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屿的三月》 第一章 太平洋上的岛 第一章太平洋上的岛 兰屿,是一座位于台湾外海,坐落于太平洋的离岛。你不曾听过这个地方?只要打开速成,输入「兰」,第二个关键字就是「屿」。兰屿,它就像一个不显眼的字词,偷偷地潜藏在一套沿用多年的输入法字库当中。而曹远东正处身在这座隐秘的小岛。 黄昏的阳光穿过了防蚊网,小得如米粒的飞虫在光束中振翅,阳光将牠的翅膀照得通透发亮,牠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收翅,停在一个金黄色赤裸裸的胸膛上。 他记得自己上岸后以为自己在太空漫步,飘浮的脚步差点让他摔进海里,民宿老闆在码头接他,劈头就问:「你有吐吗?」那种兴致勃勃的口吻像是问你吃饭了吗? 他头重脚轻,气若浮丝地说:「有。两次。」 民宿老板像是听到满意的答案,专心开车将他载回去,从窗口看出去,只看见绵绵无绝的海,还有弯弯曲曲的海岸线。 「你是香港人喔?现在是旅游淡季,岛上都很清静喔。」民宿老闆开着破旧的车,拉下了窗户,吹着海风说。 「嗯。」曹远东应了一声,没有打算解释太多。 他来这里不是旅游,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庄严神圣或正经的事要做。精准一点说,他来这里是散心,希望这里的太平洋能治疗他那颗破落的心。另类的治疗方式,大自然做医生,不吃药不打针,看大海、看大山、看大地,看岩礁,这样就会好了吗?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回来,大概是看太多罗曼蒂克的东西所致。 到了房子,民宿老闆叫他休息一下,他一进房间,便陷进去陌生的床上,眼睛再张开,便是现在。庞大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显得他的身影有点疏落,他走出房外。 他走在主要的环海公路,黄昏的光线让他不知觉地瞇起了眼,但在那小小的缝隙中,他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蔚蓝色的海浪,一层又一层,缓缓的松松的,悠然自得地以某种方式律动,而远方,地平线与天空连成一线,一整眼都是心旷神怡的海。 是黄昏,这让他想起,与她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幕黄昏。 那天太阳西沉,光幽蓝又昏暗,许靖怡的轮廓若隐若现在光里,她身站在幽暗之中,曹远东站在房间的门口,她终于再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曹远东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现实看你了。」他在原地张开了双手跟她说过来,像叫一隻心爱的猫,过来抱抱。她动了一步却迟疑,最终曹远东还是走了过去,然后拥抱着她。每一次拥抱,都好想能这样一直维持下去,贴着她的身体,她的呼吸,她的骨头,她的发丝。 「以后要准时吃饭,要好好睡觉,不可以熬夜,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曹远东握着她的手,轻轻摇着,给予最后的叮嘱。 她也开了口:「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黄昏的光仍然是蓝,轮廓浮沉在光线里,她真的好美。 还是回到兰屿。 曹远东看着远方,海浪没有静止,一波接一接,没有答案,这座血肉之躯这么的脆弱,脆弱得在路边被机车猛然碰撞就死了,但这肉身里头,偏偏就装满了对某个人巨量又汹涌的想念。那些想念渗进骨里,流在血里,难以挣脱,就像体内住了一头野生的鹿,在体内随着血液异处乱撞,撞痛了身体,撞出了瘀血,但仍然没有出口。 天缓缓渐黑,海洋有声,但一切没有答案。 第二章 回忆的浪声 第二章回忆的浪声 兰屿,在台湾原居民达悟族中的语言中又称为ponsonotao,意思为「人之岛」,早年因为盛產蝴蝶兰,所以慢慢被统称为「兰花之岛屿」,最后简称为「兰屿」。 兰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环岛走一圈大约需要四十公里。 「我想问这边的人是怎么出门的。」曹远东问。 「都开车啊,你会骑机车吗?会开私家车吗?有国际驾照吗?」民宿老闆一下子将三个「吗」摊在他面前,他抽着手上的烟,站在一张桌子上,在香烟迷雾中换着民宿的灯管。奇怪,他怎么看得到东西。 曹远东静了下来,民宿老闆挟着烟,弯了下来:「帮我拿一下。」曹远东莫名其妙地接过烟,民宿老闆瞇着眼睛看了看灯管,确定装好了,便从桌上「滚动式」地爬下来。 民宿老闆从他手上接回烟,按了开关,确保灯是亮的,然后满意地嗯了一声,话题又回到他身上:「这样吧,门口的自行车你拿来用,一天收你两百,你可以吧?」 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有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好像说过。 骑上了自行车,沿着海边的环岛大路慢慢骑。一座座连绵不绝的翠绿群山,群山遥对的是清彻蔚蓝的海洋,无止境,海天一色,永远不知道消失的海平线那一处,那里会有多远。 海边的路好漫长,但阳光不是那种恶毒的热,而且清爽的海风吹来,渗着凉意,他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流出,沿着旧兰阳灯塔往上骑,经过一间便利商店,在便利商店吃了一根热狗,还有一杯奶茶。继续往前,到达土地公庙,再积极往前,环岛的路慢慢向上倾斜,骑往高地。 然后眼前是一座巨型的岩石洞,石形嶙峋,气势磅礡,在某一个角度,你会看见「哥斯拉」般岩石在攀爬环岛公路。路边有一块石头,上面以红色写着「jyakmeysawasawalan」,从原住民的语言翻译成中文,这座岩石阵叫「像水渠一样」。 曹远东将自行车停在一边,征征地看着「像水渠一样」,坐着某块石头上面,他突然间对这地方一见钟情。他不知道别人的习惯是什么,但他会对一个岩洞一见鐘情,然后再也不觉得别的岩洞吸引。 他会留恋,他会驻足,他会偏执,他会自动剔除别的东西,而那只是一个岩洞,而且是他第一次遇见的岩洞。 他安静地坐了下来,遥望着远方,蓝天白云,山静默地矗立,海岸线蜿蜒如优美的缎带,风景如诗如画。他拿了一对耳机,塞进了耳朵,然后随机播着音乐,音符响起,那是坂本龙一的钢琴曲目「aqua」。这首曲子最动人的是中间,有几个转折明显的音符,一下一下,彷彿用力却不着痕跡,深情却柔软、无懈可解的,好像整首钢琴曲是为了成就那几个音符。 什么都没有想,脑海发空,海风轻扬,一遍又一遍。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便浮起了许靖怡的名字,心中默念这名字的发音,一遍又一遍,想念她是习惯,是一个捨不得戒掉的坏习惯。 他记得,他的确记得在出发往兰屿的时候,他曾经跟许靖怡短信问候,她对他从来都坦白没有隐瞒,她说:「最近都不太好。很烦躁,很想消失。讯息不想回,手机也不开,不想看fb看ig、每天都在做恶梦,月经来了两个星期还不停。」 曹远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立即传讯息问他:「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兰屿散心呢,我会担心你的身体或心理。」 「你自己去就好了,你不是说过吗:『想找个近海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一个人生活一段短的时间,想哭就哭,想呆就呆,想花时间思考,想好好整理自己。』」许靖怡的文字又捎回来。 「可是…」曹远东还是想说下去。 「我没问题的,放心。qq。」许靖怡说,伴着可爱顏文字。 「嗯…你快去休息吧,晚安。」许靖怡回传。 海浪声将他带回现实,仍然是蓝天白云。 「如果她也在这里就好。」一个念头想起。 「神经病。」他自己骂自己。 他在地上拾了块石头,无聊地扔到前面的草坡,拾了一粒,又扔一粒,不知道扔了几粒,也不知道扔了多久,突然发现,眼前的又不是海星,他扔的只是石头,一切皆徒然。意识到这一点,他停下手脚,慢慢地回到自行车。 走了不多久的时候,太阳开始压在地平线,徐徐坠落太平洋,风景罩了一层夜色,一转眼已入黑。曹远东正打算回家,头上的密云凝聚,突然间「豁啦」一声,密密麻麻的阵雨洒落大地。他推着自行车,狼狈地在雨中穿梭,终于停在一间航空站旁的酒吧。 曹远东突然觉得他应该要去酒吧避雨,在雨天遇上一间酒吧,这是上天给的一种暗示,若果想从许靖怡的思念中走出来,那么他需要开拓对另一个人的新思念。 正如你要中彩透彩,首先你要买一张彩票。 那间酒吧叫m吧,木造的装潢,开放式的,酒吧桌子都对着海,直接豁然。酒吧的某个角落有一群人无视下雨,自得其乐地烤肉,肉的香气满溢,让人食指大动。 酒吧的老闆娘问他要点什么,他其实饿了想吃烤肉,但老闆娘跟他说:「现在淡季,现在只有鸡丝意麵喔。」 烤肉的那一角世界自顾自的快乐,不管他在老闆娘面前,不断尝试以眼神偷倪那盘烤肉,但都讨不到半点怜悯和同情,更莫论老闆娘会主动提起什么。 「那就鸡丝意麵。」曹远东觉得这是一次投降,人类的世界果然不是容易融入。 酒吧弥漫烤肉的香气,沿着气味在半空中游走,曹远东看见了她。 她坐在高脚的櫈子上在喝着酒,留着短发,五官清秀,鼻高而笔挺,眼睛凌厉,有种不可亲近的感觉。瘦削的身体,架着一架oversize短衫,及肩短发,没有刻意吹成任何造型,随意披散的,她手伸起来从额头向后拨,头发被拨扬在半中,又贴落在脸旁,这手起刀落之间,有股浑然天成的洒脱。那感觉有点像许靖怡,只是她每个动作都爽快利落,少了一分羞赧忸怩。 可能是因为鸡丝意麵让他挫败到极点,有了谷底反弹、回光返照的反应,他突然觉得不管怎样都要开始新的生活,而第一步就要认识新朋友。 「你是男生要勇敢、脸子是不值钱、男生要主动、做人要有自信、酒吧就是交朋友…」他脑海浮现起许多诸如此类的信条。彩劵就在面前,只要你轻轻跃起,就是你的。 缘份追寻模式:on。 「小姐,你一个人吗?」曹远东生硬地问,那语气其实是尷尬的。 她定眼看着他,眼神一片错愕,也许是因为突然被搭訕而不知所措。曹远东突然间失去方寸,他预料过她会说什么,但没预料过她会什么都不说。曹远东再下一城:「你…是哪里人…」 「我叫阿汉,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声音如刀般划过,转过头来,一个十六岁的男生微笑,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曹远东已经忘了自己怎样退场,但他记得他那小小的身影,冒着细细密密的阵雨,走在一排排的机车处,慌乱地找着那台不成气候的自行车,耳朵发热,背上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根本不敢回头,他死也不会回头。 找到车,像奔跑一样回家,又是那个空洞又没有人的家,全身像掉进水潭里湿得彻底。他气极了,脚都跺起来,手一甩,其实手上没有东西,但感觉像是将一张无形的「乐透彩」的彩劵扔在地上。 躺在床上,他突然间有点想哭,但他不容许自己哭,他不想要漫无止境的眼泪,他不断催眠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很正常,你哭了,就代表你看得很重喔。」 累极入睡。 身体慢慢堕进梦境,他被遗弃在一个废墟工场,污跡斑斑,然后莫名其妙地有人叫他要逃。他奔跑在狭窄的走道上,猛然一堆丧尸扑跳出来,爬在他的身上,张开血盆大口… 地面喷满了他的鲜血。 他醒过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摸摸手机,九时,阳光是温的。他忆起,许靖怡是个经常做恶梦的人,而他是那种几乎不会做恶梦的体质,对上一次做恶梦已经是小学。看着天花板,阳光游走闪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将继承这样特殊的习性。 他开始觉得,身体内有一种自己刻意想要甩掉的悲伤与失落,在太阳高照的时候得不到正视,然后到了晚上就像是梦魘一样来访,而他束手无策。 第三章 岛屿的她 第三章岛屿的她 从台东富冈码头出发,往右下方的太平洋出发,航海的路线中会遥远地与绿岛擦过,继续往下乘风破浪,你将会看见一片大陆,总距离是113公里。 在三百多年前,已经有第一批外来人到访这座岛屿,若果杨晞遥前世是一位荷兰士兵,也许这座岛屿上的某堵石墙会留下他当年射击造成的某个弹孔,又或者他可能种下了一棵毛柿树的幼苗,现今岸边有三百年树龄的柿子树仍在,硕大的毛柿仍然每年当造。 她仍然记得在「恆星号」的船上,船破开了浪,浪花往两边飞贱不绝。她在心中默默数着,原本距离9800公里,现在又多了113公里,差不多10,000公里了。 那已经是冬天的事了。 「我应徵成功了。」杨晞遥喝着咖啡厅的冰咖啡。 「嗯,哪间学校啊。」她的密友心兰专注地扫着手机,手指忙过不停,这个太丑,扫掉;这个学歷只有高中,神经;这个看起来就是卖保险的,扫掉。 二十一世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交际、交流、交接、甚至交媾,基本上都是弹指间进行,易如翻掌。 「要去兰屿小学教书,为期一年。」杨晞遥平静地说。 心兰的眼睛从手机里搬移到她身上,一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认真?那些乡下地方还有羊耶。」心兰将手机关上,认真地看着她双眼。 「嗯,认真的。」杨晞遥点了点头。 「都这么久了,还没有放下吗?」心兰的句子收藏着一种「理所当然」。 「不关他的事啦,只是想出去走走而已…」杨晞遥心不在焉地搅动冰咖啡。 「反正我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改变了。」呷下冰咖啡,一切就尘埃落定。 时间一转,已是春天,她在教桌前整襟危坐,眼睛看着学生们在专心考试。 她总是习惯性回忆,开始时她会极力控制、拒绝回想,但后来她放弃,任由自己的想念在心底翻腾搅拌,她总觉得心底住了一隻鹿,情绪来时,牠就会四处乱撞,撞得这副血肉之躯几乎崩塌,但她相信,有天鹿累了,牠就会平静下来,变回那隻温和可亲的驯鹿。 她来到兰屿,第一个认识的人是民宿的老闆「发哥」。 他长相很像一隻仓鼠,眼睛如豆,笑起来会眼睛会直接消失,头发像绒毛,四方八面地长出来,笑起来门牙特大,顶着中年发福的肚子。有时杨晞遥会想将一枚瓜子给发哥抱着,然后幻想他会像仓鼠般敲敲敲敲地啃开瓜子。 发哥平常讲话都很海派,十句对话中有九句都是没带正常。 「你是不是失恋了,发哥介绍一些男生给你,保证帅的。」踏入民宿,发哥劈头就问。 「不需要了,谢谢。」盛情再难却,都还是要却。 「不要男的?那就是要妞,发哥帮你安排。」发哥开始打电话。 「不是啊!」杨晞遥被逼到急了。 「发哥跟你玩笑啦。」露了那副招牌的笑容,笑容拉起来,他的眼睛便消失于大气中。 她喜欢发哥,他不正经,但也不计较,听到她来兰屿教书,免费提供她一间小房间作住宿。从此开展了生活在兰屿的日子。 搬来兰屿,许多东西都改变,但有些东西仍然不变。 杨晞遥仍然保留着台北的散步习惯,一个星期总得有一两天,等待学生陆续散去后,便在空旷无人的操场上散步,有时候是夜晚、有时是黄昏,有时会走一个圈、有时两个圈,有时走三个圈。 某一个夜晚,杨晞遥仍旧在兰屿高中的操场散步,突然间衝出了一隻野狗,牠暴叫一声,跃在半空,锋利的嘴一咬,杨晞遥的手掌上的血便汨汨地流出。 「啊你是想要招降一隻野兽吗,请问一下。」心兰在电话那边问责。 刚打过了针,留院观察,躺在病床上的杨晞遥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是想摸牠。」 「那最后那隻狗被捉走了吗。」 「那是流浪狗,跑走了,找不到了。」 两人在电话里一片沉默,好似不知道要继续说些什么。 「喂,手会痛吗,要不要我来看你?」心兰突然在电话一端笨拙地问。 「还好,但我觉得被咬醒了。」杨晞遥安静了一阵子,看着掌上包着一层层的绷带,有些说话,本来打算还是惯性收起来,但想想看,还是觉得应该跟心兰打开心扉。 「我跟你说喔,心兰。英国跟兰屿距离差不多一万公里,我一直想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否真的如此遥远,我从台北就一直散步,操场上,两个半圈就是一公里。我就慢慢走,有时走到脚痛就休息一下。来到兰屿,几乎都是风雨不改地走。人家问我在干嘛,我都只是敷衍带过,我不敢跟人说我要走一万公里。」 「在医院缝针的时候,医生将针刺进我手掌,我突然间哭了。医生以为他弄痛我了,但其实不是,我觉得穿着白色病人服的自己,就像一个白痴。你知道吗,我觉得那条狗是上帝派来将我咬醒的,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才『愿意』确定,其实就算我走完一万公里,他会回来我身边吗。不会的,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时间也回不了过去。」 杨晞遥呼吸变得浓重,几乎是哽咽地说着。 毕业之后,杨晞遥个性沉稳了许多,几乎不会这样子展露软弱,活着都这么累,她不想要自己的烦恼变成别人的烦恼,但这是稀有的一次,她将心底话说出来。 心兰不知道杨晞遥的表情,但几乎在声音中看到她的眼泪。 「唉,就当是分手的仪式吧,我们都需要仪式来告别什么。」心兰在电话另一端,她怎会不理解呢,将心交出去的次数多了,便什么都懂了。 那个夜晚,两人掛掉电话之前,杨晞遥突然对心兰说了一句谢谢。 「为什么。」心兰问。 「你懂的。」杨晞遥说。 「那我也谢谢,谢谢你的谢谢。」心兰在那边说。 然后两人都噗嗤一笑,这一瞬间,杨晞遥的手掌突然不这么痛了。 第四章 年轻的爱 第四章年轻的爱 「两个人一起,当然就是要一辈子。」杨晞遥经常会记得阿汉这句说话,完全毫无保留的一句话。 阿汉是发哥的儿子,十六岁的青年,也是杨晞遥的学生。 也许是因为单亲的关係,阿汉的个性跟他的父亲相反,沉默寡言,他有个女朋友叫雅仁,从来都不会怎么提起她,像是保护着一个神秘的秘密。 某次英文的统测,派了考试的内容,大家都说没有问题便下课。那晚回到民宿,阿汉房间的灯仍然亮着,杨晞遥轻轻敲了门,阿汉应了一声,她摄手摄脚地走进去,桌子堆满了英文笔记。 杨晞遥暗暗纳罕,心底不懂阿汉突然其来对英文的认真是从哪里而来。说实话,她当年十六岁时从来没有认真读过书,只是终日反叛着整个世界,反叛着她的母亲。 这是杨晞遥对阿汉的印象,有着超越了年龄的成熟和沉默。 某天,阿汉失踪了。 发哥好像知道什么事情,但他只是摊在民宿客厅看电视,他的声音压过空气:「你有没有空,帮我找他回来好吗。」 「嗯,好。」她想都不用想就答应下来。 兰屿的天气莫测,变幻无常,中午的晴天,但黄昏时便迎来一片黑压压的厚云,云似烟雾般慢慢散开,然后笼罩着这片山水土地,渐渐云层成了阵雨,密密绵绵地滋润着土地。 杨晞遥穿了雨衣,戴上了头盔,机车的引擎声刺穿了雨夜。