清醒过来,也晃了晃头,垂眼瞥见了旁边的血色肉团,猛然反应过来,顿时前几日落败的景象浮现在眼前,心中恼怒异常,“这梦魇!” 沈同这才看见万素谋,高呼道,“一剑千金前辈!” 万素谋先是恼羞,接着是愕然,“这梦魇是谁杀的……我的剑呢?” 众人的目光又是哗得落在了这谁也不认识的陌生少年身上。 步月龄皱眉,交出千金剑,“方才这怪物现形,我手中无兵器,只好借阁下的剑一用。” 万素谋狐疑地扫过他,旁边的鹿幼薇抢先转移话题,“万前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万素谋道接过剑,声音冷然,“我奉命来除梦魇魔,却被它的同伴暗算,一时失手。” 沈同像是抓到了什么,“听!那怪物果然还有同伴,还说不是你!” 步月龄,“……”这是哪门子的狗道理? 这话倒真的有两分道理,万素谋不咸不淡地加了一把火,“你这小子,我看你的气息,连地灵境都不到,几乎于凡人,若不是合起伙来演戏,到底是靠什么方法斩杀这梦魇?” 沈同冷笑,“定然是那妖魔窝里反了,这家伙伪装成凡人想扮作奸细,却不想方法拙劣,一眼就让万前辈看穿了。” 步月龄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瞎编乱造,也算是看出来这一剑千金在梦魇手下受了挫,就拿旁人来出气。 这就是天下第一宗的气度? 他百口莫辩,也懒得辨,只淡淡一肃眉道,“你们有证据吗?” 万素谋神色很是难看,他这次办事不利,想来已经传了出去,且不说是真是假,若是真让一个地灵境都没到的小孩儿救了,那可就真的是身败名裂,成了笑柄了。 但他又要强装大肚,“好,若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就将身世一一报来,我们回去好好盘查。” 步月龄抬眼,他生得贵气不凡,一怒自带皇族威仪,“你们倒是好大的威势。” 恰在此时,地牢的门忽然开了,外面的日光透过来,众人一慌。 “……幼薇?” 鹿幼薇心中一跳,欣喜若狂,“父亲!” 鹿游原放下了心,连忙走了过来,抬眼就见到了一剑千金,“素谋,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万素谋面色依然冷然,“鹿城主,这些不重要,我们——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鹿游原身后跟进来的白发男人顶着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左看右看了一眼,佯装无辜,“啊,我吗?” “……你,”万素谋一口血气涌上心头,“你这个偷车贼,当换个面具我便不认识你了吗,鹿城主,便是他从中作梗,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差点命丧黄泉!” 鹿游原心道,这人的确是干得出这种事,面上还要挂笑,“这是有什么误会?” 相易懒得理他,往万素谋身后瞅了瞅,看见了自家小子,朝他招呼道,“哎,总算找着了。” 步月龄乍然见到了这人,心神竟然一定,恍然觉得,这人比旁边这些睁眼瞎的大宗门傻子好上太多了。 万素谋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又是一声冷笑,“好啊,原来你们是一道的,果然是一通的妖孽。” 鹿游原一脸疑惑,“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同煽风点火地叫到,“城主,他们俩与那魔物是一伙的,你且小心些!” 相易有些惊讶地瞅了一眼步月龄,“才那么一会儿不见,你怎么比我罪名还大,厉害。” 步月龄,“……承让?” 鹿幼薇终于忍不住了,“父亲,不是的,是那位少侠一剑斩了梦魇,才救了我!” 鹿游原道,“梦魇原是死了,难怪刚才那幻阵不攻自破,原来是幻女见势不对跑了。” 万素谋一张俊脸又红又白,“城主,你难道觉得万某比不过一个地灵境的小子吗,但凡这少年有点实力,我绝不会怀疑。” 完了他又将目标指向相易,“还有这人,装神弄鬼,先前劫持了我的七行云,若不是与那邪魔勾搭通气,怎么会如此阻挠我?” 刷刷刷几道目光,那些揽月宗的弟子个个憧憬万素谋许久,眼看就恨不得将他们两人戳上妖魔鬼怪的章游街示众。 鹿游原倒是不傻,见这万素谋心高气傲,受不了自己失利,想要顺手推舟推个一干二净,心中冷笑,含糊道,“这石牢应当是还有一层幻阵,在此灵力皆施展不开,先出去再说。” 万素谋道,“好,便依您。” 相易耸了耸肩,转过身侧头冲步月龄道,“你做好准备,外面有些血腥,怕你一时……” 一道金色剑光,两滴宝蓝玉石,这猝然不及的一剑,相易下意识地推开了步月龄,运气提功。 步月龄一愣,却见一柄剑鞘直直地插进了这白发男人的胸腹,一时血色溢出,明明白白地听到一声闷哼。 “素谋!”鹿游原挑起眉头教训,却并不见多愤怒,“你鲁莽了。” 万素谋冷笑一声,收回长剑,吹开上面血花,“抱歉了,我这人,脾气不太好,承蒙我白玉京祖训,路遇邪魔,绝不可委屈了自己。” 步月龄颤声道,“相易?” 男人沉默地冲他摇了摇头。 白发马尾一转,他侧过半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声音微沙带哑,“哦,好霸道的白玉京。” 微沙带哑,沉音提气,和方才全然不同,熟悉得万素谋忽的一阵心惊肉跳。 那嘴唇薄而不瘦,透而不润,唇线中央带着红,有点像沁了一角胭脂的干花,一路晕开去。 他哼调子的时候嘴巴边带了个微卷的弧度,有些软,似笑非笑的,一翕一动间又变了,成了另一个冷淡疏离的样儿,看也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随性到难以捉摸。 特别地……特别地让人想碰碰。 男人顺手撩了一把身后的雪白发尾,正要把从天街快死鹰脸上扒下来的面具戴上,却察觉到了这道微不可觉的目光,那一指头宽的缝隙里斜进来了他眼眸一霎。 人世间的一霎有长有短,而这一霎,她觉得能折一个甲子的光出来。 洒她满满一目的清水碎星。 “哟,”男人眯起眼睛,冲那指头缝隙里的女孩子笑了一下,“喏,送你了。” 阿意没听明白他的话,但是好歹缓过神来了,红着一边的脸,伸手把缝隙打开小声道,“你……真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相大仙老脸向来是不要的,从不懂“谦虚”二字是怎么个写法,笑眯眯地朝她飞了那张狐狸面具过去,“那可不。” 女孩恍恍惚惚地接过那狐狸面具,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好像依然跟被抢劫了一样空荡荡的,下意识问道,“给我干什么啊。” “和你有缘嘛,我相某人呢生性大方。” 相易披上天街快死鹰的衣服,瞥了一眼,那快死鹰长得约莫三四十岁,他没见过,他的目光很快飞快地掠过领子上刻的那个“阆”字,眼中晦暗难明。 他换上鹰脸面具,朝这小姑娘轻声告了一声别,“走了。” 阿意刚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他飞足点了两下墙,跟缕烟儿似的没了。 ……什么呀。 楼上的太爷爷还在扇蒲扇,晃晃悠悠地往下问到,“阿意啊,到底怎么了?” 阿意呼了口气,摸着手上的狐狸面具,喃喃道,“太爷爷啊,我见到神仙啦。” 虽说好像是个不怎么正经的神仙,脑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病。 但是,长得倒是真神仙。 晚霞已经散落下去,当天边最后一道孤鸿掠过,拉出脉脉星河长夜。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还真是全用白玉灵石雕起来,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座仙京洒满了贵不可言的柔光,哪怕是夜里,无烛火也明照一方。 白玉京只有冬季,所以种都是梅,且多半是红梅,与白玉壁交相辉映,一眼望去,白玉京就像是拿乱雪和胭脂堆出来,美得神乎其技。 五座城池最外,十二楼次之,而正中央用一条弱水莲花渠隔着从不熄灯火的小长明殿。 而小长明殿上,就居住着那名不在红尘中,声名更胜红尘的小长明仙——相折棠。 倘若这世间真有什么称得上仙境,白玉京还的确是当仁不让。 谢阆风站在最高的阆风楼上,周身绕着凛凛的夜风,明明白玉京外还是六月的天气,这里面却骤然进了冬,冷得很,他却只穿了一身玄色单衣,立在最高的阁楼上,一双冷冷的眼远远眺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小长明殿。 旁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大人,他说……想见您。” 谢阆风把玩着中指上的一枚雪玉戒,淡淡道,“见我做什么,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 黑影迟疑道,“他说,他害怕。” 谢阆风的眼珠子还注视着他的戒指,轻声喃道,“怕什么,怕真的相折棠回来抹了他的脖子吗。” 黑影沉默,似是默认了。 谢阆风是个英俊得过分的男人,还很有品位,眉鼻之间若壁石高悬,他似是嗤笑了一声,眼眸中压着广袤的夜,“那他当年就不会应得这么干脆。” 他朝身后的黑影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你继续看着他吧,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阆风楼的长廊上种满了赤红的梅,他随手折了一枝下来,细细地观赏起来,偶有余光望望外面的光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还来不及寂静片刻,楼的尽头忽然一现。 月色和白璧下,露出张堪称瑰丽的脸来,裹着一袭白衣,溶溶雪色,身形清瘦。 明明艳得流光,唇边映出晚霞天似的,眉宇却冷淡地凝着霜。 谢阆风叹了口气,也冷淡淡地回望他,“还没闹够吗,真要闹得全白玉京都知道你是个假货?” 但两人目光交合的电光火石之间,谢阆风没由来得眉间猛蹙,声音一哑,“你——” 相易已经脱了那条扒来的黑衫,和着那鹰脸面具随手往旁边一扔,目光垂下,“是吧,我也觉得,假货就是假货,当了一百年也成不了真的。” “谢阆风,”相易微微歪过头,“你是唯一一个我觉得骂你王八蛋算王八可怜的。” 看这人刻薄得独一无二,一听就知道是谁。 风一动,谢阆风肩上的发也微微吹动,楼上的影和月色的光在他目光中交集,最后都聚在那张瑰丽却锋利的脸上。 “你回来了。”这一声叹息终究尘埃落定。 相易道,“怎么着,很失望啊。” 谢阆风深深地凝望着他,负手道,“谢阆风从不曾愧对天地。” 相易气笑了,“牛逼,能把忘恩负义做得这么彻底,好一句不曾愧对天地——” 谢阆风又道,“我不愧对天地,却确实愧对于你。” 相易拔出他身侧的剑,剑刃在月色中淌下雪白的水,“我的七骨三筋呢。” 谢阆风伸手,慢慢拔出他的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答非所问道,“你的剑不是什么好剑。” 他的刀由鬼才刀师公输飞鱼所造,名刀·天不斩,刀鞘系红丝翡翠,刀刃极简,四尺长二寸宽,刃锋似蝉翼,曾压在东无雪海下淬炼百年,号称斩天下所有能斩之物,天榜名刀卷排名第三。 “还行吧,”相易冲他甜丝丝一笑,抬起眼皮,惊起一霜秋水,“杀你够了。” 天际一瞬流光,片刻间两道风贴着彼此的脸过去。 名刀和废剑“呲呤”一声架在一处,两人的目光贴得更近,隔着冷冰冰的刀刃剑锋,不过三寸之间。 这一招过得很快,两人心中却有了定数。 相大仙不太开心,但又在意料之中。 杀不了。 谢阆风忽然感慨道,“好久不见,折棠。” 他很多年没有离他那么近了,假的的确是假的,造不出真的这股子惊天动地颠倒众生的气质来。 相易看着他,觉得这人还是百年如一日的英俊虚伪,“再问一句,我的七骨三筋呢。” “东极天渊,我埋在了那里,”谢阆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沉沉得藏着什么,“但我不能还给你。” 相易懒得和他废话,收剑转身,“好,我自己去拿。” 谢阆风抬眉,“东极天渊,只有死人才能进去。” 相易回头看他,侧过的瞳里拧碎了半池子的碎星,“行啊,那你有本事杀了我吗?” “没人会杀你,”谢阆风动了动喉咙,“相折棠,你是天下第一人,没人舍得杀你,纵然是百年前,我们都没舍得杀你!” “是啊,”相易耸了耸肩,“也就扒了我的骨头和筋,把我压在一座塔里一百年嘛。” 谢阆风垂目。 “无情道总要有一个人去修,这世上登顶的只有一人,东魔主一劫将至,为了天下苍生,你为什么不能去修无情道?” 相易原本压了火下去,一回剑又悬在了谢阆风的刀尖上,划出一道冷厉厉的光和血。 谢阆风见风吹过他的额头,露出三点炽烈红印。 “那你他妈怎么不去修。” 谢阆风道,“我若是有这个资质,我去修也无妨。” 相易死死地盯着他,“是吗,然后我也逼死你的至亲至爱,你就高兴了?” 谢阆风一顿,望着那三道红印长叹一声,“你已经入魔了。” “对,一百年前我就没救了,”相易看着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嘴角弯起来像是念古人情诗一样温柔,“天下苍生也已经没救了,恭喜啊,谢楼主。” “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指望了,天下苍生我不会去救,逼死珩图的人,我一个不会放过。” 相易收回剑,背影像一道单薄的弦月。 “放心大胆地来杀我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阿意捂住嘴,目光凝在那一指头的缝隙里。 雪底烫金的狐狸面被很随意地掀开,露出一张脸来。 他露四分之三的侧脸,一条游龙走凤似的弧线,混在糊成淡青的古墙阴影里,两根手指头拨弄着他的狐狸面具,嘴里竟然隐隐在哼起什么惬意调子。 阿意的目光黏在他微微翕动的嘴唇上,觉得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空荡荡。 那嘴唇薄而不瘦,透而不润,唇线中央带着红,有点像沁了一角胭脂的干花,一路晕开去。 他哼调子的时候嘴巴边带了个微卷的弧度,有些软,似笑非笑的,一翕一动间又变了,成了另一个冷淡疏离的样儿,看也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随性到难以捉摸。 特别地……特别地让人想碰碰。 男人顺手撩了一把身后的雪白发尾,正要把从天街快死鹰脸上扒下来的面具戴上,却察觉到了这道微不可觉的目光,那一指头宽的缝隙里斜进来了他眼眸一霎。 人世间的一霎有长有短,而这一霎,她觉得能折一个甲子的光出来。 洒她满满一目的清水碎星。 “哟,”男人眯起眼睛,冲那指头缝隙里的女孩子笑了一下,“喏,送你了。” 阿意没听明白他的话,但是好歹缓过神来了,红着一边的脸,伸手把缝隙打开小声道,“你……真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相大仙老脸向来是不要的,从不懂“谦虚”二字是怎么个写法,笑眯眯地朝她飞了那张狐狸面具过去,“那可不。” 女孩恍恍惚惚地接过那狐狸面具,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好像依然跟被抢劫了一样空荡荡的,下意识问道,“给我干什么啊。” “和你有缘嘛,我相某人呢生性大方。” 相易披上天街快死鹰的衣服,瞥了一眼,那快死鹰长得约莫三四十岁,他没见过,他的目光很快飞快地掠过领子上刻的那个“阆”字,眼中晦暗难明。 他换上鹰脸面具,朝这小姑娘轻声告了一声别,“走了。” 阿意刚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他飞足点了两下墙,跟缕烟儿似的没了。 ……什么呀。 楼上的太爷爷还在扇蒲扇,晃晃悠悠地往下问到,“阿意啊,到底怎么了?” 阿意呼了口气,摸着手上的狐狸面具,喃喃道,“太爷爷啊,我见到神仙啦。” 虽说好像是个不怎么正经的神仙,脑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病。 但是,长得倒是真神仙。 晚霞已经散落下去,当天边最后一道孤鸿掠过,拉出脉脉星河长夜。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还真是全用白玉灵石雕起来,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座仙京洒满了贵不可言的柔光,哪怕是夜里,无烛火也明照一方。 白玉京只有冬季,所以种都是梅,且多半是红梅,与白玉壁交相辉映,一眼望去,白玉京就像是拿乱雪和胭脂堆出来,美得神乎其技。 五座城池最外,十二楼次之,而正中央用一条弱水莲花渠隔着从不熄灯火的小长明殿。 