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萤度(古言,1v1)》 厌浥行露 未时正,鹞鹰高飞。 大殷的儿郎,最不服输就是在围猎时。随着奚官几声唱喝,倏忽间奔腾而去的骏马在草沙上翻起阵阵海浪。 “娘子。”寻春端来一角乌梅饮,低声禀道,“衡阳公主派了人传话,说翠微行宫制的乌梅饮最是清甜,特叫人拿来给娘子尝尝。” 云弥垂首接过,声音放得很轻:“她有心了。” “是呢,衡阳公主性情倨傲,唯独对娘子另眼相看。”寻春望着场上正准备也秀秀骑射功夫的小娘子们,又问云弥,“娘子不喜欢骑马?” 云弥摇头。 寻春习惯了她安静的性格,知道再多说恐怕还惹她厌烦,只得无奈笑笑。 主仆两个静待一刻,寻春突见一道明丽身影望跟前走,连忙蹲身见礼:“参见衡阳公主。” 云弥抬头看见衡阳,下意识想要站起来。 衡阳及时制止,挥了挥手:“檐檐,我们已经很熟了,你别总来这么多虚头巴脑的——怎地不去骑马?” 檐檐正是云弥的小字。 她道:“我骑术不好。” “不好才要多练,老是静坐着,才那么容易生病。”衡阳刚才不准她行礼,这会儿又不由分说将她拖起来,“走,我带你逮野兔子去。” 云弥无奈,只能翻身上了自己那匹小凝骢马,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你这么不爱动,骑术也差劲,怎么会有一匹这么好的西域马?”衡阳上下打量凝骢几眼,奇道,“这是从大宛带回来的宝马吧?在军中也是宝物。” 你阿兄送的。 云弥沉默一瞬,糊弄答:“我阿耶从胡商手里买来,送给我当生辰礼。” “国公果然好眼力。”衡阳探身摸了摸凝骢油光水滑的马鬓,目光里不无艳羡,“多好的一匹小马——你平时就不骑么?” 谁知道那人送来是什么用意,她哪里敢骑出去招摇过市。 云弥还是打太极,撇开话题:“方才忘记谢你送我乌梅饮。我很喜欢。” 衡阳“啊”了一声:“什么乌梅饮?” 云弥一怔。 衡阳挠了挠后脑勺,莫名其妙:“我既都来找你了,要送你东西,自己带来就好。哪还用得着差人送?” 云弥心中已经明白,又低下脑袋去。 衡阳突然凑近她,眨了眨眼睛。 “该不是哪位小郎君相中了檐檐,借花献佛吧?”衡阳吃吃地笑,“我记得你去岁便及笄了,如今是该看些人家咯。” 云弥有些恼,不轻不重推了推她:“这些事,阿娘做主就好。” “郑夫人眼光毒辣,自然靠谱。”衡阳跟她并排慢慢行着,“但檐檐,我跟你说,婚姻大事,可不能自己一点主意都没有。” 她说得诚心实意,可云弥心情陡然低落起来。 自己如今这般处境,当真还能肆无忌惮议亲么? 李承弈估计第一个撕了她。 反正他对谁都好,唯独待她处处苛刻。 眼见四下无人,云弥突然想问些关于李承弈的事——比如,他什么时候才能成婚,然后放过她。 但是又不能问得太刻意,那样会让衡阳起疑。 于是云弥故作随意口吻:“你没有主意,太子殿下也没有主意,怎么到我就该有主意了?” 衡阳笑得开怀:“拿我作筏子也就算了,怎么还跟我阿兄比?他是个愣头青啦。” “哪有这样说自己阿兄的。” “我可不胡说。”衡阳压低声音,“他那个人,算是没救了。御史中丞上个月才劝他相看女娘,早日成婚。你猜他说什么?” 云弥望着她。 “他说多谢乌台关心——又说,‘听闻乌台与发妻和离,如今闹得很是难堪,由此可见,婚姻大事,还是要慢慢相看心性合得来的小娘子。操之过急,只会得不偿失’。” 衡阳被自己转述的这个笑话逗笑,直握着缰绳乐不可支:“我向御前的宫女打听,说那御史中丞的脸色像猪肝一样——你说我阿兄是不是个愣头青?他不想娶妻就不娶嘛,怎还往人家痛处戳?我要是那位可怜中丞,高低得给他一鞭子。” 说着,还假模假样地挥了挥手里的红穗马鞭。 云弥哪敢背后议论李承弈的事,刚想劝衡阳别笑了,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淡沉声音—— “我现下就能给你一鞭子。” ①乌台:御史台最高长官御史中丞的别称。 嘒彼小星 两个人俱是心神一震。 只不过,衡阳是心虚,云弥则是本能的畏惧。 仿佛不能相信,衡阳慢慢打马转过身去,亲眼见到来人,才吞了吞口水:“阿、阿兄。” 李承弈垂了垂眼睛,望向那道固执不肯回转的纤细身影,低应一声。 “阿兄怎会来青华山?”衡阳权当自己没说过那些狂妄的话,生硬陪着笑,“我听阿娘说,你近日要考校阿弟们课业,还以为你无暇……” 李承弈仍旧语气平淡:“我不来,都不知背地里,是如何被阿妹编排。” 衡阳笑容僵在脸上。 好在李承弈微抬了抬手腕:“这位娘子是?” 衡阳心里直呼檐檐真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这就来台阶下了:“瞧我,竟忘了介绍!阿兄,这位便是随国公的幺女,魏三娘子。我同你讲过许多次啦,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连忙去扯云弥的半臂:“檐檐,这就是我阿兄。快来见礼。” 心下又隐约闪过一丝奇怪——檐檐是最有礼节的女娘了,听见来客,怎么也该主动行礼问安,这会子却一直没有转身。 檐檐。 李承弈心里无声抿过这两个字,眉眼微凛。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小字。 云弥知道再逃避只会叫衡阳纳闷,不得不慢慢掉了马身,垂眸颔首:“见过太子殿下。” 声线还是那般清凌凌的。 但似乎清瘦了些许。李承弈不错眼地凝住她面庞。 今年长安的春天来得晚,迈进三月才正式春耕。为表天家恩德,圣人派他去武功县主持当地的试犁仪式,事前准备算上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耽搁了旬余。 其实统共不过十二天。 却觉得上一次见她,已是很久之前。 李承弈别开目光,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衡阳总觉得两个人之间流动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又觉得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于是抛开不再深思,只欢声去问李承弈:“阿兄来都来了,帮我打一只兔子可好?我想吃兔腿了。” 李承弈终于瞥妹妹一眼:“自己不会?” “我准头不好嘛。”衡阳拍了拍背后的箭袋,“你帮我,也免得我浪费箭矢不是?” 察觉云弥极为沉默,又怕疏忽了她,便转头问:“檐檐,你今日暮食用什么?想吃兔腿么?” 兄妹两个齐齐盯住她。 云弥只觉头皮发麻,进退维谷。 答想,她怕李承弈就会点头答应——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生出这种自信。 答不想,未免拂了衡阳的脸面。 李承弈还在耐心等她答复,衡阳却了解云弥的性格,意识到自己贸然将她拉进对话,对方又是太子,恐怕叫她为难了。 即便想吃,也不敢说。 于是洒脱一挥手,豪气地夹了夹马腹:“罢了!靠人不如靠己。檐檐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打兔子来,你帮我烤就是。” 云弥差一点就要喊出别走了——就差那么一点,因为衡阳走前,还不忘贴心叮嘱兄长一句:“劳烦阿兄看顾檐檐片刻。我去去就来。” 一句话,几乎叫她心如死灰。 衡阳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的一瞬间,她就拿那双弯弯的眼睛去巡视周围,分明是在确定是否有人。 目光张皇到,甚至让李承弈觉得有点可怜。 她这么怕他。 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和缓许多:“怎么瘦了。” 这话一出,云弥更怕。她实在是怕极了,他对她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 “没有。”只是摇头,不去看他。 