风和雨向后掠退,机车的灯将雨照成丝,密集地斜落在身上,聚成了雨珠,又匆匆被撇下。在微弱的灯光下,兰屿的远方总会看到有一头巨形的东西在默默搅动,杨晞遥知道那是海,海浪声仍然沉沉地回荡着。 最终杨晞遥是在「兰屿高中」找到阿汉,街灯下他,身影疏落,怔怔地站在雨水中,手上有一把伞,但仍然将他半张脸淋得得湿透。 「你在这里干嘛?现在下雨。」杨晞遥将机车停在他身边,并没有关掉引擎。 「雅仁说,她要时间考虑,她说晚一点才可以给我答覆。」阿汉站在雨中,似乎在思考什么。 杨晞遥在原地踌躇,在这片狼狈的雨天也难以对话,于是她示意阿汉上车,两人开着机车,载到去航空站旁边的酒吧。这天刚好有人烤肉,她挑了一张高脚的櫈子,两人并肩安静地坐下,点了一杯威士忌和一杯西柚汁。 「你跟雅仁分手了是不是?」杨晞遥擦了擦雨衣,递了一张纸巾给阿汉。 「嗯。」阿汉接了纸巾,嘴巴几乎没有打开,声音都是从喉咙深处而来。 「为什么。」杨晞遥直刀直入。 阿汉望着酒吧外面的雨丝,十六岁的眸子清彻透亮,几乎有着一股游动着的闪光,他本来不打算说什么,但在雨天下,同坐在一间酒吧,下雨的声音好像剪开了他的沉默。 「雅仁跟我交往了两年,我们还有几个月就毕业,突然她跟我说,她觉得我们性格不适合,她觉得世界好大,她想要探讨更多,还说我仍然像个小朋友,一天到晚都在打英雄联盟。」阿汉看着雨水说,一脸某种幼嫩的专汪。 杨晞遥心底突然觉得眼前的东西好似曾相识,她开始怀疑在命运的轮盘中,有些情感的衝突与摆佈,会命中注定又精准地重新落在不同的人身上。好像水痘症一样,每个人都必须经歷,只是时间问题。 「我跟她说,那好啊,我们就去看世界,你想去美国迪士尼打工,我们就一齐去啊。但她又说:你根本就不是想去看世界,你只是陪伴我,你今天可以陪伴我,但终有一天你不会想再陪我。」阿汉继续说。她看着他,突然间知道,为什么他为了英文统测拼了命努力。 「我不懂啊,她说我只顾打英雄联盟,我现在没打了,她想去美国,我也可以去啊。有什么是不可以解决的。」阿汉情绪开始有点泛起来。 「算了啦,你们只会说服我放弃,说女人嘛,不就是女人,没了就找下一个。」阿汉在雨中略为咆哮。 两人在酒吧中安静了一阵子,他喝了一口西柚汁,她也呷了一口威士忌,这边的威士忌跟她在房间那枝艾雷岛威士忌有着显然的分别。 「阿汉啊,有什么食物是你讨厌,但雅仁却很喜欢的。」杨晞遥看着阿汉平顺的眉头,细心地问。 「罗宋汤吧。」阿汉说。 「那如果每天你都要陪雅仁喝罗宋汤呢。」杨晞遥问得很平静,没有带半点立场。 「我可以啊。」阿汉几乎不用思考就脱口而出。 「那很好啊。」杨晞遥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份切的敬佩。 能一起喝自己讨厌的罗宋汤,谁敢说这不是爱呢。谁又这么自把自为,又认为阿汉有天会放下汤碗反悔呢,说不定某天,他会比雅仁更爱罗宋汤。 「阿汉你相信一生一世吗?如果喔,如果你要跟雅仁永远一辈子,喝罗宋汤过日子,你会害怕吗?」杨晞遥问。 「为什么要害怕一生一世?两人在一起就是要一辈子。」阿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 这一切都这么熟悉,连面对一生一世的反应都接近得几乎精准,她突然觉得年轻真好,莽撞地与世界对着干,为了红豆单挑一个雨天,为了爱情,生命里丰富得如饱满的果实,充满美味的汁液。 阿汉说到一半,转身上了一趟洗手间,久久都没有回来。 杨晞遥看着酒吧的装潢,她并不常来,有时来这边,总会遇到一些莫名奇妙的陌生人搭訕,今天也不例外,刚好遇着阿汉出来,两人报以陌生人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他就像风般飘走了。 阿汉脸带笑意,他捧着手机高兴地说:「我想,她改变想法了,我刚去洗手间时收到她电话,我们聊了一阵子,她说就试试看,她还告诉我,如果勉强辛苦的时候就要说出口。」 「那很好啊。」杨晞遥一笑。 阿汉展露了笑容,皱了很久的眉目一下子舒解起来,年轻的灵魂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那天晚上,她突然做了个梦,她回到那个针锋相对的争执现场,但她不是杨晞遥,她身体缩到很小,变成了房间里一张电影海报,像旁观者般重新目击那场可怕的争执。 这段日子以来,她像一隻牛将种种东西扔进胃内反芻,她总得承认,她多多少少带着无理取闹,咬住了爱,不想放手,养尊处优惯了,不想回去寂寞的野外,不想一个人生活,不想一个人负责自己的人生,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晞遥已经将人生外判给他,他活了两个人的份量。一切都了解,一切都令人长出了理智,人还是得照顾自己,人总要学习顾全大局。 但夜半梦回,她至今仍然会想起一种假设,若果,若果当日,如果他尝试带着爱,去挑战这个严苛的现实呢? 哪个女人不会也在偷偷幻想和渴望,身边能有一个像阿汉的人物,带着义不容辞的勇气与她远走高飞,冒着两败俱伤的现实代价,也想一试究竟。也许最终还是会不欢而散,但谁又能保证不会有幸福的存在? 她会长大,她会成熟,她学懂当一个女人;他会当家,他会世故,他会聚她为妻。 谁敢说这些不存在。 段段往事,她重新复习了一遍。她看着自己手掌的伤口,已经结焦了的伤口,再也不会痛,只是这条小小的疤痕始终会一直陪伴着她。 第五章 他的遇见 第五章他的遇见 翌日曹远东醒来后,头有点恍神,他下楼找了一间早餐店,环顾之下,点了肉躁饭和烫青菜,吃过早餐后,他又骑上了自行车,他打算沿着环岛公路围绕兰屿一圈。 春未的风渗着凉,迎着海风,望着山的棱线,他突然间对这里的风景起了一种感情,他突然间想要留多一段时间,听说兰屿的旅游季节在四月开始,这里的店偶然会请人「打工换宿」。没有薪水,但有免费的住宿和膳食。他想当一阵风,自由自在,想在什么地方生活,便在什么地方生活。 黄昏,夕阳沉进西边的太平洋,他在路边踩着自行车,贴近着道路的右手边,一台台的机车在他身边飞驰而过,扬了起尘,他沿着海边的道路走,穿过了开元港码头,然后看到一家民宿,门口贴着一张纸。 「招打工换宿」。 他定神看了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他下了自行车,走向民宿的门口。 第六章 她的遇见 第六章她的遇见 在兰屿高中步出来,杨晞遥乘上了机车,乾净俐落地发动机车,然后迎接她的永远都是风,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夹着阳光的暖意,她瞇起了眼睛,她喜欢在这种速度中眺望着群山与海浪。 一条弯弯曲曲的环岛大道,没有拥挤的车潮,她催动油门,机车怒奔在路上,漫游在山水之间,她喜欢这样,属于一个人快乐,这样的画面她永远都不会厌。 在兰屿已经逗留了一段日子,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偶然会有人跟她搭訕,心兰都会无风起浪说:「这是好机会啊!」但她只是笑笑摇头,也不是拒绝跟人建立关係,只是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没有年轻热衷于交朋友的精力,年轻时都不觉得与人相处是件累事,长大后,渐渐发觉与人相处是件很花精力的事,一天下来死去的脑细胞大概可以铺满一个足球场。 有时,像这样轻轻松松骑车环岛,看看海,好像比较适合自己。 三月的兰屿,尚未到旅游旺季,这座岛屿基本上都是人烟稀少,一街的店处于休业状态,路上的车子也稀少,这样倒好,一架机车在山水之间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太阳沉进了远方,泛着的海浪镀上了金光,她沿着海岸的道路走,慢慢回到了民宿,将机车停放好后,她步向民宿的门口。 第七章 打工换宿 第七章打工换宿 一种微妙的东西无形地凝住了空间,两人在门前狭路相逢。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拼发出一股熟悉电流,在半秒之间,毫无悬念,曹远东认得了她,在这么一个当下,他全身都在发烫,耳根像火烧一样,他只想挟着尾巴逃回香港。 「你好,你是干嘛的?」她在门口问。 「你的面有点面熟。」不消片刻,她瞇起眼睛打量起眼前这个人。 曹远东支支吾吾,难堪与羞耻混成一体,狠狠地折磨着他,他乾涩地从喉咙挤出几隻字:「可能是因为我长得比较大眾…我请问一下,这里是请打工换宿吗?」 「喔,老闆!找你的!」女生没有追问,推门进去,轻轻叫喊,然后走向走廊,身影慢慢消失。 一隻人形仓鼠以一副姍姍来迟的模样进场,蓬蓬的头发令他整个头像一颗毛毛球,一瞇起来就会消失在大气的眼睛,圆浑浑的身体,尚未见面,他得忍住笑意。 「你是香港人喔?」人形仓鼠迟疑了一下,从头至脚,像机关枪一样扫射他全身。 「我是。」曹远东如实招来。 「你怎么突然间来兰屿。」人形仓鼠似乎不理解为何有人远赴重洋,出现在他的面前求职,坦白说曹远东也不知道。 「我啊…喜欢兰屿这个地方,所以我想在这里逗留一个月。」曹远东将一切答案尽量简洁。 人形仓鼠突然间睁着那双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目光电如,精光四射,烔烔有神,以一种游玩心理战的口吻打量着问:「你是不是失恋了。」字字清晰,没有半点含糊。 「哎…不是。」曹远东没有说谎,没有相恋何来失恋。 「喔。」人形仓鼠似乎感到失望,双手一摊,感到人生了无趣味。 「你来打工换宿是可以,现在是三月,四月我们就进入旺季,这段日子,你就在这里帮忙一个月,早上负责打扫和清理房间,下午就自由了,至于吃的呢,我会在台东叫菜进来,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但都要自己煮,你可以吗?」人形仓鼠抓着后脑的头发,一下子谈起条件。 为期一个月的打工换宿,正式开始,这三十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没有问题。」曹远东说。 「要说好!」人形仓鼠不知道在激动什么。 「对了,我叫发哥!我还有个儿子叫阿汉,晚点你就看到他了。」人形仓鼠终于有了名字。 「你呢,哎,你想人家怎么叫你。」发哥对着走廊大叫,然后里面有一把声音悠悠地传出来。 「全名,杨晞遥。」 她的声音划过了空气,而这个名字从此就跟曹远东扯上了某种关係。 第八章 潜水之约 第八章潜水之约 民宿的工作算是轻松,每朝九点,曹远方会将身体上了紧紧的发条,开始一整天的工作。 打扫民宿的公共地方,然后清理大厅,首先从扫地开始,然后吸尘,最后洗地,接下来就换床单、枕头套、被单、毛巾、浴巾…不需要跟人合作,只需要闭上嘴巴,默默地工作就可以,一切东西都在预期和掌握之内,地板扫得乾不乾净、浴室有没有头发,他全都看得到。 在他的手机内有几首歌曲都是许靖怡介绍的,他捨不得删掉,每次播到这些歌曲,他身体内好像就会有某种东西被抽了出来,剩下空空的躯体,他会坐在床沿,专注地听完那些歌曲。 通常这样做下来,下午一点就结束,剩下的时间,发哥和他会待在客厅,然后喝着洛神花茶,跟他谈以前在大陆工作时,曾经在珠海的莲花路称霸的事跡。有时发哥说到睏了,就会回房间休息,而他会捧着书本细读,或者看着海边发呆。 这里的时间并不难过,也许这样过着,有一天他会好起来。 暮色渐浓的时候,阿汉会回来,他总是与人保持着某种距离,远距离地微笑点头,然后回房间,吃饭的时候才会出来,吃完会将碗筷拿回厨房的锌盘,然后回房间。 「你怎么都吃这么少!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什么。」发哥拿着白饭问。 「没有,我要读英文。」阿汉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去美国?美国那边有什么好?」发哥放下碗子,凝色地看着阿汉。 「反正说了你也不懂啊。」阿汉微慍道。 发哥父子总为这件事而争执,通常临近爆发点的时候,阿汉都会率先回房间,终止战事。这些家事,旁人只能旁观,杨晞遥也好,曹远东也,一向对此三缄其口。至于杨晞遥,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他起床之前,她已经出门,偶然会在黄昏时刻回来,帮忙煮饭,来无踪去无影,大家同一屋簷,但过着自己的生活。 说真正跟杨晞遥初次接触,是在民宿工作里的第五天。这天她如常鑽进厨房当起大厨,她切着葱段,刀锋压过葱段,一截截的长葱便成了葱花。 曹远东在门后安静地看,耐心地等待她放下了刀具,他开口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杨晞遥看了他一眼问:「你会做什么?」 「煮饭还是会的。」「那你就来帮忙吧,四碗份量。」 曹远东乖巧地走到电子饭锅旁边,秤好了白米,放水洗米,然后米沥乾,又再洗一次,将水盖过白米,便放进饭锅里头,一切都算是有板有眼。 杨晞遥在旁默默观察,经过数日来的相处,心中倒也有个底:「看来人是挺正常的。」 杨晞遥起了炉,猛火放油,在炒菜的油烟之中,她说:「喂,我们后天有客人要去岸边浮潜,我们这边员工,都可以免费随行参加的,你要不要一起去?」杨晞遥的句子是有关心的意思,但声音是一贯的冷漠。 「哎…我可以去吗?」曹远东看着她,以一种「我真的可以吗」的眼神看着她。 「我觉得你这个人不太可靠啦,但这是你的权利和福利,我还是需要告诉你的。」杨晞遥清晰地说,当她教育行业的,老师就是掌控权力的至高人物,而权力最容易令人腐化。她见过很多腐败的老师,不喜欢某个学生,便故意不让他上洗手间、不放他去操场打球、不让他吃午饭的,褫夺一个人的权利,欺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她对此嗤之以鼻。你可以不喜欢一个人,你也不必伟大到誓死捍卫什么,但最少你不能加害于别人,夺走别人的权利。 「你真的可以去。」杨晞遥再一次重申,那口吻就像是教学生反覆朗读英文句子。 「但是我不会骑车或开车。」曹远东处身在兰屿,他大概知道,不懂骑车开车的人其实跟一个跛子没有分别。 「来兰屿都不会骑车,你是打算走路吗。」杨晞遥忍不住说。 「踏自行车也是可以啦…」曹远东也不知道如何招架。 「踏你个头啦,那没办法,我载你去啦。」她摇了摇头,有点后悔开了这个话题,但手还是没有停下来,继续炒着菜。 「那我谢谢你,我想去。」曹远东诚恳得如一个五岁孩子,杨晞遥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着不一样的地方。 一场油腻的烟雾中,被爆香的蒜头在鑊上热烈地跳着霹靂舞,在一颗从生变到熟的高丽菜的见证之下,两人约定了这趟浮潜之旅。 第九章 深蓝色的海洋 第九章深蓝色的海洋 下午的三时正,杨晞遥从房间整理好出门,走到民宿的客厅处,便看见曹远东像小学生般一脸严谨正色,过了不多久,那对法国的情侣的出来了。 「那我们就出发了。」杨晞遥以英文发号司令,出了门口,各人上了机车。 临上机车之前,杨晞遥微笑亲切地跟他说:「我跟你说喔,如果你下面碰到我屁股,那你就死定了喔。」 曹远东冒着冷汗,爬上了机车,他的双脚张开,小心翼翼地尽量靠后,双手都捉着机车的后座,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谁都没有碰到谁。两人穿梭在沿海的风中,杨晞遥的机车播着一首歌,前奏是一连串绵绵的钢琴,然后朴实直白的声音响起来,这把声音并不陌生,但想不起是谁的歌声。 「这是谁的歌啊?」曹远东在风中大喊道。 「伍佰老师啊,喔,你连这首『泪桥』也不知道,我的妈。」倒后镜中,依稀看到杨晞遥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 「伍佰…有点熟的名字…」曹远东在脑海中搜索。 「不是伍佰,是伍佰老师。我跟你说,伍佰是全世界最帅的男人,是神级的人物,伍佰的歌唱起来超爽的。『泪桥』这首歌喔,是伍佰老师在某个下午,从南部开重回台北,经过一座大桥,一道阳光耀眼灿烂地落在大桥,他因此感动而写的。」 「因为一束阳光而写出一首这么好听的歌,伍佰老师真的太厉害。」杨晞遥激动地说。 机车在椰油村会合了潜水教练武哥,他是原住民,三十多岁的年纪,身体壮实,可能因为长期在外面暴晒的原因,皮肤带着一种健康的黝黑色,眼睛的双眼皮很深,一眼就觉得他喜欢跟大自然打交道。 车沿着环岛大道飞驰,不一会儿已抵龙门码头附近的海岸。穿上了潜水衣,带好了浮潜镜,曹远东远看杨晞遥,包裹在潜水衣下的她,显得更瘦削,瘦得几乎可见骨头在皮肤底下突出来的形状,小小的,默不作默的小骨头。 「你会游泳吗?」杨晞遥眼睛对上了他问。 「哎…会。」曹远东说。 「看你这个样子,唉,你还是穿着好了。」杨晞遥将一件救生衣扔了过他。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阳光晒在皮肤上并没有热得发烫的触感,风吹过来是柔软清凉的,浮潜的的石岸,四处都长满奇形怪状的礁岩,小武哥带着眾人谨慎地踏过礁石,来到岸边。 海水清彻得见底,渗着深深浅浅的蓝,那种蓝带着阳光的折射感,于是蓝得几乎带着一种闪烁的透明感,就像是琉璃的宝石般闪闪生辉,就这样凭着一双肉眼望去海水,眼睛已捕捉到有着大大小小的鱼群。 「这片海好乾净。」法国来的客人暗叹。 「我也这样觉得。」曹远东以广东话回应,当然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武哥在岸边採了几块树叶,然后免费派发给眾人,压碎叶片,叶的黏液便能保护蛙镜,防止镜面泛起雾气,然后小武叫大家摇晃一下身体,简单热身,便请大家闭气载上蛙镜。 「我就主力带这两个法国人,杨晞遥,你来这边这么多遍,不用我带了,你带你朋友吧,但不要走太远喔,有什么事就吹哨子,我会听到的。」小武哥似乎没有徵求她的同意,更精准来说,他是在吩咐。 杨晞遥似乎没有想到竟然要照顾他,她转了转头,定定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你这个麻瓜不想死在这里,最好就跟着我。」杨晞遥逐字逐字地吐出来。 两人站在一块平稳的醮石上,杨晞遥打着手势,示意了三声,当第三声示意声结束后,两人几乎同时将身躯摊在水面上。海水好凉,毛孔突然之间像是不习惯这种温差,紧缩起来,曹远东在水面有点慌乱,杨晞遥像一条鱼般游在他身边说:「你要放松,现在将脸放进水中,不要害怕。」 曹远东怯生生地将脸埋在水平面,映进眼内的是另一片截然不同的世界,透亮明彻的阳光折射进海里,一片都是清明亮丽的蓝,琳瑯的珊瑚在水中如整片怒放的森林,摆着雪花般的枝椏,鱼群悠悠在两人的眼前游过。 说不出那是什么鱼,对海洋的知识贫乏,只知道每种鱼都有自己的特性,有些是蓝白间纹,像西恤衫上笔直的花纹,有些是纯色,像暗灰如礁石的、银白色如月光般…眼花撩乱的水世界。 海底的世界除了视觉上的奇幻綺丽,声音也让人沉醉当中,在水底的世界,是如斯的安祥寧静,偶然有一种像冰块扔进水中的「冰裂声」。在这里,鱼不会说话,珊瑚和海葵也不会说话,人也发不了声,看着彼此,言语被废掉了效用,一切是回归原始,以眼睛说话。 杨晞遥在水底,动作缓慢而优雅,她拉一拉他,伸手指往一丛海葵群。 海葵不同于珊瑚,它的触手在海底中就像海底绽放着的花,花瓣状触手,随着海底的暗流,偶然飘动舞扬,然后一条条橘黄相间的小丑鱼在海葵之间,探出头来,看着贼头贼脑的杨晞遥与曹远东。 