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全本+出版】》 前言 《云胡不喜》前言 老早就想写这么一个背景下的故事。只是近两年来,颇走了些岔路。那些岔路里,包括上一个完成的故事《一斛珠》。 在我创作某一段情节的文字的时候还在想,历史上是不是真的曾经出现过那么混乱、激荡的事件?终于到了2012年9月15那日,发生了一些事情,情形与我“凭空捏造”的情节惊人的相似,而与多年前的一些史实,也惊人的相似。我写作的目的并不在于改造或者影射什么,只在于借助于某种特殊载体的表达。而我希望这种表达,既不会太远离历史,也不会远离当下。毕竟从我自身讲写作是一种宣泄、一种会令心境平静的方式,而对绝大多数读者来讲,阅读也大约仅仅是一种消遣、一种能让身心愉悦的途径——假如在宣泄和消遣之外写、读双方共同获得一点什么,那将是我的荣幸。 所要说明的是,故事实际上是架空的写法。文内所涉及的人物、背景、及相关细节描写,尽量靠近设定的年代,但因为作者见识浅陋、所学有限,在写作过程中必有依赖想象力而发挥的部分,如有过分夸张及不合情理之处,或者有确切资料能够提供相应参照,请各位及时指出,以便作者及时研习和修正。作品虽为作者原创,但其成长和成熟,实在有赖各位支持。在此预先表示感谢。 另因作者自身的原因,并不能保证必定日日更新。所以作者在这里敬请各位入坑谨慎。等更、刷更的辛苦自不必言说。想想墙这边等着会莺莺的张公子,等到半夜别说莺莺没来红娘也没有来,实在是窝火。本作者再不懂事,张公子的心情还是能体会的。本作者还是将尽自己所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更文连续性,不令追文的各位过于辛苦。 特别感谢各位老朋友一直以来的支持。非常多的时候,有你们在我觉得安心极了。尽管事实上你们当中跟我有过真正的交流的,千万分之一而已。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接下来要走的一段路,也许我们都会觉得路边的风景似曾相识——尽量来点小新意,但是真的、真的那些作者偏爱的词汇和表达方式很难不重复出现——不过请相信,在似曾相识之外,作为这篇文字的创作者,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在自己写作的路上,能够写出哪怕只有一点点,不同于以往的东西。若能做到每一部作品都有一个小小的进步,也算这一步没有白走。 言情小说世界浩如烟海,推陈出新实属艰难。但重复前人走过的路,也要踩出属于自己的脚印。此之谓创作,而非抄写或简单重复。这是身为创作者的自尊、自爱、自重之心。 是为前言。 尼卡 于2012年10月21日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一) 【题记】 家国天下,本不是她的抱负。 《第一章·最近最远的人》 清早,浓雾弥漫,位于法租界嘉德理大道上的慈济医院还没有开门,门前已经聚集了一群等待看门诊的人。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轿车里出来,迈着稳妥而优雅的脚步,径直走向位于大厅中央的电梯。 在她位于四楼的办公室门口,已经在等着她的女秘书微笑着说“院长早”,一边将黑色的木门打开,一边替她接过手中的拎包。 “早。”她说着,走进办公室里去了。 室内有一股阴冷潮湿的味道,混合着来苏水气息。 她慢慢的摘下手套,露出一双凝白纤细的手。 抽下别住帽子的两根细细的发卡,她将头顶的帽子取下,连同手套一起放在了桌上。 她绕到办公桌后,立于窗前——浓雾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从这里看出去,高大的法国梧桐那浓密的枝叶几乎触到窗子。她默默的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衣架前,脱下大衣来,换上了那件雪白的医生袍。有些刻板的白袍子,因剪裁精致而尺寸恰到好处,非但没有将她姣好的身段遮掩了分毫,反而在规矩之内,衬得她更有几分沉静的书卷气。 她从镜中看着自己。 金丝边眼镜后那双眼,微笑时,眼角就会有细密的纹路。 她不再少不更事了……她对着镜子,将发髻重新整理了一遍。确保没有一丝乱发垂下来。 随着“咚咚咚”的敲门声,女秘书梅艳春进来,说:“院长,时间到了,该去开会了。理事们今天都来了,想要见见您。” 她的眼神表明她知道了。 钟声在此时响起,已经是早上八点整。 她虽然听不到医院大门开启的声音,却也能想象到,刚刚聚集在医院大楼前等待门开启那一刻的民众们涌入时那嘈杂的脚步声……心内泛起些微激动,她希望此刻自己是坐在诊室中的。然而她眼下最先应付的,是这个医院的理事会成员们。用前任院长的话来说,那是一群让人头疼的家伙。 “小梅,我来了有两个周了吧?”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问跟在身边的秘书。 “是。您也有两个周末都没有休息了。”梅艳春是个娇俏可人的女子。她微笑着,走快一步,给她开了会议室的门。会议室里早已坐满了人。见到这位女士,男士们都站了起来。 她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对大家点头,轻声的说:“诸位请坐。初次见面,我是凯瑟琳程。” 她一口流利的英文,几乎没有口音。 梅艳春站在门口,看着凯瑟琳程开始从容的主持会议,便慢慢的退了出去,将会议室的门合拢。她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会议,而将决定这家医院日后的命运……这位美丽的女士,在重重困难中,能否做到前任院长没有做到的事?一切都是未知数。 梅艳春叹了口气。 突然,一阵车响惊动了她。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 梅艳春站在廊上的窗前往外看:雾薄了许多,隐约能看见后院里的车道上,有两辆黑色轿车停下来。押后的军用吉普车上跳下来灰色制服的卫兵,立即开始分散警戒。梅艳春看到这阵势,心想这不知是什么人来了?慈济前不久因为拒绝提供五百个床位的支援,而和军方起了摩擦。因此医院上下对穿制服的人总是格外的警觉……又过了一会儿,第二辆轿车上才下来一位身材中等、敦实厚重的军人,深灰色的制服,说明他的军阶高度。他倒是没有再耽搁时间,踏着利落的脚步,往住院大楼里去了。 “什么人呢?”梅艳春自言自语的问。还是看不清车上的标牌。但看服色,应该是中央军的人。 “没认错的话,应该是第35军的军长逄敦煌。”站在她身后的一位年轻的医生说。 梅艳春没想到身后有人,认真被吓了一跳。 “密斯梅早。”年轻的医生轻声的说。 梅艳春只好微笑着说:“李医生早。”心想原来是赫赫有名的逄敦煌逄军长——但看背影,倒没什么特别之处……“他来干什么?”忍不住补问一个问题。 “听说他的女儿在这里住院。”李医生回答。梅艳春望着窗外,他望着梅艳春秀丽的侧影。 “他结婚了?”梅艳春问。最近逄敦煌经常占据报纸头版,与他的直属上司陶骧及另外几名主战派将官一样,眼下在中央军里是炙手可热的的人物……但印象里,这人似乎是没有妻室的。 “这倒不清楚。据护士说那是他的女儿。也许,是他抚养的遗孤?逄军长是个好人。他很多部下的遗孤,都由他办的遗族学校助养。”李医生微笑着说。 “是这样的啊。”梅艳春低头看看表,礼貌的跟李医生告别。 她又看了一眼后院:那几辆车子已经悄然移开了,连刚刚在警戒的士兵也早已不见踪影。 逄敦煌,传奇将军逄敦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军长!” 逄敦煌刚刚走近了病房门,守在病房门口的卫兵“咔咔”两声,提枪立正。 他回了个军礼,责怪的说:“小声点儿。”没来得及阻止他们,他有点儿懊恼。看了眼里面,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了?” “报告军长,医生说……” 逄敦煌脸一沉。 “报告军长,医生说……”卫兵也压低了声音。 病房门“呼啦”一声开了,赤脚站在门前的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儿打了个哈欠,说:“医生说,我随时可以回学校上课了。” 逄敦煌一看到小女孩儿,唷了一声,拦腰抱起她来,就说:“小祖宗,你怎么这就下地了?着凉怎么办?” “逄叔叔接我出院吧?医生都说了我没事,只要回家继续吃药休息就可以了。”小女孩儿坐在床上,笑嘻嘻的。一头柔软的发,浓密的覆着,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 “等我仔细问过医生再说。”逄敦煌看着她的样貌,虽然还是一团稚气,却隐隐约约的已经像极了另一张面孔。他胸口立时便有些发紧。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付这孩子,他一向没有什么好办法。 “秋薇姨姨问过很多次了,医生都嫌她烦了。你再去,医生也嫌你烦了。”小女孩儿学着他的样子,也揉了揉眉心。她还有些婴儿肥,小手胖乎乎的。粉白红润。 “谁敢嫌我烦!”逄敦煌一瞪眼,“没有老子在战场打鬼子,哪儿有他们在这儿太太平平开医院的份儿!” “逄叔叔,不讲道理。”小女孩儿嘟嘟嘴。 逄敦煌叹了口气,又瞪眼,问:“秋薇呢?秋薇怎么不在这里看着你?” “我说想吃小笼包,小薄开车载着她去买了。用不着她在这儿老看着我。您要不来,我这会儿一准儿睡的香着呢……再说她家里的老三老四一时离了她就闹腾……”小女孩儿眨眼,口齿伶俐的说着。逄敦煌看她,暗笑。这孩子的父母,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也许是从小被秋薇带的缘故?小女孩儿见他只管笑,又说:“逄叔叔,秋薇姨姨太忙了,要不这次出院了,我住您那儿去吧?” “住我那儿怎么行!”逄敦煌皱眉。这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一会儿一个主意,让他应接不暇。他盼着秋薇快些回来,因为他就要对付不了。 “怎么不行?”小女孩儿问。眨着大眼睛,直直的瞅着逄敦煌。 “我那就是个养蜘蛛的地方。你去我那里?谁照顾你啊?” “看妈啊。”小女孩儿嘟了嘴,“逄叔叔,您不让我去您那儿,该不会是因为……您又换女朋友了吧?” “胡说胡说!”逄敦煌急了,“这都谁跟你说的?”他挥了下手,一眼看见身后的副官,副官正在偷笑,被他一瞅,急忙立正站好。逄敦煌手指点着副官,骂道:“我让你们没事儿都嚼舌根儿……图虎翼这老婆,平时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该不会背地里也是个能编排人的吧?囡囡,你说说,这都谁和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说,说给逄叔叔听听……” 他正嘟嘟哝哝的,走廊上传来一阵笃笃笃的高跟鞋声。 副官探头往外一瞅,回来微笑着报告:“图太太回来了。” “回来的正好,我正要找她呢,怎么能跟囡囡说我坏话?”逄敦煌站起来,掐了腰。 “逄将军,我人前人后的可从来没说过您一个不字儿。”门外进来一个少妇,挽着发髻、穿着紫色的洋装,容貌十分秀美。此时笑微微的,拎着一个食盒走到床前,望着床上早笑歪了的小女孩儿,“你呀,又是你这个小鬼头!”她语气宠溺极了。 逄敦煌“哈”了一声,说:“不是你编排我,囡囡怎么知道我又换……”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 “您看。”秋薇一摊手,“还用我编排您,自己个儿就先说漏嘴了。”她说着,把食盒打开,给囡囡盛了粥,要她喝。见囡囡笑嘻嘻的,就说:“你就逗你的逄叔叔吧。反正你逄叔叔就是千军万马都指挥的了,唯独对你没办法。” 囡囡捧着碗,只是笑。 逄敦煌摘了军帽,坐到病床前,看囡囡喝粥。 秋薇见他满面满眼的慈爱,也笑了。静立一旁。逄敦煌看她一眼,问:“虎翼那边最近有什么信儿?” “说是这两日就回来的。”秋薇说着,对逄敦煌暗暗的使了个眼色。 逄敦煌看着似是对他们的话题毫无兴趣的囡囡,说:“最近大部队在休整。陶司令的指挥部已经进驻徐州。囡囡,你爸爸……” “我不吃了。”囡囡推开碗,一掀被子钻进被窝里,“你们都出去,我要睡觉。” “囡囡……”逄敦煌无奈的隔着被子拍拍囡囡的肩膀,那小身子又猛的在被下扭了两扭,干脆蒙上了头,“囡囡,这回不能耍脾气,爸爸回来,你一定要回家陪爸爸安安生生的住两天去,知道吗?” “逄将军。”秋薇对着他摆手。 “军长!电报!”病房门外传来副官的报告声。 “知道了。”逄敦煌说着站起来。见囡囡毫无反应,戴上军帽,对秋薇说:“我这就得走,你多费心——要是医生确定囡囡没事,就带她回家。我忙完了就来看她。有什么事,及时告诉我。” 他说着往外走。 秋薇答应着送他出门。到了走廊上,她将病房门掩了,轻声的问逄敦煌:“陶司令确定这几日能回来?” “部队奉命休整,按说他应该有空回来。我听说陶老太太也从南洋回来了,也是这两日就到。他嘴上是从来不说,也是想囡囡的。”逄敦煌说着,戴上军帽。 “那,陶司令跟苏小姐的事……坐实了嘛?”秋薇问。 “他需要一位夫人。囡囡也需要一个母亲。”逄敦煌并没有正面回答。 秋薇张了张口,叹气道:“是的。只是,这孩子……说句不该说的,苏小姐毕竟年轻了些。” “放心呢,哪儿能让她受了委屈?退一万步讲,就囡囡这小脾气,她不给人气受就不错了。”逄敦煌明白秋薇的心情,他的心也有些沉,脸上却是笑着。“现在她愿意跟着你,你就多操心一些吧。” “我答应了小姐的,一定会做到。”秋薇说。 逄敦煌听了这话,看秋薇一眼,什么没有说,带着人离开了。 秋薇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回了病房。进门一看床上却是空着,大惊失色,惊叫道:“囡囡?!” 卫生间的门大开着,她闯进去。卫生间里空无一人,窗开着,她心里咯噔一下。扑到窗口,就看见一条白色床单结成的绳索下,那个穿着粉色小花朵睡袍的小女孩已经将要落地。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 她一阵眩晕,叫也不敢叫、喊也不敢喊,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的扣住绳索,眼睁睁的看着小女孩轻巧的落了地,她才“呀”的出了一声。 小女孩落了地,仰着脸对着兀自目瞪口呆的秋薇挥了挥手。 “囡囡,你站住!”秋薇急了,这才大声的叫:“卫兵、卫兵!” 卫兵呼啦啦的闯进来。 秋薇喊道:“快去,囡囡在后院,快把她带回来!”她又伏在窗台上,对着囡囡大声:“囡囡不要乱跑!囡囡!囡囡……遂心!陶遂心!”秋薇语无伦次的,见遂心提着小裙子光着小脚越跑越远,恨不得插翅飞下去逮住她。 遂心则畅快的笑着回身便跑。脚印落在草地上,露水沾了鞋子,有些冷。她甩甩脚,一点儿都不在乎。 医院这四面高楼将花园围成了一个装满浓雾的盒子,遂心在雾中的草地上奔跑着,不时的被雪松树梢刺到面庞。她开心的笑,只觉得这地方,像极了她最喜欢的故事《绿野仙踪》里那个神奇的仙境……待她从灌木丛中钻出去,刚刚站定便发现自己站在了连结几座医院大楼的十字路上。她小心的看了看方位,决定朝南边大楼去——穿过南楼,应该就是医院前门了。她记得的。 可没跑两步,她就看到穿着灰色军装的卫兵从西边大楼门口冲出来,冲破雾气叫着“遂心小姐”。 遂心撒腿就跑。 她躲躲闪闪的绕过脚步匆匆的医生护士和病人。 卫兵追的近了。她调转方向,但就在她一转身的工夫,她撞在一个人怀里。 “哎哟!”她叫起来。声音娇娇的。“对不起。”她站定了,说完这句便要跑,不料那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一时之间走不了,便被迫的站直了。 “别乱跑。”那人说。 遂心被这一把清亮的嗓音摄住了似的,抬头看着自己撞到的这个人——是个穿着白袍子的女人。她仍保持着半抱着自己的手势,用她的手臂承担着自己的重量——于是遂心就这么站着,打量着她:她身上有股医生的味道,可不同于其他穿白袍子的女医生或者女护士,她的味道暖暖的,又有些淡淡的说不出的香气……遂心吸了吸鼻子,一瞬不瞬的望着这个女医生:她并不令人害怕。大大的眼睛藏在薄薄的镜片后,也看着她。在这样的注视下,遂心不由自主的就有些发窘。 “这个时间怎么不等着医生查房,跑到外面来了?”她问。 遂心没有出声。 女医生身后就有人说程院长,这是儿科的病人,叫陶遂心,是急性肠胃炎入院的。 “你姓陶,名遂心?”被叫作“程院长”的女医生问。 遂心眼看着自己的名字,从那双线条柔美的嘴唇间被叫出来,没点头,也没摇头,眨了眨眼,反问:“那你叫什么?” 镜片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六) “我?我姓程,叫凯瑟琳。”她温和的说。 “你是洋人嘛?”遂心问。 “不,我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就要叫中国名字。”遂心的小脸儿有些严肃。 凯瑟琳程怔怔的望着遂心。 “是中国人,就要叫中国名字。”也是这样一句话。只是没有柔柔的喉音,而是低沉有力的。 这么巧,这孩子也姓陶。 “哦?”凯瑟琳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遂心的耳垂。柔软而娇嫩的耳垂。她轻声的,几乎不像是在问:“这是谁教给你的?” 一个小孩子,很难想象,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爸爸。”遂心立即说。 凯瑟琳程怔怔的望着遂心。 听到身后的梅艳春在提醒她该走了,才阒然一省,松开握着遂心小手的手。 “程院长好喜欢小孩,应该转去儿科。”有医生趁机开玩笑。 “可不是。”凯瑟琳程也笑着,看遂心。 “你的中国名字是什么?”遂心顽皮的问。 “我的中国名字是……”凯瑟琳程含着笑,正要告诉遂心,就见遂心一跺脚,嚷嚷着“糟糕糟糕”。 原来卫兵已经追到了跟前。 凯瑟琳程有些莫名其妙,她看着这些卫兵跑过来,后面更有一个军装汉子,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对着这边就喊:“陶遂心你这个小混蛋,你给我过来!” 遂心吐了吐舌尖,小灵猫似的迅速躲到了凯瑟琳背后去。 凯瑟琳直起身。遂心温热的小手抓着她的袍子。那汉子声音浑厚,态度也有些粗野,遂心却不害怕,吃吃的笑着。 凯瑟琳看着来人。 逄敦煌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凯瑟琳程。他径直冲上来,一把拉了遂心在怀里,拎起来就转身,说:“我叫你不听话!我刚转身你就敢逃跑,医院是监狱啊,我且跟你秋薇姨姨说着,让你快点儿出院回家呢……”他断断续续的说着,抬头看到追过来的秋薇,说:“看好她。出了事,怎么跟她父亲交代?” “交代什么啊?为什么要跟他交代?他早就不要我了!他就只管把我丢给你们……放开我!”遂心尖着喉咙大叫。 “陶遂心!”逄敦煌大喝一声,“你再胡说!你信不信我揍你?”他是脸涨红了。似乎遂心是说了什么让他难以容忍的话。 “你揍我!你揍我啊!他就是不要我了,就是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你还凶……你也凶我……我讨厌他,也讨厌你!讨厌你!” 眼看着遂心的大眼睛里充了泪,逄敦煌的脸色又和缓下来。 这孩子尖声的哭叫,扎人心窝子。 “你呀!”他将遂心抱起来。堂堂的汉子,只觉得当众抱了这孩子,太温柔也太令人难为情了,可还是抱起来。轻声的哄着。他看了一眼站在一边发愣的秋薇,“秋薇?” 秋薇一双手死死的扣在一起,眼睛盯着他身后。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七) 逄敦煌被秋薇的神色弄的一怔。 秋薇急忙抹了下眼睛,迅速将遂心抱在怀里,转身低头就走。逄敦煌稍觉异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走廊,已经空无一人。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往前走了几步,就见一队穿着白色袍子的医生护士走进了后面的住院大楼。 “刚刚那些是什么人?”他问。盯着那一群人。 “医生。”卫兵回答。 逄敦煌想了想。在医院,这样一群白袍子,出现在哪儿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他转身,看到这几个呆头呆脑的卫兵,突然气不打一出来。 “一群废物点心!连个小孩子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逄敦煌转了身,气的骂道,“给我看紧了些。出了什么意外,不用等陶司令回来,就有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是!” 逄敦煌抓起军帽,狠狠的挠了挠头。 刚刚一通乱跑,他出了一身汗。 此刻心跳有些急,这也令他格外的有些烦躁…… 住院部的大楼里,凯瑟琳程继续带着医生们巡房。 “陶遂心,就是陶司令的女儿吧?遂心遂心,这名字起的真好。” “可也够贪心的。” “是啊……遂心,事事遂心?” “陶家是一方诸侯,富可敌国,竟还要事事遂心。” “名字嘛。眼下为了抗战,陶家也是举家为国出力,难得的……” “所以,就让陶司令事实遂心吧。” 上二楼的时候,两位中国籍医生在悄声聊天。其余的外国籍医生,或者是语言不通的缘故,或者是并不关心这些消息,都没有出声参与。话题又迅速的转回了病人和病例上面去。 凯瑟琳差点被脚下的台阶绊倒,幸亏梅艳春扶了她一把。 “您还好吧?”梅艳春轻声问。她看出凯瑟琳有点恍惚。 凯瑟琳点点头。 “还有两科……产科和儿科。”梅艳春看了眼手里的表格。凯瑟琳程本是妇产科的专科医生。她作为院长,今天巡视的却是所有的病房和科室。 凯瑟琳又点点头,表示记得。但在巡视儿科病房之前,她却说自己不太舒服,提早离开了。并没有让梅艳春跟着。 穿过病区花径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此时雾消散了些,花木扶疏的园子,各处景色渐渐清晰。 而不远处的观景亭里,一个深灰色的身影背对着她。 她走近些站住,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随着她的一声叹息,那个背影转了过来,看着她。 好久,好久。 “敦煌。”她叫出他的名字来。 逄敦煌是定定的瞅着她的,直到被她这一声呼唤,才唤返了神似的,说:“王八羔子程静漪,给老子过来!王八羔子……你这个王八羔子、死丫头!老子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程静漪微笑着。 逄敦煌捶了下胸口,转开脸,胸口剧烈的起伏终于被他强行压制的平稳和缓下来,才走过来。 大大的眼,瞪圆了豹子眼似的,炯炯有神。此时他的眼珠在发红、潮润。 他使劲儿的咳了一咳,才说:“你终于回来了。”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八) “是。”静漪说。 “哈哈……我就说嘛,我的眼,不带看错的!只要一眼,只要一眼!”逄敦煌哈哈大笑着,食指比在鼻尖眉眼前。他用这样夸张的动作,掩饰着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见静漪微笑望着他,他说:“因为你,我耽误了军务。要被军法处置,你可得负责。” 他眯眯眼,忽然的有些赖皮的味道。 “堂堂的陆军少将、35军军长,这一带的防务全由你负责,说你是土皇帝都不过分,谁处置你?”程静漪并不理会他的“威胁”。 逄敦煌再次哈哈大笑,看着静漪恬淡从容的面庞,意味深长的说:“看来,我们的状况,你都摸的很清楚了。” 程静漪看看他,逄敦煌倏然住嘴。 静默的,两人相对。 逄敦煌打量着眼前的程静漪:雪白的医生袍浆洗的平整挺括,穿在她瘦瘦的身上,无端的给她又增加了些分量。白皙的面孔,严肃的神情,依稀是当年那倔强的女子……好像只多了一副金边眼镜。 逄敦煌慢慢的,将眼中的这个影子,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推到一处…… 他单边眉毛一抬,说:“死丫头,还是这么着。”他没有说,在她脸上,他连堪称多余的皱纹都看不到一条。不知是他的眼神不好了,还是他仍然觉得她永远会停留在他认得她的那一年,就算是有皱纹,在他眼里也不会存在。 “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程静漪语调平平的说。 逄敦煌默然半晌,说:“你回来就好。” “敦煌,安排我见见囡囡。”程静漪望着逄敦煌,说。 逄敦煌看着她,似乎在琢磨该怎么给她回答。 “好吗?我不想突然出现吓到囡囡。”她没有婉转的表达她的意愿。 “不见他?”逄敦煌问,眼睛瞅着静漪。 “不见。”她立即回答。逄敦煌摇了下头。她说:“起码现在不见。” 逄敦煌沉吟,说:“静漪,你既然回来了……” “我眼下,只想先看看囡囡。” “那我来安排。”逄敦煌终于松了口。 “谢谢你。”程静漪和逄敦煌走到了花园出口。 逄敦煌笑着。 他伸出手来,她也伸出手来,紧紧的,他握住她的手。 “跟从前一样,我最不想从你嘴里听到的,仍然是一个谢字。” “你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变。”程静漪轻声的说。 “我却希望你变了。”逄敦煌松开手,整了整军装,“改天见。” “你不问我住在哪里?”静漪问。 “就像你说的,这是我的防区。只要我想,你们家厨房里的蜘蛛几只公几只母我都能知道。”逄敦煌哈哈笑着。 程静漪微笑。 看着逄敦煌上了车,车队鱼贯驶出医院后门。 雾又渐渐的浓了。 ************* “报告!”一声清脆的报告声。 “进来。”沙盘旁边,正在与参谋们观察地形的将官头也不抬的说。他宽宽的肩膀在挺括的灰色衬衫下,若两截浑实的圆木,一动,肩上的两颗银色梅花星光闪耀。“什么事?”他问话之前,指挥部里鸦雀无声。 “报告司令,中央军来电!”通讯官报告。 “念!”他直起身,目光仍没离开沙盘。顺手从一旁取了烟盒。 “陶骧部:命令你部即日起原地休整,听候调遣。程之忱。”通讯官合上电报本。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九) 陶骧将一枚红色的小三角旗插在一个制高点上,点着那里,对参谋们说:“原地休整期间,照常组织训练。训练强度可降低两个等级。参谋一部、参谋二部和司令部,分别拿出一套训练方案来。轮训。” “是,司令!” “解散。”陶骧说。头一偏,将香烟点上。 参谋们敬礼,鱼贯而出。 陶骧默默的看着沙盘西北角,那一处制高点上有一枚太阳旗。他拿起来,又插上去。抬头看着等在等待着的通讯官,说:“记。” “是。”通讯官打开笔记本。 “来电已接收。我部将原地休整、待命。另,我部将组织大规模演练,请求中央调拨军备物资。陶骧。”陶骧踱着步子,从沙盘的这边,走到那边,“发吧。” “是!”通讯官记录完毕,抽出一张电报纸来,走近些双手递上,说:“司令,这里还有一份加急电报。是逄敦煌将军打来的。请您过目。” 陶骧抽过那张电报纸。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他反复的看了两遍,说:“回电告诉他,我知道了。” “是!”通讯官敬礼,转身离开。 陶骧扶着沙盘。 沙盘上推演的是眼下的战局。这是无论怎么看,都不能令他轻松的。 “报告!” “进来。”他听到熟悉的嗓音,抬头,来的是位年轻的军官。 “报告长官,第三十六军独立团上校团长图虎翼……”年轻军官朗声报名。 陶骧摆手制止他,说:“过来坐。” 他指着自己身边的一把行军椅。 “是!”图虎翼笑了。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陶骧问。他示意图虎翼坐近些。是机要秘书进来送茶点的,给陶骧端上来的是咖啡,给图虎翼的是一杯清茶。陶骧看了眼,对图虎翼说:“随便用一点吧。连续行军打仗,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图虎翼看着陶骧那因为熬夜而红了的双眼,还有手指间燃了半截的香烟,心情顿时有些复杂。他是知道他的这位七少爷曾是多么讲究的一个人的……他忍不住说:“七少,休息一下吧。部队休整,您更得休整。” 陶骧笑了笑,说:“你小子。” 陶骧的面容清俊而消瘦,两鬓染霜。 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次的出生入死,他的脾气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沉默。少有能让他完全放松的时候,也少有能让他完全放松的人。 图虎翼摘了军帽拿在手里。他是跟了陶骧多年的人,见了他,多少能说几句家常话的。他将军帽放在一边,待陶骧端起咖啡,说:“囡囡在上海,这么近,来回不过两天,七少,过去看看吧。” 陶骧喝了口咖啡,说:“最近忙,轻松些了再去。” “七少。”图虎翼欲言又止。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 陶骧皱了下眉,“怎么?有什么事吗?” “囡囡……住院了。” 陶骧放下咖啡杯。 “秋薇早上加急电报打过来,说遂心小姐是急性肠胃炎,一周前入院,情况虽稳已定,但医生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要求住院观察。七少,这几年,您忙于国事军务,花在囡囡身上的时间太少了……她生病了,您还是该回去看一看。不然……”图虎翼观察着陶骧脸色,一句一句往下说,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下来。 陶骧沉吟。 图虎翼这个“不然”,他再清楚不过是什么意思。 “七少……”图虎翼还想劝,就见陶骧摆了下手,他只好收声。 “我明天就回上海去。”陶骧说。 图虎翼松了口气,嘿嘿的笑了。 陶骧看看他,问:“你家那几个怎么样了?” “调皮捣蛋的,把秋薇累的够呛。”图虎翼笑着说。 “这阵子因为遂心,辛苦秋薇了。按道理原是该早些送回她祖母身边的。遂心偏偏又喜欢粘着秋薇。”陶骧说。说到女儿,他的语气也丝毫不见和缓。 “七少,您这是哪儿的话。对遂心小姐,秋薇的身份,自然是不敢说视同己出,却是尽心尽力的。”图虎翼说。 陶骧点头。 “我就是来看看您。部队马上转移到城南待命了。”图虎翼站起来,给陶骧敬礼。 陶骧抬头看着这个一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点了下头,叫了声:“小四!” “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从门外进来。 “给图团长带点儿好东西。”陶骧也站起来。 “谢谢七少。”图虎翼笑道。 “滚。”陶骧骂道。他脸上终于是露出了点儿笑容。 图虎翼跟小四路四海一起出了司令部。 “小四。”图虎翼待他们走的远些,确定他们说话不会被听到,才开口。 “哎,图团长。”路四海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七少最近还好么?”图虎翼整了整军帽。 路四海不出声。 图虎翼从后面踹了他一脚,说:“小子,跟我还藏着掖着。我是谁?嗯?我是谁?我给七少牵马坠蹬的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尿玩泥巴呢。说!” “哎哎哎,我新洗的军装呢……我说不结了吗?”路四海搔着脖子后头,“不太好。睡的不太踏实。有时候苏小姐打电话来,说不上几句话他就挂;苏小姐前些日子从上海过来看他,他也说不见。惹苏小姐发老大的脾气,他也不大在乎……” “吃的呢?吃的及时?饭量呢?” “及时是及时的,有我看着呢。就是吃不多。咖啡喝的凶,烟抽的更凶。酒倒是不喝了。就去年跟逄军长他们一处儿喝酒喝到胃出血那次之后,酒就不太碰了。”路四海说着。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一) 图虎翼摇着头,手臂搭在路四海肩膀上,说:“小四,你给我听着。你是七少的近卫,要是他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坏了,我能敲掉你脑袋,自个儿回来干!你信吗?” 路四海翻了个白眼给他,说:“图团长,您别昧着良心说话,十年前的七少,跟现在的七少,能一样嘛?” “你小子敢犟嘴!我抽你!” “好好好……您放心,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 “下次我见七少,比现在少一两肉,我真抽你!” 两个人说着,已经到了仓库门口。 路四海开了仓库门,守在门口,对着图虎翼笑嘻嘻的说:“看上什么尽管拿。” “乖乖……”图虎翼看着仓库里琳琅满目的物品,不由得惊叹。他细看着,忽然问:“小四,七少不喝酒了,是一点儿都不喝了嘛?” “一点儿都不喝了。那天,逄(音同庞)将军给他送来缴获的日军物资,里面有两箱绝好的葡萄酒。逄将军说,他是粗人,不懂得这个,七少洋派,葡萄酒行家,给他最合适。七少看着是很高兴,开了一瓶,摆在那儿,就只是看,一滴未沾。” 图虎翼摇了下头。 “不过,我也听逄将军说过,七少先前可是酒漏。他们都喝不过他。”路四海说。他成为陶司令的侍从不过半年,很多事情并不了解。 图虎翼又摇了下头,仰头,说:“总有一天,他会喝个痛快——既然七少不喝酒,我就拿点儿酒。” “您尽管拿。七少禁酒太严格,我们也不敢动。白扔着也可惜。” 图虎翼指挥着他的随从从仓库里搬了几箱酒,路四海又揣摩着他的心思,让人给他把带来的吉普车都塞满了。 图虎翼上车之前,抬头看了一眼司令部二楼那间西南位置的办公室,他带着人,朝那个方向立正站好,敬了个军礼。 陶骧吸了口烟,目送着图虎翼的车子开出了司令部的大门,才转身拿起电话机,他沉声说道:“我是陶骧。要作战一部……” 他放下电话。站了好一会儿,拉开抽屉,那里有一个扣放着的小小银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中,一个胖嘟嘟的卷毛女婴,正睁着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的手指滑过那大大的宝光四溢的眼睛。 遂心。 他的遂心。 ************* 程静漪这天工作到很晚都没有下班。 电话铃不断的响起,话多是医院的理事会成员打来的。又多数是不太好的消息。有的要退出理事会,有的表示不能再金援慈济医院。 程静漪通通沉着应对,直到此刻。她深知他们的心理,什么局势紧张生意难以为继,都是借口。只因她是个女人。来管理医院,他们信不过她。尽管作为医生来说,她的履历是那么的辉煌。可这些在这些财主们眼里,远不如性别和年纪来的实落。但她不会就此认输。但已经有好几天了,她在理事们中间游说,却收效甚微,连梅艳春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程院长,休息休息吧。”梅艳春说。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二) 程静漪舒了口气,在面前的名单上,又画了一个叉号。名单上的这些都是名商大贾,他们中有金援慈济医院多年的,也有日后可能成为慈济新捐赠人的。她盯着名单的最后几位……她不禁笑了。像这样的青帮老大,换个位置,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去结交的。如今么……她轻轻的在纸上画了几个个问号。 如今,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动这个心思。 “这几天您实在是太辛苦了。”梅艳春见程静漪仍然不动,又说。 “我是不想就这么无所作为的看着他们退出。” “慈济的基金……真的难以维持了?”梅艳春小心翼翼的问。 程静漪摇了摇头。她已经将慈济的底子摸的一清二楚,比她当初接受任命前被告之的还要严重的多。但她不能也不忍在这个时候告诉梅艳春,慈济根本已经没有了可以用的基金,而连年战乱,慈济赖以生存的另一种经济来源——田地租金——也几乎被切断了。 看到梅艳春的脸色顿时暗了,程静漪微笑,说:“放心,至少有我在一日,慈济不会轻易倒掉的。再不成,我们还可以申请政府支援。只是那样的话……”她看到办公桌对面那幅创办人的巨幅画像。 这位当年不远万里从欧洲大陆来到上海的传教士,兢兢业业几十年,为慈济打下了厚实的基础。他会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的心血将付之东流? 她合上文件夹。 也许是今天工作时间过久,她觉得格外的累。 “已经九点了,院长。”梅艳春提醒道。 “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陪着我。”程静漪看看怀表,“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麻烦了。家里的车子应该已经到了。”梅艳春笑着说。她看一眼程静漪手中那枚小巧玲珑的怀表。 程静漪见她留意,微笑着说:“是我母亲送我的礼物”。 “一直带在身边吧?”梅艳春问。 “嗯。”程静漪也多看了两眼自己的怀表。的确是一直带在身边,从她第一次离家念书开始,就陪着她了……她换过衣服,跟小梅一起往外走。果然在她的车后,停了一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看到她们出来,车上的人下来,叫了声:“艳春。” 他朝她们走来。 “叔叔!”小梅对着那人招了招手,又转头看看程静漪,说:“程院长,给您介绍下,我小叔叔,梅季康。小叔,这位就是我们新院长,凯瑟琳程女士。” “程院长,幸会。”梅季康微笑着。 梅氏叔侄俩同静漪道别,先上车离开了。 程静漪默默的想着心事。刚才梅季康那探究的眼神,令她敏感。她毕竟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许是在某个场合见过此人,也未可知。 程静漪仰头看了看天。 冬季上海的夜空,有种灰蒙蒙的潮润,星还是有的,只是没有几颗清晰的。 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 梅季康似想起什么来,回了下头,正看到程静漪的这个动作,心头便像被撞了一下。不由的问出来:“程院长这么年轻?”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三) “怎么,不可以么?”小梅有些促狭的看着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叔叔。 梅季康笑了,说:“我可听说,慈济最近的运营大大的有问题。” “连你也听说了。”小梅叹气,“都是那帮老榆木疙瘩脑袋,看不上女子主政慈济,连牝鸡司晨的话都能说出来,难道凯瑟琳还会是武则天嘛——对了,小叔,能不能劝劝爸爸?” “你父亲最近在谋划着转移资产去香港,恐怕没那么容易让他在这个时候拿钱出来。”梅季康说。 “是。这我当然知道。但这毕竟是做善事。爸爸不是一向赞成做善事?小叔……”小梅露出孩子气来。 “拿你没办法。我去试试吧。”梅季康趁着车子转弯,又看了一眼那个俏丽的身影所站立的位置……有个影像在他脑中若电光石火一般闪过,让他不禁低低的“啊”了一声。 小梅奇怪的看了自己的小叔一眼,问:“您怎么了?” “我见过她的!”梅季康说。 小梅笑起来,说:“叔叔,您还是这见了美人就没了魂儿的脾气。别开玩笑了。她可是留学德美的医学博士。才刚刚从波士顿回来,您打哪儿见过她呢?梦里?” 被侄女打趣,梅季康也不生气,只是笑着。 程静漪吗?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当然不是现在的样子。 那时候的她,是另一种样子的。是至今想起来,仍觉得美丽的样子。只是当时,她那种美丽,会在一时的漂亮摩登小姐中被湮没,因为她永远,都不是刻意表现自己的那一个,比如她的表姐们,就比她要有名的多。但不知为何,多年之后,他虽然总是在报端见到她那几位有名的亲戚的姓名,也会在不同的场合见到她们,却也总是记不住她们的样子,反而程静漪的模样,若是想一想,只需要一瞬间,便清晰出挑了起来…… 程静漪刚进家门,就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话的是儿科的主任施密特医生,也是负责陶遂心主治医师。程静漪曾经特别交代过他,如果陶遂心的病情有什么变动,一定要记得通知她。 听完施密特医生的汇报,她说:“麻烦你在图公馆大门口等等我。我马上到。” 施密特医生挂了电话。 程静漪便上楼去。几分钟后她下楼来乘车出去时,她已经换上了护士的白袍子,外面依旧是那件黑色的开司米长大衣。 在图公馆门口等着她的施密特医生,打量着这位突然变装的女士,不禁称赞。 他用德语说:“凯瑟琳,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果断的女士。我由衷钦佩。” “谢谢。事出紧急,来不及跟你详细解释。请记住,从现在开始,我是随同你出诊的护士。不是医生,更不是院长。”程静漪也用德语说。 “我明白。请你放心。”施密特医生说。他是标准的德国人。沉默而且语言精准。 程静漪戴上口罩,将施密特医生的急救箱拎在了手里,走在高大的施密特医生身后,随着这家的佣人进了别墅的大门。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四) 别墅里灯火通明。她打量了一下室内的装饰,判断出这是一间小型的别墅。家里极干净,有温暖的氛围。地毯很柔软,走在上面一丝声音也没有。 施密特医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领路的佣人对他很尊敬,顺便的对她也很客气。引着他们上了楼,静漪就听她说:“我们太太在陶小姐房里等着,我进去先通报。”她话音未落,房门已经开了,走出来的年轻妇人裹了裹身上的披肩,请他们进去,她只对着施密特医生说话,仿佛没有看到医生身后的这位护士。 施密特医生称呼她“图太太”。 静漪握着药箱的手有点儿出汗。她紧跟着施密特医生走进了这间宽敞舒适的房间。跟印象里普通的小女孩卧室那粉红色不太一样,这间卧室用的都是绿色。就连地毯也是翠绿的底子上五彩的图案,显得生机盎然。窗前桌案上的一个大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支剑兰,看上去十分的清雅。 施密特医生走到床边。 守候在床边的看妈模样的女人挪开位置,让了空。图太太则站在一边,小声的先安慰了病人一会儿。 躺在小床上的小女孩儿陶遂心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因为发烧,脸上红彤彤的。施密特医生回头看了一眼程静漪,他说凯瑟琳你替我翻译一下,我的中文不够用了。 静漪将药箱放在床头柜上。 施密特医生仔细的询问,静漪一一的翻译。大部分的问题都由图太太代答了。 静漪照着施密特医生的吩咐,将体温计放进遂心的腋窝下。她先搓了搓手。遂心穿着棉质的柔软睡衣,也许是今天病情严重,她很听话。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在医院里,皮的像只顽劣的小猴子。静漪放好温度计。细心的给她掩好衣襟,低声的问她:“难受吗?” 隔着口罩,她只露了眼睛和额头。 遂心的面孔摸上去烫人。 她的手微凉,遂心倒不反对她的抚触,看着她,点点头。又转过脸去,看着图太太,说:“薇姨,我想喝水。” 图太太忙倒了杯水。坐到床沿上,将遂心搂在怀里,给她喂水。 “突然的就发起烧来了,真吓死我了。”她说。低头,下巴触在孩子额角,“这孩子总是三灾八难的……” 静漪将体温计拿在手里,对着光线看看,跟施密特医生说:“103.9度。” 施密特医生又让静漪给遂心做了几项测试,对秋薇说:“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我会让凯瑟琳给病人注射退烧,再按时吃药就好。”他转过脸去,对着遂心和蔼的用中文说:“遂心小姐,你很快会好。不要怕。” “谢谢,施医生。”遂心用德语回答。 程静漪看向遂心。那两片因发烧而有些干裂的唇间,吐出的确实是德语单词。发音准确。听起来,是受到过很好的教导。 “我说的对吗?”遂心问。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五) 施密特医生浓眉一扬,笑道:“你说的很好。下回来,精神好些了,我再跟你聊天。”他微笑着,对静漪说,“给她打针吧。” 程静漪将药箱打开,她在水盆里净了手。戴上手套,拿砂轮磨了下药瓶。药液抽进针管里,她捏了药棉。图太太哄着遂心,让她趴到自己身上。静漪伸出手来,轻轻的按着遂心的臀部。柔软的、热乎乎的。 她的手有些发颤。银针发出亮闪闪的微光。 过了一会儿,她才在遂心的皮肤上涂着碘酒。很慢很慢的。 针扎进了遂心细嫩的皮肉中,推进药水的节奏便更慢。一点一点的推。拔出针的动作倒迅速。她替遂心揉着,轻声的问:“不疼吧?” “不疼。”遂心的嗓音有些沙哑无力,搂着图太太的身子,转了下脸,看着静漪,说:“谢谢你。” “不客气。”静漪额上却出了汗。 图太太的目光扫过来。 静漪站起来,收拾药箱。施密特医生站在她旁边,从药箱里取了药,用小纸片包好,标上数字。 “施医生。”图太太让遂心躺好,“能不能请这位护士小姐留下来看护遂心一晚?我恐怕……”她温和的说。看看遂心,十分担心的样子。 施密特医生说:“可以,但是……”他看向静漪,“凯瑟琳今天不能留下,我……” 静漪对着施密特医生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说:“明天一早,若还需要看护,让人来替换我就是了。” 施密特医生见静漪如此说,就说:“图太太,凯瑟琳很有经验,有她在,你尽管放心。”他中文虽说的别扭些,意思却也表达的清楚了。 图太太便请静漪留下,她亲自送施密特医生出去了。 遂心的看妈给静漪搬了一张椅子过来,请她坐下。 静漪坐下来。 她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替遂心整理一下枕巾。遂心有一头乌发。柔亮软和。齐齐的刘海儿,盖着饱满的额头,十分的好看。她的手指拨着遂心的刘海儿。 这孩子生的真好,长的也真好。 乌溜溜的眼,随着静漪的手在动。 静漪停下来,看着这对若有所思的乌溜溜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不困吗?”她问遂心。看看时间,药效该发作了。 那乌溜溜的眼睛定定的瞅着静漪。听静漪问,眼珠儿转了一下,抿了下嘴唇。 “我认得你!”遂心忽然一把抓住了静漪的袖子,“你今天怎么成了护士?” 静漪愣了愣,笑着问:“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心砰砰的跳着。由着遂心抓着自己的袖子。孩子的手劲儿软,其实没多少力气。她却觉得加诸在衣袖上的力量,有千斤来重似的,让她一时动不得。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六) “你的眼镜。还有,你的眼睛。”遂心清晰的说。“你能摘下口罩来么?” 静漪一低头,将束在耳边的口罩取了下来。厚厚的口罩捂了大半边面孔,这一摘下来,呼吸顿时顺畅。 “囡囡,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图太太进来了,她站在程静漪的身后。本应是教训的话,此时听起来却很是温柔,又无奈。 遂心嘟着嘴。小手儿攥着静漪的衣袖,并不松开。 “没关系的。”静漪温柔的笑着,慢慢的,她转回了头。与图太太四目相对,她点了点头,“今晚,我在这里看着她。” 图太太轻声的说:“那……好的。不过,夜很长,先下去吃点儿夜宵吧。” 静漪转过头来看看遂心。遂心眼睛已经闭上了。她替遂心盖了一下被子。图太太交待看妈看这些,才走出了房间,在门口等着静漪。静漪随她走出去。 走廊很长。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图太太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关着灯。每三盏壁灯里,只留下一盏。光线暗了下来。 “最近物资很紧缺。虽然缺不着我们的,我们也得省着点用。”图太太说着,吩咐佣人:“都下去吧。” 等她们在楼下餐厅里坐下来的时候,整栋楼都静了下来。 程静漪脱了大衣,只穿了护士袍。护士袍也让她有些受拘束,她干脆脱了下来。里面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羊毛衫,和黑色的羊毛裙。 图太太把桌上那些碗碗碟碟的盖子都去了,露出美味的夜宵来。 她说:“都是沪式糕点,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吃点青团。这时候,青团不当令,可能味道差些……”眼睛是不看静漪的,从睫毛到手指,都在簌簌发抖似的。 静漪拿起筷子来,青团软糯,入口有清香。豆沙馅儿甜而不腻。她晚饭只在办公室吃了一块三明治和一杯咖啡。这会儿真有些饿了,故此吃的津津有味。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青团……秋薇,你们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她问。 平静的,温和的,自然的。 秋薇被程静漪忽然间更换了称呼弄的愣在那里。已经有好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的,甚至不敢让自己不由自主的目光溜到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和脸上去。 静漪转脸对着她,微微的笑着,说:“这么久时间,亏你这个话多的丫头忍得住。” 她看着秋薇的嘴唇颤动着,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水,心头的酸楚排山倒海,尽量克制着。 “秋薇啊……” 只听着椅子哗啦啦的响,穿着得体的贵妇人秋薇已经两步来到她面前,噗通一下就给她跪下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秋薇就已经给她磕了三个头。她一把搀住秋薇,粉白的脸上顿时红晕满布,“秋薇,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她用力拉着秋薇。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七) “小姐!”秋薇反手抱住了静漪,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滚滚的落下来,“小姐,小姐……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她紧紧的抱着静漪,浑身发颤。这颤抖传到静漪身上,静漪闭了下眼。 “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回来了吗?你起来说话。”她只好又坐了回去。 “不起来。” “让下人看见,你给一个护士跪着,算什么?” 秋薇抿着唇。一副倔强的模样。 静漪看着,这个也已经快三十岁的女子,竟还是在她身边时候那油盐不进的倔脾气。 “你想让我马上走、再也不登这个门了?”她说。 秋薇摇头。 “那还不起来?” 秋薇低下头。 静漪和颜悦色的,说:“起来,跟我好好说几句话。” 秋薇终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静漪看着秋薇这开衩高高的旗袍,微笑道:“幸亏家里地毯洁净,不然沾了灰,图太太你倒要污了一件好袍子了。” “小姐!”秋薇红了脸。 静漪用眼神示意她坐下,说:“我有话问你。” 秋薇犹豫着,却不得不在静漪眼神中强大的压力下偏偏的坐了椅子的一个角。静漪知道眼下这是秋薇最大的让步了,于是也不再勉强她。她问:“阿图待你好嘛?” 秋薇点头。 静漪也点头。从进门开始她观察到的,这家的布置、佣人对秋薇的态度、到秋薇的穿着和气度,她的判断,秋薇这个女主人,做的还不赖。 “我总算没有看错阿图。”她说。 “小姐……” “这几年,有劳你了,秋薇。” “小姐,您要这么说,我怎么担待的起……从小姐走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惦记小姐,惦记着,不知道小姐过的好不好、累不累,有没有想家,没有我在你身边,小姐会不会照顾自己,还有,小姐还会不会回来、会不会想……想囡囡。” “我很好。”静漪微笑着,“想要的,都已经得到;想做的,很多也都做到。” 秋薇细看着静漪。 比起多年前那姿容秀美和绝代风华,现在的程静漪,更多了几分坚毅和沉稳,眼神中更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即便是她在微笑的时候,也让人有距离感。有些,高高在上,有些,寒凉。可不管怎么变,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程家十小姐静漪,仍然是她的主人。 她的目光落在程静漪那双手上,纤巧细白。而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她心中一沉,抬眼看着程静漪。 静漪也看了看自己的手,并不解释。 她重新拿起筷子来,吃着秋薇给她准备的这些点心。她坐在这里,看到对面的一间小偏厅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崭新的,像刚出窑的瓷器那样带着烟火气的新。琴上有一只鼓肚大花瓶,花瓶空着,连水都没有一滴。 “那是给囡囡准备的。”秋薇见她留意到钢琴,“囡囡很喜欢弹琴。她住的地方都要有琴。为了方便她练习,是……新买了送到这里来的。” 糯米莲藕甜的恰到好处,粘着舌尖。 静漪轻声问:“在跟谁学琴呢?” 秋薇看她,说:“您从前的老师,安娜小姐。”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八) “安娜小姐……还在上海?”静漪问。不是不意外的,遂心竟会拜安娜为师。安娜不能算是沪上最有名的钢琴老师,但一定是最挑剔学生的。当年她和姐姐们一同被引荐给安娜,只有她这个毫无弹琴底子的被安娜留了下来。三四年间,安娜倾囊教授,是很爱护她的。尽管出身俄、国贵族的流、亡者安娜,性情高傲而又硬朗。这拒不趋炎附势,也让她失去了很多权贵的门徒……“安娜小姐还好吗?” “还好。如今就带囡囡一个学生。常说囡囡天分不高,不是个钢琴家的料。但她喜欢囡囡,因为囡囡是她最喜欢也最不听话的学生的女儿。囡囡还在安娜侄女那里学芭蕾舞,俄语也学一点点,家里有老师专门教……可是她还是最喜欢安娜。”秋薇笑起来。这让她愉快。从前她跟着小姐去学琴,安娜家里的点心总是尽着她吃的。 静漪晓得秋薇在笑什么,她问:“囡囡的德语也在学?” 还没有上小学的孩子,却在学这么多东西。 “嗯,那是……请了个犹太老师来,一周上两次课。不多的。囡囡很聪明的。老太太是不太乐意让囡囡学这么多,怕她累着,就老是让囡囡玩儿。囡囡自己倒是肯学的。老太太去了南洋,囡囡最近又生病,这才都放下。”秋薇说。 钢琴、安娜……德语……还有芭蕾……她似是不断的在找到和遂心的联系。 握着筷子的手在发颤,她忙放下筷子。 “囡囡的脾气很不像话。”静漪说。这么刁蛮,一定是给众人宠出来的。她摇了摇头,说:“这不像我。” “像陶家的姑奶奶们。”秋薇也笑了,看看静漪没有不快的样子,接着说:“囡囡洋娃娃似的,任谁见了都喜欢。两边的老太太时常来看囡囡。三少爷待囡囡,更是视如己出。这些年,其他人倒还好,就是陶家的老太太,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自您走后不久,陶家大小姐举家迁往南洋。这回老太太去住了几个月,原本想过了冬再回来……” “秋薇,”静漪打断她,“我并不急着走。我们有很多时间说这些。现在我得上去守着囡囡。”静漪说着,站了起来。 秋薇跟着她,替她将大衣拿在手里。 两人回到遂心的卧室。 “你去睡觉吧。今晚有我在呢。”静漪说,“几个孩子了?”她微笑着,看着面庞丰润的秋薇。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妇。也是个尽心尽力的贤妻良母。 “四个。” “四个?”静漪笑着。镜片后的大眼睛里,流露出高兴的神气来,还作势往两边看了看,似乎是在找那四个顽童。 秋薇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发现,似乎静漪对他们的一切都不觉得惊奇。她腼腆,说:“这里还有一个。” 静漪打量着秋薇的腰身,笑着,说:“那,这个就交给我吧。”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九) 秋薇咬了下嘴唇,点点头。 “不会累?”静漪问。许是身为专科医师的直觉,跟着虎翼南征北战还几乎是一年一胎的生养,她觉得不妥。 “他说想生一个女儿啦。”秋薇撅了撅嘴。是在抱怨,听起来却有着小儿女的无限温柔旖旎似的。 静漪微笑。 今晚之前,她心里的秋薇,还是那个脸上有着团团稚气的小姑娘。 “小姐,你现在真的是医生了?”秋薇没有看出静漪的异样,她太激动了,这才想起这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喏。”静漪晃了晃自己的手,点头。 秋薇带着崇拜的神色,睁大了眼睛,说:“真了不起呀……那日,我在医院看到你穿着白袍子,简直吓呆了。这些天日思夜想的,都是你……小姐,你该是吃了多少苦才做到这一步啊?”她摸着静漪重新穿上的护士袍。布料是哔叽布,很厚实。在灯光下护士袍白的炫目,更让人有种怦然心跳的感觉。她又要流泪了。 “念书的苦,算什么苦。”静漪淡淡的说。 “小姐,那,那个……” 静漪似是料到她会问起,转开了脸。秋薇看着她那簌簌发颤的睫毛,一股尖锐的疼痛随即占据了她的心肺处。 “小姐……” “秋薇,去吧。”静漪说着,对秋薇微笑。 秋薇摇头,说:“不。我保证,什么都不问了。”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要休息好。” “小姐,我气壮如牛,生个小孩像拉一泡屎一样容易,哪儿有那么娇贵?”秋薇笑着说。 静漪忍不住笑起来。笑的眼角都有了泪花。她从口袋中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角,说:“你这个粗鲁的丫头。” 看到这样的秋薇,让她觉得高兴。 “真的么。”秋薇说。 静漪却摇了摇头。秋薇的气色并不是很好。她只是说:“该当心的时候还是要当心。虽然你生养过,但是每次的身体状况都不一样。”她没有说明,秋薇刚刚也在说起物资短缺……若时局继续动荡下去,物资短缺还是小事,这颠沛流离之间,要经历孕育生产之痛的秋薇,恐怕还要受更多的罪。 秋薇似乎明白了静漪的意思,她也摇摇头,说:“这一个好像是不太一样。那四个都没有什么感觉就过来了……可是,囡囡醒过来找不到我可不行。” “你待囡囡太好了,秋薇。”静漪说。 秋薇斜靠在椅子上,看着熟睡的遂心,“囡囡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小姐。哦对了,司令部来过电话,姑爷……不是,陶司令……说他后天回来。他最近军务繁忙,这是听说囡囡病了,特意赶回来的……” 静漪不出声。 遂心的呼吸匀净,小巧圆润的下巴,粉嫩粉嫩的。 静漪看着看着,揉了一下眼睛。手帕长久的按在眼上。长久的。 “迟早要见的,小姐。”秋薇见静漪手指上那枚戒子被壁炉炭火耀着微微地发着光,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必然复杂极了。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 静漪缓缓的点着头,“等我眼下的差事告一段落,会跟他见面。在这之前,我不想见到他。” 秋薇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女佣轻手轻脚的进来,往壁炉里添了两块木头。屋子里是持续的温暖。 也许是静漪在,秋薇终于不用独力支撑,她蜷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壁炉里的木头燃烧着,哔哔啵啵的有细微的声响。伴着秋薇的呼噜声,和遂心匀净的呼吸声……静漪坐在壁炉边,整个人仿佛被这样的温柔黏腻定住了一般,并且要化作这温柔黏腻的一部分了似的。 这也许是最寻常不过的温暖和温柔,她却有太久没有感受到了。她甚至不想闭上眼睛,也不想动一动,仿佛一旦那样做了,就又会错过…… “姨姨,姨姨……”遂心轻声的叫着。 秋薇睁开眼睛,就看到眼睛碌碌的遂心正在叫她,她忙从椅子上起身,问道:“囡囡,你醒了?你怎么样了?好受点儿没有?”她拨着遂心的刘海,摸着她的额头,“不烧了。还难受不难受?嗯?哪儿不舒服,快告诉姨姨……” 遂心被她不停的提问逗的直笑。咕咕的,像只舒服的打着呼噜的小猪仔。 “快说话啊。”秋薇催促。 “她没事了。这几天按时吃药,看着她不要到处乱跑,仔细闪了风。”静漪从卫生间出来,看着遂心跟秋薇撒娇。 秋薇见她已经收拾利索,问:“检查过了?” “嗯。”静漪整宿没合眼,白皙的面孔白的发青。她过来打开药箱,取针头安在针筒上。吸了药水灌进药粉瓶里在抽出来,动作一气呵成,看的秋薇眼睛发直。她笑笑,晃了下针筒,说要给遂心注射。 比起昨晚来,遂心的精神好了很多。 “护士阿姨。”遂心喉咙还有些沙哑。 静漪让她张开嘴巴,伸出舌头给她看看。竹片压在舌根,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咽喉有点水肿……要加一两样药了。”她的手背一抬,让遂心合上嘴巴。“怎么?” “你可真好看。以后不要戴口罩好么?”遂心说。 秋薇笑着,跟静漪交换了个眼神。 “谢谢。”静漪让遂心趴下,说:“就算你说我好看,针也还是要打的。” 遂心扁扁嘴,说:“哪个怕打针呢……阿姨是真的好看。” 静漪注射完,揉着遂心的小屁股。揉着揉着,她忽然有一个冲动,想要在这小屁股上咬一口……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她每天都要做的一样。 她捏着注射器,心像被突然之间倒了过来。 “凯瑟琳,”秋薇轻声的提醒她,“时间快到了。吃了早饭,我让司机送你回医院。” 静漪摇头。 她迅速的收拾着东西,将药箱拎在手里。看看仍趴在床上的遂心,嘱咐道:“要乖乖听话,恢复的才快。” “好。”遂心乖巧的说。 秋薇松开遂心,想送静漪出去。静漪不让,说:“图太太,让佣人送我就好了。” 秋薇这才意识到,顿时红了脸。 两人正在说话间,就听到楼下车响。秋薇眉头一皱,说:“听起来就是苏小姐那辆新换的斯蒂庞克。嘟嘟嘟的,行动动静儿就那么大,顶闹人。” 她话音刚落,就听佣人进来报告苏小姐到了,在楼下,说是来探望遂心小姐的。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一) 秋薇用低的只有她和静漪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要她来献殷勤”。随后对佣人说:“请苏小姐喝杯咖啡稍等片刻,我马上下来。” 静漪不动声色的拿出口罩来戴上,跟遂心告别。看的出来遂心也并不喜欢听到“苏小姐”这三个字,仗着病中秋薇对她纵容,在呢喃着说不要见这位苏小姐,瞅着秋薇强调“我头疼”。但秋薇却在跟遂心说“美珍阿姨来看你是好意,囡囡要有礼貌”……静漪望了遂心一会儿,拎起包来准备离开。 秋薇转过身来,跟静漪一同下楼。她有些黯然的说:“遇到难题的时候,我总在想,如果小姐在,小姐会怎么教囡囡。” 静漪眼神温和,只点了点头。 秋薇有点儿哽咽。 静漪眼睛的余光已经看到了那位穿着黑色旗袍笼着飞机头的苏小姐,她下楼的脚步加快了些。 苏美珍早留意到她们,从客厅里出来。她那身黑丝绒旗袍滚着金色的牙子,一枚皇冠胸针别在领口处,剜了个心形的镂空,露出细腻白皙的肌肤来。她摇摆着走过来,婀娜多姿的。 静漪走在秋薇身前,先打量了苏美珍。 这位苏小姐真是个时髦美人。在上海这个亚洲时尚之都,仍然称得上时髦。 “苏小姐,早。”秋薇打招呼。 苏美珍站下,仰脸看着从楼梯上一先一后走下来的这两个女子。后者她自然是熟识的,前者拎着药箱并且打扮素净,应该是位看护。这看护带着口罩,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脚下甚至都未做片刻停留,略回身对图太太颔首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苏美珍的目光却不由得不跟着她去,竟暂时的忘了身边的秋薇。 秋薇不便丢下苏美珍送静漪出门,只好说:“王妈,送凯瑟琳小姐出门。请司机路上开慢些,今天又有雾。凯瑟琳小姐,我这儿有客人来,不能送你了。请慢走。囡囡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过去的。” 程静漪点头,转身翩然而去。 苏美珍的目光追着静漪,直到她穿过客厅走出去,才听到秋薇对她说:“苏小姐,请上楼吧。” “图太太,你的佣人今天真无礼,竟然拦我像拦生人。”苏美珍对秋薇抱怨道。 秋薇自已经料到苏美珍一定会这么说,便从容的说:“苏小姐,真抱歉。遂心在病中,医生交代了要静养。也是我特地嘱咐下人们,任何人不能打扰遂心休息。您也知道,要是遂心有什么事,我不好和司令交待。” 苏美珍见秋薇搬出陶骧来,便问:“遂心有没有好些?” “昨晚发烧很凶。请施密特医生来打了针才好些。刚刚才醒过来。我陪您上去探望。不过,遂心现在很虚弱,她需要休息……”秋薇解释道。 苏小姐点头,略停了下,还是忍不住问秋薇:“对了,刚刚那位是?”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二) 护士。”秋薇说。 “护士?那位护士身上那件大衣好贵重的。”苏美珍笑道。 “那我倒看不出来。”秋薇知道苏美珍这大小姐,惯会在这些东西上留心的。 “你从不留心这些。倒不是我夸口,我不必出门,这上海滩上三两天内,谁家添了什么新行头,谁买了什么贵重东西送给相好,统统都说的出一二三来的。”苏美珍笑着说。她倒也坦白,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是,如此这般她才能不落人后。秋薇被她说的也笑了,苏美珍又问:“遂心这回只是感冒吗?怎么这一个礼拜,倒折腾了两回医院。我倒要说,你素日对遂心用心也是十分的用……” 秋薇原本就担心遂心的病情。遂心这样几日一病她已经很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被苏美珍这么一说,她脸上顿时红了。 苏美珍见她红了脸,也觉得自己失言,忙笑着说:“小孩子嘛,都是这样的——七少很快回来吧?” 她们已经站在遂心卧室门口。秋薇含糊的应了一声,说自己也不知道陶司令具体行程。敲门时遂心没有应声,她贴身的小女佣开了门。苏美珍见到遂心便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遂心身上,跟着她来的女佣也拎来了好些东西。遂心道了谢。苏美珍知道遂心这样多半只是礼貌客气。因在病中,遂心瘦多了,也没大有精神,反而比平时能显得随和一点,也更惹人怜爱……苏美珍坐在遂心床边,问这问那,不时的摸摸遂心的脸。 秋薇站在一边看着苏美珍讨好遂心,不禁想起刚刚离开的静漪。她悄悄的走到窗边,薄雾间,看着静漪正往车上去,恰在此时,街上远远传来了汽车摩托车的轰鸣声。秋薇怔了怔,索性推开了窗。 苏美珍问:“怎么开了窗呢?好凉的。今天没太阳呢。” 秋薇含糊的应了一声,说:“好像是陶司令回来了。” “不是后天吗?”苏美珍吃惊的立即站起来,随手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转眼看到遂心,又停了手,笑道:“果然是父女连心。遂心病着,爸爸多着急……” 遂心不声不响的望着苏美珍,说:“薇姨,我饿了。” “碧玺,快下去传……”秋薇吩咐侍女,还在担心别的,她探出身去——陶骧的车子已经开进了院子,可是家里的车怎么还没有出去…… 此时静漪仍等在门厅里。 “小姐,车子备好了。”图公馆的听差进来对她说。 她就听见外面嘀嘀嘀的车响,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看了看大门口的方向——来了好多辆车。先导的吉普车、小型军用卡车,后面是两白色轿车,紧随其后又有吉普车几辆,声势不小。她站定了看一眼,图家的门房早就招呼了几个听差,几个人急急忙忙开了大门。那辆白色轿车缓缓的驶进来。 静漪瞥见车头上挂着的军旗,脚下就是一滞,忍不住又看。 头顶的电灯突然灭了。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三) “又停电了。”听差嘟哝了一句。 天是阴着的,灯一灭,室内很暗。 静漪走出门厅,听差引导着她走向等候她的车子。 她一低头上了车。 车窗帘密闭着。她吩咐司机去她的住处。 图公馆的车道呈环形,她所乘坐的这辆车向另外一个方向驶去,恰好为后面的车腾出了空当。 “是图团长回来了吧?”静漪问。但是她想这或许不是图虎翼,图虎翼应该不够这么大的派头。也许是逄敦煌。而且她在医院见识过逄敦煌的架势。但也许,也不是逄敦煌……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心。 “哦,那是陶司令的卫戍。”司机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也许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一位普通的护士吐露这则消息。此时车子开出图公馆大门,能看到刚刚抵达的卫兵已经从大门口处开始警戒。 静漪靠在车座椅上,额头上顿时滋出一层密密的薄汗…… 陶骧站在客厅里,将手套摘下来,随手丢给路四海。 早在上面看到他来了的秋薇和苏美珍一起下楼来。苏美珍巧笑倩兮,秋薇则惊的一身冷汗。 秋薇笑着问候陶骧后,问道:“陶司令,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您后天才能到。”她说着看向陶骧身后,替陶骧拿着衣物的路四海笑着,“小四你也是啊,不早点打电话回来。” “我怎么敢随意曝露司令的行踪?”路四海说。 “敦煌连续几个电报打给我。”陶骧说着,将斗篷也解了下来,露出里面深灰色的笔挺的军装。他没有告诉秋薇,逄敦煌不但打电报到徐州,趁着部队开拔的机会,还特意绕了个弯子跑到他的司令部去了。那个有着豹子眼睛,也有着豹子脾气的逄敦煌,可不管他是不是忙到没时间回上海,简直要拿枪逼着他回来看女儿了。他问:“囡囡呢?” “在她房间里。已经好多了。”苏美珍抢先说。 陶骧对苏美珍点了点头,往楼上遂心的房间去。苏美珍识趣的并没有跟上去,而是在楼下等着,秋薇随着陶骧上楼。陶骧见到遂心后并没有再询问遂心的病情,秋薇也就静默的不发一语。她是熟悉陶骧的脾气的,不喜欢人多话。 遂心见到父亲倒显得很平静。虽然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坐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父亲问什么,她答什么。声音细细的。 陶骧坐在床边,距离女儿很近。 秋薇看着沉默下来的父女俩,笑着说:“囡囡不是早就想爸爸了?怎么这会儿倒不跟爸爸多说说话了?” 遂心撅了嘴,陶骧脸上虽还是绷着,却因为秋薇这句话,心里暖暖一转。 他看着女儿,问:“这回爸爸回来能住几天,跟爸爸回家去好不好?” 遂心迅速的看了父亲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秋薇听了却说:“姑爷,囡囡才好些,还是别让她换地方了吧……再说过几日老太太就到了,回头让老太太看着囡囡病着,又该心疼了,那多不合适。让囡囡在这儿好好休养几天吧。” 她还是一着急,就会叫陶骧姑爷。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四) 陶骧点头道:“也好。只是辛苦你了。虎翼过些天才可以换休回来,原本前几日就该回,部队临时做了调整,耽搁了。” “他有电报来。”秋薇说。 “还是请看护过来照顾遂心吧。”陶骧的目光扫过遂心床头的药品。 “已经请了。”秋薇立即回答。她的声音突然变的尖细起来,自己都觉得异样。 “还是个很漂亮的阿姨。”遂心忍不住说。 陶骧看看她,说:“是么。”又看向秋薇。 “是。慈济医院的施密特医生介绍来的。虽然不是私人看护,但说好了会再来。”秋薇解释道。 “这几日还是再请个私人看护的好,白日黑夜都在,才能分担一些。”陶骧站起来。 “不要别人来,我还要昨天的凯瑟琳阿姨。”遂心忽然来了精神似的,说。 “好,还要凯瑟琳。”秋薇笑着说,见陶骧是要离开的意思,忙道:“姑爷,早餐已经准备好了,用一点吧。” “不了。等会儿市政厅有个早餐会。我这就得赶过去。”陶骧说着站起来,看向女儿。 遂心乌溜溜的大眼睛也瞅着他。 陶骧站了良久,才伸手过去。触到遂心柔软的额发,他竟有些不忍移开手。 “姑爷,晚上能回来吃饭吗?”秋薇在一旁低声问。 遂心不声不响的仍瞅着父亲。 陶骧于是说:“好。” “太好了。我让厨房准备准备,晚上给您做、爱吃的菜。”秋薇对遂心笑着。 遂心歪了头,并不笑。 陶骧倒笑了。 然后他伸手到遂心腋下,将她举了起来。 遂心落在陶骧怀里,靠着他。 他就在床边站着。 遂心的童花头看上去很稚气,小脸儿板着却有些不符合年纪的严肃。 就像此时他身上这么多坚硬的东西,不太适合抱着柔软的孩子…… 陶骧抱了一会儿遂心。这孩子轻巧的像羽毛一样,在他手里,甚至没有他随身带的手枪沉。他的下巴碰到遂心的发顶……一转身,父女俩对着看着他们发愣的秋薇。 “老太太什么时候到?”秋薇问。 陶骧摸摸遂心的头,将她仍放回床上。 “还得三四天。在香港多留了一两日。”陶骧走出房间来,路四海才小声提醒他:“司令,今晚上是孔先生府上宴请。” 陶骧穿上斗篷。 路四海递上军帽和手套。 陶骧对等候在一旁的秋薇摆了摆手,踏着楼梯下去。 苏美珍正架着腿坐在客厅里喝咖啡,看到陶骧下来,朝他走来。默默的,陪着他走出去。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倒不自觉的变的沉默了;其实在心里还是生着他的气的,不久前她去徐州,他竟然不见她,从来没人敢对她那样……他站下,她也站下。 她得仰着头看他。 军帽下露出压的密密的一圈发线,银丝缠在墨玉上似的。 看到他的人,她是什么气都消了的。前一刻还觉得自己没出息,此刻却又觉得没出息的好。 “这就走嘛?回来能住几日?”她问。他总是来去匆匆的。 陶骧侧了身,看她一会儿才说:“大概能多住几日。” “真的?”苏美珍惊喜,“那我跟我父亲说去……对了,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五) 陶骧还没有回答,她忽然意识到了似的,急忙说:“我竟忘了遂心还病着,你得多花点时间陪陪她。你还有事吧?快去吧。空了……给我电话。我总是在家的。” 陶骧说:“好。” 他说了好,她倒愣了下。脸上迅速的飞起红来。 陶骧替她开车门,等她走了才上车。 苏美珍的新车开在前面,转弯的时候才鸣笛,让在一边,让他的车队先过去了。 陶骧还是掀开窗帘,挥了挥手。不知道她是否看得清楚。 她总是在家的……为了等他的电话吗?那么爱玩爱闹爱跳舞的人? 路四海这才跟陶骧说:“早上孔先生亲自打电话来问您到了没有。我说您在开会他就不让转过去给您,只说晚宴没有外人……另外孔夫人刚从美国旅行回来,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他们家二小姐一家。也会出席晚宴。” 陶骧倒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消息。 他跟孔远遒是多年的朋友。孔远遒的夫人赵家的三小姐赵无暇,她的二姐金慧全的夫人赵无垢……如今沪上的名媛、当年北平的名门闺秀。也是,她的表姐们。 无暇早些年便同慧全移居美国。慧全因为公务时常往返中美之间,无暇回国,却还是第一次。 “替我送花去孔公馆给孔夫人和金夫人。就说晚宴我会准时到。”他说。 “可是您刚刚……” “不妨。”陶骧上了车。 “也是也是。孔府最洋派,晚宴没有八点是不会开席的。您先在这边吃点儿、再去那边……遂心小姐也高兴了,您也不耽误事儿。”路四海笑眯眯的也上了车,打开他随身的小纸片搜了一遍,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于是回身问道:“司令,给孔夫人送什么花合适呢?” “牡丹。”陶骧说。无垢最爱牡丹,无暇嘛,当然是玉簪。“牡丹和玉簪。” 这两样,严冬中的上海也都不难找。 “玉簪……牡丹……还有备选吗?”路四海咬着笔帽,含含糊糊的问。 陶骧看着他那不拘小节的样子,微微皱眉,说:“没有。” “玫瑰花?栀子花?白玫瑰和栀子花都很好看……孔夫人最喜欢花的。我知道一家店,暖房里烘出来的花,什么都有。”路四海自言自语。 栀子花……陶骧似闻到了栀子花馥郁的芬芳。 夏季的炎热中,栀子花的浓郁有时颇给人以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而在冬天,那也许恰到好处。 上海冬天的阴郁,有时真让人受不了。 他仿佛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上海。 过于精致,过于精细,他总觉得这与他是格格不入的。 而所有与这里有关的繁华,对他来说都像是过眼云烟,是经过便会遗忘似的单薄。 不过,有些东西他还是记得的。 “小四。”他说。 “是。”路四海收了他的小本子。 “记得提醒我买凯司令的点心。”他交待。 他的遂心最贪甜。外面的点心遂心多数吃不来。但是遂心喜欢凯司令的马蹄酥。 “是。”路四海答应。 车队穿街而过,车辆行人纷纷避让。 陶骧合上眼。 ********* 静漪的住所离图公馆并不远,都位于法租界的西部。 她进门便坐在了门厅的沙发上,到此时她的腿才止不住的抖起来。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六) 家里的佣人小心翼翼的上前询问:“程先生,您是哪儿不舒服了嘛?” 静漪摆手,说:“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佣人退下了。 静漪这才打开自己紧紧握着的另一只手。一条绣着“遂心”二字的棉手帕。用旧了的。她将手帕按在了胸口,久久的……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佣人去接电话,说:“这里是程公馆……程先生在家,请您稍等。”说着转过身来,对着静漪道:“程先生,医院里来电话。是梅小姐。”她将电话放在桌上。 静漪过来。 梅艳春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急促。她说程院长,军方今日派代表来医院接洽,要求我们医院拨出专区收治前方作战伤员。 程静漪问:“哪一支部队?” “隶属第四战区。” “陶系。”静漪说。 “是的。是陶系。”小梅说,“他们态度非常强硬。现在您办公室外等着。说今天必须给他们答复,否则……” “否则怎样?”静漪问。 “否则,慈济医院就上了军方的黑名单。” “告诉我,这句话你说的,还是他们说的。” “是我,院长。这是我说的。但他们的意思与此无异。” “气焰嚣张。”静漪说。好似转瞬之间,她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陶骧战功赫赫,不管中央还是地方,个个儿都得买陶骧三分薄面。院长,陶系得罪不起。”小梅着急的说。 “我这就来。”静漪说。 “他们……” “告诉他们,就说是我程静漪说的——愿意等,就等;不愿意等,马上离开我的办公室。”静漪不等小梅答复,放下了电话。 此时佣人已经准备好了早点,过来请她去用。她没有什么胃口。但长期的习惯让她仍然坐下来,喝了杯咖啡,翻了翻当日的报纸。头版头条都跟战事有关。其中大幅报道了陶系新近的战况。她有些烦躁的将报纸放在一边。今天的咖啡味道有些怪,大概是隔夜的烘焙豆,受了些潮气。她没有出声,默默的喝着这味道奇怪的咖啡。 佣人在一边报着昨天的账目。 静漪心不在焉的,等这老佣人报告完毕,问:“李婶,你能凑一桌席面吗?” 李婶想了想,问:“先生您都请些什么人呢?” “医院的同事。”静漪说。她自动的将那些人降了一个格。老佣人李婶的淮扬菜做的极好。应付家常的宴席是没有问题的,她没有必要让李婶紧张。“大概十来个人。”她补充。 “先生,您哪天请客?”李婶问。 “这个周末吧。你准备的出来,我今日就下帖子。”静漪打定了主意。 李婶点头,说:“行的,先生,我办得到。您就放心吧。” 静漪换了衣服出门去。 到办公室一看,两位戎装男子端坐在沙发上正等她。小梅则绷着脸坐在她自己的位子上。看到她,小梅忙站起来,那两位戎装男子愣了一下之后,起立,对着她敬了个礼。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七) 静漪打量了一下这两位身着青灰色军服的男子,都是少校军衔。 她客气的请二位进了办公室,示意小梅:“上咖啡。”她并没有询问这二位想喝什么。 两位军官意外这慈济医院的院长不但是位女子而且如此年轻。她风度优雅的请他们坐,令他们准备好了的说辞,能对着外面那位小秘书讲,对着她竟自觉不能不拿捏着几分。 静漪并不急着问他们的来意,而是同他们寒暄几句,知道这二位一位姓李,一位姓王。等咖啡上来,她才开口询问。他们立即将公函奉上,等程静漪查看公函的工夫,解释了来意。 原来他们是因为野战医院人手不够,容纳伤病员的能力有限,需要将重伤员从前线野战医院转移到后方医院疗养。另外为了未来战局发展着想,他们也需要更多的病床,因此需要在合适的医院当中寻找合作。 “希望慈济能够提供一点支援。”王姓少校更沉稳些,他最后说。 静漪将公函放在茶几上。她没有马上表态。其实不用看也不用听,她早已明白个中曲直。 “程院长?”王少校问她。 “恕我不能答应这个要求。”程静漪直截了当的回答。 “什么?”李少校脸色顿时变了。 “两位长官,恕我直言,军方应该先与公立医院接洽。慈济作为私立医院,又是教会创办经营的,还是在法租界内,接受军方伤病员必然有诸多制肘。我们有我们的难处。” “什么难处?现在还分什么私立公立?我们第一步向慈济寻求支援,看重的是慈济在上海首屈一指的外科,和最好的医生护士。”李少校不止脸上,连脖子都红了。 “要分的。长官。慈济既然没拿政府一分钱,替政府分忧的事,就不便抢先一步。”静漪温和的说。她将公函摊开,指给面前这二位看,“这里列明的医院不止慈济一所。长官,若战局吃紧,实在需要慈济,慈济当然义不容辞。但我刚刚也对长官说了,眼下我们有我们的难处,的确难以从命。想必前任院长也已经同长官解释过个中缘由,那么我便不再赘述……” “你还是不是中国人?”李少校抢白。 这句话不算不伤人了。 静漪看着他肩上的梅花银豆闪烁晶亮光芒,但他眼中的愤怒之火比那更刺目。她冷静的说:“长官,我是中国人。但我不认为眼下的困局,只凭一腔中国人的热血就能解决的了。” “强词夺理。”李少校猛的朝茶几拍了一巴掌。 桌上的咖啡杯被一掌震动,咖啡溅了出来。 门外的梅艳春听到声响,敲门进来,“程院长?” 静漪示意她出去。 “长官,就如您所说,选中慈济,是因为在某些方面可能慈济首屈一指。但不瞒您讲,眼下慈济难以为继,能不能维持下去都是未知数,怎么可能支援军方?如果您二位不信,大可出去打听一下。” “信口胡言。” “是否胡言乱语,不日即见分晓。总之,短期之内,慈济不可能接收军方伤病员,也不可能提供那么多的床位给军方。” “你这是公然不支持抗战……”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八) “长官,不支持抗战的帽子太大了,我不能接受。作为我个人,随时愿意被征召。但是作为慈济的负责人,我必须首先考虑慈济的利益。还有许多病人仰仗慈济,长官。” “你找借口,你给我等着……” “我可以等着。”程静漪做了个请的手势,扬声道:“小梅,送客。” 门开了,小梅进来。 两位面红耳赤的军官走出程静漪的办公室,仍然气喘吁吁。梅艳春送他们出去,皱着眉回来,对正在写着什么的程静漪说:“程院长,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支持抗战是个很重的罪名,是么?”静漪捏着她的派克51金笔,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字。写惯了英文,忽然换了中文,她总觉得自己写的不够端正。 “眼下还不是。您别担心。轮不到我们先承担这种罪名。”梅艳春安慰她的上司。她的语气却不自觉的在低下去。她也知道程院长在医院的处境已经不太妙,如果再与军方闹僵,事情只会更糟糕。慈济是否能经营下去先不要说,恐怕理事会那些人先就有了理由赶她下台,这可是在陶系辖下的第四战区…… “慈济一定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拒绝军方请求的私立医院。我们不是不支持抗战……”静漪将笔放下,“打仗?这仗打不打、怎么打,都还是未知数。真的打起来的那一日,慈济许多人,志愿去做随军医生的,恐怕我拦都拦不住。” 梅艳春一时没有弄明白静漪的意思。静漪将她写好的一叠米色印花纸笺交给梅艳春。梅艳春接过来一看,是请柬。 “替我送到。这个周日晚上,我设宴招待这几位。”静漪转着钢笔帽。 梅艳春答应着出去。 她仔细的看着这些名字,除了医院的几位理事,就是长期资助慈济医院的大财主,剩下的不是政要便是大商贾,只有一位很让人意外——逄敦煌。梅艳春看到这三个字,发了半晌呆。 程院长,怎么会邀请逄敦煌?刚刚来的那两位,就是逄敦煌的直属部下。 她沉吟片刻,敲门进去。 程静漪正在打电话,看到她,握住话筒。 “程院长,您不打算请杜文达先生是么?”梅艳春问。 叱咤上海滩的三大巨头之一的杜文达,前两日曾在公开场合称赞过慈济医院的功绩。以杜文达的地位,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说起这样的话,但是静漪还是慎重而矜持的同样通过闻风赶来采访的记者表达了谢意。她没有贸然表示什么。 静漪说:“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您的宴请名单里,能不能再加进一个人?我想替我父亲谋您一张邀请函。只是不知道……”梅艳春微笑着说。她有点儿拘谨。 “梅孟贤先生?”静漪问。 梅艳春沉吟片刻,点头。 “我随后便写。”静漪郑重的说。 “那我先出去了。”梅艳春看起来很高兴,她将门关好。 静漪停了一会儿,才对着话筒说:“是我的秘书……对,就是那个教训你的两名来使的小秘书。”她说着,将话筒换了一边,“邀请函我让人晚点送到。敦煌,你真的要来?”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二十九) 逄敦煌在电话里爽朗的笑着,说自己一定到。他开玩笑的说程静漪你还用得着四处打劫,你这就打电话给程老九,你要多少钱,他弄不来给你?何苦来的,讨人嫌不说,多跌份儿啊。 静漪沉默片刻,才说:“你再多嘴一句,我告诉小梅你的请柬不用送过去了。” 逄敦煌急忙告饶。又问那杜老板呢? “你刚刚应该听到了,我会邀请梅先生。杜先生那里,希望这不至于是冒犯了他。”静漪放下电话,补写了一张请柬拿出来,见小梅正好在准备出去送,她便问:“小梅,你有没有熟识的裁缝?” “您要哪种裁缝?”小梅细心,先问道。 “能修改礼服的。”静漪说。虽然是家宴,可是仍然要盛装。“来不及做新的了。身边的几件都不太合身。” “这事儿好办,包在我身上。”小梅笑着说。 可第二天,小梅看到静漪拿来的那件礼服,立刻改了主意,说:“您这件衣服,要修改的话,得寄回法国去吧?我要去找的那位可干不了这事儿。” 静漪瞪她。 “我的意思是,我要介绍的这位操洋泾浜英语的裁缝,给这件衣服动手术的话,那可是二把刀的大夫上手术——保证开膛,可不保证能缝合……”小梅皱着眉,掂着这件缀满珍珠的蕾丝礼服,做工如此精细,真让人爱不释手。她只在大姐从巴黎带回来的杂志上见过,没想到今天不但眼见为实,还能亲手摸一摸。“这样好不好,我带您去见个人,他要是能改,咱就试试,如果他也说不行,那就干脆另外再选一件。他店里的礼服也是欧洲最新式样。虽然不及这个名贵,也很说得过去了。” “也只好这样。”静漪想到自己那几件压箱底的礼服,合身的程度还不如眼前这件呢。要出场面,实在是担不住架势。若在平时,她也就将就了。偏偏遇到了将就不得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逛服装店了。”她微笑。 “您太忙了。”小梅笑道。 静漪笑笑。 忙是忙的,也是没有那个心思。 小梅再看看这礼服,小声的问:“穿这个出场,好看是好看,您不怕那些财主老爷说您生活奢侈,还要求募捐?” 静漪想了想,说:“这……要是需要的话,我把珍珠都剪下来给慈济吧。攒一攒,也有一包。”她是微笑着说的。 早知道,把无暇的那件钻饰的捋了来。 “好像整件出、售更值钱。”小梅说。 两个人同时笑出来…… 静漪下班后跟小梅一起往她说的时装店去。 时装店在繁华地段。店铺洁净而又清亮,店员看到小梅热情的称呼一声梅小姐,说有时候没见着她了。小梅笑着说提前给钱老板打电话了,钱老板这会儿有空么?店员说请您二位稍等,钱先生正有一位客人在,马上下来。小梅一回身指着外面的车子,说进来的时候看到苏家的车子,这是哪位苏小姐在?店员忙说是苏二小姐和朋友在。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 梅艳春停了,就跟店员说要两杯热茶,搓着手回头对静漪道:“咱们那边休息一下——先尽着苏家这位二小姐。我那二家姐都说,不管去霓裳还是国光,最不要遇到的人一个是苏二小姐,一个是梅大小姐。有她们在,旁人得没完没了的等。谁知道提前预约了的还能遇到她。” 静漪笑笑。小梅形容的样子,让她立刻想到在秋薇那里遇到的苏美珍——巧的是,对方也是一位“苏小姐”。大概此苏小姐,非彼苏小姐吧——摩登女子苏美珍的模样是很俊俏的。那弯弯的细眉,言谈间眉飞而色舞,活泼开朗的。 她略皱眉。 都过了两日了,苏美珍的模样总不期然会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去打量店内陈设。 果然如小梅说的,店内陈列的都是欧洲各大女装的最新款式礼服。玻璃罩罩着防尘,却罩不住这些似有灵魂的美丽衣服的光芒。连她这个从来不爱在衣饰上用心的人,也觉得新鲜又美丽,心情不自觉的就轻松而愉快起来,也就忘了刚刚自己在想什么。 “其实也难怪女人们都爱逛服装店。”她闲闲环顾,就近坐下,“看着就有趣。” “这家的老板更有趣,等下您见了就知道。这位钱老板每次到了新货,都让熟悉的客人先来挑选的。他很有生意头脑,学的也精细。欧洲的货样到了,他仿制也能仿制的九分像。所以他的生意总是顶好……哎呀,可惜今天有些不巧。您是不知道,这位苏二小姐,仗着她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每次总喜欢对人评头论足,试衣服遇到她,真的跟遇到小鬼差不多。”小梅小声说。 静漪又笑笑。小梅有时候很有些孩子气,难得的直爽可爱。 小梅吐了吐舌,小巧的耳朵一动,就对着楼上说:“钱老板,你可来了,到底也顾着我们些呀。” 楼梯咚咚咚的响,那人一行走,一行就嚷上了,拍着手直叫:“密斯梅、密斯梅……哎呦呦密斯梅,让你久等了,抱歉、抱歉、真是抱歉……”一叠声儿的道着歉,人几乎没有从楼梯上滚着下来——那声音就透着圆滑,珠滚玉盘似的。 静漪看小梅,小梅指了指那位,低声说:“就是他了。” 静漪点头。 “正要让伙计上去催你呢,这就赶着下来了。可见也是知道让我们在这儿坐冷板凳不妥了。”小梅笑着打趣。 “密斯梅说的是,我该打、该打……密斯苏试衣服是最仔细的,一早来了,这会儿她还在试。我听伙计说了,就先下来招呼你们……这位是?”钱老板站定了。 程静漪转身看着这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白衬衫格子裤温莎结,握着手站在她们面前,只管盯住了自己。 小梅给他们介绍,然后说:“就是电话里和你说的事儿。来帮我们看看这件礼服。你能修改吗?”她说着便将搁在长条案上的盒盖掀开,除去上面那一层薄纱,礼服稳妥的放置盒中。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一) 钱先生趋前,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套来,得到静漪的许可,捏了礼服提起来,展开一看,他先看静漪,正色道:“程小姐,这件礼物珍贵了,恐怕这世上仅此一件。” 缀着珍珠的礼服很有些重量,钱先生小心翼翼的移动礼服。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摇头道:“这么贵重的礼服,还是不要改动的好。” “若是能改的合身了,我也省了再添置。”静漪说。礼服是二表姐无暇送给她的毕业礼物,祝贺她取得博士学位的。这么华丽的礼服,毕业式之后,她就没有机会再穿。读书时靠奖学金度日,钱虽是不缺但也不富裕,且早习惯了一件衣服穿到旧。穿到无暇看不下去了,会给她买一些,或者知道她的脾气,将自己只穿了一两次的衣服送给她。她也就这么过来了。 “钱先生,可别只惦记着卖新衣服给我们。真的不好改吗?”小梅笑着说。 “改也不是不可,我担心的是万一改不到好处,得不偿失。”钱先生啧啧的,看看静漪,说:“您既然来找我,总是信我的眼光吧?就比如您身上这件大衣,也是蛮好的。前日赵太太的亲戚从英国回来带了件大衣给她,说是贵重的很,多少多少英镑,我看也没有这件好……哎哟不罗嗦这些了,请穿上给我看看。” 静漪也只好去更衣间换衣服。 更衣间里比店堂内更暖和些。想必店里烧了热水汀。上海的冬天这样阴冷潮湿,有热水汀的屋子,格外的让人欢喜。 更衣间里整面墙的镜子,显得抱着礼服的她非常的小。她开始脱衣服,外面小梅和钱先生在聊天…… 钱先生等静漪进去,转身低声问:“密斯梅,这位密斯程是什么来头,怎么没有听说过?” “你不要啰嗦。总之是很重要的人,如果她的事情你给办砸了,我可要我妈妈姐姐嫂子表姐表嫂同学朋友们通通不要来你这里光顾了。”梅艳春故意板起脸。 “哎哟,那怎么会!”钱先生笑嘻嘻的,“我只是奇怪,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位女士。” “刚刚从美国回来,没有在社交界露过面呢,你怎会听说。”梅艳春知道钱先生这样的人,嘴巴最是没有把门儿的,也喜欢在太太小姐们中间传递消息,就不欲多讲。她笑着问道:“苏二小姐还在上面?她来选新衣服?最近又有什么重要舞会么?” “那倒没有。苏二小姐想必好事近了。心情大好,今天是试一件买一件的样子。”钱先生眉飞色舞。 “哦?好事近了?同谁?”梅艳春好奇心起,追问。 “还能同谁?苏二小姐心里只有那一位。”钱先生看看楼上,似有些避忌似的,轻声说。 “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亏得她肯伏低做小,人家可未必把她放在心上。”梅艳春笑着说。 “听说这回那家老夫人亲自过问。我看苏二小姐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陶家老夫人亲自过问就管用?那也过问了有两年了吧?”梅艳春笑着,“那人有孝顺的名声不假,婚姻这桩事么……” “梅小姐!”钱先生笑着看她。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二) “怎么了?我就是看不上她那轻狂样儿。从前抢我三表姐的未婚夫,到手就甩,害人家自杀。”梅艳春也不掩饰她对苏美珍的厌弃。说着忽的又笑了,低声道:“不过这又关我什么事呢,我还得谢谢她帮三表姐撵走那个软蛋少爷呢。话又说回来,这也许就叫一报还一报……也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追着人跑。” 钱先生赔着笑,正不知说什么合适,就看到更衣室门一转,眼前就亮了似的道:“哎哟,哎哟哟……我刚刚怎么说的呢?”钱先生看到换了装的程静漪,顿时脸上笑容灿烂。 静漪转身看着镜子。 灰粉色的礼服,十分的雅致。 静漪身量并不算高,脚上一对黑色皮靴鞋跟浅了些,礼服就垂到地面上,并不能将这礼服的形状展现到最好。 钱先生立即要店员另拿来一对鞋子给静漪放在脚边,说:“密斯程请换跟高一点的鞋子。” 静漪看看这对同样是灰粉色的缎面高跟鞋,大约有三寸高。 鞋子换上脚,店员细心的循例想请她踩地垫。钱先生则悄悄的拦了一下自己的店员,站在静漪身侧后方,笑眯眯的说:“密斯程,怎么样?只要换双合适的鞋子,这件礼服就合身多了吧?” 静漪看着穿衣镜内,抬手将肩带拉了一下,礼服提高了半寸,说:“请帮我修改一下这里,另外收一下腰。”她轻轻旋转身子,礼服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散开。满身迷人的珠光淡淡流转……她深吸一口气,转脸对默不作声的梅艳春问道:“小梅,你觉得呢?” 梅艳春从静漪换过礼服出来便没有讲话,这时候才如被惊醒一般。可她看了静漪好一会儿,还是没说话。 批评的话她可以说上千言万语滔滔不绝,赞美的话有时候真的一句都难说出口。 况且怎么形容、怎么称赞这个样子的程静漪? 她自问没有钱先生那个口才。 “怎么了?不好吗?”静漪见她只是沉默,便转回去,对着镜子,再看看自己。 小梅说:“不是的。我觉得,其实完全不必改,只要加一件披肩很完美。”她晓得程静漪的那几样修改意见,想必是担心礼服有些曝露。可是……“您也太保守了。”她批评道。 “披肩是一定要加的。”静漪说。保守么?不,她不保守。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再适合。 钱先生点点头。 “这对鞋子替我包上,钱先生。”静漪说。 “不必改了吧?”钱先生眉开眼笑的问。 “听小梅的,这一处不改了。腰还是要收一收的,太肥了些。”静漪捏着腰间那一处。她的腰细了些。还好细的并不过分,否则这礼服穿上身,意韵便少几分。“但若是我出了丑,可要找小梅和你算账的。”静漪开起了玩笑。 “怎么会!”钱先生立刻说。 “尽管来找我好了。”小梅打包票似的,也笑着说。 楼梯响,数名女子的清脆的言谈笑语传下来,戛然而止,静漪从镜中看到楼梯的中央出现几个女子的鞋尖——当中那枣红色的旗袍下摆,衬着白色透着一点青的丝袜和皮鞋,格外醒目——她提了下裙子,重新进了试衣间。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三) 下楼来的是一袭枣红色丝绒旗袍的苏美珍和她的朋友。她们同小梅彼此寒暄一番,才跟钱先生道别,让店员把选好的衣服快些送到外面车上去。 苏美珍看看试衣间的方向,笑着问钱先生:“可是有好衣服没给我看?” 钱先生笑道:“哪里哪里,哪次密斯苏来,小店不是出尽百宝?那是客人自己的礼服。” 苏美珍有些失望的说:“哦,可真是件好衣服。” “是呢。那支牌子是专门替英皇做衣服的,这两年才接民间的订单。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密斯苏今日选的也都是好衣服啦。”钱先生笑着,又试探着问:“苏小姐订婚礼服和结婚礼服打算去欧洲采买吗?” 苏美珍笑起来,只说:“到时候少不了麻烦钱先生的。” 她说完,跟小梅说再见,由钱先生送她出去。上车前还问:“刚刚那位瞅着有些眼熟。是哪家的太太小姐吗?别是我认识的,不打招呼就不好了。” “梅小姐介绍来的,听说新近从美国回来。”钱先生说。 苏美珍仍有些疑惑。梅三小姐可是眼高于顶的,这般肯迁就,必然不是普通人。她只从楼梯上看到那女子的背影,被那礼服和人的夺目光彩耀了下眼睛,容貌便只是匆匆一瞥,看不真切。她仍觉得眼熟,仿佛在哪里是见过的,就是想不起来。 “密斯苏快上车,有记者呢。”钱先生眼观六路的,笑着说:“这几家小报的记者专门会盯着这里,知道一旦有重大事件,你们说不定就会来我这儿选衣服。” 苏美珍也就坐上了车,女友们叽叽喳喳的在谈论着什么,大概也就是这家的舞会那家的下午茶会,不会有其他。她看一眼堆在脚边衣裳盒子,脚尖碰了碰,忽的便懒懒的了。 钱先生问订婚礼服和结婚礼服,她倒是期待能亲自去欧洲采买…… 待钱先生回到店里,程静漪已经换好了来时的衣服。她客气的拜托钱先生说:“请您务必在周六将礼服送到舍下。” “还是我来取吧。”梅艳春忙说。 “不用麻烦,密斯梅。我做事你放心好了。我会让店里最稳妥的伙计专门盯着。请问密斯程府上哪里?”钱先生问。 梅艳忙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抽了张名片子,写了地址上去,交给钱先生。钱先生一看,极素净的名片子,只有简单的中文名字和地址,没有头衔。他恭敬的收好,也亲自将程梅二人送出店门去。 本来走两步也就上了车,这时候早早避在店门口的几个人跑过来挡在前面,对着她们就拍照。 静漪被镁光灯闪到眼,下意识的遮了一下。 “你们什么人啊?怎么能随便拍照?”梅艳春生气的指着那几个人问。 来人先后递上名片,问:“梅小姐吗?本周六晚蔡市长在市政厅设宴款待美国总统特使夫妇,请问梅先生有没有被邀请?梅小姐会参加随后的招待舞会吗?” —————————— 亲爱的大家: 昨天刚刚收到通知,因为shi八da的缘故,这民、国文由于题材所限,属于在网站内需要雪藏的范围。 在这跟大家做一下说明:今明两天将正常更新,从周一(5日)到15日,本文停更。请各位谅解。 本来存稿足够,近期停更的可能性甚小,只是如此客观因素,实属不可抗力。 在此也请从开文起便盼着桃子和橙子能早日重逢的各位再耐心点。 停更期间我会利用这段时间理顺思路、修改文章。 谢谢大家。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四) 梅艳春一听这话,立即不耐烦的推开他们,静漪趁机钻进了车子。她叫小梅上车,就见小梅一边往车边退,一边说:“我父亲的事情你们去问他。警告你们,刚刚拍的照片,你们要是照片敢登出来,你们的报馆就等着被封吧!”她说着坐上车,狠狠的带牢车门,皱着眉说:“这些小报记者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你放心啦,他们要真的敢登出来,我就要他们好看。”小梅对静漪说。她以为静漪有顾虑。 程静漪跟小梅道谢,说:“这些小报也要讨生活的。” 她倒并不担心小报会写什么、会登什么。 小梅笑了,说:“您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乱写……不过周六晚的宴会倒是挺隆重的。北平南京上海的众多名流都会参加。美国总统特使倒是不见得太有吸引力,据说程夫人特地从南京过来,许多人还是以结识她为目的的。程夫人与总统特使夫人在美国时候就是朋友……” 静漪知道小梅说的这位程夫人必定就是程之忱的夫人索雁临了。她静静的听着,对她来说,这些事情倒也并不是新鲜的。 索雁临,给她的印象还是好的。 小梅说着,得不到静漪的回应,也便停下来。此时的程静漪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她想到她平时的穿着总是深色的或者是医生袍……梅艳春忽然间便开始期待周日程家的宴会了。 “吃过午饭再回去好吗?”梅艳春看看时间,已经快12点钟。 “好。”静漪说。从前方看到街上,“从前这街上有一家很好的法国餐厅,还在吗?” “弗朗索瓦?”梅艳春问。 “是这个。”静漪点头。 梅艳春点头说:“我最喜欢弗朗索瓦的鹅肝。就这家吧?”她见静漪表示同意,便吩咐司机前面停车。 待二人来到店里,梅艳春便跟经理说,用梅先生的座位。领座员将她们带到了临街的位子上,坐下来,请侍应来给她们点餐。 静漪和艳春都很快决定了吃什么。 等菜上的时候,静漪看了会儿街面上,就发现艳春也在看她。 “怎么?”她问。 “抱歉。”梅艳春说。程静漪看了多久外面,她就看了程静漪多久。作为医生和院长的程静漪,她已经同她相处了半个多月,说不上顶熟悉,可也从未觉得陌生。程静漪会给人一种淡然的亲切感。不近,但也绝不远……可是今天,程静漪让她觉得神秘。她问:“您从前在上海住过吧?” “我毕业于中西女中。”程静漪说着,指了指前面那个巷口,“那里有一家很好的冰激凌店。那时候放学,会让家里的司机特意绕道去买。吃过之后再做功课。” “我知道。家姐也常常会吩咐人去买。就算是大冷的天,也不怕吃一肚子冰。”小梅说着便笑,连着讲了几个关于吃冰的笑话,才问:“是出国之前都在这里读书吗?”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五) 程静漪沉吟片刻,才说:“并不是。我是一年级转学协和的。不然会从圣约翰医科毕业再去德国留学。” “圣约翰的医科,同协和是泰山北斗。”梅艳春有心问为什么程静漪的学业中途生变,但是她没有问出口,而是问道:“那个时候,女子学医的更少。”(作者注) “是啊,更少。”静漪微笑。 她看着窗外。 那时候,能来念医科,是多么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呢…… 她仿佛听得到冰激凌店门叮咚的铜铃在响。家里的汽车是接了她们姐妹一同回家的。姐姐们念的是专门调教淑女的贵族女校。和她中学便在中西女中读不一样,从北平圣心女中毕业后才来这里的她们,理所当然的要升入那样的大学。她们的话题永远是最新的电影和时装,而她则抱着厚厚的拉丁文书籍,闻着甜蜜的冰激凌味道,坐在一边听一听,插不上话,也从没有插话的想法。她总晓得吃过冰激凌,要啃的书既多且厚,于是冰激凌就像是奖赏。读书辛苦的很。母亲的信上总是嘱咐她,不要过于辛苦,终究程家的女孩子永远不以挂牌行医为目标……但一定要认真去读。挂牌行医就算是她的目标,那目标也太远。她最切合实际的目标,是跟上课程的进度。她连优秀都不太奢望。因为医学院的预科淘汰率很高,而她又是女子,最要紧的是,家里除了她的母亲和对众多子女尽量一碗水端平的嫡母,都不太支持她读医科,她不能不争口气……车子在蜿蜒的街道上行驶,跑的平稳而欢快。静安寺的别墅,一住就是很多年。现在,不知是谁住在那里……她拿起刀叉,切着六分熟的牛排。 梅艳春见程静漪切牛排的利落,不禁有种她正在做外科手术的感觉。她默默的吃着东西,看程静漪左手上的戒指。程静漪来了这么久,从未听她提及私事。今天,大约是说的最多的了……隐隐约约的,她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位女子,一定是有着非凡的经历的。就凭她毕业于中西女中,就凭她能顺利考入圣约翰而且转学又被协和接受,就凭她年纪轻轻已经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还是在著名的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小梅也是学医出身吧?”静漪见小梅沉默,主动找话题。 梅艳春摇头,说:“我是圣约翰护理科。念书不够用功,考不到医科。可我很想学医,至少护理科也是在医院工作的。可是念书我真的不行,护理科我也读不好,勉强毕业,又吃不来苦,只好来做服务。” 静漪想了一想,才说:“你有你的特长。” “我的特长是会吵架。”梅艳春一笑,明媚动人。 静漪笑了。 她抬眼间看到一个漂亮的青年慢慢向她们走来。他在对着她微笑,然而她知道他不是来找她的。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六) 静漪拿起水杯来喝水,打量着这惨绿少年。 “密斯梅?”那漂亮青年站下。 静漪示意小梅。她看着有点局促的漂亮青年,直觉这不会是小梅的那盘菜。 果不其然小梅一回头看清楚来人,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皱眉了。 静漪低头切牛排,听小梅三言两语的打发了那青年,莞尔。 从前她的表姐妹们,也会这样对付那些追求者。毫不留情的,甚至有些残忍。 哦,从前,又是从前。 她禁不住摇头,嘲笑自己。 回到上海,她好像一个跟头翻回了从前…… “程院长?”梅艳春小声的叫静漪。 “这又不是在医院,叫我凯瑟琳好了……”静漪抬头,发现面前又多了一个人。她仔细一瞧,正是之前见过的,梅艳春的叔叔梅季康。正笑微微的望着她。她略一点头。 这梅三先生,这几日出现的有些频繁。 梅季康摘了礼帽,点头示意,说:“密斯程。” “梅先生。”静漪放了刀叉,轻轻伸手,与梅季康一握。 梅季康微笑着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梅艳春道:“我们好不容易来一次,用用你的位子而已,又被你碰到。” “我和朋友来的,去坐那边。”梅季康忙说。 “我们好了的。”静漪也说。她说着,招手叫侍应。 “密斯梅不要客气,在这里我是月结的。”梅季康说。 静漪微笑着,看向梅艳春,道:“梅先生才不要客气。我今日是请小梅一餐。” “哎呀,原来你们这么客气,全都是为了我。”梅艳春故意夸张的说。 梅季康微笑,也不便再坚持。 静漪便顺利的结了帐、付过小费。小梅要同她一起离开,梅季康殷勤备至的替她们开门。上车前,小梅在叔叔耳边低语,梅季康便微笑了。 静漪让司机先绕路将梅艳春送回家。 到了梅家,静漪没有下车,等小梅进去之后,她看了一眼梅家的门牌号。吉斯菲尔路7号。是栋白色的西班牙式建筑,很新。和这建筑一样,在沪上,梅家也要算是新贵。梅艳春的祖父是跑码头出身,到她父亲梅孟贤才做了船运。不出三十年,已经是上海滩数得着的富豪。虽然梅孟贤还是上海滩青帮老大之一,但他乐善好施也是出了名的。 这些,静漪很清楚。 “开车吧。”静漪说。她有些心事重重——重回上海,她不只是踏回来从前,也似乎踏进了一个怪圈,睁眼闭眼,她想的都是钱。钱…… 车子转了两道弯,仍没有绕出去。 她的司机似乎是迷了路。 好在此处风景尤其好,她也不介意多看几眼。 车子又转了一道弯,经过一处宅邸。这应该就是与梅家比邻而居的6号了。 她想着刚刚来的时候,小梅给她介绍过,6号的大宅子是这一区最漂亮的,只可惜主人家不是一般人,想参观都不行……她瞅了一眼——厚重的黑漆大门,嵌在极高的院墙中,墙头搭着的树枝垂垂缀缀,隆冬中特有的深青色笼罩着墙面,立时便有种庭院深深的感觉。 小侧门就在这时打开了一条缝隙,从门内出来穿着黑色长袍蒙着头巾只露出面孔和挽着菜篮子的手的老女佣。 只是惊鸿一瞥,静漪怔了怔。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七) 待她回头再想细看究竟时,那佣人已然进了车内,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这深而幽静的巷子,仿佛是个深不见底的布袋,什么都盛得下……自然也盛得下静漪那片刻的犹疑。 也许只是打扮相似罢了。上海滩鱼龙混杂,洋汉杂居,各色人等俱全,有个把回回女子并不奇怪。 只是静漪合上眼,那样的黑色长袍、黑色头巾包裹头面,还有深凹的微蓝的眼睛,久久不曾出现在脑海中的模样,轻轻浅浅的浮现出来。 *********** 程公馆提前几日便开始忙碌周日晚的宴会。程静漪自觉已经有许久不曾操持过任何宴会,十分生疏,故此格外的要留意一些细节。好在李婶是她的得力助手,不但将吃食准备的妥帖,很多事情都有她出谋划策,又担当了带领用人采买的任务,账目也都列的清清楚楚,让静漪很是放心。 “程先生,图公馆来电话,说让您在方便的时候回电话,那家的太太好像有什么事情。”李婶将账单给静漪放在案头。 静漪刚从医院下班回家,正在卸妆。 她应了一声,一边听着李婶继续汇报其它的事务,一边就拿起这账单来一看,问:“这是你写的?”字算不上好看,但端正。 “是,先生。”李婶小声回答。 静漪不禁再次打量李婶。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干净利落的李婶,是她来时,这栋宅子里留着的老佣人,原先只管厨房的,人手不够用,女佣又少,李婶做了很多她份外的事。静漪并不承想李婶能写能算……如果李婶这么能干,她要考虑将李婶升职做管家了。前任管家在她住进来的第二天就辞工离去,这些日子有推荐来见工的,她都不能满意。这宅子虽小,还是得五脏俱全,缺个面面俱到的管家,她自己免不了要多操心。 “程先生,还有吩咐吗?没有的话,我下去给您准备晚饭。”李婶说。女主人的打量似有深意,让她有些莫名的紧张。 “去吧。”静漪等李婶出去,继续换衣服。她今天回来的略早些。医院的事情渐渐摸了门路,上手很快,眼下所要思虑的事情无非是那最大的一桩,却又是急也急不来的。她索性早些回来歇息一下。周末的宴会上她需要有充足的精神应对那些“财神爷”。 她随后下楼来,便闻到香味。 李婶的厨艺真是没的说。 她虽然觉得饥肠辘辘,还没忘了首先要做的,是先往图公馆打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秋薇。 秋薇和她说遂心这两日还好。 其实她已经从施密特医生那里了解了遂心的病情,听秋薇亲自解释,又不一样。 “你怎么样?”静漪握着话筒,“我得替你检查一下。下周来医院吧,我交待人给你预留时间再通知你。”她并没有用商议的口吻和秋薇说话。 秋薇虽然犹犹豫豫的,却也没有说不去。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八) “是不是感觉不太好?”静漪敏感的觉得秋薇声音不对劲。她每说几句话都要喘两口气,像在运动中,“胸口憋闷?晚上睡的好么?” “就是睡的不太好,乏的很。我总以为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这一胎才怀的辛苦。”秋薇终于说。 静漪沉默片刻,又问了秋薇几个问题之后,说:“周一务必来医院。”这一次说的就更坚决了。 “好。”秋薇答应了,“虎翼明日到家。到时候,我让他陪我去医院。” “遂心好些了你就不要亲自照顾她了。静静的将养下,但凡有什么不舒坦、不妥当,立刻让人打电话给我,我马上过来看你……听话,秋薇。” 电话挂断,静漪坐在沙发上有好久没有动。 李婶来请她去吃饭,她进了餐厅依旧在出神。 心有点紧。 “程先生?”李婶等她动筷子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提醒她道:“汤凉了会腥。” “好。”静漪搅动着碗。见李婶垂手侍立,问:“李婶,你有孩子吗?” 李婶沉默片刻,才说:“有过一个小子,没满周岁就没了。之后……再也没有过。” 静漪手里的勺子磕在碗沿上,停了停,抬头对李婶说:“太遗憾了。” 她慢条斯理的说,声音极低,几乎是被吞没在叹息中的语气。李婶站在那里,忽然就拿着手里的白毛巾擦了下眼角。 “对不住。我惹你伤心了。”静漪放下碗勺。 “没有,程先生。”李婶忙说,“我起先也难过的,后来时候久了,也会安慰自己。跟那孩子的缘分,也就是那么多,强求不得的。这都是命……程先生,我厨房还炖着东西……” “你去吧。”静漪温和的说。 碗里的汤已经凉透了,她吃一口,果然如李婶说的,凉了的汤,有点腥味。 门铃响。 门房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来了,随后站在餐厅外叫程先生。 “进来。”静漪将碗推开。 “程先生,外面有个听差,说是给程先生送东西来的。这是帖子。”门房老李把帖子递上来,站在那儿等回话。 静漪接过来一看封皮,一字没有。 打开来,她仔细瞅了半晌,才抬眼问老李:“人呢?” “在外面候着呢。”老李见她似有些不悦,惶恐的答道。女主人对访客的限制甚多。 静漪捏了帖子,走出餐厅。 有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院门口,一个短小精悍的男人正指挥人从车子里往下搬东西。他忽然间看到静漪出来,愣了一下,急忙小跑过来,老远就开口:“十小姐……程僖给十小姐请安。” 人说着话已经来到近前,打了个千儿给静漪请过安,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并没有贸然起身。 “起来。”静漪站下,扫了一眼地上那堆积如山的东西。 “十小姐,是九少爷吩咐小的来的。”程僖说。 静漪走过去。 她随手拿起一个盒子来。 “蛤喇油。您从前在上海念书的时候,就说过蛤蜊油冬天里用最好,比迪奥香奈儿不差尚在其次,首先是国货。”程僖嘴皮子从来麻利,一串子话讲的竹筒倒豆子似的。 静漪将盒子丢下,踱着步子,围这堆礼品绕圈走。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九) 她踱的极慢,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晃。 程僖小心的打躬作揖,跟在静漪身后,轻声说:“九少爷听说十小姐回来了,先让小的给十小姐送这些家常用的来……也都是从前小姐在家时候习惯用的吃的……其他的随后送到。另外十小姐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没有不给您办的……” “阿僖。”静漪开口。从前,从前,程僖一口一个的“从前”,轻飘飘,又沉甸甸的。 “是,小姐。”程僖及时闭嘴。 静漪瞅着程僖。之慎的长随、跟屁虫儿……在程僖口里那个“从前”里,也一声声的叫着十小姐、十小姐的。 “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静漪说。 “小姐……”程僖为难的看着她,“您要不收下,九少爷会打断我狗腿的……” “他嚷嚷打断你狗腿嚷嚷了小三十年儿,你狗腿也还好好儿的长着。”静漪拿着手里的帖子,看了看,说:“回去跟九哥说,我谢谢他好意。眼下我这儿什么都不缺,让他甭惦记。” “十小姐……” “时候不早了,你回吧。”静漪说完,转身回屋。 程僖还要说什么,老李已经将他拦住。他无奈的跟老李笑笑,说:“老哥,辛苦你照顾我家小姐。我们少爷说了,伺候的好,重重有赏。” 老李筒着手,笑微微的说:“应该的。” 程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封套,给老李,说:“这是我们少爷赏的,这一个给你,那一个给家里下人们……” 老李推了一下,说:“这位兄弟,我们拿程先生薪水呢,伺候程先生应当的。再说程先生都说了不欢迎你们,我知道你们什么人啊……” 程僖嘿嘿一笑,“我们什么人?” “是啊,你们到底什么人?”老李也笑着,“不管你们什么人,我也只听程先生的。” “嘿!”程僖硬是将封套塞到老李手里,帮着他关了大门。然后隔着大门,说:“老哥,听我的,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走了。” 老李急忙的推拒,待他重新出了门,只见程僖已经带人上了车,轿车扬长而去,堆积如山的礼物照旧摆在那里。老李跺了跺脚,少不得叫家里的听差出来,同他一样一样的搬进去。来人将礼单也一并给他了,他核对完毕,将礼单和封套都放在了客厅里看报纸的程静漪面前。 静漪单抽了礼单过来,扫着上面的东西,说:“还是那么个脾气,给亲妹子送东西,也丁是丁、卯是卯……难为他如今也得管那么一大摊子人和事。” 老李低着头等在那里。 静漪将封套往前推了推,说:“既是给你的,你就收了吧。” “程先生,这太多了些。”老李老实的说。 静漪笑了,说:“那就交给李婶。让她裁度着,给大伙儿改善下伙食。如今物价飞涨,菜和肉一日三个价儿,她的菜金也捉襟见肘。去吧,不早了,下去歇着吧。” “是,谢谢先生。”老李收了钱,看看女主人脸色,又请示:“那日后他们还来呢?” “下不为例。”静漪重新打开了报纸。 老李退下去了。 静漪翻看着今天的报纸,头版上,金融巨子程之慎的半身照片赫然在目。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 她禁不住嘴角一牵,露出一丝笑来——以前在上海念书,打开报纸时常见到的倒是父亲的消息。那时节也要冠上什么财经名人、金融巨子的名号。父亲只是不屑一顾。说这些报纸搞的噱头最是要不得也信不得……看来时代真是变了。 她端详着照片中的程之慎,油墨有些重,之慎的眉眼面目浓处太浓、黑乎乎一团,并不清楚,倒觉得之慎样子严肃刻板,其实之慎极俊俏……她合上报纸,揉着眉心。 也许即便是见了面,她也快要认不出她的九哥来了吧。 自鸣钟敲了十一下。 该去休息了,她毫无睡意。 近来她也许添了神经衰弱的毛病。忙到很晚上床去,仍然很难入睡;时常半夜里醒来,便睁眼到天亮……有时候是被遥远的枪声惊醒的。枪声明明很远,听到却总觉得近在咫尺。租界里相对于外面还是安宁些,但毕竟上海已经不是早年的上海,动荡的气息越来越浓郁,租界又能安稳到几时呢……她由此想着自己回来的目的,就更睡不着了。 她上了楼。 修改好的礼服下午已经送过来,就挂在衣架上。礼服看上去华丽而又不失文雅。 她再觉得无所谓,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件美好的衣服。尤其当它被穿起来的时候。即便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也好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容光焕发。 无暇表姐毕竟是了解她的。 无暇在送她这件礼服的时候说,第一眼看到这件礼服就觉得她穿一定好看,因为她总记得当年穿着跳舞衣的那个小表妹,有多么的美丽……无暇表姐说漪儿,真想再看你跳舞。你满十八岁第一次去舞会,是我和无垢带你进场的,还记得嘛,孔家的舞会?那铺满大马士革玫瑰的跳舞大厅?那晚的你,多美。我还以为我的小妹妹,是只会读书的小书呆,社交舞不过是当做功课和运动,谁成想呢……漪儿,再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 她脱了鞋子,在地毯上绕着衣架走了两圈,伸脚踩进那对晚装鞋子里。 一、二、三、四……她默念着节拍,轻轻的,旋转着。 她有点儿眩晕。坐到窗前的长凳上,拍拍胸口。若此时有镜子,她定然看得到自己满面红晕的样子,若深夜里悄然绽放的大马士革红玫瑰似的,娇艳欲滴……不,无暇记错了。那晚孔家舞会,舞厅里铺满的不是大马士革玫瑰。没有一朵玫瑰花,没有。所有的大马士革玫瑰都被孔远遒送给了无垢表姐……是栀子花。 满眼都是象牙白色的栀子花。 整个大厅里氤氲着栀子花的香气。 让人迷醉…… 静漪伏在床上,仿佛被温柔的栀子花香包裹了……四周裙袂飘飘,让栀子花海微波荡漾……她叹息着,只觉得整个人有些昏沉沉的,有谁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下舞池……身后有银铃般的笑声,叮铃铃作响……却渐渐响的刺耳。 “程先生!程先生!”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唤。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一) 静漪睁开眼,猛的坐起来,卧室门还在响。 她下去开了门,李婶等在门外。 静漪按了下额头,问:“什么事?” 天刚蒙蒙亮,还不是起床的时候。但也许是医院有什么急事。 “程先生,电话。”李婶说。 “谁打来的?”静漪问。 “图公馆。”李婶回答。 静漪立时清醒了大半。 她急忙推开了与卧室相连的书房门,进去抓起桌上的电话听筒,将插销拨开,说:“我是程静漪。”她转身背对着门口,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垂下去,额上净是汗。 遂心,还是秋薇? 没有人回答她,听筒里很嘈杂,显然那边已经乱作一团。 “喂?喂?”她对着话筒喊话,仍然没有人回答。 她回身开门,叫过李婶来说:“备车。” “是,先生。”李婶去了。 静漪返回房内,迅速的换了出门的衣服,拎上她的备用药箱便下楼上车。 “图公馆。”她交代着,“要快。” 车子飞驰起来。 静漪心比这车行的还要急。耳边仍是电话听筒中的嘈杂,也不管其他的了。不论是秋薇还是遂心有状况,她都必须赶过去…… 图公馆大门紧闭,门外空荡荡没有巡逻的士兵。静漪心里倒反而浮上一丝轻松:至少这说明,此时图公馆没有别的大人物在。她随即甩开了这个念头,几乎是小跑着进门去。 图家的用人一看到她,便通知了管家。 她等不及管家下来接她,径直的往楼上闯,走到一半,就看到图家的管家。 管家见到她就说:“太太刚刚在卧室晕倒了。是遂心小姐要我们打您的电话通知您来……” “我来看看。”静漪听出管家的犹豫。竟然是遂心? 楼上秋薇卧室门外聚了人,显然女主人出意外让他们都很紧张。 静漪一眼先看到了遂心。 面色苍白的遂心正裹着长毛衣立于其中,牵着一个个头儿比她要足足高出一个头看上去却比她稚气很多的小男孩……那男孩子像足了图虎翼,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一脸的迷糊样,非常可爱。 静漪经过他们身边,对他们微笑了下,随后管家便开了门让她进去。热气和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静漪立即随手关紧了门。屋子里很暗。静漪走到秋薇的床边去,低头看着她。 “秋薇?”她轻声叫着秋薇的名字。微凉的手覆在秋薇滚烫的额头上。秋薇于昏迷中似是精神为之一振,但仍没有睁开眼,只是手胡乱的摆动着,竟也奇迹般准确的抓住了静漪的手,随之而来的是艰难的喘息……“我在这里,秋薇。” 静漪不得不松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秋薇身上没有来得及更换的睡衣上、身下的床单上,一滩滩的血。潮湿溽热的气息扑鼻,静漪顿时心里一惊。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二) 佣人端着毛巾和铜盆伺候在一旁,静漪立即回身洗手。 其实那铜盆里是清澈的热水,静漪却好似看到了满满一盆的鲜血。 “究竟是怎么回事?”静漪问。这个佣人她记得,是秋薇的贴身女佣碧玺。 “昨晚太太说头昏的厉害,早早睡下了……夜里起来过一回,说是肚子有些沉。我担心,要叫医生,太太说不用。她说可能是太累了……可是刚刚……就刚刚我听见她喊我……我进去,就看到她倒在地上。当时并没有见红,太太说扶她上床去。哪知道,就刚刚……”碧玺哽咽。一盆水简直端不住。 “该马上送医院啊!”静漪继续洗着手,恼火的说。 “太太说不用……” 静漪有心骂人,见碧玺泪水涟涟的,且先忍了。 水滚烫。烫的她手上皮肤通红。 她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药皂反复清洗双手来消毒。 “别慌。照我的吩咐做。”她戴上手套,回身手指按在秋薇颈间,掏出怀表掐时间。 有人敲门,随后便有人通报,说田中大夫来了。 静漪看管家。 管家说:“田中大夫是公馆的家庭医生。” “让他回去。”静漪说。 “可是……”碧玺吞吞吐吐。 “去。”静漪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管家轻声道:“请田中大夫稍等吧。太太一向信任田中大夫的。程医生,请您尽全力。” 静漪听到管家称呼她程医生,便明白管家认可了自己的身份。她此时无法顾及更多,便说:“我会。让遂心他们各自的看妈带他们回房,其他人各就各位。” 管家出门去。 外面安静了。 卧室里只有秋薇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偶尔痛苦的呻吟。 静漪替她仔细检查。 “秋薇?”静漪低头在她耳边叫道。 秋薇的眼睛里流出泪来,对她困难的点着头。 静漪转脸,平静了一下,才开始动手。 “给我棉纱……剪刀……”静漪轻声的说,手脚麻利的碧玺很难跟上她的指令,她往往只能自己只给她看。可是她也只好这样。“灯拿近一些,我看不到下面……再近一些……” 老妇人拿着两支电灯泡权当无影灯。 秋薇还在流血。 “坚持下,秋薇。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危险。”静漪看到紧抓着床单的秋薇的手,说。 “小姐……”秋薇很困难的开口。她有话要问。 “闭嘴。”静漪说。她满身的汗。 “我的……” “孩子还会有的。”静漪说。 秋薇闭上眼睛。 “男孩还是女孩?”她还是问。 “男孩。”静漪站起来,脱了手套。良久,她看到秋薇的眼角滑下泪来。她听到秋薇说“小姐你又冤我呢”。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三) 她几乎没有一丝力气,让自己离开这间卧室。于是她只好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秋薇默然流泪。她拿着手巾给她擦眼泪,擦不迭,只好任她哭了一会儿,才昏睡过去。 碧玺小心翼翼的清理着刚刚手术遗留下来的垃圾,空气凝固了似的屋子里,血腥味依旧浓重。 静漪看着自己这双手。 能够选择的话,她愿意这双手只接生胖胖的婴儿。只可惜,从未遂她所愿。 她喉咙发紧。 急忙的冲进卫生间里,发狠的洗着手和脸。 来不及兑热水,就用冰冷的……洗的手指发疼,她盯着手上的戒指,水流过手指,戒指和手指看在眼里都有些变形。 好半天过去,她才从卫生间出来。 她发现遂心不知何时轻手轻脚的溜进了房间里。跟遂心一起进来的还有她的看妈。看妈见了她,叫了声程小姐。遂心正担忧的看着昏睡中的秋薇,看到她,轻声问:“薇姨会好吧?” 静漪走过去,坐回原来的位置。这样,既离秋薇近,也离遂心近。 血腥味里有暖暖的奶香。 一定是遂心身上的味道。 “会的。”静漪换了个姿势。 穿过窗帘的晨光一半投在遂心脸上,一半在秋薇脸上……静漪看了一会儿,起身将窗帘掩好,只留了一盏床头灯。 “让她安静一下吧。”静漪拉起遂心的手。遂心的手柔软极了,像即将融化的奶糖,几乎让她想立即含在口中……“别担心。” “我想在这里陪她。”遂心说。 “我的好小姐,你可不能在这儿呆着……该去梳洗梳洗了,等会儿车子来接你。你忘了?昨儿晚上说好了的?今天要回家去……老太太今儿到家。老太太回来不就是为了看你嘛……”看妈轻声细语的说。 遂心抿了唇,只是看着床上的秋薇。 静漪默默的望着遂心的侧脸。沉默而倔强的小姑娘,有着让人心疼的眼神。 “她会睡很久。”静漪耐心的跟遂心解释,“等她醒过来,你再来陪她。想陪多久,就陪多久。” “我就想这会儿在这。”遂心坚持。 她的看妈仍在劝她,但是她执拗的只当听不到。 “八点钟车子来接你的。”看妈无奈的说。 “爸爸会让我留下的。”遂心不在意的说,“我去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他!” “不可以!”看妈惊到,急忙摆手。压低了声音扯着遂心。 “为什么不可以?”遂心不耐烦的甩手,盯着她的看妈。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她的眉淡淡的,和她的发丝一样的柔。 看妈为难的看着遂心,吞吞吐吐的说:“就是……就是不可以。”她求助似的看向静漪。 “你可以告诉爸爸,薇姨生病了。”静漪明白这位看妈在担心什么。 “什么病?”遂心没有那么好打发。 “肚子痛。”静漪回答她。 “肚子痛所以才把小孩子丢了吗?”遂心突然问。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四) “小姐!”看妈惊叫,“可不能随便说这话……” “你嚷什么,薇姨该被你吵醒了。”遂心不高兴的说,“我听碧玺讲的。” “遂心,”静漪温和的叫她,摸着她的肩膀,“记住出了这间屋子,跟任何人不准说起也不准谈论这件事。这不是该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说出口的话,懂吗?这是不符合礼仪的。” 遂心抿着唇,看着静漪的眼睛。显然她并不能领会静漪的意思。但是静漪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还有看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跟她那位看妈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但是仍然问道:“跟爸爸也不能说嘛?” 静漪弯下身,目光与遂心齐平。 她摇头。 “不能。而且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在薇姨面前和她讨论这个话题。”静漪注视着遂心。孩子黑黑的瞳仁宝石般亮。真是不能不小心应对。 “会让她难过是么?”遂心问。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担忧和难过。 “是的,会让她难过。你不想让她难过是吧?”静漪点头。遂心心底的柔软,让她感到欣慰又酸楚。 “不想。”遂心点头,“那我什么都不说。” “好。”静漪站直了,“现在就去做你该做的事。不要担心。这里交给我。我会照顾好你的薇姨。” “真的吗?你说到做到?”遂心问。 昏暗的环境里遂心的脸在静漪眼中仍然是闪闪发光的,稚气,天真,浑圆的珍珠似的可爱。 “我说到做到。”她说。 “哦,那我可以放心去见爸爸了。”遂心有点儿无奈,“还有奶奶……你有奶奶嘛?” “有。”静漪想笑。 “对哦,这问题多傻,谁都有奶奶嘛。她对你好吗?”遂心又问。她不知不觉的靠近了静漪,手肘撑在静漪所在的椅子扶手上。 “好。”静漪想了想,若是她的祖母还在世,得九十岁了。 “我奶奶也待我极好……可是……”遂心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要怕她的。还有爸爸……” 静漪说不上心里此时是种什么滋味,她握住了遂心那肉乎乎的小手,问:“他……你爸爸是很爱你的吧?” “也许吧。可我总也见不着他呢。”遂心晃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一本正经的说,“他太忙了。奶奶说他忙,薇姨说他忙……舅舅和舅妈也说他忙。舅妈说舅舅是最忙的人,可舅舅忙都会让人接我过去,陪我玩一阵子……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忙。我想也许他并不是很喜欢见到我,不然他也一定会来接我去他那里的……” 静漪摸着遂心的手。 她的牙都要咬碎了。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知道他。”遂心仰头看静漪。 “时候不早了,小姐。”看妈似乎觉得遂心跟静漪说的太多了,有些不妥,小声的提醒。 “知道了,福妈妈你真啰嗦。”遂心说着,“其实我也想爸爸的。我走了,凯瑟琳阿姨……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儿,是么?”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五) “我会。”静漪松了手。 “那好。再见。”遂心走到秋薇床头,看了她一会儿,带着她的看妈出去了。 她出去了,这屋子似乎空了……静漪转头对碧玺说:“将窗子开一刻钟。” “会闪风的!”碧玺低呼。 静漪没有重复第二遍。碧玺只好去将窗子打开,拉好窗帘。 “以后,主人家的事情,不管是对谁,不该说的,不要吐露一个字。”静漪坐下来,看着秋薇。 碧玺没吭声。 静漪让她出去备热水。等她一出门,静漪便按铃将管家叫了进来,她交代了这几日的食谱,然后说:“以太太的名义去给图团长打电报,这是电报稿。”说着,将一张纸条递过去。 管家出去了,静漪照旧坐在秋薇的床边。 开过窗子了,室内的空气好很多。有鸟鸣声,大约是在窗外的树枝上,或者阳台的栏杆上,听的很是清楚……引擎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楼前。静漪凝神细听间,不自觉的舒展着双腿,起身走到窗帘后。透过窗帘的缝隙,她能看到楼前的空地上那辆乳白色的轿车。 轻巧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是遂心。 她的看妈跟在她身后喊着让她慢些走,脚步声却更快了些。 静漪轻轻挑开窗帘间那窄窄的一道缝隙——穿着粉色的小裙子的遂心走了出去,她帽檐上的粉色丝带被甩起来,像粉色的柔软的云团似的小女孩儿,娇娇的,踢踏着白色的小皮靴……车门开了。 静漪迅速的掩好窗帘。 于是她没有看到下车来的那个男人。也没有看到那个男人,是怎么把他的女儿抱起来,并且高高的举过头顶的……把那个洋娃娃似的娇美的可爱的女儿……然而她似乎听到笑声,在遂心那清脆而稚嫩的声音掩盖下,是低沉而浑厚的……她攥了窗帘。法兰绒涩涩的,像什么东西困住在手心里,停滞不前。她就那么站了好久,好久才重新在秋薇的床边坐下来。她握住秋薇的手,紧握着。头低下去,额尖触着秋薇的手背,默默的,祈祷…… 此后静漪都没有离开这间卧室,直到下午四点钟,图家的管家来说有电话找她。 她才猛然间想起她还有顶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接起电话来,果不其然是李婶打来的。晚上的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她这个女主人却一早出门至今未归。 她镇定的说:“我马上回去。” 秋薇暂时没有危险,已经醒过来两次,情形一次比一次好些。 请来的日本女看护也到了,正等候在外面。静漪让人把她叫进来,仔细的叮嘱她一些事情。这个中年看护看上去是十分有经验,是她说一句、便答应一声,清楚而利落,人也是很洁净的。 秋薇醒着,催静漪快走,说:“我没关系的。”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不走了,才说:“我明天早上来看你。” 秋薇也许是身上疼痛难忍,点着头,眼睛里有泪花在打转。 静漪走出房门时,竟也觉得身上隐隐作痛。 渐渐痛的她不能不停下脚步来,深深的呼吸。 她得快些走……在楼梯的转弯处被一个更着急的人狠狠的撞了一下。她几乎跌倒,慌忙扶住楼梯扶手,身子倾出去,楼下的拼花地板简直要扑上来。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六) 那人急忙同她道歉。 刚说完“对不住”,几乎是没有间隔的,叫道:“七少奶奶?!” 七少奶奶……静漪捂着被撞痛的肩膀,看清楚面前这个人——他是这么的震惊,以至于原本急切而痛楚的情绪,都被暂时的放到了一边似的,只管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不可思议的说着什么…… 静漪点了点头,说:“快上去看看秋薇吧,虎子。她需要你。” ********* 这天早上,程公馆里就陆续摆上了成瓶的栀子花。 正值隆冬,栀子花十分罕见。这样大规模的使用栀子花做装饰,应该算是很奢侈的。 静漪原本要订普通的玫瑰花。可是花铺的老板正为他那一批派送不出去的昂贵的栀子花发愁,愿意以极低的价钱出货,她便临时将玫瑰花改成了栀子花。如今世道,铜板能省一个是一个。 于是一整天,连程公馆忙进忙出筹备晚宴的人,身上都沾了栀子花的香味,喜气洋洋的。自从住在这里的那位美籍院长回国之后,公馆内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 宴会定在晚上七点整,第一批客人却早早的就来了。 当时程静漪还在换衣服。听佣人来和她报告梅孟贤先生和夫人、小姐到,她忙将珍珠耳环挂在耳垂上,吩咐说上茶、告诉梅先生我马上下来,顺手抓紧时间将唇膏涂在唇上——她抿了下唇,香膏滋润着唇,雪白的面孔顿时生动起来。她眨眨眼,轻轻拍了一点胭脂在颊上,揉了揉、又捏了下……晃晃头,两颗珍珠耳坠甩起来,敲着腮。 这妆容,应该很看得过去了。 她换了晚装鞋出了房间,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没戴眼镜,想了想,并没有回去取。她从楼上下来,一路上检视着公馆内的陈设,栀子花香忽浓忽淡,沁人心脾,让她的心情莫名的好了很多……她在楼上先往下看了一眼。 公馆内小巧的客厅在楼梯正下方,此时沙发上已经坐了四个人——年长的长袍马褂者是梅孟贤;旁边坐着的那位穿着旗袍围着皮草的中年贵妇应该是他的夫人,也就是洋装女子梅艳春的母亲;除去梅艳春,剩下的一位就是有过两面之缘的梅季康了。 这梅季康,深灰色的燕尾礼服,温莎结打的端正,人也落落大方。他似是无意当中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站在楼梯上的她,于是他微笑着站起来,顺便的向兄嫂示意。 程静漪也忙微笑点头,款款移步下楼梯来。 梅夫人一抬头望见静漪,便低声对丈夫说:“春儿整日说凯瑟琳是大美人,我只道是普通的美。不想原来是这样的。” 她声音是极低的,偏偏小梅听到,笑着说:“我说的没错吧?” “这回是没错。你们这代女孩子啊,知道什么是美人?稍懂得一点穿衣的摩登小姐们都是美人……”梅夫人说着,看了眼目不转睛的望着程静漪的小叔子梅季康。 梅孟贤则笑而不语。 几个人里数小梅年纪轻,又最是活泼,早就赞出了声。 静漪下来,连连轻声说抱歉。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七) 她的声音极柔婉,听在人耳中十分熨帖。别说是诚心道歉,便是敷衍,也敷衍的人极舒服。于是这四位,从梅孟贤往下,都笑着也连连说没关系,是我们早到了。 梅夫人坐下后说:“都是春儿,硬要我们早些到。季康说密斯程这里是西洋规矩,不兴宴会提前来,要晚一些时候到才合适。可我们禁不住春儿催促,也想早些过来看看密斯程。” “您不必客气。”静漪笑着说。 “密斯程也别跟我们客气。平日里你多担待我们家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总也没有机会当面道谢。今天客人多,你也不用特别招呼我们。”梅夫人微笑。 静漪点头。梅夫人和她的丈夫不太一样。梅孟贤是船运大亨。上海滩的这种大亨不少,也大都脱不了江湖气,尽管梅孟贤已经是第二代,不算是码头上打天下的人了,举手投足仍不免青帮味道。梅夫人却是地道知书识礼的闺秀味道。 这时小梅看了叔叔一眼,笑问:“叔叔,你不是有问题问凯瑟琳吗?” 梅季康正坐在一边不吭声,见侄女促狭的笑着,便说:“我哪里有什么问题要问?” “是啊,你是见了凯瑟琳,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小梅笑道。 “你这个憨丫头。”梅夫人皱着眉,嗔怪的看着女儿。 门铃响了。 还没有人来通报,来客已经走进来了,爽朗的高声笑道:“静漪,怎么样,我可没迟到吧?” 是逄敦煌。 静漪站起来,笑着打量他——他今日换了长袍,极是正式,手里还拿着一小束花,也是栀子花——她走过去,将花接过来说谢谢。 逄敦煌眉眼间满满的都是笑意。栀子花的香气氤氲缭绕,让他从笑容到整个人都开始温和起来。 静漪要给他介绍梅孟贤一行。梅孟贤却笑着解释,他们早就见过面。 “逄将军去年带兵在崇明附近驻扎,跟我的部属多有接洽,就那么认识了。”梅孟贤当下亲自给逄敦煌介绍家人。静漪站在旁边,见敦煌稳重温和的同梅家诸位寒暄。她没想到逄敦煌这个一身匪气的男人,也有肯这样循规蹈矩的一日……当然她也没有错过敦煌与小梅四目相对的一刻,小梅那绯红的面颊,和眼中闪耀的星光……她不禁莞尔。 又有客人到了,逄敦煌自告奋勇的说帮静漪照顾客人,随后便真的担负起了这个责任。 刚刚过七点,程公馆门外开始车来车往,客人们很快便到齐了。 静漪周、旋于客人之间,忙碌而快活。 等人来通报说可以入席了,她便将客人引入餐厅就座。 不大的餐厅里,布置的典雅整洁。壁炉里的火又增添了些暖意,哔哔啵啵的燃烧着松木,空气里有温暖的松香味。 静漪的目光一一经过桌上这些人:纺织业巨头傅家俊、船运大亨梅孟贤、三井银行董事长李逸、报业大亨平永安、米尔纳神父……还有她的朋友逄敦煌。他们或单独出席或携眷前来,彼此多是熟悉的,在席上交头接耳、谈笑风生,既照顾到她这个主人,也照顾到其他客人,看上去其乐融融。 静漪也想让自己由衷的愉快起来,可看着他们的面孔,她在心里画着的却是支票,想着支票上能填多大的数额;而他们,谈论的是生意、是时局、是如何赚钱,甚至是如何转移自己辛辛苦苦累积的产业…… 穿着整齐的老李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她点头说知道了。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八) 餐厅的门被推开,主菜陆续上桌。 静漪将手边的酒杯拿起来,桌上安静了下来,齐刷刷的,所有的目光都超她身上会聚过来。 她微笑着说:“欢迎诸位的莅临寒舍。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夜晚。” 桌上酒杯璀璨耀目,客人们的笑容和煦灿烂。 从开胃小品开始,这桌席面便开始受到称赞。 静漪也觉得很意外。她平时只觉得李婶的手艺很好,却不知道今晚会发挥的如此出色。道道菜都色香味俱佳。她隐约觉得有几道菜的口味似曾相识,却也来不及仔细去想,到底是在哪里尝过了。 “程先生,今晚的厨子是从哪家聘的?”傅家俊拿着餐巾揩着嘴角。他示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说:“非常好、非常好。这个季节的冬笋本来就好,这做法又新鲜又巧妙,非高明的厨子不能为之。” 静漪笑着说:“傅先生,这些都是自家厨房做出来的。今日晚宴名副其实是家常菜。” “程先生开玩笑吧?”傅家俊有点夸张的神气,其他客人也附和着。 静漪知道在座的这些客人,即便不能说是吃遍天下美食、至少也是见多识广,虽然今晚李婶做的菜令人惊艳,但他们如此这般交口称赞,还是客气的成分居多。她微笑着请客人多吃些,很有技巧的,说:“时间仓促,准备不周。若是有机会,今后可以再请各位光临寒舍。到时候一定奉上更新鲜别致的菜品。” 正吃的高兴的客人们听到这里都会心一笑。 梅孟贤便先开口道:“府上的菜这么好吃,我跟内人倒要多叨扰几次了。” 梅夫人在旁边接着说:“要是密斯程嫌我们麻烦,可以让我们家厨子来府上讨教讨教、或者什么时候我们想在家宴客,借府上厨师一借。密斯程,行么?” 静漪笑,正巧这时候上来新菜,她请各位品尝的工夫,老李过来,说:“先生,程之慎先生到。” 静漪听到“程之慎”三个字,不禁愣了下。 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平永安就问:“怎么,今晚也请了程九先生吗?”这一声不高不低,在座的却又有大半都进耳中。 静漪搁下筷子,看向逄敦煌。 逄敦煌正低着头吃菜,不知道是菜让他满意,还是身旁的傅家俊说了什么让他高兴,他在微笑。 静漪便站了起来,但没待她挪动,一个身材高大的西装男子已经走了进来。 “各位,抱歉!我来晚了。”程之慎在距离静漪两步远的位置站住,微笑着说,“静漪。” “程先生。”静漪也微笑,对程之慎伸出手去,“晚上好。” “晚上好。”程之慎慢条斯理的说。握住静漪的手,松松的放开。 “请坐。”静漪示意。 大家都看得出来,明明是没有位子的了。 程之慎大喇喇的等着用人给他搬来一张椅子,这工夫儿,他已经跟熟识的各位一一打过招呼,傅家俊是与程之慎较为熟悉的,不待之慎坐稳,便说:“之慎兄不是去了南京吗?”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九) 程之慎笑道:“南京的事情一完,我就往回赶。赶的这么急,还是晚了。我倒像是不速之客了。”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逄敦煌和梅季康之间。 他话音一落,逄敦煌笑着接道:“本来就是不速之客。” 梅季康瞅了逄敦煌一眼,就见程之慎泰然自若的说:“话虽是那么说,到亲妹子家来,就是串门子嘛,也不在乎晚不晚的。” “偏挑人家请客的时候不请自来串门子,你们程家缺这一顿晚饭啊?”逄敦煌似笑非笑的神气,越加的浓。 程之慎眉一挑,说:“敦煌兄啊……” 逄敦煌笑呵呵的,说:“来到静漪这儿,咱都是客人。亲妹子……少拿这话堵我的嘴。”他说着,举起杯子来,“诸位,程九先生来晚了,照规矩,是不是得自罚三杯啊?” 他这么一说,在座的人都笑起来。但并不过分。逄敦煌身份特殊,程之慎就更是。若是再加上今天的女主人程静漪……眼下这饭桌上的迷局当然是一个接着一个。都是聪明人,怎么笑才合适,分寸都拿捏的极好。但也正因如此,原本看上去和谐的气氛,倒有些暧昧古怪起来。 程之慎知道逄敦煌的脾气,越是推搪,越不好。当下接过逄敦煌递上的酒杯,连干了三杯。他酒量不算好,三杯下肚,脸就红了。 “逄将军。”静漪开口。她没叫他敦煌,而是叫他逄将军。 逄敦煌对她一笑。 之慎看向静漪,也笑一笑。 静漪见之慎的到来让餐桌上的事态大有风云变幻的意思,立时觉得心里有些犯堵,可她仍不得不做出一副笑脸来,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宴席结束,客人们谈兴仍弄,静漪便请他们离席到客厅里坐。她像任何一个沙龙女主人似的,巧妙的将每一位客人都照顾好。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任务。 只是她趁着接电话的工夫,出去多逗留了一会儿。 在阳台上,她呼吸着清冷却新鲜的空气,竟有些贪恋,不想那么快回去。 “你在外面呆太久不好吧?” 静漪一回头,逄敦煌叼着雪茄站在那,推了下阳台的拉门。哗啦啦的,拉门退到了角落里,客厅里的灯光便泻了出来。 他背着光,静漪看不太清楚他的脸……而他看她,眯着眼睛,却只会看的更加清楚——是在生闷气的。如果不是今晚对她的计划来说太重要,她早已当着众宾客的面对程之慎发火了。可是她忍了。 “我得出来透口气。”静漪并不瞒着逄敦煌,“没想到他会来。” “程家不来人才叫没想到。”逄敦煌老神在在的说,“他来看你不是再对不过了?你本来就是他亲妹子。” 静漪摇了下头。 “你以为如今的程之慎,还是你离开时候的程之慎?”逄敦煌笑微微的,指尖的烟点了下客厅的方向,说:“他程老九可是财神爷。现如今只有人求着他,他不想看谁的脸色都行。” 静漪望着逄敦煌——不但程之慎不是那时候的程之慎了,就连逄敦煌又何尝还是那个逄敦煌?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 逄敦煌见静漪望着自己若有所思,笑道:“你先别怪我说的直白。其实,跟之慎一讲,这点事简直不值一提。就算他不出手,有他在,起码解慈济一时之困。你也能松快下来,以图后事不是?你看今天,他来了,马上不一样。那些财佬自然心里有数。回头你瞧他们舍不舍得掏支票。” 静漪依旧沉默着,对着逄敦煌摇了摇头。 “之慎还是很关心你的。”逄敦煌吸了口烟,说。静漪只是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他也无奈,“还有让慈济支援野战医院的事情,我会看着办的,不会让你为难。牧之事儿多,这等小事还轮不到下面去烦他,你放心。” 就像有什么东西刺中了静漪的后背,刺痛之后,反而让她挺直了背。 “我并不是不愿意进行人道主义援助。慈济必须先度过眼下的难关。”她解释道,避开了那个名字。 “这我懂。另外,今天我来之前,杜老板特意跟我通了电话。他还是愿意为慈济捐一笔钱的。接受不接受,你考虑下。”逄敦煌说。 静漪问:“你跟杜老板联系还很密切?” 逄敦煌吸了口烟,道:“当年从东洋回来,若不是回了西北,可能今天的我,也是上海滩算一号的人物了。” “你到底是走了一条不同的路。”静漪轻声的说。逄敦煌的经历极为复杂,无怪乎人称传奇将军。 “有什么不同?一样是枪林弹雨。我到死那天,也还是土匪出身的人。”逄敦煌淡淡的说。许是因为他今晚喝了不少酒,说话倒是比平时收敛些。他一向是喝了酒,反而更沉默的人。“杜老板是这么说。他同梅先生的关系你也知道。让他们俩一同做点什么,不易。” 静漪点头。梅杜二人是王不见王。她已经在二人当中做了取舍。 “就算不接受他的捐助,以后杜老板那里,你有事仍然可以开口——我要特别提醒你,下周六杜家的舞会,会邀请你。你有空的话,不妨去玩一玩。哪怕只是跳跳舞也好。另外,我少不得再提醒你一下,杜老板是很敬服牧之的。牧之也实在的帮过杜老板大忙,他们之间用一句肝胆相照倒也不过分。所以捐助这事于你虽是公事,若是牧之知道,难免以为你这又是故意的。”逄敦煌说。 静漪侧了下身,避开了逄敦煌的目光,说:“他不会的。再说,我哪儿是诚心跟谁过不去呢。” “那就好。”逄敦煌说完,比划着手里的雪茄,让静漪离开,“主人家出来久了不好。我抽完烟再进去。” “你也快些。”静漪边走,边说,“对了小梅这个姑娘很不错。你……” “啰嗦。”逄敦煌说。静漪笑了。他也笑,说:“这么急着安排我的事?难道你忘了,逄敦煌永远是程静漪的观音兵?” 他说着,已经张开手臂。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一) “no。”静漪笑。 “no?”逄敦煌跟着问。 一身淡淡珠光围绕的静漪,看起来就像色泽柔和的满月似的,温暖而又距离遥远。 他陡然间便有些伤感,轻声的叫她:“静漪啊……” 静漪不笑了。她站在那里没有动,逄敦煌还是走过来,很轻很轻的,将她拥进怀里。 “去吧,外面冷。”他说。 “敦煌,”静漪看他半晌,却想不出要说什么。 在这天之前她对逄敦煌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登上飞机离开兰州的那一天。那一天他也说了这句话,他说去吧静漪,外面冷……她的飞机起飞了他还站在跑道上,风沙起,他渐渐的变成一个黑点,连同那黄沙曼曼的背景,一同消失在过去……她转身离开。 静漪走远了,逄敦煌还在看她——长长的裙摆,细跟的鞋子,让她走起来身姿优雅,缓慢中自有一种自信,让她分外的美丽……他笑了一笑。阴暗的角落里,他的笑容不管有多高兴也不管有多苦涩,都不会再有人看到。 程家那小小的客厅里笑语不断。 她还是那样的人,不管在哪里,很容易成为焦点,也很容易给人带来快乐。 不管她自己,究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他看到静漪似不经意的往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也看到那个上海滩有名的花花公子梅季康远远的对着静漪举了下手中的香槟酒,目光是炽热的——整晚梅季康的眼都在望着静漪的。比起梅季康平日的放浪风流,今晚他收敛的简直让人刮目相看。而梅季康身边的那位梅小姐……她无疑就是静漪说的那样的好姑娘。 他回身倚靠在石栏上。 这石头真凉…… 时候已经不早,客人们陆续告辞。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走的时候,客人们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有几位,甚至悄悄的对她做出了捐款的承诺。她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动声色的送走了客人们。 梅孟贤夫妇走的晚些,临走还再三的邀请她过几日过府一叙。梅夫人更拉着她的手说改日就下帖子。 她答应了。 梅季康的站在兄嫂身后,告别的时候特别的同她说了句“改日见”。 人人都在说这句话,只有梅季康说的是如此轻柔。 她微笑点头。 戴着丝质手套的手与他的轻轻一握…… 她站在公馆前,看看剩下的两辆车,晓得这二位不亲自请出去,恐怕是不会尽早离开的,于是她转身回到客厅,并不见逄敦煌,只剩下程之慎一人。 程之慎早就脱了外套,正坐在沙发上自在的吃着甜品。见静漪进来,微笑着称赞:“今晚上宾主尽欢。你这个宴会女主人做的不赖。不过你要当心梅季康,梅老三的风评并不好。” “你什么时候走?”静漪屏退佣人,冷着脸问。 程之慎将碗放下,说:“哟,我说小十,你真好意思的?” 静漪抿了下唇。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二) “我送东西给你,你不乐意收;我人来了,你还撵我?你可是我十妹!”程之慎盯住静漪,语气开始咄咄逼人。 静漪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样子。就那么一瞬,她似乎看到的不是之慎。而是三哥之忱。 这个想法让她顿时浑身一战。珍珠耳坠晃的厉害。 “九哥。”她轻声开口。 之慎仍盯着静漪。 静漪温柔委婉的语调。总出其不意的令人心软。可他知道,他这个妹妹,倔的像个刺猬。刺猬身上就算有柔软的地方,那也是藏着不让人看到的……他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接下来静漪就说:“九哥,我知道你是好意。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从此以后别这样了。” “我也说了,你是我十妹。”程之慎说,“你还姓程。哪怕你不愿意姓程了,我活一日,也还认你是我妹妹一日。” “九哥……” “需要多少钱?”程之慎抓了茶杯喝一大口。 “不用。” “不用?我程之慎的妹妹,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募捐,这不是磕碜我吗?说,要多少钱,才能把你这个了不起的医院维持下去。” “我是为了公务,他们是做慈善,完全谈不上磕碜谁。”静漪说。 “是么?” “就眼下这个局势,为了打仗募捐的事情都有,我为医院筹钱,有什么不对?” 之慎拿起外套来,说:“没什么不对。但是我知道了就不会不管——看不得你低声下气那样子。” 静漪微笑。 “你笑什么?” “九哥,别说我没有低声下气,就算是有,也没有什么可耻的。” “漪儿!” “慢走,九哥。”静漪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直接上楼去。 “你站住。”程之慎喝道。 静漪在楼梯上站住,没有转身,背对着之慎。 “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在我离开程家的那一天已经说明白了。” “你以为你能跟程家一刀两断?你知道今天晚上究竟有多少人,冲的是三哥的面子来的?” 静漪猛的转身过来,一对眼睛盯牢了之慎。 之慎明知道静漪怒火已经给自己挑了起来,继续说:“我也不瞒着你。你的行动,三哥不可能不知道。三哥……” “别跟我提他。”静漪拂了下耳边的发丝,身上垂垂缀缀的珍珠碰在一起,既沉重又惹人心烦,“也别逼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我不接受你们授意的帮助。办完了我的事情,我会带着我女儿离开上海、离开中国。” “我见过无暇了,你的想法我了解。”之慎虽是这么说着,心里不由得不感叹他的十妹这些年毕竟是历练的成熟多了。他这么激她,她仍耐得住性子。 他觉得欣慰,同时也有些酸楚。 他们是兄妹,本不该如此。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三) “我自会跟他谈。这不劳你们费心。”静漪说。 “你冷静点听我说。小十,父亲年事已高,三哥……” “我说了别跟我提他。”静漪扶着楼梯,“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跟程家也不再有任何关系。九哥,对程家,我已仁至义尽。” 她说到这儿,已经说不下去。 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才换来了这份“仁至义尽”,她已经不愿意再回想也不愿意再提及。 “小十,”之慎看着静漪的背影,半晌方说,“你别说跟程家毫无关系的话。我听着难受。” “那就别逼着我说。”静漪说。 程之慎将外套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来,搁手心里看了片刻,说:“今天我先走。你休息吧……对了,这是三哥让我带给你的。三嫂也在上海,她说会来看你。也许你九嫂会一起来,要是你不反对的话。她们对你总没有恶意。我们都希望你能去南京……” “我办不到。”静漪冷着声音说。 程之慎忍了又忍,才说:“我改天再和你谈。”他转身出门,一眼看到逄敦煌正站在他的车边,笑嘻嘻的,一根细长的竹签叼在嘴角。 程之慎见逄敦煌这一身吊儿郎当的痞相,本想不搭理他的,但终究没能忍住。一晚上受的腌臜气见了逄敦煌这滚刀肉似乎都有了出口。他没好气的说:“逄敦煌我告诉你,我们的家事,你少掺和。” 逄敦煌点点头,说:“我当然不好掺和你程家的家事。可静漪如今还认你们是一家子吗?” “什么认不认的,我们就是一家子。”程之慎立刻说。 “得嘞!她连见都都不愿意见你,还一家子呢?”逄敦煌回身开了车门。 “我一定要让小十回到程家。”程之慎铁青着脸。他再不愿意承认,此时也被逄敦煌的直言不讳戳到了痛处。 “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早就不是程家的人了。她该姓陶,她是陶家的人,懂吗?”逄敦煌说。 “陶家才是她不会回去的地方。那是狼窝。”程之慎说。 “程老九,陶家就算是狼窝,当初也是你们把她送进去的。你们什么时候管过她想要什么样的日子?她愿意在狼窝呆着还是回你们程家这虎穴?”逄敦煌说着, “逄敦煌!”程之慎喝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陶骧?陶骧是怎么待她的?” “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逄敦煌冷冷的道,“陶骧怎么待她的,难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不问,你们是怎么待陶骧的?她又怎么待陶骧的?程静漪也就是看起来温顺,其实骨子里就是只母老虎——她最后咬狼那一口有多狠,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逄敦煌你到底站哪边?”程之慎愣了下神,就这工夫儿,逄敦煌已经上车了。 “我哪边也不站!程之慎你甭以为你今天晚上来了就算帮了静漪大忙了,你帮她你应该的。没她,你程老九先不说,他程老三,稳坐江山至少晚十年,你信吗?你们还tmd少在我跟前儿充大头蒜。我不爱听!开车!”逄敦煌甩上车门。 他的车子和他的人脾气一样,带着嗡嗡的响声,七扭八拐的扬长而去。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四) 之慎被逄敦煌骂了这一通,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他的确是多喝了几杯酒,原本头有点晕,这会儿竟然有通体舒泰的感觉,莫名其妙的,他笑了出来,自言自语的说:“这会子偏觉得痛快些了,我这是怎么着了……” “先生,上车吧。”司机见他似是醉了,过来提醒他。 之慎仰头看了看楼上的窗子,都亮着,他却不知道哪一盏灯下,静漪在…… 静漪并没有回到自己房间里。她仍站在楼梯上,之慎和敦煌之间那场并不友好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传进来,她强忍着没有冲出去把他们统统赶走。等待着外面安静下来……他们终于都离开了。她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刚刚这间并不算大的客厅里,可谓高朋满座。她整晚几乎一刻不得闲的周、旋其中,还以为这些日子的辛苦,总算见到一点成效,未免沾沾自喜起来…… 她缓缓的走下楼梯。 之慎走之前将一个纸包放下来。四四方方的土色细纹纸包,麻绳捆绑,在纸包中央打了一个结儿——她盯着那个结儿。 她的聪明绝顶的三哥,手笨的只能学会打这一种结,还是她反复教给他的。三哥学会了打这个结儿,每每提及,都笑着说他们俩是程家手最拙的两个人,她是学不会针线活的小十,却还教会了笨哥哥打结儿……她看着,看着,突然间拿起那个纸包来,狠狠的朝地上掷去。 纸包破了,花花绿绿的糖滚出来几颗。 她怔住了。 片刻,她狠狠的照着那些糖果踢过去,深褐色的铮亮的地板上,彩色的糖果被她踢的四处乱飞。 她鞋跟极高,这么激烈的动作,让她险些跌倒。 “先生!”李婶这才过来扶住她。 静漪推开李婶的手,深吸一口气,说:“收拾干净。” 她好像发泄过了这顿脾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些,干脆坐在楼梯上,看着李婶悄没声息的收拾起来那些糖果,竟然是都放在了一只瓷碗里。 “今天晚上的菜做的好极了,李婶。辛苦你了。”静漪说。 李婶端着瓷碗,听到静漪这么说,对静漪福了一福。 “你是旗人?”静漪问。 李婶摇头。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是个老人儿,也许只是手艺像他。”静漪温和的说道。 李婶面上立刻有一丝惊慌,但看得出来她是想掩饰住的。 突然间电铃响,李婶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吗?”她去开了门。 老李进来通报外面有位军官到访,说是陶小姐病重了,要请先生过去。 等在门厅内的年轻军官见了她,立正敬礼说他奉命前来请程先生走一趟。 静漪没多问也没顾上换下礼服,便跟着上车,还是李婶追出来给她送上大衣。 车子开出程公馆大门,行驶的很快。 夜晚的街道上,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静漪问道:“遂心到底怎么样了?今早出门还好好儿的,这会儿怎么又病了?是在外面着凉了,还是吃了什么不合适?”遂心是活泼泼的被陶骧带出去的,不该欢欢喜喜的送回来?他是怎么照顾女儿的……还是只顾着他自己的事了? 静漪心急之外多加了几分焦躁。 但坐在前面的司机和军官都沉默,没人回答她。 静漪等了片刻仍没有得到答复,心里陡然生出疑惑来。 ———————————— 亲爱的大家: 今天一更。明天补一个。周末愉快。o(n_n)o~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五) 她借着路灯投进来的光,观察着右前方的年轻军官——军服和军容都极整洁服帖……看不到他的手,也许正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静漪拨开车帘,从黑暗中辨认着路径。 