而小长明殿上,就居住着那名不在红尘中,声名更胜红尘的小长明仙——相折棠。 倘若这世间真有什么称得上仙境,白玉京还的确是当仁不让。 谢阆风站在最高的阆风楼上,周身绕着凛凛的夜风,明明白玉京外还是六月的天气,这里面却骤然进了冬,冷得很,他却只穿了一身玄色单衣,立在最高的阁楼上,一双冷冷的眼远远眺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小长明殿。 旁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大人,他说……想见您。” 谢阆风把玩着中指上的一枚雪玉戒,淡淡道,“见我做什么,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 黑影迟疑道,“他说,他害怕。” 谢阆风的眼珠子还注视着他的戒指,轻声喃道,“怕什么,怕真的相折棠回来抹了他的脖子吗。” 黑影沉默,似是默认了。 谢阆风是个英俊得过分的男人,还很有品位,眉鼻之间若壁石高悬,他似是嗤笑了一声,眼眸中压着广袤的夜,“那他当年就不会应得这么干脆。” 他朝身后的黑影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你继续看着他吧,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阆风楼的长廊上种满了赤红的梅,他随手折了一枝下来,细细地观赏起来,偶有余光望望外面的光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还来不及寂静片刻,楼的尽头忽然一现。 月色和白璧下,露出张堪称瑰丽的脸来,裹着一袭白衣,溶溶雪色,身形清瘦。 明明艳得流光,唇边映出晚霞天似的,眉宇却冷淡地凝着霜。 谢阆风叹了口气,也冷淡淡地回望他,“还没闹够吗,真要闹得全白玉京都知道你是个假货?” 但两人目光交合的电光火石之间,谢阆风没由来得眉间猛蹙,声音一哑,“你——” 相易已经脱了那条扒来的黑衫,和着那鹰脸面具随手往旁边一扔,目光垂下,“是吧,我也觉得,假货就是假货,当了一百年也成不了真的。” “谢阆风,”相易微微歪过头,“你是唯一一个我觉得骂你王八蛋算王八可怜的。” 看这人刻薄得独一无二,一听就知道是谁。 风一动,谢阆风肩上的发也微微吹动,楼上的影和月色的光在他目光中交集,最后都聚在那张瑰丽却锋利的脸上。 “你回来了。”这一声叹息终究尘埃落定。 相易道,“怎么着,很失望啊。” 谢阆风深深地凝望着他,负手道,“谢阆风从不曾愧对天地。” 相易气笑了,“牛逼,能把忘恩负义做得这么彻底,好一句不曾愧对天地——” 谢阆风又道,“我不愧对天地,却确实愧对于你。” 相易拔出他身侧的剑,剑刃在月色中淌下雪白的水,“我的七骨三筋呢。” 谢阆风伸手,慢慢拔出他的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答非所问道,“你的剑不是什么好剑。” 他的刀由鬼才刀师公输飞鱼所造,名刀·天不斩,刀鞘系红丝翡翠,刀刃极简,四尺长二寸宽,刃锋似蝉翼,曾压在东无雪海下淬炼百年,号称斩天下所有能斩之物,天榜名刀卷排名第三。 “还行吧,”相易冲他甜丝丝一笑,抬起眼皮,惊起一霜秋水,“杀你够了。” 天际一瞬流光,片刻间两道风贴着彼此的脸过去。 名刀和废剑“呲呤”一声架在一处,两人的目光贴得更近,隔着冷冰冰的刀刃剑锋,不过三寸之间。 这一招过得很快,两人心中却有了定数。 相大仙不太开心,但又在意料之中。 杀不了。 谢阆风忽然感慨道,“好久不见,折棠。” 他很多年没有离他那么近了,假的的确是假的,造不出真的这股子惊天动地颠倒众生的气质来。 相易看着他,觉得这人还是百年如一日的英俊虚伪,“再问一句,我的七骨三筋呢。” “东极天渊,我埋在了那里,”谢阆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沉沉得藏着什么,“但我不能还给你。” 相易懒得和他废话,收剑转身,“好,我自己去拿。” 谢阆风抬眉,“东极天渊,只有死人才能进去。” 相易回头看他,侧过的瞳里拧碎了半池子的碎星,“行啊,那你有本事杀了我吗?” “没人会杀你,”谢阆风动了动喉咙,“相折棠,你是天下第一人,没人舍得杀你,纵然是百年前,我们都没舍得杀你!” 59.皮肉三尺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步月龄凑过去, 道, “怎么?” “我方才, ”鹿幼薇咬着下唇, “方才明明看到了很多面目可憎之物在我身上, 现下倒是消失了……这难不成就是那怪物?” 步月龄迟疑道,“我也不知是不是。” 鹿幼薇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借着石牢昏暗的烛光, 瞥见旁边少年侧脸俊冽, 天生贵气, “抱歉, 我方才失态了,少侠好身手,我自幼修行,在揽月宗同辈内也名列前排, 也曾得意自满,不曾想今日山外有山长了见识, 同等年纪,竟然还不及你十分之一。” 步月龄略略一顿,“……呃, 言重了。” 沈同脑子原本昏昏沉沉痛得厉害, 忽然一道白光在脑海中闪现而过, 刺痛之下猛然惊醒, 犹记得那头凶恶麒麟在将他们拆骨入腹, 一睁眼正还在茫然,抬眼却隐隐约约听到鹿幼薇正在与一名陌生少年交谈甚欢,心下一时不是颇不是滋味。 “幼薇,”沈同动作跟不上,晃了两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非常顽强地扯过了鹿幼薇的衣摆,“小心,你没事吧?” 鹿幼薇被他扯痛了胳膊,略一皱眉,“你放开我,我没事。” “你是谁?” 沈同再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遍面前这小子,心中的恼火与讶然更重。 步月龄还没发话,鹿幼薇抢先道,“这位少侠方方救了我性命,你别这样。” 她三言两语就把方才的事儿解释清楚,特地提点了一番这名少侠剑法超凡,竟然将这怪物直接斩在了身下。 沈同一双眸子犹疑不定地扫过了他,冷笑一声,“什么少侠,我看分明是那怪物的请来的托吧?” 鹿幼薇蹙眉,“你——” 沈瞳这人因为自己出身好,向来有些心浮气躁心胸狭隘,鹿幼薇懒得搭理他,只愧疚地看了一眼步月龄,就慌忙去照看方方醒过来的其余弟子了。 步月龄出身更好,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诬赖,有些古怪又好奇地扫了这青年一眼,沈同比步月龄大了些许,约莫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却不想是个傻逼。 沈同毫不心虚,反而强词夺理,“幼薇,你好好想想,我们一行人,纵然是没到天灵境的水平,也早就突破地灵境了,在那怪物面前也不堪一提,这家伙一招就制服了那怪物,有可能吗?” 这么一提,鹿幼薇倒确实有些疑惑,“这……天外有天,有什么好说的。” 这行揽月宗弟子约莫七八人,平日里皆以沈同鹿幼薇马首是瞻,这下清醒了过来,听到来龙去脉,也三言两语地插道。 “沈哥说得有理。” “这位少侠,倒不要怪我多疑,你看起来年岁不大,不知师承何处,修行何许?” 这些话说来还勉强算得上好言好语,只不过要求甚是无理,若是鹿幼薇那样随口一提步月龄还不觉得怎样,这般仗着自己是大宗门人多势众,就出口咄咄的模样,还真是让人心里生厌。 鹿幼薇皱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若是他有意害我们,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力气?” “那谁知道,”沈同担忧地望了一眼鹿幼薇,看上去好似是她在耍小姐脾气,“那邪魔不也没有立刻杀了我们,幼薇,你就是年纪太小,不知道这世间险恶,你听沈哥的话,你先过来。” 鹿幼薇被这帮蠢货气得肝疼,长呼一口气,便听到旁边一声微弱的呻/吟。 “你……你们——” 这些人方方吵了起来,都没顾得及旁边的一剑千金。 万素谋清醒过来,也晃了晃头,垂眼瞥见了旁边的血色肉团,猛然反应过来,顿时前几日落败的景象浮现在眼前,心中恼怒异常,“这梦魇!” 沈同这才看见万素谋,高呼道,“一剑千金前辈!” 万素谋先是恼羞,接着是愕然,“这梦魇是谁杀的……我的剑呢?” 众人的目光又是哗得落在了这谁也不认识的陌生少年身上。 步月龄皱眉,交出千金剑,“方才这怪物现形,我手中无兵器,只好借阁下的剑一用。” 万素谋狐疑地扫过他,旁边的鹿幼薇抢先转移话题,“万前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万素谋道接过剑,声音冷然,“我奉命来除梦魇魔,却被它的同伴暗算,一时失手。” 沈同像是抓到了什么,“听!那怪物果然还有同伴,还说不是你!” 步月龄,“……”这是哪门子的狗道理? 这话倒真的有两分道理,万素谋不咸不淡地加了一把火,“你这小子,我看你的气息,连地灵境都不到,几乎于凡人,若不是合起伙来演戏,到底是靠什么方法斩杀这梦魇?” 沈同冷笑,“定然是那妖魔窝里反了,这家伙伪装成凡人想扮作奸细,却不想方法拙劣,一眼就让万前辈看穿了。” 步月龄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瞎编乱造,也算是看出来这一剑千金在梦魇手下受了挫,就拿旁人来出气。 这就是天下第一宗的气度? 他百口莫辩,也懒得辨,只淡淡一肃眉道,“你们有证据吗?” 万素谋神色很是难看,他这次办事不利,想来已经传了出去,且不说是真是假,若是真让一个地灵境都没到的小孩儿救了,那可就真的是身败名裂,成了笑柄了。 但他又要强装大肚,“好,若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就将身世一一报来,我们回去好好盘查。” 步月龄抬眼,他生得贵气不凡,一怒自带皇族威仪,“你们倒是好大的威势。” 恰在此时,地牢的门忽然开了,外面的日光透过来,众人一慌。 “……幼薇?” 鹿幼薇心中一跳,欣喜若狂,“父亲!” 鹿游原放下了心,连忙走了过来,抬眼就见到了一剑千金,“素谋,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万素谋面色依然冷然,“鹿城主,这些不重要,我们——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鹿游原身后跟进来的白发男人顶着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左看右看了一眼,佯装无辜,“啊,我吗?” “……你,”万素谋一口血气涌上心头,“你这个偷车贼,当换个面具我便不认识你了吗,鹿城主,便是他从中作梗,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差点命丧黄泉!” 鹿游原心道,这人的确是干得出这种事,面上还要挂笑,“这是有什么误会?” 60.温柔如春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他不用刻意做什么, 浑然一眼就是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相折棠,雪白的刘海被劲风吹洌到一边,懒散地贴在他耳根边, 下眼角带着熟悉的讥诮的光。 哦, 他在嘲弄他。 他想起当年兴冲冲地露出这身去见谢阆风的时候, 谢阆风也是这样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猫画虎,不三不四。” 那股兴头便一下子被浇透了,强抿出一个笑, 转眼去看外面的红梅花,“那当然, 我本来也不是真的。” 他这样说,假装自己不在意, 可那种屈辱如跗骨之蛆,泡在一滩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剑正抵在他的脖子上, 剑气切开了血色, 可他竟然一时也感觉不到痛, 只觉得四肢麻冷,虽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着,那张画儿一样精细的脸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 浮现出一种木然。 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会有这样一柄剑穿过他的脖子, 送他去无间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准备, 从穿上这身白衣开始, 在白玉京不夜的辉煌之中,苟活一时是一时,享乐一时是一时。 但这把来势汹汹的剑,一直高悬在他的心口,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然而真当出现了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湿淋淋地落下来,心火熊熊焚烧着,焚毁了他。 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猛然从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气,咬着牙根,才勉强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是,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着他,从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脸,漆黑的眼珠子边也是自己的脸,诡秘得可怕,两头白发快贴在一块了,皑皑不绝。 万素谋还呆愣愣地伫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相折棠站在一块,光芒盖过了这座长殿,可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赏心悦目。 相易忽然收敛了笑,直直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没想到真的是你。” 朱颜惨淡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能,假仁假义没什么意思,换作你是我,有一天让你有机会一步登天,受万人敬仰……你也会愿意的。” 相易捏过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哟,你很理直气壮嘛。” “是,我对不住你,”朱颜拼命想往后退,他意识清醒过来,开始感受到脖颈上血脉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饶,你会放过我吗?” 相易看着他,眉眼笑了开去,却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边,高高地看着他。 “行啊,你先求一个我看看。” 朱颜却不说话了,他双手撑在地上,那袭金贵的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脚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了句。 “师兄。” 相易骤然连敷衍的笑都没了,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有一种失望无比的索然,“闭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颜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相易的时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里,穿过葱葱树柏,忽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露出来一张拽了十万八万的脸,眼角发着淤青紫红,吊着眼角满身的丧气,想来是不知道又是和谁干了一架。 但是那张脸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气的恼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转就是颠倒人魂。 相易的剑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跟着他死在东极天渊里了,原来你没死,所以那个时候——” 他声音平直得像磨着什么。 “逼着他殉渊也有你的一份?” 朱颜看着那柄剑,垂死挣扎道,“没有人逼着珩图殉渊,他是自愿的。” “自愿?”相易听得快从肺里笑出来,“哈,行啊,那你现在选吧,你是自愿死在我的剑下,还是自愿抹脖子自杀。” 朱颜沉默了,他的发丝垂落下来,微微带着抖。 相易看着那张明明是自己的脸,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犯恶心,那种恶心让他觉得有些头晕。 万素谋听得雾一阵风一阵,怎么都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忽然被一双手推住。 他猛然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个白衣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荡来一阵寒意,旁边的红梅落上了一层淡薄的雪。 相易瞥过头来,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怎么又是这么你,阴魂不散的神经病一个接着一个……” 问花合手垂目,“我为你而来。” 相易一脚踢开脚边的人,剑尖悬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着一道锋芒。 “小秃驴,劝你离我远点儿,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少来惹我。” 问花看着他,见他三个月来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微微皱眉,“得罪了。” 相易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你们和尚怎么也这么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动手,早就没什么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问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错,若是这两人重新遇上了,的确是一方压倒性的威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镜妖的复刻,就算一模一样,眉宇间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来吧,”相易的额头的红印浓烈起来,那红印戾气太重,染得他,“别怂着了——谢阆风,你身上那股烂味儿隔着十八里村我都能闻到。” 红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着他的刀走出来,脸苍白得英俊,名刀上缀着红丝翡翠,伴随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霜衣女人,脸上隔着银朱的纱面,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 朱颜猛然抬头,眼底一阵血红。 谢阆风原来一直在,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着那把他也想不起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捡来的剑,直直地扫过眼前三个人。 他的剑在最高的一段弯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过招后的损伤。 一个佛家首图,两位白玉京暗领。 都是仅次十大传说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么,一起来吧。” 相易歪头冲他们笑了笑,他嘴上的红色加深,勾起一个笑,他笑起来让整座小长明殿都霎时更亮了些,可是眼底还是一片干干冷冷的恨。 问花蹙眉,有些震惊地撇过去。 他……是不是疯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眼见这人身上的伤已经重成那样,分明都靠着额头上那个血咒硬撑着。 不然以他的实力,不把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个心惊肉跳的想法出来了。 相折棠也许不是回来大闹白玉京的。 他或许本就是来寻死的。 或者……同归于尽? 死人的剑是最锋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长明灯下,抬起头,白发下的印记鲜红如血。 他从来打架喜欢后出招,可是这次他先动了。 一剑如吞鲸。 那塔极高,极旧,极缥缈。 这一行皆是仙宗世家的子弟,醉生梦死在了一处,听也没听明白便迷迷糊糊地回骂道,“废话,谁不晓得那是云国佛乡的塔,听说有三千丈高,你们谁见过?” “别搭理他,怕是被小西娘的肚兜糊住脑子了。” “去,”大林打了个酒嗝,在众人嬉笑中摇了摇头,“你们懂个屁,知道那塔顶关了什么吗?” “我们是不知道,您还能知道了?” 大林一拍大腿,朗声道,“我就知道!” 这群奢靡腐败的世家子弟都是几年同窗狐朋狗友,厮混都在一个胳肢窝里,谁不晓得大林门规森严,逛个楼子都是要千恩万谢才得批一遭。 “哎呀,我们大林啊,读书修法都是修到粪坑里去的,但扯犊子的本事儿吧,确实是一等一的人才。” “别说,就上月,这㞞蛋儿跟潭桐寺里一个小尼姑好上了,眉来眼去当即暗约柳梢,可他娘一句不让,这货就愣是在府里憋了三天尿,哈,可怜那小尼姑被放了三天鸽子,气得转眼就跟沈同那癞皮狗好上了,我们这圈子谁不知道沈同跟大林是天生的死对头啊?” “哟呵还有这出,难怪我今个儿就觉得咱大林头上草色昂然,原来是开了光的绿。” “那里面,关着天下第一美人。” 大林懒得理会这群烂泥,从容地在这些不堪入耳的嘲讽中拿捏出了一个不世高手的做派,还来了一手欲言又止。 “你们不想知道就算了呗。” 这群富贵垃圾显然都是红尘软丈最虔诚的信徒,一听这话瞬时坐不住了。 “天下第一美人?搁和尚的塔里,太浪费了吧?” “你们听他吹呢,我看怕是傻了,成,大林你安心去啊,我一定帮你好好照顾我们林家妹妹。” 林家妹妹生的貌美,可惜方方七岁,对于妄想染指的禽兽,大林翻了个白眼言简意赅,“滚你娘的蛋。” “大林你又搞我们是不是,成,胡吹瞎侃也好,信口雌黄也罢,这天下第一美人,是人是妖是魔——你总得给个说法?” 61.招蜂引蝶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这封隆镇本来就在深山老林外, 平时与人交流不多, 若不是这两日连连出了失踪,而报案人说最后去处全指向封隆,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发现不了。” 顿了顿,又道, “现下看来, 幼薇也极大可能与这里有关。” 中年男子一捻鬓边留发, 眉头紧皱, 似是有些疑惑, “白玉京前两日来了信件,说是一剑千金万素谋去而不归, 下落不明,现在想来,说不定也与这里有关。” “一剑千金!”青年倒吸一口冷气, “我去年在天霜台会过他,其人剑法独特,一身灵力雄厚, 据传已勘破天灵境五层, 我几乎不战而败, 如果连他也……” 修仙一路以定灵心为槛, 地灵境为入门, 天灵境为得道, 一境十二层, 三层一劫。 天灵境已是一个新的门槛,超脱天灵便是超脱了百年的凡人宿命,而再往上的地仙境便更了不得,据天榜在册,地仙境一百七十余人,皆是当世一流高手。 而最上的天仙境,只有十数人。 其中最顶尖十位,被封为十大传说,无一不是名动天下。 这镇子一道道阴风吹过来,中年男子凛眉而肃,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青年有些踌躇,“城主,我们是否该再多派些人手?” 鹿游原看了他一眼,“等你再多派人手,你幼薇堂妹的尸体都怕是烂了个干净。” 青年颔首,脸色羞红,“苏赭喜一条烂命,全凭城主吩咐!” 鹿游原甩开鹊灰袖摆,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今年不过一百一十五岁,天灵境三层,于修道一路也算是畅通无阻、天赋过人,多一点杀伐果断,未必不可与万素谋一争高下,想一想,难道我鹿游原的侄儿会比谢阆风的弟子差吗?” 苏赭喜更羞愧难当,一股热血凭空涌上,“叔叔教训得是,我这就去一探幼薇的下落!” 这愣头青满腔热血,一股脑地要往前冲的时候,忽然也不知道哪儿冒出了三道暗器,啪啪啪砸在他的脚下。 苏赭喜猛地停住脚步,拔剑而出,一腔热血瞬时化为冰,立都立不利索。 鹿游原捂住额头,“……那不过是三个橘子。” 苏赭喜又一低头,果然一地黄浊汁水,十分羞愧。 鹿游原也未看清楚这三个橘子的来向,回头辅以灵力出声,十丈内声波震动,树叶摇晃,“谁?暗里作祟,不如明面与我鹿游原一战?” “我只是提醒一下你们,再往前几步就是那梦魇和幻女的大本营,天灵境以下的修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鹿游原随声望去,面色有些疑惑。 那是个带着面具的青衣男人,那面具青面獠牙又舞爪,怪得很,这人声音清洌,背后却一头雪白的发,扎过头顶,像是一髻白马尾。 “阁下既然好心,何必故弄虚玄,”鹿游原手指缓缓握紧剑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堂堂地仙境三层的修为,探出神魂,竟揣测不到这人深浅。 面具男人耸了耸肩,“算了算了,我一介无名小辈,哪比得上您二位。” 鹿游原远远地与这男人保持距离,道,“阁下方才说梦魇与幻女,是如何一回事?” “梦魇幻女,他们单单拿出来怕是不值一提,怕是连地灵境的孩子都打不过,”相易特地买了个嘴巴边能开合的面具,他把獠牙一掰,往嘴里扔橘子瓣,忙得很,这方才野林子采的,没想到格外鲜甜,忍不住多摘了点耽误了会时间,“没想到他们两个勾搭成奸合了体,现在是有些麻烦了。” “但凡是在这封隆镇里待过的,身上都留在了他们的印记,”相易想了想,“纵然刚开始的时候逃了出去,没过几天也会被幻觉梦魇双体侵染,防不胜防。” 鹿游原见这人竟然真知道点什么,话语也不由得放缓了些,“不知道阁下可知破法?” “自然是杀了本体可破,梦魇幻女都是虚体,其本体定然安置在一个好地方,”相易舔完了嘴边的橘子水,道,“不过暂时还没想到本体会在哪儿。” 鹿游原回头冲苏赭喜道,“你道心不稳,先回揽月宗找三大灵使,这事儿比想象中棘手。” 苏赭喜继续羞愧难当,“是!” 鹿游原又冲相易道,“不知阁下可与我同行共探此处?” 相易歪了歪头,脚踏树干似雨燕飞身而入,“也行。” 他率先踏进了封隆镇,鹿游原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踏了进去。 相易一眼就瞥见了街头的横尸,“喏,那就是第一具尸体,不过杀她的人,是那位一剑千金万素谋。” 正说着,一阵阴风沥沥,忽然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鹿游原眉头一敛,只见数具人影自镇外攀爬而来,“那是什么?” 相易叹了口气,“梦魇所控的躯体,侵体过长,已经没救了。” 鹿游原拔出了他的佩剑,眉峰皱起,“好似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易道,“对,这凡人的躯体不过勉强被撑到地灵境的层次,的确不足挂齿,但是,若是配上幻女,这就难了,因为这些都是幻象,我们已踏入幻女的幻域,你分得出吗?” 堤溃蚁穴,万鼠蚀象。 鹿游原看着密密麻麻从城镇中走出来的魔躯,叹了口气,“的确有些棘手。” 难怪一剑千金也会中招,片刻来回后,鹿游原有个更深层次的领会。 相易龟缩在鹿游原身后,看他剑剑来回,也是潇洒,不愧是地仙境的高手,不过一时也被牵制,难以更深一步。 相易一直不出手,鹿游原有些不乐意了,他朗声道,“道友有何妙计?” 青面獠牙的白发男人道,“没有没有,全靠您了!我这就先走一步!” 鹿游原,“?” 这是哪门子来偷鸡的王八蛋?! 石牢内。 步月龄静静地看着慢慢走过来的一剑千金。 旁边的鹿幼薇忍不住失声喊道,“一剑千金前辈!” 步月龄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激动,“他不是一剑千金。” 万素谋与前些日子的初见相比,脸色憔悴了很多,发鬓和发冠都歪歪斜斜的,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双眸子闪着血光,和之前的高傲睥睨比,这眼神里的诡谲之色似乎还要更让人讨厌一些。 “万素谋”轻笑道,“你这小子,从方才我去找你就发现你的洞察力倒是不错。” 步月龄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打量着他。 鹿幼薇咬开下唇,“你这邪魔,到底意欲何为?” “万素谋”道,“我不过是请你们做做客,你们几个能有什么灵力,真正的大补之物已经到了,正在接受我们的款待呢。” 鹿幼薇忽地意识到自己是诱饵,更加愤然,“卑鄙!” “万素谋”忽然一笑,他生的俊朗,纵然邪气万分看上去也有那么一点赏心悦目,“不用担心小姑娘,梦魇之毒已经深入你们体内,不出几天,你们也要去招呼你们的亲朋挚友了。” 62.雪衣蒙尘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v章比例为50%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朱颜抬起眼皮, 软翘的睫毛在长明灯下转过, 下面覆盖着的眼珠子颤颤巍巍地往边上瞥去,彻底看清了来人。 他不用刻意做什么, 浑然一眼就是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相折棠, 雪白的刘海被劲风吹洌到一边,懒散地贴在他耳根边, 下眼角带着熟悉的讥诮的光。 哦,他在嘲弄他。 他想起当年兴冲冲地露出这身去见谢阆风的时候,谢阆风也是这样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猫画虎, 不三不四。” 那股兴头便一下子被浇透了, 强抿出一个笑, 转眼去看外面的红梅花,“那当然,我本来也不是真的。” 他这样说,假装自己不在意, 可那种屈辱如跗骨之蛆, 泡在一滩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剑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剑气切开了血色,可他竟然一时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四肢麻冷, 虽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着, 那张画儿一样精细的脸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 浮现出一种木然。 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样一柄剑穿过他的脖子,送他去无间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准备,从穿上这身白衣开始,在白玉京不夜的辉煌之中,苟活一时是一时,享乐一时是一时。 但这把来势汹汹的剑,一直高悬在他的心口,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然而真当出现了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湿淋淋地落下来,心火熊熊焚烧着,焚毁了他。 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猛然从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气,咬着牙根,才勉强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是,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着他,从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脸,漆黑的眼珠子边也是自己的脸,诡秘得可怕,两头白发快贴在一块了,皑皑不绝。 