杨晞遥在水底伸出右手,手指舞动起来,曹远东有样学样,五隻手指像弹钢琴般晃扬起来。杨晞遥好像仍未满意,捉住曹远东的手探往海葵处。 他的手指似是海葵的触手般律动,小丑鱼在海葵处探头探脑,围绕在他的指间舞来舞去,一条小丑鱼在指间游走,然后目露凶光,鱼身快速晃动,防不胜防咬了他手指。曹远东慌张地手指收回来,惊魂未定地检查手指,一隻、两隻、三隻、四隻、五隻,好像确定了五隻手指都在,才舒一口气,而杨晞遥在水底掩着半边嘴,气泡从她的嘴边一直上扬。 接近水面之处,还有一群鬼鬼祟祟的尖嘴鱼,修长身形,嘴巴尖得像一条长管嘴,在海平面放弃游动,随着浪潮拍打而浮沉,悠间地晒着日光。 两人穿过珊瑚群,顺着海浪的推送,游到去更远的地方,那边的鱼体态显得更大,两人在大海之中畅游,有时静止了全身的手脚,化成海洋中某种不知名又渺小的微生物,随着海浪的捲送而飘浮。 一个势头大的海浪捲来,曹远东被冲远了一点,杨晞遥有点不放心,后来索性捉着他的手臂,两人在大海中浮沉,感受着三月的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暖触感。 「好想念许靖怡。」曹远东瞇起眼睛,看着耀眼的阳光,心中默念。如果许靖怡也在这里,如果她看到海洋的模样,那该多好。不知道她现在开不开心,有没有吃饱。 而杨晞遥在水面中,也凝视着同一样的光,她也有想念的人,隐隐约约,一万公里的距离,他也许在古老名气的大学礼堂里写着笔记,而她则在太平洋无重的飘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上了岸,将湿淋淋的潜水衣脱了下来,外面罩了一件乾净的外衣,在一块礁石处远眺着海洋,蔚蓝的海平面处,瞇起眼睛细看,依稀能看见武哥和法国人的身影像米粒。 「香港的海漂亮吗?」杨晞遥擦着湿透的发问。 「香港的海都很脏,香港最有名的大概是商场。」曹远东抬了抬头说。 「香肠,香港最出名的是香肠?」杨晞遥稀奇到不得了。 「不是香肠,是商场,买东西那个购物商场。」曹远东落力解释。 「我的天,你的国语真是带给人惊喜。」杨晞遥忍住反白眼的衝动。 两人安静地看着太平洋,阳光晒在海水上,波光粼粼。 「你为什么在酒吧跟我搭訕。」杨晞遥冷不防地问。 「原来你记得。」曹远东苦笑。 「虽然这种事也遇过不少,但你那天搭訕的语气,比较像乞丐来讨饭。」杨晞遥笑说。 「…」曹远东安静下来,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也许真的是乞讨,乞讨一个新开始,儘管他知道所谓的开始并不是一个开关按钮,一按下去什么都可以重来,从来没有这样的按钮。 「我只想认识一下新的朋友,真的,我没有恶意。」曹远东说得诚恳。 「嗯,好吧,那你好端端一个香港人,怎么会跑过来兰屿呢。」杨晞遥说,双脚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嗯…我之前在香港工作了几年,觉得人生好无聊,每天都重复在一个车站下车,做差不多的事,钱又没有挣很多,于是将工作辞退后,就过来这边度假了。」曹远东瞇着眼睛说,所有东西都正确无误,除了他选择忽略了「许靖怡」这个人。 「就是这样吗。」杨晞遥又问,她好像指一指弹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曹远东没有说话,赤着的脚仍然滴着海水,他来到兰屿,每个人都问他:「一个人来玩喔?」他每次都笑笑说「对啊。兰屿好美喔。」从来都是在亲切的笑容中展开对话,又在笑容中结束对话。这个海岛好像不适合太悲伤的事,没有人想在蓝天白云中听到他的失落,大煞风景。 杨晞遥望向他的眼睛,眼内有着一份浅薄微弱的水,随着思绪的起伏而轻微地震动,她忽然觉得那双眼睛内里装的东西是如此熟悉,因为在她的眼内,也有着同一样成份的水。 「我了解。」杨晞遥没有再问下去。 「嗯。」曹远东默认了一声。 「那你呢?」他将球打回去。 「我是外星人,因为在火星鼓吹民族独立,所以被那边的行政长官流放到地球了。」杨晞遥悠然自得地说。 「火星那边有在走一国两制吗?」曹远东看了她一眼问。 「有啊,曾经以为真的是一国两制,后来发现那是骗人的,而且愈来愈多木星来的新移民,资源缺乏,搞到我们火星人生活好压抑。」杨晞遥说。 「所以你就主张独立抗命了吧?」曹远东顺理成章地说。 「对啊,本来打算为公义,后来崭露头角,问题就多了,政府封杀我是自然,而我的帮派也开始自己打自己,说我是内鬼,两边不讨好,两边不是人,后来行政长官就将我流放到这边了。」 「你好会编,其实你才是香港人吧。」曹远东终于投降。 「还行。」杨晞遥得意地擦擦鼻子。 「所以你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吧.」曹远东重提问题。 「不好意思喔,火星人的文化是比较少谈自己的背景的。」杨晞遥静悄悄地穿起鞋子。 小武在远方慢慢爬上岸来,对他们招手,背后还有两个湿透了的法国人。 「走吧,低等的地球人。」杨晞遥笑了笑。 暮色渐浓,宽阔的天空泛起了云彩。那天回去民宿后,两人已经没有力气准备晚餐,但为了发哥和阿汉,两人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厨房。 「这样分工好了,你首先先煮饭,之后切四分之一个高丽菜,当我炒菜的空档期间,你再帮忙切五花肉…」突然间,发哥捧着肚子走进厨房,嘴巴咔擦咔擦咔嚼着一颗檳榔。 「你们在干嘛。」发哥抓着肚皮问。 「很快就可以吃了。」曹远东害怕怠慢了发哥。 「吃什么啦,你们玩到这么累还煮什么饭!出去出去!」发哥一下子将两人赶了出去。 三十分鐘后,发哥、阿汉、杨晞遥、曹远东,四人围着热腾腾的菜饭,生薑炒五花肉、鱼乾炒高丽菜、清彻的虱目鱼汤,满桌佳餚,大家平平安安坐在一起,大快朵颐。难得今天发哥和阿汉没有为去美国的事而吵起来,整顿饭流露着一股平淡如水的温馨。 「吃多一点啦!你还在发育。」发哥将挟了一大块肉给杨晞遥。 「阿汉你吃多一点鱼。」发哥用汤匙,在鱼汤中捞了些鱼肉出来。 「你…就吃少一点啦,再吃我就变穷了。」发哥开玩笑说,曹远东也笑了起来,彼此像是融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圈里。 那天回房间之前,曹远东在走廊遇见杨晞遥,他喊住了她。 「今天谢谢你,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晚餐很棒。」他说。 「好啊,那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是你煮饭洗碗,一言为定,谢谢你!」杨晞遥笑说,然后不及他回应,便一溜烟般跑回房间。 「喂!喂!喂!」可怜的曹远东。 关上了灯的房间,杨晞遥凝视着黑暗,她也感到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与曹远东坐在礁石处,她看着那双忧愁的眼睛,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她突然觉得,原来不同的人心底里都有着相似的黑洞。 第十章 回忆的债 第十章回忆的债 许多事情也会有结束的一天,曹远东记得那天彷彿是一个正式的日子,所有的东西不再含糊,变得明朗,明朗得刺穿人的心脏,烧毁了他内心一直保留着的奢望,那不值一提又不设实际的奢望,烧变成灰烬飘散大地。 那天如常,在忙完所有的事情后,也看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村」,他想起在小说中有一段文字,让他瞬间红了眼睛。 「喂,kizuki,我想。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决定活下去的,而且决定尽我的能力好好活下去。我想你一定很难过,其实我也很难过。真的。这都因为你留下了直子,自己却去死掉的关係哟。但我绝对不会遗弃她。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坚强。而且我以后还要更坚强,而且更成熟。要长大成人。因为不能不这样。」 为什么会让眼睛红掉,他也不知道,大概是看到渡边谦在痛苦的旋涡中,终于愿意抽身而出,比一死了之更艰难的其实是活着啊。他觉得这种穿过荆棘林,血流遍体也想要活下去的勇气似曾相识。他告诉自己要开心要坚强,不管怎样,都要让自己活下去,心底有把悄悄的声音说: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要坚强,你要懂得让自己开心,万一将来有机会,才可以将许靖怡照顾得好好的。 他在黄昏时沿着海边跑步,流了一场淋漓的汗,他要养好身体,锻鍊意志。回到民宿,跟杨晞遥一起煮过饭,大家便回房间休息,突然间发哥出现在眼前,照旧是捧着肚子。 「你的房间不是上下铺吗?最近冷机坏掉,明天发哥找人来修,但今晚要睡你下铺喔,放心啦,发哥只会玩女人,不会玩男人。」发哥拍拍曹远东的肩膀。 「好。」曹远东跟发哥一起回房间,关了灯,他惯常地拿了手机出来翻看,在社交媒体惯性地向下拉,像老虎机一样拉着拉着,更新最新的内容,然后突然间,他看到了。 像潜伏了许多年的恶梦,终于在一个瞬间解开了封印,然后透彻地看见了。曹远东眼底下的泪腺,就像接了电的发热线,发热变红,烫热难以触碰,他不断尝试吞着口水,闭起眼睛平息自己,但没有办法,眼泪一直从眼眶内爬出来,爬满了一脸。 他开始哽咽抽搐,胸口闷得几乎窒息,他爬下床,出了民宿门口,拿了民宿的单车,骑上去后,像是甩掉所有紧追在背后的悲伤,拼了全身的力气不断地踩。风景后退,深夜的路,人烟稀少,他踩得更快更快,想摆脱一切,但不管怎样,悲伤还是笼罩着他全一寸毛孔,几乎窒息般又无孔不入的哀伤,像一个巨浪将他淹没又吞噬。 他踩到去第一天来过的那个巨形岩洞。夜里的岩洞没有人,曹远东下了单车,单车倾侧翻倒,他正眼都没有看一眼,摇晃着的身体,找了一块石头,在黑暗中坐了下来。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一下,无法平静,无法冷静,他觉得喉咙里像被人灌了许多许多铅块。 他拿出了手机,准备来一次痛快的了断,就像要拿出了短刀插进自己的心脏。他打开手机,按了她的社交帐号,重新再面对那残酷的事实。那其实是一张合照,许靖怡的侧脸,旁边还有一个男生,最后还有一隻狗,底下有一句文字:「第一次的全家幅」。他甚至强逼自己放大图片的细节,她的脸、那隻狗、店的装潢、地板的顏色、最后是男生的脸,一脸不屑冷酷的脸。 他突然好想掐死这个人,两人一直离离合合,半开放关係的状态,都是因为这个混蛋不够贴心、不够温柔、只会耍个屌样,曹远东讨厌他,讨厌到某个激烈的程度,想自己变成一隻野狗扑过去,咬开他的身体。 这是许靖怡第一次放两人的合照,该出现的,还是会出现,不被确定,含糊不清的,一瞬间在阳光底下变成了事实。照片的地点是:恆春。曹远东在网上搜寻「恆春」这个地方,然后发觉恆春就在垦丁,也是看海的地方。 原来,后来她也真的去了看海,只是陪她看海的人是她男朋友。突然间他觉得好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他觉得一切都难看死了,像是一个小丑在钢线上拼命表演,但其实台下根本没有任何一个观眾,连一隻狗都没有。 为什么呢。 几乎每个人在难过的时候都会问为什么,但其实也知道没有答案。不如换个方式问吧,曹远东你为什么仍然大惊小怪感到难过呢?许靖怡跟他在两年前都已经睡在一块了。现在都二零一九年了,特朗普都当上总统了,你还问奥巴马在哪;thanos都集齐了六颗无限宝石了,你还问蜘蛛侠什么时候登场。 突然觉得有股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和难堪涌上来,一堆液体爬行在他的脸上,这个岩洞本来就空洞无人,一片混沌的黑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脱了自己的外套,将一张湿润的脸埋进去,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叫狂嚎。他不想再听到自己的哭泣,但就算掩住了外套,原来他还是知道自己在哭。 突然间,一盏机车的灯照过山洞,他赶紧瑟缩起来,不想自己被任何人看到,机车终于驶过,他又放声大哭,断断续续的,直至突然间,一架机车慢驶而过,然后引擎停转下来。一个身影下了机车,站在他身边,良久之后,突然间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好吧。」那是一把女性的声音,而且声音熟悉。 曹远东狼狈地擦去脸上哀伤的痕跡,挤了个勉强的笑容,尝试装作一切如常。 「我在散步。」曹远东说。 眼睛看过去,视野便碰到杨晞遥的眼睛,而她也静静地瞧着他,快速地扫视一圈,确保他身边没有空的酒瓶,身上也没有酒的味道,她放心下来。 「嗯。」杨晞遥没有离开的意思,在曹远东的身边坐下来,在幽黑中凝望着远方的浪,一层又一层,就算看不到海浪,也似乎也从海涛声中幻想到海浪的形状。 「你不要再哭啦。」杨晞遥突然说,曹远东用力掐着手上的外套,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直至良久之后,他慢慢控制呼吸,将那张合照递给她看,含糊其词地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她开心就好,那我在不开心什么。」曹远东脸上带着委屈。 「因为你不是真的想她开心啊。」杨晞遥很快回应了一句。 曹远东怔怔地听着这一句,他觉得好气愤,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的,真的,他懂这是什么,这叫大爱,这叫成全,这叫「你开心比我开心更重要,所以你开心就好」。 很久之前,他曾经想在左右手腕各刺一个刺青,一个雪花,一个是高山;雪花是象徵着一瞬即逝,时间之短,故要珍惜眼人,而高山是因为他想拥有宽厚浩瀚的爱人精神。 他想爱着许靖怡,以雪花与高山的精神,纯然地珍惜渺小又短暂的彼此,同时宽厚浩瀚地爱着她。他想许靖怡快乐,就算不是因为他而快乐;他想送许靖怡宛如父母养育一般的照顾,无怨无求,不问求报;他想给许靖怡最诚恳的陪伴,就算在她心底中,他的排位永远都不是第一。 甚至他开始说服自己,许靖怡跟别人上床也没关係,精液精液精液、满满的精液。 她会被压在一张床上,双腿被人分开,压成一个羞耻的姿势,等待着一根东西探进去。她会被人捉着腰,彻底地被降服,肉体的碰撞传来啪啪的声音,两把声音交叠地呻吟,接吻舌头交缠的吸吮声音、身体彼此带着电流的碰触,还有情人之间的淫言淫语,然后暖热的阴茎会抽出来,随他的喜欢,恣意地射在他想射的地方上,也许是乳房、肚子、大腿。也可以是脸、嘴巴、甚至子宫里。 没关係的,没关係的,没关係的,只要她开心就好。他就像一个走火入魔的人喃喃自语。他唯有这样说服自己,唯有这样他才活得下去。他真的为此花过很大很大的努力,但不管他倾尽全身的力气和精神,也没有能耐拿这么多的爱出来包容一切。 云层渐渐褪去,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浑圆,月光凝脂,将远方的海洋照成一片银白色。而两人之间,没有什么言语,只有海浪粉碎在海岸的声音,充斥在两人之间。 「不管你有多喜欢这个人,但你还是得照顾好自己。」杨晞遥看着他的眼睛,又看见了似曾相识的神色,她知道,她与他的体内都共同拥有着某种特质。 曹远东只是听着,像一个在课室内坐在最后一排,最安静的小孩子,脸上仍然有泪痕。 「回去吧,我载你回去。」杨晞遥说。曹远东也真的哭得累了,静静地上了机车。 「那自行车呢。」曹远东问。 「我明天开发哥的车,再将自行车载回去民宿。我们先回去。」 夜色凉如水,机车沿着海岸飞驰,风不断地扑在脸前,吹乾了他的泪眼,他看着天空与海浪,还有远方零落的星星,然后缓缓地闭了起眼睛,感觉着风吹打在脸上的特殊触感。 那天躺在床上,而睡梦之间,他又做了一个深深的恶梦,鬼怪神明、魑魅魍魎、缠绕不清,一觉醒来,像是没有睡过,他像得了一个坏习惯,只要他难过,那天就会发起恶梦。他看着天花板,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欺负人,一切都欺人太甚。 另一边厢,杨晞遥收到发哥的一条短信。 「还好你找到他,对了,他不会睡到半夜开瓦斯自杀吧?现在要请人不容易啊。」什么东西都逃不过发哥的眼睛。 「不会啦,他明天还会醒过来帮你打扫。」杨晞遥回应。 「那就好,发哥就放心。」发哥搭了一句话。 杨晞遥看着手机。其实不管是她还是曹远东,从老远的地方跑到来兰屿,就已经是一次的出走。出走,都是想逃避什么,有些人会在逃避的过程中找到答案,有些人却会在逃避的过程中愈鑽愈深。就像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病来到这里,每个人都找寻一个治疗的方法。 第十一章 熟稔的形状 第十一章熟稔的形状 似乎不需要说话,便能互相理解,那天的事,谁也没有提起过。 三月中,兰屿的天气开始变得炎热,阳光开始有了灼热感,愈接近夏天,民宿的客人也渐渐多了,曹远东仍然维持一样的生活节奏,每天醒来帮自己上了发条,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哀伤的时候就独个儿去看海,不同的天气下,海洋便有着截然不同的模样。晴空时的海是蔚蓝剔透;阴天时的海是就鲸鱼的皮肤般的石灰色,雨天时的海是花白色的,像混浊了的水。渐渐他开始跟自己说,他要活下去,要懂得让自己开心,放下惯性的难过,尝试开放心胸跟人相处和接触,当然偶然还是会想起许靖怡,就算明暸一切都只剩碎片,但他仍然会想念,像戒不掉的一个习惯。 最能感受到他转变的人,应该就是杨晞遥。 有一天在厨房,曹远东捧着个生锈的锅子,静静看着杨晞遥,她被看得全身不对劲,关切地问他:「你还好吗?是不是不开心?」 「你家应该有很多这个。」曹东远莫名其妙地说。 「锅子?」杨晞遥一脸困惑。 「唉,还好意思说是从火星来。」曹远东婉惜地摇头,一边叹息。 「怎样了到底。」杨晞遥踩中了套圈。 「唉,火星…唉…火星上的表面之所以橘红色,是由其地表所广泛分布的氧化铁造成的。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呢。」 杨晞遥片刻间知道他是来讨吵架,她沉着气,沉默的双手拿起刀,切着排骨,耳朵听着漫山遍野又无处不在的訕笑声。 隔日杨晞遥在手机上google了「地球」,看着资料读了又读,几乎回到小学时代,每週例行的默书环节。好不容易在厨房碰到曹远东,她如一匹野马衝到他面前,扯开喉咙大喊:「地球是太阳系第几颗行星?距离太阳多少公里?地球是宇宙中唯一的什么天体?地球人口有多少,质量是多少?半径是多少?密度是太阳系中排第几?」 意犹未尽,补多一招:「我跟你说,如果你回答不了,你今晚就吃屎。」 曹远东怔怔地站在原地,囁嚅其词:「大概是…」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怎样也答不上,于是转移视线发动另类的攻击。 「你自己也不会啊,在这边大呼小叫什么!」 「你跟我听好!地球是太阳系中由内及外的第三颗行星,距离太阳约1.5亿公里。