这绝不是去图家的方向。 “你究竟是奉谁的命令来的?”静漪问。她对来人身份可以做出诸多的猜测和判断,都不如提问来的简单。 “鄙人是陶骧司令的上尉副官路四海,奉命来请程先生。”路四海不卑不亢的回答。 陶骧……静漪紧了紧大衣的襟口。 她试图从容的将大衣腰带挽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就像她动完手术轻巧的挽结那样。但她低着头挽了好几下,那长而柔软的如丝绸似的羊毛料腰带,仍没能系到一处去。她只好一只手攥了一端,停在那里。 路四海原本预备着程静漪有激烈的反应,见她安之若素,有些意外。 “程先生,请不必担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他和颜悦色的说。 “不,我并不担心这个。”静漪也温和的说。 车子行驶在深邃的道路上,两旁的树茂密而枝杈低矮,几乎垂下可摩擦到车顶——但其实应该没有那么矮,只是程静漪两眼望着车灯照亮的有限的空间里,觉得越来越压抑。 在一扇大门前停了有几分钟,这几分钟无比的漫长。 黑漆的大门反射着车前灯光,和地面汇成一派白色,亮是亮的,亮的人心里都跟着空洞起来——是种不知前途如何的空洞。 静漪在大门开启的一刻闭上了眼睛。 车子又往前开了大约一刻钟,才停下来。 路四海回头看看仍旧闭目养神的程静漪,先下车,替静漪开车门。 “程先生,请下车吧。”他说。 静漪坐了一会儿才迈步下车。 她终于将腰带系好,手抄在大衣口袋里,远远的望了一眼这幢房子。 “程先生,您请。”路四海站在她的左后方,轻声提醒。 寒风吹进静漪的大衣领口,彻骨的冷意袭来。 这冷意随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这幢大宅子,而更加的深切。待她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手几乎已经僵硬。 路四海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也许刚刚跟随在她身后走进这里的时候,他说过什么,但她根本没听到,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大宅子仿佛会吸声,一进入这里,她的耳朵里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包括她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她有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急。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她应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是没有。 大理石地面铮亮,映着她的倒影也反射着头顶巨大的水晶灯的光芒,让她眼睛被强光照耀,眼前一阵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这亮的令室内几乎没有一处阴霾的金碧辉煌。仿佛置身百泉宫,花园里的喷泉都似亮晶晶的银河……叮叮咚咚的,很轻的音符在跳跃,是优美的、优雅的,让人想让人翩然起舞的乐声。 有人在弹琴,还是谁放了唱片?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六) 她甩了下头。 温润的珍珠都生了寒意,冰似的碰着她的肌肤……她摸着自己的额头。额头倒是滚烫的。 轻快的音乐,细碎的舞步,欢愉的笑声……一点一点的朝她围拢过来似的,于是她慢慢旋转着,靠着脚步的移动,让自己在这大厅里看清楚尽量多的地方,来确认,这些都是幻觉。 可这里,就在这里,简直分明就是她第一次跳舞的地方。 她站住了。 心跳、耳热。 她冰凉的手慌忙握住燥热的面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想要跳舞?!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稳稳的、重重的。 每一下,都似乎恰好与她的心跳节拍相合,于是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脚步声究竟从哪里来,她辨不出,但只见这大厅里的灯光,是逐渐的暗下来。似乎他每踏出一个脚印,就踩碎了一团光。 她缓缓的回过身来——深邃而昏暗的长廊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朝她移动过来。 “陶骧。”她不由自主的念出了这两个字。 已经多年没有念,这两个字却没有生锈。 就像他的人,也已经多年没有见,再见,愈见英气勃发。 她的目光定定的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衬衫是停在了她面前三尺远的地方……雪白的衬衫,衬衫上的纽扣,被什么人缝的拙劣,歪歪扭扭的……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没有动一下。 目光慢慢的上移……他松开的领口、白皙的肌肤、硬实的喉结、方正的下巴……青虚虚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唇上有细细的纹路……鼻子,挺直的鼻子……他的在灯下显得极富光泽的短发,硬硬的、密密的钢针一般。 白发更多了……他是少白头。从她第一次仔细的看他的发,就有零星的星光,在暗夜闪烁似的。 “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话。”陶骧开口。 她果然看着他的眼睛了。 两道剑眉之下,是一对极漂亮的眼睛。不大,也不小。瞳仁是深褐色的,但是在沉思或者暴怒的时候,却会呈现出可怕的墨黑来。而此刻他微微眯了眼,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但她知道他也在专注的看着她,用他那对褐色的眼睛。 “你……竟派人绑架我?”她问。 她的身子仿佛被冻住了。还好声音并没有。 她还能说话。在对着他的时刻。 陶骧转了身。 她清楚的看到他嘴角微微的下沉。不知是笑还是什么,总之在这一刻他那张平静的脸上出现了表情,而且他不想让她看到。他掏出了烟,火柴一划便点上,一缕青烟慢慢腾起,罩在他的头顶……她克制不住的咳了两下。又两下。 她深吸着气,阻止自己咳嗽。 他回头,看着她,反问:“不然,你预备什么时候见我?”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七) 她这一身晚装打扮,本该高贵优雅……其实还算是高贵优雅的,即使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是的这个女人,总有那么一股子倔劲儿……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是见过那么一两次,她乱了方寸。 “嗯?”他见她不语,坐下来。 屋子里很热。 她很怕冷。很怕冷的她,此时额上都冒了汗。 “好……好,好,这个,我先不和你说,可是陶骧你竟然用囡囡来……”她说着,身子都颤了。耳边的珍珠坠子乱晃,“……来骗我。” 陶骧看着她。 在明亮的灯光下,珠光映着她的面孔,美到刺目。 “那又怎样?”他问。 “你卑鄙!”静漪骂道。 陶骧笑了出来,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说:“坐。” “陶骧!”静漪断喝。 她不是第一次骂他卑鄙,就像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其实她拿他毫无办法。 她最重要的牵绊在他手上,他知道的很清楚。于是他就像猫戏耗子,在等着这样的一幕上演,也许还有更多的折磨在后面,她了解他的个性……她咬紧牙关,盯着静默下来抽着烟的陶骧。 “我同你讲,我要囡囡。”她说。 陶骧长吐了一口烟。 “陶骧,我要囡囡跟我走……”她又说。遂心那可爱的小脸儿在她面前晃,似乎是半透明的,她从那小脸后看到陶骧……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疼。但她忍着,清晰的再一次说:“我要囡囡回到我身边,陶骧。” 烟蒂被摁在烟灰缸里,最后一缕青烟直线腾起。 “你说什么?”陶骧眯着眼,问。 静漪咬牙。 她抬手掩了掩唇。 一点金光划过……她攥了手指。 “这些年打仗打的多,炮震的耳朵不太好了——你大声的、清清楚楚的再说一遍,你要怎么着?”陶骧直视静漪的眼睛。 静漪向他走近些,对着他说:“陶骧,我要带走囡囡。” 几乎是顷刻之间,她手腕子被铁钳似的火热的手抓住,一把摁在了沙发上,他灼热的呼吸就在她脸侧,她一声惊叫被硬生生的吞了下去,因为她看到了他冷森森的眸子。 “带走?”他问。 “对,我回来就是要带囡囡走的。”她仍然坚持着说下去。手腕子被陶骧攥的生疼,她动也动不得,也根本不想再动,此时她只想把自己要说的统统说出来,其他的,她不在乎。“陶骧,你答应过我的……囡囡在你身边,如果她在你身边,有一天……你答应过我把她还给我。而且你待她……你待她……”她几乎说不下去。 “我待她怎样?”陶骧阴恻恻的问。 “你都不想看到她,为什么还要留着她?”她终于说出来。 面前陶骧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水雾似的,她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恐怕是忍不住要流泪了。 “我不记得答应过你这样的要求。程静漪,囡囡姓陶,是我陶骧的女儿,你在走出陶家大门的那一天,就不再是她母亲。”陶骧一字一句的说完,松开了手。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八) “你怎么没有答应过?怎么没有?”静漪她强忍着内心翻江倒海的苦痛,紧咬牙关。这样冰冻般的时间过去了几秒钟,她才说:“你不能这么说话,陶骧。我是囡囡的母亲,就算我离开陶家离开你,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陶骧冷漠的望着她。 “再说,你要再婚了不是么?”静漪问。 陶骧坐端正了,点燃了另一支烟。 但他没有吸烟,任香烟燃烧着。 “这跟你没关系。”他慢吞吞的说。 “对,跟我没关系。但是跟囡囡有关系。”静漪抱着手肘。在这阔朗空洞的大厅里,她只觉得冷风肆虐。“囡囡是个敏感的孩子……况且时局不稳,我不希望囡囡还留在这里……” “这更不需要你操心。我女儿,我自会护她周全。”陶骧朝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 他随手关掉了落地灯,于是他的四周,暗下来。 静漪望着陶骧所在的位置,暗影里一点荧光,火红。 “你既然打了这样的主意,也别怪我……就算是与你对簿公堂,也要争回囡囡的监护权。陶骧,我不想事情变的这么难看……我也不妄想你理解我的处境和心情,但是你既自诩为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总该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才是最好。”她对着黑暗,清晰的说着她要说的话。胸口就像是被暂时掏空了的洞穴。她纹丝不动的站着,似乎此刻一动,那洞穴里的回音会出卖她心底隐藏的的那些秘密。于是她只盯着那点火红,久久的。 那点火红似逐渐的向她靠过来,灼的她眼睛疼了,她后退一步。 陶骧的沉默,开始让她焦躁。 他惯用沉默对待她。在他怒火中烧的时候,更是如此。 她太了解陶骧。也就太了解自己的处境。 “你说话啊……”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些忍耐不住的情绪,“你说话,陶骧!” “我有话问你。”陶骧说。 静漪等着他的下文。 陶骧却有那么一忽儿不出声,只是抽着烟。 她默默的望着他,除了手在小幅度的摆动,他人几乎是定住了的。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静漪像被雷轰了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炸了开来。 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孩子……孩子……她跟他要遂心,他呢……他要的不止是遂心。 她的眼里涌出来泪水。 泪水是滚烫的,洪水一般,只是浇不灭滚滚的热浪。 热浪中的陶骧是如此的清寒。 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陶骧的面容都如此清寒……他清寒的面容、冰冷的语调,在重复着说程静漪你别对我笑,你一对我笑,我就知道你又算计我了……他到最后,不再相信她。 她拿着那一纸离婚协议书,那上面有他签章。 她从未见他将字写成那样的工楷,也从未见过他用那样的印章,鲜红的一枚,血肉刻成似的……又像是锥子,直刺进心底,让她疼到麻木。她用同样的工楷,签下自己的姓名,就像她当初,曾那样端庄的站在他的身边,起初并未想过天长地久,总归后来也期盼过细水长流…… 她听到他问:“到现在了,你还想骗我?” “不,不会了。”静漪说着,对陶骧笑了一下。她就想笑一下。 她笑的有些艰难,而且连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 四周是如此的热,热的她已经忘记此时正值隆冬。 她又仿佛回到了那个热的离奇的夏天,那个所有的事情肇始的夏天…… 那时候她还年少,对未来有无限憧憬,还有绮色的梦。也并不知道自己,会将别人的人生,也翻个个儿。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一) 【第二章~亦云亦雨的夏】 天气热的像蒸笼,秋薇坐在赵府东花园的一张石凳上,仰头看着葡萄架上那累累的青葡萄,手里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天儿真够热的,扇出来的是热风,知了叫声响的也刺耳。秋薇昏昏然的,几乎要睡过去……吱吱扭扭的一阵声响,越来越近,她忽然惊醒,急忙站起来,一看,果然一台小轿已经进了园子。 “姑太太。”秋薇跑过去行礼,大声叫道。两个婆子抬着竹矫,轿上一把阳伞,伞底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贵妇。正是这家的女主人,赵太太程芳云。 “是秋薇啊,你这么大声儿干嘛,这吓我这一跳的……天儿这么热,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好歹屋子里有冰桶有风扇。”赵太太问。 “回姑太太,这阴凉地儿通风,畅快。”秋薇回答。 “她们姐妹和静漪在一处儿呢?怎么这么静。”赵太太看了眼上房,问。她虽是闲闲的问着,跟着的老婆子却悄悄的往上房去,隔着纱帘,看看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动,便又悄悄的走下来了。 “是,和我们小姐在一处儿呢。”秋薇低着头,“过晌就午睡,刚起。三小姐让我们小姐给描个花样子,说是要绣什么……小姐们商议呢,我也闹不明白,回头姑太太您自己个儿问吧。”她说着,有着团团稚气的面孔上,露出憨态来。 赵太太笑着,说:“无垢要动针线?这真是稀罕了。先让她们姐妹顽吧,我后面去陪陪老太太。”那老婆子回来,侍立一侧,轻声的说“头碰头的在说什么梅花好芙蓉娇的”。赵太太听了,微微含笑,手里的帕子一甩,抬轿的婆子便吱吱扭扭的往花园深处走去了。 秋薇等赵太太的轿子走远了,长出了一口气,跑到房门外,叫了声“小姐”,等里面说“进来”,她才打帘子走进去。 “姑姑走了?”正在拿着画笔的女子低着头,问。 “是,往后院去了。”秋薇笑着回答。 “哎哟,可吓坏我了。”那女子投了画笔,坐回椅子上,抚着胸口说:“三姐真英明,怎么就猜到姑姑一定会问起?” 她重新拿起画笔来,把刚才没画完的一笔添上。 坐在一旁看着她画画的粉色洋装小姐听她说,一笑,道:“老三早就摸透了妈的脾气,不然她怎么敢出去?只可怜了咱们,费劲替她遮掩。”她说着,看着绿衣女子,伸手去摸她的手臂,“真格儿的,静漪,你是冰肌雪骨么,这么热的天儿,也不见你出汗。” “痒。”静漪躲避着。她穿着一件湖水绿薄纱裙褂,衬的她越发肌肤雪白。 “三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万一姑太太回来再问呢?”秋薇问。既紧张,又兴奋。十足的顽童模样。 “她一出去,可就没谱儿了。不过妈是不会再问了。”粉衣女子笑道,“这都是托你家小姐的福,但凡是跟她搭了界儿,妈是再没有不信的。” 静漪笑问:“怎见得我就是个靠谱儿的呢?” “妈还不知道你那些事儿呗。”粉衣女子促狭的笑着,“不过,也不知妈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不知道,你自打住进来,这些丫头婆子看着老三也顺道看着你,你也甭想轻易离了你这客居小院半步去会你那心上人……”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 “二表姐!”静漪飞红了脸。被她称为为二表姐的,叫赵无暇。是赵府的二小姐。 “静漪,说笑归说笑,你总躲着不回家也不是办法。难道舅舅不会让人接了你回去?那门亲事你既不情愿,是一定要退的。可你跟戴孟元,到底是要想个出路才行。”无暇轻声的说。 静漪拿了条帕子蒙住脸,微微的呼吸让帕子轻轻起伏。 无暇伸手抽掉那帕子,说:“我说的你可要往心里去。唉,怎么说舅舅也是留过洋的人,从前外祖父也办过洋务。怎么舅舅一回到家庭,思想就守旧的很。原来开明都留在外面了?”她轻声的批评着自己的舅父。她的舅父程世运,早年留学德国,娶了亲带着舅母杜氏在海外居住多年,又娶了静漪的母亲冯氏做妾。待继承了家业用心经营,几十年事业蒸蒸日上终至若日中天,却也三妻四妾的过上了老一辈人的日子。“那亲事是他定的不假,可也得瞧瞧是什么年代了呀。” 静漪说:“父亲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守约的。” “你先不要太担心,这事也难说。陶家那位不是还没有回国吗?现如今哪个留洋的不是在外面结交了大把的女朋友?纵然回来也多半不肯听家里的话的。你看无垢那些个男朋友,又有哪个不是退了家里订的亲?连结发妻子休掉的都不在少数。你肯守约,他都未必肯吧?”无暇微微皱着眉。 静漪沉默一会儿。她一忽儿觉得无暇说的具是实情,仿佛真的有希望在前面,一忽儿想着轮到她身上,那又定然是另外一个困局似的,心中未免更添些烦乱。 “不说这个了。二表姐,明天和我去北海逛逛吧?假期过了一半,都没出去逛过。”她提议。 无暇听了,笑道:“是去见那姓戴的人么?你们的事,他有什么打算?” 静漪想了想,摇头。 “戴君须得拿出些诚意来。”无暇轻声的说。 静漪看看无暇。无暇总是很有主意。她不好跟无暇说,此时阻力何止在自己家里这边呢?戴家那书香门楣,纵是没落了,还正经瞧不上她的出身呢……这么一想,她脸上未免露出些忧郁之色。 无暇看出她心事沉重,又安慰她:“依我看,若你一味坚持,但凡是个前途大好的青年,舅舅也不至于太过于反对。” 静漪点头。 “你呀,要拿出点无垢那样的气魄来。”无暇说着,趁静漪不备,从她面前那叠画稿下面,抽出一张纸笺来,问道:“这是什么?” “哎呀二表姐……还给我……”静漪着急的过来抢。 无暇却不肯就还她。她身材比静漪要高出许多,又穿着高跟鞋子,扬手举起信来,静漪一时是够不到的,姐妹俩你追我跑的,在屋子里绕做一团……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人,静漪一下子撞到她身上,被她骂道:“漪儿你这个不长眼睛的,撞痛我了!” 静漪和无暇站住,看着进来的这位穿水红色洋装的漂亮女子,无暇就说:“无垢你进门就骂人,在外面吃了枪药了。” 静漪趁机一把将无暇捏在手里的信抢回来。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三) “秋薇快给我一碗冰,渴死我了!”赵无垢一脸的汗水,热的脸都紫涨了。她一边脱着外衣,一边坐下来,只穿了衬裙,也都湿透了,丝袜都拧乱了纹路,她忙着解袜带,“二姐你还真别说,我今儿就是险些吃了枪子儿!” “哟,我可是瞎说的。”无暇愣了下。 “见天儿的说时局乱、时局乱,总挡不了跳舞赛马看戏。这下好,当真乱到京城来了,好不吓人!我跟老孔不过是吃杯茶去,竟是回不来——街上全都是警察,还有扛枪的大兵,说是抓乱党。什么抓乱党,乱党还远着呢,就是抓学生!” 静漪脸色一变,问:“抓什么学生?” “抓请愿的学生。自打这任内阁上台,政府在外面跟洋人打交道,总是示弱的。革命军北伐在汉口租界杀了几个外国人,驻京使节都已经炸了锅,这事还没压下去,又因为海岛的事情,从上到下舆、论都大为不满。这就叫按下葫芦浮起瓢……听说南边几所大学的学生领袖,来北平跟几所大学的学生联合,要向政府请愿呢。南边兵乱一路北上,政府已经难以应对,又怕学生此番进京若不及时压制,跟工人联合起来,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竟大为紧张,能动用的警察军队全都动用了……我们虽是不管这些事的,看着也气愤。今儿茶都没吃好,孔远遒气的要死,直骂政府无能,只管拿学生平民出气,正经事一样办不成。” 静漪听着听着,悄悄的起身走过去看了眼外面——廊下只有个打盹儿的胖妈妈。 “他批评政府无能?”赵无暇扑哧一乐,说:“财政总长的公子,敢批评政府无能?” “二姐!”赵无垢瞪了姐姐一眼。 “好好好,我不批评你的老孔。他父亲不是最反对子女乱议时政么?”无暇笑着说。 无垢也一笑。无暇打趣的是事实。前几天孔远遒刚刚因为这事儿当众和他父亲大大的吵过一架。当时她们都在场。 “我们也只是私下里说说。当着人是不讲的。好歹孔伯父在内阁拿一份高薪,说三道四不是打他的脸么?”无垢拿起扇子来使劲儿的扇,压低声音道:“不过看样子,辞职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怎么?”无暇问。 “大厦将倾,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无垢说着,猛扇几下扇子。 “这回看样是真的了。”无暇点头。 “要不然你以为父亲怎么就一病不起?”无垢笑道。无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个儿家里,又没外人,没的做这些架势做什么?对了,妈没让人来问吧?” 无暇说:“怎么没问?你可时时刻刻在妈的心上呢,生怕一个不留神你跟老孔跑掉,让她坐蜡。我和漪儿好歹替你在妈那里遮掩过去了。说,你要怎么谢我们?” “晚上请你们看电影好不好?”无垢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仍觉得热,要秋薇再给她盛一碗。 “大热的天儿,谁耐烦去看电影?再说看电影还不又是拿我们做幌子?不去……漪儿,漪儿?”无暇叫静漪。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四) 静漪正在出神,被无暇一叫,茫然的看着她们。 无暇和无垢同时笑出来,无垢说:“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漪儿竟也懂得谈恋爱了。” “三表姐!” “既然知道,那你明儿还漪儿一个人情呗。”无暇笑道。对着静漪夹夹眼。 “当真是要还的。漪儿你说吧,怎么还?”无垢问。 “漪儿明儿要去北海会她的戴君,我们替她打掩护如何?”无暇看看脸颊红透的静漪,笑着问无垢。 “成啊!明儿我开车。回头我跟三哥说去。横竖他的汽车也是白撂着,买回来也没见他开几回。” “你的车不能开吗?”无暇问,“做什么又开三哥的,三嫂最啰嗦。她出门都舍不得用,只用公中的。好像三哥的车是公中养着一样。” “也行。就开我的车。保管让你和密斯特戴会面,无后顾之忧。”无垢说着说着,笑嘻嘻的望着静漪。 静漪听她们说的越来越不像样,索性伏在了案上,任两位表姐怎么逗,只是不抬头。她的丫头秋薇见状拽了拽无暇的袖子,示意。无暇掩嘴笑着,对无垢摆摆手,小声说:“得了得了,有人害臊了!” “谁害臊了!都是二表姐引的三表姐来胡说。”静漪到底沉不住气了,抬起头来。 无暇和无垢看着她,两人都是一呆,一时无话。 静漪那绯红的面颊、若海棠初放的容颜,极是鲜艳美丽,明媚照人。赵家两位小姐也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可是在这位表妹面前,她们却也不敢太有自信。 还是无垢活泼些,打着手里的扇子,疾扑了两下,说:“那明日咱们一起去北海的冰室吃冰吧。家里的总做不到好处,况且也没有那个味道。”她说着,懒洋洋的伸了伸腰,往贵妃榻上一倒,说:“哎哟不得了、不得了、今儿可是累的不得了,容我先睡一会儿,晚饭别叫我……” “柳妈来了。”无暇眼尖。透过纱窗看到了母亲身边的老女仆。悄声说:“刚才妈经过,柳妈还特意过来查看。幸亏漪儿机警,不然可不是要穿帮?” “这时候她又来做什么?顶讨厌她贼眉鼠眼的样子。”无垢没好气的说。 “嘘……”无暇拉着无垢。 外面有人走到了廊下,在跟外面的婆子说着什么。 无暇便让她的丫头丹桂出去看看有什么事。不一会儿,丹桂回来,说:“太太让柳妈过来说,叫小姐们都去老太太房里。金总长的夫人来了,听说小姐们都在家,说是想要见见呢。” 丹桂说着,只看着无暇笑。 无暇被她看的皱了眉,说:“你这个丫头,还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只管看着我笑什么?” 无垢在榻上扑哧一笑,坐起来说:“什么要见小姐们,要见你这位二小姐才是真的吧?我听说金家大少爷从法国回来,几次来拜访,都吃了闭门羹。看样子,人家这是迫不得已只好请母亲来当说客了。亏你还跟没事儿人一样!瞧瞧,母亲既然让咱们都去,我看也是应允的意思,这回看你怎么推搪。”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五) 无暇脸上飞红,跺着脚说:“反正我不去……丹桂你跟柳妈说,就说我有些头疼……说我中暑了,去不得。” 柳妈在外面听着,忙说:“二小姐,太太才刚还说晚上留金夫人吃晚饭呢。您这会儿不去见,晚上也必定要见。难不成……” “什么难不成、易不成的,你就照着我的话去回。我不肯去,还硬拉我去?”无暇脚上一对皮拖鞋踢的很响,脸就更红了。 “你这是闹的哪门子脾气?金慧全出国之前,你们不是谈的很好嘛?”无垢奇怪,看到姐姐脸上去,却被无暇戳着腮被迫转开脸,依旧是笑着说:“他也遇到我两次,都十分客气。我想总是为了你的缘故。最近一次见面,他也隐约问起你的近况,总归是不得要领,很是着急。这事要叫我看,你究竟怎么想的,也要叫他知道方好。我看他待你,并没有什么不是。从前他和你约会,也总是在和一些朋友一起的,文明的很……” “他文明不文明,你又怎么知道?他有没有不是,你又怎么知道?还有,他……他到底怎么样,你也知道?”无暇连续发问。 “咦?”无垢被她抢白的有些发愣,“我不知道,孔远遒总是知道些吧?他也说,金慧全这人十分的好。”。跟她要好的孔远遒,是财政总长孔智孝的公子。孔家同金家是世交,那两位交好,常在一处,因此金慧全她也是熟识的。 无暇咬了唇。 “我不知道,你倒是说给我知道嘛!我听老孔说,这回金慧全是在法国就受了聘书的,不久要去上海任一家法国银行分号的总经理的。在他这个年纪,,并不靠家里什么,就算是年轻有为了。你们又没有什么障碍……”无垢语气低下来,看看姐姐和静漪,又扬了眉,道:“我的二姐,金慧全可是块蜜糖,你要再端着,当心被人抢了先。” “抢先就抢先,稀罕呢。”无暇小声说。 无垢拍了下手,对着静漪说:“我倒也不知道,咱们二姐这是唱的哪出啊?” 静漪只是笑。 “我呀,是不耐烦去陪这个那个夫人坐。可金夫人,看在你的份上,去见见也没什么不行的。再说,你不去,倒叫母亲为难了。”无垢笑嘻嘻的说。她就是这点儿好,无论说什么话、在什么时候、又对着什么人,总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叫人看着打心眼儿里就快活起来。 无暇不吭声。 她人虽然温柔,可脾气一向执拗,打定主意,谁也别想轻易的让她改了。 无垢等了她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有要去的意思,无奈的看着静漪,努了努嘴,让她帮腔。 静漪原本是托着腮坐在那儿听她们说话的。表姐们的事情她也知道些,心知无暇表姐未必不愿意去见金夫人。但是为什么总是拖着不见金慧全,她也闹不清。 她笑笑,看那柳妈仍垂手站在门外,汗流浃背;表姐们的几个丫头也大气不出的,十分可怜。再看看她的二表姐,她想了想,问:“金总长,在这一任内阁可是最受总理倚重的吧?”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六) 她这话初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的。 无垢听了却笑了,点头,顺着她的话头,说:“从前是孔总长,如今是他。总理无子,最近常说金慧全如他的亲生子。真不知道木讷的金慧全是怎么入了总理的法眼。” 无暇瞪无垢。 “我听说金总长很有些威望的。”静漪眨眼。 “新派旧派,议会内阁,连关外关内的那些拥兵自重的主儿都算上,金总长都能说的上话。他自个儿是口口声声唯总理马首是瞻,其实是哪一派掌权都少不了笼络他才对。”无垢笑着说。 “那这位太太,可就是当年他在南洋作公使的时候,带回来的那位?”静漪又问。 “正是。南洋糖业大王的独生女,为了他跟家里闹翻了。那时候金总长家里原配夫人还没有过世呢。后来愣是跟着金总长回了国,进门第二年生了金慧全,原配金夫人病逝,她才扶了正……”无垢说。 “偏你都知道。”无暇眼睛睁大了。 “是啊是啊,偏就知道。要我说,这位金伯母的开明真是当今女性的典范,若我国女子能参政议政,金伯母当是第一人。”无垢笑嘻嘻的。 静漪看她说的起劲,也不打断她。她对二表姐未来的夫家也有兴趣。金家论起来也跟程家不远,只是走动少些。她知道的就更少。自小被母亲养在深宅大院内,极少让她外出见人,了不得让她来姑姑家住几日。 “那年金慧全从法国回来,想再回去念一个博士学位,正好二姐可以去念大学,金伯母就有意让二姐和金慧全订了婚或者结了婚一起去。谁知道爹爹觉得二姐年纪还小,舍不得送走,碰巧二姐又生病。金慧全就自己去了。这事情就搁下来了。如今人家学成归来,年纪也大了,看样子是要娶了亲再做计较的……对了,总理家的大女儿,今年刚满十八岁,我听说……” “无垢!”无暇对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妹妹,真是恨起来恨的牙痒。偏她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堵上无垢的嘴。 “行了,行了,不要瞪眼睛了。”赵无垢笑出来,“漪儿还没见过金慧全吧?我想想,改天给你看看这位二姐夫的相片,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貌比潘安……” 无暇杏眼圆睁,似是已经气的要来掐无垢的颈子了。 无垢做出害怕的神气来。 静漪看看无暇,却说:“二表姐,我好奇,带我去见见这位夫人吧。” “有眼光。”无垢赞许的说,“这位夫人跟你的姑母大人我们母亲大人可大不一样,我们母亲大人,动不动还会说——从前我也做过诰命夫人……金夫人,那是从头到脚的洋派,如今那些赶时髦的太太小姐,等闲的给她提鞋都不配呢。人家那才是正经的英式淑女。这些都罢了,你见了就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奇女子。也真够难为她的,金家满姓爱新觉罗,亲戚朋友上三旗居多,都不知道她怎么应付的来那些王爷福晋阿哥格格的遗老遗少。个顶个儿的倒驴不倒架儿。”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七) 无垢说着,竟学着旗人女子请双安。她此时只穿着蕾丝内衣,一对玉足光光的踩在地毯上,让人看了忍不住就发笑。 静漪看向无暇。 无暇也被无垢逗的笑出来,指着她说“让你少跟孔远遒在一处儿,你就要学成他那油嘴滑舌的模样了”。她说着无奈的站起来,道:“那就走吧。” 静漪转身对着镜子看看。 “我怎么油嘴滑舌了?还不是替你着急,说了这一车话,白喝了两碗酸梅汤。漪儿你陪二姐先去吧,我换件衣服就来,你们慢些走等等我的。”她等无暇出了门,一把拉住静漪说:“我先替二姐夫谢谢你,我今儿见过他,他此时连去跳昆明湖的心都有了。救他一命,你功德无量……” “无垢你又说什么?”无暇在外面问道。 无垢摆手让静漪快些走,小声说:“明明很想去。” 静漪微笑着出来,丹桂和秋薇都打了遮阳伞在那儿候着了。 无暇等静漪跟上来,仍然慢悠悠的。静漪催促,也不见她加快脚步。静漪无奈的随在她身边,亦步亦趋。 静漪客居的这所小院落,在赵老太太所居住的西院和赵太太居住的东院之间的花园后方,往西院去,还是要穿过赵府花园的。静漪跟着无暇走,天气这么热,她从来怕冷不怕热的人,都有些难耐。好在转入花园里,花木繁多,行走其间只觉得阴凉阵阵,稍久些,遍体舒泰。 “二表姐,为什么给人吃闭门羹?”静漪轻声问。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无暇说。 “我才不是小孩子。”静漪立即说。 无暇不过是比她大了才不到两岁。那无垢也比她大不到一岁,却都把她当小孩子看。 她都已经满十八岁了……身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无垢追了上来。但见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换好了衣装,还不是她一贯爱穿的洋装,而是藕荷色的裙褂,娉娉婷婷的走来,十分的好看。 “三表姐不管穿什么,都好美。”静漪低声夸赞。 无暇轻轻哼了一声,也低声说:“她也不怕回头妈见了她,又该说她只会花心思打扮了。咱们先进去,不等她。” 静漪笑着,跟着无暇先走进院子里去。 在廊子下的婆子看见她们进来院门,就往里报,说:“二小姐、表小姐来了。” 静漪跟在无暇身后,低着头,先请过安才稍稍抬头。上面中央坐着的是赵家老太太,姑姑和另一位贵妇人分坐两边。 她就听见姑姑先问:“无垢呢?” 外面台阶上一阵脚步声,无垢在外面笑着答道:“来了来了。” 静漪看无垢,这么会儿功夫,也重新整理过了头发——倒像是为了见客特意弄的隆重些似的。她微微一笑。 “金伯母好。”无垢先去见礼。 金夫人看到无垢,微笑道:“前儿在孔总长家里,倒遇到过三小姐。” 无垢偷眼看她母亲。赵太太不动声色的微笑着。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八) 赵老太太说:“无垢跟孔家远遥是中学同学。” 金夫人点头。 静漪打量着这位金夫人。跟想象中一样,金夫人略黑,身材娇小,面貌却甚为秀丽,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无暇大约是因为觉得不便,坐下便很少说话。金夫人也知道她害羞,偏要跟无垢这个活泼的女孩子多说话。 “孔家的两位小姐也是极好的性子,人也美丽,又极聪明。我常想若是我家碧全也能跟你们这样活泼些就好了。”金夫人笑着说。 赵太太正有些不自在,听到这里,笑道:“性子安静有安静的好。” “我就说无暇和碧全一定合得来。无暇,有空多来走动。碧全只是身子弱,行动就懒了,不爱出来交际,朋友未免少些。我整日为这个担心。” 赵太太笑道:“我也赞同女孩子们多多交往些知书识礼、好性情的朋友。” 无暇便点了头。金夫人像是很满意,显得比先前就更高兴些。 静漪也笑了。 她这一笑,引起金夫人注意。 “这孩子。”赵太太有些嗔怪的看着静漪,对金夫人说:“您别见怪,漪儿在她们中年纪最小,被宠惯了。” 金夫人颇有一会儿是凝神细看静漪的,问她:“多大了?在哪里读书?” 赵太太笑,知道金夫人这一问必有缘故,便说:“满十八岁了。这要说起来念什么书么,话就有点儿长了。像我们家里,也只许女儿们去读读中国文学或者外国语言罢了,我那兄弟却愿意这孩子去上海念医科……” “那程小姐书读的很好呀。”金夫人看着静漪说,“女孩子去念医学的能有几个。不易啊。许人家了没有?” 赵太太笑着说:“人家嘛,是早许下的。当初她父亲与朋友相契,定了儿女亲家。这孩子还小,婚事是这一二年才又议起来。我听说那家的孩子近期是要回国的了,既是回来,婚事也就近了。” 金夫人连连称赞,眼睛一直望着静漪,说:“这样又聪明又美丽又温柔可亲的女孩儿家,世上也难找!赵太太,是哪家的孩子这么有福气?” 静漪求饶的看着姑母。 赵太太虽然懂她的意思,却还是如实告之金夫人,道:“是陶家。” 金夫人一怔,问:“是那个陶家?” 赵太太点头。 金夫人停了一会儿,拉起静漪的手,说:“好,好好……陶夫人我有幸见过两面,是个十分好的人。”静漪只觉得金夫人的手十分的温暖,但她似乎是想说什么而没有说,低头看了眼手指上那枚小巧的戒指表,说:“咦,都这个时辰了,我也该回去了。” 赵夫人极力挽留,金夫人极力推辞,只说改日再来。 赵太太便让无暇送金夫人出去,自己只送到院门外便止步了。 无暇明白母亲的意思,只好送金夫人出去。 静漪陪在姑妈身边,看表姐和金夫人走远了,小声问:“金夫人很喜欢姐姐吧?” 赵太太点了点头。 出了一会儿神,她忽然转身,说:“无垢,你跟我来。”她说着便往回走。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九) 静漪被吓了一跳。 就见三表姐抿了下唇,看着母亲的背影,片刻,昂着头跟了上去。 静漪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无暇回来,问道。 “姑姑不知为何,叫三表姐进去了。” 无暇怔了怔,摇头道:“妈刚刚听到无垢去孔家就不自在。” “可是……”静漪还没有说出来,就见上房里飘出来一个人影,迅速的往后院跑去。老远,也看出来无垢是掩了面的。她心里着急,就要追上去,无暇拉住她。 “别去。让她自己呆着,好好儿想想。” “二表姐!” “孔远遒是有未婚妻的。” 静漪呆住。 “对方是驻英国公使黄誉的女儿。听说在国外也交了男朋友,生活上很是浪漫的。孔远遒因早就想解除婚约,也并不约束她。就是未获得家里同意,黄家也没有要解除婚约的想法。现在,他们一日婚约未解除,无垢的身份就很尴尬。我们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也是有名有姓的,妈怎么可能允许?”无暇轻声说。看看静漪白了的脸,“漪儿,你也慎重些。我虽赞成女子为了爱情而结婚,行动总归还是要谨慎检点些的。” 静漪迟疑片刻,点头。 无暇捏了她的手,说:“我啰嗦了。明儿我陪你去吧。你自个儿去,我也不放心。” 静漪点头。 回到房里在书桌前坐下,秋薇过来问她换不换衣服,说马上就晚饭了。 她摇头说等下再换。 收拾着书桌上有些凌乱的纸笔。画稿下压着的那封信。出去的匆忙,她没来得及将信藏起来。幸好她这里没有外人来,不然落到哪儿去,都是一段公案。 秋薇在落窗子,说:“要点上艾香了,不然蚊子该进来了……小姐,昨儿晚上被蚊子叮的,睡的不好吧?我听见你总是翻身。” 静漪应了一声。 “小姐,这个给你。”秋薇回头看看外面没人,低声说,“四宝哥说,送信的人嘱咐,这个千万要拿好。” 静漪看到她从衣襟下面抽出一个布包来。 “今儿拿信的时候,一起拿来的。”秋薇说。 静漪把布包拿过来,开都没开,只放在桌案上。 等秋薇忙着去找艾香熏上,静漪背转身去悄悄将先前那封信打开来看。信上的字迹清秀,若戴孟元那俊美的脸……她脸上一热,仔细的叠好放进一个描金小漆匣里。戴孟元给她的信,她都存在这里。随后,她把匣子锁进了书桌抽屉中,连同那个布包一起。 做这些的时候,她的手都在颤。 ***********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静漪就过去给赵老太太和姑姑请安。无暇和无垢都在。她见无垢已经谈笑如常,并不见一丝昨日的不愉快,心里略觉得安定些。过了一会儿,她就说想出去逛百货公司。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 赵太太还没表态,赵老太太就说:“漪儿来了这些日子,也没见出门去。闷在家里要闷坏的囖。”赵老太太是苏州人,在京里一住四五十年,京白是流畅的,不留神仍是带出苏白来。静漪听着倒觉得喜欢的很。赵奶奶待她极好的。 “奶奶给零花钱,爱玩儿什么、爱买什么,就去。”赵老太太说着就让人拿钱。 静漪急忙推辞。 “奶奶给就拿着,不准不要。”赵老太太笑眯眯的,歪在榻上看着静漪,又看看她的两个孙女儿,都是如花似玉正当妙龄的女孩儿,她看在眼里,心中顿觉十分的畅快,于是又说:“无暇和无垢也一起去吧,就只是不准回来太晚了。晚上等你们一起吃宵夜,来和我说说外面的新鲜事儿,让我也高兴高兴。” 赵太太原本是不同意她们都出去的,尤其是无垢。但见婆婆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当面驳了,于是说:“那就去玩吧。听奶奶的,别回来晚了。无暇,看着她们姐妹些。” “是。”无暇答应。 “最近外面世道乱,你们不能去人多的地方。”赵太太嘱咐道,“多带两个人跟着。” “妈,您瞧您。我们去去就回的。”无暇急忙阻拦。 赵太太也觉得自己管的多了些。只不过特别的又看了小女儿无垢一眼,无垢低了头。 “早些回来。”赵太太说。 赵老太太到底让人给了她们一人一个荷包。出得上房来,无垢先就舒了口气,说:“幸亏奶奶开恩。” 无暇也笑道:“是,奶奶是你的护身符!回头孔远遒那小子进门来拜见,先得给奶奶磕一百个头。” 无垢一对媚眼斜睨了姐姐一眼,说:“还不快去换衣服?”无垢说着话,抽手从静漪手中夺了那个荷包,在手里一掂,“漪儿换件漂亮衣服,好见你那戴君去……喂!”她话没说完,就被无暇握住了嘴。 “你作死啊!在这儿嚷嚷?”无暇狠狠的拍了她一巴掌。 无垢吐舌,回头看了看,说:“听不到的!”说着要把荷包还给静漪,“奶奶疼你,给你的零花钱愣比我们俩这正牌孙女多。这都是你平日里肯陪她唠嗑儿、打牌、听昆曲的好处。” 静漪笑着说:“那都给你。我也用不着这些。只是这荷包给我留下,我爱这纹样。” “那我真收着了啊。”无垢说着就要荷包打开。 无暇劈手把荷包夺过来塞回静漪手里。 无垢笑起来,说:“打量我真要呢?” “那可说不准。你呀,平日里奶奶余外的贴补你多少零花钱,当我们不知道呢?我倒没什么,嫂子们都看在眼里呢。”无暇悄声说。 “看呗。奶奶就是偏疼我,让他们眼气去吧。你若说这个,我心想别人都罢了,唯独三嫂是刻薄的。你知道上回她回来,问奶奶要东西呢,你猜她惦记什么?惦记奶奶那挂金刚石朝珠……亏她还总自夸她梁家的家底子厚,眼皮子浅就不说了,性子怎么就那么急?三哥多少进项,她还这里那里的都要篦一遍。”无垢笑着说,“奶奶糊涂啊?”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一) “你这张嘴,我不过说了句,你这么多等着。让妈听见,又该说你没点儿大家儿姑娘家的风度了。” “还不是要怨你?我不过是跟你说两句。妈那儿我都不会说这些事的。”无垢倒笑了,转转眼珠,又说:“可是对付三嫂那样的人,你若斯文,在外人看来是明事理不跟她计较,在她看来就是好欺负。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怎能让她这才进赵家门半年的人给欺负了去?我就听她跟大嫂打听妈给咱们准备的嫁妆。” “在她看来,你我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无暇说。 “凭嫁到谁家里,还是姓赵的。赵家现在将来都轮不到她做主呢。”无垢不平的说。 “你呀!看着三哥。哎,你瞧。”无暇拉了无垢一把,让她看静漪。 静漪任她们姐妹俩闲话,心不在焉的跟着走。 “漪儿又魔怔了。”无垢搂过静漪,点着她的鼻尖,说:“放心,今儿由我做护花使者,保准把你送到地方。今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保证什么都不理,就专门陪你去约会。” 往日里静漪无论如何是不准表姐们多说一句的,今日却毫无反驳的力气似的,只是发愣。她这幅样子,倒让无垢和无暇不好再开她的玩笑了。催着她去换了外出的衣服,一起出门去了。 无垢轻巧的将车子开出胡同,往长安街去。 太阳不过刚刚升起,还不算热。 她们都穿了薄绸子洋装。静漪和无暇都是长发,只是无暇烫了最新式的螺丝头,静漪是一头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甩在身后,无垢比起她们两个则更洒落些,剪了短发,且今日戴了一顶轻巧俏皮的苎麻鸭舌帽,更加爽利俊美。 无垢不时的按响车喇叭,是跟会车的人打招呼。多是西装革履的惨绿少年。其他人也罢了,独有一个,不仅在闹市将车子开的疯狂,还特地探身出来对她们吹了声口哨。 静漪认得那是外交次长的二公子何思源。 无垢猛踩油门,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说:“真晦气。” “他还敢纠缠你?”无暇问。 “上回被老孔揍了一顿,老实了些。只是新近买了这辆车,又开始惹事。那何思源硬是到车行去打听来我买了这款车。等了几个月,才刚运到。有事没事在我眼前晃,话也讲的难听。恨死我了。”无垢说完,看看静漪,问:“是约了在今雨轩见嘛?” “嗯。”静漪点头。 “那我和二姐在车里等你。”无垢说。到这时候,她倒是先谨慎起来。 无暇听了,说:“今雨轩又不止一个座位,我和你楼上雅间呆着就是了——漪儿,你们也在雅间谈吧。” 静漪知道无暇是担心来往人多,难免有认出他们来。就点了点头。戴孟元心思极细密,约在这里见面,多半也是考虑到这一层。 想到这儿,她脸上也就自然的露出来笑容。被无暇和无垢看到,不约而同的笑出来。 “今儿军警比昨儿下午还多。”无垢车开的慢下来,说道。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二) 静漪推开窗帘。 的确,拿着警棍的巡警和荷枪实弹的士兵,比平日里见的要多上几倍。巡警不时的呼喝、驱赶着行人,看上去就让人心生紧张。 静漪皱了眉。 “从这儿岔过去吧,避开大路。我们昨儿走东交民巷那儿,就差点儿交待了。我估摸着学生们这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听说昨儿抓了不少人呢……哎哟。”无垢嚷了一声,“这胡同儿这个窄,别刮了车。我说开三哥的车出来吧,刮了他的车让他心疼去,多好……” “你仔细些吧,再没有比你更多话的了。”无暇说。 无垢被姐姐说,也不生气,只管小心翼翼的将她这辆崭新的轿车开进巷子里。巷子很窄,几乎仅够车子开进去,略微一偏,也就碰到了两边灰色的砖墙似的。两头的行人见这轿车开进来,都避开了。无暇先就看着紧张起来,小声的提醒无垢慢些、再慢些……无垢在巷子中央停了车。 “快开啊。没事的。”无暇催促她。 “你看。”无垢微微皱眉,抬抬下巴对着前方。 “游行。”静漪说。她已经注意到了。在两个姐姐集中精神在车子上的时候,她先听到了呼喊口号的浪潮。心已经是提了起来的。 窄窄的巷口外,行进的游行队伍蚂蚁过街绵延不绝。围观的人堵住了巷口,各色的标语云一样的飘过。 无垢回了下头,说:“把车倒回去嘛?” 无暇倒是镇定,说:“最近哪回出来不碰上个把游行,偏今天怕了?再说你车子开到这里,进退两难的,再刮了车,当然是开到前面去。” 无垢笑笑,说:“刮了车是不值钱的。你不知道最近的游行……”她耸了耸肩,不打算将昨日见到的场面描述一番。世道是不稳,学生工人军人革命党,纷纷起事的乱象之下,已成里应外合之势。北平政府风雨飘摇,能坚持多久,尚未可知。她同孔远遒在一处倒时常听他和人谈论纷纷扰扰的时事,在她听来这些还是蛮有意思的;但跟无暇和静漪说这些她们会认为很无趣的事,没的影响了她们的心情。 “最厌烦这些。”无暇说着,前后的看看,“好好儿的过太平日子不好么?” 无垢仍是笑笑。 她跟无暇在大事小事上的意见向来难以统一。 这时候后面又开进来一辆车。比起她们的车来,那车各种尺寸都要更大上一些,无垢看了,笑道:“这下真是只能两眼一抹黑的往前了。” 那车子滴滴两声。 无暇伸手出去,扬了扬,表示知道了。 车子是又启动了起来,依前缓缓的行进。短短的一段路,却用了比平时多的多的时间。别说开车的无垢,坐车的两位也要急出一身汗来了。好在出了巷口就是开阔地,若是顺利的话,她们本应该能很快摆脱这种窘境——哪知道今日游行的队伍特别的长,她们的车子颤颤巍巍的从小巷里拐出来,游行队伍还未完全经过,围观的人又多又挤,无垢没法将车子起速。她看看前方,缓慢左转,停下来,想等着游行队伍先过去。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三) “还好,总算是出来了。”无暇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紧随其后的那辆轿车,也转了相同方向。那车子是半旧不新的,她瞅了眼牌号,说:“这车这号牌瞅着都眼生。” 话音未落,就听到喧哗声若暴雨急落一般席卷而来,原本自西向东方向行进的游行队伍,竟朝着相反方向涌回来,并且不是以刚刚那缓慢而有秩序的节奏,而是凌乱慌张的、有些不择路径的。 “坏了。”无垢说。她下意识的想要踩油门快些冲出这条街,可是人群聚集的速度远比她能够反应的速度快。 静漪从车窗里看到外面参加游行的那些人,不约而同的他们的面孔上都充满着焦虑、暴躁和仇恨似的表情。她心里咯噔一下。一个糟糕的念头还没有完整的冒出来,她们的车子已经被困在了人群中央。手拿标语的人,用木杆戳着车窗,更有人伸手拍打着车前盖,呼喝着让她们“出来”“出来”…… “怎么回事?”无暇脸色煞白。 无垢不声不响的,拿起她手边的一条马鞭,对着伸手进来想拖住她的那几只手狠狠的打下去,一边迅速的将车窗摇上,车子随着人群的涌动,不但发出剧烈的嘭嘭嘭的响声,也在不住的摇晃。 她们清楚的听到外面的人在喊,嘈杂无比。 有人举起巨大的石头朝车窗砸来,嘭的一下,车窗砸出了裂缝。 无暇惊叫。 静漪拉着无暇的手,让她快些到后面来。 无垢咬着牙,踩油门预备硬闯过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几乎被众人抬起来,砸碎的车窗,碎玻璃被往里推开,有人将手伸进来,硬是将车门从里面打开。 车门一开,无暇先是拿着阳伞朝着那人猛打,阳伞被夺之后,她就试图将静漪护在身后,静漪却又想护着她。那些疯狂的人,一边骂着她们是吸血鬼、卖·国·贼,一边就要将她们拖出去。 “……我们不是……”无暇徒劳的喊着。这种场面她从未见过,心里是无尽的慌,她原本拽着静漪的手,可静漪已经被大力的拖着,大半个身子已经被拖出了车门。“漪儿!”无暇惊叫。 静漪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头脸就被推撞在了车边。她忍着疼,抓住拖她的这个人的手。 她知道此时已经群情失控。心里越是清楚,就越是着急。她机灵的将车门挡住,虽然知道这是一时的,也想将无暇护一时。 “她们不是何次长的家眷!”有人叫道。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她们这些有钱人,知道什么是国·仇家难,知道什么是民间疾苦?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抓着静漪的男人在喊。静漪的辫子被他揪住,往后一扯又使劲儿的推过去,她的额头又磕在了车门上方。推搡间她的衣服不知何处被撕开,裂帛声混在杂乱的声响里,细微的几乎听不见。 静漪下意识的要护住自己,将被扯住的手腕朝自己胸前回拽。她手腕上各有一只玉镯,此时那人似是想要将镯子掳了去,狠狠的将她的手摔到车门边,只听着一声脆响,镯子应声断了。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四) 静漪试图看清楚这暴徒的模样,好牢牢的记住他——他眉间有一条很深的疤痕,扭曲着——她瞪着那人,狠狠的一脚对着他踹过去。她穿的是漆皮鞋,鞋尖很是坚硬,这一下将那男人踢的不轻,他下意识的将静漪的颈子掐住,静漪顿时觉得窒息。也就在此时她听到无暇和无垢的喊声,不知道她们是在车里,还是和她一样被拖出了车外。心里慌的不知道该要如何是好,只是胡乱挥着手,手也被制住了……忽然间有枪声。响了一下,随后一声接一声,炒豆子似的,随即停歇。人群的骚乱更甚,远远的有人喊警察开枪了、警察开枪了……静漪是头一回这么近的听到枪声,往日让人觉得恐惧的枪声今天在她听来却像是某种希望,但她因为喉咙被扼住而缺氧,眼前就一黑…… 突然间听到急刹车,近在咫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是同时的,静漪的喉咙被松开了。她立时护住喉咙,大口的呼吸着。她虚脱似的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金星乱冒的眼前出现了几个矫捷的人影,跟那伙暴徒交上了手。其中一个距离她最近的,正将刚刚制住她的暴徒衣领扯住向后一带,那暴徒在他手下若琉璃珠似的打了个旋儿,顺势身子一矮便开始攻击他。静漪眼看到随着暴徒衫子飘起,露出腰间黑色的手枪,她喊道:“他身上有枪!” 她话音未落,那男人已经将暴徒的手拧在了背后,空出一只手来瞬间便下了暴徒的枪,接着抬起脚来对着暴徒的屁股便踹过去。他后退着来到静漪身前,一站,将静漪和那些人隔开。他背对着她,喝道:“虎子!” “明白!”一个虎头虎脑个子高高的精壮小伙子嗖的一下出现,挡在了静漪身前。静漪看到他也拔出腰间的手枪,心里一惊。小伙子回头对她一笑,没等静漪说话,说了句“得罪”,推了静漪一把,打开车门将静漪塞进车里去。静漪一抬头,无垢和无暇安然的坐在车子里,驾驶位上换了个男人。 “别担心,警察和城防部队的人已经来了。一有空当,我们就冲出去。”男人看出静漪的惊诧,解释道。看穿着只是个司机,却从头到脚都有股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 无暇无垢顿时安心些。无垢连声道谢,无暇抱着静漪,几乎流出泪来,上下的检查着她,要确认她没有受伤。 静漪却盯着外面刚刚救了她的那几个人——其中竟然还有两位金发碧眼的青年;也正是有他们俩加入了打斗,拳来脚去的场面就更加的混乱,夹杂了更多的辱骂……远处枪声近了,混乱的人群骚动更加严重,一部分人慌不择路的逃跑,另一部分的情绪却更加激愤。 那将身边一众人击倒在地的男人,在他的同伴都收住势子警惕的散在他周围观察对手的时候,仍缓缓的在当场迈着步子…… “呀……”静漪认出来,这是严谨的和式武术步法。她这才留神观察他,发现他连衣服的式样,都有些和风。她心一提:这人怎么这个时候,一点都不避忌? 果不其然马上有人骂汉奸卖·国·贼,也有骂他是倭狗的,煽动人试图重新围拢过来。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五) 那人不怒,亦不慌不忙——他往前走一步,人群后退一步;他后退一步,人群向前一步……他像戏弄人似的,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了潮水般的人流走势。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问道:“有枪是么?有胆朝这儿开!欺负妇孺,算什么?”话音未落,就有石头块就朝他砸来。几乎未见他挪动脚步,就轻易的躲了过去。石块砸在车身上,发出巨响。 他仍站在那里,面对着被他激怒的人。 仿佛面对刚刚经过风暴,短暂平静后又将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 挡在车边的“虎子”却暴跳,拔出枪来大喊:“龟孙子再敢往前一步,老子崩了你们!对女人动手,亏你们干的出来!胶州湾停着的日本人的军船,怎么不见你们杀上去?旅顺港架着德国人的大炮,怎么不见你们去砸?” 无垢回头看向车内的男子,问:“快告诉我,你们是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那男子微笑。不回答无垢的问题,目光警惕的扫着外面,说:“来了。” 穿黑衣的警察挥舞着警棍成群结队的过来,后面便是荷枪实弹的士兵。 士兵列队前进,对空中鸣枪示警,枪声密集极了。 警察扭住了仍然抵抗的示威者,其余的骚乱群众,见势不妙,纷纷作鸟兽散…… 这时候坐在驾驶位上的男子也不待人吩咐,踩了油门,车子若离弦之箭,冲出了这是非之地。 “那他们怎么办呢?”静漪脱口问道。 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个子高高的男人,还有“虎子”和金发青年,仍然留在那里。纷乱的环境里,他们伫立的身影竟让人瞬间有热血沸腾的之感……她眼见着他们聚拢到一处,也上了车。 “他们不会有危险的。你们要去哪?”那人问。 静漪说:“麻烦你送我们回家。我们住……” 无垢看看无暇,打断静漪,问:“还想去茶室嘛?” 静漪犹豫片刻,点头,又摇头,说:“不。”她停了下,抓起手袋,说:“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去就行。” “什么你自己去?”无暇拉紧静漪的手,“一起出来的当然一起回去。把你自己丢在外面,这种事我们能做的出来吗?” “你们出来全是因为我……”静漪有些着急。 无垢便说:“照旧去北海。出来都出来了。”她见无暇脸红的什么似的,惊魂未定,微笑道:“放心,到了就想办法给大哥电话,让他来接咱们。好吧?今雨轩有部电话机的。” 无暇见她如此说,也就没表示异议。 “真对不住你们。”静漪说。 “对不住什么啊,我们自个儿出来就准保不会遇到?这些日子还不是天天游行、示威,示威、游行……倒是闹一闹的好。”无垢笑着说。 “亏你还笑的出来。”无暇气恼。 无垢笑的更响。歪着头看着开车的人,说:“这位先生,多谢你们今日拔刀相助。”她说着从坤包里抽出一张名片子递过去给他,说:“日后定当重谢。” 那人看了一眼片子,没有接,只是说:“是我家少爷吩咐我们做事的,赵小姐您就不必谢了。”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六) “那你家少爷尊姓大名?总归该让我们知道吧?”无垢问。 那人笑笑,也不回答。到了风平浪静处他将车子停了,说:“到了。赵小姐您自个儿来开车吧,我该走了。” 他说完,也不等车上几位有反应,便开车门下了车。任无垢怎么喊,他都不回头。身姿矫健的,只一会儿便跑到了街对面,一伸手拦住一辆黄包车。 “嘿!还有这样的人,也算是今日奇遇了。”无垢拍着方向盘。她坐到驾驶位上,抻头看看自己被砸的车,再看看北海公园这寂静美好的景色——翠柳随着风轻摆,太阳并不很毒辣,很是宜人……她叹了口气,说:“怎么就像从地狱回到天堂一般。” “只是没问到人家的姓名,总觉得不合适。”静漪说。现在再仔细回想,当时是太慌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 “人家不肯告诉,想必是不愿让咱们谢。无垢,你快些开车,别耽误时间了。”无暇说。 静漪掏出小怀表来看了看,已经十点过一刻钟。她和戴孟元约好的时间,是十点。他是很守时的人,这会儿应该在等她了吧? “先让我下车吧。”她说。无垢车子开的是这么的慢。 无垢无奈道:“你这性子要是急起来,也真够急的。难不成就这么一会儿,戴孟元都不肯等你?你也别太宠着他了。难怪兵荒马乱的,仍是你去见他,不是他来见你。得了,你先去,等会儿我和二姐过来找你……等等!”她喝住就要下车的静漪,“你看看你的样子。” 静漪胡乱的理了理头发,对着无垢一笑。 笑容娇美中又有些羞涩,真是明艳极了!就连这身凌乱,也在明**人中只是平添几分惹人怜爱。 无垢和无暇本想批评她乱糟糟的不成样,要替她收拾一番的,可看她这模样,就觉得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了,何况也该让戴孟元看看,她们的小表妹是怎么出生入死的来见他的。她们出神的工夫,静漪拿起无暇放在身边的一条长丝巾展开围在肩上一系,遮好撕了个口子的肩膀处,下车便跑了。 “慢些儿!”无暇对着静漪的背影喊,就见静漪踩着小碎步过了街,顺着蜿蜒的小径去了。小径的尽头正是今雨轩茶室,隐隐约约的,柳影之中,有个长衫青年正立在那里——静漪脚步慢了一慢,随即跑了起来。待跑到那人跟前,扶着膝盖,看起来是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那长衫青年走过去,她才仰头看他,身后的发辫划了下去……无暇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真想不到呢。” “不过是一阵子的热情。谁没有过?”无垢掏出化妆镜来看着自己的脸,小粉扑在鼻翼处按两下,说:“戴孟元如今是警察厅挂了号的。那样的人,你觉得能让漪儿过上安稳日子吗?”她合上化妆镜,脸上的表情有点冷漠。 无暇怔了怔,问:“你怎么知道的?”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七) 无垢瞅了她一眼,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都知道,舅舅不可能不知道。漪儿跟舅舅闹着要退婚,虽是以升学为借口,没有明说,恐怕舅舅不会不调查一番。让她在咱们家一躲一个暑假,也未必不是舅舅的缓兵之策。若是戴孟元的身份再暴露,舅舅就更不可能同意。” “戴君真就投身革命、一去不反了?革命也不过是想过上好日子。漪儿从早了就想留学去,他若同漪儿一同出去,不是很好么?何苦来过那种日子?漪儿说戴君春末夏初之时去考过教育部的公派留美生……” “那是不可能的。”无垢不假思索的说。 “怎么不可能,你太小看爱情了。” “我从不小看爱情。更不小看革命者的热情。不信?不信咱们走着瞧。”无垢戴上墨镜,“下车吧,咱们且喝咱们的茶,先不管那些有的没的——船到桥头,自然会直的。” 无暇跟着下车。 无垢走的有些快,她追上去,看看无垢,笑了。 “笑什么?”无垢问。 “你有时候,还是蛮有脑筋的。”无暇低了头。 无垢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姐姐在骂她:“赵无暇!” 姐妹俩笑着一同走进今雨轩。经理见是赵家的两位小姐,急忙让人开了楼上的一间预留的雅座。 无垢进去,便推开了后窗。 后窗正对着一片荷塘,岸上假山柳树错落有致,景致甚好。 她问:“程十小姐来了吧?” “是,程小姐在楼下雅座。”经理将单子放到桌子上。 “就照我们平时爱吃的上吧。横竖刚用了早点,也吃不下什么。”无垢说。 “好的。二位今日怎么有此雅兴,通常都是下午来的。”经理笑着问。 这些小姐先生们,总是过午才起床,来茶室吃吃下午茶,会会朋友,约了晚餐之后,再去看戏跳舞,厮混至下半夜方散的。这么早上来喝茶,实属罕见。 “啰嗦。”无垢笑道。她指着后面荷塘边的两把大伞,问:“那是谁,可是要在荷塘边赏花喝茶吗?倒是挺会享用。” “正要跟赵小姐说呢,是孔先生和金先生一早定了位子在这里会朋友,说是不让杂人进去。这时候恐怕就要到了。”经理微笑着说。 “哦?”无垢看了无暇,笑着问:“是哪位金先生?” “金总长的大公子。”经理又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 无垢扶着窗台,笑吟吟的说:“真是相请不如偶遇,没想到金慧全也在这儿呢。” 无暇却只管专心的勾着点心单子。 无垢见她这样,也不去撩拨她说话了。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颈间的丝巾。不时的看一眼后院,安静的很。 不久跑堂送进来茶点。 无暇问:“知道程小姐在楼下那个雅间吗?替我们送点心过去吧。”她要的点心多,一样一样又挑捡着静漪爱吃的放回堂倌的木盘子里,嘱咐他下去送。“告诉程小姐,我们等她一起回家。” 堂倌答应着退下去了,无垢才说:“二姐,你来看,那是谁?” 无暇以为无垢引着她去看金慧全,正觉得不好意思,不想无垢严肃起来,便走过去,还没站稳,便“哟”了一声,说:“这不是刚刚那位先生么?咱们还担心找不到人家呢。”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18) “看样子老孔认得他。那就好了。奇怪,老孔昨儿可没告诉我他今日见什么朋友。” “难道他有什么事,都先要告诉你不成?”无暇说着,按了按无垢的肩膀。 无垢沉默片刻,道:“说的是啊,我是谁,不过是他众多谈得来的女朋友里面的一个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无暇倒不想无垢会多心。 无垢反而笑了,说:“就是这个意思也没什么,你看我不是自己找的么?我也不怪谁。只怪我自己的心就是这样的,我也没有办法。” 无暇握着妹妹的手,说:“你看你……” 无垢怕拍她的手。 “怎么还有洋人?”无暇让妹妹看。 “回头问问。”无垢说着,就见那伞下的个子高大的洋人似是发觉,正仰头看过来,她从容的关了窗子,“那人跟洋人立在一处都不落下风,难怪打架那么行。” 无暇想想,说:“我倒没看真切。” 姐妹俩回到位子上坐下,无暇说:“今儿幸亏没开三哥从敞篷车,我这会儿心还突突的跳呢,也不知道漪儿怎么样了。” 且说那堂倌从楼上下去,直奔了楼下的一间雅座。 楼下的雅座比起楼上来要小上一些,静漪同戴孟元正面对面坐在方桌边。 刚刚经过一番奔跑,静漪坐下来这么久,仍面颊嫣红。 堂倌敲门,听到里面让进才推门,进门就先说:“赵小姐吩咐小的来送茶点。” 静漪说:“放下吧。” “赵小姐说,她们等您一起回家。”堂倌说完退了出去。 雅间里又恢复了安静,静漪从手袋里取出一包东西来,放到桌子上,推到戴孟元面前,说:“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你看看,对不对。” 戴孟元接过来,打开粗粗的看了一看,像是松了口气,说:“对的。多谢你。” “不谢。”静漪将手袋叠好,放在膝上。 “没人发现吧?”戴孟元问。 静漪摇头,说:“四宝做事很妥当。只要顾鹤安排的人没问题,那就没有问题。” “那就好。不过,以后是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了。”戴孟元将纸包收好了,端起茶杯来喝了口香茶。一抬眼就见静漪瞅着自己,满腹心事的样子,一怔。 她看看戴孟元,只觉得千言万语都想对他说出口,“孟元……” “怎么了?”戴孟元伸手过来,握住静漪的手。 “我……有点担心你。”她说。街头的枪声,面目狰狞的暴徒,黑压压的人群,还有荷枪实弹的军警……活生生的都在眼前。她见到戴孟元才觉得后怕。怕的是若有一天他也成为街头倒下的人里的一个。她握紧戴孟元的手,强调:“很担心你。” 天气这么热,戴孟元的手依旧是微凉的。 微凉,柔软。 而她的手白皙中透着一点红润,沁色极好的古玉似的……左手腕上有几缕红痕,那是玉镯断裂时划伤了油皮。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十九) “我凡事都会小心的。”戴孟元微凉柔软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那红痕,说:“这次多亏你。顾鹤被人盯的太紧,只好出此下策。” 静漪轻声说:“我不怕。若不是这样,我们通信哪有这么多。” 戴孟元说:“我不想让你牵涉进来。” “我不怕。”静漪又说了一遍。她说不怕,其实是想不到那么多。她担心的只有从此以后和他连通信都难起来。 戴孟元看着静漪粉色的面庞上灿若晨星的眼,闪闪发光的。他一时无话。 静漪说:“倒是你,说是凡事小心,可千万要做到。” 戴孟元两手合拢。将静漪的手合在手心里。 静漪只觉得先前藏在心里那千言万语,此时都悄悄的溜走了,她眼中只剩下戴孟元,心里也只剩下戴孟元三个字。他眉目清秀的很。若只看他文质彬彬的模样,恐怕任谁也很难把他和呼风唤雨的学运领袖联系起来的。 雅间的窗子啪嗒响了一声,戴孟元警觉的回头看。 “是柳枝吧。”静漪轻声说。 “哦,也许是。”戴孟元看了下手表。 “你……能答应我吗?”她犹犹豫豫的,问的也含糊。他一定是赶着要走的。总是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做。她不想阻碍他,可是,有些事她想和他说。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再等下去,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会再跟母亲提的。”戴孟元说。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静漪红了脸。 她抿着唇,点点头。 “那我等你。”她说。 “我先走。他们等着我呢。”戴孟元说着就要起身。 静漪仍握着他的手,他就没有立时挣开。看着她,他微笑。 “傻子,我会给你写信的。事情完了,我就回家。等开学,咱们就又见面了。”他说。 她仍没松手。 戴孟元有些着急了,白净的面皮上一层红晕泛起来,浓而黑的眉蹙了蹙,说:“好了,静漪,我该走了。” “啪啪”,窗子被敲了两下,压低了声音的,在叫孟元孟元,快些,要迟了。 静漪听清楚了,这不是柳枝,是外面真的有人在等着他。 “我不能不走了呢。”他说。 “孟元……”静漪欲言又止,只看着他的眼,说:“保重。” 戴孟元已经走到了门边,又转身回来,将静漪牢牢的抱在怀里。 静漪的头发丝儿乱了,额头也有些红肿。她已经掩饰的很好,他还是发现了。她只跟他说了过来的路线,他也就不难想象这一路上她的经历……他轻轻的抚摩着她的后脑勺,说:“让你吃苦了。对不住你,静漪。” 静漪摇头。 窗子又被敲响,戴孟元在她耳边低声的说:“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再会。” 静漪想再拥抱他一会儿,他却硬着心肠将她推开,待她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 静漪看着敞开的门,门外只有堂倌穿梭似的来来去去。 她将门关好。 她有些想哭,胸口闷的要命。她应该哭一场的。千辛万苦的才能见上一面,他走的那么匆忙……过了好久,她才晓得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 出了雅间,她上楼去找表姐们。 堂倌在她们包间里擦拭着桌子,见了她,说:“程小姐,两位赵小姐到后院去乘凉了,我刚要下去告诉您呢。赵小姐吩咐,说请您在这里稍等。” 静漪拿起桌上一条冰手巾来擦了把脸,说:“把这儿的东西收了吧。我也过去。” 她只道表姐们是嫌热。无暇在朋友里就被戏称为杨妃,最是畏热,三伏天儿无论如何不肯轻易出门的。她心内念着表姐们大热的天陪她走这一趟,便觉得抱歉。下了楼顺着廊子走出去,穿过后面这小小的庭院,她就听到隐隐约约有笑声,正是无垢。 也有男人的声音,她略迟疑。脚步慢下来细听,原也是熟悉的人,孔远遒。便觉得放心些,但她到底站在假山石后,隐了一半身形先远远的看了过去,确定那里坐着的是两位表姐,而陪在她们身侧的两位英俊男士,有一位的确是孔远遒,另一位——虽然看不太真切,但是那模样也是眼熟的。 啊,是金慧全。 她顿时心里清亮了些。 昨日无垢开玩笑说改天见见的那位“二姐夫”,其实她早已是在无暇那里看过相片子了的。金慧全本人看上去,比照片里要更俊美些,不知是不是真人的缘故,定是比影像要真……就见金慧全与无暇坐在一处,虽然不见他们俩热切的说什么,但看在人眼里,就是那么的好看。她看着看着,忽的觉得金慧全的模样,跟戴孟元像极了。 静漪转了下眼,又看到同样活泼的孔远遒和赵无垢——也是好看的。孔远遒正在解释什么,竟站起来,手中摇摆了一下,做出打高尔夫球的样子来,就那么优美的一敲……随着他的动作,他自然的朝后看,就看到了她。孔远遒顺势做了个被阳光刺到眼的姿势,随即抬手碰了碰他帽檐,很绅士的行礼。 静漪见已被发现,大大方方的从假山后绕出来,边走边叫了声“孔大哥”。 孔远遒双手抄在裤袋里,笑道:“十丫头可来了,我们等你半晌了。” 等静漪过来,孔远遒开了一瓶冰汽水给她。 无垢笑吟吟的说:“瞧这一脸的汗。我们漪儿,雪人似的人儿,一整个夏天都没见着出几滴汗,今儿算是遭了罪了。”她说着,递给静漪毛巾。 静漪一手拿了汽水,一手拿了毛巾,坐下来。 孔远遒给静漪介绍金慧全,然后说:“等下还有位朋友也给你介绍下,他原本是在这儿,刚刚被人请去谈事情了……”无垢清了一下喉咙,瞅他一眼。孔远遒多机灵的人,顿了顿,又问:“中午一起吃饭怎么样?我在福华楼定了席面。” “好。今儿算我的东。”金慧全笑道。 无暇却在这时候说:“罢了罢了,我们今儿出来,可算是吓着了,还搁得住再折腾?我可要回家好好儿的安安神。” 无垢也附和。孔远遒只管拿眼看她,她也不理,一味的说要走。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一) 静漪倒觉得纳罕。无垢平时最爱热闹,再没有嫌热闹太过的道理。今儿许是真的吓到……可刚刚又没见她怕。但她也想早点回家去,便默不作声,让表姐拿主意。 “十丫头,过些日子我生日舞会,你可要来。”孔远遒笑着说,“从来请你是请不到的,我到底是面子不够大。” 静漪想着孔远遒最爱操办事情,大事小事到他手上,没有不往煊赫漂亮了办的。她生日,他硬是给办了个舞会,说是成人礼。她虽明白孔远遒不过是趁机追求无垢表姐,到底待她也是真好。她便说:“我一定去。” “你听他呢,也没见过这样的,提前一两个月就张罗着给自己做生日,唯恐人不知道的。”无垢笑孔远遒。 孔远遒看无垢,笑道:“哎,我的生日还远着,那家母的五十整寿,可就在这几天,总归也要来的吧?” 这时候堂倌来说赵宗卿先生的车子已在外面等着了。姐妹三人便告辞往外走。 孔远遒原本是要送她们出去的,被无垢看了一眼,讪讪的站住,又笑起来,扯住无垢的手,也不说话。无垢被他当着人这样,再大方的人也未免觉得害臊,夺了手,板起脸来说了句“好不啰嗦”。孔远遒只好松手,无垢走的快极了,他在她背后喊:“难道大白天的后面会有鬼追你吗?” “鬼倒没有,汪汪叫的小狗就有一只。”金慧全拉住孔远遒,笑着说,“得了,你可真是肉麻。才半日不见罢了。” 孔远遒低声说:“我可是半日都舍不得不见她。” “你也是。她去天津你追到天津,她去上海你追到上海,正经事没见你办成一桩。”金慧全一说,孔远遒立刻叹了句“那野马似的性子,岂是个容易驯服的,况且我又不能马上给她吃颗定心丸”。金慧全被他说出这话来弄的也是一时没了话。恰在此时,从西侧门进来几个人,他看见,喊道:“牧之,快来!” 孔远遒推了慧全一把,指了指并未走远的静漪等人。 慧全哦了一声,表示明白。 静漪正走在最后,听见金慧全喊那一声,待要回头看,无垢和无暇已迈出了院门,见她落在后面,无暇催促她快走。静漪被表姐一喊,疾走几步,也就迈步出了院子…… 陶骧是从后院的西面那道月洞门过来的。他瞅了眼那个一晃而过的身影,朝这边走来。穿花拂柳的,身姿极潇洒,显然心情相当的不错。 跟在身后的图虎翼等人自觉的选了另一张桌子坐下,分别对着不同的方向。 “汉森他们呢?”金慧全问。 “我让人带他们去天桥了。”陶骧说。 “你现如今是不论走到哪儿,架势都摆的足足的。”孔远遒笑着说。他点了点图虎翼他们,又点了点远处的月洞门。陶骧这些侍从的警惕性,有些超乎他的预想。 —————————————— 亲爱的大家: 《云胡不喜》将于近期上架。 具体日期未定,先在这里跟大家说下,到时候就不另行通知了。 谢谢各位自开文以来的各种支持和爱护,也希望能继续得到各位支持和爱护,会因此而努力的。 多谢。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二) 金慧全给陶骧倒了茶,也说:“是呢,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什么军政要员。不是才回来么?不好好休息一阵子?” “还别说,连飞行员教员都请回来了,他这是正经八百的要大干一场呢!”孔远遒拿起茶杯来,亲手送到陶骧面前,说:“七少,请。今儿又露脸又挂彩又去商谈大事,辛苦。” 陶骧毫不客气的将茶杯端起来,饮了半杯。 手一抬一放之间,就见他手肘处,有一道很深的血痕。沾在袖子上的血渍已经干了。 陶骧觉得热。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肯将衣衫松开些。只是把领口略拉低。 他的衬衫式样很独特。是改良过的,既不同于传统的长衫,又不同于和服。看上去虽有些不伦不类,却是将这两种衣服的长处都结合了起来,穿脱都很方便。 “这该不是你那日本女友的杰作吧?”金慧全是知道点陶骧的事的,便指着衬衫开他的玩笑。 陶骧弹了下袖口,没接话。 孔远遒问:“刚才看见了嘛?” “看见什么?”陶骧反问。 “嘶!你这人。当然是看美人啊!”孔远遒笑道。 陶骧眉一挑。 孔远遒在他面前总有些无状,想什么就说什么。只是孔远遒嘴里的“美人”也多了去了。 陶骧看了眼金慧全。 慧全就笑了,指着远遒。 孔远遒撑着他的球杆,说:“好,我说的你不信,老金说的你总该信吧?” “刚刚赵家二位小姐只管谢你,你倒端的住,还没说上两句话,你抬脚就走了。二小姐说改日做东请你吃饭呢。”金慧全跟着说。 陶骧说:“那也值得谢么。”之前发生的意外也不过是巧遇,不值一提。赵家二位小姐虽然都是大方的女子,听她们一再的道谢也受不住。借口要谈事情,他便先去了。 “那你之前救人的时候,看清楚了没?”金慧全问陶骧。 “你今日话总是说的不清不楚的。”陶骧看着他。 孔远遒同金慧全对视一眼,道:“可惜啊可惜,多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陶骧将剩下的半杯茶也饮了。孔远遒这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他且等着他往下说。 “刚刚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就是程家的十小姐。赵家同程家是姻亲,这你总该知道吧。”金慧全说。 陶骧眉一皱,笑了下,说:“哦,她呀。” “正是她。”孔远遒拄着手里的球杆,直瞅着陶骧,但见陶骧气定神闲的,笑道:“真没意思,还以为你会有兴趣呢。” 陶骧淡淡的说:“我只听说闹着要退婚。” 骚乱中那位程十小姐虽然受制于人,竟是毫不畏惧的,看的出来是个烈性女子。只是他并未十分留意她的样子。此时想起来就仍是模糊的个影像。 “正中下怀了?”金慧全见陶骧不语,问道。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三) “咱们好久没见了,近来都好?”陶骧并不欲多谈此事,抬眼看着孔远遒,“我和慧全倒是还在巴黎见过一面。” “你呀,这两年说是出去念书,倒不如说是游历。远遥那日还说,拜托你每到一处给她寄信一封,她好攒邮票。这几年才等到你两封信,竟还有一封是从上海寄的,她提起来就生气。回头你见了她,看你怎么打发她。” “我记得呢,邮票都给她存着了。”陶骧说。 “你记得就好。等下吃酒的时候再仔细拷问你——我可知道你抵沪的船票是从京都起航的。”孔远遒笑道。 “我不能多喝。今晚上还有事。”陶骧道。并没否认自己取道东瀛回的国。 “能有什么事?除了你那天王老子爹爹来北平,其他的事,就算总统升你做大元帅,都不算事。”孔远遒笑道。他晓得陶家父子的关系。陶骧的父亲陶盛川那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这一点,倒是同刚刚离开的那位程小姐的家长很是相似。他想到这儿不禁一笑。陶骧一副不想提起这门婚事的模样,他也就暂时不提那位程小姐的家事。 “正是我父亲来北平了。不过没惊动人。上上下下的若是知道他到了,恐怕闹出的动静大。若在往常也就罢了,此时难免生事。”陶骧笑道。 “哦?难不成,是来……”孔远遒笑着。陶家自清以降,自来拥兵西北自重,到陶盛川这一代,几十年的稳扎稳打,势力越发强盛,近些年更陆续兼任了西北几个省的主席,眼下局势如此复杂而敏感,他一举一动自然是更加备受瞩目。这种情况下竟悄悄来了北平,这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陶骧没有说话。 父亲要来北平,无论公私,事情的确不止一桩。 二哥陶驷老早就告诉他,这几日无论如何要他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等着父亲来,他还是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已经先惹的二哥很不痛快。他那二哥当然是拿他没办法,父亲又不一样。尤其是,这回同父亲一起来北平的,还有母亲。虽然不是亲生,一手将他带大的母亲一向却是待他如眼珠子一样的疼爱的。而且他们怎么会一同来北平,他心里有数。 陶骧拿起茶碗,吹了吹浮叶,慢慢饮尽。 今年夏天的北平,对于刚从欧洲大陆回来,尤其又经过了京都和奈良那凉爽潮润的夏日的他来说,委实过于炎热了些。 而刚刚经历的那场骚乱,则像这茶碗里无论如何不肯轻易沉下去的浮叶,让他心生烦躁。 *********** 赵宗卿等在赵家大门口,看到自己的车子回来,往前走了两步。 无暇先下的车,对着赵宗卿笑眯眯的叫了一声:“大哥。”见赵宗卿板着脸,她又笑眯眯的问:“今儿回来的早?”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四) 赵宗卿一脸的没好气,不理会三妹。等无垢和静漪跟着下来,都站在了他面前,司机也开着车子离开了,他才挨个儿的点着她们,险些就要戳着她们的鼻尖儿的说:“出去玩就出去玩,做什么闹出那样的乱子来?你们知道我这些日子忙的回家都没时间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街面上太乱嘛?”他在警察署正忙的焦头烂额,不想竟接了电话说自己家里的人险些出事。他连忙派车去接她们回家,虽说下属汇报她们已经安然无恙,到底要亲眼看她们平安回来才能放心。 “是因为街面上乱,不是因为去见赛凤仙?”无垢低声问。 赵宗卿一巴掌将无垢的鸭舌帽压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也低声道:“不准胡说八道。这些话该从你嘴里出来吗?” “是是是,不该不该,不说不说。”无垢托起帽檐,瞅着这个在她们面前本来也没多少威严的大哥,照旧低声说:“那你帮我们瞒过去今儿这场,我也不在大嫂跟前儿说你去长三堂子打茶围的事儿,如何?” “你还敢说!我那都是应酬!长官去我能不去吗?”赵宗卿眉都拧在了一处。 “那大哥你可是只顾了听外头长官的话,家里长官的话呢?”无垢问到大哥面前去。 无暇和静漪都忍着笑。 赵宗卿咳了咳,说:“还不快给我进去!见了奶奶和妈,说话都留神些。” “你不一起?”无垢问。晓得大哥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我?我不还得回衙门去嘛。你们以为今儿街上的事儿就那一桩?还完了就完了?”赵宗卿说着整理了下他的帽子。招了招手,他的公务车开了过来。“这些天没事儿别上街。不太平。等太平了,哪怕你们上天桥搭台唱戏去呢。”他说着格外看了静漪一眼,静漪忙低下头,等他上车走了,才抬头的。 赵宗卿的车开的快,卷起一层薄薄的沙土来。 大中午的,沙土沾在脸上,脸上似乎要流下两沟的泥沙来。 “这年头就是大哥的差事不好干。偏他还干的忒起劲,你说怪不怪?照他的性格,该去教育部做三哥的那份差事,可偏偏去了警察署,偏偏比三哥做的还风生水起。”无垢笑着说。 三姐妹聊起赵宗卿的笑话来,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无垢这才想起她的车来,又跑过车库去一看,未免心疼的连连跺脚。吩咐让司机悄悄的开去修理,别让上人们知道。 “省得罗嗦起来没完没了的。”她说。 “那人我们如何找的到?”静漪看着无垢的车子,想起来这件更重要的事。 “人家都说了不用放在心上,你就不要放在心上就好了。”无暇笑着说。 “那怎么可以呢?”静漪说。可是真要找,又从那儿找起呢?她忽的有了主意,说:“跟大表哥说说?你们记得他的车牌号吗?”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五) “嗯,你没听见大哥刚刚那声气,还去拜托大哥找人?那不是找人,是找抽呢。”无垢笑道。 “那怎么办?”静漪皱眉,“总不能不当面谢谢人家吧……” “再说吧。”无暇见无垢要说什么,抢先说。无垢也就没说下去。 “怎么了?”静漪有些纳闷。 “今儿咱们先歇着去,这事儿从长计议。”无暇回答她。 “是啊,说是不好找,指不定哪天遇上,再吓你一跳。”无垢笑。 “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北平城这么大……”静漪扯了扯肩上的丝巾,大热的天这么捂着,真能捂出痱子来……她一转眼看到无暇等了无垢一眼,无垢吐了吐舌尖,依旧笑嘻嘻的——她心里就一动。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今日表姐们似是话里有话。 三个人刚进了无暇无垢的院子,无垢就忙不迭的吩咐人快些放水她要洗澡,进了屋三人立时觉得累的仿佛散了架似的。无暇更是倒在榻上,侍女催她洁面,她都不肯起来,只嚷着说歇会儿再说。 静漪暂时忘了刚才的话,待要坐下来,就见秋薇急急忙忙的从外面进来,喊着“小姐”。 静漪便觉得有异,果然秋薇喘着粗气,跟她说:“小姐,九少爷陪着大太太和太太来了,在姑太太房里说话呢。” “什么时候来的?”静漪忙问。 “刚进门一会儿。”秋薇回答。 “可说什么了?”静漪忙问。父亲在一个多月前忽然兴起了修缮宅邸的念头,家里人不是随他去了天津,就是随嫡母杜氏去了西山避暑。只有她为了和孟元通信方便不肯去西山,母亲原是不同意的,哪知嫡母竟准了,她才能留在姑姑这里。如今她母亲和嫡母过来,不知是单单来看望姑姑的,还是顺道也来接她回去的? “姑太太跟太太说,你和表小姐出门了。太太就有点不自在。还是姑太太说今儿是你第一次出门,太太才没说什么。还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我哪儿敢去乱转啊,本来太太没想起来我,我一去倒提醒她了。我只悄悄儿的在外面打听点儿消息。”秋薇吐吐舌。 无垢正在洗脸,听到这儿将湿手巾对着秋薇便甩了过来,笑道:“你这个鬼精灵的饶舌丫头。你家小姐有了你,真是多了不知几副耳朵。” 秋薇叠好手巾放回无垢的侍女手里,笑嘻嘻的。 静漪想到马上要见嫡母和母亲,心里便是一乱。 无垢匀着脸上的面霜,对静漪说:“你快洗洗脸,一会儿准是要咱们过去吃饭的。舅母见了你这样,还不要仔细问出了什么事?秋薇,看看你家小姐的脸,是不是有点肿?” 秋薇惊慌的叫起来。 静漪对着镜子看了看,不止脸有点肿,眼睛也有点肿。她不在意的说:“没事。等下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撞到门上了。” “还能编更好的瞎话儿吗?”无暇过来掰过她的下巴,细看了看,说:“可伤的不轻。赶明儿一定是要青了的,可有日子没法儿见人……那伙贼人,十有八·九不是学生。这个回头是要跟大哥说的,查出来是谁做的,绝饶不了他。”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六) 静漪拿了冰毛巾敷脸。隔着毛巾含含糊糊的说:“这点小伤不碍事。这事儿就别提了。让大表哥帮忙找找那人才是正经。不然搁在心里总觉得过不去,平白无故的受人这么大的恩惠。” 她看看无垢和无暇,一个忙着化妆,一个才开始换衣裳,忙忙碌碌的,好像谁都没把她的话听在耳中似的……秋薇又拧了一把冰毛巾给她敷脸,问她:“疼不疼?” “疼倒也罢了。”她说。 “都是些什么样贼胆包天的人啊,青天白日的这么欺负人?平白无故的不好好儿在家呆着,上街闹事作乱,一准儿不是好人……”秋薇低声咕哝着。 静漪拿下脸上的冰毛巾,狠狠的瞪了秋薇一眼,说:“还不闭嘴。” 秋薇被她瞪的吓了一跳,果真闭了嘴。 无暇却看了静漪一眼,挥手让给她系着腋下衣扣的侍女闪开,自己一边系,一边说:“你跟秋薇发什么脾气,她又不知道分辨那些……” “二表姐,无垢,小十!”外面声音朗朗的,有人在叫她们。 无暇已经换好了衣服,先出去,笑起来:“之慎来了?” “二表姐。”来的人是程家的九少爷程之慎。 瘦高挑儿的程之慎穿着米白色的短袖衫,浅灰色的格子背带短裤,站在花架子下面,十分的英俊秀美。 屋外廊下有沙发和吊床,无暇就请之慎坐,让丫头上茶,说:“她们还在洗脸换衣服,等会儿就出来的。你是同舅母和帔姨一起过来的?她们都好吗?”无暇口中的帔姨就是静漪的生母,程家二太太冯宛帔。 “她们都好的很。这不是,在西山住的好好儿的,父亲连着几封信催母亲。他已经先一天从天津回来了。”之慎没有老老实实的坐沙发上,而是一翘腿上了吊床。 “花园修缮好了?”无暇问。 “修是修好了。可是,你知道吗,父亲原来并不打算再回去住。让母亲回来是搬家的。正在让人挑日子,说是这几日都好。”之慎说。 “搬家?原来的住处呢?”无暇有些吃惊。程家现住的宅子并不是程家老宅,而是舅父程世运在外祖父还在日便自立门户时购入的,虽说规模不大,但也是名园。舅父颇精于此道,宅子打他住进去,几十年来,年复一年的修缮,将那园子打造的相当精致。舅父与一班同好谓之“养园”。将园子养的如此精到,怎么会说搬就搬? “为什么要搬家?”静漪出来,还没跟之慎打招呼,先听到这个消息。她自然比无暇更吃惊。 “父亲信里没说为什么。母亲看样子并不觉得太意外。我疑心母亲在离家之前就是知道了的。虽说突然了些,不过新搬的这地界儿,我看着还不错,也就罢了。”之慎歪着脑袋,笑了,说:“新家就在姑姑家两条街远的地儿。从前门出来走姑姑家后门,车都不用套,乘着轿子一会儿就来了。搬过来。母亲过来打牌更方便了。” 之慎本就是乐天的人,在他看来这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静漪却半晌不曾言语。 “这儿哪儿还有空闲的宅邸……难道是庆园?”无垢跟在静漪后面出来,这会儿才开口。庆园是从前的庆亲王府,已经闲了有一阵子了。“倒是听说庆亲王把庆园买了个好价钱呢。” “就是庆园。我还真不知道父亲早就把庆园给盘下来了。早几个月听说庆王爷缺钱卖了园子,我还在家里议论,庆亲王府这一支没落也真没落到底了,竟然把祖上传下来的老根底都出手了,日后怎么有脸去太庙拜祖宗啊?我父亲当时听了都没言语。谁晓得,竟然是父亲出手的?”之慎啧啧两声。 无垢吸了口气,说:“庆王爷有庆王爷的难处。他那一大家子全指着他变卖祖产养活。卖完了地可不是要卖宅子了嘛。听说他卖了宅子的钱在上海买了些房子,他那十几房妻妾各自别院而居,月月从庆福晋那里领月银,倒是也相安无事。” “我可是顶喜欢庆园。他们家十七格格最淘气,以前念书的时候,常请我们过去玩儿,还总要捉弄我们一番。不管怎么说,庆园可是数得着的好园子了。又大,又美。舅舅可真行。”无暇赞叹。 “可也真能沉得住气。合着连儿子都瞒着呢,这要换了咱爹爹,那还不半夜都得笑醒了啊?”无垢笑了。 静漪坐在沙发上,有些呆呆的。 什么庆园什么美景什么的,她想的可不是这些。 程家那老园子,自有老园子的好。 就算不好,毕竟也是她长大的地方……母亲怀着她随父亲从柏林回来,住进去的就是那所宅邸。她是出生在那里的。她所有的童年都在那儿——可是怎么,这就要不见了吗?父亲怎么可以这样!这是说舍下就能舍下的吗? “我不愿意。”静漪忍耐半天,说了这四个字。 “漪儿你先别难过。老园子也不是卖,是要留着给你做陪嫁的。”之慎说。 无垢和无暇同时呀了一声,问:“什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静漪更是呼的一下站了起来,一对大眼睛瞪着之慎。 之慎说:“你看你,我说一说,你就这样了。你可知道,红姨在家都要把醋缸砸了?说之鸾之凤出嫁,也一定要这样的陪嫁呢。”他转而笑出来。他是想逗逗静漪乐一下的。这个小妹妹,这些事情上倒是都不在乎。她的性子随了二太太,不争。 不过不争也是争。 想必对父亲来说,这个小女儿和他的二太太一样,是有些不同的。不然前面那些姐姐们出嫁,还有两个嫡子,谁都没得着这样的厚赠? “在红姨眼里,你这门亲事好的很。”之慎笑道。三太太那映红掐尖好胜,她的双胞胎女儿也如出一辙。他们几个年纪差不多,之鸾之凤只比他大了两个月。他还好些,静漪老实,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那两个姐姐多少暗亏。 静漪牙咬的咯咯作响,半晌,才说:“谁稀罕……谁就嫁!” 这话不算不狠了。 之慎他们被她那冷冷的语调弄的都不做声了。 “真孩子气。给你定亲的时候,父亲连岁数相当的五姐六姐都没考虑,就当然有他的道理。”之慎从吊床上下来,拿过来一碗酸梅汤,喝一口,口齿生津,说:“母亲和帔姨今天是过来看望姑姑的,顺道接你回去。你也吃了姑姑家一个夏天的米了,再不走,姑姑都要撵人了。” 之慎开着玩笑,无暇和无垢都没笑。 静漪扭开脸,仍是站着。 “你也该回去收拾你的东西。不过母亲的意思,你的东西不拿也就罢了。所以,大概这几日还是可以住在这儿的。”之慎说的一本正经。这一本正经的话,在静漪听来,简直难以接受。 她的命运……难道,和那所老宅子捆绑在一起被父亲送出去,就这么轻易的决定了吗?之慎说的没错,父亲的安排自由父亲的道理。可她又不是个物件儿。 “九哥……”她开口。 院门口进来一个女仆,她认出来,正是姑姑身边的贴身女仆白芷。她暂时的将话咽了下去。白芷走近了,挨个儿请过安才说:“太太叫小姐们和程少爷去她那边用午饭。” “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去。”无垢看看静漪那难看的脸色,忙打发了白芷。 静漪站了一会儿,转身便跑了进去。 她坐在桌边,攥着一把宣纸,手心里的汗湿了宣纸。 她慢慢的将宣纸铺平……也不知过了多久,纱窗响动,她一看,是之慎和无垢趴在窗沿上,撑着手臂静静的望着她。 他们关心的眼神让她瞬间就想流泪。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对他们说:“我就来的。” “再洗把脸。用那个我新得的香膏擦脸。”无垢说。 秋薇悄悄的过来,伺候静漪用凉水重新净过脸。 静漪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难看的很,不擦点东西是不行的。可无垢那一堆化妆品里,她也闹不清哪一样是她说过的新得的。 见她就打算那么出门,秋薇担心的看着她,轻声说:“小姐,还是用点脂粉吧,不然太太瞧见了该问了……” 还是无垢过来,给静漪脸上敷了点香粉胭脂,说:“好歹遮掩下,乍一看兴许看不出什么。秋薇,回头家去的时候,给你家小姐把这些都带上。还有这个,这香水有个好美的名字……我第一次听就爱上了,老孔让人帮忙一下子带了一打回来。给你拿一瓶,滋滋一喷,就喷在枕边,当睡眠香用。”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十七) 无垢说着拿起一只水晶香水瓶,按了两下橡皮球,一把拉过静漪,让她从香水雾中走过来,“好闻不好闻?偶尔不痛快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就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开了。”她说着又拿了只小些的水晶瓶,打开顶端的盖子,往耳后搽了一点。 静漪猛的打了个喷嚏。 无垢笑着,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傻漪儿,你这就难受上了。你想想我,你这算是什么事儿啊?嗯?” 静漪被无垢拉着出门去,外面的热气围拢过来,她的面孔顿时又发烧。身上新沾的香水被热气烘托着,散发的格外浓似的,让她有些许晕香的感觉…… 往赵太太院子里去的路上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游廊,天气热,他们走走停停,也就到了赵太太设宴的偏厅里。 静漪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程家二太太冯宛帔坐在赵太太的右手边,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绸衫子,看上去气色极好,见到自己的女儿,美目流转间,不声不响的关注片刻,仍坐在那里,摇着团扇——静漪先过去给嫡母请了安。 程太太杜厚德和赵太太并排坐在一处。两人都富态的很,像极了一对笑佛。无暇姐妹往日里见了这二位,总要先打趣她们一番,今日却只安静的请过安,立在一边。杜氏笑眯眯的看着静漪和赵家姐妹,说:“苦夏苦夏,你们果然都瘦了些。” 无垢到底没能忍住,扑哧一笑,说:“舅母,您可又胖了。” 程太太摸着自己的新衫子,对赵太太道:“可不是怎么的,宛帔整日和我一处,不知是瞅不出来还是诚心哄我高兴,我一问她,她只说我没胖、没胖。昨儿要回城里了,我让丫头找出门的衣裳——坏了!都穿不下去了!我看,在西山一个多月,何止胖了有十斤!”她拿扇柄指着含笑不语的宛帔,“你还只管笑……就是无垢丫头说实话,舅母是胖了吧?瞅瞅这衫子,我都不敢放肆的坐着,生怕一动,就出了丑。” 杜氏一说笑,满屋子里的女子连静漪都笑起来。 杜氏看看静漪招手让她过来,摸着她的手问了几句话,就说:“你娘可想你了。去,守着她坐。” “我不,我守着母亲坐。”静漪见表姐们都已经落了座,她也在嫡母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宛帔见状,笑了。 杜氏摩挲着静漪的颈子,说:“还是小十乖。等会儿多吃点儿,你姑妈家的菜又名的好吃——大姐,上回来不是说要辞了原先的厨子?辞了没?我可爱吃他做的菜。早起还和宛帔说,怕是已经辞了,那打今儿起是吃不到那一口了。” “没有。老爷吃惯了他做的菜,要辞他,老爷头一个不乐意。老太太也说算了,脾气大点儿就大点儿吧,这年头动荡不安的,他这个脾气,辞了他怕是别处也难得容下他。我思前想后的,觉得也是,他还有一大家子要他养活呢。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用他的,将近二十年的老人儿了。”赵太太有些无奈的说。 “从前伺候过老佛爷的,脾气能不大吗?还是不辞的好,辞了我们可是少些口福了。”杜氏倒是挺高兴。 静漪给她打着扇子。她知道嫡母的,最是贪嘴。嫡母待她母亲格外好,有一点也是因为母亲偶尔就能做一两样别人再也做不出那样美味的食物给她吃。她看了眼母亲。许是太久未见,母亲看上去倒是清减些,淡淡的美着,仍是动人的。母亲正在同无暇低声说话,温柔委婉的……她的母亲极美极柔,上下的得人心。唯独父亲……这她总是知道的,但今天看到、想到,竟尤其的难过。 赵太太随后传了饭。 静漪仍跟着杜氏坐在她身边。 杜氏和赵太太说起搬家的事,言语间免不了一番抱怨,说时间仓促,老爷竟说风就是雨,半点不肯宽限。还说老园子新园子一同修缮的,老爷竟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若是小事也就罢了,大姐您是知道的,咱们家里老规矩是勤俭持家,别说老家儿留下来的东西多,就打我进程家门儿以来几十年的东西攒了也不少,说腾地儿就腾地儿,老爷也真是想一出儿是一出儿。” “他有他的打算嘛。”赵太太笑着说。无论如何她都是维护她兄弟的。 静漪盯着自己面前的白玉筷子架。 “漪儿怎么不吃?”杜氏一转头发现静漪坐着不动,问。 “吃的。”静漪捧起碗来。手抖,汤险些洒出来。还好她及时的稳住了。似乎别人也都没有留意到她的些微失态。她小口的啜着汤。听着嫡母在赞汤味鲜美,她只是不知道到底鲜美在哪儿……心里一乱,便呛到了。 她咳着,忙告了退先出去。 待来到后面,被穿堂凉风一吹,咳的更厉害了。眼泪都滚出来,一落,落了满面……她扶着廊柱坐下来。 一只手温柔的拍抚着她的背。 她忙拿了手帕擦眼睛,“娘。”她叫着,一回身,来不及的靠到母亲怀里去。 宛帔的手停了停,托了女儿的面庞,看着她,说:“漪儿,过几日都安顿好了,就回家去吧。不能总由着你的性子来。”宛帔的声音很低沉。她的话语总像轻飘飘的毫无重量,但每每说出来,就是已成定局的沉。 这像石块压在了静漪的肩上,她望着母亲,说:“娘,我……” 宛帔白的透明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她在等着女儿说下去。 “不管怎样,你不能总在姑母家里住着。太太再好性子,你也不能失了分寸。”宛帔说着,叹了口气,亲手给女儿擦了擦脸。看着女儿,她也似有千言万语,只是不能一口气的说出来。 静漪点头。家是不能不回的。 “漪儿,你的脸怎么回事?”宛帔问。她仔细的看着女儿的脸。从女儿进门她就留意到她不妥,忍到现在才来问个仔细。静漪不回答,她又问:“看看你的眼睛……这是哭肿了的吗?” 静漪搂着母亲的腰,不想让她再仔细看自己的样子。 “你这孩子,这些日子竟常常要哭的吗?早知道如此,该带你去西山的。在娘身边,无论怎样都好些……漪儿,别以为娘不懂你的心思。娘都懂。” “娘,”静漪抬头。 是的,她的母亲什么都懂。 只是,她的母亲从来不会违拗了丈夫的意志。 可如果是为了她最心爱的女儿呢? “娘,我不嫁。”静漪说。 宛帔似是终于等到了女儿的这句话,她沉默片刻,说:“这些话,等你回家,慢慢说。”她将静漪的手拉过来。忽的拉高些,声音骤然间惊慌了些,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漪儿,镯子呢?镯子怎么少了一只?” 静漪直愣愣的望着自己手腕子,被母亲握住在手心里,粉白的左手腕子上几处红印子……那一声清脆的响在耳边爆开。 “说话呀!”宛帔催促道。 “碎了。”静漪说。这镯子是不久前嫡母拿出来给她的,样式是有些老旧,却是她喜欢的。嫡母只嘱咐她好生戴着,她倒也细细盘弄过一阵子。 “碎了?”宛帔愣了一下,才问出来。她顿时暗暗叫苦。碎了……若一只寻常的镯子倒也罢了,这镯子竟碎了? 静漪见母亲面色有异,说:“我不是成心的。” 宛帔半晌才说:“你说的这么轻巧……可知道这东西丢了……这镯子不是普通的镯子,漪儿。” 静漪将右手腕抬起来,对着这只幸存的玉镯看了又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来。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也不过是戴的久了,总有点感情。但是看母亲的反应,这镯子恐怕有些来历……她呆了下,问:“娘,这镯子……” 宛帔说:“也怪我,怕你不肯戴,总没说清楚。” 静漪收了右手,就想撸下来这只镯子。 宛帔按住她的手。 “娘!”静漪低声叫道。 “戴好了,不准摘下来。事已至此,这一只你千万上心些……回头我跟太太去说。”宛帔看着静漪的手腕上古朴典雅的玉镯。当日杜氏从盒子里拿出来之后,是很珍重的交给她带回去给静漪戴上的,哪知道……她觉得不安。是那种知道也许会发生什么事,却不知何时何地以及何样发生的不安。 玉碎,毕竟是不太吉利的兆头。 宛帔捞起静漪的手腕子,带着她就往回走,说:“你这就收拾东西和我回去。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话,不准你随便出门一步。” 【第二章~完】 —————————————— 亲爱的大家: 日更六千字,保持一周。之后每日一更。阅读愉快。周末愉快。谢谢。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一) 【第三章·忽明忽暗的夜】 “小姐……小姐!”秋薇晃着午睡未醒的程静漪。 静漪推开秋薇的手。她动也不想动。从赵府回来几天了,她被母亲看的牢,除了去上房请安,几乎没有出过房门。 “小姐!醒醒啦!”秋薇拿着帕子探身替静漪抹了抹额上的汗。她的小姐脸上的肿已经退了,还有两处,留下一点浅浅的紫褐色的瘀痕。 “嗯?”静漪这才睁眼看秋薇。 “小姐,信。”秋薇低声说。 静漪一下子坐直了,问:“刚到的吗?” 秋薇连忙从衣襟里掏出信来,塞给静漪。然后她走到窗下,看着外面,小声的说:“这回是程僖让我带进来的。四宝哥突然被宝爷安排去看管坎院了……” 静漪没空听秋薇絮絮的说四宝的事情,她将信接在手里,把那叠的四四方方的信打开。 看到熟悉的字迹,她将信按在胸口上,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些,看信上写的什么…… 她从赵府回来的第二天,悄悄的给戴孟元捎去了信。信里和他说了她的处境,希望能跟他见一面。这两天她是在焦急的等他的回信的。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她的人都萎靡不振了。不日便要开学,父亲始终不肯松口让她回上海去,且让她安心在家。这明明就是将她软禁的意思。撇下她同戴孟元的关系不说,能念医科都是她苦撑着争取来的,终止学业,她也不甘心。但父亲最近仿佛是格外的忙,她从回家来还没有见到过父亲。那日在上房,杜氏母亲说起她的事,只说父亲的意思是如果她想继续升学,那么就回北平来念。她母亲还没有表态,在场的三太太就照例的帮腔父亲。三太太说十小姐和老七老八又不一样,如今婚事眼见就提上了日程,若一味的还放心思在读书上,倒让人看着不像话了。当然老七老八若是和十小姐这样早早定下门好亲事,她也会让她们及早休学,再说了十小姐这些年总是在外念书的,女红上实在有限,即将嫁做人妇,是不是也该分点心思在这上头……三太太虽说句句都是在说她,也句句都在说她母亲,她听在耳朵里只有难受。好在这么些年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这些夹枪带棒的闲话。哪怕脸上的伤被三太太故意再三的问起来,她也只是沉默。母亲还是维护她的,倒笑着对三太太说静漪还是孩子性情,贪玩的很,磕着碰着常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看在母亲的份儿上也只得忍耐…… 静漪看了眼手上的镯子。 母亲因为镯子的事对她大加斥责,交待她这一只要紧看好;杜氏母亲虽然也心疼那镯子,却说母亲小题大做了,这些东西原本就易碎,不怕的,横竖又不止这一样,只是小十这么粗心大意,那个我是不能就给你了…… 静漪拢了镯子,将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 随后,她将信叠好压在枕下,坐好了,见秋薇转回身来望着她,她小声说:“秋薇,我得出去见他。” 秋薇着急的摇手跌脚的跑过来,蹲下来跪在地平上,也小声道:“好小姐,千万别。老爷才特地吩咐了不让你出门,你偏又要去……还有太太,她也嘱咐过的。你瞧,乔妈就不说了,翠喜也留了一只眼盯着咱们屋子呢。照这情形你前脚不等出门,后脚太太准保就知道了。好小姐,千万别出门了,就忍的这几日不好么。” 静漪抿着唇。 她顾不得这些,此时她恨不得把戴孟元拉到父亲面前去说个清楚明白。她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戴孟元。仿佛前途是黑的,只有他那里是一团光明。 “我悄悄的出去,快去快回的。你放心。”静漪打算着。戴孟元约他见面,地点已经定了。他在那里等着她,她怎么能不去?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时间既然定在中午,她也正好趁家人都午睡的时候想办法溜出去。 秋薇看着她的小姐。 她对她的小姐是百依百顺的。她的小姐就是她的神……戴孟元有什么好她倒是不知道,但是引得小姐这样的神魂颠倒,大概一定是好的。可是……“被太太发现了怎么办?老爷知道了更是不得了。”她对小姐说出自己的担心。这家里就算谁都不用怕,老爷不能不怕。老爷那是什么样的人啊……这回回家来,大太太就说老爷已经说过了,过些日子小姐的夫家会上门来正式提亲,也就是说,她的小姐很快就要嫁人了。老爷连小姐继续念书都开始反对,那一定是要反对小姐的这桩自由恋爱的……自由恋爱,对秋薇来说是个新词。她常听表小姐和九少爷说起来。小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小姐和戴少爷,应该也是“自由”的。 自由好不好,她说不上,可是她的小姐因为这自由,就有点神魂颠倒。这让她害怕也担心。 静漪说:“发现就发现。反正我不能听父亲的。” 嫁进陶家,就是进入另一个深宅大院,重复一条暗无天日的路,她还有自由吗?没有的。况且她离了戴孟元,是会变成无根的草的……她坚定的摇头。 “我不嫁那人。非要我嫁,我宁可死。” “小姐!”秋薇抱了静漪的腿,心惊肉跳的说:“别说这死的活的!你说你说,要怎么着?要怎么着秋薇都帮你……小姐千万别寻思这条路。” “那我得先出去。”静漪说。出去见孟元,他总是有主意的。有他在,她什么也不用怕的。 “那怎么办啊,我看出去杏庐的门都难。”秋薇发愁的说。 “让我好好想想。”静漪琢磨起来。 杏庐是程家搬到新宅子之后分给二太太的住处。除了杜氏的正屋规规矩矩,其他几位侧室的住处散在正屋四周,各据一处。杏庐是其中最靠近后花园的,比别处就更为幽静一点。挑住处的时候,杜氏特意说了按照顺序来,意思就是让二太太先选,她晓宛帔氏是中意杏庐的。宛帔就选了杏庐。 静漪也满意母亲的这个选择。比如眼下,杏庐的偏僻就成了个长处。从杏庐出去就是后花园,若是她想办法能顺利的从后面的角门出去,走出后巷就是大街。能让车子提前在后门等着的话就更好,出入就更快些……说起来也不很难,就是要想办到,她就必须去找之慎帮忙。 “我自有办法。”静漪说着,下床来,换了衣裳。已经三点了,算算之慎也该起床了。她从架子上抽了两本《良友》杂志出来,往之慎住处去。 她的房间临水,出门就是个阔大的台子。杏庐里占面积最大的就是水,还有临水而植的杏树。虽然过了杏花开放的季节,杏树仍亭亭如盖。这院子里绿荫环绕碧水,怪石围着假山,景色是一步一样、层层深入的……只可惜她搬了进来之后,都没有闲情逸致四处走走。此时看着,她倒觉得有些辜负了杏庐的美景,未免走一走,停一停。 要出去杏庐大门必得经过母亲的房,她的脚步放的重些。 宛帔正在屋子里临帖,早听到脚步声,抬头正从窗子里看到静漪过来,问:“起来了?” “早起来了。娘午睡可安好?”静漪问候。 “好。你这是要出去么?”宛帔问。 静漪扬了扬手里的杂志,说:“我想去九哥那里,还他书。” “去吧。”宛帔听静漪这么说,回头吩咐了下翠喜,“新湃的果子装上些,带点儿过去。老九最爱吃水果。” “九哥那儿什么水果没有啊。我才不要巴巴的拿着这个过去,九哥会笑我的。”静漪不想拿。 “他那儿有是他那儿的,今儿的果子格外的新鲜。”宛帔笑着说。 “那……好吧。秋薇,你拿着。”静漪说。 秋薇利索的从翠喜那里接过来一个大盒子抱在怀里。 “早点回来。没事儿别老打扰老九。现如今他跟着老爷每日去公司里坐班,累的很,不是从前只念书的时候那么闲了,我瞅着他新近连出门瞧戏都少了。”宛帔嘱咐。 “知道。”静漪说着,依旧慢慢的走着,好一会儿才出了院门。 宛帔提着笔在手里,端详着自己写的字,又饱蘸了笔浓墨,下笔写字的时候手却有点守不住势子,一点一横下去就走了样,索性停下来。 翠喜深知她心事,说:“太太,您别太费神。” 宛帔搁了笔,轻声说:“我看她心还算静,过了这几日兴许也就好了……”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二) 静漪出了杏庐脚步就加快了。秋薇跟在她身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之慎住的远。静漪心急,抄了条近路去之慎那里。这一来就必须经过三太太住处梅园的院墙外。里面传来笑声,她辨得出是七姐之鸾八姐之凤,院子里还不时的有“嘭”“嘭”的响声,大概是在练习打网球。之鸾在天津迷上了打网球,还说要教她,这几日正在兴头上,天气这么热依旧要练习的……静漪走到院门口,跟两位姐姐打声招呼,她们正是在庭院的草坪上打球。静漪看到三太太也换了运动装坐在一边看两个女儿打球,便走近些给三太太请了个安。 三太太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静漪一下,笑着问她这是要去哪儿。 静漪说是要去九哥那里借书还书的。 三太太就笑了,转脸对着之鸾之凤说:“你们俩就只顾着玩儿,看看人家十小姐。” 之凤杵着网球拍撇了下嘴,没说什么;之鸾就说:“妈您就只管拿十妹挤兑我们,我们哪儿能和十妹比呢?十妹念书一个顶我们俩,这可是父亲说的。” 三太太笑着,说:“就有你们说嘴的,除了念书,你们倒有点儿别的什么也能比过十小姐呀?”她说着轻巧的笑。 之鸾和之凤也轻巧的笑。 三太太说:“快去吧,等有空儿了也来三娘这里坐坐嘛,和姐姐们打打球也是好的,女孩子也要运动运动,如今就时兴健康美。你看我都要赶时髦呢。”许是三太太在天津住了这一个多月受了些影响,口音都有点儿天津腔。 静漪听着三太太说话,她倒忍不住笑出来。上回三太太在上海住的久了些,回了北平言谈间不留神还是伊呀侬的,杜氏母亲听着心里不受用,说了她一句,她还在父亲面前因为这点小事告状,被父亲斥责她惯会磨牙,不尊重杜氏母亲,讨了个没脸…… 三太太见静漪笑,倒也不知道静漪笑什么,她心绪正佳,便也不做他想。 静漪告退了带着秋薇从院子里出来,仍乐呵呵的。秋薇倒觉得奇怪,问,静漪是不说的,却笑的更厉害,到了之慎那里,看之慎在他的书房里歪着,午睡未起,便将他拉起来,一股脑儿的都和他说了。 之慎才睡起来,正觉得口干舌燥,正好吃静漪带来的水果。屋顶的电扇摇出来的风呼呼的吹着,静漪笑嘻嘻的和他说话,他不知不觉的就半盒沁凉的水果下了肚。 “九哥,你晚饭还吃不吃了啊。”静漪这才发现之慎已经连吃了三只怀柔蜜桃,更别说还剥了这一大堆荔枝皮了。 之慎笑着,拿了湿毛巾擦手,说:“吃啊。你和我一起吃吧,等会儿让小厨房给咱俩送炸酱面。我想吃炸酱面了。” 静漪摇摇头,说:“妈让我快点儿回去。你不过去母亲那儿吃?”之慎若是在家吃饭,必然是去上房母亲那儿吃的,不然他就会直接出门,吃过晚饭就找地儿消遣去了,非到下半夜不会回家来。 “不去,母亲说这几日身上乏的慌,天气又热,她就让各房自己开火了。”之慎看看静漪,问:“你不知道?” 静漪剥了颗荔枝。 之慎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这两天就没心思吃饭。” “哥!” 之慎叹口气,皱着眉,看看在打扇的秋薇,挥挥手让她下去。 静漪把荔枝的壳剥掉,也不吃,细细碎碎的,把荔枝壳一点一点的捏碎。她的手白的很,与透明的荔枝肉几乎不相上下。 “早知道呀,当初怎么也不开那个口,竟拜托孟元照应你。只想着你也进了圣约翰,他也在圣约翰,略微照应下,总归是好的。”之慎说。 静漪迅速的看他一眼。 “父亲已经帮你在协和递了申请表,马上转学籍过来。”之慎说。 “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静漪并不意外父亲的独断专行。 “问是会问的,不过你愿意不愿意,结果也是那样。”之慎说。 “就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去公司一样,是么?”静漪问。 之慎笑笑,说:“在旁人看来这还是巴不得的福分呢。竟然轮到要培养我来经营这份儿家业。”他抹了下鼻子。程家他们这一支只有老三之忱和他两个男丁。之忱作为长子本是责无旁贷,可是偏偏选了条别的路……父亲专制了大半生,也拿和他性子最相像的老三毫无办法。况且之忱根本不着家,父亲想抓也抓不住,只好退而求其次。 他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当然是能玩则玩,在大学堂选个轻松的专业混跟个文凭也就过去了。大部分像他这个年纪的少爷们都不过如此。可是他们程家毕竟不一样。别人家可以那是别人家的父亲允许,在程家,想都别想。 他再不愿意,也挡不住父亲的威逼,母亲的哀求——尤其是母亲,她养育了五女二子,女儿们嫁的嫁、死的死,之忱又远在南京,唯有他在身边。 何况他闲时盘算下,也不知道将来有谁能帮帮父亲。 静漪是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的,她也没有这个心思。他不一样,对程家。他是有责任的。 “我在公司,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也看出来父亲有父亲的难处。”之慎说。 静漪只道她的九哥依旧是在吊儿郎当的在公司出入打发时间,不想他竟这么说,一时无话。 “不过小十,”之慎伸手过来点了点静漪的鼻尖,笑了。他和小十从小最亲近,有什么事小十都是找他商议的。“在父亲和母亲面前,能帮你,我是尽量帮你的。” “九哥,我……”静漪低声,“如果实在不行,我是要离开这个家的。” 程之慎抱着手臂,靠在身后的夹纱靠枕上,看着静漪,半晌不言声。 他心想静漪是做的出来的。 她总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一股子狠劲儿,吓人一跳。 “你可唬不着我,逃婚离家的我也算见过几个。”之慎开着玩笑,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虽然有个别衣锦还乡被家里容下的,多的还是狼狈不堪过不下去又回家来的。我不是吓你,到了那日,可不是亲事尽着你挑了。” “九哥,就这门亲事,什么时候给我机会选了呢?”静漪问。 之慎笑了下,说:“你说的也是。” “再说,我一个庶出的女儿,嫁给陶家庶出的儿子已经是上上之选,不是吗?”静漪有点激动。 “胡说什么呢。”之慎突然的不高兴了,“什么庶的正的,这家里谁把你当庶出的?父亲虽然严厉,女儿里最疼你,你不知道吗?” 静漪不语。 最疼她……她不要他以他认为最好的最适合的方式安排她的生活来疼爱她,她要的只是自己相信的幸福。 “三哥过阵子会回来。你的事,我会写信给三哥,看他能不能帮上忙。在父亲那里敲敲边鼓也行。只是,孟元同你,要有一样的打算才好。他如此热衷于革命和主义,我怕他眼下根本无心成婚。依我看,你若指望能够说服父亲,孟元必须对父亲做出保证。不怕跟你说,就因为这个,我也拿不准到底应不应该帮你。你要退婚,我当然是支持的——你要嫁给孟元,这事必须从长计议。他一心闹革命,靠什么来养家糊口?空谈主义吗?”之慎冷静分析。这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考虑的。 “可……那是他的理想。”静漪有些犹豫。她无疑是欣赏戴孟元的才气、激情和勇气的。可她也会担心他的安全。 “小十,如果他看重你,他知道怎么办。你当然不一定要靠他养,但他是男人。”之慎说着,看了看时间,“你来找我,想必是想办法出门见他是么?” 静漪点头,告诉之慎,戴孟元已经订好了时间。 之慎一听,顿时皱了眉。想说什么,但见静漪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的看着他。他心念一转,既然是一早伸手帮了静漪……他就说:“明天过晌,你等帔姨休息了,就从后门出去,程僖会开着车在后巷等你。后门的钥匙,我还是让四宝想办法弄出来。你务必快去快回。”之慎交代着。 “九哥!”静漪惊喜。 “哎!”之慎阻止静漪过分高兴的举动,他很严肃,“我可不同意你私奔。如果你那样,休想我再认你做妹妹。” “九哥……”静漪还是伸出手臂来揽住了之慎,“就知道九哥你最好了。” “还不快松开,大姑娘家的,这像什么样子。”之慎掰开她的手臂,板起脸来。 静漪一笑,道:“九哥,你这会儿真像三哥。”两个哥哥长相本就相似,只是年岁相差的大了些,之慎的模样就仿佛年轻十岁的三哥之忱。 她觉得好像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三哥了。 “胡说,我哪儿有他那么老。”之慎瞪眼。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三) “你要不说他老,我还不觉得,三哥到年虚岁三十二了……他还不打算再成亲吗?三嫂都过世满三年了。”静漪叹气。三哥之忱婚后不满一年,妻子便病逝。三嫂走了多久,他就独身了多久。其实她也就只见过三嫂一面。印象里是个极清秀的女子。她还记得三哥是同她成亲之后才带回家里来的,杜氏母亲背地里同她母亲讲,说那孩子生的单薄,一眼看上去,倒以为是带回家来个林黛玉呢……杜氏母亲识字不多,不像她母亲满腹诗书的,形容人的词儿也就不多。除了林黛玉,大概也就只有柳梦梅了。过世三嫂的形象,倒是形容的贴切。 谁成想三嫂是真的命薄呢?这大概就叫做天妒红颜。 “早几年,他确实是顾不上。”之慎和静漪想的到了一处去了,只是他对之忱的近况知道的略多些,看看静漪,说:“你自己个儿的事儿都操心不过来,倒替三哥操心上了。你也说他到年虚岁就三十二了,该怎么着难道他不清楚吗?” 静漪嘟嘴,有些不服气之慎说她。 之慎看她,忍不住又戳了下她的鼻尖儿,说:“说这半天我也饿了,这就叫阿僖去厨房说一声——晚上吃炸酱面吧?阿僖!” 他的长随程僖精灵儿似的从外面进屋来,“少爷!” “去跟小厨房说,要两人份炸酱面。然后去杏庐,和二太太说,就说十小姐今儿晚上的饭在这儿吃,让她别惦记着了。还有,说我谢谢她的水果。”之慎笑嘻嘻的交代着。 程僖小跑着去了。 “我拿来的,你也不谢我。”静漪心情好了些。 “谢你?你会有这个心?还不是帔姨疼我。”之慎笑着摇头。他心想静漪说出来要离家的话,旁人伤心许是一时的,她怎么能忍心伤了她母亲的心?可是若不伤帔姨的心,就势必伤了她自己,到了儿还是帔姨最难过……权衡利弊,他还是决定帮她的忙。他说:“小时候背书背不出来挨师父打,都是帔姨哄我。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拿着栗子糕,我背出一段《出师表》,背的好,就得一块栗子糕。帔姨做的栗子糕最好吃,市卖的也吃过,这府那府的也去吃过,都没有帔姨做的味道。” “凭哪儿的,能有咱们自己个儿家里的东西细致用心?不过,母亲也这么说呢。”静漪拿起小炕桌上的一本闲书,翻一翻,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发了一会儿怔,想起从前之慎的心愿是能够读文学的。他从小爱玩儿,爱一切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她会看这些书,还是受之慎影响的。只是如今之慎都要钻营经济去了……将书丢下,静漪说:“从此你怕是没心思看这些了。” 之慎笑笑,说:“怎么,难道我一味的钻营那些,让这书也沾了铜臭气?” 静漪便道:“本来么,文学就是闲暇时的玩意儿。” “可是你别说,在公司实习,去别的地方我都不觉得什么,唯独跟父亲去了银行的大班室,真带劲呐!我在银行里呆的久了,就渐渐觉得那一套有趣。前儿开会,父亲让我旁听去,一帮人吵的脸红脖子粗,为了是怎么把投在蒙古、东三省铁路上的钱收回来。说到这儿,当年父亲和陶家……” 之慎正说的起劲,静漪按住他的手,说:“好像有人来了。” “九少爷,十小姐!”院子里有人在叫他们。 “之忓来了?”之慎叫道,“进来吧。” 林之忓进门来,大热天仍穿着他一年四季惯穿的黑色。静漪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之忓是父亲近侍,总是影子似的跟着父亲。看到他,就不由自主的联想到父亲的威势。 静漪和之慎先站了起来。 “老爷让九少爷和十小姐去太太那里一起用晚饭。”之忓传完了老爷的话,才给之慎静漪行礼。 “老爷回来了?”之慎问。其实不用问也该知道,父亲在哪儿,当然之忓就在哪儿。 “刚回。”之忓说。他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那好,我们这就过去。”之慎对着静漪歪歪头,“走吧?” 静漪心里是不乐意去的,但是之忓在这里,是奉命来叫她去的,她不能不去。 之慎看静漪那样子,笑着说:“父亲这会儿要见咱们,想必今儿心绪正佳,不如你趁这个机会跟父亲说了,那赶明儿把孟元带回家来见父亲不正好?” 静漪越听,越觉得之慎说的不对路。她发狠的在之慎肩膀上打了两下,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好了好了!还急眼了!”之慎笑着,进去换长衫。 “瞧你说的都是什么。”静漪甩手出了门,一眼就看到之忓已经候在外头,也就不再发作。 这会儿工夫,静漪就和之忓在屋外廊下站着等。之忓离静漪有五六步远。天色稍稍有点暗,他人很黑,身上的衣服也黑,就像个黑影似的。静漪心想之忓也是有些怪。她完全没有恶意的形容,之忓真的就像是父亲身边忠实的狼狗……之忓八岁那年家乡发大水背井离乡,家人都快死光了只剩下他和他的老奶奶。他和奶奶一路乞讨北上,遇到父亲的车队,冒死拦了父亲的车只求一点吃的给他奶奶。父亲看在他孝心的份儿上带上了他和奶奶。之忓的奶奶后来还是死在了路上,他就成了孤儿。父亲收留了他。之忓就只能记得自己姓林,进了程家,就一直跟着父亲。后来父亲给他起了名字,林之忓。 之忓从小不爱念书。进书房和之慎一同念过几天,看到书本上的字就打盹,后来父亲见他实在是跟不上,也就不勉强他。他不爱念书却好武,一身好功夫。功夫是跟着家里的老家丁头领宝爷练就的。宝爷身上的功夫有多深,不好说。但她见过他跟着宝爷练功的。睡三更起五更的,他们早起进书房,他已经练完早课了。据之慎说,之忓藏在身上一条软鞭,指哪儿打哪儿,出神入化的。后来随着父亲的事业越来越大,家里的家丁也从冷兵器到了热兵器,配上了枪。之忓在十几岁的时候学会了用枪,据说枪法比功夫不差。连杜氏母亲都说,有之忓在父亲身边简直万无一失。 除了信任,她对之忓没有一点余外的好感。 不过她和之慎都没拿之忓当下人。还有宝爷的儿子四宝也是,同他们是玩在一处的。只是四宝憨直,有时候不看眉高眼低,不像之忓。之忓总小心的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尤其和她。 “走吧。”之慎出来。 他一边走就一边勾着之忓的肩膀,要从之忓身上摸出手枪来。被之忓一把捏住了手腕子。看上去之忓是一点儿劲儿都没使,之慎却险些喊出来。 “少爷,还是别。刀枪没眼。”之忓低声说。 之慎搓着手,捶了之忓一拳,说:“小子,手劲儿又见长呐。” 之慎没摸到手枪,过一会儿又去偷袭之忓,想要抽出他藏在身上的长鞭。竟也没成功,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静漪走在他们身后,看到这一幕。 她冷不丁的就觉得,也许有一天,之忓那鞭子会抽在她身上吧……她脚步慢了一慢,落下了一程,被之慎喊着快些走,才又追上去。 此时上房从内到外的一派肃静。 静漪原想着各人可能都已经到齐了,不料进了门,并没有旁人,只有父亲和杜氏母亲在说着什么,见他们俩进来,他们也就住了声。静漪随着之慎行了礼站在一边。一时没有人开口说话,屋子里也就静悄悄的。 杜氏看了看时辰,轻声说:“老爷,用点儿饭吧?” 程世运点了点头。 杜氏让人传晚饭,程世运就坐在那里,打量了一下依旧站着的小儿子和小女儿,才说:“马上就开学了,我听说老七老八都在温功课了,就你们两个,还只是淘气。从明天开始,都去书房读书。我回来要问你们功课的。” “都要吃饭了,又吓他们做什么?老九小十怎么淘气了?老九不是时常跟你去公司学做事?”杜氏不满意的维护儿女。 “他那也叫学做事?添乱还差不多。”程世运说。 “不去吧,你就说他没孝心不懂得为你分忧;去吧,你又说他添乱。老爷,你这倒叫人如何是好?”杜氏微笑着问。 “慈母多败儿。你就宠他们吧。”程世运说着,看到立在之慎身边的静漪,悄悄的向她的九哥送去了同情的一眼。他本想发作,就见静漪忙忙的依旧低了头——淡淡的灯影下,穿的一身素素净净的豆青色抽纱裙褂的静漪,飘飘然若小蜻蜓仙子一般,比往日更见精灵可爱些似的……他皱了眉。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四) 杜氏见他只管瞪着静漪,把静漪瞪的站在那里手足都被捆住了似的,就说:“老爷,晚饭备齐了。” 程世运嗯了一声,站起来。 他经过静漪身边,特为的又看了看她,才说:“这一两个月不见,漪儿倒瘦了些似的。” 杜氏听了,松口气似的忙说:“可不是吗,我那日一见也这么说呢。都是天儿太热的缘故。这回好了,回家来长住了,在眼前儿瞅着,饭食均匀,保准把她照顾的好好儿的。” 程世运没再说什么,款步入席。 静漪最后坐下。 照杜氏母亲的说法,她即将回家长住……父亲到底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安排好了她的未来。 她抬起头来,之慎这时候夹了一筷子什么放在她碗里。她看看之慎,又看看笑眯眯的杜氏母亲,想说的话再一次压了下去。 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了。 *********** 第二天中午天气还是闷热。 静漪的房中四门紧闭,只有窗子敞着,还落了竹帘。透过薄薄的竹帘看出去,外面的景物都蒙了一层黄沙似的。没有风,一切都凝固了。 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她一动未动,秋薇再三的催促,她也没吃一口。 吃不下。 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等会儿就要出门去。 她早就换好了衣服。 怀里的表被她一会儿拿出来看一眼,从正午十二点到现在,她已经看了十几回,却只过去了半个钟头。 “小姐,你要再不吃,等下厨房来收碗筷,太太要是知道你没吃东西,该过来问了。”秋薇蹲在地上,看着她的小姐走来走去,她眼晕,只好蹲下来在地上,后来干脆坐下。 “你去吃。”静漪不耐烦的说,“都说了让你吃,你不吃,等会儿被发现了就赖你。” 秋薇委屈的撅了嘴,说:“小姐你吃不下,我就吃的下啊?” “咄!”静漪顿脚。 秋薇只好坐过去,象征性的每样吃了一点。 静漪仍旧走来走去的。 等到厨房来收碗筷的婆子等在外面,秋薇把食盒送出去。静漪看看表,一点了。 她同之慎说好了的,一点半,车子在后巷等。 再过一刻钟,她就得想办法从杏庐出去。钥匙已经拿到了手,开了后门之后她要把钥匙藏在砖头下,之慎随后会去锁了门的。之慎说他下午会在花园乘凉喝茶看书,等时候差不多,再替她开后门让她顺利进来。 “小姐你真要去?”秋薇仍犹豫。 “你可真能泄气。都这会儿了,难道我还半途而废么。”静漪对秋薇说。她坐下来换鞋子。她穿惯了高跟鞋,今天要特地换成平底绣花绸布鞋。身上的衣裙是最普通的月白色。为的是走在哪里也不惹眼。 “漪儿?”静漪正穿着鞋,猛的就听到母亲宛帔在叫她,她起先以为自己是过于紧张听错了,不想紧接着又一声,她正在床边,这时候已经来不及脱鞋,急忙就上了床,拉过一条薄被来盖到下巴处。 “秋薇?”她对吓呆了的秋薇低声喊。 “哦……”秋薇刚要出去,静漪又看到窗前摆着的鞋子,急忙挥手示意。 秋薇过来将鞋子推到床底下,急忙打帘子出去,叫道:“太太。” 宛帔摇着扇子,见秋薇几乎是一头撞了出来的,微微皱眉道:“你这丫头毛手毛脚的,怎么,刚打瞌睡呢?”她说的慢条斯理的,扇子也摇的慢慢的。 秋薇仿佛不由自主的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说:“小姐睡着了,我……就打瞌睡了。” “哎哟,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漪儿是个瞌睡虫,你就是个小瞌睡虫。”宛帔倒是笑了,看了屋里一眼,说:“厨房不是才刚收了碗筷,这就睡了?” “昨儿夜里太热,小姐没睡好,早起就说身上乏。太太要喊小姐么,我这就去叫……”秋薇说着就要进去。 “得了。我也没什么事儿,该睡午觉了,怕积了食倒不好,出来走两步。这就回了,让她睡吧。就只是别睡过了头就好。”宛帔说着,一手搭在翠喜手臂上,慢慢的转了身。 秋薇刚要松口气,就见宛帔站下,她又提起这口气来:“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我昨儿仿佛听说,漪儿又丢了什么东西?丢了什么?”宛帔问。自从静漪弄丢了一只镯子,她便留了心。 “并没有。”秋薇连忙摇头。 “你这个糊涂丫头,问你也是白问。从那边搬过来,我要找什么,都要慢慢儿找才能找到呢。漪儿平素就丢三落四的,再加上个你,一时有什么不见了,也是有的。仔细些吧。”宛帔说着,挥了挥扇子,走了。 秋薇回屋里去,放下来帘子,一回头就见静漪已经坐在床沿上,吓的她几乎跳起来。 “嘘……你镇定点。”静漪穿好了鞋,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早就不见母亲和翠喜的身影。她拍了拍胸口说:“吓死我了……好丫头,真机灵。” 秋薇苦着脸。 静漪安慰了她两句,便悄悄的走出房门去,在屋前水台上站了一会儿,确认园子里没有其他人在,便移步观景似的往杏庐的后院走,手在背后摆了摆,给在屋子里的秋薇示意她别慌。她渐渐的走到了后门处。杏庐的后门白天为了方便人进出,是不落锁的,她很容易的便出了杏庐。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尽管没有日头,还是闷热的出奇。 静漪只走了这几步便热的脸上燥了起来。 还好程府的主子们都有午睡的习惯,不成文的规矩是这段时间下人们也不许出来乱走动的。她往后花园里来,一路上并没有碰到一个人。这所新宅子后花园极大,一不留神很容易迷路。好在这几日为了出来方便,她就在傍晚以散步的名义颇走了两趟,于是这会儿就轻车熟路的摸到了后花园角门处。 她四下里看了看,那角门上巨大的铜锁是新换的,看上去并没有异常。 但是之慎之前同她已经仔细的说过这里面的窍门,于是她伸手在锁下一抹,抹到了机关,从兜里掏出钥匙来,左右的拧着,好一会儿,铜锁里弹簧响了,才拉开锁。黄铜锁铸的沉实,她费劲的搬下来,将钥匙和锁都放在地上。这时候她听见后门板上啪啪响了两声,打开门,之慎从外面进来。 兄妹俩一击掌,静漪出门。 之慎到底跟出来嘱咐了句早点回来,才关上角门。 静漪走了两步,便开始跑。 到底从前是王府,后巷也还是宽阔的,为的是跑的开马车。 此时静漪只觉得这条笔直的巷子又宽又密,两边高高的墙是她叠上三个身高也翻不过去的,若是没有九哥帮忙,她如何能逃出这高墙之外? 跑到巷子尽头一转,再转一个弯,才看到后街,静漪跑的气喘吁吁的,看到等着她的轿车就毫不犹豫的开车门上去,吩咐道:“阿僖快,去颐和园。” “是!”程僖是早就知道要去颐和园的,被十小姐这么大声的命令,他就一踩油门,飞快的开起了车。 信上说明是在颐和园南门的一个茶楼里见面。 茶馆虽然不大但是清雅的很。位置偏僻些,客人很少。她进去坐下待茶上来,还没等说要什么茶,堂倌就说是客人自备的茶。 她正热的很,又口渴,便亲手泡茶。 茶罐小巧,打开一闻,辨得出是上好的碧螺春。 “他什么时候爱上了清茶?”她自言自语的。有点奇怪,戴孟元固然是心细的人,倒是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过于讲究……碧螺落在茶碗里,叮铃铃作响,泡出来的茶闻着极香。她连着喝了两碗。又觉得肚饿,吃了几块点心方觉得好些。心也没有方才那么慌了似的。 只是戴孟元还没有来。 她看看时间,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 她不由的有点着急。 这时候门响,她以为是孟元来了,正要起身,就见堂倌进来低头哈腰的说“对不住程小姐”,指着桌上的茶叶罐,说:“弄错了,这是另一位客人寄放的茶,小的弄错了。您要什么茶,小的另给您泡去。”说着他将一个漆盘托着过来。 “这么说,我倒是偏了人家的好茶了。”静漪一时好奇便拿起先前那青瓷茶叶罐来看了看,果然有一个红色标签,倒是个“陶”字。这的确是客人寄放的茶了。她当下便将茶叶罐放到堂倌的托盘里,问:“可有人来问起我?” “并没有。”堂倌急着走,施礼退下。 静漪喝着盖碗里的茶,已经是第三泡,味道清减多了,但仍是香的……她将茶碗搁下。因想起那个“陶”来。天下姓陶的人多了去了,可就是不愿意由此及彼,让人心里不痛快——只是,孟元怎么还不来?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五) 静漪又看看时间。 再烦躁不安,也只有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等。 三点钟了,若是四点钟她还回不去,那随时就会被发现的……已经教了秋薇,倒是可以搪塞一时,说她去了之慎那里,但也只是搪塞一时而已。一个电话要过去,立时露馅儿。 她心里正乱着,突然就有人闯了进来。 “孟元?”静漪叫道。 来的人一身竹布长衫,把头上戴的老式帽子和眼镜一摘,去了扮老的装饰,也是青年学生模样,却不是戴孟元。 静漪怔了怔,只觉得这人面善,一时却没能想起来这是谁。这人圆圆的脸上一对细小的眼睛,许是跑的太急了,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一边喘粗气,一边拿袖子擦汗。 “请问你是?”静漪问。 “程小姐吧?我是顾鹤。”顾鹤依旧擦着汗,眉梢都挂着汗珠,“我是孟元的同学,咱们在学校里见过一面的。还记得吗?《罗密欧与朱丽叶》公演那日?” 静漪回想着,点点头。 她想起来了。 “我记得你。”静漪说。就是那日,陪着戴孟元在剧场外等她的。她打量着顾鹤。这个夏天她和顾鹤的接触其实不少,只是都隔着两三道手,并没有见面。 “先给我杯水喝吧,我是跑着来的。”顾鹤终于趁着这会儿恢复了一点从容。 静漪给他倒了杯水。 他却干脆拿起了茶壶来,又觉得太热,正好旁边有一只冰碗,冷水里浮着冰块,他毫不犹豫的端起冰碗来倒进茶水便连水带冰的往下吞咽。 静漪要提醒他小心冻着倒不好了,就见顾鹤已经将那一大碗冰水全都喝了下去,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催问:“怎么是你来了?孟元呢?” 顾鹤看着她。 静漪就觉得顾鹤的眼神或许是被冰水冻住了,特别冷。 “孟元昨天晚上被警察署的人带走了。”顾鹤说。 “什么?”静漪呆住。 顾鹤说:“昨天晚上,我们正在开会,警察突然上门来。孟元掩护我们逃走,自己去应付他们。警察就把他带走了。” “为什么要带走他?他做了什么事警察要带他走?你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静漪连忙问。 顾鹤静了一静,说:“我也在被通缉的名单上,行动自然要隐秘。只是孟元先前和我说起过你们见面的事,我就一早在这里等着。没想到你真的来了。程小姐,你有责任救孟元。” “我当然……你什么意思?”静漪反应过来。 “程小姐,我们的行动都很秘密。孟元只有昨天出去给你寄过信,或许还见过令兄。恕我直言,若不是令兄暴露了我们的住处,那也是因为令兄才暴露了的。”顾鹤清楚的说。 静漪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间,说不出话来。 “孟元和我,我们还有南边一些大学校的代表联合起来进北平请愿的,这你是知道的。”顾鹤说。 “你在暗示我,其实我也难逃干系是么?或者你想说,是我出卖了你们是么?”静漪看着顾鹤,忽然觉得这人的小眼睛像极了一对鼠目,顿时心生厌恶。更厌恶的是他语气中的威胁意味。 “程小姐,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的事没有瞒着你,这也是事实。我是坚决不同意这样的,但孟元信任你。如今孟元出……” “我会想办法救他的。告诉我详细情况。”静漪已经没有耐性和顾鹤兜圈子。 于是顾鹤告诉了她,他打探出来的消息。 原来一切仍是源于这次的示威游行。因为游行中发生的暴力事件和随后的流血冲突,是北平城这两三日都戒备森严。当局十分重视,下决心揪出带头闹事的学生。戴孟元和顾鹤都是榜上有名的。只是他们行事严密,早就料到了当局会这么做,这些天行踪并不定。在已经有一部分学生被抓的情况下,他们仍安然无恙。原本他们计划这两日就离开北平的,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了事。眼下戴孟元被抓走,打听了下是关在半步桥监狱里,生死不明。 静漪听到这里,又是急又是痛又是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手不住的哆嗦。仿佛身上哪儿是被扎了一刀,剜了肉去一般,最初是不觉得疼的,现在竟一下比一下疼的更急切起来。心里还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如果孟元不是因为她,是不用冒险露面的……都是她的任性。 顾鹤待说完,又想起来,说:“警察署连日骚扰孟元老母。戴老太太又急又气,已经病了几日。孟元被捕之后,他们又登门搜查,戴老太太又受到惊吓,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静漪咬了下嘴唇。 戴孟元是极孝顺的。他做的这些事情,一向是瞒着家里的。孟老太太年轻守寡,一心就想让孟元有出息能再度光耀门楣,出了这样的事,惹出官司来,老太太怎么受得了! “顾先生,”静漪抓起自己的手袋来,“我可以告诉你,孟元被警察抓走这件事情,断然不会是家兄故意为之。家兄,包括我在内,对你们的行动事实上一无所知。如果是我们走漏风声,现在才是你们最危险的时候。孟元的事我当尽心尽力,这你尽管放心。” 顾鹤点了点头,说:“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件事跟令兄无关。程小姐,有孟元的消息我会……” “不用了。”静漪说,“你找我并不方便,何况你也不信任我。孟元的事上,我们各尽心力而已。再会。” 静漪说完,拉开雅间的门就走。 眼中憋着的两泡热泪,在顾鹤面前还能保持常态,出了门就要忍不住了。 她抽了手帕掩住口,急匆匆的下楼。 正要上楼的一行人见一个女子慌不择路的往下闯,都来不及的躲避,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还是与她撞了个满怀。 “这位姑娘,请慢些走。”是位长者,和颜悦色的对她说。 “对不住。”静漪低头,也来不及同对方认真的道歉,鞠了个躬便噔噔噔的跑下楼梯去。 “这是怎么了?”那长者微笑着说,“你们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是这样顾头不顾尾的?提倡些个男女平等、讲究卫生、强健体魄,我倒是极赞成的,但国人该有的传统,譬如温良恭俭让,若是能保留,还是保留些的好。” “陶公说的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中年人也笑着说,“如今颇有些年轻人不像话。这阵子北平城就被闹的乌烟瘴气,听说警察署和城防司令部联合行动,这几日正在肃清,想来过不几日就会太平下来。只是世风日下,必不是仅仅抓几名乱党就能解决的……陶公来的不凑巧,正赶上。陶公,请。” 被称为“陶公”的长者倒没有对中年人说的话做什么评价,对跟在后面的青年人笑道:“看来,我是真来的不巧了。” 中年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扶他,让他继续上楼去,口中道:“陶公还在跟七公子怄气呢?” 这位长者,正是陶盛川。他今日与故交午宴罢了,来颐和园逛逛,逛乏了便上来茶馆一叙。跟在他身旁的正是他的次子陶驷和第七子,陶骧。轻装简从的来的,不想上来茶馆便就被冲撞了一下。 “我不跟他怄气,他倒跟我没完呢。”陶盛川今日心绪极好,且午间略饮了些酒,正有些散漫的意思。竟不是在跟儿子制气,倒有些宠爱的味道在里面。众人也都听的出来,凑趣的谈笑着,谁不知道这七少爷陶骧,是西北王陶盛川心坎儿上的人呢? 只有陶骧不苟言笑惯了,被父亲这样当众打趣,也不怎么着意配合。 当然这还有另外一层缘故在其中:父亲当然是不会认得刚刚那个女子的,可是他如果没有认错,那个哭着离开的女子,正是程家的十小姐——他原不会认的这么真切,谁知道就在她低头从他身边经过的一刹那,他就看到了她手中的那个袋子,和腕上的镯子……她手腕上戴着的镯子,应该是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在那日的骚乱中,被人硬生生的将手甩在车顶,碎了……若不是镯子替她挡了一下,她恐怕会伤的很重;而他也来不及将她救下。 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竟然又遇到她。 陶骧见父亲他们先进了雅间,脚步便慢了慢,目光在周围一扫——跟着来的便衣卫士已经都卡住了位置。他在走廊上走了几步,东西隔壁雅间也已经被他们包了下来,他看看里面,对身边的人说:“留意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自父亲来了北平,一应警卫事务都是他亲自过问的。陶驷笑他紧张过度,他却觉得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再紧张点也不为过。 他说着走进临街一面的雅间,听到后面有声音,一回头,对门雅间恰在此时关上了门。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六) “虎子。”陶骧对着那扇门抬了抬下巴。图虎翼便出去了。 他转头看看街上,并没有看到程静漪。 “老七?”陶驷过来招呼弟弟,“父亲找你问话。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陶骧回答。就在这时,他看见程静漪神色仓皇的上了她的车子…… 静漪上了车,一脸的泪和汗着实吓了程僖一大跳。 “十小姐……”他噎住了似的,都忘了发动车子。 “去警察署。”静漪命令他。 “咱们不得回家嘛……这会儿都这么晚了……”程僖胆战心惊的说。他被十小姐的样子吓到不说,临出门前九少爷再三的嘱咐他,如果到时候时间晚了,要他硬拖也要把十小姐拖回家的。 “去警察署。我要去救人!”静漪说。她擦着泪。已经冷静多了,她知道必须去警察署。戴孟元既然被关在了半步桥,也就是说还并不算很严重,那么她去警察署找大表哥赵宗卿,或许就有的通融。 程僖被她的话又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救……救人?小姐你赶着去救人,到时候谁救你啊?老爷知道了,咱都不用活了!”他这时候一慌神,都忘了主仆有别,跟十小姐“咱们”起来了。 “你去不去?”静漪问他,“好,你不去是吧?我自己去。” 静漪说着就要下车。 “十小姐!”程僖忙叫住她,“唉……您是主子,您说什么是什么!跟您出来了,您要出点儿事,十个八个的阿僖赔上都不成啊。您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有一样,十小姐,您千万悠着点儿,有什么事儿,您吩咐阿僖去——您这身份贵重,外面什么样人都有,万一您给磕着碰着,仍旧是十个八个阿僖赔上都不成……您说是吧?” 程僖把车开的飞快,说着俏皮话儿给静漪解闷儿。 静漪心里知道程僖是一片好心,她却没有半点心绪去领会。 警察署在西城繁华地带。时局动荡的时候,警察署就成了重地。程僖今天开出来的虽然是之慎的车,但是车牌照在程家是挂在前几位的,都在警察署报备过,因此一路上虽然遇上不少盘查,倒没有受到什么难为。可是越这样,静漪心里就越着急。接近警察署的时候,她已经急的心都要跳出腔子来了似的。 “十小姐,就到了。”程僖对静漪说。 静漪看到了前面的重兵把守的警察署大门。门前用拒马围截出很大的空地,有不少人在那里围观,似乎听到有人在嚎啕大哭,哭声让人揪心。静漪这时候反而冷静了许多,心知硬闯上去见赵宗卿恐怕是不得门路的。一眼瞧见了路对过的白、俄人开设的饭馆子,隐约记得无暇说过宗卿最爱在这里用午餐,因他最爱这里地道的罗宋汤和鱼子酱……且这里必然是有电话的。 “阿僖,你在这里等我。”她当机立断。 “十小姐!”程僖停了车。 “我去餐馆。”静漪说。 程僖听她说去餐馆,安心了些,在车上等着,看着静漪下车,过了街直奔餐厅而去。他摸了摸脖子,大热的天,他忽然觉得冷飕飕的,总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呸呸呸。”他忙开车窗往外吐了口唾沫,“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他嘟哝完,再一看,十小姐已经不见人影。 静漪进了白、俄餐厅,直奔柜台而去。 她只说自己要借一下电话,那俄、国人见她衣着体面,还当即就拿出了钞票,笑着把电话机从柜台里拿出来放到她面前。 静漪先往赵家打了个电话找无暇要了赵宗卿在警署的号码,才拨过去。七转八转的,愣是往里面打了十几通电话,才转到赵宗卿的办公室,秘书却又说他不在。 静漪一口凉气吸进口,不死心的说:“请告诉他,我是小十。有十万火急的事找他……” “找赵处长办事的都说有十万火急的事。”那秘书冷淡的说。 “您先别挂电话……就告诉他我是小十,我在白玉兰餐厅,等……他回来能给我个信儿……喂?喂喂?”听筒里安静了下来,静漪喂了数声,才确认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那俄、国人看着她,她木然的给了钱。 站在餐馆门口,透过玻璃看着警察署那高大而森冷的建筑。 围在警察署门前不远处的人群松散了些,她能看到里面——地上跪着几个女子,当中还有个老太太,正哭天抢地的……她的心再次被揪了起来。 她推开餐馆的门,不自觉的朝那个方向走去。 大表哥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在署里,她总该去问问人的。早见到他一时,也许就能早救到孟元一时。 在车里等着静漪的程僖猛的发现她朝警察署走去,立即跳下车来,追着她的脚步往那边去。 “十小姐!”程僖赶在她走到人群边上的时候拦住她,说:“十小姐,别往前了。您看看在这儿的都是什么人啊,这儿可不是您这样人该来的地儿。” 静漪被他拦着,却突然的听到人群里的哭喊声里,有“孟元啊,我的孟元……你在哪儿……” 她将程僖推开,分开人群闯进去。 “孟元,我的儿啊……你做了什么啊,他们要把你抓去……青天大老爷啊……孟元无罪啊……” 哭喊的是个老妇人,许是哭喊的太久了,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静漪听来,不啻为当头一棒。 她呆呆的看着那老妇人。 程僖紧跟在一边,又不好真的拉她,急的直跺脚。 静漪蹲下来,看着那老妇人和抱着老妇人哭做一团的女子——都是穿着旧式裙褂的女子,眉眼间和戴孟元有几分相似——她抓住了她们的手。 程僖一看事情不对,也顾不得什么,急忙拉了静漪的手臂,就想把她拉走。 静漪推开程僖。 “戴孟元是你们的什么人?”静漪问。 她的脸色苍白,直愣愣又急切的看着这两个妇人。 地上的尘土扬起来粘在她们汗湿的脸上,沟沟壑壑的,十分狼狈。 在这些围在这里哭诉的人里,她们两的样子最凄惨……静漪不由自主的就握紧了手。 “我是他姐姐……这是……这是我娘……”那女子说。 是了,是孟元的姐姐孟允……孟元说过,他有个寡姐孟允。 静漪点头。 “这位小姐,你是?”戴孟允抹着脸上的泪,沙哑着喉咙问。 “我是……”静漪哽咽。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孟元的家人。她摇着头,程静漪三个字,那么容易说的三个字,她说不出口……“我是……孟元的朋友。我姓程……” 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棍棒声,和痛苦的呼喊。 静漪一抬头,慌乱间就看到一些黑衣人不知从何处闯出来,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拳脚相加,试图驱赶他们快些离开。原本只是维持秩序的警察形成人墙,另有拒马被抬过来挡在前面。人群一阵混乱,四散而逃。 静漪目睹这些,一股怒气在胸口乱窜。她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起身绕前挡在了戴老太太母女身前,程僖一看不好,也来不及将她推开,又挡在她身前。可那些人虽是满口秽语的谩骂着,却没有对他们动手,而是分别将静漪和程僖架起来,往警察署内带。 静漪想回头,架住她的两个大汉给她蒙上了头套,她面前一片漆黑。 “你们这群黑狗敢碰我们小姐一下试试的!小子嘿,你们知道爷是谁吗?说出来吓破你们的狗胆,爷是……”程僖胡乱的喊着骂着,其中一个黑衣人将他嘴巴堵上。 静漪只听着有人在喊:“再敢闹事,就是这个下场。抓起来!” 她简直要气昏过去了! 手被扭紧了,不知道是不是戴上了手铐,只觉得手腕子一凉。 想挣脱挣不脱,想骂人可是嘴一张开,触到了那黑布,一股怪味顿时让她有想吐的感觉,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她觉得自己双脚离地,被架着飞快的往什么地方去了。她想喊但是头套勒的更紧,本就憋闷,这下几乎被困的立时昏过去,她只好暂时停止挣扎。 戴家母女呢……程僖呢……她只能听到脚步声、简短的口令声和吱吱扭扭的门响,外面的炎热和嘈杂都被关在了外面似的,只觉得皮肤一阵凉意,不由自主的就一哆嗦。 应该是进入了电梯,她能听到电梯门响。仍然是吱吱扭扭的,一直向上。 这时候她反而内心平静了些。 也许,这样反而是距离孟元近了。 她咬住了嘴唇。 等电梯停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将电梯门推开,又是吱吱扭扭的一阵响,推她一把,让她自己往前走。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七) 一路走,静漪明显的觉得四周宁静,且脚下踏上的是木地板……这也就是说,她要去的地方应该不是牢房。 带她进来的人在前方跟人交涉了几句,她听不清,随即她就被推入了一扇门。他们让她坐下来。手是被拷在了椅子上的……她踩了踩,是地毯。那么这里应该也不是审讯室吧。 她曾经听孟元和她描述过,审讯室是什么样子的。当时他说,她听。她觉得害怕,但同时也知道那恐惧是非常遥远的,她以为孟元不会遭遇那样的情况……她就更不会了。可竟真有这样的一天。 屋子里还是有电扇的。 电扇旋起的风微微的转着,因为太安静了,甚至桌子上的纸张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也能听到。而且,有人向她走来……也许是从桌子后面过来的,脚步声极轻。 她屏住了呼吸。 眼前忽然就亮了,刺目,她闭上眼。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抓人!”仿佛被光明刺到眼睛的同时也开放了心,这些话就冲口而出。 “唷,真瞧不出来,你还挺伶牙俐齿的。” 有人说。 静漪咬牙。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大表哥赵宗卿。 她的眼睛被光刺痛的流泪,这时候顺着面颊淌着泪,看着她的大表哥。 赵宗卿撇了下嘴,板着脸走到静漪身后,给她解开手铐,顺手扔到那张巨大的乌木桌子上。桌面铺着厚厚的玻璃板,响声尖锐。 静漪一看,知道这是赵宗卿的办公室了。 “我听说小十找我,估计不是假的。我正在想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找我,哪知道打电话过去你就不见了。还以为你回家去了,想不到你还在这儿闹上了。”赵宗卿拿起他的茶杯来,喝了口茶,点着静漪,“还闹上了!” “我没闹。”静漪说。 赵宗卿继续点着她。 “大哥,我……” “你是为了戴孟元来的是么?”赵宗卿问。 静漪心惊肉跳,不想大表哥会这么直接。既然大表哥一句话点破她的目的,她当下也省的琢磨自己该怎么开口了,况且刻不容缓,就说:“我知道戴孟元昨天晚上被抓了……大哥,我是来找你的。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被抓?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还有……能不能……想办法放了他?”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抓,怎么会这么着急找来?”赵宗卿反问。 静漪哑然。 她实在没有迂回询问的经验。她望着表哥,寻思下面该怎么说才合适。 赵宗卿就笑了。他尽管在心里对着这个表妹的行为是万分的不赞成,也还是尽量的保持了风度。他踱了两步,说:“眼下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近期内释放他是绝无可能的。” “他只是个学生!” “他绝不是个单纯的学生。”赵宗卿脸色阴沉下来。 静漪被赵宗卿的话噎住。 她从未在这样的环境里和穿着制服的大表哥说过话,此时大表哥的脸色竟比制服好不到哪儿去,黑的让人害怕。 “他就是……你们冤枉人……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啊,现在又加上一个他!你们抓人,有证据吗?”静漪看着赵宗卿。她听顾鹤说了,孟元被逮捕之前,他们已经将重要文件销毁藏匿。 “他的身份,你知道的很清楚,我也很明白,静漪。这个事情不要再往深处谈。”赵宗卿将茶杯放下来,按铃叫秘书进来给他换茶水,他嫌茶冷了。等秘书出去,他说:“总而言之戴孟元这人非常的不简单。当局想要抓他也不是一日两日。前些日子的游行示威演变成恐怖事件,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无辜百姓?起码这些要调查清楚吧?你也险些成为那日暴行的受害者,若不是你运气好,有人救你,今天还有没有小命儿坐在这儿和我磨牙?” “那些跟他没有关系!”静漪想到当日那暴徒,大声的说,声音发颤。 “还不能证明跟他没关系。”赵宗卿说。 “可是也不能……可是也不能把账都算他头上。” “我让人送你回去。”赵宗卿显然是不想和她多说,拿起电话来。 静漪将电话按下,说:“你答应我救他出去。不然我不走。” 赵宗卿皱着眉,瞪了静漪半晌,恨恨的说:“你这个昏了头的丫头。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蠢事。你不走,还由得你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大表哥……”静漪带着哭腔,望着赵宗卿。“那些是坏人,孟元不是。你救救他吧。” 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的。让她回家去求父亲,远水不解近渴,何况父亲一定是反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帮她救戴孟元?她想到烈日下跪在警署门前哭号的戴母,心痛如刀搅一般……她轻声的叫着“大表哥”,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泪。 赵宗卿怔了怔。 这个小表妹,是所有的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一个。虽然只是舅舅庶出的女儿,因为从小就聪颖可爱,又长的极美,他母亲就很喜爱,常带回来在家里和他的两个小妹妹养在一处。他比她大上许多,等于是看着她长大的。总觉得她也还小,还在念书的时候,离了北平出去读书也不过是几年的工夫,就一年一个模样似的,出落的简直让人不能直视。就是这样一个被他们宝爱着的女孩子,开始谈危险的恋爱了。 赵宗卿上下打量着小表妹。一身素净的衣服,经过这一番折腾,布满了尘土,小脸儿也脏乎乎的……他忍不住有点心软。忽的想着若是以后自己有这么个女儿,真是她只要对着自己一撒娇撒痴,完全就束手无策了嘛! “大表哥?”静漪就见赵宗卿皱着眉板着脸一声不吭,催促他:“大表哥,你倒是说,行不行啊?” “那姓戴的暂时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赵宗卿指着旁边的盥洗室,对静漪说:“你进去洗洗脸,我要打个电话。” “我不去。”静漪仍按着电话。 “你去不去?”赵宗卿粗着喉咙问。 静漪摇头。 “你!”赵宗卿气极,“你这样下去,会把你父亲惹火了的,静漪。” 静漪抿着唇。 她现在想不到那么远。现在她只要表哥一句话,能保戴孟元平安就好。 赵宗卿见静漪犯了倔,压低声音说:“你就先去洗洗脸回去好不好?要保他,也要从容些。现正在风头上,上面压着呢,立时三刻就捞他出去,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那……”静漪看着赵宗卿。她也知道她这是为难表哥,可是,她仍然是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其实她如果不是这样直闯了来,回了家,仍然是要想方设法找他帮忙的。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她只想到戴孟元,没想到别人,甚至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到这时候,才苏醒过来些。 赵宗卿见静漪终于有些和缓的样子,也不那么强硬了,他走了两步,走到办公室窗前,往外看了一眼,说:“外面的人也散了。我让人送你下去,阿僖会在后面等你。你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家去。” 静漪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阿僖没事吧?”她问。 “阿僖有事也是你害的。”赵宗卿走过来,拿起电话,“去,洗洗脸,我马上让人送你下去。” 静漪站着不动,到底是听着赵宗卿打电话下了指令,简简单单密语一样的几句话,她却听懂了,是让人这两天不要提讯那几个人……里面一定有戴孟元。 静漪松口气,人几乎软下去。 赵宗卿说:“我看你真的是中了邪。” 静漪也不说话。 是中了邪。谁让她,就是喜欢了这个人呢? 出去的时候,静漪还记挂着戴氏母女,但赵宗卿没有容静漪再有机会去见她们。他亲自乘车押后,让程僖在前面开车,悄悄的抄静僻的小路往程家后门而来。到程僖要拐弯的时候,赵宗卿让司机超车过去。等两辆车都停下来,赵宗卿摇下车窗嘱咐静漪:“回去留神些。让舅舅知道了,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好。”静漪眼看着赵宗卿。 赵宗卿有点儿狼狈的挥手道:“快走。我会看着办。” 他等着程家的车子拐进那条后巷,才吩咐司机绕道回家。挠着头,他说:“今儿还真邪性……我怎么就敢答应她帮这个忙呢?” 他的司机扑哧一乐,说:“是呢,大少爷,您那天还说来着,十小姐这早晚是要闯祸,要紧得给她把路掐死了呢。” “说的什么呀,说的是什么呢?”赵宗卿脱了警帽,撸着短发,发梢儿都在滴着汗,“瞧这天儿这个热劲儿的,我一准儿是热糊涂了吧?竟然答应她帮忙。”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八) “您也不是热糊涂了,您是打小儿就拿十小姐没辙!从前老太太还说,要不是血缘近了些,年纪又实在差的多,不好委屈了十小姐,把十小姐给您做媳妇儿也挺好的。那会儿您多大来着,反正都知道害臊了呢……”司机老赵笑着说。 “多咱……多咱有过这事儿啊?我怎么不记得?”赵宗卿拿着手帕擦着发梢儿上的汗,笑着问。 “您忘了,那也是夏天,吃冰核儿的时候呢,十小姐也就四五岁,舅太太带她来在咱们家玩儿,她自个儿的冰核儿吃完了抢您碗里的,开始抢不到,她又去找三少爷,结果三少爷就一巴掌把她推开了,怕她哭,您也就好脾气的把自己个儿碗里的给了她。那会儿老太太、太太和舅太太都在跟前儿呢,就说了那话。舅太太倒是没说什么,十小姐亲妈说那可不成,再乱了规矩。” “是吗……她倒是打小儿爱吃冰核儿。”赵宗卿笑道。这事儿他真不记得了。帔姨说过那话?倒确然像是帔姨说的。就像帔姨教出来的静漪,就是那种温婉安静的样子——不过,今儿他可又见识了这丫头的执拗。这倔脾气和犯了倔的火爆,更像舅舅。 他笑了。 “我刚还在想,要是有个闺女长成静漪这模样儿,也能挺好看。”他说。成亲多年,太太一直没能给他生个孩子,多少有点遗憾。 “大少爷您呀,就这一样儿不足。不过谁知道呢,兴许赶明儿就有了呢?那不就美满了嘛?老话儿说的,福气都是等来的,不是抢来的。您说是不是?”老赵笑着说。 赵宗卿也笑着,看看前面马上到家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且得琢磨着怎么应付今儿这档子事儿呢! 照常他是先到哪儿知道他回到家还没到上房去请安,家仆看到他就喊开来:“大少爷、大少爷,电话。” 赵宗卿正心绪烦乱,听到这样匆忙的喊声未免没好声气,停下来便问:“这还让人得闲儿不得闲儿了!哪儿来的?” “程府电话。是舅老爷找您。刚还以为您在衙门呢,不想您这就回来了,舅老爷说让您到家立刻回电话……” 赵宗卿心里就咯噔一下,娘舅娘舅……提起他这老娘舅,他就犯怵。 也不知道静漪安全到家到了没有? 他一行担心着,一行就赶紧的折回来往自己房里去…… 静漪倒是安然无恙的到了后门处,下车时她刚要跟程僖说什么,程僖就说:“十小姐您且快些回去吧,我一点儿委屈都没受,在警署还抽了两根烟,您别吃心……”他说着催促。比预计时间晚了两个小时。夏日天长还不觉得什么,可日头也在往下落了。“我这就去把车开回去,您麻溜儿的。千万小心些。” 静漪也不罗嗦了,她小跑着到后门处,轻轻的推了下门。 大门牢牢的关着。 她静了静心,连敲了两下,顿一顿,又敲两下。 里面没有动静。 她正着急,想要再敲,门板轻轻的从里面被敲了一下,又一下。 她顿时安心了些,又连敲两下,说:“九哥,是我。” 里面门闩响,她回头看了看,程僖已经开车出了巷口。 门一开,她闪身进门,拍着胸口就说:“哎哟可担心死我了……翠喜?!”她这一惊非同小可。 翠喜一把拉住静漪,低声说:“跟我来,小姐。” 静漪心几乎跳出口来。 翠喜拉着她,低着头快步的走着,一言不发。 她带着静漪走的都是更隐秘的小径。庆王府的花园是明朝后期建的园子,历经战乱存下来的,极幽深。静漪在阴凉处渐渐觉得身上冷。也不知是因为阴凉,还是因为不安。 翠喜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却丝毫不见慢。 终于出了花园门,眼见着就是杏庐后门了,就见前面摇摇摆摆的抬着几顶轿子往这边来。翠喜见状,急忙趁着她们还没有发现自己和静漪,就推着静漪闪进了杏庐的后门。关上门,翠喜才出了口气,箍着她的胳膊说:“我的小姐,您可回来了。太太气的心口疼都犯了!” 静漪脸色一变,甩下翠喜就跑。 “娘!”她跑到宛帔的房门外,喊了一声。 里面的人打了帘子,她一看,竟是之慎,就知道这下真的坏了事。 果然她还没站稳,就听母亲说:“给我过来!” “娘!”“帔姨!”之慎和静漪见她瞬间面色如同金纸,急忙过去。 