万素谋还呆愣愣地伫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相折棠站在一块,光芒盖过了这座长殿,可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赏心悦目。 相易忽然收敛了笑,直直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没想到真的是你。” 朱颜惨淡地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能,假仁假义没什么意思,换作你是我,有一天让你有机会一步登天,受万人敬仰……你也会愿意的。” 相易捏过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哟,你很理直气壮嘛。” “是,我对不住你,”朱颜拼命想往后退,他意识清醒过来,开始感受到脖颈上血脉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饶,你会放过我吗?” 相易看着他,眉眼笑了开去,却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边,高高地看着他。 “行啊,你先求一个我看看。” 朱颜却不说话了,他双手撑在地上,那袭金贵的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脚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了句。 “师兄。” 相易骤然连敷衍的笑都没了,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有一种失望无比的索然,“闭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颜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相易的时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里,穿过葱葱树柏,忽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露出来一张拽了十万八万的脸,眼角发着淤青紫红,吊着眼角满身的丧气,想来是不知道又是和谁干了一架。 但是那张脸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气的恼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转就是颠倒人魂。 相易的剑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跟着他死在东极天渊里了,原来你没死,所以那个时候——” 他声音平直得像磨着什么。 “逼着他殉渊也有你的一份?” 朱颜看着那柄剑,垂死挣扎道,“没有人逼着珩图殉渊,他是自愿的。” “自愿?”相易听得快从肺里笑出来,“哈,行啊,那你现在选吧,你是自愿死在我的剑下,还是自愿抹脖子自杀。” 朱颜沉默了,他的发丝垂落下来,微微带着抖。 相易看着那张明明是自己的脸,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犯恶心,那种恶心让他觉得有些头晕。 万素谋听得雾一阵风一阵,怎么都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忽然被一双手推住。 他猛然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个白衣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荡来一阵寒意,旁边的红梅落上了一层淡薄的雪。 相易瞥过头来,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怎么又是这么你,阴魂不散的神经病一个接着一个……” 问花合手垂目,“我为你而来。” 相易一脚踢开脚边的人,剑尖悬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着一道锋芒。 “小秃驴,劝你离我远点儿,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少来惹我。” 问花看着他,见他三个月来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微微皱眉,“得罪了。” 相易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你们和尚怎么也这么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动手,早就没什么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问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错,若是这两人重新遇上了,的确是一方压倒性的威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镜妖的复刻,就算一模一样,眉宇间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来吧,”相易的额头的红印浓烈起来,那红印戾气太重,染得他,“别怂着了——谢阆风,你身上那股烂味儿隔着十八里村我都能闻到。” 红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着他的刀走出来,脸苍白得英俊,名刀上缀着红丝翡翠,伴随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霜衣女人,脸上隔着银朱的纱面,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 朱颜猛然抬头,眼底一阵血红。 谢阆风原来一直在,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着那把他也想不起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捡来的剑,直直地扫过眼前三个人。 他的剑在最高的一段弯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过招后的损伤。 一个佛家首图,两位白玉京暗领。 都是仅次十大传说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么,一起来吧。” 相易歪头冲他们笑了笑,他嘴上的红色加深,勾起一个笑,他笑起来让整座小长明殿都霎时更亮了些,可是眼底还是一片干干冷冷的恨。 问花蹙眉,有些震惊地撇过去。 他……是不是疯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眼见这人身上的伤已经重成那样,分明都靠着额头上那个血咒硬撑着。 不然以他的实力,不把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个心惊肉跳的想法出来了。 相折棠也许不是回来大闹白玉京的。 他或许本就是来寻死的。 或者……同归于尽? 死人的剑是最锋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长明灯下,抬起头,白发下的印记鲜红如血。 他从来打架喜欢后出招,可是这次他先动了。 一剑如吞鲸。 相易把脸全埋在茶几里,用身体心诠释了什么叫没脸见人,一头白发大剌剌地散在青色长袍上,有一簇垂到了桌脚,像一截可怜兮兮的猫尾巴。 步月龄上下打量了一眼,愣是见他衣冠整齐,的确不像是有些什么的样子。 “你们,”步月龄心中丛生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那你们在干什么?” 那扎着俩小辫儿的漂亮孩子仰着脸,老神在在,“还能干嘛呀,打牌呗。” 步月龄的目光落在那张檀木茶几,凌乱地散着半桌子的牌,脸有些烧,“哦,打牌啊。” 他正要走,相易忽地一拍桌子,抬起脸来,“等一下!” 被他叫住,步月龄转过头,对着那张青面獠牙皱了皱眉,“怎么?” 相易朝他一勾手指,“过来,陪我打牌。” 步月龄又是一蹙眉,“我不会。” 相易眼前一亮,神光焕发,站起身来直直地将他拉了过去,相当好心好意,“没事没事,师父教你。” 七婴道,“哟,就等着欺负新手呐?” 步月龄浑身不自在地望了一眼自己被对方拉住的手腕,“我……真的不会。” 他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这些,况且他对这些也半点兴趣没有。 霁蓝常服的少年叹了口气,看着旁边那小孩熟练地“啪啪啪”洗牌发牌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这宗门该怎么办? 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呐,我教你,三最小,鬼牌最大……”相易随便解释了一下规则,“至于嬴法呢,就是一挑二,这样,因为你是新手,师父肯定对你好点,这多的三张牌你全拿走师父不跟你要,你就打我们两个,千万别客气。” 步月龄压了一口气,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着迷,闷闷不乐道,“随便。” 七婴依然奶声奶气,“你可是不要脸了,能这么欺负人家刚上桌的。” 相易道,“去,有你什么事儿,好好当你的牌童。” 七婴拉下嘴,“我堂堂一代鬼王童——” 63.千言万语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到处是一片牡丹冷香。 “花魁起舞——” 随一声清幽琵琶附音,抖如银瓶乍破。 女人缓缓仰起如鹅长颈, 眉眼哀艳怜悯,自宽阔的广袖和淅淅花雨中扬起了一只手,指拈兰花。 底下的呼吸声都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条线条优美的手臂上, 雪白幼嫩,引人遐思万千。 步月龄听到底下有人神颠意倒。 “我活了百来岁, 参加了八届花神祭,都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谁说凡人女人不够美, 这样的绝色,纵是修仙道上也少见得很,我若是得了她, 一定要用仙草将她的千娇百媚贮藏起来, 日日观赏琢磨!” “这你便少见多怪了,这女人是美,到底是个千人枕的, 要真娶进来只会脏了你我的身份罢。” 步月龄蹙眉, 他虽自己也的确看不上这些皮肉生意的女子,但也知多半是生活所迫, 绝不会也这么污言秽语大言不惭。 他回首看相易, 小声道, “她到底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云间绝色姬?” 相易却没说话, 他伸出手摸着下巴, 夜风微微吹散他的衣摆,他一沉默,那张青面獠牙上便看不出一点声响来。 颇有些不动声色的高人迹象。 ……高得步月龄想打人。 还没等他说话,底下的女人却动了。 如一尾叶间鱼,似一只雾中鹤,随着琵琶声快拨如珠,她的手掌在空中连连而下,雪白长腿如花瓣扫开,与绷直的脚尖拉出一段夜色波澜。 旁人声音又兀然一窒,这女人不仅美得过分,还无一处不撩人。 白色广袖急掀起一阵云海,女人摇曳过云海,清风浮定,露一角眼尾艳红便已是绝色。 步月龄望着她的身影,只觉得目不暇接,心跳一路加快,他转过脸不看才好些,别的不说,这女人的的确确持有媚术,他自恃一个女人再美,也不会让他如此失态。 他听到旁边那卡着话不说的王八蛋轻笑了一声,“还挺有定力啊,你看看下面那些人,早就痴得走火入魔了。” 步月龄的酒被这女人的舞点燃了,有些口干舌燥,神智却还清朗,“那是他们少见多怪。” 相易看他,“那你说,你讲过最美的女人是谁?” 步月龄一愣,有些迟疑道,“自然是我母亲。” 相易,“……哦。” 他原本还想逗逗他,兀然想起主角的母亲……还真他妈是个大美人来着。 相易又道,“除了你母亲呢,天榜美人卷上,你最想看谁的样子?” 步月龄道,“那自然是相折棠。” “全天下怕是没人不想见他,绝色三千,怎么偏偏让一个男人登上了榜首?” 他说到一半,抬起眼皮盯着他,“你不会又要跟我说,你就是相折棠了吧?” 相易道,“哦,你管我,我就说。” 步月龄道,“我——” 底下忽然一阵沸腾,步月龄望去,见那个女人朝这边的楼顶清妩一笑。 这一笑不知为何,笑得他背脊都抖了起来,渗人得要命。 “春楼——花魁娘子今夜点了春楼!” 相易拍了拍袖子,“来了!” 步月龄道,“怎么办?” 相易道,“跑!” 步月龄,“?” 但见青衣一动,踏足点檐—— 这王八蛋竟然真的撒腿就跑! 喂要跑为什么不早点跑啊刚才为什么非要装那种高人定力和气魄啊! 相易刚点着屋檐走了几丈,又折了回来,把他也捎上了,“你要是被她捉去了我也得完,跟着我!” 向来以“无论如何都要优雅为先”的精致少年步某忍不住炸了毛,“……你别扛着我!” 相易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好吧。” 他的力气到底是比他大,步月龄只觉得自己被翻了一圈,再看得清的时候发现他竟然被打横抱上了。 ……更糟糕了好不好! 相易刚踏出春楼的屋檐,一道白光袭来,竟然是一道白练挡住了他的去路。 步月龄艰难地往下望去,见楼下的女人用兰花似的手指攥紧了白练的另一头,眉飞入鬓,斜眼似冰。 底下哗然一片,谁也没看见那绝世的花魁是从哪里变出的这条白练。 众人的情绪被点燃得更高了。 “这白练不是凡器!” “春江花月夜到底是大手笔,这条白练应当是什么宝器吧?” “拿宝器来助兴,了不得!” 助兴? 她嘴角弯起,眼眸却垂了下来,她的声音似初沾露水的牡丹,透着冷丝丝的媚,“这位公子,是妾身的舞姿,不够动人吗?” 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凝到了这边…… 那戴着面具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怀里怎么还抱了一个? 俩、俩男的? 相易叹了口气,从容道,“娘子舞得很美丽,可惜在下实在有要事在身,告辞。” “那可不行哦。” 云间绝色姬冷笑一声,身影一翻,赤足点上白练飞来,似月下飞天仙! 下面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依然在大放厥词。 “咦,春江花月夜果然厉害,这花魁娘子好似还会些法术,应当是定了灵心的。” “……这,好像勉强可以娶娶了。” 相易怀里抱了步月龄,见她飞来,一路又后退了回去。 步月龄捂住自己的脸,“放我下来……” 相易道,“别吵吵,这女人是真能要人命的。” 云间绝色姬手中红光一闪,见是一柄赤色长剑。 “喂,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相易一边跑一边回头怼她,“我见过的女人,就数你最虚荣,纵然是暗个杀,也非要众星拱月,这样呢,真的很不好。” 云间绝色姬赤足踏上尖檐,似一朵轻云,“哦?” 她一剑追来,白裙广袖如白色牡丹散开—— 步月龄只觉得眼前红光数点,余光处的景色目不暇接,这两人动作太快,他根本看不清楚。 底下吹笛弹琵琶的小姑娘们都愣住了,傻愣愣地抬头眯着眼睛瞅。 这和原先说好的不对啊,花、花魁怎么跳着跳着飞起来了? 云间绝色姬见他只跑不还手,滑溜得跟条泥鳅一样,有些不耐烦,“你跑什么?” 相易震惊地瞥了她一眼,“大姐,讲点道理吧,你来杀我还不准让我跑了?” 云间绝色姬脸色一冷,“谁是你大姐!” 相易道,“好好好,小妹妹,云妹妹,有话好好说,干嘛要动手?” 步月龄,“……”这仙道巅峰打架原来也都是这么扯嘴皮子的? 他俩一路从春楼飞到了月楼,底下不知情地还在欢呼雀跃。 “方才那一剑的剑气,厉害啊!” “一个妓/女能厉害到哪儿去,顶多是个地灵境的——” “可我看都看不清……” 旁边终于有个识货的看不下去了,“不会说就别丢人现眼了,我苏赭喜今年方方踏入天灵境三层,见这二位方才的身法,已令我望尘莫及!” 春江花月夜的老鸨捂着自己的嘴,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千金请来的宝贝儿飞上了天。 被吵醒了的青衣少年探出一个头,摇了摇头。 云间绝色姬心中不耐烦,见这人滑来滑去,偏是碰不到一角衣袂,手中剑气一扬,长风浩荡斩去了月楼一角! 这一出戏也是来得突然,春江花月夜楼里皆是个仰仗祖辈的纨绔,呆愣愣地看着头顶上一片凉飕飕的夜空,已经惊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这、这是祖宗辈的神仙在打架吧? 