李承弈想说话,余光里却瞥见一位相熟的禁军将领正朝这边过来,只暂且按下,平声嘱咐:“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待衡阳事毕,自会去寻你。” 云弥音量极低地“是”一声,就要打马离去,将将拿背对着他,又听得他说:“晚间,我让人去接你。” 心口猛然阻滞,却再是不出口了。 * 戌正一刻。 衡阳倒确实打了一只兔一只野山鸡回来,用暮食时配着米酒,拉着她兴奋地侃了足足一个时辰。 原本是很疲累了。 云弥洗过澡,拿青盐漱了口,又用裹一层豆栽香的木梳蓖一蓖头发,静坐在铜镜前。 待到有人在门前叩响三声,才不疾不徐起身,换了一身渐青色六破间裙。 这也是他送的。 ①六破:指裙子以六块布料拼接。 江有汜时 侍女将云弥引入殿内,躬身退下,轻带上门。 云弥局促站着,打量殿中陈设。 翠微行宫自然不比长安皇城巍峨,较他惯常住的东宫,细微之处又少了精致。入目仅一张平头几案,案下置一方软榻,案上端放一架鎏金錾花簋式铜炉,正丝丝缕缕燃着沉香。 案后几步远,则矗立一面六扇屏风,隔开了里间。 至于屏风后是什么,云弥不去想。 不过李承弈也没有给她时间想。 他方才洗漱过,从耳房绕转回来时,身上只着白色里衣。见是她,也不再管衣着是否得体,径自在塌上坐下。 云弥不动。 他终于开口:“过来。” 他唤,她就会动。 果然这小娘子忍住了不情不愿的表情,提一提裙裾,跪在他身侧。 低眉顺眼的模样。 李承弈抬手,若有似无地撂开她垂下来的发丝:“白日里,你好像不大高兴。” 云弥摇头:“没有。” “你今天对我说了四个字。”他又道,“一句没有,另一句也是没有。” 这话里就有点警告了。 可是云弥抬头,眼睛安安静静看向他:“还有一句。” 李承弈挑眉。 “……见过太子殿下。” 他不由得轻哂,又忽然问:“有这么怕我吗。” 按理说,也处了有小半年了。 尽管每次见面,她应该都不是太愉快。 云弥并不瞒他,言简意赅:“在人前。” 李承弈切实笑了一声:“这回怎么肯出来?” 以往按她的性子,遇到春搜这种事,巴不得赶紧躲得远远的,求一个清净。 “公主亲自过府,下了拜帖。”云弥任由他手心掌住自己的腰背,“我以为你不来。” “若是一早知道我来,你便是装病也不来了罢。”李承弈无可无不可地接了话,将女娘柔软的身体抱于膝上,轻嗅她锁骨,“用了木槿叶。” 她喜欢木槿叶的味道,反而很少用澡豆洗发。 云弥“嗯”一声,手抵在他胸前。 抗拒得不要太明显。 李承弈存心叫她不好受,声音压得低哑:“上回是我不好,叫你伤着了。如今可好全了?” 云弥嘴角一撇,眉心亦微微蹙起。 她也不爱听这样的话。 不过无所谓,他说什么,她都没有爱听的时候。 有时候李承弈也想不通。明明是这小女娘算计了他,人前装得素不相识尚且无可厚非,自保的确要紧。可人后,她也能坦然大方地演不愿意。 可她有什么不愿意? 思及此,他神色一冷,将人打横抱在臂弯里,直接向屏风后大步走去。 云弥轻轻闭上眼。 他心情又不大好了。 李承弈将人剥了个透白,丢进拔步床里侧。自己跟着覆上去,两指卡住她尖瘦下颌,命令道:“睁眼。” 云弥照做,但是保留在心里叹气的权利。 旁人眼里的太子殿下,沉稳,持正,进退有礼,游刃有余。 到了她这儿,大约倒退十岁吧。 他十次生气里有九次,她都根本不明白为什么。 也或许是她不值钱,所以才敢放出心底那些平素被礼法道义牢牢封印的劣根性,任由它们挑衅她、肆虐她、伤害她。 云弥怔怔想着,表情带着自己都不知情的稚气和茫然。 这茫然又懵里懵懂取悦了他——李承弈俯下身,温柔吻上她的唇。 两个人之间的情事,云弥从来说了不算。他想吻就吻,不高兴的时候,也会不给任何缓冲,用力入她。 后者总归是受罪的。 她不想遭罪,所以乖乖抬手搂住他的脖颈,生涩回应。 李承弈反而退开:“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不会?” 她咬到他了。 云弥面红耳赤,却说不出话来,只哀哀看着他。李承弈倒没计较,低头去舔舐她的肩颈。 他喜欢这里——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她也喜欢。 感觉到她开始轻轻颤抖,他才将手掌横入她双膝之间,用力抵开。 被他指尖探入,云弥低喘了口气。 “檐檐……”偏偏李承弈故意喊她,“这是你的小字?” 云弥抬手挡着眼睛,点了下头。 “怎么不告诉我。”他模糊说了这一句,继续搅弄。 “……不告诉你,你也知道了。”云弥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肢。 被他一掌拍在腰后,声音也蓦地带了点狠:“魏云弥,檐檐……心眼这样坏,名字倒都好听得很!” ①春搜:指春天的射猎。另有夏苗,夏天的田猎;秋狝,冬狩,狩猎。 我心非鉴 他这一掌力道着实不轻,偏嘴上还在不遗余力地挤兑,饶是云弥脾气再好,也禁不住微微红了眼眶,生生错开脸去。 目光失去焦距,反倒让那处的触感格外尖锐。让她清清楚楚感知到,自己最隐秘也最柔软的地方,正被他毫不留情地入侵着。 他这样轻视她,可是又迷恋她的身体。 世间也没有比这更让女子感到悲哀的事了。 云弥咬了咬牙,忍过心头刺痛的这一阵屈辱。 李承弈哪里猜得到她的千肠百转,一想到两个人相识相伴已有五个多月,她却连小字都不愿意告诉他,就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 见过几次后,他尝试唤她阿弥,她还盈盈笑着,说好。现在想来,那笑容也是她挤出来骗他的。 这小女娘哪哪都不行,骑马不行,射箭不行,连烤的兔腿都不够香。唯独就是骗他,哄他,耍他,世间再无出其右者。 偏偏他再生气,也就只能这样了。 看她眼尾泛上一丁终于敢表露委屈的红,就觉身心通畅不少。 又耐心将她的小脸扳回来,低头咬了咬她抿紧的唇瓣,声音黏着在她耳畔:“听静言说,你要议亲了?” 衡阳,名李宣潼,小字静言。 然就是问出这样一句话的同时,他轻巧解了衣带,磅礴灼热之处抵上她的潮湿入口。 却没有进,炯炯目光像欲钉入她发蒙的眼睛一般,专注又深刻。 云弥长睫轻颤,受欲望磋磨,又不得不分出心神应对:“……没有的事。” 她的声线原本十分轻灵明净,也就在李承弈面前,总被他捏出许多种迫不得已的柔媚。 “是么。”他也不说信或者不信,“静言比你小一岁,如今都看了些人家。你的婚事,右仆射便没有想法?” 魏瑕是难得袭了爵,自身又政绩过硬的贵族子弟。天命之年,已位居当朝右仆射。 他说话间明明这么冷静,动作却又张狂得要了她半条命。存心磨着她的心志,那物于两个人交贴处,轻缓摩挲,炙热游弋。 云弥毕竟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懵懂小娘子,被他这么刻意挑逗,难受得咬紧了下唇:“我不知。” 李承弈拉长音调“哦”了一声,指尖不轻不重抚慰她稚嫩峰峦:“是我忘了,右仆射已将你送给我了。这还要如何同旁的郎君议亲呢?” 语气轻佻,加上两个人正在做的事,像极了调情。可目光分明折射着审视,云弥于情动中无端打了个寒颤,直觉如果说错话,又要惹他不高兴。 进也是激怒他,退也是激怒他,云弥深吸一口气,姿态已卑微到无以复加:“我不明白殿下到底何意……我这样的女娘,还议什么亲?” 如果说这话时,她愿意向他嗔一嗔,哪怕只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两个人也算往前走了一步。但李承弈都不需要刻意收拢她的情绪,就轻易读出自厌。 一字比一字说得轻,直至尾音落下,惨淡笑了一声:“旁人不知内情,云弥自己也剩些羞耻。不劳殿下费心折辱。” 李承弈盯着她霎时褪去了红晕的白净面容,一时间竟然都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干脆拧紧剑眉,用自己身上唯一真正了解过她的利器,长驱直入。 云弥猝然闭上眼,不让他看见眼泪。 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不想承认自己逼得过火了,隐忍挞伐至稍许畅快,才半途停下,喃喃去吻她的耳垂:“……总是想这么多。我折辱你作甚?事是你我一道做下,你若觉得自己是脏,我算什么?” 云弥心头一震,再看向他的神情里,就生出了慌乱又无辜的乖。 