宛帔本来坐在椅子上,看到静漪,竟是气到手抖。 她本是极温婉的人,性子偏又刚烈,女儿一身脏回来,她一想她在外面的境况,不禁气甚。一口气堵在胸口,竟说不出道不出…… “娘!”静漪没看到母亲被气成这样,吓的就是一呆。她上前去要握住母亲的手。 宛帔却指着地面,对静漪说:“你给我跪下。” 静漪跪了下来。 之慎见状在一旁手足无措,忙说:“帔姨,我都说了今儿是我的不是,都怨我,懒了一懒,让小十出去帮我买点儿东西……小十也好久没出门了嘛……” “老九,这里面有你的事儿,但是不怪你。都是静漪这个丫头!我算看出来了,静漪,你平时的孝顺都是假的。动了真格儿的,你是没把你娘我放在眼里……眼睁睁的,你在我面前撒谎调皮!” “娘!”静漪要辩解,宛帔再次摆手制止。 宛帔转头看着之慎,深喘了好几口气,才说:“老九,你先回去。我有话和静漪单独说。” “帔姨,您先别生气,慢慢说,您也听小十说一说她的想法……”之慎满头大汗。他还没见过宛帔动这么大的气。 “好,我会听。老九,我知道你疼静漪,可是你别纵容了她。这时候纵容她,就是害她。”宛帔对之慎还是客气些。 她一向疼爱之慎。之慎见宛帔气急变色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但是看到跪在地上的静漪,还是要说:“帔姨,您听我说……” “我今儿旁人都不听,就听静漪说。老九?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宛帔攥着帕子的手扣在椅子扶手上,望着之慎。 “帔姨,瞧您说的,哪儿能呢。”之慎见宛帔沉着脸,明白这位庶母真的生气起来绝不是闹着玩的。平时他母亲教导严格,对各位庶母尤其这位,他们兄妹总是尊重的。当下他也不敢太替静漪说话,只是勉强的还说:“您消消气,帔姨。我先走,明儿再来给您请安。” “你去吧。”宛帔说。 之慎退出去了。 静漪只听到帘子响,之慎的脚步好像出门就消失了。她低着头,还不敢抬头看宛帔。 “你抬起头来。”宛帔说。已经平静多了些,她脸色很冷,望着女儿,问道:“说,你今儿都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 静漪刚要张口,宛帔又说:“说出口的就是实话,要撒谎干脆别开口。” “去见孟元了。”静漪说。 似乎是堵在胸中的块垒瞬间的被挪开,她忐忑的心此时放下。她看着母亲的面孔,明知道母亲听到必然更要动怒,还是说了出来。对她母亲,她不能也不想继续撒谎。 宛帔果真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她只是凝神望着女儿——她好像是忽然之间发现,她的女儿长大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独自离家读书也有好几年,虽然每隔几个月她就会从上海回到北平,她便会发现她的细微变化。女儿在慢慢的脱离少女时期的样子,一日日变的更加温柔沉静,美貌惊人。但她始终没有把她当做成年人来看,因为毕竟是她的女儿。 如今静漪面对面,声口合一的同她说出来一个男人的名字,这种既在预料之中又在之外的震惊,还是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女儿。而她也开始后悔,没有料到静漪心意一定,态度是如此的干脆和坚决。她几乎看到了将会发生的事情:静漪会飞蛾扑火一样的,同他们这些家人站到对立面去……宛帔只觉得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虚软无力来。 “跟我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宛帔说。就在几日之前,她还觉得自己不会问女儿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终究都会是云雾一般散开的影子。她太清楚这个结果了。尤其在丈夫的坚持之下,与陶家的婚约是不可废除的。 静漪膝行两步,说:“娘,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九) “你先起来。”宛帔眼看到静漪那沾了尘土的衣裙,和脏兮兮的面孔,说:“去梳洗下,换过衣服再来。” 她故意忽略静漪脸上瞬间闪过的那一抹亮色。那是因为看到希望似的惊喜。 她不想给静漪这种错觉,依旧冷着脸。 静漪只好站起来。她懂得母亲颇有些洁癖,总见不得人不整洁。就连书写作画纸面上沾了余外的墨迹,也要扔了重新来过的。 好在母亲愿意听她说,她此刻别无所求。 宛帔看静漪因跪的久了起来时姿势有些变形、走起来也别别扭扭的,硬是转开脸不看她,对翠喜说:“给我吧药丸拿来。”她声音很低。静漪还没有走出门,她知道静漪一定听到,也不理会。 静漪回到自己房里,叫了声秋薇,没人应答。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从进了门就没看到过秋薇。在外面听见她叫秋薇,她的乳母乔妈进来,小声告诉她:“太太把秋薇在后面关着呢,说要关她几日。我来伺候小姐洗脸更衣吧。” 静漪一听急了,顿足道:“娘也真是,这关秋薇什么事呢?在哪儿?我去看看她……” 乔妈忙拦着,说:“小姐,您就别去火上添油了。秋薇按说也该管一管,最近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小姐你是知道的太太规矩多。刚太太问你去哪儿了,秋薇一个字不肯透露。可把太太气坏了。” 静漪呆了脸。一阵懊悔。秋薇那丫头性子憨,只认她一个主子,自从跟着她,可是娇贵的很,就算犯了错,她都舍不得拿重话说她一句。这下竟然被关起来了,还不知道怎么哭呢! “小姐也别着急。等会儿太太消了气,也就放她出来了。不打紧的,后院又不是牢房,不碍事的。”乔妈说。 哪知乔妈说者无心,静漪听者却是有意。牢房两个字说出来,静漪竟觉得格外的刺心,人也不由得就发了怔。 乔妈看看静漪的脸色,站在一边候着。 静漪也只好快快的洗漱过重新换了衣服,让乔妈给她梳头。 她头发又长又多,乔妈老眼昏花的,很久没有伺候过她梳头了,未免有些生疏简慢。她习惯了秋薇的利索灵巧,得耐着性子才由着乔妈给她反过来覆过去的梳了个最简单的辫子。可没等她站起来,发顶已经散了。她只好拿了个发箍戴上,乔妈倒是挺得意的说:“多好看啊。” 静漪本来心里着急,看乔妈这样子,也忍不住想笑。她在乔妈怀里腻了腻,说:“我得去我娘那里了。” “小姐,别跟太太拧着。”乔妈摸摸静漪的脸,看着她,说:“太太有心气痛的毛病,就算旁人不心疼她,你也得头一个心疼她,是不是?这些年要是没了你,太太还有什么趣儿呢?你得替她想想。你出嫁了,她在这个家里,还要过下去的。” “乔妈,别说了。”静漪扭开脸,站起来。 “我多嘴,小姐。可你是我奶大的,和我那凌丫头一样的亲。凌丫头去年也嫁人了,等小姐你嫁了人,我就伺候太太;日后我老了,太太不用我了,我就跟凌丫头去的。小姐,我的指望是凌丫头,太太的指望就在你身上。将来你嫁个好姑爷,太太日后好跟你过更好的日子。小姐你识文断字,那些我不懂的大道理你也懂,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劝你,就想说一句话,总归老爷太太看人是不会看错的……” 静漪转回身来搂着她的乳母,不声不响的摇了摇头,松开她,出了房门。 宛帔吃过药,半卧在榻上,正在等着静漪来。 静漪进门就闻到药味,心里不禁难受。从小到大,只要是闻到这个药味,她就知道母亲又要好几日卧床不起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有心气痛的毛病…… “娘?”她小声的叫着,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宛帔看看她。 “您好些没有?”她被母亲这样瞅着,有些坐立不安。见母亲不语,她硬着头皮又开口,“娘,能不能把秋薇先放出来……” 宛帔说:“我得让你知道,跟着你的人,是伺候你的,不是为虎作伥的。要是跟你一起瞒骗我,绝不能饶。” 静漪咬了下嘴唇,说:“秋薇还小,不懂事。” “她再不懂事,总该知道主子的话哪句该听。”宛帔瞪了静漪一眼,对翠喜说:“让秋薇回她房去,没我的话不准她出来。” 静漪刚要松口气,就听母亲说:“你也一样。今天的事情被你父亲知道,不但你,跟我也是没完没了的官司。” 翠喜出了门,屋子里就剩下母女俩。 静漪低着头。 她想起回来的时候,远远的看到三太太她们,不知道翠喜有没有和母亲说起。若是三太太和父亲说了,恐怕这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她揉了下耳垂。 她自来心里紧张的时候,便下意识的会揉耳垂。 此时天色渐渐的暗了,榻靠着南窗,还算亮堂。 她看看母亲。 宛帔怕冷,大热的天也总是穿着长衣长裙,此时膝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夹被,凤穿牡丹的织锦缎,鹅黄色,原本是极娇艳的,可也不知道是用久了,还是怎么,在静漪看来,竟是如此暗淡无光,连花色都没有从前鲜亮了似的……她柔柔的开口,说:“娘,我想退婚。父亲那里,我的意思他总是知道的,这事迟早也和父亲说的……娘,孟元不是个坏人。” “让我的女儿变的会撒谎,会骗我,人好也有限。”宛帔说。 静漪急忙说:“娘,我这样跟他没关系,要不是怕家里反对,我怎么会……”可她顿了顿。不能说没有关系。遇见孟元,她变化有多大,也许她自己并不自觉。但敢这样冲撞母亲,这还是第一次吧。“我怎么会撒谎呢?您不知道我多想堂堂正正的和您和父亲说。” 宛帔摇了摇头。 静漪原本想要告诉母亲,她之所以私自出门又晚归,是因为孟元被抓进了牢房,可如今她改了主意,说:“娘,孟元和九哥是育英的同学。” 宛帔心想哦,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她藏的这样好的女儿,就这样被发现了。但她没有说什么。她最会的就是不漏声色的静静的听人诉说。 “我考进预科的那年暑假,九哥带我出门买纸去,在纸笔店里遇到他。九哥问他在哪里念书了。他们是有两年没见了,他同九哥说,他在圣约翰读医科,九哥就说,我们小十刚刚考进圣约翰医学院的预科呢……” 见母亲没有表示什么,静漪也就静静的说下去。 就那么样的,他看了她第一眼,笑一笑,说了句哦,你就是之慎的宝贝妹子小十。 她是有些埋怨九哥,听那戴孟元的口气,九哥是时常会把她挂在嘴上的,不知道会说她什么?她从不曾担心九哥会胡乱编排她,那时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觉得看着她微笑的那个少年,眉目那么清朗……她拉着九哥的手说走吧。 九哥跟戴孟元说我们回头一起喝茶吧。 那之后她便没有见到他了,直到开学之后很久。她忙于应付功课,恨不得把自己化进书本去。好朋友朱东宁看不下去,拉着她去剧社看剧。说是文明戏,在彩排呢,公演前会有内部参观的。东宁是剧社社员,总有些方便。她晓得东宁是好意,便跟着去了。去的那一天,看戏的人很多,其中多数都是圣约翰的学生。她和东宁在一处,总是惹眼些,有人关注,也就有人时不时的过来同她们闲聊几句。她以为是东宁识得的人多,她也不在意。原本她只坐在东宁身边,不想被来跟东宁讲话的人不断搭讪,渐渐不胜其烦。东宁看出来,遂把那些人都赶开,才笑着说平时没那么多学长跟我套近乎的,今天全因为你。她没好意思的说东宁胡说。东宁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是第一个预科生打败本科生荣膺新校花的?什么校花不校花的,又没有人给颁奖。她从未听说过,也不在乎。东宁笑的打跌,说那以前我转给你的那些信呢?她说都放着呢,从来都不开。东宁就说她简直是怪胎。那时候她还没有配眼镜,但也有点近视了,看东西稍远,就模模糊糊的。她眯眯眼,说这有什么,反正不管什么人,就算是潘安再世,若不是站到我面前三尺处,对我来说长的都一个样子……她跟东宁聊着天,看到台上有人迈着四方步出来站到台中央,便说这人的样子怎么瞅着这么眼熟呢? 她眯眯眼使劲瞧。东宁笑着说,不是看不清楚吗?怎么看到美男子就不一样了么?她说好奇怪,就是觉得这人眼熟的很。东宁告诉她,那是临床医学的二年级学长戴孟元。是教授们的宠儿,就像是每个学校都有校花一样,男生里也必然有几个看上去高不可攀的人物……她哦了一声。心想这么高不可攀的人物,是我九哥的中同学。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 戴孟元那天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角色,不,是他那个人,朗诵的那首诗《ode-to-the-west-wind(西风颂)》。(作者注1)字正腔圆的英文,显示出育英中学英文教育的强悍。而更强悍的是他的人。或许也不是人,而是那天和他融为一体的角色,强悍而有魅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她总觉得他在台上朗诵这首诗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在台下最佳观众位置的她——后来他说是的。那天她走进剧场,他就已经在大幕后看到了她。 东宁后来有剧社的活动就会叫上她。性子安静的她其实去了帮不上什么忙,最大的作用也许是给东宁提供对台词的帮助。而那段时间她的住处,就是起初与之鸾之凤合住的静安寺的别墅——她到上海要比她们早三年。随着父亲事业重心的南移,父亲在上海逗留的时间越来越多,那一处别墅是父亲在沪上最早的置业。在他娶了四太太之后不久,三太太以陪伴两个女儿读书为名,至少是在学期时,她要住在上海与四太太分庭抗礼的,于是之鸾之凤就搬去跟三太太同住了——那里就剩下她一个。她本想父亲可能会另作安排,私底下也有些担心会让她去跟三太太或四太太住。但是没有,父亲让她一个人继续住在那里。杜氏母亲过来的时候和父亲说过,她一个小女孩住这么大的地方也太过清净了些;父亲说就这样吧,让她自个儿在这儿好好儿念书,哭着闹着要出来念书,还不好好儿念么?又不是养不起几个闲人伺候她。那之后,别墅里就又多了几个下人。 父亲会不时来她的住处逗留,有时候是和人打牌,有时候是和人吃饭,更多的时候来了就只是独处。他做这些的时候甚至都不怎么理会她,就好像她并不存在一样。她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父亲在众多的儿女当中独独对她的教育采取了很特别的方式。甚至和看管她甚严的母亲反着来。母亲不想让她迈出家门一步,他就偏偏要同意她离家千里来念书。而他虽然并不显出很重视她的样子来,却愿意把她带在身边。 别墅有个很大的花园,她偶尔会提供给东宁他们排练。找了个机会事先禀明父亲,他没有反对。起先戴孟元只来过几次。东宁说戴学长活动太多了。她隐约知道戴孟元在忙些什么。在很多人眼里,尤其是圣约翰的学生眼里,戴孟元是不安分的,更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可她只觉得他很有热情。在专注的做着什么事情的时候,有热情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他偶尔来参加活动时,会跟她聊几句,多是学业上的关心。就像个会照顾她的兄长。 跟他在一起,她会觉得安心。 直到有一次,剧社正在花园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了警察,说是附近一户人家新近遭了贼。贼人没跑出这一区,他们就在挨家挨户调查搜捕。警察来到花园里想要逐人盘问,她镇定的应付那领头的。不知道是她应对得当,还是她看似轻描淡写的搬出别墅主人她父亲的名号来起了点作用,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就走了。 她不是没看出戴孟元的紧张,就是那一刻她想要保护他。 那天孟元走的时候,轻轻的拉了一下她的手,悄声的跟她说谢谢。 她关上大门心跳如雷。 父亲的汽车都停在大门口了,听差都在禀报说老爷来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秋薇赶紧的拉着她回房去,做出刚刚从楼上下来的样子出来问候父亲。 父亲那天晚上还是听管家说了警察来过家里的事。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同她讲,以后要小心和什么人来往。 她心里慌张的很。还好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是心情很好似的,问了她一些功课上的事,说让人给她带了些玩意儿,已经送到房间里去了。 她回房看到那些东西,花花绿绿的从吃的到穿的什么都有,她想大概和以前一样,父亲对每个女儿都是宠爱的,她得到的不过是和之鸾她们相同的礼物而已。心里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只觉得其实她盼望的,也不过是父亲问问她的功课……就算这些在那一天也好像并没有以往那么得到她的格外重视,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哪里有了更多的盼望。 而《罗密欧与朱丽叶》公演她顶替上场,也就是他们俩正式交往的开始。 那是学校剧团的传统保留剧目,每一学年的新生都要演一次。出演朱丽叶的东宁第二日便害了感冒,完全发不了声,因为平时都是她陪着东宁练习台词,她竟也能把词背了个七七八八,剧团的导演老师让她临时顶上。 上台去她倒是不怯场,只是到了中途,扮罗密欧的男同学错了一句台词,她便接不下去了,两人呆站在台上有好几分钟,惹得下面的人不明所以险些要喝倒彩——圣约翰素有喝倒彩的传统——罗密欧跺脚,显然被她突然的忘词也弄懵了。她就听到下面有人大声的念了一句:“good-pilgrim,you-do-wrong-your-hand-too-much,which-mannerly-devotion-shows-in-this……”(信徒,莫把你的手侮辱,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 她如梦方醒,立刻接上来下句“for-saints-have-hands-that-pilgrims’-hands-do-touch,and-palm-to-palm-is-holy-palmers’-kiss.”(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和远胜如亲吻。)(作者注2) 对戏的罗密欧已经满头大汗,面上的妆都糊了。 好不容易混下来的……在后台老师夸她在场上应对得当,她没听完那夸奖就急急忙忙的跑出去——要是她没听错的话,提词的人正是戴孟元。 她跑到剧场门前,就看到戴孟元站在树下。身边虽有旁人,夜色也暗,却仍然是那么的出众而又惹眼,她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看到她,微笑的向她走来。 他说你演的好极了…… “……他对我很好。总鼓励我好好读书。我信他,他也信我……”静漪低着头。她没有全部的跟母亲交待,孟元偶尔会用她的住处跟一些人开秘密会议她不会说。不但跟母亲她跟别人也不会说。 宛帔望着静漪低垂着头。 她太了解静漪的性情。静漪并没有跟她完全说实话。 “静漪。”宛帔的眼睛有些空洞,这半天的经历简直伤筋动骨。 静漪抬了头,天色暗下来,母亲没有吩咐掌灯,也就没有人敢来开电灯,也没人点上煤油灯。 “娘。”她伸手去握母亲的手,冰凉。她忍不住有些怕,问:“您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宛帔抽了手,说:“你先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娘……” “我现在很累。”宛帔推倒了身后叠放的靠枕,侧身向里。 静漪呆坐在母亲身边,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待起身离开,又实在不放心。 翠喜悄悄的端来了一盏琉璃灯,放在塌桌上,无声的指了指外面,静漪便说:“娘,您先歇一会儿……” 宛帔叹了口气,说:“等下大太太那边来传膳,就说我不舒服先睡下了,让你守着我。这几天,你哪儿也不准去。” 静漪心里一惊。 翠喜看她的样子,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来让宛帔动怒,急忙的推着静漪往外走。出了房门再远些,翠喜几乎没哭出来,说:“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太太今天伤心成这样,就先依着她吧。太太这一个多月在西山,就常犯心气痛的毛病。她不乐意我们跟你说这个,怕你日后离了家免不了的担心呢。太太都这样了,小姐,千万忍耐几日。” 静漪转头看母亲房里映在窗上的灯影,翠喜又高又壮的,身量力气比个男仆都不差,说起话来却是慢声细语,语调颇有些母亲平日的神韵。静漪有些难过的说:“如今我成了那个最不懂事的了。” 翠喜一听,松了手说:“小姐,翠喜嘴笨,不会说话,并不是埋怨小姐。” “我懂的。”静漪说着就走,“等会儿我再过来,先去看看秋薇。”她还惦记着秋薇。 刚要走,就听见屋子里电话铃在响。 翠喜忙跑回屋里去接电话,宛帔听到,问是谁打来的,翠喜说是表小姐打来找小姐的,宛帔便说让静漪来接电话吧。 静漪被叫回来,听说是无垢找她,接起来听时,却不是无垢,而是赵宗卿。 “三表姐。”她对自己的镇定有些吃惊。 赵宗卿在那边说:“静漪,这几天不要出来走动。你托我的事情我会尽量的办到。如果有什么变动我会让无垢来告诉你。千万记住不要莽撞。” 静漪只觉得眼眶里有泪在打转。 她微笑着说:“嗯……好啊,好啊……我知道……那本书不在我这里,三表姐你最糊涂……好的,我知道……闲了你和二表姐过来玩吧,我们园子里乘凉最好……好……好,再见。” 赵宗卿早就换了电话给无垢,无垢在问她还好么有没有被帔姨发现,她反复的说好。 ———————————————————— 作者注: 1《西风颂》,by雪莱,此处及后文章节中的中英文引文均依据当代世界出版社《拜伦?雪莱?济慈抒情诗精选集》。 2译文引自译林出版社朱生豪先生译本《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册)p112。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一) 电话挂上她站在那里好久不动,按着桌上的电话机,到翠喜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说:“娘晚上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不吃,我也不吃。” “胡说!”宛帔轻斥。 静漪走过去,无声的靠在宛帔背上。 “漪儿,你要知道娘为什么反对你……”宛帔涩涩的说。 “为什么?”静漪问。在她心里,母亲只是不会反对父亲的权威。 “娘太知道这苦楚了。”宛帔像下了什么决心,终于说。 静漪不由的坐直了。 ***************** 赵无垢第二天一早便拎着一个漂亮的小花篮进了程家的大门,且程家每房的太太和小姐少爷都得了她的礼物。照她自己的说法倒是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最新的法兰西香水啊香粉啊什么的,但就连一向刻薄的三太太也喜欢这位赵三小姐,称赞她周到。 “东西吗倒是常见的,难为的是这份儿心意。”三太太那映红跟杜氏说。此时无垢已经离开上房,去看望静漪了。 杜氏笑笑,看看宛帔,说:“小十身上还不爽快?无垢特地来找她去书局呢。” 宛帔说:“好多了。” “既是好多了就去吧。漪儿也该准备开学的东西。我看她回家来之后就没出过门。”杜氏说。 “十小姐该不是中暑了吧?”三太太将无垢送她的香粉打开来看看,瞟一眼宛帔,说:“昨儿傍晚我和四妹去逛园子,仿佛看着十小姐刚回来。我还让四妹看呢,说十小姐不是在家温书的吗,怎么会着急忙慌的从后花园进来,见了人还忙不迭的躲着?是吧,四妹?” 四太太李翘楚正专心的在琢磨她那香水瓶上的银丝带,听到三太太问,如梦方醒一般,啊了一声,看看宛帔又看着杜氏,笑道:“瞧那样子倒仿佛是十小姐。” 三太太笑笑,知道四太太素来油滑,轻易不肯得罪人的,便说:“哦,还有翠喜。二太太,十小姐昨儿那是去哪儿了?” 宛帔微笑道:“天气热,翠喜陪静漪去花园乘凉去了。就是暑气一攻,这不就不太爽快了嘛。夜里用了药,这会儿也好了。早起还来给太太请安了。” 三太太还要说什么,四太太却抢先笑着说:“我就说嘛,十小姐平素见了人是有礼有法的,难不成一个夏天不见,生分了?不能的。一定是没看到我们。”她把自己那水晶般的指甲弹了弹,也不看宛帔。 三太太被她抢先说了这个,倒不好再说别的,只是冷笑了一下。 杜氏见她们几个都有些颜色不对,喝口茶,便说:“散了吧。天儿热,该保养都保养些。” 三太太和四太太告了退就肩并肩的走了。 宛帔一起身的工夫就有些眩晕,她强撑着不想在人前示弱,可是脸上毕竟变了色。 杜氏一伸手就托住她的手臂,轻声说:“快坐着吧。” 宛帔便坐下来。 杜氏亲手扶了她到自己的榻上靠着,吩咐人端水来,又问跟着的人呢,药带了没,早上吃过药没有。待宛帔缓过来些,杜氏就说:“我看你这一两日都不成气色了,怪吓人的。得找大夫来给你瞧瞧。我算计着上回配的药也该吃完了,大夫瞧过了开了方子让他们另制去。” 宛帔摇头,说:“太太别费心了,一年到头药也不知吃了有多少,总是费些银钱……” “你这是什么话。你这算费银钱,那些算什么?凭你就是人参鹿茸的培着,这么单薄个人儿,又能培多少?”杜氏低声,“要我说你就是这样不好。无论如何总该宽心些——你看我,若成天和你一样心重,还活不活了?” 宛帔只是摇头。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漪儿这孩子也是,从来是听话的,这一回认真是要犯倔。”杜氏说。 “太太……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怕的就是静漪……她走我的老路……” “不会的。”杜氏安慰宛帔。她叹口气,又说:“你总是忘不了从前。难道你这一生就要被那样一件事给捆绑住么?捆绑住自己倒还罢了,还要用它去捆绑漪儿么?” “我就只做过那一件错事。”宛帔忍不住流泪。 杜氏静默片刻,说:“宛帔,你难道一直对老爷心里存着不满意吗?” 宛帔慌忙的擦着泪,摇头。 “老爷这些年是冷落你,可你也要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凡事顺着他,是没错的。但是老爷岂是你顺着他就行了的?你得让他宠,你得让他觉得他是你男人。”杜氏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她颇为无奈的看着宛帔,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 宛帔被她看的发了怔,问:“太太,你的心是怎么……” “胶皮的。”杜氏自嘲地说,“我没你这样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湿(诗)咧干咧,吟风弄月的,倒一身是愁是病。我嫁他就是嫁男人过日子。有人替我伺候他,我还巴不得呢。咱们家老爷是多难伺候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你进门前的那些年,他就跟个和尚似的,也就偶尔破回戒。他一破戒,就有了大闺女。娶你呢,是我做的主没错。也是他愿意的。没人勉强他。到后来老三么,这我就不好说了。娶老四那就是他上年纪发癫了!可你看,老三怀着孩子进门的时候,你哪怕闹一闹呢?我都气的好几天吃不好饭,你还那样冷淡他。他带着你去欧洲,还不就是想和你好一好?要不然老三大着肚子和胆子在家折腾的鸡飞狗跳的,我受得了,你可是受不了。回来时候告诉我,你怀孕了,他就高兴的很。静漪出生之前那段时间多好……你呀!” “这是我的不是。” “知道是你的不是就改啊。你对我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的太太。”杜氏说着又恨,“落的一身病,谁心疼你呢?老爷都多久不去你那里了?” 宛帔不语。 “我也难十分的说这些……他待你到底跟别个也不同。就是看静漪,也是另眼看的。人家说他偏心,他也就让人家说去。”杜氏有点出神,“当年老爷在绥远遇劫,陶家老太爷救过他一命。他亲眼看过那家人,也见过那孩子小时候的样子。订下这门亲事的时候,也问过你的意思。你是赞成了,他才定下来。他定下来的大事,没见过转圜。老爷的脾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别跟他拧着,没半分好处。再说,静漪是小孩子心性,做不得准。忍得一时,嫁过去,久了,那份儿心也就淡了。” “漪儿的脾气像老爷。我恐怕没那么容易。”宛帔说。 “打那时候她坚持要去学医,我就看出来了。十丫头遇到事情,绝不是个任你捏扁搓圆的。这爷儿俩,怕是有的耗呢。”杜氏想到这一出,又记挂起另一出,说:“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漪儿呢这样,老九也是个不省心的,还有那老三,更是!” 宛帔说:“三少爷是有大志向的。” “什么大志向,整天跟着提心吊胆的。” “太太,漪儿的意中人……我想劝老爷见一见那孩子。”宛帔犹豫着说。 “你是说?”杜氏手里的团扇停了摆。 “听说是老九的中学同学,又跟漪儿在一间大学,算得上品学兼优。家境固然不如我们,供得起他读书,应也说的过去。也不图别的,只要孩子好,也就是了。”宛帔说的很慢,斟词酌句的。看着杜氏的面色,并没有不快,便往下说:“总归是漪儿心上的人……性子那么倔,我怕她……闹出些什么,不好看。” 杜氏重新摇着扇子,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这也是想想,并不敢在漪儿面前透露半分。若老爷不同意,这还是死路一条。漪儿再对老爷生了怨气,伤他们父女感情。”宛帔说。 “既是这样,就去和老爷提一提吧。”杜氏看着宛帔,道:“我虽赞成陶家这门婚事,却也想着十丫头能称心如意。说到底,她称心了,咱们才能称心。” 宛帔握起杜氏的手,只是点头。 “你别嫌我嘴碎。我还是那么说,从前的事,都忘了吧。看穿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能来程家,就是缘分,就是你的命。你说,若是当日你昏倒在路边,我没发现你,后来会是怎么样呢?”杜氏叹着。她随着丈夫带着两个尚在幼年的女儿住在柏林。只不过是偶尔上街去,就遇到了倒在街头的宛帔。一时心软带回家来,请了医生上门诊治。那么文弱的女子,她打心眼儿里怜爱。宛帔是她给老爷捡回来的,她总觉得也许不是给老爷捡了个人儿,是给她自己捡了个伴儿……她看看钟,让人上茶,“喝点热的……丹桂,去看看十小姐和表小姐在做什么。她们要是不去书局,等下我们就去杏庐用午饭。” 丹桂答应着出门。 此时无垢和静漪正在房里说话。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二) 静漪气色不是很好,脸上更是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无垢并没有给她带来好消息,反而更让她担心戴孟元的处境。 “……这几日就会判的。聚众闹事总是逃脱不了的罪名。”无垢轻声的说。 静漪低了头,问:“还好有大表哥在。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说只能保证戴孟元暂时无忧。若你能劝劝戴孟元认下聚众闹事的错,具结悔过,他会想想办法。戴孟元若连这个都不肯认下来,他也很难保住戴孟元安全。上头一味的镇、压,并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一道命令下来,谁也不敢说下一个名单上有没有戴孟元。”无垢看了眼窗外,停了一会儿,对静漪耳语一番。 “真的吗?”静漪心惊。 无垢点点头,说:“反正以舅舅的地位,不管是旧政府,还是新政府,总有他的好处。孔家金家当然也是和我们同进同退的。我父亲是早就称病在家的,这几天孔家伯父和金家伯父就会向总理递交辞呈。他们都如此了,事情还不就近在眼前?” 静漪心跳的快极了。 她立即明白这对戴孟元是个机会。也许是乱局中唯一的机会。她不能让戴孟元不明不白的沉在里面。他和她应该有光明的前程……她摸着左手上的镯子,说:“那我去见他。” “我今日来就是想办法带你出去的。”无垢翻了下手,平服着她那裙子上的皱褶,说:“见了他,好好儿劝劝。忍一时一事,他七尺男儿并不会短一寸。全须全尾才能图谋后事。不过你不能跟他交代那些,明白么?” “谢谢你三表姐。”静漪眼里有水汽。 无垢捏了捏她的下巴,笑着说:“谢什么呢?你可知道,大哥说,其实我们本来不该助纣为虐,可是我们看到你,就没了法子。哪怕那要求匪夷所思。” 静漪抽了抽鼻子,起身洗脸。洗到一半,丹桂就来传程太太的话了。 静漪满心以为自己又得偷偷的跑出家门去,不想竟有这等好事,忙让丹桂回话,说自己和无垢这就出门,午饭前一定回来的。 无垢等丹桂离开,从秋薇手里拿过她的丝质手套来,说:“舅母对你还算不错了。我妈就常说,舅母看着什么都无可无不可,其实是最有数的。我看她对之鸾之凤就寻常。你简直像是她生的。不过若你是她生的,倒未必能获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静漪点头。 她尚有一点担心,并不知道此时她母亲的意思。 “帔姨在舅母那里。这是她老二位的意思。”无垢说着,指了指外面,“走吧。今日最难的就是走出程家大门。出去了,天高任鸟飞。” 静漪晓得无垢是故意与她说笑,可她笑不出来。 无垢看着静漪。对她来说静漪是个温柔的总是笑眉笑眼的小表妹,静漪这么苦恼的样子,她看了既不惯,又不喜欢。她挑高了细而弯的眉,道:“漪儿,恋爱是能让你笑的事,绝不是让你难过。” 两人已到了杏庐门边,静漪一脚踏出杏庐。 无垢的话她都听在耳中,并不预备同表姐论证什么。 “等下我在锦安里下车的。”无垢见静漪看着自己不说话,便说,“我是不陪你去那阴气森森的地方的。横竖有大哥在,也不怕你有什么危险。” 静漪点头。 她上车后紧攥着无垢的手,直到无垢下车。 她看到了街对过孔远遒的敞篷车。按了按喇叭,响的让刚刚经过的黄包车夫险些丢下车……那袭象牙白色的裙子往敞篷车走去,西装少年下车来,当街的,两人手拉了手,迅速的,他在她的额上一吻……美的像个幻影似的,可是真美好。 …… 半步桥监狱里,赵宗卿看到静漪跟着荷枪实弹的看守走进了深邃的通道,并没有立即离开。 “赵处长?”随员轻声的提醒他,“请您到休息室等吧。” 通道里凉风阵阵,有股奇怪的霉味。 赵宗卿拿着手帕掩了下鼻子,说:“让里边提人吧。” 他的面色阴郁沉冷,不停的踱着步子。 霉味越来越重似的。他听到铁闸门伧啷啷的连续响,静漪和看守的脚步停下来,会见室的门开了。静漪那纤瘦的淡蓝色影子一晃,进了会见室,看守提着钥匙站在门口。 赵宗卿等在那里,好久,通道的另一端传来铁器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转了身,走进休息室里。 “赵处长。”已经在里面的两个身穿黑色警察制服的女子站起来。 “继续。”赵宗卿说。 这里和外面一样的阴冷,他坐在沙发上,等随员说了声“戴孟元已经带到”,他才看了眼那两名监听的女子。 监听仪器上的绿灯亮了,赵宗卿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耳机来,擎在肩头好一会儿,才贴在耳朵上。 “……孟元……”带着哭音的女子的声音。 赵宗卿头都没有回,手准确的将机器上的按钮拧了一下,绿灯变成了红灯。 耳机里全是刺耳的声音,却没有人出声。 赵宗卿将耳机扔在桌上,点了烟,吸一口,才说:“一刻钟。” 而会见室里,静漪正对着穿着灰色的肮脏囚服的戴孟元,她泪眼模糊的,摸一把脸,就要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伤口。 “让……让我看……看看……都伤在哪了?”她哽咽,手比声音颤的更凶,几乎是无法克制的,“他们打你了?” 戴孟元阻止她。 他将她的手握住,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的囚服。 她低头看。 他的手应该是微凉而又柔软的……他的不是握着笔杆子就是握着手术刀的手,此时布满青紫瘀痕和伤口。最大的一处伤口在手腕子上,简直像是被什么咬去了一块皮肉,令人触目惊心。 “天……”她简直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 屋子里只有一个通风口,风扇缓慢的旋转着,搅动起阴冷的空气,让她觉得寒冷。 三伏天儿里觉得寒冷,大概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了。 “你怎么来了呢?”戴孟元开口。她好像是被吓到了,一时呆呆的,手上也没有刚刚见面的时候那种执着的蛮力,于是他的力道也可以轻柔些。他仍是握着也看着她这柔嫩的一双手。没有吃过任何苦的手,和他的相比,简直一双属于怪兽,一双属于公主……他没想到能在这见到她。他微笑道:“他们只说是提审,没有想到是会见……我还以为,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见过戴伯母了。”静漪轻声的说,抬头看着戴孟元因为遭到毒打而肿了的脸和因此被挤的简直只剩下一条缝隙可辨的左眼,还有勉强维持原貌的右眼。他是那么清秀的人,此时变的极丑……丑的让人心疼到无法用言语表达。她轻声细气的说话,就是怕呼吸重了些,都会让他疼痛。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那天知道你被抓进来,就开始想办法。没想到在警察署外面,遇到戴伯母。警察去过家里搜查了,她已经知道你的事情。这些天她四处托人活动,希望能让你早日被释放。” 她注视着戴孟元。 孟元脸上的肌肉线条有微微的扭曲。 “她现在怎么样了?”戴孟元问。有些急切,但并不慌张。似乎仍旧是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变的陡然间软弱和慌张。 “我暗中让人递消息给她了,让她不要着急。但是没有用,她还是在托人……不过这样也好,指不定是谁能帮上忙呢,你就很快会被放出去。”静漪摇头。她的身份,让戴母并不信任她,而她也没有办法与其见面,解释她所做的努力。“伯母生病了。天气又热,她急火攻心加上中暑,正卧病在家。” 戴孟元放开静漪,他背转身子过去。 猛的,他拿起椅子来,对着墙壁甩过去。 “干什么?”看守一直盯着里面,看到戴孟元这样,喝道。但是他并没有进来。只是继续喝道:“老实点儿!不然马上让你回号子!” 戴孟元的怒气似乎是因为这狠狠的一摔消散了些,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仍背对着静漪,也不出声。 “孟元,为了伯母,也请求你……”静漪说着,走的离孟元近一些,好让他听到她这么低的声音。她并不是理直气壮的,因为知道这“请求”一定是违背他的心愿,可她也不能不说:“能够考虑一下自己,考虑一下你的家人,也……” “不。”戴孟元说。 静漪被这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堵过来,愣在那里。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三) “你看看我的样子。”戴孟元转回身来,指着自己,从头到脚,“我没有错,静漪。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些人对我下黑手,无非是因为我说的做的,都是正确的。所以他们害怕了,他们要把正确毁灭掉,把他们的错误张扬给世人。” “孟元……”静漪看到孟元脸上浮现出一种激昂的神色。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这样的神色。在他同他的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在他站在演说台上演说的时候,她都看到过。可是没有一次,让她觉得如此担忧。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的,他们都和我说过了。看到我身上的伤了是么?”戴孟元撩起袖子。血淋淋的新伤叠着旧伤,“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对我用上了各种刑具。突然他们又告诉我,可以放过我,只要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因为有人想让我活着出去。”戴孟元目光炯炯的看着静漪。几乎是逼视的,他盯着她的眼睛。 静漪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我心里想,这会是谁呢?也许是你,也许是我母亲,或者还有旁人!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关心,想要把我从这里捞出去,最终都要我配合。而我必须坚持我的信仰,只有我和我的信仰赢了,才是真正的赢。所以我不能接受,以出卖我自己、我的战友和我的信仰为交换条件,走出这道门。你能明白我吗,静漪?”戴孟元问。也许是意识到他这样激昂的语调,对静漪来说有些不适合,他的声音变的柔和些,“如果你不能明白,静漪,我想你并不明白,所以你才这样子来了。” “我明白。”静漪说。 “你不明白。”戴孟元微笑着说。 “是,我是不明白。”静漪承认,“可有什么妨碍呢?对我们有什么妨碍呢?我们的妨碍是这个!”静漪指着铁门。 戴孟元看着她。 “我要你从这里走出去。”静漪说。 “然后呢?”戴孟元问她。 “然后,再去实现你的信仰。只有你活着,那一切才有意义。你才能看到你的坚持和你的相信,变成现实。”静漪大声说。 “他们是不会这么容易放我走的。”戴孟元静静的说,“你太天真了,静漪。你以为是这么简单吗?我出去,一切就都一笔勾销了?不会的。他们会继续利用我的软弱来控制我,再用我来打击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付出高昂的代价,甚至生命……” “那我们就走,我们离开这里。”静漪立即说。 “离开这里,去哪里呢?”孟元问道。 “去欧洲,去美国,去……去哪儿都行。孟元,我和你说过的,你也答应考虑的,不是吗?”静漪拉起戴孟元的手,她迫切的想要让他体会自己的心情,也能够考虑她的建议。但是戴孟元的反应并不是她预期。她心里一阵发凉,但仍然坚定的说:“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会救你出去。” “你会与你的家庭决裂的。你用你家庭的力量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再和家里决裂?” “那我也在所不惜。” “静漪,不需要你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这是两回事。静漪,你要明白,我的目标,已经不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我知道,医术救不了国,医术救不了民众的命运——我要从事的事业,不是你能承受的住的。” “我可以。” “你连看到我受这么点折磨,你都难以承受。假如有一天,我……” “不准你说!”静漪捂住他的嘴,“孟元,听我一次劝。不过让你具结悔过而已。换得一个自由之身,卷土重来,指日可待。” “是么,那么容易?”戴孟元拉着她的手,重新攥在手心里,微笑着问她。微笑,嘴角的伤口裂开,流出血珠子。静漪慌着用手帕给他擦拭,被他阻止,“静漪,你细细看我,告诉我,一个会出卖信仰、背叛同僚的人,是不是值得你冒着那么多的责难和危险来挽救?” “值得。”静漪肯定的说。 值得,她恨不得对着全世界宣布,她觉得值得。 她觉得值得,她永不后悔。 “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不会写悔过·书的。我没有错。我不会让这个成为一个一生的污点。我宁可受刑,宁可死去,不会屈服。”戴孟元坚持的说。他看着静漪那苍白的脸,有些不忍心,但仍然说:“这该是你预料当中的答案,静漪。” “就算为了我,暂时的退让都不行么?”静漪问。 “静漪,这不是能够比较的。你重要,信仰一样重要。” 静漪看着戴孟元,问:“你有没有想过,你愿意为信仰而死……万一你的信仰错了呢?” 戴孟元仰起头来,大笑。 他将静漪拥在怀里,停了笑,说:“那我也甘愿为我的错误付出生命代价。” “你不用付出生命代价的。永远不会。”静漪轻声说。 “可怜的静漪。”戴孟元伤感的说,“我可怜的、可怜的静漪。我可怜的。你是真的不明白。” 静漪眼睛里涌进了潮水般的泪,可是她使劲的忍着。忍的身子都发颤。 总觉得自己满怀着希望而来的,现在,希望在一点一点的消退。 可是她不能够责怪他的。他,也没有错。 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半晌,说:“孟元,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从来没有崇高的理想,也没有庞大的野心,我不知道家国天下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到底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要怎么去改变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假如能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 “静漪。”戴孟元专注的望着静漪。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德国也好,美国也好,去日本也好……孟元,我们一起走。有朝一日我们会成为一流的医生。到那时候,用你的手,用我的手,去救更多的人。给他们强健的体魄,传播给他们你认为正确的信仰……让他们去实现你的理想?不行么?用另一种方式为你的理想服务,不是也很好?” 戴孟元将她拥紧。 “哪怕仅仅为了伯母,你退让一步。只有一小步而已……”她深深的呼吸着。泪水回流了,流进心里去,她已经预料的到,这是个极其渺茫的希望了。 她等着戴孟元的回答。 但是他没有回答。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懂了。” “静漪,对不住。”戴孟元说。 “那你告诉我,”静漪的面颊贴在戴孟元的胸口,他的心跳好像很弱。真奇怪,他的心跳好像总是很弱。戏本里说的,若是贴在爱人的胸口,就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的,那是夸张的吧?她贴的更紧些,问他:“有一天你出去,还会认我吗?” “你会等我这个危险的人吗?”戴孟元问。 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腮上亲了一下。 “我等你。”她说。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承诺做出来,她将会面对什么。就算是她自己,也并不是十分的清楚。但是他,他是个为了他所坚信的东西,宁可付出生命的人……她擦了下脸。 流出的泪水早就在腮上干了。 她也决定在走出这里的时候不再哭。 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得留给他一个笑脸。 “静漪……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戴孟元哽住了喉咙。 “什么也别说了。再错,我也认了。”静漪摇头。 “时间到了。”看守哗啦一下开锁,推门进来,“丙5043号犯人出来!” “喊我了。”戴孟元微笑着说。他伸手过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回去吧。多保重。”他说完,毫不犹豫的转身了。 静漪扑过来,抱住他。 戴孟元将她的手掰开,说:“静漪,若是你变了心,我是不会怪你的。” “我不会。”静漪轻声说。 戴孟元推开她,将门带好,对她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他跟着看守朝幽暗的通道里走去,渐渐的远了,不见了。 静漪紧握着铁门上的棱子,哽咽出声…… 她在会见室里哭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催她出去。 听到有人叫她,她急忙的把眼泪擦去,回眸见叫她的人是赵宗卿,眼泪又涌出来。 赵宗卿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静漪走过来。一言不发的,他拉住静漪的手臂,带她出去。 静漪被赵宗卿拉着走出了通道,回到地上,终于呼吸到了带着尘土气息的热乎乎的空气……她好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反而不适应人间这脚踏实地的感觉。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四)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觉得天旋地转。她也简直不记得自己怎么跟大表哥说的,好像大表哥从头到尾都没有问她什么。其实他要问,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根本在来之前,她就预料的到,这是个没有结果的努力。可是她还是在尽力。此时她心里隐隐约约的知道,必须另外寻找合适的方式将戴孟元救出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怕他会再也出不来,怕她再也见不到他。 而他的坚持,正是她怕的根源。 “上车。到家让无垢给我来个电话。”赵宗卿嘱咐静漪。 静漪有些木然的上了车,和表哥告别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表现的很正常,但当车子驶离那道灰色的高墙,往城里去的路上,她就开始从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天闷热而阴沉,阴的仿佛空气里能拧出水来。 静漪摘下帽子来,擦着额上的尘。 只是明明擦了,手帕都沾了黄土,还是觉得脏。 赵家的司机赵保柱问她:“十小姐,要不要停车休息下?”他看出她有些不舒服。 “不碍事。”静漪说。时间已经不早,耽搁了这么久,无垢也许等急了……回家晚了,等待她的又不知将是什么了。但奇怪的是,她竟然并不很担心。看到了孟元,她只觉得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车顶噼里啪啦的响着,她回神,原来是下起了雨。 雨瞬间便大了,四周仿佛蒙上了黄色的纱帐。 急雨在地面上汇成水流,湍急的冲刷着土路。这段路并不十分平坦,前方又在修路,坑坑洼洼的。保柱一边小心开车,一边抱怨了几句。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咯吱咯吱响,刷不迭大雨,前面的路看不太清楚。 “雨太大了,路不好走,要不在路边停一下吧,十小姐?”保柱正同静漪要商议下,前面突然的斜刺里跑出来一架马车,横冲直闯的便朝着他们踏来。那马夫在车前惊恐的生拉硬拽着奔马,保柱慌乱间扭转方向盘躲避着。 轿车向路北急转,险些撞在路边的大树上。车身剧烈的一抖之下,只听着咔哧一声响,车子顿时歪斜向一边。 静漪被摇晃的车子摔到一边,忙撑起身来。 “糟了。”保柱说着,摇下车窗往外看。倾盆大雨汇成黄色泥塘,轿车前轮陷进了泥坑当中,他想推开车门下去查看,车门开不了。他回头看下静漪,问:“十小姐,您没事儿吧?” “我还好。怎么了?”静漪问。她从后车窗看出去,那马车在雨瀑中飞驰而去,车马行人纷纷避让,猛然间连车带马掀翻在地……她听到马儿痛苦的嘶鸣,和人的惊慌失措的呼喊,她想看清楚些,雨下的太大,前方都是模糊的一片。 “我得下车去找人把车抬出来。十小姐您在车上先别动。”赵保柱说。他想要推开车门,可是车前轮正陷在泥坑里,车门只开了一条缝隙,再也推不动。 静漪见状就说:“还是我下去找人。”她不止惦记着找人来将车子弄出泥坑,更紧要的是她觉得前面一定有人需要她救助。 “十小姐!”赵保柱想阻止她,静漪已经开车门下了车。 她雪白的皮鞋踩到汇成小溪似的雨水里,顿时没过了脚面。 她急忙撑开伞,顺着路边趟着往前跑。 她身上的衣服被暴雨浇了个半湿,头发也湿了。 前面不远处围了些人,她想那大概就是马车掀翻的地方。她急忙跑过去,分开围观的人,进去一看,果然是车马俱翻。急速奔跑中的马摔倒在地,前腿已经折断,露出惨白的腿骨来,马夫也从车上摔了出来,此时正跪在伤了的马身边,痛哭。 她只顾了往前冲,没留神有人要拦着她,对她说:“小姐,不要再往前走了。”那人撑着伞,手臂一伸,墙一样挡在她面前。 静漪望着他身后,说:“有没有人受伤?我学过急救术,可以应急……” “没有人受伤。只是马摔断腿了。”那人看着伞下的静漪,说。 “那就好。”静漪并没看他,伤马哀鸣,让她揪心——只见痛哭的马夫身边,另有一人在查看马匹的伤势。那人一身浅色的西装,没有戴帽子,头发极短,身边跟着的人拿了伞替他遮雨,被他粗暴的挥手挡开。雨水顺着他的颈子噗噜噜的往下滚,他也不在乎。 他蹲下去,卷起袖子来,摸着马的颈子。 她虽然不是兽医,也知道这匹马伤的很重,看样子要再站起来已经不能够……她看着那匹在雨水泥浆中痛苦挣扎的马,和不停的用袖子擦着眼睛的马夫,顿时心里生出一种难过来。伤马猛然间长鸣一声,哀嚎似的。 静漪不由自主的转了下脸,不忍心看鲜血随着暴雨的击打在地面上渐渐扩散开来。 可是又忍不住要关心那伤马,仍是要看过去。 挡在她面前的那个人看出她的意图来,稍稍侧了身。 静漪见那人对马夫摇了摇头,这表示马是没的救了。 果然马夫立即放声哭诉起来:这匹马是要养家活口的,是家里的一口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撞了邪的,刚刚明明是跑的好好的,没看到对面开来的那辆轿车啊就那么被惊了……他的哭声在暴雨中有些瘆人。 在静漪听来尤其是。 西装男子招了招手,跟着他的几个人开始驱散围观的人。 始终挡在静漪面前的男子这时候低声说:“十小姐,请后退几步。” 静漪惊讶的抬头。对方叫她十小姐,她以为必然是认识的人,定睛一看,只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倒愣了:这人衣着整齐,通身米色的亚麻三件套西装三接头的白色皮鞋加卷檐亚麻礼帽,是个很文雅的先生,个子又高,也瘦——在他身后站着的另外几个人,和他的打扮相似,想必是同行的……静漪点点头,不着痕迹的往旁边一撤身,保持了一点点的距离。 那人见她矜持戒备,不以为意的微笑着。一转身,挡在了她身前。 静漪正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就听“嘭”的一声枪响,随着围观的人发出惊呼,伤马哀鸣一声,便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静漪呆住似的,直愣愣的瞅着被雨水冲刷着的马的尸体,和那顺着水流扩散开来越流越远的血,她抬手擦了下嘴边雨水……站在身前的这位先生回身看她,说:“十小姐,你还是到前面避雨去吧。雨下这么大,当心着凉。” 静漪摇着头,低声的问:“为什么要杀了它……太残忍了……” “十小姐,对一匹马来说,不能再奔跑才是最残忍的。况且,这马夫也没有那闲钱养一匹瘸马。这不是宠物,这是谋生的牲口。”那人颇有耐心。 静漪擦了下脸上的水珠。心里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想不到的。 她看到马夫还在抱着他的马痛哭,而亲手将马击毙的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什么,放到马夫手里,然后,他转了身。 就在这时候,他朝静漪这边看了一眼。 雨下的仍然很急,溅起的水花若黄褐色的烟尘一般。 隔着一层纱似的,两人静静对望。 静漪还是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是觉得他轮廓有些眼熟。 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目光上下的在她身上一转,似乎也并没有对她过于在意——身边的人轻声的说了句什么,他转脸冲着等在旁边的一位身量中等的绅士一望,正要走,却被人猛的拉住了手,是那马夫。他眉一扬,身边的人反应更迅捷,立即将马夫拉开。 “……这……这我不能要……”那马夫先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将钞票归还。 静漪分明看到那人脸上的不耐烦,对随从做了个手势,让他拦住马夫还钱的举动。 静漪想起来自己手袋也也应该还有些钱的,便打开手袋往外拿,打开一看,只有几块钱了——那些钱都在看守所里掏给了看守。 她已经走到了马夫身边,掂着这几块银元,便有些窘。正有些不知所措间,她一抬头,那人竟没走开,还在看她。她立时觉得更加难为情起来。 静漪真后悔自己平时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此时她身上除了颈上一挂寻常的珠链,也就还有腕上的镯子和兜里的怀表。怀表是母亲赐予,内里还有她的肖像,是不能离身的。她一盘算,便将颈上的一条链子解下来给了那马夫,随后仍觉得这赠予单薄,便将手腕上的镯子退了下来一起递过去,交给马夫,说:“刚刚对不住。雨下的太大了,我们也不是成心要惊了你的马。这些,换些钱……你再买一匹马。” 马夫直愣愣的看着她。似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极力的推辞。 “拿着吧。”静漪窘的不得了。再不惯在众人面前和人推搡。她急于摆脱这窘境离开,就听有人问她:“十小姐?您的车子呢?” “车子……”静漪这才想起来她原本要做什么。车子!保柱还在那里等她,她得找到人去帮忙。“糟了糟了!”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五) 那人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他将手里的伞举高些,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和同行的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她一同往车子陷落的地方走过去。 他跟保柱商量了一会儿之后离开。很快开过来三辆轿车,其中有一辆径自开过来,另外的两辆停在街对面了。先前那人从车上下来,将绳索扣在赵家的车前,系牢了之后,指挥着前面那辆车启动,瞬间,保柱开着车子,借力使力的,从泥坑里被拖了出去。 保柱再三的道谢。 那人笑着摇手,对走过来道谢的静漪微微鞠躬,说:“十小姐不谢,应该的。” “请问先生您贵姓,府上哪里?”静漪问。她旁观这人行事已经有一会儿。他一再的称呼她十小姐,必然是有些渊源的。 “十小姐真的不必放在心上。”那人微笑着,看静漪的伞已经被雨淋透了,忙开了车门请她上车。说着,从自己的车上又取了两把伞来,放到静漪的车后座下方。 街对面的轿车滴滴作响,催促他们。 静漪拦住他的去路,也看了那车一眼,说:“要是你不想我跑过去问他们,就告诉我。” 那人为难的看着一脸认真执拗的静漪,说:“十小姐,鄙姓马,名行健。马行健。”他说着微微一笑。 这一笑令静漪觉得他更加眼熟,她脱口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马行健笑着摇头,他让静漪上了车,把手中的伞顺手放在了车门边,自己则在大雨中离开。 “咱们也走吧,十小姐。”保柱笑着说。 静漪见那几辆车子接连离开,才点头。她裙子湿了一大截子,皮鞋也完全湿了,冷的打哆嗦。 她坐在后座上擦着身上的水,看着脚边的这把油纸伞。金黄色的底子上,是素雅的菊花图案——这是眼下很流行的东洋伞……东洋伞……脑海里若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她猛的撩开窗帘,那里还有那几辆车子的影子! 她不禁悔的跌手跌足,道:“我得有多糊涂啊!” 保柱忙问她怎么了,听了便说:“我也留了个心眼子,把他们的车牌号都记下来了。十小姐您不是问了他的名字?有车牌号有名字,还怕找不到人么?再说,就算是一辆车一辆车的查,也好查的很。全北平城才能有多少梅赛德斯车呢?他们一开就是三辆,还都是新的。” 静漪听了,这才安心些。 总不能连着两次,都错过了救命恩人……她想了想,这就是了,她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觉得哪个人眼熟。那个身材高高的西装男子,应该就是那日救她的男子了。能再遇到他,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该着让她有机会谢谢人家。只是那人…… “阿嚏”……静漪连续打了三四个喷嚏,狼狈的翻着手袋找帕子,找不到。想起来是探视戴孟元的时候,见他腕上的伤口渗血,拿给他包扎了。她顿时心里一阵抽痛…… “七少,十小姐别是根本没认出我们来吧?真够可以的,咱这几个大活人轮番儿的在她面前走了好几遭呢……按说不能够哇,认不出咱们来有可能,马哥还跑前跑后的呢。”图虎翼回头看着那距离越来越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了的车子,抓抓头顶,又说:“邪门儿了哎,还有见过七少您认不出来的。想是当日吓慌了吧?” 陶骧头都没有抬,说:“闭嘴。” 坐在陶骧身边的陶驷听七弟闷声闷气的吐出这两个字来,似笑非笑的说:“还别说,程家的这位十小姐,有点儿意思。” 陶骧斜了二哥一眼。 “一般的女子,今儿不吓晕过去就不错。她还敢冲上去要救人。”陶驷忍不住要笑。 “就是呢就是呢。二爷,您还不知道呢,那日街上那么乱,又是贼又是兵的,十小姐……”图虎翼转过身来拍着车座,说起来脸上放光。 陶骧抬脚踹了下车前座。 图虎翼立马儿缩了回去,坐在那里不出声了。 陶驷继续说:“像你这样的人,总是要求一个新女性的。人你也见过了。程十小姐倒真称得上是新女性的典范。且在我看来,北平的名门闺秀里,品貌能与她比肩的甚少。论家世,程家和咱们家不相上下,是不新也不旧的人家。这样的人儿,你若是再不满意,我倒不知道你究竟不满意些什么了?” 陶骧换了个姿势坐。 陶驷拍了下他的膝,说:“若你是因了那些传闻,那大可不必。” “那果真是传闻?”陶骧问。 陶驷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膝。这回,重了些,说:“如果不是,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说着,将手帕包着的一个东西递到陶骧面前。 陶骧不接,陶驷就塞到他手里。 隔着手帕也看出来这正是程静漪给马夫的那只镯子。陶骧也知道,那另一只,碎在了暴乱那日的街头。 “我拿五百块换回来的。身上就这么多了,好在你给的也不少。马夫虽不识货,也不能欺他太过。我是不能让咱陶家的东西,流落到杂人手里去。”陶驷笑了。陶骧看他一眼,将镯子依旧还给他。陶驷也学他的样子,不接,说:“我给你说说这东西的来历,你再琢磨下到底是收着还是不收着。这镯子本是一对。如今只有这一个,就是这孤品,不怕换不来他庆王府小半个花园子。价值么,不提也罢。就是一个大子儿不值,也是母亲给程家的定亲信物。” 陶骧脸色有点阴沉。 陶驷瞅着他的表情,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他当时已经十五六岁,印象很深刻了。应该是他离家的前一年,陶骧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他还和大哥说笑,说论岁数是七弟最年幼,却不想竟先定了亲。他们给母亲请安去的时候,正遇上母亲在挑东西,左挑右挑都不合心意,最后是祖母差人送来了这对镯子。母亲看着发了会儿愣,说这东西你们大姑姑出嫁时候还惦记着呢,奶奶真舍得,可见对这门亲事满意的很。镯子的年代已然不可考,款式却不是新仿的,古朴的很…… “想必是嫌丑的了。”陶驷笑了。 陶骧哼了一声。 …… 静漪让保柱快些开车赶到锦安里去。 车子开到锦安里的柏油马路,和刚刚那泥泞的大街简直天壤之别。北平城里少有几条柏油马路,锦安里就是其中一条。 孔远遒已经陪着无垢在锦安俱乐部旁边的一家咖啡馆门前等静漪。看到车来了,无垢着急的敲了敲车窗,孔远遒倒只是斯斯文文的笑了笑。静漪再车内看了一眼锦安俱乐部的大门——说是俱乐部,看上去并没有俱乐部的浮华气,是很普通的灰色砖瓦门,甚至有些不起眼。但那道门,不管是进出其中的人,还是在里面发生的事情,都将影响门外的这个世界。 静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里见面的缘故,孔远遒看上去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没有那股子嬉皮笑脸的神气。 她倒是对这样的孔远遒有些另眼相看。 孔远遒让人把几捆书放上车,知道她们赶着回家,嘱咐了保柱几句,便催着她们离开了。 “你们怎么会选在这里约会?”上车后,静漪问无垢。 锦安俱乐部是政客们聚会的场所。在这里聚会的政客们,被称为锦安系,是现任政府里的第一大实力派别。静漪知道锦安系举足轻重的几位大员除了国务总理,就是外交总长金昌吉,金慧全的父亲;财务总长孔智孝,孔远遒的父亲……除了一些内阁和议会中位高权重的人物,还有知识界的人,以教育次长兼国立北平大学校长的姑父赵广耐为代表。更有些商界头面人物,其中就有她的父亲。 “这儿可是一不小心就碰到姑父了。”静漪说。 无垢眨眨眼,说:“难道没有听说过灯下黑?” 静漪点头。 无垢笑着说:“老孔被他父亲安插在这里,一是省得他回国之后吊儿郎当的不干正经事;二是让他学点东西;再就是让他在这里积累一点点人脉。他呢,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搜集和分析情报算是成了精。从上到下,简直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儿。” 静漪见无垢看着她,似有话未说完,问:“又有什么大新闻吗?”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六) 无垢笑了笑,她拉开车窗上的纱帘,指着街上,此时正好街边巡逻的军警走过,她低声笑道:“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对外面的事完全不关心的人,如何能跟戴孟元走到一处?” 静漪看着无垢。 无垢并不要静漪回答,而是用更加轻的声音说:“所以让你劝戴孟元具结悔?过……总统府一旦换了旗子,谁管他做过什么?就是有事,等你们一同出国一转,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他未必肯的。”静漪没办法跟无垢解释戴孟元的想法。 无垢只好耸了耸肩。 静漪兀自出神,冷不丁的被无垢拉了一把,回神。 无垢抬了抬下巴。 车竟已经到了自家的大门口。 雨已经停了。 静漪见家门口停着一辆车子,正是父亲的座驾——她还没有其他的念头冒出来,就看到前车门一开,之忓先下车撑了伞,随后身着长衫的父亲也出现在她视野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无垢虽是这么说着,倒并不真的害怕。她们这一趟出门,到底是在程太太那里备了案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她一向活泼,舅舅格外的喜欢她些,她就在舅舅面前时常恃宠而骄。无垢拉着静漪的手,下车后脆生生的叫道:“舅舅!” 程世运已经站在了大门内,看到无垢和静漪,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扫到静漪身上,看到她身上的衣服。 静漪低声的叫道:“父亲。”头一低,自然看到自己从裙子下摆到鞋面,污泥水渍,十分显眼。在父亲眼里,想必是一塌糊涂。她抱紧了怀里的一摞书。下车前无垢塞到她手上的,全是崭新的英文书。 “怎么从外面回来?”程世运问。他的文明棍和礼帽均未除去,人就显得格外古板严肃。 无垢笑着过去挽着程世运,半撒娇半撒赖的说:“别提了。舅舅,您不知道,我母亲如今越发将我当成小孩子了,出个门诸多限令。今儿无暇被大姐接家去了,剩了我一个,她就不让我自己出门。我要去买几本新学期要用的英文书,那些丫头婆子知道什么?我只好拖上十妹妹陪我走一趟呢。舅舅,您见了我母亲千万替我说情,成吗?我又不是小孩,又不是小贼,不用这么防着我的。” “你母亲从来宽和,若不是你淘气,她断不肯那样的。还是你有不对。”程世运对外甥女说。 无垢张了张嘴,说:“那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乖乖听你母亲的话,就什么都好。”程世运说着就要转身往里走。 “哎呀舅舅,连您都这样,我们都不用活了!”无垢摊开手,不依的说。 “你少出去跳舞听戏也就是了——去你舅母那里吧。”程世运说着,清了清喉咙,迈步子进了二门,朝东边廊子拐了过去。 无垢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好的,舅舅!”待她眼瞅着程世运进了东跨院,拍了拍胸口,对静漪做了个鬼脸儿,“妥了!舅舅今儿大概是挺高兴。喂喂,你怎么了?” 静漪摇摇头。 她比无垢更了解父亲。父亲刚刚虽说对无垢和颜悦色,但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这通常意味着,若不是他正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就是确实忙的不可开交——她想着,假如无垢之前和她说的那些事情确实……那么这也许意味着,至少她的事情,父亲根本没空上心吧? 她想到这里,竟然觉得轻松了好些,像这经过了一场暴雨的天空,晴光暂时驱散了阴雨——她穿过天井时仰头看,明净的天空,一碧如洗……“真美。”她叹道。 “要不怎么说,雨过天青色,极好看呢。瞅着就让人心里痛快。”无垢也仰头看。 静漪看看她,说:“二表姐,谢谢你。” 无垢笑笑,并不表示什么,倒远远的对着守在杜氏房门外的丫头婆子们努了努嘴,见她们中有人进去通报了,才笑着说:“折腾这一头晌,我倒真饿了。俱乐部里什么都好,茶点还是不如家里的,难为他们都吃的下……什么时候妇女也有了选举权,可以参政议政,堂而皇之的参加这种男人游戏,俱乐部里的茶点大约也就好吃了。” 静漪听了,说:“不会太久的。” “你也这么想,是吧?英国、美国的女性已经有了选举权,我们的女性却还在为婚姻自主努力。更有甚者,许多女性,还在裹小脚!裹着小脚还要种地、劳作……我们同外国的差距,何止百年!” 静漪抿了唇。 无垢说:“好在希望总是有的。西谚云:摇动摇篮的手,摇动世界。我们一双手,可以影响很多。”她说着,将双手合起来又打开,“也许这双手中,会诞生一个女总统?哪怕只是一个好母亲呢,你说呢?” 静漪将她的手拉住,轻叹:“孔大哥一定不知道,你的野心竟然不止于他。” 无垢笑声响脆,道:“他怎会不知?他爱我,不止爱我的肉身,还爱我的灵魂、我的思想。” 她声音极低,只说给静漪听。 静漪听在耳中,顿觉忽然之间有种耳热而心跳的感觉。不禁·看着无垢。 无垢是个热情似火的女子,火里来,火里去的,这让她既欣赏,又羡慕。 她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对无垢说:“你知道先前帮我们把车拉出来的人是谁?就是那日在街上救我们的人。只可惜当时我没能认出来。多亏有保柱,他记下来车号了。有车号就好说,一定能找得到他……” 无垢大为意外。好一会儿,她笑笑,说:“也不知道是谁还跟我们急,说北平城这么大,偏偏能再遇上?这回怎么样?” “你就别笑我了。”静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人是谁?” “不着急。你先去换换衣服吧。”无垢指着静漪身上。 “等一下吧。不怕的。”静漪说着,对等着她的秋薇指了指自己身上,秋薇会意,接过静漪手上的书,先离开了。她见无垢若有所思,问道:“真不着急找到他?”她从上次,就发现无垢和无暇在提到这事的时候便有些闪烁其词。此时她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看法。 无垢看着她,笑笑,说:“真不着急。” “为什么?”静漪追问。 “三小姐、十小姐回来了。”上房门前的丫头叫道。 “这事儿晚点儿再说。”无垢说着,按了按静漪的手。 静漪只好跟在无垢身后进了杜氏的屋子。无垢一进门就叽叽嘎嘎的和杜氏、宛帔以及一同到上房来用午餐的三太太、四太太打招呼去了。一时之间,杜氏又叫人传菜,又要和无垢说这半晌大雨、外面的情形,上房里热闹极了。 静漪安静的走过去,一一跟上房里的各位行过礼,坐在下手,听着无垢宛若巧嘴八哥似的周·旋在几位太太中间,让她们笑语连连。这当中当然还有之鸾和之凤,她们一向也是拿无垢当偶像的。 “十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瞧你裙子上,沾了二尺的泥。不是说去选书,难道去摔跤了?”三太太忽然说。 静漪正拿了一杯茶在手里,跟着三太太的目光也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裙和鞋袜。好像她自己也是刚刚发现似的,仔细看着那些泥点子。 “真少见十小姐这样子。二太太爱干净是出了奇的。连老爷也说,二太太那里,常常纤尘不染,地上怕是连根头发都没有的。我听说,二太太让人用胶泥沾地上扫不起来的头发啊什么的,是真的吧?”四太太笑着问。见宛帔点头,又说:“你可真得耐心烦儿。”她说着,也看着静漪。 静漪从容的说:“刚才外面雨太大了。” “三小姐就好好儿的呢。你倒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似的。”三太太笑着说。 静漪看了看无垢身上,象牙白色的衣裳,的确出去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她对无垢笑了笑,没解释。 杜氏也打量了静漪一番,倒是笑道:“漪儿也是,进门不先换衣裳去。这些人难道是常年不见的?闹这些虚文做什么,都是你娘管的你太紧。”她说着作势拿扇子扑了宛帔一下。 宛帔一笑,说:“上人跟前,没点儿规矩怎么行。” “还不是刚刚我们在门口遇见舅舅了,要是等下舅舅过来,看见漪儿不在这,问起来又要罗嗦。”无垢笑着说。 她这么一说,杜氏立即问:“老爷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忙吩咐人去问程世运打算怎么用饭,回头又问:“到底你们是怎么弄了一身湿回来了?” “这一宗儿我还没说呢,漪儿不让我讲。”无垢笑着把话接过去,“车子经过前门大街,险些和一驾马车撞上。保柱为了躲避马车,车转的太快,没留神看,车前轮子陷到泥塘里——哎哟,更吓人的是,那匹马受了惊,马夫为了不让它伤人硬是拽它,谁知道马惊了以后冲起来那么快,根本拽不住,后来竟连车带人同马一起摔翻了!幸好那阵子雨下的大,行人少些,若在平日,不然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那马前腿摔折了,算是瞎了。漪儿让我们留在车上,她还打算去救人,人倒是没有受伤的。还真巧,就有人去救马,只是眼看着马救不成了,就……”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七) “就怎么样?”四太太追问。好像听戏听入了迷似的,瞪着眼睛只看无垢。 “‘嘭’的一枪——歇菜了。”无垢一摊手,比划着,“多吓人啊,这么一大滩血啊。这么大,就这么大一滩……漪儿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快吓昏了!” 满屋子女人叹气的叹气,尖叫的尖叫。 杜氏挥着手里的扇子说:“哎呦呦,哎呦呦,话说着这就吃饭了,偏又说这个,真糟心。” “可不是么,就是不想让你们也糟心,漪儿说不准我回来提。可是不提呢又不行,还是一块儿糟心一下吧,省得你们担心我把漪儿带出去,不晓得去了哪儿。是吧,红姨?”无垢笑嘻嘻的瞅着三太太。 三太太倒也坦然,道:“我寻思着有些奇怪,不过白问问。你们到底女孩子家,出入还是要多加小心。倒不是我说,这些日子,之鸾之凤我是不放心让她们出去的。”她说着,微微一笑,特为的看了宛帔一眼。 无垢听了这话,刚要接上,被静漪拉了一下手,一杯茶递到了她手上,她转眼看到静漪那对平静的眼,到舌尖儿上的话转了个圈儿,原路返回了。 静漪又斟了一杯茶,递给宛帔。看着宛帔抿了口茶,她才坐正了。 “那车子呢,后来是怎么着了?”杜氏问。 “还好,今儿运气不错,遇到好心人,替我们把车子拉出了泥坑。”无垢笑着说。 静漪想到那位“好心人”,跟着用力点了点头。 无垢见她此时露出稚气来,就想笑。 “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宛帔说。 “人家连姓名都不肯告诉呢。不过我们记下车牌了。”静漪回答。她说着看无垢,无垢对她笑笑。 “哎呦呦,那就好。总得谢谢人家。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一点小事。还好,无垢你和漪儿都是遇事有主意的孩子。你们俩一同出门,我是再放心不过。”杜氏笑着说,“来,菜齐了,先吃饭。” 杜氏先站了起来,领着入席。 静漪见丫头婆子们上来伺候净手,她同杜氏说想换一下衣服。杜氏一抬眼看到等在那儿的秋薇,笑道:“去吧,换好了快来吃饭。早该饿了呢。” 静漪离席。 秋薇给她拿来的干净衣裙穿起来颇繁琐。往日她最不耐烦的就是穿这么累赘的衣饰,今日她倒是极为耐心。 秋薇见她沉默,悄声问:“小姐,不痛快了?”她进来的时候,就听到了三太太的话。 静漪摇摇头。 她不痛快倒其次,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是强撑着不肯露出一点儿异样,心里才五味杂陈。 她透过槅扇看那屋子里笑语盈盈的一团和气,母亲单薄的背影格外的触目——黑色的裙褂,夏日里看上去仍是清冷,母亲的皮肤极白,常年不晒太阳,透着盈盈的青色似的……瘦嶙嶙的一副身子骨,在此时她看来,极为惹人心疼。尤其是与那火红裙褂的三太太在一处时。 这种日子,即便热火烹油、锦上添花一般的好,她也不想过。 她宁可粗茶淡饭,安稳度日,和她心爱的人在一起。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宛帔回了下头。 静漪便定了定神,对宛帔展颜微笑。 “小姐,这是刚刚进来的时候,门上让人送进来的。说赵家的司机让把这个面呈十小姐。”秋薇说。 “哦。拿来我瞧瞧。”静漪站下,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车牌号。她将信叠好,说:“我用下太太的电话。” 她当下拨电话给之慎。之慎恰好在家里,她便请他帮忙,查一下这个车牌号的主人。之慎满口答应。她才进去坐下。 无垢小声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让九哥帮忙,请他在交通厅做事的同学查一查这个车号。”静漪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袖子。那张写着车牌号的纸,就塞在袖间。 无垢正夹了一颗大虾仁,听静漪这么一说,虾仁就从筷子尖上落了下去,滚在地上,“什么?” 侍女忙捡了出去。 静漪又给她舀了一勺虾仁放在盘中,说:“母亲就知道你爱吃,特为给你准备的。” 无垢拿筷子拨了拨盘中的虾仁。 静漪看一眼无垢,低声问:“怎么了?” 无垢放下筷子,清了清喉,说:“我不是说,晚点儿再说么?你怎么这么着急呢。” 静漪没出声。暗暗的又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待到午饭用毕,人都陆陆续续的散了,静漪送无垢出门的时候,姐妹俩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三表姐你不是早就知道那人是谁了吧?”静漪问。 无垢点头,道:“当日就知道了。但是,一开始是不方便和你说,后来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和你说,就耽搁了。” 静漪皱着眉,问:“这叫什么话?二表姐呢,难道她也是知道的?” “知道。”无垢拿手扇了扇风,拉了静漪走到一边,说:“本来也该告诉你的。” “什么人,你们这么避忌?”静漪问。无暇沉稳些,无垢急躁些,但她们同她,一向是有话直说的。 “是陶骧。日后见了,你当面谢他吧。”无垢说。 静漪望着无垢。 不知为何,她竟不十分地觉得意外。 ********** 一连两天都在下雨。 静漪站在围栏处,看雨打莲叶。莲叶田田,被连日的雨水冲刷的颜色碧绿,叶子上的裂纹仿佛是被雨水冲刷出来的。 静漪站的腿酸了,才在石凳上坐下来。有点凉,秋薇进去给她拿了垫子来。她坐下来,依旧出神。 清早之慎来过。 他来一是探望连日不舒服的宛帔,一是告诉静漪那日她让他查的车号已经查到了,是挂在陕甘宁会馆陶驷名下的车子。 静漪谢过之慎。之慎问她,这车号是怎么得来的。陶驷可是陶系驻京的大员。她简短的说了连着两次在街上遇险的经过。之慎一边听的变色,一边叹道:你是不是该和母亲说一说,央及她带你去寺里拜一拜,你怎么出门就撞到邪事,还有,怎么偏偏是陶家…… 静漪默默的看了一会儿急落的雨,说,这大概就是,该遇到的,怎么都会遇到。 大约是看她郁气沉沉的,之慎说如果她特别担心,他再去打听一下戴孟元的事。 之慎走了,静漪还在想之慎那句话。是啊,怎么偏偏是陶家……她望着从莲叶上噗噜噜滚落的水珠子,跌进池塘里去,瞬间便化为乌有……受人恩惠,总不能当做没发生——可是,这叫她如何是好? 她伸出手去,接了檐下流下来的雨水,冰凉凉的…… 宛帔从窗里看到静漪坐了好久都一动不动的,让翠喜把窗子关上。 “一出了伏,下雨天就见了凉。”她今天特意加了一件长背心。 翠喜把窗关好,问她要不要烧个炭盆。 杏庐临水,下雨便有些寒气侵来,比别处更凉一些。 “不用。七八月里就用炭盆,没的让人说咱们娇气。”宛帔低了头,继续绣那幅婴戏图。已经绣了大半。她拿远些端详。因比别的绣的更用心思,自己也觉得这是甚为精美的、颇看得过去的作品。再想着这婴戏图的用途,她微微一笑。 翠喜看到,笑道:“这个帐子您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小姐看着该多喜欢。说不定小姐喜欢了,自个儿也上心,绣上一点儿呢。” 宛帔笑道:“她你还不知道?你让她做什么都行,哪怕给猫狗包扎呢,就这一样,针线上是真拿不起来。” 翠喜扑哧一笑。 宛帔叹气,说:“她呀,说笨也不算笨,怎么教都教不会呢?我看无暇学着打毛衣,真是心灵手巧,一点就通。无垢说是不爱弄这个,拿起针来织围脖也是说来就来,就只有漪儿。” 宛帔说的是实情。静漪也不知道为何,女红上总是差些火候的。从小教都教不会,纫针都比别人慢些。后来读书读的,成了近视眼,仗着大夫说别累眼,就更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拿了。所以三太太说嘴的时候,也爱拿这样笑话她——她的老七老八再不争气,针线上确实好,照老说法,女孩子讲究个德容言工……静漪差就差在了这里。就算她这个亲娘再纵容溺爱,也觉得这是一点小小的遗憾。 “你说,若是将来姑爷衣裳少个扣子、开个线,难不成次次都让丫头婆子去缝?就算人家当面不笑话,背地里说起来也是当新鲜事儿的。况且,这也不像那么回事不是?”宛帔微微皱了眉,“据说他们学习西洋医术,也要缝针线的,漪儿待怎么样?难道也让人去帮忙不成?” “缝皮肉和缝这些怎么能混为一谈呢?”静漪在外面听到,忍不住发笑。她进来,一看到母亲绣的婴戏图,就要伸手。 宛帔眼疾手快,忙护住,说:“洗手去。洗干净再来摸。” 静漪依言去洗了手,翠喜要给她拿润手香膏,宛帔又不让,说:“不准弄那些,再沾在绸子上。” “娘,您也太……”静漪搓着手,道。 “太什么?”宛帔将帐子在床上铺开,说:“别让那杂气味熏了我的东西。” “什么您的东西?这不是我的吗?”静漪故意的蹭过来,探身看着这绣在大红色绸子上的婴戏图。母亲的绣工本来就好,这次又是十分的用心;且母亲比旁人又有样好处,那就是母亲能写能画,她的图样子都是自己画出来的,就更新颖别致些——就比如这婴戏图,真格儿的能画出一百个不同模样的胖娃娃来,配合神态各异的胖娃娃,还有相得益彰的装饰,或者拿书本、或者擎风筝、或者抱鲤鱼……让人看了倒像是在看连环画似的有意思——静漪看着看着,忍不住称赞,“娘,您这是怎么想来的!给我的吧,是给我的吧?” “谁说这是给你的了?”宛帔故意的板着脸,“大姑娘家的,不害臊。” “不是给我的,难不成娘您还另有个女儿?还是……娘您图个好意头,想着再给我生个弟弟啊?”静漪攀着宛帔的颈子,笑着说。 宛帔反应过来,一根手指伸过来戳着静漪的额角,说:“愈发的没个形状了。我就说,真不该听你父亲的,让你去念那洋学堂去念那西洋医学,你哪里还像个大宅门里出来的小姐?简直连寻常人家的女孩子都不如了。” 静漪护着额头,看母亲面上粉光潋滟,只觉得简直是艳光照人,不由得就呆住了似的。 她想着母亲今年才多大岁数呢,虽说她刚刚那是一句玩笑话,但母亲要真的生个弟弟给她,也未必不能够……只可惜这么多年,她再不懂得,也知道母亲闺房落寞冷寂,这苦楚想必不足为外人道。 宛帔只顾了专心查看她的作品,不想静漪半晌没说话,正觉得奇怪,一转头看到静漪的模样,愣了一下,问:“这又是怎么了?刚还好好儿的呢?” 静漪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她这样子时常眼圈儿动不动就红,还是最近的事。 宛帔心里明白,只是不说破。杜氏虽说跟老爷提了静漪的事,却被老爷当面回绝,还怪她们纵容静漪。杜氏私下和她说起,恐怕等过些日子陶家上门来拜访,两家婚事也就该正式的定一定了。她倒并非不愿意将静漪嫁给陶家的儿子,可静漪……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八) “都怪娘您绣的太好看了,要不给我的话,我真的要哭鼻子了。”静漪索性跟母亲撒娇。她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药味,顿时眼泪要往上涌……太知道这些日子,她的忤逆令母亲为难和伤心。只是不愿意就跟母亲服软。 宛帔笑道:“你这丫头是真傻呀,还是假傻,娘就你一个闺女,这个不是给你的,难道是给旁人的?旁人谁用娘花这样的心思呢?就算是娘不怕辛苦,几年时间绣上这么一幅,谁又会跟你似的,真放在心上呢?” “四姐。”静漪说。 听静漪提起她的四姐,宛帔叹了口气,说:“四丫头从小是个好的,只可惜……你来看看,这里是绣上朵牡丹花好呢,还是绣上荷花好?” 静漪看了看,说:“牡丹花吧,那犄角上有荷花了。”她心知母亲是不愿意跟她谈起四姐来。她也不愿意,只是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过世的四姐。也许是因为四姐和母亲一样,女红上出类拔萃。 “是哦,有荷花了……这会儿我眼也花了,不能再动针。” “歇着吧,千万别累着。”静漪给母亲揉着肩。 “得快些了。我原是绣几天,搁一阵子,这一拖也拖了三两年……难怪人家现在都不愿意亲手做这些。外面绣房里买来的,要什么花俏样子没有呢?省时又省力。”宛帔说。 “那些哪儿能跟您绣的比?”静漪倒发了会儿呆,说:“娘,您画的可真好。” 大红的底子上,描的细细的黑色痕迹都在,小娃娃栩栩如生的。 母亲的书画底子就是好。 从前她还没获准进书房读书,是母亲给她启蒙。日常就是写字、画画,母亲管她的功课是极严的。杜氏母亲那时候就常笑,说她母亲是在照着儿子管教。她也确实不辜负母亲培养,等进了书房读书,她是跟哥哥们一起的,书念的不够,书写画画,是不输给哥哥们的。那时候家里也给他们兄妹专门请了一位师父教画。师父从前是帝师,极严格又极用心的教他们。她总觉得师父的样子看起来很是亲切,师父待她也好,教她也用心,不像对待之忱和之慎,骂起来毫不留情。 她记得有一日师父拿出一本画册来,让他们观摩。 师父说写字画画,初时无非是模仿,烂熟于心才好下笔有神,非十年功夫不能见成效。之后,才摸索着,或能自成一家。 她看了一会儿画册,就说,我娘有一册一样的。 师父半晌没言语,过后问她:那是什么样的画册、真的一样? 她就不吭声了。 师父见她不肯说,也就不问了。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师父待她好,但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让她觉得师父跟她那么亲近。 她回来在母亲书房里翻出那本画册来,指着画册和母亲说,在师父家里怎样怎样——她至今记得母亲那忽然间变的死灰一样的脸,吓的她呆若木鸡,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之后不久,师父就辞馆了。 师父辞馆之后,父亲也没有再请过专门的画师教他们画画。据说父亲的话,讲他们几个都不是在书画上有天分的孩子,还是专心读书为好,画画这一门,无非是学些鉴赏的知识罢了。于是,她的画,从那时起又都是母亲教她了。 她隐约觉得这其中大概是有些缘故的。后来听九哥说过,教画画的师父并不以授业维持生计,往上数三代都是做大官的。清帝逊位时,老爷子虽是正当年,却不再出仕,连个挂名的政府顾问也不肯做。老爷子家底又厚,后人几世不做事也是花不完的,况且又没有子女,在天津和北平都有住所,甘心做了寓公——原是轻易不同人来往的,不晓得父亲动用了什么门路说动他的。想来父亲总是有办法的。但他又不肯上门来教,还是父亲隔几日便让人送他们过去请他指教——她现在想想,就记得师父是个极严肃的老人,面目清癯而瘦削,须发皆白。师父是到老都是漂亮的那种老头儿……辞馆前最后一次去老爷子府上,老爷子没有讲几句功课,让她和老三老九一起坐在那里吃果子。她记得那天屏风后好像是有人在,隐隐约约的看到梳两把头的影子,那至少有两人呢。她倒不觉得怕,反而故意的凑近屏风,于是几乎能听到隔着屏风,那两人紧张的大气不敢出。她就偷偷的笑,也不揭穿她们——她也喜欢躲在父亲书房的屏风后面,听他处理公事,骂人啊什么的,觉得很有趣,能听到一些平日里绝听不到的好玩的事呢……老爷子家里兴许这样顽劣的女童也未可知。 母亲倒是问过她。但是因为问起过画册,母亲就对着画册偷偷的哭过,她不愿意多跟母亲说那些,于是屏风和屏风背后的故事,她都没有提。后来,也就慢慢的淡了。 “您还记得那时候教画的师父吗?”静漪轻声的问,“我后来想起来,师父竟也姓冯。姓冯,名孝章,字柏志,号慈斋,前清探花。据说当年皇太后都极赞赏他的书画,不然也不会有帝师之誉……” 宛帔正拿着剪刀在修剪围屏上的碎线头,听到这里,剪刀咔嚓一下剪下去,围屏的中间就被剪了一道大口子。 “娘!”静漪急忙将剪刀收了,伸手铺着围屏,那一道口子将原本完美华丽的一幅图破坏,她顿时心都凉了似的,“都怪我……这怎么办?” 宛帔的眼神发直的看着那道口子,静漪是紧张懊悔,她是忽然觉得不吉利。 “娘?”静漪被宛帔的表情弄的更加不安,“娘?娘您别吓我……” 宛帔摇头。 她说:“不要紧,有办法补救。” “这怎么办呢?”静漪一头汗。她从不精于女红,一时不知道母亲说有办法补救,究竟是什么办法。 “批线,界线,织补……你看,这里呢,恰好可以加一片叶子……没关系的。并不突兀,是不是?”宛帔轻声的说,“可以补救的,不怕……这些都不怕……”她坐下来在床边,说着,便住了声。 但心里那个阴影,仍然重了起来。 “那就好。吓死我了。”静漪拍抚着胸口,看着宛帔,又问:“真的不怕吧?是一定能修补好的是么?”她虽然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绣帐,可是不知为何就是很喜欢。以前她总是觉得这些东西俗气,又大约是因为这些总归是和嫁妆、出嫁联系在一起的,她不想跟这些联系起来。 “能。”宛帔肯定的说。握着绸子在手中,语气的加重似乎能让她把心头的阴影赶走似的。 静漪笑了。 她在床边蹲下来,说:“娘,您可真是了不起……这都行呢,我以为……” “这算什么了不起?就算是毁了重新来又怎么样?终究是能重来的。”宛帔站起来,想将帐子叠好。帐子很大,她力气不够,费了好大的劲才展开。 静漪这才看到绣帐的全貌,不禁更加吃惊。 母女俩半晌都不说话,只看着这绣帐。 宛帔忽然说:“记住,漪儿,永远别犯那没法儿补救的错误。” 她的语气有些过于凄厉,静漪听了,心头若被敲打的鼓似的。 她知道母亲是在暗示她。 “小姐!”翠喜叫道。 静漪哎了一声,就见翠喜站在门口,“怎么?” “小姐,是您的电话。”翠喜说。 “电话?”静漪奇怪,竟没听到电话响。 “是门上转进来的。说是您的一个女同学,叫朱东宁的,从上海来找你。”翠喜说。 静漪看看宛帔,宛帔说:“去接吧。” 静漪这才走出去。心里更有些奇怪:东宁家远在杭州,并没有说暑假要到北平来啊……听筒一拿起来,她便听到了对方那字正腔圆的京白。 静漪将听筒按在耳上,心砰砰跳着,说:“你在门上等我一下,我马上来。”她迅速的将听筒放下,转身进了宛帔的卧室,说:“娘,是东宁来了,在门上等着,我能出去见见她吗?” 宛帔说:“既然是东宁来了,让她进来多好?在门上说话,多失礼。”她已经在翠喜的帮助下将帐子叠好,恰好将那一处裂缝放在最上头,方便她缝补。 静漪看着那裂缝,说:“说是只和我见一面,一会儿还要去别处,改天再进来呢。” 宛帔听她这么说,便道:“那你去吧。同东宁说,家里随时欢迎她来做客的。” “嗯。”静漪转身便走。 秋薇跟上来,说:“小姐,慢点走啦。” 静漪有心说不让她跟着,此时她们刚刚离开母亲的卧房,她便没吭声,且将脚步慢了些。待一出杏庐大门,她简直没跑起来。 “小姐?”秋薇追上来。 “别嚷。等会儿见了人,别说话。”静漪嘱咐。 秋薇见她瞬间脸色都变了,也不敢多说,只跟着她快步行走。 【第三章·完】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一) 【第四章·或浓或淡的影】 静漪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大门口。 门上的家仆告诉静漪,客人在女宾室等候。 静漪走进女宾室之前,先定了定神,因此进门之后,她的样子没有路上来时那么仓皇。 女宾室里有两个人,见到她,两人同时站起来。其中年长些的那位女子,朝静漪走来,问道:“是程小姐吗?” 她很客气。 静漪见她眉目间跟戴孟元十分相似,且走起来慢,是旧式女子那摇摆的姿态,静漪能想到她长长的裙下藏着的是一对三寸金莲。 她便伸手扶了她一下,说:“我是程静漪。请问您是?” “我是孟元的姐姐孟允。”戴孟允低声说,指着身旁的年少些的女子,“这是小妹孟充。” 戴孟充就完全是新式女学生的模样了。她没说话,只是跟在姐姐身后,对静漪微笑了一下,笑的有些勉强。 两姐妹活脱脱是两个时代的人。 “您请坐。”静漪说着让她们坐下,“真抱歉,应该请你们进去坐的……” “是我们来打扰你,万分的不好意思才是……而且还冒充朱小姐,诳你出来。”戴孟允两眼发红,肿的很。此时见着静漪,又要哭似的。 “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急着来找我,是不是孟元的事?”静漪说着让她们不要着急,自己却先急了起来。 孟允点头,擦着眼睛,说:“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会贸然来府上……今天我和孟充去警察署……哪知道……前几日使了钱的,还能偷偷的送进点东西去,孟充和我堂弟孟蛸还进去探视过孟元。可是今天,看守就告诉我们,不准探监了。再三的求,才告诉我们孟元已经被转了监狱。程小姐,想必您也知道,这个时候突然换关押的地方,恐怕凶多吉少……那日在警察署,我是亲眼看到程小姐你是怎么为孟元的事着急奔走的。程小姐,我只恨我同样是女流之辈,除了硬是塞点钱进去,竟没有旁的办法帮助弟弟……可是那些人,又岂是这样就能行的……” 静漪越听心里越凉,她尽量的不要表现出太过于震惊和慌张,轻声的安慰着孟允,问道:“可知道孟元被转到哪里去了吗?” 戴孟允摇头,说:“看守不肯告诉我们。我们毫无头绪,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想来想去,想到来找程小姐您,看看您是不是有门路……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静漪心一横,道:“我尽力。” “程小姐!”戴孟允握着静漪的双手,脸色一整,拂了裙子便给静漪跪了下去,“程小姐,能够救弟弟一命,孟允愿意……” “孟允姐姐。”静漪急忙将她的手臂撑住,“姐姐别这样……你这样,让静漪如何自处……我会尽力的。请你放心。” 戴孟允落泪,望着静漪,见静漪重重点头,她才起身,说:“就这么闯了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给你惹了什么麻烦,可如何是好?” 静漪硬是挤出个微笑来,说:“这是我自个儿的家,会有什么麻烦呢?” 这时候有女佣照着静漪的吩咐重新上了茶点。静漪让孟允和孟充喝点茶吃点东西,两人只是摇头,表示吃不下。静漪明白她们谁也没有这个心思,便问:“伯母怎么样,身体还撑得住吗?这几日我不便脱身,没能去看望老人家了。请代我问候。” 孟允点头,说:“家母年迈体弱,禁不住连日来奔波,已颇有几日卧床不起。程小姐,不知道孟元有没有和你说过,家母年轻守寡,其时孟元不过四岁,孟充尚在襁褓中,家母带大我们三个,实属不易。尤其孟元更是家母心头肉……若孟元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怕……只怕她受不住。” 戴孟允说着,低头拭泪。 过一会儿,她握着静漪的手,说:“程小姐,您受累。” 静漪望着孟允,心里倒有些说不出的感慨。这是孟元的姐姐,此时待她是如此的好…… “孟允姐姐,我不能陪你久坐了。”静漪记挂着赶紧进去同之慎商议事情,好从他那里得到更确切的消息,只得对孟允有话直说。 孟允急忙点头道:“我们也该走了……程小姐,拜托你了。” “孟允姐姐,”静漪拉着她的手,含笑道:“叫我静漪。” “静……静漪。”孟允不太惯,这么叫着静漪的名字,脸都红了似的。 孟充在一边提醒姐姐她们该走了,孟允又无声的对静漪拜托了又拜托,万福了又万福。 静漪送她们出门,早让门房叫了出租汽车来等着。孟允一定不受,她就让司机开车了。 “小姐,回去吧。在这站久了不好。”秋薇在静漪背后小声的说。静漪转身走了几步便站下,又走几步,站下——这庆王府汉白玉铺的地面平净整洁的很,她看着石阶上雕刻的图案,花团锦簇——就这么走走停停,头脑中一团乱麻似的并不能立时理出一个头绪来,就要迈步进二门,她盯着门槛上那磨的铮亮宛若鎏金的黄铜面子,又站住了。 她站在这里,进门后西、北、东方向各有一条出路,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之慎冷不丁的拦到了她面前,说:“你跟我来。” 静漪并不想在此时见到之慎。 她看到之慎擎着伞,想到之慎这是刚从外面回来,点点头随之慎一同去他的住处。 之慎进了屋先就屏退左右,说:“你先坐下,有话咱慢慢说。” “九哥,孟元被转移了。现在下落不明。我得想办法救他。你要帮我。”静漪没有时间慢慢说。 之慎说:“你先冷静下来。” 静漪心里一顿,说:“好。” 之慎说:“本来应该早点回来告诉你的,有别的事情给耽搁了。” “你快说。”静漪忍不住催促。 “他被转到炮局了。”之慎说。 “这是……”静漪喃喃的。 炮局是陆军监狱,与功德林那样的收·容所、和半步桥那样的看守所性质完全不同。进了那儿,还能活命嘛? “这是要下密令杀人了。”之慎的眼中,冷意泛出来。 “天哪!” “进了炮局,有去无回。”之慎紧皱眉头。 静漪猛然间想到无垢说过的话,心里一着急,低声道:“这是总统要倒,迫不及待诛杀……” “嘘。”之慎要她噤声。 兄妹俩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良久,之慎慢慢点头。 “局势一不好,就将军权全收了上去。如今京畿一带的部队全都集结待命,重兵压阵。关外的枪口朝哪暂时不明朗,想必还在观望中,但是拿一笔银子就倒戈的事,不是第一回了;关内的,还听他指挥,他还有底气支撑一时。就怕杀红眼了,才不管是哪一派的革命党。所以孟元被转去陆军监狱,也在意料之中。但是既然进了炮局,大表哥,是真的没有权限了。他眼下的日子也不好过。局势复杂的很,一不小心办错了差,丢官倒成了小事一桩,弄不好,小命都没了。”之慎握起拳头来,一拳打在茶几上。 静漪不由自主的软了半截身子。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这段日子,家里始终戒备森严。宝爷让家丁三班轮替。可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她啊。 “我多傻……”她低声说。 孟元怎么办,怎么办?! 难道他要成为牺牲品吗? 像他那样的人…… “孟元,谁上台都不会留着他。”之慎说。 此时他冷静的出奇。 静漪看着之慎。之慎毕竟比她成熟和清醒的多。 之慎说:“大表哥这里,是不能指望了。若想救孟元,只好另寻办法。” “什么办法?”静漪问。不管什么办法,她都想试一试。 之慎说:“既然是关在陆军监狱,我就不知道段奉孝能不能说的上话。” 静漪脑子乱哄哄的,之慎提到的段奉孝,城防司令段贵祥的二公子,三哥之忱的义兄……他倒确实是能在陆军监狱通天的。她急忙道:“那我们去找段二哥?” “你以为我这么晚回来是为了什么?我已经去过了。段二哥根本不见我。他在电话里明着告诉我,现在军情紧急,他顾不上帮我的忙。日后他自然亲自登门来跟我赔罪的。”之慎说。 静漪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扑灭了,“那……” 之慎沉吟片刻,看看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二) 静漪发觉他有话要说,便道:“九哥,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来听听。” 之慎再踌躇片刻,说:“我想到父亲了。将你和孟元的事对父亲说清楚,让他出面斡旋,此事或有转机。宗卿表哥没有说尽的话、段奉孝不肯帮忙的原因大约也尽在于此。你想想,他们不是不能动。” 他说完,只管望着静漪。 静漪却没有立即表态。之慎的判断不无道理。营救戴孟元这么大的事情,将来一旦东窗事发,这些人谁也未必顶得住来自她父亲的压力。 之慎见静漪不语,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孟元已经被圣约翰开除。原本他在今秋的三个推荐赴美留学的名额当中,也被撤下了。世人眼里的好前途,他是没有了。可是孟元既没杀人放火,就没有十恶不赦的罪名,不能就这么被葬送前途。我原想瞒着你,先见父亲,请他去求求情。没想到戴家人先找上了你。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她们也不想想你是什么处境。” 静漪听了这些,面色更是暗。 之慎说:“就这样,父亲今天没出门,我这就去见他。” 静漪低头思索片刻,说:“不,九哥,还是由我去见父亲。” “不如这样,还是我先去。看看父亲的意思。若是不成,你再去。”之慎说。 “九哥,我去吧。父亲最不喜欢人同他绕圈子。”静漪说。 “那我陪你去。你先想想见了父亲,该怎么说。”之慎也知道只剩下了这个办法。临时再寻别的出路,也许有,但是恐怕来不及。 静漪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 有之慎在她身边,她觉得心里略安顿些。她看着之慎——顾鹤那日当面说她的九哥,她很不爱听那样的话;她的九哥来,是绝不会做那种下三滥的出卖朋友的事的…… “九哥,他们怀疑,是你走漏风声的。”静漪说。 之慎愣了愣,问静漪:“你觉得呢?” “不会是你。”静漪低声说。 “他们的怀疑有理。我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人。但是每次我都不过是在指定的地方等着拿信,连孟元和他们的人一面都没见过。”之慎说。 静漪想了一想,说:“还是我任性了,九哥。如果不是我心急,或者……我能再忍忍,也许没有这场祸事。” “这怎么能怪你的?”之慎拉住静漪,“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所以你才这么拼了命救他?” 静漪摇了摇头,说:“我总是要救他的。” 之慎有些气闷,又说不出什么来宽慰静漪,只好看了她,说:“这事真不能怪你的。” 静漪点点头,出来便将秋薇打发回去了,让秋薇告诉她母亲信儿,“就说我去书房见父亲了。旁的不用说。” 静漪和之慎一同往程世运的书房去,一路上两人都无话。 程世运的书房偏于东南一隅,之慎的住处在东,他们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子,才走到。 “我真不爱来这儿。总觉得阴气太重,让人好不舒坦。”之慎也不掩饰他对父亲书房的看法。除了几乎每次来都是挨训,不管在哪里住,父亲的书房对他来说都像是禁地,此处尤甚。好好的一个院子,除了梧桐树什么都没有。偏偏这些梧桐就像不知道是施过什么神奇的肥一般,长的极其高大,树高叶阔、遮天蔽日的,一进来就有种鬼气森森之感。他想着,就不禁真的打了个寒战。他原本走的一身汗,院门一进,这里竟凉的似地窖。 静漪心里若塞着一团火,倒是怎么凉也不在意。 程仪正端着茶盘要进书房去,看到他们,对着两人行礼,说:“老爷这会儿不见人,在跟表少爷谈事情。”程仪斯斯文文的,跟了程世运多年,与之忓恰是程世运身边的一文一武。 之慎问:“哪位表少爷?大少爷吗?” 程仪点点头。 “那你替我们通报一声,说我们等着。”之慎说。 程仪先进去了。 之慎转头看静漪,静漪摇了摇头。 之慎问:“你想到了什么?” “和你想的一样。”静漪说。恐怕这下,是在劫难逃。 之慎就和静漪站在门外等着。 说是里面在谈事情,他们什么也听不到。 静漪还是第一次来父亲的这间新书房。她仰头打量着这看起来单调乏味的院子——从屋檐下看上去,梧桐树高大的很,早已超过屋顶很多。这不知是哪一任王府的主人植下的梧桐树……她呆看着树林间的落叶。积年的陈叶,腐烂作泥了的。偶有新鲜的深绿色大颗叶子覆在上面,倒觉得有些绿的突兀。 “单单就面积来说,这院子也够大了,绕院子的围廊走一圈,恐怕也需要一点时间。还有这么多梧桐树,书房里得多暗呐。”静漪说。 “父亲喜欢梧桐树的好意头。听说最近闲来无事,最喜欢的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之慎说。 静漪不知之慎指的好意头是什么,她倒是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有一天带着她认树:楸树、槐树、梧桐……认梧桐的时候父亲说,梧桐树最像人,小时候呢,腹内空空,念书多了,慢慢的把空空的肚子塞满……她小时候很胖的,父亲拍拍她圆滚滚的小肚皮,叫她胖漪儿……静漪转脸看书房门,仍紧闭着。 也只过了一会儿,那门就开了。 静漪和之慎忙转身,见出来的是赵宗卿,两人齐声叫了声表哥,也都看出来,赵宗卿面色不佳。 赵宗卿对静漪说:“进去吧,舅舅在等你。” 之慎想要一起进去,赵宗卿拦了他一下。 之慎看到赵宗卿的眼神,等静漪进去,低声问:“怎么着?父亲说什么了?” “回头你就知道了。”赵宗卿拿着礼帽略扇了扇风,扣到头顶,说:“我先走一步。还有差事要办。”他说完也不再理会之慎,疾步离开。 “大表哥!哥!”之慎不甘心的叫着,就见赵宗卿的身影在围廊里简直如同逃离的狡兔,他搔了下头顶,说:“跑什么啊,我能吃了你啊?” “九少爷。”之忓站在他背后,叫道。 之慎回身,没好气的说:“知道了,老头子在里头骂人,别吵着他,是不是?” 之忓没有说什么。之慎的心绪不好,他看的出来。 之慎凝神听了听里面,听不到动静,走近些,再要仔细听,之忓拦着他,低声提醒:“九少爷,非礼勿听。” 之慎倒乐了,说:“你小子知道什么是非礼啊?还非礼……”他一手撑住门框,耳朵顺便也贴了上去。 里面还真安静,难道静漪和父亲什么也没说? 照父亲的脾气,这会儿不该拿砚台打小十了么…… 静漪进了书房之后,到见到父亲,除了喊他一声父亲,还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 程世运坐在桌案前,握了一管毛笔,正在写信。 阳光都被院子里那些梧桐树遮住了,书房里一排窗子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白日里,程世运要是想写什么读什么,也得开了台灯。 静漪望着父亲桌案上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碧莹莹的,很是好看。 灯光下父亲握着细细的毛笔的手,显得比平时要温暖些……忽的那支笔停住了。 静漪就见父亲将笔搁下,对着光从头到尾看了遍,显然是觉得很满意,叠了信纸,塞到信封里去。信封上的收信人已经写好。 程世运装着信瓤,看看默不作声的女儿,说:“说吧。” 静漪背着的手,攥的紧紧的贴在后腰上,仿佛这样能给她很多力量 “嗯?”程世运将信封放下,拿起他的烟斗来。 “父亲,我来请求您救救孟元。”静漪说。 程世运装烟的手势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停顿,垂着眼帘,专注极了,似随口的问道:“孟元?” 静漪咬了咬嘴唇,就在此时,父亲的目光扫了她的脸一下,她顿时觉得这轻飘飘似的目光里仿佛含了什么东西,让她的脸瞬间烧的火热,心不由自主的就被从脚底向上涌的热血充满了似的,这股力道简直让人不堪重负。 她咬着牙说:“孟元……戴孟元……是我的朋友……父亲,孟元被抓进了警察局,起先关在半步桥,忽然被转移到了炮局。可是他只是个学生,从来不做坏事。父亲,您能不能想办法救救他?”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三) 程世运将烟斗掂在手里,一味的看着女儿着急的样子,稳如泰山。 “父亲!”静漪走上前,手按在桌案上。 她的脸通红。 程世运静默。 他有二子八女。女儿们不能说个个倾国倾城,至少是如花似玉。而面前这一个,既是年岁最幼的,是她们姐妹里最美丽的,大约也是性子最倔强的。 此时红了脸的窘迫着急、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是少见。 她长的很像她母亲…… “你说的这个人,我以为他并不是很安分。”程世运缓缓的说。眼下他并不着急。 “父亲,为了国家和民众的前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以为并不能称为不安分……不能因此毁掉他的前途,更不能因此就要了一个人的命。”静漪说。 程世运微微笑了笑,说:“他为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漪儿,你说实话。” 静漪按在桌案上的手团了起来,“父亲要我说什么实话?” “说你凭什么为了这个人,来要求为父做那等会招来大麻烦的事?”程世运问。 “父亲,孟元……我会与他在一起。”静漪盯着父亲手上的玫瑰烟斗。 “‘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们年轻人总有些新词。”程世运又问。 “父亲,我会跟孟元……成婚的。”静漪回答。她想这句话都说出来了,父亲手上那个烟斗,会不会冲着她就砸过来? 当然没有。程世运照旧端着,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拿着烟袋。甚至还特别的看了看烟袋上缀着的那个玉竹配件,盘弄了两下,才问:“这是你的打算,还是他的打算,还是你们的打算?” “这是我的打算。”静漪说。父亲没有立即动怒,她心还是咚咚跳的急。 “你已有婚约在身,漪儿。” “那不是我的婚约,是您同陶家的婚约。父亲,我要求婚姻自由。” 程世运有半晌不言声。 他慢条斯理的按着玫瑰烟斗里的烟丝。 烟袋被他丢回桌案上。此时桌案上打开的那个小巧的黄花梨百宝嵌文具盒子里,黑丝绒的底子上嵌着各式各样的烟斗,象牙嘴的,翡翠嘴的,珊瑚嘴的……各色的烟斗在灯光下有着迷离的光彩,十分的好看。 他将手里这只琥珀玛瑙烟嘴的烟斗点燃,轻轻的用烟嘴指了下桌案上的信封,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静漪低头,只看到信封上抬头那一个“陶”字,她心就是一沉。 “父亲……” “陶公到北平已有数日之久。此行虽轻装简从、刻意逼免惊动人,还是有不少故交得到消息,纷纷与之相聚。以我同陶公的交情,本应是最早给他接风洗尘的,怎奈至今我都没有同他见上一面。原因无非是我的女儿,闹着要退婚。在这个时候,我有什么颜面去见他?”程世运不紧不慢的说着,也不看静漪,“然不见终究不是个办法。此次换了新宅邸,请陶公来家中游园,也是个好理由。故此下个帖子请陶公携眷登门,彼此一叙,顺便接风。” 静漪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恐怕陶家人里,更是要包括那陶骧在内了……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的,说:“就算我不能与孟元在一起,也不会嫁进陶家。父亲既送我去接受新式教育,总不会期望我还是守旧的思想。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也应该学以致用,日后靠我的双手,自力更生。” “你的这个态度,我倒是很欣赏。”程世运的烟嘴点着静漪,问:“是将来也不靠家里的意思吗?靠你自己也能将书读下去、自食其力?” “父亲,”静漪熟知父亲的脾气,她并没有接着父亲的话往下说,而是说:“父亲,不管当年您同陶伯父是怎么样的一段恩怨——他救了您的命也好,给了您在西北五省甚至往蒙古和俄、国通商、建铁路的什么便利也好,还是您给了他的军队什么样的支持也好——那是您和他之间的事情。事情总归是一码算一码……难不成您在西北五省的大笔投资,获益良多,还不能满足,必要将其经济命脉进一步掌控?” 程世运微笑,说:“你说的对,一码归一码。你既是如此看待这桩婚事,必是已将我们看的不堪。那么你同我这个生意人父亲,不如也这样清清楚楚的来个交易。”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的说出来,一时无话。 “我倒不是不可以出手。”程世运说。 “父亲!” “但是你要明白,退婚,在当今并不是新鲜事。最近孔黄两家就因为此事,传闻沸沸扬扬,彼此很不愉快。尽管如此,你也不必拿这个来同我谈判。陶公开明。他定会理解新时代新女性向往婚姻自由。况且陶家也不缺门当户对的儿媳人选。咱们退婚,自然有人愿意将女儿嫁进陶家去。这个不成问题,咱们且放在一边。”程世运说着站了起来,“当然,你也须明白,我不一样。我思想还是守旧的很。婚姻大事,讲究的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者,承诺就是承诺。在我,只许人先毁约,不能我先食言。况且毁约也得有毁约的说道,食言也自有食言的理由。我总不会让人说,开着银行、做着大买卖的程世运,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竟然说话不算话!” “父亲,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静漪说。 “不!在我看来,就是一回事。” “父亲!” “你开口让为父去救戴孟元,可以。那从此你就与他一刀两断,安心嫁进陶家。戴孟元自会得到合适的安置。若你坚持退婚,可以。那从今天开始你不准踏出程家一步。戴孟元的事总有一日尘埃落定,到那一日,你愿意做什么,为父绝不阻拦。但是你休想从这个家里得到半点资助,日后要靠你自己去实现你的理想和抱负——如果你确有什么真正的理想和抱负的话——你果然做得到,才是我程世运的好女儿。”程世运说。 静漪已经说不出话来。 程世运喊了一声,“之忓。” “在。”之忓进来。 程世运吩咐他将信交给门上,“让人亲自送到陶府。务必等到陶老爷的准话儿,再回来报告给我。” 他说着,看都不看静漪,穿起他的外衣来。 静漪背对着父亲,纹丝不动的。 父亲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是一定要逼着她今日给一个答复的了。 她忍了半晌,终究没有落泪。 既然父亲逼她今日给一个答复,她也要让父亲给自己一个答复。 “父亲……”她哽咽发声,一回身,跪在地上。 膝盖磕在金石地面上,简直铿锵有力。 程世运不为所动,穿戴整齐的他,一副要立即出门的样子。 “父亲,漪儿恳求父亲能够出手相救。孟元绝不该死。”她俯身,紧贴地面。 长久的,长久的,她等待着父亲的反应。 一阵衣袍风扑到她面前,拂起金石砖地上那一层尘气。 她知道父亲走了过来,心不禁一松,仰头看向父亲,遇到的是父亲那平静的目光。她呆了一呆,听到父亲说:“嫁,或者不嫁,你看着办。此外没有商量的余地。” 程世运说完,将礼帽戴上,一转身拿了他的文明棍,迈着四方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静漪眼中积蓄了半晌的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声。她眼睁睁的望着父亲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距离她是越来越远…… 之忓走在前面,替程世运开了门。他将开门关门的动作放的很缓很轻。 “父亲。”正伸长了腿坐在外面围栏上的之慎见程世运出来,急忙下来。 程世运看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脸一沉。 之慎往父亲身后一看,没见静漪,正要问,就见静漪出现在门边。他看到静漪那满眼的泪,呆了一下,一时没有能够出声。 就见静漪手扣着门边,喊道:“父亲!” 程世运站住了。 “您能保证孟元无事,并且保证让他在恢复自由之后,能重新获得奖学金留学去吗?”静漪问。 “这个不成问题。”程世运回答。 “我嫁。”静漪说。 之慎张开嘴,看着静漪说出这两个字之后,迅速失了血色的脸,猛的回头看父亲——程世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文明棍杵在地砖上,旋了两旋,似乎在较着什么劲。之慎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好的念头立刻浮了上来。此时就连之忓都好像被静漪的话吓了一跳,只管在一边望着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四) 静漪则只盯着父亲的背影。这个背影此时对她的意义,就是几乎全部救孟元的希望。 程世运转回身来,慢慢的问:“想明白了?” “小十!”对着静漪吼起来,脸都涨红了。 静漪不看他,对父亲说:“想明白了。” “那好。你既是想明白了,为父就把事情办明白了。”程世运说着就要走。 “等等,父亲。”静漪说。 程世运又转回身来。 “请您马上打电话落实此事。”静漪几乎是咬着字眼说的。她那清澈的眸子亮极了。 程世运将文明棍丢给之忓,快步走回书房。 “小十!”之慎瞪妹妹。 静漪咬着牙转身跟了进去。 之慎抓了下头发,说:“这叫怎么档子事儿啊?刚才……”他转眼看到木桩子似的立在一边的之忓,将后半段话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一下,道:“到底还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 只不过这样的安静,就想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静漪,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而父亲,更不是。 之慎抓了抓头发。烦躁。 “老爷要我去送信,九少爷。”之忓说。 “给谁送信?”之慎问。 “陶家。” “看来,父亲是胸有成竹的。”之慎有些黯然。他打起精神来,问:“知道陶家什么时候来人吗?” “应是这几日。” 之慎想,那么,戴孟元至少这几日还要呆在牢里。 ************ 静漪的日子也并不比在牢里的戴孟元好过。自从她与父亲暂时达成了一致意见,她就在煎熬中等待着消息。在此期间,她非但没有被禁足,父亲在她走出书房之前说,她要出门去,只要跟她母亲和嫡母交待一声就可以。她简直要对父亲这种胜券在握的态度恨起来了……可父亲的态度是父亲的态度,她母亲另当别论。这几日,连电话和信件都要经过母亲的手。于是门禁?看似没有,静漪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受束缚。 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上就覆了一张网,越是挣扎,就被网的越紧,不若干脆不要动弹,反而有一线喘息的机会…… 这日傍晚,静漪无精打采的看着乔妈捻麻绳。秋薇悄没声息的帮着把乔妈捻好的麻绳挽起来,已经挽了不少,放在针线笸箩里。脚下柳条筐里乱麻一团团的,让人看了就心生烦乱。她抽了一根麻线,绞着,被乔妈看到,笑着说:“小姐,仔细勒破手。” 静漪低头看看,麻线勒的雪白的手指呈紫红色。松开,半晌才恢复粉红的肉色。 “孔家太太整寿,请了咱家的太太们去呢。你不是同表小姐她们老早约好了要去的,怎么大太太问起来,你又说不去?”乔妈小声的问静漪,看看静漪不言不语的,说:“几位太太都去。九少爷、七小姐和八小姐也都跟着去呢,就你不去,多不好看。” 静漪将麻线放回柳条筐里,不出声。 今日是孔家太太的五十整寿,孔远遒见了她还曾提过。听杜氏母亲说,孔家早一个月就下帖子请了。孔家太太年年生日倒过的隆重,据说今晚的堂会戏尤其好——堂会戏是特为了像杜氏母亲这样的老派太太奶奶们准备的,今晚还另有舞会。早上她随着母亲去上房请安,杜氏母亲已经问过一遍了。她懒懒的,就推说不舒服,这次就不去了。 “又有堂会,又有舞会……七小姐说孔家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中西……和氏璧。”秋薇小声的说。 翠喜抿唇一笑,说:“连和氏璧都出来,你知道和氏璧是什么?” 秋薇撅了下嘴,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说啊。我还不是在上房听了一耳朵嘛。听太太们还商议说穿什么去。到底是穿洋装还是裙褂。大太太说,她的脚半大不小的,穿洋装就得穿别扭人的皮鞋,大热的天不乐意捯饬成那样,让三太太她们自便。” “三太太穿洋装真不如穿裙褂好看些。”翠喜小声说。 她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看看坐在南窗下翻书的宛帔。 大太太说孔家太太邀请的时候特意提及了请二太太一定去。宛帔照例婉拒。她是从来对这些应酬玩乐没有兴趣的。况且身子这些日子的确也弱,就说自己留下来看家。她不去,静漪自然也不去。 “咱们太太穿洋装也会好看。就是没见她穿过呢……”秋薇说。 “太太穿什么都好看。”翠喜声音更低。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又看看静漪。 静漪也不理她们俩嘀嘀咕咕的。 “小姐,七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秋薇问静漪。 “中西合璧。就是说今儿孔家早上既按中国人传统吃面,晚上又点生日蜡烛吃生日蛋糕。”静漪解释道。对秋薇这个憨丫头,她用吃的解释个什么事情,就会比较容易解释的通。 今天是七月初九……她仿佛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一时还想不起来。 “哟,就是吹灯拔蜡咯?咱们九少爷过生日也兴这一套。不好,不好不好。小姐你过生日要紧别来这套洋规矩,那生日蛋糕有什么好吃?油腻腻的,总归不如一碗长寿面吃的又舒坦又美味,意头又好。吹灯拔蜡……多不吉利。”乔妈扥了下麻绳,笑着说:“太太擀的面多好?擀的面皮薄如纸,切的面条细如发。老爷和大太太都爱这一口儿!从前老太爷和老太太在的时候,年年生日也爱吃。轻易也不肯让太太下厨房,只等着做寿,这一早上有限的几个人能吃上。” 静漪坐在那里听乔妈说。祖父和祖母去世的时候她还小,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倒是能记得小时候,祖母喜欢抱她在膝上,挑了面喂给她吃。 乔妈虽然说的是只有有限的人能吃上母亲做的面,其实母亲也得一大早起来,费力的擀面到天亮。母亲身子弱的很,做这些事情却毫无怨言……静漪这么想着,就心疼她母亲。 她总是心疼她母亲的,愿意事事遂她的心愿。 若是寻常事,她真愿意事事都满足母亲的愿望。 她看看灯下看书的母亲,被灯影笼罩着,穿着素色衣衫的母亲,像一尊玉观音。 宛帔发觉,看向女儿。 静漪低了头。 宛帔倒出了会儿神,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和高亢清脆的笑声,她示意翠喜出去看看,说:“怕是三太太和四太太来了。” 静漪站起来,整理了下裙摆,坐到母亲对面去。 乔妈和秋薇急忙收了东西,退到一边。 翠喜打了帘子出去一看,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丫头正是三太太房里的,她拧亮了电灯,廊下顿时亮如白昼,三太太她们笑语声停了停,就听三太太说:“哎哟,还是杏庐的灯亮,二太太心细,廊上拉着电灯,到底亮堂些,夜里走道也不碍什么。翠喜,二太太在呢?我们来邀二太太一同去看戏。” 翠喜忙回了话,请她们进去。 三太太打头,四太太随后。 之鸾之凤发现廊下的白鹦鹉,喜欢的叫起来,听到里面三太太催促她们,才急急忙忙的进去给宛帔问好。见宛帔和静漪仍是家常的装扮,之鸾碰了碰之凤。 “要出门了,静漪怎么还不换衣服?”之凤问。 宛帔笑笑,三太太就和之凤说:“你们帔姨说回了太太,今晚上就不去了。可是二太太,今天晚上孔家的堂会是难得的好角儿,去听听戏、散散心呗?四大名旦来仨,压轴大戏《游龙戏凤》,冬皇去正德皇帝,程老板去李凤姐!多难得!刚刚老爷也发了话,说让都去呢。二姐,你不去,可惜了这机会。就当换个地方纳凉去,不好么?” 宛帔微笑,说:“我本就不太爱这个。” “瞧热闹嘛。二太太,去吧。”四太太也笑着劝,“难得咱们姐妹一同出去的。你看我和三太太都一块儿来邀你了呢。” 宛帔看了看静默不语的女儿,思忖片刻,才说说:“我还是不去了。既然老爷有话,那漪儿去吧——漪儿,换了衣裳去。” “是。”静漪知道三太太和四太太一起来,她和母亲总要去一个的。她虽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凑这个热闹,总归不能勉强母亲去。 好在衣服什么都是现成的。 之鸾之凤拥着她去了她的房间,帮她挑了件洋装换上。静漪好性子的由她们打扮她——之鸾之凤一会儿挑剔她少这个,一会儿挑剔她少那个,给她戴了满头珠翠,还嫌她不够隆重似的。一转眼看见她妆台上无暇无垢送她的香水特别,问过静漪,到底一人挑了一瓶。静漪待她们转身,将头上的首饰取下来几样,跟着一出去,三太太看了她还说:“十小姐你就是素净了些。年轻女孩子不怕打扮的花枝招展。” 静漪不吭声。 四太太笑道:“三太太正好说反了,年轻所以当得素净。半老徐娘才要花枝招展——脸上的褶子若是不用脂粉遮掩,怕是没法儿看了。” 宛帔看看静漪,说:“今儿孔太太做寿,倒是该穿的喜兴些。孔太太那里替我问安、告罪吧。记得听太太的话,不准淘气。去吧。” “是。”静漪跟母亲告别,带着秋薇随三太太她们走出杏庐。外出的车子都停在二门内,此时杜氏已经在车上等着了,看见她们来,让人把静漪叫到跟前去,说:“静漪跟着我。” 静漪坐进车子里,看到之慎也在,叫了声“九哥”。之慎笑了笑,当着杜氏,什么也没说。 杜氏看到静漪,就问这问那的,末了说:“既是去了,就散散心。旁的什么都别管。” 她语气越是慈和,听的静漪心里就越发酸。 看到她的样子,杜氏伸手过来握了她的手,笑道:“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让你去吗?” 静漪摇头。 “这么些丫头,数你像老四。带你出门儿,我心里最舒坦。就像老四在我身边儿一个样儿。”杜氏说。 “母亲……”静漪听杜氏提到四姐之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今儿也是之敬生辰,我得找点儿乐子。”杜氏说着,摇了摇头,道:“这么些人,也就只有你娘记得今儿是之敬的生辰。她懂我的心思呢,要不,她才不肯放你出来跟着我。” 静漪这才想起来。 往年她都是记得四姐的生辰的,偏今年忘了。这一急,脸就发热。 “母亲……” 杜氏看出来,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总想着你四姐的。今儿这衣裳谁替你挑的?”她说完,故意的往后仰了仰身子,又拿了花镜戴上看。 之慎坐在她们对面,这会儿才笑着说:“甭问,准是之鸾之凤干的。小十也老实,就穿成个孔雀出来了。” 静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确实花哨——翠色的洋装长裙,款式并不很新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得来的,只记得当初试衣服的时候有些窄,索性一次都没上身,她近来瘦了些,这裙子反而合身了;白色的缎面跳舞鞋子,横着一段水钻搭扣,在车子里仍熠熠闪光;白色的长袜,显得小腿倒是修长……难怪她出门时,母亲说了那样一句话。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五) “八姐不知道怎么把这件挑出来了。”静漪说。这应是收拾出来要拿去收着的衣裳,就挂在了衣橱的最外面,之凤性子最急躁,未必耐心替她找。“很难看吗?”她扯了扯裙摆,这会儿就算是难看,也来不及换了。 “怎么会难看。”杜氏很满意的笑着说,“你平日里穿的就素净了些。你们姐妹的衣裳,都是一式三样的做,她们整日姹紫嫣红的,独你不肯鲜艳。我看今儿这么穿,就知道一定不是你自己挑。好看,我爱看你们穿的艳丽些。”杜氏说着,替静漪将头上的发饰拢了拢,更满意了。 之慎忍着笑,没再说什么。 下车时之慎悄声跟静漪说:“等下进戏楼呢你可千万当心,别让人一不小心认作要登台的。你看看你,这朵钻石花亮的都赶上程老板那行头了。” 静漪气的伸手便要打之慎,一转眼看到杜氏那嗔怪的眼神,便只拿了手袋作了个势,挽起杜氏的胳膊扶着她,说:“母亲我们走,不理九哥。” “老九老十自小好的跟双生子似的。”三太太笑道。 杜氏笑笑。 孔家附近的几条街都已经提前布置过,巡警和便衣在附近巡逻。电灯拉到街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轿车马车纷至沓来,到门前有听差专门指挥着停到合适的地方去。 “门庭若市啊。”之慎笑着说,“连卖酸梅汤的都来了。” 静漪一看可不是嘛,这附近做小买卖的不少都趁机来揽活儿了。其中有个卖花的老汉,车子上挤挤挨挨的摆着各色的鲜花,隔了老远似乎都能闻到那香气……此时孔家的接待员早就看到程家的车子来了,正忙着将程家的太太小姐们往里请呢。静漪因看到那卖花老汉,略停了停脚步,跟杜氏耳语几句。 “去吧。快些来。”杜氏微笑。 静漪跑到卖花老汉的车前,跟老汉说要一个新编的花球。她看着车子上的柳编筐子摆的整齐,多的是夏日当令的花。倒没有名贵的。看到垒的整整齐齐的栀子花,她凑近了些看,朵朵都娇艳。若不是白色的花,她真想买一大把带进去。她挑了一个漂亮的花球,付了钱,待要走,老汉又从架子上拿下一小串白兰花来给她,说是送的。静漪本不想接,但见那白兰花馥郁芳香十分可爱,挂的时候久了在这炎炎夏夜,也是凋零的命运,就拿过来,只是坚持要给钱,掏了几个零碎钱给老汉。老汉却不收,笑着说:“小姐也是喜欢花儿朵儿的,送您。” 静漪方笑着点头,说:“那多谢了。” 之慎在大门口喊她快些,她再道谢离开。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之慎身边多站了一个西装少年,看到她,笑眯眯的问好:“十姐姐来了。” 是孔远遒的幼弟远达。 “有日子没见你,可是长高了不少。”静漪看他,问:“远遥呢?可出来了?” “出来了一阵子,替母亲招待了几位女客,就说头疼,这会儿不知在哪歇着呢。十姐姐想她,过会儿我替你找她去。”远达说着话请程家兄妹进门。 静漪看看这门内,比外面自然又是不同的光景。远达在跟之慎说,东园大哥他们在,舞会还没有开始;堂会戏在西园——客人多的很,府里闹市一般,穿梭似的仆役一溜儿小跑的应付差事——“母亲去了西园?难怪远遥说头疼,我看着人这么多也发慌。”静漪道。 “程伯母刚刚还和我母亲说,我们家的堂会戏北平城里要说是首屈一指。我母亲说,这都是我父亲素日爱好这些的缘故。他自个儿也写戏、票戏,梨园行里认识的人多,家里堂会一呼百应,来的都是大腕儿。我母亲还说改日让程伯母请客呢,您家里的戏楼可是京城私宅里一等一的了。”远达年纪小,讲话却极有分寸。 静漪笑笑,听之慎说:“可惜我父亲不喜好这些,听到谁说看戏都要皱眉头。我记得从前那家里也有个戏楼,愣是被父亲拆了。这回没拆庆园的戏楼,怕是一时事忙,没想起来呢。偏生我们家里戏迷又是最多的。” 说着话他们往西园去。戏已经开台,太太小姐们已经坐的七七八八。重头戏倒是没开始。程太太她们还上房里在和孔太太闲谈。静漪和之慎进去规规矩矩的给孔太太拜了寿。孔太太看着穿的喜庆的静漪格外的高兴,给了她和之慎一人一个大红包。因看到静漪手上拿的花,笑着问:“这可不是给我的吧?” 静漪笑着过去,把那个颜色喜庆的花球放到孔太太身前的桌子上,道:“在门前看到,一时喜爱,想起远遥妹妹爱这个,是送她玩的。” 孔太太笑着点头,拿起花球来,说:“我也爱,给我吧。” 静漪笑。 “你娘怎么不来?”孔太太笑着问静漪,把花球还给她。 静漪接了,说:“我娘连日来身上不是很爽快。她说过几日过来再给您问好的。” “过几日闲了,我去瞧瞧她。”孔太太笑着转脸对杜氏说,“你们新搬了住处,我得去好好儿逛逛呢。上回去你那里打牌,还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儿了。” “刚安顿下来,等弄利索了,下帖子请你们去逛。”杜氏笑着说。 “不等你下帖子,我歇息几天就去。” “和我们姑太太一个脾气,急性子。”杜氏笑着说。 “说到你们姑太太,到这会儿还没来呢。”孔太太笑了笑。 杜氏看看她,一笑。四周围除了程家的女眷,还有外人在,她想说的话不方便这就说出来。孔太太也是明白人,摆摆手,说:“不着急,好戏还在后头,赶得上就好。” “我们姑太太也是个爱瞧戏的,尤其爱程老板的戏。今儿晚上听说程老板和冬皇唱压轴,戏瘾一犯那还得了?您瞧着,用不了一刻钟,我们姑太太准来。”杜氏笑着说。 静漪心想今晚上姑姑恐怕是准不来。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就听到身后的招待员说黄家的车子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驻英公使黄誉?若是黄誉,再携女前来,那今晚上,她倒是能见到那位誉满京华的黄珍妮黄小姐了,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呢……她正琢磨着,就见有人进来跟孔太太报告,说黄太太和小姐到。 孔太太一边说请进来,一边跟杜氏说:“说着话儿这就到了。” 静漪要等着看看,就被人扯了一下,她一回头,是秋薇,对着她指了指身后,她看过去,后面屏风那里人影一晃。她认出来是孔远遥,正招手让她过去。她点了点头,让秋薇过去和杜氏母亲说一说,自己悄悄的往后走。 绕过屏风并不见远遥的影子,她走了两步,轻声的叫道:“远遥?”走着走着便进了后面的屋子里,是间布置华丽的内厅。静漪走进去,仍不见远遥,便站下来,忽听见格格的笑声,在外面。她拎着那只花球,穿过内厅出了门,果不其然在外面的亭子里,孔远遥站在那里,和之慎远达在聊天,她就笑道:“好呀,什么时候都悄悄儿的跑到这里来了?就留我一个人在那里。” 孔远遥笑嘻嘻的,过来拉了她,说:“就只有你规规矩矩的在那里,没见你们七小姐八小姐,都没来得及站稳了就奔东园跳舞去了吗?看你可怜,趁乱叫你也出来。咦,这个花球好漂亮!”她说笑着便要拿,静漪把花球藏到身后去。 “不给你。”静漪笑着。 “还是给我吧,你今儿这行头再拿个花球,等会儿往戏楼子里一坐,人再当你是要串戏去——唱一出抛绣球?”远遥打趣静漪。 之慎和远达都笑不可遏。 静漪狠狠的说:“你们就取笑我吧。” “生气啦?”远遥拎着花球,攀着她的肩膀,说:“难得看你穿这么隆重嘛,想必是为我母亲做寿特意穿的——你看我今儿不也是这样,要是不这么着穿,我母亲虽不说什么,回头奶奶也得念叨好些日子。” 静漪见远遥一身枣红洋装,忍不住也笑。 之慎就说:“你们俩搭的好,红配绿,看不足。” “你就说我们土就是了嘛。”远遥笑着说,一手拉了静漪,道:“我猜你要陪着看戏准嫌闷,一会儿咱们也东园去——大哥在那边招呼客人,年轻些的、爱玩的都奔了那儿。不过今儿堂会戏也好看,只是程老板好像不能来了。” “为什么?”静漪问。 “程老板是一辈子遛鹰,让鹰叼了眼。他的班子被人撬了。”之慎说,“早听说今儿有他,我就觉得不定能来。果然吧?”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六) “既是老早便定了的,依程老板的性子,应该是来的。今儿班子倒是齐全,全套梅家班,只不是他用惯的人就是了。要是他能和冬皇唱那出《游龙戏凤》,咱们也去听听。”远遥给静漪拿了一碗冰酸奶,“我听说,事儿是那样的,程老板不是不收女徒嘛,那女戏子,从前跟程老板拜师不成,愣是偷师两年,一招一式学了个七七八八,竟是程老板嫡传嫡子的模样,似模似样的登台唱起来。新近又有人捧,特意的在程老板班子对面唱对台。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前几日更是让人连诱带拐将程老板的琴师什么的整套班底挖走,打了个程老板措手不及。程老板为这事儿大怒。戏班子都暂时歇业了。” “梨园行儿最是讲规矩的,偷师第一个要不得,如今的子弟竟也能做下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之慎说着,摇头道:“我听说背后是有人的。不然未必能挖走琴师。就算背信弃义这贼名声若是都不怕担上,非被许下重金,便是受了胁迫,有性命之忧。” “或是两样都有。那也难怪。虽说梨园行儿讲义气,不也有那句话么,戏子无义。”远遥说。 静漪不太知道这些,只听他们说。 “有情有义者自然受人敬服;鸡鸣狗盗之辈不过图一时之利而已,成什么大气候?纵然成名,底子不干净,就是不干净。且等程老板旧貌换新颜,不怕没有更好的戏出来。”远达说着,一碗冰酸奶已经吃光,说:“咱们东园去瞧瞧吧。躲在这儿倒是清静,回头大哥该说咱们不管事儿了。” “有他和那几位在,都一个顶十个,还用咱们操心?”远遥虽是这么说,还是和远达一起,同程家兄妹自后院出去。 静漪心里倒是愿意在清静的院落里多呆一会儿的,怎奈今日过府是客,只好客随主便。 远遥看出来,说:“点个卯,等下咱俩找地儿玩去……我找你,还有点儿事。你可也知道,黄家那位今天也来了?” 静漪点头,道:“刚刚听见说是到了。” 远遥低了声,说:“赵家姐姐今儿一定是来的。若这二位狭路相逢,不定闹出点儿什么事来。我大哥打定了主意是要跟黄家那位摊牌。他倒不怕难看,可我怕两下里都难堪。黄家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见了就知道的……” 静漪心想黄家那位不是省油的灯,难道无垢就是?疯起来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主儿。 但无垢是她的表姐,她的确为她格外要担心些的。 “都不至于那么不得体的。”静漪说。 “但愿吧。”远遥说着,舒了口气,悄声问:“你呢?我听说,你的婚事在议……” “你也听说了。”静漪说。 “我是那日无意中听我父亲和母亲谈起来。陶家虽不在京中,和我家也算通家之好。七哥那人,我也知道点。”远遥看静漪脸色,判断该不该往下说。静漪沉默,她就笑了笑,说:“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儿,搁别人还不知怎么欢喜呢,我说……哎!我在这儿呢!” 她们已经走到了东园里,从进了门开始铺着厚厚的地毯,路边都是成盆的鲜花,沿途电线拉着彩灯,院中借着地步,也安置了些藤椅沙发的,方便客人们;那临时改成舞池的大厅里,热闹喧哗,舞曲响着,远远的听起来就像是百乐门舞厅——百乐门被安置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那句中西合璧的说法,倒是恰如其分。静漪见有人招呼远遥,知道她是主人的身份,须得照顾一下客人,就让远遥先去,说:“我自个儿先逛着,闲了你再来找我。” 远遥看看她,说:“我话还没说完呢……给你钥匙,从这往后走,我哥的书房这会儿空着呢,你去歇歇。我刚就在那儿偷懒了一下,等我去找你,咱们好好儿聊一会儿。老见不着你人,有些话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远遥从腕上的小荷包里扒拉出一把钥匙来,连着手里的花球都给静漪,“拿去给我放好了。不准弄丢。” “去吧。”静漪站在原地,看着远遥倒往后走,原来是后面来了一位身着明黄色晚礼服的年轻女子——站在东园门口的灯下,她那身明黄极是耀目,又因礼服款式袒胸露背,大片雪色的肌肤看在人眼里,未免觉得她太过大方些……静漪看了一会儿,转身顺着抄手游廊踱着步子。偶尔遇到认识的人,不过是打个招呼,经过大厅,她往里看了一眼——舞厅的中央一对对舞者欢快的跳着……那其中最抢眼的一对,正是孔远遒和赵无垢。 此时正好一曲终了,远遒和无垢站在那里,两人都有些喘息不定,四目相望,脸上竟也是红扑扑的……静漪趁着没人留意她,她继续悄悄的走开了。 东跨院比起隔壁院落里的喧嚣热闹,就像一片静谧的小天地。静漪穿过跨院,走到东厢房的门口。她隐约记得这应该是孔远遒的书房。门上挂着锁,她拈着手里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借着穿窗而过的月光,静漪走到窗下的长沙发处,坐下来。 她将窗上的纱帘推开,仰头透过玻璃窗望着弯弯的、皎洁的月亮……她原来并不喜欢抬头望月。总觉得月亮、月光都有些孤寂。后来才知道,如果身边有一个能让自己觉得幸福的人,月,也可以是很温暖的……月影有些模糊,她抽出帕子来擦擦眼睛。 不知不觉的,脸上有泪。 她只当自己的视力又下降了,这样难过会少一点…… 院子里有男人的说话声,并不远。她警醒,等待片刻,确定有脚步声走近了。她四下里看看,拿起她的手袋来便起身往里间走,随手将门掩了。 她听到他们进来,起先并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会儿,安静的出奇。接着有人特地往里间看了看,隔着玻璃窗,她只见浓重的黑影晃了过来,心里一慌张,不由自主的就往衣架后面一缩。那黑影停了停,回身跟同伴道:“没人。” 他背对着里间,在他对面有个人则背对着他,说:“说吧。” “七……” “嘘。”那人嘘声之后,走了两步过来,推开里间的门,朝里走了两步。 静漪后悔自己没有磊落的留在外面,此时竟成了个偷听的人。脸上的泪痕当然未干,她刚刚怕的是自己会模样狼狈的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不想却让自己更为狼狈起来……她紧贴着墙,衣架上的衣服挂的密密的,一时倒也看不到外面究竟如何。她正准备干脆走出去,那人却也走开了,只是接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变的极低。 他声音越低,静漪反而有了种一窥究竟的心理,不由得就想要听清楚,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不是人家声音太低,而是人家根本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她一错神,手袋没拿稳便落了地。她险些叫出来,就在这时,她听到那男人说:“那就不用客气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十足的杀气。 静漪汗毛竖起来,禁不住打了个战。 她不敢弯身去捡起手袋,且连手掌都贴到了墙上。 “是。那我先走。” “去吧。”这两个字倒说的懒洋洋的了,是大事了却的放松。 听脚步声离开的至少是两个人。 静漪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不能忽略掉那人强烈的存在感……她不知不觉的身子在朝一边倾斜,下意识的,她想要看看那个人……外间比里间要亮一些,可依旧是暗,她还没有能够看到什么,就听见咯咯咯的高跟鞋敲地的声音,而随着一声“darling”而来的,就是亮起来的灯光。 忽然而至的亮光让静漪赶紧缩回衣架后头去。她看到自己的手袋,伸脚踢了一下,将手袋踢到里面。 她闭了下眼,默默的念着:程静漪……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语气并不友善。 “我刚刚看到你和那几个随从进来,猜你们必然是有事,特地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他们走了我才来的。你打进了大门就奔了这儿,知道的是你有事要处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想见到我呢……”是个女子,语气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却也有着根本不想藏匿的暧昧。 淡淡的烟气飘了进来。 静漪抚摸着手臂。她竟起了鸡皮疙瘩……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七) 既因为外面女子那媚进骨子里的声音,也因为能将那杀气收放自如的男人。 “怎么不说话?人家今天可是特为你来的。”媚声丝丝入骨。 “这是你未来夫家。”冷冷淡淡的,男人说。 女子笑出了声,道:“哟,听听,还吃上醋啦?我倒真希望你是吃醋的。我可以立即同意解除婚约。你知道,我并不在乎这个婚约……” 烟气浓了些。 “你又要说,这是我的事,是么?是我的事,若我不满,大可解除婚约,是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解除婚约是为了谁呢?就因为孔远遒是你的好朋友?可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你!”那女子激动起来。 “珍妮,我不爱你。也不会爱上你。”那人声音低沉而冷酷。 静了片刻,那女子说:“你这个浑蛋……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孔远遒是你好兄弟,他正要和我闹退婚,这不恰好称了他的心?还是要我坚持嫁给他,你才高兴?你说!” “要怎么样,随你愿意。今天是孔伯母寿辰,你注意分寸。” “分寸是什么?你倒和我分解分解。你既不爱我,当初何苦来招惹我?知道我是黄珍妮,就一脚把我蹬开?虚伪!伪君子!”那女子恶狠狠的说,“还有那孔远遒,更是个伪君子。瞧他今儿兴头的,明知道我今儿晚上来,还和赵家那三小姐眉来眼去的热络,他们又知道什么是分寸?我若咽的下这口气,就不是黄珍妮!总有天揭下你们的假面具来。” “珍妮!” “你想说什么,想说我不忠于他在前,他就有权利另择良伴是么?就算是,那也没那么容易就让他得了意!何况我们婚约一日不解除,我就一日是他孔远遒的未婚妻!我不退婚,她赵家三小姐想嫁孔远遒,就要做小!”她说完,转身就走。 和来时一样,去时的高跟鞋依旧踩的脆响。 静漪缩在衣架背后,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也没想到今晚会听到这样的隐密。 黄珍妮……孔远遒的未婚妻黄珍妮?那么,这个男子是谁?听黄珍妮的话,这男子和她必有瓜葛……她头脑晕晕的。这多角的恋爱关系,不是她的脑袋瓜能转过来的。 “听也听够了,还不打算出来吗?”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二分的戏谑。 静漪心头突突跳。她抿了下唇,弯身捡起她的手袋来,犹豫片刻,便从里间走出去。她拉开门,正要开口,却发现正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她呆了一下,急忙走到窗边,望出去,院子里也没有人……静漪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窗前,瞥见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半截香烟放在那里,还没有熄灭。 她坐下来,看了看,是骆驼牌。 香烟的味道里混杂着浓浓的香水味,想必是那个女子留下的。 静漪吸了吸鼻子。 这香调,跟无垢表姐惯用的有些相似,但是木质香更浓……想必这女子的性子,也是个自由不羁的。听她说的那些话,虽有些胡搅蛮缠,却不失真性情……静漪拍了拍面颊。 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茶几边的灯罩垂着珠子,静漪手指触着那珠串。灯泡的热度让珠串也温乎乎的。 她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忽然间想到什么,急忙的锁了书房门出去。出了院门便听见跳舞大厅里悠扬的音乐,是支快曲子……她脚步不由得也快起来。 “静漪,快来。”无垢看到静漪,便招呼她。 静漪走过去,就见无垢拿着一把小巧的檀香不停的扇风,说话间,香风阵阵。 静漪留神着大厅里的人,心里想着该不该提醒无垢——黄珍妮来了,而且黄珍妮要找她的麻烦……她看着无垢,快活的无垢,是不是心里现在完全没有“分寸”二字? “别只顾看我啊,跳舞去。”无垢手上扇子一合,啪的一声细碎的脆响。她推着静漪,忽而打量了静漪一番,笑道:“难怪之慎说我今儿一眼准能找到你,你可是真难得穿的这么惹眼……老七老八穿惯了艳色,我倒不觉得出眼。二姐来了,必然要笑你穿的这么土的。” 静漪问:“二表姐呢?”若是无暇在这里就好了。无暇总懂得该怎样提醒无垢…… “哦,二姐临出门被大姐遣人来叫走了……” “又怎么了?”静漪问。大表姐无忧夫家这几年每况愈下,她回娘家的次数少之又少,等闲都见不着她。但凡是一回娘家,就准是又出了什么过不太去的事情。 “想是有什么事。大姐有什么话也只肯对二姐说。她下个月也该生养了,这时候叫二姐去,必有缘故。”无垢吐了口气,说:“我说要一起去,二姐不让。说她先过去看个究竟,到底有什么事,回来再与我商议。我想想也对,不好劳师动众的说去大伙儿就都去了。到时候大姐夫家觉得脸上又不好看,受气的还是大姐。” “姑姑知道么?姑姑来了?”静漪问。 “她不来,会让我来吗?在西园听戏呢。原本是不肯来的,奶奶偏要听冬皇的戏,她就陪着来了。这事儿还没让妈知道呢。二姐说还不清楚究竟什么事,先别让她知道。”无垢说着话,从侍应那里拿了汽水,问静漪要不要。 “不要。冰冰的,喝了怪难受的。”静漪摆手。 无垢喝着汽水。 静漪看着橘色的汽水顺着无垢红润的嘴角滴下来,正要伸手替她擦,就见一条手帕凭空的出现,她一转头,正是笑吟吟的孔远遒,说:“瞧你这埋汰样儿。静漪跳舞去吧,这么多年轻人看着你呢,怎好躲在这里?”静漪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无垢,无垢拿帕子擦了下巴,依旧将帕子还给孔远遒——静漪往日只见他们亲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今晚看了,一时倒说不清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先跟我跳支舞如何?或者我介绍人给你认识?打你进来,无数的人央及我。连你们七小姐和八小姐在内,程家的小姐们高傲名声在外,等闲的也不好意思来碰这个钉子。怎样?”孔远遒问静漪。 静漪笑着摇头,说:“我今晚不跳舞的。” “正是最好的年纪,不跳舞、不交际、不玩乐……你打定主意要把好时光都贡献给书本吗?多么可惜。我真要替一班年轻人一哭!”孔远遒笑着打趣静漪。 “你少来。我们漪儿未来可是要做医学专家的。”无垢碰了碰远遒,正色道。 “嗯,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要说——此女一生都贡献给了书本和病人。”静漪微笑着说。 “多惨。一个女人,至少该贡献一部分自己给丈夫和孩子。”远遒笑道。 “沙文主义。越说越不像话。”无垢敲了下远遒。 “好吧,我收回这话——但是,赵无垢该把好时光,和不好的时光,都贡献给孔远遒……” “别这么说,这么说,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呢?”无垢板起面孔来,不笑了。 “就是那个意思……”孔远遒低声。 静漪转开了脸。 三个人站在大厅的一角,看成双作对的男男女女翩然起舞,衣香鬓影充斥着阔大的空间,让人浑然忘却这宅门外的现实……静漪看的出神。 这也许就叫做及时行乐。她有些明白无垢的心思了。 “你们还是去跳舞吧。我自己顽一会儿就去听戏的。”静漪说。 孔远遒和无垢也不勉强她,自管跳舞去了。 静漪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舞步,欢快的仿佛一丝烦恼也没有,渐渐的便暂时的忘却了那些令人烦恼的事情。 她坐下,斜靠着沙发扶手。 任何人来邀舞,她都微笑婉拒。 今天孔家的舞会请的是最好的乐队,还有北平城里最富盛名的舞会设计师——是个俄、国人,严肃而有教养,虽然靠着传授这些技艺讨生活,还是维持着他那个阶层的人该有的体面——舞会里也有不少洋人,于是玛祖卡舞跳的规整而尽兴,连俄、国人都看的面露微笑。 静漪是喜欢西洋乐曲的。她虽不想跳舞,听听曲子也是好。玛祖卡舞、方阵舞、卡德里尔舞……还有华尔兹。 哦,优美的华尔兹…… 舞池里忽然的闪开了一小片空间。静漪就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黄衣女子出现在大厅里,她手里拿着香槟酒,一路笑着跟朋友打招呼,直奔了舞池中央正在跳舞的那对——孔远遒和赵无垢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她。远遒似在意料之中,还是在微笑着,无垢却一脚踩在了远遒脚上,显然是有些乱了方寸。远遥跟在那黄衣女子身后,此时拉了她一把,那黄衣女子转回身去对着远遥,轻轻的拨开她的手,其间,她只是笑……黄珍妮,她就是黄珍妮。 那个声音会媚到骨子里去的女子,名动京城的黄珍妮。 静漪毫不犹豫的拿起旁边茶几上的两杯香槟酒,朝孔远遒和无垢走去。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八) “远遒,waltz,不该是和我一起跳的吗?”黄珍妮微笑着看孔远遒。孔远遒刚要开口,她一根手指伸过去,虚点在孔远遒的唇上,瞟了赵无垢一眼,道:“三小姐,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呢!那年在巴黎见过之后,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她说着,走近赵无垢身边。 无垢微笑,说:“是呢,密斯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不知道,远遒也该知道嘛……”黄珍妮笑眯眯的,眼睛只管看无垢。 两人俱目光湛湛,没有避忌。 “大概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就不跟我提了。”无垢也看着黄珍妮。 黄珍妮大笑。 “珍妮!来来来,你终于来了,刚刚我还在想你这个从不肯错过舞会的皇后陛下,怎么晚来呢?”金慧全笑着过来。黄珍妮见是他,娇笑着。金慧全晓得她的脾气,一身怒意正被优雅的外表覆着,随时会喷薄而出,但仗着他父亲是黄誉的上司、两家关系又紧密,他以为黄珍妮总会给他一点面子的,故此只是笑着,说:“怎么样?赏脸跳一曲吧,waltz,你最喜欢的舞。” “anthony,”黄珍妮侧了脸,故意的低声说:“你,给我走开。” 金慧全也低声,说:“看在我面子上。” “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黄珍妮笑着看他。她像一只看上去高贵的暹罗猫,初初露出了尖细的小虎牙来。小虎牙白的发亮。 “珍妮,你跟我来。”孔远遒脸色已经有些难看,“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黄珍妮笑的花枝乱颤一般,她摇着手里的水晶杯,举到孔远遒面前去,“嗯?” “真要当着人说?”孔远遒看看她,倒笑出来。 “只要你觉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当然可以。”黄珍妮手腕晃动,杯中酒、腕上镯,流光溢彩。她整个人都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无端的就让孔远遒的气势矮了一截。 无垢看到,脸色微微一变。 “三姐,来,休息一下。”静漪过来,将香槟酒塞到无垢手边,笑道:“孔大哥,等下我和三姐去看戏……” “这儿的戏不就很好看么,何必这么着急走?”黄珍妮微笑的打量静漪,问:“你说是不是?” 孔远遒见势不妙,拉住黄珍妮,说:“借一步说话。”他手上是邀舞的姿势,很利落的将黄珍妮手里的酒杯拿开,交给了站在他身边的金慧全。 “失陪。”静漪搁在无垢手臂上的手用上三分力气,微笑着,看了眼孔远遒。舞曲已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满场的人目光都聚在这里,她都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无垢并没有立时要走,静漪低声道:“三表姐,交给孔大哥。你要相信他。” 她分明觉得无垢身子在颤,显然已经激动的很。 “三表姐!”她抬高点声量。 有人在说大家跳舞啊。乐队的指挥敲着乐谱架子,叮叮响,舞曲重新响了起来。静漪趁机拉着无垢就走,眼角的余光是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们两人移动过来,于是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下。来人不待无垢开口,便将无垢的手托住。静漪就看到他一双大手,将无垢那双戴着蕾丝长手套的手托在掌上,姿势好看的让她发愣,也就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拉着无垢那只手。 “请将赵小姐借给我一支舞的时间。”他说。 静漪听到这个声音,分明是刚刚在书房里的人! 她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虽然只有瞬间,他也并没有多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半分,静漪仍然觉得仿佛被什么定住了。 街头混战中的他,暴雨如瀑中的他……还有,暗影中杀伐决断的他,竟然,是他。 陶骧。 不等静漪有所反应,他已经带无垢走下舞池。 静漪慢慢的后退着,站下。 “像黑骑士吧?”远遥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 静漪定定的望着陶骧和无垢,男的高挺俊秀,女的美丽优雅,偏偏两人舞技都娴熟,且姿态优美,随着华尔兹华丽的舞步,无垢旋转起来若一朵绽放的喇叭花的舞裙……并不输给孔远遒和黄珍妮那一对。黄珍妮也许是故意的较着劲,偏偏要和孔远遒舞的更开放更活泼些,但见她满头的钻饰,亮闪闪散着七彩的光芒,璀璨夺目。她不时的看向无垢和陶骧,眼神若烈火一般燃着,看的静漪都觉得脸上发热……然而她的目光却在冷下去。 她自己都能觉察那种冷意。 “静漪,何先生请你跳舞呢。”远遥碰了碰静漪的胳膊。 静漪转脸,就看到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见她转向自己,少年张口便说:“敝姓何,何思源。” “何先生。”静漪退了小半步。她闻到何思源身上的酒气,和酒气遮盖下淡淡的芙蓉膏的香气。他盯着她的脸,目光炽烈,十分的不礼貌。这眼神让她觉得厌烦。 “密斯程,可否请你跳一支舞?”何思源问。他手伸过来。 静漪看到这只惨白泛青的手,顿时就联想到他拿着大烟枪躺在烟床_上吞云吐雾的样子。她轻声的说:“抱歉,我不会跳舞。” 静漪说着,拉了远遥一把,意思是同远遥一起离开。 何思源却抢了一步拦在前面,笑嘻嘻的说:“密斯程且慢!听说密斯程是中西女中的高材生。中西女中是有名的贵族女校,以培养名门淑媛为目标。跳舞是基本功课,密斯程绝没有不会跳舞的道理,不要哄我。况且两位令姐舞就都跳的好极了,难道密斯程会连基本的舞步都不通么?”他还特意回身指了指舞池中正在跳舞的程之鸾和程之凤,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思源你真讨厌。密斯程累了,要去休息一下。我来和你跳一支舞吧,今天晚上还没有和你跳过舞。”远遥替静漪解围,笑着对何思源说。 “密斯孔你是主人家,去照顾别的客人吧,我现在特别的想同密斯程跳一支舞——密斯程,可否赏脸一舞?”何思源问。 已经缠的有些不像话了。 静漪重又打量何思源。 她听说过何思源这位大少爷的德行,看这个样子,孔远遒的拳头是没有把他打疼,更没打出记性来。 “密斯程?”何思源已经要上来强拉静漪。 远遥见他来意不好,正要拉开静漪,静漪就将手里的两杯香槟酒交给远遥,说:“何先生,我的跳舞课是不及格的。” 何思源眉开眼笑的,一张白的发青的面孔,竟然瞬间被笑成了一朵酥油花似的,捏一捏就会被手上的温度融掉。他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密斯程肯和我跳,我可以教密斯程。华尔兹我最拿手,下一曲方阵舞,也只要跟着我的舞步就好。” 静漪点头,手一抬,说:“何先生?” “请叫我史蒂夫,密斯程英文名字是什么?”何思源迫不及待的握住静漪的手,几乎没把静漪整个手掌都握住。 远遥跺了一下脚,就见静漪镇定自若的随何思源走下舞池,身子一转,裙摆旋出一个大大的幅度,宛若雨后荷叶,翠色盈目……远遥以为自己看错了:程静漪分明没有半点慌乱和尴尬,对着何思源那色迷迷、油汪汪的眼,她眼中竟有一丝狡黠。远遥抚掌,环顾四周,自言自语的道:“之慎和远达这两个没用的银样镴枪头,到了要他们出马的时候竟然一个都不在场。”她兀自抱怨,刚把酒杯放下另拿了一杯水要喝,有相熟的朋友来请她跳舞,她不好推脱,也便欣然入场,眼睛还是在看着静漪如何与何思源周/旋——何思源的手臂圈的很紧,静漪几乎被强制的贴了他的身,想保持一点距离,何思源无赖似的,根本不肯放松一些。静漪也不硬来,只是她没有踏两步,便狠狠的踩在了何思源的脚上,她立刻慌乱起来,连说:“对不住、对不住……这怎么好……”脸红极了。正说着,慌乱间又踩了何思源两脚。 第一脚踩上去,何思源还能忍,接连三四脚踏上来,何思源眉头便皱了起来,可是他见程静漪面红耳赤的样子,忍着痛,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密斯程。你步法再慢些……对,这样……”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九) 何思源还没有示范到位,静漪转身时又踏错一步。跳舞鞋子的跟又细又高,踩在脚面上还旋了一下,何思源疼的几乎没叫出来,只得硬生生的慢下来,但手依旧拉着静漪的手,勉强的笑道:“密斯程,跳舞课不及格,原来是真的。”“我早就说了嘛。”静漪柔声细气的,脸上惶恐之色毕现,“真对不住。” “没关系,来,我教你。这样……”何思源原本使劲的捏着静漪的手不松开,因为教旋转的舞步,他抬高左手,右手划了一个圈,示意静漪旋转一下,“对……就这样,很好……” 静漪半个圈都还没有转完,就觉得自己抬高的手被人一拉,她连续不由自主的踏了两步出去,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站着的人换成了陶骧,她刚想顺势转开,就被陶骧握住了手——让何思源狠狠的拉住手不得挣脱的时候她都没有慌张,陶骧大手一握她的手指尖,她立刻背后寒毛直竖——此时她听到无垢笑着说:“密斯特何自己的舞都跳的不够好,怎么还能教人呢?来,我们交换舞伴。这样密斯特何也不至于带着我表妹瞎跳,反而让别人也跳不好舞了——你们这哪是跳舞,分明是螃蟹横爬。”无垢抱着手臂笑够了,一抬手,等着何思源。 何思源刚刚全副心思都在初识的程静漪身上,只觉得这娇嫩的女子美艳至极,须得一亲芳泽才好;此时他追求多时不得的赵无垢忽然对他态度大为转变,他不禁一时飘飘然——那程静漪美则美矣,毕竟没有赵无垢这般会跳会笑,交际场上皇后一般的人物……他当下笑着挽起无垢来,说:“难得三小姐赏脸,在下自当奉陪。”