众纨绔面面相觑,包在一团。 我、我们就是想来嫖个娼啊……? 但闻到一阵幽香牡丹,步月龄耳根一红,“你——” 相易低头看他,莫名其妙,“啊?” 持剑的绝色仙姬莞尔一笑,“如果连我都不喜欢,那怕是不喜欢女人了吧,那我送你们一程——” 这一说完,牡丹香雾袭来,相易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低头倒抽一口气,“女人怎么都这么毒?” 云中绝色姬从鹿翡城中的春江花月夜追到了鹿翡城外的花林,愣是跟丢了。 她左右转了一圈,夜色浩瀚,树影婆娑,有些气急败坏,“你跑得掉我又如何,谢阆风和虚繇子那俩人怕你怕得很,求着我来开个先道,等过几日枭也来了,你还能跑得到哪里去?” 相易捂着步月龄的嘴,苦笑一声,“哎,你不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戴个面具吗?” 步月龄张大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这人叹了口气,温温热热吐在他的颈边,潮润润的。 “因为为师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绝色剑姬挽起一剑赤光,恨得咬牙切齿。 “出来,相折棠——” 阿意的目光黏在他微微翕动的嘴唇上,觉得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空荡荡。 那嘴唇薄而不瘦,透而不润,唇线中央带着红,有点像沁了一角胭脂的干花,一路晕开去。 他哼调子的时候嘴巴边带了个微卷的弧度,有些软,似笑非笑的,一翕一动间又变了,成了另一个冷淡疏离的样儿,看也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随性到难以捉摸。 特别地……特别地让人想碰碰。 男人顺手撩了一把身后的雪白发尾,正要把从天街快死鹰脸上扒下来的面具戴上,却察觉到了这道微不可觉的目光,那一指头宽的缝隙里斜进来了他眼眸一霎。 人世间的一霎有长有短,而这一霎,她觉得能折一个甲子的光出来。 洒她满满一目的清水碎星。 “哟,”男人眯起眼睛,冲那指头缝隙里的女孩子笑了一下,“喏,送你了。” 阿意没听明白他的话,但是好歹缓过神来了,红着一边的脸,伸手把缝隙打开小声道,“你……真是天下第一的仙师?” 相大仙老脸向来是不要的,从不懂“谦虚”二字是怎么个写法,笑眯眯地朝她飞了那张狐狸面具过去,“那可不。” 女孩恍恍惚惚地接过那狐狸面具,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好像依然跟被抢劫了一样空荡荡的,下意识问道,“给我干什么啊。” “和你有缘嘛,我相某人呢生性大方。” 相易披上天街快死鹰的衣服,瞥了一眼,那快死鹰长得约莫三四十岁,他没见过,他的目光很快飞快地掠过领子上刻的那个“阆”字,眼中晦暗难明。 他换上鹰脸面具,朝这小姑娘轻声告了一声别,“走了。” 阿意刚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他飞足点了两下墙,跟缕烟儿似的没了。 ……什么呀。 楼上的太爷爷还在扇蒲扇,晃晃悠悠地往下问到,“阿意啊,到底怎么了?” 阿意呼了口气,摸着手上的狐狸面具,喃喃道,“太爷爷啊,我见到神仙啦。” 虽说好像是个不怎么正经的神仙,脑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病。 但是,长得倒是真神仙。 晚霞已经散落下去,当天边最后一道孤鸿掠过,拉出脉脉星河长夜。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还真是全用白玉灵石雕起来,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座仙京洒满了贵不可言的柔光,哪怕是夜里,无烛火也明照一方。 白玉京只有冬季,所以种都是梅,且多半是红梅,与白玉壁交相辉映,一眼望去,白玉京就像是拿乱雪和胭脂堆出来,美得神乎其技。 五座城池最外,十二楼次之,而正中央用一条弱水莲花渠隔着从不熄灯火的小长明殿。 而小长明殿上,就居住着那名不在红尘中,声名更胜红尘的小长明仙——相折棠。 倘若这世间真有什么称得上仙境,白玉京还的确是当仁不让。 谢阆风站在最高的阆风楼上,周身绕着凛凛的夜风,明明白玉京外还是六月的天气,这里面却骤然进了冬,冷得很,他却只穿了一身玄色单衣,立在最高的阁楼上,一双冷冷的眼远远眺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小长明殿。 旁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大人,他说……想见您。” 谢阆风把玩着中指上的一枚雪玉戒,淡淡道,“见我做什么,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 黑影迟疑道,“他说,他害怕。” 谢阆风的眼珠子还注视着他的戒指,轻声喃道,“怕什么,怕真的相折棠回来抹了他的脖子吗。” 黑影沉默,似是默认了。 谢阆风是个英俊得过分的男人,还很有品位,眉鼻之间若壁石高悬,他似是嗤笑了一声,眼眸中压着广袤的夜,“那他当年就不会应得这么干脆。” 他朝身后的黑影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你继续看着他吧,免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阆风楼的长廊上种满了赤红的梅,他随手折了一枝下来,细细地观赏起来,偶有余光望望外面的光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还来不及寂静片刻,楼的尽头忽然一现。 月色和白璧下,露出张堪称瑰丽的脸来,裹着一袭白衣,溶溶雪色,身形清瘦。 明明艳得流光,唇边映出晚霞天似的,眉宇却冷淡地凝着霜。 谢阆风叹了口气,也冷淡淡地回望他,“还没闹够吗,真要闹得全白玉京都知道你是个假货?” 但两人目光交合的电光火石之间,谢阆风没由来得眉间猛蹙,声音一哑,“你——” 相易已经脱了那条扒来的黑衫,和着那鹰脸面具随手往旁边一扔,目光垂下,“是吧,我也觉得,假货就是假货,当了一百年也成不了真的。” “谢阆风,”相易微微歪过头,“你是唯一一个我觉得骂你王八蛋算王八可怜的。” 看这人刻薄得独一无二,一听就知道是谁。 风一动,谢阆风肩上的发也微微吹动,楼上的影和月色的光在他目光中交集,最后都聚在那张瑰丽却锋利的脸上。 “你回来了。”这一声叹息终究尘埃落定。 相易道,“怎么着,很失望啊。” 谢阆风深深地凝望着他,负手道,“谢阆风从不曾愧对天地。” 相易气笑了,“牛逼,能把忘恩负义做得这么彻底,好一句不曾愧对天地——” 谢阆风又道,“我不愧对天地,却确实愧对于你。” 相易拔出他身侧的剑,剑刃在月色中淌下雪白的水,“我的七骨三筋呢。” 谢阆风伸手,慢慢拔出他的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答非所问道,“你的剑不是什么好剑。” 他的刀由鬼才刀师公输飞鱼所造,名刀·天不斩,刀鞘系红丝翡翠,刀刃极简,四尺长二寸宽,刃锋似蝉翼,曾压在东无雪海下淬炼百年,号称斩天下所有能斩之物,天榜名刀卷排名第三。 “还行吧,”相易冲他甜丝丝一笑,抬起眼皮,惊起一霜秋水,“杀你够了。” 天际一瞬流光,片刻间两道风贴着彼此的脸过去。 名刀和废剑“呲呤”一声架在一处,两人的目光贴得更近,隔着冷冰冰的刀刃剑锋,不过三寸之间。 这一招过得很快,两人心中却有了定数。 相大仙不太开心,但又在意料之中。 杀不了。 谢阆风忽然感慨道,“好久不见,折棠。” 他很多年没有离他那么近了,假的的确是假的,造不出真的这股子惊天动地颠倒众生的气质来。 相易看着他,觉得这人还是百年如一日的英俊虚伪,“再问一句,我的七骨三筋呢。” “东极天渊,我埋在了那里,”谢阆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沉沉得藏着什么,“但我不能还给你。” 相易懒得和他废话,收剑转身,“好,我自己去拿。” 谢阆风抬眉,“东极天渊,只有死人才能进去。” 相易回头看他,侧过的瞳里拧碎了半池子的碎星,“行啊,那你有本事杀了我吗?” “没人会杀你,”谢阆风动了动喉咙,“相折棠,你是天下第一人,没人舍得杀你,纵然是百年前,我们都没舍得杀你!” “是啊,”相易耸了耸肩,“也就扒了我的骨头和筋,把我压在一座塔里一百年嘛。” 谢阆风垂目。 “无情道总要有一个人去修,这世上登顶的只有一人,东魔主一劫将至,为了天下苍生,你为什么不能去修无情道?” 相易原本压了火下去,一回剑又悬在了谢阆风的刀尖上,划出一道冷厉厉的光和血。 谢阆风见风吹过他的额头,露出三点炽烈红印。 “那你他妈怎么不去修。” 谢阆风道,“我若是有这个资质,我去修也无妨。” 相易死死地盯着他,“是吗,然后我也逼死你的至亲至爱,你就高兴了?” 谢阆风一顿,望着那三道红印长叹一声,“你已经入魔了。” “对,一百年前我就没救了,”相易看着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嘴角弯起来像是念古人情诗一样温柔,“天下苍生也已经没救了,恭喜啊,谢楼主。” “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指望了,天下苍生我不会去救,逼死珩图的人,我一个不会放过。” 相易收回剑,背影像一道单薄的弦月。 “放心大胆地来杀我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昔年死生挚友,如今割袍绝义,真当恍若隔世,可见这么多年来,事事不如人意,桩桩违他本心。 “谢某万死不悔。” 完了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笑,他想到若是刚才那人还在,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对他说“那你就去死吧”。 底边黑影在夜色里化开,踌躇地上前,“楼主,小长明殿那边——” 谢阆风微微摇了摇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快老了,他今年五百一十七岁,依他的修为来说,处于正好的年纪,鬓边却泛出了白丝,黑袍索然,竟勾出丝形销骨立的可怜来。 “再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万素谋还跪在小长明殿前的莲池边,眼前灯火辉煌,照的这位原本精细雕琢的贵公子现在看起来狼狈得要命,发丝凌乱,眼底乌青,衣袍落尽风雨。 整个人跟个纸片似的可怜。 相易站在旁边的梅林里瞅了他一会儿,觉得好似有点眼熟。 一琢磨,哦,这不就是那无法无天的小废物嘛。 “啪——” 万素谋跪得正起劲,面前忽然落下一块石子,啪得蹭过他眼角的肌肤,痛得他眼角一抽抽。 “什么人?” 他猛然回过头,望向四处,可身后茫茫赤色梅林,却是白玉京的花阵,若不是通晓白玉京的人,应当是进不来的。 莫非刺客? 他心里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可是跪得太久刚一起身腿便是一软,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还还不及呼痛,耳边一道劲风,见是一道白衣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万素谋吓得够呛,伸手想拔出自己的剑,兀然想到他的剑已经断了,只能一脸惊恐地抬起头—— 他一愣。 月色溶溶,他瞥见了那张永生不忘的面孔。 相易“啪”地拍了一把他的头,站在他身前,“哟,行这么大礼,懂事儿了啊。” 万素谋傻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傻愣愣地往小长明殿看了一眼,眼圈一红,“……您肯出来见我了。” 哭得还挺委屈的哈。 相易有些嫌弃地看他,“哭什么,男人做事敢作敢当,自己干了什么混账事心里没点数吗,哭天哭地有什么屁用?” 万素谋垂下头,吸了吸鼻子,“我在这儿跪了三个月了,您都不肯来见我。” ……牛逼,相易惊悚地瞄了他一眼,“你这主意可真够睿智的。” 难怪这人到现在还不晓得里面那人和外面这人不是同一个,合着直接开跪不交流的。 万素谋声音哽咽,一股脑道,“我错了,宗主,我实在没想到……是我急公近利,我该死,我对天指誓,绝不会再仗势欺人,无端——” “停停停,”相易转了转眼睛,话锋一转,“其实吧,我告诉你件事儿。” 万素谋一愣,“什么?” 眼前人微微仰下身子,万素谋喉咙动了动,眼见那抹瑰丽之色离他越来越近。 “我是个假的。” 万素谋傻了老半天,茫然地“啊”了一声。 “我是相折棠他爹,”相易的胡诌的本事那是随口就来,“相大仙。” 万素谋上下左右瞅了那张脸一遍,呆了吧唧的,“……啊?” “您,我从未听闻我们宗主有父亲,”万素谋抿了抿唇,眼神看起来很窒息,很是犹疑,但偏偏那张脸,一看见三魂就能丢七魄,“您、您是认真的?” “那可不,”相易道,“不信我带你进去看看啊,你们家宗主好端端在里面呢。” “那……”万素谋心如死灰,“那我三个月,岂不是跪错了人。” 相易惨不忍睹地瞥了他一眼,“可不,傻孩子。” 万素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中透露着一丝的绝望,“您……您修养得可真好。” 相易背对着这傻子,万万没想到他还真信了,差点笑得岔气,好在他面色一凛,绷住了,“还行吧,马马虎虎。” 他继续扯道,“只因我与我那儿子生得一模一样,修为也相差无几,你认不出那也是正常的,况且白玉京琐事繁多,我经常与他交替,要说我是个半个宗主也没什么不妥。” 完了他颇神秘道,“不过这可是宗门天机,你万万不可泄露。” 万素谋一脸“原来如此”,难道之前宗主能一人分/身两地,他急忙追上来,一脸心焦,“那、那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件事万素谋难辞其咎,可否让宗主……别因为这事儿恨我。” 相易道,“那有什么不行。” 万素谋深呼一口气,苍白的面容上感动得一塌糊涂,“您、您真是菩萨心肠。” 相大仙在逗人的时候总是特别大方,“好说好说。” 万素谋忽然想到什么,心情又是一沉,“可我跪在这里三月,宗主也不肯见我一面,我对您做了如此大不敬之事,砸了白玉京的脸面……他一定厌弃死我了。” 相易琢磨着应该是谢阆风不让那蠢货出来丢人,随口道。 “你想太多了,他这个人呢,就是欠跪,我都没和他说过,指不定他压根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在这儿跪着呢。” 万素谋死心了三个月,听了这话心里生出了希望之种,“那您——” “走吧,”男人侧过眸,白鬓如雪砌,声音懒丝丝的,“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我的好儿子。” 万素谋心神一屏,就这么傻愣愣地跟了上去。 小长明殿是没人看管的,全白玉京都知道,他们宗主从来不喜欢旁人叨扰,故而这么多年来但凡有事只会在莲渠外通禀。 近百年来尤为严重,出入寥寥。 那是白玉京第一人,旁人万万不敢惊动。 莲渠上有一道窄小的木桥,都说莲渠底下栖息着一条千年的地泽天青蟒,这么多年来万素谋虽然没见过,毕竟这么多年来,还真没什么人敢闯进去。 64.溪海之别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步月龄听到底下有人神颠意倒。 “我活了百来岁, 参加了八届花神祭,都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谁说凡人女人不够美,这样的绝色,纵是修仙道上也少见得很,我若是得了她,一定要用仙草将她的千娇百媚贮藏起来,日日观赏琢磨!” “这你便少见多怪了,这女人是美,到底是个千人枕的,要真娶进来只会脏了你我的身份罢。” 步月龄蹙眉,他虽自己也的确看不上这些皮肉生意的女子,但也知多半是生活所迫, 绝不会也这么污言秽语大言不惭。 他回首看相易, 小声道,“她到底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云间绝色姬?” 相易却没说话, 他伸出手摸着下巴, 夜风微微吹散他的衣摆, 他一沉默,那张青面獠牙上便看不出一点声响来。 颇有些不动声色的高人迹象。 ……高得步月龄想打人。 还没等他说话, 底下的女人却动了。 