真是难得的乖,可就是这乖,叫他心间都孵满又酸又疼的难受。恨她遭人利用,又恨是自己趁机掠夺,但最恨她这般微弱,却还从不知该依赖何人。 动作不由得更重了几分,额上有汗不断低落在她润白瘦削的身体上。云弥有些失神,望着他凌厉的眉眼:“换你,难道你便能接受你来日的太子妃……” 李承弈猛地一提她的腰。 后半句就这么被阻在了嗓子里。 云弥被冲撞得脑袋发昏,他自己不爱出声,但又不许她忍。喁喁的说话声过去,殿内又只有娇哑的低吟。 直到她攀至一回,他才将她两条细白的腿从肩头放下,恨恨啄她眉心:“……我来日的太子妃,不说旁的,像你这般狼心狗肺不知挂靠的女娘,断然是不行。” ①右仆射:官职名,仅次于尚书令。可理解为副宰相。另有左仆射。 泛彼柏舟 不知挂靠。 不知……挂靠? “哎哟小娘子!”耳边传来寻春一声惊呼,“莫再放碳了,小心别烫伤了你的手。” 云弥骤然回神,反应过来自己在为谁走神,齿尖啮住了唇瓣一角。 今日她自然是骑不了马的。 衡阳指控了足足一刻钟,说凝骢给她是暴殄天物。又勒令她负责准备今日要用的铜烤炉,这才痛心疾首地翻身上马。 如今对着衡阳,她就像一个孤苦行在悬崖边的人,随时都害怕被浪头吞噬,露出已经皲裂不堪的地表。 但是—— 平心而论,李承弈私下里虽然待她总是态度乖张,说话也难听,却没有真正让她涉过险境。 寅正刚过他就将她叫醒,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冷着表情给她胡乱穿好了襦衫和间裙,又拿一件自己的鹤氅,以更深露重为由,硬是把人裹紧了。 临出门前,更是不知道从哪取来一副玄色幂离,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不愿意主动说话,也不搭理她,但还是坚持用这种别别扭扭的姿态,步行送她回了自己住的宫室——离衡阳的院子极近,云弥目送他时,心脏蓬勃跳动。 她知,这一路状似闲适,也是因为他已经提前安排东宫十率府的亲卫打点过了。不会有人,有机会遇到他们。 他从不放她一个人走。 在长安时亦如是。他要见她,定是过贴身随从的手直接跟寻春对接。之后无论是去东宫,还是他在城南的别院,事毕,必会跟着坐在马车里,亲送她回国公府。 李承弈很讨厌,但并不让她这段难堪的折返路途真正伶仃飘零。 这当然是稀罕的怜惜了。她初时也感动过,连带着同他告别的眼神,都沾染一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缱绻。不料此人冥顽不灵,只冷淡解释: “你我虽各取所需,但我并没有不拿你当人。” 她想了三天这句话的意思,最终得出结论:李承弈是在委婉表达,他是看不上她,但她也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伎子。 诚然这个逻辑还是让人心口发闷,但终归比一个人去一个人来,要多一点体面。 他昨夜骂她不知挂靠,大抵就是在含沙射影,明明已经对她足够好,怎么就是不肯驯服。 云弥苦笑。 她还不够顺从吗?如果她能得一本讨李承弈欢心十八式,他会对她印象好一点,甚至……稍微欢喜她一点点吗? * 春搜至第二日,已不如昨天那般热闹。各家皇亲贵戚公府侯门的儿郎们三三两两盘坐吃酒,女孩们则围拢在一处闲话。 能跟来皇家春搜的小郎君小女娘,家中爵位都不会太低,少说呢,也得是个郡公。彼此之间都颇为相熟,又动辄沾亲带故,聊的话题,自然也就私密一些。 比如现下,房陵郡王家的齐三娘,就红着脸苦恼亲事:“你们是不晓得,晋王虽人生得孔武,却委实是个呆子。那日他邀我去西市,我欢天喜地打扮了去,他却一本正经道,‘小娘子这般簪金戴银,虽然好看,却极易被西市那些个白日闯、跑灯花盯上’。” 晋王正是当今圣上第七子,李承弈同父异母的阿弟。 她卖了个关子,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女郎不懂这些民间戏谑,便有心急的催问道:“这白日闯、跑灯花是何许人物?” 齐三娘便耸了耸肩,撇嘴道:“贼。我当他是被我惊艳,却原来是怕我被偷。” 一阵低低的笑声便响起了。 平阳郡主笑了半晌,歪歪脑袋道:“李家的儿郎们,多半是不通人情的。瞧太子堂兄,多么瑶环瑜珥的人物,如今亲事也没个着落。” 话题骤然被引到李承弈身上。 云弥原本也跟着浅浅地笑,听得这一句,挑拣桑葚的手指都停下。 衡阳从她掌心里把桑葚勾过去,扬声道:“我阿兄才不是因为不通人情呢——他只是眼光高,非要寻个同他两情相悦、相知相惜的好女娘。” 云弥垂眸。 忽然就想起昨夜,他恶声恶气说了那句“你断然不行”后,又不知哪来的气性,将她翻转过去入着,咬字道:“再有,虚与委蛇之辈,我也是最不喜欢的。肌肤缠磨不过身外之物,心不在一处的人,最是可恨。” ①瑶环瑜珥:比喻品貌美好的年轻男子。 匏有苦叶 恼她,怨她,偶尔还讥讽她。但是又不许她真的自轻自苦,也不曾伤害她。 这样一个人。 明知不能着迷,却实在忐忑难安。 云弥再次出神,眼前突地掠过一面衣香鬓影,然后是温柔的声音:“小娘子?可要试试这杯扶芳饮。” 她抬起头,正是方才说话的齐三娘子,齐月圭。 随国公府和房陵郡王府虽无姻亲,但祖上都是前朝时的柱国将军出身,世世代代都算亲厚。前几年国公府办女学时,齐三娘每日都来听讲,同云弥是前后座。 是以云弥也没有多想,抬手接过了那盏泛着碧绿色的春饮,点头赞道:“甚香美。” 齐月圭瞥了瞥左右,见方才还在她身侧的衡阳早坐不住,已经吆喝人去打马球,便一倾身:“较之昨日的乌梅饮,如何?” 云弥果然怔住,不解望着她。 她以为是李承弈送的。 齐月圭抿嘴笑一笑:“并非衡阳公主。” 又促狭眨了眨眼睛,声音更低:“是有人生怕唐突了你,才叫女使假借公主名义,想讨你个开心。” 云弥哪还有不清楚的,放下那盏扶芳饮,双手蜷起:“三娘子此话何意。” 齐月圭扯了扯她袖口:“你随我来。” 她引着云弥绕到营帐后,又向东了约半里地,才将她带到溪畔一处山坡上站定。 怕她紧张,轻握住她手:“云弥,我并不瞒你,是我二兄。” 云弥垂眸。 “我先前就同你家二姐姐打听过,说是你并未同人议亲。那我二兄倾心,也算顺当。先问问你的意思,想来不会错。”齐月圭恳切望着她,“我知此举冒犯,可他自己也说,寻过许多由头去找魏公,想谈及你,都被魏公不轻不重躲了——我就猜,姻亲一事,你是要自己拿主意的。” 不是。 是因为有那人在,魏瑕不敢。 云弥叹气,又觉也无妨。堂堂正正回绝,总好过不明就里叫人牵挂:“齐家阿兄现在何处?” 齐月圭以为有戏,眼睛一亮,向不远处努了努嘴:“他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能和你说上话呢。” 齐璋收到阿妹招呼,显然也是惊喜过望。先是大步往这边跑,跑两步又觉得失礼,蓦地停下脚步,抬臂摆正幞头,还觉不够,低下头打量自己一番,又去拍袖衽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直逗得月圭笑弯了腰:“我二兄向来是端正郎君,今日怎这般出丑!” 云弥对这二郎君毫无印象,更不可能给他希望,但亲见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松了眉眼。 原来小郎君小娘子之间,是应该这般惊慌单纯的。 她和李承弈真是从头就错得离谱。 月圭又附到她耳边,窃窃道:“我二兄名璋,表字弗远,你跟着旁人唤二郎君即可。我这就去站岗,你同他好好说。” 齐璋好不容易走到云弥跟前,心跳已如擂鼓,又见月圭背过身来做鬼脸,更是窘迫:“三娘子。” “二郎君。”云弥温温一笑,“你有话要跟我讲,是么?” “正是、正是。”齐璋头一回离这副清丽眉眼这样近,不由得攥紧了手,“想来我阿妹也说过大致——我是,我是想问问三娘子,可有同人议亲?或是有相看中的郎君……” 云弥摇头。 他便释然长出一口气,展颜道:“其实阿妹也说你没有,我怕她信誓旦旦,只是想撺掇我行事。如今亲耳听娘子说没有,放心许多。” 云弥这回没有笑,稍稍偏过了脸:“二郎君找过我阿耶?” 齐璋正想说起此事,似乎有些苦恼:“是。三娘子有所不知,我在秘书省行走,同令尊也有些交情了。