他说着抖了抖脚。方才确实被踩的脚痛,但见到媚眼如丝的赵无垢,这点脚痛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静漪就见这油头粉面的男子将她的表姐几乎是挟持了去,气不打一处来。她抬头狠瞪了陶骧一眼。这一瞪,发现陶骧正看着她,而她的手还被陶骧握着。她顿时更有气,就想甩开他的手离开。她还没等把手抽出来,陶骧一只手已经将她的腰扶住了。 她的纤腰不盈一握,被他轻轻的带入怀中。 “喂!”静漪脱口而出,“你要干嘛!”那手分明只是轻轻的一扶,她却像被烙铁烙到似的,待要后退,又发现他的手臂格外有力,根本就逃不开。 陶骧略低头,在她耳畔上方低声说:“一曲未尽,当然是跳舞。” “谁要跟你跳舞!”静漪夺手。 又没夺动,陶骧稳稳的,声色不动间,将她拉的更靠近自己些。 静漪窘的满面通红。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佛袖而去。她抿了唇,心想收拾你还不容易,只需依样画葫芦而已。 于是便将手虚虚的搭在陶骧的膊头,保持着身体的姿态和距离。陶骧身高臂长,控制幅度比何思源大太多,她也看出来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轻易的脱离他。她本想缓缓的来,不料陶骧根本不给她跳错的机会。她每踩出一步,他总是预先后撤;再踩出一步,明明是就要踩到他那柔软光洁的皮鞋了,他又是恰好躲开——两个人竟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玩躲猫猫的游戏……而静漪是又要对付陶骧,又要分出一点心思看着何思源和无垢,又要琢磨下一步踩在何处,又要算计陶骧别与何思源似的,把她往人少处带,未免就落了下风。 陶骧倒是不紧不慢的,由着她。其实不知不觉的,静漪对陶骧的防备逐渐放松,也就随上了陶骧的步子。 静漪转眼瞥见孔远遒那冷眼正盯着何思源和无垢,心里顿时有点打鼓,不由的就想朝那个方向去。 陶骧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托着她纤巧的手腕,也看了眼孔远遒——孔远遒就在带着黄珍妮与何赵二人擦肩而过时,迅雷不及掩耳一般,与何思源交换了舞伴,并且更迅速的,将无垢带离了那里,黄珍妮与何思源对视一眼,两人倒也客气,尴尬只是片刻,便舞在一处——陶骧低头,静漪仍然凝神在望,看这情形,她已经忘了她自个儿的处境了…… 这么近的看,她发间的饰物累累缀缀,看的人都替她累。 也不知这是否就是程家女儿做派:今晚到场的程氏姐妹三人,倒无一例外的盛装,多少都有些气势凌人。 静漪见无垢与远遒离开,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完美配合着陶骧的步幅。 其实也说不上是她配合陶骧,还是陶骧配合她,总之他们俩正在将这剩下的一点点曲子,演绎的很好。 她抬头看陶骧——他板着的脸上有种让人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的神气——她顿时又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别扭的只想立刻摆脱他。她一时哪儿还想的起来,面前这个人,分明是救过她一命的人……她只记得今晚的种种…… 恰在此时,一曲完结。 陶骧松开她的手,两人站在舞池的中央,礼貌的互相道谢致意。 陶骧微微鞠躬,在直起身的一刹那,托起她的手,一直将她送到场边。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立在一处,陶骧沉默,静漪怔忡。 静漪是觉得自己有话要说,还没待她开口,就听陶骧低声道:“那么,再会,程小姐。” 远远的有人招呼他,他转身离去的时候,从侍应手中拿了一杯香槟酒,高高的举了一下。 静漪看他穿过舞池中未散的人群,走到对面去。那里一群摩登男女,正在等他,待他过去,纷纷将他围在中间——他个子还真高,在那些人里,仍是出众的——他在说什么吧,虽没有笑,但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那群人里有人回头看她,似是在问他什么。他没有往这边看,只是拿起酒杯来喝了酒。于是那里就安静了瞬间,忽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来……静漪转身就走。 直到走到院中,她才松开手。 原来手已经攥的太牢而发疼。 她站下来,略定了定神,看看四周围莺声燕语,满园花香在有些清凉的夜间的空气里流动,听到一阵笑声,东边廊下,之慎远达和几个年轻人在说笑……她慢慢的走起来,走到了门边,穿门而过,往西园戏楼去了。 …… 静漪到西园戏楼的时候,压轴戏的《游龙戏凤》正演至酣处。她悄悄的走到杜氏母亲身后的位子上坐下来,看戏正看的如痴如醉的太太小姐们竟没有一人分神招呼她。静漪想想刚才的惊心动魄,再看看这边,简直像换了人间一般。 然而她一向对京戏是没有兴趣的,尽管坐在这里,尽力的想把戏听进去,还是觉得无聊。心里的烦乱无处可排解,她就拿了一个小瓷碟,剥起了瓜子壳,将剥好的瓜子仁再放到杜氏母亲手边——剥到后来,竟打起了哈欠,恰好台上正德帝正唱着“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招扭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忽听进去这几句,又觉着好笑,竟真的“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惹得前排坐着的一位少妇回过头来看她。 静漪发觉,忙点头致歉。那少妇微微一笑,回过头去,跟她身边的一位夫人说了句什么,那位夫人点了点头。好一会儿之后,那位夫人虽然并没有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一眼,静漪仍觉得她好似脑后长眼一般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顿时如芒刺在背。这一来一去虽都像哑剧一般,还是惊动了杜氏,她转头瞪了静漪一眼。静漪只好笑着捧了小瓷碟递过去,当赔罪。 杜氏戳了一下她的额角,才撮了把瓜子仁,边吃边看戏,低声说:“前面坐的是陶夫人和她的二儿媳妇。” 瓜子皮一下子扎进了指甲印子里,静漪忙甩开。 是陶家的女眷,难怪…… 杜氏拉过她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以示安慰。 后面的戏再旖旎动人,静漪也一字都听不进去了。她只担心等下戏结束了,要怎么面对……她的担心在随后变成了多余的。 不一会儿,孔家的女招待员进来,蹲下来在陶家二少奶奶身边低语几句。二少奶奶片刻之后,便扶着陶夫人起了身。 陶夫人身材很高,一袭黑丝绒金线绣旗袍,穿着简单且隆重,无端的就给人很大的压力。 孔太太早已接到通报,陪着陶夫人起身,送她出去——陶夫人在转身的时候,对着杜氏略微点头致意,随后便阔步离开了戏楼。 静漪长出了一口气。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 “陶夫人派头好大。”坐在前面一桌的四太太这时候回过头来说了一句,笑吟吟的。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孔太太回来的时候,依旧坐到杜氏身边。静漪听到她低声说:“……家里有急事呢……咱们且听戏,今儿程老板和孟老板的戏真是绝了……” 静漪按了下手指。 被瓜子壳扎伤的指甲印子,渗出一丝暗红来。 回去的路上,静漪沉默。 杜氏似乎有些累,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车前,她说:“过两日,陶家合家上下来家里做客,你可不能总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既是答应了你父亲,就该欢欢喜喜的,知道吗?” “知道,母亲。”静漪回答。 车窗开了一条缝隙,吹进来的风,凉飕飕的。 静漪说完这句话,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 陶盛川携眷来程府作客的日子,是在七月十九。 前一天刚刚下过了一场雨,从早上起天气晴朗而略有些潮润,已然没有前些日子的酷热难耐。 “有些秋意了。”宛帔坐在静漪的房里,望望窗外,又望望正在翠喜和秋薇的帮助下试穿新衣服的静漪。 一身藕荷色的裙褂,穿在静漪身上,衬得静漪愈加的肤白如雪。 宛帔这样看着,就有些发呆。 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一样是一头如墨般的发,点漆似的眸,仿佛珊瑚的唇,编贝样的齿……就连眉宇间的那一丝忧郁,都像极了。 她强抑住喉间就要逸出的叹息。 翠喜正拿了一挂珠链,宛帔见状走过来,拿过来,给静漪戴上。 “娘,我自己来。”静漪说。 静漪摸索着珠链的挂扣,在颈后扣了半天才弄好。 指甲盖大小的颗颗浑圆的珠子,呈深紫色。 “太太想的周到,这新褂子的颜色,正得这样的珠子配才好看……我记得前阵子姑姑给你那一挂珠链呢,虽然没这个大,也很看得过去……”宛帔替静漪弄整齐些,从镜子里看看。正在最好年纪的女儿,不施粉黛,已然好看至极。她微笑了下,轻声的嘱咐:“听说今儿陶夫人是要来的。女客还有陶家二少奶奶。你记住不要多话,听你父亲和母亲的话行事……听见没有?” 静漪看了宛帔,微笑了一下。 笑靥浅浅两弯红唇,笑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电话铃响起,秋薇赶忙跑去接了电话。 “娘知道你心里还不痛快。”宛帔揉着静漪的颊腮,说:“不痛快也得忍着,好歹今儿这场面你得撑下来。” 静漪说:“好。” 这倒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她从小就知道,其实越是大场面越好应付,她只要不说话,跟在母亲身边就行了。 外面秋薇放下听筒说:“太太,大太太那边来电话,说时候差不多了,要咱们过去呢。” 静漪转身凑近了镜子,拿手帕擦了眼角,笑着说:“娘,咱们走吧。” 宛帔见静漪是这样的态度,心想能高高兴兴的去,这总归不是坏事。她心下略安,交待翠喜跟着去。她一转身的工夫,忽的觉得哪儿不对劲,随手捞过静漪的手腕子,问:“剩下的那只镯子呢?” 静漪见母亲脸上倏然变色,顿了一下,知道没法子瞒天过海,就说了实话:“前些天在街上送给那马夫了。” 乔妈翠喜都吸了口凉气,不敢出声。 宛帔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就听静漪又说:“还有上年生日,大姐给我的珠链。” 宛帔握着帕子一下子打在静漪的肩头,说:“你……你这孩子,你要气死为娘是不是?你……你明知道那是……那是什么……你!”她一时深悔自己这些日子神短,竟又没顾及到这微小之处,于是手指忍不住要狠狠的去戳静漪的头,忽然想到眼下最紧要的不是骂静漪,急忙对翠喜说:“快,快回屋去拿……开箱子找那对羊脂玉镯……我记得……” “在那描金漆皮箱子最下面一格。”翠喜说。 “去找!找到快些拿来,快!”宛帔这边打发翠喜出去,一手拉了静漪,拖着她就出了房门,“先戴上,说不定还能蒙混一时……不管送给了谁,去要回来……” “送人了怎么还好要回来呢。”静漪说。 “怎么不好要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不惜代价都得要回来!”宛帔说。 静漪听着,母亲讲话不惯厉声厉色,这么狠的话,仍是柔和的语调。 “娘,您说话,越来越像父亲的口气了。”静漪说。 宛帔气结。她也知道自己刚刚是气糊涂了,听静漪说是送给马夫了,她也就知道一定是要不回来的。怪就怪这几日她只顾了盯着她老老实实的呆在房中不出去,愣是没想到注意到这儿来。她一转眼又瞪乔妈和秋薇。这二人自知理亏,早就悄悄儿的退了几步远,也不言声。 “娘,这些身外之物,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我人都在这里的。”静漪说。 等翠喜捧着一个锦囊来到近前,宛帔劈手把那锦囊取过来,颤着手把锦囊的抽口打开,金色的丝绦在她手里乱战一气,囊中玉镯叮铃脆响。一对样式古朴的羊脂玉镯子被宛帔拿在手上,二话不说,给静漪每个手腕戴上一只。 静漪看那镯子,虽然和她原先那对从玉质到款式不尽相同,乍看上去却足以以假乱真。若不近了看,还真是分辨不清的。她拢了镯子。 宛帔将锦囊塞回翠喜手上,握起静漪的手腕子,拽着她边走边说:“记住了,袖子拢好了……若是被太太看到,或者老爷看到,我看你怎么办!那是陶家当初定亲的时候给的信物,信物怎么能丢了!” “瞒着母亲?”静漪问。 “今天当然得瞒着,你想讨打吗?”宛帔没好气的说。 “母亲再不为这样的事打我……”静漪低声嘟哝。 “你还有理了,这是寻常的事情吗?”宛帔说。 她也不要轿子抬,拉着静漪走。 婆子抬着两抬小竹轿跟上,被她一挥手屏退。 静漪跟着宛帔走,总是要适应她的脚步。 宛帔生了气,脚下却比平时走的更快些。 静漪低头,从母亲长长的裙下,根本看不到鞋子——父亲妻妾四人,唯有她的母亲是小脚的——她想象不出,这对小脚竟也曾远渡重洋,也曾跟着父亲去过欧洲大陆几乎所有的国家……她也不能想象,母亲这样的小脚女人,走在莱茵河畔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哦,母亲是从不穿洋装的;穿上洋装该是什么样子的?她其实不能想象,像母亲,是穿洋装的。她就是工笔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从杏庐到杜氏的住处要走好长的路。 宛帔走着走着,气息似乎平了很多,也就渐渐的松了静漪的手。静漪倒来挽起她的手臂,被她拂开,瞪了一眼。 静漪只好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是从侧门走进了杜氏居所的院子里。 静漪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虽然她主意已定。而她也已经知道今天她要见到谁……这几天,她想了无数次,见到陶骧,她要说什么。 远远的传来脚步声,静漪追上去拉了母亲的手一下。 此时她们正顺着廊子走,隔着院墙上镂空的窗,能看到那院子里正走进人来——静漪拉着母亲的停下来,说:“娘,等等,有人来了。” 宛帔皱眉,静漪对她示意。 她便透过那窗子看过去。 隔着亮纱,应是她们能看到院子里,院子里的人看不到她们——走在最前面的是程府的大管家程大福。他在右前方引路,不时要稍停一下脚步适应后面的各位。 静漪看到一位身材挺直而高大的长者。从走道的姿势,此人定然是军人无疑。也就是说,他应该就是陶盛川了……与陶盛川走在一处的是父亲。穿着长衫的父亲,和同样穿着长衫的陶胜川携着手,谈笑风生。 她见惯了父亲不苟言笑,这么发自内心的高兴样子,实属少见。 程世运与陶盛川不时大笑。程世运偶尔指点一下宅内某处,陶盛川脚步稍作停留,说句什么,就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声。 静漪不知不觉的就攥紧了手。 跟在陶盛川和程世运身后的是三男两女。除了细瘦高挑的之慎,那两位男子同陶盛川的身材气质都很相似,比起之慎来,几乎要宽厚出一半去。那两位女子一老一少,都身着旗袍。 静漪的目光锁定在走在最后面的那个男子身上——比起其他人来,陶骧的脚步显然更稳。新近来程家做客的人不少都是慕名来参观庆王府风采的,进得园来,无不左顾右盼,他却目不斜视……静漪正想着,陶骧就转了下头。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一) 他的目光几乎是精准的朝着她站立的方向抛来的,静漪以为陶骧是发现了她们。 连宛帔都有些紧张似的,忙想着闪避在一边,他却似只是匆匆的一瞥,就转开了脸——走在他身前的陶夫人回过头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点了点头——宛帔低声说:“嗬,我竟忘了那边是看不到咱们的。”她看了眼静漪。 静漪那对黑黑的眸子自管望着那边,两道秀眉几乎是锁了起来。 “不知道哪位是陶七公子?”宛帔说。 静漪摇了下头。 她不能告诉母亲,她知道哪位是。 就在陶骧一转头的瞬间,她手脚都发凉了。 “漪儿?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宛帔看到静漪面上泛红。 “大太太出来了。”翠喜说。 宛帔看着杜氏迎出来,并不见三太太和四太太。她倒觉得杜氏体贴她也体贴到极处。 宛帔说:“我们迟些再过去吧。”她吩咐翠喜悄悄的进去,“让人告诉太太,说咱们已经到了,不好这时候冲撞了去,稍晚些等她吩咐。” 静漪扶着宛帔在廊下坐了,背转身,仍能听到一墙之隔的那院中的笑语。 杜氏母亲言谈爽利,听起来,那位陶夫人,也不遑相让……渐渐的笑语声远了,想来是进了上房。 静漪想要蹲下来,宛帔拦着她。 “起来呢,裙子上别弄上褶子,不好看。”宛帔担心的是这个。 静漪弯着身子,一对美目正好对着母亲的。她专注的看了母亲一会儿,轻声说:“我知道。别让人说,程家的女儿,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是不是?” “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管怄我。”宛帔生气的说。 “您放心,今天,我一定是标准的闺秀。”静漪伸平了手臂,“父亲牵这条线,我就动动手臂,您牵那条线,我就动动腿……母亲牵牵后面的线,我就动动头。你们不让我动,我一定不动;你们让我动,我也不乱动。” 宛帔忍着气,说:“你知道就好。”多盯了静漪会儿,想着静漪未必会这么老实,这孩子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让人猝不及防,“你敢乱来,我决不饶你。” “娘,要是我这辈子,在程家这样,去陶家还是这样……”静漪说着,转头看着回来的翠喜,淡淡的问:“您觉得我会好吗?” 宛帔被静漪这么一问,竟说不出话来。 “太太,大太太说让咱们这就过去。”翠喜倒是真的一脸喜气。她本来想忍住,却还是忍不住的说:“我刚刚看到陶家二位少爷了……长的真好看。太太您别骂我没规矩,我也是着急。怕那陶家的少爷长的太丑,配不上小姐。还好还好,真的还好。个子,有……有这么高呢!”她说完比量了一下,吐了吐舌尖。 宛帔正被静漪说的心头乱糟糟的,见平日里很是懂规矩不多话的翠喜也忽然这样起来,没的更添几分乱。想教训她们,一时又没有那个空闲,只得先带着静漪上去。 静漪稳稳的走在步伐稳稳的宛帔身后。 已经立秋了的缘故,枝头不见蝉鸣,空气略显干燥,就连屋檐下的阴凉,也分外的沁骨。 静漪在听到仆妇进去通报她们到了之后,屋子里原本正在进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随后,杜氏母亲用她那特有的醇厚响亮的嗓音说:“来了呢……这是我们二太太,这是我们小十。” 日日晨昏定省的地方,静漪就觉得今天分外的深且阔。仿佛是走了比平时要远上几倍的路,才走到这屋子中央来,来被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打量。 宛帔在见过礼之后坐到了杜氏的下手。 杜氏微笑着让静漪给陶盛川夫妇问安,静漪温顺的照着做了。陶盛川的夫人为静漪介绍了自己身边的儿子和媳妇。陶驷夫妇一起站了起来,静漪对陶驷的太太微微一笑。到了陶骧跟前,静漪只略微一肃,没有抬头。 陶夫人笑着让静漪坐到自己身边来,跟她说:“前儿在孔家,十小姐原是在的。只是家里忽然有事,匆匆忙忙的走了,今儿才算是头回见面。” 见静漪乖顺的坐在了陶夫人身边,宛帔不禁·看了眼杜氏。 杜氏笑着低声说:“甭担心……倒是陶夫人比我还要壮实似的,更显得漪儿像个小孩子。” 宛帔正是这么想的。听杜氏一说,她不禁莞尔。 “程伯父,我久闻庆园花园大有乾坤,乃是北平私宅中一等一的,一直无缘一睹风采。今日既然来了,能否请之慎兄带我们参观一下您府上的花园?”陶驷这时候问道。他的太太在一旁微笑着补充道:“程伯父雅趣。家父常说程伯父养园另辟蹊径。先前的怡园是独一份儿,庆园经过程伯父调理,自然更是韵致大不相同了。” 程世运一笑,道:“雅媚淘气。你父亲向来不服我的招数,他总觉得他那些手段好的不得了。” 许雅媚笑着说:“您二老是不同门派。要我说,我倒更喜欢程伯父您这门派。” “哦,我是什么门派?” “若您是武当,家父便是少林。”雅媚笑道。 “还好还好,都是名门正派。”程世运笑着看陶盛川夫妇,“这雅媚,难怪老许常说,生平最得意的就是这个女儿了。” “可不是嘛,三年前雅媚加进我们陶家那天,许亲家送了女儿,愣是在家中又哭又唱的。只等着雅媚三日回门,眼瞧着姑娘全须全尾的,这才放了心——真当我们西北来的,家里的儿子就必然是狼相了。”陶夫人说笑着,看了眼儿子媳妇,问:“坐在这儿久了,不耐烦陪我们老人家了?” 杜氏笑着,看看程世运,道:“就让他们年轻人一起出去园子里走走吧,之慎和漪儿带路吧。” 程世运一点头,之慎和静漪站起来答应了。 陶驷和雅媚跟着也起了身。雅媚挽了静漪的手走在前面,陶驷拉了陶骧一把。 陶骧纹丝不动。 程之慎微笑着说:“请。” “请,程兄请。”陶驷也微笑着,趁人不注意,侧身对懒懒的陶骧说:“托你的福,今儿能好好儿游一下庆园。可别我们是游园,你是惊梦啊。” 陶骧斜了一眼他二哥。 走出上房门来,陶驷先就作势舒了口气,道:“还是外面舒坦。” 雅媚听到,回头笑他:“才能多会儿,你就这样。父亲真是说的没错,你常年不在父亲母亲跟前,都受不了拘束了。”她说着对陶骧示意。 陶骧沉默着,不疾不徐的走在最后。 雅媚笑笑。 静漪倒是尽心的很,好像全心全意的在当个称职的向导。 只是她对这个新家里的很多地方,谈不上十分了解,倒不如之慎在这方面的修养甚深。况且静漪也不是对着生人就很多话的人。走着走着,也就把介绍的任务交给了之慎。之慎本来的确也有些意兴阑珊,陶家兄弟固然不是惹人讨厌的人,上门是客,陶驷又极客气,慢慢的之慎谈兴也起来了。 陶骧看着二哥与之慎聊的甚是投机,不禁叹自己这二哥,真是装什么像什么……还有二嫂,一味的同程静漪说话。看得出那程静漪并不是很善言辞的人,是雅媚问她什么,她答一答。于是话题就很散漫,从建筑之美到园林之秀,间或一两句,不过问的是她在哪里读书,平日里都喜欢什么。程静漪简要的说几句。声音并不大,断断续续的,都传进陶骧耳朵里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陶骧并不很在意;比较起来,这从前的庆王府一步一景的韵致,倒是令他更感兴趣些。 他们逛进东花园里,花木扶疏间,更是幽静。 陶驷大呼美丽,被雅媚取笑。 之慎笑着说:“其实这一处略显寻常,西花园和后花园另有出奇之处。” “只可惜在内宅,我们暂时无缘相见了。不过这样留着点儿念想,更觉得好。”陶驷笑道。 之慎听他这么说,只微微笑了笑。 陶骧始终若即若离的走在后面。他知道程之慎总是在言谈之间仿佛不在意的打量他,他并不觉得不妥当。原本今日登门而来,就是被相看的。自打下了车,程家的上上下下都留了一只眼给他。 程静漪温和的同他的二嫂交谈……她今天仍梳了个独辫,垂在身后,过了腰。那独辫有婴儿的小臂粗细,黑油油的,富有光泽,每一节发间顺进一颗指肚大小的淡紫色光泽的珍珠,一走,一晃……他看看她的手腕,转开了脸。 她手腕上一对羊脂玉的镯子,肌肤倒是比那羊脂玉更白净些,透着肉色,温润的很。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二) “七弟,快过来看,锦鲤。”雅媚招呼陶骧。 陶骧站了站。 二嫂不住的暗示他,他总装糊涂,这近在咫尺的了,他索性大方的走过去。 程静漪在他走过来时,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 陶骧探身一望,就见碧色的池塘里硕大的锦鲤若隐若现。各种颜色都有,看起来是煊赫而热闹的。 “想必这园子建了多久,锦鲤就养了多久。那日我们玩笑,从里面捞出最大的来,总觉得捞上来的已经是最大的,却不想总有更大的……跟金水河里捞出来的带金牌的锦鲤个头儿相仿。只是我们捞出来的,挂着银牌。”之慎说。 早有仆人端过来盘子,里面盛着鱼食。 陶驷和雅媚各人抓了鱼食,一小把一小把的扔下去。 这一抛送鱼饵不得了,几乎是转瞬之间,远处近处的锦鲤纷纷的涌了过来,张大嘴巴争食,池塘这一角顿时响起了巨大的声音,仿佛下了一阵暴雨般。 “我们家里,奶奶园子里那一塘锦鲤养的也极好。”雅媚得大声说,才能让他们听到。她转眼发现静漪没有在身边,一回头找到她,笑道:“等以后你来家里,看看奶奶养的好鱼。奶奶最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那儿看鱼儿游来游去的。” 静漪听着她说,微笑不语。 “都说鱼儿养久了,和主人是一个脾气呢。”陶驷笑着说,“家里的鱼和奶奶一个脾气,都是急性子。鱼食还没落下去,就有跃出水面的。” 雅媚笑着,说:“回头跟奶奶告状去,就说你背地里编排她。” “这是实话嘛。”陶驷温和的笑着,斜一眼陶骧,说:“我可不跟老七似的,最讨老太太欢心,靠的就是他……”他被雅媚一拉。 “快看那条鱼,雪锦嘛?雪锦可难得见到了。”雅媚叫道。她说着,拉着陶驷追着那条雪锦鲤鱼走。 陶骧也看见了那条堪称鲤鱼中的庞然大物的雪锦鲤鱼。其实这池塘里的鱼都很大,只是雪锦罕见,大个儿的就更罕见,瞅着就觉得格外稀罕。他看那雪锦游的远了,二哥二嫂和程之慎也追的远了,这里的树荫下就剩了他和程静漪。 静漪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陶驷和太太给她和陶骧留下一点机会单独相处。 陶骧一言不发,她也就一言不发。 两人在树荫下站了颇有一会儿,连池塘里的鲤鱼都因为鱼饵吃尽,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散漫的游姿,渐渐离去,仿佛刚才的喧闹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陶骧做了个请的手势,和静漪并排顺着池塘的栏杆慢慢的走着。 “陶先生,”静漪故意的等陶驷夫妇先跟着之慎进了那假山中洞穴通道,才站下。 那假山石洞中有从前御赐的碑文,之慎一定会请陶驷夫妇参观,因此他们没有那么快转回来。她也就只有这点时间,跟陶骧单独说几句她已经准备了很久的话。 “程小姐,”陶骧也站下。 两人站在假山的这边,安静而相对私密的角落。 静漪抿了下唇,抬头看着陶骧,说:“陶先生,今日有机会见面,先要当面谢谢您当日相救之恩……” 静漪说着,双手在身侧一扶,郑重的行了个礼。 陶骧侧身避了,说:“既然程小姐已经认出我来了,也不必再相瞒。此事程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陶先生相救之恩,静漪深感无以为报。”静漪说着,往陶骧脸上望去。陶骧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来,只是看着她,她不知不觉的脸就红了……“日后若有什么,静漪能为陶先生做的,万死不辞。” 陶骧说:“程小姐言重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静漪顿了顿,当真直说了:“我不愿意履行这个婚约。” 陶骧不动声色,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静漪的脸却红的更透。 她语速极快的说:“陶先生救过我,我从心里感激您。只是我另有意中人,决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您。我坦然相告,希望陶先生谅解。也希望能得到陶先生的支持。” 陶骧那黑玉般的眸子,冷而清,且明亮,但是看不到底。 静漪对着沉默的陶骧,有些急躁,说:“我说的想得到陶先生的支持……意思是,陶先生,我知道您也是留过洋的……据我所知,留过洋的人,总归是要更开明更向往西方那种自由的生活。即便不是,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在争取独立自主,我们也不能落后于时代,您说是不是?再说,难道陶先生您甘心情愿的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束缚,娶一个不喜欢您,而您也不喜欢、不了解的人?那该多么痛苦啊……这辈子跟一个不爱的人绑在一起。” 静漪说着,心砰砰乱跳。 她知道自己对着这个“陌生人”说这些,说不定会被陶骧认为是胆大妄为。但是她一早便打定主意,一旦瞅准时机,就对陶骧说个清楚。她得找一个盟友,来对付父亲的决定。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于单薄。何况父亲说的,宁可对方背信弃义,不能自家先釜底抽薪? 她甚至都想过今天要把自己画个满脸红彤彤的浓妆来吓他和他的家人,但最终放弃了。 那样幼稚且无效的方式,不可以。不如开门见山的同陶骧谈。 “陶先生?”静漪见陶骧不发话,问。 陶骧说:“我并不打算同你一起反对。” 静漪抿着唇,看陶骧。 一张白皙的面孔,称得上是英俊。 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丰润的嘴唇,还有颌下剃的干干净净而青虚虚的方正的下巴,显得阳刚而又有毅力,但是……她再问:“你就甘心?” 陶骧低声问:“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声音里含着清冷的笑意,让静漪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盯着陶骧。 他的目光,又令她觉得自己被陷进了一张密密的网中…… “你要知道,我……” “你有意中人,我有所耳闻。”陶骧慢条斯理的说着,背转身去。假山洞深邃而又黑暗,他走着,一脚踏进去,清凉的湿气扑面而来,“你为了他四处奔走,进过警察署,也进过看守所,想必今日两家长辈的会面,也是你做出牺牲换来的。” 静漪站在原地,看着陶骧。 她做的那些事,总觉得是秘密。虽然并不怕被人尤其是陶骧知道,但他知道,还是让她觉得微微有些不自在。 “既然这样,那……那你……”静漪说着,“那黄小姐呢?黄小姐又算什么?” 陶骧立住了。 静漪攥着手指,指尖都是汗。 “你也有你喜欢的人,陶先生。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静漪语无伦次的,她盯着陶骧的背影,不知为何,她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他简直是在笑,于是她住了嘴。 陶骧转身,看着仍留在假山外的树荫下的程静漪。浓浓淡淡的绿意下,一个浅紫色的清丽脱俗的身影。 大大的眼睛望着他,黑的好像夜晚似的。 “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说给我听听。”陶骧缓慢的语调,像戏台上的皇帝那缓慢的念白。 他人处在假山洞穴的阴影中,静漪看着他,却没有说下去。 陶骧盯了她多久,她就沉默了多久。最终,还是陶骧开了口。 “如果你能同他愿望达成那自然很好。我祝福你。对我来说,这没有什么损失。”陶骧听到那边陶驷在叫他,他应了一声,又对静漪说:“这就是我的意见。” 静漪僵直着背,待要说什么,后面追过来的仆人传话,说老爷请客人回上房用饭。 静漪还没缓过神来,陶驷夫妇跟之慎已经原路返回。 陶驷夫妇显然是游玩的相当尽兴,尤其是雅媚,一边走,还要问起不远处的戏楼,道:“……真是好看。” “庆王府这戏楼听说建造的时候是逾制的。还好老庆亲王有心眼儿,早买通了皇上身边的人。皇上微服出巡来庆亲王府上,看到戏园子比皇宫的不差,险些发作,幸好有人帮着说好话,皇上就让从顶上去了几层琉璃瓦,这事儿就算了了。”之慎解释道。他边说,边看了静漪。 几个人各怀心事,独有陶驷夫妇听的不但仔细,也笑的开怀。 回到上房,在进屋之前,陶驷却悄悄的拉了陶骧一把,问:“刚刚都谈了些什么?看你们聊那么久,我们都没好意思快点儿走回来。” 陶骧脸一沉,说:“退婚。”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三) 陶驷吓一跳,不由瞪大了眼睛问:“真的?!谁提的?你?还是她?老七你,你你你……” 陶骧推开陶驷的手,也不管二哥在他身后着急使劲儿的低声喊他。进屋见他母亲正照旧招呼程静漪坐到她身边去——她稍显踌躇,也就过去了。在他母亲旁边,她显得娇小而柔弱……陶家的女人大都是他母亲那样的,因此就这样粗粗的看起来,她真的不像是适合陶家的媳妇。可是,他远远这么一望,却又觉得,这种看上去并不协调的搭配,或许也有点儿意思…… 静漪见陶骧若无其事的自管坐在这里,只偶尔动一下筷子,不管跟谁,间或说句话,都是和和气气的。 她心想自己算是见识过陶骧真面目的人,总觉得他这样子,不是真的。 陶骧明知静漪在看他,他并不拘谨。此时程太太特意让人给他盛了一碗莲藕,说是见他爱吃这个,让他多尝尝,这是自家园子里出的,吃个新鲜劲儿。他同程太太说这话,一碗莲藕也都吃了;又上来第二碗,连给他盛藕的侍女都忍不住笑了……全家都是一副逗小女婿的神气,乐呵的不得了。 他乖乖的吃这第二碗藕,不用看程静漪,也知道她恼的脸都要黑了。但是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那个和她的女儿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的程家二太太,从始至终都在悄悄的打量他。跟程静漪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是温和极了的…… 除了这些,这顿饭吃的倒是平静无波。 陶盛川离开的时候,同程世运一般,都已经熏熏然。 这一晚熏熏然的程世运罕见的去了二太太的杏庐。 于是没多久,阖府上下都知道,老爷对陶家的七少爷甚是满意。陶家七少爷与十小姐的婚事,接下来就等着文定之日了。 而且在传说当中,陶家七少爷简直是个漂亮极了的人物,正与十小姐堪称一对…… 静漪正为此满腹烦恼,无处排遣,隔几日,无暇姐妹来探望她。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佩服陶骧。你当着面给人家没脸,人家不但忍了,而且从头到尾半点儿没露,还让舅舅帔姨到上上下下的都看了个对眼,这是什么本事?可不光是长了一张占便宜的脸就说的过去的。”无垢在听了之慎描述当日的情形之后,笑道。舅母杜氏在陶家人到访的第二日,去赵家打牌,说起这件事来。虽然和从静漪这里描述的情形完全不同, 无暇坐在一边替她们泡茶。 静漪的脸色已经不好看。 长了一张占便宜的脸? 她们是不知道,当时陶骧那张脸,有多…… 静漪不想说。 此时她心中唯一的安慰,是父亲言而有信:戴孟元在昨天晚上已经被释放,眼下正在家中养伤。之慎说戴孟元一切安好,要她不必挂怀。 她怎么能不挂怀? “陶骧那人。”无暇忽然说,“我信不过。” 无垢正歪了身子倚在沙发上,懒懒的看着无暇,问:“因为他那些桃色新闻吧?” 无暇点头不语。看了眼静漪,忍住没有说什么。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这样?”无垢说着,见无暇瞪眼,笑道:“不对不对,我说错了,除了金慧全。” “你少胡说。”无暇骂她。 无垢也就笑笑,深知无暇的担心不无道理。陶骧别的事情她只是听说,但是黄珍妮疯狂的追求陶骧,她既是耳闻又是亲眼所见。 “漪儿,你且等等吧。”无垢拉拉静漪的辫子。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干干净净的,摸上去,滑不留手……除了一根黑色的头绳,系在长辫尾端,什么都首饰都没有。也根本不必要。 静漪抬头。 无垢故作神秘的说:“说不定事情真的如你所愿。” “真的?”静漪问。她心里一动。虽然极不愿意回想起来当晚在孔家书房中偷听到的那些,当事人也一定不知道是她偷听到了那样隐秘的事,那一幕还是压在她的心底,时不时的就钻出来,让她不舒服。 也许,只是也许,也是希望——黄珍妮,或者还有别的女人……陶骧未必会要她。 就像他说的,不是她,他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但愿如此。 “你琢磨琢磨啊,那陶骧干嘛要受你这份儿轻慢和委屈?他女朋友一抓一大把,个个儿系出名门。只不过,解除婚约这事或许如你所愿。舅舅准不准你嫁给戴孟元,那可是两说呢。”无垢甩了下静漪的发辫,扫着下巴颏儿,痒痒的。 “你听无垢的呢。”无暇却对妹妹的这种说辞大为不满,“漪儿,你可不能乱来。” 静漪呆了片刻,说:“哪怕只是解除婚约呢,也算我赢下一程。” 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自己会跟陶骧度过一生。 “大表姐怎么样了?”静漪想起来。一早上只说她的事,她都忘了要问问无暇,无忧怎么样了。 “别提了,提起大姐那里,更是憋气。”无垢先说。 “大表姐身体还好吗?”静漪问。 无暇喝口茶,竟是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大姐眼见就要临盆,原本母亲就给她预备下了一应物事。没想到……” “难道姐夫又去赌了?”静漪问。 “如今不止是赌。竟是愈发不像样,染上了阿芙蓉癖。”无暇沉着脸,“前些日子一场大赌,输了个精光,偷偷把大姐陪嫁的一件翡翠玉白菜拿出去抵债了,还是不够。讨债的堵在门上,大姐一时气的厥过去了,又不敢和妈说,只好让人偷偷把我叫过去,千万想个对策。我能有什么对策?那翡翠玉白菜落谁手里谁肯再放出来?我瞒着妈,跟父亲说我要买几样东西,加上我和老三的一点积蓄,给了她一张两千块的支票,也能抵挡一阵子了。只是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 “父亲当年也是识人不清,怎么就能看上汪家那败家子?”无垢秀眉倒竖,脸色发青。 “这也不能全怪父亲。汪南荪是他的门生,那时候还是好的。汪家也是世家,只是汪南荪后来太不成器。他们家老爷子老太太一过世,越发没有个怕惧了,现如今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一点正经事不做。这几年父亲给他安排了多少差事,没有一次不被他办砸了,如今只好在教育部挂个闲职,一年去不了两次衙门,领着几百块钱,有什么用处?!就这样,还捧戏子!我现在只是心疼大姐。她又不是个泼辣的性子,拿不住他,这一程子嚷嚷着纳小。现在一家子都还过着她的日子呢,还挤兑她。往后,还有她的苦日子过。”无暇长长的一叹,“也不敢十分的同奶奶和妈去说。” “改日我去看看大表姐。”静漪说。 “我正是这话呢。她倒是也惦记着你。只是汪家现在这样子,她是真不乐意让咱们去;回娘家来,她又觉得没脸。我想让你去看看她,是觉得她好像气色不是很好。我的意思是不管西洋的还是东洋的,要请助产士帮忙,可是汪家的老规矩还是那样。你去劝劝她吧。”无暇说。 静漪点头。 “等我禀明母亲,去探望大表姐,总不会不让我去。”她说。 “我们去,还得偷偷摸摸的。妈得顾及汪家的面子,大姐得顾及姐夫的面子,也不知道这些面子都值几文钱?”无垢说的来气,“迟早要教训教训那汪南荪。” “你越发的有本领了。教训他,轮到你?”无暇皱眉,想了想,说:“我还没说你呢。怎么我听着那晚孔家舞会上,闹的实在不像样?今儿早起我就听着三嫂在问妈。” 无垢脸红,转开脸似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说:“问就问嘛。我才不怕人问。” “你是不怕什么。赵家的面子、父亲的面子,你总要顾的吧?”无暇皱着眉。 “就是顾着面子,我一忍再忍。无论如何,这一次,我绝不退让。就是漪儿,我也鼓励她……”无垢说着,望着静漪。 静漪握了她的手。 无暇叹口气,说:“你这脾气再不改改,不是我说你,迟早闯祸。现如今满城上下都知道赵家三小姐和孔家大少爷在蜜运中。回头孔远遒挡不住孔黄两家的压力,再……” “那我先要了他的命,再去死。”无垢说。 静漪和无暇都怔住。 尤其是静漪,这一阵子心忽上忽下的,无垢说出这“死”字来,她的心忽的就落了地似的。又直愣愣的瞅着无垢,话也说不出来。 无暇还在说什么,她也没听到。 ************ 从陶家登门拜访那日起过了将近一个礼拜,陶家非但没有像静漪暗自祈祷的那样提出退婚,反而是陶盛川夫妇在启程返回西北之前,又在会馆回请程世运夫妇。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四) 这一回会面,双方家长正式敲定了文定之日。选了个吉日,就在中秋节之后的八月十九。翌日陶盛川夫妇返回西北,陶骧暂留北平,仍住在陶驷家中。 然三天之后,北平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搅动了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日子。 这一日夜里的兵变,令固若金汤的城门大开,北伐的军队没费一枪一炮便穿城而过,依旧驻扎城外,将北平城围了个滴水不漏。北平政府大楼上悬挂的旗帜被换成了南京政府旗帜——北平政府倒台了。 又过一日,换了旗帜的新政府门前的礼炮声,声声震耳,四九城内处处可闻,似春雷,振聋发聩。 程静漪清早坐在家中,直到礼炮声消弭,一动不动,亦一言不发。 宛帔见她发呆,以为她又觉得不痛快。 不想静漪主动开口道:“这回三哥应该很快回来了吧。” “老早就说要回来,总没有准信儿。”宛帔说。 “快回来了。”静漪很肯定的说。 宛帔本没有把静漪的话放在心上,哪知道就在静漪说完这话的当日,家里就收到了之忱的电报。 静漪在杜氏那里看到她欢天喜地的反复念着电报上的那短短的一行字——那是三哥单独给杜氏母亲的电报——她替嫡母高兴,也盼着能早点见到三哥。 就像九哥之慎说的,也许之忱回来,能够帮到她。哪怕一点点的支持,也比她现在孤立无援的好…… 杜氏自管高兴了一阵子,又跟宛帔商量着给静漪准备东西。 “好在她们姐妹的嫁妆是一早都预备好了的,如今无非是添置些衣裳。虽然时间还宽裕,能从容些,自然是再从容些,提早些开始预备是应当的。有什么不如意的,也好改去。我前儿让青黛她们去库里翻了翻,我记得还有几十匹好料子,是那年老姑奶奶从南来带的,一直留着也没舍得用,不如给漪儿裁了做衣裳。”杜氏说。 “凭太太做主。就是那些料子也稀罕,如今也没有这样好的东西了。太太不如留着自个儿用。给漪儿,太费了。她年纪小,搁不住这么奢侈。”宛帔低声。老姑奶奶嫁到了南边去,带回来的那些绸缎,有些是前朝的了。她是见过也用过的。 杜氏笑了,说:“我打算可多了,你也得拿些主意。那些料子虽是好东西,花样颜色却都妍丽,给漪儿用是锦上添花,咱们用起来倒确实是搁不住了。你也别有顾虑,三太太要是有什么话说,你就当没听到。回头老七老八出嫁,我自然也有好的给。这些,不是不想给她们,是给她们不合适。现如今流行的,东洋料子,西洋料子,她们喜欢那个。既是喜欢那个,就尽管淘换去。要我说,西洋料子就适合西洋裙子,东洋料子就适合他们的和服,咱们中国人嫁闺女,还是用咱们的绫罗绸缎,才是真材实料。” 静漪听着,倒忍不住点头赞同。 杜氏见她点头,笑着指了指她,跟宛帔说:“你说这孩子不识好歹吗?我说她最识好歹。不过,不是我说你,三太太连日预备老七老八上学去的行李,都车来车往、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预备漪儿出门子这么大的事,你倒是沉得住气。” 宛帔笑着说:“该给她预备的,也都预备的差不多了。再说衣裳什么的,她自个儿也不爱,有一些够穿也就罢了。” “有你这样做娘的!嫁闺女就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打发的咱们也高兴了,她也高兴了。她就是再不爱那些,总不成咱们程家嫁过去的闺女,箱底没几件像样的衣裳吧?哎哟,对了,险些忘了这个——小十,有样好东西,我给你留着呢。青黛,豆蔻,去后面抬我那个箱子出来。”杜氏吩咐侍女。 静漪听了半晌,始终没有插话。听说有好东西给她,她才直了直身,想打起精神来。 杜氏正在兴头上,见静漪老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嗔怪的拍她的脸。 等箱子抬来,放在屋子当间儿,杜氏吩咐青黛开了箱子,指着箱子里的东西,说:“你的姐姐们出嫁,我都给了几样东西压箱底。虽然不值什么钱,总是娘家给的,做点儿念想。这是给你的。” 青黛小心翼翼的从箱子里捧出一样东西来,走到主子们面前来。 是一顶凤冠。 豆蔻从箱子里将霞帔取了出来抖开。 这是一整套的凤冠霞帔。 宛帔看到就说:“这是从前上人的东西,怎么能给漪儿呢。” “怎么不能给漪儿?”杜氏戴上花镜,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凤冠,“我收拾的还算仔细,这些年到我手上也并没糟践了。这也不单是我的主意,前儿我和老爷提了提。老爷说,既然我有这个意思,那就给漪儿吧——你也不用发慌,咱们家哪个姑娘出阁都有。那时候老四出门子,我想给她来着,她说她不要这个,让我留着,说知道我爱这个。我也是想留着自己个儿多看几年。老五老六出门儿,想过给她们谁。可是尽着她们挑,谁也没挑这个。也就留到了这会儿,该当着给漪儿。”杜氏呵呵呵的笑着,心满意足的。 宛帔看看静漪。 静漪正端详着这漂亮的凤冠——这样的款式,是明朝的。她从前是见过的,很小的时候。应就是嫡母说起,四姐出嫁之前的事。她还趴在嫡母的膝上,看四姐将这凤冠戴在头上。四姐真美……四姐出嫁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吧?比她现在还要小一些。她还不懂什么,家里热闹的了那么久,什么绫罗绸缎、金银器皿……通通满满上尖,她一个小孩子家,看了只是喜欢。热闹,不过一阵子,四姐出了门,她就知道什么是空落落的感觉了……家庙里供着泛着黄的祖宗画像,每逢大节都要去拜祭。那画中的凤冠霞帔在浓郁的香气和尘气中,从小便让她觉得沉重。但是这样近的看着,精美的让人移不开眼。她手拨了一下帽翅,颤巍巍的,叶儿上的露珠似的,真让人不忍再碰触一下……她觉得自己不能拥有这个,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谢谢母亲。” 杜氏一听,非常高兴。 “好好儿收着。以后,传给你的闺女啊媳妇的,也是个意思。旁的东西都有限,就是这个我得交待你一下,你留心收着。”她让人把凤冠霞帔收了,吩咐回头送到杏庐去,又说:“今儿下午云裳的师傅来家里量衣裳。听说最近有嫁娶的几家子,都是在云裳做,说是料子又好,样子又时新,满意的很。” “漪儿的裙褂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陶家不晓得要什么样的婚礼?若是西式婚礼,恐怕还是得准备西式礼服,那个我就做不来了。”宛帔说。 “你自己替她准备的自然是最好的。西式礼服也预备下吧,我已经同黄公使的夫人提过,她说有相熟的朋友在法国,若是需要,选好了图样,把漪儿的尺寸寄过去,最多两个月,也就得了。或者去国际饭店,那里有个法国女人,叫什么来着,开的服装店,专门替各国的公使打理衣装的,请哪位公使夫人说一说,也是可以很快就得的。只是那样未必有法国来的精致——漪儿,你看呢?”杜氏说着自己的打算,问静漪。 静漪说:“还是不要麻烦黄夫人了吧。”她一听到黄公使,自然就是黄誉。想到黄誉,自然就想到黄珍妮。别说她对这婚礼根本没有什么期望,即便是有,她也不想同黄珍妮有任何联络。 “那也好。等着去法国女人那里做吧。”杜氏还是很高兴的张罗着。静漪的平静顺和让她觉得心里加倍的舒坦些。 然而静漪越平静,宛帔倒越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妥当。 她在同静漪一起离开杜氏住处回杏庐的时候,走在路上,问静漪:“三太太今儿早上说,七小姐和八小姐若是定了亲,是不必等拿到大学文凭的。你是不是还坚持去读书?” 一早在杜氏这里,三太太便说了些话。静漪的婚事让三太太醋意大发,这是众所周知的。况且杜氏嘴上虽不说什么,却比她自己的所出的女儿出嫁时更用心的准备静漪的婚事,就让她又添几分不舒坦。 静漪知道三太太的话句句都是冲着她们母女来的,故此照常当做没有听到。 “娘,既然父亲都做主将我的学籍转回来了,我自然还是要再念几日的。”静漪扶着母亲,走上了一弯小桥。 桥下恰好一叶小舟驶过,在舟上捞着池塘里腐叶的花匠夫妇看到她们,忙行了个礼。 宛帔待那小舟行远,才说:“不如就在家中静心养养罢。”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五) “反倒是去上课,还能静下些心来。”静漪说着,扶着母亲下桥。“不为了什么文凭,为了多念一日,总有一日的收获。” 宛帔停下脚步,看着静漪白皙的面孔,半晌才说:“但愿你真的安心放在书本上。” 静漪没有再说什么。 她望着远去的小舟,和已现颓势的荷塘。 瑟瑟秋风吹过,搬进来还是盛夏时分的草木葱茏的园子,不久之后,便会变的萧瑟起来……只是她想,她也不知道一旦离开家,她是否还有机会看到哪怕是萧瑟的园子? …… 开学的日子渐渐近了,文定之日也就近了,程家上下虽然不宣之于口,都在为了陶程两家的这桩婚事忙碌准备着。 对需要配合的准备,静漪无不顺从。沉默的顺从。 因为婚前要准备的东西多,虽然量裁衣服,选购绸缎等等都是让人上门来的,杜氏见静漪发闷,担心她闷出病来,还是发话允许静漪出门走动走动。 静漪出门,最远也就是去姑母家中与两位表姐相聚,再就是去探望了大表姐无忧。探望无忧后回来,她有整晚都不说话。宛帔以为她是累了,不想静漪却在睡前说了一句“所托非人,真替大表姐难过”。这句话拨动了宛帔的心弦。静漪默默的回房了,宛帔却彻夜未眠。 然而静漪却没有再提起无忧的事情,她好像把这件事从心里抹去了似的。 等到学校开了学,每日里司机管着接送她上课下课。她总是按时来回,几乎从不在外面耽搁,杜氏和宛帔就更放心些。 这一日静漪早上出门之前,就同宛帔说今天课少,她下了课要去书局买书。宛帔嘱咐她早些回来,因今日会有一批新衣服和新首饰送到,需她早些回来试穿。 静漪答应着走了。 她出门上了车。同之慎一起走的。车子到燕京大学门口,先将之慎放下来。之慎还问静漪,放学她要去哪间书局,正好他也要买几本书。 静漪就说:“松风书局。” 松风书局在燕大后门,之慎听了就说:“那放学的时候,松风书局见吧。” 静漪点头。 下车前,她同司机说:“到时候你也到松风接我们吧。” “十小姐,不是每日都先来接了您吗?”司机问道。 “我忘记了,今天下了课要和同学一起去陆军礼堂参加一个典礼,就在燕大附近,我自己去就好。”静漪吩咐完就下了车。 她进校门时还只顾着低头走路,待到她进了教学楼,从三楼的走廊里看到自家的车子已经离开,趁着上课铃还没有打,教室都没有进便下了楼。她从学校的后门出去,在车行叫了辆出租汽车,直奔城外的戴镇而去。 忍受了一路的颠簸到戴镇,静漪没有贸然的到戴府去,而是在镇中心的一个小茶馆里打听清楚戴孟元的住处,托一个堂倌找了人送张便条去戴府门上,写明了是给戴孟元。 茶馆里冷冷清清的,她要了一壶茉莉香片,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戴孟元。 堂倌给她斟茶,这茉莉香片的味道浓郁到有些呛人。 她只用它温暖自己的手。 今天起了风,有点冷。 而且这样等着戴孟元……她好像总是在等他似的。 但是她微笑,知道自己距离他很近,就好像这样已经很幸福…… 戴孟元拄着拐杖走到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就已经看到了坐在茶馆靠窗那张桌子边的程静漪。 她穿戴已经尽量的朴实无华,完全是普通的女学生的衣着,不知道是不是偷偷从学校跑来见他的——他想,在上海念书时,静漪上学就总是穿的很普通,可她的气质就是出众的,整个人不管在哪里,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夺目。 戴孟元站在那里看了静漪很久。 她低着头,看着光秃秃的桌面,在微笑。笑的样子很傻。 她并不是个精明的女子,多数时候,都有点儿傻乎乎的劲儿。因为眼睛近视了,常常看不清楚这个,看不清楚那个,就更显得迷迷糊糊的。 就像现在,捧着一个粗瓷茶碗,低着头微笑,连茶馆里掌柜和堂倌都在瞅着傻笑的她觉得诧异,她都没有察觉。 戴孟元正寻思着要叫静漪一声,静漪恰在这时抬了下头,看到了他。 她呆了一呆,立即扔下手里的茶碗,从茶馆里跑出来。 跑的那么急,就差从窗里穿出来了似的。 “别跑!”戴孟元怕她跌跤,急忙喊道。他撑着拐杖还没走两步,静漪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他笑着说:“让你别跑了。你忘了你连走着走着都会跌跤?摔着了怎么办?” 他在开玩笑。 在笑她……是的,也不是第一回了,见到他就要跑,还没跑几步就摔了。最惨的那一次,在外滩公园,当着人,摔的裙子和手都破了,险些就疼的要哭出来……被他托着手吹气,小心的将一点点浮尘都擦掉。等她能走路了,陪着她去一个美国人开的诊所,亲手给她手上擦药水……那么疼,想起来竟然是无比的甜蜜。 “孟元……”静漪含着泪看他,“要不是怕失礼,我就直接闯进门去找你了。我是怕……伯母介意。我扶着你走。” “伤的不严重,我能走。你忘了我是也是医科生。”戴孟元微笑着。 大概腿伤减少了走动的缘故,他显得比上次见面时胖了些。在较之往日稍稍显得臃肿的同时,身上也没有那些让静漪觉得不安的东西了。 静漪竟然觉得眼下的孟元更好。但她随后便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无疑是自私了些的。 她小心翼翼的扶着戴孟元进了茶馆。 茶馆掌柜和堂倌跟戴孟元是熟识的,称呼他戴少爷。因为对戴少爷尊敬,也顺带的对静漪比先前更为恭敬些。 静漪便知道戴家在戴镇,应是极受尊崇的。 戴孟元余外的要了几样点心,跟静漪说:“这里的东西粗糙,多少吃一点。” 他语气极温和,静漪听了却想哭。 她潮润发红的眼望着戴孟元,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后来会伤的这么重……” 早知道,她该更早些去求父亲,不会等着孟允上门找她了…… 戴孟元不在乎的说:“没什么。比起送了命的,我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静漪握着他的手。轻声的问戴孟元的伤。问的极为仔细,像坐诊的医生那样。戴孟元看着她只是微笑,静漪不禁有些着急,说:“你倒是说话啊,到底伤的怎么样?” 她总不能在这里就给他检查,虽然她很想那样做。 “你真的忘了我也是医科生。我说不要紧,自然是不要紧的。”戴孟元说。 他这么一说,静漪倒想到他被学校退学的事来,愣了。 “学校里都还好吗?功课能跟上嘛?”戴孟元见她发愣,另找了话题问她。 她点头。 “真的?”戴孟元脸上的笑意加深,“协和医科可不好混日子。你要加倍用功才行。要不,我帮你做功课?” “谁要你帮忙。”静漪见戴孟元逗她,想笑。笑是笑出来了,眼睛里泪花在闪。 “瞧瞧,又这样了。”戴孟元羞她。 堂倌送上来点心,戴孟元抽了手,将碟子推到静漪面前。 静漪毫无胃口,却抵不住孟元盯着她,只好吃了两块萨其马。 “要看我,也看了,等下就回去吧。出来久了,你恐怕跟家里不好交代。”戴孟元看看街对面等待的汽车,说。 “孟元,”静漪重又拉了戴孟元的手,“现在,你怎么想?” 戴孟元转过脸来,望着静漪的眼,半晌无话。 静漪就觉得手心里孟元的手更凉了些似的,没来由的她就有不太好的预感。 但她固执的等着孟元回答她。 戴孟元轻声的说:“静漪,我和你怕是没有未来的。” “你说什么?”静漪只觉得戴孟元的话像是另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似的。 “我和你,尤其是你,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真正要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戴孟元说。脸色是严峻的,这让他国字型的脸更加显得棱角分明似的。只是那棱角,尖锐的仿佛能刺伤人。 “我想过无数次。”静漪说,戴孟元要开口,她阻止他。她说:“我也明白你担心些什么。如果我要的是富贵荣华,想必不难办到。可我要的不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够承受。” “你将事情想的太简单,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六) “会不会是你想的太过于复杂?我可以退学,靠双手养活自己,绝不会是也绝不成为你的负担。孟元,你可以继续从事你所热爱的事业。我不会阻拦你。” 戴孟元默默的看着静漪,严峻的脸色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孟元?” “我出狱的条件,是你履行婚约,不是吗?”戴孟元问。 静漪一怔。 她的脸涨红了,说:“那是……那是……” “那是你为了让你父亲救我,不得已答应的条件。而我将会被安排去美国留学。静漪,支票和船票都已经送到我手上。” “你接受了吗?”静漪问。 “我接受了。”戴孟元说,“就算我不接受,母亲也会代我接受。” “你不要伤她的心……”静漪心里明白,他这么说,一定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是他母亲接受了条件,逼着他就范的。 “静漪,你的牺牲换来我的自由。我母亲的退让换来我的安定。这样的自由和安定让我觉得羞耻。我的理想是改变这个世界,让不公平变的公平,让贫穷的变的富有,让富有的变的慈悲。可我现在只能靠女人的庇佑,这是我的耻辱。”戴孟元语气渐渐激愤。激愤而又有几分哀伤。 静漪闭口不言。 此时的戴孟元虽没有在演讲台上的气势,但语气节奏已经让她紧张。 “现在,你要脱离你的家庭,和我一起奔向前程。静漪,我的前程是你父亲花钱买来的。我接受,已经足够我羞耻。是不是?”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听从父亲的意愿嫁进陶家。我始终是要靠自己生活的。”静漪说。 她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好浇灭心头被戴孟元的话搅扰起来的不安和焦躁。也避开了戴孟元的问题。他是个有着非常强的自尊心的男人。这的确会令他难堪。 “我自己来找你的,是我自己要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同你没有必然关联。你不必负上责任。”她抬起眼来,直直的瞪着戴孟元,“我只问你,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戴孟元被静漪黑而亮的眼眸望着。 “孟元,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静漪再问,声音已经很大。 她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此时对她来说,唯有戴孟元的唇间发出的,才是声音。 戴孟元还是没有说话。 静漪站了起来,她说:“我知道你是哪班船,我知道你什么时间走,到时候我会跟你一起上船……” “静漪!” 静漪甩开戴孟元的手,说:“我为的是我的自由。”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静漪问。 戴孟元转开了脸。 静漪看到他站了起来,又忍不住担心他的伤。 两个人僵在那里。 “静漪,你要理解我……我是为了你好,及早离开我,你会有更好的前途。”戴孟元说。 “说到底,我还是不如你的理想重要……在你心里,我也根本不配和你一起,去实现你的理想,是不是?”静漪轻声的问。 “我问过你,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你和我,是你犯了个错误。我……”戴孟元说着,就见静漪已经站了起来。 他停住了。 瑟瑟秋风,吹着窗外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 静漪默然的转身就走。 “静漪!”戴孟元喊着静漪的名字,“静漪!” 静漪低了头。 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转身之后就泪流满面…… “静漪!”戴孟元追出来,“我会乘‘中国号’去纽约。你放心,我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他终于追上了她,她坚持着不肯回头,只是说:“那我们在纽约见。” “静漪,”戴孟元拉着她的手臂,“别去。听我一句,我们就此分别吧。我不能对不起你。” 就此分别……静漪望着脚下黄土路上原本颗颗分明的小石子儿,在她的眼前水珠似的滚动起来。 她狠狠的甩开了戴孟元的手。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跟我说个清楚明白。”静漪直视戴孟元的眼。眼睛里的泪在悄悄的消退。 戴孟元重又拉了她的手,看着她。 静漪觉得那消退的眼泪又来了…… 有人喊她程小姐,是个女人的声音。 静漪胡乱的擦了擦眼泪,站下回头看,在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女子,一老,一少。 她认出来那是戴母和孟允。 她怔了怔,抽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泪。戴孟元因为腿上有伤,她扶着他,一起来到戴夫人和戴孟允的面前后,她轻轻的放了手。 戴夫人个子矮小,人又瘦,面上大约是近日愁苦,显得面色不好,这又加重了她原本的严厉。 她打量了一下静漪,说:“程小姐既然来了,怎么不到家里坐坐?” 静漪涨红了脸,没有解释。 “娘……”戴孟元要开口替静漪说话,戴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孟允却在此时插话,说:“孟元,你腿还没好,母亲的意思是你不该到处乱跑——程小姐,既然来了,到家里来喝口茶吧。正好母亲也想和你说说话。” 静漪点了点头。 戴夫人吩咐下人抬了一顶小轿来,戴孟元却坚持不要坐上去。于是一行四人,戴夫人在孟允的搀扶下走在前面,孟元随后,静漪却落在了最后,都走的慢吞吞的。 戴府在镇西,从镇中心走过去,用不了多久。 静漪看到戴府的大门时,心想原来孟元就是从这个大门走出去的——虽看起来因未及时修缮,而令大门看上去有点萧索,但仍不难看出当年门庭若市的高门大户的气势……此时戴夫人已经先一步走上台阶,竟是特为的回头看了静漪一眼,见静漪正仰头看着大夫门上的牌匾“大夫第”,她静默无言的转身迈步进了门。 孟元却站住了,低声对静漪说:“等一下,不管我母亲说什么,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冲撞了她。” 静漪走到这时,已经有了准备,她说:“你真当我是不懂事的嘛?” 孟元道:“我母亲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只要告诉她,你和我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她不会为难你的。” 静漪看着他。 “程小姐,孟元,快些进来。”孟允又折了回来,对着这两人招手。待静漪扶着孟元走进大门,换了她扶着弟弟,她看着静漪说:“母亲在里面等你呢,程小姐。” 静漪分明的听她称呼自己为“程小姐”,较之戴夫人,戴孟允的这一声称呼,显得尤其疏离,她看了孟允,那声孟允姐姐此时无论如何是叫不出口了。 孟允被她黑沉沉的眸子望着,略有些不自在,忙吩咐人引着静漪去见母亲。 戴孟元想要一同去,被孟允阻止了,说:“母亲想单独见程小姐。”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孟元问。他对姐姐的语气有些严峻。 “这是母亲的意思。”孟允拉住他。 “没关系的。我这就进去见夫人。”静漪说。她虽不知戴夫人想同她说什么,却也并不惧怕去见戴夫人。 孟元却是最了解他母亲的,未免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忤逆母亲的意思,就对静漪说:“我在这里等你。还有话要和你说。” “你还不回房去休息……”孟允不依。 孟元看着他姐姐。孟允只好住了口。 静漪便跟着侍女一同往里走。 戴夫人在戴府正厅里见她。 静漪便知道,戴夫人这是将她真正的摆在了一个客人的位子上了,客气是真的客气,疏远也是真的疏远。她从容的正式给戴夫人行了礼,坐在了戴夫人的下手。等着上茶的工夫,戴夫人没有开口,只是坐在上座,捻着她手中的一串菩提子佛珠,静默的盯着脚下的青砖地面。静漪甚至能觉察到吹过这阔大的正厅里的微风,是从她这里吹到戴夫人那里,像遇到了整块的铁板,还会照原路再吹回来的……有种淡淡的线香味,混在这正厅散发出来的陈旧的房屋经过潮湿的夏季还未散尽的那种霉味中。往日闻到线香的味道,总觉得温暖,今日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森冷异常。 静漪坐下就不动了。 她也盯着一处。 正厅里不知多久没有来过客人了,仆人也疏于清扫吧,青砖地面上有淡淡的青苔,或许某一处已经漏雨了…… “程小姐,请喝茶。”戴夫人淡然开口。 静漪端起盖碗茶,轻轻的拂了拂,浅浅抿了半口,将茶碗放回去。 戴夫人的目光定在静漪身上。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七) 静漪的每一个动作,自从她们刚刚见面,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女子身上,她很难挑剔出什么来。 她清了清喉,说:“家道中落,自然比不上程小姐家中煊赫。” 静漪怔了下,以为自己盯着地面的举动被戴夫人误会了,不禁脸上再次泛红,忙道:“伯母……” 戴夫人眼波一泛,静漪的下文便没有说出来。她意识到,戴夫人并不愿意听她这么称呼自己,而且,也并不想听她说。于是她住了嘴。 果不其然戴夫人喘了口气,说:“程小姐今日忽然来了戴镇,倒叫我觉得十分意外。恕我直言,程小姐言行,实在不像是大家闺秀所为。” 静漪咬紧了牙关。 “可能我的话有些难听了。但是程小姐既然来到我府上,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程小姐此番前来,我大约也能猜出是为了什么。如果猜错了,程小姐大人大量,不与我这老婆子计较;如果猜对了,请程小姐听我几句肺腑之言。”戴夫人手上的佛珠在指间被缓慢的捻动着,同她的语调一样。 静漪说:“您请讲。” “孟元此次能被释放,我知道全赖程小姐在令尊大人面前说了好话。对此,我戴家上下,感激不尽。程小姐,孟元是先夫这一支的独子,他有任何的不测,我都无颜去见先夫及列祖列宗。如今,孟元算是安然的捡回一条命来,以后我断然不允许他再有不测。但是有些事情,我要同程小姐说个明白。令尊大人固然是不同意程小姐你和孟元再有什么瓜葛,就是我,也不愿意程小姐再和孟元来往的。我听闻程小姐也是有婚约在身的,如此,甚好。这些日子,给孟元上门提亲的也不少,我已经相中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婚事也很快会定下来。这家的小姐年岁还小,自然是等孟元学成归来再成亲的。程小姐,孟元被放回来之前,令尊大人人已遣人来舍下说过,我们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孟元才被放回来的。我以为,这是对孟元很好的,对程小姐自然更好。日后孟元和程小姐,他另娶、你别嫁,这一步走出去,各不相干——正是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程小姐自管走你的阳关道——不知道我这番话,程小姐是否听的进去?我只知程小姐是知书识礼的,想必能体谅我这老婆子护子的一份儿心,并不会责怪我多此一举。婚姻大事,除掉父母做主,当然还是要门当户对。退一步说,我们戴家和你们程家,的确是差了几个门槛,我们高攀不上。程小姐,我言尽于此。请程小姐喝了这碗茶,就请回吧。程小姐对孟元和戴家相助之恩,老婆子我铭记于心,今生今世若不能偿还,来世定当相报。程小姐,请受我一礼。” 戴夫人说着,已经起身,两步走到静漪的面前,深深的福了下去。 静漪原本就已经被戴夫人的这番话说的不啻是耳边惊雷滚滚,正心头震颤之间,便看到戴夫人这番举动,急忙的站起来去搀扶她,哪知道戴夫人看起来瘦弱,这一福却是深,她竟一把扶不动,又不敢十分的用力去拉扯长者,她竟愣在那里,只管避开正面,看着戴夫人,说:“夫人……” 戴夫人低着头,说:“程小姐,若有什么对不住程小姐的,我都领了。谁让我膝下只有这一子,当然事事先为他的安危考虑。令尊答应将孟元送出国门,我也相信他定能做到。也请程小姐不要责怪我。孟元那里,我自然会劝解他,以前途为重。我想他应该也会答允我的。” “夫人,您快些坐下。”静漪又使了把力气。 “程小姐不应允我的请求,我是不会起来的。”戴夫人说。 她瘦弱的身子深深的鞠躬,头低的不能再低了。 静漪几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心头顿时如刀割一样。但随后她细细的声音响起来,说出口的竟然是:“我不能答允您这个要求。” 戴夫人一动都不动。 静漪松开手,她没有起身,对戴夫人说:“我希望孟元好,希望他有好的前程,不会阻碍他的。夫人,对不住,您的要求我不能答允。今日,是我来的不对了……静漪就此拜别夫人。” 戴夫人反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脸盯着她,说:“程小姐,我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阻止的。” 静漪紧紧的抿着唇。 “为此,我不惜以死相逼。”戴夫人说。 静漪看着她的眼睛。 和孟元像极了的一对眼睛,应该说是孟元像极了他母亲,就连这样狠绝的态度和语气,都如出一辙,可是她,真的不能违背自己的心……她哽咽难言,想从戴夫人的手下抽出胳膊,戴夫人便松手,她竟一下子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我一死,孟元是无论如何不会与你成亲的了。如果你不想走到那一步,回去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程小姐,你是聪明人。和孟元在一起,你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嫁给陶家的公子,你的日子又是什么样的?这不是天壤之别,也相距千里。为什么要成这样的亲呢?” 静漪转开脸。 正厅门前的空地上,树影摇动。 不是天壤之别嘛?是天壤之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将是天壤之别……她吸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平整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在戴夫人面前深深的施了一礼,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程小姐,记住我今天的话!不要害了自己,更害了孟元!”戴夫人苍老沙哑的嗓音追出来,静漪扶了廊柱。 她抬头,看到隔了一个庭院,站在那里等着她的戴孟元,强忍着眼泪,慢慢的走下去,穿过庭院走到戴孟元面前时,已经面带微笑,在戴孟元和孟允尤其是孟允审视的目光下,她轻声说:“我该走了,孟元。很快就要出发,你好好养着伤,要尽快恢复,不然路上辛苦,要走一个多月呢……” 她说不下去了。 当着孟允,她不能由着性子来。尽管这个时候,她真想拉住孟元的手。 她真想哭。想和他说说……他们都不想让她和他在一起呢?就连他,也要用各种理由甩开她? 她强忍着。 不能说。 孟元不日即将启程,她说这些,让他难过吗? “静漪?”戴孟元看出她的异样来,“是不是我母亲说了什么?” 静漪摇头,笑着说:“不管伯母说什么,我都能听进去。我明白她的心……孟元,那我就走了。此去路途遥远,你多保重。我们有缘,自会再见。” 她的话,听在戴孟元耳中,只觉得心里开始空落落的。 静漪说着转身看了孟允,却没有说话。这个,不是当日到程家门上求她帮助弟弟的孟允姐姐了。 孟允推着孟元让他回去,孟元却坚持送静漪出来。 车子在门外等着了,静漪上车,她打开车窗看着孟元,说:“快些回去。” “我看你离开。”戴孟元说。 静漪看着他,点点头。 戴孟元说的很快:“静漪,从前,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你……从此都忘了吧。”他伸手,拉住静漪的手。 静漪低头,再抬头,微笑,说:“好。” 戴孟允催促着司机开车,司机看了眼静漪,静漪说:“开车吧。” 孟元松了手,车子缓缓驶离,静漪探身出来,对他挥着手,渐渐的,黑色的车子带着那个笑着的女子远去了……他明明看到她在笑,却知道她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一定是落了泪的。 他回身,看到了静立在门前的母亲。 黑色的影子印在黑灰底子上似的,沉重,深刻,让人窒息。 …… 静漪回过身去,半跪在汽车座椅上,从后窗看着戴孟元的身影,渐渐的远了,模糊了……直到膝盖都跪的疼了,她才转回身去坐好。 她闭上眼睛。 就好像从空中俯瞰戴家的全貌一般,眼前如云似雾般掠过那灰蒙蒙的宅邸。良久,孟元的样子出现在那迷雾当中,一切才渐渐的明亮起来……她慢慢的睁开眼,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来,将钢笔拧开,在早已经列好的日期上,勾了几个字母。 她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习惯了英文记录。 司机将她送到燕京大学的后门处,远远的就要到了,司机却说:“这位小姐,前面封路了。” 静漪合上笔记本,问:“什么?为什么?”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八) 司机往外看了看,说:“不知道,不过这附近是城防司令部的地界儿,这几日时常封路的。” “城防司令部?”静漪想了想,确实。燕大这里的确靠近城防司令部的。“哦,是这样。” “这几日城防司令部换了新主子,自然是戒备森严。”司机说着,又朝外看了看,说:“小姐,您要不要换条路走?既然封了路,想必是有什么事,万一进去出不来,您可耽误事儿。” 静漪说:“我倒也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可知道城防司令换成了谁?”静漪心想,城防司令部的正门又不在这条街上,就算是封路也封的有限,大不了就是警戒升级就罢了,应该不妨碍。 “陶驷陶将军。”司机正要接静漪递过来的钱,不想静漪听了他的话,拿钱的手竟停在了半空中。 “谁?”静漪以为自己听错了,“陶驷?陶驷不是……” 她想说陶驷不是陶系的驻京代表吗,怎么忽然神兵天降一般成了城防司令?这也太匪夷所思了……静漪正暗自琢磨着,司机就开始竹筒倒豆子般的议论开了。 “是呢,听着新鲜吧?原来他不过是陶系驻北平的一个军代表,不知何时就入了段系,还做了个司令。前城防司令的二公子段奉孝才将将的任了参谋长。本来么,该是小段司令接替老段司令,还是段司令。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冒出来一个他。不过陶将军手段了得。上任不过几日,北平城内的局势就稳定下来了。只是这夜间还要戒严的,也不知戒严要戒到哪日。”司机见静漪似乎是对这个很感兴趣,就多说了几句,眼睛却是盯着静漪手上的钞票,“小姐,这个……” 静漪回神,忙将钞票放到他手上,检查了一下随身带的东西,便下了车。 她正低头拍打身上的灰尘。 出租汽车虽然里外都洁净,她却总觉得有些脏脏的。 况且在戴家跌的那一跤,不算不狠,她看看裙子的下摆,果真有一片灰尘。 她一边拍打着,一边拎着手袋往前走。 燕大和城防司令部仅一街之隔,相去并不远。 静漪看着城防司令部高高的灰色砖墙,仍是不太相信,陶驷竟然会成为这里的最高统帅,岂不是,眼下北平城的兵权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能下的了这么大的一盘棋呢?段系和陶系就算是交好,段贵祥怎么会让陶驷接了本应自己儿子接的班?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会不会和前阵子的兵变有关?段贵祥和陶盛川还不一样,他更八面玲珑,从前就和南派、关外以及陶系这几支力量的关系都过得去。这次南派几乎不费一枪一炮的拿下北平城,就是因为段贵祥发动的兵变,不然,炮火攻城,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北平城内外还不知道要被毁成什么样呢。但就现在看来,此次兵变,段贵祥应该也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只是秘而不宣罢了,说不定,段贵祥已经…… “站住!”前面有人喝道。 静漪被这一声大喝打断了思绪,她一站,才看到面前设了哨卡。 “证件拿出来。”持枪的哨兵对她说。 此处道路不窄,路障设的颇宽,哨兵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进出的行人多是学生,都拿出证件来给哨兵验看。静漪发现哨兵的服色虽然还是绿色,但是肩章帽徽已然换成了北伐南派军队的梅花图案。她这样观察着哨兵,并没有拿出证件来。哨兵便已经不耐烦,“喂,证件!” “我没有证件。”静漪说。入学才不久,她的学生证还没有拿到手呢。 “没证件不准进去。”哨兵枪托向外一指,蛮横的说。 静漪微微皱了眉,说:“我是……” “管你是谁,没有证件不能进去。” “那么长官,你来告诉我,这条路封到什么时候?”静漪问。 “你怎么这么罗嗦,让你走你就走。再罗嗦小心把你抓起来。”哨兵凶起来。 “你胆子倒不小,抓我?”静漪轻声说。 哨兵刚要开口骂她,就见静漪板起脸来,顿时就有了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神色。他一怔,嘟哝了一句,把步枪一横,端在胸前,不让静漪过去。这时候哨卡里有人吹响了勺子,哨兵向后一看,立正站好之前,还不忘驱赶静漪。 静漪一肚子火,只好往旁边一站。这才看到,原来有两辆挂着军旗的吉普车开过来了。她正站在路边,朝着松风书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又看看来时的路,不知道该再跟哨兵磨一会儿牙呢,还是走出去,等着家里的车子来……就在这时,吉普车开到了她跟前。 静漪往后退了退,要走,就听到有个温和的声音在问:“程小姐吗?” 静漪站住了,她抬头看来人。 愣了愣,立即认出这位身着深灰色军装、身前挂着金色绶带的人,正是陶驷。 陶驷没理会旁边那些刷刷刷咔咔咔的提枪敬礼,微笑着跟静漪说:“怎么这么巧,在这里遇到程小姐。” “同家兄约好在松风书局见面。没想到这里封路,没有证件不能入内,正不知如何是好呢。没想到,会遇到陶司令。”静漪轻声的说。 “代司令。”陶驷听出她将陶司令三个字咬的那个味道不太对了。他看看周围,明白了静漪的意思,于是微笑着招了招手,“左志成!” “有!”副官左志成急忙过来。 他一回头,说:“撤。” 左志成低声道:“可是这几天……” “我早就说了,别这么蝎蝎螫螫的给我丢人。我别说不在这里办公,就是在这里办公,也别弄的十里八里地就开始警戒。让这城里城外的老百姓,把我当成什么呢?怕死么?”陶驷说。 “那不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嘛。”左志成道。 “少放屁。滚!”陶驷骂道。 左志成转身跑掉,陶驷回头看到静漪,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骂粗话不妥,于是清了清喉咙,说:“上车吧,程小姐,我捎你一段。” “不用了,陶先生。走两步就到的。”静漪倒没想到陶驷是如此的和蔼,直截了当的拒绝他的好意,她有点不好意。 陶驷知道她觉得不便,就挥了挥手,让车子跟着,他陪静漪往书店的方向走着。 其实很近的一段路,静漪走在陶驷身边,浑身不自在,走了没两步,就说:“陶先生……” 陶驷笑着说:“你这一喊我陶先生,我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必是咱们只见过一两回面,你觉得不便。日后你可是要跟着叫我一声二哥的,千万别和我客气。” 静漪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好已经到了松风书局门口,陶驷见她窘迫,也便及时的站住,说:“我让车子在这里等着你吧,逛完书局,让他们送你。” “家里的车子会来接家兄和我回去的。不必麻烦您了。”静漪当然是叫不出那声二哥来,只好用了您字代称。 陶驷却越发觉得这个女孩子有意思,仿佛有意让她不自在似的,说:“哎,反正他们跟着我回去,也是闲着。不如就在这里等着把。让你安全回家,也是我的责任。如此,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失陪了。”他说着,一站,点头致意之后,上了车。 静漪见他的车子迅速的离去,留下的这辆车子里的士兵下了车,守在书局门前。连书局的伙计都探头探脑的往外看,令她更不自在,只好低着头进了书局的门,举目一望,立即看到了之慎的身影,她急忙跑过去,叫着:“九哥。” 之慎一回头,笑着说:“我刚刚还在想,不知道你怎么有法子就能进来呢,这就得出去,省的你进不来书局着急,说着话你就来了。” 静漪朝着门外一侧脸,说:“你看。” 之慎嗬的一声,说:“难道……” 静漪便把过程说了一遍,之慎边听边笑,静漪生气道:“你还笑!” 之慎忍了笑,道:“陶家二哥真是个直爽的性子。他人不坏。” 静漪不语。 之慎晓得静漪心里不得劲,也不说什么,指着面前的书架子,道:“既是来买书的,还不好好儿的选,等下回家又晚了。咦,你身上怎么一股线香的味道?” 静漪来买书本就是托词,正想要随便那几本书就走的,被之慎这样一问,未免心虚,便道:“什么线香的味道?” “难道你今天有解剖课嘛?听说你们医学院的学生去上解剖课之前,是要烧香拜一拜的。”之慎本是玩笑的,见静漪神色有些慌张,不禁起疑,皱眉问:“嗯?你怎么了?”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九) 静漪转过头去不理他,幸好之慎没有再接着问她什么。 她顺着书柜慢慢往里走,去选了一本英文小辞典拿在手里。 付钱的时候,之慎不经意似的问她:“前阵子不是在猛攻德文?怎么,最近又想加强英文了?” “嗯。”静漪把辞典放下,让之慎替她付钱。她镇定的说:“你忘了,我们是英文授课了。” “你英文底子本来就好么,不怕的。”之慎付了钱,从静漪手中拿过辞典来替她拿好。 兄妹俩走出书局,程家的车子已经在等了。 之慎再三的同陶驷的部下说明,他们乘自家的车子回去也就是了,不需要他们护送,未果,只好由着他们跟随在车后。 程家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军用吉普车跟随在后,倒是觉得很威风,笑着说:“还是第一次有军车护送。” 之慎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说:“怎么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似的。” “有啥不对劲儿。这是陶家把咱们当自己人的意思呗。不然人家犯得上吗?”司机倒是说的直白,“对了,十小姐,我刚刚出门的时候,程家又派人送了些东西来。不知道是什么。”他笑嘻嘻的说。 静漪扯着书包上的扣环,转脸看街上。 “送什么?程家这些日子天天来送东西呐。”之慎看静漪脸又绷着,跟着逗她。 司机笑笑,摇头。 之慎又回头看吉普车,跟静漪说:“虽说是代司令,这城防军能被陶家二公子在短短数日之内指挥若定,他也是有点本事的。看来陶伯父这趟北平没有白来。那日在孔家,听他们议论,还说陶伯父在这个时候来北平,简直如入虎穴。想来没有擒虎艺,绝不上南山……段家在这次兵变中虽说立下奇功,但也付出巨大代价。段贵祥在兵变之后遭到伏击,目前生命垂危,剩一口气等着他在日本的大公子奉先回来。听说段奉先上个月已经回国,现在正在往回赶。他把陶驷请出来稳住局面,却不知道陶驷这次是帮谁在稳住局面。段家这场明争暗斗才刚刚开始。说不定什么时候,,段奉先回来,是爹也没了,权也没了。你说,这父子弟兄的,到这份儿上,还有意思吗?” 静漪无心和之慎聊这些。 到家之后,她也没有亲自向护送他们回来的士兵道谢,而是由着之慎打发他们去了。 等她回到杏庐,等待她的除了成堆的礼物——母亲说是陶家送来的什么东西,杜氏母亲直接让送到杏庐来了——还有数不清的布料,和等在那里的裁缝。 她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就将头脸埋进了被子里,宛帔怎么让秋薇去叫她出来量体裁衣,她都不肯。硬生生让裁缝等了半个钟头,她才勉强的让量了尺寸。 宛帔打发裁缝走了,才看着静漪,并不问她什么,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静漪在母亲沉默的目光中,渐渐平静下来,她蹲下去,坐在地平上,仰望着母亲。 “娘,以后我离您远了……您……会怎么样啊?”她握着母亲的手。 宛帔想了一会儿,说:“从前我也这么问过我娘。” 静漪的下巴,搁在母亲的膝头。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娘”这个字。 “她老人家说,女儿嘛,总要嫁出去的。知道你好,也就好了。”宛帔轻声的说,“漪儿。” “嗯?”静漪抱着宛帔的膝。 “你离娘多远,娘都不怕,知道吗?只要你好好儿的。”宛帔说。她抚摸着静漪的头发,手微微的有些颤抖,因此腕上的碧玉镯子,轻碰着静漪的耳朵。 温温的,仿佛是她小时候,睡着了,母亲那样轻轻的吻她。 她一动都不想动。 良久,她稍稍抬起头来,看到母亲裙摆上,灰色的绸缎上,印了两点深灰。 她刚想看清楚那是什么,就见两滴亮晶晶的东西,又落了下去…… “太太,青黛来了。”翠喜在外面禀报。 静漪忙站起来,背转身过去。 宛帔指了指里间,静漪走进去,她坐端正了,等青黛进来,问道:“是太太那边有什么事?” 青黛回话道:“太太让二太太过去,商量一下事情。太太明天要去段家吊唁,手头有几件事情要交待给您呢。请您马上过去。” 宛帔问:“段家?段家谁殁了?” “是段司令。段家来人刚刚走。”青黛回答,见宛帔愣了愣,她就接着说,“外面传说段家都乱套了。段司令还没咽气儿呢,几个儿子和老部下就在他眼前儿动了枪,段司令硬生生的就是给气死的……老爷现在太太那里。还有,听说姑太太家里,三表小姐这两日生了病,家里也有些不安宁。太太说,要是忙不过来,二太太这几日还得去瞧瞧赵家那边。” “我换件衣服,这就去。”宛帔打发青黛先走,自己到里间换衣服。见静漪已经恢复常态,她吩咐翠喜:“替我拿那件茧绸衫来。” 静漪陪着母亲换好了衣服,送她出门。 “刚才都听见了?”宛帔问静漪。 静漪知道母亲指的是无垢的事情。青黛说的含糊,应该是不明就里。她总是知道无垢的事的。 “那日去探望大表姐,听她说,孔黄两家因为解除婚约的事,闹的很不愉快。孔家大哥执意退婚,不惜以死相逼。这满城风雨的,姑父必然要责怪三表姐。”静漪说。 “有无垢的事在眼前,你也好好儿想想。”宛帔望着静漪,默默的将手帕塞到胁下,扶着翠喜走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静漪仍旧站在廊下。 她想这几日,想必母亲要忙一忙的,家里进出的人多,门禁也会松一些吧。 她回到房里去,见秋薇还在专心的描花样子,就不去扰乱她,坐在书桌前,她打开了那个小匣子。她清点着里面的东西。 有一张相片,是戴孟元的半身照。 他穿着黑色的长衫,围着白色的围巾,端直清正,目光湛湛,似是在望着她。 静漪将相片用一方锦帕包了,放回小匣子里去。 孟元,过几天,就应该启程了吧? 但愿他顺利到达大洋彼岸。 ******* 这一程,程家因为几件大事,从老爷程世运到太太杜厚德都十分忙碌。 这日早上静漪和之慎要出门上学,原本要送他们去上课的司机就说:“请九少爷和十小姐将就一下,用这辆小车,今儿您二位的车子被派去送太太和四太太出门了。” 之慎听了就问:“怎么连我们的车子都用上了?早知道我自个儿开车上学,送十妹就是了。” “你又要招父亲说你吗?”静漪背着一个大书包,拉着之慎上车,“快走吧,再罗嗦就要迟到了。” 之慎要挑剔细致起来,也是十分的挑剔细致,这辆又旧又小跑起来除了喇叭各处也都叮叮当响的奥斯丁,他平日里是最看不上的。 静漪倒不觉得怎么样,等之慎不情愿的上车来,她就说:“一早儿的起床气还没有过去么?发什么大少爷脾气呢,从没见人是这样的。难不成套上马车你就不上学了?可真是那句话说的再不带错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九哥,我服了你。” 之慎撇了下嘴,说:“车马出行之事,岂可小看。” “真能摆谱儿啊。”静漪微笑了。之慎有时候,是一板一眼的。所以程家的爷们儿里,他岁数虽小,谁伺候他,也不敢不经心。 “你背这么大一书包干嘛?”之慎问。他胁下只夹了一本书另加一本笔记本。说着话,便扯了一下静漪的书包背带,看上去还挺沉。他使的劲儿小了,一把没扯动。 “哦,今天课多。我还多带了件衣裳,昨儿下课的时候觉得天凉。”静漪拢了下大书包,说。她又拢了下耳边的发丝。 “你就随了帔姨,身子还是偏弱些。你看之鸾之凤就气壮如牛。”之慎伸手摸摸静漪的额头,静漪坐着没动,他又摸摸自己的额头,“不发热就好。我记得你年年入秋仿佛都要小病一场。这几年每逢入秋你已经南下了,我险些忘了呢。” 他微笑着看静漪,静漪没笑。 “昨儿母亲还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大了。她说,四姐出嫁那日,你还是抱着四姐的腿不让四姐出门的小丫头呢。转眼……” “哥。”静漪叫之慎,“别说了。” 之慎笑笑。 她不愿意听他说这个,他也就不说了吧。 他再看看,就觉得这小丫头真的是要长大了。 她生辰,那场成人礼的盛大舞会都登了报,烜赫一时。信和报纸是之鸾寄回来的,父亲在家中,看了报纸皱皱眉头,却没说什么;帔姨却是去信告诉静漪此后不可随意抛头露面,措辞极严厉。他看那报纸时就只是笑笑,便扔在了一边……虽说是个成人礼,那时候也没觉得小丫头就真的成人了,回来喊着“九哥”“九哥”的,仍旧是他的跟屁虫一般的小妹子。犯起倔劲儿来,糊涂到不得了。就这样,竟然就要出嫁了……想想陶骧那个人,他不由得要叹口气。但是总好过跟戴孟元在一处的颠沛流离吧?戴孟元,此时应该在去往纽约的船上了吧?静漪不晓得清楚不清楚这事儿?她不提,也没人提。最近,父亲看上去很相信静漪,就要安然的走上他给安排的路了。 之慎又看看静漪。 静漪将她的大书包紧紧的抱在身畔,小脸儿也绷的紧紧的。 之慎忍不住弯起手指在静漪饱满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说:“话说着就嫁人了,还这么动不动就使性子,哪儿得了哦。” 静漪听了,也不说话,狠狠的捶了他一拳…… 车子先到了燕大门前,之慎下车,说:“不用接我放学。我今儿课就两节,下了课我自个儿回的。” 他说着便要走,静漪想要叫住他,又没敢开口,正抓着车门呢,他忽然回了一下身,说:“小十,你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静漪心里一动,摇头,说:“没有。” “那我走了。回头再说,这几天又好多新鲜事儿呢。”之慎走了。 静漪拉上了窗帘,额头抵在车窗上,深深的呼吸着……新鲜事儿么,九哥,是段家的争权夺利,还是孔黄两家因退婚决裂?还是将三表姐被禁足在闺房、她正绝食抗争? 想到三表姐,她心里发疼。 “停车。”静漪说。 司机停下车来,说:“还没到地儿呢,十小姐。” “今儿出来的早,我走两步吧。”静漪说。 “是。”司机回话。 “你先回吧,下午放学再来接我。”静漪吩咐。 “是。十小姐,那我先回了,还要送三太太出门。”司机说。 “去吧。”静漪点头。等车子开走了,她转身朝学校大门的方向走着,脚步却越来越慢。 她停下来,回头看了车子离开的方向,东西张望了下,一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说:“只管往前走。” 黄包车夫“哎”了一声,飞奔起来。 静漪眼看着黄包车经过协和的正大门,又说:“到雇大车的地方把我搁下就好。” “这位小姐您是要去哪儿啊?”车夫问。 静漪没回答。 她就要坐火车先离开北平、奔她的新生活去了…… 但她有时间,不着急说。 【第四章·完】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一) 【第五章·缘深缘浅的渊】 北平火车站,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旅人,在车站内外流动着,和夏末仅剩的一丝潮润混合在一起的,是酸腐的气息。 程静漪抱着她的书包,坐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她早已换下清洁的学生袍,穿上一件色泽暧昧不明的芥末黄色的粗布长旗袍。脚上的白色袜子是旧的,因此和黑色的平绒扣绊布鞋搭起来,就更加的不引人瞩目。她还特地戴了一顶软帽。已经洗过很多次的灰色亚麻软帽,帽檐软塌塌的垂下来,齐着她的腮。若是摘下帽子来,就会看到一张玉一样白净的面孔上,有一副很大的眼镜……她将软檐帽拉的更低些,偷眼看着车站墙壁上那个挂满了灰尘的大挂钟——离那趟去天津的火车开车,还有半个钟点。 她的身子被人轻撞了一下。 转头看看,是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因为困倦,正在打瞌睡,身子摇摇晃晃,歪过来,再碰她一下。 静漪往旁边挪了挪,只有半边身子坐在长凳上了。 她的脚碰了碰搁置在长凳下的柳条箱。小巧的柳条箱,看上去不起眼,里面装了个更小一点的皮箱,有衣服有书,还有一点西药。这是她早早的预备下的。来火车站前,她拿着一张当票去赎回了这个箱子,直奔了车站。 “让开、让开!” 听到呼喝声,她迅速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瞅了一眼——拿着黑白相间警棍的警察在推搡几个背着大包行李的人,让他们往他指定的方向去——她心一提,随即又定下神来。 她戴的一副圆形黑框大眼镜就是个化妆工具,度数并不合适,反而让她视物不清,这让她的耳朵变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灵。 “老哥,城里戒严了,你知道吗?”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刚从通县过来,没有进城。” 静漪微微侧头,从镜框上方看了他们一眼。都是穿着长衫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鼻梁上也架着圆圆的镜片。 “……今天段司令出殡,当然全城戒严……听说,段家大公子……”声音低的已经细不可闻。 静漪占着长凳的一角,竖着耳朵听。 虽然这个消息在她听来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如今的城防军代司令是陶驷,万一呢…… 段家大公子……全城戒严……她想起陶驷那笑眯眯的面孔,说自己是“代司令”时候的模样。她不太愿意把陶驷和笑面虎这样的词联系起来。但实际上,帮着段家稳定局势的陶驷,全城戒严的目的不是为了北平城的稳定,而是要帮着段奉孝除掉他的兄长段奉先吧……她看着书包上的扣子。 兄弟阋墙,人间惨事。 奉先大哥,奉孝二哥……都曾经是多么俊秀清贵的少年啊。 “……先前秘不发丧,等的就是大公子……到底是父子一场,无论如何都要回来送的……”叹息。 “这一送,可是老父亲还没送走,自己的性命就搭进去了……动了权、碰了利,父子兄弟都不在话下啊……”也是叹息。 静漪垂下头。 还有一刻钟,她就可以离开北平了。 这城中所有的富贵浮华、恩怨情仇,都将同她暂时的分离,而不必再加以理会。 她攥着母亲给她的小怀表。 最对不起的,就是疼她的母亲、信任她的嫡母、九哥……日后,听着表上滴滴答答的声音,想念他们,应该是经常的事了吧? 车站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能听到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骚动和不安在人群里蔓延,外面有人进来,说着不好了不好了,大兵来了……警察甩着警棍呼喝着,吵嚷声更大。 静漪紧张的看着入口处,外面不停的有人涌进来,扛着行李,神色仓皇。她站起来,透过车站灰蒙蒙的窗口,看到了列队的士兵。 她转回头去看车站里面,黑乎乎的火车停在轨道上,拥挤的人群正缓慢的往里移动。 她果断的拎起柳条箱走到队伍的尾端,站在前头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她,这位姑娘你也是去天津么? 她点了点头,没吭声。也没有回头,只听到士兵进站,三两个人一组,开始盘查……他们重点盘查的是青壮年男子。 静漪见状,便镇定的跟着队伍缓慢移动。 穿着灰色制服的军官带着士兵来到队伍前头,立在火车站检票员的身后,检票的速度又慢了下来。那军官不时的看看车站内,他的下属认真的在搜索着目标。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回身,车站的站长过来,低头哈腰一番,递上一根烟……静漪捏着车票,递到检票员手中。 车票被她捏的有两枚指印在上头,油印的字迹都模糊了。 检票员特地拿过来再仔细的查看了一番,看看她。 静漪将帽檐向上挑了挑,露出前额。厚厚的玻璃眼镜,几乎遮住了半边脸。 检票员把车票还给她,站在检票员身后的两名士兵扫了她一眼,挥手让她进去。静漪直着身子,步速如常的离开。 “你,等等。”静漪听到那军官开了口。 她身子僵了一下。 是那日跟在陶驷身边的副官,叫什么,左志成的是吧……他是不是认出了她? 她正要回身,就听左志成问:“到哪儿去?” “去石家庄。”年轻的女子在说。 “你拿的什么,到这边来,搜查一下。”左志成说。 静漪听到这里,抬头看一眼火车头的方向,迅速的朝那边走去。 她大踏步的走着,不时的与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察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找到了车厢,真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一般。 她买的是最低等的座。拎着柳条箱走进车厢去,还不到开车的时间,车厢内的旅客很多,嘈杂而混乱。 待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看到她,仰着脸,目光有些呆滞的,婴儿被包裹在小棉被里,梨子大的一张脸,极弱小的模样。静漪站了片刻,回头看了看,没有发现另有空座,再转回头来,这个抱着婴儿的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女子,仍那样看着她。 她便拎着柳条箱走到车厢的尽头,站下来。 一门之隔,那一边是高等坐席车厢。 静漪看了看那边,安静的走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穿窗而过的风,吹起白色的纱窗。 她要在这里熬过几个钟头,到晚上才能到天津。到了天津就有船去上海了。从水上走,要比从陆路走安全的多……她没有给家里留下只言片语,连秋薇都没有说一个字。家里人,大约除了之慎,谁都没有发觉她今早有些异常吧。她看看时间,之慎还在上课……她心里有些不好受。之慎相信她呢……就算是父亲,嫡母、母亲……他们都相信她呢。 静漪深吸了口气。 等她到了上海,还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形。若是能顺利登船,出发的那一天,她会给家里写一封信的。或者,到了纽约再写信么? 她看着车窗外,一队士兵正跨过铁轨,往旁边的火车上去。 那辆火车是去石家庄的——她想,从石家庄出关,那就不是段家的势力范围了。段奉先若是逃跑,应该不是往北,就是往南,往北更容易些,毕竟现在,段系和南方是结盟的关系了……她不知怎的总是想到段奉先。 其实很多年未见了,段家大哥比她大了太多,应是大表哥赵宗卿一般年纪的人,总玩在一处。 和大表哥一起从天桥回来,会买一大堆的玩意儿,竹哨啊风筝啊……满园子跑着放风筝,她们几个小的就看着风筝在天上打架。既然是打了架,索性一剪子下去铰断了线,风筝就飘远了。 火车咯噔一下响。 静漪身子跟着一震,以为火车要启动了,其实不是。 列车员还没上来,车厢门口大开着。 静漪再看看跨过铁轨的那队士兵,上了去往石家庄的火车。 都要搜查吗……这个念头还没有过去,静漪就见跟随着列车员从车厢的另一头也上来一队士兵,跟在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身后,开始逐一的查火车票。她偷眼看去,这一回,除了青壮年男子,他们还重点盘查年轻的单身女子。看到学生样的女子,总是要多问几句。那为首的士兵手中拿着相片,目光如炬,在车厢里扫来扫去。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二) 静漪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再看一眼,夹在那队士兵中,有一个黑衣的青年,赫然是林之忓……静漪咬了下嘴唇,拎起她的柳条箱,开了高等坐席车厢门便走了进去。 她走了两步,来到第二扇包厢门前,果断的敲门。 半晌没有人应,她正要走下去试着敲另一扇门,这个包厢的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身量中等、敦敦实实的青年。衬衫西裤,整齐干净。他打量了静漪一下,问:“请……” 静漪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边车厢里,林之忓带着人是越来越近了,她不等这青年人说完话,便硬是闯了进去。 可能是猝不及防,也可能是对一个弱质女子并无防备,那青年被静漪推着,闪在一边,看着静漪关好了门,并没有立即发声。 “请让我在这儿躲一下。”静漪说。她背靠着门,心跳简直跟门外那些杂乱的脚步声一样的乱。 那青年转过身去,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了看,问:“这些人难道是找你的?” 他回头看静漪。 静漪犹豫片刻,一点头。 管那些人是不是完全为了她而来的呢,她只要躲过这一劫就好了。 “嗬,逃婚么?”那青年竟笑出来。这一笑,白灿灿的牙齿亮的很。 静漪迟疑。 “坐吧。”那青年指着自己对面的软座,微笑,“不用和我说仔细的。若是被逮到,我也救不了你。” “谢谢。我不会连累你的。”静漪正要坐,忽然的,那青年在坐下来的时候,从他身上落下一样东西来。她看到,转而盯着他,问:“你受伤了?” 是带血的药棉。 她本来不该问。但是也不知怎地,脱口就问了出来。 她抽了下鼻子,难怪,她闯进来,便闻到血腥味。她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鼻腔里都充斥着血腥味的缘故,原来并不是。 “我学过护理。”静漪说。 那青年却不在乎的笑了笑,当着静漪的面,从容的将那带血的药棉重新装回口袋里,兜着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在乎,无礼,大胆的,他看着程静漪。 静漪没有回答。 他笑笑,说:“你藏在这里未必躲的过去。” 他这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静漪一时没有领会到。 “摘下眼镜来吧,这副眼镜说不定等下会让你跌跤。”他继续这样调侃她。 静漪不理会,他也笑笑,不再出声。 片刻之后,静漪倒把眼镜真的摘下来了,拿在手里。戴久了,她眼睛发涨,头也犯晕。 她看到他闭上了眼睛,全身上下看起来是很放松的,可是,她觉得他现在应该精神很紧张,不然,他的手不会将上臂握的那么紧……忽然的,静漪就被隔壁敲门的声音惊动了,她反射似的正要起来,他却更快的一把按住了她,说:“镇定。等下你别出声,我来应付。” 静漪收了下脚。 他迅速移开手,说:“失礼。” 静漪深吸了口气,问:“是枪伤吗?”她指了指地面。 他似是怔了怔,看到地面上滴溅的血迹,大眼眯成一条缝。外面盘问的说话声很大,还没有人来敲他们这扇门。他似是正在判断静漪问的话,到底要不要回答。 但是他笑了笑。 静漪说:“我的皮箱里有药。” 她说的很镇定。 他再次笑了笑,说:“知道了。” 静漪低头,看到地面上那一点点的红渍……她迅速的弯身下去,撩起座位上的红丝绒,伸手便触到了一个人的身子。那人没有动,她身子再探低些,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她几乎没有立刻软在地板上,呼吸和心跳似也停止了片刻。 “段大哥?!”她低声惊呼。 一管乌黑的枪抵在了她的后脑勺上,说:“再出声,我一枪先崩了你。” 静漪不动。 只是盯着车座下,段奉先那张发青的脸。他的样子没怎么变。虽然多时不见了,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就是段贵祥的长子段奉先,现如今城防军参谋长段奉孝的的长兄。 今天出殡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段大哥……”静漪轻声的叫他。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的,竟然会闯进了段奉先的藏身之所。 “敦煌,把枪……挪开……是程家的十妹?”段奉先想挥手,手却抬不起来,他脸色惨白。 静漪点头,说:“是我。”她抬手把帽子抓下来,额头的发际线处,还有一颗醒目的胭脂痣。她是很好认的。“段大哥,你……你这是……” 段奉先苦笑一下。 “这是我的朋友逄敦煌。敦煌,这是我门段家世交程府的十小姐,我妹子。”段奉先说。 静漪听到这句“我妹子”,不禁难过起来。 她看着段奉先,果然就听身后的逄敦煌冷哼了一声。 枪没有挪开,门板却已经响了起来。 静漪低下身子,迅速的查看着段奉先身上的伤。被血浸湿的衬衫下,枪伤在肩膀处。她的手在发抖,段奉先说着让她躲起来,她仿佛没听到。 “开门来,查票。”外面的人在喊。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静漪一回头,枪口就对着她的眉心。 还有一对乌黑的眼,三个黑点,都对着她。 “照奉先说的做。”逄敦煌说。他显然不信任她。 静漪抬手挡开枪,弯下身用随身带着的包擦着地上的血迹。她站了起来,说:“我箱子里有药。段大哥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了,你得及时给他处理干净。出了北平,抓紧去医院,若是晚了,可能这条手臂就废了,还会危及生命……会打针吧?” 她低声问着。 “会。”逄敦煌看着她,这时候说了一句:“他们是来抓我们的,你别出去。我来应付。” “你才别暴露。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静漪说着就转身。她再次确认了下,没有明显的破绽,才开了车厢门。 门外的人一看到她,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下。 “查……查票。”列车员口吃了。手里的小木板紧攥着,看着静漪。 “程小姐。”站在列车员身旁的陶驷副官左志成则礼貌的对她点头,微笑着,“让我们好找。我是陶司令副官左志成。” 静漪拎着她的书包,对左志成只是望了一眼。然后,她转眼,看着之忓。 “十小姐。”之忓如常的冷着面孔,看她的眼神也仍是淡淡的。 左志成在打量车厢里的逄敦煌,静漪似是不经意的,想挡住左志成的视线,轻声说:“这么兴师动众的,也不怕人笑话。” “那么,程小姐,就请跟我们回去吧。”左志成微笑着,已经毫不犹豫的走了进来。原本狭小的空间里,更显得拥挤。 静漪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 左志成看看静漪身后的逄敦煌,问:“你的证件呢?” 逄敦煌慢吞吞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证件来。 左志成看看他,又看看证件上的照片,皱了眉,问:“这是临时通行证,你从哪里来?” 就在这时,静漪见门前有了空隙,猛的将挡在她面前的左志成推了一把,出了门便往车厢的另一头跑去。 所有的人都一愣,随即追上去,大队的人在车厢里跑起来,追着静漪。 静漪这一跑起来,慌不择路的,明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的了,可还是要拼命的跑一跑…… 逄敦煌眼睁睁的看着跑在最前面的黑衣青年将静漪拉住,虽然说是要抓住她,可是也不敢造次,于是被静漪连着踢了好几脚,只好忍着,不能发作。他忍着要上去救人的冲动,回手把包厢门关了,紧咬了咬牙关。然后他弯身下来,问车座下的那个人,“奉先,怎么样?” 没有回应,他伏地探身进去一看,段奉先已经昏厥过去了。他大惊,忽的想起刚刚那女子说的,她箱子里有药的话来,于是急忙的将她的柳条箱打开。一层又一层的,除了日常用的东西,就是几件衣服。他终于在箱子的最下层,发现一个长方形的白色铁盒。盒盖上有红色的十字架。他把盒子拎出来,打开来看,果然里面全都是最常见的药物。他仔细的辨认着各种药物上的中文标签。盒子里还有一个圆形的铝盒,打开,是针筒针头。 车身忽然一动,逄敦煌口里说着:“奉先,你先忍一忍……” 火车启动了,他站起来从窗帘后面往外看——那黑衣男子扭着刚刚的年轻女子的手臂,她仍是一副倔强不服从的模样,帽子不知何时已经掉了,头发也散开些……火车开起来,他们的身影渐渐远了。 —————————————— 亲爱的大家: 新的一年到来了!祝大家新年快乐!在崭新的2013年里,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无比的感恩,在过去的好时光里有你们在;无比的感恩,在未来的好时光里有你们在。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三) 逄敦煌让自己镇定些。他静下心来,去给段奉先处理伤口。最后,靠着他那点有限的手法,给段奉先打了一针。 奉先在包扎之后紧闭双目,额头上的汗滚滚而落,逄敦煌给他擦了汗,让他躺好。自己坐下来,翻看着那女子留下来的皮箱里的东西。拿起一本书来,扉页上有她的名字,静漪。 静漪,是静静的涟漪吧…… “不知道她被带回家的命运,会是怎么样的?”逄敦煌喃喃自语。 “当然是嫁进陶家。”段奉先紧闭着眼睛,说。 “陶家?谁?”逄敦煌一惊。 “陶骧。陶家活着的几个爷们儿,不也就剩了他没娶了吗?两家早就有婚约的。既是逃婚,被抓回去,还会怎么样?”段奉先睁开眼,眼神空洞。就这几句话,他说的缓慢。然后喘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陶驷的七弟?陶骧?”逄敦煌再问。好像要确定什么。 段奉先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陶驷这一回,算放了你一马吗?”逄敦煌又问。 段奉先抖了抖肩。可能失血过多,身上冷。逄敦煌发觉,给他身上披了件外衣,听他说:“不然呢,给他七弟抓逃婚的未婚妻,还要他的副官亲自出马吗?再说,程家是什么人家……程家自个儿处理不了这种家丑呢,还是程家逮不回自家的女儿?” 逄敦煌半晌不语,说:“下一站咱们就下车。到时候雇马车走小道。” 他继续翻看着程静漪落下的书。 还是挺想知道,这个勇敢的女学生,会怎么样呢? 对着他的枪口的时候,真有种孤勇。 且眼黑的,在那一刻,险些让他心软到放下枪。 还有额头上的那颗胭脂痣,仿佛会诉说她的情绪…… 手上这本英文诗集,褐色羊皮封面,书籍上烫金的字体,漂亮的不得了。 一枚精巧的书签,夹在诗集中。 他看了看,书签放置的位置,是《西风颂》…… 火车鸣笛,呜呜声,像山呼海啸一般。 ************ 清泉声。 隔着石板地,泉水潺潺而流。 静漪艰难的动了一下手臂。 这小小的一点牵动,令她疼的浑身发颤。 她睁开眼,眼前细细的一点光芒,在距离她只有几寸的地方,像一片金叶子……她拿手指去触摸那片金叶子,浑身的疼痛越发的剧烈,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潮湿阴冷的气体钻进她的喉咙,刺激的她咳嗽的更凶。脸颊摩擦着湿滑的石板,还有稻草,疼。 “小姐!小姐……”那声音比眼前的光线还弱,还有点儿变调。 不过静漪听得出来,那是翠喜。 她闭了闭眼。 似乎就是这一点点的牵动,都会让身上的每一处都疼起来似的……这疼的好像不太正常。她受伤了,是的,但不是全身都伤了,她怎么到处都疼?嘴巴也干。 听到泉水在石板下流动,她有种渴望,想要钻到下面去,泡在清泉里……泉水,泉水,她这是被关在坎院了吧。“小姐……小姐,我是翠喜……”门外的翠喜,似乎是贴在了门缝上在讲话,声音都变了。 但她的确是翠喜。 就只有把她带大的乔妈、翠喜和她的丫头秋薇,会叫她“小姐”。不像别人,都称呼她“十小姐”。秋薇……秋薇被关在哪儿了? 那丫头也倔。她挨打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闯进去了,趴在她身上替她挨了好几下打……笨。难怪乔妈说,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丫头。 静漪想动,也动不成。 索性仍是趴在那里。倒不是不能出声,只是翠喜来这里,是个什么状况?她摸不准。 她紧咬牙关。 这一回,她不能妥协。 门外,翠喜又叫了几声,见里面没动静,她焦急的扒着门,也不敢大声叫,只是低低的,对着旁边的那人问:“四宝,到底是不是这儿?你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四宝看着翠喜,指着门上的锁,说:“我的好姐姐,你看看,都动用这样的锁了,眼下,你说这关的还有旁人嘛?就是十小姐。我不哄你的。” 门上是把不大的锁。 要紧的不是锁大小,而是那锁上的纹路:长条形的黄铜锁,雕着祥云和牡丹花,正正儿的是程家专门用来锁女眷内院门的锁里,级别比较高的了。打开这样的锁,至少得三把钥匙同时开。 翠喜叹了口气。 看了看这阴湿的环境。 墙上挂着煤油灯,宽阔的空间里,豆大的光,一明一暗的,被潮湿和阴暗吞了去……真冷。 翠喜哆嗦了一下。 她在程家当差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来这地牢。 坎院是专门关不服管教的下人的。 程家家规很严,主子们虽不至于时常动用私刑,规矩却极是森严。下人犯了错被关进地牢来,几年里也不会有一回。有一回就以儆效尤,够让人怕上好久的。可是主子们犯了错,尤其是小姐少爷们,最多关到后院暗房里几个时辰罢了……这庆园的地牢,比起程家老宅的更深幽。被关在这里好几天,十小姐怎么受得了啊。 翠喜心里难过的很。 她四下里看看,青石板砌的整整齐齐的,阴湿些,倒是看不到什么怪东西。 “翠喜姐姐,既是十小姐没应。你还是快走吧。耽搁久了怕是不好。”四宝催促。 翠喜看了他一眼。 四宝现在专门看着这个院子的。名义上是看院子,其实就是看“犯人”。四宝的爹宝爷在程家下人里的地位有点超然。他几乎从不跟其他下人走动。平时除了带家丁巡逻、值夜,也不常露面。多多少少,宝爷都是让人有些怕的。只是翠喜和四宝沾点儿亲,能说上话。 翠喜想到这里,心里一动。 她靠近门缝,手扶着铁皮门,对着里面说:“小姐,小姐您千万保重些。大太太说……大太太说她再求求老爷……小姐,翠喜说句不中听的,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小姐您就答应老爷,咱们先出去将养……”翠喜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她顿了下,又急促的说:“小姐您千万保重。太太……小姐您不为自己想,也为太太想……千万别想不开!多少吃点儿东西……太太这些日子……” “翠喜姐,有人来了!”四宝急促的叫道。 翠喜转身回望,入口处人影晃动,她心一紧,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抓着手心里的帕子,眼睛望着黑漆漆的石阶上,先是出现了两只琉璃灯,跟着脚步声渐渐的大了……翠喜想要躲也来不及,况且实在也无处可躲,索性心一横,站在当场,不动了。 四宝在翠喜身边,倒显得比翠喜还镇定些,他抬眼看清楚来人,往前挪一步,打了个千儿,道:“四宝给九少爷请安。” 翠喜看到是九少爷程之慎,倒是松了口气似的。 程之慎身后跟着他的两个长随程僖和程倚,还有四宝的爹宝大昌。几个人都板着脸,没什么表情。 程之慎是显的松快些,轻声的说了句:“四宝也在这儿啊,起来吧。”他嗓音带着弯儿,眼神带着钩儿,瞟向一福下去、动也不动的翠喜。“哟,这是谁呀?” 翠喜保持着那个姿势,轻声道:“翠喜见过九少爷。” “真是翠喜姐姐啊,这儿黑,我险些没认出来。”程之慎打量着翠喜。果然是杏庐的丫头,稳。他终于轻笑,“你也来看十妹?” 翠喜没有应声,低头听着九少爷的问话。 “先回吧。跟帔姨好好儿说,别让她担心。”之慎说。 翠喜仍是没有吭声,抬眼看之慎,见之慎对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才轻施一礼,退了两步,才下去。等她离开了地下室,程之慎仍站在那里不动。 程之慎身后的程倚低声道:“主子问话,一句应答没有,二太太身边的人,按理不该这样……” “杏庐的人,自然比别处不同些。你懂什么。”程之慎轻斥程倚。程倚嘿嘿一笑。程僖倒在这时候说了句实话“二太太那边的人现在还顾得上礼法么”。之慎听着,转了下眼,“宝爷。” 宝大昌躬身,道:“九少爷。” “是父亲吩咐我来看看十妹的。”程之慎温和的说。对宝爷,他应有几分敬重。 宝大昌说了声“是”,身子微微一躬,腰间的钥匙哗啦哗啦响,人却没挪动一寸。 程之慎从袖筒里掏出两把钥匙来,微笑道:“那就请宝爷开开锁吧?见了十妹,我也好早些回去跟父亲那儿复命。”他把手里的钥匙抖的叮铃响。 “九少爷,这不合规矩吧?”宝大昌面上严整,一对虎目微微上翻,对上程之慎含笑的秋水一般的目光,不为所动。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四) “加上你腰里的,这不三把钥匙都全了嘛?怎么不合规矩?”程之慎问。 “全,是全了。”宝大昌沉着的说,“还缺一个人不是?” “缺一个人?”程之慎转了下身,扬手将钥匙给身后的程僖一把,拍手道,“这不就成了?” “九少爷,您别难为我。”宝大昌道。 “宝爷,我怎么会难为你呢?”程之慎笑微微的,“宝爷这是不信我了。幸好我有父亲的手书在此。” 宝大昌双手接过来,看着。 “这总可以了吧?”程之慎道,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了。 宝大昌将字条叠起来,放在袖中。 程之慎看着宝大昌腰上的那串钥匙,又见宝大昌再微微一躬身,以为这下可以打开牢门了,心中一喜,却不料宝大昌后退两步,叫了声:“四宝。” 站在宝爷身后的四宝忙应声:“在。” “送九少爷。”宝爷说。 “是,爹。”四宝听到他爹的这句话,立刻站到了前面,朗声道:“九少爷,请。”他五大三粗的样子,这会儿拉开架势往那里一杵,端的是唬人。 程之慎高挑而瘦削,他身后的两名长随虽说壮实,可四宝的功夫……程之慎心里忖度着该怎么办,打,是打不过,就算打得过四宝,宝爷这关……他脸上仍是笑微微的,“宝爷……” 他今儿是打定主意进来把静漪带出去的,没想到宝大昌虽是一介武夫,却严守原则,委实不好糊弄……这就有点儿难办。 之慎在动脑子,要怎么能让宝大昌网开一面,使他能进去…… “九少爷,府上百十年的规矩,坎院里只认钥匙,不认人。”宝大昌淡淡的说。 “宝大昌!”程之慎到底是年轻,被宝大昌这样一说,脸上的笑容终于是渐渐的消了去。 “九少爷,请吧。”宝爷头稍低。恭顺,然而倔强。 “你!”程之慎瞪着宝大昌,眼睛里像是能蹿出火苗来似的,“你好样儿的!”他看了牢门一眼,转身撩袍子便往外走。他脚上是两截子的牛皮鞋,踏在潮润的石板地上,响声奇大。他气呼呼的走上高高的台阶,不料脚下湿滑,他险些跌倒,身后有人一伸手,将他稳稳的托住。程之慎抬头一看,是四宝。他甩开四宝的手,再走两步,出了地牢,上面是间空旷的厢房。 程之慎出了厢房门,但见外面漆黑一片,此时雨丝急落,雨下的正急。 程僖急忙撑开油纸伞,雨点子噼里啪啦的落在伞上,程之慎却直接就走进雨里去了。 “九少爷慢走。”四宝将程之慎一行人送出坎院大门,道。 程之慎脸色十分难看,回头狠狠的看了一眼坎院的大门,又瞪着四宝。 四宝尴尬。 之慎想着四宝和他也是从小的情分,见他那为难的样子,倒一时也不忍苛责他,只是说道:“你们就看着小十给老爷整治吧!” 四宝待程之慎走远,才回身,把那铁皮大门上了闩。廊下一溜儿羊角大灯,在风中纹丝不动,很是明亮。 坎院是府里唯一没有通电灯的地方。但是这羊角灯看起来,更符合坎院的身份似的。 四宝看着站在上房门口的父亲。父亲不知何时从地牢上来的。 此时雨势急,园中石板路上、青草丛中,雨落下去,水花飞溅,更添了分秋夜的冷涩。 “进来说话。”宝大昌说。 四宝走过去时,宝大昌已经进了上房,正坐在侧座上,拿了青布烟袋,往烟锅子里装烟丝,不紧不慢的。 “关门。”宝大昌说。 四宝回身关了门。屋子里更暗了些。 这处名为坎院上房,平日里是不住人的。偶尔主子们要提审关起来的那些人,才会在这儿待一会儿。 “从带你进程家,让你进坎院,第一天,爹就跟你说过,做坎院的人,你先要守住什么?” “戒贪、戒色、戒赌博;不友、不群、不……” “说!” “爹,孩儿错了。” 宝大昌点着了的烟锅子,猛的往儿子额上摁过去。 四宝吃痛,不敢出声。 “不心软。”宝大昌一字一句的说。 空气里一股烧焦了的皮肉的味道。 “跪着。好长点儿记性。”宝大昌重又拿了烟,吸了一口。 四宝额头上钻心的疼,“爹……九少爷说……” 宝大昌“吧唧吧唧”的抽着烟,瞟了儿子一眼,不说话。 “爹,十小姐那么倔,说不准真的出点儿什么事儿……爹,二太太和十小姐,可都是难得的好主子……爹!” “照老爷的脾气,十小姐就是死,也得去了陶家才能死。”宝大昌说。 四宝呆呆的看着他爹。 “你当我不知道,夏日里,你就帮着十小姐送信儿;这一次,你也脱不了干系!” 四宝梗着脖子,但是不吭声了。 “再敢掺和主子的事儿,就不是头顶上添个疤这么容易过去的了,四儿。你看看之忓是怎么办事的。” “他还不是……”四宝有些不服气,想了想,大约觉得不妥,没说下去。 宝大昌从口袋里拿出刚才程之慎给他的条子,看了一眼,拈成一条儿,放在烟锅子上,吸一口,烟丝红火些,纸条儿被点燃,一会儿,纸笺便化为灰烬。 “摩的倒有九分相似,可惜啊,就少了那点儿几十年的老辣。” …… “哪儿露了马脚呢?”程之慎出了坎院,懊恼的嘟哝着。 他冒着险,想把静漪先弄出来再说。 难不成,把静漪带出来了,父亲还真的就再给扔地牢去?不能吧…… “少爷,您且得快些个,不然被老爷发觉,就不好办了。”程僖小声说。 之慎回手便给了程僖一下子,骂道:“没点儿眼力劲儿的东西,没看我正琢磨事儿呢?” 程僖一低头,躲过去,说:“可少爷,您真的得快点儿。不然,您不但没救成十小姐,弄不好,老爷连您一块儿……少爷您就别再添乱了,已经够乱的了……” “闭嘴!”之慎嘴上不承认,心却被程僖这几句话说的咚咚跳的急了起来——他抬眼看看,这条狭窄的路,青砖铺地,前面一盏灯,照着短短的一点光亮,可再远些,黑漆漆的一片,再远些,能看到灯光……那是西花园的侧门。他们刚才便是从那里出来的。 之慎皱着眉头,手里掂着两把铜钥匙。 他费尽心思的偷来了两把钥匙…… “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陶家那……陶家说好是好,可是十小姐不乐意啊。强扭的瓜不甜……”程僖小声的说。 “啪”。 程之慎又给了程僖一巴掌,这回真打上了。 “少爷,我又说错了?”程僖摸着后脑勺,委屈的看了走在后面打着伞的程倚一眼。程倚白他。程僖忙走前面去,叩了叩东花园大门。半晌,里面才有人敲了敲木门,程僖也敲了敲。门开了,是个老妈子。开门也不说话,只往旁边一闪,程僖进了园门,便把手里的灯给灭了。 出了东花园,之慎脚步越来越快。眼见着前方已经看到父母亲居住的正院了。 他正琢磨着怎么去把手里的钥匙神不知鬼不觉的分别送到父亲和母亲的钥匙匣子里头去,就听到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九少爷……少爷!”来人提着灯,抬手挥着,大老远就开始叫。 之慎一看是二管家程大贵,眉头一皱,问:“怎么了?” “可找着您了。老爷遣人来传少爷,说有要事。老爷眼下在书房,让少爷快些去。”程大贵说。 之慎一听“要事”二字,忍不住一哆嗦。想来不是“钥匙”,而是“要事”——可这“要事”,千万别事关“钥匙”。 之慎心里却有点儿发瘮。 此时他正在路口,往前走几步就进母亲那院了。母亲房里,这会儿怕是姑母她们都在她那里呢。 他叹口气,去见父亲,要不要给母亲通个气儿,也好…… “少爷!这边。”程僖见之慎发愣,提醒他该拐弯了。 之慎却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来,背着程大贵,塞给给程僖,对着上房努了努嘴。 程僖会意,“少爷……那您……” 之慎一瞪眼。 程僖不再说话,只是担心的站在那里,看着程之慎跟着程大贵拐进了那个狭小的胡同。 之慎走着走着,招了一下手,叫紧跟着他的程倚过来。 “要半个时辰之后我还没出来,你就回去好了。”他吩咐道。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五) 程倚不做声。 之慎笑了下,说:“老爷要是发作我,立时三刻就得有人抬着我出来了;半个时辰那么久,当然是没事儿了,你傻站在这里挨着?” 程倚抽了抽鼻子。憨笑。 “阿倚在这儿等少爷出来。” “笨!”之慎看着他,无奈的说,“那你寻个遮雨的地方。去!” 之慎一进园子,只听得雨打枝叶的声音,极是密集,他走在小径上,心有点儿发冷。 雨下了两日,树林子被雨浸的湿气慎重,有一股腐败叶子的味道。 这儿的梧桐叶,大约是从来不扫的。 听说前阵子,家里新来的粗使仆人,勤快了些,将陈年落叶清理了个干净,害父亲大发雷霆,不但要那人将那些烂叶污泥重新铺回去,还罚那人,日后谁要是敢动这儿的桐叶一片,就让那人罚工钱三个月……谁见过这样的主子,干活儿还带罚钱的? 父亲有时候,也真是古怪。 搬进来也不过月余,至于连这陈年的规矩都守着吗? 之慎抬头,书房灯光明亮,匾额上墨绿的字迹嵌着,隶书“桐荫书屋”四个字,古朴稚拙。书房玻璃窗子都垂着白纱帘,他看不到里面。他正想定定神,就见门“呼啦”一下开了,林之忓出来了。 之慎此时是特别想抽之忓几下子。 那天,就是之忓把静漪给押回来的。 他虽说不赞成静漪私自离家,可也不愿意看到她回来受这份儿罪。 可他再想想,之忓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父亲要他带静漪回来的嘛?难道还能指望之忓背离父亲的意思吗?这么一想,他就更想抽自己俩嘴巴子,要不是他多嘴,可能静漪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行踪……谁知道下了学,父亲忽然会叫他去书房问话,谁知道他只说了句“小十今天一天的课”,父亲就立即觉察出不对劲儿了? 他才知道,十妹这个学期根本就没有哪天,是全天上课的! 他不知道,偏父亲知道…… 父亲于是只对之忓说了句:“照我之前说的办。” 他就眼睁睁的看着之忓出门了——他既不知道父亲之前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之忓要怎么办,只知道坏了事……然后,果然就坏了事。他硬生生的只觉得胆寒。这几日总想着父亲那淡然的表情和语气,似乎是早等着什么事发生似的,胜券在握。 越想,越觉得胆寒…… 之慎看看林之忓。 之忓眼神则淡淡的。九少爷目光不善,他看的出来。他也不解释。不管之慎对他什么态度,嬉笑也好,怒骂也罢,他总泰然处之,从不多话。 他禀报:“老爷,九少爷到了。” “进来吧。”里面传来低沉威严的一声。 之慎眼皮一跳。他心一横,迈步进了书房。 门在身后被林之忓关上了。之慎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上的水渍,还有灰绸长袍上洇湿的半尺多长的一片儿;青砖地上,有一个灰色的影子,一动不动……之慎觉得背上的潮气侵入了肌肤里。 “父亲。”之慎叫道。 父亲没应他,他也没敢抬头张望。 就是不看,他也觉得,在这阴暗的书房里,坐在书桌后面的父亲,像一尊眼珠子会动的雕像,正用冷森森的目光瞅着他呢。 “之忓。”程世运开口。 “在,老爷。”林之忓往前几步,走到之慎身前。之慎这才抬头,看着林之忓,有些吃惊的,又转而看着父亲——坐在书桌后的程世运,正低头写着什么。 “搜。”程世运说。 “九少爷,冒犯了。”林之忓说。 之慎一愣,下意识的就要挡开之忓的手。平日里和之忓也常有过招的时候,彼此的套路倒也熟悉。但他也知道之忓平时与他过招也都留着几分,真动起手来,比如眼下,他都没有来得及进一步的反应,就见林之忓伸过他那双巨大的手掌,在他肩膀以下,一抹一溜,便探手入内,将他私藏的那把钥匙从衣襟的口袋内抽出来,收入手中。 之慎急忙去夺,他哪儿夺得过身手敏捷的林之忓? 之忓将钥匙双手递过去,见程老爷没有任何表示,便放置在了砚台旁边。 之慎额头的汗冒的噌噌的。 “父亲……” “你好大的胆子。”程世运将手中的毛笔放下,看都不看之慎。 他语气依然淡淡的,好似没什么重量。 之慎却知道父亲的性子。就是想杀人,那也是不动声色的。 他脑中急转,忽然撩袍子跪了下去,“父亲,您可能听儿子几句话?” 程世运看着之慎跪了下去,慢慢的打开雪茄盒子,抽出雪茄条,撕下细细的一条来,之忓上前,划火柴替他点了雪茄条。 “说吧。”程世运捻着雪茄条,凑近了雪茄,慢慢的吸着。一股淡淡的烟雾升腾起来。之忓就在这淡淡的烟雾中退到一旁,又成了一个更深的影子。 “姑父和姑母都能赞成三表姐的主张,父亲为什么不能成全静漪呢?”之慎问。 程世运看着小儿子,说:“说下去。” “父亲,戴孟元曾是我的同窗好友。论人品,我能打包票,孟元是一等一的;论学问,孟元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倍;论家世……父亲,戴家是正经的读书人家,戴家祖上……”之慎还要说下去,但看着父亲望向他的眼神,他舌尖儿就仿佛舔到了冰,一阵的麻木。可是接下来的话,他自觉不能不说,于是转而道:“父亲,您平日里也说,最敬重读书人,孟元就是这样的读书人。年年在圣约翰医科是拿一等奖学金的。不论是教育部、还是圣约翰的留美生,他参考,都名列前茅……父亲,这样有志气、有才华的人,正堪与十妹相配。况且又是十妹真心所爱,父亲怎么就不能成全?连大字不识几个的下人都议论,陶家再好,陶骧再合您的心意,毕竟不是十妹心之所向。您再看十妹的态度,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父亲,请您……再斟酌……” “之慎。”程世运看着儿子,沉沉的语气。 “是,父亲。”程之慎仰头看着父亲。 “戴孟元已经启程去美国了,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程世运说。 之慎听到父亲这么说,垂下眼帘,干脆的承认:“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日后他若学成归国,最不缺的就是好前途。” 戴孟元当然启程了……不然,静漪怎么会铤而走险的离开北平,要奔上海去呢?那是因为从上海到纽约的船上,中国号,有戴孟元。她要追随他的脚步而去的。 之慎忍不住就想说的再明白些。他是个男儿身,都未必有静漪这样的决心。对抗父亲的权威,换了他,也要斟酌万千。毕竟太多牵绊和利益,他没有办法全都抛开。 于是他就觉得这简直让他体味到前所未有的触动。 程世运望着之慎。 之慎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没有逃过他的眼。 他声色自不必动,静待之慎说下去。 就像多日前小女儿静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说的那些,一样…… 之慎看着父亲那平静的表情,眼前耳边,竟渐渐浮上来的,全是那天父亲毒打静漪时,静漪那倔强的模样——他因预感到要坏事,就赶着去通知了母亲。帔姨也在母亲那里,被这消息惊的险些晕过去。帔姨立时就要见父亲,被母亲拦住了。说等一等,事情也许没有那么坏。 他们都知道,母亲说的不过是个希望。 都看着帔姨,帔姨只是不说话。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其实只有一瞬,他觉得,其实帔姨是希望静漪能成功的吧……这话他绝不敢说出口来。就像他在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毒打静漪的时候,也有过这个念头。 静漪被带回来的时候,穿的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旧衣服,头发都散了,直接被之忓带着去见父亲。他听到信儿第一个奔过去,静漪正跪在地上。 父亲问:“你当初是怎么答应为父的?” 静漪不回答。 父亲阴沉着脸,回身从之忓身上抽出他随身携带的鞭子来,照着静漪身上就抽了过去。 下手真狠。 静漪一声不吭,不辩解,也不服软。 越是这样,父亲越生气。 鞭子抽在静漪身上,很快抽裂了衣衫、抽走了皮肉……静漪依旧不喊不叫,也不哭,只是死死的咬着牙。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六) 母亲和三太太她们都来了,起初全被拦在外面。他见打的实在是太狠了,就要冲进去。之忓拦着他。母亲不管,命之忓让开。之忓可以拦他,却不太敢拦母亲,于是母亲到底哆哆嗦嗦的进去,硬是夺了父亲手里的鞭子,静漪的小丫头秋薇趁乱钻进去,护着她的主子,父亲竟夺回鞭子继续又抽了几下……仿佛真的是对静漪恨到了极处,恨不得把她一鞭子抽死。 帔姨是最后一个赶到的,那时静漪已经趴在地上不动了。 母亲和帔姨把静漪抱起来,才知道她已经晕过去了。 父亲冷着脸,说,关起来。谁也不准去看她。在她认错之前,就在里面吧。 母亲气极,怪父亲下手狠,说虎毒不食子,竟然下这样的毒手,这是要打死这孩子吗? 父亲不顾众人阻拦,愣是让之忓带人就那么把静漪关到了坎院去……已经过了四天。 静漪粒米不进。 倔,也真是倔到了极点。 这么倔,不如就成全她吧……之慎看着父亲,说:“虽然戴孟元,并未十全十美。我也觉得……但是父亲,他有志气,一定能行的。” 此时他也不知是在说服父亲,还是在说服自己。 “慎儿,”程世运端坐在他那把圈椅上,一手擎着雪茄,一手轻轻的摩挲着光可鉴人的椅子扶手,“像你说的,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肯轻易的放弃志向么?” 之慎细细品味着父亲话中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把细长的钥匙上。心里顿时一丝寒凉。 “您是说,他……”之慎抬眼,看着父亲。 程世运冷冷的说:“你口口声声说戴孟元有志气、有才华,说到他的志气和才华,也罢了。倒是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做事,还这么倒三不着两。就凭你这点儿伎俩,还想骗过宝爷?” 之慎咬了牙。 程世运看着小儿子,眉头略微一皱,“妇人之仁。能指望你成什么事?” “要是净干这种阴谋算盘的事情,我宁可不成事!”之慎忽然顶撞父亲。 “放肆。”程世运沉声喝道。 “父亲!”之慎叫道,“那,您把戴孟元怎样了?孟元可不是……” “是走是留,可都是他自己选的。”程世运说。 “那十妹呢?十妹可是迫不得已。您还把她打成那样,父亲,您怎么忍心啊!”之慎说。 程世运半晌没有说话。 之慎看到身边的一个黑色的影子晃了一下,他回头,看到之忓。 “父亲,十妹文弱,真经不起这么折腾。”之慎说着,望着父亲。 他真希望父亲能够心软。 “之忓。”程世运显然不愿意对儿子再说什么,挥了挥手。之忓上前,请之慎出去。之慎瞪了之忓一眼,之忓不为所动。之慎跪的腿都麻了,一时也站不起来,之忓明白,于是伸手略扶了一下之慎,之慎推开他的手臂,“父亲,人说的一点不假,陶家那就是个狼窝子!您看看这回,陶驷在段家的事情上,使出的手段是多么的狠辣,就知道了。您就为了那点子私心,把十妹往火坑里推……您就让人说你,庶出的就……” “九少爷!”之忓急忙阻拦他,“过分了,九少爷。” “什么过分!十妹这次有什么事,你,我,这家里所有的人,都是帮凶!父亲,您迟早会后悔的!”之慎拖着他酸麻的腿,就要往外走。 “站住。”程世运声线下沉。 声音不大,都不算呼喝,之慎还是站住了。 沉默良久,程世运才开口道:“从下个月开始,你每个礼拜抽出两天,正式去银行上班。既是学校功课也没有几节,闲的你整日招猫逗狗的,成什么样子!” “父亲,您要是答应这就放十妹出来,别说让我每个礼拜去银行上两天班,就是让我退学上工,我也即刻便去办。”之慎说。 程世运倒给气的笑了。 “父亲!” “你退学上工,会做什么?要你去炒股票,你会呢?要你去操盘期货,你会呢?还是要你去谈大宗商品交易,你会?怕是让你去当铺里看账本,你都看不懂!”程世运的语气逐渐严厉,“你也要和我提条件。你可知道,和我提条件,须有提条件的资本——你有么?静漪的事,从此不准你多嘴一句。” “父亲!”之慎被父亲骂的脸都臊紫了,心里还是有气,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跺脚。 程世运停了一停,说:“就这么决定了。你三哥不在家,该你做的事,一样不准推脱。况且你也不小了,过两年,等慧安毕了业,你也该成家立业。” 之慎听父亲提到他的婚事,紫涨的脸色更加的难看。 “出去。”程世运始终没有动怒。他一向如此。说出来,就一定算话。 之慎再清楚不过,和父亲争论是不会有结果的。 他愤愤的后退几步,转身出门。 之慎走后,程世运默默的坐在那里,听着窗外雨疾风骤。 之忓看看程世运的脸色,问道:“老爷,您是歇在这儿,还是……” 程世运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之忓静静的退到门边,听到响动,开门一瞧,只一眼,不由得呆住——二太太冯宛帔正撑着伞,刚刚穿过梧桐树林,已走到廊下。 凄风冷雨之中,宛帔着一袭银灰色裙褂,随着她缓慢的步子,衣裙飘然。 之忓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正不知该先给二太太施礼,还是该先去通报给老爷的时候,他见二太太停住脚步,望向他的身后,他也一回头。看到老爷已经走了出来,他忙闪到一边去。 “老爷。”宛帔看着程世运。 她脸色已经白的不能再白,眼神却清透而坚定。 …… 此时在杜氏的上房里,她正与这些日子客居程家的娘家妹子田夫人、程世运的长姐赵太太程芳云、还有三太太那映红一处摸着骨牌闲话。她的大女儿、程家出嫁多年的大小姐程之畋新近也从天津归宁,正坐在她身旁,帮她看牌。 她这几日心绪不佳。 在座的人也都和杜氏一般,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三太太今晚手气好。”沉默了许久之后,随着三太太一句“和了”,田夫人笑眯眯的说。 哗啦啦的洗着牌,算筹码,热闹了一会儿。 “是呀,数红姨手气好了。妈的手气最差。”之畋也说。因为十妹要出嫁,她特地从天津家里赶过来的。本来想帮帮母亲和帔姨的忙,没想到她前脚进家门,后脚就是十妹逃婚被抓紧回来。这几日父亲仍在气头上,谁劝也不听。 三太太瞅着面前的牌,笑道:“哪儿啊,姑太太手气才好。” 程芳云抿嘴一笑,说:“我不是手气好,我是得强打精神,不然被你们这起子鬼灵精赢得我,怕是连裙子都得当了才能走的了。” 之畋看看姑母。 原本姑母说句话,父亲还是肯听的。这回姑母都住过来两日了,父亲竟然连内宅都不进。 这真是没办法…… 三太太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杜氏,“太太?” 程芳云便说杜氏:“九筒也能当白板打出来……你这分明六神未归位。” 杜氏笑了笑,说:“我这不是惦记着十丫头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众人沉默片刻,三太太说:“再让人去问问?” 杜氏便叫青黛来,吩咐道:“去二太太那里看看。问问二太太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就说我说的,不管怎样,她得当心身子。” 青黛应着去了。 “再这么下去,要熬出大病来了。”程芳云皱眉。 “这回老爷可是真发了狠。”三太太说。 “不明白大弟怎么想的。”程芳云一向心直口快,“那日我说了一句,漪儿不愿意,非得把她嫁过去?他虎着脸。就说程家的事情由不得我插嘴,嘿,合着我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啊,都不准我姓程了?” 她说着,倒也顿了顿。 前些日子她的三女儿无垢因为与孔家老大远遒的婚事,也同家里闹的不可开交。到后来,竟绝食抗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孔远遒素日看着圆滑,竟也是个愣的。孔家和黄家正式登报声明解除婚约之后,远遒为了争得家里的同意,和无垢一同绝食。两家大人原本也是属意这两个孩子的,只是表面上不能不顾着黄家的面子,暂时还不能表示同意。但事情到底渐渐平复下来。无垢开始进食了,她才得空来程家看看弟弟和弟媳。无垢远遒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静漪的事情除了自家人,倒是没几个外人知道……陶家至今更是半点颜色不露。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七) 程芳云便觉得就冲着这点,换做她,也要再考虑是不是真要把两个孩子送作对。她摸着手上的牌,说:“你们说是不是?要我看,大弟实在是有点过火。” “老爷正在气头上,姑太太您别计较。”三太太笑着说,“陶家虽说远些,十小姐能嫁到这样的人家,的确不赖。” “不赖?”程芳云笑着,“真不赖,你把之鸾之凤嫁一个过去不就结了?陶家看重的应该是咱程家的门楣,也不一定非要十丫头不可。从前不是有一出戏,叫做《姊妹易嫁》么?这不也是好事一桩?” 三太太一听这话,笑道:“姑奶奶您就爱开玩笑,陶家当然是必定要十小姐的了。再说,她们姐妹都给批了八字,说尤其之凤不能早嫁,怎么也得过了二十一。” “哟,我倒真给忘了这茬儿了!”程芳云笑着。 三太太佯装生气,道:“姑太太您偏心眼儿吧,不把之鸾之凤放在心上……也是,这俩孩子光长年纪不长精神头儿。难怪不招人爱。” 田夫人听到这里,对三太太说:“有三太太您这么个娘在前,你的丫头再不长精神头儿,也顶旁人家的两三个呢!” 程芳云也笑,打了一张牌出去,说:“四筒!我说,弟妹,你也别忧心。自古以来,在家从父,嫁人的事儿,都是老子娘做主,十丫头也就是闹一闹,还能小胳膊拧过大腿去吗……就是你,我也知道,大弟定了的事儿,也插不上嘴!”她转头跟杜氏说。杜氏无奈点头。程家,就是程世运的一言堂。家事虽说是她管,但这儿女婚事,牵涉甚广,她从来也是听程世运的。 “也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或者说个什么新词儿,叫什么自由恋爱!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哪儿那么容易哦……”田夫人只顾低着头看牌,不经心的说出来这句话。牌桌上瞬时沉默了一会儿。田夫人这才觉得不太对劲儿,想到程芳云那里,顿觉这句话说错了。 还是程之畋来的快些,笑道:“姨妈您可真是守旧的思想。老实说,我就是生的早了,若是生的晚些,一定得自个儿挑女婿。” “你那女婿还不是自个儿挑的?你倒说说,当初你在绣楼上看的不算数?还不是你点了头,你父亲才定下这门亲事的?”程芳云倒是挺坦然的,为了不让田夫人觉得尴尬,笑着说。 “姑太太说的是呀,大小姐这是正话反说呢。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呀,大小姐又是长孙媳,将来那家业还不都是大小姐的?”三太太笑着说,见之畋只是一笑,并不接茬儿,便又说:“太太、姑太太,我也不怕说实话,若是之鸾之凤有这个福气嫁到陶家那样的人家去,我倒要跟着去了。远些便远些,陶家那门第,子弟那有出息,真不输给咱们家少爷们。” “且说的是什么呢!好是真好……可十丫头这么一来二去的,弄的我这几日,想想把十丫头嫁的那么远、她又是不乐意,心里就难受起来。睡也睡不踏实,吃也吃不下,真格儿的寝食难安。”杜氏叹了口气,“刚才打了个什么……哦,三筒……不要,四万。老爷也是生气。把十丫头打成那样,他心里也不好过。” “老爷生气的另有其事。”三太太轻描淡写的说,“十小姐……唉,二太太呀,就是太宠着十小姐了。”三太太故意的顿住。 “红姨,您在说什么啊?”程之畋皱了下眉,看了杜氏一眼。 “大小姐你是不知道吧?十小姐去上海读那个外国人开办的医学院,是男女混校的。我仿佛听着十小姐是在和什么人闹恋爱呢,所以这回才闹得要死要活……” 程芳云“哎呀”一声,看了三太太一眼,说:“有这么回事?不该啊……我们老三老四暑假里老跟十丫头一处呢,都说十丫头整日价只顾了在家念英文、德文还有那劳什子拉丁文什么什么的——是这么个东西吧,我也闹不清——且我听说,十丫头在上海念书的时候,礼拜天门儿都不出的,念书念到咳血也有两回,我听着吓死了,一个丫头家,用不用这么死命的念书呢……” 三太太笑道:“她们姐妹,倒数得到十小姐念书好。”淡淡的,明知道赵太太这是在装糊涂呢。 “这话是了。我们老三老四就算不错了,比十丫头也不行……弟妹,若我说这孩子还真是人大心大了。咱们家那么多丫头婆子跟着,闹个恋爱倒不打紧……就是出国念书也不打紧。要紧的是,这年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稳定是一阵子,说闹兵乱也是一阵子。自家的孩子,闹的野了心倒不好了。”程芳云想到这儿,有些忧心忡忡的。 杜氏点头。 程芳云说的正在点子上。 旁人不知道内情,她和这位大姑子是知道的。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 田夫人和程之畋两人也看出来门道,干脆不出声。 “姑太太说的是。现在好多年轻小姐,订了亲,同未婚夫一道出国念书的。十小姐么,若是陶家愿意,成了亲也是可以继续念书的——如今这样的事,也不新鲜了。”三太太笑着说。 杜氏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陶家也是开明人家。若小十真想读书,这倒也不难办到。” “太太切莫过虑,儿孙自有儿孙福,十小姐若是个懂事的、有福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太太想点儿高兴的事,三少爷不是很快就要探家了……”三太太有心劝解杜氏,还想再说下去,忽然抿嘴一笑,道:“哟,怕是老爷到了。” “偏你能听出来。”程芳云笑了,有些不信。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报了。 “太太,老爷来了!” 原本稀里哗啦的牌声,因为这一声通传,静了下来。 外面丫头替程世运开门、打帘子。 程世运走进来,除了程芳云,其他人在程世运进门之后,都站了起来。 程芳云见状领头笑道:“哟,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了。大弟、弟妹,早些安歇。” 程世运点头,难得的开了口:“大姐慢走。四妹妹慢走。” 程芳云想说什么,只是看了程世运,一笑,转了身,与田夫人、三太太各自带着人退了出去。 出了正院,田夫人客居的所在与三太太往同一个方向去,就同程芳云分开。程芳云坐在竹轿上,原本是去她的住处“香雪海”,想了想,便轻声的吩咐了句:“去杏庐。” 竹轿吱吱呀呀的响着,往杏庐去了…… 上房里,杜氏看着人收拾了麻将桌,亲手端了碗热茶给程世运,说:“老爷,何苦来板着个脸,惹的大姐姐都不痛快了。” 程世运没接茶,站起来往内房去。 看这个意思,今晚是要宿在这里了。杜氏吩咐人打水。之畋趁这会儿工夫进了内室,陪着父亲说了几句话,见时候不早,就告退了。杜氏忙完了外面的事,进去一看,却见程世运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没有像往常一样,进了里间便脱外袍。 杜氏坐下来,轻声的问道:“累了?” 程世运听到太太问,嗯了一声。 杜氏替程世运脱了外袍,走到隔间,挂了起来,出来见程世运已经坐到了床沿上,只脱了鞋子,穿着白袜的脚踏在地坪上,端坐着。她站了片刻,问道:“老爷,十丫头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程世运清癯的面孔上,表情冷清而素淡。 “老爷?”杜氏一贯好脾气,到这会儿也急了,“你把十丫头给打成那样,可不能……” “她就是死,也得给我死在陶家。”程世运说。 杜氏怔了片刻,突然大声道:“我不准!” 这一声,不但把端热水进来的豆蔻吓的呆若木鸡,也把程世运弄的愣了一下。 豆蔻急忙退出去。 程世运皱着眉。 “十丫头虽说是宛帔生的,可她到底也是我手里抱大的。十丫头有不对的地方,不该骗咱们,不该离家私奔。不光老爷您生气、伤心,我也是。宛帔更是。你看宛帔这几日苦的!可老爷把十丫头打成那样,也就算惩戒过了。真要出个好歹,你不怕宛帔也跟着出个好歹?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杜氏气的脸红脖子粗的,顿觉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偏沙发又极软,害她差点翻一个跟头,于是就更加气恼,胖手胖脚一阵乱扑腾。 程世运见状更是一言不发,登上鞋,站起来就出了房门。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八) 杜氏不依不饶的在内室大声喊:“十丫头有个好歹,我拉上宛帔,不跟你过了!” “母亲!”之畋听到母亲在里面大发脾气,急忙进来,“母亲先别生气,青黛回来了,说父亲已经让帔姨把静漪接回杏庐了。就是静漪不太好……” 杜氏一听,忙吩咐人:“备轿!” …… 地牢里,静漪耳朵贴在石板地上,听着下面潺潺的泉水声;上方的小孔中,透进来风雨交加的声响…… 哗啦哗啦响,铁门下面被拉开了一点。 有人说,十小姐,吃一点东西吧。 静漪闻到糕点的香味。可能还有粥。在潮湿阴暗、有股子刺鼻霉味的空间里,这香味显得是如此的突兀。 借着外面投射进来那一瞬的光,她看见了这些食物。 她已经几天滴水粒米未进了,肠胃里早就没了感觉。闻到饭香,也没有能引起她的兴趣……兴许是,她被关在这里,慢慢的也就想通了。坎院虽然不是监狱,她也不是死囚,但她根本就没打算再出去。 关一辈子也罢了,就算死在这里也罢了。 她是不能任人摆布。 她挪动了两下,手指尖终于碰到了衣兜里那轻薄的方片儿。 地牢里阴冷霉湿的味儿,也掩不了这方片儿上煦暖的香。 轻轻的,热乎乎的。 她熟悉极了。 他用的不是寻常的墨,也不是寻常的纸,虽不名贵。而是戴家家传的技艺。他说,他从小就是听着家中后院作坊里家仆手工捞纸的“哗、哗、哗”的声响长大的,有阵子不听这声响,心里会空落落的…… 他曾送她一匣子纸笺。 淡淡的黄色,对着光看,梅花若隐若现。随着光线的移动,那梅花忽深忽浅,像在随风飘摇,更有暗香浮动…… 他说,静漪,静静的,是静静的涟漪。 她问,那你是什么? 是啊,他是什么?他是煦暖的阳光,不小心投到水波上的,煦暖的阳光…… 她抖抖索索的打开那方片,轻轻的印在了脸上。 看不到,闻到也是好的。 就好像他温润的手指,轻轻的拂过她额前的刘海儿,小声的说:静漪,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眼泪是滚滚的落下去了。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问,小姐、小姐……小姐你还好吗?小姐……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好像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心里的难受和身上的痛楚都已经和她无关。她漂浮在半空中,这阴暗潮湿,灯光如豆的牢房里,她能看见门外涌进来一簇人,一位****人拨开众人便扑到了地上,一把抱起地上那昏死过去良久的女子,猛然间痛哭失声…… …… 杏庐。 冯宛帔守着从地牢里抬出来的静漪,泪流满面。 静漪的奶妈乔妈、翠喜等人看着宛帔亲手给静漪擦拭着身上的伤口,无不哽咽出声。 “老爷真下得去手啊……”乔妈流着泪,“我们小姐,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啊!我的傻小姐……” 静漪雪白的皮肤,白的透明,隐隐的透着肉色,看得到那健康的肌肉似的,平日里,是多么的美丽啊!可这会儿,一道道的血痕,结了痂,不得不给她剪掉那贴身的衣衫,才不至于再撕扯了皮肉下来。 宛帔一边轻手轻脚的剪,一边掉眼泪。 这几日她见不着静漪,心急如焚,倒没有哭;看着静漪这副样子,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小心的给静漪擦拭着身子。 静漪那精致的脸上,下巴颏儿、颈子上,也有些许擦伤。 宛帔咬着牙,泪眼模糊的,都看不清这孩子的模样了。眼泪吧嗒吧嗒落下去,落在静漪的伤口上,昏迷中的静漪抽搐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间,逸出一阵低呼,沙哑极了……宛帔心好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似的。 急忙去擦那滴泪痕,这一低头,一连串的眼泪落下去,倒像烫着了静漪似的,静漪慢慢的睁开了眼,“……娘……” 宛帔扑在静漪身上,“漪儿……漪儿我的孩子……” “太太……”乔妈和翠喜叫道,“太太快别这样,小姐晕过去了。” 宛帔怀里的静漪,浑身发烫,像是一团炭火。 宛帔心里一阵着急,她咬着牙,给静漪盖上被子,“大夫还没到?” “应该快了。姑太太让九少爷亲自开车去接了。”翠喜说。姑太太来时,正好赶上他们接了小姐回来,二话没说就让打电话给九少爷去接大夫了。 “若漪儿有什么好歹……我……”宛帔把手帕按在脸上,“我也不活了!” “太太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乔妈抹着眼泪。 宛帔仍是痛哭。 冷雨纷纷的秋夜里,这样的哭声传出去,格外的凄清。 匆匆促促的,外面有人来报,说太太来了。 宛帔听到杜氏的声音,也听到程芳云的声音,她们在说什么,她已经没精神理会。 “漪儿,漪儿你醒醒,只要你醒来,娘什么都依你……”宛帔低声。 …… 静漪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一睁眼,便是她熟悉的淡青罗帐,用了两年了,不新不旧的,帐上绣的一簇簇的墨菊栩栩如生……她舔了一下嘴唇,确信她是在自己床上,而且,天开始凉了,罗帐都换了…… 有人来了,罗帐被掀开一边。 她轻轻的转了下头。 “漪儿?你醒了?”宛帔看到静漪乌黑的眸子,怔了下,将罗帐挂起。 “小姐醒了!终于醒了……乔妈、翠喜……小姐醒了!” 静漪看看出现在母亲身边的人,是乔妈、翠喜、翡宝……除了秋薇,都在。 “秋薇呢?”静漪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开口问。 宛帔给静漪掩了掩被子,安慰她说:“你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娘,秋薇呢?”静漪追问。 宛帔沉默片刻,看着女儿执拗的表情,才说:“漪儿放心,秋薇没事。” 静漪闭上眼睛。 宛帔说:“漪儿,你好了以后,就留在娘身边……咱哪儿都不去了,好不好?” 静漪就觉得母亲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她仿佛是在船上。 还是,其实她已经在船上了,这一切的痛苦,不过是一个噩梦? 多么希望是这样的啊。 宛帔等翠喜把药端过来,亲手来喂静漪吃。 “漪儿,你可得好好儿的……你三哥前日电报里,还特地问起你来呢。他数年不归,归来看到你这副样子,可让他心里怎么好受?”宛帔轻声的说。 静漪拿过药碗来,一气儿的喝下去。 药苦的很,她推开翠喜给她预备的冰糖。 “三哥要回来了?”她问。 “就这一两日。说是搭飞机回来。”宛帔看着静漪。 家里得了三少爷之忱回来的准信儿,就好像有了件喜事儿。马上又是中秋节,杜氏借着这个由头,让上上下下的准备一番,也省的人少把心思都放在杏庐、放在十小姐静漪这里。 宛帔没有跟静漪说其他的。 尤其陶家听说静漪“病重”,陶驷的太太雅媚亲自登门问候的事,她更不能说。 杜氏说,这位精明强干的陶家二少奶奶,此番前来,对静漪逃婚的事只字不提,但对文定之事,也只字未提。却提了提七爷陶骧因有要事前阵子去了南京,将于近日返回北平。 宛帔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陶骧,她只见过那一回。看上去,倒是个端正持重的年轻人…… 宛帔拿着帕子给静漪擦着额上的汗。 这孩子身子虚弱的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将养的完全恢复元气。 这种情况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把她送出门去的。 宛帔想着,背过脸去,拿手帕擦了擦眼角。 *************** 程之忱望着舷窗外白里泛灰的云层。有点凉,他将皮衣领子竖起来。 副机长从驾驶舱出来,将风镜往上推了推,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大声问:“还好吗?” 程之忱点头,也大声说:“很好。” “老家是北平?这是回家了?” “是。”程之忱回答。 “我是重庆人。”副机长在他对面坐下来,“多久没回家了?” 程之忱想了想,说:“三年。”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九) “我五年没回了。不过,我家眷都在南京。”副机长微笑,“成家了没?”他打量程之忱。这位身着便装,看不出来路、更不知军衔高低。不过如今很多少壮派的军官,看着模样年轻,机会多,升的却是极快的。他扫一眼程之忱那考究的皮衣,褐色马裤,深褐色的马靴……模样白净而眉目斯文,又不失英武之气,可以说是十二分的漂亮人物。 “没有。”程之忱摇头。 “该成家了。”副机长慢慢的说。闲话而已。并不十分的有所含义。 程之忱只是微微一笑。 “哪里高就?”停了好久,副机长忽然问。 “侍从一室。”程之忱简单的说。 副机长几乎是脱口而出:“大内效力啊。”心直口快的。 程之忱笑出来。 “既然是大内效力,向你打听点儿小道儿消息。”副机长笑着说。 之忱笑一笑,点头。 “我听说,长官的二小姐正在和侍从室的一个校官闹恋爱?这程子满城风雨的。”副机长好奇的问。 程之忱沉默片刻,拂了一下膝上的尘埃,微笑道:“不清楚。” “二小姐才貌双全,能看上的,必定是人中龙凤。”副机长又转过头去。没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他也不怎么在意;漫不经心的说,“长官膝下,便只有这一个女儿,选婿大事,定是慎重。听说长官和西南白家、西北陶家都有联姻的意思,那白家三公子更是在南京盘桓已有数月。照这么看,恐怕没那么容易让一个侍从武官得了趣吧。” 程之忱淡淡的说:“也是。” 副机长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了驾驶舱。 程之忱望着舷窗外厚厚的云层。不知何时,天云相接处,一轮红日跳将出来。刚刚阴霾的天气,被这红彤彤的光一扫而光。忽然间机身颠簸起来……在这剧烈的颠簸中,他慢慢的闭上眼睛。 离家是越来越近了。 父亲信中说,待他回家,有要事交代。 他想,若是没有料错,这其中应该有一件是十妹静漪和陶家老七陶骧的婚事。另外,几年前父亲曾命他回来继承家业,眼见着当时他走的路,险峻又艰难。继承家业,本是他自幼便给定下的路,他原是不能不走的;偏偏,他出门读书去,便换了心肠。立志退了学去从军,考进军校了,才跟家里说。父亲几乎没拿枪毙了他!还是同宗长辈劝说,三少爷志向远大,从军未必是坏事;父亲终究是允了他——他自军校一级荣誉毕业,受勋的时候,父亲也没有到场。可以理解,父亲多年来刻意淡出公众视线。军政商界,虽无处没有父亲的影子,但他绝不轻易出头露面——不出现也好,没人知道他程之忱是程世运的儿子,也便没人特别计较他在这一行的沉浮得失。 父亲并不赞成他从军……不晓得父亲知不知道,是什么鼓励了他从军——父亲的书桌上有一架小插屏。曾经一度,插屏里镶了一张相片,是父亲在英国时候,受邀登舰,特地拍相片留念。 他那时候年幼,看到相片总是好奇。问过父亲那是什么感觉?父亲也不管他听不听的懂,只说,舰船利剑,实业救国。这几个字他懂事后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父亲从不把这些挂在嘴上,但是看这些年,他是身体力行。最起码,他虽不赞成,最终也没有阻止自己的长子,从军从政。但不知父亲会不会懂得,总有一日,他想在自己国家的海域里,有远东最强大海军的心意。那是后话了,现在,他首先回家,得面对数年不见的亲人…… 他从空中俯瞰他熟悉的家乡,四四方方的北平灰蒙蒙的,灰蒙蒙中隐约辨得出鼓楼、老城墙……飞机开始降落。 这是一个军用机场。 跑道边零星的停了汽车。 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没有列入外围车队中,而是等在机场跑道边。在一列军用卡车和青色的小轿车中显得很扎眼。 飞机一架接一架的降落,像收了翅膀的雄鹰一般。 之忱看着在跑道上滑行的飞机,赞叹道:“真是漂亮。” “有十几架飞机呢,从轰炸机到运输机,都是最先进的。听说都是预备给飞行学校用作教练机的,真舍得下血本。”机长见之忱有兴趣,笑道。 “哦?”之忱看到从第一架飞机里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 他还戴着头盔,跟在他身后下飞机的那位外国飞行员叫住他,兴奋的与他击掌。 “他们是……”之忱想问问机长,这些是什么人。 “和我们一同在南京起飞的,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但是从刚才他们的表现看,飞行技术是顶级的。”机长看着那从飞机上下来,在击掌相庆的飞行员们,目光中有赞赏。 程之忱点了点头,与机组成员道别。 等在别克轿车里的司机按着喇叭,他探出身子去,挥了挥手,“噔噔噔”的踏着舷梯下了飞机,拎着他随身的皮箱。 副机长目送车子开走,将头盔收好,问了句:“这位程少校……嗯。” 机长瞟了他一眼,笑道:“你看来接他的人是谁?” “谁?”副机长好奇的问。 “段系的实权人物,已故城防司令段贵祥的二公子,段奉孝。” “啊,你怎么知道的?”副机长问。 “你也不看看车牌号。”机长笑,“段奉孝在北平,他要想横着走,没人敢让他竖着行,不认识他的车,什么时候被撞死都不知道。” “那程少校……能劳动他大驾接机?” “侍从室出来的人,都不简单。”机长站起来,弯着身子,便听副机长叫了一声“一定是他了”,他“咣”的一下撞在了头顶的机盖上,“妈的!你想吓死我啊!” “那个和二小姐闹恋爱的侍从武官,一定是他!”他想起刚刚程之忱的样子。 “侍从室那么多妖精,你准知道是这一个?”机长笑了。 “我就看这一个才是真妖。” “若你没走眼,那他就不是妖。” “不是妖是什么?” “大罗金仙!” “哈哈哈……” “弄不成,日后这半壁江山都是他的。”机长笑道。 “对付得了那班虎狼之徒再说。” “长官身边,没有两把刷子,还想呆的久?他可不是简单的侍从武官,我听说,那也是一条血路杀上去的。” “那我们回去仍载着他!”副机长开玩笑。 “老弟,”机长爽朗的笑着,“这辈子能见着罗汉真身的机会能有几回?” 他们俩说笑间,程之忱早已经走远了。 等在黑别克车里的司机从车上下来,正是段奉孝。段奉孝和程之忱拥在一起,互相擂着对方的后背。 “可见着你了。”段奉孝说。 程之忱看看他。段奉孝比起之前来,可是黑多了,也瘦多了。见到他应是由衷的高兴,只是眉宇间尚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大约是新近经历的巨大变故留下来的。 段奉孝把之忱的行李拎上了车,见之忱要上车,说:“稍等。有个人你得见一下。” 之忱见段奉孝在招呼人,便也回头。 “老七!”段奉孝对着向他们走过来的那一队飞行员叫道。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跟身边的飞行员们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先上来接他们的车,自己朝着段奉孝和程之忱这边走来。 边走,边摘了风镜。 “二哥。”陶骧叫段奉孝,目光也扫到段奉孝身边的程之忱身上去。他脚步是从容不迫的,还有点优哉游哉。 程之忱想,若是换做他,刚刚飞也飞的痛快、落更是落的漂亮,此时的心情当然也会这么好,好的似乎还在云端呢。 “你也今儿回啊?