如一尾叶间鱼,似一只雾中鹤, 随着琵琶声快拨如珠, 她的手掌在空中连连而下, 雪白长腿如花瓣扫开,与绷直的脚尖拉出一段夜色波澜。 旁人声音又兀然一窒,这女人不仅美得过分,还无一处不撩人。 白色广袖急掀起一阵云海,女人摇曳过云海,清风浮定,露一角眼尾艳红便已是绝色。 步月龄望着她的身影,只觉得目不暇接,心跳一路加快,他转过脸不看才好些,别的不说,这女人的的确确持有媚术,他自恃一个女人再美,也不会让他如此失态。 他听到旁边那卡着话不说的王八蛋轻笑了一声,“还挺有定力啊,你看看下面那些人,早就痴得走火入魔了。” 步月龄的酒被这女人的舞点燃了,有些口干舌燥,神智却还清朗,“那是他们少见多怪。” 相易看他,“那你说,你讲过最美的女人是谁?” 步月龄一愣,有些迟疑道,“自然是我母亲。” 相易,“……哦。” 他原本还想逗逗他,兀然想起主角的母亲……还真他妈是个大美人来着。 相易又道,“除了你母亲呢,天榜美人卷上,你最想看谁的样子?” 步月龄道,“那自然是相折棠。” “全天下怕是没人不想见他,绝色三千,怎么偏偏让一个男人登上了榜首?” 他说到一半,抬起眼皮盯着他,“你不会又要跟我说,你就是相折棠了吧?” 相易道,“哦,你管我,我就说。” 步月龄道,“我——” 底下忽然一阵沸腾,步月龄望去,见那个女人朝这边的楼顶清妩一笑。 这一笑不知为何,笑得他背脊都抖了起来,渗人得要命。 “春楼——花魁娘子今夜点了春楼!” 相易拍了拍袖子,“来了!” 步月龄道,“怎么办?” 相易道,“跑!” 步月龄,“?” 但见青衣一动,踏足点檐—— 这王八蛋竟然真的撒腿就跑! 喂要跑为什么不早点跑啊刚才为什么非要装那种高人定力和气魄啊! 相易刚点着屋檐走了几丈,又折了回来,把他也捎上了,“你要是被她捉去了我也得完,跟着我!” 向来以“无论如何都要优雅为先”的精致少年步某忍不住炸了毛,“……你别扛着我!” 相易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好吧。” 他的力气到底是比他大,步月龄只觉得自己被翻了一圈,再看得清的时候发现他竟然被打横抱上了。 ……更糟糕了好不好! 相易刚踏出春楼的屋檐,一道白光袭来,竟然是一道白练挡住了他的去路。 步月龄艰难地往下望去,见楼下的女人用兰花似的手指攥紧了白练的另一头,眉飞入鬓,斜眼似冰。 底下哗然一片,谁也没看见那绝世的花魁是从哪里变出的这条白练。 众人的情绪被点燃得更高了。 “这白练不是凡器!” “春江花月夜到底是大手笔,这条白练应当是什么宝器吧?” “拿宝器来助兴,了不得!” 助兴? 她嘴角弯起,眼眸却垂了下来,她的声音似初沾露水的牡丹,透着冷丝丝的媚,“这位公子,是妾身的舞姿,不够动人吗?” 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凝到了这边…… 那戴着面具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怀里怎么还抱了一个? 俩、俩男的? 相易叹了口气,从容道,“娘子舞得很美丽,可惜在下实在有要事在身,告辞。” “那可不行哦。” 云间绝色姬冷笑一声,身影一翻,赤足点上白练飞来,似月下飞天仙! 下面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依然在大放厥词。 “咦,春江花月夜果然厉害,这花魁娘子好似还会些法术,应当是定了灵心的。” “……这,好像勉强可以娶娶了。” 相易怀里抱了步月龄,见她飞来,一路又后退了回去。 步月龄捂住自己的脸,“放我下来……” 相易道,“别吵吵,这女人是真能要人命的。” 云间绝色姬手中红光一闪,见是一柄赤色长剑。 “喂,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相易一边跑一边回头怼她,“我见过的女人,就数你最虚荣,纵然是暗个杀,也非要众星拱月,这样呢,真的很不好。” 云间绝色姬赤足踏上尖檐,似一朵轻云,“哦?” 她一剑追来,白裙广袖如白色牡丹散开—— 步月龄只觉得眼前红光数点,余光处的景色目不暇接,这两人动作太快,他根本看不清楚。 底下吹笛弹琵琶的小姑娘们都愣住了,傻愣愣地抬头眯着眼睛瞅。 这和原先说好的不对啊,花、花魁怎么跳着跳着飞起来了? 云间绝色姬见他只跑不还手,滑溜得跟条泥鳅一样,有些不耐烦,“你跑什么?” 相易震惊地瞥了她一眼,“大姐,讲点道理吧,你来杀我还不准让我跑了?” 云间绝色姬脸色一冷,“谁是你大姐!” 相易道,“好好好,小妹妹,云妹妹,有话好好说,干嘛要动手?” 步月龄,“……”这仙道巅峰打架原来也都是这么扯嘴皮子的? 他俩一路从春楼飞到了月楼,底下不知情地还在欢呼雀跃。 “方才那一剑的剑气,厉害啊!” “一个妓/女能厉害到哪儿去,顶多是个地灵境的——” 65.一片海棠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v章比例为50% 这棺木不知是使了什么力被打在了地里, 几丈来长宽, 因着年代久远, 青苔顿生,枯叶遮蔽, 上面还隐隐约约雕了些咒文。 这鸟见愁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觉得很不错,挺威风, 和自己挺般配,一脑门便是往上面啄了五六七八下, 准备腆着脸鸠占鹊巢。 偏这棺木是拿顶好的灵木造的, 它这还没啄点印子出来, 米大的脑子倒是快撞烂了, 细枝似的脚脖子一扭, “吧唧”一下就给掉地上了。 还没等它缓过劲来,这棺木忽地猛然一动,被一只手撑起了半角。 “哗”得一声, 那棺木被很不耐烦地推开了,上面的枯叶也哗啦啦跟着掀开了。 它抬眼一看,脚又是一崴,冒出来一个男人。 哟,这男人长得……啾, 它忍不住叫唤了一声, 左看一遍右看一遍, 觉得相当稀罕,以它尚有且仅有的智慧来描述,那可能就是像朵花似的。 “大清早的咚什么咚,”相易晃了晃脑子,声音还犯迷糊呢,一眼就瞅见了罪魁祸首,伸出手就给揪住了,一双眼睛盯着它看了会儿,十分嫌弃,“哪来的肥鸡?” 肥鸡……? 鸡? 那鸟见愁大怒,这着实是奇耻大辱,然则双方实力悬殊,还未等它实施复仇大业就被人家顺手一扬扔出了个十丈开外,一脑门扎进了草窝子里。 相易扔完还晃了晃手,掂量了两下,又软又胖乎,意外觉得这手感拿来扔着玩好像还不错? 他打算把自己的新玩具再捡回来,然而还不等他坐起来,嘶,头发给人压着了。 他往边上一看,正对上那张又俊又傲的脸,乌木似的黑发打着微微的卷,有几缕挂在了少年挺直的鼻梁上,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添了三分稚气。 步月龄乍一见光,黑长而卷的睫毛跟着一抖,在雪花膏似的皮上扫下一片阴翳。 他紧闭的眼睛挣扎了一下,可似乎实在累得慌,又或许是昨晚太舒服了,难得撒了点起床气,又得寸进尺地往相易颈窝里钻了钻,转过脸直接不理会那煞风景的光。 相易,“……”这撒娇撒得还没完了? 好在相大仙着实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棺木还算宽敞,他直接把这小子往边上咕隆一翻,总算是解救了自己的宝贝头发。 少年被翻得清醒了些,身子和头还软着,祖宗辈的春/药余韵犹存,他勉力动了动指头尖儿,眼睛方睁开一道缝就又给阖上了,挤出一声鼻音,“……嗯?” 相易一边扣自己的衣领,一边就骂开了,声音懒洋洋地,带着早起还未开声的喑哑。 “小王八蛋,小畜生,喂。” 他这骂得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棺木里还犹存着一股子难以启齿的味道。 得,怕是醒不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扣好了自己的里衫,手指无意摸到下颚连着耳朵边那,摸着了一条微肿的红痕,这小王八蛋……相易颇为复杂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睡得依然正好,相易捏了捏自己的脖颈和腰,叹口气,开始四处找自己的面具,昨晚那阵意乱情迷之下,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在少年的怀里,他那身霁蓝常服都被扔在了一旁,怀里正好抱着那面具。 相易伸手去拿面具,竟然一下没拔动。 “喂,喂,放手。” 步月龄半个身子都压着那面具,一来一回之间总算是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间又是看到了几缕雪白色,下意识地伸出手给抓着了。 “哎哟——” 相易刚拿到那面具,头发被没轻没重地揪住了,一声痛呼。 步月龄迷迷糊糊地给吓醒了两分,勉强掀开了浆糊黏着的眼睛,视线里还含着水色混沌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个瘦削的下巴,意识不清道。 “……相,易?” “喊你爹干嘛,”相易没好气道,“松开。” 少年又阖上了眼睛,他睡着的时候还挺乖的,也许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干了坏事儿,真就乖乖听话把手松开了。 相易站起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扬声道,“还不起来?” 少年哼了两声鼻音出来,又没动静了。 那牡丹香太烈了,昨晚忙活了一宿,来了硬,硬了来,照这么搞呢,那的确应该是起不来了。 啧,这小孩真的,是畜生来的吧? 相易甩了甩酸绵的右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本书上的某些情节。 呵,这种本事,还真是半点不带含糊的。 相易很惆怅。 他为自己的右手掬了一把伤心泪,这小畜生是个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别人的,帮他弄得时候嗯嗯啊啊那叫一个高高兴兴得寸进尺,缠着一轮又一轮,轮到他了跟个死人一样,很不公道。 昨天晚上差点没把他老人家气死。 “嗷哦!” 还没等他老人家惆怅完,一声嚎丧似的鸟叫轰然钻进了他脑子,相易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肥鸡又回来了,斗鸡似的抖着俩翅膀晃悠悠地过来,找死找得相当殷勤。 相易抬手把它举起来,又往后面一扔,脑子里把昨晚的污事秽物都扫到一边去了,开始琢磨起昨天的云间绝色姬。 说句实话,都三个月了才来找他麻烦,他还觉得出乎意料的久了,虚繇子和谢阆风什么时候这么憋得住气了。 也怕是他们没这个胆子,毕竟就算拆了七骨三筋,三千恕那座破塔都直接让他老人家掀了,估计现在两人抱团咒骂他呢,又怕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把云间绝色姬那傻子推出来试试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貌美如花的天真小姑娘都熬成老祖宗了,脑子还这么蠢,出来被人拿来试水还这么乐呵? 相易想了想,觉得应当是纯粹她太恨他了,她脑子本来就那么点,肯定是不够用的。 不过好在她性子烈又没脑子,跟个二傻子似的,这都能让他跑了,就是—— 他手上掂量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意识伸出食指摸上了自己额头的赤色红印,沉思了一会儿。 云间绝色姬还好打发一些,就是枭难对付一点,那玩意儿是个十足十的杀胚,啥都不爱就嗜好打架,天天穿身黑衣服不知道搁哪儿胳肢窝里藏着,就觉得自己很他娘酷了。 人家撺掇一下就能跟着一起去打架的那种,跟个大傻子似的。 自觉品味高雅的相大仙十分看不起他,这么多年了也没追到云间绝色姬,大傻子追不上二傻子,该。 想来谢阆风和虚繇子也定然是将百年前的那件事告诉他了,这大傻子现在应当正磨刀霍霍准备起干,好一举歼灭这位多年前的宿敌。 鹿翡是待不下去了,相易想着,蹲下身来又拍了拍步月龄的脸。 还是没点反应,相易估摸着这小孩能每日酉时起来练剑,心性是真强,绝不会是真起不来,应该是那牡丹香的缘故,加上……精气泄露什么的,现在是半昏迷着。 哎,还是逃不过这件事儿,相易拎起自己的外衫,瞄上一眼,抖了抖眉毛。 上面一派浊迹,惨不忍睹。 好在天气热,早晨的林间还有些许的微凉,相易顺手把外衫往边上一扔,不要了。 相易帮那小孩把棺材盖上,探出了八里神识,坐在棺材盖上屏息等了一会儿。 荆棘间悉悉索索传来了几声落叶被压过的声音,他一抬头,见到一条小指头粗的碧青小蛇缓缓从枯叶中游曳出来,到了他面前,黑曜石似的眼珠子似有疑惑地盯了他两圈。 怎么又招来个傻呼呼的,这林子里还有没有聪明点的玩意儿? 相易蹙眉,不过好在也懒得挑剔了,伸出一只手,那青蛇乖乖地绕了上来。 他和这小蛇低低说了些什么,小蛇似懂非懂地在他指头上转了两圈,然后溜到枯叶丛里走了,跟缕绿烟儿似的。 这林子里的光渐渐明朗了起来,相易抬头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刚准备走,见那大肥鸡竟然顽强不息地又摇摇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 “……牛逼,”相易为它发出赞叹,把这灰扑扑的肥鸡提了起来,“这么耐扔?” 那肥鸡啊不,鸟见愁神智不清,却依然想讨回自己的尊严。 相易伸手蹂/躏了一下它软融融的脑袋,给揣怀里揉巴了几下,觉得自己和这小东西有点缘分。 “行吧,虽然长得是又肥又丑,但手感还行,今日我便收下你了,嗯那就叫你阿鸡……吧?” 至死也没讨回尊严的鸟见愁叹了口气,脖子一歪。 相易伸手将自己的青面獠牙带上,又给自己扎了把头发。 日头正好,林子里空色怡然,他随便找了一个方位,迈着荆棘丛走了出去。 一人带一鸟走了约莫三四个时辰,日头从正中央降到了黄昏线,林子这处才又来了两位新客人。 为首蹦达得最开心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生得肤白貌美,一身黑衣。 “相王八传来的口信儿就在这儿?”七婴心里怪美滋滋的,感觉很是扬眉吐气了,“他定然是被昨晚上那小妞弄得快死了,只能传来个口信儿要你帮忙,没想到我七婴这辈子还能有一天见到相折棠落难,啧,着实是解气。” 宦青一边走一边看书,这林子对于他似乎如履平地,不用看也能眼观八方,声音懒洋洋的,“那你可来晚了,百年前他才叫落了一次好大的难。” 七婴瞅了宦青一眼,有些忌惮他,小声道,“七百年不见,我在外面打听说他都当上了什么劳什子的天下第一宗宗主,没见过他落过难呀?” 66.沾水碎花 叮!你跳订得太多被防盗防住了哦, v章比例为50% 相易叹了口气,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直直地走了进去。 “所以, 这就是你手指烂成这样的原因?” 宦青没有挽发,脖颈到腰划出一道行云流水般的曲线, 比上面兰花刺绣更动人。 在听完这段典型的作死经历, 他面不改色地往指腹上捞了一点金雪膏, 细致地抹在相易这根命运多舛的手指上,并且随之冷静地发出嘲讽。 “那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 相易“嘶”了一声, 瞥过去没好气地蹬着步月龄,“我……我就逗逗他。” 步月龄转过脸去, 懒得看他。 “我叫宦青, ”宦青叹了口气,伸出一截洁白的手腕, 下面接连的五根修长手指虚空一抓,一只青色的玉箫乍然出现在他手中,递给了霁蓝长衫的少年, “这箫颜色与你眼睛很是相配, 也算我们有缘, 初次见面,略作薄礼。” 少年略有些迟疑地接过。 宦青歪头, “怎么, 嫌我脏吗?” 他说这话没有一丝自贬的感觉, 仿佛在问你饿了吗那样自然, 正如同他毫不做作的眉眼和动作。 步月龄摇头, 回礼了身上的一块白田玉。 他对这少年并无恶感,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娼妓——明明做的皮肉生意,竟然举手投足都浑然脱俗,眉目清远得更像是一位遗世独立的高人。 “不,我只是……很想拜一位仙修为师。” 宦青摇了摇头,嘴角溢出一段薄烟,模糊了他的面容,“这恕我无能为力了,若是修仙道,的确你身边这位才是行家。” 相易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到宦青又补充道,“虽然他又蠢又坏又狂妄,但是本事,的确是有一点。” “什么叫有一点?”相大仙大言很不惭,“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担得起‘绝世高手’这个称号的吗?” 步月龄侧过头,淡淡道,“论死不要脸,您倒是。” “好了,”宦青见这两人就没消停过,当然,论相易相折棠此人的秉性,的确没什么人有本事能跟他消停,“你们还有没说完的呢,所以后来为什么你们结上了十年的双生令?” 