原是想先打听一番娘子情状,可令尊不大愿意同我谈,寻了些理由过府拜访,也未能得见娘子。这才冒昧求我阿妹,从中牵线搭桥。实是对你不住,我向你道歉。” 说着,他认真行了个揖礼。 云弥回礼:“二郎君不必如此小心。你且说吧。” 她很客气,但毫无羞涩。 齐璋心里头就是一沉。 月圭肯定已经传过话,她已经知道他是心悦于她了,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陈情,甚至求娶。 她的语气却这么平淡。 更像是想他快些把话说完,她好拒绝。 可好不容易才见到人,他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打起精神,又是一揖:“承蒙娘子宽恕,那我便斗胆直抒胸臆,还望娘子海涵。” 偷偷掀起眼皮觑她一眼——还是没什么反应,灰心漫溢上来。 算了,她不害羞,他羞一羞也没什么。齐璋脸颊泛红,到底没敢看她了:“不知娘子可记得……去岁中秋,圣人于大内池苑举办诗会,三娘子所对,正是我的诗。当夜坠兔收光,娘子月下绰约风姿,叫人目之难忘。” 去岁中秋。 去岁中秋……正是她和李承弈的第一夜。 云弥脸色骤然一白。 齐璋浑然不觉,还在回忆:“那日过后,我便向我家三妹打听娘子,听闻你已及笄,但还不曾议亲,便有些着急,生怕赶不上,之后又几番蹉跎。我想,实在不能再拖了。” 说到这里,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看向云弥:“我虽非长子,不能袭爵,也只领了个着作丞的职位,比不得武将驰骋。但着书修史,远离朝阙争斗,也算富贵闲人。我今日便敢起誓,若得娘子首肯,必倾心相待,护佑娘子一世平安——诚问娘子意下,是否愿同某相交。” ①柱国将军:南北朝时期所置官职。 ②阿耶:隋唐时对父亲的称呼。 ③坠兔收光:月亮落下。 ④着作丞:官职名,隶属于秘书省,负责国史修撰及中外图书管理。 ⑤某:“我”的普遍自称,偶尔作谦称使用。 [不知道为什么就写了这么多555男二是温柔君子款。 下一章男主吃醋发疯,但是十二点前写不完啦,明天起来看就好! 真的没有想到才这么点字数就得到了好多小天使的支持,郑重感谢!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有建议也可以在评论区提出来,再次谢谢大家~] 行道迟迟 坦诚讲,他这番话若是寻常女娘听得,必然是动容的。 “我不及武将驰骋”——我自知不够英武讨人喜欢;“我今日便敢起誓”——但我想,平稳安逸也够了,我会叫你幸福的。 已是极为真诚了。 云弥没有被打动,是因为早就不具备为旁人所触的资格。但心底里,仍然瞬间就明白,这是位好郎君。 也因此,思考拒绝的措辞时,有些为难。 她脸上的迟疑直接暴露了态度,齐璋神色忡了一忡,第一反应自然是失落。 这些话他想过太多遍,力求绝不出错,也自以为足够周全动人。她却好像,直接进入了回绝环节。 下意识还是想留有余地:“三娘子不必立刻答复我——” “我现下就可以答复。”云弥福了福身,“多谢二郎君抬举,请恕云弥不能承此情。” 齐璋急急道:“你何须现在——” “二郎君说,是因去岁中秋宫宴,一见倾心。”云弥声音铺平,态度明确,“不过是那情那景,恰好让郎君侧目一瞬,之后不得见,才渐渐成了痼念。可对我,我的性情,我的品行,郎君又真正了解几分?” 齐璋话头卡住,无措望着她。 “婚姻之事,绝非对诗和歌,也并不是丝竹管弦。郎君为这些动心,转头就可以放下。这不像在寻妻,妻子也不应当只是叫郎君感到愉悦的存在。”云弥神情淡淡,“世事谷风阴雨不断,是需夫妇二人黾勉同心,方可共同渡过的。我同二郎君,怕是没有这个缘分。” 她并没有说他的不是,只是委婉表达,他对她动心的程度,并不足以让她回馈相应的承诺。 他轻易许下诺言,反而叫她认为,二人没有缘分。 齐璋懊丧无比,又觉还有抢救的空间:“娘子莫误会!我并非要娘子直接点头嫁娶,哪怕先以友人相处——” “这样的借口,郎君自己信么。”云弥观他神色,确是颇有固执,不得不下一剂猛药,“且我也不瞒郎君,我阿耶左右推诿,是因我已有心意暗许之人。” 齐璋瞳孔猛地一张。 “宫中宴饮频繁,没有郎君可以记得我,我却不能记下旁人的道理吧。”云弥顺势一笑,尽力让自己显得无奈又诚恳,“我知挂念纠结一人是何种难过。故今日也求二郎君,莫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齐璋失魂落魄一般立住,口中却是低声道:“既已有心意暗许之人,怎又说没有相看的郎君……” 云弥一静。 摇头道:“因为不能相看。” 齐璋皱眉,一时不解。若论身份,她是一品国公之女,配皇子也使得,能有几个郎君,是“不能相看”? 虽是庶出,可大殷王室早年间与鲜卑通婚,骨子里并不怎么讲究汉家的嫡庶之分。皇族都如此,贵族内部自然也没那么多正侧之防。 硬要说不够相配、又未成婚的年轻郎君,齐璋悚然一惊,脱口道:“三娘子说的是……太子殿下?” 云弥心头震动,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让表情变化,只是静看着他。 好在齐璋迅速自知失言,低落致歉:“是我唐突,这原也不是我该问的。” “郎君怎就默认往上想呢。”云弥轻声开口,“是寒门子弟,我阿耶断不会点头。是以我也不做他想。” 嫡庶不要紧,年龄也无妨,士族与寒门,却是绝无可能通婚的。 何况是魏公这样高的门第。 齐璋了然。 这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故事。朝中各位重臣,府下多半都养着些门客,其中不乏玉树临风、才华横溢之辈。有时就偏能讨得府上小娘子的欢心,要死要活非要嫁的都有。 像她这般自知不可为,便自觉不给父兄添乱的女郎,也是委曲求全了。 尽管伤心,还是努力整理情绪片刻,闷声对云弥道:“那我祝娘子山川止行,得偿所愿。” 云弥不想他不仅没有表露出轻蔑——魏家的儿郎,提及年少有为的庶族郎君,总是一脸不屑,反倒祝她坚持,不由得多出一分敬意。 便微微屈膝,认真行礼道:“也祝郎君另觅心仪女娘,早日修得正缘。” 齐月圭跑回来时一脸期待,看云弥的目光仿佛看自家二嫂,再看齐璋深受打击的模样,嘴角遽然垮下:“这是——” “阿妹。”齐璋怕她质问,出声制止,“今日是我唐突,你替我好好向三娘子赔个不是。” 齐月圭再多的话也不能问了,眼见阿兄垂头丧气离去,只能长叹:“看来是我二兄不得云弥喜欢。” “话不是这样说。”云弥低声,“这种事,原本就要双方都有意。” 齐月圭一想也是,以前自己也拒绝过几位郎君,遇上晋王,虽然每天骂他榆木脑袋,可还是欢喜。 勉强不来的。 二兄自然还会看上旁的女子,等到遇到那位也倾心他的,这事自然而然就成了。 于是很快搁置脑后,更谈不上迁怒,挽着云弥臂膊往回走:“你不喜欢我二兄,这也正常。他呀,虽说什么天纵奇才满腹经纶的,可臂力仿佛还不及我那十三岁的侄子,自然是缺一点吸引女娘的魅力咯——” 然后可爱地皱了皱鼻子,小声道:“像晋王那般魁梧有力,我就很喜欢。” 又挥了挥手:“你去吧,衡阳这个黏人精,应该还要寻你一道用午食。” 云弥被她的模样逗笑,转回脸时都还在笑,打起毡帷迈入衡阳帐内,笑容便是一僵。 李承弈不知何时打马回来,正大刀阔斧坐在案后喝茶。 女娘们多少有些怵他,走了个干净,只有衡阳坐在一旁擦拭自己用过的箭矢。听见声音,头也不抬道:“跟那齐家二郎君相会回来啦——” 完了。 云弥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模模糊糊地想,方才忘了叮嘱齐璋,若有一日自己死期到了,那也是因为得罪了人,可绝对不是因为父兄逼迫为情殉身……莫要想岔了。 * 亥时过。 寻春又拨掉一枚灯芯,疑惑问道:“娘子怎还不睡?” 见云弥今晚一直是等待的姿态,便又道:“昨日才去过,想来今夜殿下不会差人来的。” 云弥还是恍恍惚惚的。 白日里他是没说什么——无非就是用一只不及半个掌心大的碗,把衡阳帐里那张单薄的案桌砸得一响,起身扬长而去。 徒留衡阳呆在原地,嘀咕了一句“什么毛病”。 她确实不信,他能轻易放过。 可是都这么晚了,确实没有人来。 