只听说你这一两天到。我刚一来就看到接你的车了。”段奉孝道。不等陶骧答话,便看看之忱,给陶骧介绍,道:“程家三哥。在南京见过面吗?” 陶骧倒没有很意外,摘了手套,伸手过来,说:“陶骧。” “程之忱。”之忱说。 “在南京逗留时间太短,事情又太多,没有来得及拜会三哥。”陶骧说。这声三哥,他当然是跟着段奉孝叫的。 段奉孝听了微笑着,特别看了陶骧一眼。 陶骧装作没有看到,一本正经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嘛。这次南京之行顺利吗?”段奉孝问。 陶骧点头。 “这儿风大,还是先回去吧。改日我做东,咱们聚一聚。”段奉孝说。 陶骧便请他们俩先上车,等他们离开,自己才走。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 程之忱上了段奉孝的车,从左侧后视镜里看到陶骧的身影不见了,转头见段奉孝一身灰扑扑色泽的戎装,帽子稍稍有点儿歪,乍一看,还有那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的印记,也许两人之间熟不拘礼,奉孝气质倒真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段奉孝见他看自己,说:“你这只白眼儿狼,总算是知道回家了啊!”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程之忱看着段奉孝。奉孝消瘦很多。脸色也并不好。知道这阵子他的日子不好过。“怎么样了?” 段奉孝说:“若不是陶家二哥受父亲所托帮我一把,恐怕你这次回来,得去给我上香了。” 程之忱点了下头。 陶驷在段贵祥出事之后,暂接兵权,迅速调兵遣将稳定军心,把局面控制的滴水不漏,帮着段奉孝利落的除掉了想要借着大公子奉先的名义夺权的老臣子,就连回来奔丧的奉先也被逼的不知所踪。这些,他均有所耳闻。 这么一想,陶家真是出人才。陶盛川雄踞西北多年,与马家几十年缠斗不止,虽互有胜负但始终不倒。这段时间陶骧在南京,虽刻意低调行事,也赢得上下一片赞誉。 若不是另有要务,他说不定能跟陶骧在长官官邸碰面……飞机上,副机长说的没错,陶家的七公子陶骧,白家的三公子白文谟,都是索家的座上客。尤其是白文谟,北平易帜的消息,都没有他追求长官独生女、恨不得千金换一笑之举来的轰动。 段奉孝见他沉默,说:“陶驷在北平闲散了几年,连我都当他就是吃喝玩乐的主儿,谁料一有事,手起刀落,干净利索。有他在,关外的那些人一时才不敢轻举妄动,我才有喘息之机。” 程之忱当然知道这里面的玄机,他问:“这个代司令,打算代多久?” “已经嚷嚷着累了,说最多代到年底。”段奉孝说。陶驷当然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他不得已卷入段家的家事,便不想再在这里陷的太深。 程之忱点头。 北平政府一散,这里的一切繁华虽未瞬时烟消云散,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重心的南移已成定局。陶家自然也不会把这里再视为重点。陶驷的离开,是迟早的事。 “陶骧的行动很隐秘。”程之忱道。以他情报网的广阔,陶骧筹谋这么大的事,他竟不知情。不知道是陶骧做事太隐蔽,还是他这里出了大的疏漏。 “也算不上十分隐秘吧?怎么,这事你觉得不妥吗?”段奉孝听出程之忱的话里有话,看他一眼。 程之忱却没回答。 “陶骧这次就是要把这几架飞机带回来。飞行训练学校的教员水平参差不齐,教练机也太陈旧,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回国前就在谋划这件事,教员是他直接从美国聘回来的。当然,这恐怕是他为了日后为陶系培养空中力量在做准备。”段奉孝解释道,“你在南京都没有见到他?他可是去了有日子了。” 程之忱摇了下头。奉孝给他透露这些,倒教他对陶骧更有兴趣。空中力量……看来他的直觉没错,陶骧的野心不小啊。 他不禁皱皱眉。 “也是。他这人是有点儿,通常闷声不响的就事情办了。”段奉孝说,见之忱沉思,“这些以后再说。我说,你再不回来,你们家大门朝哪儿开怕是都要忘了。” 段奉孝将车开的快极了。军用机场往城里去的路,修的不错,只是他开的快,尘土和沙砾卷起来,打在前挡风玻璃上,急落的雨点也似。 之忱笑了下,心想,现如今家里大门朝哪儿开,他还真不知道…… “这不是回来了嘛。”他说。 “没有大事不回转啊!说说吧?”段奉孝笑嘻嘻的。 程之忱心里一动,笑着问:“有什么大事儿啊?” “奶奶的!你还瞒着我!你干的那些好事,你以为我不在南京就不知道了?情报局的密电一份接一份的,顺给我一张小道儿消息花边新闻,那还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段奉孝说。 程之忱笑着。 地方派系勾心斗角,与上层也难免发狠角力,都四处安插眼线。那是什么情报局啊?整个儿便是一个公共消息中心。要真信情报局的那些东西,得花大力气去伪存真。 于是他笑着,说:“知道便知道吧。” “知道便知道吧?”段奉孝怪怪一叫,“你这个混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对二小姐下手!” 程之忱接过段奉孝递上的烟,没回应。 段奉孝说:“我没别的意思。可是你我二人,穿开裆裤的交情,这么大的事儿,该给我透露一二吧?难道要我从外人那里听消息吗?不像话嘛。” “都传成了什么样子?”程之忱点着烟,问。 “你反倒来套我的话。”段奉孝,“那二小姐为了你,硬是不肯再回美国去,可是真的。那次我们老三回来说,二小姐天仙一样的人物,追求她的人能从上海排到华府去……” “当谁不知道我华夏人口众多?” “去你的!她回国没多久,我总没机会见着。只从报上见过一次,有些模糊,站在长官身后,倒有个影子,看着很是清秀。不过报上的模样吗,不敢说……真有那么美丽?”段奉孝笑着问。 程之忱眼前浮了一个印子。没搭理段奉孝。 段奉孝倒也不深究,只是意味深长的说:“索家这朵欧风美雨里浸润过的玫瑰花,可没那么容易到手。即便是披荆斩棘的成了……兄弟多嘴劝你一句,凭你,何苦来受那个拘束?长官膝下无子,选女婿当然要着眼长远。只是别看现在场面上一统江山,东北在观望,西北、西南不定,他身后,恐怕又是一团乱局。” 程之忱指尖划着下巴,没吭声。 段奉孝笑了笑,“我知道你有理想有抱负。只是如今内忧外患,国人一盘散沙,想要有所作为,谈何容易!” 程之忱转转头,看着车窗外,枯黄的地里,空荡荡的。 “这么说,八字还没一撇么?这可不像你。你是没有十拿九稳,绝不让风声跑出去半分。”段奉孝说着说着,摇摇头。心里倒是明白过来,此事未必能按照之忱的意愿来。他于是换了话头,道:“你当哥哥的不着急成亲,十妹妹是最小的,倒要出嫁了。” 程之忱眉尖一蹙。 “陶骧同十妹妹婚事应该已经议定。”段奉孝看之忱,和缓着说,料想之忱对他家里的事也未必知道的很清楚。“就是前阵子的事。陶老帅低调进京,就办了几件事,其中就有这件。你知道吧?” 程之忱看着前方远远的出现了城郭的轮廓,沉沉的说了句:“具体的,待我到家细细的问吧。” “听说伯父很欣赏陶骧。”段奉孝说。 程之忱没有表态。 陶骧,陶骧……这是个近两年来,频繁出现在侍从室机要电报里的名字。如今他落地不到一个钟头,耳朵边竟也全是。 他也收到过之慎的信,信上说的可是想让他帮忙劝一下父亲。十妹另有意中人,并不愿意履行婚约,嫁与陶骧。他是打算回来之后,再详细了解的。虽然他也清楚,按说父亲定了的事,转圜余地是很小的。能让他置喙的余地更是小。 程之忱沉默着。 父亲执意履行婚约,不知除了遵守约定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考虑……但是从他这方面考虑,倒并不十分赞成这桩婚事。 段奉孝已经把车子开进了城里。他猛摁着喇叭。汽车、骡马、自行车、行人纷纷避让。 程之忱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段公子的车子上路,简直如同螃蟹游街,横行霸道。” “你怎么好听那些混账的传说?他们还传说我撞死人要碾三碾,再丢下名帖让人只管衙门里去告我呢!”段奉孝没好气的说,“那他妈的是我?那不是陆家的兔崽子?” 程之忱一笑,道:“陆家。” “我迟早废了陆家那混账东西。听说那小子前儿个又喝醉了,在醉红轩要小醉红的湿铺,不成竟然让人围了醉红轩!早年八旗纨绔闹八大胡同也没有说让家丁围堵吧?欺负一个风尘女子,真他妈的不要脸。”段奉孝忍不住骂道。 程之忱也耳闻过陆家公子的跋扈。他淡淡的说:“你跟他制气呢。” “我也就是在热孝中,这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日后他千万别掉我手上。”段奉孝狠声的说。转而一笑,道:“还别说,早前呢,整日价就那些个地方、那些个人,我寻思总有撞上的时候吧?嘿,那小子见了我就绕道走。还真他妈从来没给我由头收拾他,邪性。” 程之忱倒笑了,“你不怕思华多想?” “我是什么人,她还不知道?” 程之忱点头。笑了。 “思华知道我今儿来接你,还特地嘱咐我,要我好好把你送回家。过两日,请你来家里吃饭。思华说她亲自下厨……”奉孝说的很慢,声音也低下去。 之忱默默的听着,说:“好。” 奉孝的妻子何思华,是很端庄贤惠的妻子。 之忱想,思华亲自下厨,不知道还会不会特地做她最拿手的葱烧海参……名贵倒称不上名贵,就是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段奉孝的车子沿着大道一直往前开。 之忱心渐渐的沉了,只顾望着熟悉的街景——已经进入程家的地界。再往前,就是孝廉街,会有一道又一道的孝廉牌坊、贞节牌坊……展示着这个家族强大而又稳固的根基和历史。街巷两边也尽是槐树,都高大而粗壮,有的歪倒了还继续生长,生命力顽强。和三年前离家的时候,这里似乎一切都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在沉默着迎接他…… “每次来我都有点儿胆战心惊。”段奉孝说,看眼程之忱,问:“近乡情怯了?” 之忱道:“有点儿。” “你且怯两日吧。我还真不能带你醉红轩去接风……” “你也知道?免了!” “免?难道咱北平城的十丈红尘,还输给上海滩十里洋场、南京城秦淮月夜不成?绝没有那个道理。”段奉孝开着玩笑,“别装蒜了。早前咱们念书的时候,也没少醉生梦死。我不能陪你去,你正好儿自个儿逍遥去嘛。” “混蛋。”程之忱皱眉。 “哥哥呀,现如今兄弟我就是上了架的鸭子,没谱儿也得装出个谱儿来。往后,也只好在你这里混蛋混蛋了。”随着这一声叹息,段奉孝就真的收了他嬉皮笑脸的样子。 之忱倒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说。 只是开车经过程家老宅,往庆园来。 不久后,车子停在了程府大门前。大门内当值的家仆认清车牌,忙出来,待看到下车来的是自家的三少爷,又急忙上前请安。 繁琐而又恭敬的,一拨儿又一拨儿,程之忱早已是习惯了令行即止的简洁,初归,一时尚不能习惯大宅门内的众多规矩。 段奉孝见状,便说有事先走,改日再来给伯母请安。 之忱知道他如今事忙,也不留他。 等他走了,之忱抬头看着黑漆大门、宏伟的门楼、蓝底金边的牌匾……显然父亲接手后应是重新修缮过,特意朴素些,可这府邸曾经的王家气派,仍可见一端。 他的行李已经被家仆忙不迭的拎进去了,耳边只听得一叠声儿的通报声“三少爷回来了……三少爷回来了……” 他慢慢的拾阶而上。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一) 大管家程大福早已迎出来。 之忱得知父亲并不在家,便要程大福带他先去母亲那里。 程大福问他:“三少爷,坐轿吧?” 他微笑,说:“福叔,我在自个儿家里,这两步都不走么?” 程大福笑着说:“怕少爷您一路颠簸辛苦了。” 之忱摆手。 从正门往后走进母亲院中去,当然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他与程大福边走边说,倒也快。 “三少爷请。”程大福请之忱先走。 之忱进了母亲院中,就见从上房先跑出来的是小丫头青黛,见了他欢天喜地的,好大的声儿清清亮亮的喊着“三少爷回来啦”,惹得他忍不住微笑。他离家的时候,母亲原先的贴身丫头金盏刚嫁人、换了这个青黛,常因为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挨管事妈妈的骂而偷偷哭呢,这会儿瞧着,竟也被调教的千精细、百伶俐。可见时日有功。 他再看这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 到底是秋天了。 之忱是进了一个全新的家,虽无物是人非之感,总归事事处处都有点陌生。 “忱儿!”杜氏也已经出了房门,看到在院中的儿子,忍不住高声。 之忱抬头,只见母亲站在正房门口,身边簇拥着一干人,他来不及细看都有谁,急忙快步上前去。 “母亲。”他走上台阶,来到杜氏面前,也没有再说别的,端端正正的,先给母亲鞠躬。 杜氏双手抓住之忱的手臂,腕子上的碧玉佛珠滑下来,贴在之忱臂上,手和珠子都温暖润泽,让之忱顿时心底柔软下来。 “母亲……”他微笑,“母亲进去坐,儿子给母亲磕头吧。” “磕头做什么,又不是过年,没红包给你。”杜氏见了之忱,心里早乐的成了眨眼间开了一片花儿似的,眼里也泛着泪光,却不忘说笑。 “母亲,您就上坐吧。三弟一离家便是三年五载的,不该给您磕头么?”之畋在一边笑着。 “大姐这一向可好?”之忱问候之畋。数年不见,大姐的相貌体态越来越像母亲了,令他观之可亲。 之畋笑着说好。 之忱果然搀扶杜氏进去,请她上座后,也不等下人将蒲团取来,就跪下来给杜氏磕了头。 杜氏高兴的眼中落泪,执了之忱的手,只是感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听福叔说,父亲一早便出门了?”之忱落了座,就问。 杜氏见问,先是叹了口气,才说:“正是呢。清早起来便带着老九去银行了,说是什么……唉,等见了你父亲,有什么,你去问他吧。你们父子的事,我管不了,也懒得捋顺。” 之忱听着母亲这话,便问:“父亲又要亲自过问生意上的事了么?” “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凡事他也不肯和我说,大约总以为和我说,我也不懂。这回据老九来讲,你父亲是要安排几个有经验的长辈带一带他。老九说着就愁眉苦脸的。他那个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性格,让他做点儿细致的事可以,真要他正正经经的每日去上工,恐怕有一阵子难过呢。”杜氏说着,又是叹气,又忍不住笑。 “九弟聪慧,用不几年,也就能独当一面了。”之忱道。 之畋在一旁说:“话是这么说,老三,老九这可是‘代你受罪’,你得好好儿的对待老九。不然,有你好受的。” 之忱听了大姐的话,竟郑重点头。 杜氏和之畋见他认真,都笑了。 杜氏道:“也不知道你这回探家,到底能在家住多少日子。我早就和你父亲商议了,这次,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定要把你的婚事定下来的。” 之畋见之忱就要开口说话,忙拦在前面道:“你先听母亲把话说完——再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儿子了。你可是程家长子。我们不管你在外面怎么风光,回到家中,你还是得记得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忍心,父亲和母亲这个年纪了,早该含饴弄孙,如今还要为你的婚事操心。你还别瞪眼睛,有本事,你这就给父亲和母亲带回个媳妇儿来,像上回那样,他们,还有我们,保准都欢欢喜喜的接纳新媳妇。” 之忱听大姐说了这么多,一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停了一会儿,倒是问:“十妹的事情,我听说了一点。怎么样了?” 他接着,便跟母亲提到刚刚在机场遇到了陶骧。 杜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难怪呢……陶家的老七,你既是见过了,觉得怎样?” 之忱沉吟。 “小十这么一来,陶家老七好不好的,倒还在其次。”之畋低声说。屋子里就他们母子三人,都不是外人,之畋也就有话直说了。 杜氏瞪了之畋一眼,说:“这话怎么讲?” “母亲,要是陶家老七听说了这事儿,要求退婚,咱们不也就可以顺水推舟了嘛?管他是什么好人歹人呢?听您对陶家老七的描摹,要您打心眼儿里说不赞成这门婚事,有些个难;要您狠下心来逼小十嫁过去,更有些个难——您这点儿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之畋说着,看着杜氏,笑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忱低声问。 “正是三岁没娘,说起来话长——你刚到家,先歇歇。容我慢慢儿和你说。”杜氏说。 他们母子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人来报,说老爷回府了。 之忱听到,站了起来,出去见父亲。 此时程世运乘的车刚刚进了院中。 程之慎跟在父亲身旁一天了,已头晕目眩。他刚掏出手帕来擦汗,就看到父亲瞅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分明就是深沉的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只好稍稍偏了头。但照旧擦汗、还擦的一丝不苟。心里知道这一整天,自己是把父亲气了个狠的。可是本来么,去银行学习也好、上班也罢,包括拜师,也不过是多了几个人里外的将他看的死死的。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约束呢! 车子晃了两晃,停下来。 程世运握着文明棍都坐不稳当了。之慎忙伸手扶了父亲。 “父亲您当心……宽叔你怎么开车的?”之慎皱了眉。 司机宽叔说:“这段路今夏几场暴雨给冲的,卵石都不匀了。车子开过来费劲。” “不是刚修过的嘛?父亲,过些天,还是让人把这里再铺一铺吧,换成西门汀的也好。省得您进进出出的不方便。”之慎说着看了父亲。 程世运看着小儿子,听着这话,心里倒有些异样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看着之慎那白净的面皮、俊美的模样、又带着点儿疲劳和不耐烦的赌气样子,原本想批评之慎胡乱支招儿,竟不想说话了。 “父亲。”之慎见父亲这会子心绪不错,小声说,“父亲,您看我……能不能……” “先跟着罗经理实习三个月,从柜台开始做。最多三年,我要看到你能独当一面。”程世运说。 程之慎听了父亲这话,心里忽然间就像藏着二十五只耗子似的,百爪挠心。 有人来给开了车门。 之慎一看是程大福,叫了声:“福叔。” “九少爷,今儿也辛苦了一日。”程大福微笑。他对车里的程世运道:“老爷,三少爷回来了。” 程世运还没说什么,之慎就先叫起来,一叠声儿地问道:“三哥回来了?三哥什么时候回来的?人呢?在哪儿?”真是转瞬便将刚才那稳重丢了个一干二净。 程大福微笑着回答:“三少爷也是刚刚进门。是段二爷亲自送回来的,现正在太太那里呢。” 程世运这才下车来。 听到三子之忱回到家里的消息,他也没有特别的表示。 程之慎却道:“太好了,三哥回来太好了!”他一眼看到父亲面沉似水,声音就低了下去,“三哥回来就好。” 程世运瞅了之慎一眼,似是知道之慎为什么一再的重复这句话。 之慎微笑着,紧跟在父亲身后往内宅走。 他是真觉得三哥回来的恰是时候……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个高大的青年人,小碎步上了台阶,走路轻捷有力,带着一股那特有的雷厉风行之感……隔了不远,他站住,沉稳的对着程世运叫了声“父亲”。 程世运拄着文明棍,站定了,看着面带风尘仆仆之色的长子,缓缓的点了点头。 “父亲,我回来了。”程之忱说。 “三哥。”程之慎叫的轻快,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喜悦。 之忱对他点头,“九弟。” 程世运走在前头。 之慎乖乖的跟在父亲和兄长身后。待父亲进了上房,之慎趁之忱还没跟着进去,猛的一把抱住之忱,低声道:“三哥,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他的大拳头擂着之忱,擂的之忱身子发出沉闷的“咚咚咚”的响声。 之忱微笑。 “三哥,你回来了就好。不然我也要再给你打电报,快劝劝爹。”之慎低声而语速极快的说。 之忱没出声,只是听。 之慎还想和他说其他的,但看到屋子里父亲在母亲身旁坐下来,大姐给父亲上了茶,父亲正在喝茶。他看着,便收了声。 之忱低声道:“晚上咱们再好好儿聊。” “哎!”之慎答应着。看着哥哥往上房去,他一时站着没动。 之忱开门之前回头,见之慎还站在那里望着他,倒愣了一下,之慎搔了搔头皮,笑呵呵的转身走了。 之忱又站了一会儿。 廊下的过堂风吹着,有些凉意。 程之忱默然转身,进了门,他还没有站定,就听父亲开口便问道:“你这次回来,意欲何为?” ************** 程之忱坐在湘妃竹塌上,看着静漪苍白而瘦削的脸。静漪下巴颏儿上有淡红色的伤痕,因为脸色白,那一点点的伤痕显得触目惊心。 他沉默的看着小妹。 静漪也沉默。 自那日她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三哥,也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三哥在家休假,天天过来看她。兄妹俩就算不说什么,静静的坐着下盘棋,消磨大半日,也是很好的…… 静漪听到外面雨落声,看看外面,又在下雨了。 之忱拿起手边的茶壶,给静漪倒了一杯茶。 清凌凌的水声敲打着杯底。茶香溢出来,静漪有点出神。 很好的茉莉香片,馥郁芬芳的味道,扑面而来。 因为总吃着药,大夫就不让她多饮茶。母亲心细,看她看的紧,大夫只不过说不让多饮茶,母亲干脆就不让她喝了……想起来,真是令人惆怅。 “漪儿?”之忱轻声的叫着妹妹,“吃着药,大夫想必不让你喝茶,来,暖暖手。” 静漪接过了茶杯,她没看之忱,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着说:“我哪儿至于这么怕冷呢。” 都是那日中秋节晚上,她没有能在家宴上露面。其实她身体恢复还好,已经能够坐的久些了。秋薇扶着她下床活动活动。杏庐自从她倒下,里里外外就更安静些。中秋节,连乔妈都被母亲放出去回家团聚了,只剩下她和秋薇两个。虽是中秋夜,却是个阴雨天,并没有月。她多日来都没有能迈出房门一步,走出去,竟格外的觉得冷。 她本想多站一会儿,却被秋薇硬是拉回房内,还把熏笼也拿出来了。 不想宴罢三哥和九哥竟然前后脚来杏庐看她。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二) 九哥手中提溜个食盒,装了些吃的,还有酒。兄妹三人一起坐了,就在她房中南炕上,小炕桌上摆好了碗碗碟碟,三哥和九哥喝酒,她也少少的吃了点东西。九哥看她屋子里点着熏笼,身上围着夹被,说她是个风吹吹就倒了的主儿,说好听点儿是病西施,还开她的玩笑,因他们进来时,她正拿了大姐新送给她的一本编织图样的书在研究。九哥说,别说能会编一件毛线衣或是什么,小十你哪怕学会一个手法,我都要到处去吹嘘,我家十妹是真正的才貌双全呢。 三哥听了也笑。 她被两个哥哥这样取笑,倒真的不服气起来。说绣花呢是很麻烦的,这个西洋编织法却是简单的很。肯学,再没有学不会的。 她把书拍的啪啪响。 大姐回天津之前把这本书送她,说是让她自个儿研究研究,当个事儿做……大姐还说,别闷着,过阵子她再回来看她的。静漪不想素日只觉得同大姐年岁相差大,姐妹情分不过那般,真的遇到了难处,大姐还真心疼她…… 九哥说她一定学不会。 她便说,就要学会了,织条长围巾把九哥你的手脚都给捆起来。 九哥说笑着,喝酒便多了些,说,还用你把我的手脚捆起来吗……这家里,有谁比我的手脚被捆的更紧的呢,就是你,也有从这家里出去的一天…… 她和三哥听了这话,都沉默。 她想三哥应该更有感触些。 在她来说,也知道九哥为了她的事,在父亲面前,没有少受到训斥……九哥歪在炕上睡着了,还咕咕哝哝的说着什么。 她看着九哥,知道他再也做不成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觉得冷,熏笼就点上。”之忱见静漪只是出神,便道。 “不用。我就是看着天儿不好,有点儿没精神罢了。”静漪找借口。 之忱看了静漪片刻,抬手。 静漪一头乌发,便是在病中,那乌发散着,一弯青丝垂在身侧,上好的黑色天鹅绒似的,铺在那里,衬得脸色青青白白中,有点子透明。 之忱抚摩了一下她的发顶,拍拍她的额头。 “漪儿,你要把身体养好。我看你的精神却是很不好。不拘什么,只要是有益的、不过于费神的,学着打打毛线衣也好,翻翻英文字典也好。”他说。 静漪转过脸来,看着之忱,点头说:“好。三哥穿了新衣服,是要出门么?” 三哥回到家来便换了长衫,就由摩登青年,退回了旧时的影子里去了。 月白色的软绸,起着细小的卍字纹。簇新。 三哥和九哥身架子都好。穿什么都好看。三哥到家当晚就来看她,那时候马靴马裤皮夹克,英武的很。她也喜欢看那样子的三哥,还忍不住会想,三哥戎装的样子,该有多么的英气逼人? 家里没有三哥戎装照,因父亲素来不喜他从军…… 之忱说:“姑姑派人来叫我去一趟,说是姑父有事情和我商议。” “嗯。”静漪点头。小啜一口茶。忽的就笑了,“不知道是什么事?” “是啊,不知道呢。”之忱皱了眉。 静漪听母亲说过,杜氏母亲新近很着急替三哥寻觅良配,可是三哥不松口,杜氏母亲干着急也不能把他怎样…… 屋子里静极了。 之忱微垂着头,看着乌木地板上,铺着的簇新的手工地毯。是著名的敦煌毯。敦煌毯,西北……他心里一沉。 外间电话铃响了,隔了一会儿,翠喜在外面说:“三少爷,找您的。是段少爷。” 之忱站起来,走到外间。翠喜站在沙发边,双手捧着电话,递给他。 他往沙发上一坐,“喂?” 果然是段奉孝,约他出去喝茶,说是去今雨轩。 之忱轻轻的晃了晃腿。轻轻的晃着。鞋尖碰着茶几上垂下来的金色流苏。柔软的,好像短短的金色瀑布一般。 听着段奉孝说完,他只答应了一个字:“好。” 他搁下电话,又拿起来,拨了号码,说:“预备车子。半个钟头后我要出门。”他站起来,走进内房去,看着静漪,“奉孝约我喝茶,你和我一同去,也出去散散心。” 静漪看了眼窗外,细雨霏霏的。 她点头说好,丢了手上的棋子,就去换衣服。 之忱踱到外面去,等着静漪换衣服。他亲自交代乔妈去禀告太太和二太太,就说他要出门,带着静漪一同去,请她们不必担心。 乔妈答应着去了。 之忱站在廊下。 杏庐应是程家水最多的一处院落。四面环水的宅子,形状像是飘在泉上的两朵杏花。水中汩汩的冒着的就是泉眼,湖水透明清澈,水中假山错落有致,绿苔斑驳;墙边岸上,杏树柳树环绕。到了春天,想必是绿柳如丝,红杏似锦,该是杏庐最美的时刻吧……此时雨丝霏霏而落,打在水面上,之忱看的有些发呆了。 家里水多。跟父亲的喜好有关。从前家里的园子,也养的活水、静水处处都有玄机。 他们小的时候,因家里这么多水,大人们总是看的紧,就怕一不留神有危险。他记得先前帔姨的住处也像这样子,有大片的水。有一次他去,就看到静漪爬到假山上。那时候静漪还只有五六岁,顽皮的很。青苔湿滑,他担心她受了惊吓掉下去,屏住呼吸看着她一步一步往上……原来是追一只花脸的猫咪。很小的小猫咪,茸毛未退,也是爬两步,回头看一眼静漪,好像跟静漪在玩捉迷藏。 他倒被那幅景象给迷住了似的,只管看。 不知道帔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惊叫“漪儿,小心”! 其实她不叫还好,那一叫,静漪脚下一滑,翻身从假山上滚了下来,直接便落入了水里去。 他立即脱了鞋子,纵身入水,朝着静漪扑腾的地方游过去。岸上帔姨等人焦急的叫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只看着眼前那一点白色的小衫子,在碧水窝子里浮着,小小的手臂张着,一沉一浮……他终于将静漪抓在了手里。 家仆纷纷跳下来帮忙,他费力的把静漪托上了岸。 看着帔姨抱着静漪在怀里,显然是吓坏了,静漪却只是咳着……事后帔姨有好久都不准静漪乱跑,还让看妈寸步不离的跟着静漪。那只花脸的小猫,一养就是十来年,直到老死…… “三哥。”静漪换好了出门的衣服。 也就是月白色的短衫,黑色的裙子,白色的丝袜,黑色的系带漆皮鞋,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薄毛衣,拎了一个小巧的手袋。 这么清爽的打扮起来,就是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学生。 只是有些瘦弱,显得难禁风雨。 之忱说了声:“走吧。” 车子已经按照之忱的吩咐停在二门外。 “去今雨轩。”之忱上了车,说。 车子晃晃悠悠的开出了程府。 出大门的时候,门口当值的家丁特地过来问候他们。见到静漪在车上,特别又给十小姐请安、问十小姐这是去哪里? 司机代答了。 等车子开出大门,之忱倒笑了,看看静漪,道:“日后要往外跑,就更难了。” 静漪咳嗽起来。 咳的两颊通红。手帕按住嘴巴,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三哥,我这个人,微不足道。我知道,不管是程家,还是陶家,看我,都不是一个‘人’……三哥看的该比我清楚。”她说着,将毛衣穿上。 之忱沉默着,说:“我清楚。” “谢谢你,三哥。”静漪笑了笑。她并不能从三哥那里得到更多的话了,况且三哥也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能指望任何人能挑战父亲的权威而且还能完胜。但是三哥毕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说:“三哥,你要娶个喜欢的女子。像从前的三嫂,多么好。” 她望着车窗外,不去看三哥——下雨天,石板路上湿湿滑滑的。车子开的不快。擎着油纸伞的行人、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冒着雨在路上行走的衣衫褴褛的人,路边店铺里叫卖的伙计,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 司机把车停在今雨轩门前。还没下车,之忱就看到今雨轩门前戒备森严。他禁不住就皱了下眉。 静漪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但她看到今雨轩门口东西两侧各有荷枪的卫兵,“咦”了一声,低声道:“段二哥现在出门都这样的吗?” 她也略皱了皱眉。心想段贵祥当日也不过如此,怎的段奉孝摆这样的排场? “这倒没有。”之忱说。前几次相聚,段奉孝也只是身边警卫多一些。 他让静漪一起下车。 门口的卫兵见到之忱兄妹,“咔嚓”“咔嚓”两声,站直了,没有敬军礼。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三) 程之忱虽没有穿军装,也挺直了身子。 茶楼掌柜忙过来,称呼一声“三少爷”“十小姐”。 “今儿客人不多?”之忱问道。 这空荡荡的茶楼大厅里,除了程之忱和静漪,就是掌柜和伙计。掌柜的还好,伙计们都有些严阵以待的味道。 “段参谋长吩咐,小店特地闭门谢客半日,专门接待贵客。”掌柜的忙回答。 静漪看了眼三哥,心里觉得蹊跷,但没贸然出声。 程之忱也只是点点头。 “三少爷,您请上楼。”掌柜亲自带路。 “段参谋长呢?”之忱问。 掌柜的笑一下,说:“您请……段参谋长的副官刘少尉在。”显然是不便多说。 程之忱也不为难他,不再问。只是嘱咐静漪慢些走。 “三少爷。”段奉孝的副官刘长卿下楼来,见到程之忱,立刻笑着打招呼。 程之忱点点头。 待上了楼,刘长卿走到一间雅室门口,转身替他开了门,道:“等您多时了。” “辛苦你们了。”程之忱淡淡的。 “应该的。”刘长卿立正站好,微一颔首。 之忱一点头,回头看静漪。 这个时候,刘长卿也看向站在程之忱身后的静漪。 静漪立即觉察,便跟之忱说:“三哥,我还是别处坐坐,等着你吧。” 之忱点头,看了刘长卿一眼。 刘长卿忙道:“我来安排。”他待程之忱迈步进了房,他关上房门,回身对静漪道:“十小姐请这边来。陈掌柜,给十小姐上好茶。” “不必特别预备什么,照我平时用的上就行。刘副官您请便。”静漪自管寻了间雅室,走进去。 刘长卿见她如此,悄悄的退下来,对陈掌柜说:“好好伺候。” “刘副官,那茶……”陈掌柜低声。 “哪儿是正经来喝茶的呢,别啰嗦,让人仔细些吧。出一点儿毛病,我和你,都吃不了兜着!”刘长卿挥了下手,回头看了看程之忱进去的那间雅间,房门紧闭…… 这雅间内外三间,正中的这一处,珠链垂垂,圆桌上茶具齐全。 之忱走近了些,坐下来,拿起茶壶,往茶杯中浅浅的倒了一点,轻嗅,倒掉茶汤,搁住,又注了两杯。 听得到珠帘响,他纹丝不动。 “程之忱!”是咬牙切齿的娇嗔,也是恼恨不已的气愤。 之忱将手里的茶吃了两口,轻声说:“二小姐请坐吧。官邸里多的是栖霞山泉水泡的龙井茶,也来尝一尝玉泉山的水闷的茉莉花吧。” 珠链被甩开,一个身材高挑的洋装女子出现在程之忱面前,戴着薄薄的丝手套的手,挥着拍在桌上。 之忱面前的茶碗几乎跳将起来。 “二小姐?!”索雁临瞪着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的程之忱,说:“好,好啊,程之忱……二小姐?!” 她坐下来,直瞅着之忱。 “程之忱,你真狠。”索雁临红润饱满的唇间,一字一露。 “二小姐……”程之忱抬眼,看到索雁临那对美丽的眼睛里,雾气氤氲,下面的话,不禁刹住。 “你别叫我二小姐!”索雁临转开头,恨恨的。 程之忱沉默,似是叹了口气,说:“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耍小孩子脾气。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耍小孩子脾气?”索雁临立即反驳。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之忱问。他看着雁临,不难知道她来北平,这一下子会惊动多少人。 “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谁能说个不字给我听听。”索雁临说。 “回南京去。再不回去,长官和夫人该着急了。”之忱说。 索雁临瞪着程之忱。 “夫人已经来了三通急电。二小姐,你要难为段参谋长吗?”他并不意外索雁临出现在这里。意外的是雁临竟然动用段奉孝将他约到这里来。 绕这么大的圈子,就为了见见他。 “我不难为他,恐怕没这么容易见到你人呢。”索雁临咬着牙说,恨不得眼前这个男人咬碎了似的。 “雁临。”程之忱换了称呼。 索雁临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顿时百感交集似的,轻声的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马上回南京去。”之忱说。 “然后呢?”索雁临追问。 “雁临,你我不止是身份差异这么简单。” “那,我嫁给陶骧、还是嫁给白文谟,你也不在乎,是不是?”索雁临再问。 程之忱眉头微皱。 “程之忱,全天下都知道我索雁临追你追到了北平,你叫我怎么回去?” “二小姐你点个头,北平城内所有的飞机都会为你起飞。”程之忱平静的说。 “程之忱,你混蛋!”索雁临脸色大变,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响。敲门的声音如雨点急落。 索雁临冷笑一声,说:“来的好快。” 之忱稳坐不动,说:“坐下。” 索雁临看着程之忱,也慢慢的坐了下来。随手一整洋装,腕子虚虚的搭在膝上,一瞬间,便是再端庄不过的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进来。”她说。 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二小姐,之忱。”来者是索长官侍从室主任、少将军衔的闾丘绍谦。 程之忱见是顶头上司,站了起来。 “闾丘主任。”不卑不亢的打招呼。 闾丘绍谦显然对眼下的状况十分的清楚,他的目的便是将这位骄纵的二小姐劝回南京交差,而程之忱虽是他的下属,显然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也不能假以辞色。 他略点头,既端了上司的架子,又不失和蔼。转而对着索雁临,颜色就更加和缓些,说:“总算见到了二小姐。二小姐,夫人请二小姐速回南京。” “这边的事儿一完,我自然回去。”索雁临轻描淡写的说。竟然装模作样的拿起了茶碗来,抿了一口冷茶。 闾丘绍谦点头称是,“那么,绍谦只好请二小姐一同回去了。” “你这是要绑架我么?”索雁临将茶杯掼在桌上,面沉似水。 “二小姐非要曲解绍谦的意思,绍谦也无话可说。夫人有命,绍谦还是遵从夫人之命为先。请二小姐海涵。”闾丘绍谦不卑不亢。 索雁临转瞬却又换了一副表情,“谦叔。” “二小姐。”闾丘绍谦素知长官的掌上明珠骄纵蛮横、软硬不吃、且诡计多端,他须得小心应对。 “你给我把他带回南京,我立马儿就回去。”索雁临指着程之忱。 闾丘绍谦微笑道:“二小姐,程少校在休假。” “那我等到他销假。”索雁临便说。 “二小姐这是在说笑话了。” “我没说笑话。”索雁临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 “那,绍谦就奉陪吧。二小姐还没逛过北平城,不如趁这次来,逛一逛。”闾丘绍谦道。 索雁临笑出来,道:“谦叔,难怪,难怪。难怪我母亲那么信任你、父亲简直一日也离不开你。好吧。” 她举起手来。做出“投降”的手势,蕾丝边的丝质手套,闪着光。她站起来,走到程之忱身边,站定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之忱。 她望着之忱的眼睛,又是好一会儿,才问道:“刚那个女子是谁?” 之忱平静的看着她,说:“我妹妹。” “妹妹?”索雁临反问。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她压低了声音,使接下来的话,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我不想让你在谦叔面前难办,但是并不说明今天这事就这么混过去了。之忱,我既然来了,一定要你一个答复。” 她说完,盯了之忱的眼睛,转身离开。 闾丘绍谦让卫兵护送索雁临下楼,他合上门,沉吟片刻,才说:“程少校,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之忱说:“闾丘主任,请讲。” 闾丘绍谦背着手,踱了两步,看着程之忱。 这是他亲自选入侍从室的人。 他还能记得那次随索长官巡视军校,在一众学生兵里,一眼便看到了这个稍稍带一点儿文气的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毫不犹豫的爬进泥地里,扑腾了一身的泥浆;而打靶的成绩册子拿过来,他种种枪械都超出甲等,是神枪手。问到课业,则对答如流,从容不迫。且英文流利,日文精到……那一刻,他清楚的看到索长官脸上的一丝赞许之色。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四) 回去的路上,索长官问了一句,侍从室是不是人手不太够?有几位下调作战部队了。 仿佛是不经意的提了提而已。 他下车便摇电话给军官学校的校长钱博呈,要本届毕业生的花名册。 钱校长听说他要选侍从官,即刻就说:除了程之忱,要谁都可以。 他却没明说这句话:要的就是程之忱。只是问,这是为何? 钱博呈说,绍谦兄,之忱非池中之物。作战部队比侍从室更适合他。你素来爱才,不要阻挡他的前程。陶系与白系都已经打过招呼想要将他招致麾下,我都没有放人。 没想到陶系和白系先下手为强,他笑着说,至于么,不过是个成绩不错的学员。 千军万马容易得,良将一位也难求,绍谦兄怎么会不懂这其中的利害?钱校长问他。 他自己的意思呢?他问钱校长。 意向未明。但,去作战部队是定了的。钱博呈语气十分肯定。而且语带骄傲。他说,绍谦兄,好几届毕业生没有出过这样的人才了。 他于是拍板,说:就要程之忱。 侍从室那种地方,会消磨了这个军事天才身上的锐气。钱博呈直言。并不怕得罪他这个老朋友。 他知道侍从室地位之重要、之敏感。也正因为如此,他坚持要程之忱。 钱博呈让步,说,让程之忱自己选择。 最终,程之忱还是到了作战部队。仗打的多了,之忱屡立战功,请功的名单中、颁布的嘉奖令上常有他的名字。后来,程之忱娶了钱校长的独生女,只是婚后不久,妻子病逝……索长官再次注意到程之忱,是因程之忱在索系与白系部队的一次小规模冲突中,措施得当,没有使冲突升级,从而使得两下里仍相安无事。 索长官收到报告后,只问了他一句:又是那个程之忱吗? 之后他将程之忱上调至索长官身边。名义上是侍从武官,实际上他的身份更接近于参谋,颇受索长官赏识,渐渐呈倚重之势…… 闾丘绍谦看向程之忱。 之忱作为他下属已经有两年,这两年里发生过很多事,每次都让他觉得,把之忱笼络至麾下,是正确的。也许,是他后半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判断和决定。他想,大约索长官也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二小姐索雁临对程之忱发生爱情,应该算是长官意料之外的。 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程之忱见闾丘绍谦沉默,也不主动开口。 他的这位上司,轻易不肯露出这么犹豫的神色。他知道他既然来了,一定有话要说的。 闾丘绍谦看着之忱,微笑道:“之忱,看这样子,我在北平还要盘桓几日。我想在方便的时候,拜访令尊。” 之忱看着闾丘绍谦脸上的微笑,一点头,道:“之忱定转告家父。” 闾丘绍谦点头道:“那今日我先回去。受夫人所托,来看护二小姐,不能大意。”他走到门边,说了一句,“之忱,做大事不拘小节。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和抱负呢?切莫一时意气。长官很信任你。” 程之忱沉默片刻,对闾丘绍谦道:“之忱定不辜负长官信任。” “这就好。”闾丘绍谦说完,拍了拍程之忱的肩膀,出门去。 程之忱将闾丘主任送上车。他站直了,脚后跟一磕。目送着闾丘的车子跟上索雁临的车,车队缓缓驶离。 刘长卿这时候才过来,低声对程之忱道:“三少,参谋长马上就到。” “你跟段奉孝说,今儿这一笔我给他记上。回头慢慢跟他算。”程之忱说着,抬脚便下了台阶。 刘长卿愣了一下,想要叫住他,又不敢唐突,只好转头骂人:“伞呢?还不给我拿把伞来!不长死活眼!” 立即有人给他取来一把油纸伞。他拿在手里,看着程之忱慢慢的往湖边走去——烟雨霏霏,湖上雾气袅袅,没有风,背景渐渐的幻化成了一幅水墨,穿着长衫的程之忱漫步走入画中似的——刘长卿倒愣住了,总觉得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三少爷。 “刘副官,把伞给我吧。”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 刘长卿回身,就看到程家十小姐站在他身后。他也不敢直视十小姐那黑沉沉的眸子和清丽的面孔,只将油纸伞双手递过去。 “谢谢。”静漪撑起伞,往之忱所在的方向走去。 之忱在水边溜达着。 柳丝随着微风拂动。湖上烟波浩渺,因为下着雨,有雾,看不太远。 一个单薄的身影追上了他,将伞举高些。 他站定,她也停住了,对着他微笑,也不说话。 之忱接过伞来,说:“怎么不在里面等着我?看着凉。” 静漪看到雨丝柳丝扑到三哥身上来,长衫渐渐的湿了,便说:“我看三哥兴致好,就想陪三哥走走。三哥该有多少年没有在这里散步了吧?” “是啊,多少年没有在这里散步了。”之忱微笑道。 “虽是这样,也不能从北海走到什刹海去吧?”静漪走在之忱身边,看看他,说:“听母亲说过,从前有个相士,说三哥你是操心的命……操心的事再多,也得顾好了自己。” “你是学医的,听你的。”之忱说着,微笑。 “三哥你只管这么拿便宜话打发我。”静漪见之忱是笑着的,便知道他大概没有什么特别不痛快。于是胆子大了些,说:“那个姐姐,是真的喜欢三哥吧?” 之忱皱眉。 静漪笑了,和之忱说起刚刚发生的事——她在雅室中等三哥,百无聊赖,拿了茶碗在室中转悠着看墙上的书画。今雨轩历史悠久,又素来吸引文人墨客,名人书画并不在少数。那室中就有一幅著名遗少的小字,她虽一贯看不上男人写了一笔类似闺阁体的娟秀小字,在这秋雨绵绵的日子里,长条幅里的字,看起来倒也很过得去……门啪啪的被拍了两下,她听到便觉得不是三哥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个高挑的洋装美人。看上去,她年纪比自己该大上几岁,艳若桃李的容貌倒在其次,那瞪着她的眼里露出来的神气,大胆而又直率。一瞬间,她就觉得这个女子的样子,有些像她的三表姐赵无垢。 她看着这女子,也不主动开口。总觉得她这样闯进来,必然是有话的——听刘副官说,段奉孝吩咐陈掌柜,今日这里只招待“贵宾”,那这个女子,该是贵宾之一喽…… 不想这女子看着她,倒也不急着说话,定定的瞅了她好一会儿,瞅的都出神了,也不说话。 她就想开口问,那女子却说了句“打扰”,转身出了雅室门,还亲手关好了房门。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弄的也发愣,悄悄的走出去,站在楼梯的转角处,能看到这女子走出茶馆,似乎是知道她在看,特意的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大眼睛里的明媚、热烈和骄傲,简直要照亮这个阴雨的天气了……她回了她一个微笑。 她悄悄的退回去,等三哥送那位长者下楼,她才出来。 此时见三哥那有点儿错愕的表情,她就想笑,挽着他的手臂,拉他往回走,说:“既是这样,为什么不早些和母亲说呢。” 她大概也能猜到三哥必有他的为难处,所以他不开口解释,她也不问。 回去的路上静漪和之忱只说些让人高兴的话题,比如大表姐家的新生儿……听无暇说是个极可爱的女婴。只是大姐夫家重视传承,早盼着能诞育男丁。这已经是无忧表姐嫁进汪家之后生的第三个女儿了,不用说,也知道大表姐恐怕也会失望。 “我想去看看大表姐呢。”静漪轻声的说。说是高兴的事儿,竟也能想到不如意之处。 之忱说:“那就去看看吧。我去跟母亲说。” “不用。”静漪懂事的说,“让我去,我再去。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呢。前几天母亲去,我还让母亲替我带了礼物。” 之忱要说什么,开车的程倍叫了声“少爷”,他一抬头,见程倍示意他,他便看了眼后视镜。 静漪莫名其妙的,也要跟着回头看,但见之忱皱眉,便没动。 到了家门口之忱下车便进了门。 静漪略慢些,走两步步,到底抑制不住好奇心,回了头,就看到两辆车子随着他们的车开进了巷口。车停下来,有些远,隐隐约约的,也能辨认出来,是刚刚在今雨轩见过的……她张口就想叫之忱回来,一看,之忱已经快步走进了二门。这会儿大呼小叫的,也太不像样了。 她想了想,有了主意,转身下了台阶。 “十小姐!”门上家仆见她大门不进反而往外走,急忙叫她。 静漪摆手示意,道:“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五) 家仆见她如此说,正要再问,门内的宝大昌低声喝了一句,他们只好站在那里。 静漪正往巷口的车子走去,就看到一辆马车“得儿得儿”的驶来了。看清楚是杜氏母亲的维多利亚式四轮马车,静漪站住。马车停下来,车里的人撩起帘子叫了声漪儿,却是宛帔。 “娘?”静漪走过去。 马车门一开,之慎先跳下来,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静漪见杜氏也在车里,叫了声母亲,“我和三哥刚回来呢。母亲,我有个朋友来,等下能请她进来喝杯茶吗?是个女朋友。” 静漪笑着说。 宛帔疑惑的探头出来,看了巷口的车子,这时候杜氏就说:“行!难得你有什么朋友来家里玩,尽管请她来,我让人备茶点……我和你娘先回去,换下衣服的。” “等下我和小十走进去。”之慎关了马车门,笑着说。一转头看着静漪,“什么朋友啊?” “就知道你听到是女朋友,一定是要关心的。”静漪拉着他,说:“你先别问那么多。跟我来。” 之慎到底拦住她,静漪无奈,低声跟他把事情简单交代了几句,问:“你要不要帮忙吧?” 之慎张着嘴,往停在那里的车子瞄了一眼,车子黝黑的泛着光,他忍不住说:“我说小十,你有时候,这胆子真比倭瓜还大……你不怕三哥活剥了你啊?” “他会活剥了我才怪。”静漪说。 之慎有心拦着静漪,难得的见静漪这么高兴,而且他也是少年心性,静漪先兴起来,他再也不肯错过的,况且他也想看看等下三哥要怎么办……于是说:“罢了罢了,就是三哥骂,也不过是一阵子。” 他说着竟笑出来。 想到面人儿似的三哥说不定等下要窘上那么一窘…… “等下我们进了门,你先去跟三哥说好,让他来东花厅……我就去母亲那里。”静漪说着,便和之慎走上前去了。 车上帘子遮的密密的,他们是一眼看不到车里的人的,还好对方的车上先下来了人。 之慎便问:“这里是程府私宅,请问是不是到访程府的客人?车上是哪位?” 那人听了便道:“是南京来的索小姐。” 他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一对漂漂亮亮的少年少女。 之慎一省,姓索……他看向静漪,静漪会意,扯了下之慎的衣袖,笑道:“那麻烦您转告索小姐,不知能否能请索小姐移驾,入府内用茶?” “请问您是?”对方问。 “鄙人程之慎。”之慎说。越过静漪的名讳,却补了一句,“程之忱是我三哥。” 对方也怔了怔,回身向车内的人禀报着。 静漪和之慎对视一眼。两人都清楚,车内的人早就看到了他们。 随后,随从打开车门,索雁临下了车。 比起已经见过索雁临的妹妹,程之慎更为讶异。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出来对看到美人的惊讶,起码在此刻既不合适又不妥当还显得很小家子气,但他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人,即便是家里处于各个年龄阶段的美人车载斗量,也没拦着他产生要赞美这位“索小姐”的念头。不过他还算得体,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和看上去对索雁临的美丽熟视无睹的静漪并排着。 索雁临若要让之慎形容,那就是带些冷艳的美。她不笑不说话的样子,那神气,很有些威严……还有点儿,色厉内荏。 之慎心念一动,微笑。 索雁临大约也知道自己此时脸色不佳,尽量温和的望着之慎,问:“是程先生吗?” “是。敝姓程,程之慎。” “程先生,我是索雁临。”索雁临说着,伸出手来。她手上带着与珠灰色洋装同色的小羊皮手套,并没有摘下来,也不妨碍手上的温度传递。 之慎素来是欣赏新女性的新做派的,并不觉得突兀。 索雁临这才望着静漪,略一点头。 “索小姐。”静漪微笑着说,“刚刚在茶楼太仓促,没有和索小姐正式的打招呼。我是程静漪。” “之忱的……”索雁临这才确信,程之忱之前说的“妹妹”,所言非虚。 “十妹。”静漪道,见索雁临表情缓和,目光也跟着柔和起来,建议道:“不知索小姐肯不肯来舍下喝杯茶?三哥先进内宅见母亲了。母亲外出,刚刚回来。” “那么,我就打扰了。”索雁临说。 “索小姐请。”静漪说着,请索雁临往家里走。 之慎忍不住拿眼看静漪——他是没说错的,这丫头端的胆大,照她这么一说,分明是故意制造误会嘛!之慎顿时觉得自己已然是上了贼船,不能中途下来…… 静漪低声提醒之慎道:“东花厅……快去呀。” 之慎只好先离开。 静漪走在索雁临身边,往东花厅去的路,她特地带着索雁临多绕了两个弯。 静漪毕竟自作主张的安排这接下来的相会,心里忐忑;索雁临则更是进了府门便显得心事重重。两人不约而同的都显得少言寡语起来。 索雁临好像意识到自己有好一会儿没有理会身边的静漪了,特地停下来,道:“你和之忱不太相像。” 静漪明白她言下之意,便笑道:“三哥像父亲。” 索雁临细看着面前这个秀美的少女,微笑着,道:“那你是像了母亲吗?我也想像我母亲,只可惜,还是像父亲多了些。” 静漪微笑。没有给索雁临进一步解释什么。 她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索小姐,却莫名的觉得她亲近。也许是因为她勇敢而热烈的喜欢着她的三哥,对三哥好的女子,她也该去喜欢她的…… 她们走到了东花厅外,静漪就发现里面已经有仆妇准备好了茶点,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是不是之慎这么快已经让人上了茶,就见之忱和之慎的身影出现了。 静漪轻声叫“三哥”。 索雁临便立住了。 隔了好远,之忱和雁临对望着。 之慎在之忱身后,对静漪招了招手。静漪心里还有打算,便悄悄的从一边退下,捡着小道,和之慎会合。 “怎么样啊?”静漪拉着之慎,翘脚隔着墙上的镂空窗子往里看,花木扶疏,那两人又走开了些,她看不到,“哎哟。” 静漪额头上吃了一记,急忙捂住嘴。怕自己声音太大,扰了那两人。 “真亏你想的出来啊。”之慎说。 “我去见母亲。”静漪揉着额头。 “见了母亲怎么说?”之慎笑问。 “就说……”静漪看着之慎促狭的笑容。 “等着你去圆谎,黄花菜都凉了。”之慎咬牙。这小妹,有时候真让人又是爱、又是恨。 “啊?那三哥不是要坐蜡吗?我都和母亲说了……”静漪说着就要走。 “你难道不是想让三哥坐蜡才这么干的?”之慎笑着说,“等会儿再去吧。母亲这会儿正忙着呢。不过出去半日,好多事情上门。幸亏帔姨在,不然母亲怕是没空见索小姐。我们在这儿等着吧,还能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这叫听墙根儿,不妥。”静漪道。 “这才不叫听墙根儿呢,在这儿能听见的话,都不是瞒人的。”之慎笑着,又敲了静漪额头一记…… 那边,索雁临跟着程之忱慢慢的沿着花径走向花厅。 他们走着走着,从开始她走在前,变成了他走在前,她要跟着他的脚步走。 之忱始终未开口。 进了花厅,雁临背对着之忱,看着花厅内架子上摆放的兰花,说:“小妹妹很活泼。” “她平时倒并不怎么活泼,今日不知怎么了。”之忱说着,见雁临不坐,他也站着。正好能看见外面,那两个影子在花木后一晃,隐在围墙后。 “很对不住,在茶楼,让你那样尴尬,是我的不是。”索雁临的怒气似乎都消散了,余下的只是无奈和疲惫。她伸手托着兰花细弱的叶子,“我只是想到我自己的心,并不能太多顾及你的处境,也不能谅解你不和我站在一处……之忱,出身不是我能选的。我父亲怎样,母亲怎样,我的家庭怎样,这些都已经注定了,也都不是我能左右的。难道你要我为了你,和他们断绝关系嘛?我的确做不到。”索雁临回头。 之忱怔了下。 索雁临眼里有泪。 “就算我做到了,之忱,你也明白,这辈子,我们谁也逃脱不了索氏这个姓的影响。惟其如此,我才不想逃避。” “雁临。” “我明天就回南京。走前,我要你一句话。” “你说。”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六) “你到底肯不肯?”她直视着程之忱,“回去,就得给父亲准话。我来,也是要你知道,这辈子我不嫁你,便谁也不嫁。你肯,我去跟他说。你不肯,我恪守独身主义,谁要逼我,大不了我就去当修女,或是……总之我是不会嫁去白家,更不会嫁陶骧的。” 程之忱看着她。 索雁临转回头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就认定了你……”她听到他走近了。像每一次他走近她的时候,她的心跳都会加速。加速跳到她疼痛难忍,只有抓住他才会活命似的。她闭上了眼睛。 “雁临,我必须禀报父母,才能去跟长官求婚。”程之忱说。 索雁临急速的转了身,脸色刷白的看着程之忱,“你……说什么?” “我是程家长子,虽然走了一条不同的路,对这个家仍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次来,你也看到我家状况。”之忱说着,轻声的叹了口气,“有意从军时便刻意隐瞒了些,知我状况者甚少。并不是成心瞒你、也并不只是瞒你一个。但是我想,长官与闾丘主任该是知道些的。” “我也从未问过你这些。”索雁临脸红了。 “你怎么这么性急。”之忱沉稳的说。 索雁临咬了下唇。 泪眼朦胧的看着程之忱。 “我不能贸然的答允你什么,是因为无论如何我都要禀告父母,日后也好在长官和夫人面前有所交代。你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反对我,我得有所准备,才好跟他们去说。无论如何,你待我的心,我总是懂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轻举妄动。”之忱解释道。 索雁临满面通红,紧咬着嘴唇。 忽然的,她抬手捶了之忱一下,说:“你真是……太狠心了。你怎么能忍心看我……慌不择路的。万一我要寻短见呢?” “你不是那样的人。”之忱倒笑了,捉了她的手,问:“现在呢?” “我想亲你。”雁临低声道。细若蚊蝇的声音,钻进他们俩的耳朵里去。 “你敢。”之忱也低声。他松了手。 “三少爷。”一个青衫少女来敲了敲花厅的门。 门并没有关。 索雁临转了下身,装作欣赏兰花去,便和之忱隔了两三步,。 “什么事?”之忱见是豆蔻,问道。 “太太说,早点已经备好,让三少爷请客人过去。”豆蔻口齿清晰的说。 “知道了。你先去吧。”程之忱看着索雁临脸红的什么似的,待豆蔻走远了,说:“听见了吗?我母亲这就要见你呢。” “怎么办……我要不这就走吧?”索雁临脸红透了。太莽撞了。这样子就闯了来,程夫人会怎么看她…… “这会儿怕了?”程之忱问。 “你还说!还不都怪你!你要是和我直说,至于这样吗?”索雁临跺脚,“你看我,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这样见……见……” 程之忱笑了出来。 索雁临呆了一下。 这还是之忱此次见她之后,第一次由衷的笑出来。这一笑,面容生动,真令人心折。她实实的叹了口气。所谓命中的天魔星,便是如此了。她愿意为了这笑容,粉身碎骨……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程之忱见她这样,就说:“走吧。我母亲也想见见你。她会喜欢你的。” 雁临看着之忱,轻声问:“她会不会觉得我……” “不会。”之忱说罢转身,雁临跟上。 两人并排走在窄窄的路上。 “之忱?”雁临叫他。 “嗯?”之忱看雁临,果然是和她平时的样子大有不同。他微笑了下,说:“嘘……你们两个,还不给我过来?” 索雁临怔了怔。 她全副心神都在之忱这里,并没有发觉附近还有旁人,就见过了一会儿,从花墙外闪出两个人影,正是之忱那对眉目如画的弟妹……这里距花厅并不远,联想到刚刚,她顿时窘起来。 “三哥,快去吧,母亲和帔姨都该等急了。”之慎笑着催促他们。 之忱看看在之慎身边的静漪,嗯了一声,说:“你们俩一起来吧。” 他们走在前,静漪和之慎落在后面。 静漪低着头,鞋带不知何时开了,她蹲下身系鞋带。 蹲下来时就觉得头有点晕,手扶了下地面。 之慎伸手将静漪扶起来,说:“有些事,虚虚实实的,真有,才不会有那么大的动静儿呢,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刚刚两人在外面,隐隐约约的,三哥和索小姐说的话,他们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索小姐提到陶骧的时候,静漪脸色就不太好。 他是听了既吃惊,又觉得离谱——陶家难道脚踩两只船吗?可是先前那么积极的操办婚事,静漪出走这么大的事,也未让陶家改了初衷……还是在等着陶骧从南京回来,再做定夺?如果是这样,那倒也说的通,为什么陶骧回来了,订婚的事,仍然没有动静。 静漪不说话,望了望走在前面的之忱和雁临。 “母亲会喜欢索小姐吧?”静漪问。索雁临的性子,应该是为杜氏母亲所喜的。言谈举止大方得体,气度雍容言谈爽利,很有大家风范。 之慎“唔”了一声,说:“母亲嘛,只要是三哥喜欢的,她大约都不太会反对。今儿我陪母亲和帔姨又去了趟大表姐家,回来路上母亲还说,真担心三哥要变和尚,帔姨就劝母亲,说让母亲私下里问问三哥呢,是不是早有意中人。帔姨说她总觉得三哥不着急是胸有成竹。母亲不信。这会儿我倒想起帔姨的话来,还是帔姨细心。这位索小姐,和过世的三嫂太不一样了。” 静漪想想,可不是吗,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也不是,有的。 她们看三哥的眼神。 “大表姐和孩子都好吗?怎么前儿去了,今儿又去一趟?”静漪看到索雁临在上房屋檐下站住,整理衣裙呢。其实她从头到脚都极得体,这样紧张,不过是因为她身边的那个男人……静漪转开脸,听到之慎说:“正是前儿去了一趟,母亲心里搁不下,今儿想起来和帔姨唠叨,又去一趟。要我说……罢了,总归不是我们能管的了的。” 之慎皱眉的样子,令静漪心里一动。 他分明是一肚子怒气,不想跟她细说。 静漪大概也知道今日这番探望,必定是有些不痛快的事。她打定主意要亲自上门去看望无忧的,就跟之慎说:“九哥,我还是不去母亲那里吧。索小姐毕竟第一次来,人多了,恐怕她尴尬。” 之慎便点了点头,说:“也好。” 静漪独自回杏庐,经过三太太的院子,花房的人正在搬运一盆盆的菊花和花架子。有两个花架子横在路中央,静漪过不去,便站下往院子里一看,并没有见到三太太。她正要走,就听见有人在院墙内低声说话。 “……我们太太说,十小姐怕是嫁不成陶家七爷的……” 花架恰巧横在面前,静漪左右一走,都不成,又不见人马上来抬走,只好又站下。那对话声虽低,只隔了一道墙,她听的清清楚楚。两个老妈子在墙根儿下闲言碎语起来。 静漪咳了一下,意在提醒,那边的人竟没听到。 “不是都定了的事儿嘛?” “你没听说吗,十小姐这回病着,才不是什么感染风寒,明明就是逃婚,被老爷打的……听说,要不是二太太,啧啧,二太太真有点子狐媚样儿……要不是她想法儿求情,老爷怕打不死十小姐……叫你说,陶家还会要这样的媳妇儿?” “啧啧啧,十小姐怎么会凭着好日子不过唷……” “……听说和学堂里的一个男学生一来二去的……洋学堂可真是……” 声音是越来越低。 静漪听的手发抖。 “……我们太太说,那男学生已经……” 忽然间的一声低呼,似是受了多大的惊。 静漪心里咣当的一下,也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 她立刻转过身去,一脚踏上了台阶。 才走了两步,就听见三太太在院子里喊人。 “吴妈!吴妈你又去哪儿了……成日家要你做活了就不见人影,这里一堆杂七杂八的都没有着落……我的衣裳拿出来没?”三太太那映红的声音,尖细而又高亢。 “是,是呢太太!这就拿!”吴妈答应着,一溜儿小跑去了。 静漪看清楚,确实是三太太身边的吴妈……她刚刚说的是什么呢?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七) “十小姐好。”花匠从院子里出来,见到静漪,忙问候。 静漪点点头。 转身时花架子已经被挪开,但她就是迈不开步子。再回头一望,三太太也不见了人影,院子里花架子和花都堆在一处,花团锦簇似的一片狼藉,让人看着无端的心烦……她转身离开。边走,边想着事情,不知不觉走到杏庐门口了,自己还没意识到,又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乔妈正在指挥着花匠把送来杏庐的菊花摆好。 静漪看到院子里靠水边的空地上,搭好了花架子,各色的菊花分门别类的放置上去。红的贵气,白的冰洁,黄的浓艳,绿的鲜翠……遥遥的望着,都觉得菊香扑鼻。 乔妈一转头看到静漪回来了,欢喜的让她快点去赏菊。 静漪虽觉得累,但见乔妈忙的高兴,喜笑颜开若顽童似的,也就过去站了一会儿。 “乔妈。”静漪望着拿了手帕子在逗弄花上的蜜蜂的乔妈,问,“乔妈,你这两天有没有出去过?” “没有呢,这两天太太进进出出的只是忙,让我留神看家;我本来也很少出去串门子的……小姐,你看看这美人面,多好看啊。”乔妈没看出静漪脸色不对,指着近处那盆美人面让静漪欣赏。“多好看呐!” 静漪看那垂丝白菊花,花蕊嫩绿,花心深红,自花心处向外,颜色渐渐的淡了,像白里透红的美人面,因此得名。乔妈最喜欢花花草草了,待这些花草也极仔细。 “这花极难培育,去年开的就不甚好,老爷也说了,今年让上上心。小姐你瞅瞅,花房今年是下了功夫培育菊花的。”乔妈说。依旧没上心静漪的反应,花匠来问她花架子不够、剩下的这些要摆在哪里,乔妈忙着指挥他们往别处去了。 静漪坐在廊下台子上,望着那些菊花,只觉得清冷…… “静漪……静漪……” 含着笑的声音,是孟元。 静漪猛然间睁眼,却看到母亲站在她面前。 她竟不知不觉在廊下睡着了,这一醒,觉得身上冷的厉害。不知哪儿来的寒气,都聚集到了她身上似的。 “漪儿,怎么在这儿睡着了?看着凉。”宛帔是刚从外面回来,从乔妈手里接过一个斗篷来给静漪披上,责怪的看了眼乔妈。 “一转身儿的工夫……小姐出门大半天,这是累了,快进去歇着吧。”乔妈忙喊秋薇快来。 静漪把斗篷拢紧了,蹦蹦跳跳的秋薇从房里跑出来,一溜烟儿的跑到她跟前来,揉着眼睛,显见刚刚在打瞌睡。静漪看着,这小丫头身体恢复的比她快多了。 照乔妈的话说,就是心里没病,身上的病好的快。 静漪看了眼母亲,想问什么,但见母亲那黑黑的眸子,又想起那难听的传言,忍住了。 回了房,秋薇见静漪坐在床边发呆,过来给她脱鞋。 “秋薇。”静漪弯下身,自己解了鞋扣。 “哎。”秋薇拿了一对绣花缎面软底鞋给静漪摆在面前,“什么事啊,小姐?”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静漪低声说。 “秋薇!”乔妈在外面叫道,“秋薇快点来,太太叫你呢。” “来了!”秋薇对着外面喊,回头看着静漪,“小姐,我马上回来。” “去吧。”静漪低头,一只脚踏在绣花鞋上。 今日出门路走的多了吧,脚都有些浮肿。 ********** 因之忱早在杜氏面前提过静漪想去看望无忧,杜氏这两日正因见过索雁临之后心情大悦,正巧无暇姐妹来程家用晚饭,也说几日没去看大姐,杜氏便说让她们正好带静漪一同去。 宛帔虽然有些担心静漪的身体,但见杜氏发了话,也知道这是三少爷之忱帮的腔,不便反对,只嘱咐了静漪几句,要她探望过无忧之后按时回来吃药。 用过晚饭,静漪和无暇姐妹出门时,正好遇到父亲的车停在那里,一问才知父亲晚上要去段家晚宴,还未出门。 姐妹几个就等着程世运出来,送他上车去。 程世运问了问她们要去哪里,无垢笑着说是去看望大姐。 听说是去汪家,程世运顿了顿,说了句:“早去早回。” 上车前着意的看了小女儿一眼,静漪低着头,单薄的身影都要完全隐到无暇身后去了…… “舅舅也去,锦安系的大佬今晚要到一大半了。”上了车,无垢说。 “这一大半,恐怕将来都是要南下的了。父亲早就厌倦官场,是绝不会再入阁的,现如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学办好。”无暇笑笑。一左一右的,她看看这两个妹妹,虽都是大病初愈的模样,无垢比静漪看起来气色要好多了。她们俩,毕竟一个是得偿所愿,一个是折戟沉沙,差远了。“听说舅舅要请前总理出面向索家提亲,不知是不是?” “当然要请德高望重、身份地位都恰当的。前总理也是南派重视的人物,面子不可谓不大了。只是他老人家最近也忒忙了些。”无垢笑着说。她指的是金家日前也是央前总理向赵家来提亲的。“是吧,二姐?” 无暇见她促狭,便咬着牙说:“说不准,回头他老人家还得帮孔家这个忙呢。” “那我倒是觉得好。”无垢仍笑着说,自家姐妹面前,她丝毫不觉得害羞。 无暇指着她,对静漪道:“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家,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害臊的?” 静漪笑而不语。 看着终身大事已定的表姐们,她由衷的替她们高兴。 无暇忽然明白过来,踢了无垢一下。 无垢刚要嚷,哎哟了一声,说:“干嘛,漪儿又不是不知道。前总理老人家还真是乐意做大媒呢。陶程两家文定仪式,原本也是他来主持的。听说到时候婚书上要用的印鉴,都是他拿出自己收藏的寿山石,亲自篆刻。父亲那天还当笑话讲,说前总理自个儿说的,做媒是善事也是乐事,据说这辈子保媒保成三桩,下辈子投胎就可免做哑巴。没成想单单咱们几家就让他得偿所愿了……你们算算,可不是吗,还不止三桩,是四桩呢!” 无暇本想阻止无垢把这些话说出来,不想无垢这个直性子竟都说了,气的她直瞪眼。 静漪反而被逗笑了,说:“三表姐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 她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 就好像那场注定要轰动的婚礼,不管哪个环节,以前跟她毫无关系,以后也是。 无垢忍不住搂着静漪的肩膀,说:“我们是得偿所愿,可你怎么办呢,漪儿?” 她说着,眼神里竟有些伤感似的,无暇按了按她的肩膀。 静漪不禁愣了愣,随即想到无垢是怎么抗争才“得偿所愿”的,便微笑道:“好好儿的,又来招我做什么?我自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呐。” 无垢和无暇同时愣了一下。 待司机开了门,静漪先下车,回身等表姐们下来,轻声的说:“这顿打难道白挨了么?” 汽车灯亮闪闪的照在地面上,反光将静漪的面孔映的苍白。 无暇见她这样,总觉得心惊,看看无垢也有点发愣,只好催促她们俩快些跟她进去。 汪家宅子在铁狮子胡同中段,汽车开不进来,表姐妹三人是走着去的,每人都拎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汪家门口的灯笼却黑着,无垢抬眼一看,便皱了眉,道:“真是越来越不像样,黑灯瞎火的,还像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吗?大姐坐月子,顾不上管这些,下人就没了约束。” 无暇让她稍安勿躁,走上前去打算拍门。不想她还没摸着门上的铜环,就发现大门竟是虚掩着的,一推,便开了。门内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守着。 无暇心里一惊,直觉有些不对劲儿,当下也不说话,迈步进门。 静漪和无垢见状,忙跟着进去。 汪家的宅子是很标准的三进四合院。她们一路走,却觉得不对劲——宅子里竟越来越空荡荡的,似是没有人住似的,让人心里发冷…… 进了垂花门,里面才有动静,静漪仔细听,竟是有人在哭。 是低低的饮泣,从上房里传出来。 无暇还好,无垢听到哭声,顿时急了,把手里的包袱往石桌上一掷,就要上去。无暇一把拉住她,压低嗓音说:“你且安静些。” 静漪边走,边查看着院内。花草树木都有些疏于管理,杂七杂八的。这一路走进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过问——“家里下人怎么一个不见?”她也低声问道。 —————————— 亲爱的大家: 在这个好不容易到来的周末,使劲儿快活哈!o(n_n)o~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八) 无暇摇头。 “不会是遭劫了吧?”无垢道。 “别胡说。”无暇皱眉。 “可是你看看这样子,像不像?”无垢反问姐姐。 静漪这点倒赞同无垢。汪宅门户大开、黑灯瞎火、下人影子都不见一个,更兼满地狼藉,的确像是遭了劫。她想到这里,立即低声催促道:“快些进去看看,别真的出什么事。” 她们人都到了廊下,里面才有人听见动静,推门出来探看。 静漪一望,提着琉璃灯的是大表姐无忧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半夏。 “半夏?”静漪叫她。 看到来的是她们,半夏带着哭音,叫道:“二小姐,三小姐……你们可来了。快进去看看大小姐吧……” “怎么回事,半夏,你们家里怎么成了这样儿?”无垢在昏暗的灯影中看不清半夏的样子,急着问道,“电灯呢?怎么电灯都不开了?快打开电灯,黑乎乎的怪吓人的……” 半夏抹着眼睛,摇头。 “无垢你慢些的,怎么回事,慢慢说。”无暇见半夏就要哭,忙安抚她。 “半夏,是谁来了?”无忧在里面问道。 “大姐,是我,无暇。”无暇回头嘱咐了无垢和静漪等下说话留神些,往里走着,道:“我和三妹今儿去舅舅家了,顺道就带静漪来看看你和小外甥女儿。你不是总念叨小十吗?小十可来看你了。” “大表姐。”静漪一进门,就闻到重重的奶香味,本想一来就去跟大表姐撒娇的,但看到在床上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的无忧,她便呆站在那里——就算屋内灯光昏暗、无忧人还半遮半掩隐在床帐下,她也看到了无忧脸上的血痕——无忧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个时候妹妹们会来,措手不及间,也顾不得掩饰,这时候才往床里挪了挪,但也已经来不及了。 静漪顿时心惊肉跳,比她反应更大的是无垢。静漪急忙拉着无垢,用力扯着她,不让她即刻发声。 无暇便走过去坐到床边,看着姐姐,还没说话,无垢已经挣脱静漪,过来厉声问道:“这是谁干的?汪南荪吗?” “无垢!”无暇拦了无垢,低声说:“你小声些,别吓着孩子。” 无忧拿着帕子的手遮住了口鼻,眼泪滚滚的往下落。 无暇见她哭,心疼的急忙给她拭泪。 “这时候了还只管什么吓着孩子不吓着孩子的?”无垢眉都要竖起来了,“是汪南荪打的吧?他出息了,都开始动手打人了?为什么?凭什么!” 无忧怀里的婴儿果然被吓到,大哭起来。 无忧抱着婴儿哄,一边泪如雨下。 小婴儿一哭,隔壁那两个大的也跟着哭起来。 无忧忍住泪,让半夏过去看看,说:“你们别嚷嚷,我只是……” “半夏,你在这儿,看妈会哄她们的,我有话问你。大小姐总不说,你告诉我们,是为了什么,大姑爷动手打人?”无垢叫住半夏。 “半夏,不准你多嘴!”无忧急道。 半夏看看无忧,也不管她主子让不让,就说:“姑爷两天没回家了,今儿过晌才回来。一回来又找小姐的晦气。说是自从小姐进了门,汪家就没停了倒霉,宅子都换了两处,越换越小……现如今他差事也没了,进项也没了,家里东西都要卖净了,眼看着喝西北风都要另找地儿了……还说,还说……小姐只会生丫头……骂小小姐更晦气,自打她出生,他手气就没有一天是顺的,今儿又输了一大笔……小姐说了句再这么输下去,这小宅子恐怕都要押给人家了。姑爷听了这话,立时就打了小姐一巴掌。小姐气急了,说他在外面就只会抽大烟捧戏子赌钱,回来就只会骂孩子打老婆,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小姐让姑爷替她们母女想想,好歹留点儿退步,不至于总和娘家打秋风、让人瞧不起……姑爷就更往狠里打小姐。我拦着不让他打,可是你们看……”半夏说着,将自己的袖子扶上去。 静漪对着烛光看看,半夏的手臂上横的竖的几道血痕,宽有二指。 “就是拿那个棍子打的。”半夏指着地上一条长木棍说,眼里的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我说要回去禀告老爷太太大少爷,让老爷和大少爷治他一治,小姐不让,说丢人……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小姐从来都瞒着,不敢和你们说。总觉得丢人……” “大姐,你还替他瞒着……还什么丢人?再这么下去,简直要丢命了。”无暇眼圈儿已经红了。 “二小姐,三小姐,还有更气人的。姑爷打完了人,还跟小姐要钱。小姐不给,他就逼着小姐拿出钱来……他……他把小小姐掐住脖子,说小姐要是不给他钱,他就掐死小小姐。姑爷把今日舅太太来给的钱都抢走了……还把小姐的一盒子首饰也拿走了……本来,本来……舅太太今天来给送东西送钱,就是那日来看着不像样,来给下人们工钱的,可是……他一走,四门大开的,我刚刚出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院厨娘的卷着铺盖也跑了,我都怕死了。”半夏哭着说。 无忧听着半夏替她哭诉经过,终于也忍不住。 一时之间,这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全是哭声。 无垢这会儿倒冷静了,她在屋子里走着,说:“我只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成器也就是了,竟然敢打你!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这么欺负你,当咱们赵家是没人了嘛?!二姐,不能这么看着,就是妈来了,也就一步路,带大姐和孩子回家。” “不行,这样……”无忧刚开口,无垢就拦着她。 “你是怕闹的没法儿收拾吗?他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你纵容的吗?”无垢对大姐也没有好颜色,“后事如何先不管,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和孩子,在这儿连个月子都做不好。你不管自己,也得管管这几个小的吧?” 无暇定了定神,擦了眼泪,当机立断道:“半夏,去收拾下,我们回家。” “是,二小姐。早该这样了。”半夏是巴不得这一声。 “我打电话让家里再来一辆车子……”无暇说着站起来要去摇电话。 “二小姐,家里电话电灯,昨天都已经给掐断了。”半夏小声说。 无暇怔了下,断然想不到,汪南荪能把这个家折腾到这个地步,简直匪夷所思!她又怕说出来无忧徒增伤感,只好道:“那也罢了,人先接回去,其他的,日后再说。” 无忧是身心俱疲,到这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只好由着她们决定。 静漪见无忧脸上有伤,趁着无暇她们收拾东西,来给她检视伤口。 她这一看不要紧,竟发现无忧除了脸上颈上的新伤,身上竟然还有旧伤。 静漪握着无忧的手,无忧低声在她耳边说:“悄悄儿的,别让她们知道……他今日是真急了,往日从不打脸,也怕人看到……是明知道我不愿意家丑外扬的缘故。” “大表姐,你这是……受了多少委屈啊……”静漪哽咽。 无忧握了她的手,说:“遇人不淑,能怨谁呢,只怨我命不好……外面看起来,是风光无限的赵家大小姐,嫁的又是名门之后……也是我无能,日子竟一步一步过成了这样……漪儿,你只别回去和舅母、帔姨说这些,让她们伤心倒不好了……” 静漪抬手背掩了下鼻子,借口让无忧起来换衣服,把婴儿抱在手臂间——这婴儿极瘦小,干巴巴的一张小脸,比梨子大不了多少,此时也许是有些不安,小脸皱皱的,张着没牙的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只剩下哼哼了——静漪看着心疼,忍不住拿面颊去碰碰她。 婴儿额头烫人。 “怎么这么烫,多久了?”她顿时觉得不妥,伸手探进襁褓中,摸摸婴儿身上,更烫。 “是不是今天受惊了?一直在哭。”无忧把孩子接过去,看着小女儿憋的通红的脸,一摸,果然烫的厉害。心里不禁就慌起来,“这怎么办?” “我怕不止是受惊,还有受凉。到了家,快些请大夫上门看看。别耽搁。”静漪说着,看看孩子,“应该没有大碍。” “那就快些走。”无暇过来听到她们说的,也觉得紧张。 虽然无忧要带的东西不多,两个看妈一个半夏,带上三个女儿,也已经塞满了那辆汽车。 无垢见状便让无暇带无忧她们先走,她和静漪等着汪家的车夫套好马车。 等着套车的工夫,无垢把汪宅的大门落了锁。 然后无垢跟车夫说不用跟着了,她自己来驾车,让他看好门,说若是老爷回来了,就告诉老爷,太太回娘家了。 马车刚跑出巷子,无垢就问:“漪儿,和我去个地方,敢不敢?” 静漪看她,问:“北京饭店吗?” 她早听无垢跟半夏打听,知不知道汪南荪这些日子都在哪儿赌钱。半夏告诉她,汪南荪通常都是北京饭店里的赌场去赌钱,还会固定的到一处戏园子捧场,散场后带着角儿吃夜宵、跳舞也有……无垢当时一边听,一边就把地上那跟汪南荪用来打人的棍子捡起来拿在了手里,此时就放在她脚边。 “嗯。我得去教训教训那个不是人揍的东西。”无垢冷冷的说。 “走吧。”静漪看着手里紧握着缰绳的无垢,说。 拦,凭她是拦不住无垢的,不如她跟着去,也好有个照应。 …… 北京饭店无垢是很熟的,这富丽堂皇的地方,是个地地道道的销金窟。 静漪来这大饭店里吃过几次西餐,并没有在晚上来过,更不知道夜幕降临之后,这里又将有着怎样的繁华景象。无垢却是经常来这里跳舞,熟的很。 静漪跟无垢刚到,就见饭店的西崽跑着过来,先鞠躬称呼一声“密斯赵”,就将踏脚的凳子摆在马车前,躬身抬手,伺候无垢下了马车。无垢站在地上,手中拎着的那条木棍有节奏的敲打着地面,回头,对静漪说:“我们进去吧。” “密斯特孔今天没有来。”西崽替她们推着旋转门,精明的通报消息。 赵无垢笑了下,点头。 “常来?”静漪跟无垢一同被旋转门送入大饭店内,举目一望,大饭店内的金碧辉煌,比外面看上去更加的煊赫。她看看,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一层是西餐厅,二层往上便是跳舞厅了……正在演奏的舞曲节奏欢快,加上隐隐约约传下来的欢声笑语,不难想见跳舞厅里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 无垢眼波流转,应了一声,说:“以前隔三差五总是要来一次的。汪南荪应该是在赌场,走吧。” 她说着,一边挥着那条木棍,一边拉了静漪的手,穿过大厅,直走到电梯处。 还有好几位盛装男女和她们俩一同进了电梯。 看到静漪和无垢,他们都着意的打量打量。 都是洋人,静漪看看,当中却并没有认识的。 无垢将静漪挡在身边,低声说:“都是使馆里的。你不用理会,只管跟紧了我就是。” 两道铁闸关好后,电梯下行。 静漪透过铁闸,忽的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边伴着一个身穿明黄色衣裙的女子,从电梯前经过……她一怔,还没有看清楚,轿厢便沉入了黑暗中。 轿厢顶部的电灯明亮,她直瞅着黑色的大理石墙壁。 铁闸的影子倒在墙壁上,飕飕的,黑夜里的惊弓之鸟一般。 也许是她看错了,那个人只是有些像陶骧。但穿明黄色衣裙的女子,却是黄珍妮,这总不会错。 【第五章·完】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一) 【第六章?载沉载浮的海】 气流将轿厢里的空气搅动起来,静漪闻到浓重的香水味,呛的她喉咙发痒。 电梯到了地下二层,出来,静漪终于咳嗽了两声。 无垢笑道:“洋人行动味道就是大。你也是狗鼻子,这都受不住吗?” 静漪看看这里,可能因为地下较暗,这里显得比饭店大堂空间要小上一些些,却更安静。走在其中,连呼吸声都要被吞没了似的。 “这儿是赌场?”她问。 “嗯,等会儿带你进去见识一下。”无垢说着,和静漪往前走。 “办正事儿要紧,什么时候不能见识?”静漪说。 无垢斜她一眼,笑道:“你这个正经人,不是来‘办正事’,会来这里玩一把么?” 静漪想想也是,便不反驳无垢,只说:“等下见了表姐夫,有话说完就走吧。”在她看来,这地方就算是高级赌场,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走了一会儿,她看到她们面前的这道金色红绒布镶嵌的大门两边,站着两个穿着西服的漂亮的西崽守着。再看看别处,也是大门紧闭,同样有两个西崽守门——刚刚同她们一起下来的几个洋人,走进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门一开一合之间,也还是安静的,听不见一点人声。 这和静漪印象中嘈杂的赌场完全不一样。 更像是私宅里的聚会。 可就像她家里,偶尔父亲招待朋友,打牌的到高兴时,也不会太安静……也许这就是中西不同。 无垢站下,招手叫过来一个西崽。 “密斯赵,晚上好。”这个西崽也认识她。 无垢问:“汪南荪先生来了没有?在哪间房内?” 西崽笑着说谢谢,然后说:“对不起,密斯赵,汪先生今天没来。” 无垢笑了笑。她打开手袋,从里面抽出一张钞票来,当着西崽的面叠了一下,塞给他,说:“烦你替我挨间房找一找。汪先生家里有急事找他回去……我在这里等。” 无垢指了指面前这扇门。 “好的,密斯赵。”那西崽点头,将房门一推,请无垢和静漪里面去。 “走,咱们趁这会儿,进去玩儿一把。”无垢拉静漪走进去。 静漪只好跟着进去。 屋内一张宽大的铺着薄薄的红毯的桌子,桌边零星的坐着几个客人。见她们进来,也不在意,继续专注在台面上。桌子里面有位西装少年,请她们坐下来。 无垢让静漪坐在她身边,低声的给她解释,这位少年是荷官,他管着做什么、牌是怎样的……静漪也曾听说过这种西式的玩儿法,虽没有亲眼看到,但无垢解释的简单清晰,她很快便领会,只是低声的说:“这有什么趣儿啊……”说着转头看看屋内的陈设。虽说里面仍是和这大饭店一脉相承的金碧辉煌,屋内的西式家具却是考究的很,尤其小厅里的那对洋泾浜英语里的“悌怕哀”(tea-table),虽是酸枝木的料,样子却是西式的,小巧而又具异域风情,十分好看。 “小赌怡情嘛。”无垢说,见静漪反而对屋子里的陈设更有兴趣,笑笑。她掂着面前的银色筹码,脸蛋儿渐渐沉下来,“不过汪南荪恐怕不是这么斯文的赌法儿。在这儿,是赌的多大的都有。” “嗯。”静漪点头。她才刚刚听九哥当笑话儿跟她说给她解闷的。说关外的一名将领前阵子来北平洽谈事务,此人素来好赌,父亲让人陪他玩了几把。他竟是豪赌的性子,一晚上输掉了三四十万。父亲要给他把赌账抹掉,他却也不愿意就这么欠人账,将自己在城西的一栋宅子作价十万给了父亲……静漪听到的时候只觉得荒唐。几十万的银钱,就那么在哗哗响的骰子起落之间易主了。不知道剩下的那部分,那人要怎么偿还?或者说交换,是铁路修筑权、还是采矿权? 静漪只觉得厌倦。 但看着九哥的样子,似乎已经开始乐在其中…… 她这么想着,顿时更觉得索然无味。幸好只过了一会儿,那西崽进来,在无垢耳边低语,无垢点了点头,西崽退下了。 无垢将面前的筹码都推出去,说了句“跟。” “找到了吗?”静漪问。 无垢说:“刚刚才带着他的相好来,在上面舞厅跳舞呢。” “那咱们上去吧?”静漪就要起来。 “他们没那么快走,待我玩完这一把。”无垢说。 静漪只好坐着。 荷官将牌发过来,无垢还没开牌,静漪就将她面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说:“跟。” “咦?”无垢笑了。 静漪低声说:“开牌吧,这把你赢定了。” “你又知道?”无垢拿起牌来。自己先看一眼,又给静漪看。 “这两把下来,就只有那个俄?国人还在跟进,可是他的牌,要是我没算错的话,需要是个艾斯才能赢你。而你只要是个jack就稳赢。你看,你是艾斯。”静漪说。 无垢将牌翻过来,放在台上。 荷官请俄?国人开牌,俄?国人是个梅花k。 俄?国人笑着耸肩。 无垢也笑着站起来,看了静漪一眼,说:“你竟悄没声儿的把赌局摸透了。” “这有什么可难的。在我看来,麻将牌才难。”静漪拉着无垢就走,“快点,做正事要紧。” 荷官在请无垢留步。 满桌子的筹码,堆在那里。 无垢交待让刚刚那个西崽替她收了,说回头来拿,两人便乘电梯直接到了楼上跳舞厅去——从电梯出来,简直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从寂静闯入喧闹——音乐却是轻缓的,但不时有极纵情的笑声传入耳中,烟气和酒气,更是层层叠叠的,雾一样轻柔的舞动着……静漪站在大厅外,隔着金色的玻璃,望着里面人头攒动、翩翩起舞的样态,深吸了口气。 无垢转过身来看看静漪,说:“这副打扮也还说的过去,只不是来跳舞的行头。” 静漪一身湖蓝旗袍,外面罩了件薄线衫。脚上那对白色的鞋子,鞋面上攒着朵珠花,清雅而又别致。 无垢照例还是考究的洋装。就是到舅舅家吃顿便饭,她也是要盛装出席的。此时她忍不住有点儿得意的说:“你要养成习惯,把每一个需要你出现的场合,都当成要去觐见女王一般的隆重。这样,你才永不出错。” 静漪嗤的一笑,不以为然。 不过她也深信,无垢的确做得到。而且她还会会把一个本来让人紧张不安的场合,变的轻松起来,甚至让人忘记当下的状况。 无垢确实是觐见女王的架势,一转身走在前头,娉娉婷婷的,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从头发梢儿到脚下,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的动起来。静漪恨不得上去拦住她,好教她不要这样妩媚生姿……金色的舞厅大门被推开了,赵无垢携着程静漪的手,一同走了进去。 这跳舞大厅比起静漪想象中要更加宏大些,但是跳舞的人不能算很多。 舞台上空荡荡的,乐队却齐整,正在演奏的是一曲轻快的波罗乃兹,这舞曲并不算通俗,所以跳舞的只有那样几对。 静漪进来之后,就睁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汪南荪。 起初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个。 但赵无垢的出现,却是无论如何都甚为令人瞩目的,更不要说她身边还有个程静漪了。不一会儿,她们还没有找到汪南荪,就有朋友发现了无垢,随着招呼她的人越来越多,静漪也被拉在一处,听着无垢和人寒暄。 有人问无垢怎么这么久不出来跳舞、怎么还拿着打狗棍……无垢将这木棍搭在手臂上,笑。 在靠近乐队的位置,有一张弹簧沙发,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瘦高青年,正搂着个年轻的摩登女子,旁若无人的喁喁细语、耳鬓厮磨。 静漪拉了无垢一下。 无垢几乎是同时看到了汪南荪,她咬了银牙,说:“走。” 就在这个时候,舞厅的门一开,像潮水一般的,涌进来一群人,少说也有三四十。走在最前面的七八个洋人,和他们在一起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有洋人,也有中国人。紧随其后的是一些年轻人,多是高大英俊的。这样的漂亮人物成群结队一起出现,本来就格外的具有轰动效果,接着又进来几位先生小姐,也都是很时髦的——其中有无垢认识的,看到她便叫着“密斯赵”或者“三小姐”,过来问候她一番,解释“是朋友的生日,在楼下西餐厅庆生之后,上来跳舞呢……”又额外的强调一句,“今儿晚上是陶七爷的东道” 无垢正急着找汪南荪算账,本想聊几句就走,听到“陶七爷”三个字竟留了步,笑着问道:“怎么偏偏陶七爷不见人?” 静漪是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无垢正要提醒她之时,就见一位穿着明黄色跳舞衣的女子飘然而至,轻笑着叫她:“三小姐!” —————————————— 亲爱哒大家: 赌局的这个牌是我瞎掰的,凑合看啊,见谅见谅。多谢。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二) 无垢立即认出这女子是黄珍妮。 黄珍妮姓黄,偏爱穿黄色的衣服,很好认。 黄珍妮已然是微醺的模样,站在无垢和静漪面前,道:“三小姐今日怎么有兴致来了……”一手扬起,搭在身边一位女朋友肩膀上,目光顺势便转到无垢身边的静漪身上,打量了几眼,便笑着问:“没认错的话,这位是……程家的十小姐吧?十小姐,咱们见过,不知十小姐有没有印象?” 静漪见她醺然的醉态,忍住没有立即后退,但也没说话。 黄珍妮却不打算就这样结束对话,她笑着问:“听说,程十小姐最近在家中养病呢?身体好些了?”她这一问出口,身边的女朋友便拍了拍她,有点尴尬的对静漪一笑,说:“珍妮今天晚上太高兴,多喝了几杯。珍妮,”她一转脸,对黄珍妮用了法语,脸上是在微笑的,语气却完全听不出笑意。 黄珍妮则脆生生的一笑,盯住静漪,道:“我只是关心十小姐而已。” “要关心,也轮不到你关心。”无垢心知黄珍妮绝非善类。况且知道黄珍妮对陶骧的心思、也知道有她们彼此之间的梁子做了前因,黄珍妮才会如此当众给静漪难堪。 “谢谢黄小姐关心。我好多了。”静漪见无垢恼火,知道她性子是绝吃不得眼前亏的,她却不欲在这里多做停留。她当即对黄珍妮及她身边的几位朋友一点头,“各位,失陪。” “七少,看看谁在这儿?”黄珍妮忽然高声笑着说,吸引来不少目光。 “珍妮啊。”黄珍妮的女朋友见她这样,回头看看,并不见陶骧,便说:“走啦,我们过去。” 静漪听到黄珍妮叫“七少”,眉头顿时一皱。 她原来并没有认错人。 果然陶骧这时候才从舞厅外走进来。 无垢看到,哼了一声,说:“我说呢。” 黄珍妮却依旧笑着,低声道:“令表姐妹感情还真是好到让人羡慕,更难得的是同进同退。令表姐成功,十小姐也该从中获得鼓励了吧?十小姐也该努力成就城中另一段佳话。” “珍妮!”黄珍妮的女朋友扯住她,哪知借酒装疯的黄珍妮岿然不动。 “黄珍妮,你过分了。”无垢脸色铁青,她瞟一眼原本想走过来、却被人中途拦住的陶骧,冷笑一下,说:“我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陶骧就是不娶我妹妹,这儿也没你什么事儿;况且陶骧娶我妹妹,是娶定了。你省省吧,免得在他们是成就城中一段佳话、在你是成就城中一段笑话。” “赵无垢,你们姐妹已经是笑话了,难道我还怕和你们一道吗?”黄珍妮笑着,望着静漪,“七少到现在都不肯履行文定之约,还不够明白吗?” 无垢一看手里,不知何时那木棍已经被静漪拿走了,她眼见着侍应生端着一盘香槟经过,伸手就要拿,却被静漪一把按住手。她盛怒之下,对上静漪黑沉沉的眸子,瞬时一怔。 静漪说:“你别忘了今儿可是你要来的。来了就要办正事,不是跟不相干的人拌嘴的——我看到姐夫了,我们过去。” 静漪说完,也不再看任何人,将手里的木棍塞回无垢手上。 无垢被黄珍妮挑起来的火,此时噌噌直冒,转头一看汪南荪和那陌生女人纠缠在一起,可觉得这股子火有了去处。 无垢说:“等会儿你别拦着我。” “我不拦着你,可你别在这里动手。把人叫出去,要打要骂随你。这儿认识的人这么多,明儿四处传遍了,大姐夫想回头,都回不了。”静漪说。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给他留退路?”无垢将静漪推在一边。 “你不给他留退路,也得给大表姐留退路。”静漪追上去,说。 无垢斜着眼睛瞪她,说:“你拿出逃婚的劲儿来,想想这事儿,有什么退路?对大姐来说退路就是死路。” 静漪被她一说,气的咬牙。 偏生一抬头,又看到陶骧站在前面,拿了酒杯和几个朋友在聊天,顿时也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个什么心境来…… 此时陶骧正在同朋友在一处。今天是飞行员杰克?汉尼尔森的生日,他替杰克办了生日会,请的多是飞行学校里的教员和学生。在西餐厅里晚宴用的高兴,一班人意犹未尽,索性上来跳舞。平时这些美国飞行员的乐趣,也就是来这里吃吃饭、跳跳舞。刚来这一会儿,他们一行的几十人就已经占据了整个大厅。舞曲一响,欢快的跳着,把气氛搅的活跃极了…… 陶骧当然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程静漪。 他虽没听到刚刚黄珍妮和静漪她们说了什么,但那几个女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样子,他是看的出来的——在黄珍妮面前,程静漪就恰恰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总是立的特别直,直的甚至有些僵硬……他的目光随着她穿过跳舞大厅去。她跟在赵三小姐的身后,两人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只看了一会儿,他跟朋友笑着说了声“失陪”,黄珍妮那边有人在叫他,他摆了摆手…… 汪南荪正半躺在弹簧沙发上,惬意的同女伴推杯换盏,猛然间一个什么东西呼啸而至,“嘭”的一声,他手中的酒杯飞了出去,随即砸在地面上,碎渣四溅。 汪南荪“呼”的一下坐直了,将尖叫的女伴推开,一根木棍顶在他胸口处,他强自镇定的问:“什么人!” “汪南荪,你跟我出来。”无垢低声道。 静漪在无垢身后两步远处。 无垢刚刚那一下,是很标准的击球动作,也多亏了多年的英式女校的教育,运动上她很拿手,从板球到新近跟孔远遒学习的高尔夫运动,学起来一点儿都不费劲。 汪南荪原以为是有人在这里找他麻烦,不想定睛一瞧,竟然是妻妹赵无垢,他微微一怔,这一放下心来,顿觉在众人面前没面子,站起来喝道:“三妹妹,你这是干什么?你喝醉了吗?” 无垢粉白的面孔的确是涨红了,她指着大门处,又说了一遍:“汪南荪,这儿人多,我给你留个脸面,有话出去和你说。若是给你脸你不要,那咱们就索性在这儿说道说道。我把你的恶行,跟众人揭一揭。不知你意下如何?是让我在这儿就说呢,还是出去说?” 汪南荪见无垢来意不善,心里明镜儿似的,料得是东窗事发,在这里当众闹起来,绝不是颜面扫地这么简单,于是他高声道:“有事情我们出去说,不要耽误人家。”他说着,也不管身边那个女子怎么挽着他,甩手便走。 无垢指着那女子,道:“汪南荪从今往后,是没有钱再去填你们的销金窟了,你是个聪明的,趁早儿离了他,不然,别怪我今儿不提醒你,傍上他,算你瞎了眼。” “三表姐,走啦。”静漪拉了无垢一把,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无垢出了舞厅。 汪南荪却径自下了楼,来到了大饭店门外的空旷地上,随着他来的汽车司机看到他,忙把车开过来。汪南荪一脚踩在车门踏板上,转过身来对着无垢说:“三妹妹,我说句不中听的,岳父自诩朱门高第、诗书传家,不想三妹妹素日做派,竟与家门风气背道而驰,豪放不知廉耻,给岳父他老人家扫面子事小,让我等亲朋好友都深以为耻则兹事体大……现如今礼崩乐坏,颠倒是非,三妹妹难道是越发得了意,公然在这里毫不知礼的对姐夫呼喝起姓名来,你这是来寻我的晦气么?” “你住口。”无垢将木棍往地上一杵,喝道,“谁颠倒是非?谁不知廉耻?你吃喝嫖赌抽,你五毒俱全,才是斯文败类。汪南荪,你从今往后,休想我认你做姐夫——你倒是给我说一说,我大姐哪里配不起你,又哪点儿对不住你?你竟然敢动手打她?我今天不给你点儿教训,就不姓赵!” 无垢还没等着把话说完,就拿着木棍对汪南荪边骂边打,那汪南荪虽是个青壮年的男子,却早就是个被恶习掏空了身子的,无垢这样毫无章法的又是骂又是打,他且别说没见过一个女子是这样的蛮横有力,就是见过,一时被打的懵了头,也不知该如何招架,愣神间早已挨了好几记。 静漪拳握的紧紧的,死盯着汪南荪,怕无垢吃亏。 汪南荪到底是个男人,力气还是有一些的,又身高臂长,反应过来,捉住无垢手里的木棍,一把就抽在了手中。 “三表姐小心!”静漪见势头不对,就要上前帮助无垢。就在这时,有人快步走了过去,一伸手便抓住了汪南荪挥起来的手臂。汪南荪被扭着手臂一推,根本站不稳,滚倒在地上,半晌转不过身来,杀猪似的在地上嚎叫起来。汪南荪嚎着嚎着,从地上抬头一看,面前一对黑色的皮鞋,再往上看,吼道:“陶……七……陶骧,你他妈的管哪门子的闲事?” 静漪一看,制住汪南荪的是陶骧身边的图虎翼,图虎翼听汪南荪对陶骧不敬,弯腰将汪南荪提起来,往车门上一挤。汪家的司机吓的呆若木鸡,任汪南荪怎么喊救命,他就是不出来。 陶骧一往前走,图虎翼松了手。汪南荪还没缓过这口气来,陶骧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你他妈的管哪门子的闲事?”汪南荪气儿都喘不匀了,跟陶骧不止是力气、还有气势上相较出于下风的他,恼羞成怒,“你放开我!我叫巡警了!” 陶骧淡淡的扫了一眼街边抱着手臂观望的巡警,说:“叫吧。” 汪南荪转头大喊,让巡警来抓人。 无垢则摆手,笑着说:“我姐夫,喝醉了,闹着不肯回家。不妨事、不妨事。” “赵无垢,你……”汪南荪气的险些翻了白眼,“你这个伤风败俗的丫头……你你……你们赵家出了你这么个有辱门楣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汪南荪,你闭嘴。”无垢气的狠狠的踹了汪南荪几脚。 陶骧将汪南荪松开,手一抬,马行健和图虎翼上来,他说:“绑了。” 马图二人行动极麻利,将汪南荪的手背在身后,图虎翼抽下领带来,当绳子把汪南荪捆了,问:“七少,扔哪儿?护城河里吗?” 汪南荪又嚎起来。 马行健把手帕团了团,堵住他的嘴。 陶骧点了烟,转头问无垢道:“三小姐说吧,扔哪儿合适?” 无垢见他似笑非笑的,便说:“扔护城河里还污了河水。前儿我们三哥买回些稀罕物儿,食人鱼。听说这鱼从美洲来的,尖牙利齿,最爱吃肉,就是扔个大活人下去,拖上来就是一副骨架——这样的白眼儿狼,不知道放下去,肉被吃光了,剩下的是什么?我倒要看看,你是狼心狗肺嘛,汪南荪?!” “就照三小姐的意思。”陶骧示意马图二人,将汪南荪塞到车上去,“送三小姐回家。”他说完,对无垢一点头,就要走。 “七少请留步。”无垢叫住他,看了静漪一眼,对陶骧道:“谢谢七少相助。这本是家丑,不宜外宣……” “陶某只是遇到一个欺负女人的流氓而已。”陶骧说着,请无垢离开,“时候不早,三小姐请回吧。” “多谢。”无垢还是说。 马行健站在车边,开了车门等她们,说:“十小姐,三小姐,请上车吧。” 静漪走过来,经过陶骧身边时,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多谢你”。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三) “那我们先走一步。七少,再会。”无垢说。 “再会。”陶骧没有看静漪。 那个湖蓝的身影像是飘进了车子里。那句多谢也轻细,几乎细不可闻。 他手上半截烟,拿着,听到有人叫他,是七少,还是达令……他一抬头,赵无垢微笑着轻声说:“密斯黄在喊你,七少。”她说完,脚步是顿了顿,也没有等陶骧的反应,便上了车。看到静漪若无其事的模样,倒笑了笑,对坐在前头的马行健道:“请开车吧……再没有别的颜色,衬得起珍妮黄了。听说她前儿去四喜绸缎庄选衣料,一口气裁了二十件旗袍料。她从来都说顶不喜欢旗袍的。” 静漪转头一看,陶骧站在原地,黄珍妮款款迈步向他走去。黄珍妮分明带着醉态,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三分醉意,却做出七八分的意思来,却总是仪态万方的。她那明黄的裙袂几乎拖着地,在饭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好看是真的好看。 静漪回过头来,问静漪道:“表姐夫不会有事吧?” 无垢看着她,拍拍座椅,说:“再塞下一个汪南荪也绰绰有余,担心他呢。” 静漪想想也是。 汪南荪这人,是要有人给他一点教训。 她以为会是姑父和大表哥,倒没想到第一个出手的是无垢,还有陶骧…… 马行健开着车,图虎翼坐在前面,两个人都不说话。 “没想到这次又是麻烦你们。”无垢说。 马行健只是笑笑,图虎翼却转过身来,说:“七少做东,替一位美国朋友庆祝生辰。今晚到的都是他的朋友。” 无垢听着图虎翼这话说的就有些意思,便顺着问道:“珍妮黄也是?” “是啊,她同这些美国飞行员都熟识。他们最近时常在北京饭店跳舞的。”图虎翼一本正经的说。 马行健看了他一眼,自管把车开稳了。 无垢望了在身边沉默的静漪,一笑,说:“原来如此。” 静漪在这个时候尤其像一湾静水。他们的交谈,似乎是完全跟她没有关系的了…… 车到了赵府门前,无垢让马图二人把汪南荪拎了扔在大门内,交待家仆看好了,又谢马图二人。见二人只管看静漪,无垢明白他们的意思,就说:“十小姐到了这儿,就算是到了家。” “是。”马行健道,“那么,三小姐,十小姐,我们回去跟七少复命了。” 静漪点头,看着他们上了车,走近了些,说:“夜深了,路上当心些。” 她声音依旧很轻,却让车里这两人有些不知所措,慌忙间马行健车子都打不着火了,手忙脚乱了一番,才离开。 无垢早让人叫来了家里的车子,跟静漪说:“我今儿也累了,不跟车送你回去了。到了家,给我来个电话。” 静漪看她,点头。 无垢揽着静漪的肩膀,说:“今日这一场大闹,回头我定是要被责骂的。只是少不了连累你。偏偏遇到谁不好,又遇到陶骧。”她注视着静漪。 “那并没有什么要紧。”静漪看看腕表,时候已经不早,见无垢看她,就道:“千万要劝劝大表姐。今晚的事,先别告诉她。省的她再添些烦恼,更不好了。” “她不是你我,要她离开汪南荪,难比登天。”无垢仰头,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今天晚上黄珍妮说的,还有我说的那些,别放心上。我只是不想看她气焰嚣张。” 静漪摇了下头。 无垢从台阶上下来,推着静漪上车。 静漪有些犹豫,还是转过身来。 无垢看着她黑黑的瞳仁,便知道她是有话要说。 “三表姐,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或许……是和孟元有关的?”静漪问出来。 无垢立即摇头,反问:“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静漪想了想,才说:“也许是我多疑了,总觉得孟元是出了什么事。” 无垢看了静漪一会儿,说:“回去歇着吧。你一心一意的,就只有一个戴孟元。吃了这么多苦,总也不改初衷。这趟船到纽约的,至今日,行程刚刚过半,哪里有那么快就有消息呢?你就踏踏实实的吧。” 静漪听了这话,眉头舒展些,点头。 忽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叫着“三小姐”奔出大门来。 无垢一皱眉,回头便问什么事。 家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传老爷的话,要三小姐即刻去上房见他。 静漪忙同无垢告了别。 ************ 宛帔见静漪拿着毛线团在照着大小姐之畋给她的那本编织图样笨拙的练习,一团毛线被她拆了织、织了拆,都毛毛躁躁的了,还是学不成个样子。但静漪仍锲而不舍的学着,倒像是在读书之外,找到了一个新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太太,小姐是不是有点儿魔怔了?”乔妈低声问道。 “让她去吧,本来就是认准了什么一定要弄明白的性子。”宛帔说。在她看来,静漪只要不哭哭啼啼、愁眉苦脸,也就不求什么了。“药有按时擦吗?” 不过让她挂心的,还有静漪身上的伤。 赵太太特地请了有名的大夫调制了药膏送来。再三的说是宫廷秘方,若长期使用,定能去除疤痕。她交代乔妈或者秋薇给静漪敷药,有时亲自动手。只是不知道这药到底会不会见效。静漪自己倒毫不在乎,说反正是在不见人之处,就是在脸上,也算不得什么紧要事。可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想起来便觉得心疼。她心爱的女儿从小到大一身细皮嫩肉、雪样肌肤吹弹可破,那疤痕是在女儿身上,也在她心上,总会时时提醒她。 乔妈听了太太的话,努了努嘴,说:“小姐嫌麻烦。昨儿还说这是根本没用的,何苦来炮制这些。” “她学西洋医术的,总觉得中国医术有些毛病。”宛帔说。 这话被静漪听到,便说:“娘,我可没说过中医有毛病。说这话的是位作家,他说……怎么讲的来着,大体是,中医都是骗人的,仿佛巫术。” “骗人的?在西医传入中国之前,数千年来都是中医用草药替中国人看病呢。”宛帔笑着跟女儿说。 “是呢、是呢。”静漪不欲同母亲争辩,知道她的目的,不过是让她乖乖的用药,便跟乔妈说:“乔妈,你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什么天子什么猴子?”乔妈摊着手笑问。 静漪一愣,笑起来。 宛帔笑道:“漪儿胡说呢。” “小姐莫捉弄你这老妈子了,快些把衫子脱了,好上药。”乔妈拿过一个兔毫瓷罐来,打开盖子,便香气扑鼻。这是各种名贵草药配制而成的东西,仔细闻起来,才有苦味和腥味。乔妈像托着个宝贝似的,说:“姑太太都说了,这是赵家的厨子从宫里的老人儿那里得来的方子。当年的太后老佛爷,就是这么用的!” “是真的没有用。”静漪无奈的放下手里的毛线球,过来解开衣衫,趴到母亲的床上去。宛帔替她放下帐子来,见静漪穿了紧身的胸衣,背后一排密密的扣子,过来给她解开。 “不会觉得憋气吗?”宛帔问道。 静漪的这胸衣在宛帔看来,就像其他女儿身上的诸多她不能理解的谜团一样,让她想不通的同时,也让她好奇。 “不会。就是穿好了,人得端着。”静漪笑着,将胸衣脱下来,虽然是在母亲和乔妈面前,她还是拿衫子遮了胸,趴下来。听见乔妈在抽凉气,她问:“伤很难看吗?” 伤大多数都在背上,她自己看不到,所以也并不觉得很害怕。 宛帔看着静漪的背,亲手从罐子里取了药膏,慢慢的揉到静漪背上,一寸一寸的按摩着。 “这是姑母让人找来的药,都得好好儿的用上。”宛帔说。 “娘,这回九哥跟父亲一同去南京么?”静漪闭上眼睛。药膏涂在背上,有些凉意。母亲的手劲儿很柔,倒让她觉得分外温暖。 “说是江家来信问起老九的学业,他们家太夫人也好些年没见着老九了,惦记的很。”宛帔站起来,翠喜早已在铜盆里兑好了水,她去洗手了。 “江家太夫人爱惜九少爷的。甭管怎么着说,九少爷就是招人爱。”乔妈笑眯眯的。 静漪想想也是,之慎确实招人喜欢。只是父亲南下为的是三哥的婚事,顺便恐怕也要为九哥议婚的。她发了会儿怔,就见秋薇抱着一只雪球似的的小猫走了进来,便说:“真好看。” 她想让秋薇把小猫抱给她,宛帔阻止,问:“这是四太太的猫吧?”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四) 秋薇摸着小猫的下颌,一条红色的丝线系了一只金铃铛,手指一拨,一声轻响。小猫挣了一下,睁着微蓝的眼睛看秋薇。是只很乖巧的小波斯猫,约莫两个月大小。 “家里除了四太太院儿里有这样的猫,别处哪有。”乔妈在一边收拾被静漪扔在一边的毛线团,看到小白猫就说。“秋薇,你在哪里捉到的?” “它自己跑来的。”秋薇举高了小白猫给乔妈看。 宛帔便说:“让人给四太太送回去。她的猫少了是不得了的。” 静漪穿好了衣裳,见秋薇把小猫放在地上,那小猫机灵的很,也不怕人,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一团毛线球,立即玩起来。乔妈看到,一把捞起毛线球,笑着说:“真够裹乱的。” 说着乔妈伸脚逗了一下小猫。她的鞋尖上有一朵儿黑绒缨,小猫的小爪子挠过去。 静漪把小猫给抓住,抱在怀里,跟母亲说:“我去送吧。” “你别出去乱跑。”宛帔说。 她正在看杜氏吩咐翠喜刚拿进来的两本账簿,语气是不经意的严厉。 静漪抱着小猫站在那里,一怔。 见静漪半晌没言语,宛帔也觉察自己刚刚的语气甚是严厉,坐着继续查看账簿,说:“你忘了,小时候追猫,追到水里去,险些出了大事?” 静漪抚摸着怀里这只乖巧的小猫,道:“我去去就回的。”她看了眼窗外,秋高气爽的时节,天气真是好。菊花盛开了,再过些日子,就该红叶遍山了。杜氏母亲说要去西山看红叶,在别墅住些日子。因了几桩事,再加上三哥的婚事,没有去成。她倒是想去散散心了……尤其姑母昨日带无忧表姐和孩子们去了西山,今日一早无暇和无忧也跟着去了,她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怀里的小猫喵呜了一声,静漪摸摸它的头。 柔弱到可怜的小猫,让她想到无忧表姐的小女儿。姑父盛怒之下,将汪南荪痛责一番赶出家门,不许他登赵家的门。汪南荪登报诉赵家强逼他们夫妇离异、父女相隔,这一两日,亦因此事,传闻又沸沸扬扬起来……姑母带无忧表姐母女外出,也是不想让无忧难过的缘故。 静漪有点担心小外甥女儿,那日烧的厉害,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 无垢说有大夫跟着去西山的…… 秋薇过来把猫接过去,对静漪摇摇头,说:“太太,我去把猫送到四太太院子里。” “去吧。”宛帔说着,看了静漪一眼。 静漪见母亲没有再特意说不让她出去,便跟着秋薇一起走了。 “给我抱抱。”一出房门,静漪抱过小猫来。 “小姐,太太没说让你去呢。”秋薇憨憨的说。 静漪瞪了她一眼,秋薇吐吐舌。 静漪抱着小猫一路往四太太李翠翘的翠苑去,身后跟着她蹦蹦跳跳的小丫头秋薇。翠苑离杏庐远一些,她们走了好久。园子里有不少果树,已经到了挂果的时候,走在小径上,都能闻到果香气;观赏树的叶子则开始落下……秋薇走几步,就要摘了漂亮的叶子来给静漪看,说给小姐回去做书签。 静漪见秋薇摘回来的叶子都平整漂亮,摘的多了,捏在她的小胖手里显得很累赘。她笑了笑,让秋薇把叶子装在她的衣兜里,说:“这些就够了。” 秋薇本来是要哄静漪高兴的,不知为何看了这些漂亮的叶子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又要显出忧郁的神气来,只好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走。走了不多久,就看到翠苑的院墙了。 依依呀呀的唱腔,若有若无的从院墙里传出来,秋薇小声说这一定是四太太在放唱片子了。 静漪听了听,放的是《钓金龟》。祖母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戏,隔不多久就要家里的戏班子给她唱。杜氏母亲说过,祖母最爱借着听这出戏,敲打两个儿子。祖母去世之后,家里的戏班子便散了。她也有很久没听这出戏了…… “十小姐?”隔着花墙,有人叫静漪。 静漪正抱着的小猫,听见这一声,小猫从静漪怀里跳到地上,嗖的一下便跑掉了。 “是翠姨吗?”静漪站下来,对着花墙问道。听声音应该是四太太的。她站在这里看不到那边的人,只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得到肯定的的答复,静漪说:“翠姨,刚刚有只小猫跑到杏庐去了。” “是十六吗?我找了它半天了。”李翠翘问。 静漪哪里知道什么十五十六的,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四太太就十分惊喜的在那边叫起来,说是十六呢十六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就没有饭吃了……静漪不想平时总爱端着架子,轻易不露出什么过分的态度的四太太,私下里对着爱宠竟是这样的,一时想笑,又觉得有点感慨。她还没说什么,就听四太太在里面高声道:“十小姐,请进来坐坐吧。” 静漪都已经到这里了,就带着秋薇进了翠苑。李翠翘抱着回来的小猫在院门口候着静漪,身后跟着她的两个老妈子,手里都提着提篮,是猫食。一进院门,静漪就觉得惊讶,她素日是知道四太太爱猫如痴的,并没想到竟然会养了这么多只猫——翠苑的院子小而精致,屋子是西式的双层小楼,楼下有个很大的阳台,大大小小的猫随处可见。有占据墙头的,趴在树杈上的,窝在围栏处的,还有卧在阳台藤编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真是形态各异,惬意无比。 “十小姐坐呀。”李翠翘说着,从腋下抽出手帕来,对着沙发上的那只黑猫拂了下,懒猫在酣睡中被搔着鼻尖,不耐烦的动了下,伸了前爪出来,仍旧在原处不挪窝。“咦?十小姐别见怪,这些小东西都被我惯坏了。”李翠翘笑了。 静漪微笑,说:“翠姨,我不用坐的。”藤椅上是墨绿金丝绒,看的出来下人收拾的算干净,看不到猫毛。 “那怎么行。十小姐难得来我这里。”李翠翘笑着坐下来,将那只黑猫抱在膝上。她穿着秋香色的洋装,浑身上下倒除了一对珊瑚耳坠子没有其他的装饰。她抚摸着黑猫,说:“十小姐在上海念书的时候也不太肯去我那里的。” 她这么一说,静漪想想也是。每个学期返校,照例是要去一趟四太太那里的。四太太住顾家宅公园,她住静安寺,距离不远但也不近,正好有了理由不常常去。虽然嫡母和母亲的态度里,并没有表露出让她同这位交际花出身的四太太保持适当距离的意思,她潜意识中,并不愿与四太太接近。 四太太的女佣来上了茶点,她就招呼静漪吃点东西。静漪一看,摆上来的就是寻常的咖啡和曲奇饼,是家里的西点师傅做的,并没有出去买。 “起晏了,懒得出去用下午茶。十小姐吃一点吧,都是家里吃惯了的东西,没什么新鲜。”李翠翘说着,倒想起来,回头让人拿来巧克力给静漪,“有个朋友带回来的比利时巧克力,我怕发胖不敢吃呢。” 静漪推辞。 “怎么,我的东西就那么不受待见吗?”李翠翘佯装生气。她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嘴唇薄而小,说话总是嘴角下沉,显得很有力。 “并不是。我也怕胖。”静漪微笑着说。 李翠翘笑起来,待女佣把两大盒比利时巧克力放在茶几上,她说:“十小姐哪怕再胖一点,也还是美丽的。像二太太,美了一辈子。” 静漪听她提到母亲,便不言语了。端起一杯咖啡来,抿了一口,也并不是很好的咖啡。她倒有些奇怪,总听说四太太用东西就是要最好的。 李翠翘见静漪抿一口咖啡便停在那里,微笑,道:“本想早些回上海去,不想前阵子时局动荡,原本用惯了的东西,一时都找不到,只好凑合凑合了。” 她说着,拿了一把鬃刷,给怀里的黑猫刷着身上的毛。手腕圆滑,动作娴熟,像侍弄一个婴儿似的,温柔无比……静漪望着,不由得就想起母亲刚刚给她涂药的时候,那样温柔而娴雅的样子。她看看四太太的模样——四太太跟了父亲也颇有几年了,算起来,也该是三十岁的年纪了。 “十小姐还是回学校念书吧。”李翠翘低着头,捧着黑猫的头,拿了一条毛巾给它擦眼屎。“想当初我也是个爱念书的,只是家道中落,很多事由不得我做主。这几年看着这家里的少爷小姐们读书,真羡慕。尤其十小姐你是念医科的,中途放弃学业,多可惜。” 静漪不料四太太会和她说这些。 背上的药已经沁入肌肤,热乎乎的,让她出了汗。 “我不过一说,十小姐别介意……虽说女人嘛,自古以来说的都是有个好归宿,无非就是嫁个好男人。可时代毕竟不同了。”李翠翘把黑猫放在地上,轻轻的说了句“去吧”,那语气更像是对一个黏在身边的幼童了。她将曲奇饼掰碎了浸在咖啡里,掰的时候落了饼屑在裙子上,拿手拂了去,笑笑,说:“你看我就是这么邋遢。” 静漪没有说,四太太说自己邋遢,一举一动还是文雅的。她好像从未注意到四太太是这样的。 “从前我也读中西女中的。”李翠翘笑着说,“最可怕的课不是英文,也不是国文,而是要学会怎么做个女主人,帮丈夫维持好里子面子,是一生的事业……这样的生活,有人趋之若鹜,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静漪眉尖微微颤动。四太太端着咖啡杯、笑眯眯的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是和平时一样的,她却觉得不寻常。于是说:“原来翠姨同我们是校友。怎么从未听翠姨提起过?” “就是老爷面前,我也不提的。提了做什么?难道中西女中出了舞林高手,是什么光彩的事吗?倒是有人愿意拿这个做噱头,可是我不愿意。”李翠翘依旧微微的笑着,“前尘往事,不堪回首,不如忘了,也好过些……十小姐,我佩服你的勇气,真可惜。” “可惜什么呢?”静漪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变调了。 李翠翘迅速的看了静漪一眼,问:“怎么,十小姐还不知道吗?” 静漪摇头。 “啊,那是我多嘴了。”李翠翘脸上微微变色,尖尖的下巴颏儿收了些。 “翠姨?”静漪望着她的眼。 李翠翘默然的和静漪对视了一会儿,说:“戴家来过人,好些人呢,都堵在大门前,硬说是程家逼死了他们家的少爷,大闹了两日。听说戴家少爷坐的船出了事,遗体三日前从沪上运回北平的。” 不知是谁啊了一声,又硬生生的忍住了没有再继续发声。静默的 静漪盯着卧在四太太脚下的两只猫。都是黑色的,眯着眼。她动了一下脚尖,黑猫睁大了眼,金色的瞳仁射出光来,亮到刺目……静漪重又拿起咖啡杯来,小口小口的喝着,把咖啡都喝光了,才看向四太太——见她正望着自己呢,就问:“此事属实?” “属实。”李翠翘回答。 静漪掏出怀表来一看,说:“翠姨,我得回去了。” “十小姐?”李翠翘仰头望着静漪。 “巧克力我拿着了,谢谢翠姨。”静漪说。 李翠翘忙让人把巧克力交给秋薇,跟着将静漪她们送出翠苑。站在翠苑门口,望着离去的静漪,她摸了摸耳上的珊瑚坠子,一笑…… 秋薇盯着静漪,一声都不敢出。直到她见静漪走出后花园往东转,才急忙拉住她,说:“小姐,错了……”她惊慌的发现,静漪的手冰冷。 ———————————————— 亲爱的大家: 加更发布。晚安。o(n_n)o~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五) 静漪转身,想走,又被秋薇拉住。静漪望着秋薇,大眼睛里有一种茫然的神气。 “小姐……”秋薇被她的这种神气弄的心里顿时更加慌张。 “什么?”静漪问。 秋薇嚅嚅地小声说:“小姐,你刚刚,走……错了。”她指着前面的路。在翠苑听到四太太说的那些话,她已经不知所措。此时她全副精神都在小姐身上,生怕小姐出点儿什么岔子。她最知道对小姐来说,戴孟元是怎么样重要的一个人。突然听到噩耗,别说是小姐,她也不愿相信这竟然是真的……戴少爷待人总是和和气气的,是翩翩君子——他是让她的小姐寝食难安的人,说没就没了? 秋薇想安慰静漪,可是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你说的对……”静漪只听到了秋薇说的“错了”两个字,她抓着秋薇的手,说:“对,错了。一定是错了。” 她虽是这么说着,脸上仅存的那点血色却眼看着退了下去。 秋薇都要哭出来了,手不住的抖,怀里的铁盒子互相碰撞,磕磕的响。 这响声反而让静漪镇定下来。 她看着四太太送她的巧克力,回了下头。 从这里,看不到翠苑。连通往翠苑的路也被一丛茂密的竹林遮蔽着,深邃而宁静,一眼不到底……静漪深深的吸着气。 难怪,难怪她进进出出总有人看着,难怪母亲不让她随意走动,难怪杜氏母亲这几日看她的眼神里总有些她摸不清的复杂,难怪……难怪三太太会那样说,而下人们会那样议论……难怪! 静漪只觉得自己身上那些被四太太一番话浇灭火苗,在逐渐苏醒过来。 静漪说:“秋薇,你先回去吧。”她看着一团稚气的、被她吓的不轻的秋薇。自己身上的伤还在刺痒,不想再让秋薇跟她吃苦。 “小姐,你要去哪?”秋薇忙问。手反握着静漪的手臂,半点不放松,“我跟你去。”急了,跟小姐又你呀我的起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要去问问九哥。”静漪说。匆忙之间,就想到九哥。 “小姐你忘了?九少爷跟老爷出门了。过午的飞机,先到上海,再到南京。”秋薇提醒静漪。 静漪怔了怔,“是今天?” 秋薇点头。 她也不敢说,小姐这是糊涂了,刚刚还跟太太说这事儿呢。 静漪呆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她想不到之慎之外,能从谁那里问出一句实话来。也许无垢表姐也是知道的……可是无垢表姐不想告诉她,况且无垢表姐也不在家。 她扶着秋薇的手,慢慢的挪着步子。 只觉得心里一阵悲苦,说不出来。 “小姐,回去吧,太太等着呢。”秋薇看看天色,已经要暗下来了。她就想快些把小姐带回去。 静漪却在走出后花园时,看了看方向,果断的转身向西。 “小姐!”秋薇见势不妙,将手里的巧克力哗啦一下扔在一边,拦在静漪身前,“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小姐你可不能再闯祸了……”她想起那场余波未平的风波来,尚胆战心惊,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再来一次,会是什么样的。 “让开。”静漪对秋薇说,“我必须亲眼看到,才能相信。” “小姐你要亲眼看到什么?人要是死了,你去看着不是更伤心?”秋薇叫道。 静漪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咬着牙,她转了下脸。 此刻她和秋薇站在水边,她望着冷冰冰的水面,轻声说:“伤心也罢了,总不能不明不白的……秋薇,他是死是活、是死在水是死在火里……我总要知道的……” “小姐,求你了。”秋薇抱着静漪的手臂,“想着太太……想着太太也别去了……你有一点事,太太都过一回鬼门关……小姐,想着太太,好不好?” 静漪咬着牙,摇头,想起母亲来,总是不忍,但还是说:“让我去看一眼。若是真的……我是不信的。” “小姐!”秋薇被静漪的话弄的愣住,还在愣神间,静漪已经推开她,迈步前行。 秋薇急忙追上去。 静漪已经上了桥头,跑了几步,见秋薇跟的紧,她回身制止秋薇,道:“别跟我来。” “小姐!”秋薇急的流泪,就见静漪站在桥头栏杆处,神情悲痛间,激动不已,她心里一凛,急忙擦去眼里的泪,“小姐我不去……你别……” “回去和母亲说,我有事找三哥商量。其他的不要告诉她。”静漪慢慢的说。 秋薇抹着眼泪,说:“那小姐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秋薇就是死也不会让小姐走出程家的大门。”秋薇说着,也跟着上了桥头,指着下面黑黢黢一片的深水,“秋薇从小跟着小姐,就知道小姐好,我才好。如果小姐不好了……” “你说吧。”静漪望着秋薇。 “小姐千万别做傻事。秋薇在家等着小姐回来,要是小姐做傻事,秋薇站的这个地方,就是葬身之所。”秋薇擦着泪,衣袖已经湿了一大截。 静漪胸口闷痛,比先前更甚几分。 她将手帕抽出来,给秋薇擦了擦泪。 “好,我答应你。”静漪说。 秋薇要拉她的手,她将手帕塞在秋薇手里,转身迅速的下了桥。秋薇看着她白色的衣裙在九曲桥上蜿蜒飞舞,很快便消失不见,不禁哭的更凶。 静漪边跑,便抬手堵着耳朵,在她耳中,不止秋薇的哽咽哭声、还有四太太那低沉婉转的嗓音……这些声音咬啮着她的鼓膜,咬啮着她的心,她咬着牙忍住,直奔了大门。这个时候,也只有大门还没落锁了。 远远的,看到在门内一张木椅上坐着的宝大昌,静漪心里便沉了一下。 宝大昌也已经看到了静漪。不等静漪走近,他站起来,叫了声“十小姐”之后问:“您这是要往哪儿去?要叫人给您备车吗?” 静漪还没有回答,就看到大门口停了一辆车。站在车前候着的,是三哥之忱的长随程倍。程倍隔了大老远的,给她行礼。 “我等三哥一起出门呢。”静漪说着,抬手理了下耳边的散发。 宝大昌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静漪。 雪白的夹纱裙褂,脚上穿的是家常的白色夹纱绣花鞋。 “三哥还没来?他可晚了。”静漪知道自己的这副打扮,在心细如发的宝爷看来,必然觉得有些蹊跷。她便装作在等之忱的样子,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就看到三哥从门内走了出来。静漪叫道:“三哥。” 之忱一身考究的晚礼服,是出席晚宴的样子。 看到静漪在这里,之忱点点头。 静漪不等之忱先开口,就说:“三哥,我这样去可以吗?”她说着,指了自己身上的裙褂,紧盯着之忱的眼睛。 之忱手里拿着礼帽,把静漪从头打量到脚,眯了下眼。 “可不可以啊?”静漪过来,抓着之忱的手,追问。 “倒也没什么。横竖你又不是不知道,段家规矩没那么多。”之忱说完,看向宝大昌,道:“上人们问起来,就说我带漪儿出门的。” “是。”宝大昌见三少爷发了话,也不再多口。送他们出了门。 之忱在车里看看静漪的脸色,问:“去哪?” 静漪沉默片刻,摇头。 “让我带你出门,总要告诉我,你要去哪。”之忱说着,吩咐程倍停车。 静漪见之忱虽不动怒,也知道自己不说,是无论如何不会获得他的支持的。她便说:“戴镇。” 之忱将手套放在膝上,平静的问:“一定要去?” “三哥,”静漪声音发颤,“到底是不是真的?” 之忱望着静漪。 静漪一头长发梳成两条长辫子,垂在身前,额上满满的刘海儿,乌黑黑的,云也似的。那一对泪光闪闪的大眼睛,像隐在云后的星星。 “是真的。”之忱说。 仿佛有什么,在耳边爆开。 静漪有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面前暗影重重中,之忱的面容,她也已经看不清楚。 她只听到自己说:“我不信。” 之忱沉声道:“‘中国号’起航后的第一个周末,船上有舞会,有客人吸烟引发火灾。共有三人罹难,戴孟元是其中之一。” “不可能!”静漪说。 她的声音静的出奇。 之忱沉默了一会儿,对程倍吩咐道:“先送我去段家。” 静漪在摇晃的车厢里眩晕起来。 她摇头,又摇头。 “你们骗我,你们联合起来骗我……你们不就是想断了我的念头,让我死心塌地的嫁给陶骧么?那我嫁就是了,为什么编这样的谎话骗我?他怎么可能死?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中国号’漂洋过海,从未出过大事故,怎么偏偏孟元上船,就会出事?我绝不相信!你们骗我!”静漪说着说着,就拉住了门把手,呼的一下推开了车门。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六) 车子疾驰在街上,风吹进来,静漪雪白的裙子扬起来,像被风卷起的一朵白莲花。 之忱也不去阻止静漪,只是问了她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么?” 程倍嘎的一下把车停住,车已经到了段家大门口。 静漪死死的握着车门上的把手。 段家门前的卫兵守卫森严,等在门口的是段奉孝的副官刘长卿。看到程家的车到了,刘副官急忙上来,替之忱开了车门。 “既是非去不可,就去吧。”之忱将手套戴上,“让程倍送你去。” 之忱说完下车。 “三少,里面请。段参谋长、陈市长和客人们都已经到齐了,正等着您呢。”刘副官说。 之忱一点头,对等在一边的程倍道:“送十小姐去戴镇。” “是。”程倍躬身。 “保证她安全。”程之忱说罢,抬脚就走。 程倍上车便说:“十小姐,我这就送您去戴镇。” 静漪将车门关好,坐正了。 车子缓缓驶出巷子,静漪经过刚刚一番激烈的言辞,精疲力竭似的,不能再多发一言。 她想她还不能精疲力竭,前面,戴镇,戴家,等着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她相信,孟元一定是安然无恙的。 一定是…… 天色暗了,像一幅颜色沉沉的画卷。出了城,路越来越偏僻而且难走,风起来,携着雨点。起初还稀稀落落的,渐渐也下大了。 程倍是第一次到戴镇来,静漪也只来过一遭。阴雨天里,路格外的难以辨认,他们几乎是靠着问路,才来到了镇上。 静漪捏着裙摆的手,捏出了汗。 程倍看到一个赶马车的汉子在镇外趴活儿,便招呼那车夫,向他问路。 车夫听说他们要去戴府,神色有些犹豫。 程倍以为他是想要钱才带路,便允诺他带路去戴府,就给他五毛钱。 车夫还是没说话。 程倍便掏了一块银洋给他,又加了一块。 静漪在车里将帘子拨开,看那车夫一眼。毫不起眼的赶脚汉子,蓝布衫子,裤脚是扎住的,一层一层的密密实实,显得利落而精干。 车夫从程倍手里接过钱来道谢。也看到了车后座上的静漪,忙哈下腰。 静漪刚想开口问他话,就听着远远的有人叫喊着“赶车的……赶车的,戴老八……是老八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车夫“哎”了一声,“是老八,在呢!” 静漪见那人提着一盏琉璃灯、打着伞往这边跑,还叫道:“……快……快快救命……” 她怔了下,也便没催程倍上车走。 戴老八抬手遮眼,唷了一声便说:“是四老爷吗?”他挓挲着手,回身对程倍说对不住,我一家子的四叔找我呢,说着便将那两块钱塞回给程倍,程倍正要说话,见静漪摆手,便没吭声,悄悄的重回车上。 静漪说:“既然他有急事,我们走就是了。” 她着急去戴府,却也听到那个一身湿漉漉的老伯喘着粗气在说:“……老八,快快救命……镇上的大夫都请不到……媳妇难产……” “阿倍,等等。”静漪说。 静漪从车窗看出去,原来那老伯身后不远处,正有人抬着一个担架往这边跑。 老伯抓着车夫急急忙忙的说:“老八,烦你送媳妇进城……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车夫大骇,急忙摆手,“不成不成,这样的天气、路上不好走,又远,万一出点儿事……镇上的接生婆呢?大夫呢?” 跑生意的人,都忌讳这个。 静漪明白。 她犹豫了下,下车去。 “十小姐!”程倍跟着下车来。雨下的大,他忙回去找伞。 就这会儿工夫,静漪看着已经到了面前的担架,那湿淋淋的被子下,凸起一个包,但她看不到产妇的头脸,被下的产妇也一动不动。 静漪听着他们高声争执,车夫断然不愿意出这趟差,那老伯求来求去,也没有个结果,老老伯竟然揪住车夫的衣领,说他“见死不救”……正吵嚷间,有个妇人颤巍巍的叫出来:“没气儿了……没气儿了!”这样的时候,这叫声让人心里发毛。 静漪见到了这个关头,根本来不及多想,几步跨了过去,伸手掀开被子,看到产妇的头脸。 产妇身边的妇人颤着声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干什么?” “救人。阿倍,遮雨。”静漪探了探产妇的鼻息,十分微弱。手指接着按在产妇的颈上,她看着怀表上的时间。 “还活着。”她伸出手去,掐住产妇的人中。产妇悠悠转醒。静漪拍拍她的脸,见她神智尚未完全清醒,想要伸手下探。 妇人慌乱的来抓住她的手腕子,妇人身后的年轻人更是立即护住产妇。 “你别动她。”他喝道。 “孟岩,别冲动。这位姑娘,你是?”老伯问静漪。 “老伯,我不是坏人。”静漪解释道,“我是协和医大的学生。但我在上海的圣恩医院妇产科实习过,会接生的。”她脸上烧的跟什么似的,心跳早就超过了正常的速度。她撒了谎。她跟自己说,这是想要救人。再说她的确做过助产士,虽然没有很多实践经验。 静漪见他们没有硬要反对,果断的撸起袖子,伸手往被下探去,就算她是女的,这一来也够惊世骇俗的,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似的,男人们纷纷转过身去避开目光。好一会儿,那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猛的醒过来,正要扑过来推开她,被老伯一把拉住。 “爹!”他叫道。 老伯摇了摇头。 静漪皱着眉,说:“应该是胎位不正……你们别慌,有的救。” “你个黄毛丫头……爹,咱还是得去城里。”年轻人叫道,显然已经急坏了。 “我怕来不及。”做爹的说,看着静漪,问:“姑娘,你真的能救媳妇?” “接生婆和大夫呢?”静漪反问。她盘算着,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救人。可是这个时候不出手相助,又怕一大一小两条性命都没了。 “镇上两位大夫,一位出诊了,一位烂醉。接生婆……”老伯叹口气。 静漪知道这其中必有内情。她想了想,果断的回头程倍:“阿倍,把后座腾出来。” 程倍答应着,将后车厢里静漪的外衣拿走,车门打开,说:“小姐,好了。” 静漪说:“快,快抬她上车。老伯,有没有干净的地方?我来接生。” “回我们家里去。家里什么都有。”老伯还算镇定清醒,“就过两条街。” 静漪跟妇人先上车。男人们帮忙将产妇抬到车后座上去。 老伯上车带路,程倍开车就往老伯家里赶。 静漪蹲着,握着产妇的手腕子,数着她的脉搏……产妇似乎是有点儿清醒了,小声的说:“救救……救救孩子……” “你放心,先歇歇。等会儿有让你用力气的时候。”静漪原本心急如焚,此刻这么危急,她反倒是安定下来。 听到产妇呻?吟,她又回过神来。 她问守在一边握着产妇的手的妇人:“多久了?” “这样子已经快两天了。”妇人回答。 “两天了怎么还不送去城里的医院?非要拖到这个时候?”静漪连着问。 妇人抬起手来,用袖子擦了下泪。 静漪看到她外衣上挂着的银色十字架。 “怎么称呼您?”静漪和缓着语气。 “外子姓戴,行四,族里都称呼一声四叔。”妇人说。 “那您是四婶了。”静漪说。 “不敢。我娘家姓郭。这是我媳妇小珍。姑娘您……贵姓?打哪儿来?”四婶问。 “免贵姓程。”静漪小声的回答。她想,他们家里也是姓戴的。不知和孟元的亲族关系,是远是近…… 不久车停下,等男人们跟着马车赶到,又七手八脚的将产妇抬下车。 静漪抬头一看,门边也挂着木刻的十字架。她就知道为什么这家在紧急情况下,请不来接生婆了。 她跟着进了院子。她想着都需要些什么,热水、干布……还有简单的器械。 产妇小珍在床上虚弱的呻·吟。 静漪安慰她。 身旁的四婶在轻轻吟诵。静漪不知不觉的双手合十。她念的也是教会学校,知道这时候祈祷的安慰作用。 小珍猛的抓住静漪的手,阵痛令她面孔扭曲。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七) 静漪让她缓慢呼吸,小声在她耳边说:“小珍别怕,等下听我的,让你用力再用力。” 她听不到小珍的回应,只是她的手被稍稍用力的捏住。 静漪晓得她听到了。 “热水来了……”外面有人在叫。 四婶去开了门,静漪站起来去洗手。头发也盘上去,拿了一条干净的白布围住。她转身回到小珍身旁,掀开薄被,查看着,就看到先出来的竟然是肩膀,她心里一惊,伸手护住,对四婶说:“扶住她。”语气是冷静到不行,心里也多少有些怕。脑子里经过的全都是以往看到过的生产情景,皆是生死一线间的。可是哪一幕都没有眼下的惊险,这毕竟是她头一回面对。 她想着办法,教科书上没有现成的解决方案。 过程又是这样的漫长,而时间又是这样的紧迫…… 她不住的鼓励着小珍:“好了,顺过来了……用力……头已经出来了……深呼吸……” 小珍虚弱的很,用力……她力气还不如产道里的那个婴儿大似的。 静漪浑身湿漉漉的,她都得死咬着牙关顶住这口气,生怕自己这里一点差池,救不到这命悬一线的母子俩。 “程姑娘,小珍昏过去了!”四婶忽然惊叫。 静漪扔下婴儿,过去急救产妇。 听着四婶不住的叫着“小珍、小珍……” 静漪俯下身,也不知自己要怎么鼓励小珍才好了,她大声说:“小珍你别在这个时候死,你死了孩子也完了。” 她眼眶发热。 心底的一根弦被痛楚挑着,心扭疼。 她念着:“……四姐……四姐你帮帮我们……你让我救救她……四姐……”她仰了仰脸,让眼泪别流下来,简直是在喊,使劲儿的按压着小珍的胸口。“四姐!” “程姑娘,小珍醒了。”四婶惊叫。 “最后一下,小珍最后一下!”静漪大喜过望。她的手护住胎儿的头,“最后一下!” 她帮着小珍调整呼吸,好一会儿,鼓励小珍用力,小珍喊出了有生以来最费力的呼喊。 静漪趁机托住胎儿的头和肩,顺势将胎儿拽出了产道。 “好样的小珍!”静漪托着婴儿,拿了见到给婴儿剪断脐带,小心处理着。 “小珍、小珍!”四婶顾不得出生的孩子,叫着昏厥过去的儿媳妇。 静漪见婴儿安静,便将孩子倒吊,拍了一下屁股,婴儿还是没有动静,且憋的脸上发紫。 静漪急忙将婴儿放平,她压住婴儿的下巴,查看着,从里面扣出污物,紧接着嘴巴覆过去,替婴儿做人工呼吸……婴儿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脸由紫色恢复到红色。静漪把他粗粗一包,顺到一边且让他哭去——“小珍!”静漪又转到床上的小珍处。 静漪再替小珍做着心脏复苏。 好久,小珍都没有反应。 人工呼吸,心脏复苏……静漪机械的重复着这个程序。 四婶抱着初生的婴儿,在一旁不住的哭。 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婶和婴儿的哭泣声静漪都要听不到了,小珍才终于有了反应。 静漪虚脱了一般,跌坐在床沿上,看着张着嘴困难呼吸的小珍、四婶怀里瘦弱的婴儿,她两眼湿乎乎的,手还在颤。 “程姑娘……”四婶抱着婴儿,两膝微曲。 静漪急忙一把扶住,说:“四婶,赶紧给孩子洗洗,我来照顾小珍。” 四婶给婴儿洗好后抱给静漪看。 静漪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四婶,四婶眼神里也满是担忧。这个连哭都没有力气的婴儿,实在是虚弱的让人心疼。 静漪又摸摸小珍的额头,发烫。 “这样不行。”静漪悄声对四婶说。 她走出房门去。戴四叔在外面等着,见到她,忙拱手作揖。 静漪急忙拦着,跟戴四叔说:“四叔,产妇和孩子的情况都不太好。尤其是产妇,我恐怕她会得产褥热。我的意见,是将她们送到城里的医院去。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老伯点头,说:“媳妇和孩子为先,只是……” “乘我的车去。”静漪说着,让程倍过来,把事情交待给他。“到了医院,如果今晚值班的医生不是密斯莫毕克,你就到这个地址去,报上我的名字,请她来亲自看护这位产妇。密斯莫毕克是我的导师,有名的产科专家。若能获她照拂,是再好不过的。”静漪说着,向老伯借了纸笔,把地址写给程倍。又嘱咐他道:“有什么事,你要照应。” “可是三少爷让我跟着您。”程倍犹豫着说。 静漪皱眉,苍白的脸上全是疲乏,说:“我在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等你办完了事回来接我。” 程倍只好答应。 小珍母子被送上车,四叔让儿子带着一个女仆跟他们去医院。 戴四叔同妻子说了几句话,让她赶紧进门去。他有对静漪拱手,说:“程姑娘,进去歇歇吧。我让内子准备些点心,程姑娘用些吃食吧。” 静漪打量着戴四叔,其实戴四叔年纪并不算大,顶多有五十岁,是非常儒雅的一位先生。她说多谢,我还得去个地方。 她坚持要走,戴四叔苦留不得,便问她要去哪里,说要送她过去。静漪起初不肯说。戴四叔也坚持要送。静漪只好说让四叔送到巷口就好。戴四叔陪静漪走了不多远,就发现刚刚那个车夫等在小巷外面,看到他们,憨厚的笑着,“四叔,姑娘,你们要去哪儿,我送。” 静漪见到车夫,便问:“请问,戴府在何处,你可知晓?” 车夫说:“戴镇稍有头有脸的,宅子都自称戴府。姑娘您到底要去哪个戴府?” 静漪愣住。 孟元从来没有同她说起过这个。 戴四叔在一边点头,说:“老八说的是,程姑娘,你这是要找哪位?” 静漪说:“他们家里有位少爷在上海念大学的……对了,是大夫第的戴府。”她猛的想起来上次来的时候,看到戴府的匾额。 车夫张了张嘴,看着静漪,又看戴四叔。 戴四叔问道:“程姑娘您是大夫第戴府家里什么人?” “我同孟充小姐是同学。”静漪不便直说自己前来戴府的目的。虽然此时她再次心急如焚,该顾及的还是要顾及。 戴四叔看着静漪,说:“既是这样,老八,你送程姑娘去大夫第。” 车夫立刻说:“姑娘先上车。” 戴四叔在静漪上车之后,嘱咐道:“程姑娘,记住我这里,要是有什么事,让老八来我这里告诉一声。祖光多谢程姑娘救命之恩……” “四叔,千万别说什么救命之恩。学医的人,遇到危机状况不伸手援助,说不过去的。四叔别放心上,我急着去戴府,后会有期。”静漪说着,便跟车夫说去戴府吧。 戴祖光到底和车夫老八又交代了几句,才站在路边,目送静漪乘车离开。 一路上车夫不讲话,静漪只能听到马蹄声响,和偶尔车夫的口令声、抽打鞭子的声音,她心里突突的跳着。 从手臂到腿脚,都有些酸软无力。 她想她是累坏了——孟元,如果孟元知道了今晚她的举动,应该不会怪她冒险多管闲事吧?那可爱的幼婴、小珍的泪眼……她愿意用很多的付出,换来那一刻的喜悦。她靠在车棚边,抱着手臂,喃喃自语:“四姐,四姐……四姐我今天救到人了……” 眼里有热乎乎的液体,想涌出来,她仰面。 相信四姐看得到…… “姑娘,大夫第到了。”车夫说。 静漪掀开车帘便跳下车。也不顾泥浆子溅起来。 “往前走就是了。大夫第这两日不准闲杂车马驶入,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车夫指着路。 “谢谢大哥!”静漪没有多问车夫。 车夫看着她的背影,抬手挠了挠额角。猛然间雨点儿又扑啦啦的打下来,他从车上抽了一把油纸伞追上去,大声的对静漪说:“这把伞先用着……还有这个,还你。” 静漪来不及谢他,他已经跑掉了。一手攥着伞,一手里有两块银洋。 静漪莫名的觉得在这凄风冷雨中有一丝丝的温暖。 巷子渐渐的深了。 静漪走的很快。 她满腹心事,全没注意街上的纸钱遍地、牌坊柱子贴了黄表纸。偶尔有人经过,都是低着头,匆匆忙忙的。 门前明灯高悬的戴府终于近在咫尺,静漪看着眼前的一切。 黑漆大门,门上“大夫第”的匾额仍旧高高在上。只是匾额上,蒙了白麻布。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八) 静漪仰头看着那白麻布,心跳忽然的急了。她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门前的槐树干。粗糙的树干湿润润的。孟元说,家里最多的就是槐树。尤其门前那两棵,有上百年了……她仰头,槐树的树叶子密密匝匝的,雨滴滴下来,打落黄叶,打在她身上。 凄冷极了。 忽然一阵哀乐扬起,利箭一般,静漪只觉得浑身起了栗。 大门内传出的诵经声响彻云霄。 其实不见得声音有多么的大,只是她听起来觉得格外的刺耳。 静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陷下去似的,仿佛每走一步都踩在了棉花团上。 戴府门前有知客早看到她,过来询问。 静漪说:“我从北平来。我来……我来拜访戴老夫人。” 她看着挂着白色的大灯笼,却依旧显得黑洞洞的戴府大院,只觉得浑身发冷、发颤,恨不得就这么闯进去,看个究竟。 “请问姑娘贵姓?”知客听她是北平来的,留了意似的,上下打量她一番。 “免贵姓程,程静漪。曾来府上拜访过夫人。劳烦各位通报一声。”静漪说。 只见那知客脸上勃然变色,正要说什么,旁边另一位知客拦住他,说:“请程小姐稍等。”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程小姐,天寒雨大,请移步。” 静漪跟着进了大门。门厅阔朗。知客请她稍坐,人便告退,往府里去了。静漪看着他急匆匆的脚步而去,又有仆人过来,给她上了一杯热茶。静漪没心思喝茶。胃里灼痛。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辗转这么长的旅程,刚刚又使力气折腾了那么久,她今天只是在四太太那里喝过一杯咖啡而已。 又有人登门。 知客迎送。 来来往往的人,满面凄容。 静漪只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她,静漪、静漪……她想抬手堵住耳朵。 不知等了多久,那位知客才回来。静漪见到他,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那知客看着她的样子,尽管有些为难,还是说:“程小姐,戴夫人有话,这不是程小姐该来的地方,请程小姐这就回吧。戴家从前不欢迎、今后也不欢迎程小姐。” 静漪把他的话字字都听在了耳中,心就一个劲儿的往下沉,她恨不得双手托住自己的心,也好别这么难受。 她问:“戴伯母……戴夫人这么说?” 知客沉默,似乎也是在极力忍耐。 静漪心里顿时如倒翻了香炉,烟尘四起。 “我求见戴夫人,是为了孟元来的……”她说。 “程小姐,孟元不在了。”知客说。 “他当然不在!我知道。他在去纽约的船上,眼见着就该到了的……可是竟然有人造谣,说他……”静漪声音越来越紧。 知客冷淡的看着显然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的静漪,缓慢而清楚地说:“程小姐,孟元去不了纽约了,他走了。” “你在说什么,他上了去纽约的船,怎么会去不了纽约了?去不了纽约去哪儿?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我去找他。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空洞的屋里,只有静漪更空洞的声音。 一阵风起,诵经的声音随风而至。那冷风似乎是要把她的身体穿透,让她浑身打战。 “他究竟去哪儿了?”她问。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惨白的脸。像门楼上的白幡。 “程小姐,你想知道孟元去哪儿了,跟我来。孟赫,你去照顾其他客人。”忽然有个穿着白麻布袍子的女子出现在知客身后,被称为“孟赫”的知客略侧了下身表示知道了。那女子冷冷的看着程静漪,说:“程小姐,还认得出我吗?我是戴孟允。你不是想见孟元?跟我来。” 静漪的身子有些僵硬,却不由自主的往戴孟允的方向去。走着,似乎是听到了谁的一声叹息,冰冷的蛇一样滑进了耳蜗里去,冷,而带来沉重的疼痛。 有丫头打着灯笼走在前头。白色的灯笼,光透出来,却不觉得温暖。 静漪看到前面走着的孟允,长裙几乎搔着积水的地面…… 她只顾看,下台阶的时候险些绊倒。孟允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托了起来。 孟允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一层一层浇上冷水去冻好的透明的冰人,静漪觉得自己被这一抓,也已经冻了个五成。 “走稳。”孟允不待静漪站稳,送了手。 静漪紧跟着戴孟允往里走。诵经声、举哀声真切而悠远,越来越响。她的心跳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戴孟允带着静漪走到了灵堂前。 静漪抬头。 硕大冰冷的雨滴打在她额头上。 孟允冷冷的,并不言语,只看着静漪茫然的站在灵堂前,好似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她冷冷的、冷冷的看着,猛然间抓住静漪的手,狠狠的拖着她往前去。静漪被拖了个趔趄,几乎稳不住身型,她隐忍着没有叫出来,而心跳的几乎要跳出喉咙来了,又被孟允大力的往前一推,“呼”的一下,整个人扑在了供桌上,桌上的贡品噼里啪啦的倒了一片,她急忙扶住。 眼睛是越过供桌和牌位看到了棺材上那个大大的“奠”字,她顿时头晕目眩起来。 “你不是要见孟元?”戴孟允冷冷的问。 静漪猛的转身。 四周的声音忽的静下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眼前这团白。这团白在出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刃,朝她面门掷来……“孟元就在这里。你见到了。可以走了。”戴孟允说。 静漪扶着供桌。 灵堂里的烟气呛的她咳嗽。 诵经的和尚位子列在一边,土黄色的袈裟暗暗的仿佛散发着僵硬腐朽的味道。 “胡说,孟元在哪?我是要见孟元。不见到他我绝不会走。”静漪说。手指扣在供桌上。身子已经快要不会动了。这几句话说的却清晰。心里是有些什么在慢慢的扩大,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待见了孟元,她要好好儿的说一说,怎么见到他,是这么的难…… “你瞎了?你瞎了?!”戴孟允突然发怒。她两步过来,扳了静漪的身子、令静漪的面孔距离那牌位只有寸远,“你瞎了?这是谁,你看看这是谁?!” 静漪僵直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黑漆的牌位上有金色的字,她死盯着。 “我要见孟元。”她说。 戴孟允抓着静漪背上的衣衫,狠狠的摇晃着,凄厉的叫喊起来:“程静漪,程家大小姐!你眼瞎了,心也瞎了是不是?这就是孟元,这就是我弟弟戴孟元!孟元死了,被你害死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孟元……”她浑身战抖,指着牌位上的名字,摁着静漪的肩膀,“你看清楚这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这是谁?!你,你竟然还有脸来找孟元,不是你,孟元好好儿的,怎么会遭此横祸?” “我要见孟元……我要见孟元!”静漪眼前一阵模糊。她什么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来到这里就是要见活生生的戴孟元。 脸色煞白的静漪,像个疯鬼,戴孟允松了一下手,指着牌位上的字,一个一个的,念给静漪听。 一个字一个字在静漪耳边炸开,她依旧是一动不动。 有风。灵堂里手臂粗的蜡烛燃着,随着风,火焰飘动,影子落在牌位上,似乎牌位也跟着晃动。 静漪盯着黑底金字的牌位。金字明晃晃的,上书着“故,爱子,戴氏孟元,之灵柩”。 “我要见孟元。你不能骗我,你们不能骗我……孟元,他不会容你们这么骗我……他不在家就不在家,告诉我他哪儿去了……我去找他!”静漪咬着牙说。 “你找他?你还想让他来世也不得安生?你别再害他了好不好?”一个苍老的女声,颤巍巍的说。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静漪猛然间转身,往灵堂后面走去,走的坚定而且决绝。 戴孟允和站的最近的家丁女仆大惊。 “你要干什么?”孟允扑上来拖住静漪。 静漪推开她,说:“这绝不是孟元!你们骗我!”她手臂细的像芦苇杆,这一刻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力气似的,“我要见孟元!” 灵堂里一派混乱。 戴孟允更是拖着静漪的手,又是哭泣,又是责骂。 “让她见!”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九) 戴夫人出现在灵堂外。 “娘!”“老太太!”众人慌乱极了。 “娘,不能啊。”戴孟充跟在母亲身后,见状急忙劝阻。 “既是她要见,就让她见!”戴夫人推开了搀扶她的小女儿孟充,“让她见!” 就在这众人停顿的一瞬间,静漪挣脱戴家仆妇的阻拦,越过众人,扑倒棺材上,费力的推那棺材盖。棺材盖很沉,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去推,一点点、一点点的…… 终于推开了一点儿缝隙。 静漪的喉头“咯咯”作响。 “孟元!” 程静漪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没人扶她,她就那么跌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戴夫人冷冷的看着倒在灵堂上的静漪,说:“抬出去。” “娘……”戴孟允有些犹豫。 “孟允,没有她,孟元不会死。从今往后,我们戴家,和程家,势不两立。” 戴孟允不再说话。 仆人将昏死过去的静漪抬了手脚,迅速的往府外走去,隐在夜色之中。 戴夫人走到灵堂中央,看着仆妇们把供桌摆好。伸手捻了香,在烛上点燃。 戴孟允立在一侧,眼看着老母亲忽然间老泪纵横,不由得难过异常,只见老母亲扶着桌子,身子软软的塌了下去,苍老的声音沙哑,“孟元,我的儿啊……” 这哭声凄惨极了,带着漩涡往空中去。 灵堂里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 雨下的更大了…… 戴孟允拿着纸钱往火盆里丢。纸钱潮了,在火盆里燃着,散出呛人的烟雾。孟允眼泪哗哗的往外流着。她抽了帕子擦着泪,见母亲已经哭的气断声噎,忙让丫头仆妇搀扶母亲回去休息。一通忙乱之后,管家过来,候在一边。 孟允顿时头疼。 管家是来问明日出殡的事情。 戴家多年没有办过这样的大事了,用度处处捉襟见肘。戴夫人悲痛过度,不能亲自过问儿子的丧事。孟允只好代替母亲来操办,才知道家里这些年坐吃山空到了什么地步。 她看着账单,再看看管家,回身往里面去,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两张银票,出来给管家。 “大小姐……”管家为难的看着她。 “拿着,别跟老夫人说。虽然我是出嫁的女儿,娘家有事,我怎么能不管?”孟允说。 “不是,大小姐,这些……不够。”管家低声说。 孟允脸上顿时热了。她咬了咬牙,将头上的簪子和手上的镯子都退了下来,放到银票上,“把这些当了……不够我明日再想办法。” 管家叹了口气。 孟允站在屋檐下,看着管家佝偻着身子匆匆出门去,筹备明日的事情了……望望天,她心里发颤。这个家里有孟元,总是有一份希望在。他惨遭横祸,连她在内,忽然间都觉得没有了指望……就这么一想,她格外的恨那个把她们害到这般田地的程静漪。她甚至都不愿想起当初静漪也是帮助过她们的了。 “大小姐。”不知何时,管家又进来了。 孟允回头,“什么事?” “那位程小姐……” “不是架出去了嘛?”孟允不耐烦的说。 “她不肯走。” “她想怎么样,大闹灵堂还不够?又闹什么?这要让孟元不得安宁嘛?”孟允皱着眉。这个程静漪真有些左性。灵堂上的举动惊世骇俗,闹的神鬼不安的还不算完,竟然被赶出去了还不肯走……这是要怎么着呢? “倒没有闹。她跟个疯子似的,又哭又笑的,我们也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管家说着,看孟允,希望大小姐拿个主意,“我们总不好对她怎么样。毕竟……” “冤家!”戴孟允跺了跺她的小脚,又是气,又是恼,兼之心里不安,倒发了怔。好半晌才说:“去,让人把她撵走!撵的远远儿的,这个扫把星!” “大小姐。”管家沉默片刻之后,才说:“她也是大家的小姐。要不要跟老太太说?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事。” 孟允叹了口气,又是半晌才说:“我去看看吧。别惊动老太太。”孟允的丫头急忙过来给她送上一件斗篷。孟允披了,扶了丫头往外走。 管家撑着油纸伞走在孟允身后。 孟允走的不快。 也许是下意识的不愿意那么短时间内再见到程静漪一次的缘故。她的步速比往常都缓慢。灵前举哀和诵经都暂时停歇了,宅院里此时格外的安静,除了风雨声,连哭声都没有了。 孟允在大门内站住了。 门内的家仆见她来了,规规矩矩的往后撤了几步,眼神里都有些躲闪。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风雨中若飘落的树叶般颤然回响:“…… yellow,and-ck,and-pale,and–hectic-red,(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肺痨,) pestilence-stricken-multitudes:othou,(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who-charioteers-to–theie-rk-wintry-bed(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 the–winged-seeds,where–they-lie–cold-and-low,(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each-like-a-corpse-within-its-grave,until(像是墓中的死尸,冰冷,深藏,低贱,) thine-azure-sister-of-the-spring-shall-blow(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her-rion-o’er-the–dreaming-earth,and-fill(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with-living-hues-and-odours-in–and-hill:(将色和香充满山峰和平原:) ……” 孟允往前走,凝神细听。 难怪他们说,她疯疯癫癫的说些什么,他们都听不懂。她也不懂。但她过世的丈夫和兄弟都懂。他们俩用这种她听不懂的话在高谈阔论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时而愉悦、时而严肃……都不似眼前的程静漪,悲怆而癫狂。 这个穿着雪白的夹纱绸衫的女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却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奇特的声音在吟诵……戴孟允忽然间泪水冲进了眼中。 静漪的声音已经嘶哑。 她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这首诗,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醒过来,她站在泥泞中,被雨淋,被风吹,她不能动一步。 脑海中潮汐起复,全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站在明亮的舞台中央,她坐在芸芸众人之中。那一天的他光芒万丈,而那首诗,她将永不遗忘……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朗诵的诗篇。 静漪的身子已经木了。唯一会动的就是她的嘴唇。 孟允一把推开了扶着她的丫头,走下台阶,走向静漪。她站在静漪的面前,看着这个已经疯魔了一般的女子。她泪流满面。 她再厌恶这个女子,也不得不承认,程静漪,这么狼狈的程静漪,仍然是倾城佳人。她仿佛记得亡夫跟兄弟的悄悄话。那一天阳光明媚,微醺的孟元低声的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姐夫,我是想要娶她的……” 戴孟允眼里面上全是泪水、泪水里全是恨意。 她抬手便要给静漪一记耳光,可不知道怎么的,她的手抬起来,竟停在了半空中。她好像听到了孟元在叫她……孟允的手无力的垂在静漪的肩上,一下一下的,她捶着静漪。 “冤家呀冤家……孟元怎么就遇上了你、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中了你呀……我们孟元……是你害了孟元,都是你……你走吧,别来打扰孟元了……你让孟元好好儿的走吧,你让我们家安生吧……” 雨夜暗沉,戴孟允的哭声尽管已经尽了她这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最大的克制力,但仍显得凄厉且凄惨。 静漪傻了一样,起初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滑坐在了地上。 雨一直没有停。她的眼泪也一直没有停。 她愣愣的看着远处的戴府,还指望着孟元能从那里出来,对着她,笑一笑…… 她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 …… 只听到耳边细细碎碎是声音,嘴边被放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静漪只觉得一股暖流,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孟元……”她喃喃的叫着。 如豆的灯下,正在给她喂汤的,是位妇人。 静漪直愣愣的瞅着她,说:“你不是孟元……” “程姑娘,我是四婶。你受凉了,先喝点儿热汤。”四婶拿了毛巾替静漪揩着额边的汗珠子,见她这副模样,很是担心。 静漪心头如刀绞一般。那白布幡子呼呼的带着风……而孟元,孟元再也不会出现了嘛?她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一个字来,浑身滚烫滚烫的,渐渐的神智又有些不清了。 恍惚间孟元正向她走来,拿着汤碗和汤勺,舀了热汤给她喂到嘴边,轻声的哄着她:“静漪,静漪你将来是要做医生的,怎么可以不好好儿照顾自己的身子?不会照顾自己的医生,不能称作合格的医生……” 她想抓住孟元的手,跟他说不是的,是你骗我、你不见了,我才害怕的。我害怕的都顾不上自己了……她想说你回来了我就好了呢,孟元。 “静漪一生病,就不是静漪了。”他总是这么笑她。 可不是……她自小就是这样,顶不爱喝药呢。都怪娘,有事没事爱炖补品给她,生怕她有半点儿不妥。房里常年的煨着汤药。她吃到喝到生腻。偶尔跟娘发小脾气,往往也是没用。只有真的生病了的时候,娘才会对她百依百顺,那时候又因为真的病了,没力气跟娘斗气说不吃药,因为娘会哭……所以一出来念书,生病的了时候就自己娇惯起了自己,秋薇和乔妈跟着她,更是对她小心翼翼。 孟元头一回见她小小感冒之后被伺候的像太后的架势便咋舌。当时虽忍了,事后却说她刁蛮娇纵,“不可。” 他总对她说很多“不可”,又总是自己推翻这些“不可”。大抵是不想她受委屈的缘故。她想起来便觉得甜蜜异常。其实只要是能跟他在一起,刁蛮可改,娇纵可改,吃苦,多少苦,也是肯吃的……所以,孟元,才是医好她的药。 静漪紧握着四婶的袖子,一口一口的喝下热汤。 四婶见静漪竟然肯将一碗热汤都喝了,心里稍稍安定些。她又给静漪擦汗,把被子给她掩好。静漪始终不撒手的握着她的衣袖,她也就只能坐在床边不动。直到静漪昏睡,她才小心的要离开。不想静漪仍死死的攥住她的衣袖。 戴祖光敲门进来,看了看静漪,问妻子道:“有没有好一点?” 四婶轻声道:“在发汗。” “程姑娘对咱们家有大恩,一定要好好照料……”戴祖光皱着眉,见妻子不住的给程姑娘擦汗,说:“无论如何,戴府也不该对一个弱女子这般。已经去了一个,还要再搭上一个么?” “就别说这个了。难道戴府素日对旁人就是厚道的吗?远的不说,就说我们,戴府向来视我们如蛇如蝎。这回媳妇遇险去求救,府上且告诉我们,让我们祈祷去。戴府是什么好人家!程姑娘怎么会……”四婶愤愤不平。丈夫将程姑娘背回来,她就吓了一大跳,再知道程姑娘和戴府的纠葛,不禁更同情起来。 “不可这么讲。戴府的少爷还是好的,懂得尊敬人。”老爷子板起面孔来。他正是此地为数不多的天主教徒,此地教堂,除了美国来传教士,就是他在当地传教。如果不是美国传教士托马斯进城去拜访朋友未归,媳妇又是早产,此次也许不会这么危急。 四婶听丈夫这么说,就不再发声,只是叹了口气。 “我得去问问,这程姑娘家里是哪。她的司机没回来,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戴祖光又嘱咐妻子一番,往前头去了。 他提了盏灯笼踩着泥泞的小路往戴府赶。 此时戴府上下正在准备出殡,里里外外忙碌不堪。 戴祖光抹了一把脸,站在那里半晌,只见戴孟赫出来命人清扫阶前,才举步向前,对着戴孟赫一拱手,“六哥儿,向你打听个事儿。” 戴孟赫眼皮都没抬,挥手道:“四叔,您怎么又来了。府上大丧,您就别在这个时候添乱了。赶明儿有空了,您想打听什么我都和您说个底儿掉。” 戴祖光一听这话,气的简直胸闷。为了程姑娘,他耐着性子。 “可那位姑娘……”戴祖光刚说到这儿,只见戴孟赫目光不善,他顿住,跺了跺脚,叹口气,道:“想我戴氏,虽不再是钟鸣鼎食之家,总该保着忠厚本色!我不与你们计较这些。难道我就不能把她送回家吗?”他说完,噔噔噔的下了阶。布鞋踏在泥水地上,溅的四起。 “四叔,等等!”戴孟赫听到戴祖光后面那句话,叫住他。 戴祖光心里虽有气,还是停下脚步。 戴孟赫说:“四叔这么善心,想要送她回家?那送她去陕甘宁会馆就行。那位程小姐是陶家的媳妇。陶家的七少爷陶骧,是她丈夫。” 戴祖光得到这么个回复,见戴孟赫言辞间并不像在撒谎,也没有再问。 果真是吗?程姑娘看上去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 就算不是,也得试一试。 戴祖光回家的路上,又去敲开戴老八家的门,让他连夜进城,去陕甘宁会馆报信。他回到家里,和妻子守着高烧不退的程静漪。 好不容易请来的大夫,给开了药,四婶去熬药喂给静漪。静漪喝一口,吐一口,人事不省。 急的戴祖光夫妇束手无策,盼着戴老八能早点把陶家的人带来…… 天亮后不久,戴府出殡的礼乐声传了来。 戴祖光站在院子里,听着礼乐声,深深的叹了口气。 戴府惨淡经营,丧事却办的声势浩大。 