地球是宇宙中人类已知唯一存在生命的天体,也是人类居住的星球,共有76.6亿人口。地球质量约为5.97x1024公斤,半径约6,371公里,地球的密度是太阳系中最高的!完!你今晚吃屎,就这样。」一下子将曹远东轰到体无完肤。 结果那天围着吃饭,曹远东垂着头,像一隻小狗般委屈地吃白饭,发哥在旁边看着觉得奇怪,阿汉也看着这一幕,唯有杨晞遥平静如止水地说:「有些人白目,本来要吃屎的,现在能让他吃饭已经是最大的仁慈喔。」 虽然是开玩笑,但在她的眼底下,她知道曹远东正以自己的方式,尝试克服内心的难过,就像驯服一隻胡乱窜动的野兽。她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努力。而两个人之间的交情,亦从那一点一滴的打闹声中慢慢展开,有了熟稔的形状。 第十二章 回忆的轮廓 第十二章回忆的轮廓 慢慢杨晞遥跟曹远东有了交情,某天杨晞遥接到台北心兰的电话,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劈头就大喊一句。 「什么!你说你跟一个香港人搞在一起?」心兰的电话一端几乎大叫。 「不是搞,是玩在一起,朋友那种,他是我们民宿的帮手。」杨晞遥的纤纤素手,捲着头发,头发又开始乾燥分叉。 「听说香港人都射很快…」心兰在那边紧张的说。 「你神经病吗,只是朋友关係,拜托,这个岛什么都没有,难道我跟山羊做朋友吗?」杨晞遥反了白眼,说实在的,年纪愈长,交朋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是觉得累。 「山羊那根太长太粗了啦,会满出来。」心兰的说法让人充满想像。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话!!!!」杨晞遥几乎怒吼。 「好啦,我有在听,只是我想的都比较长远。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是高帅富吗?」心兰被吼退后,悻悻然地坐在沙发,继续划她的交友软件,最近跟一个男生上床后,他竟然对她说,有一点喜欢上你了。真叫人生气,现在要开始转另一个对象了。 「当然不是,哪里这么多高帅富满街跑,就很普通的一个人,说国语会有香港口音,平常会有点白目,但工作很勤奋,对人也很诚恳,而且应该挺感性的,大概这样。」杨晞遥简单地将他描述一篇。 「感性…哎…如果两个字倒转过来,似乎比较吸引…那你们一起相处得还好吗…」心兰收到一个纪律部队的短信,内容是「约吗?」她反了一个白眼,现在的纪律都这么没质素,开场白野蛮得跟生番一样。 「其实我跟他相处挺舒服,怎么说呢,那天夜深,发哥叫我出去找他,结果他一个人躲在山洞哭,那一幕,我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我也是这样绕着操场一边走一边哭,回想起来也真的令人难过。可能是心理学所说的投射心理,他就好像街边受了伤的猫猫狗狗,努力试着让自己康復,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我能帮上什么,那也不错啊。」也许是当天在岩洞的气氛,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反正杨晞遥对那一幕很深刻。 「会有机会发展吧?」心兰觉得自己在听着一个纯情故事的开场小段落。 「我已经不会想这些了。」杨晞遥斩钉截铁。 「是因为他是香港人的关係吗?」心兰懒洋洋问。 「不是,跟他人无关,跟自己有关。我当然享受恋爱当中的快乐,但是另一方面,你不觉得建立关係,有时反而约束了彼此吗?一旦当了彼此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我们就会有所要求和期盼,好像我上一任恋情,我知道我是任性和自私的,我会要求他将我放在学业或事业之上,我想成为他心上第一名。一旦满足不到,我就会彻底堕入一个失望的漩涡之中,不断鑽牛尖角反问是否开始不再爱我了?连我自己也感到面目可憎。 最后就像我跟他一样,他跑到去英国,我们之间的猜疑怀疑、自己给自己的失望,都是我们分手的原因之一。这样的过程,期待、要求、责任、慾望、满足与被满足之间,一切都太累了,简直是无法招架,我真的不认为自己是个好的女朋友。」 杨晞遥说到一半,思考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这样当朋友更轻松舒服。我无法要求你什么,你也无法要求我什么,不期不待,不受伤害。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牵手、不接吻、不上床、不做爱。其实朋友关係,并不比情人逊色吧。」 「了解,其实喔,好朋友也可以啪啪啪的,这个视乎你的心理关口。」心兰又开始煽风点火。 杨晞遥听了后,也真的很认真想了一下,但她了解自己的身体构造,她说:「问题在于,我根本就是身体与心理互相同步,无法分割行事的生物,我无法做到性爱分离啊。」 「所以就是等下面长蜘蛛网囉。」心兰在电话一端耸肩,说不留情。 「留来养蚕吧。」杨晞遥也接了下去,脸上苦笑。 掛掉电话后,杨晞遥走出民宿,突然间很想出外面呼吸一下,刚巧在门口就遇见曹远东。 「这么晚出门干嘛,准备反攻大陆?」曹远东如常地白目。 这段日子以来,她看得出来,曹远东很努力去照顾自己,而做事愈来愈有板有眼。不止是民宿的事一力包办,什么日期有哪位住客,谁租了机车没有还,什么时候用完洗碗精,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有时连晚餐也煮得妥妥当当,除了不会开机车接送客人,他几乎上是民宿里的万能管家。 「你教我骑车吧。」有次曹远东央求她说。 她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几乎本能地拒绝,嘴巴不留情地说:「不要!为普罗大眾的安全着想,我是不会教你骑车的。」所以他距离万能管家,还是有一小步的距离。 突然在民宿门口遇到他,杨晞遥也没有多想太多,也许是无聊,也许是一时即兴,她说:「出去呼吸一下,顺便散步,外面这么黑,你陪我去吧。」曹远东唯唯诺诺,换了双鞋子就出门。 夜色凉凉,春夏之间的夜空清彻,不见月光,但只要随意抬头,都是星星。星星是会躲人的,肉眼看着浓黑的夜空,用心地盯着,然后你会发现某些星星会逐渐浮现出来,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慢慢愈看愈多。 兰屿的海浪声沉闷地响着,两人沿着海边堤道走着,夜色中,杨晞遥的眼眸泛着一股明亮的光泽,柔和的,浅浅的,如月色般皎洁的。忽然间,杨晞遥提议走进去海滩里。 两人脱了鞋子,走在海滩里头,沙子不怎么幼细,脚踩在上面有种粗糙感,杨晞遥率先走近海边,脚都浸进去海浪里头,海浪一波一波涌起来,浸没了她的脚。曹远东看着,也走近去海边,双脚泡下去,一股凉意从脚底传到脊椎。然后彼此又默静下来,舒服的一种静默无声。 远方,微弱的星光之中,兰屿的灯塔照着远方的海洋,引导着眾多在汪洋中的船。 「所以岩洞那天,你给我看的照片,是你女朋友吗?」杨晞遥望着海浪,她发问好像不是真的关心什么,只是想在海浪中找点聊天的感觉。 「我没有女朋友。」曹远东苦笑了一下,原本以为杨晞遥会应他一句「也是啦,你这么笨。」但杨晞遥没有,她只是很平静地踩着浪花。 「所以是单恋吧。」杨晞遥听后,又补了一句,好像拿着一套挖掘的工具,默默地想要挖开什么。 眼框发热,曹远东看着兰屿的海边,平静地说:「嗯,很喜欢很喜欢的。」 他原本打算就此结束,粗糙、寒喧、疏落、草草的,以一两句终完话题,但不知道为什么话语只要开了头,便有了其馀的下文。 曹远东怔怔地看着远方,良久,才低声说:「嗯。她是台南人,她叫许靖怡。」那声音之微弱,并不是要四处张扬什么,反而载满了许多的含蓄。 瞬间,他又回到那个地方,在回忆世界中最常被翻腾起的地方。 第十三章 日历上的二零一五年 第十三章日历上的二零一五年 认识许靖怡,是在二零一五年,那一年西亚北非难民疯狂涌入欧洲、法国巴黎《查理周刊》遭恐袭、伊朗核问题达成协议、火星表面发现了有液态水,而在地球的小小一角,曹远东在虚拟的光纤世界里遇见了她。 那时曹远东在面书有一个粉丝专页,某次遇上了她,她的专页叫「ant.」,专页封面很可爱,是一片纹理状的花纸,中间有一隻小蚂蚁,以微不足道的姿态在爬行。 这隻小小的蚂蚁就是许靖怡,她说,当一隻蚂蚁真好,只要用指甲一掐就死掉,还能听见蚂蚁壳破开的轻微裂开声音。她喜欢如此卑不足道、卑微渺小、毫无力量的,几乎没有什么生存痕跡的生物。她想当这样的生物。 许多粉丝专页,曹远东也有去过,但她的专页像是一个失恋者的秘密花园,种了许多关于伤感的文字。那时候的曹远东,也沉沦在忧虑和失落当中,同样寂寞孤独,于是彼此这样聊起来。 一开始聊电影,还记得她第一部介绍他的电影是「力挽狂澜(thewrestler)」、然后还有「令人讨厌的松子一生」、「恶魔教室(thewave)」、「怒」,太多太多…虽然曹远东在香港,她在台南,彼此隔了一个遥远的海峡,但为了一起观看某部电影,大家会坐在电脑前,于同一时间,播放同一部电影,情节紧张就会互传短信:「啊!怎么会这样!」「可恶!」电影结束之后,便讨论关于电影的事。 那时候的许靖怡,正陷于分手后的哀伤,是那种很崩溃式没有理智可言的哀伤。有次她情绪像颱风一样暴烈,曹远东有点担心,跟她约好:「你不用说话,只听我说就好了。」于是第一次打了给她,曹远东花了很长时间去开解她,然后她突然间讲话了,这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曹远东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声音,那感觉像浮沉在一片寧静的海洋之中,水会轻柔地按摩着你的耳朵。 后来彼此聊起电话,日常也很频繁地讯息来往,几乎起床啊、吃饭啊、开会啊、睡觉了没、做了什么都会彼此分享,深夜的时候会捧着电话聊天,一聊就好几个小时,无形间成为了某种生活的习惯。 如果你与人建立过这种「分享生活」的习惯,你会知道那感觉是多安心和踏实,彷彿城市里无数走动着的人,不断擦身而过,而你三生有幸与某人连结起来,你的生活,不止是属于你的,而是属于彼此的。 曹远东永远记得某个夜深,许靖怡说起童年,童年时她的爸爸是个酗酒狂,酒喝多了就会拿她妈妈出气,某段日子,她妈妈大概是太害怕了,于是自己跑去亲戚家住,她觉得这个男人再犯神经,也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动手吧,但结果就是事与愿违。 她曾经跟曹远东说,某次她爸爸又喝醉酒动手打她,大概是害怕惊动了邻居,于是捉住她上了计程车,要开往一个偏远无人的丛林动手,她哭着对计程车的司机说:不要开车。但结果还是开往那个地方,而那个晚上她回到家中,失去了力气跪在地板上吐血。 「这件事后来报纸也有报导喔,嘿,我上报纸了。」许靖怡在电话中自嘲。 虽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一段时间,但曹远东再次提起时,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哽咽。在那个时候,他心底某一个开关被按动了,他对她的情感又渗和了某份强烈得不可动摇的期盼,身上多了一份莫名的使命感,他希望她快乐,一个童年不堪的人,她的后半生应该值得快乐。 曹远东和许靖怡之间渐变亲密熟悉,这时他认识到有一个词汇叫「灵魂伴侣」。是的,只有他知道,灵魂伴侣这个字不是假的,它不是一个围绕「浪漫」这个字词身边的装饰品,它不是一个古老无用的传说,它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曾经在许多个深夜,曹远东和许靖怡捧着电话,毫无保留地交换彼此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想爱与被爱、寂寞与哀愁、慾望与渴望,连那些扭曲的、叛逆的、黑暗的内心…都曾经掏出来照星星月亮。 当然亲密到某一个地步,便演化成一种甜蜜的曖昧。 那是五月,南海北部形成的热带低气压,颳风袭港,曹远东在一个风雨的清晨,透过巴士的玻璃往外面看,巴士在风雨中缓动地移动,看着手錶,焦急得满脸都是汗。说起来,若果那天巴士再晚十分鐘,或是颳风的力量进一步变强,也许一切就会不一样。 「但偶然是为了成就必然。」一如许靖怡所说,那班飞往台湾的飞机,还是顺利起飞了。 告别了香港,截然不同的天气,蔚蓝的天空,刺眼的阳光,热得令毛孔渗汗的气候,曹远东第一次遇见是在台南车站,他拿着行李箱走了十几级的阶梯,然后眼睛第一次看见她,虽然没有确实地看到长相,但曹远东就确实那就是她。 那年的许靖怡,留着到胸前的长头发,高眺瘦弱的身段,黑框眼镜稳稳妥妥地戴着,遮着一双漂亮动人的眼睛,其中一隻眼睛底下有一颗小小的痣。许靖怡在网络上是个倔强固执但可爱的人,嘴巴不饶人,比如好意叫她吃多点生菜,她会传一张蓝色猫咪的贴图,猫咪兇悍不耐烦地抽着烟,文字方面,她会精霹地回你一句:「又不是兔子!吃什么生菜!哼哼哼,生气。」 以为是兇悍猛将,但刚好这个世界有一句成语叫虎头蛇尾。 现实中的许靖怡,其实是个很害羞和忸怩的人,不怎么懂得跟男性相处,生活行事也有点傻气和笨拙。说话声音永远都是小小的,如蚊纳般的声音、因为懒得剖开虾子,而放弃一隻煮好的虾;一盘的意大利麵大概需要吃两个小时,那些网络上那种意气风发的霸凌气势完全消失不见。 「你不要老是盯着我,我会不知所措,我脸会红。」许靖怡说。 「好…哎…好…」曹远东忍着笑。 两人在台南古旧的全美电影,兴致勃勃看外国电影,一边吃着紫菜饭卷、入夜后在赤崁楼外面参观建筑、在风神街看老房子,分享着对老房子的想法、入夜后在一间小学的操场散步说心事、睡觉之前躺在彼此的身边,打开心扉聊着天,曹远东仍然记得睡在她的旁边,脸靠在她的后颈,他真希望如果肌肤有记忆,她的后颈能记住他的五官。 还有两人在民宿看到一场日落,那天黄昏静静地来临,带着美得惊艷的蓝光,像日本电影般,彷彿是从日本的夕阳远道而来,来到了台南。 曹远东在窗帘之间瞧见窗外是一片冷艷的蓝,慢慢像大气流般罩住整住的台南市,屋顶、马路、汽车、便利店、广告牌、路人全都沾上了这份冷蓝,他这个异国人看得怔怔出神。 许靖怡望望窗外,也怔了好一阵子,缓缓地说:「这天色真的很罕见,像日本电影中常出现的顏色风格。」 曹远东笑瞇瞇地说:「会不会我们真的在日本呢?你看,幻想一下…」她眼睛弯成腰果般笑着,眼底下那颗小小的痣,彷彿在对他眨眼。 在台南逗留了五六天,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这完全是以天真和决然所说的一句话,没有保留,也没有欺骗成份。那个夏天炽热得有蝉鸣,却伴着汗水淋漓而来的快乐,那种感觉就像挪威的森林中,渡边谦在京都杉林的「阿美寮疗养院」中,目睹了直子透明而发亮的身体,彼此度过了彻底却又短暂的日子,在记忆中烫了一道美好形状的金边。 曹远东曾经以为亲密便是男女之间的喜欢,直至很久很久后,才真正了解,那一年的许靖怡陷入一种混乱的状态,对他抱有着的感情,更多只是亲密、可信任、依赖般喜欢,谈不上情人的钟爱。就像苹果和橘子是水果,但又不是同一样的水果。 后来许靖怡认识了一个男生,曹远东仍然记得约会那天,她还问曹远东:「真的可以去吗?」他说:「当然要去吧,人当然要追求自己的幸福。」而该发生的还是发生,那份对他没有產生化学作用的情感,却偏偏在这个人身上如闪电般绽放出来,很快他们两人就生出情愫。 往后的几年,曹远东和许靖怡仍然会联络,维持着高度的亲密接触,但又有着微妙的变化,她对他不再曖昧了。而他就像登上山顶却忘了下山路途的旅客,困在一座阴暗巨型的黑森林中苦无出路,一直在探讨和找寻出路,找寻一个答案。 「其实你应该跟她断绝关係的。」曹远东的男性朋友听见,都纷纷叫他放弃。 但潜藏在血肉里的那份深厚和结实的感情,仅仅因为无法跨越爱情这种鸿沟,所以便要割捨吗、所以必须要执着于某种身份吗、所以「爱」就是如此狭窄存在于某一种关係之中吗。他其实没有答案,他只想竭尽温柔,待她如昔。 「我们什么都说,我们珍惜与着紧彼此,心的距离彼此相依,只是我们不再有身体接触而已。」这大概就是关係中其中的一种詮释。 他爱她,永远都是,只是不知道该克服自己的感受继续爱她,一直以来,几度寒暑,花开又花落,他张乖地在这条山路上苦苦摸索。关係是属于自己的,风箏的线是握在自己的手中,这道关于爱的课题,只有他知道才可以给自己完满的答案。 寻觅的路上漫长而没有方向,引着他前往不同的目的地,而最终,他来到这座海岛。 第十四章 如晚风般的温柔 第十四章如晚风般的温柔 回到兰屿的沙滩,夜色之间,曹远东一口气说了许多往事,彷彿这几年回忆,浓缩成一杯辛辣的调酒喝下。 「有时回想起来,也觉得人之人的际遇很微妙,一个住在香港,一个住在台湾,我们的生活没有交叠,但透过一个电话,我们却有了这样的关係。」曹远东说到「这样的关係」时,那副口吻既是温柔却又无奈。 杨晞遥听完了他的事,并没有说太多她个人观感,她的角色就像是一盏灯,一盏掛在房间里的灯,默默地发着微温的灯光,没有言语,充当的只是一种陪伴。两人的脚在黑暗中又踩过一个浪花。 曹远东对着远方的海洋说:「其实我不是这么愿意说这些事。」 「为什么呢,因为一直重复提着很痛苦吗?」杨晞遥说。 「嗯,还有就是,每个人在匆匆听完之后,都只会评价说:你是工具人,你是当了一隻兵,老实说,我每次听到这些都很难受。我很难跟人解释,但我们之间并不是彼此利用的。」曹远东将头垂得很低,声音听起来也是小小的。 杨晞遥在海风中说:「其实跟一个人相处,是由好几千万个片段组合而成,而人啊,像你跟我说话,那些内容,也不过是从那几千万个片段中的一部分而已。你也许会倾向说你悲伤的部分,但我相信也有快乐的时刻,那些快乐都一定是真的。说到底,我们只是知道一部分的碎片,怎么可能做任何的评价。」 「而且许多东西,是收藏在日常的,日常就是日常,是无法具体说出口的,但你却会感受得到。」 曹远东怔怔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说谢谢。 「何况我懂。」杨晞遥说。 「嗯?」曹远东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带着一股微弱的光芒,像夜空中某一处的星,好像想起某些遥古的事,淡淡说:「儘管有难过悲伤的时候,最终也是分开,但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喜欢的人有多好。」曹远东眼圈一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说话鑽进心坎里头,他赶紧别个头去。 「我身边有些朋友都会问,你怎么就不讨厌她呢。但我无法讨厌我喜欢的人啊,我只会讨厌自己,讨厌自己丑、不风趣幽默、不是乐团的结他手、没有开车。」曹远东低着头,几乎低到去沙子里。 「所以你帅、风趣幽默、在乐团当结他手,会开机车,她就会喜欢你吗。」杨晞遥反问。 「不会。」其实曹远东是知道的,杨晞遥在旁嗯了一声,不作解释。 「只能说我真的好妒忌他,恶意的妒忌,同时也讨厌他,讨厌他对许靖怡不够好,个性不像一个男生。」曹远东深呼吸了一下说。 「像一个男生是什么意思?」