云弥默默想,毕竟昨日已经纾解过,今天就算一时占有欲作祟感到不愉,她也没有重要到,需要他再派人来请了。 否则岂不是本末倒置。 如此宽慰自己一通,也就掀被躺下了。 只是才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就觉得身上似有千斤重,连带着呼吸都不通畅起来,才“唔”了一声,就被紧紧攥住下颌,卷走唇舌。 一个激灵,直接清醒了。 胸前的诃子早就不翼而飞,他大掌探入,重重揉弄。 云弥难受蹙眉,突然闻到酒气:“……殿下?” 这不常见。 李承弈除了私下里跟她厮磨,旁的事都还算节制,饮酒也不多。 他一声不吭,掌心的粗粝磨过她腿根,向两侧一掰,也不打招呼,灼热之物猝然沉入她身体内。 云弥虽然习惯了他,也不带这么快进入状态的,加之昨日才承受过,痛觉明显:“疼……” 往常她于床笫之间喊疼,是他唯一会柔声哄她的时候了。 可今天也没有。 他还是没说话,双手跟她十指相扣,促使她手臂向后折摊在枕上,只一味埋着头用力要她。 他那物本就凶悍,这回又是不讲技法,大开大合地进入撤退。云弥咬破了唇,又被他吻上来,接吻的动作也凶,像是蓄意报复。 她想抱他肩背,小臂又被摁得死紧,终于挤出些哭音:“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她还敢问! 李承弈自己都快被愤怒淹没了,松开一只手将她推背过去,复从侧旁狠狠撞入。 云弥抬手捂住嘴,求饶一般告诉他:“疼。” 他说了今晚这场欢爱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几近冷酷:“忍着。” 还是不加收敛的力道。 云弥怔怔盯着被稀薄月光拉出一道白弧的墙面,感受着身后人汹涌的怒与欲,片刻后,还是试图缓解他这种过于明显的戾气:“衡阳乱说话……我没有……” 不知哪个字又触到他霉头,手掌捞起她一条腿紧紧别住他腰间,挺送得越发不管不顾。 云弥指尖骤然陷入他手臂。 无声忍受半晌,才耐不住低低哭了一声:“我疼,虽迩哥哥,我真的疼……” 这一唤出来,他停了。 这是他的字。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几乎从不这样叫。 她万不得已……她竟然也会觉得万不得已吗? 李承弈猛地离开,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折回来,跟她脸对着脸。 云弥还在抽息,却听见他的声音,隐忍到极致,偏偏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那个寒门子弟,是谁?” ①谷风阴雨:比喻艰难困苦。 ②山川止行:坚不可摧,不可阻挡。 ③诃子:隋唐时期女性内衣。 [一点废话: ?作者本人绝对i女,但是本文设定就是一个大笨蛋男主+水一样的女主,前期没有心意相通,还是会有一些稍带angry的sex,绝不会真正伤害女主的身心。 ?女主没有喜欢别人,但也不是随口瞎说。 ?公主不是傻白甜,她很聪明! ?虽然写着写着字数超了,但我想了一下,配角不是我的工具人,我不应该让他们脸谱化,之后也会继续着墨描写一些小细节,比如这章的齐三娘子。我的愿望就是,笔下每个人都是鲜活的(?ˉ??ˉ??)] 芄兰之支 云弥的身体尚在轻轻颤抖,蓦然听见这一句,连心口都开始冷却。 症结原是在这里。 齐璋应当不会故意宣扬,可也太口无遮拦了些。 稳住心神,用带着哑意的嗓音,柔柔答他:“没有这么个人。我骗他的。” 李承弈沉默。 他是习惯了在她跟前自欺欺人,可不代表当真凡事都可一笔带过。 可用来推拒齐家那小郎的办法无数,怎就刚好给了“寒门子弟”这么个理由? 何况他了解她,全然的谎言,她从来不撒。 否则也不至于今天还是这么对他。演一演眷恋心悦,分明对两个人都好。 也没见她愿意。 云弥知道他是一点不信,抬起被他剪了许久以至有些僵硬的胳膊,缓缓缠上他颈项,指尖停在颈后那片湿热肌肤:“他言谈间颇为固执,我只好骗他是已有心仪之人,只是不能相看。殿下,我……毕竟身份尚可,等闲郎君不好说不般配的。齐家二郎当时就往你头上猜了,我想万一传扬出去,难保旁人不会如他这般揣度,索性浑说了一通。” 真是不慌不忙,有理有据。 他就最烦她这副只有温柔没有真心的模样,极淡地笑了一声:“不曾骗我?” “不曾。”云弥毫不犹豫摇头,轻声保证,“我不会欺骗殿下。” 李承弈原本已经用手指去卷捋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长发,听得这句,本能一顿。 也不知如何作想,指面摊开轻阖住她眼睛,声音如同叹息一般。 低得她几乎要以为是幻觉:“……偶尔骗骗也无妨。” 竟真就不再追究了,抬起她俏丽脸庞,用称得上和风细雨的力道,细细啄她被咬破了的唇角:“还疼吗?” 云弥怔忡看着他的英挺轮廓。 夜色深重,月色稀疏,她不能十分看清他的眉目,只觉那棱角虽然锐利,这一刻却离自己极近,又恰好温柔嵌入她肩窝。 “我有时在气头上,掌握不好分寸。”声音亦沉闷在她颊边,震出一阵酥痒,“阿弥,你顺着我些。” 明明是命令,无端叫她心里翻过一片汹涌的酸软,差一点就要误以为是恳求,慢慢闭上眼睛:“……我都听殿下的。” 这样静水流深的一个小女娘,如今折下脊骨,给他应允。 他应该满意,也确实满意了,方才那些不受控制的坏脾气,不知何时就在她低柔的嗓音里消弭了大半。可还是觉得心底空荡,仿佛缺失了极重要的东西。 就像今夜宴饮—— 齐家二郎君失态醉酒。他生怕这小郎要多嘴多舌损她名节,先遣散了诸位郎君,又命齐家长子前去照拂,自己静等在殿前。 齐家大郎不敢隐瞒,先是赧然回他,说无事,只阿弟不中用,被魏公家的女娘狠狠回绝,这才买醉消愁。 他听了,便忍不住想笑。 可大郎君又纳罕道,也不知三娘子如何打算,好似是倾心一寒门子弟,这哪有我阿弟适配? 就像这一瞬间的那种缺失。 心底都簌簌生风。 这种缺失让他越发抱紧了她,重新填满她。 * 偃旗息鼓已是丑时。 行宫毕竟人多眼杂。他夤夜前来,虽匆匆打点过,还是不宜久留。 轻手轻脚起了身穿衣,正在系那繁琐蹀躞带,腰间忽伸上来一只手:“我来吧。” 为了不吵醒她,他特意走到外间来整理仪容。此处月光正盛,他低下头,望她平静面容。 灵巧手指几下穿结,就将玉带板排列妥帖,声音也轻:“殿下这就要出去么?” “今晨约了中书令议事。我这便回长安了。”他简单解释,又莫名添补一句,“去岁秋冬关中大旱,如今开了春,我去武功走了一遭,农桑事也不利。” 又郁闷自己多余,何必这样仔细汇报行程。更恼人的是,汇报也就汇报了,还说不到点子上! 他分明想暗示的是,我今天有事,昨夜都没舍得走。 这么一说,估计她也想不到那去。 云弥垂眸认真检查带钩,口中却回道:“我知殿下辛苦。这是要紧事。” 也许是场面话,也许不是。总之李承弈还是感到有些舒心,被她肯定,和朝臣们信手拈来的“殿下贤德”,是不同的。 他撇开眼望向别处:“大家如今醉心山水,适逢春搜时节,还不知要在行宫待多久。” 云弥“嗯”了一声:“御前的给使们是说,归期不定。” 他又找补:“我并不是催你……” 她手上替他最后收好了卡环,轻拍了拍,才仰起脸:“再陪衡阳两日,我便也寻个由头,回长安去。” 李承弈出门时,唇角都没压住。 ①蹀躞带:官员所系玉带,整条玉带由十三块组成。在每块玉带板的下方,带有小勾的玉带便被称呼为蹀躞带。“蹀躞”原意,小步疾走。 ②大家:皇帝的别称。亲近之人常用。 ③给使:宦官。 [请注意,这里有个标签叫甜文! 不过现阶段女主其实还是有自己的目的,以哄他高兴为主,不算交心。 窝得去上课了朋友们,二更还是定时发哈,十二点前写不完捏。爱你们~] 有狐绥绥 越向长安去,春意就愈少一分清新淡静,借以晨风混入熙熙攘攘之中,落在树下贩夫走卒的扁担、竹篓和蒸笼里。 揭开那蒸笼,一阵包子的热香便蒸腾而上,隐入柳稍间。 不知打哪窜出一小猴贼,伸长了手臂从篓沿探下去,飞快挑出一只胖圆包子,转头又“咻”地一声溜去也。 接着便听到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又是你这泼皮!叫我逮住了,非得打断你腿——” 云弥倚着望窗,视之微笑。 