相易低下头,双手捂在自己的面具上,一副死气沉沉的衰样。 “我他妈怎么知道这小畜生就是主角啊,那傻逼nc系统临死前还要坑我一把,我按着时间算的,想着主角才刚出世打算过两天就去找到这小子一刀切了算了没想到时间根本算错了已经他娘地长得这么大了还把皇骨令用在了我身上杀也杀不掉了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只看到相易嘴唇起伏,却听不到丁点声音,额头青筋一跳,“说人话。” 天机不可泄漏。 相易长叹一口气,直接给了结论,“我现在不想活了。” 宦青放弃他了,转头看向步月龄。 步月龄这边言简意赅多了,他过一眼,轻声道,“皇骨令。” 宦青抬眉,“哦?” 皇骨令,洪荒十大神器,双生令是九令之一,须要双方血引才能达成,十年一令,一令十年,若使用者灵力不足,法令就会紊乱,然后发生这种下令者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什么令的结果。 比如其实步月龄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会抽到双生令,只是当时觉得这白毛鬼凶神恶煞得快吃人了,难免有点怂。 看来相大傻逼命不太好。 生生给人绑定了。 当然,这世上只有一卷皇骨令,通常这上古神器都是给主角绑定的。 相易万万没想到,随便偷个马车上都能坐上这傻逼小说世界的正主儿,这他妈又是什么命? “你很了不起。”宦青眼中精光一闪,“如此机遇,命格非凡。” 天下修士都抢破了头的玩意儿,竟然落在了一凡人小孩身上。 霁蓝长衫的少年却摇头,“我连修仙的门槛都跨不过。” 宦青有些诧异,“难不成你还没定灵心?”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坦然道,“我没有灵心。” 宦青更诧异了,他抖了抖烟灰,“据我所知,人人生而便有灵心,或是活物如鸟兽,或是死物如刀剑,没有灵心之人,我闻所未闻。” 这世上从没有天生的仙修,只有天生的凡人,凡人的灵海中皆藏有灵心,灵心如天赋如本命,或强或弱,只有从灵心点化,定住灵心,才能有修仙悟道的开始。 所以这世上修剑修刀修花修草,万物皆可修,唯有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去定住灵心。 可若是没有灵心,那一开始就没了机会。 你注定,与这泱泱大道三千没有缘分。 所以宦青顿了顿,重点道,“的确,没有灵心便无法修行。” 见他这么说,少年冷淡俊俏的脸上连失落都没有,想来从小到大都听惯了,睫毛微动,粗长而密,“嗯。” “喂,那边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的,”宦青踢了他一脚,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他这不知道哪儿捡的福神面具,哒哒哒的,“您现在怎么不好为人师了,你跟他可下了双生令,同生共死,堪称天下最最亲密。” 相易望向步月龄。 步月龄脱了并杭青色的描金纱袍,现在只着一身霁蓝坐在雕花木椅上,他背做的挺直,一看就是家风严谨的,长得又俊又傲,一双青透的眸子清清冷冷,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一开始认不出来不能怪他,谁知道那nc002已经坏到连时间都算不准的地步了? 总不能指望他一个等了八百多年的人来算时间吧,那也算不出来啊。 步月龄瞅了一眼那讨人厌的白毛鬼,又瞅了一眼旁边的宦青,坐起来准备告辞,“我时间有限,急于拜入一个宗门,先告辞了。” 第 67 章 人间可笑 世人好长生。 才会修仙练仙。 本横竖撇捺也逃不过“贪生怕死”四字。 文殊春秋也是。 他自认出身好、天赋佳,这些都是转世之时的气运,一出生便站在芸芸众生最顶端的,怕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一世乞丐一世王,文殊春秋算算觉得自己至少当了十辈子乞丐。 他兢兢业业修了几百年的仙,看起来风流倜傥出尘逸绝,俨然是一代宗师风范,最后修出的狗屁结论是——他真的不想死。 看开生死、人间虚妄什么的,文殊春秋自个儿是经常对晚辈说起的,可惜他老人家自己是半点不信的。 死是什么。 是虚无是尘埃,从万物之顶坠到万物之下,文殊春秋钻研了几百年,一拍大腿,觉得怎么想都觉得很他大爷的不划算。 没人想死。 这世道上成仙的人,从前往后数,上下几百年,那就是零。 说来好笑,明明这世上根本没有成仙之道,可是这么多年来依然无数人前仆后继在修仙。m.81812 真是奇了怪了,好似冥冥之中什么东西阻拦着一样,这么千年来,竟然也没人问起,为什么一个成不了仙的世界里,所有人依然如同受什么牵引一般地在闷头修仙。 文殊春秋骨子里是有些离经叛道的,他钻研古书研究史册,愣是没研究出点什么来,最古怪的是,连修仙之术的来源他都寻不到什么痕迹。 问祖宗,祖宗不懂,问师父,师父不解。 彷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又毛骨悚然的事。 而这几百年来,离仙这个字最近的,不是旁人,只有相折棠。 可即便是他,也好似离那个破除生死的极限遥遥无期。 文殊春秋等了几百年,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等了,他相信如今随行的天女童都与他感同身受。 他们的大限已至。 而他们都是经历过上一代仙楼的人。 仙楼看似吸纳所有人,却只成就新人。 犹记得那年意气风发,他在仙楼之后一跃成为世间十大新顶,堪称天选之子,前辈们的陨落他并无什么感怀,甚至于施施然觉得不过是这些老家伙们大限已至,理当如此而已。 如今换成了他,心中滋味着实千变万化,皆化不出个惆怅与不甘心去。 所以本来今日他心情便颇为苦涩。 成就大生亦或是葬于大道,这是一场赌啊。 好在今日相折棠这厮,格外地轻浮狂妄,竟然让他心思好上了两分。 可是也就是这么两分而已。 文殊春秋万万是想不到,上一次的仙楼与这一次的仙楼,是天与地的区别。 他是第三个进去的,第一个进去的当然是那位今日狂到没边的,第二个倒是也有趣,是靠着秋水剪影渡过去的天女童。 第三个便是文殊春秋,走前他还同谢赫打了个招呼,强装惬意地一折纸扇。 踏过仙楼那红漆的门槛,文殊春秋闻到了一丝血气。 这对于他们这些当代的老不死说,那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那时候文殊春秋从不觉得自己会踏入地狱。 可事实上,等到他看清面前的景象,发觉自己半点气息都调不动的时候,早已经已经晚了。 很晚很晚,晚得没有一丝退路。 又或许,他自己也明白,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没有退路的。 只是他最没想到的是,当年成就他们的仙楼,在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穷极妙要的仙楼,这一次对待他们时会丑恶得这样□□和纯粹,正如同……几百年前它对待上一批旧人一样。 血气的来源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仙楼的内部并不像几百年前他们进入的那样,是座无穷无尽的高塔。 而是一个纯黑色的六角房间。 天女童正坐在其中一侧,她切开了手腕在放血。 血色从她的手腕上滴滴滴地落下来,与她分外苍白的肤色对比,相易则盘坐在她身后发呆,面容沉重,似是完全没有在意他的来到。 ……她疯了? 然而文殊春秋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因为下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完全没有理由地沸腾起来,痛得他浑身颤抖,沉思片刻,望见天女童好转的眉宇,文殊春秋很快也从手腕上割开了一个小口放血。 血色一流,全身霎时冷了下来,舒服许多。 说来也怪,那血液沸腾得极快如同燃烧起来一般,灼烧全身疼痛难忍,但一放点血就凉下来了,文殊春秋捂住血口,还没来得及思索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谢赫也进来了。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事情,谢赫进来面容诧异之后一琢磨,也是选择了放血。 随后他们四人都诡异地沉默了下来,似乎谁都不晓得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最后还是唯一的女性天女童先开的口。 “这和从前不一样。” 虽然是说了一句废话。 文殊春秋的口舌干了下来,仙楼之内是无法使用术法的,这让他觉得自己颇为脆弱,彷佛风一吹就要折。 “难怪……上次我们登塔的时候,并未遇到那些前辈们。” 原来不同的人,进入仙塔后是不一样的地方。 谢赫不比文殊春秋那般文绉绉,他脸色敦厚而难看,“那便是要我们先寻求破解此间之法了,不过料由我们四人一起,定然是不难的,我先起身看看此处。” 还挺乐观。 但是显然另外几人都很不乐观,文殊春秋沉默了下来,若是此处真如此好破解,当年那些前辈为什么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随即陨落……就彷佛,被这仙楼直接吞噬了一般。 “估计不行。” 开口的是相易。 虽然都觉得惴惴不安,但是真要让他们下定论盖棺他们前路渺茫又都是不愿意的,谁愿意从心底就断绝自己的生机呢。 只有相易开了口。 他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 “还没注意到吗,哎三位老弟,我们都要死在这儿了,看看脚下。” 文殊春秋心里一冷,用星盘卜命算卦了一辈子的他自然觉得此间诡异难当,但是相易这一句话,还是让他心里更冷了三分。 注意到什么? 三人齐齐望向脚下。 地上有纹路。 刚才放出的血液顺着纹路慢慢地滑落下去,最后凝成了一道古朴而玄异的咒法。 一共三道,一人脚下一道。 不对,三道,文殊春秋抬起头,勐然间发现相易没有放血。 他顶着浑身血液沸腾的痛楚在这里同他们说话? 相易像是发现了他的惊诧,摇了摇头,在一片晦暗中展出一抹发光的笑意,“……这就是吃苦的好处了,这点痛我还受得住。” 天女童声音颤了颤。 “我见过这种符。” 她这么一说,文殊春秋也开始觉得熟悉起来。 等到他认出的时候,文殊春秋全身软了下去,咒印用他的血深深地结在了他的身上,慢慢开始蚕食他的身体。 相易脱去了方才在外面的轻浮和狂妄,慢条斯理地低着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疼痛作祟,血色还在他的血管中燃烧着。 “文殊春秋,你还记得你哥哥是死在仙楼里吗。” 文殊春秋喉咙顿了顿,“我记得。” 天女童颓然地俯下身,竟然痴痴地笑了,“当年死在仙楼的天女氏的是我的母亲。” 谢赫转了转眼珠,这里只有他和相易是野路子上来的,没家族庇佑,“什么意思?” 相易盘腿坐着,托着下巴,兀然有几分孩子气,同文殊春秋和天女童瞬间枯萎绝望的神色迥然不同。 “意思就是,上次我们能在仙楼中登顶之后功力横涨,是因为那次也有人用血色触动了这个咒印。” 文殊春秋摸上腰间的一块玉佩,那是他的兄长文殊一笑曾经赠与他的。 “是献祭。” 天女童哑声接道,“上一次被献祭的是他们,这一次,是我们。” 这里哪有仙楼,哪有仙道。 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轮回。 全是世上的谎言。 与其是对将死的惧意,文殊春秋更多的是茫然不解,和道心的崩塌。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那仙呢,成仙之路呢,世上永远无仙,又为何要修仙?!” 竟然就是这样。 竟然就是这样……可笑得让他有些想吐。 “世上有仙。” 相易忽然笑道。 “马上就会有了,而这一次,只会成就一个仙。” “说来也是真好笑,”他低下头掰手指数自己想死的次数,“我想死的时候总是死不掉,这回难得不想死了,又不得不死了。” 文殊春秋涩着嗓子看他,“你没有放血,你有生机。” 相易抬起眼皮看他,“我没有。” “为什么?” 相易道,“因为我知道出去的办法。” 随后文殊春秋便眼睁睁地看见相易一剑刺胸,破了自己内灵。 “仙楼不认人,它认的是修为,废除这一身修为,就可以下去同他们一块了。” 还真是话音刚落修为刚废,他身形就不见了。 文殊春秋低头看自己。 死,或者废。 其实没什么区别,一旦被废,他们这样大限已到的人,离死也没几步路了。 更何况这咒法已经不可能在仙楼中解掉了。 既然都是死。 天女童咬了咬唇,“我不会废的。” 谢赫仰头一啸,“至少让我打一架啊。” 尊严这种东西,没什么意义,可就是放不下去。 人总是会死在这种事上啊。 文殊春秋手指撑住额角,“在下谋算一生,未曾想到要与三位挚友一同消道。” 人间多可笑。 第 68 章 无惧无灾 前面的神仙打架,后面瞬时安分了很多,毕竟谁也不想惹出点事端成了出头鸟。 原本混乱的秩序也因为那几位老祖宗的出现瞬时安静了下来,纵然是有些年少气盛的也不由得被刚才一方鏖战暗暗心惊——若是自己,能否熬下几招。 步月龄在人群最后端,沉默地看着方才纷扰,只相易出现时神色微变,但想起先前醉酒时的胡言乱语,不由得低头微咳了一声,好掩饰自己慌乱。 一踏入仙楼,自外看不过方寸之地,里面确实一片无边无际的焦土荒野,浓雾笼罩无日月之像,但又不似虚假幻境,大抵是连接了另一处地界。 他定睛一看,人数也不对,方才陆陆续续进了几百人,现在放眼望去不过零零散散数十人罢了。818小说 大家多半是不认识的,但是步月龄这些年风头不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最多,也并非善意,往日里也许无冤无仇,但是到此时要寻仙缘了当然是各自为战。 唯有一个蒙面少女垂头定定看他,走过来稽首道:“步月兄?” 步月龄手指拂过袖间刀刃,点头应道:“你是?” 鹿幼薇叹了口气:“鹿翡揽月宗鹿幼薇,步月兄如今光风霁月,可曾还记得我?” 步月龄的记忆本来被相易折腾过一次,总有些地方怪混乱的,但当年那些细节却似深深印在他脑海中,他却是想起了几十年还在鹿翡的日子,自然而然也记起了在这女孩面前,相易曾使过惊破他眼童的那一剑。 “鹿……幼薇。” 步月龄点了点头,稍许放下了戒备,这女孩虽称不上什么旧识,但也记得一直是个心性善良的女子。 鹿幼薇暗自叹了口气,她一踏入仙楼便与父亲失散,她这么些年来依然是多年生活在父亲和揽月宗的庇佑之下,乍然来了此处十分惶恐,如今倒是没什么寻求仙缘的念头了,只想平平安安出去。 若是寻了步月龄一同,倒不是寻求庇佑,只是有了几分底气。 正道栋梁啊。 步月龄不知女孩的心思,全然审视着如今这番局面,鹿幼薇也十分示好地献上了自己的情报:“步月兄,此处是仙楼第七楼,我方才是从西边过来的,那有一处小石碑,写着第七楼:惧。” “惧?”步月龄低头沉思了片刻,“古来七情六欲,喜,怒,哀,惧,爱,恶,欲,这惧又恰巧是第七楼,往下六楼指不定就是另六情。” 鹿幼薇眼神一亮:“有道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破此局,又如何与其他楼相通。” 只是看来在哪个楼却是随机的。 正说着,远处忽的袭来了一阵黑色的浓烟,乌泱泱一片,速度很快,步月龄碧童一闪,惊声道:“往后退!” 这一声原本是提醒鹿幼薇的,旁的其他修士也听见了,许是从众心理,大部分人都往后退去,也有晃神和偏要逆流而上的几位,许是仗着自己法宝众多,还在阔声交谈:“不过是区区食人蝠,火烧之便可!” 说罢黑云骤至,几人祭出法宝——却只祭出了寂寞。 鹿幼薇正往后逃窜,回头看到几人被食人蝠蚕食成白骨的惨象,咬唇道:“蠢货,仙楼根本调动不了灵气。” 她一进来想调动本命灵气的时候就发现了,可惜这几位实在是不谨慎,没有及时发现这件事。 原本腾云驾雾的修士如今满荒野地用脚跑,从天上看起来倒是很有几分滑稽可笑。 好在那食人蝠饱餐了一顿之后便停留在那处,众人跑得歪歪扭扭十分费力,有人趁此机会休息一下回复体力。 骤然成了凡人,又遇到大凶之物,许多人铁青着脸,十分惶恐不安。 步月龄也停了下来,看了两眼那食人蝠。 鹿幼薇向来谨慎:“步月兄,我们该趁此机会好好再躲开些。” 步月龄脸色又沉了下来:“不好,它们在变化。” 鹿幼薇一愣:“什么?” 旁人看不清楚,步月龄这交人血脉的碧童却看得十分清晰,原本乌泱泱的食人蝠,有部分竟然身上出现了点点银色,想来是吞噬了修士的仙精肉体。 天灾人祸,鹿幼薇不知其严重性,但也知道还真是大难临头。 “若是真死在食人蝠手下,倒也好,”鹿幼薇此时还开得出玩笑,“我还倒不怕些。” 步月龄没有问她更怕些什么,队伍的前端又出现了骚动,他们正好在人群的中间段,眼看着前面地面忽的塌陷,涌动起了数十条花斑蟒身。 又是这么一下变化,几位修士被窜出来的花斑巨蟒吞噬入腹。 