突然的,大门被啪啪啪的拍响。 戴祖光急忙拎着灯笼去开大门。叫门的正是戴老八,一看到他,戴老八就说:“四叔,我把人带来了。”他说着抹去脸上的汗,指着身后的几个人。 戴祖光看看老八身后,的确跟着人。此时天虽亮了,雨却未停,仍是阴暗的天气,老八身后这几位青年男子站在一处,颇有些气势。 戴祖光顺手拿了门内的一盏灯,灯一挑高,看的更清楚些。 距离他最近的这位青年,器宇轩昂。 “请问您是?”戴祖光问道。 “是戴老伯吧?”他很客气。 “四叔,这是北平城防军陶司令的兄弟,程姑娘是他……”戴老八回头看看陶骧。 “未婚妻。”陶骧坦然的说。 戴祖光心里犯嘀咕。嘀咕归嘀咕,他还是往里请陶骧,预备详细盘问一下。 陶骧进屋见戴祖光让人沏茶,便说:“戴老伯,别客气。她在哪,我能看看她吗?” “陶先生先请坐。您远道而来,一定又渴又饿。家里没什么好的,吃点点心喝点茶。”戴祖光微笑着说,他先坐了,并不着急让陶骧见到程姑娘人。他盘桓着,说:“程姑娘暂无大碍。陶先生不必过于担心。” 陶骧见状只好坐了。 戴祖光慈眉善目,来上茶的是戴祖光的妻子,也是一副忠厚样貌。 戴祖光说:“让侄儿去请陶先生来,想来路上他也该和陶先生解释过。程姑娘救过老朽媳妇孙子性命,对老朽一家有大恩,眼下程姑娘病中,还请陶先生谅解老朽这份儿心思……”戴祖光省去了其中的许多周折。 “老伯,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陶骧说。 “四叔,我路上都问过了,程姑娘是北平东城程家老爷的第十个女公子。程老爷就是生意做的老大的那个程老爷。恒丰号当铺,就是程老爷的,这四叔您总该知道吧?您就放心让七爷带她回城吧。程姑娘病的要是重了,四叔您可好心办了坏事儿,赔不起程老爷。”戴老八跟四叔说。 戴祖光看了戴老八一眼。 戴老八嘿嘿一笑。 陶骧说:“老伯如果不放心,可和我们一同回城去。”他沉吟片刻,拿出自己的名片子来,递上来。 戴祖光借着灯光仔细看了又看,这才说:“既是如此,请陶先生跟我来。”他将名片子放在桌上,用镇纸压好,起身请陶骧入内宅。 陶骧随着戴祖光往后面走去。 到了房门口,戴祖光敲门,让妻子出来,交待一番之后,才陪着陶骧进屋去,他走在陶骧身后。 阴暗的屋子里,一豆灯光照不了多远,还有浓浓的药味。 陶骧走近些,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静漪。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一) 一把湿毛巾叠成方块,覆在她额头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半截裸露着,嘴唇因为发烧而裂开……就在他看着她的时候,她的唇动了动。血丝从裂口处渗出来,四婶看到,忙拿了湿布给她润着嘴唇,絮絮叨叨的说:“……真作孽哦……作孽……这么好的姑娘……他们说已经站了两三个时辰……昨晚上雨多大,又那么冷,程姑娘真是命都不要了!老爷把程姑娘带回来,看着不好,赶忙找大夫来家里。可镇上最好的大夫被那府上请走给老太太请脉去了,再三的请,都不能来……” “咳咳。”戴祖光清了下喉咙,四婶便刹住了话。 四婶见陶骧只是望着静漪,又说:“陶先生,速将程姑娘带回城里医治吧,这么下去,恐怕要不好啊。” 陶骧的脸色看不分明,四婶说话就很小心,她看了看丈夫。 戴祖光对她轻轻摇头。 陶骧沉默片刻,走近了床边。 他的手指触到她静漪额上的湿布,湿布都已经热了……他拿掉湿布,伸出手臂将她抱了起来。静漪身上滚烫滚烫的,几乎是毫无知觉。 四婶见他这就要带静漪走,忙拿了条被单来给静漪盖在身上,嘱咐陶骧道:“您可慢着些儿,程姑娘细皮嫩肉的,娇弱的很……” 戴祖光又咳嗽了一声,四婶便不说话了。 陶骧将静漪抱的紧一些,走出了房门。 戴家这小小的庭院里,看不太清路。地上还很湿滑,陶骧却走的那么快。 图虎翼和马行健紧跟着他。 出了门,陶骧将静漪安置在车上,回身看着跟出来的戴家上上下下,说:“多谢戴老伯、戴伯母,改天再来拜访。” 他拱手。 戴祖光夫妇急忙还礼。 陶骧上了车。 起先他是坐在倒座上的。路上车子颠簸,静漪在后座上躺的并不舒服,身子一会儿被晃到这边、一会儿被晃到那边……裹在她身上的被单滑落了。她身上雪白的夹纱绸衫,现在看起来单薄的很。她似乎是并未预备远行,仓促的穿成这样就出门了。裙子上沾了黄泥,尤其是膝盖处,有一层厚厚的泥浆,圆圆的两团,像雪白的脸上一对无神的大眼睛,正瞪着他……脚上没穿鞋子。 他默默的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车开稳些。”他说。 “是。”马行健答应着。 车子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疾驰。 陶骧转脸看着窗外,很远的地方,有一线白色蜿蜒前行,白蛇似的,缓缓上了山岗…… 车子又一晃,陶骧就想骂人。 还没张口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错了过去,那车子驶的极快。 “像是程家的车。”马行健说。他看了看陶骧,等指示。 陶骧没说话。 车子剧烈的晃动,他将静漪扶稳。 …… 协和医院里,医生在急诊部接诊之后,对着陶骧便吼了起来:“怎么现在才把病人送来?都烧成肺炎了!再晚点儿送来,直接拉出去埋了!还用我们医生干什么?” 陶骧没有反驳。 医生骂归骂,迅速的招呼护士给静漪注射,之后迅速的给安排了病房。 陶骧他们就被晾在一边,直到有护士过来请他办理住院手续。 陶骧看着表格,耐心的一样一样填妥。与病人关系那一处,他留到了最后。 护士见他填的如此慢,就催促他说:“快些吧。”边说,边看他。陶骧被她看的皱眉,护士撇了下嘴,说:“送来的时候,不说是丈夫吗?这儿,填‘丈夫’——难道你不会写这两个字吗?”护士指着那个空格,重重的点了点。 陶骧的派克51金笔闪闪发光,耀着那个空格的上方。 笔尖一顿,就写了“丈夫”两个字,然后在最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 “还以为你不会写这两个字呢。这么美丽的妻子,难不成还配不得你、让你羞于承认?”护士故意似的,多看了陶骧一眼。 陶骧仍旧不语。 护士拿到资料便走了,他还站在走廊上,并不进病房去。 病房里只有她一个病人,护士倒有两个在看着她。 她还没有清醒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清醒过来。 他让小马和虎子去守着病房门口,自己在走廊上踱着步子。 已经给程家打过电话,因早就知道程家老爷南下了。不想惊动别人,直接报上姓名,找的是程之慎。不想家仆回复说九少爷亦不在家中。再问三少爷,回复说三少爷也不在家中。于是他只好留了这里的电话,说让三少爷回府之后,立即给他回电话。 他走到窗前站下,窗外高高的梧桐树,阔大的叶子在晨风中摇摆着,吹进来的风,让窗内的药水味淡了些。他抬手摸了一下下巴,手上有淡淡的香味……他愣了下。明明刚刚在盥洗室里,他已经用药皂洗过好几遍手了。 是一股形容不出的香气,有点甜,但不腻。 他看到有辆黑色的轿车飞一样的冲进医院的大门,直奔着这栋大楼而来。 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 “七少,好像是程少校到了。”马行健说。 陶骧踱了两步。 程少校……他嘴角一翘。 程之忱上楼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陶骧。他站住了。 陶骧也就走了过去。 图虎翼和马行健没挪动地方,没有陶骧的命令,他俩是不管谁来了,都不会让开的。 陶骧一边跟程之忱打招呼,一边对他们俩挥手示意。 程之忱并不着急进去看妹妹。他和陶骧在一处,彼此打量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多谢你。” “不谢。”陶骧没有说别的,“我还有事。” 程之忱将陶骧一行直送到了楼下。 陶骧请他速回。 “再会。”程之忱伸手过来,“我听说空军训练学校最近运行的非常好。近期方便的话,希望能够参观一下。” “随时欢迎。”陶骧说。目光沉沉有暮色的程之忱,暮色中掩着火焰。他低声说:“再会。” 程之忱目送陶骧离开,才上楼进静漪的病房去。护士请了主治医生来,给他解释静漪的病情。 之忱等他们都离开,才站在床尾,看了昏睡中的静漪,连嘴唇都是灰白发青的。 他在段家给帔姨打过电话,告诉她,他会把静漪带回来的。 他真佩服帔姨的镇静,电话里的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慌。 在家中静等程倍的消息,去到戴镇,才知道竟然是陶骧,接回了静漪…… “三少爷。”程倍在病房门外敲了敲。 之忱看着静漪,说:“摇电话回家,我来说。” ************* 楼上不知道是谁在拉梵婀玲,旋律很优美。 病床上的静漪被惊动,微睁双眼。 演奏者一支接着一支曲子拉下来,间或有笑声,是欢快的。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跳舞,从天花板在震动,那是舞步吧…… 静漪看了一会儿窗外,忽而有种感觉,以为这是静安的别墅里,在她那个房间内。邻家的孩童刚刚学拉梵婀玲不久,每日傍晚,必要在房间里练习。她是听着他从如同拉锯一般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到可以流畅的拉出一首好听的小曲儿来的……梵婀玲的音色优美中有些忧郁,能让她的心情随之起起伏伏。 沪上多阴雨,她偶尔从书桌上抬起头来,看看雨丝,休息一会儿。表姐们从北平来上海度假,见她埋在书里,时常打趣她,小十你快成书蛀虫了,快跟我们去跳跳舞吧,跳跳舞,你的脸上会是桃子色…… 邻里间多的是舞会,可以随时敲开门去跳舞;姐姐们偶尔趁父亲不在家,便会组织舞会;表姐们也爱办跳舞会的……她都甚少去。若是拗不过活泼的三表姐,也去一两回——那漂亮的舞衣和跳舞鞋子她有很多,有时候看着衣柜,也会有些心动——也许为了这些束之高阁的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她也该出去玩一玩。 有日秋薇给她收拾衣柜,也说,小姐,小姐您的这些跳舞鞋子,几时能再派上用场呢?那晚您跳的多好啊……看惯了表小姐她们跳舞,倒并不觉得那么好。 你叫我去和谁跳呢?她头也不抬,眼睛盯着那拉丁文的药名。秋薇还忘不了那一场作为成年礼的盛况空前的化妆舞会。她也觉得新奇而有趣。以至于那晚的第一支舞,那抢在白马王子装扮前将她带下舞池的黑骑士,还有那满庭的栀子花香……不止当晚、在随后几天,都在身边萦绕不去似的。 可她该和谁去再跳一曲那样的舞呢?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二) 大概只有孟元。 可孟元说,我不会跳舞。也不喜欢。 嗯,他不喜欢这些游乐玩意儿。 只是他会说静漪,跳舞嘛,若是你喜欢,我倒也可以去学。 但,她又哪儿是非要一个伴她跳舞的人呢? 所以她这一生,大概也不会再跳那样的一曲华丽的让人窒息、似乎是将自己燃烧殆尽死去也罢的凤凰涅槃一般的舞了…… 静漪慢慢的动了一下。 梵婀玲优美的旋律遮掩下,有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楚,不知道是护士偶然经过,还是四宝和阿倍在聊天……也不见秋薇,这个时候,她总是应该守在床边的。 只是不在也没有关系,她并不想要什么。 她轻轻的又动了动脖颈。 床头柜上有一只花瓶。瓶中却没有一枝花。一个竹编外壳的暖瓶放在花瓶旁边。衬着白色的墙壁,单调到凄冷……可是昨日,目之所及,还是白色的玫瑰花,虽然病房里药气重,也遮不住那玫瑰清香。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 只知道瓶中的花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而自己每日躺在这里,会躺的浑身酸痛。骨节都酥软了一般,难以挪动。 医生交待她出去晒晒太阳。除了护士和秋薇,倒要再加上四宝他们远远的跟着、看着。尽管他们会刻意的避远些,不让她觉得不便,可是那种窒息和压抑,和病菌一样,沾上了,就很难消除。其实她也走不了多远,最远到楼下的院子里走几步。 打了无数的针,吃了无数的药,肺炎已经好了,可是她仍然浑身无力。她知道外面都在传说她得了肺结核,可能不久于人世……有那么一阵子,她倒是想,这个绝症,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此时已经过了霜降,若是早起去散步,干枯的草叶上都凝着的白霜,很快会下雪了,那就更冷了…… 家里人是轮换着来看她的。 许是她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最近,每日必来的就只有母亲和九哥之慎了。 有一天九哥跟她说,漪儿,快点儿好起来吧,过不久家里就有大事了呢,缺了你怎么行呢。 她懒懒的等着听九哥要说的“大事”,以为无非是像往常一样,九哥要和她说那些生意上的事,或者城中的新奇事件。不想九哥说的不但是大事,还是喜事——在京中的金家、孔家、赵家和程家,预备同日举行婚礼——是三哥和索小姐的倡议,说是现在年轻人也都向往文明的生活方式,把他们的婚礼办成简洁的西式就很好,若再举办成流行的集体婚礼,更是再好也不过的。 她没想到三哥之忱的倡议竟合了那两对新人的心意。无暇表姐是平和低调的女子,金碧全也是同样的性子,他们二位赞成并不奇怪,难得的是素喜奢华排场的无垢表姐和孔远遒也没有表示异议。想来对他们来讲,同心爱的人在一处,已经是福分,形式倒成了最不重要的…… 她没有发表意见,九哥还以为她又是似听非听的没往心里去,特地又重复了一遍,还说:“三桩婚事哪一桩单拎出来都够瞧好几天的,连着举办婚礼,恐怕众亲朋好友也都受不住这闹腾。父亲和母亲商议,觉得俭省些也好,又是当事者的意思。索家是不欲在婚事上太过高调,省得落人口实,说大肆铺张浪费,遭参议院弹劾倒是小事,日后很多事情怕不好办。况且金家和孔家不久都要南下的,听说已经让人在南京置办了宅邸……” 九哥边说,边给她削梨。她接过来并不吃,梨汁便沾了一手。九哥拿了湿毛巾给她擦手,说:“你瞧瞧你这份儿邋遢,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怎么病见了好,人倒像是越来越糊涂了?” 她点点头,喉咙哽了下。 九哥看看她,说:“你这样下去,担心死人了。三哥走了还连着发电报问你,再三的替你在父亲母亲那里说情,你要怎么着,三哥都替你挡了。从三哥成人,你见过母亲对三哥发过火吗?你知道我们为了你,挨了父亲多少训斥嘛?父亲让翠姨闭门思过好些日子,还是帔姨几次求情才松了口。我这可不是招你难受啊。看你好多了,才和你说的。” 她又点头。 想也想的出来。 杜氏母亲那日是守到她醒过来,却险些没掐死她……杜氏母亲的胖手劲儿可真大。也没人拦着她,连姑姑都帮着骂她……就更别说别人了。 她没看当时母亲的脸色是怎样的。 她就想,如果可能,她母亲也会想要痛打她一顿的…… 她吸鼻子。 九哥又削了一个梨给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晶盘里,又说:“漪儿,你还好意思说是新时代的女性?既是新女性,总该拿得起、放得下。你是这样的经不得一点事,能怪我们瞒着你吗?人没了,你怎么样也都没法儿挽回的。现如今这好时候,人人都在往前看,生怕错过了机会。你再不肯往前走,至少也得站直了。总躺在这儿,长此以往,身子都锈了,你还能做成什么事呢?” 她就是听着,一言不发。 九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低声的说:“是天灾,是人祸,就算算到,也不定能避过。仁至义尽了,漪儿,这里面绝没有你的错处。” 九哥沉痛的语气尖利的启开了好久以来她一直封着的记忆似的,就好像她在阴暗的灵堂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的那一点缝隙……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滚滚的往下落。 泪眼中她看着九哥,听到他说哭吧,哭出来会好的话,你就哭吧。 她哭的越来越凶。 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医院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渐渐的能想明白些,却是生怕自己去碰触。再难过,却也没有能够哭出来过。 手上的梨汁沾在脸上,脸上黏糊糊的,又被泪水冲刷了去。 哭到神志不清,惊动了母亲,惊动了护士,也惊动了医生。 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让她昏睡了好久。 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 过了两天,她听到杜氏母亲同母亲发脾气,说母亲不该纵容她,让她在医院里住的久了,“……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我也心疼,可是总这样依着她,会害了她啊!你看看她都成了什么样子?!不行,硬逼着她也得让她早些出院,再住下去成了废人怎么办?” 她们在屏风的那边说,嗓音压的极低,想是以为她睡着了不会听到。 偏偏醒了,偏偏听到。 原来,她都快成了个废人…… 她看看这间病房,从起初的空荡荡,到现在,为了她舒适,母亲让人搬来了好多她的东西……母亲这次确实是纵容她的。 她听到母亲说:“已经这样了,再由她几日吧,好歹把这关口熬过去。” 杜氏母亲似是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叹气道:“这么多女儿里,漪儿是从小最让我省心的一个,哪儿承想到如今,她竟是最让我·操心的……” 听到杜氏母亲绕过屏风来,她忙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的,杜氏母亲想是又换上了织锦缎的裙褂,是了,天冷了呢……杜氏母亲伸手摸她的额头。袖口有一股幽香,是她每日焚香的味道……不知道她每日念佛祈福的时候,是不是也念着,让她早点好起来? 杜氏母亲交待给母亲,轻缓的说道:“陶家二少奶奶想来看看漪儿,说了几次,我都说不方便,等漪儿好一些……难得人家顾着彼此的脸面,不出恶声。终究是他们的好意。依我看,不如让她来看看漪儿吧,就算有什么话说,我们听着就好了……再说外面传的不像话,越不让人来探望,越招人猜测。漪儿终究日后还要见人的,你说呢?” 话是问母亲的,静漪却觉得是在问她。 她闭着眼睛,等着母亲发话。 母亲说:“既是这样,太太您做主吧。” 杜氏母亲随后和母亲商议些事情,无非是三哥的婚礼、还有这里那里的一些琐碎小事。不久,她就先离开了。走之前又抱怨了她母亲几句,说往日里瞅着她对漪儿严厉,其实都是假的,骨子里把漪儿当成小祖宗似的待……杜氏母亲说着反而笑了。是无奈,也是好笑。 听着杜氏母亲走了,她才睁开眼。 母亲回来,看到她醒了,温和的问她要什么不要。 她摇头。 母亲就坐在她床边陪着她。 夜了,母亲也没走,在灯下绣花。 她凑近了看,绣的是个小荷包,很小巧的“老少欢”图案。她问是给谁的,母亲说是给赵家老太太的。她看了好久,想不起上一次看母亲绣花,绣的是什么来了,大约是红彤彤一片的东西,红的刺目……让她眼睛疼。 母亲给她点眼药水,轻手轻脚的,拿她当个小孩子。 眼药水流进眼中,刺激的泪腺分泌了好多液体,滚滚的落下来。 母亲给她擦眼泪,泪越擦越多。 从在医院里醒过来,这是她第二次落泪。泪落下来,心里倒好像舒服了些……握着母亲的手,握了好久。 陶家二少奶奶许雅媚是两日后来看望她的。 —————————————— 亲爱滴大家: 明天要是早上八点还没更新,就别刷了。断更一日,后天双更补上。 大家周末愉快。o(n_n)o~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三) 雅媚不仅带着五岁的女儿瑟瑟,还给她带来了一大捧的玫瑰花。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雅媚说,总觉得来看望她,带什么礼物也不如带花来的好。 雅媚转达陶夫人的问候。不过短短几句话,是长辈对病中晚辈的垂问。 她站起来听了。却觉得仿佛陶夫人就在她面前,面容严肃中,带着一二分的慈祥,更仿佛那细而长的眼,正望着她。她无端的觉得胸闷异常。 雅媚却似不觉她异样,从容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一来就说坐坐就走的,果然只坐了半个钟头。期间还怕她病中应对的辛苦,不让她多说话。她们说不上熟识,本来没有什么话好说,却因为有个活泼的瑟瑟在,多聊了些。瑟瑟很像无忧表姐家的大女儿阿蛮。她在病中,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们来看她的,瑟瑟稚嫩和可爱,让她也觉得舒服。 看起来,瑟瑟不像纤瘦高挑的雅媚,胖乎乎的更像陶驷,就连模样也像极了陶驷。 瑟瑟问雅媚,她是不是就是奶奶说的,七叔的新娘子? 她沉默,雅媚却笑着揉着瑟瑟的脸蛋儿,问瑟瑟,如果这就是七叔的新娘子,你高不高兴啊? 瑟瑟想了想,问她母亲,那七叔高不高兴啊?七叔高兴,瑟瑟就高兴。 雅媚却转过脸来对静漪说,我们老七最宠孩子。瑟瑟和大哥家的麒麟儿,见了老七比见了亲爹娘还欢喜呢……雅媚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带瑟瑟走。 走之前再三的说让她只管好好养着。 来年春暖花开,有多少事等着做呢。 雅媚最后说的这句话,她想了好久。 那捧玫瑰花在病房里足足放了一个礼拜,她日日对着,后来花瓣边缘开始干枯,她没说拿去丢了,也没人去碰。还是三表姐带来了捧新的白玫瑰,才换了去。 往后三表姐和二表姐几次来看她,也没主动提她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事。 她们给她带最新的书报,有上海来的杂志,讲一些新闻给她听,也有新出的唱片……翻着杂志上的服装样子让她看,决定不了的款式也让她拿主意。 看着表姐们这样忙碌,她会觉得九哥说的对,她们都在勇敢的往前走,只有她。 九哥比她们迈的步子要更大,所以才看不上她这样要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样子吧?他再忙也每天来看她一眼,虽然时常是坐一坐就走了,赶下一个场子似的。有时候坐在那里话都不说,想事情想的入神。叫他,半天才会应。 母亲说,父亲会满意之慎这么认真做事的。 她也会觉得虽然只有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九哥成熟稳重了好多……而她,则像是老了好几岁,偶尔从玻璃窗中看到一个憔悴的影子,要认一认,才意识到那是谁。 她就看着大家伙儿忙碌,且他们不管是谁,当着她的面小心翼翼的连婚礼的话题都避开。有一天,她忽然的就开了口,问:“二表姐和三表姐都没有说,想让我做她们的女傧相吗?” 当时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除了杜氏母亲,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说:“怎么会没说过。但是无垢无暇的那些女同学们都很漂亮,怕你去了,年纪又小,又不够美,那多跌份儿?你知道你这些表姐,个个儿的挑剔。连选件旗袍都色色比对,扣绊儿不是她们要的样子,还都打回去重新钉缀呢。” “母亲,我现在开始吃胖些就好了。”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不能去给三表姐当女傧相。 可是当初无暇表姐就说,漪儿年纪最小,漪儿可以给我们每一个人做女傧相,一定要哦。 总不能,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姐妹,一生中最大的事情,她要错过吧…… 静漪听到屏风后有脚步响,说话声渐渐的大了些,就动了下手臂。 秋薇先探进头来,看她醒了,小声的说:“小姐,表小姐来看你了。我说你午睡呢,她们就在外面等着。” 静漪才意识到,在外面说话的是她们。自己才刚想到她们,这就来了。她说了句快请她们进来呀, 先进来的却是护士,紧随其后的才是无忧三姐妹。 “漪儿,看看谁来看你了。”无暇笑着说。 静漪看着一排三个站在她病床尾的三位表姐,极为相似的容貌和气质,让她们在一起时有种别样的美。无忧手里牵着她的大女儿阿蛮,等护士给静漪派了药,她才让阿蛮过来亲近静漪。 静漪拉着阿蛮的小手,问她话,想起来,又问阿蛮妹妹们怎么样了? 阿蛮仰着小脸儿说:“大妹妹很乖,小妹妹只会三样事,吃奶,睡觉,哭。” 静漪笑了。 阿蛮说:“哦,还会笑的。” 无忧要阿蛮不要吵到小姨,阿蛮很乖的跟在无忧身边,对静漪笑。 静漪看着依偎在无忧身边的阿蛮,想问问无忧和汪南荪的事情到了怎么个地步,当着可爱的阿蛮的面,她却问不出口。还是无忧看出她的心事,摸着阿蛮的头,黯然道:“我们是不会回汪家去了。” 无忧说着,就要落泪。 阿蛮歪着头看看她母亲,伸了小手给无忧擦泪。 无暇轻声说:“登报声明过了。大哥也说了,往后大姐一切有他。” 静漪说:“大表哥真好。” “上帝保佑,他这么好心,就给他和大嫂一个孩子吧。”无垢笑起来。 无忧也笑了。 静漪细看无忧,较之前的愁苦,如今无忧虽消瘦些,看得出精神是好的。她想着无垢那时还说,无忧也许没有那个勇气,倒没料到,无忧并不缺勇气……她看看无垢。 无垢就问静漪打算什么时候出院,“我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别老赖在医院里了。往下天越来越冷。”她说着搓搓手。 静漪说:“好啊,家里暖和,我这就回家。” 算一算,很快立冬了。 静漪说了回家,都默默的替她收拾,连秋薇也按捺着激动,体贴的不让她觉得尴尬。护士和医生比自家人就要直爽的多,听说她要出院,纷纷表示祝贺。主治医生汤庆伯还是静漪在医学院的老师,格外的同她熟悉一些,就当面开玩笑说还以为她要在病房里出嫁的。 静漪赧然。 出院那天这一科的医生护士几乎都到齐了,齐齐的来送她。 汤庆伯医生笑着问她是否下学期复学,在学堂里见面,他是不会同她客气的。就算是有过医患关系的交情也不行。 莫毕克医生也特地来送静漪出院,笑着问她能不能以后专门做她的学生?因为她给小珍紧急处理的案例还是很不错的。 汤医生说密斯莫是来和他争学生的。 静漪看着两位先生当着她的面半真半假的互相调侃,明白他们是鼓励她的意思。 她回过头来看看从秋天住到冬天的医院,迎面而来的是没有来苏水味的轻风,空荡荡的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 到家之后先要做的事,本应是从上房起的拜见。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一句“用过饭回去的时候略站一站也就是了”,便将她和母亲留在上房用餐。 回杏庐去的路上,静漪到三太太和四太太那里略站了站。三太太在忙着让下人收拾之鸾之凤的屋子,见了她一番问候不能说不热情。 “之鸾之凤后日就回来了。一是为了三少爷的婚礼,二是老爷的意思她们俩也该定亲了。但愿我们之鸾之凤也有十小姐你这样好的运气。”三太太送静漪出来的时候说,眉飞色舞的。 走出好远去了,秋薇才沉着脸说:“什么意思嘛。” “好啦。”静漪让秋薇拿好了三太太给她的东西。两匣苏合香。 到了翠苑,四太太在侍弄猫儿。 树下的猫窝里,都铺了崭新的棉絮。 四太太边和她说着话,边细心的给卧在厚厚的落叶上的猫咪拂去落在头顶的叶子,温和的说十小姐,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点头说好。 四太太又说,十小姐,听我一句,人生在世,谁能任性不任命?十小姐命好,因为生在程家;十小姐命不好,也是因为生在程家。是你的命,就逃不过去的。 她看了眼四太太,正巧四太太也在看她,对她微笑。四太太薄薄的嘴唇,猩红色,刀刃刻出的血痕似的……都走出翠苑了,秋薇扶着她,手攥的紧紧的。 她皱着眉说秋薇你抓的我手疼。 秋薇一额头的汗,红着脸嚅嚅地说道:“小姐,我们快走吧,我怕四太太……” 她倒不觉得,轻声说:“怕什么呢。” “小姐!”翠喜和翡宝一起在前面叫她,“小姐快些回去,有客人来了,专门来见小姐的。现在太太屋里等小姐呢。” 她怔了怔,才刚回家,倒想不到会有什么客人专程来见她。 翡宝给她披上件水貂皮的长坎肩,说:“瞧瞧这坎肩儿都富裕成了什么样儿。” “是谁来了?”她问。都要走到母亲房门外了,丫头们还不肯告诉她。 —————————————— 亲耐滴大家: 今天的先发。补更晚上九点左右发。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四) “进去就知道了啊。”翠喜笑嘻嘻的,打起门帘。。 她走进去,屋子里轻语初歇,余音尚存。 见她进屋便起身的一男一女,赫然是戴镇的戴祖光夫妇。 静漪绝没有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这二位。见母亲笑微微的,方知刚刚在上房母亲要先走,应是得了信儿的。 还是四婶先过来,执了她的手,说:“程姑娘,可见着您了……这一向可还好?”说着话,眼就湿了。 “好的,很好,四婶快坐。”静漪忙请她坐回去,看着戴祖光,叫了声四叔,问过好。 戴祖光夫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还是宛帔见场面冷下来,同静漪说:“戴先生和太太特地挑了这个日子来的,因听说你今日出院呢。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戴先生,戴太太,她一个孩子,真当不得您二位这么着,快都请坐,坐着说话。” 戴祖光微笑。 四婶说:“太太快别这么说,孙儿都满月了,程姑娘身子还未好,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想着无论如何都该来看看姑娘。姑娘好些了,我们也安心些。今儿来,给太太、姑娘看看小珍和孙儿的相片。” “小珍和孩子好吗?”静漪听四婶说到这儿,问道。心知四婶恐怕不是没来过,而是没能见到她。 “都好,都好,劳程姑娘惦记了。”四婶从丈夫手中接过一个用帕子包好的小包,打开是一叠相片,她先呈给宛帔看。 宛帔看了,含笑夸赞,同四婶议论着,又让乔妈把相片给静漪。 乔妈翠喜等人也忍不住上来就着静漪的手看相片里的娃娃——穿的厚厚的绸子棉袄,戴着虎头帽,虽还是瘦弱的小模样,却也眉清目秀——静漪看着,心内感叹,这孩子都满月了。再看看相片里抱着婴儿的小珍,温柔的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心安。 彼此又谈了一些旁的,戴祖光夫妇便告辞。 静漪要送他们出去,他们再三的推辞。 宛帔到底是让乔妈翠喜给他们带上好些东西,自己带着静漪亲自送他们出门。本想让家里的汽车送他们回去,他们却是自己雇了车进城来的。赶车的静漪也认得,是戴老八。见了静漪,戴老八憨厚的只是看着她笑。等戴祖光夫妇上了车,老八才跟静漪说:“程姑娘你心好,姑爷也好。会有好报的。” 静漪愣在那里。 老八说完,鞭子一甩,扬鞭打马,马车摇晃着便离开了程府大门。 四婶还探出身来,挥手。 静漪看了看母亲。 宛帔沉默片刻,才说:“你能脱险,多亏七少爷。” “不是阿倍和三哥吗?”静漪问。 宛帔这才将前因后果这才跟静漪说了一遍。那日她同杜氏已然从宝爷那得知静漪是随之忱外出,正有些着急。之忱偏偏晚归。当她从之忱口中确定静漪是去了戴镇,惊异之余,其实并不太意外。她已经有几日心神不定,隐隐的觉得静漪是要再闯出些什么祸事来的,果然小丫头秋薇吐露实情。杜氏气的发狠骂之忱,担心静漪。之忱却说,戴家不敢也不会对静漪怎样的。杜氏瞪着之忱说:刚愎自用,若我们要以为谁家姑娘害了你,难不成还会笑脸相迎不成。杜氏要亲自带人去戴镇把静漪接回来,之忱拦着。杜氏便逼着马上之忱去接人。 “……之忱还没出门,阿倍打回电话来,说他半道儿被你支回来了。之忱要阿倍带人返回戴镇,才知道他们通知了陶家。七少爷正好在家,是他把你送进医院的……七少爷隔天专程去戴镇谢过戴先生和太太。戴先生是传教士,同美国来的传教士办的教堂就在戴镇外的破屋子里传教。七少爷说戴镇该有个医务所的。戴先生前儿进城来,也是专程跟七少爷道谢的。多亏七少爷资助,教堂也挪了地儿,大夫也有了。七少爷又另捐了笔钱给教堂。说是做善事也得有米下锅才好。” 宛帔语气和缓的跟静漪说着,静漪听着,并没有发表看法。 宛帔看静漪将坎肩拢紧些,似是冷,说:“戴先生并没能见到七少爷。听二少奶奶说,七少爷从戴镇回来的当日,被召回兰州了。” 静漪低了头。 她从报纸上也看到了。西北军情有变。陶家虽雄踞西北多年,但与欲取而代之的马家多年来始终冲突不断。陶系只要稍稍松懈半点,马家就会趁虚而入。前番陶盛川出甘宁,进北平,活跃在甘新交界的马家军伺机出动。就在陶盛川回兰州的途中,还遭到伏击。战事频仍,陶驷又让段系的事情绊住脚,陶骧被陶盛川召回就在情理之中。 报上还引用当地官报的说辞,即西北“匪患”在近期有抬头之势。但据说匪患在陶系将马家军击溃逼其退守之后,也已获平定。官报夸赞陶系指挥官用游击战术对付游击战术,是轻车快马式样灵活多变的作战风格,与以往陶系惯用的重兵压上、高打猛冲相较,气象一新。只是连篇的报道中,陶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报纸的报道里,不知道是否刻意为之……陶家此次也只是暂时无虞而已。宿敌未除,匪患又生,只要陶家一日想着独霸西北,就一日不得安宁。 她读报时似是字字句句的断开来读的,之后几乎毫无印象,不想此时却串连起来,很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 “老爷去了趟绥远,之后往兰州去,同陶大帅见了一面。”宛帔见静漪半晌不语,说。 静漪望着母亲裙摆下沿上绣的那朵洁白的莲花。随着母亲步子的缓慢移动,莲花仿佛在水面上轻轻漂浮。 “这么危险的时候,父亲怎么还要去那里?”她盯着那朵莲花。战火中,父亲仍是要往那里去……她想到有几日九哥面色晦暗,心扑通扑通的跳。 宛帔只握着静漪的手,说:“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好。”静漪答应着。 母女俩回到房中,静漪看到四婶留下来的小珍母子的相片,看了一会儿,方说:“那天,我以为自己是在救四姐。” 宛帔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漪儿。”她陪着静漪又看了好一会儿相片,才说:“收着吧,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吧。” 静漪收好相片,打算回房去歇着。 刚走出去不远,就见外面有人来,是许久不见的章之忓。见了她,之忓问候。她看着之忓被西北的硬风吹的粗糙的皮肤,想问他点儿什么,最终却只点点头走开了。 之忓来杏庐,定是奉了父亲之命。 静漪把相片放在自己的妆台上,看着。 这么说,她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过父亲了…… 她环视了下自己的屋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坐了好久,她拉开桌案上的抽屉,摸了摸那个暗格。 木头的纹路细腻温暖,暗格里早已是空了的。 ********** 立冬这天,程府各处开始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三少爷程之忱的婚礼。 婚礼已经定于十日之后在市政厅举行,同日举行婚礼的还有包括赵家两位小姐同各自未婚夫在内的十几对新人。 程静漪在家中帮助程太太杜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杜氏恐怕她刚刚出院,不堪劳累,只将累不着她的小事交给她去做。 这日一早,静漪刚到杜氏房中来,把前一日交由她誊写的细账拿来,预备请杜氏过目。她一进门,就被杜氏吩咐出一趟门。 “让之忓跟着你,去北京饭店,接个人来家里。”杜氏微笑着说。 静漪已经多日未出门,没头没脑的被杜氏派了这桩差事,正要问杜氏这是让她去接谁,在一边的宛帔和三太太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还是让九少爷去吧。” 杜氏笑道:“断不能让老九去。且不说老九是绝不肯去的,就是江小姐,若是他去接,恐怕也是不肯来的。” 静漪听到杜氏提到“江小姐”,便明白了是谁,点头道:“那还是我去吧。” 这位江小姐,自然就是之慎的未婚妻,江家的慧安了。江家离京赴沪上定居已有十数年,慧安她还是小时候见过,早已不记得她的长相。这次她来北平,不知是何缘故? “江老爷来北平,一是因为到京津两地公干,一是因为你三哥的婚礼。偏这两日往天津去了,就把慧安自个儿放在饭店里。若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不接她来家里。你们两个年龄相当,一定聊的来。”杜氏说着,让豆蔻把之忓叫进来。 静漪却说:“母亲,让四宝跟着我出去不好吗?”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五) 她行动必是得有人跟着的,除了秋薇,还有四宝和程倍轮替。三哥回家,程倍自然要听三哥的差遣。平日里看着她的任务,就剩下四宝一个人担着。四宝除了憨厚有余,上下又都知道是跟她一起长大、早被她欺负下了的,外出自然不能派他。权衡之下,竟指了之忓来。她又不出门,之忓就只是听候差遣,但此时她听到让之忓跟着,想都未想便拒绝。 之忓正巧进门,听到静漪的话,只是站住,等杜氏的示下。 宛帔嗔怪的看了静漪一眼,静漪固执的不吭声。 杜氏便吩咐之忓送静漪去接一位女客。 宛帔看看静漪,莺茶绿色织锦缎长褂外面还加了件银鼠的长坎肩,并不是出门的衣裳,就让她快去换。 杜氏笑着对宛帔道:“你就是过于讲究。这样就很过的去了。外头冷,倒是让秋薇给带上件斗篷是正经。” 静漪从秋薇那里接了斗篷,却不让她跟着去,说:“就出趟门,别这个跟着那个也跟着,慧安姐姐嫌我摆谱儿怎么办?” 秋薇咕哝。 宛帔说:“不让秋薇去也好,省的添乱。” 静漪见秋薇苦了脸,戳了下她的腮帮子,轻声说:“不兴这样的。在家等着,给你买糖葫芦。” 杜氏笑问:“咦,真不带?那家大户人家小姐出门不是有几个人跟着?偏你就不?你不是常说,你的女同学里,有好几位日日奶妈丫头司机的跟到学校去,不也是念书都得三四个人伺候的主儿吗?” “我又不是羡慕她们才那么说的。母亲,慧安姐姐若不肯来,我要怎么着呢?总不能勉强她。”静漪问杜氏。 三太太笑着说:“怎么会不来呢?江老爷带她来北平,不就是来观礼,顺道带她来见见咱们的嘛。” 杜氏却说:“就当成是你的朋友。像孔家的远遥,你们一般大小的女儿家,你要怎么着,都随你。” 静漪点头离开,还听到三太太在说:“原本要是顺利的话,三少爷婚事一过,就该着十小姐了,今年家里一娶一嫁,多么好。现在看来,十小姐恐怕得等着九少爷成婚之后了……陶家说七少爷忙于军务,可别一个劲儿的忙,忙到后来不了了之;听说陶帅这就要调七少爷回兰州常驻呢,连这边的飞行学校都不让他插手了……二太太您可得在老爷那里时时提点着些……” 静漪走远了,后面的话自然是听不到的了,秋薇跟出来给她将斗篷系好,忍不住低声道:“偏她有那么多的话……” 静漪看了秋薇一眼。秋薇闭嘴止步,之忓跟上去…… 到了北京饭店门外,静漪下车,之忓紧随其后。 饭店大厅里的法籍经理听到她要拜访的是江隆道先生的女公子,告诉她江先生的房间是在顶层的六号贵宾房。 静漪同经理借用了电话,打到房间去。接电话的是江家的下女,请示了江慧安之后,请她上去。 静漪和之忓进了电梯,刚要关门,有人踏着“笃笃笃”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赶过来,穿着木屐的脚踏进电梯,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淡淡的脂粉香。是两位和服东洋女子。看样子是主仆二人,年轻的那位是作未婚小姐的打扮。进来对静漪和之忓鞠躬致歉,说的却是流利的中文:“抱歉。” “没关系。”静漪说。见她们长颈一低,白里透红的肌肤,宛若初春绽放的樱花色泽,看的人怦然心动。 那东洋女子抬头看静漪,倒是微微一怔,又微笑了,“真抱歉。” 静漪看她是素淡的一张蛋形脸,略长,而颧骨高。兼之细眉细眼,相貌本不出奇。这一笑,整张面孔却有了种说不出的风情,且身上又有彼国女子那特有的精致和优雅态度,配合着泼墨山水图的和服,倒真成了可令人观之又观、细细品味的画。 之忓却在不知不觉中将静漪和东洋女子隔开了。他身材并不算高大,肩膀却是宽的,半堵墙似的。 这东洋女子也是到顶层,同他们一先一后的出了电梯。就有酒店的西崽给他们带路去六号贵宾房门口,替他们敲门。 “十小姐,我在外面等着您。”之忓在这时候说。 静漪点了下头。 这时候门开了,出来一位穿着绸布棉袄、扎着一条长辫子、眉清目秀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到静漪和之忓,笑眉笑眼的问道:“请问您就是十小姐吗?”京白里搀着沪音,静漪便知道这是江家的下女无疑了。 静漪说:“我是程静漪,特地来拜访江小姐的。”她说着,把自己的名片子递上去。 小姑娘立即敞开了门,接过名片子来,并不看,就说:“十小姐,我知道您。您快请进。我叫宝菊,是我家小姐的丫头。十小姐请坐,我这就去请小姐出来。” 静漪进了门,宝菊进房去请江慧安了,她坐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颇有一会儿,江慧安才从房间里出来。 “是慧安姐姐吗?我是静漪。”静漪微笑着站起来。她一看慧安,就是起晏了的样子,额上腮上,都有浅浅的印子,想是她未来之时,慧安正睡的香甜。 江慧安被静漪看着,不由得脸上绯红。她依旧请静漪坐了,自己规规矩矩的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轻声的说:“我记得你的,你和小时候样子一样。” “我小时候很胖。那时候都叫我胖丫丫。”静漪说。 “嗯。”江慧安点头。 “慧安姐姐你也没怎么变。”静漪说。在她看来,慧安真没怎么变。珠圆玉润,面如满月,并不十分美丽,但自有那么一种亲切的态度,和福气满满的模样,观之可亲。 慧安这才想起来让宝菊去泡茶,说:“看我。” 静漪忙说:“姐姐别忙,咱们家去喝茶吧。母亲让我来请你去家里坐坐。说伯父不在城里,你一个人在饭店里得不到照应,必定有不便之处。” 慧安轻声说:“父亲昨日也要我住到府上去,我想着不过两日,府上最近为三哥的婚事必定忙碌,不便打扰。” 静漪说:“姐姐来我家,称得上什么打扰呢,太见外了。就比如我吧,闲人一个,你若是来了,咱们正好作伴,我是最高兴的。” 慧安脸又红了。 少坐了片刻,静漪就请慧安同她一起回家去。 慧安也没有再推辞,带上宝菊便跟静漪出来了。 之忓见她们出来,问候了慧安。 等电梯的时候却又遇到刚才那位东洋女子。她这回没有穿和服,而是换了旗袍。她同慧安互相打招呼,特别的又看了静漪一眼。 静漪因见过她一次了,便也随着慧安点了点头。 出电梯的时候东洋女先离开,静漪看了慧安,慧安轻声问:“挺特别的美人吧?” 静漪点头。 是有些特别。穿和服的时候完全像是东洋人,换了旗袍,却又像是中国人了。 “她的中国话流利的很,听不出几分外国腔。”静漪说。看样子慧安是认得她的。 “她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慧安说。 静漪同她携着手往饭店外走,好奇心起,便问:“怎么会呢?” “这就有些传奇了……你该知道庆亲王吧?”慧安问。 静漪点头。庆亲王她自然知道。 “她是庆亲王第十一个兄弟的独生女,三岁时乃父去世,被乃父的一位日本贵族的朋友收做养女,后来入了日本籍。她的身份,是宝菊向西崽问来的。想必是西崽同她的下女混熟了,问出这些话来。这两日进进出出的遇到,她在西餐厅用餐总是一个人,我也是,彼此就认识了。不过被我父亲知道,是要训斥的。”慧安说话缓缓的,说到她父亲要训斥,却是微笑的。 静漪默默的看着那东洋女走在前面。 饭店大厅空旷阔大,此时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在内。那女子加快脚步,仿佛是在赶着去做什么。一边走,一边将搭在臂弯间的披肩披好。披肩的穗子垂下来,走出旋转门,立时被风吹起,一面旗似的向后飘去,穗子缠在了旋转门内。她有些慌乱的扯着披肩,却没能扯回去,披肩被绞在旋转门扇的缝隙里,她一看,索性松了手,转身便继续走她的路。 静漪和慧安走过来。 “难怪此处洋人都称她中国公主,行动不改皇家气派。”慧安说。 静漪弯腰捡起了那条披肩。柔软的织物,已经沾上了灰尘,难看了。也许就是知道会这样,她才不要了吧……静漪将披肩拿在手里,和慧安一起走出去。 静漪抬头一看,前面那袭雪白的旗袍,在北平灰色的街面上像个明亮的雪人一般出挑——她正朝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快步走去。从她轻盈的脚步就看得出来她心情有多好。但是让静漪意外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站在车边的男子。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六) 静漪看着那人,自语似的问慧安:“你刚说……她是谁?” 慧安想了想,说:“她的下女称她雪子小姐,应该是她的日本名字。中国名字我知道,叫金闰祺。” 静漪点点头。金润祺,庆亲王的亲侄女,论辈分,表姐夫金碧全,是她的堂叔。 金润祺快走到车边的时候,脚步停了停,等她走近了,那男子替她开了车门。她弯身向内看了看,摆了摆手。 车里是有人的。 静漪自然是看不到车里是谁,但她也没有要看个究竟的想法。 偏偏车边的男子在这时发现了她,随即微微鞠躬。 “你认得?”慧安看看静漪。 静漪点点头。望了马行健一眼,这个距离范围内,她判断不会出错。 慧安见静漪面上淡淡的,料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说:“那是她的友人吧。她说是旅行。旅行么,又不见她出去,终日在饭店里盘桓。” “不是的,小姐。她的下女说,雪子小姐来找她的爱人的。雪子小姐的养母极疼爱她,已经给她选好了丈夫,她都不喜欢。那位夫人是拿她没有办法,才陪她一起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能见到,那位夫人就催雪子小姐回日本去呢。”宝菊说。 “咦?”慧安看看宝菊,对静漪说:“这丫头好多话的。” 静漪也看看宝菊,说:“不妨事,等会儿到了家,给她找个伴儿。” 慧安笑着说:“难道你也有这么个话多的丫头?” 静漪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她说着,将手里的披肩叠了一叠,交给之忓,自己挽着慧安的手臂朝自家车子停放的方向走去。拉开车门,让慧安和宝菊先上车。 在车上看到之忓过去将披肩交还,静漪待之忓回来,吩咐宽叔开车。 宽叔平日开车就稳妥,今日开的尤其稳。后面的车开的也不快,不疾不徐的跟他们保持着车距,大概有一刻钟的工夫,才转了弯。 静漪看了看方向。这个地方她倒是知道,陕甘宁会馆就在附近。 之忓从后视镜里看她,被她发现。 他似乎被她眸子里的淡漠弄的尴尬,转开了眼。 慧安浑然不觉,她很久没回北平了,看什么倒都觉得新鲜异常,不时的问问这、问问那,静漪耐心的一一解答。 “我这几年也没有逛过北平城,也生了。”静漪同慧安一起望着车窗外。北平像个沉睡的老者,虽每日都在老去,却没有颓败的症候,委实难得。 慧安微笑着说:“离开北平时年岁尚小,见祖母和母亲垂泪,甚是不解。及至沪,初时并不觉什么,新奇劲儿一过,便想家。尤其冬日,湿冷异常。那时还未有热水汀,再多炭火炉也无济于事似的。总念着北平的暖炕,北平的艾窝窝、驴打滚儿,北平屋檐儿下挂着的冰溜儿……北平的什么都想,撒赖跟父亲说,上海再好,您在这儿吧,我要回北平……”慧安边说,边温柔的微笑。 静漪听着,慢慢脸上浮起笑来。 “伯父没有发火吗?”她问。 “哦,有的。可是他哪里赢得了我。过不几日就来投降了。投降归投降,北平是回不来的。倒是答应我,许我回北平念大学堂……哪天有空,带我去燕京大学看看好不好?”慧安问。 “好。”静漪回答,“今儿晚上咱们俩睡一处。我房里总有一铺炕烧的暖和和的。” 车子开到巷口,之忓对静漪说,他想在这里先下车。 静漪同意了。 宽叔停了下车让他下去,才拐进巷子里。 静漪看慧安面上微红,低声在她耳边说:“我九哥白天难得在家的。原是想着三哥成亲,家中事多,想留在家里帮忙。父亲却不准他缺席公司里的差事,学堂的课也不需落下,还要跑前跑后,他竟成了最不得闲的一个。” 慧安脸上更红,也不吭声。倒比先前在车上聊天时拘谨多了。想到等下要带她见嫡母等人,静漪忽然心情很好……车子一路开进大门,宝菊跟着下了车,回头看着宏伟的大门,低声赞叹,问:“小姐,十小姐,以前皇帝住的地方,比这还要大么?” “比这可大多了。”静漪回答她。 “乖乖,比这还大,那得是多大啊?我们小姐老哄我,说带我去见皇上住的地方,老也不带我去……”宝菊说着,比划了下好大的样子,逗的静漪和慧安都笑了。 静漪正要带着她们主仆往内宅走,忽见从二门里出来几个人,打头的就是之慎,同行的是大管家程大福,二管家程大寿,还有总账房沈侗,走在最后的是宝大昌。 之慎也一眼看到了她们,让管家等人先走,他走过来。 静漪就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九哥,你怎么这会儿在家呢?” 之慎说:“父亲有事让福叔他们过来商议,要我听一听。”他说着话,并不看慧安。静漪瞪他一眼,他才朝她点点头,“慧安妹妹。” “我要和慧安姐姐一起去上房见母亲,你来吗?”静漪问。 之慎看着静漪自管眨着大眼睛,脸上庄重着,眼里却满是乖巧的捉弄人的神气,真恨不得敲她的脑门儿,只是镇定的说:“福叔他们等我呢,等下我还得出门。” “那你去吧,我带慧安姐姐去。”静漪挽了慧安。 之慎想起来,问道:“你出门没人跟着?” “没人,只有之忓。”静漪没好气的说。 之慎听了倒笑了,说:“我跟之忓说去,你不拿他当人待。” “是你先把话说难听了,倒赖我。”静漪说着便拉慧安走。 之慎站在那里看她们离去,慧安始终文静腼腆的站在静漪身边,同他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只顾脸红了。他皱了下眉,回身要走,便看到之忓迎面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大包,看到他,停下来。 “九少爷。”之忓将纸包捧在身前。 “今儿是你跟小十出门的?”之慎问。 “是。”之忓回答。 “这什么呀?”之慎指了指纸包。鼓鼓囊囊的,细麻绳系着,看不出是什么。 “冰糖葫芦。”之忓说,“十小姐出门前说要的。” 之慎挥了下手,让之忓走。 之忓刚走了两步,之慎又叫住他,说:“之忓,你和老爷去西北的事……” “九少爷,主子的事,还轮不到我多嘴。”之忓说完,转身便走。 之慎见之忓健步如飞走了,远远的看到前面静漪和慧安的背影,静漪回了下头,他挥挥手…… *********** 十月十九在市政厅举行的集体婚礼,因为有了名流公子的参与,格外受北平各界关注。早三日前的报纸上便开始登报启事,于是这日到市政厅观礼的人们早早的就到了。 仪式定在上午十一时整。 程静漪随着母亲坐在自家的位子上。 她今日特地带来了新配的眼镜,戴上之后果然看的清楚。 他们坐在东半部坐席中,前排首座是她的父亲程世运,在他身旁的是盛装的嫡母杜厚德。她只在落座时看了父亲的背影片刻——无论是站姿还是坐姿,都是端直而挺拔的,坐下来手中拄着文明棍,纹丝不动。隔了宽宽的铺了红毯的走道,西半部坐席前方的来宾她也都能一一辨认出来。只是一瞥之间,她发现陶驷夫妇坐在第三排,身旁就是陶骧。陶驷一身戎装礼服,陶骧却是黑色的西装。 她正要转头,紧邻陶骧而坐的段奉孝对她一抬手,碰了下帽檐,惊动了陶驷夫妇。他们转头望过来,对她微笑,让她不得不欠身回礼。这一来又引得那边几位世交长辈注目,她只好起身。这一来她难免被更多的人关注和议论。 静漪只听得原本安静的礼堂里一阵嗡嗡嗡的声音,想必皆是窃窃私议,不禁脸红耳热。坐在她身旁的之鸾轻笑一声,说:“十妹,你不如站到那里去,给他们看看。”之鸾手指点了点前方圣坛上主婚人站的位置,又转头去同之凤说话了。 静漪正窘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外面传来礼炮声,是新人们到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大门看去。 她松口气。 宛帔看她仍是脸红,轻声说:“不打紧的。” 静漪握了她的手,点头。 主婚人宣布仪式正式开始、请新人入场。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七) 静漪接下来都在全神贯注地看她的三哥和索小姐、二表姐无暇和金碧全、二表姐无垢和孔远遒。这三对新人次第入场,每一对的出现,都能掀起小小的高?潮,掌声雷动。静漪随着众人鼓掌,看到无垢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特地转过脸来对她微笑了下——薄如蝉翼的头纱下,三表姐的眼睛里满是幸福的星光,那是遮不住的——她也对无垢笑着挥手。 主婚人待新人们各就各位,简短致辞之后,引领他们宣誓。 新人们在众人的见证下,庄严的宣誓,彼此敬爱一生。 因今日婚礼的媒人是前政府总理,主婚人是现任市长,仪式上除了新人们的宣誓,还有他们的简短演说。演说的主题自然首先祝福新人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其次赞扬他们为倡导新文明做的表率作用,简短捷说,处处充溢着喜气。 仪式结束,一对对的新人沿着红毯走出礼堂。外面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人,抢在人群最前方的是各大报社的记者们。摄影记者手中的镁光灯不停的闪着,白烟阵阵冒起,他们的镜头随着走在最前面的程之忱和索雁临走,步步紧跟。 程之忱搀着长裙曳地的索雁临,走到礼堂外高高的台阶下沿站好,大方的让记者们拍照。待随后其他的新人们各自站好位置,排成了壮观的几排,镁光灯的阵阵白烟像云雾似的,“嘭嘭嘭”的响声夹杂在欢呼和掌声中,显得热闹非凡。 忽然间花瓣从半空落下,雨点似的飘飘洒洒,却像火焰般点燃围观群众的热情似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静漪跟随着宛帔走出礼堂,恰恰看到这若天女散花似的美丽一幕。 只是一仰头之间,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她来不及拉住宛帔的手,急忙往旁边退了两步,摸到礼堂那厚重的门,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只听到身边脚步声杂乱,忽然一道尖利的呼啸声穿透耳膜,随后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听不见了。仅存的一点意识,是不知道怎么手里抓着的木头,变的又软又暖了…… 待她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已经坐在礼堂的木凳上,离她最近的是母亲的面孔,满是焦急。见她清醒了些,仍是搓着她的耳垂。她有点儿茫然的转头看看四周,之忓在,还有陶骧……两人都是黑色的西装,黑的让人看着压抑。脸上倒还都是平常的样子,看不出什么来。之忓见她看过来,往后退了一步,被陶骧的身子遮住了大半个人。 静漪皱了下眉。 “好些没有?”宛帔抓着静漪手,担心的问。 静漪摸摸额上的冷汗,勉强笑着说:“刚刚忽然心慌,喘不过气来。” 昨晚陪着无暇和无垢,几乎一宿没睡。早上着急忙慌的,只喝了口燕窝粥。 难怪天女散花会散到眼里来,迷了她的意识。 “你可吓坏我了。走快半步而已,一回头竟不见你,急忙叫之忓……多亏了七少爷。七少爷,有劳你。”宛帔转头对站在一旁的陶骧说。 “您不必客气。”陶骧说着,看了静漪。应是身体未恢复好,为了让脸色好看敷了胭脂,此时嘴唇都青了,比的那层胭脂像供桌上的白馍落上的香灰……难看也是难看到了极处。 静漪被他打量,也不出声。 宛帔倒和陶骧交谈了几句,又问静漪能不能走,说:“我们该回去了。今天家里很多事情呢——七少爷等下能来吃我们三少爷和三少奶奶的喜酒吧?” 陶骧点头说是。 他是定了要出席程府晚间的宴席的。 虽说是一切从简的婚礼,该尽的礼数、该摆的酒席仍是要摆。孔家和金家是大宴宾客三日,程家则是中午晚上各有一场酒席,晚间另有舞会和堂会,论起来也是繁琐到了极处。因程之忱和索雁临后日便启程回南,今晚到程府晚宴的人一定是格外的多。 “请一定来多喝几杯喜酒。”宛帔温和的笑着,望着这个清贵稳重的年轻人。 “是。”陶骧点头,“您先请。” “是得快些回去了,他们这会子都该到家了呢。”宛帔说。 静漪跟着起身。 礼堂里宾客几乎散尽,除了他们几位,只剩下工友在收拾观礼的客人们走后留下的垃圾。 走出来,静漪觉得呼吸完全顺畅了。 下台阶时,她一边做深呼吸,一边按着胸口。 宛帔担心的看着她,说:“礼堂里人又多,气味又杂。等会儿回家,就回房歇着吧。我和太太说,晚上也不让你出来了。你身子还弱,搁不住那么闹腾。” “娘,刚刚我那是饿的啦。您放心吧,我回去吃过东西,还攒着力气晚上跳舞呢。”静漪安慰着宛帔。她当然听的出母亲语气里的犹豫,她也知道母亲今天要管着不少事,许是饭都顾不上好好吃,更别说晚上的堂会戏,能陪着坐下来,也不能安心看的。她们毕竟是主人家,照顾好宾客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晚间家中的舞会更是三家共同为了新人举办,客人比往常会更多一些的。正是用人的时候,她怎可一味躲了去? “你要真肯去跳跳舞,我倒也喜欢。”宛帔微笑,恰好看到载着新人的花车排成队顺序离开……看着这花团锦簇的喜庆场面,她竟有些心里空落落的,转头看看身边的女儿,又不禁回头看了眼陶骧。 陶骧走上前去,替她们开了车门。 宛帔邀请陶骧同她们一起走。 静漪坐在母亲身边,握了母亲的手。 陶骧婉拒,说他的车子在等了。 宛帔也就不勉强他,让司机开车走了。 静漪见母亲好久都不说话,转脸看她,就见母亲皱着眉头,愣了愣,叫:“娘?” 宛帔舒展开眉头,拍拍她的手,说:“不知道七少爷这回在北平能停留几日?原是说不能来的,没想到,到底特意来这一趟。” 静漪沉默片刻,才说:“也不定特为了三哥的婚礼。” 宛帔望着静漪,静漪转开脸。 “不是为了这个,还能为什么?”宛帔轻声问。 静漪看着坐在前面的之忓,只露了穿着黑色西装的肩膀,暗沉,灰暗……她说:“娘,我累。” 她说着,歪头靠在宛帔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说出这个累字来,刚刚积攒起来的力气好像又散了似的。 宛帔见她这样,摸了摸她的颈子…… 回到家里,宛帔交待之忓送静漪回杏庐,自己去上房了。 静漪听从母亲的安排,悄悄的从侧门走,绕道僻静处,回房休息。 杏庐里只留了两个老妈子看门,连秋薇都被召集去前面做事了。 静漪回到房里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来给她送吃食。打开来看,应是今日午宴的菜品,特地给她送过来的,两个食盒里加点心超过二十个碟子。她往窗外看了看,走到外面去,见之忓坐在门口的石凳上,闭目打坐呢。西装上衣被他脱下来挂在旁边的树上,只穿了衬衫,领带也还打着——想到他平时的一板一眼,这样子竟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静漪叫了声“之忓”。 之忓急忙起身。 他忘了自己是坐在石凳上的,这一站,就站在了石凳上。 静漪看到,一愣,笑出来。 之忓见她笑了,窘迫的从石凳上下来,拿了外衣穿上,问:“十小姐,有什么吩咐?” “把这个拿到后面水阁里去。”静漪指着屋内桌上的两个食盒,说着她自己先走了出来。 水阁在杏庐后院,依水而建。静漪走的不快,之忓拎着食盒很快便赶了上来。两人顺着廊子走着,下了桥,进水阁。静漪看看水阁里的陈设,石桌石凳上都换了冬日的软垫,四周也落了玻璃窗,挡风,然又不妨观景。 “放下吧。”静漪说,“把吃的都拿出来。这些东西都够四五个人吃了。” 等之忓摆桌子的工夫,她看着旁边石桌上的一盘残局——这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和三哥在这里下的。棋局未完,三哥离开了,就这么撂在这儿……她静静的看着,就听之忓说:“十小姐,用饭吧。” 静漪坐下来。 香喷喷的一桌饭菜,让人垂涎欲滴。 “坐下吧。”静漪伸手掀开食盒,里面果然还有一副碗筷,她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见之忓仍垂手侍立,便说:“坐下吧,一个人吃饭怪闷的。” “十小姐,这不合规矩。”之忓说。 “什么规矩?你是老爷身边的人,按说降格来这里当差,都是不合规矩的。坐吧,”静漪拿起筷子来,温和的说,“你要不吃,我也不吃了。” 之忓沉默。 静漪也就真放下筷子,等他。 “谢谢十小姐。”之忓这才坐下来。 “坐正了吃。”静漪见他偏坐了,说。 之忓无奈,只好坐正了。 两个人慢慢的吃着饭,除了偶尔飞鸟穿过岸上的竹林声,静静的只有一点风声。 “你还记得几岁来的吗?”静漪等之忓放下碗筷,才放了筷子,问道。她递给之忓一条手巾。 之忓接了,侧身擦了脸,才说:“不太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你来了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不敢惹我九哥,你就敢。跟我九哥打架,两人在地上裹着扭,都扭的一身泥。你头碰在尖角上,血流一脸,还张口咬我九哥,差点咬下他一块肉来。结果我九哥挨揍罚跪,你就没事儿。”静漪边说,边让外面守着的老妈子过来收拾桌子。 “父亲待你,其实跟九哥是一样的。”她站起来,之忓也跟着站起来。 之忓见她走到棋桌边,不知她要做什么,静默的等着她发话。 “父亲现在还会让你陪他下棋么?”静漪问。 “老爷忙,现在极少有空下棋了。”之忓没有正面回答静漪的问题。 “父亲说过,学棋最好是在未开蒙之前。说人一旦读书,难免心会为条框所囿,棋下的再好也有限,难成国手。虽是这样,我们兄妹天分还是不高。”静漪说。 “小姐过谦。少爷小姐都不是在这上面肯下功夫的人。”之忓听她说棋,略安心些。 “和我下完这盘棋如何?”静漪指了指棋盘。 之忓原想拒绝,但见静漪自己已经先选了黑子一方坐了下来,只好坐下。 静漪示意之忓道:“该你了。” 之忓捻了棋子,却半晌没有下。 静漪拿了颗棋子在手,又丢下。棋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看着之忓,问:“怎么?” 之忓说:“十小姐,黑子除非出奇招,败局已定,不如另……” “怎见得败局已定?”静漪看着之忓。 之忓沉默片刻,指着东北角的位置,说:“从这里开始,白子已现屠龙之势……”他说着,将白子落下,再抬头,对上静漪黑沉沉的眸子,他一省,“十小姐绝不是看不出来,之忓卖弄了。” “你也说了,除非出奇招。你怎见得,我没有奇招?”静漪收回目光,落在棋盘上。 之忓静默。 静漪全神贯注在指尖这一颗棋子上,过了好久,才在西北角安下它。 之忓眼睑微微颤动,捻着白子。 静漪轻声说:“这样,才有的下。”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八) “只是一盘棋,之忓。你我各凭本领就是。”静漪说。 “是,十小姐。”之忓始终不抬头,只盯着棋盘。 静漪招手,让老妈子进来,要壶茶。 茶上来了,之忓这步棋还没走。 静漪握了茶杯在手中。目光从棋盘上一开,抿了口香茶。 之忓不再犹豫,手中白子落下。 “妙招。”静漪放下茶杯,忍不住说。 之忓不吭声。黑子优势不小,这不能算他的功劳。 静漪扫一眼,跟着便一子下去,依旧定在西北角。 之忓也落子很快。 几个回合下来,之忓继续巩固中盘优势,静漪试图扭转西北颓势。 静漪知道之忓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她必须全力以赴。到此时,她竟然忘了身体上的不适……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双方才分出胜负。 静漪稍稍晃了下她有些酸痛的脖子。 太专注了,都没有活动下。 数子的工夫,她伸手一摸茶杯,茶早凉透了。 老妈子见她要茶,忙换了热的来,说:“小姐,刚刚九少爷来电话,问小姐好些没?我回九少爷话,说小姐在这里下棋,九少爷说他一会儿过来。” 静漪点头表示知道了,问:“太太没问?” “太太让翠喜姑娘回来一趟,见小姐在这里下棋只嘱咐我们小心伺候,没有说别的,说小姐若是好些了,在房中休息也可,去跳舞也可,去听戏的话,记得陪江家的慧安小姐坐。大太太让七小姐陪着江小姐,七小姐却是不听戏的,怕闷了江小姐。”老妈子回话。 静漪点头。 慧安是不跳舞的,这她早知道。 慧安来住了两天,行动都和她一处,两人相处的极好。 之忓数子完毕,道:“小姐赢了。” “两目半。惨胜。”静漪说。她站起来,看看之忓,说:“承让了。” 之忓说:“十小姐确有奇招,之忓甘拜下风。” 静漪点着棋盘的中央,说:“你当我看不出来吗?那一昏招,哪儿是你的路数?” “只算错一招,便满盘皆输。落棋无悔,向来如此。这是棋道,更是人生。”之忓回答。 静漪正要走出水阁,听到这里,却站下,回头看看微微低头的之忓。 她让老妈子提灯走在前面,示意之忓跟上来。 “这盘棋,有机会要和三哥下完的。虽然三哥未必不会用我的‘奇招’,但是我也不会出你那样的‘昏招’。”静漪说。 之忓叫她:“小姐……” 静漪笑了笑,说:“说说就罢了,再和他下盘棋,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时?就算有机会,谁还记得这一盘棋?” 之忓不知该说什么。 静漪虽然脸上有笑容,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就如同这初冬的夜风,吹起来,初时并不觉什么,久了,却觉得是透骨的冷…… “同你下棋真累。我去歇一歇,晚上要跳舞的。要是在舞会上再晕倒,可不成。”静漪见之忓望着她是怔住了,便说。 “小姐,多保重。”之忓终于说。 静漪看了他一会儿,说:“当然。” 她说完,径自回了房。 之忓在她门前站了片刻,走远些,站在廊下他寻常守着的位置上,远远的,看到十小姐的窗口亮了起来。 院子里的电灯被老妈子扭亮,廊下的灯把他的身影映成了交错在一起的几条,拉的长长的…… …… 程之慎从宴会大厅后门出来,扶着廊柱站了好一会儿才稳住。 家仆看到他似是醉了,忙过来搀扶,他摆手。 晚宴已近尾声,大部分的客人爱听戏的去听戏,爱跳舞的赴了舞会,却还有一些豪饮或高谈阔论者在这里。他本想替三哥解围的,只是他的酒量也不好,还是三哥见他不胜酒力,把他支开,自己同那些人周·旋。他听着宴会大厅里那豪放笑声,酒杯碰撞的响声,只觉得酒气一阵阵向上翻涌,辨了辨方向,走下台阶,预备找个地方醒醒酒。 一路上不时遇到宾客,少不得停一下应对,还好他虽喝多了酒,形状却也没有丢了。 谁知道他走了好久,总是看着假山不动,站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这么半天,都在绕着这假山池塘转,都没能找到间屋子进去躺着,他不由得有些恼火,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仰着头,从树上挂着的彩灯间望着天空。 月朗星稀,呼出一口气,白花花的。 他看了半晌,觉得清醒些,待要站起来,却听见欢快的乐曲声,举目四望,想起来隔了这道墙过去是惜阴厅——今晚举行舞会的地方。远远的只听着传过来的乐曲,就觉得热闹非常。他深吸着气,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少爷……少爷少爷,我的爷,可找着您了!”程倚追上来,搀着之慎。 “找我干嘛?”之慎问,甩开手,不用他搀。 “我眼瞅着您喝的那三大海,琢磨着您可弄不好要醉。我这一转身的工夫儿您就不见了,担心的我哟,急急忙忙的追出来,问了一路,就说您往这儿来了……您别坐这儿啊,看着凉。”程倚把之慎扶起来,“我扶您前面儿歇歇去,醒醒酒如何?” 之慎走了两步,看着程倚,问:“他们呢?” “谁?”程倚摸不清之慎问的是什么。 “我那俩表姐夫。”之慎说。 “没见着哇,舞会上吧?两位表小姐都已经到了,听说今晚都要换三套衣服,一个钟头换一套。除去更衣化妆的时间,也就能跳三支舞……啧啧啧,少爷,这舞会也见的多了,稀罕就稀罕在看新娘子跳舞,新娘子就跳三支舞……”程倚话还没说完,被之慎照着脖颈来了一下,“哎呦我的爷,就知道您老又要揍我,我迟早给您老治成歪脖儿树!” “狗奴才,胡吣!新娘子那是要跳舞么,新娘子今天只管给人赞美的。”之慎笑吟吟的说着,“三支舞还少吗?” “不少……不过少爷,江小姐也来了,您不去请江小姐跳舞吗?”程倚小声问。 之慎仿佛没听见,穿过屏门,问:“十小姐呢?” “十小姐还没出来呢。”程倚说着,跟之慎走到惜阴厅后堂。 后堂廊下有几个人正站在一处谈天,远远的看到他,有人就叫道:“是之慎么?” “孔少爷在。”程倚眼神儿好,先认出那几个人里开口的是孔远遒,接着他又说:“金少爷也在,另几位……陶家二爷,七爷……哟,七爷也来了。这老几位怎么都在这儿躲清静呢。” 程倚声音低的只有之慎能听到,脚下却不敢丝毫怠慢,扶着之慎上台阶。 “怎么着,这是醉了?三哥大喜,你高兴大发了吧?” 之慎听出说话的人是段奉孝,程倚却没有留意他。 他站在陶家兄弟身后,被挡住了,此时露出脸来,笑着打趣之慎道:“没见过父子弟兄都是海量,就你这么差劲,喝一点酒就上脸上头。” “段二哥,您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您去跟关外的军爷们喝一海一海的喝喝试试?”之慎站下,也笑着说。 手一比划,那一海有多大。 几个男人一齐笑出声来,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的极快活。 “他们关外人是这么喝的。到哪儿也得照他们规矩来,要不就跟你翻脸。上回我就站着进去,给抬回家的。”陶驷哈哈笑着,拍拍之慎的肩膀。 他的大掌厚实沉重,之慎本来就有点晕,被他这一拍,险些歪倒。陶骧离他最近,伸手扶了他一下。 之慎摆手,说:“没事,我没事。” 孔远遒笑道:“我和姐夫过去略一站就溜了,午宴我们也都喝了不少,搁不住再来。只好对不起三哥了。” 金碧全笑着,金丝边眼镜闪闪烁烁的。 “他们都照着老三使劲儿呢,我看老三今儿晚上洞房花烛夜可要醉卧沙场了。”段奉孝说。 在场的都是男人,段奉孝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沉默片刻之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陶驷就说:“可不能这样,今晚是小登科,醉的太不像话了,说不过去。再说这边还等他跳开场舞呢。奉孝,咱俩过去看看吧。” “咦,这样的好事,你就不找你的七弟,偏叫上我。”段奉孝正吞烟吐雾,斜着眼睛瞪陶驷。 “你去不去吧?”陶驷伸手就扯段奉孝的耳朵,还真让他一把扯住了,段奉孝哎呦一声叫起来。 之慎看他们俩忽然间变成一对活宝似的,一时简直以为是自己喝醉了,眼花。 “老九,十小姐呢?好些没?”陶驷扯着段奉孝要走,想起来,问之慎。 陶骧正转头同金碧全说着什么,没理会他们。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九) “没什么大碍,已经好多了。”之慎对陶驷说。 “也是,今晚那些名门淑媛齐齐的聚在这里跳舞,独不见了她。”段奉孝笑着说,“老九,小十没什么大碍就请她出来吧,今儿晚上的喜庆,百年难得再遇。” 陶驷大笑着,又狠狠扯了下段奉孝的耳朵才松手。 之慎点头,让程倚给陶驷他们带路,说:“这边路不好走,让阿倚带你们去,省的迷路。” 陶驷和段奉孝一同走了。 “我们也进去吧,都等着开场呢。三哥不来,我们先跳几支暖场舞等他。”孔远遒看看表,笑着说。 之慎左右一看,孔远遒和金碧全是一色的白燕尾服,考究的样式,精细的做工,挺括的面料,再加上两人的翩翩风度、英俊面容,真是漂亮至极! 他咂咂舌,道:“这么看看吧,也颇看得过去,勉强配得上我家二位姐姐了……” 孔远遒听了这话,看了金碧全一眼。碧全会意。两人过来,一左一右的夹了之慎的胳膊。 碧全笑问:“你小子借酒装疯,踩你新姐夫,嗯?” 之慎一看不好,唷了一声,说:“瞧姐夫您这话说的……我哪儿敢啊……” “你不敢?”孔远遒笑着斜了一眼在旁边瞧热闹的陶骧,指着他对之慎:“睁眼瞧清楚了,我们可不由着你欺负,由着你欺负的在那儿呢——回头你怎么欺负他都成,今儿晚上却不能让你小子放肆。” “少跟他废话,来吧!一,二,三!” 陶骧起初以为他们是开玩笑,不会真把之慎怎样。不想这几个人在一起,玩笑开起来是很随意的,就见金慧全“三”刚数到,便和孔远遒一齐将之慎举了起来,朝地上重重一摔,还没等之慎叫疼,两人拍拍手,整整礼服,一转身便走了。 “跳舞去喽!”他们俩大笑着,转了两个弯,就进惜阴厅去。 之慎被扔在地上,这一屁股蹲儿摔的着实狠,疼的他出了一身汗。等这口气缓过来,顿觉酒都醒了大半,索性坐在地上歇歇。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陶骧还在。陶骧靠着廊柱,正自在的抽烟,见之慎抬头,才伸手过来。之慎握了他的手,摇晃着站起来,拍着长衫。 他没说话,陶骧也沉默。 还是陶骧将烟掐灭,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正要往大厅里走,就见孔远达和远遥跑出来,看到陶骧就笑道:“七哥你快点来吧,都等你呢。” “等我?”陶骧问。 “三哥还没来,大伙儿一直等着,香槟都上过两轮了,三嫂也只得枯坐——七哥你去请三嫂跳舞好不好?三嫂就是有意跳舞,也没合适的人邀请她……她下场跳舞,我们才好玩嘛。七哥,拜托你啦。”远遥笑嘻嘻的过来拉陶骧。 陶骧皱皱眉。 先不答应远遥,跟着走进去。 惜阴厅有三卷半,是庆园最大的一个厅,比今晚用作宴客的正厅还要大出半卷。布置的称不上富丽堂皇,因惜阴厅固有的皇家气派和精美绝伦的装饰已经非常美,只稍加点缀便很符合舞会的气氛。 乐队演奏着欢快的乐曲,宾客众多,却都只聚在一处谈笑,端着香槟酒的制服仆人穿梭其间,惜阴厅里溢满着香槟酒的气味,还有沉沉的木香,那是几百年的惜阴厅大殿里全木结构的味道,混起来,让人在换了种不由得渐渐沉下心去……陶骧被远遥拉着,穿过人群往东殿走,那里有个索雁临和无暇姐妹的休息区。专门辟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放置着一圈沙发。索雁临坐在当中的位置上,正同几位女士在轻声交谈,见到他们过来,微笑。 “刚看你露了一面就不见人了。”索雁临微笑着对陶骧说。她一伸手过来,同陶骧轻轻一握手。她依旧穿的是白色晚礼服,坐在沙发上,裙裾长长的,只露出一点银色的鞋尖,布满细碎钻石的鞋子,哪怕她的脚微微一动,也散出璀璨光芒。她整理了下长手套,微仰着脸望着陶骧。 陶骧今晚穿的是银灰色的燕尾礼服,极贴合的剪裁让他显得身姿挺拔。 无暇和无垢在一边打量他,无垢就碰了碰姐姐,无暇微皱了下眉头。 “都被那帮军爷的豪饮吓的退避三舍了吧?”无垢说着,挽着孔远遒的手臂,“连这位在内,都是能躲则躲,只有三哥可怜,躲不掉。” “段二哥已经去救驾了,若是再不成,得三嫂亲自出马了。”陶骧说。 索雁临却微笑道:“他们可以的,用不着我。” 她说着转头看看无暇和无垢,笑道:“我们跳舞去?” 无暇和无垢也是一色的象牙白蕾丝晚礼服,站在各自的丈夫身边,孪生姐妹似的,见她这么问,无暇笑道:“不等等三哥了?” “等他是可以,可是不能让这么多爱跳舞的宾客辜负了好时光不是?”索雁临微笑着说,看着陶骧,见陶骧颔首,便一笑,转头吩咐她的侍女去通知乐队准备了。她站起来,“之忱本就不是个爱跳舞的人,我看他宁可当着众人自罚三大海。” 陶骧伸手,索雁临轻轻的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庄重的走下舞池。 “七哥难得跳舞的。”远遥笑着说,看看之慎。 之慎只望着舞池中央的那三对,咳了一声,说:“没我三哥跳的好。” 远遥愣了下,随即笑起来。 “笑什么?”之慎皱眉。 “是,三哥什么都好,谁能比的上三哥呢?”远遥促狭的做了个鬼脸儿。她穿了桃色的裙子,脸上也红扑扑的,水蜜桃似的好看。 之慎自己也笑了,远达在一旁说:“姐姐就别挤兑之慎了。” “谁挤兑他。”远遥笑着说,看了之慎一眼,“你的未婚妻江慧安小姐到了么?邀请她跳舞去吧。” 之慎笑着说:“邀请她,不能跳舞的,一起听戏才是。” “难得她耐烦听旧戏。”远遥说。 “慧安性子就是好。”之慎望着远遥。 “咦,难道姐姐是不听旧戏的?真是。我们也很久没见慧安了,要是来了一定要见一见的。”远达见之慎虽是笑着,言语间却些不对了,远遥更是变了脸色,忙说:“姐姐不是嚷着要跳舞吗?去跳舞吧——你的跳舞单子上都列了多少名字了?” 远遥哼了一声,僵着脸就要走,之慎却伸手拉住她,说:“第一支舞,赏脸同我一起跳吧?” 他没等远遥回答,拉着她走下舞池。乐曲已至中段,一对对舞者的加入,让他们如随波逐流的浪花一般融入其中。 “远遥不久是要放洋出国的吧?”索雁临看到经过他们身旁的之慎和远遥,两人都绷着脸,跳舞的姿势也僵硬。 “同远达一起,过了年就走的。”陶骧也看到了他们。洋装的远遥和长衫的之慎,明明就是一对斗着气的小冤家……未必有什么私情,却是从两小无猜、耳鬓厮磨过来的。 索雁临见他瞬间有些失神,笑了笑,说:“都有过那样年少的时光。” 陶骧看她。 “但愿我永远保有那样时光里的心。”雁临说。 陶骧没有接话。 索雁临不时的同经过身边的宾客点头,微笑致意,笑容是标准且优雅的,在他看来,她大概也是由衷的快活和幸福的。 “听说,金润祺回国了。”索雁临在一个华丽的转身之后,正看到一身金黄色礼服的黄珍妮望向他们,说。“你别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黄珍妮小姐知道的,我知道也不奇怪。当然珍妮小姐的情报也未必全对,她是被爱情蒙蔽了眼睛的。虽然她的爱情,并不囿于某一人。” “有话不妨直说。”陶骧说。他听出索雁临玩笑话里有些别的意思。珍妮同她是相熟的。她却不至于因为珍妮干涉他什么。 索雁临对朝她微笑致意的黄珍妮点了下头,声音低沉地道:“金润祺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养父日渐位高权重……牧之,作为朋友,我必须提醒你。” “我是同时遇到你们两位的,在威尔斯利,你应记得。”陶骧说。 索雁临歪了下头,看他。 “只不过,我和润祺交往更深。”陶骧回答。 他始终一板一眼的在说,倒也听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来。 “可最终,你和她只能是朋友,我和你还会成为亲戚。”索雁临看着陶骧的眼睛。 陶骧一抬头,看到了程之忱。 之忱刚刚才进来,很多人在同他打招呼。 这一支舞已经接近尾声,他微笑着看着舞的极美的妻子,抬手轻轻的拍了两下,以示赞美——换来雁临回眸一笑。 陶骧带着雁临,快速的转着圈,来到程之忱面前,在将雁临交到之忱手上的时候,低声说了句“那倒未必”。 脚后跟一磕,他对之忱点头致意。 索雁临握住之忱的手,滑着舞步转身却不忘盯陶骧一眼。 程之忱随着雁临的目光望过去——陶骧站在舞池边,身姿挺拔的若沙漠中的胡杨。 见他们看向他,陶骧举杯。 【第六章·完】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一) 【第七章·若即若离的鬟】 陶骧踱着步子,走到花园中。围着池塘的石栏有半身高,他将酒杯放在石栏上。 头顶的彩灯明亮的映着水面,反射着暖暖的光,水面波光粼粼。 看到远处有制服仆人端着酒,他招了下手。 “我从来没有想过,陶骧会听从家里的安排成婚。”柔媚到骨子里的语调,轻飘飘荡了过来。 陶骧晃了下颈子,懒洋洋的。 拿了两杯葡萄酒,依旧放在石栏上。 黄珍妮款款的朝陶骧走来。她显然已经跳了很久的舞,此时云鬓微斜,一身淡淡的酒气,同香水味混合,有种暧昧不清的味道。她站下,离陶骧很近,笑着看他,问:“怎么不说话,我说的不对吗?你大可以反驳我,同我议论一下。” 陶骧他微笑一下,略低头,在黄珍妮耳边说:“珍妮小姐……” 他声音极低,听在黄珍妮耳中,是说不出的让人心旌荡漾。她不由自主的“唔”了一声,伸手便拉住了他的衣襟。 陶骧由着她,说:“忘了这是在哪里。” 黄珍妮咕咕的笑着,说:“这里是哪里?上次你也这么说。只不过上次是在孔府,我未婚夫的家。这次是在你未婚妻的家,程府。” “看来你明白的很。”陶骧看自己的礼服前襟,被黄珍妮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攥着,用了此时她能使出的所有力气。 “我当然明白,在我和你之间,永远有个障碍。”黄珍妮脸上的笑仿佛被寒气冻住了似的。她呆了一会儿,松了手,说:“无穷无尽的障碍……就算没有他们,还有别的……比如,你不爱我……不肯爱我。” “我不爱你。”陶骧说。 黄珍妮笑了。 还是被寒气冻住的笑,美丽的面孔有些线条扭曲。 她把陶骧手里的酒杯拿过来,一饮而尽。 “别喝太多酒。”陶骧劝她。 “你竟然连借口都懒得找……你这个人,连借口都懒得找……陶骧,你不怕遭报应是吗?”黄珍妮笑的浑身发颤。 “珍妮,我没骗过你。”陶骧低声道。 “是啊,你没骗过我,是我自作多情。那金润祺呢?她和程静漪摆在一处,你选谁?”黄珍妮问。 陶骧不答。 黄珍妮冷笑,盯着他的眼,道:“从前,我以为你不过是介意我过去。所谓朋友妻、不可戏,冠冕堂皇的说出来,就像了正人君子。谁不知道呢,从根儿上,男人都一样。出来玩时,恨不得个个女人都是**荡妇,娶回家的,还是得要那样纯洁处·女。不过,那程小十你敢娶吗?难道你不知道她都做过什么?她就算是有万贯家财做陪嫁,也不过是个逃婚不成、情人过世才逼不得已委曲求全嫁你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你敢娶?你不怕她有一天离开你?你不怕她有一天知道你们的阴谋算计,杀了你?” 黄珍妮舌尖上仿佛淬了毒,恨不得舌剑一出鞘,便见血封喉。 陶骧从容的听着她一句比一句更狠毒的话语。 “珍妮,程小十是怎样的人,我起码比你清楚。”陶骧将领结整理好,又恢复了那一板一眼的模样。 “清楚?你有没有开玩笑?”黄珍妮忽然间想起那日在舞厅,她那样当众给赵无垢和程静漪难堪,借着酒力,撒着酒疯。不是没有怨气的,就算她不在乎孔远遒这个人……可是程静漪冷静的出奇。那对黑沉沉的眸子,那低沉而柔婉的声音,那毫不示弱的话语,即便没有和她正面交锋,她也领教了程静漪的厉害之处……黄珍妮笑着,说:“还是……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是吗?至少她是个大美人。就是个木头美人,供在案上,也能看一阵子不腻烦,是吗?” 她讥讽的笑着,点烟。手有点颤抖,还是陶骧拿过打火机,替她点燃了烟。 “你要的不是她。”黄珍妮吐了一口烟。烟雾在寒冷的夜色中,都是抖抖索索的。 “别揣测我的想法。”陶骧微笑。 “至于金润祺那个女人,当然比不得程小十。没有程小十,金润祺也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太太。为什么,你比我清楚。”黄珍妮低沉的声音极具穿透力。 陶骧拿了杯酒,碰了下她的杯子。 “只有今晚。”他说。 黄珍妮着酒,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有好半晌不言语。 “但是程静漪……你清楚?别开玩笑了,你会清楚?你不清楚女人,别看你从来不缺女人。你根本不懂女人是种什么东西。横竖你都要死在女人手里,就和程小十结婚吧——刽子手要是个比我美的女人,我至少没那么难过。”黄珍妮把酒饮尽,刻毒的说。 “大喜的日子,别咒我。”陶骧说。 “既不是我结婚,又不是你结婚,什么大喜?对我来说,无异于大丧。”黄珍妮瞪着眼睛。 “那你还来?”陶骧问。 “我为什么不来?索雁临是我二姐十多年的同学,正经的闺中密友。人家既瞧得起我黄珍妮,下了帖子,我自然捧这个场。再说,我需要躲着谁吗?抢人家未婚夫的人都不躲着,正在厅堂之上肆意尽欢,炫耀幸福。我躲?犯得着嘛?”黄珍妮又一杯香槟喝下去。半晌,才幽幽的说:“我也不爱他……从订了婚开始我就知道,若有一天嫁了他,我是不甘心的……没办法将就的事。即便不是他悔婚,我也会。因为我不爱他,也不能过同床异梦的日子,我会疯的……你们男人不能理解,爱呀爱的,整天在嘴上。就算是里面那个孔远遒,他曾经为赵无垢绝食过,也不能说他就是爱情至上的男人。顶多算是个肯负责任的。责任,远比爱情对男人来说重要。可女人不一样,这里,和这里……心和眼睛,要印着同一个人的影子的时候,才会快活。不然,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陶骧啜了口酒。 树枝被风吹断,落在水面上。 金色的柔柔的波光被打断了…… “你把我当麻烦了吧?”黄珍妮笑着问。 “女人对我来说,永远不会是麻烦。”陶骧说。 黄珍妮弯而细的两道眉高高的扬起,大笑起来,笑的全身发颤。 陶骧由着她笑。 花园里还有其他人,隔着花木、隔着水、隔着山,还有其他人,但是他不在乎。 “太自负了,达令。”黄珍妮笑着,用手指去擦着眼角的泪,烟气却熏了眼睛,泪更大滴地滴下来,面上的脂粉胭脂混在一处,本应是很难看的,在她脸上,却有些率性的可爱。 陶骧笑了下。 是有点纵容的笑。 黄珍妮看到,摇着头,手指尖蹭到眼中流出来的最后一点泪,弹了出去。 陶骧甚少露出这样的笑,但这样的笑,在今晚之前,也曾经因为她露出来过……那是她沉溺的开始。 这是个让人又爱又恨,又拿他没办法的人。该绝情的时候,总毫不犹豫。她是爱他的,但是她并不是个愿意走死路的人。 此时心里倒忽然有个念头,有一天这个男人被谁任意的践踏着他高傲的自尊心,就像他曾经对她做的那样,即便是可以原谅的,只因为他不爱,那么她也会觉得非常痛快……黄珍妮笑了笑。 “达令,你只是没有遇到对手。我等着看,看你怎么自己吞下这句话。”黄珍妮擦着脸上的泪,拿了小镜子补妆。 隔了水池,远远的有个高而瘦的影子,站定了。 “杜公子是个很不错的人。”陶骧说着点了烟,“名门之后,儒雅斯文。和我们不同,既不是禄蛊,也不是草寇,而是才子。他会懂你。” 黄珍妮怅然的叹了口气,望着陶骧,说:“但是从今往后,无论谁问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是谁,达令,我都会说,是你。” “你只是不甘心,珍妮。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一个猎物。”陶骧看着她。 黄珍妮笼着身上的披肩,走近了陶骧。她吸了吸鼻子,微笑,没有像往常一样,拥抱陶骧。她说:“猎物……我诅咒你这辈子再也遇不到一个猎人,像我那么疯狂的爱你、想要得到你、也想要毁掉你。” “谢谢。”陶骧说。 “不必客气。我走了。”黄珍妮说着,迈着步子,走的摇摇晃晃。 “慢些走。”陶骧说。珍妮喝了不少酒,此时她已经醉了七八分。但他没有去扶她,在前方会有个人等着她的。 黄珍妮走了两步,却又回身看他。 “达令,如果有一天……”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二) 陶骧挥了下手。 指间的烟雾在风中迅速的飘散。 黄珍妮笑了笑,也挥了挥手,说:“我回去跳舞……等下请我跳支舞吧?” 她的高跟鞋笃笃笃急促的敲打着地面,去了。 陶骧抬头,对面那个瘦高的影子,朝着相同的方向移了过去……他拿起酒杯来,将杯中的香槟喝光。 外面冷,酒就冷的砸牙。 戏楼里的丝竹漫漫,惜阴厅里的乐曲飘飘,若两股绳似的缠在一处,荡过来、荡过去,几乎没有一刻停歇的。 他此刻既不想去听戏,也不想去跳舞,只想在这里静静的站一会儿……凉水似的香槟酒,喝多了也会上头。 隐隐约约的,有女子的轻语和笑声,听着是远了,不一会儿,又近了……他往声音飘来的方向看去,并没有人影。然而声音是越来越响了,似乎是隔着墙,就在墙根下。 他踱着步子,要顺着水边往那墙下走,忽听得有人叫他。 “七哥!”是远遥。 他停下了脚步。 …… 静漪原本只想回房小睡片刻的,不想待她醒来,已经过了九点钟。 这一觉倒睡的又沉又实。 “小姐,你再不起来,舞会都要结束了。”秋薇托着腮帮子,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她坐起来,轻声说。 静漪见她也睡眼惺忪的模样,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大太太让我管着三少爷新房里那些枣子和栗子,他们回来之后要安床,我给往他们身上丢枣子和栗子……有几个打到三爷头上,少奶奶还心疼了。”秋薇跟静漪说,笑的脸上红红的。静漪听了也微笑。秋薇继续说:“晚上三少奶奶换过衣裳去舞会,问我是哪房里的丫头,听我说了之后就让我回来了。还问怎么没见你?我回来就听董妈妈说你歇着了。小姐,可是哪儿不舒服?” “嗯。不过现在好了。”静漪下床来,把长发打开,蓬着头,“我洗好脸你给我梳头。梳简单些的,那衣服华丽,反倒不用太隆重的装饰。” 秋薇给她放好了热水,她匆匆的净过面,先换上礼服。 为了喜庆,预备了件深红色的晚礼服。秋薇忙着给她系背后的带子。带子抽了又抽,硬是比那日试穿的时候,还要进去一扣。秋薇攥着手里的丝带,说:“小姐,你要再瘦,小心一跳舞,裙子掉下来。” “瘦的像白骨精了是不是?你系的紧一些,可不能掉下去,不然会闹大笑话的。”静漪伸手一捏,秋薇已经尽量的将带子抽紧,她还是能将裙子捻起皱褶来。 “大喜的日子,说什么白骨精呢?怪吓人的。”门帘一挑,程之鸾笑着的进来。目光就在静漪周身一转。 “七姐,你怎么来了?”静漪问。再一看,之鸾身后跟着江慧安。之鸾是一身秋香色的洋装,挽好的发髻还插着同色的鸵鸟毛,喜气洋洋;慧安则是一身蜜合色的裙褂,齐整端庄——“真美。”静漪称赞道。 “就知道你不是夸我,是夸慧安呢。”之鸾笑着过来,坐下。回头看了眼窗外,闲闲地道:“之忓就一直在这里?你这一来倒好,行动都有人使唤着。” “今天是。我哪儿敢使唤之忓。他可是父亲身边的人。”静漪也看一眼窗外,根本看不到之忓。之忓这人,有时候在或不在,都不太能察觉的。她拉着慧安的手让座,捧了糖盒子放在她和之鸾中间。 之鸾拿了一块糖,剥了玻璃糖纸去,笑道:“你这儿的差事,之忓倒是尽心。” 静漪看她一眼,转身坐到妆台前,说:“你们等我一等。舞会怎么样了?” 慧安温柔的笑着说:“我和七小姐过去看了看,人太多了,还没进去就觉得头晕。我惦记着你,本想让七小姐自管去顽,我自个儿过来就好,七小姐太客气,亲自送我过来。” 之鸾看看她,笑道:“我要把你交给十妹才能放心——十妹你快些出来陪慧安去听戏,好闷的,她竟然能听的津津有味,还说的头头是道,我真服了她!” “我不觉得闷啊。”慧安并不觉得难为情。 静漪微笑。 秋薇给她脸上扫了点胭脂,她照照镜子,觉得脸色还不好,又让她再扫一些。 “会不会太重了?”秋薇从未见过小姐上这样重的妆,有些下不了手。 之鸾走过来,托着静漪的下巴,从秋薇手里拿过胭脂来,给静漪又扫了两下,再看一看,才满意地说:“这样才刚刚好。你这张脸白的吓人,眼睛又太黑,白纸上两个黑洞似的。白天看着倒罢了,晚上要出去吓人吗?真成了白骨精了……” 静漪听了,想起上回她和之凤捉弄她,给她戴了满头钻饰出门的事来,便沾了一手的胭脂过来抓之鸾。之鸾还真是怕静漪给她将礼服弄上胭脂,忙躲到屋外去,隔了玻璃窗笑着让静漪快一些,“等下有你玩的。我先走了,他们都等着我呢……慧安,我把你交给十妹了。” 静漪洗完手,之鸾已经走了。 慧安仍安稳地坐在那里,微笑的看着静漪。 “等我换好鞋子。”静漪转身看着地上那双和裙子相配的同色跳舞鞋子,低低的叹了一声——鞋跟又细又高,要穿着它走那么多路么……她狠了狠心,还是穿上。 静漪拉着慧安的手往外走,说:“走吧,我们去听戏。” “不是要跳舞去?”慧安笑着问,“你不用顺着我的。” “我去露个面。”静漪和慧安走出去,身后跟着秋薇。她留神看看,这会儿倒真不见了之忓。不由得有点奇怪。 慧安这几日也已经习惯了静漪行动便有人跟着,见静漪左右看看,也问:“咦,那个黑包公呢?” 静漪一愣之下,才会意慧安说的是谁,说:“且说呢。” 这才想起来,从那盘棋下完她回房,也没有再见过之忓了。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之忓的身影,也便罢了。 两人边走,边聊着这二三日不见的新鲜事儿,不时的笑着。 “……这园子也太大了。我那日回去,同父亲说,庆园像大观园。父亲和我开玩笑,说难道我的慧安是刘姥姥么?每次进来,都像是头一回。”慧安笑着说。 “现在记不住没关系,日后住进来,再记住也不迟。”静漪也笑。 慧安听她打趣,只是脸红。 静漪越发觉得她可亲。并不似别的女子,同她开一星半点玩笑,扭捏作态。也看得出来,慧安是倾慕之慎的。就是这一样,也让她觉得慧安好。 “这庆王府打从落成,怕是也没来过今晚这么多的客人。你瞅瞅,除了内宅,前面东、中、西三个院子全都派上用场了。上回孔伯母生辰,我随母亲去拜寿,还觉得他们家里铺排,轮到自家,真也就知道珍珠如土金如铁是个什么意思了。”静漪说着,停了脚步。 “怎么?”慧安正凝神听静漪说话,见她停了脚步,忙问。 静漪抬脚看了看——鞋子是簇新的,头回下地,皮子有些硬,磨脚……她小声的说:“哎哟,这叫我怎么撑一晚上呢?” 慧安说:“不如让秋薇给你另拿一双鞋来吧。” 秋薇说:“是,小姐。我这就回去拿的。” “不用。不妨事。”静漪还在说着,秋薇已经跑了。静漪要叫住她,见她跑的快,就说:“这慌手慌脚的丫头,得知道等会儿去哪儿找我们啊。也不问问拿哪双?” “在这里等等吧。省的你吃苦。”慧安笑道。看看这里,问道:“这是走到哪儿了?” 静漪说:“想和你去戏楼,走了西边。这儿是西花园呢。” 西花园里挂了彩灯,也有零星的客人借着灯光游园。今晚庆园夜不闭户,从西侧门出去,走不远便是赵家,也是门户大开,方便客人们往来。 慧安想到进来的时候,这几条街上布满军警,戒备森严,及至到了程家大门口,走进来,内里家丁的戒备,比外面还要密集,此间人力物力,就远非一句“珍珠如土金如铁”就说的过了。她轻声道:“为了这两日,府上真是也周全到了极处。” “三哥是长子,娶的又是那样一位妻子。这已经是俭省的办法了。”静漪说,看着慧安,“到九哥,就凭咱们两家的交情,是不会亏待你的,定要大办起来的。你若实在不喜铺张,同上人们直说就是了。母亲是通情达理的人。” 慧安一笑,低声对静漪说:“你是知道我的。” “知道你什么?”静漪拉着她的手。慧安的手温软如绵,像她的性子。“知道你定会待我九哥好。” “你好坏。再这么说,不依你……”慧安脸上烧的什么似的。 两人已经走到了西园戏楼前,秋薇还没有来。 静漪就同慧安进了戏楼。在这里听戏的多是当家太太和老太太们,也有些旧派的少奶奶和姨太太。杜氏和宛帔此时都在这里陪客。静漪还没落着座儿,倒左一个右一个的问好。都是多时未见她的,她只得耐着性子一一问候,待差不多了,就该走了,倒把慧安笑了个直不起腰来,走出戏楼还在笑。 静漪无可奈何的说:“慧安姐姐,这比年三十儿磕头还要累。” 慧安笑着安慰她,说:“去跳舞,那边总不要鞠躬的吧。” 静漪听了,脸上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闪过。 “你怕遇到他?”慧安问。 静漪摇头。 怕,是不怕的。 她们两人站在惜阴厅的门外,仆人将门帘打起,热闹喧哗的声音顿时有鼎沸之势。 “他是什么样的人?”慧安小声的问。 静漪几乎是第一眼便立即看到了那个她不知道该怎么对慧安形容“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正在同远遥跳舞,以极快的舞步,旋转着——每一对舞者,都像是从空中旋转着急速落下来、落到水面上还在旋转的樱花……让人目眩,也让人忽然间就被这美感弄的激动起来。 静漪攥紧了慧安的手。 “就是他?”慧安也看到了陶骧。见静漪点头,她低低的“哦”了一声。 静漪不知道这意味着赞叹还是什么……但是陶骧那个人,如果不认识他,大概是会被他的样子迷惑的。她拉着慧安的手,一路走,一路同人微笑,朝着三哥他们那里去,却没见三嫂和表姐们。一问才知是到后面换礼服去了,她问:“那九哥呢?” “老九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恐怕是找地方休息去了。”金碧全笑着说。 静漪回头看了看慧安,慧安转开脸。 “十小姐!”静漪听到有人叫她,转过身来一看,认出是黄珍妮。 “密斯黄,好久不见。”静漪说。 黄珍妮拿了两杯香槟来,微笑着,递给静漪一杯。 静漪接了。 黄珍妮面色绯红,一脸薄汗,亮晶晶的眼睛只管看着她。 站在静漪身后的孔远遒看到黄珍妮,皱了下眉。慧全对他摇摇头,低声说了句什么。黄珍妮却像挑衅似的,故意将自己手中的酒杯举高些,似是让他们看清楚,对着静漪笑道:“十小姐,我酒后无德,上次多有冒犯,惹十小姐生气了。这一杯酒,是我特地来跟十小姐赔罪的。” 她说着,已经将手中这杯酒喝了下去,对静漪一亮杯底。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三) “密斯黄这是哪儿的话,生气是没有的事,更谈不上赔罪不赔罪,还请密斯黄……”静漪话未讲完,黄珍妮便说着“当然是要赔罪的,十小姐难道是嫌我不够郑重么”,她又拿了一杯酒来。静漪见她如此,便敛了声,且听她要说什么。 今晚是在自己家中,她须得对黄珍妮额外容纳一些。 “十小姐,这一杯,是敬你的。若你真没有生我的气,就和我喝了这杯酒。”黄珍妮面上此时已经毫无嬉笑的颜色,郑重其事的望着静漪。 静漪明知她已经喝了很多酒,却也看不出她这是否醉了,讲的是否醉话,只知道自己眼下如果不喝了这杯酒,恐怕也是不行的。 黄珍妮碰了她的酒杯一下,自己先将酒饮了,“十小姐?” “喜庆之日,静漪就和密斯黄饮一杯助兴。”静漪便将手中这杯酒也喝下去。 “谢谢十小姐。”黄珍妮微笑点头,“今晚跟十小姐说句肺腑之言——我是从心里佩服十小姐的智慧和果断的。” 静漪并不惯饮酒。一口气将这杯香槟喝下去,片刻便有点头晕。 黄珍妮的话,让她心里竟有一丝的不安,她以为这是酒精的影响,但黄珍妮说着“再会”转身离去前的一笑,却让她越发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她晃了晃头,将手里的水晶杯举到眼前来。 杯底只剩下一点酒。 “静漪?”慧安叫她。静漪的反应有点奇怪。她转头寻找刚刚那位小姐,却被舞池中对对舞者繁花争相绽放似的弄的眼晕,根本找不到了。 “十丫头,你没事吧?”孔远遒见静漪脸都红了,也觉得不对,伸手从静漪手中拿过那空杯,一闻,没闻出什么来,手指沾着剩下的那一点酒,在唇上一点,立即说:“掺了伏特加。”他立刻抬头找黄珍妮。被他一眼看到,而黄珍妮正好转身过来,见他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微笑着对着他比了一个手势,晃了晃垂在腕间的金色晚装手袋,随后便同杜琠一起走了……“这个珍妮,怎么可以这么干?”孔远遒薄怒。 “算了。”程之忱拍拍远遒。 他让人给静漪拿清水来。 “珍妮随身带烈酒的。”孔远遒说。珍妮的习惯他了解。只是他也以为一小杯香槟罢了,静漪又不是敌不过,却没想到珍妮这么大胆。 静漪虽觉得从心口窝处开始变火辣辣的,头脑却还清醒。听孔远遒这么说,她笑着问:“伏特加有什么厉害的?” 金慧全笑出来,说:“得,还有什么厉害的?等会儿就让你知道有什么厉害的。快点扶她去后面休息下、” “我来吧。”慧安搀着静漪。 静漪偏不让她扶,说自己能走。果然就自己走,还挥着手对之忱他们说:“你们都去跳舞吧,不用管我的。” 碧全不放心,要人跟着,之忱却说:“慧安稳妥,交给她吧。” 慧安跟在静漪身后。见静漪走的还稳,心想她应该没有什么事。她们经过摆放食物和酒水的桌子,静漪停下来,伸手就拿了一杯酒,慧安见是红葡萄酒,就想劝她别喝酒了。 静漪却攥着酒杯,说:“我不喝,就拿着做做样子。” 她口齿清晰,只是脸上红彤彤的,慧安料着这会儿没什么事,就说:“你可千万别再喝了。去后面透透气好不好?” “好。我正好……觉得闷的慌。”静漪说着,伸手拉了慧安。 慧安觉出她的手很热。她被静漪拉着走惜阴厅,来到后院。后院空地上放置的藤椅上空无一人。慧安想让静漪过去坐着,静漪却绕过藤椅,走到假山前,坐在了那条石凳上。 “你还好吧?”慧安问。 静漪点头,酒杯一举,慧安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开始喝了。 “酸。”喝光了这杯葡萄酒,她舔了下唇,“没有刚才那杯好喝……” 慧安好笑的看着她,说:“我竟不知道,你还是个小酒鬼呢。酒有什么好喝的?”她笑着,坐在静漪旁边。 静漪呵呵一笑,点头,说:“嘘……姐姐,我从来没喝过这个……” “从来没喝过酒?”慧安惊讶。 “我娘不让哇……说……酒嘛……乱性的东西。”静漪把空酒杯倒转过来,“我想喝西瓜汁……慧安姐姐?” 慧安就说:“那你等在这里别动,我去去马上就回。” 她几乎是小跑着回了惜阴厅,进门的时候,险些和人撞到一处,她低头说声抱歉,那人也欠了欠身。慧安走过去两步,才意识到刚刚撞到她的人是陶骧。她也顾不得多想,进去一找,哪里有西瓜汁?她惦着静漪,拿了杯橘子水出去,不想举目一望,石凳上已经没了静漪的影子。慧安大惊,快步走到假山前,叫起来:“静漪?” 没有回音。 有仆人经过,慧安忙问她们看到十小姐没有,都说没有。 慧安惊慌起来。她将橘子水放下,觉得不对,立即返回惜阴厅…… 假山后,“嘘……嘘嘘……”静漪对陶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偷眼从缝隙里望着。 慧安的确是走开了。 陶骧皱着眉。 他一出来,便看到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假山深处走。虽是冬季,地上的青苔却还有些湿滑的。他跟过来,是想把她带出去,以免她出什么危险。程家今晚热闹,此处却僻静。不知她是不是酒后胆子愈发的壮,竟然一个人走到这僻静之处来,也不懂害怕。 他没跟几步就已被她发现,回头先瞪了一眼。 被她一瞪,他索性伸手拉住她。 她甩手之际,听到慧安叫她,眨了眨眼,立刻背转身去,贴在假山石上,看着慧安着急的找她。 她藏好了才看到人高马大的他还在这,她急忙扯了他,硬是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去,“别出声。”她交待他。 嘘了好几声,声音还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想让人知道她躲在这里。 陶骧往后退了退,后背都贴在假山石上了。 此处假山石巨大,藏两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她离他很近,淡淡的脂粉香在寒气中被压制到最清浅,却又因为身体里的酒在燃烧,引发了另一丛香气出来……她摇晃着站稳了,看他。 这一方背着人、朝着天的小天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缘无故的站在这里可也说不上是什么好事。 陶骧拉起她的手腕子就走。 她也不出声,使着蛮力往后退。 他一拽,她一拖。 陶骧回头看她,借着仅有的光线看到她的眼睛瞪的比他的大多了。 他却没有这么纵容她,硬是拽着她就走。 跟在他身后,她的脚步不稳,许是因为穿着高跟鞋……他盯了一眼那双在暗影中呈现极深的红色的鞋。又高又细的鞋跟,走在平路上都容易跌跤,别说这景观山石上了。 就这几步路,她走的几乎跌跌撞撞。他不耐烦,索性回转身来,扶了她的腰,本想将她托住,再走那么三两步也就出去了。偏偏她头重脚轻的,被他这么一扶,竟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衣袖。 陶骧往后退了一步,她仍抓着他的衣袖,跟着向前迈了一步。 她的步子没有他的大,两人还有半步的距离。 她显然是头晕,站在那里半晌都没有能抬起头来,眼睛半睁着。 惜阴厅里的舞曲节奏激昂,他想只要一会儿,江小姐便会带很多人来找她……他一念未了,她忽然问:“和我……跳支舞……好么?” 陶骧没有动。 跳舞,在这里吗? 这里怪石环绕,是狭长的通道,他手臂已一展开,怕是就触到了两边,注定还没有迈开步子,便会撞到石头上……他皱了眉。 这不是胡言乱语嘛? “走。”他沉声道。 她没走,他也站着没动。 静漪捏着他的衣袖,喃喃自语:“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第一次上社交舞课……我的老师说程,程你会跳的很好……可是我老踩到他的脚……无瑕和无垢,之鸾和之凤……个个都跳的很好,我也想跳的很好,可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木头……我的舞步是没有……灵魂的……” 她仰起脸来看他。 没有戴眼镜,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能不能看清楚他的脸。但这里恰有一线灯光投进来,于是他可以看清楚她的脸——因为瘦下去,原来有一点点婴儿肥的她,颈上青色的血管都清晰了起来。这青色的脉络仿佛会随着她的呼吸微微的颤动,被拨动的琴弦似的,让人一点点的觉得心痒。 陶骧转了下脸。 恐怕是今晚那一杯接一杯的酒,此时在发挥效力了。 她还在胡言乱语,而他也竟然能耐住性子听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醉酒后更无状的女人,他也见多了。 她边说,身子轻轻的扭,仿佛舞步已经在脚下,他紧了下手臂。 “……我想……就只想跟他跳舞……一支也好。但是一支……也没有,只有半支舞。”她嘴角有苦涩的笑。嘴唇干了,她的小舌尖舔了下唇角,“那天我要去舞会。我的男伴该是他,可不能够是他……他说我们在这里跳一支舞吧。在我的窗外……才跳了一小半而已……七姐敲门催我走。我是跳着窗子进去的,心啊,怦怦乱跳……那晚和我跳舞的人真多,舞鞋都踩上了尘……可我看到的每一张脸都是他……” 陶骧从假山的缝隙中,看到有人经过,是程府巡逻的家丁。 带着武器。只在外面张望了下,并没有往这边来。 他的手落在静漪的背上。 “你怕什么……这里没人……”静漪头一低,额头便抵在了靠在了陶骧的胸口处。胸前口袋里插着的手帕,被她这样一碰,那像是什么硬物,硌了一下他的身子。 她的额头很热,好像在找比较凉的地方靠着好舒服一点。 “你想跳舞?”他问。 她好像被惊到,有些错愕的抬头,迷离的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下,凝在他面上,但是也没有焦点,似乎她并没有看到他……但是她这样子真美。尤其是这对眼睛。 “想。”她毫不含糊的说。 也只有这个字毫不含糊,她的人简直要站不稳了。 她的裙裾被夜风吹拂着,扫着他的鞋面。 他将她的手握住,轻轻的将她带入怀中。惜阴厅里舞曲正到高·潮处,他带动的舞步便华丽而激烈,一步紧似一步,每一步都不让人放松,她几乎完全是靠着本能跟随着他的脚步,在月光下、在庭院中、在寒凉的风中……身上却越来越热似的,她紧咬着唇,被他握在手心中的手,渐渐的渗出了汗……不只是手,她全身都在出汗……她能听到他沉稳而有节奏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相比之下,她的呼吸却是短促而急切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也看不清什么,眼前除了迅速旋转的庭院,就是他像一堵青砖砌成的墙一般的胸膛……她觉得头晕,于是只好闭上眼睛。 乐曲声还未停止,舞步却戛然而止。 静漪靠在陶骧身前,喘息着。 陶骧低了头,他的呼吸靠近了她,停住了。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四) 静漪睁开眼,她看到陶骧的眼睛。 她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陶骧手臂一收,将她拉回怀里,嘴唇几乎碰在了她的唇上。 像羽毛扫过似的,很轻、很轻的一触,却让静漪完全僵住了。 一声声尖啸在耳边经过,她眼前一暗,黑暗中又像是绽放了无数的烟花——不是的,是真的有烟花。 已经是深夜了,在客人们要离去之前,会有盛大的焰火燃放,这是给一整天庆典点上的华美句号。 她微微仰着头,暗黑的天幕中,一簇又一簇的烟花绽放开来,而在烟花和天幕构成的绝美背景下,在她和这绝美的图案之间,是陶骧的脸。 她这才觉得头晕到自己马上就要昏厥了。 陶骧将她扶住,低声道:“这酒劲儿才刚出来,回去好好歇着。” “你放开……我……”她头晕的厉害,面前陶骧的脸忽远忽近的。 她看到陶骧在微笑,即便是转瞬即逝的微笑,她又僵了一下。 “我想你已经知道,除了嫁给我,别无选择。”陶骧声音越来越低,却能更深更沉的落到她的耳蜗里去似的。 她僵硬的身子忽然软了一下,轻轻踮着脚。 鞋子始终在折磨着她的脚,此时更加苦不堪言。疼痛倒成了她眩晕中仅剩的感觉。 “放开。”她推他的手臂。 陶骧低头。 她空着的那只手提了一下裙裾,弯不下身去,小腿一抬,露出一截来。 他皱眉。 静漪将鞋子拔下来,忽明忽暗的彩光中,磨伤的位置透过丝袜渗出血来。 陶骧还没松手,静漪把着他的手臂,扶杆而立的芭蕾舞女郎似的,足尖一点,干脆将另一只脚上的鞋也拔了下来,扔在一边。 她看了陶骧一眼,推开他。 把高跟鞋一褪,她连他肩膀都够不到,要借着酒劲儿骂人,气势还是不够。 静漪深吸了口气,光着脚就要走。身子歪歪斜斜的,不得不伸展了手臂,想要扶住石墙之际,又被陶骧拉回身边。 “你要再这样,我喊人了!”静漪觉得礼服都要被汗水湿透了。这么一大声说话,头就更晕。 “不用喊,也来人了。”陶骧将静漪打横抱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啊?”一个尖细的女声,带着颤音,几乎是惊叫起来。 静漪呆若木鸡,只听出是之鸾在喊,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然而猛的回过神来,她盯着陶骧,两人在烟花绽放落下的一明一暗的彩色光影间,目光瞬间碰撞在一起。 “怕什么?你是我未婚妻子。”陶骧的话在烟花绽放中,依旧字字沉实。 静漪晕乎乎如腾云驾雾似的,听不出他是在说真的,还是调侃她。 陶骧也看着她,听到有人在叫:“你把十小姐放下!” “之忓,别冲动!”之鸾一把没拉住之忓,之忓已经几步跨了过去。 之鸾呆了呆,没想到在看到陶骧静漪亲昵一幕之后,还要看到之忓动手打人。 陶骧反应极快,他一边躲闪之忓的拳头,一边就将静漪放下,成功的躲过了之忓接二连三的拳头,静漪在他左右臂之间旋转,两人就如同再次跳起了华丽的舞步,反而让之忓愣了一下。 陶骧趁机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推开。 “你敢轻薄十小姐!”之忓怒极,毫不犹豫的用身体挡住静漪,站在陶骧面前。 陶骧看着之忓的眼睛。 静漪扶住石墙,错愕之间,伸手要拦之忓。 “来人!”之忓高声。 四周静默下来,片刻,听到外面齐刷刷的脚步声。 “之忓!”静漪拉住之忓。 之忓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退后。 静漪和陶骧隔着之忓对望着。 “我没有轻薄十小姐。十小姐是我未来妻子。”陶骧说。他是看着静漪的,其他人好似都不在他视野范围内。 静漪呆了似的盯住陶骧——他脸上的表情,她极想看清楚…… 慧安上来,握住静漪的手臂。 静漪身子在微微颤抖。 “你倒是想!”之忓听了这话,一步上前就将陶骧的衣襟抓住,“你们陶家不是……” “我与十小姐的婚约从来都是算数的。”陶骧将之忓的手拉下来。 “之忓,你不能这样对他。他到底是静漪的未婚夫。”之鸾过来拉着之忓的手臂,转头对陶骧道:“刚才是我鲁莽了。七少请见谅。静漪醉了,容我们先带她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改日再说。” 之鸾说着硬是推搡之忓。之忓纹丝不动。之鸾回头看静漪。 “走。”静漪说。 陶骧留在原地。 静漪同慧安走在前面,就在要走出去的那一刹那,她回头看了陶骧一眼。 之忓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就没有再回头——她光着脚踩在石板地上,只走了几步,有个小丫头追上去,将一对鞋子放在地上。她扶着小丫头的肩膀,小心的穿上鞋子……走路还是不稳,那个强悍的保护者,毫不犹豫的蹲了下去,想要背她。 她却摇了摇头。 走不稳,还是坚持着自己走了…… 随着一声尖啸,巨大的焰火冲向高空,在空中爆炸开,一朵朵绿色、黄色、红色的牡丹花,将整个夜空都照亮了……陶骧仰头欣赏这夜空中最绚丽的一幕揭过,余下闪闪烁烁的星。 焰火燃放是今晚最后的狂欢,客人们陆陆续续的离开,听得到他们高声笑语,一切都将散去似的。随风飘来的火药味,似乎还有点什么味道,静静的,脉脉含情的。 陶骧看着地上那对红色的高跟鞋,被恣意甩脱的,这边一只,那边一只。 他走回惜阴厅,已是人去楼空。 他随手拿了杯香槟酒喝。 清凉的酒带着气泡,在口腔喉咙里爆开。 “老七?”陶驷从厅外探身进来,“你去哪了,让我好找。走吧?奉孝还要去闹洞房,不等他了。你二嫂已经回去了,瑟瑟自个儿在家不行。” 陶骧转身出来,下台阶的时候步速如风过。 陶驷一时跟不上他的步子,喊他慢一些。 他干脆站下。 陶驷已看出他脸色不对,问:“你在花园里撞到狐仙了?” 陶骧说:“事情一完,我就走。在这儿呆着,除了喝酒就是跳舞,闷死了。” 陶驷砸吧着嘴,跟在陶骧身后走了几步,低声道:“你还嫌闷,我对着你二嫂一个女人,那不是要长毛了?” 陶骧走到大门口,程世运正在送客,看到他们兄弟俩,微笑。 “伯父,我们回去了。”陶骧说。 程世运点头。 陶骧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程世运面前多站了片刻。 他知道程世运在打量他。不久前程世运去过兰州,只是当时他在前线,未能见到。 “去吧。改日来家里坐。”程世运拄着他的文明棍,下了台阶,亲自送了陶骧兄弟两步。 “伯父请留步。”陶骧回身。 程世运点头。 宾客已经走的差不多了,陶骧兄弟是等着程世运走进大门内,才上了车。 陶驷已经好一会儿没开口说话,倒是陶骧,看了他一眼,说:“我的事,我会看着办。” “老七,父亲和母亲那里……”陶驷看他。 “我自有交待。若是问你,你知道该怎么说。”陶骧说完,就不再说话。 陶驷被他的样子气的倒笑出来,说:“真是够混蛋的。” 陶骧捶了下额头。 “女人嘛,再折腾,还是女人。你拿定主意就行。我不反对。可有一样,你坏了咱陶家的规矩。”陶驷说。 ************* 静漪头疼欲裂。 她觉得口渴,还没开口叫秋薇拿水来。就有一杯水递到手边,她拿过来便喝。喝了两杯才觉得喉咙舒服些,但头仍是疼。她扶着额头将水杯递出去,依旧躺下。 “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宛帔挂起床帐坐下来,拍着静漪的腿。声音压的极低,听得出来有些不快。 静漪发怔。 天没全亮,屋子里点着灯的。 她扭了下身子,撒着娇不肯就起来,“娘,让我再睡会儿嘛。” “起来。”宛帔见静漪不肯起,又说了一遍。“新媳妇都起来了。今天都要去上房用早点的,等下难道都等你一个嘛?” 静漪只好坐起来,“三嫂为什么起这么早?” —————————————— 明天是早上更。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五) 更正: 上一章陶驷对陶骧说的那句话应为:“可有一样,你不能坏了咱陶家的规矩。” 发文漏了“不能”二字。抱歉。 ************接上文*********** “新媳妇过门头一天,自然是要早起侍奉公婆的。”宛帔说着,见静漪一副没法理解的样子,知道她酒还没有醒透。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对教训女儿,但仍忍不住问:“漪儿,你知道你昨晚喝醉了吧?” “嗯。”静漪点头,应该是生平第一次见识宿醉的难过。看看母亲的脸色,“我以后不会了。” 宛帔沉默。 “娘?”静漪动了下腿脚。脚后跟很疼,脚趾处还有大颗的水泡。 她呆了一会儿。 当然不止是知道自己醉过,还记得自己是跳过舞的——和黄珍妮喝了杯很怪的酒,还喝了一大杯葡萄酒……后来她和慧安在一起,好像还爬到山顶去看烟花了吧?那么昨晚的烟花一定很美,她还记得自己看的心跳如雷……她忽然的抬手按住嘴唇,又呆了一会儿,才甩了下头。 “想起来闯什么祸了?”宛帔沉着脸问。 静漪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娘,我在家里,那么多眼睛盯着,能闯什么祸啊……” 宛帔生气的站起来,戳着静漪的脑门,说:“你醉成那样,还要怎么闯祸?” 她在前面忙碌到半夜才回到杏庐,就见静漪在房中拉着秋薇和乔妈跳舞,起初是笑,见到她,说了没几句话,又开始哭。 她好容易把静漪哄着去睡了,拷问秋薇这是怎么了。 秋薇委屈的说她一整晚都在找小姐,给小姐送鞋子……她找到小姐的时候,小姐就已经醉了。 她半信半疑的,又心惊。纵有疑惑在心,一时也不便再往深里问。看静漪的样子,总不至于是做出过太出格的事来的。她一向教导静漪算严厉,酒是断然不允许她喝的。偶尔年节下杜氏许她们姐妹喝一口,也只是点到为止。可是现在,她也拿不定,离了她的眼,静漪是不是也那么守规矩。 “一个女儿家,当众饮酒,已是不妥;又过量失态,更不成体统。”宛帔说。 “娘!”静漪被宛帔一教训,脸原本是雪白的,此时竟然泛上潮红。 “这会儿没空料理你。等从上房回来,我再好好儿的罚你。这两日你给我清醒清醒、反省反省。现在快些洗漱,好了就出来,跟我去上房。”宛帔说。 静漪等她出去,趁着洗漱的时候,问秋薇:“那会儿还有谁在跟前?” 秋薇支支吾吾的,半晌才说:“慧安小姐,七小姐,还有……陶七爷。” 静漪问:“除了他们呢?” 秋薇老实的回答:“不记得了。我哪儿还顾得上看都有谁在场啊……小姐,回了咱们园子里,你就老是笑,还老让我们跟你跳舞。乔妈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慧安小姐说你喝的酒后劲儿太大了才这样……小姐你昨天喝的什么酒?” 静漪沉默了一会儿,却问:“跟太太说了?” 秋薇知道静漪问的是陶骧,急忙摇头,说:“我哪儿敢跟太太说。之忓应该也没说。不然太太……” 静漪咬着嘴唇。 她站起来,走出房门一看,守在外面的却是四宝。 “十小姐,早。”四宝正在打拳,见静漪出来,急忙问安。 “早。”静漪点头,走到母亲房门口,因屋子里悄悄的,便也悄悄的跟乔妈说,让她进去看看太太准备的怎么样了。乔妈嗔怪的看她一眼,小声道:“太太心气痛又犯了。小姐,太太这阵子因为三少爷的婚事操了多少心,身子也不好,你可要乖。”她说着就进屋去了。 静漪等在那里。 天色渐渐的亮了,近前水面上的波光从金红色至浅银色,枯荷都染上了金边。水边架子上的菊花还没有收,稀稀落落的尚有几支菊花不肯在风霜严逼下落败——她望着,想起很久以前母亲画过一幅秋菊图。母亲握着她的小手题了诗在上头的。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她低声的念着。 宛帔正巧走出来,听到静漪念这两句诗,不禁怔了怔。因看到静漪瘦嶙嶙的背影,顿时将责备她的心消减了几分。静漪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晨光中静漪雪白的一张脸上,眼睛大的简直要占了一半去……宛帔伸手搭在静漪手上,和她一起去上房。 两顶小轿备在杏庐门前,静漪待宛帔上轿,挥手打发了另一顶。 静漪走在宛帔的软轿边,问道:“娘,那幅画《秋菊图》还在吗?” “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宛帔淡淡的说。 静漪便也不再追问。 她特地换了柔软的棉鞋走路,脚上的伤还隐隐作痛…… 今天是索雁临过门的第二日,照规矩是要开箱的。 程家一大家子人都聚在太太杜氏房里,用过早餐之后,都喜气洋洋的等着。索雁临果真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 给程世运的是一顶水貂皮帽,给杜氏的是一条手织的围巾。三位姨太太的都是羊毛手套。其他人,给之慎的是一管自来水笔,姐姐们和夫婿是一份,妹妹们也各自有礼物。虽然都是象征性的,各人拿到手里也都喜气洋洋的。 静漪拿到手打开来看,很合她心意,是一支精巧的犀牛角自来水笔。她原有一支相似的,上次在火车上,遗失了……她看着水笔愣了一会儿,听到三哥问:“怎么,没有我的么?” 哄堂大笑。 大姐之畋笑着说:“这就叫得了便宜卖乖。” 又是一阵大笑。 静漪将水笔收好,听着父亲在同嫡母商议,明日三哥他们就要回南的。 杜氏有些舍不得的问雁临:“不能再住几日吗?” “母亲,姻伯伯、姻伯母也盼着雁临回门呢。那该多着急啊。”二姐之攸笑着说。 “母亲,我和之忱会常回来的。”索雁临看看之忱,跟杜氏说。 “你们哄我罢了。之忱是一个鹞子翻身就不见影儿的人。这一走又好几年不回家,也不是不可能。好在如今娶了媳妇,我也不挂着他了。”杜氏笑着说。 “他要没空回来,我自个儿回来陪母亲,好不好?”索雁临笑着问。 “哟,母亲,您听听。这媳妇儿可要比儿子强了。”之畋笑道。 静漪莞尔。 这三嫂,确实很不错。 一时程世运要出门,众人都起了身。他一走,余下的人,有事去做的散了,无事的便仍留在这里欢聚。杜氏看着绕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无非是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是可心的人儿,越发心满意足起来。一转眼看到默默坐在一边的静漪,笑着招手让她过来,悄声问:“听说你昨儿喝醉啦?” 静漪脸倏地便红了,嚅嚅的道:“是……” 她正忐忑,不想坐她身边的之鸾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过来,那眼神竟是冷冷的。她怔了下,想看清楚些,之鸾却又转脸去仍同五姐之效说话了。 “你这不算什么。老九醉的在花房也不知睡了多久,阿倚绕世界找不着他主子,急的什么似的。还是他们收花架子,才看到他,简直没醉死过去呢。你看看他,这会儿还只管犯迷呢。”杜氏笑着说,她看了看宛帔,对静漪道:“你娘一定是要责备你的,要是她说你,你就来告诉我——想当年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爹爹就纵容我们喝酒,也有过醉的歪在马槽里不知东西南北的时候呢。我们母亲知道了也打也骂的。可是下回看到酒仍是馋,咦!倒是嫁了你父亲,他自个儿虽是海量,就是不爱喝酒,也不喜欢人家喝酒,倒拘束了我,时候久了也就搁下了。早起我听三太太说起,觉得可乐。” 宛帔端了一碗茶过来放在杜氏手边,轻声说:“太太别惯着她……”瞪了静漪一眼。 “早起我一看你和漪儿进来,就知道你一定是骂过漪儿了。”杜氏笑着,低声道:“我越琢磨,越想看看文静的漪儿醉了是什么样。” 静漪脸红的什么似的。 宛帔见杜氏这么说,轻声道:“太太快别提了,提起来真是让人羞于出口。” “这难道还是什么大事儿?昨儿晚上你走了,他们来同我说,老三被段家老二他们闹洞房闹的太凶,没法子竟然唱起了校歌。都是昨儿大喜之日闹的,都没形没状的。又不是日日如此,说得过也就罢了。”杜氏笑着,又嘱咐宛帔别责怪静漪了,说:“哎哟,光顾得咱们家这忙的脚不沾地儿了,姑太太那边也还不知怎样忙呢。听说老太太贪凉,昨晚吃了个柿子,半宿开始闹肚子,折腾到早上。你记得提醒我再遣人去问安。” 宛帔说:“这就让人去吧。” “我去吩咐吧。”静漪趁机站了起来。她极想出去透口气。 杜氏笑着说:“也好,你去吧。晌午不过是自家人吃饭,你若乏了就自管睡去。” 静漪摇头退下去。 杜氏看着静漪出门,之鸾也跟了出去,拿起茶碗来,掂在手中,转脸对宛帔说:“还是孩子嘛……宛帔,别太据了她。还能再留她几天呢?” 宛帔听杜氏这么说,倒真的怔住。 杜氏喝口热茶,看看满屋子的人,说:“漪儿喝酒,恐怕心里也是有事的缘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去吧。有些事想开了,总比想不开好。是不是?” “我是怕她……”宛帔心怦怦跳。 “你就是左怕右怕。怕什么?漪儿明白的很。该怎么做,她已经知道了。”杜氏望着她,隔了一会儿才说:“老爷也说,咱们这回恐怕真的是得准备嫁女儿了。” 宛帔先转脸看看门口,静漪早已经出去了…… 静漪出门来,见之慎的长随程倚在外面候着,把他叫过来,吩咐他出去同大管家说,差人去赵家问老太太、姑太太安,就说太太说的,让来问问老太太是不是好些了,另告诉姑太太,太太今日不得闲,改日去探望老太太的。程倚答应着走了。静漪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就往西跨院去。秋薇要跟着她,她没让。 嫡母的话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努力的回想着昨晚,想来想去其实都模模糊糊的。 她慢慢的走着,漫无目的地,停下来脚步时,就走到了池塘边,一池锦鲤此时仅有几条懒洋洋的浮在水面上,游的极缓慢。同夏日的热闹截然不同。她轻轻的拍了拍手,这几条锦鲤张大了口,却没有吃到鱼食,不耐烦似的一翻身,游走了……她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走到这里来,上次来,还在三四个月前。 “小姐。” 静漪转头,看到四宝。 四宝将手中的鱼食递给她,她展颜,接过鱼食来,又有些怅然,握在手里,说:“鱼儿也这样,手中无饵,也不肯睬的。” 她望着呈深绿色的水,几尾懒鱼露着背鳍。 四宝见她没有别的吩咐,就退到了一边。 静漪抓了一把鱼饵散下去,片刻之后,锦鲤便争先恐后的冒出水面来。她一把一把的撒着鱼饵,锦鲤就成群成群的跃出水面。这条挤着那条,这个压着那个,闹成一锅粥似的……她将最后一把鱼饵撒下去,转头看了看刚刚来到自己身边的之鸾。 之鸾盯着抢饵的鱼群,说:“为了这口吃的,争先恐后,互相倾轧,丑态百出,人物一理。” 静漪不语。 之鸾问:“昨儿晚上你真醉了?” 静漪反问:“不然呢?”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六) “真醉还是装醉,只有你自个儿心里清楚。真醉了,大不了就是酒后失仪,丢大家的脸罢了。若是装醉,你心机真深不可测。”之鸾说。她见静漪不回嘴,冷笑道:“看来我猜的没错,是装醉了。真不愧是你娘的女儿,就那么想勾·引男人?谁说的程家十小姐端庄文雅,只知道读书?读书固然是好,我们都比不上的。降服男人也是有的是狐媚招数儿,更是我们不及的。这么狐媚子霸道的,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姨太太养的吗?你不是誓死不嫁陶骧么?还三分酒气盖着脸,投怀送抱去做什么?难不成是你的心上人被你妨死了,眼看着名声坏了,陶家要悔婚了,知道嫁不到更好的人家了,就使这下三滥的招数?我们昨儿可是去的快了些,要是慢两步,还不知你要做出什么来呢!那陶骧岂是个傻子?他难道不知道,你现如今值几斤几两?父亲拿你保那矿山的开采权,你也得值那个价儿,谁知道你……” “七姐。”静漪叫之鸾。 声音不轻不重的,恰好让之鸾听的清楚。 之鸾住了声。 “啪”的一下,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又脆又响又狠。 之鸾捂着脸,见鬼似的盯着静漪,愣了片刻,她阴狠的说:“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她说着抬手便挥过来,被静漪一把抓住手腕子。 “你出口就伤人,没想到会挨巴掌?这一巴掌,打你对我娘不敬。你敢再说她一个不字,我不但敢打你,还敢和你同归于尽。”静漪说。 “你放开我!”之鸾也不是个惯会和人动手的。何况她和之凤从小欺负静漪,静漪从未像这样胆敢反抗,她一时恼怒又不知所措,竟懵了。 “你说的话,我字字都听了个清楚,也字字记在心中。七姐,有句话,我要跟你说。你挺清楚,也记住。”静漪制住之鸾,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说:“程家,是不卖女儿的。” 静漪松了手,说:“我与陶骧有婚约在前,履行婚约是天经地义的事。只要他愿意娶,我愿意嫁,与旁人何干?况且父亲经营有道,根本不需要拿任何一个女儿去换什么。你这是在侮辱父亲。父亲会把区区开采权放在眼里?你未免太小瞧父亲、太看轻程家。” “你胡说,我哪有侮辱父亲?”之鸾被静漪抢白,顿时更慌乱。她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有想清楚后果。 静漪看着之鸾,决定把话说出来:“我知道你厌烦我不是因为我给程家丢了脸。你厌烦我不是因为外面的男人,而是家里的男人。明白告诉你,七姐,我从没把他当成男人看。” “你闭嘴!”之鸾被静漪一言戳中痛处,脸都白了。 静漪仿佛看到年轻了二十岁的三太太站在自己面前。想起三太太对母亲的处处刁难,她忍不住想要言辞间再伤害之鸾一番,然而她看到之鸾眼里闪着泪光,却不禁觉得自己脸上也被之鸾打了一巴掌似的,忍住了。 “混蛋!狐媚子!从今往后不准你对他……”之鸾气的浑身发抖。 静漪也不看她,一转身,刚走了两步,之鸾的骂声戛然而止,她便看到了迎头而来的章之忓。 她愣了下,之忓在她面前三步远处站住。 “什么事?”她见之忓是有事的样子,问道。 “门上给小姐您送来一封信。”之忓双手将信递上。 静漪将信接过来,看看之忓。 之忓请她先走。 静漪走出好远,没有听到之忓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 和之鸾的一番唇枪舌剑,枪尖剑刃都留在心上。 她回房去,先擦了把脸,才将信拿出来。 信封上写的是程静漪小姐敬启,落款是金润祺拜上。 她展信一阅,金润祺希望能够和她见一面。 信里留有电话号码。 ************** 程静漪这天照约定时间来到赛马会的会馆外。 时间地点都是她定的。 因为出来一趟不容易,又不想和家里明说出来见的是金润祺,就打着请慧安吃饭看戏、要之慎作陪的旗号出来。见过金润祺之后,她还要赶着去赴慧安的约。因慧安马上也要回上海了,之慎对慧安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杜氏也有些暗暗着急。静漪有心帮忙,事先同之慎说好,让他负责接慧安。 车子好容易开到会馆门口却被看门人拦住了,向他们索要请柬。原来今天会馆内有重要宴席,所有场所都临时封闭了。 她看到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驶入会馆的大门,问客气地看门人:“请问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是金大公子在这里举行招待会。”看门人说。 静漪问:“金碧全先生?” 看门人点头道:“正是。” 静漪想了想,不料这么巧,金碧全在这里有招待会。她听说二表姐夫妇要在离京南下前宴客的。眼下既然金碧全在这里,通过他进去倒不是不可以,只是若碧全知道,无暇必然也就知道。无暇对于她的事从来上心,此时就不知会另生出什么枝节来了……她沉吟,想着要怎么办。 “小姐?请不要挡着后面的车子。”看门人说。 “咖啡馆不开放吗?”静漪并不死心。 “哦,咖啡馆倒是开放的。您让车子开到马场西侧,咖啡馆正门在那边。”看门人露出微笑来,替开车的宽叔仔细指点方向。宽叔将车子倒了倒,往马场西侧开去。 赛马场很大,绕半圈颇花了点时间。 静漪看了看怀表,已经三时半。她注定要迟到了。 停车静漪就吩咐:“四宝,你和宽叔在车上等我吧,我去去就回。” “好的,十小姐。”四宝还是下了车。 静漪看看穿着蓝色竹布衫裤的四宝,年轻而有些憨气,和之忓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之忓这几天都不见人,回到父亲身边跟进跟出了——静漪转身往咖啡馆的窗子看了一眼,靠近窗子的位置,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已经站了起来。她快步走进咖啡馆去,西崽给她带路。 金润祺站在位子旁边,见她走到跟前,对她鞠了一躬,说:“程小姐,你好,我是金润祺。” 这几个字念的铿锵有力,极似日语的发音节奏。 静漪点了下头,道:“你好。” “程小姐请坐吧。”金润祺等静漪坐下,才坐了。 西崽问静漪要喝什么,静漪要了咖啡。 “一样的。”金润祺说。 等咖啡上来的工夫,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番。 静漪见金润祺今天又是一袭雪白的旗袍,不由得想起那日偶遇的一幕。她的目光落在金润祺手边的孔雀蓝色披肩上。如此夺目的色泽,金润祺穿戴起来,毫不见怯。比起那日和服的风姿,又是另一种气度了。 只是静漪看着,总觉得金润祺身上不知有种什么东西,会让她不舒服。 金润祺等咖啡上来,亲手给静漪的杯子里加了鲜奶,说:“程小姐穿紫色真美。” “谢谢。”静漪谢绝了她加方糖的举动,将咖啡杯挪到面前来。 她穿了深紫色的袍子。 天气冷,出门前还毫不犹豫的在外面套了貂褂,略显臃肿。 金润祺往自己杯子里丢了一颗方糖,说:“他喝清咖啡的。我总想学点他的习惯,可是这一样无论如何学不来。受不了那份清苦,就放一颗方糖。苦中还是有点甜最好。不然真挨不住。”她说着,用银匙搅动着咖啡杯,搅起一个小漩涡来。 静漪将咖啡杯端起来,抿了一口。 咖啡极香。 金润祺并不明说这个“他”是谁。她也不问。既然金润祺非要在她面前显示他们之间的这种特别关系,她就不动声色的等着。一杯咖啡喝完,若是金润祺不说约她见面的目的,她可以要第二杯。她不着急。 “冒昧约程小姐见面,是有话要对程小姐讲,也有些东西要给程小姐看一看。”金润祺顿了顿,从身边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精致锦盒来,摆在桌子上。 静漪看了看,锦盒的制作和传统的中国做法并不相同。锦缎也有独特的纹路,盒盖上的图案是一对鲤鱼,栩栩如生的。金润祺见她留意这个,解释道:“这是京都一带著名的西阵织。你喜欢,可以送给你。” “不,谢谢。欣赏下足矣。”静漪拒绝。 金润祺微笑,把锦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叠东西来。静漪看到几张照片。金润祺先将照片放在静漪面前,手中则捏着一摞厚厚的纸,看上去是信件。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七) 静漪拿起照片来看,四张,她从第一张开始仔细的看。看完了,又返回去看了第二遍。将照片放下,她看向金润祺。 金润祺将手中的信件放到静漪面前,说:“请再看看这个。” 静漪将信件推了一下,并不打开去看,却问:“我都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怎么会有这些相片子?” “我也不想要这个。”金润祺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这么大的兴趣?”静漪又问。 “在我确定他会履行婚约之后。”金润祺回答。 静漪点头,说:“照片上的这个人,过世了。”她手指尖点了下相片中学生装的男青年。她专注的看着他,好像要辨认什么。 “我知道。”金润祺说,“我以为,他如果活着会更好。如果他活着,或许没有你我这场会面。” 静漪抬眼看看金润祺。看上去柔弱美丽的若粉色樱花瓣儿似的金润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讶异;而她更讶异的,是自己听到了她说这样的话,居然还会安稳的坐在这里,并且想听她讲下去。或者其实她根本就是想,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是个极端危险的人。而你居然甘心被他一再利用。像你这样身份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想只有为了爱情,才能解释。”金润祺说。 “请你不要对逝者不敬。”静漪啜了口咖啡,看着相片。拍的很好,这不是一般的摄影技术、也不是一般的摄影机器能达到的,她问:“这些相片,还有……这是调查报告吧——你给陶骧看过吗?” 她甚至有些恶作剧的,抬眼看着金润祺。 果不其然金润祺微笑了,说:“如程小姐所料,我不可能拿给他看。” “是的。如果是我,也不会拿给他看。亮出赃物,就是承认自己做贼。”静漪将咖啡杯放下,招手叫西崽来续杯。 这一回,她自己加了奶。 清咖太苦,她也喝不来的。 “程小姐,话不能这么说。我得到的这些,不过是事实。是你们想隐瞒的事实。你不爱牧之,更不想嫁给他……你爱的是这个人。”金润祺指着相片中的人。 静漪也仔细的看着,说:“是的。我爱过他。但他已经走了。眼下我才是活着的那一个。” 金润祺听着静漪的话,半晌不语。 静漪默默的喝着咖啡。 “程小姐,我来见你,不是想要阻止你嫁给牧之的。”金润祺说。 静漪眉头略皱。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但随即她明白过来,心里是有些震动,但努力表现的不动声色。 “如果履行婚约是他必须做的,也是他乐意做的,我愿意成全他。我并不介意做妾。”金润祺说。 金润祺细细的眼睛里流露出很温柔的光,以至于静漪不得不相信她这是发自肺腑的话。然而她预备好的,是与一个阻止她和陶骧成婚的女子来对峙,甚至也许她要预备应对着更激烈的场面。哪里料到,金润祺的请求竟然是这样的——让她这个未婚妻,有个心理准备,在不久的将来,要接受一个妾侍……静漪更加认真的打量金润祺。 拿出暗中拍摄的相片和调查报告的时候,她觉得金润祺阴险的若一条毒蛇;这样谦卑的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愿,她觉得金润祺有资格做白素贞……她轻声的问金润祺:“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当然如果能动摇程小姐履行婚约的心思就更好。只是看起来,程小姐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决的多。”金润祺将自己按在手下的锦盒推到静漪面前,说:“这里还有点东西,我希望程小姐你看看。看过了,我想你大概能明白,我为什么想要委曲求全……从我第一次见到程小姐的相片,就预感到自己可能要接受一场失败。” 静漪没有打开锦盒,“金小姐,很多人说我美,但是我不觉得。” 金润祺点头,“程小姐之美,是罕见的,但不是仅有的。美貌对一个男人来说,永远是暂时的吸引力。”她说着,抬了抬下巴。 细微的小动作,彰显着她的骄傲。 静漪反而是略低了低头,将面前的相片和调查报告收了,说:“金小姐手上,想必不止一份,那么这些我就拿走了——这些东西证明不了什么。即便能证明,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起码陶程两家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所以您既不可能拿它来威胁到我,也不太可能拿它威胁到别人,更不可能动摇陶程两家的契约。这些东西没有这个力量,你也没有这个力量。” “程小姐,话别说的这么满。这些东西有没有这个力量,我有没有这个力量,还是要试试才知道的。”金润祺微笑。 静漪也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小姐不怕玉石俱焚?”金润祺问。 “谁是玉,谁是石?”静漪反问。 “即便如程小姐所说,这些东西都是废物,你也不能不有所顾忌。陶家并不是个新式的家族。程小姐所作所为远超出陶家对媳妇的预期,反对你的人不在少数,其中最反对者就是陶夫人。程小姐,这些东西到陶夫人手上,你觉得,自己能在陶家立足吗?”金润祺轻声的说。 “多谢金小姐告诉我这些。至于金小姐说的事……恕我直言,你我二人在此讨论,均言之过早。金小姐,将来陶骧愿意娶多少房姨太太、愿意娶谁做姨太太,那是将来的事。如果我是你,更应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身份。我未必是你的拦路虎,你自己才是。”静漪说。 金润祺面色一暗,点头道:“虽然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是程小姐,你比我想象中难对付。” “我姑且把你的话当成是恭维。”静漪一点都不动怒。金润祺是否想要看她动怒,她不清楚,但她并未动怒。她很认真的在说:“你不要忘了,决定权在陶骧那里。若你能逼我让步,我同意了,他同意吗?” 金润祺轻声说:“会同意的。娶谁做太太,可能身不由己。娶谁做姨太太,就不同了。” “金小姐有这个自信就好。不过我的看法与金小姐恰恰相反,如果金小姐有十足把握成功,何必先来见我?”静漪站起来,手中的相片和报告点着锦盒,说:“就凭这,金小姐,你足以失去他的信任。” 金润祺静默地望着对面这个女子,她点了点头。 “当然我不会告诉他,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诉他,我们见过面。”静漪着,捏着相片和报告,放进自己的包中。 金润祺将面前这个锦盒也递了过去,说:“请将这个也带走,或许你会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 静漪于是将锦盒也收了起来,说:“再会,金小姐。” “程小姐,再听我几句话。”金润祺也站了起来。 静漪已经转了身,却也站住了。 “成为他太太,就要以他为天,爱护他、辅佐他。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拦着肯为他付出的人。这才是我今天见你的真正目的。谢谢你肯花时间来见我。也请你好好照顾他。拜托了。”金润祺对静漪微鞠躬。 静漪头也没回的朝门口走去,西崽给她开了门。 她出门深吸了口气。 “她让你喘不过气来么?”懒洋洋的声音,在她背后。 静漪没回头。 她不确定这人是不是真的,还是她心里冒出来的怪念头,因为她确确实实的,刚刚险些要喘不过气来了……她的手臂被人抓住。 她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前这个人,头盔扣的很低,齐着眉……穿着骑马装的他,也不像平日里那么好认,但他是陶骧,没错的。 她眼角的余光扫着咖啡馆的窗子——金润祺还在那里坐着,并没有向外看,似乎是在出神。但她即便是朝外看,也未必能看到陶骧。而陶骧……他不像是怕谁看到他的样子——她从他手中抽了手臂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并不客气。但看他一身骑马装,也就知道了缘由。 陶骧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见朋友。”静漪说。 陶骧眯了下眼,说:“你和润祺什么时候成了朋友?” “非要是仇人才对?”静漪反问。 陶骧称呼她,是润祺。 语气虽不见亲昵,但关系显然亲近。 “你父亲买了她伯父的王府,那地方是她阿玛出生之地,这仇可大了去了。”陶骧说。 静漪瞪着陶骧。 陶骧让她瞪了一会儿,才说:“跟我来。” 他说着,转身便走。 咖啡馆旁另有一道门,敞开着。 陶骧从这道门进去,站在那里,等她。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八) 静漪没有立即跟上去。 陶骧那习惯性的带有命令口吻的话在她听来很不入耳。 “十小姐?”四宝跟上来。 静漪对四宝摆了摆手。四宝就没过来。 她还是跟着陶骧的脚步走进去了。 这是通往赛马场内里去的一条小路。赛马场是专门为在北平的外国人和权贵们骑马、赛马而建的场所。粗粗看起来,围墙内的赛马场,像一个欧洲的小村落,街巷、建筑都充满了异域风情,驯马师和骑师绝大多数都是外国人,这也就更让这儿显得洋味十足了。 静漪只是来这里看过几次赛马,并没有真正走进这里。这么近的看着马场里的陈设,让她觉得新鲜。 陶骧在前面走着,她跟在后面,走了不远,来到马场边。 她看到一匹雪白的马在场地内自由的奔跑着,撒欢儿似的。长长的修剪的十分整齐的尾巴甩着,看得出来它很快活。 她有点羡慕这匹马。 陶骧站在护栏边,也看了一会儿那匹白马,才转头对静漪说:“以后不要随便见什么人。” 静漪抿了唇,不吭声。 空旷的马场里,除了他们两人,和那匹白马,就只有贴着地面吹起细微沙尘的风。 她缩了一下手。 袖口的貂毛似乎会刺到她,她咬着牙根。 “不管谁、以什么样的理由约你见面,你只需要告诉我。”陶骧对静漪说。 “你是说,她们约‘陶太太’的时候?”静漪抬头看着陶骧。 “哪怕是未婚妻。”陶骧回答。 静漪点头。 心跳有点缓。 她知道陶骧这句话说出来,一个枷锁,就已经套在了她颈上……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你同意,我们下个月成婚。只是你必须跟我回兰州。没有意见的话,今晚我就去见你父亲,请他允许。”陶骧看着静漪。 纤弱的如同一株兰花草,被放置在不该放置的地方,劲风吹拂下,东倒西歪。 他没有也不打算说第二遍,静漪也没有让他说,她点了点头。 陶骧仍注视着静漪。 静漪也注视着他。 陶骧的眸子太黑也太深,她看不出什么……这个时候,即便看出什么,她又要怎样呢? “如果你想……”静漪轻声说。 陶骧低头,看了她,问:“想什么?” 静漪望着他的脸、他的眼,他的呼吸清晰可辨……她脑中轰的一下忽然有什么响了。 记忆像是被点燃了,脑海中那模糊的影像突然之间便清晰了起来:漫天散落的仿佛携着天上星的烟花、高大的身影、紧握着她的腰肢的温暖的手,还有……那个亲吻是蜻蜓点水一般的轻轻碰触……她下意识的想要抽手打他,却在手要举起的一刻停住了,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好整以暇,似看好戏似的。 陶骧说:“一起吃晚饭吧。” “我有约会。”静漪看看怀表,已经五点了。“这就得走了。” 陶骧也不罗嗦。 他打了个呼哨。白马跑过来,他牵了马缰绳。 静漪走在他身边,看他不时的拍拍马脖子。 那白马被他掌控着,亲昵而驯服……她忽然想起他是如何握住她的手,踩着舞步,让她的身子舞动、旋转起来的,那会儿,他们的姿态,若看在旁人眼中,也该是有多亲昵便多亲昵吧? 她咬了咬牙,转开脸。 陶骧恰好看过来,只看到她倔强的侧脸…… 有驯马师替他把马牵走。他拍拍白马的背,目送它走远,示意静漪一起走出通道。 “碧全夫妻俩今晚在这里宴请他们的外国朋友。过两日,他们也就南下了。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吃饭。”陶骧说。 静漪点了点头。 这个提议并不过分。 陶骧见她无异议,也没再说什么。他将静漪送上了车,站在车边,看着她。 静漪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却没说。只是拍了拍车顶,让宽叔开车走了。 静漪坐在后座上,控制着自己想要回头看的冲动。 好像刚刚,他们什么话都说定了,又好像什么话都没说。 可是……她,是真的要嫁了。 “宽叔,直接送我回家。”静漪说。 她的手是止不住的抖起来了,在她回到家里之后好久,才开始抖。 但是她没有哭。 她原以为自己会有一场痛哭给过去做一个祭奠,但是没有。 只是这天夜里,她起来,把那个锦盒扔进了池塘中。 *********** “你是不是疯了?”赵无瑕听到静漪说要和陶骧成亲,呆了一呆,立刻叫道。 静漪被无瑕这样对着脸这样一问,看着无瑕那刚刚挽起的发髻,竟然不知要怎么回答的好。 无瑕也顾不上静漪的心情,她坐到静漪身边来,握了她的手,说:“漪儿,你跟我说心里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陶骧……陶骧那个人……” “我知道啊。”静漪说。 “那你还嫁!”无瑕丢开静漪的手,白净的面孔泛红,眼睛里满是关切。她今日好不容易有空,过来探望舅舅舅母,也惦记静漪。她已经开始准备行装,不日将随夫婿南下。从此要远离娘家亲戚了。不想从静漪嘴里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心里乱糟糟的。她抬手摸着静漪的额头,问:“你是不是还没醒酒?那晚黄珍妮灌你酒,把你给灌糊涂了吧?” 静漪想到那晚,摇头。 无瑕叹了口气,说:“我是怕你,我是怕你……怕你一时糊涂。漪儿,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二表姐,你不是知道吗,那婚约,从来都是算数的。我早答应过父亲的。”静漪说。 无瑕看着静漪的眼睛。 古井一般的眼睛里,并不是暗淡无光,可也没有活力。 她禁不住心疼。 “知道是知道,可总觉得……”无瑕抬手掩了下鼻子。谁都知道是静漪的退让,换得戴孟元的安然无恙。谁也都知道静漪是逼于无奈。一次逃婚惊天动地。戴孟元死后,她简直像换了个人……无瑕眼里含着泪,忍了又忍,才说:“漪儿,再缓一缓,好不好?” 静漪却拿手帕替无瑕拭泪,说:“我已经答应他了。” 无瑕一怔,问:“谁?陶骧?” 静漪点头,说:“他见过父亲了。” 无瑕沉默片刻,才问:“舅舅也同意了?” “父亲怎么会不同意?父亲是最重承诺的人。”静漪说。 在无瑕听来,静漪这两句话说的平静至极。 然而有些过于平静了,未免听不出感情来。 想到这里,无瑕心便被震颤了似的,一时间无话可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这是程家的事,也是静漪决定了的,她除了担心静漪的幸福,其实没有什么立场反对这桩婚事……“漪儿,陶家……我怕你应付不来。”她担心的说。 “二表姐,你过的好么?”静漪问无瑕。 无瑕这个新嫁娘,看上去好极了。 簇新的衣着,让她显得和原先素雅的样子有些区别,似乎也看上去有些不同了,更沉静也更稳妥。 所以她猜想,无瑕表姐是满意她的婚后生活的。 果不其然无瑕红了脸,半晌才说:“还好。” “二表姐,陶骧也许不是君子,但是他也不屑于做伪君子。”静漪说。 无瑕抬头看着静漪。 静漪的清醒,让她吃惊。 “所以你别担心我。此时我嫁过去,各得其所,比什么都好。”静漪说着,把手帕按在无瑕的手心里,“倒是你,从北平去上海,且得适应一阵子呢。何况你还刚成立家庭。” 此时无瑕不但要因静漪的清醒吃惊,还要因她的成熟吃惊。 她总把她当成最小的一个妹妹,以为她是不太会长大的。不料她竟说出这些话来,可见这些日子来,她已经过深思熟虑。 “你去意已决?”无瑕问。 静漪点头。 “漪儿,”低了头,无瑕攥着静漪的手,思索半晌,似乎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说。静漪本想阻止她,因为看到无瑕实在是伤感,她亦不忍让无瑕如此。但她没能说出口,只静等着无瑕开口。无瑕说:“漪儿,陶骧这个人,我的确是信不过的。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不再多说什么。只要你记住,漪儿,任何时候,你需要我,都可以找我。只要我能做到的,必然为你去做。” 静漪看着无瑕,好半天,她伸出手臂来抱住她。 无瑕拍着她的背。 “我会记得你今天的话。”静漪说。 无瑕点头。 姐妹俩面对面坐好,互相擦拭着眼角的泪。 “秋薇呢,让她泡茶怎么去了那么久?”静漪这才意识到,有好半晌没有人进来打扰她们说话。 “在外面呢。我看到她了。秋薇!”无瑕叫着,“你在和谁说话?”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声。 秋薇进来,回道:“是老爷跟前的程仪。说老爷让小姐去一趟书房,老爷有事要问小姐。” 无瑕就看静漪。 静漪倒镇静,她对秋薇说:“跟程仪说,让他回父亲,我换过衣服马上就去。” —————————————————— 亲爱的大家: 因家中有变故,这几日需外出,归期尚不能确定。因此本文将从明日起停更至少三日。 今年不能与大家一起在这里守岁了,那么在这里提前给大家拜年。 祝大家新春快乐! 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九) 之忓看到她来,早早替她打起了帘子。 自那日同之鸾决裂,静漪总觉得之忓这些日子是诚心躲着她不见的。 她不禁·看了看之忓。 之忓被静漪这样一看,帘子打在那里,倒觉得局促,脸上禁不住就红了,手一滑,帘子落下来,正碰在静漪头顶,他慌忙将帘子收起来。 “对不住,十小姐。”他讷讷。 静漪还没说什么,就听有人轻轻的哼了一声,她一看,是之鸾。她从容地叫了声七姐,看到之鸾铁青的面色,叫过这声七姐之后,就不再发声。 之鸾却不理她,经过她身边,还特地扭过头去,啐了一口。 静漪站在门口看她走远些,才转身向里。 此时程世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里屋坐着,而是坐在正屋的往烟袋里装烟丝。 静漪进屋向他走近些,站下说:“父亲,我来了。” 程世运低着头,似是很用心的在装烟丝。半晌他仍是慢慢腾腾的掏摸着烟袋,并没见将那一小锅烟装好。静漪自然而然的走过去,将程世运手里的烟袋取过来,只轻巧的几下,便将烟丝装满烟锅。她按了按烟锅,将翡翠烟嘴朝着程世运递过去,说:“好了呢。” 程世运指了指桌案上的火柴盒。 静漪划燃火柴,举到他面前。 烟点着了。 烟雾袅袅娜娜的飘散着,程世运看着烟雾一般袅袅娜娜的女儿,立在他面前,不声不响的,在等着他发话——他轻咳了一下,说:“小十,跟我出去走走。” 静漪听父亲叫她小十,说:“是。” 程世运站起来。 他没有往前院走,而是带着静漪穿过三间书房,从后门出去。 后院也是一片梧桐林。父女俩一先一后的走着,在林间慢慢的踱着步子。今年秋冬新落的梧桐叶子还完好的覆在那些积年累月的陈叶上,踩上去松软极了。 静漪在父亲身后,距离有些近,总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父亲的鞋帮——这样的窘事,从前应该是有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就是她小小的个子的时候,一抬头,父亲好像一个很大很大的黑色的物体,她很小很小的脚会踩到父亲的鞋子,就把这很大很大的黑色物体弄的弯折了——将她抱起来……静漪在想,怎么会呢,怎么会,她是那么小,父亲的鞋子是怎么被她踩掉的……她好像,也曾经有过那么喜欢抱住父亲的腿的时候?个子太小了,只能抱住膝盖处吧……她转了下脸。树上扑棱棱的飞起了什么,仅存的树叶被惊动似的落下来。 静漪一抬手,将树叶抓住了。凉凉的。她捻着叶柄,低了头。 程世运慢悠悠的停下脚步,看着静漪。一锅烟抽的已经只剩下灰烬。他将烟杆握在手里,背着手。 静漪抬头,没有看父亲的眼睛——父亲一身褐色的府绸长衫,胸口一串翡翠链子,碧莹莹的,比那翡翠烟嘴的色还要匀净……父亲这几年爱上了抽雪茄,烟丝是甚少抽的了。家里倒是有各种各样的好烟,大多都待客了。 她听到父亲问她:“这几天头还疼吗?” 她怔了怔,摇头。 “我年轻时候若是酒喝沉了,要头疼好些日子的。这一点你们都不像我。”程世运转身往回走,说:“也不可大意。你母亲照顾你,最是细心的,不会忘了让你喝点解酒的汤。不过要我说,只要是她炖的,清淡些的汤,不管是什么材料的,都好。倒不止是醒酒好。” 静漪看着父亲的背影,站住了。 程世运似乎并不在意静漪是不是跟上了他的脚步,只是慢慢的踱着步子。 “父亲,这里寒气重,还是回去吧。”静漪说。 程世运点了点头。 静漪看着父亲手上,翡翠烟嘴碰上翡翠扳指。 她记得这是祖父的扳指。从前祖父抱她,她会抓着祖父的手。扳指甚至比祖父的手还要热乎……祖父说这个扳指是老辈儿传下来的,到他手上还是因为他在殿试中了榜眼,那天他的老祖父一高兴,赏了好多东西。末了儿他又讨赏,说旁的都不要,单要祖父手上的这个扳指。 祖父见她喜欢,摘下来给她玩了半晌,同父亲说这东西以后给漪儿。 因是祖父的心爱之物,父亲忙代她辞了。祖父倒说这并不值什么,漪儿虽然小,我却觉得她有些意思。如今时代不同以往,程家出个把有出息的女孩子,也并不是不能之事……祖父是开明的,此番话语却多出于疼爱之心,未必对她有什么大的期望。此事一去多年,祖父也已过世,倒不想今日看到这扳指,竟勾起多时不曾念及的往事来。 静漪默然的跟在父亲身边。 “你祖父在日,常说这扳指有灵气。他一生大起大落,数度遇险,又数度脱险,始终性命无虞。晚年提起这些来常当笑话讲,又说是这扳指的功劳。。”程世运说着,将扳指从拇指上褪下来。他看着扳指,说:“你祖父走后,扳指跟着我也有些年数了。他老人家说过这个留给你,现在我就把它交到你手上。” “父亲,您戴着更合适。”静漪摇头。 程世运将扳指放在静漪手中。 静漪托着扳指,看了好一会儿,把扳指重新戴回父亲手上。 父亲的手丰厚温润,只是感觉很陌生。 她有点局促的挪开手。 “父亲,我会平安的。”她说。 风吹来,穿过梧桐林,带着枝叶的声响,吹起她的刘海。 “去你母亲那里吧。”程世运说。 “是。”静漪行了礼,转身走开。 梧桐林深远,走出来颇需要点工夫,她总觉得父亲是在看她离开的,但是她没有回头去确认……她并不知道陶骧见父亲都会说些什么。但是来见父亲之前,她准备了好多说辞,以备父亲询问。然而到她离开,竟然一样都没有用上……也许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听听她是怎么想的。 回到杏庐,乔妈见到她就说太太等了她好一会儿了,还说大太太也来了。见静漪这就要往里走,乔妈却拦了她一下,低声说:“小姐慢着些,大太太在和太太说事情。” 她说着比了两下。 静漪一看,是七和八。 “三太太这两日都快哭瞎眼了。老爷要把七小姐许给保定刘家,把八小姐许给天津孟家。八小姐很痛快的答应了,七小姐却说若是给她定亲,她是死也不从的。”乔妈声音压的极低。 静漪知道这事。这两桩亲事都是姐姐们这次回来说的。保定刘家和五姐婆家是姻亲,天津孟家与大姐婆家是世交,都是朱门高第。与这样的人家结成亲家,三太太自然满意,应允在意料之中。但今日看父亲与七姐的态度,或许父亲并没有逼着七姐一定答应……她说:“她们在说这个么,我有什么听不得的?” 乔妈听她如此一说,撅了下嘴,道:“倒也没什么听不得,就是刚刚大太太和太太说,三太太今儿晌午还在她那儿一头哭,一头抱怨,说程家的姑奶奶们从来没有哪个胆敢抗婚,就从十小姐起了头,竟然临到了七小姐。都是十小姐的样子做的不好,给七小姐鼓了劲儿……” 静漪一瞪眼,本想说乔妈也长了嚼舌根的毛病,一寻思乔妈学的这语气,活脱脱是三太太的口吻,就没出声。 略站了站,听到里面杜氏的笑声,她也不等人去通报,自己挑门帘进了屋就笑着问安。 杜氏见她进来就更欢喜,先对宛帔说:“我说什么来着,小十气色都好多了呢。” 宛帔看看静漪,点了下头,说:“漪儿坐下,听太太说。” 静漪猜到杜氏此来必有缘故,老老实实的坐下来。 杜氏拉着静漪的手让她坐的近一些,看了她一会儿,说:“已经听你父亲说了。原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明年开春才操办你的婚事。眼下虽然仓促些,好歹刚刚把你三哥的大事儿办过去,任什么也都是现成的,并不费什么事。” 家里刚刚操办过喜事,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呼啦啦走了个干净,她正心里空落落的,不想静漪出嫁的事这就要办,让她心情转而好起来。 “你们呀,从你三哥到你,都给我出幺蛾子,一个是没预备他的事儿愣要抢先,一个是预备了明年却要挪在今年。”杜氏佯装生气的瞪了静漪一眼,“是不是,宛帔,你说呢?让咱们从从容容的准备准备多好?” 宛帔早已经得到消息了,可到现在还是没有返过神来似的,总觉得这事不太像真的。杜氏说她是事到临头舍不得女儿了,也确实有这层缘故。 她看看静漪。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十) 静漪倒沉着的很。 杜氏笑着说:“陶老爷今日来过电报了,意思是婚礼要去那边举行。说是下个月颇有几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待列几个出来让咱们选一选。眼下咱们家也得预备预备,娶媳妇是大事,嫁女儿也是大事。这话说着容易,恐怕十天半月的也还是预备不齐的,可这个月还剩下几天?眨眼就过去了。还有,漪儿,顶重要的一件事,要不是刚刚看到报上你三嫂的相片我还想不起来嘱咐你几句,你们到时候要选一张最好看的登在报上……” 静漪并没有想到这一层,问:“我这……还要登报?” 譬如三哥之忱的婚事,登报广而告之是理所当然的。她以为轮到她则不必。 “当然要!你们不在北平举行婚礼,却是要先在这里注册的。陶老爷和你父亲商议过,陶家在京里的亲戚朋友不少,咱们家更不消说,理当宴请一下,就由你父亲出面。”杜氏说着便笑了,指着静漪对宛帔道:“这一说话就露出孩子气来了——你当成亲是过家家么?这可不是桩简单的事。你看看咱们家里怎么给你三哥操办的婚事,就知道回头你到了兰州,得是个什么样子了。” 静漪发了一会儿呆,往下也没听杜氏和宛帔商量什么。 杜氏在杏庐用了晚饭才回去,走之前想起来,说:“无暇夫妻俩南下,顺道带慧安回去。这两日你和慧安多走动走动,看她还有哪里想去逛逛的没有?你正好去散散心,再往下你也没有空了。只是别耽误了事。” 静漪知道杜氏指的是什么,一一的都答应了。 杜氏的小轿子吱吱扭扭的走远了,她陪着母亲回去。 宛帔走了几步就有些气喘,站下来定了定神。 “娘?”静漪扶着她,担心的问:“可是累了?” 在一旁立着的乔妈便说:“太太这些日子哪儿得着空儿歇着了呢?阖府上下为了三少爷的婚事简直人仰马翻,偏生大太太旁人也不太倚重,太太跟着操多少心呢……太太快些回房歇息吧,大太太都发话了,您就自管歇两日,谁又能说什么?小姐的事且等着忙活呢,不养好了身子怎么嫁女儿?” 乔妈原是要劝宛帔的话,不想说完了,宛帔和静漪正各怀心事,竟都有些怔了。 宛帔看看静漪,好一会儿才说:“那婴戏图,倒还有一点没绣好,不知道赶不赶得及……” “娘,”静漪握了宛帔的手,笑着说:“还早着呢。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的。往后天气越来越冷,就别动针线了。等天暖和了,身体也好了,有多少做不得?” “天暖和了,太太该有别的要做了。”乔妈笑着说。 她这么一说,屋子里的翠喜翡宝都掩嘴一笑,只有秋薇傻乎乎的问:“天暖和了,太太还要做什么?” “什么小枕头啊,小肚兜啊,小棉袄小马褂……要做的多着呢。”乔妈笑嘻嘻的,粉白的面孔上皱纹细密。 静漪被她这么一解释,笑是笑不出来,但是也没有恼。 宛帔看看静漪,说:“你乔妈妈今天晚上好像吃了酒,这些话都说出来了。”她说着挥挥手,让下人们出去。 乔妈知道母女俩要说私房话了,笑着带翠喜她们下去了。 静漪坐在宛帔身边,屋子里很暖和,她握着母亲的手,却是有些凉。 “别怪乔妈说些疯话。她奶大你的,自个儿的闺女都没能像你这么见天儿的亲。你要嫁人,她比我舍不得你,也是真心的高兴。”宛帔说。 静漪点了下头。 “要把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此你就先跟着过去,日后有什么打算,商量着来。或许七少爷是小儿子,陶老爷陶夫人并不用他总守在身边的。”宛帔摸着静漪的下巴,缓缓的说。 静漪说:“娘,这些您就别替我·操心了。” “不操心的。只是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一说。你嫁过去,就是陶家的人。不能像在家里这样,由着性子来。纵然有委屈,也要多忍耐些。娘知道你的,家里管教虽不能说不严,你却也是个不太服管的。凡事你认准了的,九牛拉不回。还有一样,这次虽是你自己决定的,娘还是有些不放心。”宛帔担忧的说。见静漪无话,她又说:“娘生平也就只有你是一大段心事,总盼着你好好的……你懂娘的意思吗?” 静漪望着宛帔的眼,灯光投在宛帔眼中,眸子里全是期盼。 她无论如何在这样的目光下,也说不出别的来,于是她点点头。 宛帔继续说:“若是方便跟着你去,娘也就跟你去了。只是不能够。乔妈也很不放心你,想跟你过去……我想这样也好。难为她有这份儿心,起码让她跟你过去一两年,照应照应你……” “不用。娘,谁都不用。”静漪说。 “到了那边,什么都是生的。身边没有一两个人怎么行?用生人到底不顺手。”宛帔说出她的担心。 “乔妈年纪大了,哪能让她背井离乡的跟我去那么远?她过不惯的。再说凌丫头到年也就成亲了,用她的地方多了。跟着我去了,万一想她的凌丫头,哭鼻子的话,我可受不住。”静漪见母亲担心,说着笑话开解她。 “翠喜或者翡宝你中意哪一个?”宛帔又问。 静漪说:“娘也真是的。翠喜和翡宝都是娘身边的人,她们眼见着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娘您还说不忍心我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她们虽是家生子儿,也是地地道道皇城根儿、大宅门儿里长大的,还能把她们俩也嫁到那边么?” “那有何不可?她们愿意的。”宛帔说。 “娘,她们当然不会不愿意,而是我不能这么办。”静漪微笑着说。她低了头,将母亲的手合在自己的手中,慢慢的搓着,“有我一个,也就够了。” “漪儿,”宛帔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见静漪望着她,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温柔的光,“总要带上秋薇吧?不然不像样。” 静漪转头看看房门。 隔着花罩,外面几个女孩子身影重重叠叠,不知在说什么,低低的笑着,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五六岁,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她轻声的说:“倒是要这些虚浮的荣光做什么呢。” “漪儿?”宛帔没有听清她说什么,问道。 静漪转回脸来,笑着说:“那就带秋薇走吧。过一两年我依旧送她回来,母亲为她定一门好婚事吧。” “这孩子也可怜。买回来那年她才三岁。她跟你也算投缘,虽然憨一些,难为她待你一片赤诚之心。若是有好人家,不必等我,你做主就好。”宛帔说。 “到时候,如若她自己有主意就更好。”静漪站起来,要翠喜送热水进来预备宛帔沐浴安寝。 