寻春见状,便笑着问:“小娘子想吃包子么?” “方才用过糖粥,倒不饿。”云弥放下帷裳,“只是觉得长安平俗街景,都比偌大一个国公府要盎然许多。” “有二娘子翘首等着娘子呢。”寻春低头添了些酪浆,“若不是高热不退,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来的。” 思及云栖那跳脱娘子,云弥也歪着头笑:“就算不来,也要拉着我问上一宿。” 寻春细细打量她脸色,青华山一行值当。她家小娘子这会看着,可不只是好看了。 另有一份婉柔恬静,叫人瞧着,都打心底里觉得能安分坐在她身旁,是一种恩赐。 寻春不敢胡乱猜测东宫那位的心思。那日小娘子等候许久,她也以为他不会遣人来,正要替娘子黯然—— 倒确实没有遣人,可不是自己屁颠屁颠来了。 想到太子,寻春心思一凛,神色不自知变得踟蹰。 云弥看她一眼,并不发作。 待二人进了随国公府,绕进疏影院,在自己的地盘坐下,打发了婢女去收整行李,才开口叫她:“寻春。” 寻春连忙“哎”:“娘子。” “这几日,你一直有心事。”云弥也不同她客气,“是那日他说了什么?” 寻春低下头:“还是叫娘子发现了。” “你只是不想瞒我,又不敢在行宫说给我。” 寻春松开揪紧的手,缓缓叹出一口气:“其实也无甚要紧……是怕说了叫娘子心乱。” 云弥安静等着。 “齐家郎君寻娘子说话那天,太子殿下不是听了他那一套说辞,以为娘子与郎主的哪位学生有情。”寻春小心看着她,“我不知娘子是如何转圜,殿下似乎并未同娘子置气。但娘子需得知晓,他也不完全信您。” 云弥低低笑开:“他叫你盯着我吗?若同哪个郎君来往,便报给他?” “倒没有这么直接。”寻春一脸的生无可恋,“殿下只是问我,是否扶风郡人士,又说,听闻我父母阿弟似乎在窦氏家里做工——我后来去打听,那二郎君的母家果然正是扶风窦氏。他要威胁我,怎还这般拐弯抹角!” 说到这里,语气已是有些埋怨了:“瞧娘子,胡诌一通,倒将我的户口搭进去了。” 小娘子都怕那人,更不要说她一个寻常婢妇了。当天太子一句轻飘飘的“有几句话问你”,就将她吓个半死。 说了一通怪话,好在她捕捉到了这位殿下那若有若无的收买意愿,无非是想她盯小娘子一把。 可这就太天真了,她九岁来娘子身侧服侍,已是十年过去了。并不会因为他是当朝太子,就轻易出卖忠诚。 好在娘子真是瞎说,不曾与哪位郎君过从甚密。威胁归威胁,总归出不了大事。她这才没放在心上。 云弥却若有所思:“他竟连你的亲族都知晓。” 寻春拍着胸脯:“可不是说!好在我一家都是官籍奴婢,否则难道要将我从娘子身边赶走不成!” 云弥默然一瞬,她倒不是这个意思。 只能委婉提醒:“他为何关照你?” “自然是为了小娘子……”寻春“呀”了一声,彻底懂了,可并不是非常意外,“娘子竟这才有把握么?我瞧殿下那热乎劲,就不像是对娘子无意的。” 有是有的,她一直知道。 但若只是有,却不够多,于她就仍然只是损益持平,不能襄助。 云弥转回身,盯着香几上的残局。 半晌,伸手,慢慢捡着棋子:“我此行归家,理应先去看望阿耶。” 寻春会意:“婢这就去替娘子打点行装。” 推开书房门时,魏瑕正低头描摹一卷《七月都下帖》。听见动静,只抬了下眼。 “阿耶安好。”云弥蹲身,头一回一字场面话也不讲,平声表达诉求,“我要见阿娘。” “啪嗒”,是魏瑕丢开了紫毫笔。 云弥站定,继续道:“行宫两回,算上他去武功前的,我又陪了他十回。” “我要见阿娘。” ①郎主:仆婢对一家之主的称呼。 ②扶风窦氏:隋唐时期名门望族之一。 ③官籍奴婢:由朝廷命官于府衙登记在册的奴和婢。 不我遐弃 “荒唐!”纸张翻飞里,是魏瑕瞬间铁青的脸色,“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年过五十,但生得高大,面堂又黝黑。目光沉沉压下来,寻春不自觉往小娘子身后一躲。 云弥丝毫不怵,抬头迎视:“阿耶认为,我是什么身份。” 她知道父亲对自己是什么心情。 一边为把女儿送到储君的卧榻之上而感到轻微的羞耻,一边又为不得不因此容忍她而深觉受人掣肘。 尤其是,她凭借着这桩由他亲手缔造的阴暗关系,对他明码开价。 许久许久。 魏瑕紧绷的表情在她绝不退让的态度里终于松缓,背过身去捡起被他丢了的那张帖子,深吸一口气:“你悄声去。” 又道:“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云弥掉头就走,临到书房门口,复开口道:“七月都下羸弱乏力,缺乏遒劲,阿耶正值盛年,还是换张帖子摹吧。” 魏瑕猛地抬头,却只看到消失在转角的素色裙影。 一辆骈车悄无声息从国公府的后门驶离,径直向城西而去。 行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于一处无匾府邸门前停下。 同样还是后门。 云弥扯了扯幂离,又将寻春的脸也挡严实,踩着杌子下车。 轻叩三声。 门被里头的人拉开一条缝,见是她,面露惊慌:“三娘子。” 云弥推开他,径自迈步进去。此地是一处简单的三进院,才走过中院,绕开一处照壁,就听得后院里尖锐的尖叫声。 脚步一顿。 寻春握紧了她的手臂。 云弥亦微微颔首调整情绪,这才推开院门。 几个生得五大三粗的仆妇正在院落中追赶着什么,有两人手中甚至提着粗圆的木棒,不察有人进来,讥讽笑声尚有余音。 寻春怒喝:“这是在作甚!” 云弥攥紧了手,眼睛在这枯零院落中迅速扫视一圈,找到那团小小的、被驱逐的身影,快步走过去,蹲下身:“阿娘——” “别过来!”女子只是偏过身体,抱着头一味尖叫,“别过来!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云弥险些要落下泪来,连忙轻轻攥住她手臂:“是阿弥……阿娘,我是阿弥。” 女子渐渐安静下来,张皇掉过头来,语气犹疑:“……阿弥?” “是我。阿娘,你看着我。”云弥将她污脏的脸颊抬起,“阿娘,我……” 却是鼻子一酸,再说不出话了。 就连这处院落,都是她攀上李承弈之后,魏瑕才勉强同意给换的。 是她天真,妄以为这般就能让阿娘过得好些。殊不知只要魏瑕在,他的意愿不改,底下人多的是阳奉阴违的手段。 云弥忍过喉头哽咽,竭力平静问:“老夫人安排你们在这里,是要你们悉心照顾辛娘子的。敢问各位阿孃,与她又有何仇怨。” 仆妇间面面相觑几个来回,终于有个胆子大的,像是领头,一弯腰回话:“三娘子这话可就问岔了,老婢们被拨来此处,那是承蒙老夫人信任,自然要看紧她。倒是娘子,容婢斗胆警醒一句,三娘子现下这样叫她,回头叫郎主知道了,您自己也是要吃挂落的——” 寻春听不下去,高声喝止:“你这老虔婆,分明是你行事不仁,反倒在这搬出郎主来恐吓我们娘子?我且问你,老太太可说过一句要打骂辛娘子的话?若没有,便是你自作主张!山中无老虎,倒轮到你猴子称大王了!” 云弥只俯低身子环抱着辛雾,不语。 那仆妇并不恼,又是一躬身,说的话却气死人:“寻春娘子也知道此处无老虎,那三娘子若是个能拿主意的,将此人接回国公府不就好了?既接不回去,又何必在这里耍泼。” 寻春语塞,望向云弥,见她神色晦暗,终究没有再争。 云弥将辛雾扶回房内,安抚着她在塌上坐下,去解她袖口,低声道:“阿娘,容我看看你的伤。” 辛雾身上有些伤,是一辈子的烙印。早些年间就没有得到诊治,等她长大——或者说,等她到去年中秋,也晚了。 辛雾却不肯,扭着身子躲开云弥的手,又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尖叫着跑到一处角落蹲下:“别打我!别打我……” 寻春大惊,忙伸手去扶,云弥轻轻拨开她的手,静了半晌都没有动。 * 骈车徐徐向前。 寻春甚至都不敢叹气,却听娘子忽然道:“你去一趟东宫。” 她一愣,云弥已经靠向车壁,仿佛极为疲倦:“也不用说旁的,只告诉知事的,就说我回到了。” 寻春渐渐明白过来,心里实打实地一苦:“娘子……” “我等不及了。”云弥闭目,声音轻得有些缥缈,“有时一走就是一个月。即便人在长安,只靠他每月里寻我那几回,还不知要猴年马月。你小心些,避着人。” 寻春哪有不应的。虽说心疼,但又隐隐有种直觉,小娘子未必不是做了正确选择。 果然才过戌时,外头来了人。是一脸生婢女,云弥知道,是李承弈的人。 