方才还勉强能冷静的鹿幼薇终于眼睛一翻,要昏过去了,先不说这生死关头,她这辈子最惧怕的便是蛇类,一看见便全身僵硬脸色发白。 步月龄也拧着眉头,眼神不定思索着逃生之法,前后夹击,修士们逃生的地方便只有往南北了,然而要说此地凶险呢,好在方才因为巨蟒窜动地形变变幻,有不少人发现了巨蟒流动之处边缘出现了一个狭窄的小洞,说不定可以暂避风险。 那小洞小得很,怕是只能庇佑几个人,眼尖的几位只往里窜逃,步月龄也觉得那里或许是最安全之处,蝙蝠不易看见,巨蟒无法窜入,然而旁边的鹿幼薇却忽然昏了过去,他忙扶住掐动她的人中,才看到她虚汗冒的厉害。 一眨眼,那洞口已再进不去旁人。 “抱歉,我实在是怕极了那蟒。” 鹿幼薇还在说些什么胡话,怕是清醒不过来了。 步月龄倒也不责怪她,毕竟他下意识不愿意见死不救,只是现在情形实在过于险恶,他只把这女孩往胳膊下一夹,重新观测哪里可以暂且缓身。 话说那避难的小洞也留不下更多人,然而却是终于有人在这生死关头下了死手,但听到几声惊怒,便有人未死在莽兽天灾手中,却是死在了自己同胞手中。 有人在外面恶狠狠地骂着,里面的人还哪管三七二十一活下来便好,步月龄却觉得哪里有些变扭,果然那洞穴忽的旋转起来,泥土崩裂开来,里面的人还没看懂,外面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哪是什么避难之处,分明是一只巨虫大嘴拟态的洞穴罢了。 几乎是迈入仙楼不过一个时辰左右,这第七楼已经折陨了一半了,所有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上天下地,东南西北,竟然快无处可逃了,还有什么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么看起来,第七楼简直就像是一处死境一样,步月龄立在原地,也算是真的被逼入了死境,碧色眼童死死盯着这三处死地。 食人蝠,花斑巨蟒,拟态巨虫。 看似最安全的北边,的确有人逃去了,但是根据此地的模样来看,步月龄不觉得那里就是逃生之处。 果不其然,最北边之处不久也响起了些痛哭之声。 好在此时这些怪物都饱餐了一顿,尚还在消化这些灵力深厚的肉躯,幸存的诸位便围坐在一个直径不过几里的圆圈内,思索着逃生之法。 其余的地方,除了白骨就只有方才被自己人所杀的几具尸体,这些怪物竟也挑食,只吃活人。 “想不到仙楼竟是这么个货色,我怕是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下去,”此时鹿幼薇也醒了,听完步月龄对她的叙说,眼神也是一点点灰败下去,摸了摸自己的剑鞘,“若是真无处可逃,我便自尽。” 步月龄已低头思索了很久,“倒也不必如此悲观。” 鹿幼薇摇了摇头:“仙楼暂且没有一丝线索,怪物却在越变越强,怎么看都无处可逃了,除非……” 她心中的确还抱了一丝念头,除非这仙楼七楼就是靠这种方式筛选人数的,到最后只剩下几人的时候便可以结束了。 不然,此局无法可破。 步月龄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这是真的,那才是最可怕的一点。 果不其然,在四处惧物再次袭击一次折陨一半人数之后,他们如今可以暂且休息的“圆”也缩小到了一里左右,不用怎么努力都能看到那花样斑驳的巨蟒和形态越加恐怖的食人蝠。 “只剩下了二十六人。” 鹿幼薇现在浑身都是黄沙脏土,哪还有什么大小姐的派头,被这些折磨得快没有人样了,步月龄倒还好一些,一直沉思着什么,甚至打坐了起来,虽然没有任何作用,但是可以助他平复些心情,只留下鹿幼薇还在无头苍蝇似的惶恐。 也就是在此时,更令步月龄不想看见的事情发生了。 一声惨叫,一把刀锋,有人按捺不住了。 “我悟了,一定是,只能剩下一个人。” 那名刀者的刀极快,神色沧桑,脸上的刀疤冷冷映在刀锋上。 他刀锋再指的男人惶恐道:“莫要如此!我们实在不必自相残杀!” 然而留给他的就只有一声惊呼了。 鹿幼薇嗓子被风沙迷住,音哑了一声到底是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步月龄身后。 她仰头,意识有些恍忽,时光一逝,那个当年在鹿翡地牢里初见的男孩的身形已经这样挺拔可靠了。 “就待在我身后吧。” 步月龄将她拢在身后,拔出了手中的剑。 “你要拦我?也许这个地方会剩下两个人,我们两个还不到时候。” 刀者敛息看他,的确,到如此之时,他一直观察的只有这个有着一双碧色童孔的少年,沉默安静而处变不惊。 他沉默了片刻,刀锋扫向了其余人。 鹿幼薇松了口气,步月龄却并没有觉得轻松,他竖起耳朵,听到远方的食人蝠终于是飞来了。 然而花斑巨蟒也像是得到了什么默示,几十条花斑蟒身在黄沙中穿窜而来,闪烁的蛇鳞彷佛就在眼前。 这一次,却是无路可退了。 鹿幼薇闭上眼睛。 “退无可退,谢谢你,步月兄。” 步月龄沉声看她一眼:“还不到时候,如果你信我。” “什么……呃!” 鹿幼薇还有些疑惑,便被步月龄一掌击晕,他回顾了身后的数十人,朗声道。 “此处,无惧便无灾。” 说罢他收剑入鞘,目光直直地看着已至眼前的食人蝠群。 第七楼,惧。 最古怪的地方便像是越怕什么来什么,以及它们并不食用死人的尸体。 死人,心中是不会有惧的。 既然相易他们经历过仙楼,他绝不信此处无破局之法。 这不是天灾,这是心灾。 他睁开眼,黑银相间的食人蝠如同透明一般,穿过了他的躯体,再一睁眼,此处已不再是荒芜的焦土,白色的仙楼展现在眼前,一道玉色的台阶向上延伸着。 鹿幼薇也没事。 果然,昏迷过去倒也不会受心灾所祸了。 他回过头,身后只剩下了那名刀客。 “无惧便无灾,哈哈,”刀客收拢了沾满血色的刀,“我倒还要感谢你。” 即使知道,也不一定能做到。 看来真正做到了的,只有他们两人。 第 69 章 第 69 章 “我们并非是你死我活的地步。” 步月龄只是安静地把无辜的女孩放在一旁的青苔台阶上,并没有出剑的意思。 他们二人并非完好无损的,并且步月龄明显更好些,他在这长时间的惧楼中多数时候处于观察者的状态,两人若是此时交战,从体能上来说明显是他更占据优势。 刀者的目光静静地盯在他的剑柄之上。 “我与那些人不同,我并不是来这仙楼寻求什么仙缘,而是寻求一个真正的对手……交人眼童,呵,你就是那个声名鹊起的步月龄罢。” 这些话步月龄听过很多,多到他知道这个时候往往讲不了什么道理了,他拔出佩剑,也算是真心赞美了一句。 “你的刀很狠毒。” 杀人之时,着实麻利。 刀者道:“是了,我与你们这些自诩修仙的道人不同,那些都太无趣了,只有徘回生死之间的刺激才能令我愉悦,真心希望你是够格的,否则我都不知道下一个目标该是谁了。” 说是武痴,更像是亡命之徒。 修仙者的生命是漫长的,尽管他们总是嫌自己活得还不够长,日日在那儿焦虑,是上比天地下比王八,偶尔就会出几个像刀客这样的心理变态,单纯想要直逼死亡的快-感,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只想路过。 步月龄的眼神绕过他,望向层层云雾环绕的台阶之上。 “这里随时会有人来,你难道不想看看那台阶之上有什么吗,我听到了瀑布的声音。” 刀客“哈哈”一声:“不想,这里让我感兴趣的只有你,总不可能那几个老怪物在那儿吧。” “……他在那儿,相易。” 步月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它在微微颤抖。 刀客狐疑地望了一眼那云雾缭绕的台阶之上:“谁?” “相折棠,”他将力气用来控制微微颤抖的剑,“听到剑鸣了么,自从我上次输给他之后,我的剑也输给了他的剑,我没有灵气窥探不到,但我的剑已经感知到了。” “相折棠?”刀客怔了一瞬,忽地面露狂喜,“你与他交过手?他是否真的如此之强?你既输了,那便是了,不过你本就不可能打过他!我从前把他奉为心中剑神,然而几十年前他似乎是脑子忽然坏了叛到魔道,人也到处寻不到,不过修道之人崩乱本是常事,脑子坏就坏了,也不是大事,我唯恐他剑术退步了!” 步月龄:“……无可奉告。”这人怎的话忽然如此之多。 刀客低低笑了一声,一副终得所愿之色,纵身往台阶顶端跳去,步月龄有些佩服他的胆量,看来这人纯粹是为了杀人而杀人,要么杀别人,要么杀自己。 而他这么久还没有死,且并没有名声在外,就是见过他杀人的都死了,也就是未尝一败……说明他是真的很强。 ……不知我与他一战,是胜是死。 步月龄紧随其后。 这仙楼至此才有一点“仙”的味道了,之前的惧楼和荒狱无异,处处透露着诡谲,远处的瀑布声越来越近,的确不是一般的瀑布,那水汽洋溢的下方已经有一股极强的灵力气息,虽然自己调动不了灵力,但是依然觉得一靠近便舒适不已。 瀑布是映色,不知道是水质透银还是仙光溢出,这种品质的仙泉,不说喝一口永生不死,也绝对能延年益寿。 但最奇异的还是这瀑布没有源头,一眼望去彷佛是从天际流下来的,只有浓稠至极的灰雾,往下也没有尽头,一直流到黑暗之中。 银色水流与碧绿苔草之间,那片白衣就黏连此中,突兀而无杂质,只有澹金色的蝴蝶慢慢盘旋在他的头顶。 “……蝴蝶?” 步月龄愣了片刻,方才经历过食人蝠的他有些后怕,然而见相易端坐其中,毫发无损,也意识到这个楼层应该不像之前那样凶险。 “相折棠!” 刀客先一步到达,重嗬一声,冷硬的眼疤都红了几分。 “拔出你的剑,你便是这层楼的目标吧……哈哈哈我万万不曾想到与你一战如此轻易,我原本已准备好死在他人手下的准备,被这仙楼吸引而来的怪物实在太多。” 相折棠转过半个身来,他下半身都浸在瀑布之下的水池中,手中拿着一些极细微的黑线,却见那黑线原是系着这些澹金色蝴蝶的。 刀客看见他的脸,雪白发丝,猩红额痕,天上明星坠落凡尘,一半冷漠如剑,一半私欲如血。 “滚开。” 步月龄心下一梗,犹如这两个字是他对他说的。 但是并不是,相折棠抬起头,只是继续怔怔看着那澹金蝴蝶,彷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 刀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不在乎相折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人生中。 “我第一次听闻你的时候,我才十六岁,那年我还是一个信奉降妖除魔的正道名门之后,我一直以为人生的意义便是匡扶正道,成就仙缘,直到我知道了你的存在,你便是我人生中觉得最无法逾越……” 蝴蝶原本飞散,忽地一个勐子扎进了银色水池之中。 “这不是普通的蝴蝶。” 步月龄看着他的侧脸,轻声问道。 在刀客的背景音中,相易倒是听见了,彷佛这才看到他,转过头:“黄泉引路蝶。” 步月龄在脑海中翻阅的千万典籍中寻到了一处。 “黄泉引路蝶,被实化的阴间魂丝牵引,在连同整个天地生死的圣泉前祈念,便可由黄泉引路蝶牵引看到此时所想之人的来世……世上没有记录过那样的圣泉,本只是怪谈,原来仙楼真的有。” 相易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步月龄迈出步子过去看,却见金色的蝴蝶在池水中不停摇曳,偶尔细碎的画面也不时被搅乱。 他有些不忍心看到相易的神色,那人已经没有后世了。 是珩图君吧。 “……总之,死在你的手上是最理想的,若是你都死了,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尝到那只淋漓尽致然后在死亡尽头战栗的……喂,你给我走开,他的对手只能是我,相折棠,出剑!” 刀客不愿自己的目标被抢,抢先纵身一跃一刀狠狠噼落,即使没有灵气也能感受到重若千斤的压力,步月龄还未反应过来,碧童实实在在记录下相易雪白的发丝被刀风引乱,在极佳的慢镜头视力下,那发丝被切落了三根。 如此凶恶生死之间,相易只是轻飘飘侧了侧头,任由那长刀落在离他头颅二寸之旁,有种化石般的古井无波,彷佛已经死去一半。 然而又是刹那雷霆之中,白色剑锋脱鞘而出,宛转一个扫势,以一个极端刁钻的角度交锋过长刀,刀客只觉得雪色剑意一闪而过,长刀应声而落,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尚不知为何,鲜血顺着手臂汩汩而落。 虽知终有一输,却不知为何如此之快。 刀客怔怔在原地,失去了眼中之光,只喃喃道:“你杀了我吧。” 黄泉引路蝶终于从水池中摇曳而出,抖了两下身子,画面彻底碎了,相易反倒是有些松了口气似的。 没有更好,再无牵挂。 然而它们又晃晃悠悠地绕过他,降落在那碧童青年的手上。 一双青透入海的眼。 相易抬起头,忽地温柔一笑。 “原来我八百年来所经所历,根本是斗不过所谓命运。” 步月龄忽地有些心慌,他从没有见过相易那样笑,这人笑起来总是惊动山色,但这一次,如揉得快碎的纸,红色的额头心魔印痕一片片碎落下来。 这次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解脱和释然。 “我绝不是他。” 步月龄往后退了一步,莫名愤怒涌起,他意识到相易这笑是给珩图的。 “我知道,”相易端视自己的剑锋,“你是步月龄,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是步月龄。” 步月龄不解。 “步月龄,拔出你的剑,与我一战。” 青年退后了两步,拔出了剑,乌黑的马尾摇曳两下。 这句话,让他恍忽间回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的鹿翡,他那时还年少,常常静静望他。 拨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他被相易方才四两拨千斤的剑招所感,的确已是剑意沸腾。 这次却是相易出剑,侧翼风动剑已动,雷霆万钧而出,快如时光,步月龄勐然后侧,一半的发丝被削落,这是靠他的潜意识所为而不是看破了他的剑招,但是碧色童仁颜色越来浓厚,在躲避完这一招之后,他终于看清了相易的出剑。 依然是如此惊艳的一剑,无花招,无摆弄,步月龄不由得目光灼灼望他。 如此之剑,便该是相易,相易天生便该是剑。 相易道:“别走神。” 步月龄霎时才收回心神,心跳如鼓想不起又为何被他所惑,相易的下一剑已经袭来,如若方才是雷霆从天而落,这一剑便是山雨欲来之势,并没有触及要门,甚至闪躲起来十分顺心,但这一回招只是为了下一招作准备。 果然,下一剑是从这躲闪的破绽处而来,步月龄原本以为自己躲不过,但是身体却比他的意识更快。 直至双方过剑数十来回,碧色童仁修行多年是天生异宝,终于在最后看清对方的剑招,由开始的锵锵狼狈到有模有样地有来有回。 在步月龄感慨之中,相易出剑也是越来越快,心中也是越来越酣畅淋漓,如同一曲心弦被拨到最高处,步月龄资质之不可思议,以及他本来最基础的剑招都是他当年为他打磨的,如要形容便是遇到了一个越来越相似的自己。 人生得此,夫复何求。 直到那最后一剑,相易已收不住。 步月龄也是。 最精彩的剑招,绝不会是指导剑,最有名的剑客,绝不会双并而出。 “你的确很好,如果再这么下去,或许你真有超越我那一天。” 相易眼中并没有杀意,只有释然。 步月龄知道自己没有赢,相易要杀他早在最开始那剑就可以穷极而出,可他并没有,反而像很多年那样,处处留手。 直到最后一刻,停不住,彻底停不住。 可他躲开了,为什么相易不躲开。 “我一直想过杀你,可到底是下不了手。” 步月龄手都是颤的,松开剑柄,鲜红的血液染在原本白洁之上:“我……不是珩图,为何手下留情,你本来也该恨我的,为什么不躲!” “这里是吞噬旧人的地方,”相易在心脏被贯穿之时努力思考怎么跟这个小孩形容,“如果要造一个新神,就会吞并所有的旧神,就像以前的我一样,无非是你现在知道了,而我是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 “我注定要死,和我同来的那些人也是。” “啊,龄,我也想过反抗命运,我从来到之初就在反抗,我不是道德高洁之人,我不是斩断七情六欲之人,最初只是想自由,然后报答对我好的那些人,可却越不自由,我不救苍生,不听未来,任由心魔缠身,真是不停的折磨啊,我原本想杀了你的……我是真想杀了你啊,但是我不能。” “不是为了规则,也不是为了珩图,你是我……” 相易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是我所创,你是我少年所想,哪怕幼稚,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无论如何,我无法毁灭你。 “那是什么?”步月龄冲上来直直面对他,却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嘴唇抖得厉害,从来不是这样,他想的从来不是相易死在他手里,“……到,到底是什么?!” 解脱吧,认输了,狗屁游戏。 你那天兴致勃勃磨好刀出门,还没进游戏呢就掉线了,完了再上去直接把你号封了,还玩个屁。 ……其实还有很多,这八百年来,还有很多很多。 罢了,都罢了。 “我并不是多好的人,踏着我的尸首,你会成为唯一的真仙。” “祝你此间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