杨晞遥觉得稀奇,好像听到一个小学生在大叫「我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令人发笑和稀奇。 「有承担,要勇敢,有责任感,要给她安全感,要让她感受到,你一直都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给予耐性照顾她,大家共同成长,要爱她。还有不可以对她说恶意的谎。」曹远东交出了标准的答案。 「噗…你好像某一种人,就是以前时代跟人家去看个电影,就要跟人一辈子的傻瓜。」杨晞遥忍不住笑,却觉得这样的人是可贵的。 「爱一个人本来就是这样。」曹远东并没有后退半步,他坚定地说。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生真的这么不堪呢。」 「许靖怡什么都会跟我说,她会鉅细无遗地说这个男生的缺点和难以相处的地方,也不是数落,只是坦然地分享,慢慢听久了,我就很不喜欢这个男生。后来有一次我跟许靖怡吵架,我们真的很少会吵架,我们基本上所有的事,就算立场与观点不一样,我们都在努力去理解和包容,有些时候对方不理解,我们都会停下脚步,花很多时间和耐性去理解和聆听喔。 但那一次,我们是真的吵起来。大概一直听着那男生的窝囊,而她又一直不开心,我真的被逼到疯了,我三番四次地质问她:你确定你真的是喜欢他吗?是不是只是害怕寂寞,只是想驱走孤独。 她从来都不会动气,但那一次她火大地反问:『你到底凭什么去质疑我的喜欢』。然后那一刻我像本能反扑一样叫出来:『因为你一天到晚都总是跟我说他的不好,还有你多么的难过啊!』 然后她也发了疯一样叫出来:『那是因为跟他开心的时候,我都不会跟你说,我怕你会不开心啊!我又不是被虐狂,跟这个人一起都快两年了,如果真的不开心,我怎么还留在他身边!』 我忍不住怒吼:『那所以我一直听着你说两人之间的不愉快,难道我就不会难过吗?』 她生气地扔下一句:『好!那我的问题!』」 我记得,我们就这样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其实已经在哭,也不知道在哭什么。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几乎都是同时开口说,对不起。没有解释太多,我们都清晰知道,从来都不想伤害彼此,当然这不代表我们懂得怎样对待彼此,这永远都是个学问。但那天之后,我对她的理解上,大概又懂多了一层。好像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开始不再这么自以为是。」 杨晞遥看着他的表情,那副表情认真得无法动摇,她说:「自以为是?」 「嗯,自以为是,以前我就是这样,惯于用理由去分析她的行为,却忽略她也有自己的自由意志,还有最重要的尊重。我开始试着理解她的喜欢,我是到后来才知道,她喜欢他,从来不是因为他的外在条件,反而是因为相处的感觉。而感觉这块东西,大概是怎样努力也无法捕捉到的吧。我慢慢就理解,或是说尊重吗?我还是不喜欢这个混蛋,讨厌的程度,大概在路上遇到会拿个麻布袋罩着他来打,但是呢,我再没有詆毁或质疑她的喜欢,我还希望她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开心。」 「嗯,其实也没有其他办法吧。」杨晞遥知道情爱的事,从来都没有解决方法。 「我已经没有执着于自己的爱了,大概是这样吧,只是我还是很想念她,每天都在想念。」 思念像是一部准时的报时机器,慢慢想念成了习惯。人生若如初相见,也许是回忆作祟,也许是人性本来就喜欢躲在回忆的裂缝中,他有时会深思,为什么时间轴总是一条线性,一路往前?如果残忍的时间存有一点仁慈,能否带他回到那年烂漫舒服的季节? 沿着这样的时间线,像走一条长长的平衡木,重新一次怯怯地相识、演变成促膝畅谈、夜里哭着分享心事、认识彼此的忧愁、细听对方的童年、陪伴她的失恋、感受她依赖…然后沿着时间线继续走,两人会在一个黄昏,在台南全美戏院看一部外国电影。他这次会学聪明了,他会待在戏院里怎样都不会离开。他深信只要不要离开这栋古老的戏院,躲在戏院里的精灵会怜悯他,关于时间的魔法就不会失效,时间将一直停留在这里。 「我发现啊,我竟然想保留这个喜欢许靖怡的『自己』,有时我发现,原来我心底里,并不想有一天降临,然后我不再喜欢她,我真的不想这天降临。这是我最病态的地方。」曹远东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总结。 海浪冲上岸,成了浪花,两人在一片静謐中漫步,在海浪声中打捞着某些过去,关于过去,杨晞遥总觉得那是一种与肉共生的关係,它彷彿是你身体上的一块肉,切掉它,那该会有多痛。 杨晞遥抚摸着自己掌上的疤痕。她也有她想念的人,在一万公里外的一个优雅绅士的国家里,她来到这边,有时像是好起来了,可以跟回忆割席了,但夜幕来临的时候,她心底还是翻腾着有关于他的片段。与曹远东唯一不同的地方,她知道思念无用,留恋过去只是一场单人的角色扮演游戏,去到最后并不会有任何的同情,上天也不会因为深情而回应你的愿望。 「我问你喔,你是真的非她不可吗?若果有天你会幸福,可惜不是跟许靖怡一起,那你愿意吗。要认真老实地回答喔。」杨晞遥认真地问。 曹远东站在原地,双眼泛着浅浅的红意,嘴巴微微掀起,可是却说不出半句说话。 「你不要老是想着她的幸福,你要想想你的幸福。我没有否定你很喜欢她,但我觉得你并没有好好对待自己。如果你口袋里有一百块,我觉得你会买八十块的手工奶茶给她,自己喝二十块的麦香红茶,不,你应该是直接买一百块最顶级、包装也很漂亮的日本货给她,自己跑去喝白开水。」 如果如你所说,你们之间是彼此温柔以待,那你这样喜欢她,喜欢连自己也豁出来,我想许靖怡其实也很难受。真的,她要怎么去面对你呢?难道她就不会愧疚自责吗?难道她会想看到你放不下,终日难过吗?她也许在某个角落某些时刻会担心着你。」 曹远东楞住在原地,想不出半句说话对应,他没有想过这些事,他只着眼于身上那股巨大得如浓雾般的忧愁,却看不到在忧愁的背后也许有着她小小的身影。他彻底陷入安静的沉思,一直以来,他像一个执迷的人着眼于自己的喜欢,然后陷进一个发愁的世界,像忧愁的人只着眼于自己忧愁,脑袋装的是自己对回忆的留恋、自己对她深厚而浓烈的思念、自己的悲风秋雨式哀伤、自己的「不被选择」的愤恨…想到的全都是「自己、自己、自己」,却忘掉了许靖怡在背后默默的存在,他果然是自以为是的惯犯。 杨晞遥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如果你为自己振作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你就想想许靖怡,如果你真的喜欢她,那就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要好好照顾自己,让自己开心,不要让人担心。」 曹远东怔怔地听着,两人在海边走了好一阵子,他的情绪慢慢平缓,微弱地问:「我跟许靖怡的关係,在你眼中是不是很愚蠢。」 「对啊,你们当中有许多的不成熟,她也许不懂处理关係、不懂拒绝,你也抱着救世主的姿态一味爱人、自以为是,旁人看起来甚至很愚蠢,蠢死了。但是喔,我却觉得这就是真实的感情,这他妈的世界没有完美的情人,这世界一切都不美好不完美,但这却是真实的感情。」杨晞遥的声音,散落在这片海滩里,彷彿是另一种浪。 两人默默地走,海浪声仍然低沉,两人经过一隻岸边的拼板舟,那是当地达悟族的原住民出海捕捞的船隻。经过这隻船,再走十分鐘,经过旧兰屿灯塔,便会回到民宿。 沙滩边突然有十几隻山羊,成群结队,摸黑路过,似乎赶着去另一边找草原。杨晞遥看见羊群,笨拙地学着羊的叫声「咩咩咩」,然后一隻羊嵬在黑暗中回应「咩~」,杨晞遥笑得一脸满足。 曹远东瞧在眼内,他凝望着杨晞遥的背影,他突然间开声问:「那你呢。」 「我什么?」杨晞遥笑意未退,步履轻快。 「你有谈过几段感情?」曹远东试探性地问。 「一段吧。」杨晞遥双眼骨录录,机灵极了,堆起了一张不怀好意的笑容。 「撒谎,最好是啦!你机灵得跟鬼一样,肯定很多人喜欢,哪会一段。」曹远东一下子揭穿。 「这不是撒谎,这是礼仪。」杨晞遥吃吃大笑,巧妙地避过提问,还回头对他单眼,装可爱装得维妙维肖。曹远东相信,单凭这样浑然天成的演技,又时刻进退得宜的姿态,在杨晞遥的世界中,男朋友就像英文文法中,属「不可数名词」。 「喂。」曹远东在地上挖了一堆沙,然后在手中慢慢漏走。 「你男朋友的数量。」曹远东嘿嘿一笑,杨晞遥看见,兴致勃勃,弯身再掬多一个拳头份量的沙。 「再多这个,差不多。」两人相视,然后大笑起来,笑声抖落在海浪声之中。 这片海洋,装着一个人的伤心往事就已经够了,杨晞遥心想,她的伤心事,理应收藏在她房间内那张木床的阴暗底下,终年不见阳光,必须再用一个铁盒子密封起来,这样才舒适稳妥。 旧兰屿的灯塔佇立在开元港口,它已经没有灯,只有纯白色的塔形建筑,但它仍然会看着兰屿的人来来往往。许多年之后,记得的东西都会变形,鲜艷会被稀释,但这座灯塔就像是某一种证据,证明这一夜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切,不会写进去歷史或记录之中,但灯塔会作见证,这样的夜晚的确存在过。 第十五章 「只有大海知道」 第十五章「只有大海知道」 兰屿的天气变幻莫测,有时会连续好几天都下着滂沱大雨,这座岛一旦下雨,基本上所有人都会关在房子里。这里与城市的生存方式有别,没有商场、没有电影院、没有像样的餐厅、没有遮雨的行人上盖,什么都没有,回到原始的生存模式,天气主宰人类的生活。 星期天的黄昏,弥漫着灰濛濛云层,外面下着滂沱大雨。民宿的四个人在看着电视,吃着向日葵瓜子,雨声穿过门缝仍然清晰可闻。 杨晞遥说,他们的学校明年将到波兰交流,传播达悟族的原住民文化,所以尝试用不同的手法募捐,而「电影放映」是当中重量级王牌。她有点兴奋地说,那部电影叫「只有大海知道」,电影人物、场景、剧情皆是取自兰屿,今天刚好是兰屿小学的第一场电影放映会。 「雨停了之后,我们就出去看吧。」杨晞遥盛意拳拳邀请各路英雄。 「我不要,你知道我讨厌原住民,没话讲。」发哥直截了当。 「晚上要去读英文。」阿汉口气也相当决绝。 「那你跟我去吧。」杨晞遥睥睨了曹远东一眼,他肩膀一耸,不置可否。 电视里播着高雄市长韩国瑜跟台北市长柯文哲的舌战,柯文哲在山上的步道一边咳、一边爬,但红润的脸上仍然容光焕发,播完了首轮的政治新闻,中间开始了广告时段。 四个人在同一屋簷之下,等待着雨停,空气中带着湿润的凉爽,突然间阿汉说:「我买了机票,下星期,要跟女朋友去美国的迪士尼的学生计划,去半年。」 空气中有着一片不自然的安静,发哥眼球没有半点移动,只是嫻熟地将瓜子扔进嘴巴啃得咔咔作响,脸上仍然神色自若。曹远东和杨晞遥面面相覷,整个房间佈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风暴气息。 「我说我要去美国。」阿汉字字清晰,没有一丝含糊。 杨晞遥跟曹远东打了一个眼色,两人站起身准备回房间,突然间发哥轻描淡写地说:「你的房间我会留着,等你回来,你去到那边生活费不够,就直接问我拿,不要什么在收在心底。」 曹远东和杨晞遥大眼瞪小眼,但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彷彿两人身处在暴风雨当中,然后间风暴停静下来,天地间突然冒出一片不可思议的晴朗。 阿汉仍然坐在电视前,一如冷静沉稳的个性,轻声说:「我知道了。」然后两父子平静地看着台湾的花边新闻,向日葵的瓜子声又再一次咔咔作响。事后曹远东曾问发哥,他只是淡然地说,某天在国家地理杂志的节目中,看到美国的大峡谷,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间很想阿汉站在那片峡谷上面。 「就代我去看看世界,那边的土地应该比兰屿更漂亮吧。」发哥说完,就摆了摆手,没有再补充其他。 那天的夜晚,雨势渐停,杨晞遥载着曹远东前往兰屿小学,说来也奇怪,他曾经三番四次求杨晞遥教他开机车,但每一次她都爽快地拒绝,理由是:香港人不是骑车的民族。 「哪有这样的事啊。」有时曹远东在后座会抗议示威。 「就是有这样的事,这边出车祸都是香港人。」杨晞遥说。 地上的积水映着街灯的倒影,风扑面而来,风有点大,两人安静了一阵子,杨晞遥突然间喊出来:「我觉得阿汉走了之后,发哥会很孤独吧。」 「阿汉也会孤独啊,一下子离开亲人的孤独。」曹远东也喊回去。 过了好一阵子,曹远东突然又喊了一句话:「你呢,你这样离开家里,会不会孤独。」 杨晞遥安静了一阵子,缓缓地说:「我是单亲家庭长大,上大学的时候就离开高雄,去到台北住宿,大学开学之前,母亲就过世了,那时我还没满二十岁。」 「对不起。」曹远东对此表达伤感。 「那时我跟母亲的关係并不好,过世之后,偶然会去祭拜她,看着她的遗照,想吵架也没机会吵,许多事也来不及说,我遗憾的是,在母亲的记忆中大概只有无止境的争吵吧。我多想为她留一些美好的回忆,哪怕只有一件也好,但就是没有,愚蠢地后知后觉,但也为时已晚。还好当时男朋友在我身边,不然我那时二十岁都还没满,哪抵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早就自杀死掉了。」杨晞遥的话一出,便被风吹散,好像这些不愿提起的事,只会停留在风中一秒。 「对不起。」曹远东细声地说。 「没关係,等一下帮我付钱就好。」杨晞遥一下子将频道转换过来,风吹散了哀伤。 「我很乐意啊。」曹远东想都不用想。 「哇,香港人都这么有钱喔。」忍不住要挖苦一下这个死香港人。 「钱是不多啦,但你伤心,我就买票请你看电影。」 「那我以后要多伤心囉。」 「神经病!」两人几乎同时噗嘖一笑,机车穿过兰屿小学的铁门口,这座校舍以纯白外墙为主,划上了密密麻麻的拼板舟图案,呈放射状的船眼更是一种神圣符号的标志,散落在不同的角落。 放映室内只坐了约一半的人,关上了灯,「只有大海知道」开始放映,黑漆漆的环境中,电光幻影,镜头与顏色,情节与人性,语言与运镜,兰屿并没有电影院,曹远东来了大半个月,终于重拾看电影的独特乐趣。 电影结束之后,一个募款部门的老师走出来,跟在后面的是一群小朋友,全部鱼贯地进场,穿着电影中的达悟族的丁字裤,光脱脱地走在课室前面。 「谢谢大家的今晚的支持,我们为大家呈献传统的达悟族表演。」 传统文化的音乐响起,男生穿着丁字裤,双手卖力地比划,在半空挥身着,有些动作似是在挥拳,有些像结合了平日出海捕鱼的动作;女生在后半部分也姍姍出场,双手捧在胸前,头半垂下来,然后奋力地往向后划动,长而乌黑的头发飞散在半空中。在兰屿的文化,这样头发飞舞的瞬间,就像是拍打岸边而溅起的浪花一样。 音乐渐停,台上的学生凝住了最后动作,掌声如雷般响起来,充盈了整间放映室。然后一个穿着白恤衫,牛仔裤的原住民青少年走进来,脸上有着青春开朗的笑容。 杨晞遥轻叹一声:「是他喔。」 「谁啊。」曹远东问。 「电影的男主角啊,他叫钟家骏,他还拿了台湾金马展的最佳新演员。」杨晞遥解释说。 放映会结束,在大会的指示下,观眾们、旅客们开始走往舞台上,笑盈盈地跟传统服式的小朋友合照,而男主角钟家骏自然成了镁光灯下最注目的人物。 「你要拍吗?」曹远东问。 「不要啦,我们走吧。」杨晞遥说,眼前现场环境开始渐变狼藉,群情汹涌,气氛高涨,这让她不明所以地尷尬和不知所措,但目光却一直盯着钟家骏。 「真的不拍,我可以帮你拍啊。」曹远东再三确定,而杨晞遥已经走出门口,爬上机车,催动着油门,曹远东连跑带跳地坐上机车,然后扬尘而绝。 「啊啊啊啊。」杨晞遥骑着机车,莫名地鬼叫。 「怎样啦大小姐。」曹远东被弄得莫名其妙。 「我想跟钟家骏拍照啊!我跟他碰面超过三十次了,但从来没有合照过。」杨晞遥不知道在对谁抱怨。 「那你就去拍啊,你又不是问他借钱。」曹远东头上的问号满到快要倾潟而出。 「你不懂啦,你不要看我平时很正常成熟,我只掩饰得很好。真实的我很莫名其妙,明明是想要的东西,手脚却会不听使唤,会莫名地逃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有病,好讨厌喔,啊啊啊啊…反正我觉得有生之年也无法跟他合照。」杨晞遥正色道。 「神经病。」曹远东想都没想就喷出一句。 两人在椰油部落停了下来,临近四月,拖鞋磨擦在粗糙的水泥地面,路边的小吃摊陆陆续续的开了,卖飞鱼香肠、杏鲍茹、炸鸡排、花枝丸、碳烧烤肉、野猪肉…炭火与肉香的化学分子在空中慢慢弥漫,气味从鼻腔传到大脑,口腔里出于本能分泌出唾液。 其中一个小摊掛着块木牌,写「炸飞鱼」。 一隻新鲜炸好的飞鱼端在两人手中,两人找了一个安静无人的操场坐下来,然后看着天空,这天的夜空飘着一大片浅浅薄薄的云,被明亮的月光照得半通透明。炸飞鱼外皮被炸得酥脆,两对鱼鰭像一对翅膀般展开,渗着剑拔弩张的气焰,眼睛被高温的油鑊炸到半突出来,样子其实带着狰狞的恐怖感。 「牠死得好惨。」曹远东打开油腻纸盒,忍不住说。 「看得出来。」杨晞遥平静镇定地说。 炸飞鱼的腹边多刺,杨晞遥用竹筷子挟了几口后,开始受不了,像小朋友般沮丧:「好多刺喔。」 曹远东用筷子挑起那些细软的骨尖,将肉拆出来,然后将肉都推去盒子的一边,轻声说:「你吃这边啊。」 操场的黄灯之下,杨晞遥看着这盒鱼肉,又抬起了眼睛凝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想哭。她爱吃鱼,也不爱吃鱼,爱的是它的味道,不爱的是牠的骨头。到了兰屿之后,老闆常常从台东订了一些鲜美的小鱼,简单下油鑊煎了来吃,但她每次都吃得一片狼藉,吃到一股儿气。 这些小鱼并不是第一次见,只是以前都不必她出手。他总会将骨头都挑得乾净,她只要坐着然后大口大口地吃,像一只农场里养出来的小白猪,这是他经常掛在嘴边取笑她的一句话。 宠爱与照顾得愈多,放回野外的动物便不懂得如何生活。 「不要哭啦。」曹远东轻拍她的肩膀,她身子一震,这句对白,原来听了后会让人更想哭。 眼泪好似断了线,一直以来,对于情绪一路收放自如的能力,突然在瞬间彻底失效无用,她拼命地想将眼泪塞回去,但结果却擦出了更多的眼泪,该死的眼泪。那感觉像回到吃鱼时的那种狼狈,一发不发收拾的讨厌感。 「我讨厌吃鱼!」杨晞遥突然间对着空气大喊,曹远东在旁默不作声。 「我讨厌他!我讨厌他老是在我梦中出现!」又一声大叫。 放声大叫好像起了某种作用,她突然间觉得意犹未尽,原来并没有打算说什么,但放声大叫后,她突然有了想说话的慾望,好吧,就说一些最不着边际的话。她心中默念。 关于他的回忆与一切,渐渐在炸飞鱼的夜空之下有了某种形状。 第十六章 9,800公里 第十六章9,800公里 杨晞遥喝了一口麦香绿茶,开始将他的事娓娓道来。 「我最近喔,常常在迷迷糊糊之间入睡,然后就会看到前度,都分手这么久,但还是莫名其妙地出现我梦中。有晚,我跟阿汉在民宿的客厅嗑瓜子喝威士忌,喝到微醺入睡,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回到某个黏在一起的夏天。我跟他像以前那样亲密地靠在一起,是很幸福平和地靠在一起,然后我就帮他嗑瓜子,我每嗑一颗,便放到他的嘴边,他的嘴唇比女生的更柔软,我喜欢这样触碰他的嘴唇,感觉好似用手指来跟他接吻一样。 突然有人叫我过去帮忙写便条,我赶过去写,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要尽快写好才行,好想回到他身边,帮他继续嗑瓜子。没想到,当我写好东西的时候,我就醒了,惆悵地看着房间内的冷气机。」 