大约是那次后安排进国公府的。 魏瑕应该也知情——她倒生怕他不知道。 今日是必须去。她就是想叫魏瑕认为,她甫一返抵长安,那人就想见。 好在李承弈也没有让她失望。 大殷律有规定,每天晚上衙门的漏刻“昼刻”尽,就擂响六百下,这就叫“闭门鼓”。鼓响后,长安各坊间便行宵禁,再不能走动。 但却恰恰给了她暗度陈仓的机会。毕竟负责巡夜的左右监卫,如今就在他手里。见东宫令牌,自然直接闭两只眼。 只不过迈入殿内,也没能见到人。 平时同李承弈寸步不离的亲随啸捷倒是侯着了,一边引着她往内室走,一边热情同她说话:“郎君现下还在兵部选院,有些事耽搁了手脚,便叫我先快马回来迎娘子。小娘子一路过来辛苦,不妨小坐片刻。” ①阿孃:对年纪稍大的妇女的称呼。但个人感觉用在这里也不是很妥当,之后如果找到更好的我会替换。不影响阅读。 ②只有皇后和太子可称“殿下”。关系较为亲厚的下属,也会称呼太子为郎君。 [其实这一部分跳过了很多内容,但是我先发上来,之后会补充。感情戏我收不住,单独写一更好了。 在看的朋友可不可以摁个爪爪捏,才四天,感觉我这个收藏也太虚高了555] 月出皎兮 云弥很早就猜到,他有些喜欢自己。 没有什么为什么,甚至不需要确切的为什么。以李承弈一向的作风,去岁中秋夜,没有在事发后当机立断杀了她,就已经不太对劲。 更不用说那夜之后的次日,就听说太子突然动身巡视东都的消息。 十月中旬是皇帝万寿。他足足待到九月底才从洛阳折返,更像是不得不。 回来之后,还是没有想杀她的意思。 啸捷也古怪,竟然敢自作主张安排她扮作侍女,在东宫中等他。 第二次见面,正如今日。 他又不知在哪个选院议政至深夜,揉着眉心往殿内走,习惯性叫人奉茶。抬头见是她,愣怔三秒,喊了一声啸捷,语气冷淡:“去领罚。” 但她看得分明,啸捷离去时,嘴角都是弯的。 她直直跪下,察觉到头顶的锋利凝视,硬是没有弯一分腰。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连遗言和要如何安置阿娘都想好了,突然就伸手,动作毫无温柔地将她拉了起来。 然后问了她三个问题。 “右仆射和皇后所谋,你知情否?” 云弥摇头。 “那日事发,你可知我是谁?” 云弥点头。 “右仆射告诉我,你不愿成婚?” 云弥点头。 也觉这个问题好笑,他当日对魏瑕留下一句“尔等阴诡计谋岂可困缚于我”就拂袖而去,根本没有提过要求娶。 当时,她甚至真心以为自己会被秘密处死。 一个真正监国的太子,怎可能因为一枚来自吐谷浑的西域迷迭,就愿意上魏瑕这艘大船。 不,是允许魏瑕上他这艘船。 恰恰相反。皇帝发妻,也就是他生身母亲病逝时,魏皇后正是掌权的贵妃。后续填补后位,虽是意料之中,但他对这位继母,从来只有点到即止的敬意。 继后膝下无子,只能牢牢抓住他。但无论委婉示好或是恳切陈情,永远不为所动。 就是因为他不想要来自魏家的太子妃,不想要有魏氏血脉的后代,才有这一遭撕破脸皮的下作算计。 中秋佳节,先敬君父,再敬嫡母。皇后掌管药监局,那枚迷迭被放在例酒中,无色无味,他的确无从防备。 即使警惕,在这样的场合若是拒绝这杯酒,也会惊动皇帝。 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由各路太师大儒教养长大的储君,防备心或许确实没有那么强吧。云弥模模糊糊地想,怎么现下,她说什么,他就都信呢? “很好。”见她点了头,他便也点点头,“那我算你心甘情愿。是也不是?” 又道:“张嘴,说话。” 云弥刚想点头,立刻止住:“是。” 他又静望了她半晌,用那般古怪的目光。 时至今日她都不能参透,那目光里究竟是何情绪。像审视,像厌弃,像痛恨—— 最后的动作,却是握住她的手。 一步一步走向了,东宫正室的卧榻。 他不肯看她,也不让她看他,始终将她的脸牢牢摁在肩里。他的肩膀明明是那样平直宽阔,留给她的地方,却尖锐逼仄到令她疼痛。 进入她的那一刻,她甚至听到他的一声低叹。 并非情欲的轻佻,只有深重的无奈。 以至于她都在想,难道同自己虚与委蛇,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旁的价值? 但如今知道了,没有。 只是因为身体纠缠,对她生出了朦胧错觉。 被深深拥进怀里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他是没有舍得杀她。 又觉实在耻辱可恨,这才放逐自己逃去洛阳。 的确是奇耻大辱吧,栽在他最为外人所称道的坚忍意志上。 早前就听闻太子殿下于女色上颇为冷漠,不仅未曾娶妻,亦从未有过媵妾。平康坊的女娘们酒后也都戏称,今生最不可能的客人,就是东宫那位。 若要云弥给出结论,那就是:对也不对。 他初次时的生涩连她都看穿,又受药物驱使,自己疼得异常,只觉是酷刑。也不会亲吻,像是蛮力撕咬。 可见的确是一张白纸。 但见过三四回后,他已经能在正确的时间,将她的腿弯别在正确的位置,并俯身细细纠缠她的唇舌,并无师自通学会了舐啄梅尖。 她再不能昧着良心,说只是刑罚。 可见后天不足,但胜在天赋异禀。 云弥出神的时间,几乎比那日他盯她还要长。直到听见外间响动,传来问安声,才连忙坐正了。 她能认得他的脚步,判断出今日稍快,就如自己此时的心跳——暗暗揣测他是因想见她才这般疾行时,她的心脏也作出了想要见他的反应。 四目相对一刹那,他却又别开了眼睛。 云弥起身欲行礼,他已径自于软榻的另一方坐下,语气又不大温和:“衡阳说你虚头巴脑,一点不错。” 她只得无奈中止,改而替他斟酪浆:“只是觉着殿下日仄之劳,实在辛苦。” 李承弈难得愿意解释,尽管简短:“我是储君。” 说完还不忘乜她一眼:“难不成像你一般,稍有疲乏便睡到日上三竿?” 云弥扭过脸去,脸热是挡也挡不住。 他是故意的。她头一回来东宫的第二日,足足睡到了日昳时分。 若是往常,她必定不接这话。但现今看他片刻,却低声为自己辩白:“我平素也并不怠惰。那不怪我。” 她害羞了。 害羞到侧垂下脸——又因为垂下脸,叫这羞涩越发闪烁动人。 李承弈掀起壶盖的手停在半空中,竟有些不知该去向何处——要是随性而来,他此刻就想把人提溜过来欺负。 遇上他这样有耐心又肯讲道理的郎君,也算她走运了。 只是再有耐心—— 床帐落下后,接连被她躲了四五六次,李承弈到底恼了,扣住她手背,低声威胁:“怎地?要上房揭瓦?” “我今日坐了许久的马车。”她却弱弱求他,“实在疲累。” 又软软抱他脖颈,小声道:“明日可好?” 他用力闭了闭目——他是烦她温柔但不真心的模样,但他以为,女娘的温柔,是要有几分实心,才会变得娇俏的。 只恨恨在她腰上轻拍了一掌:“既累了,又要招我。” 想将她放下,却被抱得死紧。 她还从没这样缠过他。 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刚要发问,突觉肩头一片湿润。 李承弈脸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迅速把人扯开来圈在自己身前,定定望她:“阿弥?” 云弥却不肯,又固执地想要抱他,被他控住两条纤细胳膊,才低低哭出声:“虽迩哥哥……” 他就这么望着她。 她没有继续说,只是努力垂着脸,无声无息落泪。 如果她抬头,就会发现她的郎君,除了本能怜惜的神情,还有一丝藏得不够好的犹疑。 但在她一声声的哭泣里,这份犹疑还是像那拒绝融化又无法抗拒烈日的坚冰一般,放弃了戒备,消弭于无形。 最终,他还是选择伸手拥抱她,连嗓音都因压低而显得无比柔和:“……受委屈了?” ①吐谷浑:少数民族政权之一。 ②平康坊:长安着名红灯区。懂的都懂。 ③日仄之劳:工作繁忙。 ④日昳:未时,下午一点(我这隐晦的暗示!笨蛋殿下虽然嘴硬,某方面还是很强的!) 山有扶苏 云弥寻了他松动手臂的空档,脊背靠回到他怀抱里,只是摇头:“没有的。” 李承弈抬手抚落她一头青丝,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头一回,主动遣人来东宫。” 她心里一紧——就知他没有这么容易,让人依赖。 她原本的构想是,用这句没有换到更多怜惜。 以退为进对他没有用。 