宛帔听静漪说这话,兀自出了一会儿神。 静漪出去摇电话给慧安,约她明日出去见面。 “慧安姐姐对九哥真好。”静漪让翠喜和翡宝打下手,她亲自伺候母亲沐浴。一边替母亲擦着背,一边说着闲话,“只是九哥的脾气,将来恐怕有她的苦头吃呢。” “这将近半年老九也见了沉稳,他是知道好赖的。话说回来,老九的性子,也亏得慧安和他磨。老爷和太太看人,大约是不会看错的。”宛帔含笑道。 “嗯……”静漪应着,心想之慎这段时间全副心思都放在做事上,要用心也是太用心了些。“远遥和远达下个月也要出洋了。九哥心里不痛快也是有的。” 宛帔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水有些凉,示意翠喜加点热水。 浴室里蒸汽腾腾的,静漪脸上也都是水珠。 秋薇敲门,在外面说:“小姐,无暇小姐来电话说,定了后儿个晚上的,让您到时候早点去。江小姐那里她会打电话说的。” “知道了。”静漪高声道。 “怎么?”宛帔问。 “临走前要和我们吃顿饭。”静漪说的含糊,被宛帔留意到,才不得不解释道:“他和姐夫是很亲密的朋友。临行是要辞一辞的。” “无暇必有很多琐事要操心,吃过晚饭就早些回来吧,不要给她添乱。”宛帔说。她从静漪手中接过毛巾来。 静漪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又听外面秋薇在敲门叫她:“小姐!小姐!” 宛帔敛了袍子,道:“快出去看看吧,秋薇这又是怎么了?” 静漪答应着出去。刚掩好了门,没等秋薇开口,静漪团起手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嗔怪道:“一点规矩都没有,没见我正忙着吗,什么事儿不能等我出来再说?” 秋薇揉着额头,转头委屈的看着乔妈,说:“乔妈都怪你,我说吧……” 乔妈笑眯眯的说:“小姐,陶家送东西来了。” —————————————— 亲爱的大家: 最近不能保证稳定更新。大家早上刷一下,没有新更就不要等了。谢谢。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十一) 静漪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看了眼座钟,已经八点半了。 外面厅里的茶几上放了两大一小三个白色盒子。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得这会儿送来。 静漪把盒盖掀开,覆着象牙白色的丝绸,再掀开,才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用展开,她也知道这定是一件结婚礼服,同样的象牙白色,堆着繁复的蕾丝,款式尚不知晓,已经觉得该是慢目的繁华。她示意将礼服盒子移开,秋薇忙搬起来捧在怀里。静漪打开了旁边那个盒子,黑色丝绸覆着,毛茸茸的,她提起来展开,是件白狐狸皮的斗篷,应是特为准备的,往下天气寒冷,结婚礼服单薄。 静漪将斗篷放回去。这东西稀罕归稀罕,难得的是考虑的这么周全。她左右的看看,对这两样都不加褒贬。乔妈和秋薇则在一边啧啧称赞。 “小姐不穿穿这个么?”秋薇要伸手摸那象牙白色的婚纱,被乔妈拍了下手,“我看三少奶奶穿的那件就很好看……就是三少奶奶的花样子没有这么多,领子开的又低,大太太看了直皱眉头呢。这个好,这个小姐穿一定好看。” “小姐穿比三少奶奶穿还好看。”乔妈拉了秋薇一下,笑着说。 “那还用说?”秋薇笑着,把盒子往静漪面前递一递。 静漪示意她放下,打开最后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双白色缎面珍珠钉缀的高跟鞋。鞋上有一张卡片。她看了看,是许雅媚留的便条。她查了电话本子,打电话去陕甘宁会馆。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低沉的一声:“喂。” “请问是不是陶公馆?”静漪问。 对方沉默片刻,说:“这里不是陶公馆,是陕甘宁会馆。” 静漪听到第一声的时候只觉得耳熟,待听清这句话,便确定了。 如此刻板到刻薄的语调,除了陶骧不做第二人想。 静漪顿了顿,问:“我是程静漪。请问陶太太在吗?” “稍等。”陶骧把听筒放在了一边。 静漪等着雅媚来接电话。听筒里沙沙作响,能听到那边的笑声叫声,小女孩儿尖细的童音很容易辨别出来,应该是那个可爱的小瑟瑟,还有男人粗犷豪放的大笑,不知是陶驷,还是陶骧……应该是陶驷,陶骧不会这么笑。 “喂,静漪吗?”许雅媚拿起听筒来就问。 “是我。”静漪回答。 “我刚刚让人把衣裳送过去,是收到了吧?”雅媚笑着问。等静漪说是,她笑着说,“按说再着急也得明儿送过去。可是我看了实在是忍不住要赶紧办了这事儿。先同你讲,这件结婚礼服是我们家大小姐从巴黎寄过来的。还是早前预备你的衣裳时候,要的尺寸。大小姐拍电报来要了尺寸去,说是送你们的礼物。大小姐眼光是最好的,选的礼服也好看。我们都觉得很漂亮,想必你穿上更漂亮。只是我瞧你是瘦了好些,穿着未必合适。不合适就让人快些修改。尺码样式都要合你的心意才好。如果赶得及你们拍照最好……这款式现在穿是有些单薄,若样式不合你心意,就另外选合心意的。那件斗篷是我们俩送你的。” 静漪谢过雅媚,答应马上就试。 “那赶明儿我再打电话来问。”雅媚笑着说。她问了句还有事吗,没有听到回音。她的笑声清脆,“我们暂时没有别的事了。晚安,静漪。” “晚安。”静漪等雅媚挂了电话,才将听筒挂回电话机上。转头看到秋薇和乔妈跃跃欲试想要将那件结婚礼服拿出来,她意兴阑珊。 “试试看吧。”宛帔已经换好睡袍出来,坐到沙发上,准备好看看静漪试衣服的样子。 静漪见状,只好答应。她先让翠喜翡宝把熏笼里多搁点木炭,好暖和些。宛帔笑着说不冷。 静漪看看母亲的脸色呈红润的粉色,十分好看,点点头进去换礼服。 宛帔一伸手,乔妈悄悄的给她递上睡和丸药。 在内屋里,静漪在秋薇和翠喜的帮助下把礼服穿好,花了好长的工夫。等到她走出房门来到厅里,宛帔等人都静默无声。 静漪让翡宝把拖纱取过来,戴在头上。长长的拖纱垂到身后,她扯了扯,覆着肩膀。礼服是长袖的,既不露肩,也不露胸,领口高高的,裹着她纤细挺直的颈子,细密的蕾丝一层一层的叠上去,好像安心要让人被这奢华勒的再也挣脱不开似的。 静漪戴着丝绸短手套,整了整领口。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雪白的颈子上已经有一圈浅红的印子。她摸了摸,有点痒。想想大概只是拍相片的时候要摆摆样子,幸好不用穿很久。 “真像观音菩萨的扮相儿。”乔妈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来。 静漪转转身,望着宛帔问道:“您觉得怎样?” 宛帔看了她好久,才说:“很好。” “真的好吗?”静漪问。 “真的好。”宛帔回答。 静漪说:“娘说好,一定是好的。” 宛帔走到静漪跟前,静漪和她身形相仿,母女俩静静相对,照镜子似的。宛帔替静漪整理了一下拖纱,说:“在娘的眼里,没有旁人比你更好看了。” 静漪微笑着说:“娘也真是的。” 母女俩仔细地查看着礼服的细部,除了腰间宽松许多,他处并无瑕疵。商量好只要找别针收一下腰就行,并不用麻烦雅媚再去找裁缝了。 秋薇把斗篷也取出来给静漪试。 毛茸茸的斗篷穿在身上十分可体,帽子扶上来,静漪的脸藏在里面,俏皮可爱。这一下连宛帔也忍不住笑了,说:“真像是哪儿跑出来的小狐狸了。” 屋子里本来就暖,静漪又穿了这么多,折腾的浑身发热,忙把斗篷礼服都换下来,依旧穿了原来的衣服,一回身看到那双高跟鞋。脚上的伤处还未痊愈,未免瞧着这鞋子犯怵。翠喜拿了鞋给她试,踏上去走了走,倒是出乎意料的舒适轻巧,忍不住翘起脚来一看再看。 宛帔让静漪站好了,看她一对玉足并在一处,鞋上一簇珠花映着洁白的肌肤,纤巧而美好。 “合脚吗?”她问。 “合脚。”静漪动了动脚趾。真是恰到好处的一对鞋。试了这些,唯有这对鞋让她愉悦。 “真好看。陶少爷那么高,小姐真得穿跟这么高的鞋子才不会被比下去……”翠喜说着,听乔妈咳了一声,抿嘴一笑。 静漪把鞋脱了交给她。 宛帔听到外面有说话声,问了句:“谁在外面?” “太太,九少爷让阿僖送夜宵来了。”董妈进来回道。说着便将一个大食盒放在桌案上。静漪一看,是春庆堂的,便说:“九哥凡是去春庆堂必让人预备点心和杏仁露带回来。” 宛帔对静漪说:“老九让人来,你出去看看。” 静漪一出去,等在外面的程僖忙给她请安。 她问:“九哥刚去瞧戏了吗?” “是,九少爷今儿晚上陪客人瞧戏,之后在春庆堂宴请。”程僖回答。 “喝多了没有?”静漪问。之慎近日每每深夜才回家,通常都是酩酊大醉。 程僖摇摇头,说:“九少爷说,十小姐想必是没有这么早就歇着的。若是十小姐没什么事,就来书房和他小坐片刻。” 静漪心里一动,说:“你先回去,说我过会儿就来的。” 程僖答应着离开了,静漪回去跟宛帔解释了下。宛帔嘱咐她早些回来,她就带着秋薇往之慎书房来,身后还跟着四宝。 之慎此时正在书房里不知同谁通电话。静漪进去只见他脸沉着,自己悄悄的找了个位置坐下。只一会儿之慎便挂断电话,半晌没有说话。桌子上一盒打开的香烟筒,之慎抽了一根在手上,没摸到火柴,抬眼看静漪。静漪正站在他的书桌边不知低头看什么,聚精会神地。 发觉他在看她,静漪摇了摇手上的火柴,说:“我竟不知道九哥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喝了酒又抽烟,你是想今晚难受的睡不着么?”她说着一径的走过来,将之慎嘴角的烟卷抽了,扔到一边,盛了碗杏仁露给他。 之慎没接,静漪便自己吃起来。 之慎见静漪用小银匙舀着杏仁露,一点点的送到口中去,细品着滋味似的,也不言声。他看了一会儿,问:“退学,没关系吗?” 静漪点了下头,说:“没关系。”杏仁露有一点清苦。 之慎静默好久,才说:“以后吧,还有机会的。” 静漪笑了笑,说:“嗯。明天我和慧安一起去陶家。你是同我们一道走,还是自个儿走?” 之慎到底找了火柴点烟,看了眼桌上放的信,说:“我还有些事,恐怕会晚到。” 静漪放下碗,说:“九哥,要是你另有打算,还是早些让慧安知道为好。” “我没有另外的打算。”之慎说。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十二) 静漪回头看他。 之慎把桌上的信叠起来放回信封里,说:“偷看和偷听都是坏毛病。不可。” 静漪说:“那么堂而皇之的放在桌子上,为的不是让我看到?才好说一说这个事?” 之慎笑了笑,说:“我同你可没有这样的心机可耍。” “算我小人之心,度你这君子之腹。其实是远遥要出洋,我寻思着请她一请,算为她践行。她却再三的推脱。磨不过面子,才回信表明态度。因是怕见了我触景伤情,故此不忍相见。还说其他人的邀约她也一概的辞了,以免太着痕迹,彼此都不便。我才知道她的心思。这几年我不在家,好多事情并不清楚。若是早知道如此,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忙的。”静漪和缓地说。 之慎听的出神。 “事到如今,该怎么做九哥肯定早有决定。我不过白说说。慧安那么好,若不是她,总觉得有些可惜。不过我的意思也不是说,远遥就不好……”静漪话说的更慢些。这么说,她自觉有些对不住自小一起长大的远遥。可心里那个模糊的认识,觉得敦厚温柔的静安更适合做之慎的妻子。这话,却也不好意思对哥哥明说。 “我懂的。”之慎说。 “我该回了。明天还有一堆的事要去办呢。”静漪说。 “还没定下日子么?”之慎问。 “这两日也就定了。”说到婚期,静漪也很淡然。 之慎送她出来,半晌无话,看看跟着静漪来的秋薇和四宝,说:“跟着你的人换成了四宝,让人瞧着都松快了。” 静漪笑笑,望着憨厚的四宝,说:“也许过不几日,又换回去了呢?” 之慎道:“那倒也好。起码不愁没人和你下棋了不是?凡事往好处想。” 静漪瞅了之慎片刻,说:“那我回去了。” “回去吧。”之慎将静漪送到院门口,又说:“小十,我现在才真体会到,你当初的决定得是有多么大的勇气。” 静漪已经下了台阶,听到这句话,走的更快了。 她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之慎倚在门边,将香烟抽完。 他仰头望望黑幕似的天空,,一颗星子不见,压的人心里沉沉的。 “少爷,老爷的电话。”程僖从里面出来,大声的喊着。 之慎转身向里,问道:“知道什么事吗?” “老爷没说,只让快些。”程僖回答。 之慎甩开步子往书房走去。 “父亲,我是之慎。”他深吸一口气,才拿起听筒来。 等到停了有两秒钟,听筒里才有话音传出来,是父亲那听得出来已经很克制的怒喝。 他等着父亲把话说完,才说:“父亲,如果这笔交易成功了,请给我更大的权力。” 不出所料,听筒里又有片刻的沉默。 他等到父亲说了句好,说:“父亲,明天我会跟您详细汇报。晚安。” 他把听筒放下,坐下来。 双手在脸上使劲的搓揉两下,默然的坐着不动了。 “少爷,明儿一早就要出门,喝碗解酒汤,早点儿歇息吧。”程僖小声说。 “哪儿来的解酒汤?”之慎看看程僖端来的那碗热汤。从竹编提篮里的暖壶里舀出来的。 “从杏庐回来的时候,十小姐吩咐人去预备的,小厨房刚送来。十小姐还问,这些日子,少爷您是不是常喝醉。我就照实说的。十小姐就说,日后在您身边伺候,时常提点着些,酒大伤身。”程僖说。 “再没问别的?”之慎将一碗汤喝了,问。 “没问别的。”程僖将碗收了,问之慎要不要再来一碗,之慎摆手。 之慎闭目养神。 坐久了,程僖怕他着凉,拨动着炉子里的煤。 炉火很旺,烧的炉子红彤彤的。 “有一次小十说,上海的冬天太冷。她的美国同学家里很暖和,是装了热水汀的缘故。只提了一次,父亲就让她们搬到有热水汀的静安别墅里去了。父亲是极疼爱小十的。”之慎围了程僖给他盖在肩头的薄毯,酒意上来了,他索性歪在沙发上。炉火烤的他额头滋滋冒汗,程僖沉默不答他的话。“我只有小十这一个妹妹……” “少爷?”程僖见之慎似乎是睡着了,过去叫他,“少爷回房去睡吧,当心在这儿睡觉着凉。” 之慎咕哝了句什么。 程僖听清楚,呆了片刻,把之慎身上盖的薄毯拉一拉,回身将炉火烧旺些。 **************** “静漪,你看看这个可好?”江慧安在鞋店里仰着头在坤鞋货架上看了半晌,终于指着一对雪青色的坤鞋让伙计取下来给静漪试试。“你有这个颜色的衣裳么?” 静漪正试穿一对漆皮鞋,一看就笑了,说:“有的。母亲最爱这样淡雅的颜色。” 鞋子是缎面的,简单的没有装饰。搁在漆皮鞋旁边,愈发显得雪青色清丽。 静漪把鞋子换上,正合适,便跟伙计说要了这两双,又指着雪青色的说再要一对这个,转头对慧安说:“咱们两个穿一样的好了。” 慧安笑着推辞,静漪一定要她收下。慧安便不再客气,见时候还早,提议去喝茶。 “不是老早想去参观下九哥的学校?我同你一起去吧。出来喝杯茶,也就该去二表姐那里了。”静漪盘算下,说。慧安一点头,她便吩咐宽叔去燕京大学。 静漪让宽叔把车子停在燕大正门外,拉着慧安走进校园去。 她也只是在之慎入学的第一年来过燕大一次。这就带慧安参观燕大,她心里很没有底。一走进大门没有多远,她已经迷路,偏偏今天出门又没戴眼镜,一时辨不清方位。她回头看看,远远跟着她们的四宝更茫然,完全指望不上。倒是慧安,拖着她的手,从容的在燕大小路上散着步似的。 静漪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功课没做好,还说带你参观燕大呢。” 慧安温和的笑着说:“不拘哪里,走走便是了。天下校园无非是图书馆、教学楼可去。这其中又数图书馆最可观。等下若是能够,我们溜进去看看。” 静漪笑了,说:“昨儿晚上我还在九哥那里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就应该问问九哥,他最喜欢坐在哪个位置,我们也好体验体验。” 她本想逗慧安一笑,不想慧安听了这话,转过脸去,半晌不出声,她便觉得不对劲,停下脚步,叫道:“慧安?” 慧安站下,眼圈红红的,望着静漪,说:“以后这笑话……千万别再说了。尤其别当着他的面说。” 静漪怔怔的,不知该如何说是好,只是握着慧安的手。 慧安勉强的笑着,指指近在眼前的建筑,说:“图书馆到了。” “你怎么这么知道这是图书馆?”静漪问。灰色的建筑,被高大的柳树遮着,也看不到图书馆的标志,连字也没有一个。 “燕大是我的第一志愿。”慧安说。 她望着图书馆的方向,发了会儿呆。 静漪拉着慧安,说:“我九哥……他只是不会像其他人,说好听的话,做些讨人喜欢的事,其实他是喜欢你的。” 慧安摇头,说:“他是喜欢我。但是一个男子,若要喜欢一个女子,是怎么样的,我也是知道的。” 静漪不由得心里一慌,问:“那你是?” 慧安低了头,说:“我只知道,这次我来北平,认得了你,不虚此行。” “你我早就认得了。”静漪说。 “不是那个认得,是这个认得。”慧安指指眼睛,又指指心口。 “可是,你要嫁的又不是我!”静漪着急,出口的话便很不像样。说完了,自己也发觉不对,双手握着慧安的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总之,我九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冲着有你这么个小姑子,我也喜欢的。”慧安刮了下静漪的鼻梁,温柔地说:“静漪,不提这个。我在北平住的也够久了,该回家了。我很想留下来参加你的婚礼的,可是住久了,父亲母亲都不允许。如果可能的话,婚礼时我会再来北平。” “到时候你还住我的房间。”静漪说。 “是啊,那时候那就得去住新家了。你的房间倒是空出来了。”慧安开着静漪的玩笑。 静漪被她说的呆了呆,松开她的手就来呵她的痒,慧安急忙躲闪。两个妙龄少女走在校园里本来就惹人注目,这样一笑起来,就更引来很多观望。静漪发觉,忙拉了慧安闪入图书馆旁的小路上,这里人少了很多。她们俩相视一笑,慢慢的走着。 “你一定会是我九嫂的,慧安。”静漪笃定的说。 慧安没有回答,只是看了静漪一会儿。 静漪摇着她的手,并没有说其他的。 “以后隔的远了,我们写信。”慧安抚抚静漪的鬓发,“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静漪此时颇觉得有些心酸。仿佛相隔千里、鸿雁传书就是今日事。 她叫四宝来,说:“跟宽叔说去后门等我们吧。” 四宝一走,慧安问:“不是说好了吗?想多走一走么?” 静漪点点头,说:“我仿佛看到旧同学了。你等我一等。若是四宝回来,你喊我一声。” 慧安虽有些奇怪,仍说:“好。” 静漪转身朝距离她们俩不远的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学生走去。 —————————————————— 亲爱的大家: 复更。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关心和耐心。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十三) 慧安看着,那男学生穿着藏青色的长棉袍,围着灰色的围巾;女学生则穿着紫红色的长棉袍,围着白色的围巾——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四下里一望,这条小路僻静,还真没有人经过,这不禁让她油然而生一种寒意…… “好久不见,密斯特顾。”静漪走向那对青年学生时,他们早已站下,仿佛在等她过去。 “好久不见,密斯程。”戴着藏青色鸭舌帽的顾鹤,帽檐压的很低,声音更低。 静漪看看他,也看看他身边的这位陌生的年轻女子,单刀直入地问:“密斯特顾,有什么理由一再地跟踪我?” 顾鹤抬头,望着她,问:“密斯程何出此言?” “别以为我看不清楚你的脸,就不知道是你在跟踪我。我家巷口卖糖葫芦的老人家被你换了两天,卖的糖葫芦还是他的人却不是;北京饭店大厅里,我打电话,你就站在我身旁,我离开的时,你本想接近我可是没有能够;我三哥婚礼,你混在观礼人群中,那日军警太多你更是没法子靠近……算上今天,你已经是第四次出现在我身边了,密斯特顾,别说这都是巧合——难道今天你也是凑巧和友人一同来参观燕大校园?你还安插了多少眼线在我身边?我已经与你们毫无瓜葛,你这么做,为了什么?”静漪问。语气平常,却仍有股咄咄逼人的意思。 顾鹤看看身边的女伴,女伴会意的走到一边去,装作在树下读书的样子。 静漪看到,将冷冷的目光移到顾鹤脸上,等着他的回复。 顾鹤镇定的示意静漪,一起走了几步,让两人看上去,真像是偶遇的同学在交谈。 “不错,最近我确实亲自参与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能和你面谈一次。”顾鹤说。 “你和我有什么好谈的?”静漪眼神更冷。看到顾鹤,她已经受不了。顾鹤若是再说下去,她恐怕不得不面对自己“已经”忘记的那些东西。 “密斯程,请你镇静些。不然我不能把我要说的都说出来。”顾鹤见静漪脸色已变,便说。 “那就别说了。我根本就不想听。我只是来警告你,以后不要以任何方式出现在我周围。我随时可以叫巡警抓你。”静漪说完,转身就要走。 “当然,密斯程是什么家庭出来的人,军警简直就是家奴一般。可是你真的不想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吗?”顾鹤说着,就见静漪大步的离开,他见四下并无旁人,抬高些声音道:“密斯程,关于戴君的死因……” 静漪站下了。 顾鹤继续说:“戴君的死,密斯程当然是异常悲痛的。但是他因密斯程而亡故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静漪攥着手中的袋子,迅速的转身,走到顾鹤身前两步远处,道:“顾鹤,孟元已死,你休想打着他的旗号达到什么目的。” 她脸涨红了。 顾鹤的话像毒蛇一样张口咬住了她。 顾鹤静了片刻,说:“好的,密斯程,先不说这个。实不相瞒,今天顾某来,打定主意要会一会密斯程,的确是有事相求。” 静漪见他转了语气,强抑着心头的不适,说:“我已经没有什么义务来帮助你们了。” “密斯程,我现在从事的,是戴君生前从事并且为之付出相当大之努力的事业。概言之,今日我之为难处,恰是他之为难。”顾鹤语气沉痛,“戴君之死,不止是密斯程的损失。更是我们的巨大损失。所以今日,我们当尽一切所能,将他未能完成的心愿完成、未来得及从事的事业发扬光大,有朝一日让他为我们……” “什么事?”静漪不想听顾鹤说这些,直截了当地问。 顾鹤沉默片刻,似是在想怎么开口。 “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静漪说。 “密斯程下个月将与西北王陶盛川的七公子陶骧完婚。近日密斯程便将启程赴西北重镇兰州。我们想请密斯程帮个忙。”顾鹤试探着说。 静漪听到“陶骧”两个字,冷笑了一下。 那仿佛被毒蛇咬啮的伤口,密密麻麻的全是针扎似的痛,她等着毒液一点点的放出……总有无知无觉的时候。 “我说呢,今日我还有什么价值,原来又是因为他。”她说。 顾鹤见她如此,仍继续说:“这几年,陶系镇守西北,各个要塞都有陶系重兵把守,重要物资进出西北都要经过陶系。这既是陶系积累财富的方式之一,也是陶系把持西北命脉的重要手段。眼下我们需要将一批物资输送进去。但是各个关口盘查极严,我们的同志数次无功而返,还有一次连人带物资全部折进了陶系手中。万般无奈之下,我才想到了密斯程。我是特地从上海来到北平见密斯程的。望密斯程……” “什么物资?”静漪打断顾鹤的话。 顾鹤略一犹豫,说:“药品。” “一级禁运物资。不特是西北五省难以私自运入。条件呢?” “我说过了,这是戴君生前未来得及完成的事。如果他还在,我今日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顾鹤看着静漪,缓缓地说,“密斯程也曾经多次帮助过戴君、帮助过我们。这些我们都记得。日后密斯程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关于孟元的死,你知道什么?”静漪转过身去,眼睛望着烟雾飘渺柳树枝。 “密斯程难道就那么相信戴君是遭遇到意外?没有一点怀疑?据我所闻,密斯程是去过戴府亲自确认的。”顾鹤说。 静漪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是灵幡,是雨瀑……还有不住的塞进耳中来的哭声和骂声,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咬着牙根,说:“不错,我确认过,他的确是遭遇到意外而身亡的。” “如果非说是意外,那也是人为制造的‘意外’。密斯程,我们手上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谁操纵了这一切,害死戴君,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顾鹤言之凿凿。 静漪转回脸来,看着顾鹤,笑了下,问他:“你们若确实有证据,何不公开?拿着这所谓的证据来和我做交易——如果说威胁是难听了些,那我们姑且称之为交易——你又是什么好人了?要说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也算一个。” “事情紧急,实属无奈,密斯程请谅解我不择手段。”顾鹤坦然地说,“这证据在我们手上,只是证据。目前公开了,除了制造一点舆·论,指证一些人的残忍虚伪,毫无益处。但若它对密斯程来说有价值,我们或许就能办成一件很大的事。两者相权,我必取后者。或许是……密斯程对此事已经有判定,只是不想用证据去证实?” 静漪又笑了下。 她细细的看着顾鹤。 必须承认,在今天之前,无论是条件不允许、还是戴孟元有意无意的掩饰、或者是她本人对顾鹤毫无好感,她都不曾真正的看清楚过这个人——还是短小而壮实的身材,一对小眼睛精光四射,此时看着她,目光中有种胸有成竹的自信。这些,都是她未曾见过,或者说是他未曾表露出来的。 同时,他身上有一种气息,让她觉得熟悉。 “说说别的条件,这个条件并不足以令我动心。你们做不到的,我去做,也不止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静漪说。 “当然,密斯程马上就会成为陶家的少奶奶,荣华富贵本就唾手可得。前尘往事,不提也罢。只不过人活一世,总要活个明白。有些事还是要心中有数的。”顾鹤说。静漪觉得他说话时那种很有说服力和煽动力的方式,也很熟悉。 静漪说:“从前不知道,密斯特顾口才这么好。你不怕我做局反让你鸡飞蛋打?” “药品的禁运,会导致大量非战斗伤亡,这是不人道的。戴君生前曾说过,密斯程是心地善良的人。我想,密斯程也不是不顾大局的人。否则,我也没有机会来和密斯程做这个交易。”顾鹤说的委婉些,静漪却也听的出他意有所指。 她只是沉默。 顾鹤见静漪仍冷着脸,说:“戴君曾经设想过,若密斯程有朝一日符合我们的条件,或许可以吸收密斯程成为我们的一员。即便不成,戴君也想帮助密斯程借由苏联去往欧洲深造。虽然目前我们正处于困难阶段,但是将密斯程送到苏联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密斯程到了苏联就自由了。我想,或许有朝一日,密斯程会想要这份帮助。” “陶系既掌握西北,你们送一批物资进去尚且困难。在陶系严密控制下的区域内,送一个人出国,谈何容易?”静漪问道。 顾鹤显然料到静漪必然有此一问,立即回答道:“密斯程顾虑的是。我们确实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陶系也并不是固若金汤。密斯程,我言尽于此。此事成与不成,全在密斯程一念之间。顾某人可以保证的是,成,则顾某必然向密斯程兑现承诺;败,则顾某人一力承担后果,绝不连累密斯程。” 静漪望着顾鹤,思索片刻,问:“你所谓的证据呢,从何而来?”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十四) “顾某眼下不能对密斯程说明证据是从何而来。但可以向密斯程保证,证据一定是原本原件。此次行动我是总负责人,所以密斯程不必担心。事成之后,我会让人将证据交给密斯程。也会兑现对密斯程的所有承诺。”顾鹤说。 “给我时间考虑。”静漪说着,就已经听到慧安叫她“静漪”,回头一看,果然四宝已经远远的出现了。 顾鹤也发现了四宝,他对静漪点点头,指着那个在树下读书的女子说:“我出现不是很方便,就由她和密斯程联络。她自有办法找到密斯程。” 静漪点头,看了眼那个女子,匆匆的转身离开。 她手紧紧的攥着手袋的圆柄,毛线手套磨着圆柄,咯吱咯吱响……她来到慧安身边时,说:“等久了吧?我们走吧。” 慧安看了一眼往相反方向去的那对青年男女,再看静漪的面色,虽是极力想要维持平常的样子,还是有些异样,却也不方便问,便不出声。 “十小姐,宽叔已经到了后门,让我来看看。”四宝说。 “去茶楼喝杯茶吧,暖暖身子。”慧安说着,搓了下手。 静漪说:“出了后门有间春明茶社,九哥常去。燕大的教授们也喜欢在那里聚会呢。” “好。我也听说过春明茶社。”慧安笑着说。 静漪和慧安聊着教授们的茶馆轶事,一路说说笑笑的穿过燕大校园。 …… 傍晚,之慎从商行赶到位于落英胡同金家大宅去的路上,特地停下来去六国饭店买了一盒蛋糕和一小把晚香玉。他出入商行,遵守父亲定下的规矩,是不准专车接送的。故此从商行来表姐夫家,还是雇了人力车。 他刚把钱给车夫,就见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开进了胡同来。他认出是陶家的车子,于是站着,等车停了,下车的正是陶骧。 “之慎兄。”陶骧通身的黑。黑色的大衣合体板正,黑色的礼帽戴着,越发显得他身高出众。 “牧之兄。”之慎从容的打招呼。 两人只有数面之缘,谈不上熟识,此刻虽彼此知道马上就要成为亲戚,却无论如何也不是能马上热络的起来的,只客气的寒暄一番。 幸好金家的门房是早就接到主人的吩咐,知道这两位要来。一见车到就殷勤的候在一边,等他们寒暄过后,请他们进去,并忙着让人赶快通报自家主人。 金碧全早就听到门上的报告,一早迎出来,老远看到陶骧和之慎,就拱手作揖。 陶骧见他正经八百的穿着长袍马褂一副迎客的模样,道:“这怎么还隆重起来了?” 他一行说,一行将皮手套摘下来,同慧全握手。 慧全却非要同他拱手作揖。 陶骧和之慎甚少看到碧全作如此打扮,顿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都忍不住一乐。 碧全笑道:“老九你还别笑,你和牧之都是今日座上客,我如何不该隆重起来?” “看惯了姐夫西装革履,这么一扮,倒觉得新鲜。”之慎笑着说。 “都是你姐姐,硬是说长袍马褂才是咱们国家的国服,非要我穿。既然夫人高兴,那我就不如从夫人之命了。”碧全笑。 陶骧看金碧全一眼,问:“你这是提倡新的‘三从四德’么?” “在家从夫人,有何不可?”碧全笑着反问。 陶骧似笑非笑,不予置评。 之慎则笑的跌足,一捧花乱颤。 陶骧问起金家上人们,要去问安。 碧全告之金老爷和夫人携慧全去六国饭店同美国公使夫妇会面了,说:“表舅昨日才到。现任公使曾经在南洋做过一段时间参赞,与表舅交好。早早说好这次来要会一会面的。” 陶骧听了,点头。 碧全带他们往自己居住的院落来。 是紧靠上房的一个偏院,进门便看到一排精舍。 之慎进了门,将蛋糕交给仆从,花却仍拿在手上,笑了一会儿,问:“怎么不见姐姐出来?” “她在后面和静漪慧安说话。南下的行李一次带不了很多,她有些新衣服都不能带,正给静漪慧安试呢。我说她糊涂。慧安要同我们一起回上海的,静漪马上也要走,行李不比我们少。”碧全笑着请陶骧之慎坐下先喝茶,摇电话给无暇。倒摇了三四通也没接到无暇手上,回来笑道:“竟然找不到本人。我带你们去,在后面花园水榭。” “大冷的天,亏姐姐有这个雅兴。我还以为是小十的建议。她就喜欢临水的地方。”之慎笑着说。 “倒不是。她说这几天冷下来,说不准就会下雪。又可观雪,又可饮宴,何乐不为?”碧全言辞之间全是对爱妻的回护,听的之慎和陶骧都莞尔。碧全兀自不觉。 一时出了院门,有家仆来找碧全,说有访客到。 碧全便让家仆带陶骧之慎先去。 之慎走在陶骧身后,两人都沉默。 偶尔金家家仆提醒两人一句留意脚下。 天色渐暗,园子里电灯尚未点亮,脚下石径确需留神些。 沿着院墙走在廊下,之慎就听隐隐约约有女子的声音,想来不远处就是他们要去的水榭了。 他抬头看陶骧,陶骧仿佛没有听到,照旧的走着,形态纹丝不变。 陶骧走在前面,因过来这一路上,他始终未开口说话,想着事情,未免有些入神。待金家家仆带着他们穿过院墙走进后花园,抬头已可见湖边水榭明灯高悬,水榭中人影憧憧,却都是准备晚宴的仆从,并不见无暇等人。他不禁纳罕,明明听到有女子在说话的,正要问,就听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响起。琴声有些凌乱,还夹杂着笑声……他转了下头。隔岸有一排精舍,同样明灯高悬,透明的玻璃窗内,几个女子的身影清晰的印在那里,谈笑间,若风动花影一般。 他视力极好,一眼就辨出了哪个是她。她背对着窗子,穿的是件蜜合色的锦袍。 “陶少爷,九少爷,请稍等。二小姐马上就来。”一个伶俐的丫头过来,请他们移步水榭,就要去请无暇来。 之慎认得这是无暇的丫头丹桂,便说:“时候还早,丹桂别去扰你们小姐,让她们多玩一会儿吧。” 丹桂闻言笑道:“是,九少爷。” 陶骧和之慎在水榭里先坐了,片刻,热茶上来。水榭中燃着火炉,暖和的很。两人饮着茶,隔着一池碧水,听对面精舍中的弹唱——起初钢琴声凌乱,丝竹亦乱,渐渐的纹路清晰起来,却原来是一曲《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将相。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丝竹断断续续的伴奏,奏的是古曲;钢琴弹弹停停,却也给缠绵悱恻的古曲中加入不少强烈的节奏。一曲停歇,笑语重现,稍稍一顿,又一个婉转多情的歌喉,清唱几句,带着氤氲的水汽飘过来,久久不散……陶骧和之慎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碗来。 之慎想,清唱的是慧安,弹钢琴的应该是静漪了。 “小十的钢琴弹的实在糟糕,不知道怎么及格的。”之慎开口。 陶骧只是听,茶碗都没掀开。 之慎却像是完全不经意的微笑着说:“小十是我们兄弟姊妹里排行最小的,从小父母疼爱、兄姊谦让,没让她受过什么委屈的……”之慎说到这儿,见对面精舍中人影一晃,是无暇走到窗前,开窗一望,对着这边挥了挥手,他忙抬手回应,倒把话给收住了。 陶骧本预备之慎把先前的话接着说下去,外面却进来了三个人。 “大表哥,大表嫂。”之慎看到走在前面的是赵宗卿,站起来。 赵宗卿微笑着点头,说:“老九来了?牧之也在?”他伸手,与陶骧相握。两人寒暄一番。 “你们两个怎么枯坐在这里?无暇呢?怎么还不出来见客?”金碧全笑着招呼他们坐下,问。 “我们哪儿是什么客呢。”赵宗卿哈哈一笑,道。 “来了、来了。”无暇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她微笑着,迈步进了水榭,“谁料到你们都这么早来?先前约,你们这个说忙,那个推有事,我们才不过离开一会儿工夫,就说不见人影了。” 慧安跟着静漪叫人。 赵宗卿夫妇是头一回见慧安。宗卿太太转眼看看之慎,微微一笑。 之慎只当没有会意,也笑一笑。 “我仿佛听着刚刚谁在弹琴唱歌?琴弹的真糟糕,歌却唱的妙。”宗卿太太笑着,目光在静漪和慧安脸上转一转,点着静漪道:“乱弹琴的一定是漪儿,再没有比你皮的了。” “怎见得就是我?”静漪抵赖。 陶骧看她,一对眼睛闪闪发光,许是刚刚真玩的高兴了吧。 他依着次序坐了。 无暇安排的座位,是让他恰好坐在静漪身旁。 第七章 若即若离的鬟 (十五) 静漪略低了头,鬓边一弯儿小卷发垂下来,她抬手勾了依旧送回耳后。 “听她撒赖了没有?好端端的曲子给她弹成那样,真胡闹的很。”无暇笑着揭穿静漪,“咱们总说她乖,比起慧安来,没边儿的!” 静漪看慧安,慧安腼腆一笑。 “怎么想起这曲子来了?还是那日在孔家瞧了整出的《西厢记》,有一段这个。”宗卿太太说。 “正是说起这出戏来,早知道慧安爱这个,那日叫上慧安、静漪一起去。无垢就嫌闷,只是如今她是主人家,总不好躲着走。”无暇把大家都安排好,吩咐上菜。 这一餐,虽说是临别小聚,倒谁也不提即将到来的分别,尽量高兴。 静漪看着在座各位,多是至亲,不久之后,也会与她隔山隔水……正与碧全交谈的陶骧,不期然向她望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静漪先转开脸。 片刻,外面有人进来,对陶骧耳语几句。陶骧说了声“失陪”,起身离席。 待到宴罢,陶骧都没有回来。 碧全提议到自己那边坐坐去。 一行人往无暇夫妇的居所去。 慧安与宗卿太太言谈间甚是相得,渐渐放开静漪。 静漪走在了最后头。 “小十?”之慎发现她落的远了,在门口叫她一声。 静漪摆摆手。 无暇看到,过来问:“怎么了?” “许是过晌喝了口冷茶,这会儿不舒服了。”静漪揉着肚子,说。 “我瞧着你脸色不好,还以为你怎么了。丹桂,带十小姐去我房里吧。这边的是冷屋子,我怕你再着凉。”无暇让丹桂带静漪如厕去。 丹桂领着静漪去了无暇的卧房。 无暇夫妇是新婚,卧房内一派染金描红,看上去满眼喜庆。再加上无暇正收拾箱笼,未免将东西堆放起来,本来是好大的屋子,就显得甚为拥堵。 静漪踌躇,丹桂见状笑着给她推开盥洗室的门,道:“十小姐知道我们小姐的,她专用的,姑爷都不许来用。十小姐尽管去就是。” 静漪这才安心些。 走进去,就见抽水马桶、洗脸盆和浴缸都崭新,水喉更是镀金的。只不知这是金家一贯的做派,还是特为无暇这个新娘子准备的。 静漪安下心来倒觉得没有方才那么不舒服了.在盥洗室内呆了一会儿,身上暖和好些,她洗了洗手出来,也不便仔细看无暇的卧房,匆忙的开门出去。 等在正房里的丹桂见她脸色好了很多,笑着说:“十小姐喝杯姜茶暖一暖吧。” 静漪接过姜茶来,喝了一口更觉得舒服。 “小姐说十小姐自管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下他们要散了,再叫十小姐。”丹桂含着笑说道。 静漪点点头。 她环顾四周,这正房里的布置完全是西式的。东墙还有个巨大的壁炉,燃着炉火。 静漪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 壁炉上摆着很多相片架子,内里镶嵌的相片有单人的也有合影,其中最多的是无暇和碧全的礼服照,也是崭新的,带着喜气的。静漪逐一的看过去。后面还有碧全毕业时候的相片,戴着方帽子、穿着大袍子。她拿下来看个仔细。 原来也想过,她会有这么一天的。 有人说过她资质不够高,也许要比同学们多那么一两年,才能够从医科毕业,到那时候,她都要成为世人眼中的老姑娘了……因为成了老姑娘,再加上是个拿手术刀的,听起来更是怕人,可能会没人要……这么一来,某人就只好勉为其难了——静漪把相架放回去,擦了下眼睛。 她没有继续追寻这段记忆,因此也不知道说这话的人到底是谁。 是谁仿佛此时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梦想,如今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势的变化,不再确定……欢快的音乐隐隐约约的传过来,还有笑声。这就越发让她觉得心里酸楚。无论如何的否认和掩饰,今日与顾鹤的相遇,在她心中激起的波澜,远比她想要控制的还要剧烈。 她又喝口热茶定定神。 看到台子的角上有两个相册,她拿了一个,打开来发现是碧全的旧照。看日期,都是两三年前拍的了。很多都是合影,绝大多数是洋人。翻到后面两页,她看到了孔远遒,也有陶骧。三个人似乎是在什么地方旅行,风景十分的美丽。其中一张陶骧的单人相片,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镜头,没有笑……那时候他倒比现在要稍稍胖一些。面孔虽说棱角分明,冷峻之色却也比现在要浅的多。 静漪将相册合上,放回原位。 茶已经凉了。 她把茶杯放在一边,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自己该出去了。 走出房门时一抬头恰看到陶骧从院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的是他的近侍图虎翼。两人如出一辙的脚步有力且干脆,寒冷的冬夜里,似乎踏出来都能抖下冰屑。 “十小姐。”图虎翼在阶前站立,和静漪打招呼。 静漪只点点头。 陶骧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走到门边都没有发现,来不及开口提醒她,她已经撞了上去。 静漪被门便撞的眼冒金星。 此时包括丹桂在内,陶骧离她最近,都没有及时上来帮她一把。她只好自己一手拉了门上的铜环,一手扶了额头。哪知道这门合页极灵活,手一上去,便要往门槛上合拢,她正晕头转向,眼看着就要跌了,丹桂叫道:“十小姐小心!” 静漪就觉得一股力量将她硬是拉了回去,她歪歪斜斜了一会儿才站住。 将她拉住的是陶骧。 “怎么了?”屋子里无暇等人被惊动,一起出来。 这扇门一推,眼看着又要撞到静漪,陶骧眼疾手快的将静漪往自己身边一拉,丹桂也急忙扶住门,方才让她躲过去这一下。 陶骧见大家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说:“没什么。” 都看到静漪一脸的别扭样,谁也不信陶骧说的“没什么”,可谁也没立时开口就揭穿,就连丹桂和图虎翼也噤了声。 碧全笑着问陶骧:“你怎么才回来?还以为你不告而别了。” “怎么会。不过我确是回来告辞的。”陶骧说。 碧全原本想留他,见他确有急事的样子,知道他近日繁忙,便说:“那好。静漪啊,替我送送牧之。” 无暇见静漪怔住的模样,暗暗从后面掐了碧全一下。 碧全忍着痛,笑道:“我们这会儿牌正打在兴头上……不送了啊!”他说着招呼之慎等人回去。无暇转过身来瞪他一眼,他嘻嘻笑着,在无暇耳边说了句什么。无暇无可奈何的说了句“你呀”,也就没了话。 倒是赵宗卿夫妇特为的多停了一会儿,见静漪和陶骧一起走开了,才回了房。 静漪仍不时揉着额头。这一下撞的狠,额头凸出来一条痕,火辣辣的疼。 “回去吧。”陶骧走到院门处站住,对静漪说。 静漪抬头看他。 他身上的灯光暖暖的,好像阳光明媚的日间,从大树枝杈间撒下的阳光似的。 可不知为何,她看着衣着板正、面目严肃的他,就算是他被阳光笼罩着,仍然觉得冷意森森……看着她的大眼睛眨来眨去,也不知她是不是看的清自己,陶骧说:“下个星期在奥克斯照相馆拍照。” 静漪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忽然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是雪花飘飘摇摇的落了下来。 静漪伸手去接。 雪花落在她掌心,瞬间便化了。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降临了。 她忘了陶骧还没有走,静静的看着雪花往手心里扑来、化去…… “七少。”图虎翼低声。 陶骧手一抬,转身便走。 静漪回过神来,陶骧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又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雪下的大了,柳絮般飞舞着,安安稳稳地落在地上…… “小十?”赵宗卿见静漪站在院门内似是发了呆,叫她一声。 “大表哥。”静漪见赵宗卿在她身后不远处,手中撑了一把油纸伞,不禁一怔,忙走过来,“你怎么出来了?” “听说下雪了,出来走走。”赵宗卿说。 “是呢。”静漪见大表哥脚步缓慢,少不得放缓步子。“今年的雪来的早些。” 她缩了下手。 看看大表哥。他今天没有穿制服。但是她仍然记得他穿着那套黑色制服时的样子。此时也是马裤长靴,潇洒是潇洒的,她似乎还是能闻到那股发霉的味道。也许更重了些,他如今又升了级,北平警察署,他是头号人物了。 赵宗卿笑笑,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年年都要宝爷给你堆个大雪人,到开春还化不完。有一年生了病,不过几天没出房门,雪人不见了,还以为是谁偷了去。挨个人的问,都问不出什么来。等问到我这里,跟拿住了贼赃似的没完了——不就是我有那颗珊瑚珠吗?那是姥爷朝珠上的,你有一颗,我也有一颗。” 被赵宗卿说着小时候的事,静漪本该笑的,却不太笑的出来。 红艳艳的珊瑚珠做了雪人的嘴巴,漂亮的很。 赵宗卿收了伞,抖一抖,说:“西北酷寒,去了多加保重。兰州我也去过一回,冬天雪一下,静而无风,撒盐似的。你会喜欢的。” 静漪点头。 “多写家信。若没有工夫单独给你姑母大人写,就记得在家信里提几句,也好让她放心。这些日子她总是念叨你,十分的舍不得你出嫁。”赵宗卿说着也有些伤感起来似的,忍不住唏嘘,“眼看着你就要走,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什么都有了。”静漪说。 赵宗卿看着小表妹,一时有些话不忍就说出来。静漪却发觉。 “大表哥,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就说吧。”她以为赵宗卿是有什么话要嘱咐她,到了说不出来。像之慎,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不能说。她也不想让之慎说。但是大表哥又不同些。 “从此安稳度日吧,也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了。遇到事情多想想舅舅、舅母和帔姨。”赵宗卿说。 他眼神中有一丝凛然的冷意,静漪察觉。 这丝冷意在她心底逐步的扩大,冬日里的窗子撕开了一角窗户纸似的,寒风钻进来肆虐…… “大表哥,当初若是我上了船,会怎么样?”她问。 赵宗卿望着静漪,笑了笑,说:“你上不了船。” 一声尖啸在静漪心底腾起,她几乎跟着那尖啸喊出来。 但她没有喊,她只是握紧了手。 门一开之慎先出来,急匆匆的道:“快,小十,我们回家。帔姨昏倒了。” 静漪脑中轰的一下,被之慎一拉,脚下趔趄。 雪地湿滑,雪花还在不住地往下落,此时无风,也真跟撒盐似的,簌簌的,落在脸上,落在肩上……静漪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手撑在地上,留下两个融化的五指印。 她盯着这对五指印,须臾,拉着之慎的手,挣扎着站起来。 雪下的愈发大了…… 她是喜欢下雪天的,她也记得。 下雪天母亲不让她出去玩,但会让人给她来堆雪人的。母亲说,雪人就是她的玩伴……其实从小到大她最好的玩伴是母亲。可如今她觉得,母亲总有一天像雪人,忽然间消失不见。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一) 入冬以来第一场雪下的如此之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随之而来罕见的严寒,更是把人冻的似乎骨肉都缩了三分。 程静漪这日照例守在母亲冯宛帔床边伺候她饮食用药。距离宛帔发病,已经过去了数日,她虽看上去已无大碍,静漪仍然不放心。 “今日不是约好去照相?你该准备出门了。别让七少爷等。”宛帔说。她的气息有些弱,比往常更让人觉得她弱不禁风。 “娘,我……”静漪刚开口,宛帔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嗔怪的看她一眼。 静漪便住口了。 她记挂的是上午医生会来复诊,把照相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我不过犯了一回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已经好了。七少爷忙,事情安排在哪一日做都是有定数的。你不要临时改,让他为难。”宛帔说着,推了推静漪,“你听娘的话,去换衣服准备出门。娘也听你的话好好儿歇着。如何?” 静漪再三地确认她没有事,才去换衣服。刚刚换好,就有人来报,说陶家的车已经到了。静漪辞别母亲,又到上房和杜氏说一说。杜氏免不了又一番叮嘱。 “来了。”站在车边的马行健说。 陶骧在车内。 先从大门里出来的是总跟着静漪的四宝和秋薇。壮实的四宝还抱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过了好一会儿,静漪才从里面出来。 马行健看到静漪,开了车门。 静漪上车坐到陶骧身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迟来。陶骧也没有问。 她看看停在后面的军用吉普。出去拍个相片,倒有两辆车跟着,本不觉得是件郑重的事,也显得郑重起来。 奥克斯照相馆在东长安街上,是北平最好的照相馆之一,摄影师是一对来自美国的父女。静漪曾经去照过几次相,那位奥克斯先生也曾经上门来照相,不算不熟悉。到了之后,马行健先带着人把东西送进去,奥克斯小姐马上就出来迎接了。 静漪看到橱窗里摆着的大幅相片,一左一右,是无暇和无垢同各自夫婿的。本就是俊美的两对,分别身着白纱礼服和黑色燕尾礼服,更多几分风姿绰约,器宇轩昂。 玻璃橱窗的倒影里,她看到陶骧。 两人的影子印在一处,静漪转头看他——有些不能想象,自己竟然会跟他来照相了……她拢了拢黑狐大衣。 雪后的清寒真让人难以忍受。 奥克斯小姐笑着过来说:“两位密斯赵的相片,也恰好是我们拍摄的。很荣幸也能为密斯程拍照……密斯程里面请。都准备好了呢。” 到了照相馆楼上,更衣间里秋薇已经把几套服装都挂了起来。奥克斯小姐是今日拍照的总协调,她已经不厌其烦的用她还有些生硬的中国话和秋薇沟通过拍照流程。秋薇按着奥克斯小姐说的,把服装排了序。 奥克斯小姐进来看了看,又出去找图虎翼,让他负责陶骧的礼服。 小小一间更衣间,特地放了一只炭盆。 静漪惦记着早些拍完可以早些回去侍奉母亲,也顾不得到底冷还是不冷,照着顺序先换上长袖旗袍出来。 陶骧是一身象牙白色的三件套礼服,白色的三接头皮鞋,已经站在他的位子上候着了。 静漪约莫好了位置,站到他身旁。 奥克斯父女见他们俩距离老远的站位,都笑了。 “二位靠近一些吧。”老奥克斯笑着说。 静漪看看陶骧,陶骧没动,她只好往他身边靠了靠。 奥克斯小姐干脆走过去,把静漪往陶骧身前一推,扯了陶骧的手扶在静漪手臂上,说:“亲密、亲密。”她重复着这个单词,手势是让两人靠的更近些。 老奥克斯拍了几张之后,说:“不行、不行。”他的手在自己嘴角的位置画着弧线,“笑一笑,笑一笑……密斯程,笑一下好吗?要知道今天你是最美的新娘。” 陶骧看了眼静漪。 她脸上的笑容确实达不到标准。 “难道你们吵架了吗?密斯特陶,吻一下你的新娘好吗?让她甜笑。拍出来的相片才会好。”老奥克斯叉着腰说。样子很严肃,竟不像是在开玩笑。 静漪呆了一下。 “好。”陶骧说着,将礼帽摘了下来,仿佛真要吻了。 静漪虽然知道陶骧必是不会真当着人这么做,却忽然之间也有些心慌,她往后退一步,“恰好”踩在陶骧脚上。 “对不住……”她说着,忙挪开脚。却也往旁边又跨了一步,距离更远了。 “没关系。”陶骧面不改色,低声说:“要是你不想我照着奥克斯先生说的做,笑。” 静漪咬了下嘴唇,然后,绽开一朵微笑。 “好……好多了……再笑。”老奥克斯不住的重复他的要求。 他让一会儿两人并排站,一会儿是一前一后站……奥克斯小姐也不住的给换着布景。只一件旗袍拍下来,静漪已经累了。但看着陶骧不急不躁的配合着老奥克斯的要求,兴致盎然的样子,在她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不知道两人像木偶似的被牵着线拍照,他的兴致从何而来……难道看她这样别扭,就已经够有趣了吗? “小姐,你像七少爷那样,自在一点吧。”秋薇在她换衣服的时候小声建议,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秋薇不敢再多说话了。 静漪换上裙褂,陶骧也换了长袍马褂,手里拿着一个瓜皮帽,却扔在了一边。只是静漪的鞋底薄,站在陶骧的身边,比他矮了好多。老奥克斯从镜头里看看,让女儿给静漪搬了一块木板垫脚,再在前面摆了一盆牡丹花。 静漪提着马面裙站上去,发顶总算够到了陶骧的耳垂处。 她没有盘头,戴着沉重繁复的金饰,站在那里几乎不想挪动位置。还好陶骧的状态更好,静漪只要配合他,就已经够了。老奥克斯挺满意两人的表现,这一组拍的就很顺利。 又拍过静漪的两身西服照,陶骧换了军装礼服与她合影之后,等着静漪换最后一身结婚礼服。 秋薇给静漪挽拖纱的时候发现静漪发抖,忙抓了她的手问:“小姐,是不是冷?” 静漪摇了摇头,说:“心慌。” “惦着太太?”秋薇问。 她说:“你去跟奥克斯小姐借电话,问问太太怎么样了。” 秋薇答应着出去了。 静漪拿着唇刷,好一会儿才在脱了色的嘴上涂了两下。奥克斯小姐隔着门问她好了没有,她扔了唇刷,拖着礼服出来。礼服长,她须放慢脚步免得踩到裙摆。 陶骧正低头踱步,看到她,皱了皱眉。 静漪见他深灰色的军装礼服上挂着绶带和勋章,黑色皮靴齐膝,油光铮亮,白色的手套一戴,浑身上下无懈可击。幸好此时她的鞋跟够高,站在他身边,才不会显得过于单薄。 老奥克斯笑着竖大拇指,让女儿把布景换成最简单的。 正准备拍摄,陶骧说了句等等。 他抬手将静漪的下巴扳过来。 静漪见他当着人这样,立时脸色就一变。 陶骧也不说话,只是掏出手帕替她擦了下唇角。静漪看到手帕上一线深红,蚊子血一样,顿时脸上一热,夺过手帕来,狠狠的擦了下嘴唇,团了团手帕攥在手心里。 陶骧看她一眼,手上戴着象牙白色的丝质手套,还攥着他那条灰色的手帕,攥的那么紧,不用说是又慌乱又羞怯,弄的礼服都跟着簌簌发抖。他从她手中抽过手帕来,依旧放回自己口袋里。也不理会她瞪着老大的眼睛,那神情是恨不得当着这些人把他给掐死似的……他趁着侧身换站位,低声问道:“就这么一会儿,你不是都坚持不了了吧?” 静漪咬了咬牙关。 陶骧重新站好,握了她的手。 这一握手,静漪不由自主就睁大了眼睛,忘了笑。 他的手大而有力,将她的手裹在手心里。她其实没想要抽手,明知道这时候抽手回来是不合适的,况且应该也就只有那么一会儿罢了……就像他说的,就这么一会儿,她应该能坚持下来。 老奥克斯拍完了,懊恼的说着:“密斯程,微笑……笑……再笑多一点……” 好不容易老奥克斯满意了,静漪的脸已经僵了。 还好轮到陶骧去换礼服,她便在那张华丽的描金椅子上坐下来。 老奥克斯却发现这是个很好的姿势,又给她拍了一些。她已经笑不出来,幸好也没有人要求她硬是要笑。 等陶骧回来,静漪仍坐在那里。 “这下该足够了吧?”静漪问。是有点恨恨的,仿佛面前这个男人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陶骧闻言,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等静漪手一动,就被他即刻攥住,根本不给她机会,说:“看镜头。” 静漪转过脸去,镁光灯一闪。 她刚要站起来。 陶骧按住她,说:“四宝,秋薇,来。阿图,叫小马进来。”他一手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招呼他们过来拍照。 静漪愣了一下。 秋薇他们被叫到名字,也愣住。见陶骧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才依次过来,竟不知要站在哪里合适。静漪让秋薇站到自己身边,其他人分两边站了。 只是这张照片,不是这个闭了眼,就是那个没有笑,足足拍了一盏茶的工夫才了事。 “去吧。”陶骧说。 静漪这才走开。 陶骧自己又拍了几张单人照之后,对老奥克斯说可以了。 老奥克斯还想要再多拍几张。陶骧摇手说后面还有事情,已经多拍了好些,不能再耽搁了……静漪在里面换衣服,听到陶骧说后面还有事情,静默片刻,问秋薇:“刚才是太太亲自接的电话吗?” 秋薇摇头,说:“董妈接的。说太太没事呢。” 静漪系上最后一颗纽子,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妥。” 秋薇把衣服都收好,看着她说:“难不成董妈还能骗咱们吗?” 静漪摇摇头。 董妈是不见得骗她的……她站在穿衣镜前整好了衣服,头发上的饰物都取下来交给秋薇收好。 秋薇小声地说:“七少爷可真细心。小姐记得多洗一张相片,我要留着……哦对了小姐,我刚刚下去打电话,那个阿图听见了,问我什么事。我嫌他多事,没有告诉他。”秋薇淡淡的眉拧了拧,似乎很不愉快。 静漪倒没在意。 图虎翼虽然是陶骧身边的人,但是没有那么讨厌。 静漪想着,拿着手帕把嘴唇擦了又擦,下巴被陶骧捏过的位置留下了印子似的,真是想擦也没办法擦。她烦躁的将发辫甩了一下…… 回去的时候照旧是她和陶骧一辆车子,却比来时更让她觉得不舒服。 正午太阳正好,雪化了些,路上有些泥泞,车子开的快,前挡风玻璃上都溅了泥点子。 静漪想拨开密闭的窗帘看看外面,哪知道手刚刚伸出去,还没有触到窗帘,就被陶骧一把拉住。她恼怒的抽手,忍了好久的怒气终于要迸发出来,却在转脸看到陶骧冷峻的表情时,愣了愣。 “这是北平。”静漪说。 “但你姓了陶。”他说。 “还没有。”静漪纠正他,“就算是,也远远没到会时刻处于危险中的地步。” 陶骧丢开她的手。 “去医院。”陶骧说。 “先送我回家。今天的事情已经完了。”静漪立刻说。 陶骧说:“帔姨进医院了。”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二) 静漪呆了呆,没有再出声。 她没有问陶骧是怎么知道的,对母亲病情的担忧让她暂时将和陶骧的不快扔到了一边。 抵达医院,陶骧陪着静漪去了宛帔的病房。 静漪见宛帔在休息,没有贸然的进去,而是和守在病房外的之凤说话。 她没想到会是之凤陪母亲来医院的。之凤见她疑惑,解释说是早起去上房给嫡母请安,没有见到二太太,听说身子不适,自己和七姐跟嫡母一起去杏庐,正巧医生来给二太太问诊。是嫡母做主让二太太来医院做个深切治疗的。 “帔姨还不肯,母亲说让帔姨要康康健健地看着你出嫁,不然不准她出席你婚礼。详细的病情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帔姨有心气痛的旧疾,近来操劳过度,犯了病。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之凤小声说。 静漪点头,问:“是哪位医生看的?”家里聘着的中医西医各有一位。母亲平常却是用中药的多。这一次还是她坚持,才肯用西医。她十分的后悔没有早些将母亲送医。 “是这里的施耐德医生。刚刚才离开,护士说他去门诊了。”之凤解释道,见静漪若有所思,她说:“进去看看帔姨吧。” “七姐也来了吗?”静漪听到之凤说起之鸾,问道。 之凤笑笑,说:“来是来了。可她现在恨你都来不及,看你到了,早先一步从那边走了。” 静漪见之凤挽起手袋,也是一副要走的样子,便说:“八姐也回去吧,我在这儿就好。辛苦你们了。” “那你在这儿守着吧,有什么事打电话回家,我们就来的。”之凤看看不远处背对她们的陶骧主仆二人,低声说:“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七姐也怪有意思的。你有七少爷在前,还能看得上别人么?” 之凤说的直白露骨,静漪也不由得看了陶骧处一眼。 看样子陶骧是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的。 “八姐……”静漪仍觉得不便,想阻止之凤。 之凤却仍低声道:“不怕跟你说,七姐那里我也觉得多亏你。就算我们是庶出,现如今也不太讲究这个,门第人才还不尽着我们挑么?父亲再信任之忓,也不过是个奴才。七姐是糊涂油蒙了心……我得走了。下去晚了,七姐该拿我撒气了。你也别太忧心,眼瞅着就要做新娘子了,让你自己个儿美美好好的出嫁才是正经。” 之凤对静漪夹夹眼,朝陶骧的方向努努嘴,低声说了句“你可别像七姐那么糊涂,要紧抓牢了他”,娉娉婷婷地走了。经过陶骧身边的时候,特地站下,寒暄几句才离开。 静漪满心挂着母亲的病情,之凤的话虽入耳却都没有放在心上。她一看到护士从病房出来,忙上前去询问。护士极耐心的跟她解释宛帔的病情。静漪听的护士说宛帔目前病情稳定,并无大碍,余下的便也就都不在意了。她长出了一口气,送走护士,向陶骧走过去。 陶骧陪她上来之后,就安静的等在这里,并不着急。 “谢谢你送我来……”静漪踌躇着开口。陶骧这样,虽是出于礼貌,不得不来,她却也觉得自己有必有正经地谢谢他。 “我也该来的。”陶骧说。 “小姐,太太请七少爷进来。”翠喜从病房里出来,轻声地说。 静漪原本是想请陶骧先回去的,母亲既然有话,她少不得遵从。只是看着陶骧,欲言又止。 陶骧倒从容,让她先走两步,自己紧随其后。 他们进了病房,发现宛帔并没有像平常病人那样在病床上,而是穿戴整齐的坐在下面。看起来虽然有些憔悴,但是妆容素雅大方,气度丝毫不减。陶骧微怔,立刻明白宛帔是因为他在才特地如此的。 “帔姨,您该卧床休息的。”他立即说。 静漪过去,蹲下来扶着宛帔的膝头,话还没说,眼里已经起了雾。 宛帔拍拍静漪的手,却是对着陶骧说:“哪里有那么要紧呢,不过是太太看重,施耐德医生仔细,非要我来做个详细检查。要我说大可不必……相片拍的顺利吗?什么时候能取?” 听她巧妙的转了话题,陶骧便知道她不欲多谈病情,于是说:“很顺利。马上安排了冲印,应该赶得及下周中给报社排版发稿。” 宛帔点头说好。 下个周中就会登报公告陶程联姻。相比订婚时的低调行事,这回结婚可谓风头不让索程联姻。宛帔看了眼低垂着头的静漪,有心说一句操办婚事不要过于铺张,转念一想这事陶程两家的家长陶盛川和程世运自有主张、各有考虑,也就罢了,只是说:“那就好。真想早点看到你们的相片。” 陶骧少坐片刻,告辞出来。 宛帔让静漪送送陶骧。 陶骧等一出病房门便拦住了静漪,说:“留步。” 图虎翼见他们出来,上前来把一个锦盒交给陶骧。 陶骧转手递给静漪,说:“这个你拿着,到时候要用的。” 静漪接过来,点头。 “阿图带人留下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陶骧戴上手套。 “是。”图虎翼答应。 “不必了吧,这儿是医院。”静漪拒绝。这样的安排,比父亲给她身边安插保镖还让她觉得不舒坦。 陶骧却也不等静漪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剩下静漪在原地站着,几乎是被他的行为噎了个气儿不顺…… 马行健在楼前等着,见陶骧这么快下来,急忙给他开车门。 陶骧上了车,说:“去怡园。” 怡园是程世运给小女儿静漪的陪嫁。 此次婚事议定之后,象征主权的大门钥匙已经交到了陶骧手上。现在陶骧将怡园用作了他在北平的落脚处,很多事情都在那里运作。只是晚上他照旧回陶驷那里。 陶骧觉得脚下有什么低头一看,是个小巧的怀表。 一定是她的东西。 好像这怀表她是不离身的。落下都不自觉,可见刚刚是有多么的心慌意乱。 他拿起来按下弹簧,表盖弹开了。 怀表里镶嵌了一张相片,粗粗一看,还以为那美人是程静漪。他直觉并不是。果不其然拿近些细瞅,真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看年纪当时也只比现在的她略大一些,远比现在要丰腴,也比她更有一种怯弱的美。 陶骧将怀表拿远些看。 她们母女,怯弱大约都只是表面。 程家二太太看着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她的目光尽管柔亮似清泉水,还是有想要看穿他的力量的。就算是他自觉没有什么足以令他在她面前俯首,也不能不在这样的目光中收敛些。 表链在他掌心缩成一小团,掌心痒痒的。他挑着表链提起来一看,原来是搭扣松了。 下了车,马行健问道:“七少,十小姐的东西还在后面车上,是不是给送回庆园?” 陶骧点头。 “是。”马行健答应着,正要招呼人,就听陶骧又叫他。 “把这个拿到亨得利紧一紧搭扣,一起送过去。”他将怀表交给马行健。 “是。”马行健接了怀表,“七少,晚上段家的舞会,金小姐说她会去。” 陶骧却问:“二少奶奶昨晚上是不是说明晚她要在家设宴招待远遒和碧全夫妇?” “是说过。还问过您要不要去?要是去的话让您请十小姐一起。”马行健说。 陶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你去吧。” 他这才想起来,原本今天他是要问过静漪明天晚上有没有空的。 看这样子,起码这些日子她是完全没有心思的了。 “姑爷。”正在门内让人擦拭门上那碗口大的铜钉的怡园总管事程大安见陶骧回来了,恭敬地问候。 陶骧点点头。 自他进了怡园,自程大安往下,一概的称呼他“姑爷”。 起初听不惯,这几日下来,竟然也顺耳多了,并不觉得太别扭。 他一路往里走,想着事情,程大安陪着他,到正房坐下之后,上了茶,给他交代着这两日的安排。 无非是婚礼筹备的各项事宜。在北平不过是简单的仪式和宴客,住在怡园充其量也不过两三个晚上而已,程大安却样样细致。从他做事,就知道程家的规矩有多严。而且程大安对他甚为尊重,并不因他年轻而小视。 只是他听着程大安说,心里却难免添几分烦躁,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 幸好他的机要秘书岑高英这时候进来禀报道:“七少,大帅电报到了。”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三) 陶骧接过电报来一看,原来父亲是通知他,和程家商定的婚礼会在下个月初九办。回去之后婚礼再办,时间就是二十六。 紧靠年根了。 想西北此时已是冰天雪地,北平虽冷,毕竟是两个样子的。 电报被他放在桌案上,静默的坐了片刻,见程大安仍侍立在侧,说:“日子定在腊月初九。” 程大安一听,满脸喜色,道:“恭喜姑爷了。眼瞅着日子就到了,我得紧着把事儿都安排好,省得到时候哪些样数不周全,就不好看了。姑爷放心,我安排的人都是办老了事儿的,一定漂漂亮亮的把婚事操持好。姑爷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 程大安打了个千儿就下去了。 陶骧看岑高英一眼,料着他还有电报要呈上,果然岑秘书又有两份密电递到他手上。 陶骧看着,眯起眼,“啪”的一下拍在桌案上,站起来,说:“给我要城防司令部电话。” 岑秘书见他脸沉的什么似的,急忙去要电话了。 陶骧又拿起电报来,反复看了两遍。 …… 静漪等陶骧走了,还站在走廊上。 图虎翼见静漪脸色难看,小心地说:“十小姐,我就守在外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静漪说:“辛苦你了。”心里着实认为陶骧这样的安排多此一举。想想他在车上的举动,简直杯弓蛇影,倒好像处处都有人暗算他们似的……想到这里,她猛然间想到顾鹤,不由得眉头一皱。 “应该的。”图虎翼说着,看静漪锁着眉,像是被七少气着了的样子。他往后撤了一步。 静漪打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原来是一枚半月形的田黄印章。她取出来一看,阴刻的小篆是“程静漪印”四字。三点水的漪字似会流动,立意布局和刀工都甚好。她想这应该是婚礼上签章要用的了,他提前给她带了过来。倒是真没想到居然连这个都准备了新的……静漪摸着印章。有点涩涩的,天冷,养印的蜡都化不开。 “这是大少爷亲手篆刻的。和七少那枚拼起来是个圆。”图虎翼见静漪看的仔细,解释道。 静漪把印章收好。 陶家大少爷……二少陶驷和七少陶骧都是远近闻名、如雷贯耳的名号,这位陶家长子却闻所未闻。 或许是她从没上心的缘故。 她对图虎翼点点头,转身回了病房。 宛帔仍旧坐在下面,等她进来,劈头就问:“照相的时候,跟七少爷闹别扭了吧?” 静漪一呆,不知是哪儿被母亲看出了毛病,转眼就看向秋薇。 秋薇被她看的也是一呆,慌忙摇头。 “你看秋薇做什么?不用人说,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态度就行了。”宛帔叹口气,看着静漪,“七少爷听说我病了,马上就赶过来了,就冲着这一点你也该和和气气的。” “娘,上床躺着歇息歇息吧。待会儿要检查身体很累的……”静漪不想跟母亲议论这个。 宛帔也知道她的心思,还是把话说完:“眼看就要嫁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着,倒叫我怎么放心?” “娘还说不放心我,现在是娘让我不放心。”静漪听的心里难受,脸上却浮了笑意,说:“等医生好好给娘检查检查,我看了结果再说。若是娘不好,我是不离开娘身边的……” “娘要一直不好呢?”宛帔问。 静漪脱口而出:“那我一直不离开。” “傻话。慢说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弱。即便是,你也没有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道理。迟早要是人家的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呢?”宛帔声音柔柔的,总似有几分疲惫。 静漪钻进宛帔怀里去。脸腮紧贴着宛帔的身子,似乎能听到母亲那负荷沉重的呼吸声似的。她闭了眼睛,母亲裙子上绣的金线梅花碎碎的光芒刺的她眼睛疼,“就任性……” 宛帔无声的笑着,抚摸着静漪粗粗的发辫,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小姐,让太太上床靠一靠吧,这么坐着多累。”乔妈在一边提醒。 静漪抬了头,宛帔看着她,笑问:“你当你只有五岁么?这么撒娇,让人看见,哪儿像个马上就要出门子的大姑娘?” “我……”静漪忍不住,那句“我就是不情愿出门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只是搀着宛帔的胳膊,要扶她上病床。 “你什么?”宛帔直视着静漪的眼睛,站起来。 静漪摇头。 “你呀!”宛帔戳了一下静漪的额角,坐到床上,指着锦盒道:“把那个拿来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静漪依言将锦盒给她,宛帔接过来打开看。 “刀锋犀利,功底深厚。这是谁的手笔?”宛帔问。 “听说是陶家大少爷篆刻的。”静漪回答。 宛帔点头,道:“能有这样的才情心气,不易。” 静漪纳罕。 “听老爷说,陶家大少爷前几年遇到点事,一病不起,是缠绵病榻多年的人。看这印鉴,用刀自如,想必已大愈了。你到了陶家,这些事情自然慢慢会知道首尾,知识千万记得,不该知道的不问。”宛帔又忍不住嘱咐静漪。 静漪点头。 “娘,我出去一下。”静漪将宛帔安置好,说。 “去吧。”宛帔笑着说,“你不用总守着我。等会儿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带来的,你回家去给我取。明早再来。有乔妈翠喜在这里伺候,你该放心。” 静漪待要说不愿意,被母亲的目光定定的一锁,只好先答应。 她一出去,宛帔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翠喜见她憋闷,忙给她抚着胸口。 乔妈倒了水给她,低声说:“太太少费些神吧。看七少爷的样子,日后不至于会怎样为难小姐的……有些事,总要慢慢来的。小姐又不是不懂事,她明白该怎么着。也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拧不过来罢了,嫁过去,时候一长,心思也就都在姑爷身上了。” “真那样也就罢了。”宛帔出着神,说:“她要是不懂事也就罢了。就是这样懂事,我更不放心。” 乔妈说陶骧不至于会为难静漪,这恰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静漪的性子执拗,那陶骧看得出来也是个掷地有金石声的。两强相遇,还不知会怎样的狼烟四起呢。 她让乔妈给静漪把锦盒收好。说完,已经累的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似的,靠在床头,合上眼……乔妈端着一盆水出了病房,忽见静漪站在门边,靠着墙,安稳的一动不动,吓的她险些把盆扔了。 静漪指指里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乔妈叹口气,端着水走开了。 病房内悄无声息的,想必母亲是睡着了。刚刚母亲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到,可心一阵阵的发颤,就好像此次发病的不是母亲,而是她…… 午后的医院渐渐安静下来。 静漪陪着宛帔做各种检查。送宛帔回到病房之后,她到施耐德医生的诊室里谈了一个钟头的话。 从施医生的诊室出来,静漪到外面花园里走了走。 跟着她过来的图虎翼和秋薇见她面色凝重,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陪着她。 寒风卷着清雪,吹拂在脸上,刀割般的疼。静漪仿佛都没有意识到。 她回到病房去的时候,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宛帔做完检查后很累,在病床上睡沉了。 静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乔妈跟她说太太都需要些什么,得回家去取。 傍晚,静漪回家。 她让图虎翼回去,虎翼执意不肯。 她也见识过陶骧的令出如山,知道自己说话是不管用的,也就随着他去。 回到家中,先将宛帔的病情向杜氏禀报了一番。杜氏听说并不严重,松了口气,让静漪晚上在家歇着,明日一早和她一同去医院探望。 静漪到底不放心,想回到杏庐将宛帔要的东西一一备好,就准备立即返回医院陪床。 她在找母亲需要的一副梳篦时,发现了她收藏在文具匣里的文件。是两张婚书。 一张陈旧些,一张是新的。 旧的那张是绢制的,在灯光下呈淡黄色,有着细密的花纹。 有父亲的名字,紧挨着还有母亲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程世运娶冯氏宛帔为妾侍,愿从此永敦和好……云云。 婚书整整齐齐的叠着,摸上去温润而又有些涩涩的。 静漪认出是父亲的笔迹。 另一张是订婚文书,却是她和陶骧的。 厚厚的纸张上,依次写着“陶骧,甘肃兰州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六日;程静漪,北平人,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文书也整整齐齐的叠着,纤尘不染。随着光线的移动,纸上显出淡淡的银色花卉图案,是吉庆的牡丹花,干净的让人不忍碰触,生怕力道大了会弄碎。 静漪将两张相隔了二十年的婚书摆在一处。 “老爷。” 静漪听到外面董妈妈的声音,忙将婚书塞回匣子里。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程世运已经进来了。 程世运看到静漪在这里,有点意外,问:“去医院见过你娘了吗?” 静漪点头。 程世运在南炕上坐下来。 他一身的清寒,还没有退去。 静漪从董妈那里接过茶来奉上,说:“医生替娘检查过了。有几样化验结果要明天才能取出来。父亲要同医生谈一谈吗?” 她静立一旁,等着父亲的反应。 程世运将茶碗放在手上,歇了一歇,说:“我明日去医院。” 静漪心里竟一酸又一暖,偏了下脸。 程世运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炕桌上。 “没什么……”静漪此刻后悔自己打开了这个文具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而且,显然这个小巧的黄花梨文具匣勾起了父亲的什么记忆。他瞅着文具匣,沉默了。 静漪想上前去把文具匣收起来,程世运摆手制止她。 他打开文具匣,半晌无言。 静漪默默的将东西收拾好,挽起包袱来,说:“父亲,我得回医院去。太晚了病房就落锁了。” 程世运点了点头,说:“去吧。” 静漪走了两步,回头看,父亲还是那么坐着,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陈旧的婚书。 “时候不早了。让之忓送你去。”程世运见静漪还没走,就说。静漪一对剪水双瞳,极似宛帔,就这样望着他。也似宛帔,虽时常不语不言,却像是有千语万言。只是此时静漪的眼神温柔中几分冷冽。 “有四宝呢,父亲。我走了。”静漪说。她低了头,双膝一屈。 程世运说:“去西北,就让之忓带人护送你吧。”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跟她交待这么一件事,就像被绊住了脚,她又站下,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父亲,这是让之忓护送我,还是让之忓看着我?您就这么不放心?” “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凡事方便一些。”程世运说。 静漪默然地立了好久。 母亲不在,这屋子是冷的。此时隔了厚厚的地毯,下面的青砖似是冰的,冰冷的寒意贴着她的脚底渐渐往上爬。 她说:“父亲,有件事,静漪放在心里很久了,想问问父亲。”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的雪 (四) “有什么话,尽管说。”程世运说。 他直视着女儿的眼。 “他的死,到底跟父亲有没有关系?”静漪问。 程世运看到静漪手里的包袱,在抖动。 “没有。”他回答。 静漪盯了父亲胸前那串翡翠链子,纹丝不动地又有好久,才说:“那我信您。但是,”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父亲脸上,望着他那神色镇定如常的眼睛,“父亲,我姓程,但愿我这一生,都不会有那么一天会以此为耻。我走了,父亲。” 程世运看着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去,他将手中的婚书放下。 “之忓。”他叫道。 之忓进来。 “你这些日子也收拾一下,随静漪去兰州。”程世运踱着步子。 脚下的厚地毯踏上去柔软甚至有些黏腻,让他脚步显得迟疑。 “是。”之忓回答。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程世运看着这间卧房墙壁上的画,是宛帔笔下的山水。山水间的悠远淡然气息,正像她那清心寡欲的心境——也许正是不俗的宛帔,才养的出静漪这样的女儿……他不知不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看着她,别让她出事。”程世运说。 “是。”之忓的回答,仍然只有一个字。 …… 静漪一路跑着出了家门。直到进了医院大门,上楼去到宛帔的病房门外,跟在她身后的图虎翼和四宝都没见她慢下来半分。 当她跑到病房门口,本应推门而入的她,却握着门柄停下了。 静漪抹了下脸,没有汗,脸上火辣辣的,每一条毛细血管里的血液都是充足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喷出来似的热。就像她心里满是肆虐的火苗,恨不得找个地方让这些火苗好好儿的烧一把。 隔着门里面有动静。 路上甚至想好了见到母亲就来哭一场……满鼻腔的药水味却提醒着她这是哪里。 她最终缓慢地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只有床头亮着一盏灯,乔妈和翠喜分别守在一边,宛帔是睡着了。 静漪将带来的包袱放下来,弯身看看宛帔安详的睡容。 心里肆虐的火苗像是被这安详收服了,她几乎是滑坐在床沿上,轻而又轻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换了个位置。 乔妈让她去休息,她也就顺从的到小床上去躺下了。 听着外面的风声,她辗转反侧。 乔妈拍着她的背,说:“小姐,睡不着就数星星吧。” 她翻身看着乔妈那白嫩的有着细细皱纹的脸,抓着她的耳垂。 乔妈愣了愣,微笑道:“哟,可是多少年没这么着了。小时候睡不着,就爱抓着我的耳垂儿,一会儿就睡着了。” 今天这一招儿不管用。 静漪偎在乔妈身旁。胖胖的乔妈往日总给她安宁舒适之感。水汀里走着水,气泡咕咕有声响,让人听了心烦……静漪望着安详地卧于病床上的宛帔。 这些日子来,她往往看着母亲,心就会不自觉的绞痛起来。 “乔妈,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太不懂事了?”静漪低声问。 乔妈怔了怔。 她是静漪的乳母,太太常说她看着静漪比她自己还重。她自然知道静漪从晚上回来病房里神色就不对。仔细想想,静漪这阵子都不太对劲儿。她这么一想,就觉得静漪绝不止是因为太太生病的缘故,心烦意乱……她将静漪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揉着。 “小姐是有什么心事吗?”她问。 “若是当初……能和他一起死了,大概……” “小姐你这是说什么?”乔妈压低声音。静漪的话让她心惊肉跳。 “乔妈,你放心。”静漪说着,竟笑了笑。 乔妈看她笑的古怪,忙抓着静漪的手,说:“小姐别胡思乱想……有什么话,跟乔妈说说,哪怕什么也帮不上,你心里舒坦些也好……小姐,凌丫头出嫁前也是百般千般的害怕,还大大的生了一场病,到头来嫁过去,又是百般千般的好了。小姐,千万想开些……” “乔妈,你拿这些话劝我也劝了不止百回千回了。”静漪笑着,把手从乔妈的手里抽出来,说:“我看着我娘。” 乔妈叹口气,说:“小姐你明白就好。” 静漪点点头,不明白又能怎样呢? 她听着乔妈絮絮地又说着什么,大抵是还是劝她的话……她其实不用谁来劝她的。 再过不去的坎儿,也会过去。 都得她自个儿抬脚。 天都快亮了,她还没有睡着,乔妈却睡沉了。 静漪扶着乔妈躺下来,自己坐在母亲床边的椅子上……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静漪睁开了眼。 她先看了看母亲,见她安然,松了口气。拿了面盆出去净面,看到门边一左一右,四宝躺在长椅上鼾声如雷,图虎翼抱着手臂,站姿如松柏——看到她,图虎翼站好了。 静漪心里顿时有些歉然,悄声道:“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好的很呢。” “七少会让人来跟我换班的,十小姐别担心。”图虎翼忙解释。 静漪无奈,端着面盆去洗漱间。 图虎翼目送她进去,远远的站了,并不过来。 静漪对着镜子一看,脸色是白里透青,只一夜,又见了憔悴。唇色淡淡的,比樱花瓣儿的色还要浅。 她用冷水洗过脸,才恢复了些精神。 洗漱间里空荡荡的,玻璃窗有一扇碎了,风吹进来,她后背冷冰冰的。 一个穿白色护士袍的女子走进来,站在她身旁。 静漪以为她要用水,恰好她已经洗漱完毕,便往旁边让了让。护士说了声谢谢。静漪正要离开,那护士轻声问道:“密斯程,我是丁晓玲。您还记得我吗?” 静漪打量她一会儿,确定她就是昨天同顾鹤在一起的那个女学生。 “你是怎么进来的?”静漪问。 丁晓玲一身护士袍,似模似样,不像是装扮的。 “我是这里的住院部护士。昨天我休班,这会儿刚刚交接完工作。”丁晓玲回答。她指着自己胸前绣的字,协和医院标志旁边,黑色的名字很醒目。 丁晓玲见静漪只是望着自己,说:“完全是凑巧,今天排班,由我负责护理程太太。不过密斯程若是觉得不便,我可以同护士长说换班。” “那样最好。”静漪对着镜子,打开发辫。“也请您谅解。” 丁晓玲说:“万分理解密斯程的心情。” “你真的理解倒也好。”静漪并不同她客气。 “护理是我的工作。我会尽职尽责。”丁晓玲自然知道程静漪并不乐于在这里见到她。程静漪的冷言冷语,也在意料之中,她并不介意。她耐心地说:“密斯程,你也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只是一批药物,能救很多人。府上是豪富之家,令堂生病卧床,这点医药费不在话下,尚且忧心忡忡。以及推人,不知密斯程能否体会这份心情?他们,也首先是人。对人的怜悯,不是从医者最起码的道德吗?” 静漪慢慢的梳着头发。 骨梳顺着发丝滑动,丁晓玲的话字字入耳。 如在往日,要是力所能及,她会不假思索、不计后果地去做。但是今时的她已然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说:“告诉顾鹤,我的条件是:第一,让把他手上的证据副本先给我看过,我再决定是否要帮助你们;第二,事成之后,我保留随时要求送我去苏*的权利;第三,不准你们以任何方式再用同样的理由对我的家人造成困扰。如果答应,我就履行我的承诺——但是记住,决不允许你们的人直接参与这次行动。我有权随机应变,临时改变或者取消行动计划。丁小姐请将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顾鹤。” 丁晓玲的手藏在口袋里,这时候静漪都看到她骤然攥紧了拳,像是恨不得振臂一呼似的。 “谢谢你,密斯程。”丁晓玲声音发颤。 静漪已将头发编成一个斜辫,丁晓玲的激动她看在眼中。 “不用谢我。我自保而已。”她说。 “不。他说你善良,没有说错。”丁晓玲低声道。 静漪将辫梢儿拈在指间。 “我是圣约翰护理系毕业的,密斯程。在学校的时候就认得你们了。我曾经参加过密斯程家的花园餐聚。只不过,密斯程是不会记得我的。那时候……你不太会留意到其他人。”丁晓玲拧开水喉。哗哗的水冲刷着她的手,也冲刷着静漪的记忆。 她的确不记得丁晓玲这么一个人了。 她甚至那样的花园餐聚因何、因谁而起,也已经快完全忘记并且打算不再记起,更何况那些无关痛痒的“其他人”……她伸手将水喉关了。 仿佛哗哗的水声一停,有些东西也就停下了。 “用水也要适可而止。”她说。 “明白。”丁晓玲点头。 “记住我的条件。我等你们的答复到明天早上。”静漪将面盆端起来,“我不善良。是你们的威胁起到了作用。我不能让我的过去,影响我和家族的未来。” 静漪走出洗漱间。 对丁晓玲最后说的几句话,几近咬牙切齿。那种被毒蛇咬啮住皮肉的感觉再次抓住了她,只是这次,是她自己亲自放出来的毒蛇。 图虎翼看到她回来,抬脚碰了碰长椅,四宝从长椅上一跃而起,揉着眼睛看清楚静漪走到跟前了,红着脸叫了声“十小姐”。 静漪轻声说:“不妨事。” 四宝挠着头,憨憨的笑着。 “吃过早饭都回去吧,太太在这里养病,人多了她反而不得清静。”静漪说着回了病房。 宛帔也已经醒了,静漪伺候她洗漱。 静漪将母亲的发放下来。 宛帔的头发黑而亮,垂下来,厚厚的丝光缎子似的。 静漪的手骨梳似的拢着她的发。 头顶一丝白发翘了出来,静漪挑起来。 宛帔从镜子里看到,问:“是白头发吗?” “娘以前是没有白头发的。”静漪说着,就想给拔了。宛帔阻止她。 “有白头发怕什么。”宛帔微笑。 静漪摇头,给母亲把头发挽好,别了一支碧玉簪子。 那根白发藏在发髻里,是不见了。 宛帔见静漪脸上的神色有些怪,笑道:“你以为娘是不会老的吗?你再不听话些,娘的白头发会一丛一丛的生出来的。” 静漪张了张口,握着宛帔肩膀的手,松了一下。 宛帔见她发呆,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又冒呆气。” “娘,父亲今天会来看您的。”静漪忽然说。 宛帔怔了怔,轻轻“哦”了一声,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泛起红晕来。被静漪瞅着,她转过脸去,拂了下鬓角。 护士敲门进来派药,又有家仆奉命送来早点,病房里人多了起来。 静漪吩咐秋薇分出一些去给图虎翼他们。不一会儿秋薇回来,却带进来图虎翼要她带进来的东西——陶骧让管家程大安亲自来的,带来了怡园的自制早点——静漪不想陶骧会这么做,趁护士在,她出来,见了程大安,叫声“安叔”。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五) 她听说嫡母是指派他去了怡园的。从前程大安在家里是三管家,平常管不到内宅事务,极少见到。在三位管家中程大安年岁最长、资格最老,尽管始终未受重用,也始终都安之若素、尽职尽责。嫡母和母亲都还是很看重这位老管家的,她就不能不对这看着她长大的老管家多几分尊重。 程大安见了她,忙解释说姑爷一早同陶家二爷乘飞机去南京了,归期未定。留下话说他不在,这边婚礼前的筹备事宜,有些事就来请示十小姐。 静漪答应着说好。 程大安说怡园已经准备就绪,姑爷不在家,请小姐拨冗先去查看一番,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好趁这段时间再预备。 静漪点头。程大安已经改口称呼陶骧为姑爷,她听在耳中虽十分的不自在,却也无可奈何。 程大安又将陶骧让她带给静漪的东西奉上,静漪打开来一看,是她的怀表。 她这才发现,随身带着的怀表不见了。 程大安见她没有别的吩咐,就带着人告辞了。 静漪攥着怀表,转眼看到图虎翼还在这里。陶骧外出,还把亲随留下来。她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触,看看怀表,搭扣紧了紧——这搭扣已经松了有一段时间了,她只是懒得让人拿去修——她将怀表戴上。 “凯瑟琳,早安。” 她回身,原来是施耐德医生。 她脸上堆起微笑,说:“早,施医生。” 陶骧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天从南京返回北平。 在机场,他恰巧遇到孔家的包机降落。 远遒和无垢没有来得及在北平和他话别,竟在这里相遇,彼此少不了一番亲近交谈。 从远遒口中得知,碧全夫妇已经于前一日抵沪。 远遒和碧全相似,也是立即就要走马上任的人,故此又和他道歉,也许不能回北平给他和静漪道贺。无垢却说她无论如何都会赶回去恭喜他们。 远遒笑着说无垢是要给静漪增加点声势,省的日后静漪受气。 陶骧微笑。 无垢临走前将坤包中的一叠报纸拿出来给他看过,是三天前的《大gong报》。报上登了陶程两家联姻的大幅文章。 他已经于两天前看到了这份报纸,除了《大gong报》这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纸,有两家英文报纸也登了同样的文章。于是这两年他在南京,几乎是逢人便要谈到他的婚礼。各人的反应自是不同,他也不去细究那些。接下来的事一桩接一桩要办,哪里有那个空闲理会? 他在返程的飞机上将这几份报纸翻了个遍,唯独没有看关于婚礼的文章。 天气并不很好,飞行途中遇到了好几次强烈气流,颠簸的见惯飞行大场面的马行健都吐了,陶骧仍岿然不动。飞临北平上空,飞机盘旋了两周。刚刚下过大雪,机长再三地与地面联络,确认安全才选择降落。 等飞机降落在北平机场,来接他们的是怡园的司机,开着崭新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 图虎翼也来了。多日不见他们,图虎翼显得很是兴奋,说:“七少,可见着您啦,这些日子不见想死我了。” 陶骧瞪他一眼。 照例是该骂一句的,这么不像样,真不像他的亲随了。 难道已经给她纵容的不像话了? “七少,回怡园吗?”图虎翼上车就问。 “废话。”马行健都看出陶骧不痛快了,急忙对虎翼使了个眼色。 图虎翼安静下来。 耳根一清净,陶骧闭目养神。 接近一周的时间,在南京不眠不休的忙碌着,他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 新车的皮革味充斥着鼻腔。 车子想必是新配备的,和怡园一样,都是他的未婚妻程静漪从程家带来的嫁妆。 程世运夫妇待这个庶出的女儿的确不薄…… 此时天还阴着,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怡园门前的巷子只清理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仅够轿车行驶通过。 陶骧下车,图虎翼跟在他身后,跟他禀报这几天来的事情——陶骧看上去并没有用心在听,目光从进了门开始,也没有在任何一个位置停留多一秒钟。尽管比他走之前,怡园的布置已经大为不同,完全是一派办喜事的样子了。 管家程大安不在家,听说是去程家回事了。 陶骧没进正院。正院上房已经被布置成新房。家仆看到他往那边看了一眼,忙回话说程管家吩咐了,红绸封门,谁也不准冲撞了喜神。他想起离开前程大安确实也和他说过,成婚之前不能进去看。 喜神……这是什么神? 程大安好像总能找出各种合适的神灵来供着,以备垂询。 他也没有要去看的想法。只是在银装素裹的怡园里一走,他忽然想多逛逛了。 跟着他逛园子,图虎翼也没耽误工夫,趁陶骧这会儿有空,他就一样一样的回。大多数都跟程静漪有关。等陶骧从三进院踏进后花园,他已经把要禀报的事都回禀完毕。 图虎翼觉得自己在寒气中说话说的唇舌都已经冻的麻木了,陶骧却一句回话没有,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他也不敢直接问,只好看了眼马行健。 马行健摇了下头。 图虎翼低声问:“要不要跟七少说……回去歇一歇?” 马行健说:“千万别。”七少爷看上去并不急着休息。 “在南京时出了什么事吗?大帅还好?二爷呢,为什么没一起回来?”图虎翼一肚子问题。怕陶骧听见骂他多话,刻意的和马行健压住脚步走慢些,距离陶骧渐渐远了。 “事情办的很顺利。该见的都见了。大帅只呆了一天,和索zhang官会晤之后,开过最gao军shi委yuan会的会议,名单一确定,没等公布,大帅就返回兰州了。二爷随大帅一同回去的。剩下的事,全是七少斡旋的。”马行健说,脸色很严峻。图虎翼皱着眉。 “程家那位上去了?”图虎翼问。 马行健吐了口气,说:“三少爷嘛,自然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 冷风吹着,竹叶上积着的清雪都吹下来,纷纷的落在石板小径上。 他们跟着陶骧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这个小院落里来。 图虎翼忽然拉了马行健一把,指了指地上。 马行健看到地上的脚印,又看看走远了的陶骧,笑了下,摸了摸身上,问:“有烟吗?” “没有。”图虎翼苦着脸,说:“在医院被十小姐天天念,快要戒掉了。” 马行健笑问:“十小姐能让七少戒了烟吗?” 图虎翼仰着头,看看雪后的晴空,说:“难讲啊。你说,这烟能戒嘛?我昨儿回来,瞅着刚送来的那两箱七少的定制烟,连偷两筒的心都淡了。再这么下去,我怕我连找姑娘的心也没了。” 马行健勾着他的脖子往旁边就一甩,图虎翼哈哈笑着反击,两人歪歪扭扭的,把竹叶上的雪蹭的纷纷落下来…… 陶骧走在竹林间窄窄的石板路上,听到后面马图二人的笑声,停了停脚步。再往前,小路延伸到院中水上,弯了两道弯。此时节,水结了厚厚的冰。原先一塘荷花,只剩了被冰冻住的枯叶,冰上的枯叶被寒风一吹,摇摆着,更显得凄冷。他走上岸去,正对着的房舍精美华丽,一块匾额上题着两个字:影荷。荷字是变体,作盛开的荷花状,仿佛一阵风吹过,那荷花就会摇摆起来似的……陶骧颇欣赏了一会儿匾额和对联。住进怡园来,他只在前面那几处活动,几乎从未踏足后院。并不知道怡园的精妙不限于一处两处。 难怪都说程世运养园有独到之处。 只是不知这个小院落是做什么用途的?在他看来,若能于炎炎夏日,读书窗前,可谓幸事…… 他看了一会儿,正要走,忽听见房内有声响。 习惯性的,他往廊柱边一跨步,手便立即摸到腰间的枪上。 吱吱呀呀的,窗子开了一扇,是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燕青色的一截衣袖,滚了猞猁皮的边,开了窗,那双小手还拍了拍,似乎是要拍掉手上沾的灰。 细白的手腕上,镯子随着手腕的抖动而晃着,煞是好看……陶骧的手垂下去。 “谁?”静漪探出身子来,眯着眼睛问道。 陶骧走出去,静漪见从红漆廊柱后闪出一个熟悉的灰色身影,一怔。 “我。”陶骧回答。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六) 静漪将窗子关好,过来开了门。 陶骧打量她——燕青色的锦袍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长围兜,长长的发辫图方便而盘在头顶,用一只金钗簪着,钗头的牡丹花蕊颤巍巍的抖着,显然她刚刚走过来甚为急促,且鼻尖上有几颗汗珠,额头上蹭了灰尘——看着样子,她是在收拾屋子。 陶骧看了看这里面的陈设——虽然都蒙上了白布防落灰,显然已经多日未用也未经清扫,但还是看得出来这屋子里布置地精致绝伦,甚至仍然散发着甜美的气味。而且这里的陈设多为女儿家的用处设想,想必,这里就是她从前的闺房了……陶骧不料自己误打误撞竟来了这儿。 静漪站在门口没有请他进门,他原本有些踌躇,这会儿看她戒备的神色,倒有心和她作作对了。 静漪看他的神色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抿了抿唇。 这里的确是她从前的住处,她也的确是在收拾屋子。近半年没有回来了,门锁一落,没有人进来动一下。她这两日过来查看,想起书房里那些没拿走的书,看到书上都蒙了厚厚的尘,心疼不已。 回到这里像是暂时回到从前的日子,她不想别人来打扰…… 她本不预备请陶骧进书房的,陶骧却也根本没打算征得她的同意,便迈步走进去。 “哎……”静漪叫道。 陶骧听到,回头看她一眼。 静漪住了声。 “七少爷。”脆生生的一声。 陶骧抬头一看,她的贴身丫头小秋薇正站在架子上擦书架,看到是他进来,吓了一跳,要抓着书架才没有掉下来。 他摆摆手,秋薇还是从架子上下来,给他行礼。 “这是我的房间。”静漪说。逐客的意思很明白了。 陶骧看看这里,比起怡园的其他地方,这里并不显得豪华和阔大。虽然到处堆着书,还有横七竖八的书箱,但也有着浓浓的书卷气。 静漪忙出去将东边那间房门关上了。 陶骧就知道那是她的卧房了。 她刚刚应该是在这里打开窗子抖灰的——这儿被她翻的乱七八糟的,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搬了下来,不是摞在地上,就是摞在书桌上、椅子上,垒的高高的,有些是歪歪斜斜的,一不小心碰到,准是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陶骧回头看看静漪,问:“这个时候怎么顾得上收拾这些?” 静漪不语。 还有两天就要举行婚礼,按说她要忙,也忙的不是整理书房。家里一切都有人操办,她委实想不出自己该准备些什么。嫡母只让她陪着已经出院回到家中静养的母亲;母亲则总催促她来怡园看看。她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地方不对,走着走着,也只剩下这里,她想进来看看。 “我想带点书走。”静漪说。 陶骧拿起手边的一本书,翻了下,页边密密麻麻的写着的字,应该是读书随笔。 “何不将书单列了,过去让人重新买。”他说。 “那样太浪费。我整理出来。这次带不了就下次。”静漪说。 陶骧看她一眼。 静漪走过来。 秋薇将两张椅子上的书都移开之后就出去了。 “帔姨哪天出院的?”陶骧坐下来,问。 静漪看看他——他今天是戎装。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有些硬,下摆垂下去,却一点也不显得随意。除了照相那日她见过他着戎装礼服,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正式的着装——她低了头,看着他铮亮的靴子尖,说:“好几天了。” “身体好些?”陶骧边问,边将小羊皮手套摘下来。 静漪点头,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陶骧说:“说来听听。” “过去举行完婚礼之后,我能不能……先回北平住……上一段时间?我娘的身体不太好,我想多陪陪她。”静漪说。 “听你的意思,这是还没有进陶家门,就已经想好了逃跑?”陶骧语气平平的,听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说笑。 静漪心头一跳,还没等她分辩,陶骧已经站了起来。 她后退了一步,看着他。 “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过分,可是……” “可是新婚蜜月,我的太太还是跟我在一起的好。”陶骧似笑非笑的说着,戴上手套,“这些事我们日后商议。相片已经送来了,哪张要登在报上,还没有定。你来和我一起选选看。我在外面等你。” 他说完就走了,静漪站在原地,手都有些发颤。 解围兜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没能解开,还是秋薇进来,给她收了围兜。 秋薇看看她的样子,低声说:“小姐,七少爷在外面等着你呢。” 静漪抓起她的裘皮大衣,走出了房间,秋薇远远地跟着后面。 图虎翼和马行健两人看到陶骧和静漪一先一后地从竹林里走出来。戎装的陶骧高大,裹着裘皮大衣的静漪则娇小玲珑,圆滚滚的像只白色的小狐狸,显得很是妩媚可爱。两人正要笑,就看到陶骧那平板的脸,一时往旁边一闪,等陶骧走过去,他们齐声跟静漪打了个招呼,叫声“十小姐”,看着秋薇,图虎翼跟秋薇熟悉些,悄声问她:“怎么了?” 秋薇白了他一眼,不吭声。 马行健见图虎翼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的样子,忍着笑。 “憩苑”是陶骧在怡园的住处。来到这里他径自进了书房,也不管静漪,自己将大衣一脱,叫图虎翼进来,吩咐他拿相片去。 图虎翼跑去将一个小皮箱抱来,放在书桌上。 静漪是已经收到了个同样的小皮箱,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并不着急,静静地坐在陶骧对面,等着陶骧看相片。 “憩苑”从前是三哥之忱的。三哥的东西虽然都搬走了,家具摆设却是没变。 静漪伸手,摸了下书桌底部。那里有一条能伸进小手指去的裂痕,也还在。 陶骧翻着相片。 屋子里静寂无声,她也不说话。 他停止了翻看相片的动作,抽出一张来,放在桌上,然后将皮箱合上。 静漪知道这是他已经决定用哪张的意思了,歪着头一看,立刻说:“这张不行。” 他选哪张不好,选了那张她穿着结婚礼服坐在椅子上,两人手叠着手搁在她肩头的……且不提手势暧昧,连他们的表情不知为何也被老奥克斯拍出来就是那么的暧昧——她当时明明没有笑,落在相纸上,简直是在笑。 那笑容看在她眼里,让她起鸡皮疙瘩——难免立即想起那日相片送回家中,在嫡母房中,三太太四太太还有七姐八姐,看到相片的时候,那吃惊的表情。三太太嘴快地说看他们的相片都觉得死板板无趣,无垢小姐的已经算活泼,可还没见过这样的相片呢。四太太附和,说十小姐和七少爷果真是郎才女貌、般配的很。更有七姐那鄙夷的眼神,让她如坐针毡……嫡母倒说张张都好,母亲也说好,并没有因为这张相片怪她举止轻浮。 可若是登上报纸……她不敢想象,日后她的风评会到什么程度。 还有那些,老奥克斯拍了好些她行动之间的相片,并没有刻意摆设好腿脚手臂的,留作私密相片无可厚非,拿出去给人看……就是此刻让陶骧看,她也觉得窘迫。 恨不得剪碎或者烧掉。 他还偏偏挑了这张? 这是在报复她刚刚的提议吗? 陶骧正划了一根火柴,嗤啦一下。被她这句话说的,心头也像嗤啦一下冒出一撮火来似的。他点上烟。 静漪打开皮箱,从里面拣出一张来,放在那张相片旁边,说:“这张。” 陶骧斜了那相片一眼:和他选的那张风格完全不同。 虽然也是她穿着那身白色结婚礼服,而他身着戎装礼服。可是她捧着花束站在他身边,距离他简直有二尺远。如果不是老奥克斯的镜头够宽,她都能躲他躲出镜头去了。 静漪见陶骧不说话,自作主张把他挑选的那张拿起来就要放回小皮箱去。 陶骧伸出一根手指,把那张相片钉在了桌上。 “阿图。”陶骧沉声叫道。 “是。”图虎翼正被这两人之间紧张不已的气氛弄的不知所措,见陶骧有吩咐,急忙答应。 陶骧把相片抽出来递给图虎翼,盯着静漪的眼睛,说:“把相片交给岑高英,让他连同婚礼新闻稿一起发给报社。” “慢着。”静漪说。 图虎翼接相片的手停在半空,看看陶骧,垂手退了一步。 “等下……”静漪说着,重新打开小皮箱,在里面扒拉了好一会儿,抽出另外一张相片来,拿在手里对着陶骧,“这一张怎么样?” 陶骧眯了眼。 依然同样的装束,他和她并肩而立,他的手垂下来,握着她的。 她当时应该是踩在木板上,所以她的发顶齐着他的耳垂处,白玫瑰花被她拿的位置也恰好……不算亲昵,也不疏离,两人脸上都有恰如其分的庄重。虽然她仍然显得比他矜持好多。但是,还说的过去。 他吸了口烟。 静漪看着他,一丝丝的烟气从鼻腔里喷出来,她忍着暂不呼吸。 陶骧拿着他手里那张相片,对图虎翼一亮。 图虎翼取过相片,问:“七少,还有什么吩咐?”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七) 静漪盯了眼图虎翼手里那张相片。 陶骧指了指静漪手上,示意虎翼,道:“就用那张吧。” “是。”图虎翼小心地过去,从静漪手中换走了相片,“七少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出去了。” 图虎翼赶紧离开,马上回手将门关了。 秋薇和马行健等在外面,看他拿了相片,都要看。图虎翼想起刚刚秋薇那一出,也翻了个白眼,迅速给马行健一亮,匆匆的出去,找机要秘书岑高英去了。 秋薇嘟着嘴,说:“什么人啊,小气。” 马行健一笑,说:“是七少和十小姐握着手并排站着的那张。” 秋薇想了想,“哦”了一声,说:“那张……我们大太太和太太都说应该选那张的。” 马行健点头。 这时候里屋的门哗的一下开了,静漪从里面出来,秋薇急忙跟上去,给她披上大衣。 “小马!”陶骧在里面叫马行健。 马行健急忙进去,指着外面,说:“七少,十小姐她……不用我们送吗?” “让她去。”陶骧站在桌案前,继续抽着烟。 他一张一张的翻着相片,有中意的,就抽出来,放在桌上。 小皮箱翻到了底,桌子上也几乎摆满了。 马行健站在一边看着,不出声。 图虎翼回来禀报,说岑秘书刚刚起草好了两个版本的新闻稿,请七少过目之后再发给报社。 “放着。”陶骧说。目光没离开桌上的相片。 图虎翼笑着问:“七少刚刚是真想把那张发给报社啊?那张好是好,就是有点儿……太好了,哪能给外人看呢。” 陶骧则说:“小马,跑一趟照相馆。告诉奥克斯先生,这些相片放大。再让人照着尺寸打相架。懂么?” 马行健看看,点头。将相片一张张收起来。 “这张呢,放多大?”马行健指着最上面的那张,问道。在他看来,这张相片的确是好。不过也正如图虎翼说的,不太适合给外人看。他笑了。 “能放多大,放多大。”陶骧又点了一支烟。 图虎翼也嘿嘿笑。 陶骧瞪眼。 图虎翼说:“我这才回过味儿来。爷,您要是不拿这张相片吓唬十小姐,刚刚十小姐才不会主动选那张呢。是这么码字事儿吧?” 马行健也笑。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马行健接起来,问了对方是谁,握着听筒,低声说:“金小姐。” 陶骧示意他把听筒转过来。他清了清喉咙,说:“我记得今天晚上约了你。八点,六国饭店法国餐厅。我会来接你。” 他说完挂了电话。 马行健已经收好了相片,问:“要用哪辆车?” “用我的。”陶骧交代着。 马行健和图虎翼一起出去了。 陶骧一支烟抽完,碾灭了火。 站起来,解开枪套,扔在桌案上。 衣领的扣子也松开两颗,顿时觉得松快好些。 他看着刚刚静漪坐过的位置——她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他挑相片,身上挂着金色的链子。那是怀表,是物归原主了的。 这个丢三落四的小女子,糊涂的很。 *************** 民·国十六年腊月初九,陶骧与程静漪现在北平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结婚仪式。 他们既没有像普通人家那样大张旗鼓的热闹,也没有像前番轰动一时的程金孔赵集体婚礼那样豪华,仅由程家家长程世运出面,宴开二十席,请到的都是北平政商军界的名流。远在南京的政府首脑,自索幼安往下,不能亲自来道贺的,或派员或发贺电,用不同方式表示了祝贺。 静漪在经过一天繁琐而郑重的仪式之后,终于坐到新房里时,已经累的快散了架。 虽然白天是穿着结婚礼服举行的西式婚礼,晚上却仍是换了大红的裙褂,蒙着盖头坐在火红的洞房里,等着新郎陶骧的归来——已经不早了,他还没有进来。晚上在怡园设宴招待的都是亲近的朋友。看样子这些人也是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比如段奉孝,早就说过一定要来好好儿的闹闹洞房。 静漪双手扣在一起,置于膝上。 裙上金线绣的凤穿牡丹,凤头似乎会啄她的手,让她心里阵阵发慌。 白天还好对付,这晚上,实在是难熬。她不能想象待这些人都走了,她如何与陶骧相对…… 新房里外有许多女眷聚着,程家的几位太太小姐都在,赵太太程方云和长女无忧,陶驷的太太许雅媚、从上海赶过来的慧安也在。还有一些亲近的都在外面正房厅堂里,闲聊着,欢声笑语不断。 杜氏低声笑着,和宛帔她们说着话。看看时候差不多,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她和宛帔一边儿一个坐在静漪身边,低声地嘱咐了静漪几句。 静漪知道嫡母她们要走,一把拉住母亲的手。 杜氏一看,忍住笑,让宛帔单独留下,自己也出去了。 程方云见她自个儿出来,悄声问:“慌了?” “看样子是。”杜氏摇了下头。 程方云点点头,道:“难为她了。” 许雅媚见她们出来,知道她们的意思,看看时间,又让人出去再催一下陶骧。 她笑着过来对杜氏道:“伯母您看,时候也真是不早了。” 杜氏点头。 已经十点多了,是不早了。 她回头看看内屋,宛帔坐在静漪旁边。静漪仍是紧紧的握着宛帔的手不肯松开,她不禁也叹了口气…… 宛帔被静漪握着手,又半晌不说话,于是她在静漪耳边交待着。静漪手握的那么紧,她想掰都掰不开。 宛帔想着早上婚车来接静漪,静漪和陶骧一起在上房给老爷太太磕过头,安安稳稳的,听着他们训话。静漪就好像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场面似的,没有行差踏错一丝一毫,显得无比成熟镇定。这就越发让她心里不是滋味。轮到她,静漪磕过头之后,母女俩相对,眼泪都是强忍着的。她没有说话,该说的都早已说过了。她仔细的再看看女儿,又看看陶骧,对陶骧本应该说句场面话,她却没有说,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来了。”乔妈在一旁提醒。 宛帔心一提,看看静漪。 外面的女眷声音高高低低的,显然是见陶骧来了,在同他说话,都喜气洋洋的。 宛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了握静漪的手,站起来。 静漪从大红盖头下看着母亲那水红色的裙子飘然一动,黑色的高帮绣花鞋的鞋尖便消失在裙下,但是距离她并不远。她抬起头来,隔着红盖头,亮着电灯的位置,被红盖头的纹理遮着,透进光来,让她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母亲的轮廓。 她也没有说话。 早就被叮嘱,在盖头被掀起来之前,她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沉甸甸的满头金饰,也没有这块红绸布重似的,她的颈子都被压的要动弹不得了。 她伸手出去。 左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是白天陶骧给她套在无名指上的。有点松,才不到一日,她已经甩脱了两回。 宛帔又握了握静漪的手,说:“漪儿,娘先回了。” 静漪点了点头。 她似乎是恢复了镇静,双手再次交握着置于膝上。 宛帔对乔妈和秋薇眼神示意,开门出去了。 女眷们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自家人。见她出来,都望着她微笑,眼神温和。 陪着陶骧过来的除了他的亲随还有两个朋友,见不少女眷在此,没有进来,只是在新房外站了站,也就告辞走了,留陶骧独自在这里,被一行女眷调侃。他今日是新姑爷,调侃他的多数是长辈,他始终微笑应对,并不见恼。 杜氏看了一会儿,笑着对陶骧道:“照道理今儿晚上我们这些娘家人是不该在这儿的。可是你们新婚夜,热闹些好。” 陶骧称是。 宛帔同程方云在一处,此时程方云低声道:“单看这会子的模样,这倒是称得上是一名乘龙快婿,涵养真好的很。连我们家的女婿们在内,并程家这些个,都退了一射之地。” “姑妈您可是偏心眼儿了。可见您是疼小十多些,如今又要疼十姑爷多些了?”大小姐之畋在一旁听了,回头笑道。 程方云笑着说:“可不是?大姑爷呢?怎么都不来?有人闹闹洞房就好了。” 之畋看看外面,笑着问道:“牧之,怎么段二爷都没来?他可嚷嚷了一天了。” 陶骧也微笑,道:“段二哥高了,旁人都说乏了。留着让我们回去享受高级别的闹洞房呢。”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八) 大家见他如此说,也便罢了,独三太太听了却笑道:“想必是新姑爷心疼新娘子,不让人来闹腾了吧?太太,二太太,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别打扰新人了。明儿后儿还有两天的事,这几日都够他们折腾的。” 杜氏点头,让宛帔她们走在前面,等出了房门,对送她们出来的陶骧摆手制止。 陶骧一定要远送,杜氏笑着说:“听大人话,快回去。” 陶骧这才止步,交待图虎翼和马行健送送。 杜氏也说不必,倒又嘱咐了陶骧几句,才走。 马图二位遵命将女眷们一直送出去了,陶骧在房门外站了好一会儿。 笑语声渐渐的远了。 外面极冷,呵气成冰。 今天真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礼服偏偏又都单薄些,把他也冻了个瓷实。从外面走到这儿来,他的脚都冻疼了。幸好预备的齐全,裘皮大衣披着,能够抵御严寒。 “还在这儿站着干嘛,还不快进去?”送客回来的许雅媚一进院门见小叔子仍站在外面,忙催促他进去。 “二嫂也回去吧。”陶骧说。 雅媚站下,呼出来的气都成了白色的,伸手就推陶骧,说:“连我都要打发了?那可不成!我得进去看着你们喝了交杯酒再走。” 陶骧无奈转身。 雅媚在他身后把门一关,交握着手,说:“今儿晚上可真冷的狠了。”她说着走在前头,去敲洞房门。 里面的人都听见外头的声音,乔妈先对静漪说了声这就来了,转身去开了房门房门,叫“姑爷”、“二少奶奶”。 雅媚看看端坐在床上的静漪,又看看跟在她身后进门的陶骧,微笑着说:“时候不早,乔妈妈,让新郎官给新娘子掀了盖头吧?合卺酒就让他们俩自己来。咱们也都跟着热闹了一天,该歇着去啦。” 乔妈把摆着秤杆的托盘送到陶骧跟前,说:“姑爷请。” 陶骧拿起秤杆,走到静漪跟前。 看看穿着红色裙褂端坐着纹丝不动的她,红色的盖头盖着,就像尊塑像似的。 “一挑挑得吉祥富贵、二挑挑得称心如意……”乔妈站在他身后念念有词。 陶骧明知道这挑盖头是有讲究的,却还是不等着乔妈念完,就一下子将盖头挑开了。 红盖头飘飘然地落在床上,静漪的面容呈现在他面前。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她,而且今天她也站在他身边几乎整整一日,只是晚上他在前面陪同饮宴,她早早就回了后堂罢了,这时候看到盛装的她,他还是定定地瞅了……她看起来真美。他早就知道她是美人,此刻这般的美貌,还是让他觉得她与往日的样子,很有些不同。 他转了转身,将秤杆依旧放回乔妈手里的托盘上。 雅媚也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听了这声轻微的细响,才回过神来,说:“哟,瞧这新郎官性急的!” 她说着自己都笑了,只看着静漪低了低头,又怕静漪不好意思,便不欲在这里多耽搁,说了几句吉祥话,借着时候不早的由头赶紧退下。她一走,也把乔妈和秋薇带着出去了。洞房里就只剩下了陶骧和静漪两个人。 陶骧走到门边,将门闩闩好。 他回身来到屋子中央的小圆桌边先坐下来。 桌子上摆着四样小菜,四样果子,还有四样东西,是少不了的花生、桂圆、红枣和莲子。 他看了一眼寓意“早生贵子”的这些干果,又看看静漪。 静漪仍端坐在床边。但不像是雅媚在这里时她含羞带怯地低头不语,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 陶骧拿起那把郎红小酒壶来斟了两杯酒。酒是淡淡的桂花酿,只有花香,没有酒气。酒杯小巧玲珑,两朵金桂花似的散着香气。 他抬手示意静漪过来。 静漪起身。 她走的很慢。马面裙子下摆几乎不摆动,于是裙摆上那串金铃铛一丝声响也无。倒是能听到不远处火炉中“哔啵”做声。她往他身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陶骧拿起一只小酒杯给她。 静漪接了。 陶骧的手臂伸过来,一圈。静漪见自己已经不得不配合,才小心翼翼的拿着酒杯,手绕过他的手臂。她还是不如陶骧从容,再小心,也撒了几滴在他衣服上。 “对……”她刚吐出这一个字,陶骧头一歪,迅速地凑近些,在她唇边一吻。她不动了。 陶骧已经将酒杯里的酒喝光了,静漪的姿势仍保持成那样。 陶骧等她喝了酒,把酒杯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在一边,看着她。 静漪的脸红了。 只是一小杯桂花酿,连酒都算不上的桂花酿,让她头晕目眩。 嘴唇上沾了一点酒,火辣辣的……她心里慌的像是有千军万马在狂奔,慌不择路一般,不知道该往何处逃去,只看着陶骧端坐在她面前,手都半握成拳,一手置于膝上,一手置于桌上。他手上也有明晃晃的戒指……她舔了下唇,避开那点点金光,伸手去拿那酒壶。 陶骧等着静漪斟酒。 酒杯甚小,片刻便能斟满,她把控不住,酒便溢了出来……琼浆玉液颤巍巍地渗进红色的台布中,静漪拿了杯子,一饮而尽。 陶骧等她喝到第三杯,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只是虚虚地一碰,静漪却也没有躲开,转眼望着他,直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静漪吸了下鼻子。 酒喝的急了,有点呛。 这么淡的酒,应该不会让她醉的。 就在这会儿工夫,陶骧的唇再次印在了她唇上。 这一次,他没有点到即止。 ……【此处删去400字】…… 她睁大了眼睛,手徒劳地攥着他的马褂,声音和呼吸都唯恐重一下似的……在他的注视下,她摇了下头。 陶骧松开她,挥手将床帐放下,两个人被隔在这狭小而私密的空间里。 静漪收了一下腿,脚碰在床上,发出低低的一声轻响。 陶骧缓慢地解着马褂上的扣绊,好像要让静漪看清楚似的。 静漪果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背后是红鸾帐,红的妖冶极了,挑、逗着她的视神经,她忍不住又往后缩了一下。 他的黑色马褂上有团团的双喜字,在静漪眼中那团团的双喜字仿佛会动,旋转着往她眼睛里钻来。马褂边缘的水貂皮毛茸茸的也仿佛会动……马褂一脱,里面是正红色的长袍。和她身上的袍子同一色,红的不分彼此。 满眼都是红,让静漪口干舌燥。她想要躲开,却不知道该如何躲避。 陶骧越是镇定自若,她就越慌,所有的勇气,支持她走到这一步的勇气,在此时此刻,毫无踪影。 她只好抓住自己的襟口。 陶骧却不着急脱长袍。他走过来,将静漪的肩膀一推。 他的手臂撑在她身侧,低下身来,几乎将她完全覆盖住。 静漪想要挣脱,翻身却翻不动,原来他的腿,压住了她的裙子。 床头有一盏台灯,并不算亮,灯光朦朦胧胧的,将这里满目的红色烘托的极暖。 柔软的床榻上,柔滑的红绸子床单,绣着鸳鸯戏水,她的身子正在这个位置。 她闭了下眼,陶骧的脸终于有这么一瞬间不在她的眼中……然而她不得不再睁开。他定定地瞅着她,似乎是在端详她,非常仔细。 他的呼吸并不沉,甚至有些凉,桂花香下,终于有浓浓的酒意散出来。 静漪极怕酒气。她胸口憋闷,恨不得将他一把推开。 推是推不动的,她不敢想下一刻会怎么样。 但是她发现陶骧起码在此刻,并不急于立即采取行动,她悄悄动了一下被禁锢在身侧的手,陶骧也没有马上将她制住。 她紧张地盯着他,手慢慢移动着。 陶骧眯了一下眼。 静漪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就觉得陶骧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探进了她的衣襟。她慌忙去抓他的手腕,却被他狡猾地躲开。他的手抓住她系的紧紧的腰带,一用力,将她的身子翻了过来。 静漪的脸被迫地贴在了火红的床单上。 目之所及,那对鸳鸯的眼睛正含情相望……“陶骧!”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嗓音暗哑,几乎是同时的,她听到腰带迸裂的声音,“不要!” 陶骧一言不发。他的膝盖顶住她的腿弯,将她压的牢牢的。 伸手在她腰间游走。 她滑腻的肌肤起了栗。几乎是从内到外地颤栗,她开始挣扎。挣扎间,她头上的金饰落了下来,两人谁也顾不上管这些。薄如蝉翼的金叶子、金花瓣儿被碾的贴在一处,成了薄片子……静漪的纽子一颗颗的被陶骧解开,她慌的都要昏过去了。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行……她手臂被陶骧单手抓住。他的手在她衣裙下摸索着什么……她困难地喘息着,却听不到他的声音。这却更加重了她心里的恐慌。 眼前红色和金色交织而成的网似乎在越收越紧,她喊都喊不出来。 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她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到现在,还是……不行。 静漪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他命令她。 再睁开眼,静漪看到了一把漂亮的小刀。只有两寸长。金质刀鞘,镶嵌八宝。她知道这小刀极为锋利,发丝吹过去,即刻便断。 她咬了牙关。这是她藏在身上的刀……陶骧实在警惕。 陶骧将刀抽出来,刀刃贴着静漪的面颊,一停,轻轻地走下去,顺着她的下巴,到颈部……刀刃并不凉,似乎和他的手同样的温度,灼热到烫人。 “噗”的一下,陶骧将刀扎进了床上,就在静漪眼前。她只要稍稍一动,鼻尖就会碰到这锋利的刀刃。她在刀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睁的大大的。 陶骧将静漪拎了起来,让她和自己脸对着脸。 “你是预备今晚来个鱼死网破么?”他问。 他从上到下的重新看她。 她不回答。 陶骧贴近她。大手在她背上一揉,让她紧贴着他的身子,声音低沉地问道:“告诉我,一个新娘子身上藏着刀进洞房,是为了什么?” “是……防身辟邪的。”她说。 “你这个解释倒也合理。那么在你眼里,我既是邪魅,又是鬼怪。可你防得住吗?”他说着,手臂一紧,两人身子就像黏在了一处。隔着彼此厚厚的衣衫,静漪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 比他的身体热度更强的是她的面孔。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九) “防是未必防得住。不过,你是绅士,该懂得如何尊重女性……”静漪几乎是咬紧牙关地说,竟是微笑着的。 不知怎地,陶骧看了这微笑,一怔。 微笑明明是装出来的,可是雪白粉嫩的脸上忽然漾起轻红,看上去就是含羞而绽的玫瑰也似,之前的慌乱惊惧,全然不见。偏偏是这个样子……他手一松。 静漪险些张回去。她忙扶住床,刚一站稳,一管乌溜溜的枪筒便对准了她的眉心。 她甚至连陶骧怎么把枪掏出来的都没有看到。 静漪紧咬了牙关,望着陶骧的眼睛。 陶骧一伸手臂将静漪揽过来,让她转过身去,靠着自己的胸怀。他嘴唇贴着她的耳垂儿,低声道:“一个身藏凶器的新娘,要她的新郎在洞房里有绅士风度?” “你……”静漪说着,扭了一下,没能移开半分。他的手并不老实,滑到她腰际,掌心紧贴着她的肌肤,钳着她。 “嘘……”陶骧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从静漪耳廓边扫过。他抓着她的手,让她握住了手中这把枪,缓缓抬起手臂来,“来……手臂伸直……右手握枪,左手托住。两脚分开,与肩同宽……瞄准你的目标……瞄准会吧?习惯那只眼睛瞄准?都可以的……哦,你眼神儿不太好,不过没关系……看到这尊欢喜佛了吗?这么近的目标,你总瞄的准吧?” 静漪的心咚咚咚的急跳起来,太阳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欢喜佛……供在床头的欢喜佛……陶骧这个人……他似是微醺,也微有笑意,玩笑一般地同她一步一步地解释。 但她觉得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她说不出话来,手开始颤抖。 “你也会怕冲撞神灵?”陶骧的声音里带着戏谑。他带着她突然的转身,朝着外面。隔着床帐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红彤彤的一片。“那就换个目标。” 静漪被陶骧带着迅速转身从地平上两三步跨了出去,红绸床帐被卷起抛开,血色风浪似的让人血脉贲张。卧室里华丽奢侈的摆设在红罩电灯和红烛的映照下极富光泽,耀着他们的眼睛。陶骧握着她的手,将枪口不住的抬高压低,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目标……陶骧忽然站定了。 静漪也稳下来。 面前正对着的是一对联珠瓶,瓶子上的彩蝶栩栩如生……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瓶子,陶骧按着她的手扣动了扳机。 子弹从枪膛冲了出去,巨大的后坐力让静漪身不由己地往陶骧身上一撞,联珠瓶随之爆开,瓷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静漪猛的转身,连手带枪仍被陶骧牢牢握住,她咬着牙,面色绯红地瞪着陶骧。 枪响惊动了外面的人。 有人急促地拍着正房门叫道:“七少?七少?” 静漪听的出来外面还不止马图二人,几乎是瞬间的,跑步声齐刷刷地由远及近。 守在外面的秋薇和乔妈也拍着卧室门叫“小姐”。 “走火!”陶骧高声道。 就这两个字,里外两层门的拍打声瞬间消失。但是外面也没有响起脚步声,静漪知道此时院子里怕是重兵布阵。 她笑了一下,低声道:“段二哥为了我们的婚事,真没少出力。” 陶骧将静漪依旧搂在怀里,两人的身子紧紧的贴着,听她这么说,便道:“那明天,我们该多敬他一杯酒。”他说着,松开了静漪的手。 静漪耳边依旧是嗡嗡嗡的回声,握着枪的手也还在发抖。 陶骧忽然将她推了一把,让她手中的枪口对准了他。 “我陶骧的女人,有胆子与我刀枪相见,也就应该有胆子毫不犹豫地朝我开枪,懂吗?”他说着,指了下自己的太阳穴。 森森的冷意钻进静漪的心里。 她果然伸直了手臂,枪口贴上了陶骧的眉心。 枪很沉。 她比他又矮了太多,这样举着枪很是吃力。 “开。”陶骧说。 枪口沉了一下,又被她提上来。 “开了这一枪,你,和程家,可就全都跟着我,灰飞烟灭。”陶骧慢慢地说。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嘴角的纹路忽浅忽深,那一丝的笑意也忽短忽长。仿佛他说的是笑话,还等着静漪笑一笑呢。“这笔账划算不划算,你自己算算。” 他解着长袍的葫芦扣绊。 葫芦扣寓意福禄,正合了这吉祥如意的洞房花烛夜。 洞房里花烛高举,灯火通明,外间都以为必是春意盎然,谁想到这里面本应颠鸾倒凤、只嫌春宵苦短的一对,正剑拔弩张? 静漪只是用枪指着他。 陶骧将袍子脱了,丢在地平上,抬手就下了静漪的枪。 “既然还没胆子对我动手,就先乖乖地做我的太太。今晚在这张床上,我绝不碰你。除非,”陶骧伸手将静漪的手腕拉住,低低地道:“你主动宽衣解怀。要还是得借着酒劲儿,外面有的是。” “陶骧!”静漪几乎恼羞成怒。她夺手,却被陶骧拉的更近,她几乎贴在他身上。 “别动怒,陶太太。”陶骧略弯了身,同静漪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他红润饱满的唇,轻啄了下静漪的唇,“记着从今天开始,你已是我太太。做戏也好,真心也罢,陶家门内门外,你都必须做好你的本分。有半分差池,我可不管你是谁的女儿。陶骧两个字,从来都是翻脸不认六亲的意思。懂了?” 陶骧的面颊蹭着静漪的脸。 他腮边已经有新生的胡茬,扎的她痛痒交加。 而他的手渐渐用上了力气。 “你放开……放心,我一定做好陶太太……不会干涉你半分……”静漪就觉得手被陶骧捏的更疼,说话就开始断断续续起来。她抬眼看着陶骧黑沉沉的眸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好好配合你演好戏给人看就是了。只是你也不能硬是……硬是勉强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包括……包括……” 她咬牙切齿,还是难以把那句“包括同房”宣之于口。 陶骧那黑沉沉的眸子在他们彼此的沉默中变的更黑。 “你自诩新女性,观念新颖,做派新颖,就该无话不可说出口,看来也不过如此。”陶骧也知道她的意思。 陶骧猛的打横将静漪抱起,手臂一屈一伸,已经将她抛上床。他已经不打算跟她啰嗦下去。 “闭嘴。睡觉。”他说。 静漪头晕目眩间,手臂碰到那柄刀。 陶骧看到,抽手拔了出来。刀一入鞘,同那把勃朗宁手枪一道,被他并放在两个枕头中间。 他利落地上了床,拉开锦被躺下。 静漪往旁边挪了一下,抱着腿,一动也不动。 不一会儿,静漪就听到了他匀净而沉着的呼吸声。 她还僵直的坐在那里。看看他,似乎是睡着了。她又挪了下身子,坐在床边那叠锦被上。她看看自己:裙褂勉强齐整,只是纽扣被他解了几颗……她掩了领口。头上的钗忽的滑落下来一支。她慢慢地将发间的金钗绒花都摘了。一只手拿不了,她起身膝行两步,放在床头柜上。 屋子里静的出奇,只有外面座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发出些微声响。 忽然的,座钟响起来。 十二下……她看了看这张婚床,床尾那么宽大的空间,她应该能下去而不惊动他吧……她转头看看陶骧。 陶骧仍闭着眼睛,说:“程静漪,这会儿我对你半点邪念都没有,你且安心睡吧。”他翻了个身,一气按下床头那排按钮。床头灯熄了,外面的灯也熄了。 过了好久,静漪终于和衣躺下。 烛火仍亮着,透过帐子投进来淡淡暖暖的红光。 她盯着床尾橱顶摆着的那尊欢喜佛,许久,她忽然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 静漪这一宿都没有合眼。 虽然身旁的陶骧一点动静都没有,根本打扰不到她。 天蒙蒙亮,陶骧就起身了。 静漪闭上眼睛,听着他下床、穿衣……她本想等下自己也该起床的,只是这一宿坚持到现在实在是困倦至极,眼皮沉的很,再睁开眼就变的甚为困难。 混沌间仿佛听得座钟敲响,也不知几下。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座钟再响,她猛然惊醒,就眼前红色暖洋洋地膨胀着,急忙从床上爬起来。 床头嵌了一只小巧的钟表,她凑近一看,已经过了八点。 “秋薇!乔妈!”静漪叫起来。外面立即有回应。门一开,鬓边簪着一朵红绒花的乔妈先进来。蓬着头的静漪一跺脚,云鬓越发松散。她指着座钟上的时刻,问:“你们怎么也不叫我起来啊?” 乔妈一边忙着给静漪打点,一边看了看打洗脸水的秋薇,说:“姑爷出去的时候吩咐不让我们叫你的。” 静漪抿着唇。 “姑爷说赶得及午宴就可以了,家里没有要问安的长辈,二少奶奶那里又不用去。”乔妈还在说。 静漪洗着脸,看一眼地上的碎瓷片。 乔妈让秋薇去叫人来清扫,趁这会儿工夫,她边替静漪梳头,悄悄的问了静漪几句话。 静漪摇头。 乔妈沉默片刻,说:“想必是昨儿晚上姑爷酒喝多了……夜里听到枪响,倒把我吓的心里直哆嗦。七上八下一晚也没能睡。还好今儿一早瞧见姑爷,姑爷说是他一时兴起教小姐用枪,不小心走了火。” 乔妈边说,眼睛瞅着静漪。 静漪也不说话。 心想陶骧那么沉稳的人,编个瞎话也就有人信了……她等乔妈给她梳好了头,看着镜子中那个梳起发髻的少妇,不禁怔了半晌,起身走出了卧室。 秋薇见静漪脸色不佳,也不敢打扰她。 外面送来两盅参汤,秋薇端了一盅参汤放在静漪面前,说厨房问小姐什么时候用早点,已经预备好了。 静漪摆摆手让撤了参汤,说:“早点先等等。” 看样子陶骧没有交代他去了哪,少不得等他一起的。 “小姐,还是喝口参汤吧。夜里没睡好,中午宴席上又未必能吃好,这可怎么好呢。”乔妈在一边看她如此,提醒她。 静漪呆站了片刻,回到卧房里去。 转眼看到原本是一对的联珠瓶,只剩了一个。想起昨晚的惊心动魄,她又发了一会儿愣,起身走到床边去。秋薇早已将床铺收拾停当。 她伸手一摸,枪在,刀却不在了。 她一回头看到乔妈秋薇都站在身后,不待她开口,乔妈就说:“姑爷回来了,小姐。” 乔妈说着便和秋薇一道出去了。 静漪紧抿着唇,看了眼那把乌黑铮亮的小手枪,刚离开床前两步,陶骧已经进门了。 他穿着运动服,满头是汗,看样子是早起运动去了。 进来看了静漪一眼,便直奔了后面的盥洗室,丢下一句话道:“给我准备好今天的衣服。谢谢。” 乔妈正端着那盅参汤进来,听到这句话不禁莞尔,好似放下了什么心事似的,对着静漪笑笑,悄悄地指了指瓷盅,又指指里面,悄然退出去了。 静漪呆了片刻,才过去打开专门放着陶骧衣服的大衣橱。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十) 她敞开橱门一看,里面整齐的挂着一套套的礼服。中式西式都有,大礼服常礼服具备,鞋子也整整齐齐地摆在下面的格子里。再打开一个大衣橱,是各色的大衣,从毛呢到裘皮的一字排开,蔚为壮观。静漪从未见过男人的衣橱,何况比起女人的来也毫不逊色的……静漪用眼睛清点着这些衣服。最终她翘着脚,拿下挂在最左边的那套黑色西装来,回身挂到衣架上,再挑了件黑色的大衣,领结围巾帽子都选好,想一想,又去挑出一对合适的靴子来。 不想陶骧从盥洗室出来,扫了一眼衣架上准备好的衣服,又看看她——静漪早起便换了一套裙褂。上身是翠色的褂子,下身是大红色的马面裙。脚上的红色绸子绣花棉鞋是坡跟的,让她的身材显得高挑修长。 陶骧脱下运动服。 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露出有着纠结肌肉的臂膀来,静漪顿时面红耳赤。 陶骧不理她,自己打开衣橱取出一套长袍马褂来,看了眼静漪挑的那对皮靴,倒没说什么,当着她的面就换起了衣服。 静漪想要避出去,偏偏外面马行健又来禀报,说段参谋长请七少上午过去一下司令部,有要事相商。她不便此时出去,索性退回来。 陶骧行动甚为迅速,很快便已系到马褂颈下的纽扣,看了眼坐到床沿上的静漪,略微高声道:“知道了。”说着话,他也撩了一下床帐子进来,站在地平上,把藏在枕头下的那把勃朗宁手枪取出来。 静漪默然。 陶骧将手枪放到静漪手中。 静漪抬头看他。 “子弹随时同阿图要。”他转身走开,去拿了那碗参汤喝了一口放下,说:“出去吃早饭。” 静漪将手枪重新放在了枕下。 临出门,陶骧抬起手臂来,示意她挽上。静漪抬手,手腕虚虚地搭在他手臂上,被陶骧拉了一下,牢牢地贴在手臂上,说:“笑一笑,咱们是新婚夫妇。” 静漪看着两人若连环扣一样扣在一起的手臂,同昨晚喝那杯合卺酒时的姿势相仿。他此时是和颜悦色的。一旦走出去,大约谁都会觉得,这位新婚的陶七爷是意气风发的吧……她得好好配合,方不会落了下风。 陶骧很满意地看到静漪在走出房门的一瞬,脸上也堆了笑。 *********** 隔了两日,静漪坐在她的书房里,亲自给各位亲朋好友写回信。 三朝回门,和陶骧在家小住归来,她就在完成这个任务。 她的朋友不多,婚礼又仓促,看到报上登载的启事,写信来道贺的却也颇有几位。首先就有和她最要好的朱东宁。 东宁在信上说着学校里的事,倒颇为有趣。 静漪甚至有种错觉,她们俩还同在学校里念书,这不过是寒假里不能相见,写信来以表示惦念……她将东宁的信读了又读。 东宁在信里说她计划在明年赴美留学。圣约翰没有了程静漪,对她的吸引力也大为减少。 静漪知道这当然是玩笑话。难得的却是东宁的这份体谅,余者一概不提及。 “小姐,图副官过来了,姑爷请您回房。”秋薇进来说。 静漪将写好的信叠整齐,放进信封里。 从程家回来,她就没有见过陶骧。连日来他不知在忙些什么,连他们的卧室他都没有进。凡事交待马图二人来说一声,有时就是拿了衣服便走的。 她戴了观音兜和袖筒出了书房。 回到房里陶骧果然已经在等她。 见她进来,他起身进了里间。 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 “我得提前回去。”陶骧说着,将外衣脱了下来。 静漪意外,收了他的大衣,抬眼看他,问道:“哪天?” 他说提前走,只说了他自己。原定的是下个礼拜五先乘火车至太原,再由太原乘飞机去兰州的。 “明天就走。”陶骧在南炕上坐下来。看她将他的衣服拿进去挂好,回来见他只是坐着,没叫人进来伺候,过去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茶汤泠泠作响,香气四溢。他说:“我让阿图和小马留下来,你和二嫂带着瑟瑟按原定时间返回。” 静漪点头。 “有什么事,和二嫂商议。”陶骧说。 静漪又点头。 这一点,她倒是没有异议。 雅媚这两日晚间总是带着瑟瑟来看她。雅媚待她好,瑟瑟也挺喜欢她。这一路,应该是不愁寂寞了。 虽然想到这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心里不免忐忑,不过不用和陶骧一起走,倒也好,免了许多尴尬。 陶骧见她安之若素地答应了,嘴角一翘。 两个人都无话,几乎是同时端了茶杯,又同时望向窗外——窗外一株老腊梅才冒了小小的花骨朵儿,这会儿又下起了雪,枝头嫩黄的花骨朵儿随着风和雪轻轻舞动,煞是好看——静漪见陶骧杯中的茶喝了一多半,给陶骧续了一杯茶。 陶骧清了清喉咙,伸手拿了烟盒和火柴,起身走了出去。 静漪坐着没动,透过窗子看到陶骧沿着廊子慢慢地走着,背对着这边,边走,边划了火柴,遮了风点烟……梅枝遮了他的背影。她刚要转头,就见院门口进来了几个人。看样子是管家程大安带着人来回事儿的。 果然他们看到陶骧先站住了,说了颇有一会儿话,才往里走。 静漪回了下头,示意秋薇。 秋薇出去,一会儿,进来回禀:“程管家说有事跟小姐姑爷回。他刚在外面看见姑爷了,姑爷说这些事儿由小姐裁度着办吧。跟着程管家来的还有南纸铺的先生带着伙计。小姐前些日子说要带点好纸,他们说小姐没有空去店里选,就让先生带着请小姐过目。定了的话,明日就送来的。就是店里没有小姐要的样子,这几日也能备齐了。程管家讨小姐示下,是不是让他们进来回话?” “让他们进来回话吧。我恰好仔细问问。”静漪穿上一件珍珠皮坎肩,走出去。 程大安带着人请了安,把他要回的几样事和静漪说了个清楚。 静漪在椅子上坐了,边听边点头。南纸铺来的先生和伙计还在外面候着。 此时陶骧也进来了。 “……前儿才刚把收的贺礼清点完毕入了库,细账都在这里了,请小姐和姑爷过目。”程大安最后说,把几本账簿放在了桌上。 陶骧点点头坐下来,并不看账簿。倒是静漪似模似样地拿起来看了看,依旧放回去,说:“回头我再去看吧。还有别的事儿?” “有的。外面是炳记南纸铺的陈先生,带了纸张样品来给小姐和姑爷过目的。”程大安开了门让陈先生进来。陈先生低着头打了个千儿。程大安说:“这是我们小姐、姑爷,快把你带来的东西拿出来给小姐姑爷看看,还有什么话你自个儿说。” “陈先生请坐吧。秋薇,看座。”静漪说。 陈先生忙说:“不敢不敢。还是请小姐看看店里的东西。预备的有限,不知道能不能入了小姐的眼……”他让身后的伙计上前。 那伙计背了一个大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双手将厚厚的纸品样板送上来。 静漪让他摆到桌上。 陈先生趁着她翻看样板,逐一地解释纸品的特点和长处。他是南边的口音,说起话来很柔和,又快,静漪顾了看纸顾不了听他说,倒是觉得纸是样样都好,便说:“只挑这几样各送几刀来,总是用得着的。” 她细巧的手指捻了前面几种纸,陈先生急忙让伙计记了下来,还要说:“小姐是用纸的行家,这几样可是小号看家的宝贝……” 陶骧拿起来,翻了翻,问道:“信纸的样本可带来了?” “有的,七爷。”陈先生见陶骧开口,忙朝他哈腰,挥着手让伙计赶紧取出来样本,“不知道府上需要什么样的,凡小号有的今儿都带来了。七爷要是都瞧不上,小号也可以专门为您制作。” 伙计从随身的布包里又拿出了两叠同样的信纸样本,一本呈给陶骧,一本呈给静漪。 陶骧指着里面的一种,说:“这个,做个样子来给我看。” “成!七爷您请好儿吧。炳记的纸在京城里是首屈一指的,从前皇上家都用呢。就上个月,还从天津来了个公公,说……”他说到这儿,见陶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里一凛,收了话头,“七爷您要什么样的,我们没有不尽力办的。” 陶骧将样本放下,见静漪望着他,点头表示随她的意思。 “那就这些,烦陈先生费心。用的好了,日后我再让人来拿。至于信纸,过两日我让人送样子去店里吧。”静漪温和地说。。 “是,小姐。这些样例就搁在您这里吧,您随用随吩咐。”陈先生忙说。不知不觉的他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静漪看他紧张,有些不忍,说了几句话,让程大安带他们出去了。 她起身将这些都归拢在一处,听到陶骧闲闲地问:“从前你在家里,用的也是这家的纸吗?” 静漪顿了顿,回头看他一眼,说:“不是。” “这家的纸倒说的过去。就是这先生也有意思的很。”陶骧说着,也站起来。静漪没有出声。他继续说:“晚上我不在家吃饭。不用等我。” 静漪正在看着手上的信纸,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屋子里静的只听到炉子里哔哔啵啵的声音。 “这上面……要印什么字?”静漪问。 她把一款信纸拿给他看——象牙色的柔韧轻薄的纸张,丝绸似的,印着银色的梅花——陶骧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却说:“不要花样。” 她收了纸,另选了一款浅灰色的给他看。他却已经走开了,留下一句话说:“这些小事,你看着办吧。” 她翻着信纸样本,还是觉得浅灰色的这款适合他用。 想起他的定制香烟的筒上,印着简单的几个字:牧之定制……她拿起自来水笔来,在信纸上写下来这几个字。看了看,又觉得不够好,却也不能划掉,就拿着笔,在左下角画了几笔竹叶。自来水笔画出来的,另有几分硬朗的风骨。她看看,将信纸收了,和她选的那银色梅花的款式放在一处…… 陶骧换过衣服出来,静漪还在收拾那些纸。 她送他到门边,说:“晚些我去赵家看看无垢姐姐。她似乎有些不舒服。明儿她就回南了,我不放心。你既不回来用晚饭,要是姑姑留饭,我就在那边用了。” 到底是参加她的婚礼回来的,无垢的身体不适让她有些挂怀。 她看着陶骧。 陶骧点了下头,说了句替我问候姑母。 他穿着黑色的燕尾礼服,浆的硬挺的白色衬衫领子紧贴着他的颈子,领结打的端正……静漪看着。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就能把领结打的如此端正的男人。 马行健将大衣举起来,陶骧穿上,转身出了门。 静漪站在门边,看着他走远了,说:“咱们也走。”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十一) “小姐,九少爷说他同太太晚上会过来的。”秋薇提醒静漪。 “我知道。”静漪关了房门。进卧室就开始换衣服,“到时候我就回来了。” …… 程之慎和母亲杜厚德晚饭后到了怡园。 杜氏听程大安说静漪和陶骧都不在家,皱了皱眉,看了看冷清的上房。 之慎见母亲似有不悦之意,忙打着岔儿,让程大安把吩咐人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放到上房去,自己陪着母亲进了大厅。 大厅里也冷冰冰的。 杜氏坐下来,见程大安吩咐人一趟一趟地把东西都送到静漪屋里去,又吩咐人一趟一趟地把火盆送进来。好一会儿过去,大厅里才有点暖意,饶是这样,之慎还是跺了跺脚。 杜氏问程大安:“他们俩一起出去的?” “并没有。姑爷今儿有晚宴,小姐是去姑太太那里了。小姐应该快回来的。”程大安说。 杜氏点头,问:“谁跟着去了?” “秋薇和四宝。”程大安回答。他是程府的老人,知道杜氏的脾气。此时她显然有些不快,只是他摸不准杜氏究竟为了什么。 “让乔妈来,我有话问她。”杜氏说着,拂了下衣裙。 她的手从水獭袖筒里抽出来,环佩叮当。 片刻乔妈来了,给杜氏和之慎施礼。 “太太,九少爷。”她福了两福。 “老九,你去看看漪儿是不是该回来了。”杜氏说。 之慎眉头一皱,望着母亲。 “漪儿回来,让人来告诉我。”杜氏又说。 “母亲,有什么话不如直接问漪儿。”之慎眉头皱地更紧。 他本来脸就黑,这一来更显得脸色难看。 “你知道什么。”杜氏沉了脸。 之慎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出去的时候,看了乔妈一眼。 他一出来,程大安紧随其后,回手将门关了,陪着他走到庭院里。 “九少爷,屋里坐吧,外面冷。”程大安轻声说。 之慎看看他,慢条斯理地问:“还过的惯吗?” “过得惯。”程大安也慢条斯理地回答。 之慎眉一扬,清秀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问的含糊,程大安答的也含糊,不过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误会自己的意思。 难怪母亲把程大安拨到怡园来伺候这对小夫妻……看他把怡园打理的井井有条,就知道从前在程家真是埋没了他。 “那就好。”之慎说着,往院子外面走。 “少爷您还是屋里暖和吧。十小姐回来门上会来告诉一声的。”程大安说。 正说着,听到外面汽车声。 之慎一看,那辆崭新的在灯下闪闪发着晶光的罗尔斯罗伊斯停在二门外。须臾,静漪就快步走了进来,看到他,叫了声“九哥”。 “嗯。”之慎打量静漪——她身上那件雪白的裘皮大衣几乎垂到脚面,行走间火红的旗袍则已经贴着地。来到他跟前,因为走的急,帽子上的鸵鸟毛颤巍巍抖的凶——实在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变化。 “九哥?”静漪见之慎瞅着她发怔,叫道。 “回来这么晚,母亲等你好久了。”之慎说。 “姑姑留饭,吃了又说了会儿话,就晚了。”静漪看看上房大厅紧闭着门,问道:“母亲在里面?我这就去跟她请罪。” “请罪倒还不至于,就是你得留神等下母亲问你话。”之慎压低声音提醒静漪。 “母亲可说什么了?”静漪知道之慎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说。 “母亲在问乔妈话。”之慎说着,搓了下手,“按理乔妈是不会乱说话的。不过母亲的脾气你知道。不问就罢了,问就问的底儿掉。” 静漪点头。 “九哥,要是母亲发作我,你千万替我说好话。”她微笑。被之慎这么一说,心里忐忑。 之慎看她,说:“若母亲都发作你了,事儿就没得救了,懂吗?” 静漪吐了吐舌尖。 之慎忍不住伸手敲她额头,恨恨地,说:“还没心没肺的。我看你就是在母亲跟前儿恃宠而骄。” 静漪捂着额头,叫道:“九哥!” 之慎笑。 这样又像她了。虽然已经是少妇的打扮,恼起来却还是小姑娘的样子。 他摇头,说:“谁家娶到你这样的媳妇儿,不得抓耳挠腮啊?什么都不懂,还就知道惹事……” “那你们这是把我推出去祸害人家的吗?”静漪反过来就是一句问。 之慎呆了呆,没有回答。 静漪挽了他的手臂,低了头走着。 “九哥,你好些了吗?”她问。 之慎点头。 今日是十六,月又圆又大,月色极好,白纱似的铺在地上,让人看了心里一派清明之色。 “真冷。”静漪说。 “西北更冷。你记得去了那边要多吃饭,尤其多吃肉。”之慎说。 “九哥不送我去吗?”静漪问,笑着的。她知道父亲有意让之慎陪同她前往兰州,却被之慎回绝了。果然她这么一问,之慎的脸板起来。 “父亲另有安排。三哥会去。”之慎说。 静漪说:“若依我的想法,你们都不必去的……” 之慎打了个喷嚏,掏着帕子擦着鼻子。 “不去怎么行?不去个娘家哥哥,他们再当程家没人,日后给你气受呢?”之慎半真半假地说。 静漪皱着眉看他,说:“瞧你说的怪吓人的。吓坏了我,不去了,有你受的。” 之慎站下。 “那也是我家,九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静漪说。 “你要真这么想,踏踏实实儿地做陶家的媳妇儿,我还真也就少不放心点儿。”之慎说。 大厅门一开,杜氏从大厅里出来。 “母亲!”静漪松开之慎的手臂。 杜氏走下来,看了静漪一眼,问:“回来了?” “是,母亲。在姑姑那里,姑姑留饭,多耽搁了一会儿。原想着母亲和九哥不会这么早过来。”静漪微笑着说。她看出杜氏并不像平常那样和颜悦色,但她还是娇憨的样子,说到最后,都带着撒娇的味道了。“母亲生我气啦?我让母亲久等了,我该打……” 杜氏瞪她一眼,说:“你跟我进来。”她说着一伸手,胖胖的手被静漪双手握着,又皱眉道:“作!回来不快些回房暖和,只管站在这里和你的呆子九哥说话,瞧这手冰的!都嫁了人给人家做太太了,再这么不知道保养,可怎么好哦……还不快来?” 静漪忙跟着她往自己房里去,待进门前,回头对之慎做了个鬼脸。 之慎心头百般滋味,又忍不住笑了笑,“乔妈,要紧看着点儿你们小姐。” “是,九少爷。”乔妈也笑,“小姐还是个小孩子呢。” 之慎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趟。 小孩子……情势总是逼着小孩子快些长大的。 他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接着编看到垂花门处先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正是陶骧和他的亲随。 “之慎兄,怎么不进去?”陶骧显然是早已知道他们来了。 之慎同他握手。 空气里的寒冷将陶骧身上的酒气盖住了些,可还是看得出来他喝了不少酒,只是没走样。 之慎是知道陶骧乃海量的,笑着说:“母亲和漪儿在说私房话,不准我听。” 陶骧双手一合,也笑道:“可见是挺重要的话了,我陪之慎兄在这里等着吧。” “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之慎问。 “先乘火车到太原。由太原乘飞机到兰州。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我要先走一步,不能和她一起了。二嫂会陪她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陶骧说。 “这么说你要先一步回西北?”之慎问。 “正是用人之际,必须早些回去。”陶骧说。 之慎明白。 他给陶骧点了一支烟,说:“先祝你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陶骧点头致谢。 两人沉默着没有接下去谈这个话题。 外面冷的似乎连他们指间的烟都要冻熄了,却谁也没有主动说进屋去。而房里也没有动静。 “小十小时候倒喜欢秋千。”之慎说。 他指着庭院中被茅草围子一层一层包裹着的大缸。 陶骧不知为何心里一动。 “在后花园的紫藤架上,宝爷给她做了个秋千,前儿我瞧还有呢,就是旧了些。她很喜欢,时常去玩。小时候我们兄妹都顽皮。有一次老七和老八故意逗弄她,见她上了秋千,把她推的很高。秋薇那时候更小,吓的直哭,又被老七老八的丫头看着,帮不了忙,跑书房去扯着我喊着快去救命。我来的时候,看着她在秋千上,脸都白了,换了旁人,不知会是什么样,她一声不吭。秋千荡的太高,一众人望着谁也不知该从哪儿下手。我母亲让人去叫宝爷带人来,就那当口秋千脱了手,小十摔下来,头就正磕在养荷花的大缸上。当时就昏了过去。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床。”之慎说着,摇头,“我问,你怎么不跳下来呢?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跳。后来我想想,可不是的,她呢,是知道怎么往高处去,不知道该怎么下来。那是我记得的,她第二次死里逃生。漪儿命很大的。” 陶骧没说话。 “我怎么想着,后来她就没有再上过秋千。”之慎说着又笑了笑,“不记仇,不过记性好。那次磕在额头上,好大一块疤,长着长着竟不见了。这就不是命大,是命好了。还记得那时候母亲说,要是留了疤,陶家要退亲的。” 陶骧笑笑。 上房门开,两人同时回头,静漪开的门,看到他们俩在一处,停了片刻才说:“怎么站在这里呀。” “今晚的月色好。”之慎说。 静漪抬头看了看天,招手让他们进屋,说:“九哥真是的……”她迅速的看了眼陶骧。 陶骧也看她一眼。 她已脱了外袍,只穿了件一斗珠的褂子,兴许是还觉得热,脸红的什么似的。 “母亲。”陶骧进去。 杜氏没想到他回来了,见了他十分欢喜。 陶骧把大衣给静漪,坐到杜氏身边去。 静漪把他的大衣收了。 他的大衣上,沾了香气和酒气,都不止一种。被屋子里的暖意一烘,味道重新活过来似的,直往人鼻子里钻……她把大衣交给秋薇去挂起来。过一会儿,借着去拿东西给杜氏,她进去拿湿手巾擦了擦手。 “小十,我们要走了。”之慎在外面喊。 静漪出来,果然杜氏已经穿好了外衣,看着她笑,道:“早点儿歇着吧。这几日养养精神,这一去路程遥远,有你们的苦头吃。” “不累的,母亲。”静漪送她出去。 杜氏伸手推她,说:“外面冷。”目光温和中带有威严的意思,让静漪止了步。 带他们走了两步,她到底和陶骧一同送出去。 之慎上了车,才说:“还以为您会跟这宝贝姑爷说,我家小十不懂事,多担待。” “闭嘴。”杜氏脸沉着,“小十哪里不懂事?需要多担待?” “是,就是需要多担待,您老人家向来护驹子,也不会说。”之慎说。 杜氏半晌不言语,道:“跟我去看看二太太。” “好。”之慎答应。 “别多嘴。”杜氏又道。 之慎笑了笑,问:“您是不知道我从不多嘴,才让我瞧着这出戏的吗?” 杜氏看了之慎一眼。 “帔姨身子不好,静漪马上远行,我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挑这时候胡乱说话。”之慎说。 “二太太素来疼你。日后小十不在家,你单进内宅虽不方便,倒是也别忘了时常遣人问候。”杜氏嘱咐之慎。 “是。”之慎答应。 杜氏不自觉地竟叹了口气。 她想着刚刚就在怡园门口,站在一处送别他们的陶骧和静漪。 一整晚晴空万里,月色极好,却在那时有玉屑般纷纷落下的细雪,让那对身影看上去真美好…… 【第八章·完】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一) 【第九章·无影无形的光】 程静漪和雅媚在火车包厢里,看着瑟瑟玩过家家。 瑟瑟正在天真烂漫的时候,把一个可爱的洋囡囡当成她的小妹妹。 “小婶婶,妹妹要喝咖啡。”瑟瑟忽然抬头,眨着大眼睛望着静漪。 静漪说:“好。” “要清咖啡。”瑟瑟强调。 静漪点头。 她旁边的座位上堆着的都是洋囡囡的“家当”,其中就有全套的微型茶具。她从中找了咖啡杯出来,假装咖啡壶里是有咖啡的,倒了一杯递过去。 “不对,我要的是清咖啡。”瑟瑟把咖啡杯推回去。 静漪只好又倒了一杯,瑟瑟接过去一本正经的看看、闻闻,才拿给她的洋囡囡,口中念念有词。 静漪看她玩的开心,微笑。 “清咖啡太苦了,瑟瑟,妹妹喜欢喝吗?”许雅媚望着女儿笑。 “喜欢的。”瑟瑟头都不太。 “平日听她七叔这么说,有样学样。她爸爸常说,模样呢是像了我们俩,还算过的去。脾气要照着她七叔去了,将来可是难嫁。”雅媚笑道。 静漪想想,金润祺就说过,他只喝清咖啡。 她一笑。 “这是瑟瑟最喜欢的玩具。老七从法国给她寄回来的。”雅媚说。 瑟瑟听到在说她和她的七叔,仰起脸来问:“妈咪,在说我吗?” “是,在说你。你只顾了玩,七叔走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回去可要给他背什么?”雅媚让瑟瑟喝口橘子水,问道。 “字母表……小婶婶,七叔让你背字母表吗?”瑟瑟嘴唇上沾着橘子水,着急说话,口水滴下来。 静漪忙拿了手帕给她擦下巴,说:“这个……没有。” 瑟瑟嘟嘴,说:“七叔坏。” 雅媚笑的厉害,说:“瑟瑟生老七的气呢。那日老七要走,她非要跟着,扯着老七不撒手。我们说了多少回就是不听,哭的眼都肿了……小猴子似的粘着老七,弄的老七没办法了,答应她这次回去,带她和麒麟儿一起去骑马,才算脱身。” 静漪伸手摸摸瑟瑟的胖脸点儿,红苹果似的。 瑟瑟歪着头,在她腮上“啪”的一下亲一口,带着口水的。 “小婶婶好香。”瑟瑟说。 “瑟瑟也好香。”静漪说。 “小婶婶也香瑟瑟一个。”瑟瑟把她红苹果似的小胖脸蛋儿凑过来。 静漪果真狠狠地亲了她一下,又一下。 瑟瑟高兴,爬到静漪膝上,让静漪抱着她,笑的格格响。 “看你是喜欢孩子的样子。”雅媚微笑着招手,让瑟瑟过去给她抱。瑟瑟不肯。 静漪摸着瑟瑟的额发,说:“喜欢的。”瑟瑟总让她想起无忧表姐的长女阿蛮。那日去赵府,阿蛮也是这样缠着她……她许是有点孩子缘的。 瑟瑟出汗了。静漪给瑟瑟擦擦汗,戴好小帽子。 “医者父母心。静漪你真适合做医生。”雅媚忍不住说。 静漪顿了顿,微笑道:“那有。” “看得出来的。喜欢孩子,日后多养育几个。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孩子。你还没进门,奶奶就已经给你派好了——女孩不算数,男孩起码要两名。奶奶看相片,别的还没说,就讲你有宜男相,将来错不了的。”雅媚微笑着说。 静漪低头。 “你可别怕啊,我不过说说笑话……你们以后有女儿,别让老七这么宠。他才回来多久,就把我们瑟瑟宠成这样,我们都没法儿带了。动不动就七叔说这样,七叔说那样。我们抱怨,他还有道理,说女孩儿家就是要宠的——再宠可没谱儿了。”雅媚笑着说。她给静漪也倒了杯橘子水。“对了,赵家三小姐是不是有喜了?” 静漪的脸先红了一下。 倒不是不能讨论这个,只是……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不过是日子对不太上。”雅媚见她脸红,笑了,低声道。“亏你还是学医的,有什么没见过嘛。你们成婚那晚在怡园,太太小姐们都在一处,我看她难受,又不好说,也就猜到几分。” 静漪点点头,说:“若是早知道,都不会不让她走这一趟的。” 无垢害喜害的厉害,回南去,飞机是不能坐的,还得乘火车。这一路的辛苦,不难想象。 “你们一向亲厚。你出门子她若不来送送,日后想起来难免是个遗憾。”雅媚宽慰静漪。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时间过的快些。 火车经过之处,冰雪覆盖,看出去风景倒没有什么好的。雅媚是最好的旅伴,性子又活泼大方,对静漪颇多照顾。和静漪说这说那,西北的风土人情,陶家的大事小事,凡她知道的,都和静漪聊一点。点到即止。 等到了太原,自有人来接站。 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出了火车站,车队呼啸着往飞机场去。 他们并没有惊动什么人,一路避让着到了城外的军用机场。因为人员行李都多,上飞机又颇花了点时间。 到此时大人还都罢了,瑟瑟就有些蔫蔫的。 静漪见瑟瑟是感冒的症状,赶忙让雅媚给瑟瑟加了衣服。量了下体温,已经101度(38.3c)。他们随身带的药里,合用的药只有阿司匹林。雅媚便要给瑟瑟服用应急。静漪却有些犹豫,同雅媚说瑟瑟还小,阿司匹林的副作用可能会给瑟瑟带来伤害,倒不如先想办法降温。 雅媚本就因瑟瑟生病心慌,被静漪一说更是着急。 飞机上条件有限,静漪只能先想办法帮瑟瑟用温水降温,避免瑟瑟的病情继续恶化…… 一路的飞行,因为瑟瑟忽然患病,雅媚和静漪都没有心思多说话了。 静漪从舷窗里看着外面,灰蒙蒙的一片大地苍茫无际……这是兰州的上空了。 比她想象中的西北还要空旷荒凉。 飞机降落在机场时,天光黯淡。 她看看时间,晚上八点,比起北平,有一点时差。 在机场等着接她们的是陶驷。 舱门打开,陶驷就上来了。 看到瑟瑟被雅媚抱在怀里,他忙过去,把瑟瑟接过去。 “发烧呢。”雅媚简短地说。 “爹地。”瑟瑟叫他,声音弱弱的。 “乖。”陶驷心疼瑟瑟,还是克制着。看看疲惫的雅媚,又看看静漪,温和地说:“一路辛苦了。到了家好好歇歇。” “老七呢?”雅媚给瑟瑟裹上毯子,看了眼静漪,问陶驷。 “老七去凉州已经两天了。事情顺利的话,大概还得两天才能回来。”陶驷解释道。 陶驷抱着瑟瑟,静漪扶着雅媚下了飞机。 出来舱门,一丝风都没有,静漪还是被这里的干燥寒冷猛然抓牢,也打了个喷嚏。 没等着行李全部从飞机上卸下来,他们便分乘两辆轿车先行离开机场。 静漪明白陶驷和雅媚焦急的心情,带着秋薇和之忓上后面那辆车子。回头看看,她的行李正一件件地从机舱里往外抬。马行健指挥着人行动迅速,图虎翼过来请他们先上车,说:“少奶奶您先走,还有几件行李了,我们马上就跟上。” 静漪上了车,开车的陶家司机恭敬地称呼她“七少奶奶”,说还有大约一小时才能到家。 秋薇听到一小时,忍不住呻·吟一声。 她因为晕机,到此时已吐的胃里都没什么可吐的了。 静漪看看坐在前头的之忓。一向强悍的之忓比秋薇也好不到哪里去,且之忓大约知道她并不乐意他相随,这两天也绝不肯多说一句话。 车前灯明亮,照着前方,白昼也似。四周围却渐渐黑透了。 静漪看看车窗,挂着的黑色窗帘严丝合缝,跟夜色一样。 前面开路的车子渐渐慢下来。 司机说了句什么。静漪和之忓都没听懂他的本地话。但是他们接着便看到了前方被车前灯照亮的地方有一团团灰白色的东西在蠕动,开路车已经停下来。 静漪眯眯眼,看清原来是一群卷毛羊羊倌赶着被车队冲散的羊往一处归拢,左一下右一下地抽着鞭子。 司机似是松了口气,摇下车窗探身出去,大声地说着什么,羊倌背着鞭子小跑过来,对他点头哈腰,羊群还是过的很慢。 司机有些不耐烦,他就要下车去查看,坐在他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之忓忽然在这时说:“别下车。” 他声音虽低但绝不含糊,马上回过头来说:“小姐,这有点怪。”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二) “不好,中埋伏了。”司机叫道。 “都趴下!”之忓大声喊。 接连而来的巨响若雷声轰鸣,由远及近。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火光冲天。静漪只觉得整辆车子都被抛了起来似的,她被甩的离开车座,头顶撞在车厢顶部。乱中她一手抓着车门把手,一手抓着身边的秋薇。 外面混乱的声响中,除了绵羊的惨叫声,还有密集的枪声,这是双方已经交了火。 之忓前后左右的看看,前挡风玻璃上是模糊的血肉,不知道是人还是羊的,血腥味在车厢里弥漫着。 “快开车。”之忓指着东边。火光之中他只能看到那个空隙,行动快些也许能保证他们安全撤离。前方已经被火光吞没,完全看不清状况,后面赶来的吉普车上图虎翼第一个冲了下来,但是不能等了。“快开车!加速冲出去!” 司机还是训练有素的,只是一时受到惊吓不知所措。被之忓提醒,他急忙启动已经熄了火的车子,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子弹飞过来打在车身车窗上,之忓将身子放低,紧贴座位。 司机忽然将手搭在他肩上,他一转头,就见司机头一歪,不动了,血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流。 之忓知道不好,回头看了眼伏在车后座的静漪和秋薇,果断起身越过司机的尸体将车门打开,把尸体推下车。他刚刚坐到驾驶位上,车前忽然出现了几个人,同时将黑洞洞的枪管便对准了车里。他们的行动非常快,鬼影子一样分散开,包围了这辆车。 枪声更加密集,双方的火力都非常的猛,但一时也分不出胜负来。 “别动。动就打死你们。”其中有一人紧贴着这一侧车身,枪口对着之忓。摆了一下,示意他下车。 之忓将手举了起来。 静漪听到之忓说:“小姐,见机行事。” “你别轻举妄动。”静漪立刻说。 她紧攥着秋薇的手。 秋薇在发抖。 “下车!”发话的人大吼。 静漪心提到了嗓子眼。 之忓终于开了车门。他动作很慢,一脚踏下去,正踩在司机的尸体上,他的身子还没有出去,外面守着的人一枪托砸过来,他下意识的就要反抗,那人更敏捷,枪托一摆,枪口便顶在了之忓的下巴颏上,说:“别耍花样。耍花样我先打死车里的那个。” 之忓不动了。 那人便狠狠的给了他两下,之忓痛苦地倒下去,身子伏在司机还有余温的尸体上。立刻有两个人过来将他绑了。 “都老实点,我手里的枪可没长眼。”那人蒙着面,亮晶晶的眼睛从那两枚洞里露出来,盯着静漪。 静漪果然很老实。 她望着正对着她们俩的那枪口,握紧了手袋。 那枪口摆了一摆,示意她也下车。 此时随着两声枪响,车子忽然晃了晃,往下一沉,又一沉。 静漪判断这是轮胎被射爆了,精神一振。 “都别动!” 密集的枪声已消失,这是马行健的声音。 静漪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知道眼下面对的是一群黑布蒙头的汉子。 忽然车门一开,她被人一把拖出了车厢,没等她有任何的反应,枪口便抵在了她太阳穴处。 “马副官,让你们的人放下枪,后退。不然我一枪打死她,我看你怎么回去跟陶骧交待。” 静漪听到这人近在耳边的声音,一怔。 “你也别耍花样,七少奶奶。我求财来的,好好配合,不会伤到你半分。”他在静漪身后低声道。边说,边将静漪的手袋抓过去,随手丢给身后的同伙。“帮七少奶奶拿好了东西!马副官,我的话你听清了没?让你们的人放下枪,后退!” 他此时声色俱厉,在硝烟弥漫中尤其有种摄人魂魄的力量。 马行健和图虎翼一字排开,同身后的士兵各具其位,并没有立即照他的话做。 “少奶奶,你有没有受伤?”马行健大声问道。 “没有!”静漪回答。 “听着,不管你们是哪边的,要知道敢动陶家的人,死不足惜……” “少废话,马副官,这些话留着给你主子拍马屁说去。今儿晚上爷没空听你啰嗦。” “逄敦煌!”图虎翼突然叫道。 静漪就听到身后的人嗤的一笑。 “四哥,十三哥那边已经妥了。八哥让你快点。”有人跑的气喘嘘嘘地过来报告。 “好!你们告诉陶骧,他哥嫂侄女和新娘子都在我手上。让他在家等着我的话。我要的条件他满足一条,就放一个。回话慢一点儿,我就杀一个!我知道他在凉州,多给他一天时间。一天之后,他总共还有四条人命在手上。让他想明白了先后顺序。” “逄敦煌你敢!”图虎翼叫道,枪口抬高一寸。马行健伸手一挡。 “别冲动!” “你现在就可以开枪,看我敢不敢杀了她。”逄敦煌说。 静漪被他扯住头发,整个人往后倒,她忍住疼痛不肯出声。 “都放下枪!后退……再后退……十四,缴了他们的家伙。”逄敦煌命令他们。他顺手将静漪一推交给同伙。 静漪眼前一黑,是被蒙住了眼睛,继而是嘴巴。她的手被绑住,有人拖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只知道几乎是将她一脚踹进了车厢,随后车子便启动了。没有人再说话,想必跟她一样,都已经是说不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到了一个地方。 静漪能够听到带路的人在同别人讲话,只是那些话,她都听不懂。不是方言,而是暗语。 她的手被捆在身前,已经麻木了。 手套也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手指头被冻的生疼。不时的有人用枪托磕着她的后背,让她快些走…… 又走了好久,才听到有人说就在这儿吧,把他们分开关着。 她被推了一把,门吱吱扭扭地响,随后又安静下来。 