她知道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但她必须要说,好像要将对吃鱼的烦恼一口气地发泄出来。 「还有一次的清晨,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到下午,整个人变好嗜睡。那天早上,我起来回到学校,但原来那天是星期天,我连这种事也忘记了。骑车返回民宿,回到房间后就洗了澡,换了乾净的衣服爬上床午睡,因为楼上的客房都在装修,所以我都只是浅眠,睡着又醒着,迷迷糊糊的。 然后我走进了某个梦境,我被困在一个奇怪的房间,推开门后之后,我竟然看见了他。他上半身没有穿衣服,在床上伸展着,背上有着我未见过的刺青。我看到他在床上,心急地跑到他旁边,问他:『你怎么了,你还好吗?』然后他的表情吃了一惊,惊愕的目光看着我,也是在这个时间吧,床上手机的扩音器突然传来:『再说多一点,快一点,我开始湿湿的。』那刻我才恍惚大悟,气得转身就跑,后来跑着跑着,找到了一道门,当推开门之后,我又回到现实的那张床。 这些梦都是稀奇古怪,有时梦到我们初时见面时的场面,像是台北的街头、我们住过的房子、老老旧的早餐店、去过的九份、一起在南部看音乐节…彷彿回到从前,就连那种阳光的质感也好像。我最怕发这种美好的梦,说真的,我会哭,哭到一半又觉得好气,愈生气又忍不住再哭。」 杨晞遥将她的梦境鉅细无遗地描述,她忍着眼泪,眼睛看着眼前破落的操场。曹远东默默在陪在她身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本来没有打算再说下去,只不过是想抱怨一下就住口,但也许也不知所故,她像是要决心从幽暗、不见阳光的床底下,抽出那些让人心酸的记忆。 「我跟他谈恋爱谈了七年,那年,他的家人辛苦地将他供到英国读大学,而我没有任何的家底,我很天真说,那我们就一起去英国发展好了,我还记得那天,我们吵了一场激烈又可怕的架。」 记忆慢慢有了形状,她慢慢看见一间房间内,昔日的自己和他在对峙。她仍然记得,当天的她在床边站了起来,靠紧着一个男人的身后,以一种质问的口吻说:「所以你最终决定就是这样吗。」 「根本就不可能啊。」他的声音清晰得没有半点保留。 「为什么不可能。」她并不打算轻易罢休。 「你想想看,在那边你又没有签证,你又难找工作,你怎么可能生活。」 「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生活,努力过日子。」她执意地拉起他的手,希望事情有一丝的转机。 「你怎么就这么幼稚,不考虑一下现实,你觉得我们这样真的过到日子吗?我们会开心吗?」他将她放下,以理智压倒她全身。 「我有你就开心。」她开始卑躬屈膝。 「但我让你过这样的日子,我不会开心。」他拒绝她的卑躬屈膝。 「我不介意这样过日子啊,真的。」她从后抱着男人,像沙漠里找到的水源。 男人身子驀然一震,双手甩开了她给予的挽留,久久抑压的情绪像火山般爆发,厉声斥责:「但我介意啊!你怎么就这么自私,不会照顾我的前途,你就想你的,你想跟我生活,那我呢?我学业怎么办,我时间怎么分配,我还要到唐人街打工啊,我哪有时间。」 她站在原地,脚像是长了根一样,整个人陷入静止不动。 「所以你打算将我扔在这里吗。」泪目里,他的身影开始崩塌。 「我没有扔下你,我要扔下你,我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男人开始不耐烦,正眼也不想看到她。 「你有,你现在就是扔下我,你站在这里,脑袋想的只是怎样将我推开!」她情绪开始失控。 怎么要这么残忍,将她宠得对人依赖,却又将她扔在野外。这是当时她第一个感觉。 「无理取闹,砰!」一场闹剧戛然而止,她被遗下在房间内,眼泪伴着她一整夜。 她挟起了一块炸飞鱼,好像想放进口中,但是又放下,她的声音继续说。 「我们争执过后,并没有分手。就像所有的远距离恋爱,一开始我们试着去保持感情的热度,但慢慢来往之间疏落,我几乎是每天都在找他,但他开始对我冷淡,也许是因为他很忙?也许是因为他不需要我?也许是不再喜欢?我也无从得知,我只是很纳闷,我什么都没有做,但他就这样默默疏远我,感觉就好像一种慢性折磨,每天焦躁地看手机,明明他在线上,为什么已读不回?已读不回是冷暴力啊。另一方面,我又讨厌自己这么敏感,惹人麻烦和讨人厌,一直在意这些细节,被它牵动不必要情绪。 半年后,我觉得他也受够了『这样一个不可爱的我』,他提出分手,转眼就交了新的女朋友,比我更年轻漂亮,身材比我更好。难以接受,几乎是崩溃,白天教书一切正常,但一回到家中就躲在棉被中哭,连枕头也哭得湿了。我很恨他,恨他将我遗弃在台湾,我们谈了七年恋爱,七年,我生活几乎失去原有的秩序,我哭到累了,就在网络上找人上床,觉得好空虚好寂寞,后来只发现,这样只会更空虚。 后来我习惯了散步,台湾距离英国大概9,800公里,这段距离到底有多远,若果我徒步走完这些路,会否有任何的改变?会吗?不知道,现在想起来,大概是一个自我的仪式,就像有些人规定自己要哭一百天,第一百零一天就不准再哭,我大概也是在这样的仪式当中。 后来,我来了兰屿仍然散步,被一隻野狗咬到要入院缝针,那刻突然醒过来,为什么我会被狗咬呢?为什么我非得走完这些路?突然间明暸我们之间再没有爱了,也没有喜欢了,就算走完10,000公里,他也不会回来,所以的东西都属于过去,『现在』是一块坚韧的东西,从过去中鲜血淋漓地切割出来的。」 杨晞遥望着夜空,沉默就像是一个句点,结束了往事的过忆。 第十七章 诚心的飞鱼 第十七章诚心的飞鱼 手上的炸飞鱼渐渐冷却,冷掉的鱼,更显油腻,曹远东看着操场的灯,不知名的飞虫不断撞击着路灯,他沉默了很久,外表活泼开朗,心底下却装满了沉甸甸的铅块,有些东西一旦进驻了内心,就彷彿再也拋不掉。 曹远东忽然想起阿汉与他女朋友远走高飞的事,他缓缓地说:「阿汉跟他女朋友,有点像你们,只是结局并不一样。」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阿汉要去美国,哪怕旁人看起来衝动,但其实我很触动,我已经接受了分手这回事,但有时暗暗细想,若果当时他像阿汉愿意义不容辞,也许结局会不一样。」杨晞遥说,若果遇着不同的人和事,结果也许就不一样,有人说,人都是被摆佈,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 「你来到兰屿后,有比较好吗,或是说,如你所说般重新生活吗?」曹远东好奇问。 「我不知道,但我发现内心某种东西被消磨掉了,也许我在走向另一个极端,我开始觉得『有期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真的,这种感觉会将自己搞坏的。 在兰屿曾经遇到一个高雄来的旅客,也不是说喜欢,只是很单纯喜欢跟他聊天,风趣幽默,聊天很舒服。某天他骑车出去环岛,我整天神不守舍的,骑车出去走走,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找到他的机车,希望在路边找到他停泊着的机车。然后突然间,我似被什么打到似的,回过神来,我到底在干嘛?!我吓了一身冷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为什么要这么热烈地找他? 万一喔,我是说万一喔,如果我们搞不好在一起,变成情人关係,那更恐怖了,那绝对是浪漫的刑场了。像我这样的女子,他回短信慢了,我会忐忑;他到外面玩,我会想跟过去;他有异性朋友,我会觉得地位不保;冷落了我,我会想是否不再爱我。我无法再面对这个男生,索性回民宿将自己关在房间几天,直到确定了他已经离开兰屿,我才从房间狼狈地爬出来,哈哈哈,我想他应该觉得很奇怪吧…一个突然消失的人… 我好讨厌这种内心像一个救世圈一直在飘浮的感觉,太不踏实了,念头和感觉都被人牵着走,全身都不舒服,我想我不可能再开展关係,我会搞死对方,也搞死自己。」 杨晞遥的逃避反应并不是个别事件的反应,在日常生活中,她有时会机件失灵般作出违反常理的化应,比如找一个金马奖最新演员合照。 曹远东有点无法接受问:「这样真的有比较好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应该会一直辜负和错过许多人与事吧。」杨晞遥自嘲起来。 曹远东却完全笑不出来,他急得想大叫:「你不需要这样子啊!你这样憋着会死啊!」但看着杨晞遥脸上掛着脆弱的神色,他将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其实他不一定懂得她内心的煎熬,真的,这个世界并没有人真的懂谁的感受。如果逃避好一点,那为什么必须要面对。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我希望你能开心,真的。」曹远东看着她,在艰难的人生底下,这样的祝福微弱得似流萤,但也是他所能给的仅有东西。 「谢谢你理解我,我知道自己不正常。」杨晞遥低着头,有点沉声地说。 沉默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两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街灯将两人的身影照得老长。走了一段路,绕回刚刚椰油部落卖炸飞鱼的摊子,一个修长的人影在摊前指手划脚,似乎买鸡排,曹远东瞇起眼睛定神一看,直接举起食指住着前方,像黑社会抓到仇家一样扯开喉咙大叫。 「是他啦!金马新演员!」曹远东拍着杨晞遥。 「人家…叫钟家骏…啦。」杨晞遥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曹远东果断地拉着她的手,她身体不知道哪个器官產生了莫名的恐惧感,猛然想要缩回去,但一切都来不及,只听到曹远东的声音划破长空:「不好意思!你好,你可以跟我朋友拍一张照吗?」 「喂!」杨晞遥急得一掌打到他身上,曹远东将一张手指放在嘴边,示意这个失心疯人安静下来。 「好啊。」钟家骏亲切一笑。 「过去啦~」曹远东笑笑将她推出前,张晞遥羞赧得像个五岁的女生站在偶像面前,一开始憋着某种情绪似的,但在三、二、一的倒数后,脸上却绽放了久违的笑意。 「谢谢你!」两人笑着跟他道谢。 走远了摊子,杨晞遥已经急不及待看着手机内的照片,她开始嗔怒:「你怎么将我拍得这么难看,你看,我笑到像一个花痴一样。」 「你还好说,你当初明明说不要拍的。」曹远东驳回去。 「好啦好啦,谢谢你啦。」杨晞遥也觉得不好意思。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诚心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与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看,这样不是挺好吗?也许会有开心的时刻啊。」 杨晞遥含着尚未褪去的笑意,原来想要摆一下姿态,但最终还是老实用力地点了点头。温柔的灯光中,这样一个无意的动作,曹远东驀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泛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可爱感。他心底好像有点什么在蠢蠢欲动,似平静了许久的午夏突然听见了禪鸣。 那天两人回到民宿,在临要闭上眼睛时,杨晞遥突然有点眼红,却也不再是为了悲伤的眼红,她想起日本作家太宰治曾说:「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被幸福所伤。」 好像是在那一瞬间,她突然间想起过世的母亲,她若果知道她女儿变成了胆小鬼会伤心、痛心吗。没来得及跟她说的东西,悬在心上的情感障碍、许多东西缠着她内心,这些年来表面世故而成熟流浪人间,内心却怯懦得超乎想像。 不再想这样下去了,她想要走出来,从一片死暗幽谷中走出来,正视自己的需要与感觉。她不想看见棉花飘来就抱起头蹲下来,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要踮起脚尖,去抚摸棉花,儘管一切有受伤的可能,但她知道在受伤的背面,也存在着让自己幸福的可能。 她想要去相信。 第十八章 夜空与晚风 第十八章夜空与晚风 兰屿的航空站,阿汉跟眾人告别,发哥在离别的时刻也变得安静。 倒是阿汉率先开口说话:「要保重身体,如果身体就什么不舒服就立即去医生。」他带着不放心的目光看看杨晞遥,她在旁点头示意,她会好好照顾发哥。 阿汉的女朋友雅仁,也在现场,她突然间走过来,轻轻抱了一下发哥:「我们会好好互相照顾,会常常打给你的。」轻轻一个举动,大方而贴心。 「放心啦,一年半载也不是很久的时候。去到美国那边,不用常常打电话过来,你活得开心就好。」发哥尝试在整理自己脸上的表情,虽然都不太成功。 身影渐渐消失,阿汉与雅仁就这样离开了眾人的生活。 阿汉离开之后,杨晞遥与曹远东经常留在民宿,煮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陪他看韩国瑜的政治新闻、三人一同激烈地讨论香港与台湾的前途命运,有时会陪他到附近的祈祷山走走散心。 发哥某天叫两人坐下来,三人坐成一个圈,发哥开诚公佈地说:「好了,我已经好一点了,以后如常就好,不用每天陪我这个老人家。今晚民宿有客人要去夜游,你们也一起去,出去呼吸一下。」 「知道了。」两人面面相覷,仍然带着不放心。 「要说好!」发哥豪迈用力地叫道,三个人看着彼此,笑了。 在兰屿,除了浮潜和潜水之外,夜游也是热门的旅游活动,没有例外,仍然是杨晞遥载着他,两人一开始出门还讨论着发哥的事,但吹着夜里的风,两个人的心慢慢宽起来,脸上有了笑意。 夜观生态团的导队叫圣男,曹远东不知道这名字,是不是有魔法师加持。 杨晞遥和曹远东,还有其他岛上的旅客在乡公所等了等,然后传说中的圣男,开着一架车子姍姍来迟,他车子中爬出来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圣男,我们这一次是看兰屿的角鴞,也就是猫头鹰,又称为琉球角鴞、优雅角鴞,那我们先走吧,一边走,一边介绍。」 圣男身高一米八,样子敦厚,和善温驯,如果有些人长得像山羊,那么他长得像绵羊,那种温驯和可信任的态度,令你相信若果在路上被毒蛇咬到,他会毫不犹豫委身帮你吸毒。 「是不是?」曹远东坐在杨晞遥的机车后面,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细声问。 「我比较想看你帮圣男吸毒。」杨晞遥绑了绑头发,一脸从容。 圣男的车子开动,沿着环岛大路走了五分鐘,在一个海边的坡道停下来,圣男将头上的灯打开,光线打在一棵树,照得全树通白。他指着一棵树,那树的根盘根错落,枝椏像老人家的指骨般节节突出,而树上结了一朵朵花,花朵奇异,像针状的花,向四方八面散去。 「这种树在兰屿很常见,叫棋盘脚树,我们原住民会称为魔鬼树。为什么呢?因为这种树长的地方,附近都是坟墓。」 所有人沉默不语,左顾右盼,圣男见状笑说:「但这棵是例外,这边没有坟墓。」他在地上拾了一个「肉棕」般的东西,外形真的跟端午节吃的棕一样大小、一样形状。 「我饿了。」曹远东有点想举手说,但没有人想理他。 「这就是魔鬼树的种子,其实它有点像椰子,里头有点空的,带有很多纤维,所以它的种子都能随海浮流,而刚好我们原居民的坟墓都是建在海边,所以大家就错觉,认为它是随坟墓而长的魔鬼树了。」 「还有这个。」圣男将白光集中在花朵上,那是魔鬼树的花朵,针状形散开的花。 「这种针状形的花,其实都是数之不清的雄花蕊,围着雌性的花蕊,所以就像一个公主受着万千少男的侍候。而这种花,其实是夜间开花,一遇见光,花就会凋谢,所以它的花都只会开一个夜晚。」 「喔…」黑暗中有恍然大悟的声音。 圣男顶着一盏头灯,样子有点像修路的工人叔叔,一人闯在前方开路,走上斜坡,曹远东走在队伍前头,登上坡道后,转身伸手往杨晞遥。她自然地拉着他的手上坡,两隻手松松地搭在一起,构成了一种黏腻的气氛,好像两珠植物的根理所当然地缠在一起。他望了一眼杨晞遥,她神色自若,继续走在圣男的后面。 「怎么了。」杨晞遥眨着眼睛问,脸上有一层刻意遮掩过的不经意,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没事。」曹远东低着头说。 黑夜里的杨晞遥,夜色模糊了她的轮廓,一双眸子发着微弱的光,像是一抹星光。 圣男走在前面,弯身穿过一道矮丛林,低声说:「其实在兰屿,路边都可以看到很多蜥蝪,咖啡色有着长长尾巴的。」 「吸易是什么。」曹远东一面懵然地问杨晞遥。 「蜥蝪就是蜥蝪啊。」杨晞遥瞪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在存心作弄。 「吸易…是生物吗。」曹远东得不到答案,在黑夜中无辜地自言自语,眉目快要皱成一个旋涡,表情甚是苦恼。 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生气,杨晞遥终于忍不住走快了两步,在他耳边低声说:「蜥蝪…蜥蝪就是爬的那种动物…就是…壁虎啦。」曹远东恍然大悟,一脸从迷糊懵然中甦醒过来。 夜幕低垂,微弱的虫鸣奏着自然之歌,远方不知名的鸟在求偶地叫着,整座海岛每一环都充满了不曾熟悉的生物。 「我来到这边,经常有听不懂的词汇,但那些人通常都会一直重复,还好你懂转过弯解释,我第一次觉得你很聪明耶。」曹远东不知道为什么在句未加了个「耶」,可能突然间想装装台湾人。 「耶屁喔,死香港人。」杨晞遥对此没有回覆,迅速完结了话题。 「你这样不对了,我是活香港人。」曹远东说。 杨晞遥慢慢地转头,一双眼睛半垂地看着他,突然间有股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阿汉走了,然后曹远东也走了,然后她也会回到台北,在兰屿这里所有的相聚好像都是短暂而匆促。 「也许,我应该多看看你的脸。」杨晞遥心底想着。 一队人在夜色间巡逻,突然间,圣男从魔鬼树中好像发现了什么,伸手成爪,疾风般伸出,然后抓回来时手上已经夹了一隻生物,牠猛烈地挣扎,吓得曹远东哇的一声,往后跑了几步。 「过来啦,神经病,不要这么丢脸好不好。」杨晞遥尝图将他抓回来。 「我不要!他会动的!」曹远东站得远远,杨晞遥觉得很好笑。 「你要学习面对自己的害怕的东西啊,这不是你一直都教我的事吗?」杨晞遥放柔了声音,拉起他的手,曹远东怏怏然地走回来,像一个倒楣的贼,被抓回来的一样垂头丧气。 「这就是兰屿常见的蜥蝪喔。」圣男将头上的灯调亮,转为直射,强光集中在牠身上,瞬间有了个小舞台,牠穿着绿色的虎斑纹理的戏服,湿滑富光泽的皮肤,脚趾张得大大,表演的应该是「恐惧斗室」之类的剧目。 圣男对此蜥蝪大哥的内心戏视若无睹,还很即兴地说:「你们可以摸一下,也可以拍个照,没关係的,不收钱的。」然后群情汹涌,每个人跑上前伸手要摸,感觉像回到九十年代制水的日子。 曹远东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眼前的景象。 「你不过来摸喔?那你帮我拍照吧。」杨晞遥回头问,他吓得连忙摇头。 杨晞遥将蜥蝪放在脸的旁边,完全放下心地笑,笑意盈盈。曹远东在按快影的一刻,看着她掛在脸上的笑顏,微弱的月光将她的脸映衬在乡野之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阿提米斯」,传说中,被月亮女神所亲吻过的人都会变得具有奇特的想像力,那些人都会成为诗人或预言家。 