心下开始飞快思考措辞,颈后却乍然一凉,模糊的声音响在这一吻后:“阿弥,我在行宫才跟你讲过一句话。” 行宫?行宫里他说过很多话。 云弥连呼吸都屏住。好在他也不为难,下一吻后,就揭晓答案:“偶尔骗骗我,也无妨。” 她手指蜷缩,明白了。 他想听她说,想见他。 多简单的三个字。她启唇尝试,却生生堵在了胸腔里。 明明也没有迟疑很久,却难捱如煎心。 那份唇瓣淡凉的触感消失了。 他松开手,将被角提至她裸露的肩头,垂着眉目,没有看她:“睡吧。” 云弥下意识想抓住他,李承弈却已经迅速躺下,只留给她一个健阔的后背。 帐外的红烛没有尽数熄灭,一左一右留了两支,昏黄光影交错在他身后。 云弥几乎要喘不过气——她明白他定然是极不高兴了。这不是她的初衷,她今夜来,绝不是为了这般触怒他。 又很是恼自己。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讨好他,却连这么无足轻重的谎言都做不到——明明他甚至都不会相信,就愿意高兴。 她慢慢探出指尖,尚未触碰到他温热肩头,忽听他烦躁至极的声音:“……究竟何事。” 云弥手指倏地收回。 李承弈也很是恼自己。在大内时啸捷贼眉鼠眼来报,说是小娘子让人传话,自己已回到了。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她应该是有求于他。 但还是翘了唇角,虽不能推辞政务,归家时却直把马鞭抽得要冒烟。 指不定明天就得谏官一个控诉,宵禁后在长安官道疾驰,违大殷律,不成体统。 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认了。毕竟如果他不是太子,她大概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居然连一句好听话都不肯说,怎么会有这么贪得无厌的小娘子? 真是气煞他也! “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想欺骗殿下。”却被一双柔若无骨的臂膊搭住了腰背,“阿弥不想这样做。” 是不想骗他,还是不想骗他思念过他。李承弈盯着眼前的一处虚空,只觉心底的那种空荡再次卷土重来。 他要拿她怎么办呢? “我承认,今日是同阿耶起了争执。”她的声音还是那般低低柔柔,“自那日后……他待我也没有过好脸色。是习惯了,但有时触及底线,仍然会忍不住同他起龃龉。” 情绪陡然低落下去:“是我耍了性子,是我恃宠而骄,也是我别有用心。只是我以为,在这长安城,除却那个冰冷的国公府,殿下这里,如今是我另一归处。” 李承弈猛地握紧了右手。 “若是殿下不喜被这般狐假虎威,知会我一声,阿弥不会再犯。”云弥缓缓撤回手臂,胸前也跟他拉开距离,“我回去就是了。” 他再忍不住转过身来,眉心简直要皱成一一个“川”字:“闹什么?” 她却微微发着抖,伸手去够方才被他随手抛掷的小衣。 怎么会有这么颠倒是非的小娘子! 李承弈咬牙切齿,直接把人捉回了身下:“从头到尾,我说过你一句不是没有?” 他再生气,也就是这么吼吼她——考虑到音量,应当都算不得吼。 她就会一瑟缩,离得他更远,并露出那种叫他更心烦的退却神情。 这回却不是,反而仰起小小的一张脸,倔强迎向他:“可我也不知哪里惹你生气!” 连声音都比平常高,真正是闹了一回性子。 震惊过后,就是本能的、不受控的、幽微潜入心底的喜悦。察觉到这种喜悦过后—— 李承弈暗暗唾弃自己,怎么会有他这么无可救药的郎君! “我是心里难过,是想叫我阿耶吃瘪,所以私心想寻你庇护。这要我怎么说?”她音量又迅速低下去,“当真骗你,你根本不会欢喜,不愿骗你,你也不满意……” “我问一句,你要回十句。”他声音还绷着,身体倒已经重新倚在床头,将人虚虚拢回来,“还发这样一大通脾气。真是越养越娇。” 云弥便不说了,侧过脸安静抵在他肩上。 李承弈找住她一只手,轻轻揉捏,这回问得平心静气了:“他又作什么妖。” 云弥没有马上接话,他便要补充:“你好好说就是。” 她靠着他右肩,左手被他攥在腰后握着,便折起右臂,挂上他另一方肩头:“是我阿姨……开春时染上风寒,咳疾拖到今日,一直未好。她早不得阿耶喜欢,便被发落到城郊一处别院去。我随扈去青华山前,他哄骗我会将人接回府,可今日我归家,才知根本没有。去看她时,又发现几个刁奴很是轻慢她,这才气不过的。” 他当是什么事,却原来是这些家长里短,不由得哼了一声:“我这个太子当得倒是好,连右仆射如何安置妾室,也要去管?” 云弥用发尾轻轻蹭了蹭他坚硬肩骨:“我知是为难殿下……可毕竟瞻云陟屺之情,终究容易失了分寸。” 她若是能为他失一回分寸,别说把人接回国公府,住进皇宫也使得啊。 真是个笨小娘子。 李承弈低叹,转头埋入她温热发间:“……晓得了。” 这样静抱了会儿,她就觉出他那处再次炙热灼人,挣扎片刻,还是红着脸问:“殿下这样,能睡着么。” 他又是一掌拍在她腰臀后:“叫你别招了。” 先是一静,口齿间不甚清晰又道了一句:“……我不要你跟我交换。” 云弥心间重重一跳——他是想要她,但不想是在她开过条件后。 一时间心绪更加纷乱不定,只用力抱紧了他。 * 照旧还是起早送她回府。 不过这人今天格外脸臭,晨起后便没有给她个好脸,净过手后,还故意将水珠甩在她新制的间裙上。 云弥抵额,告诫自己不要同他计较。 “转过脸来。”马车不疾不徐,他还在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尚未卯时,天都没亮,你盯着外头做什么?也不怕把脖子折了。” 云弥掉了个方向,改为盯着车壁上所悬挂的绯色香囊。 他刚要再数落,外头传来驭官恭敬的声音:“郎君,到了。” 李承弈悻悻止住话头,挥了挥手道:“走吧,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云弥咬一咬唇,躬腰攥着裙裾向外小走两步,又突然回过头。 他正一眨不眨望着她。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松开裙摆,猛地转身,向前扑进他怀里。 李承弈猝不及防,下意识接了个满怀:“你——” 她已仰着润白细腻脖颈,柔软双唇印上他喉结,一触即走:“……已是第二天了,便不算交换。” 他低头凝视她,那双分外深黑的眼睛愈加看不见底。 半晌,才沉声向外嘱咐:“再绕一圈。” 驭官虽不明就里,却也知趣地不多嘴,又驾喝起马来。 “……胆大包天。”他这才垂下脸吻她颈侧,“谁教的?” 云弥连耳尖都是红的:“……李虽迩。” 李承弈低低笑出声,撩起她层迭裙摆,大掌游移轻抚:“阿弥觉着,他是个好老师么?” 云弥忍着轻喘:“……尚可。” “只是尚可?”他修长指尖轻车熟路,欲让丛林拥有潺潺溪流,“你当真不知他可贵之处?” 云弥双臂收紧,整张脸躲进他颈窝:“不知……” “没良心便是这样了。”他压着声音,轻拢慢捻抹复挑,“屡屡被你气到梗塞,还是只有你这一位不成器的学生,竟就不知感恩。” 云弥难受地向上躲,他也忍到了极致,拉着她的手去勾他腰带:“替我解开。” 她早不知云里雾里,哪里会解那繁琐绶带结,几下不得要领,干脆摇头,像极了撒娇。 李承弈低低嘲她一句,三两下扔开了腰带,将她重重放下。知她会忍不住,又迅捷堵住她的唇。 她于此事上一向反应慢半拍,今早这番却入得极为顺畅。他攒了一晚上的郁气这才得以长舒,摁着她后腰,顾及时间不多,只一味九深一浅。 她声音被牢牢堵住,四肢百骸的酸痒不得发泄,唔唔两声,失控去抓他肩背。 他骤然就得了她淋漓,这才哑声笑问:“今天怎这么不中用。” 又迫声问:“且再答一次,你的老师如何。” 云弥浑身脱力歪倒,全凭他手掌禁锢,胸膛剧烈起伏,求了饶:“……是,良师难觅。” ①阿姨:庶子女对生母的称呼。(补充:查了几篇文献,没找到确切区分,但是个人感觉以隋唐的社会风气,叫生母阿娘、嫡母母亲应该也是可以的。这里是因为云弥另有名义上的生母,叫的就是阿姨,后面会出场。) ②随扈:跟随皇帝出行。 ③瞻云陟屺:比喻非常思念亲人。 ④驭官:驾驶马车的人。 ⑤绶带结:即复耳双线十字结,彰显等级身份的重要服饰配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