大家轮着拍完照之后,一致乖巧地将蜥蝪大哥归还给圣男,圣男意犹未尽,在路边拾了块树叶,顺势将蜥蝪翻过来,安放在树叶上面,露出了软白的肚皮。 「蜥蝪喔,只要摸牠们的下巴和肚子,摸着摸着…」圣男解释道,用手指「磨擦」着蜥蝪肚皮,一开始蜥蝪翻来翻去,想要逃亡,但十多秒之后,牠像骤然短路,放弃了全身的挣扎,像醉汉般软趴趴摊在路边。 「牠死了。」曹远东在杨晞遥耳边说。 「你才最应该死。」杨晞遥细声回应。 两人靠得相近,几乎一点头,便会亲吻到彼此。两人忽然意识到这点,羞赧地对视,交换着尷尬,圣男雄厚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解救了两人之间的窘态。 「是催眠,牠睡觉了啦。」圣男解释说,许多蜥蝪只要摸摸牠们的下巴和肚皮,牠们就会被催眠,说是「催眠」,其实只是太舒服而睡觉了。圣男讲解完毕后,夜游团开始了最正经的环节:寻找角鴞。 「事实上,兰屿的角鴞只有一千隻,属于受保护的动物。我们达悟族人依它的叫声命名为『嘟嘟物』,但在传统文化中,原居民并不欢迎牠,因为只要牠在家附近出现,那就象徵着家中将有人逝去。老一辈的原居民,还会激动地衝出来,指着角鴞来骂。」圣男说完后,手合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一种怪异的声音从圣男的口中传出,眾人大眼瞪小眼,然后瞬间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 「~」圣男口中又发出另一种怪异的声音。 「这是雌性的叫声。」圣男模拟的角鴞声响彻了天,眾人竖起了耳朵,倾听一大片幽暗无声的树林,尝试在当中找到什么回声。 「咕咕。」模糊依稀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你有听到吗?」杨晞遥拉一拉曹远东的衣袖,两人在浓墨般的夜色之下,静心守候着一隻远方的小兽,两人又不知不觉地相近在一起,肩膀碰着彼此的肩膀。 曹远东倾起耳朵,凝神贯注地听着远方,风偶然一吹,黑暗中树叶翻动搅腾,发出沉闷的沙沙声,驀然在铺天盖地的树叶拨动声中,夹着一闪而过的咕咕声,几乎细不可闻。 「有。」曹远东声音压得最小,杨晞遥脸上一笑,笑得像春天里绽放的花。 「都有听到吧?」眾人点头如捣蒜。 「但我们都听到距离有点遥远,我们听听附近有没有回应。」圣男又鼓起腮装起角鴞的叫声。 夜色凉如水,圣男的角鴞叫声,像是对自然万物敬上最敬佩的吟咏诗歌,他带着纯然的眼光看兰屿的一花一木,像是古代塞尔特人的吟游诗人四处流浪,歌颂形形式式的乡间传奇。 曹远东和杨晞遥的眼睛对上,心头漾着一股无邪纯粹的开心。有时快乐与悲伤是种一体两面的存在,因为经歷过难过得无法呼吸的时刻,故此才更懂得,这刻彼此脸上绽放着的笑容当中,蕴含着多少的难得与可贵,像在岸边等着潮起潮汐,终于等到春天里第一阵从东边吹来的风。 夜游之旅结束,两人上了车,杨晞遥开着机车,曹远东坐在后面,手都放在机车后面。 「你还是搭在我肩膀吧,怕你摔死。」杨晞遥说,曹远东双手搭在她在肩膀上,她背上的脊骨微微隆起来,一节又一节连绵紧扣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杨晞遥好像一条鲸鱼。 环岛的街灯像威士忌般金黄迷人,一盏盏地往后退,一层又一层的灯圈在两人身上掠了又掠,机车穿梭在黄黄旧旧的灯中。 杨晞遥左手扶着机车,在时速八十公里的逆风中,在手机上点了一首歌,明亮的钢琴声流淌这片移动着的空间中,那是伍佰的「泪桥」,她最喜欢的伍佰。 烈风吹皱了衣服,曹远东在机上松开了手,在风中缓缓地张开双手,身躯「十字形」的迎在半空中,身体开始时有点不稳,但慢慢拿住了重心,风猛烈地衝击着身体,全身的毛孔被吹得舒畅,他看着忽明忽暗的灯光落在手指上。 「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眼泪狂奔滴落在我的脸庞」伍佰直截了当的歌声,贯彻着整个空间。 「你知道吗。」曹远东在风中说。 「你说过,这首歌是一个下午,伍佰老师从南部开重回台北,经过一座大桥,被阳光的耀眼灿烂吸引而写。其实那不一定是阳光,我开始体会到伍佰看到的灿烂是什么一回事。」在泪桥的音乐中,曹远东轻声说。 他在一片金黄的灯光中,轻轻舞动着手指…兰屿的夜色、风吹过指隙、灯光的昏黄、杨晞遥的背影、机车引擎声、海浪的低鸣声、万中无一却又命中注定地流淌在他的指尖之间,一切美得像会发出光芒的金子。 歌曲转去后段,夜风中,昏黄的灯光里,两人的声音轻轻地叠聚在一起…「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歌声乘着风飞翔,像一条银色的飞鱼,扬起了鱼鰭,然后在太平洋的空中滑翔飞扬。。 那一天,始终没有遇见角鴞,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但两人没有打扰眼前默然寧静,彼此莞尔而笑,夜色中,两人的笑容里有着点点星光。 两人突然有种感觉,必须要好好记得这个当下。 第十九章 夕阳无限好 第十九章夕阳无限好 时间过得很快,曹远东来到这边,快要满一个月。 三月的黄昏,从五点开始,六时半结束。这段黄昏时段,热力开始减退,阳光被云层遮住一大半,夕阳馀暉,晒在皮肤上暖烘烘的,连防晒乳也不用涂,杨晞遥说,这是她在岛上最活跃的活动时段。 杨晞遥在兰屿的兴趣不是喝酒、浮潜或吃东西,而是环岛,精简有力的两个字,无需解释。 「要不要去环岛?」杨晞遥问,曹远东像一隻小狗般点点头。 发哥在旁边看着,目定口呆,有次他实在按捺不住问:「到底环岛是什么暗号?」杨晞遥笑笑回应,就是开机车环岛啊。 「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你怎么可能每隔几天就去环岛?那不是一样的路吗?一样的风景吗?神奇了我的妈。」发哥似名侦探柯一上身,眉目皱成漩涡,推敲着来龙去脉,而事实上就是没有内情,所谓的环岛,就是环岛。 两人一起去环岛已经成了某种例行公事,虽然已经不是初次体验,但每次驰骋在绿山大海之中,凉风扑面而来,山水像捲轴画般一展在前,就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踏上筋斗云,世界的一切约束就会拋诸脑后。 兰屿只有一条环岛公路,全长约四十公里,从开元港往北方出发,首先会大岩洞、兰屿灯塔、红头岩、鱹鱼岩,然后抵达第一个原住民部落「朗岛部落」,在这边有一个地方叫「朗岛秘境」,像一个四方的天然海水池,旺季时大批大批的人都在这边跳水嬉谢。 离开朗岛部落后,还是会经过一堆岩石,母鸡岩、青蛙石、双狮岩等待,有时曹远东会浮起一张画面,一群原住民一围在某块岩石底下,一脸焦躁,为了思考岩石像什么东西绞尽脑汁,搞不好曾经吵到翻脸。 「喂,我来这么多天,你真的打算不教我开机车。」曹远东忍不住问。 「香港人真的不是会骑车的民族。」杨晞遥笑嘻嘻地说。 他从后照镜中看着她的脸,还有自己坐在她的后座,突然间他知道了原因,他笑了。 机车在风中穿梭,天上的云朵像棉花糖,他远眺远方被照得闪闪发亮的大海,有时研究着山脊线,曹远东一开始并不知道「山脊线」是什么,某次杨晞遥指着绿山说:「那些山峰,你看到吗?突出所连成的线条,就好像动物的脊骨,人们会称这些山峰连成的线做『山脊线』喔。」 走过了无数次的环岛,今天的风景却仍然漂亮。曹远东坐在机车后面突然察觉,关于兰屿的东西,许多都与杨晞遥有关。 「喂。」曹远东在机车后面叫道。 「怎样,又相思病发作吗?」杨晞遥问。 「不是啦,哎,没事了。」曹远东本来想说,在兰屿发生的事,几乎都是你有关的,回去香港之后,想起兰屿也就会想起你了。但这些句子不能随便说出口,二十一世纪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需要适当的含蓄和委婉,如杨晞遥所说,这是礼仪。 在朗岛部落和东清部落之间,有着一条长距离的宽阔平整的大路,每次杨晞遥的机车开到这里,她都会停下来,左顾右昐,确保整条大道都没有车辆。她嘿嘿一笑,然后问曹远东:「准备好了吗?!」 曹远东每次都发出垂死的挣扎:「可不可以别…」语音未落,杨晞遥右手摧动油门到底,车子的引擎嘶嘶咆哮,如一发炮弹般如箭离弦,时速一百公里,树影阳光草地电线桿通通一掠而过,被速度拉成一道模糊的残影。 每次都是这样,杨晞遥喜欢开快车,她说,她以前在台北曾经开哈雷机车跟人飈车。在这边时速一百公里只是小菜一碟,根本不算什么飈车。 「呜呼~~」杨晞遥在风中豪爽大叫,曹远东的双手本来扶着机车的后方,但油门一催动,早就吓得抱着她的肩膀,杨晞遥只是在风中哈哈大笑,怎么这个人这么没用。 「你很快就要回香港了,是吧?」杨晞遥在风中大叫,声音一出就被风吹散。 「嗯。」曹远东望着前方,突然眼前的群山与绿水变成了招牌与大厦,他忽然发觉,这里的一切,甚至杨晞遥于他而言都只是短暂的存在,好似一个有限期的梦,只要限期一过,这里的景色就会飘然晕开,深藏在里面的石屎森林会浮现出来。 「时间过得好快。」曹远东说,这段日子啊,若果不是杨晞遥,也许他还在大岩洞独自哭着。有时他觉得自己是摊在路边的一棵含羞草,但因为她,它才得以伸展在阳光底下。 杨晞遥看着风中的景色,其实她又何嚐不是这样想呢,来到兰屿快半年了,大家都觉得她独来独往,坚韧独立,冷酷帅气,几乎没有人问过她是否真的如此。听说超越光速的速度,便可以穿越时间,若果这台机车被上帝改造过,零件有了什么不一样,也许它能超越光的速度,机车会带两人初相识时的平静下午,于民宿门前毫无预兆的相遇。 高速中,只有远方的东西仍然静止不动,比如天空,比如大海。 「嘿,我们去那个地方吧。」「嗯,老地方。」 兰屿八代湾的公路旁边,佇立着块矮细的石碑,刻着「青青草原」四字,石碑不怎么明显,若果不留心看,几乎就会错过。「青青草原」处于岛的南方,面朝太平洋,沿着碎石径慢慢地走,路会带领你到海边,每天太阳都会在这里沉进太平洋。 这是兰屿最佳看日落的地方,四月至九月,人头涌涌的盛况,让人错觉自己走进了露天菜市场,那种情况已不是看日落,而是看人类大迁徙。两人穿过长及腰的杂草,碎石一路延伸,直至近海的崖边,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目光放在遥远的天际,夕阳正在缓慢地下沉。 三月的兰屿,没有任何旅客,日落显得份外的静美。 光才是最大的魔术师,夕阳将兰屿的所有东西都染了优雅的金黄,花树、羊群、矮草、灌木、叶子、电线桿、凉亭…所有东西镀了一层灿烂的金黄,像金子般闪闪发亮。 「不知道阿汉在美国过得怎样。」曹远东想着,他没有去过美国,他总想知道在美国看一场职业蓝球场是什么感觉。 「前几天他有打电话过来,发哥有跟他聊了一阵子,好像过得不错。」杨晞遥说。 不知道美国的夕阳是怎么样。 「回到香港,我想我再没什么心情再去看云看花看草看羊了。」曹远东看着日落,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所有旅程都会有终结的一天。 「大概所有的精神都用来看女生吧。」杨晞遥慧黠一笑,曹远东一笑,没有解释太多。 「我有时在想一件关于离别的事,假设喔,假设我们是情人,然后你会离开兰屿对吧?那到底是你会比较难过,还是保留在原地的人比较难过?」杨晞遥问了一个处境题。 「应该是原地的人比较难过吧,始终会睹物思人,像你每次来青青草原,也会不由自主想起我吧,假设我们真的变成了情人。」曹远东想了想说。 「可是离开的人也很痛苦吧,那些东西都距离你这么的远。你也许会想起青青草原的日落、一起出海潜水的阳光、更多更多,但你只能无助地困在一座座的摩天大厦里,然后你会很想念我,却苦无出路。」杨晞遥试着情景代入。 「可是你在兰屿看着『桃花仍旧,面目全非』,不是应该更感概吗。」曹远东问。 「有什么好感概,反而你在那边,连一点回忆的凭证也没有,一定会加倍难过地想念吧。」杨晞遥好像比他想像中更要洒脱说。 两人互看了一眼,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像发现了什么不恰当的事,耳根泛起了热意。 黄昏的天空,远方有一道银白色的飞机云在半空悬着,像在半空中划了一道指甲痕跡。杨晞遥指着它说:「我喜欢飞机云,在一大片天空中,突然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好美喔,以前我会慢慢看着它,直至它消散。」 曹远东看着飞机云,浅浅的,喷射式飞机在空中留下来的一道轨跡,就像什么东西要飞出天际,直达宇宙一样,而在飞机云的旁边,一架德安航空的小型飞机在空中缓缓飞过。 「你很快就跟阿汉一样,坐这种小型飞机离开兰屿了。」杨晞遥说。 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绕来绕去还是回到分离。 「我每一次坐飞机的时候,都会想会否发生空难。我知道飞机失事的失事率其实很低,我知道我知道,但每次坐着这样一架大型的金属飞在半空中时,都总会觉得不稳妥啊。以前我都觉得发生空难死去,其实挺不错的。」杨晞遥说。 「为什么?」曹远东问。 「因为乘坐飞机的时候,心情都是轻松愉快的,这样开心地出发,然后突然死去不是很棒吗?而且有很多人陪你一起去死,一点都不会孤独喔。」杨晞遥煞有其事地说。 「嗯。」曹远东应了一声。 「你不会教训我,责备我不珍惜生命吧。」杨晞遥笑笑问。 「不会,你虽然不看重生命,但你比许多嘴巴说『生命可贵』的王八蛋更认真地活着。其实啊,生命有什么珍贵呢,我们本来就是一粒星尘,没有人们所说的珍贵。而且,死掉比较轻松是真的,我们都知道,活着才是最困难的事;生存才是最折磨人的玩意。」曹远东看着远方的飞机说。 「我其实真的讨厌将生命说得高高在上的人,我反而觉得,将生命看得没有什么太大价值的人,但仍然愿意活下去的人,更显得高贵和难得。」他补充多一句说。 杨晞遥在旁边听着他认真地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说话平实地打动着她内心某个地方。她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间察觉眼睛有点离不开他。 「你走了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喔。」杨晞遥将视线看回天空。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为了自己,为了许靖怡,也是…」曹远东说。 「嗯?」杨晞遥问道。 「也是为了你吧。」曹远东犹豫不决,他不经意间留意到,他的左手与她的右手,相距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手此刻像一隻寄居蟹,而她的手是一座温暖的居壳。 杨晞遥噗赤一笑,心底却漾起一阵波动,她晃着脚开玩笑说:「干嘛,你想问我借钱喔。」 「我是认真的啊,你对过我的善意,我会放在心底,然后好好努力。」曹远东这次索性直接了当。 杨晞遥抿着嘴笑,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瞇着眼睛凝望远方的黄昏,她在心底暗暗说了一句谢谢。 有时候,愈认识和了解一个人,愈能发觉对方的美。在夕阳的馀光之下,两人互相凝看,好像有一段很长的日子没有细看过任何一张脸,在这些时刻,时间彷彿停顿,阳光勾勒出收藏在瞳孔里的光,突然发觉那一点细未的光,竟是如此的美。 太平洋慢慢吞没了夕阳,两人载着机车回民宿,在三月的风中,在无声无息的某种牵引下,身影贴得相近,在伸出手便会触碰到彼此的距离下,两人嗅到了春天花开的气味。 第二十章 最后的花蕊 第二十章最后的花蕊 离别前的最后一夜。 明日之后,曹远东就会乘德安航空的飞机回台东,再在台东乘国际航班回香港。 那天发哥带着曹远东和杨晞遥到海產店吃海鲜,席间还有发哥的叔辈朋友,一群人围在一桌,作为最后的送别,席间,发哥将一条新鲜的炸飞鱼挟进他的碗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语调,而是一如平常地叫他:「赶快吃啦。」 日常才是最触动人,许久之后,曹远东才明白这个道理。 曹远东很认真地谢谢发哥、谢谢杨晞遥,大家棒着台湾本土品牌的汽车「苹果梳打」,乾了杯,这样的围在一起吃饭的日子,之后将再也不復见。 吃过饭后,发哥说:「你跟阿遥先走啦,我们大人在谈无聊的事,不用等啦,你们去绕绕圈吧。」于是两人离开了餐馆。 踏出门口,三月的兰屿,夜晚份外的寧静,岛上许多居民已躲在家中不再出门,故显得份外的静謐。杨晞遥走在前头,突然说:「来,离开之前,我们做最后一个仪式。」 海洋观光超市仍然在营业,白森森的灯管,细照着店内的一排排旧式货架。两个人在一栋栋货架前面探头探脑,一隻纤细的手拿起一枝「衝天炮」。 「这个好吗?」曹远东狐疑地看着她,其实他想说「这样好吗?」 「这个太弱。」杨晞遥煞有其事地说,然后转身去找店员,等一下回来,双手抱着一整箱七彩繽纷烟花,晃来晃去,似乎在秤着重量,估算着它的炸药威力。 「就这箱,整箱拿去炸掉,有气势。」杨晞遥嘿嘿地笑着,曹远东拿她没輒。 「喂,你也陪我挑一箱,。」杨晞遥说。 曹远东无可奈何也买了一箱,拿上手的时候,箱子的正面以醒目的黄色标阶体注明它的名字:「龙啸九天」,他的脸额旁驀然间渗了点汗。两人棒着炸药,回到民宿,将白纸裁成手掌大的长方形。 曹远东接了笔,最后在纸上写了点东西,她探过身去看,只看见纸上写着四隻字「该说再见」。 两人盯着对方的眼睛,静止了好几秒,好像在用眼神在说话,然后杨晞遥笔桿摇动,然后停了下来,将纸条反面地贴在烟火箱,遮住了文字。 「你写了什么?」曹远东问,她用手遮掩了纸,生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 像是遵守着某一种承诺,也许是哪里的开始,就到哪里的结束。两人回到了那个散步的海滩,凉风吹奏海浪声,两人躡手躡脚爬过石岩,一些难以跨越的地方,曹远东会伸手拉她一把,然后两人渐渐走到最接近海边的部分。 在微弱的月光之下,在岸边冲刷过的沙石带着一种沉厚的石灰色。 「等一下你来点火喔,我会怕。」杨晞遥缩在曹远东的身后。 「连点个火也怕喔。」曹远东忍不住嘲讽她,她在身后拍了他一掌。 「叫你点就点,囉嗦!哼!」杨晞遥瞪着他。 幽深的黑暗中,将两箱烟火放在沙地之中,依稀看见两张小小的纸条,两人忽然看着那纸条,沉静了好几秒,这是一场游戏吗?不是;这是一场虚有其表的表演吗?不是;这是一种无聊的把戏吗?不是。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想跟那些沉重的东西道别。只有真正想告别的人,才知道这句说话当中,填满了多少委屈的眼泪。过去无数次试着挥手告别,但每一次它就像一道回力镖一样狠狠地掷回来,全身被掷得伤痕累累。这一次不会仅仅是仪式,这一次是真的算数,我们想拋脱的东西会在太平洋的上空被彻底炸碎。 「我要点了。」曹远东说,杨晞遥点头。 点燃了的引线嗞嗞作响,像带着一条星火的尾巴,引线愈烧愈短,突然像被某种怪兽吞噬了一样,隐入了黑暗,嗞嗞静止,一切了无声息…遽然之间,一道道带着星光的尾巴跃进夜空,闪雷般的爆破声连绵响起,无数的烟花在半空中怒放,在夜空中盛放又迅速凋落,绽放着的光华构成了花状,层层叠层层,像一场浩瀚的星雨被吹降在人间。 那些一直挥之不去、无法安放的东西,就这样被炸成无数片的灰烬,然后被晚风吹进太平洋,再也不会再出来遗害人间,那不论是曹远东或杨晞遥,以后再也不用痛苦地活着了。 「真希望,从今之后的我们能够重新活过来。」杨晞遥细声地说。 烟花落在两人的脸上,看着彼此眼睛,彼此的眼里都有一场绚丽的烟花在绽放。两人轻微地靠近,手背碰上了手背,两人的脑中千回百转,到底要不要将手缩回去,但那隻手像是有生命似的,如植物的根终于碰到水份,像本能般将彼此连成一起,一切自然如得如四季的流转。 夏日将至,两双手在灿烂的烟花下,温柔地牵在一起。 烟花仍然在头上怒放,曹远东问:「你的纸条写了什么呢。」他感受到手掌中,有着脉搏流窜时的轻微跳动,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她的脉搏。 「我嘛…嗯…写了自己的名字。」杨晞遥也感受着这样的脉搏跳动,她突然间觉得自己还年轻。 「为什么呢。」曹远东问。 「我想,将过去一个不好的自己炸掉吧,那个胆小鬼杨晞遥啊,已经在半空中被炸得灰,撒进太平洋了。」杨晞遥看着烟花绽放,短暂却又綺丽,宛如樱花般在最后消失前逼发着最后的美丽。 「嗯。」曹远东温柔地说,两隻手握得更紧。 那一场烟花在海岸处怒放,光华照亮了太平洋,怀着最卑微的心,愿下了最虔诚的愿望,只求纸鳶愿意断掉身上线,飞进去青空之中。 「回去吧。」「嗯。」两人笑笑。 第二十一章 金黄色的夜 第二十一章金黄色的夜 回到民宿,两人牵着手在房间前踌躇,这是最后的夜晚,弥漫着初夏的蝉鸣。也许是两人也曾经经歷了什么,突然间有种强烈的预感,心底都知道只要关上房门后,这样的夜晚便像一盘倒进锌盘的水,迅速被流走,再也寻获不见。 在微暗的走廊,曹远东开口:「你要进来喝点什么吗。」 杨晞遥迟缓了一阵子,拋下一句:「等我一等」就转身跑走了。但不一会儿,曹远东的房门响起来,她手上拿着一瓶金黄色的威士忌。 昏黄的灯,狭小的房间,威士忌倒进玻璃杯中,冰块被撞得卡卡作响,偶然传来冰块裂开的细微声,杨晞遥说她喜欢威士忌,浓缩了十几年的时间泡浸在冰块中,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画面。 「这瓶是艾雷岛islay的威士忌,你试试看吧。」杨晞遥将酒递过去。 曹远东嘴巴呷了一口,冰冻的金黄液体沿着舌头慢慢流动,纯厚香醇,还渗透着一股类似土壤的味道,他眨了眨眼睛好奇问:「这是什么味道?」 「嘿,它是泥媒味道,这种威士忌在苏格兰西南面的艾雷岛酿製的,过程中会用当地的泥媒去烘乾大麦,因此出来的威士己会带着青草、花香、泥土,甚至灰烬的味道。你再试喝一口。」杨晞遥如数家珍地介绍,自己也不忘呷上一口。 曹远东又喝了一口,这次他专心感受着口腔内的变化,在泥媒味中渗了淡然的沉木味,然后威士忌的麦味又跑出来,是一种复杂且个性强烈的味道,他突然有点喜欢这液体当中的变化与层次。 「还喜欢吗?」杨晞遥问。 「嗯,谢谢你。」曹远东,手指触碰着酒杯外面凝结的水点。 威士己浸泡在杯中,房间弥漫着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会在网络上,听着别人的呼吸声入睡的。」杨晞遥说,她并不是要刻意想起,但处身在亲密的画面中,脑海的某种功能会自动操作,它会自动搜索过去相关似曾相识的场景,完全不由自主。 过去,那时分手后,最难习惯的东西就是要独睡,这么一段长的时间,她都与他共睡。 曹远东默默地听着,他慢慢地说:「以前那段时间,跟许靖怡聊完天之后,我们都会说晚安,不要小看那一声晚安,它就好像一种呼吸声般陪伴着我入睡。」 杨晞遥嗯了一声,她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也许不应该勾起以前的事,但不管是她还是他,面对这种亲密的光景都有着一份似曾相识,大脑会自动回溯到那从前的一幕,这就是大脑的狡猾。这是无法避免的哀伤,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会被这种似曾相识所害,但不管是曹远还是杨晞遥,他们都慢慢接受和承认了这种哀伤,也开始懂得不再为此而痛苦,只是偶然会本能反应般想起那些时光。 空气中又再次沉默,想起那些爱得要生要死的人,杨晞遥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我觉得『爱』真是件危险的事。有些人因为爱这个话题而鬱鬱不得志,抱恨做人,这样的人生真的太痛苦了。我以前分手,都在执拗于怎么不再爱我呢、怎么过去都回不来呢、不断翻出那些伤害性的片段来折磨自己。后来也许是哭够了,累积到某些智慧了,我慢慢理解到这些过程都是必须的,唯有这样,才能慢慢学习怎样以不同的方去去看待感情。我们只有这样经歷痛苦和伤心,慢慢在这些曲折中成为更好的人,以这个更好的自己去帮助、去爱、去理解身边的人。」 曹远东看着天花板,默默地听着,没有言语,他懂那样的意思,曾几何时,他也受困于爱之中,他想了一下开口说:「其实啊,我们都算幸运。」。 「嗯?」杨晞遥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 「我感激遇过的人给过的善意,真的,像许靖怡对我,我们不懂得处理关係,我也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鑽牛角尖。直至最后,我才彻底感受得到,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对我抱着最大的善意。不管我悲喜哀伤,她都陪伴着我身边,以最笨拙的姿态尝试去为我分忧。很蠢吧?嘿,真的,我们都不懂得怎样对待彼此才叫『好』,但我的天,谁又会百分百懂得怎样对待彼此?我们只能一直抱着善意和温柔去尝试,而这些存在于人与之间的在乎与珍惜,对我而言无比重要。 也是因为这些,我们才没有受困于爱的牢笼当中,最终都能放下执着与痛苦,不再只着眼于自己,而是真的看到对方,从『爱』之中解脱出来。」曹远东说。 不再着眼于自己,而是真的看到对方。唯有这样,才可以真正终止人生中关于爱的难过。 两人对视,空气中有种心照不宣的曖昧在浮动。 酒精发挥着作用,杨晞遥脸上泛着淡淡红霞,她仍然穿着一件oversize的短衫,显得身影单薄,本来那些棱角分明的轮廓与线条,在微醺之下显得模糊了一点,房间昏暗的灯照着她的短发、眉目、眼睛、鼻子,最后落在嘴唇,今夜的她份外的美。 两人的心脏跳动响彻房间,曹远东牵起她的手,闭起了双眼,脸庞慢慢靠近,黑暗中在短暂的摸索后,摸到了最柔软的东西,他感受到她的手骤然缩紧,她的唇在轻微颤抖,他用心感受着。他其实并不纯熟,心里也住着一头紧张的小兽,但仍然试着以嘴唇安抚她,一遍又一遍,以最轻柔最缓慢的姿态亲吻她。 鼻息之间,有着远方艾雷岛的泥土味道,还有威士己醇厚的香气,两座肉体像泄气的汽球,慢慢放松柔软下来,平躺在床上,微醺的身体缠绵地拥抱着,探索着彼此的身体。两人的身体里某样东西徐徐地甦醒过来,急不及待从皮肉之间挣脱出来。 地球某一个角落,有一座沉睡了多年的火山喷发,星火燎原,照亮了沉静的夜空。 两人躺在床上,细汗渗现在额间,双手松松地搭在一起,彼此听着彼此平顺的呼吸声,没有言语的空气在半空中浮动,曹远东细声地叫着她的名字:「杨晞遥。」 「怎么了。」杨晞遥轻声问,两人的手紧握。 「如果,我留在兰屿跟你生活…你觉得怎样?」曹远东说。 杨晞遥感受到她握着的手紧握着,彷彿想要用力表达着某种信念。刚刚在床边的醉生梦死开始褪去,她看着他没有穿衣服的肩膀及锁骨,并不完全熟悉。 杨晞遥转过身来,眸子静静地看着他,控制着自己的理智,冷静地说:「不不不…你也知道,我们之间还未去到这个程度的…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刚巧睡在一起…?」曹远东试探问。 「不…你知道我不会这样想…」杨晞遥说,从一个甜蜜梦乡回到现实的状态,这是所有睡过在一起的人都必须的阶段。 「我们只是短暂又幸运在一起,就像上帝折磨了我们太久,给了一些甜头我们,但甜头是不会持久的。我们就当它是一个梦幻美好的夜晚,尽情度过就好了,我喜欢这样。」杨晞遥迟疑了片刻,思前想后,终于给了最后的答案。 「这是你真正的想法吗?你真的这样想吗?你不会想…」曹远东再三求证。 「不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段关係延续下去,你也知道当中有多困难。何况谁知道延续下去,我们会否成为那些在街边看到的怨偶呢,我跟你可能有天同桌吃饭但只是各自玩手机喔。我不想这样,们不需要勉强兑现什么,不需要说什么责任,我们就这样顺其自然就好,魔法之晚,也是最后一晚。」杨晞遥抱着他,靠在他的胸膛,近距离听到他的心跳声,在这里,她听到他内心所有的声音。 曹远东听后,心底有点难过,但知道事实的确如此,她所说的言论,也狠狠地命中着他内心的某种想法。留来下,几乎是带着一种无可救药的天真,他是知道的。 「你真的不需要因为我们亲密过,所以想要延续什么,我们这样的状态就是最好的了。」杨晞遥再说。 「嗯,我了解。」曹远东低声说。 既然如此,只好在最后今晚,忘掉所有的时间,在日出之前,尽情起舞,开出最后花蕊。 曹远东的脑海,突然间想到一件事,轻喊着她:「喂。」声音之柔,像叫着一隻心爱的猫。 「嗯。」杨晞遥慵懒地应着。 「我知道一个秘密喔。」 「哪一个秘密,我很多秘密的喔。」杨晞遥狡猾地笑说。 「你一直不教我开机车的原因啊。」曹远东将话说到一半。 「这不算什么秘密,已经很公开了,嘿,是你这么白痴才视为秘密。」杨晞遥躲在被窝中,慧黠一笑,笑声从被窝中悄悄传出来。 曹远东探进被窝,想要捉她出来,鑽入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里,曹远东打开了手机的电筒,银白色的光流泻而出,流光乱舞,耀目地照出了一片银河系。他想起相见之时,她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个火星人。 「火星人船长,我们开的太空船,现在抵达宇宙了。」曹远东在银光中悄悄地说。 「在我英明带领下,你这个九流的地球人终于也成大器了。」杨晞遥格格笑说。 「船长,停在这刻,我要用眼睛为你拍一张照片,我想脑海永远都记得这一张画面。」曹远东细说,凝起了眼睛看着她。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试着掐着棉被的角落遮过自己的脸,但曹远东伸手挡住,眸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 眼神停住了空间,凝住了时间,如果这一刻有什么上帝存在,那么它不会存在于曹远东或杨晞遥的身上,而是处身于两个人互相凝望的这一寸空间之中。两人到了暮色之年,在病塌上想起的,也许不过是这一刻的光景。 忽然间,杨晞遥像想到什么,她说:「人们离开之前不是都会送什么东西的吗?你要送什么给我。」她摊大了手掌,像撒娇般渴望得到什么,比如一块精緻可爱的草莓蛋糕。 「好啊,那我也要我的,你先给。」曹远东反客为主。 杨晞遥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从牛仔裤的后袋,取了宝蓝色的皮包,然后将里面的东西,像钞票、零钱、证件、平安符…叮叮噹噹的全都倒出来。 曹远东看懂了,他爬出被窝,取出了自己的钱包,并将所有东西清空。 两双手将自己用了多年的钱包交出去,彼此交换,看到自己的身份证放在「新钱包」内,突然间觉得这个广宽世界里,没有比这更特殊和有意义的礼物。 「我会好好对它的。」曹远东说。 「我们就如常用这个钱包,直至不能用了,就将它扔掉好了。我们终归会有新的钱包的。不需要所有东西都永恆保存,对吧。」杨晞遥说,曹远东点了点头,所有东西都会有新的,时间永远都会送走旧爱,迎来新欢。而我们也会成为某人的旧爱,还有新欢。 所有东西都是暂时和短暂,连粒子的排列也会随时间而变动,宇宙里一直都没有永恆。 「我会记得你。」 「我也是。」 他轻轻地抱着她,将柔软又微醺的身体拥入怀中,听着杨晞遥的心跳与呼吸声,他突然觉得这一刻很安祥寧静,如果死亡在这一刻降临,他觉得这将会是人生最舒服的死亡方式。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再没有其他多馀的说话,太阳系中渺小的空间,浮飘着艾雷岛威士己的味道。 第二十二章 海岛的约定 星期三的兰屿航空站,明媚的阳光穿过玻璃大门,平日的时段,机场人烟稀少而冷清。机场的电子时鐘以红字显示着时间,曹远东办理好手续后,回到机场大堂,坐在发哥旁边,一排三张的座椅,本应会坐满,如今只是腾着一张空的座位。 没有人知道杨晞遥跑去哪里,只知道清晨起来,睁开眼睛,床铺上只剩下曹远东一人。 「在这个时候才消失,我的天,我们民宿的人真的很爱乱跑。」发哥看着手机,希望找到什么答案。 他四处张望,鞋子上还残留着昨日的烟火灰,衫领还沾着艾雷岛威士忌的味道,牛仔裤的后袋,还放着与她交换的钱包,脑海中还放着关于她一张「银河太空拍摄」的肖像相。这些东西在这刻,彷彿失去了它们的共同主人。 距离起飞的时候,只有十五分鐘,发哥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截短信,他看了一眼。 「她说她学校有事,来不了。」发哥捧着肚子,拍拍他的肩膀。 「你不要想太多了,她这个人,不要看她很独立坚强,其实性格的另一面很忸怩,遇到很多事情就只会逃跑。」发哥试着安慰他,曹远东只是轻轻一笑。 曹远东的眼睛尚未死心,偶然瞥向大堂的门口,自动感应的玻璃门,不时向左右两侧打开,每次玻璃门打开,他就会去看,一而再,再而三,但熟悉的身影仍旧没有出现。他觉得有股不知所措爬满全身,距离飞机起飞的时间只有十分鐘,终于他选择放弃,她是不会来的了。 「发哥,这段时间,真的很谢谢你的照顾和收留,之后你来香港这边,我会好好招呼你的。」曹远东作最后的道别。 「好啦,不要搞到这么煽情,阿汉走的时候都没有你这么多话。滚滚滚,有空回来兰屿,我免费让你住。」发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一贯豪迈的笑意。 曹远东最后回望,玻璃门紧紧地关合着,没有人如期出现,一如所有的事情发生,没有奇跡的降临,光线、天空、积云、空气、柔风、蝉鸣…一切如常,没有任何的差错。 突然间手机响起来。熟悉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来,背景挟着呼呼强劲的风声。 「你还在吗?」杨晞遥焦急地问。 「我准备进去了,你在哪里。」曹远东也急着问。 「对不起…我又跑掉了」杨晞遥在电话那端说。 「你在哪里。」曹远东再问。 声音好像抑压了什么,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再说下去。 「我本来打算在气象山的山顶,独自看着你的飞机慢慢飞走。等待的时候,我在乱按手机,妈的不小心按到与钟家骏的合照,突然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我不能一直在躲啊。我啊,我是胆小鬼,还是一个胆小鬼,但这个电话,已经是胆小鬼最大的勇气。」杨晞遥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 噗嗤。 「你笑什么。」杨晞遥恼问。 「谢谢你。」电话那边,他平静地笑说。 我们不是机器,身上并没有一个「立即改变/即时切换」的按钮,不会因为顿悟了什么,我们就立刻获得了截然不同的改变,从来都不会的。人类啊,只能尽着努力一步一脚印、以缓慢又緲小的方式,朝着某个方向前进,然后卑微地希望一切都会有所转变。 「我懂的,你已经做得很棒了。」曹远东温柔地说。 也是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渐渐变成更好的人。 航空公司宣佈最后召集,所有乘客准备上机。 「发哥,再见!」曹远东转身告别,然后将电话放回耳边。 「我要准备进去了。」曹远东说。 「等一下,我们会还不会再见面。」杨晞遥在山顶上急着叫起来。 「等一下,我们昨天不是说好,就当一场梦幻的相遇吗?」曹远东意外地问。 杨晞遥急得冒汗,她以为一直能冷静到最后,但最终还是失守,她焦灼地说:「我不知道啊,我对一切都没有信心,我也不知道你会否想再见我…你为什么不说我这个主意蠢死了,为什么要顺从我…你应该要知道我在鬼打墙啊!」 「我以为这是你真正想法啊,那现在怎么办…」曹远东抽了一口凉气,也开始手忙脚乱。 「我还想见到你,我还想见到你,我们…我们做一个承诺。」杨晞遥在手机一端已经大叫起来。 「就当是一个关于时间与感觉的实验,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你回到香港,我也在之后回到台北,如果仍对彼此念念不忘,那么一年后的今天,傍晚日落时份的六点…我们约在兰屿,约在…我们约在…」脑海有太多的场景,共事的民宿、浮潜的海岸、深夜走过的沙滩、兰屿小学的小礼堂、吃炸飞鱼的操场、夜游走过的小丛林、日落的草原…太多太多。 「约在第一次散步的海边…」曹远东开始脑筋急转弯。 「不行,海边太大,我会找不到你。」杨晞遥驳回。 「约在民宿…」曹远东又想。 「不行,如果等不到你,发哥看见我,我会尷尬到当场自杀死掉。」杨晞遥在这些关头倒也很清醒。 「那约在民宿我第一次跟你搭訕的酒吧,到时我再一次跟你搭訕。」曹远东说。 「好,一言为定。一年后今天,傍晚六点,你来搭訕,我叫你滚。」杨晞遥突然间笑了起来。 最后登机的广播又响起来。 「不管明天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不管还会不会见面,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温柔并坚强的面对生活。我也想要你幸福开心。」曹远东说,眼睛泛起了红意。 「嗯,我也希望你幸福开心。」杨晞遥说。 「再见了,胆小鬼。」曹远东说,他有许多想说话,但最终只能说出这一句。 世界所有的离别,也离不开这一句。 「再见。」而我们也能说上这一句。 电话掛掉,曹远东缓缓走入机场,与这座充满回忆之岛告别。 兰阳气象站的山顶上,杨晞遥坐着一截矮矮的圆石上,阳光穿过积云而变得柔和舒服,云层缓慢地流动,群山绿意盎然,一切皆美好,唯独她的眼眶带着浅浅薄薄的热。 春日的阳光像柔和的窗帘拂过大地,落进许多带有回忆之地:共同浮潜过的海岸、沿着环岛公路的大岩洞、八代湾附近的海边、兰屿小学的电影放映室、椰油部落的炸飞鱼摊口、村旁破旧的操场、角鴞躲在里头的矮丛林、朝着对太平洋西方的青青草原、馀落着烟火灰烬的沙滩、渗着艾雷岛威士己气味的睡房… 她瞇起了眼睛,德安航空的十九座小型飞机,在半空中翱翔,划了一道长长的轨跡,穿过了阳光与积云,渐渐隐没在云端当之中,再也没有影踪。 完 后记 inspiredby: beforesunrise-richardlinklater 老派约会之必要-李维菁 怕爱的朱夏-吴晓乐 specialthanksto: 在兰屿遇见的人与事 两隻鱼民宿发哥 m'cafeamp;bar maachii 陈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