她慢慢地后退,直到后背靠上墙。她才倚着墙往下滑。锦袍蹭着墙壁,发出嗤嗤的声响。她坐下来。 只能听到一点声音,她歪着头辨别。觉得是有人在靠近她。果然不一会儿,听到扑通一声,有个人压在她腿上,挣扎了半天,才离开。她知道是秋薇。只有秋薇身上有这种细细的香气……秋薇笨拙地靠着她。 不一会儿,她听到啜泣声。这啜泣声倒叫她安心些。 她竟觉得疲倦。 单是在路途中已经有两日,何况从新婚夜以来,她根本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一觉竟然睡的极沉,不知何时才醒过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 她连家里那地牢都不曾联想到。这里干燥,她放松,也就觉得舒适。 闻到香味,说不出的香,她随即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 有人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来,她几乎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呼吸。还有一股强烈的气息,那是烟草、皮革、马粪、枪硝和汗气混合的味道……她呼吸一滞。 她有相当的洁癖,不能有联想。 但这味道退了下去,他走开了。 静漪等着,这屋子里还有人,她知道。 果不其然有人过来,一边说着“七少奶奶,得罪了”,一边就解开了蒙在她眼睛和嘴巴上的布条。 马嚼子似的布条勒着,她嘴唇都青紫了。她舔了下嘴角,有血腥味。 她的眼睛适应了屋内暗淡的光。她看到距离她两尺远的地方,有个穿着翻毛羊皮袄、腰上别着枪、挂着洋刀和旱烟袋的年轻汉子,正睁着一对门缝眼,瞧着她的狼狈样。 静漪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先看身边的秋薇。 这里是牢房。 土牢。 秋薇靠着她坐,看得出来这丫头全身每根汗毛都在竖着,极为警惕。 静漪没出声。 她往外看了看,对门牢房黑洞洞的,也许之忓被关在那里。 她抬眼望着这年轻汉子,问:“怎么称呼?” 他怔了怔,笑道:“劳七少奶奶动问,敝人姓郞。这郞是新郎官的郞,不是西北狼的狼。我在这里排行十三。外头人称呼我一声十三郎,这里弟兄们叫我十三哥。七少奶奶就叫我十三吧。这我们老十四。”他指了指自己身后抱着手臂、叼着没点燃的烟嘴儿的瘦高青年。 十四冷冰冰的扫了一眼静漪。 “十三哥,你少跟她废话吧。四哥就让你我来送饭,没让你跟娘们儿调情。”他说。 “我的随从呢?”静漪装作没听到十四那极难听的话语,只望着十三问道。 “他好着呢。就是得严加看管。他和少奶奶您毕竟不一样。我们请七少奶奶来一趟,是对七少有事相求。七少如果答应了替我们办到,二话不说就送七少奶奶回去。七少奶奶,这样,您吃点儿面。我们老大说了,不管怎样您远来是客。这儿讲究的是出门的饺子回家的面。落地为安,总要来碗面吃。不过我们这里比不得城里,更比不得陶家,山珍海味是没有的。眼下也只能是跟七少奶奶保证,牛肉面管够——等七少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再大开宴席不迟。这几天还请七少奶奶多多包涵。”郞十三笑着说。门缝眼其实是桃花眼,一笑,弯弯的。看着静漪,就差流口水的模样。 十四素来是知道他德行的,咳了一声,说:“十三哥,别忘了她是谁的老婆。陶骧可是沾了两手咱们弟兄鲜血的人。冲那个,杀了这娘们儿也不多。” 静漪趁他说话,看他身后——牢房门外还有几个看守,看打扮,这些人是土匪无疑。 “陶骧是陶骧,她是她嘛……”郞十三笑嘻嘻的,似没把十四的话放心上。“再说四哥有话,她可是块肥肉。虽说被陶骧这狼崽子先叼走了,也不能就让他独吞了。” 静漪举了下被绑着的双手。 郞十三一伸手不知从何处抽了匕首出来,一挑,绳子就断了。 “给她也解开吧。”静漪示意秋薇还被绑着呢。秋薇像被惊醒了一般,顿时“呜呜”出声,显然着急的不得了。 郞十三哈哈一笑,说:“当然,大美人松了绑,小美人也不会落下。” 他亲自去给秋薇解开绳索。 秋薇立刻过来,护在静漪身前。 “还挺忠心。”郞十三大笑。 “呸!”秋薇照着他脸啐了一口。 郞十三不怒反笑的更厉害。 静漪拉了秋薇一把,让她坐下。自己起了身,把地上托盘里的两碗面看了看,先拿了一碗给秋薇。 “小姐,别吃他们的东西。”秋薇说。 静漪看到她这么一开口,嘴角裂开,顿时血珠子冒出来,忙从身上摸手帕,给她按在嘴角,说:“别说话。” 秋薇眨着眼,强忍着眼泪。 其实静漪的样子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真刀真枪的对付我们女流之辈,十三爷真好本事。”静漪淡淡地说。 “你可不是普通的女流之辈,七少奶奶。”郞十三笑道,“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费这么大周折请你来,你说是吧?” 静漪不理会他。把大碗面捧在手里,用筷子一挑面,吃了一小口。 她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东西似的,接着便喝了一口汤。 郞十三愣了一下,接着大声笑出来。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三) 秋薇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静漪——她的小姐,吃东西精细的简直恨不得要爆炒蚊子肝、稍稍不洁净的东西吃了都会闹肚子,这碗沿儿上还沾着红油的一碗面,看上去得是多么的脏!她的小姐居然吃的下去,还吃的这么香?!她这么饿,都不得不忍着……静漪却示意她:“你来尝尝,好吃的,真的,不哄你。” 郞十三笑的都快岔气儿了,捂着肚子,抹着眼睛,说:“……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慢慢儿吃,管够,牛肉面管够。七少奶奶要爱吃我们这里的面,我让师傅好好做,包你们顿顿不重样儿。” 他说着起身走出牢房门,脚步都有点歪斜。因笑的太厉害了,呛了风,又剧烈的咳嗽了好一阵子。还回头看悠然自得地吃面的静漪,和目瞪口呆的小丫头,道:“你这丫头倒像是娇小姐。” “就是嘛。”静漪喝了口汤。汤上漂着细碎的青蒜苗,吹一吹,浮萍似的。看看秋薇,笑道:“你怎么娇气起来了?吃啊。” 秋薇气结。 郞十三嘻嘻笑着,走在前头,见十四还站在那里,冷眼瞧着静漪,叫道:“十四!” 十四恶狠狠地将牢门一带,交待看守道:“给我把他们看好了。陶骧今天来就算了,如果不来,我一枪结果了她!给我们死去的弟兄报仇!” “十四!”郞十三走在前面,头都不回地叫他。 静漪充耳不闻,继续吃碗里的面。 头领走了,留下的看守也撤到外面去了。 静漪吃好,放下碗,又催秋薇吃面。 秋薇忧心忡忡地望着静漪,问道:“小姐,您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听见刚刚那土匪说什么了嘛?” “听见了……这面你不吃,我可吃了。”静漪作势要拿碗,秋薇也饿了,看着她,目光有点呆滞。刚刚奋不顾身要护着她的那个小姑娘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静漪又觉得心疼她。伸手扯扯她的长辫子,“还不知道要在这儿呆上多久,这就不吃东西了?快吃。不哄你,真的好吃。跟咱们在北平吃的可不一样。” 秋薇将信将疑地端起面碗来。 “唔……好吃。”秋薇说。 西里呼噜的,瞬间就扒拉了好几口。 静漪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到牢房门口。 木栏杆的缝隙大约有拳头宽,她从缝隙里看着对面。 之忓动都不动。 “之忓?”静漪叫他。 他动了动腿,以示自己清醒。 “干什么?”背着枪的看守过来,“回去坐下,不准乱动。敢乱来就一枪崩了你。” 他的嗓音粗糙且话语难懂。 静漪就算听不明白,那拉枪栓比划着要枪毙的动作她也看的懂。 她指着对面的之忓,说:“给他解开绳子吧,总得让他吃口饭。” 她的语气很温和。 到此时必须懂得,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看守黑乎乎的脸上似堆了一层又一层的沙土,瞪着眼睛看了静漪一会儿,转身走了。看样子也不打算再回转,于是土牢里又安静下来。 静漪说:“委屈你了,之忓。” 之忓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姿态。 过了好久,静漪站的累了,重新坐下来。 秋薇把碗筷收拾好,也看看之忓,有些愧疚的说:“小姐……我吃的好饱。可是之忓大哥……”她眼睛红了。 静漪点点头。她也担心之忓。 “我不饿。”之忓的声音响起来。 秋薇和静漪都吓了一跳。 “之忓?”静漪探身一看,之忓靠在牢门栏杆处,他把身上所有的绳索都解开了。静漪惊讶,“你身上还有兵器?” “都被他们搜走了。只剩下这个,他们是想不到的。”之忓说着,亮了亮手指。他的小拇指指甲长,紧贴着指甲藏着细小的刀片,留着关键的时候用。 他难得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像个偷偷做了得意事的少年。 静漪看着他,之忓脸上青肿,受伤的地方结了痂,面目狰狞。她以前总觉得之忓冷,今天看着他倒觉得亲切许多。她小声说:“这回连累你和秋薇了。” “保护十小姐是我的责任。到了这个地步,之忓对不起小姐才是。”之忓说。 “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历?跟陶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吧?”秋薇低声问。 “起先我想也许是马系下的手。从他们行动的速度和下手的狠劲儿,还有那么猛的火力,看得出来是一支很有实力的部队。但是看这里的样子,”之忓扶着栏杆,“不会是马系的人。况且若是马系下手,恐怕一个活口都不会留的。尤其是二爷那一家子。或许是前阵子被剿灭的土匪残部。” 静漪点头,问:“之忓,你听说过逄敦煌这个名字吗?” 之忓摇头,说:“我只知道土匪头子郭云虎是这边匪患中的老大,已经被陶七爷俘虏了。处决没有,还不知道。这个人没听说过。如果是郭云虎残部,倒是有可能,看他们袭击的方式,就是要活口的。或许是要拿二爷和您的性命换他们老大。” 静漪不能不觉得之忓的分析有道理。 其他的倒罢了,想到陶驷夫妇和瑟瑟此刻生死未卜,她心一提。 尤其是瑟瑟,还生着病。这么担惊受怕,真怕她病情加重……她从没这样盼着陶骧或者陶家任何一个人快些出现。 “我算过时间,车子大概开了有一个半钟头,我们现在可能在山里。兰州的地貌,从机场附近往北往南都是山,东西沿黄河一马平川,藏不下这么多兵。”之忓低声说。 他们交谈都把声音压的很低,不能惊动外面的看守。 “之忓,你歇息下吧。好歹他们还给我和秋薇一碗饭,你连饭都没的吃。”静漪语气倒是轻松,看看秋薇,微笑。 之忓也笑笑,退回牢房里头去,又将自己隐藏在黑影中了。 静漪将自己的裘皮大衣脱下来盖在秋薇腿上。 秋薇从身上摸摸索索地掏出一个小荷包来,抖抖,从里面掏出针线来。 静漪正好奇,秋薇纫了针,说:“小姐你别动。” 银针上一缕白线,秋薇让静漪伸直了腿,她从她袍子的下摆处开始封。将前襟缝在一处。静漪明白过来,本想阻止她,但见她无比的认真,仿佛是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便沉默了。 秋薇的针线活儿极好,在这个时候,仍然走着细密的针脚。 静漪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 连续几日,她都这么过来。 除了看守每日定时来送饭,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在静漪的抗议下,他们终于也给之忓一碗面。 表上的时刻成了虚设,他们只能从入口处那一点的光亮,判断什么时候天亮了,什么时候天黑了。 之忓又变的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不过是问静漪句早安,睡的好吗,有没有不舒服……就是这么几句话的往来,却也因为同在患难之中,彼此都有相依为命之感。秋薇年纪最小,也活泼些,偶尔竟要同之忓开玩笑,之忓也不与她计较。 “之忓大哥,听说七小姐……”秋薇一开口,就被静漪瞪了一下。她倏地住口,静默了一会儿,才问:“听说七小姐让之忓大哥教她武术……” 静漪拿手帕盖了脸。 已经数日没有清洗,她觉得自己是臭的。 “我不会教人武术。更不会教七小姐。她是主,我是仆,主仆有别,怎可乱来?”之忓倒不介意回答秋薇。 静漪此时背对着他的方向。 之忓说的是之鸾吗? 她不确定。 她觉得这几句话分明是说给她也听。 她想起之鸾看她时那怨毒的眼神,还有她打之鸾的那一巴掌……“之忓,我们没把你当下人。”她说。 “可我不能忘本。”之忓静静地说。 “糟了,之忓大哥,你这是骂人不带脏字儿吗?像我这样没上没下,岂不是忘本?”秋薇站起来,还跳了两下。跺地上尘土飞扬。 静漪咳嗽起来,骂道:“你这个丫头,还不快停下!” 秋薇却反而扑过来,说:“就不就不……” 主仆二人笑作一团,无忧无虑的。 连看守都被惊动,特地走过来看她们。见她们只是笑,查看半晌才走开。 “小姐,我们会不会死?”秋薇笑着问。 “怕吗?”静漪问。她知道秋薇突然间这么问不会没有理由。几天过去了,匪首没有一个出现,陶家没有消息,而给他们送饭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虽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眼神却像刀子,能凌迟了她。 “怕什么,戏词儿里说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十六年后,我又是一个好姑娘!”秋薇嘻嘻笑着。 连之忓都被逗笑了。 静漪笑够了,给秋薇打开头发,用她随身带的小篦子,给她蓖头发。 秋薇的头发深棕带黄,发梢儿简直就是金黄色,十分的好看。 土牢里脏兮兮的,秋薇说头痒,可能是生了虱子。 “和小姐在一起,什么都不怕。”秋薇攥了衣袖。 静漪笑笑。 秋薇的脸都瘦了一圈儿。每日秋薇都想办法逗她笑一笑,其实心里焦虑的很。毕竟还是个孩子……静漪也忘了自己比秋薇大不了多少。 “姑爷会想办法救我们吧?”秋薇又问,“咱们家老爷太太要是知道,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不是说,亲家老爷是西北王?还有人敢打陶家的主意?反正我想,不管怎么样,姑爷一定会想办法救咱们出去的……小姐,姑爷有枪嘛,带着人杀上来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静漪不语。 陶骧吗? 她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和背景。但是拼了命从严兵布阵中炸开一条血路把人劫走,要的肯定不是简单的交换条件——陶家会为了区区一个她大动干戈?她的确不能做如此想象。但也许,陶家会想办法救人的……撇开陶驷一家三口不提,西北王的新儿媳妇在自家地盘上被劫走,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说到底,陶家丢不起这个人,陶骧丢不起这个人。倒真不是她程静漪或者程家有那么重要。 “哎哟。”秋薇喊疼。 静漪不知不觉间把她的头发揪狠了。 她揉着秋薇的发顶。 就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她坐好了。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不由分说地开了牢门便进来,一把拉起静漪来就往外拖。 秋薇抱住静漪的腿,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放开我家小姐……” 静漪怕秋薇挨打,匆促间说:“秋薇你松开手,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她认出拖着她出来的是十四。十四一脚踹开秋薇,将静漪抄在怀里。 静漪见他红了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如此愤怒。十四将牢门关上,一把将静漪掼在地上,抬脚便踩在了她脸上。 地面上腾起的黄土呛到静漪口鼻内,她顿时有些窒息,眼睛被黄土迷了,泪就不自觉地往外流。她抓住十四的脚踝。秋薇的哭喊声很凄厉,她却没法儿理会。 十四被静漪沉默的反抗激怒,下脚更狠。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四) 随着脸上疼痛的加剧,静漪不由自主的心里发慌。这个十四对她怀着极大的仇恨似的,恨不得像踩死蚂蚁那样把她碾的粉身碎骨……她听到十四恶狠狠地说:“还以为你这婆娘是张好牌,谁知道陶家根本不在乎你死活。” 她心中一凛。 十四松开脚,蹲下来,捏着她的下巴,说:“听明白我的话了吗?嗯?嗯?!”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静漪问。 十四“啪”的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阴狠地说:“要你的命。” 静漪耳边一阵轰鸣,鼻子里一股温乎的液体往下流。 她闭了下眼,说:“那你杀了我好了。” “你倒是不怕死。”十四又一个耳光抽上来。随着一声脆响,秋薇哭声更大。他说:“也是,你们程家能把你丢给陶骧这样心狠手辣的东西,就是不顾你死活的。反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就不如给我十三哥先逍遥逍遥。回头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陶七爷的老婆,睡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静漪紧咬牙关。 “十三哥,你先来吧。你用完了,再给其他弟兄们用。”十四站起来。 听到这话,秋薇嚎的声嘶力竭。十四一怒,掏枪就抵在静漪头上,警告秋薇:“你再敢出半点儿动静儿,我现在就打死她!” “你这是干什么啊,十四?你把她打成这样,我还有什么心思玩儿啊?”从外面晃着进来的是郞十三,嘴角上挂着笑,依旧是色迷迷地望着静漪,啧啧出声,“可怜的,怎么陶骧就不懂怜香惜玉呢,舍得把你留在这儿,便宜了我们……等会儿我可得好好儿疼疼你。” 他说着伸手就要过来摸静漪的脸,静漪躲开。 他笑着说:“唷,还不乐意呢?实话和你说,刚刚陶老二里应外合成功逃走了。有他那一家子在手上,陶骧都没松口。就剩你,陶骧是不会冒损兵折将的险了。” 他以为会在静漪脸上看到惊恐,却不想静漪听到这个消息,头一个反应竟是松了口气。 “你这个女人是不是蠢?这关口了还不怕吗?”他笑着,目光在静漪脸上身上溜着,“这胆色倒是合我的口味,说不准,你还是个……十四,我瞅着这娘们儿会是个在床上很骚的。你怎么看?” 十四冷笑了下,说:“那你就先尝尝吧。” 郞十三将静漪拎起来,推到牢门上。 静漪手扣着栏杆站稳。 这一阵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辨清自己的位置,看到秋薇那惊恐的脸,想哭叫又不敢出声的样子,她转眼盯着郞十三的脸。 “那说好了,十四,这可是你让给我的,过会儿你可不准眼馋。”郞十三笑嘻嘻的,抽下腰间的东洋刀挥过来,带着冷冽的风声,堪堪的,贴在了静漪的腮边。锋利的刀尖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定在了她颌下的领口处,“噗”的一下,挑开了她的一颗扣绊,向两边拨了拨,洁白无暇的肌肤露了出来。 郞十三似是愣了一下,接着便笑起来。古怪的笑声令土牢的气氛更加的紧张和诡异,他一口白牙森森的闪着光,说:“的确是……人间尤物。难怪闹了那么多风流韵事,陶骧还要你。” 他走近一步,东洋刀继续向下,扣绊又被挑开一颗。 他笑着,阴冷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发红。 秋薇根本什么都顾不上了,扒着牢房栏杆哭叫谩骂。 郞十三充耳不闻。 静漪咬着牙。这样一点一点的折磨,比排山倒海来的殴打和羞辱更令人难以抵挡。 郞十三再靠近静漪一些,低低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畜生。”静漪骂道。 郞十三笑着,说:“连骂人都很够味儿。别着急,有你叫的时候……你在陶骧床上怎么叫的,等会儿就怎么叫。我保管让你叫的更大声!” “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好了。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叫程静漪。”静漪说。 郞十三将手里的东洋刀旋了一下,扣绊再开一颗,说:“哟,是吗?” “你们可别忘了,除了陶骧,我还有个哥哥,叫程之忱。”静漪说。 “程……之……忱!”郞十三重复着这三个字,东洋刀横空劈了一下,呼啸着在静漪头顶划过,“山高皇帝远,我们连近在咫尺的陶骧都不怕,怕你那个索老儿的姑爷三哥?笑话!等他来了,你早被我吃干抹净了,说不准,他还得低声下气的认我做妹夫呢……你说,是不是?美人儿?到时候,我开什么条件,大舅子不得如数支付啊?”他邪笑着,刀背冷冷的向下,贴着静漪的下巴颏儿,人几乎要贴在了静漪身上,眼睛盯着静漪的领口。 静漪衣上扣绊被挑开了一串,领口已经散开大半,雪白的肌肤露出来,看上去是无尽的诱惑。 静漪一动不动,紧靠着栏杆。 山洞里的火把燃烧的是动物油脂,令她有种眩晕和呕吐的感觉。土牢的入口处有重重的人影,在黑暗中重重叠叠的,鬼魅似的,仿佛随时会涌进来。想到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她控制不住自己,身子在发颤。 “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猪狗不如。不管你们是冲着谁来的,真刀真枪跟他拼就是了。”静漪说。 “拼什么拼,我们是土匪。七少奶奶见多识广,上流社会什么没见过,唯独土匪你没见过吧?看看我,我就是土匪。别跟土匪讲手段,讲道义。我们就是猪狗不如。比猪狗过的好,谁来做土匪呢?七少奶奶千里迢迢来兰州,为的不就是入洞房嘛……这就让你入洞房。”郞十三压低了声音。 山洞里静的怕人。 郞十三的东洋刀忽然间斜插进了静漪的衣襟儿里,隔着内衫,那冰冷直钻进她心里去,只要他轻轻一用力……静漪眼睛不由自主地一闭。 郞十三笑着,他的手扶上了她的腰。 静漪屏住呼吸,就想孤注一掷的时候,郞十三的笑声戛然而止,变成嘶嘶的吸气声。扶在她腰间的手瞬间移开了…… “十三哥!”十四叫道。 “别过来,你往前一步,我就弄死他。”之忓阴沉沉地说。 静漪睁开眼。 与她近在咫尺的郞十三双手把着自己的颈子,不敢挣扎。他的颈子上缠了一条极细的皮鞭,而之忓的手从栏杆里伸出来,稍稍一收手,郞十三的脸就变成了紫茄子色。 这一下,就连隔了几步远的十四脸色都变了,他擎着手枪原本是对着之忓,不想之忓却让郞十三挪动脚步,利用他挡住了子弹射来的角度。 “放开他。”十四说。 之忓也不回应,只是勒紧了手上的皮鞭,郞十三慌忙的胡乱摆着他空着的那只手,一对眼睛都要凸出眼眶了似的。 静漪只觉得紧贴她身子的刀“嗤啦”一下被抽了出去,丢在地上。她趁机蹲下身,将东洋刀抄在了手里。 “从这里滚出去。”之忓说。边说,边下了郞十三的枪。他盯着十四,对静漪摆了下手,示意她不要动。 “出……去……”郞十三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十三哥,”十四顿了顿,说:“兄弟只好对不住你了。” 他话音未落,一声枪响,郞十三立即脑袋开花。 静漪顿时被溅了一脸一身的脑浆。 热乎乎的,顺着她的脸往下滴。 之忓正要举枪还击,不料十四的枪更快,一枪打在他手腕上,枪掉在地上。之忓反应也快,倒地便想将枪捡起来再还击时,膝盖却又中了一枪,终于跪地不起。 不到一分钟,土牢已经一死一伤。 “十四哥,四哥有话,留活口!”有人冲进来,慌张地喊。看看倒地的郞十三,又惊又怒,“十四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十四看都不看他,拿枪指着静漪,说:“十五,你来晚一步。十三哥老?毛病犯了,被这娘们儿整的五迷三道儿的。没想到这娘们儿手下厉害的很,对他下了手……” “陈十四!”随着一声暴喝,外面又进来了一队人。 “四哥。”十四转身的同时后退两步,将静漪拖到了身前。 逄敦煌看到倒在地上的郞十三,上前去摸了下十三的鼻息,已经没气了。他伸手合了十三的眼睛,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看陈十四,而是看着十五。 十五对他摇了摇头。 “十三哥是想在这儿就办了这娘们儿。偷鸡不成蚀把米。”陈十四说。 逄敦煌站起来,看着他,问:“真的吗?” “四哥不信,大可问问在场的弟兄。” “我不用问他们,就问你。今天,是老十三要对程小姐不轨,还是你意图不轨?”逄敦煌问。边问,边往前走。 静漪这会儿已经知道自己成了十四的人肉盾牌。 她看着逄敦煌。 逄敦煌一对眼睛越过她,紧盯着十四。 “四哥这么说,我就不懂是什么意思了。”十四语气里已经露出一丝慌乱。 “你明知道眼下她是交换大哥二哥唯一的筹码了,她出了事,别说大哥二哥回不来,就是这个山寨也危在旦夕。你还鼓动弟兄们这么干?你究竟是何居心?至于陶驷怎么会逃掉,你又怎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关押陶驷一家三口的地方,除了你,我没有交代过别人,你可知道?”逄敦煌步步紧逼,已经来到近前。 “这么说,四哥一早就不信我了。”陈十四低声道。 “十四,哥哥们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大哥和马东魁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不是不清楚。马东魁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背叛大哥、背叛山寨?”逄敦煌逼问陈十四的同时,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十五。 “你们别过来。”陈十四把静漪拖住,枪指着静漪的后脑,“马爷许了我什么,我犯得着和你说吗?逄敦煌自从你来了,山寨是一天不如一天。你欺上瞒下,哄的哥们儿们都信你,你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在山寨里一手遮……” 他话未说完,忽觉得小腿上剧痛,一时没有能忍住,闷闷地哼了一声,膝盖就打了弯儿。 “我把你这个不仁不义吃里扒外的东西!”逄敦煌和十五见十四中招的一瞬不得不松开静漪,毫不犹豫的同时拔枪就射。 中了枪的十四仰面倒地。 逄敦煌急忙上前,将静漪挡在身后,命令十五上前查看。 “死了。”十五说。 静漪看着十四瞪的老大的一对眼,在血泊之中,触目惊心。 她转开脸。 土牢里的血腥味更加浓重。 “受惊了。”逄敦煌让十五安排人把两具尸体抬走,回头对静漪说。 他看了看在土牢里的林之忓,说:“兄弟,好身手。”他知道是之忓偷袭了十四。如果不是这一下偷袭,他要对付十四,还得费些周折。何况对付十四或许容易,同时保全静漪就难了。 之忓不理会他。 “他受伤了,让我给他包扎伤口。”静漪说。 “我让大夫来给他包扎。麻烦七少奶奶先跟我去见个人。”逄敦煌客气地说,“见过这个人,回头我们就给七少奶奶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 “如果只有我自己换地方,那就不必了。”静漪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五) 逄敦煌说:“这是自然。” 静漪看看已经哭的倒在地上的秋薇,说:“走吧。” “小姐!”秋薇拖着哭腔,“我要跟你一起去!” 静漪“嘘”了一声,说:“别担心。我马上就回来的。” 她说完看了一眼逄敦煌,问:“是吧?” “当然。”逄敦煌点头。 静漪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提着郞十三的那把东洋刀,随手便丢在了地上。 逄敦煌弯腰将刀捡起来,交给旁人,自己默不作声地走在静漪身后。 穿过洞穴一般的土牢,她需要尽量的保持身体的平衡,才不会走的步态狼狈。其实她的脚早就软了,却不想在逄敦煌这伙土匪面前露出怯意。 她身上只穿了件银红色的棉袍子,走出土牢,立时就被风吹透,冷的直打哆嗦。逄敦煌看到,招了招手,吩咐了随从几句。 静漪没发觉逄敦煌的小动作,十五在前面带路,她就跟着走。先是平地,后是台阶,又是平地……最后是高高的台阶。仿佛总也爬不到尽头似的,她爬的吃力。凌厉的寒风,带着土味。 这是与北平冬春两季的黄沙天不同的味道。 终于她被命令站住。 此处一定是个高地。风从不同的方向打着旋儿在她身边转着,更加冷的彻骨。 她眯着眼,眼前是灰黄的一片——他们站在高处。这是个烽火台似的地方,修筑着古老的防御工事,看上倒是去很坚固。她扶着土墙向外俯视。外面是一个山谷,两面的高山陡峭,山谷的出处在两山合拢处……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势。 一件斗篷递到静漪手上,是逄敦煌。 静漪将斗篷系好,遮住她被撕裂的袍子。 逄敦煌转开脸不看她。 “那边,两点钟方向,还有那边,九点钟方向,都架了炮……看得到吗?陶少帅偏爱德国武器。那山顶布置的就有几门最新式的德国造迫击炮。你可以想象如果他一声令下,攻击的火力会有多猛。咱俩站的这个位置,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夷为平地。”逄敦煌边解释,边将一台望远镜从十五手上拿过来,交给静漪。 静漪没接。 她只望着远处的山峦。 忽然间山谷里传来枪声。 在回声不断中,十五也拔枪朝空中一射。 静漪便知道这是双方在用这种方式交换讯息了。 高处风大,吹的她本已凌乱的头发更乱些。土腥味遮住了血腥味,这让她觉得舒服了点儿。 “逄先生,”静漪依旧对着山谷的方向,“可以了吧?” 逄敦煌说是带她见个人,看这样子,其实是安排她给人看。 逄敦煌沉默片刻,说:“程小姐,里面请吧。” 静漪转身之际,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山谷。 山谷一马平川,似乎什么都没有。 “不过先要委屈你一下,程小姐。在这里,还是要按我们的规矩来。得罪了。”逄敦煌从十五手里拿过来另一样东西,是一条黑布。 静漪抽过来,自己系了。 逄敦煌伸手过来,想让她搭着自己的手臂。静漪的手触到他的手臂,立即抽回手来,硬是摸索着,慢慢地走下烽火台。 逄敦煌极有耐心地随着她这样缓慢地走着,也不管其他人是怎么觉得诧异。 静漪眼睛看不到,耳朵就格外的灵敏。不时的有人经过她身边,叫一声“四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听得出来,逄敦煌在这里是极受尊重的……耳边的声音消失了似的,静漪知道他们回到室内了。 她站下。 “程小姐,你在这里稍等片刻。你想见的人,应该马上就会来。”逄敦煌温和地说,“我先失陪。” 逄敦煌出去了,门也已经关好。 静漪自己解下来布条,看看四周围。 这是个山洞。壁上挂着油灯,光线昏暗。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这山洞里的陈设都看过来——看样子是谁用作休息室的,桌椅床铺都齐全,案上笔墨纸砚和书籍也累的满满的——她并没有乱动这里的东西。 有个四五十岁的婆子送进来热水,说是四爷吩咐请程小姐洗洗脸的。 同时拿进来的还有一套半旧不新的干净棉衣棉裤。静漪正嫌自己身上血迹斑斑,当下毫不犹豫地将衣服换了。棉衣棉裤都肥大,只好用腰带紧紧的系好。 那婆子并不同她说话,只是看静漪一盆水洗不干净面孔,又给她换了一盆。 静漪拿着粗布巾擦干脸,正要坐下休息,就听到有人在说话。 此时婆子已经出去了,山洞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愣了愣,才知道这里同隔壁只是隔了一道薄薄的隔扇。 她走过去。 这隔扇是日式的东西,可能在山里条件不够,做的不甚精细,只取那个意思。 静漪犹豫了下,透过缝隙往那边看看,人影攒动,看的并不真切。但是话语声渐渐清晰。 “……没想到七少会亲自来。”逄敦煌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静漪心里一顿,手扶在纸扇上。 耳朵里嗡嗡响,七少两个字,仿佛是从逄敦煌嘴里飞出的蜜蜂……偏偏这蜜蜂还蛰了她一下。 “不亲自来一趟,怎么对得起卧龙山上上下下摆这么大的阵仗?”陶骧打量够了这间被逄敦煌用来待客的厅堂,挑了张太师椅坐下。 照进山的规矩,他和跟着他进来的图虎翼早将武器放在了寨门口。 “人呢?总得让我先见一见。”陶骧说。 逄敦煌笑了笑,看着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的陶骧,问:“怎么,七少是不相信我逄敦煌的人品,还要亲自验一验才肯交易?刚才看的还不够清楚?” “交易?”陶骧气定神闲的,说:“眼下,你除了手上有这张牌,还有什么可和我讨价还价的?” 逄敦煌哈哈笑着,说:“少帅此言差矣——您不就是看着这张底牌才肯来的嘛?” “逄老四,你好像忘了,这次是我帮了你一个大忙。”陶骧缓缓地说。 “七爷是算准了我不敢撕票?”逄敦煌笑着问。 “又不是只有你手上有票。看你逄老四是想忠义两全,还是身败名裂。”陶骧说。 两厢里针锋相对,气氛陡然紧张。 “十五!请七少奶奶来一趟。”逄敦煌大声说。 “是,四哥。”十五应声而去。 静漪急忙后退几步,转身走到屋子中央。 她下意识的将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 果然不一会儿,十五敲门进来,这一次没有给她蒙面,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静漪出来才看的清,这山洞里布局也颇复杂,左一个洞穴又一个洞穴,若是乱走,很容易迷路。 十五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在寨子里想逃出去,那是做梦。” 静漪看他一眼,淡淡地说:“若是有内贼引路就不是做梦。” 十五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们已经走到议事厅门口,十五在外面禀报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静漪在门前停了停,才迈步进去。 和她刚刚所处的那间小巧的山洞又不一样,这个广阔深邃的山洞里两边陈列的整齐座椅,正中一架高大的大理石山水屏风,前面一台蒙着虎皮的太师椅……就只有墙壁上悬挂的油灯,让人觉得有一丝的暖意。 静漪把这议事厅打量完毕,才看向面对面坐着的陶骧和逄敦煌。 这两人身后各自站着一人,也都注视着她。 和逄敦煌笑微微的眼神不同,陶骧看向她的目光更沉静也更模糊。倒是他身后的图虎翼不等她站定,就叫了声“少奶奶”——在静漪听来,图虎翼有些激动,也让她有些感动——静漪点了点头。 “逄敦煌,你是怎么保证的?谁把七少奶奶伤成这样,你把他交出来,看我不剁了他的手!”图虎翼转身对着图虎翼大喝,脸红脖子粗的。 “已经处置了。”逄敦煌低声道。 陶骧眯了下眼,对图虎翼一摆手。 “七少!”图虎翼显然不服气。 “我们大哥二哥在牢里也不会一点儿委屈都不受的。”逄敦煌垂了眼帘,将手上的匕首盘弄着,“卧龙山多少弟兄跟陶家有血海深仇,七少奶奶在这儿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七少不会不知道这点吧?那还拖这么久才来,七少真舍得。” “逄敦煌你给我听着,我们七少奶奶再出一点儿毛病,你就甭想见到活着的郭云虎!”图虎翼说。 逄敦煌一笑,翻了下眼皮,说:“小毛孩子,威胁我?你以为我逄敦煌是被吓大的么?” “逄老四,”陶骧的目光停在静漪脸上。静漪被他看的若芒刺在背。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条件我都答应了。”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六) 逄敦煌笑着说:“七少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么。七少奶奶不用受这么大的委屈了。我们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 陶骧站起来,说:“她要多掉一根头发,你掂量着。” “那么我要的东西,七少也须得给我保证半点不差。”逄敦煌紧跟着说。 陶骧离开。 脚下的马刺贴着地面铮铮然作响。 图虎翼跟上他。 经过静漪身边,陶骧没有停,图虎翼敬了个礼。 两人很快便撤出了山洞。 逄敦煌跟着走出去,站在洞口,往下一望,正看着陶骧飞身上马。 此时寨门被吊起,眼看陶骧和图虎翼一先一后便要出寨,老八说:“四哥,真放他走?” 陶骧回了下头,举目回望。 逄敦煌拔出了枪,对着陶骧,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两厢里相对,陶骧冷若寒星的眸子,毫无惧色,策马而去……逄敦煌收了枪,站在他身边的老八叹口气,说:“四哥,咱能这么一枪崩了他就好了。什么仇都报了。只可惜……” 逄敦煌笑着说:“这会儿崩了他倒是最容易,山里这些靠咱们吃饭的弟兄百姓呢?咱们的大事呢?这次能清理了门户,换回大哥二哥和武器弹药,已经够本。老八,咱们须得从长计议。再者能给陶骧制造点麻烦,让他别以为卧龙山就这么被赶尽杀绝,得意忘形就可以了。” “四哥深谋远略,兄弟佩服。”老八低声道。 逄敦煌看着那缓缓闭合的山门,摇了摇头。 “不过依我看,四哥其实还可以做的更大些。”老八说着,见逄敦煌沉默,继续说:“其实老大在不在,卧龙山也是四哥你说了算的,倒不如……” “卧龙山是老大二十年的心血,日后要怎么走,还是听老大的。”逄敦煌说。 “是。四哥做事明白。我是唯四哥马首是瞻。”老八说。 逄敦煌没出声。 他们走回山洞里,逄敦煌看到静漪仍站在厅里没挪动地方,倒是十五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就坐下来说:“十五,我和程小姐有话说,你和你八哥在外面候着。让七姑娘送茶水来。要好一点的,程小姐是喝不惯咱们这粗茶的。” 静漪听着逄敦煌又换了称呼。 在陶骧面前他可是一口一个七少奶奶。 逄敦煌见她脸上并无愠色,心里略安。从进了这个大厅开始,这里面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不会令她太过意外。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见十五和老八都站着不动,嗯了一声。 “四哥你跟她客气什么……”十五脸都皱到了一起。 “啧,少废话。”逄敦煌瞪了十五一眼,说:“回头程小姐由你亲自看守。你刚刚也听见了,程小姐再受半点伤,陶骧的炸弹可不认人。” “那除非是他这媳妇儿不想要了。”十五嘟哝着。逄敦煌的话他倒是也不敢不听从,便和老八一起退出去了。 “程小姐请坐吧。”逄敦煌说。 静漪正在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听到他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请问这画是谁的手笔?” 逄敦煌走到她身后,也看着那幅画,问她道:“画的怎样?” “说实话吗?”静漪反问。 “说当然就说实话。”逄敦煌微笑看她。静漪仰头赏画,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有点错觉,似乎刚刚这里并没有进行过一场剑拔弩张甚至硝烟弥漫的对峙。他半晌才说:“一位故人。” “四哥,茶来了。”一个个子很高、皮肤黝黑、壮实的像男人的姑娘进来,把两碗茶放在桌子上。“四哥还有什么吩咐?”她声音倒是细细的。 逄敦煌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等在这里好了。 “逄先生这位故人,可不寻常。”静漪坐下来。她早就觉得口渴了,端起茶碗来便小口地啜着。嘴角脸上的伤口被这样的小动作一扯,到处都疼。她轻抿着唇,发觉逄敦煌在看她,说:“画功虽寻常,气势却盛,却终不是福寿双全的气象。” “这话若被他老人家听到,是要暴跳如雷的。他生平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别人批评他画功差。可以批评他不会打仗,但不能说他不会画画。”逄敦煌微笑着说,“程小姐见笑了。” “抱歉,我不该信口开河。”静漪说。 逄敦煌看着静漪坐在刚刚陶骧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此时七姑娘将火把挑的高一些,洞内的光明亮多了。他目不转睛的看了静漪一会儿。 逄敦煌笑道:“画如其人,程小姐见识不浅,说的不是外行话。不过我是粗人,不懂这个。只觉得他的画放在这里,我安心。程小姐,请。” 静漪不知不觉就把茶喝光了,七姑娘又给她续了茶。 “程小姐,这两日敦煌多有得罪,万望海涵。”逄敦煌说。 静漪默默地看着逄敦煌。到此时,她才看清楚逄敦煌的样子——粗,而黝黑,精壮至极,头顶的狐皮帽子随意的搭拉着,又显得人有点儿吊儿郎当。但胸口挂着的怀表,又给他添了几分文气。 一个土匪身上,不但有匪气,还有侠气,更有文气。 端的是奇怪。 静漪一对美目望着逄敦煌,逄敦煌倒也坦然。 “要是我没料错的话,今天之内,你就可以走了。”他说着,替她打开了盖碗,三炮台香甜的气雾升腾起来,“程小姐喝完茶就去歇着吧。我逄敦煌说话算话,说不让人再伤着你,一定做到。之前是我的失误。” 静漪端起来茶碗慢慢的饮了一口。甘甜中微带苦涩,茶香、菊香、枣香混在一处,口味奇特。 她将一碗茶饮的差不多,搁下。 逄敦煌道歉的话,她已经听了两遍。 “若你们真杀了我,倒是痛快了。”她说着,看着逄敦煌桌案上的一盘杀到了一半的围棋。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棋子了,上面浮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上次下棋还是在家里,和之忓一道……她问:“段大哥怎么样了?” 逄敦煌这才知道静漪早就认出了他。 他沉默片刻,说:“他已痊愈。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恕我不能告诉程小姐。” “不必。知他平安就好。”静漪说。 “看来程小姐一早心里有数。我还以为程小姐天生胆大。”逄敦煌笑着说。 静漪也笑笑,说:“倒不是有数。受人恩惠转眼即忘也是寻常事,我并不指望逄先生记得。” “敦煌不是那样的人。”逄敦煌微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程小姐的人情,我迟早会还。” “就算偶然帮上忙,那也不是冲着你。那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若说有恩,陶家二哥对你们才是有恩。”静漪淡淡地说,“你没伤了他们一家,就算是有良心。” 逄敦煌默然。 静漪站起来,说:“我还是回牢房去吧。在这里呆久了不自在。谢谢逄先生的茶。” 她去开了门,门外的老八和十三打量了她一下,外面此时飘起了雪花。 “胡天飞雪,第一次见。”她说。外面真冷。 她还没有被送回牢房,外面就有人通传,说陶骧已经让人把第一批军火送到了。 “程小姐,陶骧遵守诺言,我也信守承诺,你看,你是不是这就走?”逄敦煌问。 静漪见逄敦煌如此说,便问:“能把我的丫头和随从先换出去嘛?我不着急。” “依你。”这个回答在逄敦煌意料之中。他吩咐十五去照办,见静漪望着雪花出神,问道:“程小姐,有没有兴趣下一盘棋?这样交换,还得阵子。” 逄敦煌做了个请的手势。 静漪移步洞内。坐下来,棋盘已经清理干净。 “逄先生可曾留学东洋?”静漪问。 逄敦煌听她这么称呼自己,微笑颔首,“正是。” 静漪落子。 逄敦煌手指端的茧子明显。 “你好像知道我是什么人。”逄敦煌看一眼静漪。 她的脸已经洗的干干净净,这就越发显得脸上那重叠的掌印和嘴角的瘀痕触目惊心。 “只是知道个名字而已。不知道彼逄敦煌,是否就是此逄敦煌?”静漪说,“逄敦煌其人有点传奇色彩。他早年从保定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南下参军,为廖致远将军赏识。后廖致远将军事败,逄敦煌随他东渡扶桑。廖将军回国遭政府军围剿身亡后,作为追随廖将军的死士,逄敦煌销声匿迹数年,之后在西北荒蛮之地崛起,是西北匪患中的……佼佼者。说是杀富济贫的好汉也可,令人闻风丧胆的匪类也不为过。只是,提到这个人,其他的倒也罢了,有个传闻颇有损其名誉。” 静漪手指捏着棋子。 “什么传闻?”逄敦煌反问。 “传说是逄敦煌出卖廖致远将军,才导致廖将军身亡……”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七) 逄敦煌手里的棋子缓缓的按在棋盘上。 “你相信?”他问。 程静漪落子,说:“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这辈子,我们还见得了第三面?” 逄敦煌笑了。 他此时心情似乎格外愉快,边说边轻拍着桌案,棋子都在乱晃。 “程静漪,你记住。”逄敦煌大眼一睁,十分的神采流露出有十二分。 “什么?”静漪微皱眉头。 “记住逄敦煌三个字。”他说着,敛了笑容。“我们定然后会有期。” “还是罢了吧。每回见你,都没好事。”静漪说。要不是记得逄敦煌三个字,也不知道自己真的和这名震一方的大土匪头子曾经有过奇异的邂逅。 她并不愿意回想起那段经历来。 “看这样子,后来你还是屈服了家庭。”逄敦煌看出静漪有些避忌,也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静漪不说话。 “也是,谁能真的抛下骨肉亲情?你的选择也在情理之中。”逄敦煌正色道。 “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静漪轻声说。 “别的我可能不知道,你嫁的不情不愿,可都写在脸上——而且陶骧也知道。”逄敦煌原本想板足了面孔,但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静漪就觉得逄敦煌这坏笑,真让她恨不得把棋盘掀了砸他脸上。 逄敦煌果然伸手护着棋盘,说:“别别别……别拿这棋盘撒气,老爷子就没剩几样好东西留给我。您把那画贬的不值钱就罢了,再把这给我交代了,回头我再拿什么蒙人去呀?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七姑娘在一边一乐,给他们续了水。 看他们这样说话,倒有点像是朋友……七姑娘挠挠头。 这有点怪。 她禁不住对四哥看了又看。 “不过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跟程小姐提。”逄敦煌看着静漪。 “我是阶下囚呢。你还什么该不该说?”静漪没好气地说。 “这个……程小姐那位随从,可是个人才。不知道……” “少打他的主意。莫说你占山为王,便是许他个千户侯,他也未必心动。”静漪听逄敦煌说的是这个,很肯定地说。“你自个儿都还被人惦记着呢,就别算计我们程家的家将了。” “糟践了一身好武艺。”逄敦煌遗憾地说。 “你落草为寇自得其乐,都不稀罕招安,何苦替人操这闲心。”静漪说着,示意他落子。 逄敦煌呵呵一笑。 不久,外面通传,说陶少帅的人,押了最后一批弹药来,等在山门外。 逄敦煌应声,对静漪说:“看来这盘棋,我们只好另找机会下完。” 静漪起身,看一眼棋盘,伸手要拂了,却被眼疾手快的逄敦煌一招架,挡住了。 她想想,道:“也好。或许真的后会有期。” “当然。”逄敦煌微笑,“我在陶家的地盘上钉下一枚钉,虽微不足道也还是眼中钉。日后交手的时候恐怕还有。不过我会记得当日程小姐之恩。程小姐请。” 静漪随着逄敦煌站在山门之上,看到下面摞起来的一只只木头箱子。想必这就是陶骧让人送来的军火了。 “陶骧言而有信。送来的除了德国货,还有陶家的军工厂制造的最新式武器,火力十足。”逄敦煌说说。 静漪盯着看了一会儿,说:“逄敦煌,这些军火你若用到不该用的地方,我便是助纣为虐。你好自为之。” 她语气极冷。 逄敦煌说:“陶骧不对卧龙山赶尽杀绝,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今日,卧龙山上不尽是草寇。有我在,草寇不尽是**掳掠之辈。” “但愿如此。”静漪拂了下被风吹到耳边的发丝。手碰到红肿的面颊,还是疼。她禁不住吸口凉气。 “四哥。”七姑娘提醒逄敦煌。 逄敦煌从她手里接过来一个手袋,递给静漪。 “除了子弹,别的都在。对不住,不是出于怕你袭击我们的考虑,而是卧龙山上,每一枚子弹都珍贵。这笔账程小姐也可以记着。”彭敦煌望着静漪。 静漪看看他,无可奈何。 “你可以走了。我让七妹送你下去。”逄敦煌说。 静漪迈步往下走。 逄敦煌示意七姑娘跟上去。 “程小姐请这边走。”七姑娘在前面给静漪引路。 静漪看到七姑娘背上的步枪,脚下一滑。 这泥石路宽阔平缓,能容得马匹跑上跑下,积了雪却也不好走。 静漪没走几步,就听到逄敦煌在身后高声道:“程小姐,如果你不想出去,也是可以的。反正这些弹药,也够我们跟陶骧干一架的了。不如砂锅捣蒜,来这一锤子买卖?” 静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山门。 逄敦煌挥手,闸门放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离开自己的阵营,往山谷里走去。 雪下的大了些。 两边的山谷光秃秃的,山顶有士兵,枪炮都对着下面的山门……从对面山口出来的骑兵形成几列,最前面的那匹高头大马驮着披着黑色大氅的一个男人,不用亮旗号也知道那是陶骧。 逄敦煌眯着眼睛,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那个单薄的身影距离山门越来越远了……他手中的匕首搅动着风雪,呼呼出声。 “四哥,就这么看着陶骧把人带走了?不干点儿啥?”七姑娘这时候站到逄敦煌身后。 逄敦煌筒起手。 程静漪走的很慢。风雪中的她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他转回身,含着笑,对七姑娘说:“让陶骧把这么个大麻烦带走,咱还用干点儿啥?” 七姑娘一愣,跟着笑起来,明亮的眸子望着逄敦煌,说:“四哥,程小姐虽然麻烦,但是也挺招人爱的。” “招人爱呀嘛招人爱……”逄敦煌拢了拢他有点歪斜的皮帽子,笑眯眯地看着七姑娘,说:“前儿十五也和我说,七姑娘很招人爱。怎么着?” 七姑娘哈哈一笑,说:“我把他捉起来扔青龙峡喂狼去!” 逄敦煌笑着,再回头看看程静漪——这会儿她真的走远了,不过还没有走出步枪射程…… “七妹,你还有几发子弹?”逄敦煌问。 “四发。”七姑娘立即回答。 “那咱就听个响儿?”逄敦煌对七姑娘眨眨眼,“反正陶骧也没少送咱礼。” “听四哥的!”七姑娘笑着,把枪架在炮台上,瞄准了静漪…… 此时静漪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走着。 风雪很大,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了。 山谷中静的只听得到风声,她站下,喘了口气。悬崖峭壁在白茫茫中成了黯黑的背景,显得人渺小如蚁……她能看到远处点点的黑影。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 那位七姑娘送她出门时声音细细地交待过她:“一直往前走,就看见你男人了。” 她男人么……雪花落到睫毛上,融了,眼里雾气腾腾的。 看不清远处,却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到这时脚下仿佛是棉花团,每踩一下下去,都深浅不一。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倒在这棉花团上…… 有马蹄声响起,那点点黑影形成一线,迅速向她移动过来。 她只听得马蹄声近了,雪白的高头大马来到她面前。 洁白的雪被马蹄踏着溅起来。 她抬头一望,马上的人脸被风帽遮住半边,几乎只露了那方正的下巴……是陶骧。 忽然间一声枪响,子弹被射落在她脚边,飞雪溅起。 静漪只看到面前的战马受到惊扰,纷纷扬起前蹄来。 顿时周围战马嘶鸣,人声呼喝,喧闹无比。 静漪被围在战马和骑兵中。马蹄声细细碎碎,绕着她打转,让她眩晕。正眼花缭乱间,一条马鞭伸到她面前。她本能的伸出已经冻僵了的手想要握住马鞭,手指却怎么也打不了弯……陶骧俯身,拉住静漪的手腕子向上一带,趁她腾空的一刻,搂住她的腰便将她提了起来,一下子甩在身前。 静漪被陶骧健壮的手臂紧紧的扣住腰身,白马便急速奔跑起来,马背上的颠簸却还是令她更加头晕目眩。忽然间又响起了枪声,追着身似的,一枪接一枪。 “七少,下令还击吧!这群王八羔子……”图虎翼的吼声被风雪吞没。 静漪只觉得腰间的手臂收紧了。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八) 她心里一阵发急,却也不敢乱动,满眼只看到雪白…… “撤!”陶骧的马跑的飞快。跟随他出动的骑兵迅速集结成三队,沿着狭长的山谷一队开路,一队保护他们,一队善后,留下弹药箱在山谷中央,三队骑兵风驰电掣,转瞬便撤的无影无踪…… 逄敦煌单手举着望远镜,手中的匕首被他盘弄的也飞快。 对面崖顶上的伏兵被大雪掩埋了似的,没有撤退,也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还按兵不动,陶骧沉得住气。”七姑娘低声道。 逄敦煌点点头。 “四哥!四哥四哥!”十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带人把弹药拉回来,去砸陶骧那王八犊子!” “十五,听四哥的。”七姑娘板着脸瞪十五。 逄敦煌却笑起来,说:“陶骧是什么人,能给你现成的?你自个儿去看看,或者问问老八,他开箱验货,若不是弹壳是弹壳、弹头是弹头、发射药另放,我这颗脑袋,切下来给你当板凳坐!” 他笑着,收起望远镜。空旷的山谷中,只见大雪纷飞。山顶陶骧的部队还没有撤去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再耗上一阵子了。 他说:“性子这么急,能缠得过陶骧?这会儿咱们是弹尽粮绝,人家兵强马壮,送死去吗?何况大哥二哥还在路上,这当口出个岔子,我们前功尽弃。” 十五这才明白过来,跺着脚道:“陶骧这个王八犊子!我……真他妈的真该弄了他那个老婆!让他尝尝后悔药去!” 逄敦煌看了十五一眼。 十五被他眼神里的冷意冻住,话到舌尖又咽下去。 逄敦煌转身离开。 十五呆了一呆,低着头跟逄敦煌他们走回山洞。 七姑娘看看逄敦煌说:“四哥别搭理十五,满嘴喷粪的家伙。老八说今晚上打牙祭,有酒有肉呢……” “等大哥他们回来,再喝酒。”逄敦煌看着棋盘上零落的棋子,说。 “好……”七姑娘话音未落,就听到轰然炮响。 几个人下意识地往安全的位置躲避了一下,片刻之后,逄敦煌带头冲了出去。 炮声隆隆中,逄敦煌眼看着滑落的山石自上而下滚落,烟尘四起中,乱石将山门堵了个严实。 “四哥!”老八灰头土脸地跑上来。 “有伤亡没有?”逄敦煌问。 “没有……咳咳……”老八咳嗽着,跟逄敦煌解释,弹药已经全部运回来了,“我前脚进山门,后脚炮就打上门来了,慢半步,我猪尾巴棍儿准给炸断了……” 逄敦煌哈哈一笑,拍拍老八的肩膀,说:“去!让人做晚饭,今儿晚上吃饱喝足,开工!” 老八招呼着十五和七姑娘走了。 逄敦煌望着依旧浓烟滚滚的山门,和更远处白雾茫茫的峡谷。 十五要叫他,被七姑娘拦住了。 …… 炮声停歇时,陶骧的马穿过山谷来到自己的阵营中,他勒住缰绳。 静漪在马背上被颠的两眼直冒金星,简直胃都要从喉咙里出来了。待马立住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自己两手死死地揪住的是陶骧的马裤。 她一惊,急忙松手,人却险些因此跌下去,再抓住反而抓的更紧。 她狼狈且懊恼,就觉得自己像只被翻过个儿来的小胖乌龟似的无助……她咬着嘴唇,想干脆松手跳下去。 陶骧揽着她的腰,将她慢慢的放下。 他随后甩镫下马,站在她面前。 雪扑扑扬扬地往下落,两人的肩上都撒了一层雪。 静漪的头发已经被雪打湿了,刘海贴在额上。 陶骧看看静漪——她身上的衣服,大概只有脚上那对靴子还是她自己的。黑色的皮靴,踩在雪地里,黑白分明的,就像她的眼睛……她眨着眼看他,惊魂未定的样子。 刚刚在卧龙山上,又不见她露怯。 静漪拍了拍身上的雪,看看沉默的陶骧。 他没开口,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这许久不见,她觉得陶骧好像黑了些似的……她正发呆,陶骧解下斗篷来,给她披上。他将风帽一抖,盖住她那颗小脑袋。静漪没想到他会这样,忙转开脸。战马和骑兵散在周围,距离他们并不远,虽都不肯直视他们,却也有意无意地看着。这让她觉得尴尬万分。 “来吧。”陶骧迈步向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走去。 紧靠着山崖的避风处搭了一溜儿青灰色的帐篷。帐篷上也落了厚厚的积雪。 静漪看了看,没有立刻跟上去。 他的斗篷很沉,又长,她一迈步便拖在雪地里一截子。 她只好挽了一段在手上,这么走着,就显得十分狼狈……她疑心陶骧这是故意的,非要当着人这么做。 眼看着陶骧灰色制服在被雪粒子打着,身上这件衣服就更沉些。 “哎,陶……”她张口,风帽压下来,把她的脸遮了。 帽子里有很重的烟草味,呛了她一下。 “少奶奶,秋薇在帐篷里等您呢。”图虎翼低声道。 “小姐!小姐!”一个小小的身影飞一样的从帐篷里跑出来。扑到面前来就把静漪给抱住了,“小姐,让我看看……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静漪被秋薇扑的险些跌倒,只得扶着她站稳,“你这丫头……” 秋薇见到静漪完好无损,一边哭又一边笑,抹着眼睛。 “别哭了,回头又嚷嚷脸皴了怪疼的。”静漪看秋薇的傻样子,问:“之忓呢?” “姑爷见他伤重,已经派人先把他送回城里了。”秋薇说着,回头看看陶骧。攥着静漪的手,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宝贝,舍不得放开。 静漪嫌她肉麻,挣了几下没挣开,反而被她拖着进了帐篷。帐篷里暖和多了。静漪跺了跺脚。 “休息下,天黑前要赶回去。”陶骧说。 静漪看着他,想问他瑟瑟怎么样了,但看他的脸色,似乎是不想开口说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陶骧说:“二哥他们已经平安到家。” 静漪点头,问:“瑟瑟呢?” “受了惊吓,不太好。在医院观察。”陶骧说。 陶骧说的轻描淡写,静漪却想事情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陶骧见她愣着,也不多话。稍事休息,他安排静漪先行离开,他押后。 静漪想到她的东西,问道:“我的行李……” 陶骧扬了扬眉,说:“我已让人同逄敦煌谈。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静漪想想也是,逄敦煌毕竟是土匪,落入他手中的东西,那应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她倒并不是太心疼那些金银细软,毕竟身外物,再贵重也不值当让人拼了性命去要回来的,可惜了儿的是她母亲亲手给做的那些……她想着,脸色就有些黯然。 陶骧看在眼里。 待车子走了,他转脸问图虎翼道:“犯人安排好了?” “已经送到指定地点。”图虎翼回答。 陶骧看看时间,说:“部队全部安全撤离后,通知逄敦煌的人。” “是。”图虎翼答应着,看看陶骧,问:“少奶奶的行李,是不是……” 陶骧嘴角一牵,说:“逄敦煌要求不过分的话,你看着办。” “是。”图虎翼又答应。 陶骧从岑高英手里接了一件棉大衣来穿上,“刚刚怎么不拿这个来?” 岑高英愣了一下,说:“就这一件了……七少您要这个?” 陶骧系着钮子,问:“小马是送她回大宅吗?” “您不是吩咐说,先送少奶奶去铜狮子巷吗?老马说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图虎翼挠头。原本陶夫人是要他们解救了少奶奶之后立刻送回老宅的,还是七少说让她在铜狮子巷住两日再进去。那里是七少图方便在外面自己置下的宅邸。他们已经听七少的安排将那边布置好了,不知为何这会儿七少又这么问……他小心翼翼地说:“要是送少奶奶直接回老宅去,现在也还来得及……” “就这样安排吧。”陶骧坐下来,闭目养神。 图虎翼见他没有别的话,也不打扰他休息,悄悄地退出去办他的事了。 秋薇在车上睡的东倒西歪,静漪虽已累极,一路上却连眼都没有合一下。距离兰州城越近,她越觉得心慌意乱……她在卧龙山的土牢里都没有这么心慌。 雪一直下,路上滑,车子开的慢一些。 再加上重重关卡,通关也颇费了点时间,等进了城,天已经快黑了。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九) 雪夜的兰州城里还是热闹的,静漪透过车窗的缝隙望着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城市……车子缓缓地开进一条小巷,停下来。她下了车,抬眼一望,是座不大的宅邸。没有匾额,黑漆大门也不算阔气,不过门口站岗的士兵肃立着,一望便知这里戒备森严。 马行健请静漪进门去,解释说这是七少的私邸,请七少奶奶暂时在这里压压惊,再去老宅拜见。已经有医生在里面候着……静漪虽觉得不妥,但想想自己头发都沾着血,实在是不便就这么进陶家大门。陶骧应该也是虑到这一层,才安排她暂时入住这里的。当下她便没有反对。 进门时她瞥了一眼门边的铜牌,上书:铜狮子巷七号陶寓。 不知为何她看着这一行字,心里竟有些异样。她站在门口打量一下宅子,黑洞洞、暗沉沉的庭院庄严肃穆。卫兵提枪敬礼齐刷刷的发出声响,此刻在她听来也有些刺耳。 她的步子慢下来。 “姑爷不是说,咱们要在家住么……”秋薇小声说,四下里望着,“还有,姑爷要这么大的私邸做什么用?” 静漪看她一眼,不响。 秋薇闭了嘴。 “七少朋友多,事情也多。时常在外聚会不方便也不安全。这里原是陶家四老姑奶奶夫家的产业,四老姑奶奶做主转给了七少。”马行健低声解释。 静漪和颜悦色地说:“知道了。” 马行健是他身边的人,这样替他解释,不着痕迹也着了痕迹。无非是怕她多心。其实,她有什么好多心的呢? “您先进去用点饭。这里一切都是齐备的。医生也已经到了。您要觉得哪儿不舒服,请医生检查一下也好……” “马副官!”门上听差追进来,叫住了马行健。 “去吧。”静漪慢慢地走着。 虽然在雪中,还是能看出这宅子和她习惯的京式四合院气派布局有不小差异,似乎一不小心便会迷了路,她得处处留神些。 不久,马行健急匆匆地赶回来对静漪报告:“少奶奶,老宅罗二总管奉夫人之命来接少奶奶回府。” 静漪听马行健这么说,心里未免一惊。 “七少稍早前已经同夫人商议过此事,不知为何夫人突然改变主意。”显然这也在马行健意料之外,他说:“这会儿七少应该到司令部了。少奶奶,我这就摇电话给七少,请七少和夫人交待。” 静漪沉吟片刻,说:“既然是夫人有命,我过去也好。” 她看看自己身上,这副打扮见陶夫人当然是失礼的。只是事出有因,既然是陶夫人要她这就过去,想必她也不会见怪。 静漪拿定主意,便往外走。 秋薇急忙扶着她。 外面果然候着一众人,为首的一个穿着黑袍子戴着水貂帽子的五十上下的瘦高男子见了她,忙躬身施礼,说:“义正给七少奶奶请安。七少奶奶一路辛苦了。” “罗总管不必多礼。是夫人让总管来的吗?”静漪问。 府门前挂着的灯笼在微风中轻晃,她望着罗义正。 “是。夫人听说七少奶奶到了,让我赶紧将七少奶奶接回去。夫人说这边也久无人住,屋子是冷的,怕少奶奶受病。”罗义正说。 “烦罗总管前头带路吧。”静漪说着,走下台阶。 罗义正亲自给她开了车门。 静漪与秋薇上了她们来时乘坐的那辆车,马行健相陪。 “之忓有专人照顾是吗?”静漪想起来,问道。 马行健点头,道:“已经送去省立医院。瑟瑟小姐也在那里。有专人照顾,少奶奶不必过于担心。” 静漪看看他。 马行健做事稳妥,她总该是放心的。 马行健在她下车的时候,说:“少奶奶,七少马上就过来的。内宅我无命不得入内,有什么事让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就在二门外的差房随时候命的。” 静漪便觉得他这话说的有些蹊跷,罗义正等在前方要带她进去见陶夫人,她也只好点头。 马行健见静漪主仆二人随着罗义正往里走,被前后奴仆簇拥着,簌簌落下的雪花仿佛一层薄纱帘,让她们俩的身影有些辨不分明。但罗义正并不是带着她们往上房铭萱堂的方向去,而是往东转了个弯,马行健忽然心里就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内宅里并没有人迎候出来。他转了下身,看到一个听差从里面出来,他急忙叫住他:“冬哥儿,冬哥儿,刚刚看到罗总管进去了吧?他那是要去哪?” “马副官?”冬哥看清楚是他,过来说:“看样子好像是去萝蕤堂……马副官有什么事吗?” 马行健一听萝蕤堂三个字,顿时拍额头,低声叫道:“糟了。” 冬哥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什么糟了?” 马行健又问:“夫人在家吗?” “夫人晚饭后就去医院探视孙小姐了,还没回来呢。刚八小姐还说,今儿家里汽车十辆出去九辆,还剩下一辆得随时待命不能随便支使的,害的她想出去给老太太买夜宵都不成呢……”冬哥儿笑嘻嘻地说,“马副官,你问这个干啥?” 马行健说:“冬哥儿,你进去看看八小姐在吗,替我跟八小姐说,前儿她要的东西,七少让我给买回来了。问她是这会儿要,还是改天?”马行健边说,边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抽了自来水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叠好了交给冬哥,“这个交给八小姐。” “好嘞。”冬哥跑进去了。 马行健等冬哥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一转身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那边静漪随着罗义正已经穿过了几道门。 陶家的宅子层层叠进,她们走的都是狭窄的巷子,从一处院落进入另一处院落。院墙都极高,行走其间,只觉得风贴着地面旋起来。这一路上罗义正虽然不时地说一两句话提示她们前面到了哪里,事实上她们根本就是毫无概念。只觉得是从一进院子到了另一进院子,连环扣似的十分紧密。前后各有两个家仆提着琉璃灯照着脚下的路……静漪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罗义正说是带她们去见陶夫人的,从她们进了陶家门,就没有内宅妇人出来迎候,这不合规矩不说,此时她们所处的位置,显然甚为偏僻——陶夫人居所,怎么会在这么偏僻的位置? 跟在静漪身侧的秋薇到此时也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么瞧着这是越走越远了,这是花园子吗?不像啊……请问罗总管,这是到哪儿了?还有多远?” 罗义正见秋薇问,忙说:“马上就到了,姑娘不要着急……七少奶奶,就是这里了。” 静漪抬头一望,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门楼。她刚想看清楚门楼上的匾额,门一开,两个婆子提着灯笼出来,张口便问:“罗总管,是不是七少奶奶来了?” 罗义正答应着,站在一边恭敬地请静漪往里走。那两个婆子在前面引路。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不便行走,婆子引着静漪顺着廊子往上房去。廊下挂着白色的灯笼,灯影昏黄,只照见脚下的一截路。 静漪跟着走,并不开口问。 罗义正将她送到这里,已经告退。 静漪回了下头,恰见大门吱吱扭扭地被关上……整个院子都黑洞洞的,远远的只看到廊上的灯笼,和正房悬挂的两串羊角灯。 “七少奶奶,留神脚下。”走到阶前,一个婆子站下来打着灯,一个婆子在前面引路。 正房门口站着两个丫头,看到她们,已经将帘子打了起来。 静漪站在阶前望了望——台阶很高,房门亦高,没来由的就让人有种压抑感——她提了斗篷拾阶而上。 “七少奶奶来了。”门前的丫头打高了帘子。 静漪走进屋子。 热气扑面而来,她一站定,顿时一愣。 正房里只有一盏灯亮着,静漪的眼睛需要适应一会儿才看得清楚房中的摆设——除了简单的桌椅并没有其他,房中放着一个很大的炭盆,燃着红红的炭火,使得房里暖和。 只是这房间很大,又暗,人一走进来未免觉得空洞。 静漪站定,左右看看。 除了她和秋薇,就是那两个婆子两个丫头。房门已经在她们身后被关上。 静漪转了下身,问道:“夫人呢?” 那婆子默不作声,只过来站在静漪面前,施礼道:“七少奶奶,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七少奶奶不要见怪。” “你们要干什么?”秋薇反应极快,见她们举动奇怪,厉声问道。 “替七少奶奶验身。”那婆子声音虽低,却也说的清楚这几个字。 静漪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响。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 她怔了半晌,问:“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那个婆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静漪攥着拳,问道“怎么验?” 轻轻的三个字,声如裂帛。 她不待婆子回答,追问:“怎么验?” 她的头顶似乎在冒着白汽,顺着鬓角往下流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血,鼻腔里充满血腥味。 郎十三脑袋开花时喷溅的脑浆这会儿想必是紧贴着她的头皮……她低声问道:“验我身上有几个人的血还是有几个人的脑浆子?” 她脸涨的通红,面颊上的掌印简直紫了,皮下的毛细血管似乎都会随时被逼到迸裂,使她看起来表情恐怖。 这两个婆子看着她的样子,道:“七少奶奶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你们也知道,你们是下人。”秋薇已经气的浑身哆嗦起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办的是人事儿啊?我们小姐……是怎么出生入死的……你们还……你们还……” “姑娘,不管主子还是奴才,在陶家都是要守规矩的。”高瘦婆子不敢对静漪怎么样,对秋薇可是毫不客气。 “这是哪门子规矩?哪门子的规矩这么没人味儿?我们小姐差点儿死在土匪窝子里,陶家最先想的是立不立得住那贞节牌坊?!早知道还这样,谁进陶家门?都给我滚开!”秋薇抬手指着那婆子的鼻尖儿,“谁敢动手,敢动我们小姐一个手指头,我就和她拼了!” “秋薇。”静漪叫她。 秋薇一回头看她,眼泪就滚下来了。 这些天秋薇没少为了她哭,就数这次让她心如刀割。 静漪轻声问那两个婆子:“这是谁的意思?” 婆子见她问,支吾一会儿,还没有回答,就听静漪说:“是谁的意思?我想当面请教。” 她说着,人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 那两个婆子见她这样,有些不知所措。大约也是因为她的身份,虽然奉命而来,毕竟不敢造次——且静漪冷着脸,竟有着十二分的不可侵犯的颜色——“七少奶奶,您老别为难我们……” 静漪点了点头,说:“我当然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 她环顾四周,突然紧走两步去到东间门口。 “七少奶奶!七少奶奶您别……”守在东间门口的丫头意外的见静漪冲着这边就来了,想要拦她也不敢十分地使力气,急切间挡在门口,但那两扇门还是被静漪一把推开了。 秋薇虽然不知道静漪这是要干什么,怕她出什么事,忙紧跟在静漪身后过去。 静漪站在门口,门一开,屋子里的灯瞬间亮了起来。 静漪和秋薇同时闭了下眼,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眼前的一切让她们俩端的意外——屋子里明灯高悬,烟雾缭绕,围着中央的大火炉,坐了一圈的女人,齐刷刷地望着她。 静漪料到这边厢有人,但没想到是这么多的人——她们姿势各异,有坐有站甚至还有半卧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她们都在用极其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她们——都是年长的女子,穿着虽各异,色彩华丽,通体珠光宝气,在红彤彤的炉火中,耀目生辉。真有一派逼人的富贵气……不过看得出来,她们当中最年轻的的也应该年过五旬了。被一群如花似玉年纪的丫头们簇拥着,就更显得她们有些年纪……其中一位年岁最长的,应有七八十岁,瘦小枯干,像盘在一处的老树藤似的,端着一管水烟袋,用她细而长的眼睛,瞅着静漪。半晌,她咳了一下。 就这一声咳嗽,其余的女人们都看向她,其中一个穿翠色裙褂的女子笑嘻嘻地说:“老姑奶奶,这就是咱们新少奶奶了。您瞅瞅,如何啊?” “唷,如何不如何的,我老太婆说不上,只这模样儿,可真不怎么样。也不知是谁把牛吹的天来大,说什么绝色佳人,我瞧着可配不上咱们老七。”那老太太皱着脸,上下打量着静漪。“听说这位新少奶奶还三番二次地逃婚?怎么,嫌咱们陶家门第低矮了?不肯将就啊?” 静漪被夹枪带棒地挖苦着,也不回嘴。 她镇定地观察着这些女人——这个时候,能在陶家聚在一处的,都会是谁?这里面没有陶夫人。她一个都不认得……她竟是刚从虎穴跃出,一个猛子扎进龙潭,同是孤立无援的境地,眼前这一出更由不得她脚不软。 秋薇此时迈步出去,挡在静漪身前,微笑着深深福了两福,抬头对着那位被人称作“老姑奶奶”的老太太,说:“这位老奶奶,我们小姐今儿晚上才踏进陶家大门,陶家有几进院子还没弄清呢,更不知道各位奶奶太太还是姨太太姨奶奶谁是谁,还请各位太太奶奶姨太太姨奶奶多多指教才是。”她说着,也不等上面几位回答,一转头看着引着她们进来的那两个婆子,板起脸来,说:“两位老姐姐,你们刚才在外面说的,口口声声陶家的规矩——照规矩,别说陶家的规矩,就是那儿的规矩,也是无论如何你们二位都该先通报的。不然座上都有谁、又是谁、该怎么排座行礼,我们小姐初来乍到当然一概都不知道,这么一来,坏了府上的规矩事小,让人说我们程家没有家教事大。我们小姐是娇客,可受不了这个。” 那两个婆子没想到秋薇小小年纪嘴这么厉害,一时臊的脸红,看看自己的主子没有发话维护,忙说:“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 说着便躬身。 “还不快些?”秋薇这才往后一退。 “这是府上的三位老姑奶奶,和……”婆子低声道。并不敢抬头直视静漪。 静漪望向那位最年长的老姑奶奶——路上雅媚和她说过,陶家眼下养着好几位老太太呢,除了姓陶的姑奶奶,还有祖父留下来的两位姨太太。其中大姑奶奶陶因泽是公公陶盛川的大姑,终身未嫁的,另外两位姑奶奶老三陶因润、老四陶因清则是青年守寡,前几年才回了陶家来和姐姐相伴度日的的……看这样子,这几位就是了。还有另外两位,包括刚刚开口说话的那位穿着翠色裙褂的妇人,不知道是不是祖父留下的两位姨奶奶。 那老太太陶因泽听完秋薇那顿抢白和婆子含混不清的介绍,抽了口烟,喷到旁边,对着人说:“听听这小嘴儿,巴巴儿的。身边儿的人都这么厉害,咱们嫂子亲自选的孙媳妇儿也错不了。” “大姐,她还做不做的成陶家的孙媳妇儿,现在可两说儿呢。”旁边一位穿着铁锈红色裙褂的女子说着懒洋洋地站起来。她比陶因泽年轻至少二十岁,和陶夫人年纪相仿。她走到静漪面前来,上下的打量着她,“在土匪窝子里睡了几个晚上,没个说法儿就进陶家门儿——这是想让陶家闹笑话吗?” “你说什么?我们小姐清清白白的,不准你含血喷人!”秋薇怒喝。她一听人话里有话地直指她小姐的清白,顿时忍无可忍,根本不想管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谁了。 静漪一把拉住秋薇。 她进来时一身的寒气,此刻已被突如其来的怒火逼的踪影全无。 她强忍着暂不发声,憋的一张脸紫涨起来,看上去却是百口莫辩的样子。 “来人哪,带七少奶奶去里面歇一歇。换换衣裳。再看看七少奶奶究竟哪儿不舒坦,等大夫来瞧,也好说病候。”这女子抽了口烟卷儿,夹着烟卷儿、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挥了挥,在静漪的面前划出两道青色的烟痕,说:“记得看的仔细些。” 她把仔细二字说的极重。 静漪望着她那对大眼睛——她的相貌很好,虽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却有着说不出来的美。所谓烟视媚行,大概就是这样的女子。但她虽是这样的做派,又在这个年纪,并不显轻浮——她轻声地说:“静漪好的很。不劳各位费心。初来府上,不知规矩,不当之处,还请各位老姑奶奶见谅。时候不早,不打扰各位休息,静漪告退。” 她说着,点了下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啊。”那铁锈红色袍子在静漪面前一晃,人便横在了门前。 静漪和她之间隔着的是秋薇。 秋薇对她怒目而视。 “没听见我的话吗?宋妈、李妈,还等什么呢?请七少奶奶后面去更衣!” “是!”那两个婆子应声。 静漪回身,盯住了就要靠近她的两个婆子。 “我看你们谁敢动我一下!”她轻斥。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一) 数日的关押和折磨,她满面尘埃。原本十分美丽的样貌,几乎看不出来了。 她进门的之前,还特意地将头发梳拢了一下。 虽知道无论如何是不够的,却也没想到自己要面对这样的局面。 陶家的这两个婆子,看上去就是粗壮有力的。一个高大瘦削,一个矮而肥硕。伸向她的手,黑黑的,腕子上带着绞扭的银镯子。显得黑的越发黑,白的越发白。 “要脱我的衣服,你们还没这个资格。”静漪声音不大,但是眼神凌厉。 两个婆子似是再次被她的神色吓住。毕竟是新入门的娇客,主子虽然有话,她们不能太放肆。 “愣着干什么?”一个清冷尖细的喉音由那个半躺着的女人发出来,“照规矩来!” 两个婆子这才又上前一步。 “不准你们动我们小姐!”秋薇挡在静漪身前。 静漪稳稳地站在那里,冷冷地问:“陶家是这样的规矩么?” 她觉得这房里阴冷的很。她忍不住的打战。 冷,累,怕。 她想着也许下一刻,她的衣服,就要被这两双粗黑的手给扯断襟袄。在土匪窝子里被郎十三那东洋刀贴着内衣的恐惧渐渐冒了出来,锥子一样一下一下扎着她的心。恐惧她还可以控制,难过的是这难以忽视和回避的屈辱感…… “你们凭什么?”她问。 “程小姐,奴才们要是没这资格,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我是骧哥儿的四姑奶奶。我也姓陶。”又是那个清冷尖细的声音,飘过来,“你要知道,我们怕的是万一……陶家是不能要一个不够格的女子当少奶奶的。” 静漪说:“陶家可以不要。” 屋子里死死的寂静。 黑暗与寂静,让这间屋子简直如同炼狱。 静漪单薄而瘦弱的身子,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她冷声道:“陶家可以不要我做媳妇。但是除非我死,谁也别想这样侮辱我!” “哈哈……”陶因清清冷尖细的声音,笑声也清冷。声音不大。她笑着笑着,站了起来,挥着她的手帕,走到铁锈红色袍子女子身边一站,“三姐,瞧瞧她。” “瞧什么?这脾气横的,掷地有金石声。你在土匪窝子里那几天也是这么着的吗?”陶因润望着静漪的眼睛,冷冰冰地问。 “要不也不至于挨打了。”陶因清凑近些看着静漪。手中的帕子挥了下,拂过静漪的脸。一阵清香,像檀香又不是。 静漪看着她刁钻的笑脸,一副恶作剧似的样子,忍着没有后退。 陶因清脸上笑意更深,回头在陶因润耳边低语两句,陶因润哼了一声,说:“开弓可没有回头箭,验验身又不会少块肉……矫情个什么劲儿啊?” “十小姐真名不虚传。”东侧位子上,一个沉稳温厚的女声响起来。像是带着笑意,对陶因泽说:“大姑,程家数百年家声在外,程家的小姐必然是贞节烈女。这一道,省了吧,您意下如何?” “二姐,话虽这么说,总不能因了程十小姐出身名门就改了规矩吧?今日省了这一道容易,日后万一有点什么传言,可就没有说嘴的去处了……”旁边那个穿着翠绿裙褂的妇人说。 “究竟外面怎么说,不过是外面,总不能家里人先作践起来。再者,陶家害怕那起子小人胡吣不成?”那沉稳温厚的女声慢条斯理地说,“真有什么人捕风捉影,三妹妹你也是个明事理的,咱们头一个不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乱嚼舌根就是了。” “二姐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那别有用心的了。得了,我不多嘴就是。” “本来嘛……大姑,你就别吓唬七少奶奶了。瞧把新媳妇儿吓成什么样儿了,回头七少爷一心疼,还不得来抱怨你啊?得嘞……” “得嘞什么得嘞,二姨太你就是和稀泥的。验一验怎么了?身子不能验,伤还不能验么?再怎么着……”陶因清说着,瞟了静漪一眼,许是看着静漪脸色已经极差,话当然也就没有说完。 “四姑你是长辈……刚还说不过是跟新媳妇开个玩笑,这开玩笑也得有个度,你说是吧?”老二姨太苏秀芬笑着问这位小姑子。 陶因清听着,眉一挑。 陶因润对妹妹一努嘴,让她看大姐。 偏陶因泽没说话,擎着水烟袋,让丫头替她捏腿,眼皮都没抬…… “芬姨说的是,大姑,三姑四姑,我母亲可是最惦记着骧哥儿媳妇儿呢。要知道先被大姑请到这儿来了,保不准得生会子气呢。我母亲的脾气姑姑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方正中坐在陶如泽身旁的那位一直没开口的女子说着站了起来。静漪看清楚,那是个身型高大的女人。容貌端正而秀丽,抹额上双龙戏珠,一颗拇指大的东珠在光线下莹莹泛光。身上是黑色的裙褂,挑着金线绣。看她的面目,倒有几分眼熟。 静漪端正的站着,猜想这位可能是谁。叫陶因泽姐妹姑姑,那么就是陶夫人的同辈…… “我是老七的姑姑。你可以叫我一声二姑。”陶盛春见静漪看着自己,先说。 静漪并没有开口,也没想到陶骧的姑母会在内。 这一堂的女人,除了两位老姨太太,剩下的就是陶家两代姑奶奶,个个儿派头十足。 陶盛春看着静漪紧绷的小脸儿上那擦伤的痕迹,正待要开口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随着一层叠一层的通报,那脚步声来到门边,一个不高不低的男声叫道:“老姑奶奶!” 屋子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瘦小枯干的老姑奶奶陶因泽吧嗒了两下烟嘴,说:“有耳报神么?这么快就来了。让他进来吧。” 陶盛春对大姑道:“看吧。” “看什么看?不这么着,行吗?”陶因泽冷冰冰地道。陶胜春不说话了。 门外进来的黑衣汉子趋前,略一躬身,“给老姑奶奶请安。老姑奶奶,三老姑奶奶,四老姑奶奶。二老姨奶奶,三老姨奶奶。姑太太。” “看样子这是老夫人有话儿交代了?”老姑奶奶陶因泽问。 “是。老夫人说,七少奶奶远道而来,这几日又受惊了,让我带人来接七少奶奶到她那边歇息。老夫人还说,今儿后堂炖了百合甜汤,单她自个儿吃嫌闷得慌,各位老姑奶奶、老姨太太若是有空,不如都过来喝一碗甜汤。另外姑太太您不是说今儿晚上在老夫人那边歇息吗?老太太问您怎么还不去?她那里跟您留门呢。” 陶盛春微笑道:“这不是大姑这儿缺牌搭子么,叫了我来。没想到大姑今儿晚上是想凑两桌牌,这下正好儿,咱们都过老太太那边儿去,吃宵夜、打牌去——大姑?” “合着我们成了给她解闷儿的了?也罢了,如今夜正长,正愁今儿晚上如何打发呢。既是这么着,成吧。我正好也有话跟嫂子说去。不过,容我们添添衣裳。德广,你先带她去吧。”老姑奶奶说着,瞅着静漪。 “是。”那黑衣汉子躬身。转身恭敬的对程静漪说:“七少奶奶,请。” 静漪未动。 黑衣汉子说:“老夫人亲自指示小的来接七少奶奶。还请七少奶奶即刻动身。” 静漪点头,但是等黑衣汉子一出门,她便将门关了。她手扶在门上片刻,似是下了决心,转身向内,屋内的人不知这举动是何用意,一时间动作都定格在那里。 陶因润烟都没点上,只顾看着静漪。 静漪将斗篷解开,重重地抛在地上。 身上半旧不新的青灰色棉布袄裤,在一众人的如炬的目光下似乎要被点燃了。 “小姐!”秋薇过来。 静漪摆手,将腰上系着的带子解开,同样抛在地上。 棉袄棉裤被她迅速地脱下,扔在一边。 火红的绸子贴身小衣,领口处盘扣早已被利刃齐齐挑断,衣领散着,露出一小片肌肤来。灯下,她雪白的肌肤泛着珠光,一众看着她的女人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她接着甩脱脚上的靴子。红色的棉布袜子,勒口处有细密的针脚,将小衣和袜口紧紧的缝在一起……她扯了下衣襟。小衣下摆和裤腰处缝的粗些,线也五颜六色的,那是因为在土牢里不便脱了外衣。全靠秋薇摸索着来,将荷包里所有的线都用上了……她的手掩在领口上,目光从面前的陶因润姐妹身上,转到陶因泽身上,望着这位老姑奶奶。 陶因泽吧嗒着嘴抽烟,目光和静漪交会,谁也没有退让。 “春儿。”陶因泽看了一眼陶盛春。 “是,大姑。”陶盛春回忆,她转身吩咐道:“拿我的斗篷来……你这孩子气性也大,老姑奶奶不过是试试你罢了,又不是真的不信你。” 静漪不言不语地弯身将地上那件斗篷捡起来。 “秋薇,我们走。”静漪说。 —————————————— 亲爱的大家: 明天的更新晚上8点以后放出,不要早起刷更了。周末睡个早觉吧。 各位周末愉快!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二) “小姐,把棉衣穿上再出去吧,外面冷……”秋薇泪眼朦胧的捧着被静漪丢在地上的棉衣。 静漪毫不犹豫地开门出去。 外面再冷,也比这冰窖般的屋里强。 “陈妈。”黑衣汉子一见静漪出门便低声叫道。 “在。”门外阴影里走出一位身着黑衣的沉静妇人。 “七少奶奶,这是老夫人房里的陈妈。陈妈,快来伺候七少奶奶。”黑衣汉子说。 陈妈过来给静漪见礼。 静漪看她。比起那两位凶神恶煞似的婆子,这位“陈妈”显得干净利落而温文有礼。她敛声屏息的立在静漪身侧。静漪转了身,在黑衣汉子身后,出了这间黑洞般的大屋。 外面雪下的很大。 静漪贴身小衣外就是陶骧给她的那件斗篷,一出门冷的根本就像是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走。陶盛春带着人追出来,就看静漪下了台阶,一脚就踏进了雪地里去……她叹口气,将手里的灰鼠斗篷交给陈妈,又吩咐人撑伞。她身边渐渐聚了人,转头一看,连大姑陶因泽都出来了,齐齐站在廊下,看着那位七少奶奶往外走…… “真不知道是谁治了谁一下子。”陶因清笑笑,道。 “外面传的可难听了……”三老姨太太郑静娴皱着眉道。掸了掸她的翠绿袄子,伸手一搭她的丫头肩膀。 “难听就难听吧,人没事儿就好。再难听又不是真的,怕什么?”苏秀芬说着,转脸看看陶因泽。 这老太太就吸着烟,吧嗒吧嗒的。 她年轻时个子就不高,老了又瘦下来,人是越缩越小了,看一眼都觉得眼睛被硌得慌。 “大姑,不满意?”苏秀芬笑着问。 “满意什么,倔死了,铜豌豆似的,煮不熟嚼不烂,骧哥儿有罪受了。”陶因润曼声道。 “又瘦,那小身板儿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儿,生得出儿子来?”陶因清说。 “生不出来也得行!”陶因泽这时候冒出一句来,“狗屁宜男相。这脾气不给折腾的家里乱套才怪。我单看看骧哥儿能降得住她不?” “这人都怕是要给你们这几位老姑奶奶撵跑了,还儿子不儿子呢。这话打哪儿说起啊?”陶盛春听着姑姑们这么说,哭笑不得的。 家里有这几位古怪的老太太,真是鸡犬不宁。 “还不是你母亲说的?”陶因清撇了下嘴。 “我母亲说什么,您都要驳一驳的。您几位快点儿收拾,话说着,我母亲那边儿还等着呢。”陶盛春说。 “我不去,”陶因润头一个打哈欠,“去了肯定要挨骂的……大姐你自个儿去吧。你出的主意,嫂子有火都该照着你去,我才不去垫背呢。”她说着嘻嘻笑起来。 陶因泽骂了一句,让人备轿。 “今儿虽是我起的事,你们可也没少添柴。一个都不许跑。”她说。 “哪个要跑呢?我可惦记着太太那碗甜汤呢。今儿晌午就看金萱在盯着厨娘剥百合。太太小厨房的甜汤最好了。”苏秀芬笑着说。 “你房里那小厨房差在哪儿了?也不见你请我们一请。”陶因润笑道,“不开玩笑,程家这丫头先是给土匪吓了个魂飞魄散,回来又给咱们这一出闹的怒火中烧,怕是今儿晚上没骧哥儿的好儿了。” 说着嗤的一笑。 “可没瞧出来她怕……”陶因清刚说,又道:“到底是年纪小些。” “大姑奶奶,七少爷来了。”一个丫头眼尖,小声道。 陶盛春抬眼远望,果不其然,院门口羊角灯下,陶骧来了。 他只是站着院门口,远远地行了个礼,并没有过来。 图虎翼替他撑着伞,他望着静漪——黑色的大氅被她拖在身后,陈妈给她罩上斗篷,显得她更加的单薄瘦小。走到他身前,她看都没看他一眼。斗篷带着雪扫过他脚面,他转身跟上去,将她拦住。 静漪绕过他,下台阶。 阶下正候着一顶四人暖轿。 静漪视而不见,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走。她凭着记忆,找着来时的路。其实心里正乱着,根本不知道是先前她是从哪里进来的。只看到往东去的小路上有新踩出来的脚印,她就只管冲着东边走。 陶骧迈开大步,几下便追上了她,拉住她的手,说:“上轿。” “我不!”静漪说。两排牙齿禁不住的上下磕碰。陶骧手上用力,她走不脱。 哈德广悄悄地让轿夫跟上去,在他们身后站下来等着。 “上轿。”陶骧重复了一遍。 暖轿边跟着一名撑着伞的少女,眨着大眼睛看看静漪,回身把轿帘掀开,说:“七少奶奶请上轿吧。” 静漪不动,盯着陶骧。 冷风飕飕的在巷子里乱窜,她唇齿都发僵了。 “小姐,有什么话,回去和姑爷说。这么多人都瞧着呢……”秋薇生怕静漪再这么下去冻出个好歹来,也担心静漪当众和陶骧闹翻。她看看陶骧,小声说:“姑爷,小姐在气头上……刚才在里面,老姑奶奶们……实在是……实在是……吓坏我们了。姑爷您要给小姐做主,可不能跟她们似的欺负小姐,要不……要不……”秋薇的声音越来越低,冻的人又瑟瑟发抖,还眼泪汪汪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站在旁边的金萱禁不住看她。 静漪瞪了一眼秋薇,说:“住口。” 秋薇便后退了两步,低着头不出声了。 静漪望着陶骧。 他好像屏住了呼吸,她只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汽,一朵一朵的消散在寒冷的夜里…… “金萱,跟老夫人说,我同少奶奶先回去,明儿一早我们再去给她请安。”陶骧说。 “是,七少爷。老夫人正是这意思。老夫人说时候不早了,就让送您和七少奶奶去新房。新房早预备好了,这几日天格外冷,老夫人交待热水汀烧的足一些。少爷和少奶奶快过去歇着吧。”金萱给静漪打着伞。见静漪和陶骧两人虽不言声,却比吵嘴看着更让人紧张。 “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歇过来再说。”陶骧说,见静漪仍是不为所动,耐着性子,问:“还是在这里说痛快了?” 陶骧从金萱手里拿过那把伞来,看了金萱一眼,金萱急忙退开。 图虎翼跟着也往后退。 陶骧一手撑伞,一手托着静漪的手臂,强迫她转身跟自己走。 积雪厚厚的一层,每踩一步下去都没过了脚踝。 静漪被冻的发僵,脚下被使了绊子似的,走的磕磕碰碰,还好陶骧没走多远便站住了。 没人跟上来。 萝蕤堂大院门口不住的有暖轿抬进去,偶尔有一两声呼喝传出来……静漪扭开脸,看到抱着棉衣站在远处的秋薇,正往他们站的地方眺望。 这黑的不见底的巷子,简直能吞了人。 “……逄敦煌是个土匪,都知道给我留点体面……别说我还没给人糟蹋了,就是有,今晚也算是再来了一回……”她哽住。 陶骧的手握的很紧。 “陶骧,你要不要也验一验,我给没给陶家抹黑、给没给程家丢脸?”静漪望着陶骧,问道。 他身上落了一层雪,连黑色的帽檐上都有,这就让他显得愈加像个冰人。 静漪的目光似乎被冻住了,转不开地看着陶骧。 陶骧皱着眉。 他回头看了眼萝蕤堂大院门口,一盏盏灯笼鱼贯而出,随后是一顶顶暖轿,伴着仆从如云,却安静肃穆的没有别的声响。他们出门向西走了,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伴着一点点橘色的灯光……他一时没有开口。 他短暂的沉默让静漪胸口那团火烧的更旺。 “我明白告诉你,就算是……就算是……就算是我在土匪窝子里被人……那也不是我的错!陶家,还有你,觉得我这个摆设脏了,可以不要我进这个门!可我也不觉得我哪里就不配了……”静漪全身上下就剩下脸是滚烫的了。 陶骧看着她。 这女人……气狠了,是什么都敢说。 他果断地拖着静漪往回走。 “陶骧!”静漪低声,喉咙都哑了,叫也叫不大声。 陶骧一站,她整个人撞在他怀里。 “给我听着,”陶骧说。他挺直的身子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也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而此刻他从语气到目光,都露出凶狠来,对着静漪,说:“只要你命还在,就行。那些没用的,我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静漪的下巴磕在他胸口,呆住一样,不吭声了。 刚刚说那些狠话,好像拼尽了仅有的一点力气,她有点虚软。 “现在留着你这点劲儿跟我回去吃饭。”陶骧说。 “我不去!”静漪嘴硬,脚却软了一下。 陶骧干脆扔了伞,将她抱起来,喝道:“阿图!”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三) 图虎翼急忙催促哈德广,轿夫们立即把轿子抬过来。金萱和秋薇一边一个帮忙打起轿帘来。 陶骧弯身将静漪放进轿子里,回身道:“秋薇上轿。” “是,姑爷。”秋薇答应着。金萱把秋薇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秋薇转身退进去,坐在静漪身旁,放下搁板来。她挽着静漪的手,问:“小姐,你要紧不要紧?” 静漪摇头。 轿子里挂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座下应是放置了取暖的设备,静漪坐在上面,渐渐觉得下半身先暖了起来。 这一暖,她禁不住抖的更厉害些。 秋薇就要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被静漪拦住了。 “起轿。”这低沉的声音是那黑衣汉子的。 轿子密不透风,憋闷异常,让人头晕,秋薇给静漪拍抚着后背。 静漪俯身趴在搁板上。轿子晃晃悠悠地的,轿夫们脚踩着雪地,全是咯吱咯吱的声响,原本是很细微的,静漪这会儿却觉得仿佛有小老鼠在咬着她的鼓膜……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 轿帘重又被打起,秋薇扶着静漪低头出轿。 出来便发现轿子是被直接抬进了室内。她的脚一落地,就是柔软的地毯。屋子里灯火通明,几乎完全是西式的陈列。只有客厅里那架十二扇的紫檀百宝嵌巨大屏风有些中国味……静漪是从暗沉肃穆的萝蕤堂来的,两者之间巨大的落差让她有些发怔。 陶骧虽也是第一次进来,看了这里头的摆设倒没有很意外。他只打量了几眼,见又是满目红色,喜气洋洋的,便问:“这都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室内的陈设比之京中怡园的奢华,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意外的是这栋西班牙式小楼,刚刚进得院门来他只草草一眼,已经觉得惊艳。只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心绪欣赏新居。他看了眼静漪——她看见客厅里摆着的那架三角钢琴,慢慢地走了过去;秋薇替她解下罩在外面的那件灰鼠斗篷,她里面披的还是他的黑斗篷。他的斗篷她穿着的确太长了,拖在地上有一尺,难为她刚刚又拖着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她站下了,坐在琴凳上。虽然还保持着仪态端庄,却也看得出来她内里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 原来她不是对那钢琴有兴趣,只是急需一个坐下来休息的位置罢了。 他听着哈德广解释说:“……屋子是老早就改造好的,还是那年七少您回国来度假,留下几本画册,大少爷看了觉得喜欢,和老爷商议,说早就想尝试改建一部分老宅子,不如试试照这个样子,也合了如今提倡新式、科学生活方式的潮流。若是合用就把隔壁老宅子里那几处空闲地利用起来……这屋子倒是改造好了,老爷原是想说让大少爷搬进来……这回是老夫人说,家里谁也过不惯这西洋式样的日子,倒是七爷和七少奶奶年轻,又都是上过洋学堂的,想必还用得,就让把新房布置在这里了……” 陶骧点点头,道:“我回来还是日子短了,不大往后头来,竟不知道这些。” “七少爷你忙,在家吃顿饭都跟打仗似的,哪儿有这工夫理会这些闲事呢……七少爷,七少奶奶,这院里伺候的人都在这里了。”哈德广说。 静漪抬眼看去,果然门边的走廊里,衣着干净的男女仆人站了两排。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干净的年长妇人。哈德广说这是张妈。张妈见静漪看她,忙蹲下行礼,叫声“七少奶奶”。 静漪点头。 陶骧说:“张妈留下,其他人先都下去吧。” 哈德广等着陶骧的吩咐,陶骧问静漪:“还有什么事吗?” 静漪摇头。 “既然没什么事了,都去吧。辛苦你了,广叔。”陶骧说。 “应该的。七少爷,七少奶奶,早些安歇。”哈德广也退出去了。 陈妈和金萱是陶老夫人身边的人,陶骧特别交代了两句,也让她们走了。 门一关,客厅里除了陶骧和静漪,就只有张妈、秋薇和马图二人在。 陶骧这才脱了大衣,坐到沙发上去,吩咐张妈道:“带少奶奶去上去换衣服。” “是。”张妈答应着,过来同静漪说:“少奶奶,您卧室在楼上,请跟我来。” 静漪早就看到了那栗色的木楼梯。此刻要她走上去,真有些艰难。有心想坐在这里多歇息一会儿,可此时毕竟是新进门的少奶奶,没这个道理……她转眼见陶骧正默默地看着她,便打起精神来跟着张妈走。 陶骧就见随着她脚步的移动,黑斗篷不时敞开的缝隙里,被灯光耀着的刺目的红若隐若现……图虎翼问他要喝什么茶,他说:“白兰地。” 上了楼,张妈带着静漪去卧室。 静漪顾不上看什么,听张妈说这里就是了,跟着进去,发现这是一间不小的起居室,就问:“洗澡间在哪里?” “这边这间就是……少奶奶这就沐浴?空着肚子不好吧?先吃点东西吧。少爷还在楼下等您用饭呢。老夫人刚刚让人送了晚饭来。”张妈矮矮的,跟静漪说话,要仰着脸。 静漪看着她不由得就想起自己的乳母乔妈来,和颜悦色地说:“我实在没胃口,跟少爷说我就不下去吃了……让人给我放热水吧,张妈,我想洗澡。” 张妈也早就看到静漪这脏乱不堪的模样,见她这么说,也就答应下来,说:“我这就去……等下给少奶奶准备些点心。“ “张妈妈,我来给小姐放热水吧。”秋薇说。 张妈笑道:“秋薇姑娘也累了,先歇一歇吧,今天有我们呢。” 她说着便麻利地走开了。 秋薇帮静漪解下斗篷来,说:“我去帮帮张妈……小姐你真的不吃东西?我看见桌上放着饼干糖果,有小姐在家里常吃的比利时朱古力。” 静漪摇头,坐在离她最近的一张沙发上。 秋薇走开了,她撑着头,看看卧室里的陈设。并没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不便,一切都是崭新的,从未启封的样子。她摸着金丝绒沙发垫子上金色的流苏……狗叫声突兀地传进来,静漪抚着胸口 “是大少爷院子里的狼狗。大少爷院子和这边紧邻着。”张妈出来,见静漪似被狗叫惊扰的样子,忙解释道。 秋薇跟着出来。 “你跟张妈去吃饭吧,我自己来。”静漪说。 “我伺候小姐的。”秋薇说。 张妈见状忙说:“少奶奶,让秋薇姑娘在这里吧。我这就下去给她把晚饭端上来可以吗?” “还是张妈想的周到。不过不用了,等下我自己下去吃就可以的。谢谢张妈妈。”秋薇说。 “我们是生手,少奶奶怕用着不便。那我这就去,请少奶奶沐浴吧。”张妈说着告退了。 静漪等秋薇把门关好,才问:“让你去吃饭怎么不去?” “我不放心把小姐交给别人。”秋薇不假思索地说。 静漪只穿着贴身的绸子小衣往洗澡间走去,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话说的含含糊糊的,靠在门边,望着水汽氤氲的洗澡间——干净舒服的让她有种立刻能坐下去睡着的感觉——雪白的地砖,雪白的墙壁,一个巨大的有着四只金足的雪白的浴缸里,盛着微绿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静漪走过去,摸了摸水温,正合适。 “出去吧。”她说。 “小姐,至少让我帮你把这衣服弄开啊。”秋薇好笑地看着静漪身上。 红绸子小衣被缝的乱七八糟的。她应急的措施,没想到关键的时候,还真用得着。 静漪说:“拿剪刀给我。” 秋薇又出去找了剪刀给她。她拿过来,从衣襟处剪开一个小口子,伸手便扯了下。绸子极薄,瞬间一扯到底,她缩着手臂,将上衣脱了下来。 “可惜了。”秋薇捡起来,挂在手臂上,看着静漪脱的只剩下*衣,瞪着眼睛看她。她哦了一声,笑着说:“小姐你可真是的……我出去等着啦。香皂毛巾什么的都已经预备好了。那盒子里有洗泡泡浴的,就是表小姐最喜欢的那种,放一颗就好了……您还记得表小姐第一回给您两盒,被我一次倒进去一盒的事儿吗?” “那还能不记得?” “泡沫从浴缸不断地往外冒,半间浴室都是泡沫,可把我给吓坏了,表小姐骂我,说秋薇你那是让你家小姐泡澡吗?那是烧皮!”秋薇比划着。 静漪看了一眼那粉色的盒子。的确是无瑕最喜欢的一款,玫瑰花味道的。可是眼下她需要的是洗干净自己,并不是享受沐浴。 “还不出去?我洗好会叫你。”她说。 秋薇这丫头,看样子也是累极了,却不忘了让她高兴些。 秋薇这才转身出去,把门关好,在门外听了听里面的声音,轻微的水声,想来是小姐开始洗澡了。 她回头看看这间房,这一扇那一扇的门,她一时还闹不清哪间是做什么的,搬了张高背椅子,坐在浴室旁边,守着。 起居室墙角的落地钟敲了九下,秋薇摸了摸肚子,好饿…… 静漪进了浴缸,片刻,沉入水中。 被热乎乎的水包围着,她听不见也看不到什么,眼睛受到压迫,酸酸涨涨的,一睁眼,只看到变了形的天花板,雪白的底子,描着金色的花卉,欧式宫殿样的金碧辉煌……也许眼睛里是有什么流出来,和热乎乎的水混在一处了……她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拿起香皂来,狠狠地在自己身上搓着。 一块香皂被她用掉一半,她仍觉得身上还是有血腥味。 直泡到手指已经起了皱才肯罢休。 她穿着浴袍坐在榻上,本来想叫秋薇给她拿衣服换上,却连嘴都懒的张开,不知不觉地,眼皮就发沉…… 陶骧上楼来,楼上客厅里空荡荡的。 他踱了会儿步子,才去推起居室的门。他推门的动作又轻,进去一抬眼先看到坐在高背椅上打盹的秋薇——抱着椅背,张着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走过去,看看这个小姑娘。 团团的脸上还有些稚气,还有青瘀,因为哭过,眼泡红肿。 陶骧轻咳了下。 秋薇抬头,仍抱着椅背,一看陶骧站在面前,张着嘴巴半晌才叫“姑爷”。 陶骧想,这声喊的极大,怕是楼下都听见了。 他问:“小姐呢?” 秋薇立刻说:“小姐还没洗完澡!糟了……怎么还没洗完……该死该死……小姐,小姐!”她慌忙转过身去敲门。 陶骧看着迷迷糊糊的秋薇对着那扇门又是推又是敲,半晌也没捣鼓开,急的简直要哭出来了,转脸对着他叫道:“姑爷,怎么办?” 陶骧查看下,门是从里面反锁上了。 “去叫张妈拿钥匙来开门。”陶骧说。 秋薇急忙跑出去,不一会儿喊了张妈上来,打开浴室门,秋薇先闯进去,刚想要叫“小姐”,就见静漪在榻上睡的沉了——她只穿了件浴袍,光着小腿缩在那里,一头长发垂到了地上,还湿着……秋薇眼睛又湿了,说:“怎么就这么睡着了……” “会着凉的。”张妈担心地说,“少爷,让少奶奶回房去睡吧。” 陶骧走过去,看了静漪一会儿,才将她抱了起来。 静漪先是缩了一下,然后靠在他胸口,还蹭了一下,仿佛找到了更舒服的姿势,便不动了……陶骧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次这么看着她。只是上一次,她发着高烧,甚是危急。 “姑爷?”秋薇见陶骧发了愣,催促他。 他们的卧室在旁边,秋薇过去开了灯,挂起帐子来,将床上的被子拉开一床。 陶骧将静漪放下来,伸手摸了摸静漪的额头,并没有发热。 静漪睡梦中极不耐烦地抓着他的手腕子,拉开。 陶骧皱了下眉。 静漪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这时候猛的睁开了眼。 “醒了?”陶骧问。 静漪呼的一下坐起来。浴袍松散,她底下又什么都没穿……“你怎么在这?”她慌忙地将浴袍拉好,觉得不够,又将被子拉到身上。“你出去。” 眼前的陶骧只穿了件白衬衫,袖子卷起来,虽还身着马裤长靴,却怎么看怎么是随意的样子,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也不出声。 静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陶骧看着她慌乱地试图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的身体掩藏好。 被子又不厚,还被她扯的那么紧,其实正好把她姣好的身段凸显了出来。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四) 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听见脚步声,转脸一看,是秋薇进来了。 陶骧也没起来。 “张妈送姜汤上来了,姑爷。”秋薇拿了毛巾回来,小声说。 “起来把姜汤喝了。”陶骧这才起身。 秋薇过去把毛巾给静漪。 静漪擦着头发,见张妈进来把姜汤和粥碗放在床头柜上,束手而立,就说:“我过会儿再吃。” 张妈微笑着说:“少奶奶,可别等粥冷了,回头胃疼就不好了。七少爷就是饥饱不定的,落了胃疼的毛病……” 陶骧正往沙发上坐,听张妈说,便道:“不是小马,一定是阿图多嘴。” “还用谁说么,难道我们下人就不知道了?马副官时常下半夜去厨房要东西呢。”张妈笑着,把盛姜汤的小碗给静漪端过来,“这下好了,以后有少奶奶看着您了。” 静漪只得接了碗,看着陶骧,低声问张妈:“张妈,我仿佛记得先前母亲说过,家里有给我准备衣服?”浴室里既然有给她准备好的浴袍和睡衣,这里就应该有她的新衣服。 “瞧我这记性。少奶奶,夫人还嘱咐过我,让我先跟少奶奶说,四季的衣服都有,就在那间小屋子里。”张妈说着,转身指着浴室旁边的一扇小门,给静漪看过。 静漪便对秋薇说:“去给我拿件衣服来换上。” 秋薇点点头去了。 静漪喝了姜汤,张妈到底又看着她吃了半碗粥才肯下去。静漪想想,这张妈比起她的乔妈妈来,话只多不少就罢了,连这不动声色粘着主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竟然也像足了……她擦着头发,暗自琢磨着,沉默不语。 陶骧也沉默,过一会儿,点燃了烟。 屋子里有了这点烟草气,好像就没有那么尴尬了似的。 静漪忽觉秋薇离开的仿佛太久了,看看陶骧正在翻看一份不知哪儿来的画报,好像完全不在意这房间里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悄悄地掀开被子下了地。低头一找竟连拖鞋都没有,她也没在意,小步疾走,恰好秋薇抱着一摞的衣服刚出了衣帽间的门,看到她赤脚踩着地毯,吃惊地叫道:“哎哟小姐,你倒是……” 静漪挥手让她后退,她只得抱着那些衣服回去。 “不知道小姐要什么样的,我挑花了眼。”秋薇老实地把衣服又都放下,搁在衣帽间的长椅上。 静漪看看,中意那套嫩葱绿的裙褂,说:“就这个吧。” 实在是嫌那桃红色的碍眼,也太娇嫩了些。 其实嫩葱绿也娇嫩,要她说不如穿的暗沉些。 秋薇看出她的心思来,说:“那要不你自个儿挑吧?反正衣裳多的是,一天换三套也得一阵子不重样儿呢。” 静漪坐下来,先从内衣穿起,匆匆忙忙地往身上一层层地套。秋薇絮絮叨叨地逐扇橱门打开,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满心里都想的是怎么将陶骧从这卧室里请出去,还不会再回来……假如他坚持不出去,那么她……想着这些,手就怎么也系不上钮子。 一急,脸都憋红了。 秋薇过来,替她把纽扣一一系好。 “小姐,你怕姑爷啊?”秋薇低声问道。 “胡说。我怕他什么?”静漪不耐烦,要推开秋薇的手自己系,秋薇却拨开她的手,说小姐就别乱动了不是自个儿系不好嘛,静漪瞪着她,“你要造反吗?”静漪高声。 秋薇吐吐舌尖,说:“好啦,我错了,小姐!” “你今晚怎么老向着他说话?”静漪抬高下巴,从穿衣镜中看着自己,头顶的水晶灯投下来的光明亮璀璨,她白皙的面孔上瘀痕就像是光芒中埋伏的阴影似的。 “小姐,临来前呢,乔妈妈嘱咐我,时常提点着小姐……”秋薇迅速地看了静漪一眼,见她只管望着镜子,很快地说:“姑爷呢,是小姐在这个家里最亲的人……也是最靠得住的依傍……你看这回咱们被土匪劫走,不是姑爷咱们哪能这么快平安回来啊?可是小姐总不给姑爷好脸色,怕是……哎哟!小姐!” 肩膀上挨了一记,秋薇摸着肩膀,委屈地看着静漪,跺脚。 “你怎么不说,要不是他,咱们根本就不会被劫走?”静漪皱眉。 “那不就是太太说的,嫁鸡随鸡……”秋薇撅嘴。 静漪看秋薇那样子,说:“你去看看,他还在吗?” 说着坐下去,穿上鞋袜。 “姑爷不在这儿,要在哪儿啊?”秋薇咕哝着,被静漪抬头一看,又吐了吐舌尖,悄悄过去开了门一瞅,回头道:“在呢。” 静漪叹了口气。 站起来,在这小屋子里走了两个来回——当间的玻璃橱柜里,摆着各式的袖扣,领结也整整齐齐地放着……她扶着玻璃柜台面发了一会儿呆。 秋薇催促她道:“小姐,出去吧,总不能在这儿躲一宿……姑爷还能比土匪吓人啊?” 静漪一甩手。那知这一下正磕在柜角上,疼的她吸了口凉气。 “小姐……”秋薇给她搓着手。 静漪抬手戳了下她的额头,说:“口没遮拦。” “好好好,我再不敢了……可是小姐,我再多说一句吧……这大晚上的,你穿的也太齐整了。”秋薇说完,双手按住嘴唇。 静漪倒笑了,定定神,说:“真想一头栽进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她说着真打了个哈欠。看看面前这张舒服的长椅,哪怕是真的在这里躺下去,她也能睡的极香甜……只可惜,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的。 “七少爷,夫人来了。”外面张妈在禀报。 静漪一怔,看了眼小座钟,已经很晚了,没想到陶夫人这会儿会来。 她往穿衣镜前站了,前后左右的照照,说:“秋薇快替我把头发挽起来。” 她听陶骧说“知道了,你去跟夫人说,少奶奶已经睡下了……”,忙推门出去,说:“我好了的!” 陶骧仍坐在那里,见她蓬着头,皱皱眉,说:“母亲来了。你……” “我听见了,马上下去。”静漪在梳妆台前坐了。 她以为陶骧这就要先下楼去,却不想陶骧起身后并不挪动,就站在她身后。 秋薇给静漪简单地将头发完成一个髻。 静漪擎着两支发簪给秋薇,从镜子里看着陶骧。 她意识到陶骧是有话要说。 “三哥已经到了。”陶骧说。 秋薇将发簪簪好,站在一边。 静漪手里已经空了,却还擎在那里。 “什么时候到的?”她声音有些异样,只盯着陶骧在镜子里的投影。 “今晚稍早些时候。”陶骧说,“三哥是和三嫂一起来的,安全起见,就住在司令部大院里。三嫂本来想马上来看你,三哥说你需要休息。明日一早他们过来,到时候再见也不迟。”陶骧说。 静漪站起来,说:“好。我们下去吧,别让母亲等。” 她从陶骧身边走过去。 金色镶翠的发簪让她乌黑的发髻柔润而富有光泽,只是刚洗过,颈上有几缕发丝不老实地垂下来……她用手指绕了下。 陶骧没走几步便超过她,下楼的时候走的就更快。 静漪看看他宽宽的背影,走的却越来越慢。 听见楼下轻声细语隐隐传来,再转个弯就能看到陶夫人了,她却扶着楼梯站住了,心里一阵发慌。 “小姐?”秋薇叫她。 静漪点点头,又定定神才继续下楼梯,当她远远地看到陶骧弯腰和一个穿着红色锦袍的小姑娘说话时,忍不住低低地“哦”了一声——竟然是瑟瑟…… “小婶婶!”陶瑟瑟抬眼一看静漪,就伸出手臂来了。 陶骧回过头来看到静漪走下来,将瑟瑟抱起来,说:“母亲和二嫂一起来的。” “静漪!”许雅媚原本坐在陶夫人身边,此时不禁起身,先女儿一步将静漪拥抱在怀中,没等说话,泪已经流下来了。 “二嫂,你这是怎么了?”静漪扶着她,见陶夫人也站了起来,忙叫道:“母亲!” 雅媚这只管拭泪,说不出话来。 陶夫人拍拍雅媚的背,对静漪说:“雅媚这几日最惦着你,再加上瑟瑟住院,她先瘦的脱了形。好了……静漪快抱抱瑟瑟,听说你回来了,小家伙怎么也不在医院住了……瑟瑟,看到小婶婶高兴吗?” “小婶婶抱!”瑟瑟清楚地说。 “小婶婶累了,瑟瑟乖……”雅媚说。 静漪却从陶骧臂弯间将瑟瑟接了过来,说:“没关系的。” 陶夫人让他们都坐了,静漪就将瑟瑟放在膝上,摸摸瑟瑟的额头,见她除了苍白些,已经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里略安。雅媚知道她担心瑟瑟,解释道:“就是受了点惊吓,这几日离不了人,其他的还好。” 雅媚看静漪,静漪对她笑着摇头。 陶夫人离静漪最近,她看着静漪的脸,伸手过来,想碰又没有碰到,终于只是握了静漪的手,说:“受委屈了,静漪。” “没有……”静漪低了头。 陶夫人的手大而暖,却不知怎地这样一来反而让她不安。 陶夫人看出来她不自在,拍拍她的手背,不着痕迹地移开了手,说:“原是和老七说好的,让你在外面清清静静地歇几天,等办酒席再进来。既是这么着,也好,省的多折腾一回,你就多辛苦一回。” 静漪点头。 “我说让大夫来瞧瞧,老七说你自己就是大夫。”陶夫人说着看了陶骧一眼。陶骧正喝茶,见母亲看他,他也不出声。“我想也是。不过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千万别忍着。” “是,母亲。”静漪松口气。 “本来应该让你们安生歇着的。可我不来看看你,到底不放心。老七这几日别去衙门了,折腾这些日子,怕你们两个到那一天没精神。”陶夫人说。 “我可不能不去。不然二哥要累坏了。”陶骧说。 “那还不是他应该的呀?”雅媚说着,提醒婆婆她们该走了。她心情比来时愉快了些,尤其看到静漪和陶骧并坐在一处,看上去两人虽不亲密,但比起在北平时的生疏僵硬,已经好了很多似的……她对静漪眨眨眼。 静漪避开了她的目光,雅媚眼中的笑意却加深了。 静漪低头,瑟瑟娇嫩的额头紧贴着她的下巴,孩子身上的柔软馨香让她心里一颤……说不出的酸痛渐渐地泛上来。 “也是,我还得去老太太那里。我同老太太讨情,这几日你们就不用早早去请安了。老太太也是不许的。”陶夫人又嘱咐了静漪几句才走。 她不让静漪送,倒是把陶骧叫出去了。 静漪站在门口,看陶骧抱着瑟瑟,一直将陶夫人她们送到院门口……她望着这寂静的院落。外面的确冷,哈气成冰。陶骧没回来,陶夫人和雅媚没走远,她是不能就这么转身先离开的。 她让张妈和秋薇先进去歇着了。起初秋薇不肯,究竟还是被张妈推着走了。剩静漪一个人站在外面,缩手捧着张妈塞给她的手炉。这仿佛是这寒夜里唯一的一点暖意…… 陶骧回过身来,看到静漪还站在楼前。 淡淡的一个青葱的影子,印在那里。就像她的面容,此时也淡到了极处。他走到她面前,她才仰头看他,并没有说话。 他进了门,她也跟着进来。 他上楼,她也跟着上楼…… 静漪站在起居室里,看着陶骧拿起了他的外衣来,正不知他要干什么,就听陶骧说:“我明早回来。” 静漪抿了唇。一颗心仿佛是从悬着的半空往下落,她简直听得到那一声响。 看她松了口气的样子,陶骧沉默转身,只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略一停,看她脸上有一丝紧张的神色掠过,毫不犹豫地走回来,将她搂在怀里。 静漪挣扎。 陶骧的手探进她腰间,卡在那里,将她牢牢地箍住。 静漪心里发慌,红着眼睛看他。 陶骧低头,轻轻地亲在她唇上……慢慢地,他带着她,穿过起居室,穿过卧室,将她放倒在柔软的床上……他的手扶在她身侧,看着她。 静漪咬着牙。 身下是柔软的床,软到他每一下轻轻的碰触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共振,这是她难以控制的……更难控制的是心里的恐惧。虽然她眼中是他,可是这火红一片中,却有一团团的黑暗,黑暗中又又隐隐约约狰狞的面孔,在不停的旋转……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闭上眼睛,以为看不到什么了,就不会那么恐惧了,可还是在抖。 “你看着我。”陶骧温暖的手覆在她的耳垂处。 她柔软微凉的耳垂在他指间,慢慢地变的和他的手一样温暖。 她睁开眼睛。 他温热的呼吸有淡淡的酒气,像柔滑的丝绸一般绕在她颈上,渐渐缠紧些……她开始呼吸困难,试图躲开这紧密的纠缠……或许躲开了,也就躲开了恐惧。 “是我。”他说。声音里有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似的,他极慢极慢地说下去:“这是在家里,静漪。” 她眼里起了雾。 陶骧嘴唇印在她唇上。 这一吻温柔而沉稳,缓慢而绵长……静漪在亲吻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倦意潮涌般袭来。 她已经再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 “陶骧……”她柔声细气地叫着他的名字,柔软温暖的手臂在他的身侧。陶骧撑着手臂,仔细地看着她。她梦呓似的继续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的。我是你……太太……三哥……” 陶骧放开她。 她在柔软的床上深陷,翻身都无力,一团锦袍被他揉搓的皱了……他在床边坐了好久,伸手到她下巴处,想要替她解开钮子。但停了停,他只拉了被角,盖住了她的身子,便起身取了大衣往外走。 一路走,一路随手关灯,只留了床头的那盏。 他回头望了望,才关好了房门。 下楼,图虎翼见他铁青着脸,大衣都没穿好,低声提醒他:“山里冷,七少。” 陶骧不言语。 径自走进餐厅去,从酒柜里拿出那剩下的半瓶白兰地,倒了出满满一杯,一口气喝下去。 图虎翼被吓了一跳。他知道七少的习惯,若是去巡营,该是滴酒不沾的。 陶骧从图虎翼手中拿了枪套来,边走边系。 出了门,扑面而来的清寒几乎立即浇灭了那杯白兰地带来的温热。 他快步穿过庭院,没有回头…… 当所有的声音都消弭在夜里,静漪终于翻了个身。 屋子里仅剩的这盏灯,暖暖的光,让她觉得安定而稳妥。 至少在这一晚,她终于能安睡至天明。 【第九章?完】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一) 【第十章·自淡自清的梅】 晨曦初露,陶府总管哈德广走出大门。 府前街道宽敞整洁,黑漆大门开着,望进去,影壁上的堆花牡丹图和大大的“福”,煊赫极了。 “哈总管。”门口扫雪的家丁跟哈德广招呼。大雪下了一夜,刚停。 哈德广点了点头,说:“快些把雪扫干净,别积下,省的回头办喜事的时候不方便。” 他说着话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眼见巷子那头,从青玉桥上,几匹高头大马,闪电一般的俯冲下来。 待领头的那匹白骏马来到近前,他亲自上前,抬手挽了缰绳,“七爷早。” “广叔早。”陶骧飞身从马上下来。 他身后的随从,也如飞燕一般轻巧的从马上跃下。 “您怎么打外边儿回来呢?”哈德广问。 “栖云大营有点事,我赶过去看了看。”陶骧轻描淡写地说。 “哟,那您可是连夜来回的?”哈德广一惊。 陶骧嗯了一声。 图虎翼从哈德广手里接过马缰绳,牵住了陶骧的白马“赛雪”。陶骧伸手拍了拍赛雪的脖子,交待:“喂它一盒方糖。” 赛雪打了个响鼻儿。喷出来一团团白气。 陶骧板着的面孔有一丝松动,说了声“淘气。” “赛雪越来越精神了。”哈德广赞道。七少爷的这匹马实在是漂亮,只是脾气暴,除了七少爷,也就是他的两名近侍能靠近。“听说七少爷又新得了匹好马?” 图虎翼笑道:“快别提那匹好马了。那是马呢,还是祖宗呢?好吃好喝伺候着,一不动的就尥蹶子。才来了几日,家里的马倌没有一个没被踢了的,二爷前次试了试,被摔的说想杀了它吃马肉呢……七少,回头您还是自个儿驯吧。” 哈德广听的也笑起来。 陶骧又拍了拍赛雪,示意图虎翼牵马进去,他“噔噔噔”地上台阶。靴子上的马刺,钉在台阶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少爷快进去吧,今儿好多事情等着您呢。”哈德广说。 “嗯。”陶骧应了一声。语气里一丝慵懒。 别的事情倒罢了,比较重要的一样,是今晚父亲会在家中设宴招待程之忱。虽说是家宴,一些头面人物也会来,他少不得要作陪的。他想到这里皱了下眉,将马鞭扔给随扈,抬手解着领下的钮子。一路急行,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缓步往后走。 身后跟着的卫戍也不敢跟的紧了。 院门关的紧紧的,马行健去敲门,来应门的是张妈。 陶骧见只有楼下灯亮着,看看张妈。 张妈小声说:“夫人嘱咐说不让叫醒少奶奶。” 陶骧便有些纳罕。 虽说她昨晚已经困倦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这个时候也该起了。 张妈便低声道:“昨晚上夫人在这里,让少奶奶喝的那杯茶,是安神的。” 陶骧瞪了一会儿眼。 他倒是留意到她喝那杯茶时有些迟疑,还以为是她喝不惯这里的水……这就难怪了。可照这样,她别说这会儿起不来,会睡到什么时候去,还真说不准了。 他皱起眉来,说了句“何至于”。 张妈便说:“若不是这杯茶,少奶奶无论如何都会起早去给老夫人请安的,压根儿就休息不好。夫人说了,这两日让少奶奶好好休息休息,往后侍奉长辈的日子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陶骧便没有出声。 他在楼下立了片刻,便说:“那就别吵她了吧。” “少爷您不回房啊?”张妈见他是要走的样子,忙问。 “我去老夫人那里看看。”陶骧说着,重穿了大衣出来。他命随扈都去休息,马行健让人都撤了,自己还是跟着他出来。 陶老夫人的院子距离他们的住处颇远,陶骧边走边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也就到了。 此时节祖母院中就只有腊梅花一枝独秀,穿过院中时,就觉得有暗香袭来。他忍不住站下,看看这几棵粗壮的腊梅……他忽然想到昨日他将她带回,她在马背上紧紧抓着他的马裤。赛雪跑的极快,她下马时脸色苍白,一副随时会昏倒的模样,只是倔强的坚持住了。 她的随从之忓被逄敦煌派人送出来时受了重伤。军医替他检查伤口时解下来一堆用来包扎伤口的粗糙的布条中,有条精致的手帕,是绣了梅花的。 淡青色的手帕,一角绣了一枝梅花。 看着就知道是谁的东西。 她好像是特别的喜欢梅花……信笺上也用梅。 他站住,伸手往口袋里一摸。 马行健以为他想要什么,忙问:“七少找什么?” 他这才想起来,早已是换过了制服。 “没有。”他说。 “七少爷!七少爷来了!”从陶老夫人上房里出来的几个丫头看到陶骧一行人进了院子,领头的金萱先叫了起来“快去禀告老夫人,七少爷来了!” 好像什么喜事一般。 “七哥!”上房里帘子一打,一个蓬着一头秀发的少女钻了出来,娇憨的笑着,正是他的妹子陶尔宜。三下两下跳过来,攀住他的胳膊,“七哥你可来了,奶奶念叨你好几日了。你再不来,我耳朵都要出茧子了,一定想法子把你给拖过来给奶奶瞧瞧!” 他看着尔宜皱眉,道:“没个样子。” 尔宜嘟起嘴,扯着陶骧的袖子,回头对马行健问道:“我七哥大清早的这又是发什么疯了,马副官?” 马行健笑笑,摇头不语。 “问你们也是白问。七哥有什么事儿,你们不帮忙藏着掖着、毁尸灭迹就怪了。我还指望从你们嘴里问出个啥来么?”尔宜笑着说。 “你这丫头,当着我的面就敢教训我的人。”陶骧看着妹妹那粉嘟嘟的脸,忍不住斥责的声音都软了几分。 “嘿,七哥说起话来,比爹爹还像老头子。”尔宜嘻嘻笑着。 陶骧不再说什么。帘子已经打了起来,他一低头。帘上的穗子还是碰着了他的帽檐。 “哟,对不住,七少爷。”金萱低呼,急忙收好了穗子。 正间青玉香炉里,燃着檀香,给屋子里添了几分额外的暖意。 陶骧立了立。 祖母房中焚香时不外乎那么几个时候,打坐、参禅、作画、弹琴……近来祖母弹琴作画几乎不见,这个时候,多半是在打坐的。 “是骧哥儿来了?”里面传来低沉沙哑的一声呼唤,含着笑意。 “奶奶?”陶骧叫道。他回手将帽子递给了马行健。 尔宜对陶骧做个鬼脸儿,指指房里,说:“奶奶见了七哥你,就是老戏词儿里说的,叫做龙颜大悦。”她说着高声些,“奶奶,昨晚睡的好么?” “好的很。你还不快去洗漱更衣,当心迟到。”陶老夫人在里面说。 “七少爷,老夫人让您进来。”里间门一开,银萱出来,轻声地说。 陶骧进了门。 尔宜在他身后跺脚,“七哥一来,奶奶就立马儿不待见我了!” 金萱说:“老太太跟七少爷是有要话要说。” “什么要事,还不是那个丑八怪的事儿……”尔宜笑道。 “八小姐。”金萱急忙阻止她。 尔宜斜了她一眼,笑着低语:“就是丑八怪嘛,又不是我说的,你也不是没听见昨儿晚上大姑奶奶怎么形容的。” 里面陶骧自然是听到了尔宜说“丑八怪”,眉头略皱。 银萱带着他往里走,他一瞅,果然祖母正在禅椅上打坐。他站住,就见银萱过去,在老太太身边低声的说了句什么。 陶老夫人闭着眼睛,调匀呼吸,慢慢的抬起眼皮来。 陶骧看到奶奶那细长的眼睛,灯影下微光闪烁,微笑了,“奶奶,我回来了。” 陶老夫人盘着腿,坐在禅椅上,说:“先洗把脸吧。银萱,叫金萱近来,你们伺候七少爷洗脸——瞧那埋汰样儿。” 陶骧脱了外衣,就手在铜盆里洗着。 银萱给他连换了三盆谁,他才从容地洗干净。 陶老夫人抬眼看着穿着白衬衫站在自己跟前儿的孙子,干净清爽的模样,真让人心头一阵畅快。她让陶骧坐下,吩咐金萱:“去拿七少爷爱吃的点心,让他先垫垫。” 金萱答应着出去,银萱捧了新泡的热茶上来,给陶骧斟茶。 陶老夫人静静地抽着水烟。 咕咕作响的烟袋,袅袅地从她一张一翕的嘴角冒出的烟,都让陶骧觉得安宁。 不一会儿金萱进来,把刚刚陶老夫人说的那些吃食给一样一样放在小桌上。 陶骧看到点心碟子里有牡丹饼,说:“这时候,还有牡丹饼?” 这牡丹饼原只是在春天牡丹花开的时候才有的时令吃食。厨房里制作食物的牡丹花,都是专门培植的。当年花期摘下,制成牡丹花酱封存,可到年节制些点心。 陶老夫人淡淡地说:“我仿佛记得先前谁爱吃这个的。”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二) 白色小瓷碟里,牡丹饼摆成梅花状。摞了两层。 陶骧拿起一个来掰开。 似闻得到牡丹花香,味道也甜,倒不觉得腻。 他吃了两块,也就饱了。 陶老夫人将手里的串珠挂在水烟袋上,往小桌上一放。银萱过来替她又装上烟丝。她看看金萱,说:“我还没见着七少奶奶,只是听说,甚好。” 陶骧的目光定在小桌上。桌案下方那繁复的图案……甚好。 “成了亲,好好儿待她。”陶老夫人抽了口烟,皱皱的嘴巴边,喷出缕缕烟雾,“我知道这门亲事也未必如你的意。” “奶奶,没有的事。”陶骧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陶老夫人微笑,道:“昨晚上老姑奶奶们来我这里了。后来你母亲也到了。闹的我倒像是佘太君挂帅,大摆了一回龙门阵,不过多少有点儿关公战秦琼的意思。你也知道你老姑奶奶们嘛。” 陶骧点头。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不急一时……谁来了?”陶老夫人耳朵很灵,跟孙子说着话,听到外面有响动。 站在门边的银萱忙回话:“是姑太太来了。” “她这会儿才起来。你问问她去,难道在骆家,她也这会儿起来侍奉她公婆么?”陶老夫人皱着眉。 陶骧已经站了起来,就听姑母还没进门先笑了。 “母亲,您可也真是的。我好不容易回趟娘家,为的不就是能偷懒个两三日嘛?从前我祖母就说,当一天姑娘做一天官,我回娘家摆摆官威不行么?”陶盛春笑嘻嘻地进来,看到陶骧,摆手让他快坐下。上下的打量了陶骧一会儿,“老七这几日瘦了些,倒更精神了。果然娶了亲又是一个样子了。从前大哥就说他老成……老七,你笑一笑成吗?” 陶盛春坐下来,望着侄子微笑。 “他笑的出来么?你们昨天那么治他媳妇儿?”陶老夫人眯眯眼。水烟袋咕噜噜泡冒的急切。 陶盛春看看陶骧,对着母亲说:“您也真是,没完了啊?昨儿可是骧哥儿媳妇儿吓了我一大跳呢。再说昨儿我事先的确不知道。若事先知道无论如何都得拦着。老七,要姑姑给你媳妇陪个不是么?” 陶骧说:“好。” 他一本正经的,陶盛春倒一愣,连陶老夫人都停了吸烟的动作,瞅了陶骧一眼。 “真的?”陶盛春又问。 陶骧说:“就知道姑姑不是真心的。” 陶盛春咬牙,说:“你这个小子。真是白疼你了。母亲,大嫂快和你来抱怨这小子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了。” “你大嫂才不会。”陶老夫人笑着说,“时候差不多了,骧哥儿前面用早点去吧。你父亲在家呢,不用在我这立规矩,过去点个卯。” “是。”陶骧起身,“姑姑一起去吧?” “我在老太太这里不拘什么蹭点儿吃就罢了。”陶盛春挥着手撵陶骧。道:“你快去吧。老太太有话,天冷的很,又快过年了,家里各处都忙,就甭一天三顿的折腾着都聚在一处用饭了。这还不是因为疼你们?快去吧。” 陶骧答应着先走了。 陶盛春站起来看他走远,回头笑道:“母亲,您是怕老七媳妇就这么着见人,难堪吧?可您这一开口,不怕人说您偏疼老七啊?” “说就说吧,我偏疼老七也不是打今儿开始。怎么着了?他亲娘走的那阵儿,他弱的跟小死猫儿没两样,不偏疼能成人嘛?”陶老夫人也站起来,同女儿站在一处,透过窗子看出去,陶骧已经出了院门。想想这些年,从一个孱弱婴儿,到高大健壮的汉子,她是看着孙子长起来的,想到这个总是感触极深。 “又想起这个来了。他如今不是好好儿的了嘛?连小病都不生一场的。”陶盛春见母亲伤感,小声说:“我眼瞅着老七,就觉得他最像父亲……母亲您还记得嘛,那时候连父亲都说这孩子怕是活不了。有阵子大哥一进门儿就问——小猫还喘气儿吗?怪吓人的。” “你大哥现在不留神还小猫小猫的叫。”陶老夫人笑道。 “大嫂也不易。老七是一落草就交到她手上的,这些孩子里就属老七耗费她心血最多。”陶盛春沉默片刻,说:“老七这个媳妇,我看大嫂的态度有些保留。” “这也难怪她。不过进了陶家门儿,就是陶家的人。怎么调教媳妇,你不用替你大嫂操心。你看看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就知道了。” “那能一样嘛,七少奶奶这……”陶盛春看着母亲,皱眉道。 陶老夫人说:“这有什么难的?要是这点儿是非都担不住,她难过的日子在后头呢。” 陶盛春一笑。 “奶奶,姑姑,我前头吃饭就去上学了。”陶尔宜已经换了学生装,青色的棉袍子外面罩着一件厚厚的大衣,背着书包。看着陶老夫人,笑问:“奶奶和七哥说了老姑奶奶埋汰七嫂的事儿了没?姑姑,真是老姑奶奶说的那样丑么?我先前看相片子可不是呢。” “老姑奶奶正话反说呢。你七嫂若是丑,连你在内,这家里还能有算得上好看的吗?”陶盛春笑道。 尔宜一撇嘴,说:“那倒也不至于吧?不过肯定不会太难看就是了。那时候我逗引七哥,拿了一摞名门闺秀的相片子去让他挑。他只看一眼就挑了七嫂出来。大嫂说,七哥就是没见过本人,也知道最美貌的那个一准儿就是……” “老八这丫头就是话多。”陶老夫人挥手要尔宜快出去,道:“要我说,陶家啊,缺什么,也还就是不缺你们这样的暴炭似的姑奶奶,一辈儿传一辈儿!我看着你也不是省事。” 尔宜笑着跑掉了,说着“我今儿最后一天上课……回来就去七哥院儿里看嫂子去……”边跑边说,陶盛春正要提醒一句仔细脚下,就见她一脚踩在雪上,滑出去老远啪叽一下摔在地上,倒也不怕疼,爬起来依旧蹦蹦跳跳地出了院门。 “这个老八!”陶盛春笑着说,见房里就剩了她们母女俩,她低声道:“母亲,我有点疑心……” 陶老夫人坐下来,看她一眼。 陶盛春笑笑,也坐下。 “卖关子?”陶老夫人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陶盛春拿过母亲的烟匣子,细细地整理着里面的烟丝。老太太的烟丝味道好闻,花瓣果品搭配着,是干燥的花香和果香。 她笑笑,对母亲耳语几句。 陶老夫人那眯成一条线的眼弯了弯,睁开,半晌才问:“是吗?” “我瞎猜的,等见了人,母亲自己看吧。”陶盛春笑笑,过一会儿,才说:“大姑眼也毒着呢。她要不是看出什么来了,才不肯就那么过去。” 陶老夫人指了指水烟袋,等着女儿给她再装上一锅烟丝的工夫,说:“你这个大姑啊……”她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笑了。 陶盛春看着母亲的表情,说:“我怎么觉得您老人家幸灾乐祸的呢?” 陶老夫人接过水烟袋来,说:“去,给我去找几样东西来……看我做什么?新人进门,不得送样见面礼?” 陶盛春笑着起身,走两步,回头看看老太太——歪在榻上,优哉游哉地抽着烟…… …… 陶骧到了前院父母的居所,远远的看见前方厅里微黄的灯光,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很久没有跟家里人一起吃过晚饭了。只是刚刚在祖母那里明明也没有吃什么,他却觉得腹中半分都不饥。 “七哥!七哥!”尔宜在他进大门前追上来,拖着他的手臂往里走。 陶家的规矩,各处是在一起用餐的。除非老太太或者老爷陶盛川有话。近年陶盛川在司令部起居的时候多,通常也就以老太太的意思为准。陶骧进门见今日来的除了父母就只有二哥一家到齐了,就知道祖母或者是发了话。 陶盛川正在用早点,抬眼看陶骧,拿起帕子拭了下嘴角,却没对陶骧说,而是跟陶夫人道:“婚礼宴席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吧?” 陶夫人说:“都妥当了。”她说的肯定且从容,就仿佛这是最稳妥不过的一件小事,已经尽在掌握中。 陶盛川点头道:“虽说已经在北平时已经祝贺过了,这次长官与各国公使又都有贺礼到。届时也会有特别代表出席。其他的就就不提了,三少爷是静漪娘家兄长,不可慢待。老七?” 陶骧坐在了父亲下手。听父母议论婚礼,他默默用着早点。忽闻父亲叫他,他抬头。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三) “是。父亲。”陶骧放下银匙。 陶盛川目注陶骧,片刻,说:“这几日,你且顾得这些吧。” “是。”陶骧应声。 陶老夫人含笑看着陶骧,说:“老七呀,露个笑模样吧?你老皱着眉,你的眉毛不累,我的眼睛都累。” 听了这话,陶盛川倒先笑起来,说:“你母亲难得说个笑话。”他起身,一众人都跟着站起来。陶骧一直送父亲出门上车。陶盛川戴上手套,轻点着陶骧,说:“我听闻昨日你在栖云军营大发作。” 陶骧点头,说:“两次突袭检查,没有一次让我满意。” 陶盛川看着儿子。 陶骧看不出父亲到底是赞成还是不赞成他的做法,也许这是他辖下的事情,父亲并不想过问。 “我知道你有想法。但是有些事情急不来。”陶盛川拍了陶骧的肩膀一下,“弦绷的太紧了,不是好事情。凡事张弛有度才好。趁着这段时间,你也休息一下吧。” “是,父亲。”陶骧给父亲关了车门。看着车子上了青玉桥,回头看看二哥陶驷,正站在那里若有所思,问道:“不去司令部?” 若是陶驷去司令部,就应该和父亲一同乘车走了。 陶驷摇头,说:“我晚些时候再去司令部,卫戍那边得过去看看。你歇着,我可不能歇着。” 陶骧嗯了一声,说:“交给下面去吧,卫戍部队能出什么差错。”这次遇袭,陶驷身上也有几处轻伤。本该休息,只是未得闲。 陶骧心里有些觉得抱歉,嘴上却不说。 陶驷知道他的脾气,一笑,却说:“栖云大营都是悍将,你要发作也真会挑地方。” 陶骧没吭声。 陶驷说:“这些天的事,我知道你憋着一肚子火。要说憋火,没人比我窝囊。你到底远在凉州,我可是硬生生地在现场中了埋伏。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陶骧看了二哥一眼,说:“丢什么脸?换了我绝不见得能全身而退。没有你的善因,今日一定是恶果。” “那也是丢脸。可我都忍了,你也再忍忍。马上就要办喜事,别找不痛快。”陶驷说 话虽这么说,陶驷脸上的表情温和而又平静,真看不出什么来。 这一点喜怒不形于色,二哥比父亲修为不差。 他便说:“这事你别管。” “父亲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陶驷皱眉,站下来。 陶骧却头也不回地往里走,说:“没有。” “你等等!”陶驷叫道。 陶骧只好转回身来,看着他。 “逄敦煌把弟妹的嫁妆悉数奉还了?”陶驷问。 “耳朵真长。还不知道呢。”陶骧回答。 陶驷走上来,琢磨了下,问:“这逄敦煌……你打的什么主意?卧龙山坐头两把交椅的你都放回去,可不只是为了有商有量的把弟妹的嫁妆要回来吧?” “啰嗦。”陶骧说。 “我琢磨着,他们俩回去,逄敦煌的好日子也该过到头了,功高震主可不是什么好苗头。”陶驷说着,斜了一眼陶骧,“你故意的吧?留神啊,诸葛亮七擒孟获,玩儿的可不是一般的火。” 陶骧仍是不说话,陶驷也不再发表意见。 兄弟俩并肩走着。 陶骧要回房去,才跟陶驷分了手。 马行健这才上来,问:“七少,今儿还去衙门不去?” “不去。让高英有事打电话回来。我在书房。”陶骧交待。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陶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珂儿急匆匆地追上来了,老远就行礼:“七爷!七爷!” “什么事?”陶骧都进了大门了。 “七爷,夫人说,让七爷务必头晌试了礼服。少奶奶那里夫人已经交代了张妈,就您这儿,老不见您人。” “嗯。” “七爷……”珂儿还要再说。 “知道了。”陶骧快快的走着。 珂儿跺脚,小声说:“真是的。马副官,您要紧提醒着七爷,那礼服再不试,回头行礼穿着不合适,那可怎么好哦……” 马行健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自己有数。珂儿无可奈何地先走了。 陶骧倒没用马行健再特意提醒。进去在楼下洗了个澡出来,把仪式上预备穿的礼服试了试,没有什么问题,就进书房去了。 整个上午都没有出来。院子里的仆从杂役也仿佛集体失了声,进进出出都没有声响,若不是几座打座钟按时地响起,都让人觉得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了。 午饭之后,楼上才渐渐有点声响。随后楼梯响过,就听到是秋薇小声地在叫张妈。 陶骧擦着枪,看看时间,已经午后一点。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窗前掠过,马行健就在外面叫“八小姐”,是尔宜来了。 尔宜敲书房的门,陶骧说了声进来。 门只开了一点,尔宜露了个脸,对着正在擦枪头也不抬的陶骧叫了声“七哥”,又回头看看,问:“是不是七嫂还没起来?不会睡出毛病来吧?” 陶骧用麂皮把枪包好,放回匣子里,问:“放假了?” “嗯。”尔宜答应着。 “怎么不进来?”陶骧问。 尔宜笑笑,这才把门推开,陶骧一看,一个粉妆玉琢的、戴着小瓜皮帽、穿着宝蓝色小袍子的小男孩腼腆地看着他呢,正是大哥的儿子麒麟儿。 “我刚去大哥那边跟麒麟玩儿了一会儿。大哥前儿晚上着凉了,这会儿大嫂正伺候大哥吃药呢。麒麟说好久没见你了,我就带他过来了。”尔宜牵着麒麟儿的手,晃晃。 在尔宜身边,麒麟儿啃着手指,望着陶骧,笑笑的。 麒麟儿细瘦,脸圆圆的,虽然是极漂亮,但在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未免失于苍白。像株久不见阳光的小树苗。 “来,麟儿过来。”陶骧招手。 “快去吧。”尔宜说。 麒麟儿跑到陶骧身边,叫:“七叔。” 陶骧伸手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歪着头看看他,说:“长高了。” “哪有长高。还不是那样……”尔宜见哥哥看了自己一眼,一笑。坐在陶骧身边的沙发扶手上。 “娘也说我没长高。”麒麟儿小声说着,低头。 陶骧顿了顿,站起来,招手,说:“麟儿来。” 麒麟儿从沙发上爬下来,走到陶骧身边去。 陶骧从马靴边抽出一把刀来,让麒麟儿靠着墙站好了,在他头顶做了个标记,说:“来,麟儿看。” 他指着墙上的那道划痕,麒麟儿点头。 他转过身来,在自己头顶所到的位置,也划了一下。 “你现在到这里,记着了?下次来,七叔再给你量。”他蹲下来。 “我什么时候能和七叔一样高?”麒麟儿指着那道高高的划痕问。 “你听爹爹和娘的话,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很快就会和七叔一样高了。” “那就能娶媳妇儿了吧?”麒麟儿忽然问。 陶骧和尔宜都愣了下,尔宜大笑起来。 陶骧点着头,说:“嗯,等你长到七叔这么高,就可以了。” “瑟瑟说七叔的媳妇儿很好看。比二婶还好看……那有我娘好看吗?”麒麟儿问。 陶骧还没回答,尔宜过来狠狠地亲了下麒麟儿,说:“哎哟,你这个小鬼,都哪儿听来的这些?什么娶媳妇儿啊,好看啊?谁和你说的?” “娘带我去二婶那里看瑟瑟,娘和二婶说的,我听到的。”麒麟儿声音细细的,腼腆却清楚地说着。“娘和爹爹也说,七叔娶媳妇儿了……七叔,你的媳妇儿呢?” “你知道什么是媳妇儿?”尔宜逗他。 “知道。二婶是二叔的媳妇儿,娘是爹爹的媳妇儿……小姑姑是我的媳妇儿。”麒麟儿靠着尔宜,说。 尔宜哈哈大笑,说:“乱套了,姑姑怎么会是麒麟儿的媳妇儿?” “嗯。瑟瑟说媳妇儿就是可以一起打陀螺的伴儿。姑姑不是老和我一起玩儿打陀螺嘛?” 尔宜几乎笑的岔气儿,揉着肚子,说:“……可笑死我了。” 陶骧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问:“麟儿想吃什么吗?” “朱古力。”麒麟儿说,“在家里,娘不让我吃……” 陶骧说:“这个好办。”他拉着麒麟儿的手,推开书房的门,问:“尔宜寒假要做点什么?” “教国文的先生要我们寒假里多读点书。我约了同学明天一起去先生家里开读书会。” 陶骧看尔宜苦着脸的样子,说:“多读点书不好么。” “读书是好,被逼着读书可不好……”尔宜声音渐渐低下去。 陶骧想着自己对妹妹开口必是教训的话,便要忍住不说,只是慢慢地拉着麒麟儿的手走着。 麒麟儿拖着他的手,忽然站住不动了。 “七叔……”麒麟儿仰头看陶骧。 “怎么了?”陶骧问。 “七少。”马行健急忙提醒陶骧,“少奶奶下来了。” 陶骧抬头看着楼梯上,正是走到半截看到他们而站住的静漪,仿佛很是意外的样子。她身上那嫩黄色的裙褂,和屋外的阳光一道,简直能让屋子里亮了起来……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四) “七哥?”尔宜胳膊肘碰了碰陶骧。 陶骧嗯了一声,看着静漪。 静漪下楼梯走过来,先望着紧紧抓着陶骧的手的麒麟儿,对他笑了笑。 麒麟儿腼腆,立即躲到陶骧身后去。 静漪只好直起身,眼睛却仍望着麒麟儿,再看看站在陶骧身旁的这个稚气未脱、眉目如画的姑娘——看的出来的,眉眼之间和陶骧很相似,只是脸型不同,所以这姑娘看上去就更像陶夫人些……她想这应该就是陶骧最小的妹妹了——她很大方且大胆地打量着自己,说:“七哥都不介绍……是七嫂吧?我是陶家的老八,陶尔宜。” “八小姐。”静漪轻声地叫道。 陶尔宜没想到静漪一开口声音是这么的柔和。且她一口京腔,和他们说话的语调很不一样,虽然他们家讲的也是官话。 “哎,七嫂叫我尔宜好了。”尔宜微笑着。没停了打量静漪。“七嫂真是大美人。是吧,七哥?难怪连姑姑都说,要是……陶家就没有好看的人了。” 尔宜笑嘻嘻的,险些是把她之前的话都照搬出来。她见哥哥微微瞪了下眼,笑的就更开心。 静漪看看陶骧,尔宜虽然是夸她的意思,但是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但是陶骧没有出声,似乎没有听到尔宜说的话,也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似的,安之若素,只顾了身边那个腼腆的小男孩麒麟儿——她只好又看看麒麟儿。麒麟儿正好也在看她,被她逮个正着似的,害羞地又要躲回去,却被尔宜扯住了小手。 “七嫂,这是咱家的长孙麒麟儿。麟儿,快叫婶婶啊……不是要来看七叔的媳妇儿的?这就是七叔的媳妇儿。”尔宜笑着,把麒麟儿拉到自己身前。 陶骧松开麒麟儿的手,鼓励地看着他。 静漪干脆蹲下去,问:“你是麒麟儿?”她手伸出去,望着他。 “是。”麒麟儿被陶骧和尔宜推到前面,是再也躲不过了,红着小脸儿看静漪,“……婶婶。” 叫完了,歪着头又看看陶骧。 陶骧说:“来,和小婶婶握个手,这就算认识了。” 麒麟儿的小手伸出来,像要触摸什么贵重东西一样,放到静漪的手上。 柔软而温暖的小手,轻轻一搁,迅速地抽了回去。 静漪微笑摸摸麒麟儿帽顶的红璎珞,说:“麟儿你好。” “小婶婶好。”麒麟儿说。 “乖。”静漪也不知怎么了,瑟瑟那样叫她小婶婶,她只觉得温柔而且自然,麒麟儿这样叫她,她不自觉的跟着脸红起来。她伸手想握着麒麟儿的手,麒麟儿一转身,又躲到陶骧身后去。 尔宜笑着说:“七嫂,麟儿腼腆……七嫂还没吃午饭吧?” 静漪摇头,不好意思地说:“不知怎么的就睡到了这会儿才醒。” 尔宜一笑。她见陶骧没解释,也就不吭声了。 “少奶奶,饭已经准备好了。”张妈这时候才说。 静漪站起来。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七嫂快吃饭吧,我带麟儿回去。”尔宜忙说,看了陶骧一眼。 陶骧说:“给麟儿带上朱古力。”他想起来,看看马行健。 马行健去拿了两盒朱古力出来。 尔宜好笑地看着陶骧,说:“七哥你想害我被大嫂骂嘛?大嫂是绝不准麒麟吃这些东西的。” “是吗?”陶骧想了想,对麒麟儿说:“那麟儿来七叔这里吃吧。要是七叔不在,就让七婶拿给你,好不好?” 麒麟儿看看微笑的静漪,点头。 “麒麟?”尔宜摇着麒麟儿的手,提醒他。 麒麟跟静漪和陶骧鞠躬,说:“七叔,七婶,麒麟儿走了。” “慢些走。”静漪走到门边,送他们出去。 尔宜挥着手,忽然问:“七嫂,我能来弹你的钢琴吧?” 陶骧皱眉。 静漪怔了下,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点点头。 “七嫂同意了,七哥。”尔宜看了眼站在静漪身后的陶骧,说:“七嫂你不知道,七哥可小气了。我说要经常来弹琴,他说会吵,不让我来。” “你可以经常来。”静漪温和地说。 “那我就经常来了。”尔宜很高兴地说,拉着麒麟下台阶。 “你带着麒麟,不准蹦蹦跳跳的。”陶骧大声说。 尔宜回头,瞪了他一眼。趁着静漪不注意,她对陶骧无声地说了句“七嫂美死了”。 陶骧却当做没看见。 “小马,送八小姐和麟儿过去。见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就说晚些我们会过去问安的。”陶骧说。 “是。”马行健去了。 尔宜笑着,把麒麟儿背起来,一大一小高高兴兴地走了…… “麟儿是大哥大嫂的独子,大嫂极疼爱,对他要耐心些。”陶骧见静漪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望着他们,就说。 静漪点头。 其实不用他特别交代,她也看出来麒麟儿娇弱的像个小姑娘。若不是先天身弱,就该是娇养的缘故。相比较,瑟瑟显然更皮实……她胡思乱想的工夫,陶骧先已一步走开,她也就转身回去。 秋薇将门关了,过来请静漪和陶骧去用饭。 陶骧虽然已经用过午饭了,还是坐下来动了两筷子才走开,留下静漪一个人对着饭桌上整齐地摆着清淡饭菜。 张妈在一边轻声地说:“不知道少奶奶的口味,问过少爷,说准备清淡的就好了。少奶奶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静漪说:“都可以的。” 她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看一眼餐厅紧闭的门——陶骧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身影每隔一会儿便印在磨砂玻璃上……她原本只吃半碗米饭就够,不知不觉就吃了一碗。 发现时已经觉得太饱,不由得看着空空的饭碗傻眼。 秋薇笑着给她盛了碗汤,小声说:“小姐好久没吃顿安生饭了,多吃点无妨。”她回头看了眼静默地立在后面的张妈,“张妈妈还嫌厨房把饭菜预备的少了。张妈妈你看可是我说错了?” 张妈笑笑,说:“少奶奶饭量太小了。” 静漪放下碗来,略坐了一会儿才起身。 出来见陶骧还在厅里踱着步子,手里一支烟卷夹在指间,并没点上。 他踱的很慢,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静漪想上楼去,但陶骧一直垂着头踱步,也不看她,仿佛她并不存在一样……这时候电话响,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简单地说了句:“送进来吧。”然后,他一眼扫过来,简明扼要地说:“先别上楼了,逄敦煌让人把你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静漪一愣,问:“全部吗?” 陶骧说:“全部。” 他看着静漪,她眼睛里光彩斐然。 静漪忽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了,也许陶骧会觉得她把那些东西看的过重,沉默半晌才说:“那就好。” 陶骧看了她一眼,坐下来。 静漪却没坐。 许是饭吃的真的有些过量,这会儿都堵在那里。她轻轻地揉着胃部,走了两步,仍觉得不舒服。 秋薇端上来两杯茶,她让放在茶几上了。 “七少,虎翼带人回来了。”马行健进来说。 陶骧点头。 马行健开门让图虎翼进来。 陶骧问:“怎么样?” 图虎翼摇头道:“箱子上都挂着锁,除了灰尘,也没有开启过的迹象。怕损毁里面的东西,我没有擅自做主开箱。只是以防万一,在外面让人检验了下,有没有可能存在危险物品。现在看来一切正常,就都抬进来了。” 陶骧站起来,说:“出去看看吧。” 静漪始终在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到此刻才一同出去。门前平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她丢失的那些行李——已经搬进来的大约有二十只箱子。其中一半是紫檀的一半是楠木的,还有几只皮箱夹杂在内,皮箱上有明显的划痕……静漪皱了皱眉。 静漪等剩下的箱子也都被摆放好,数了数,默不做声。站在她身后的秋薇就扯了一下她的衣襟。 静漪走过去,看着那几个皮箱。 是崭新的水牛皮箱,铜锁扣做了旧的样式,很好看。丢的时候,秋薇还心疼的说箱子都是新的还不说,是三少奶奶特地选了送给小姐的……她想要走近些,陶骧却说:“慢着。让人打开查看下吧。” 静漪立即说:“不是都查过了?既然是没有炸弹,都抬到地下室放着就是了。” 图虎翼说:“倒不一定都是炸弹才危险……”他说着看看陶骧,陶骧没出声,也没有说不让开,可是七少奶奶的意思,显然是不想执行七少的意思。 马行健便挥了挥手,让抬箱子进来的士兵都退下了,说:“用不着这么多人在的。” 静漪抿着唇。 陶骧沉默地抽着烟。 顺着微风,烟气拂到她面上。 秋薇给静漪披上斗篷,看了静漪的脸色,又看看陶骧,轻声地说:“……东西虽没什么贵重,大多数都是小姐的衣物,不好这么……”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五) 马行健和图虎翼听到这话,几乎是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都有些尴尬地望着静漪。 “再说,哪儿有新娘子这么开箱的?”秋薇声音低成了咕哝。 静漪说:“这也倒无妨,若是真有必要的话。” 图虎翼就望着马行健,还是马行健开口解释道:“少奶奶,我们是怕里面有危险物品。逄敦煌此人诡计多端,实在是不能不防。” 陶骧慢慢地走过去,在箱笼之间左右地看看。 静漪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脚步——黑色的马靴齐着膝,铮亮,如铁皮似的硬朗,每一脚的移动,似乎都能听见铮铮然的响……他停下,看她。 静漪手藏在斗篷的口袋里,此时已握成了拳。 陶骧看了她一会儿,又看着眼前的箱笼。 他弯身靠近了其中一个紫檀大箱子,刚要伸手触到,马行健急忙喊道:“七少,别用手碰。”他上前去,将手套递过去。陶骧接了,斜他一眼,说:“慌什么?” “七少忘了,上次路长官就是被化学药品伤到了的。”马行健说。 “抬都抬进来了,真有什么,我和外面那些早就倒了。”图虎翼笑着说,“我倒觉得没什么异常了,不如就抬到地下室算了……这些箱子这么漂亮,光看着就觉得心里欢喜。只可惜一路颠簸着过来,在咱们手上仔仔细细地护着,看看去了一趟卧龙山回来都成了什么样了。” 马行健差点翻个白眼给图虎翼——这小子,见风使舵的本事真是见长——图虎翼也不管他,乐呵呵的。 静漪思忖片刻,说:“秋薇,你上去拿钥匙下来,开箱子。” 秋薇犹豫片刻,见静漪冷着脸说的,就要离开,就听陶骧说:“不用那么麻烦。” 静漪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陶骧拍了一下离他最近的那个皮箱,说:“阿图?” 图虎翼对静漪一哈腰,说:“对不住,少奶奶,七少又逼我使绝招儿了。” 静漪也不为难他,只看着他过去,从马靴里抽出匕首来,在皮箱的锁扣上转了两转,就说:“这洋货就是不好对付……换了木箱上那些铜锁,稍稍一拨弄,也就开了。那其实就是些聋子的耳朵……好了!”他说着,皮箱上的锁扣已经开了。他抬手松了松箱子上的皮带,往后退了两步,说:“少奶奶请。” 静漪走过去,看着那个皮箱子,不禁手心冒汗。 陶骧站在一旁,等着她亲手打开似的,并不催促,只是望着她。 马行健静默地递上一副手套,静漪也不接,她负气似的,上前一把将箱子掀开来,就愣住了——箱子里码的整整齐齐的,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也许对别人来说不是特别的东西,但是对静漪来说,这些东西,她以为是永远都失去了的……她探手进去,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来,扉页上写着她的名字的。 再看看,还有她的小药箱……她的自来水笔,用了很久也用的很有感情的,也在。 她将自来水笔和书都握在手里拿着,看着这整箱的东西,塞的慢慢的,连目光似乎都没有富裕的空间可以注入似的。 “这些……”秋薇蹲下来,查看着,转头看静漪,“还好都没有丢。” 静漪没有再翻看下面的东西,而是将皮箱合拢,抬头对陶骧说:“那些也都打开吧,都看看,也好放心。” 她语调凉凉的。 陶骧正在点烟,淡淡地说:“我看不用了。” 静漪望着他。 他说:“阿图,小马,让人进来,把这些箱子都抬上楼。” 静漪起身,蹲的脚都麻了。 跺了跺脚,恨恨的。 这个人,真是让人捉摸不定…… “是。”图虎翼答应着。 “可是,七少……”马行健还想说什么,被图虎翼碰了下,也就住了口。 外面等候的士兵又鱼贯而入,齐刷刷地跑上跑下,一会儿就将箱笼全部都抬上了二楼。静漪看着铺摆的老大阵仗的箱笼,听张妈问她要怎么收拾,才转头说:“先这么放着吧,不急。” “是,少奶奶。少爷在楼下等您,说是去老太太那里。”张妈提醒静漪。 “我知道了。”静漪说。 张妈先出去,秋薇将一串钥匙取出来交给静漪。 静漪找出其中一把钥匙来,开了另一个皮箱。 秋薇呀了一声,说:“这都是什么呀!” 是些玩意儿,九连环、布老虎……连皮影戏都有。 静漪怔了怔,拿出一个九连环来,玩了两下,又看看那些小东西,叹口气道:“这真是……” 她想了想,赶紧开了刚刚那个皮箱,翻到最底下,也没再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只是忽然之间,她想起什么,拿起那本书来,果然里面夹着一个薄薄的信封。 打开来,信纸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原物奉还,后会有期。逄敦煌。 秋薇奇怪地看着静漪,静漪摇头,如释重负地说:“逄敦煌……真没想到。” 她把信重新放回书里,依旧放在箱子里锁好,才带着秋薇下楼去。 这一回,她下楼的脚步都轻了些…… 陶骧已经换好衣服在等她了。 她其实是故意的在楼上多耽搁了一会儿,以为会看到陶骧不耐烦的样子。不想并没有。 陶骧吩咐马图二人留下。那二人还不放心,被他一眼瞪的不说话了。 出了门也只是简单地跟静漪交待一句“先去大哥那边打个招呼”,便走在前面。虽然事前没有和她商议,她没有表示反对。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去祖母那里的路上,顺便看看相邻的大哥大嫂。 陶骧走的很快,她需要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他。秋薇就简直是要一路小跑了。 大公子陶骏夫妇的居所谭园距离他们的住处琅园并不远,出来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便看到了院门。素素的门,白影壁前几竿疏竹,素淡的仿佛写意画似的。静漪先就觉得舒服,不知不觉脚步就慢了些,陶骧站下等她的时候,谭园的老仆人已经看到他们来,先给他们请了安,忙让人往里通报。 静漪走在陶骧身侧,穿过这素净的院落时只是悄悄观察了两眼,更觉得这一处院落优雅中有股说不出的书卷气……墙角一株老梅,枝影横斜,想必梅花盛开的时候,这院中定是暗香阵阵。 只是突然之间,静漪听到狗吠。 她心猛跳。 就见陶骧背着手,对着上房的屋檐下看了一眼,说:“是白狮。” 静漪原本并不怕狗,不知为何这狗的叫声倒让她有些怕,但是陶骧这淡淡的语气,让她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么怕的。 “是什么狗?”她问。张妈说是狼狗,想象中或许是个黑乎乎的怪兽一般的恶犬,没想到是通体雪白。 “雪獒。那年去青海,活佛送的。”陶骧说。 静漪看看那一团雪白的绒毛,似乎是专门对着他们狂叫来着……欺生么? 秋薇怕狗,往静漪身后躲。 “三道铁链子拴着,白狮逃不掉的。”陶骧低头看着台阶往下走,说。 狗叫声停了,秋薇对静漪吐了吐舌尖。 静漪想到秋薇小时候是被之鸾养的哈巴狗咬过……哈巴狗跟雪獒比起来,那是细弱婴儿和壮大汉子的区别了。 他们已经走到院中。 “七弟来了?”随着一声轻声细气的招呼,一个穿着雪青色素淡裙褂的高挑纤细女子从房中出来。 “是,大嫂。”陶骧答应着,看了眼静漪,说:“这是大嫂。” “大嫂。”静漪乖巧地开口。只觉得大少奶奶那清亮的目光就在她周身走了个遍。她在袖筒里的手便握的紧些,仿佛一口气瞬间被提了起来。 陶骧从容,微笑着说:“我们来看看大哥和大嫂。” “快请进来吧。”大少奶奶符黎贞走下来,“这是七少奶奶吧?” “大嫂,叫我静漪吧。”静漪与符黎贞互相见礼,被符黎贞扶住。 “快别多礼了……外面冷,七弟,七妹,里面请。”符黎贞声音低沉而细柔,与她瘦弱纤长的外表正是相称,只是一对眼睛精光闪闪,看着也是个精明强干的女子。 静漪立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味。 “大哥好些了没?听八妹说大哥着凉了。”陶骧走在前头,问道。 “已经好多了。让七弟记挂了。”符黎贞说。 静漪心想那难怪她身上有药味……可是这药味分明不止是伤风感冒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忽的又听到一阵凶狠的吠叫声,一转眼就看到屋檐下被粗粗的皮绳拴住的雪獒。体格壮大的雪獒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他们狂吠。她第一次见这么凶恶的犬,未免多看一眼。 符黎贞见静漪看那雪獒,便站下,说:“白狮太吵了吧?平时倒不怎么叫。不知道是不是七弟过来的缘故。” 陶骧也站下来,看着白狮,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它。 白狮叫着叫着,开始在原地急切地转着圈子,渐渐地安静下来,对着陶骧呜呜发声。 “它大概还认七弟是主人呢。”符黎贞微笑着说。 陶骧走过去。 静漪就看到这凶恶的大狗,趴在了地上,见到陶骧走近,竟然翻了个身,四爪朝天,望着他。陶骧抬脚踢了踢它的后腿,说了句什么。白狮翻身趴在地上,不出声了。 “白狮原是活佛送给七弟的。麒麟儿喜欢,七弟又不在家,就把白狮放在这里了。”符黎贞对静漪解释,见陶骧走过来,说:“麒麟儿一天也不肯说几句话的,对着白狮却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讲。” 陶骧微笑。 静漪看他,他仍是在看白狮。 “七叔,爹爹要七叔进来呢。”麒麟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快叫婶婶。”符黎贞摸着儿子的头。 “婶婶。”麒麟儿很乖巧地叫人。 “快些进去吧,天真冷。”符黎贞催促陶骧和静漪。 静漪跟在陶骧身后,进了屋子。 屋子里虽然暖和,药味却更浓些,且有些暗,陶骧高大的身影在她身前,似乎也遮住了更多的光,像个浓黑的影子,将她罩住了似的……静漪立即觉得憋闷,又是头回进来,脚步就极慢。 符黎贞带着麒麟儿,推开·房门请他们进去,说:“午睡刚起……这几日正用着药,我们这屋里越发就像个药铺了……七妹,对不住,药味这么重,熏着了吧?” 静漪忙摇头。 符黎贞就先进了东间房门。 静漪和陶骧站在外间,屏声敛气的。 她看看南炕上的小桌子,一只瓷瓶里插着新折的腊梅,桌上纸笔俱在,想必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符氏正在这里写字或作画的…… “大哥。”陶骧叫了一声。 “进来吧。”里面有人在说。说完便咳嗽起来。 静漪看看陶骧,陶骧示意她走在前面,她看一眼里间敞开的门,倒比正间要明亮些似的,但一眼看着,没有看到人。只见到侍女退到一旁去,符黎贞那雪青色的裙子也是一闪。她低着头迈步进房门,站下来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说“七弟和七妹快坐吧,这几日身子不好,只好这样见客了”……她才抬头看。 窗下榻上半卧着一个面色灰白的青年男子,看上去身形面貌与陶骧相似,只是面庞更丰满些,所以并不显得那样棱角分明。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六) 静漪知道这就是陶骧的大哥陶骏了,跟着陶骧行礼。 “这就是七妹吧?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坐。”陶骏说。 陶骧带着静漪坐了。 等着上茶的工夫,陶骏便问起了陶骧。 静漪距离陶骏远些,只觉得他虽是望着陶骧、同陶骧在说话,目光也还是照顾到了她。她不出声,只听着他们兄弟说话。那麒麟儿依靠在他父亲怀里,笑眯眯地看着静漪,静漪便对他微笑。 符黎贞亲手给静漪端了茶来,小声说:“麟儿向来认生,看来和七妹很有缘分。刚刚尔宜带他去七妹那里玩了一会子,回来可高兴了……原本今早是想过去看看你的,听母亲和二妹说了说,又觉得该让你多休息,不便打扰。” “大嫂这是说哪里话,本就应该是我来拜见大嫂的。”静漪忙说。 符黎贞看着她,微笑道:“咱们住的近,日后闲了就来坐坐。” “是。”静漪答应。她发觉陶氏兄弟都在留意她们的对话,停下来。果然陶骏微笑点头。 “因了我,她整日除了去奶奶那里请安,是不能出门的,日后七妹不嫌弃,多来我们院里。”陶骏说。 “是,大哥。”静漪又答应。 “你们还要去奶奶那里,必定有不少事情,今日我就不留你们了。”陶骏说。 “那大哥好好养病。”陶骧说着站起来。 静漪把茶碗放了,跟着起身。 “我一日除了养病,也没有别的用处。听你的,好好养着。”陶骏微笑着说。 陶骧沉默片刻,点头。 “我下来送送你们。”陶骏说。陶骧想要阻止,但陶骏的亲随已经过来,掀开他的被子。 静漪侧脸。 陶骧想上去帮忙,陶骏摆手。 他的亲随是个健壮沉默的汉子,说了声“七爷,我来”,便动手将陶骏抱下来放在了轮椅上,符黎贞亲手帮陶骏盖好了腿。 静漪这才知道,陶骏是没有腿的。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还好她从来镇定,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未免暗暗庆幸这屋子里暗一些,若是明光会聚处,她的脸色是藏都藏不住的。 “都是自家兄弟,大哥何必如此多礼。”陶骧说,亲手来推陶骏的轮椅。 “若只有你就罢了,七妹是第一次来。何况我也该出去透口气。”这么一折腾,陶骏气喘吁吁,仍是微笑着说。 “外面冷,大哥还是多保重。”陶骧说完,将轮椅交给陶骏的亲随,“好好伺候大少爷。” “不妨。”陶骏笑微微地说,“走吧。” 陶骧和静漪刚出了房门,白狮又开始叫。 那吠声震耳欲聋,静漪忍着不回头去看白狮。 他们走到院门了,白狮忽然住了声,继而低低呜咽了两声,没动静了。 静漪就听到秋薇用极细的声音在说:“大少爷拿拐棍打白狮呢……” 静漪心里一沉,就抬头看陶骧。 陶骧垂下手来,握了她的手。不待她反应过来,已经拉着她出了谭园的门……静漪只觉得心砰砰跳。仿佛还能听到白狮呜呜低声。 陶骧并没有将她的手握的很紧,她想抽手是很容易的,但是不知为何她并没有这么做。 “大少爷是……怎么了?”静漪问。 “大概六年前,麒麟儿出生那天,大哥从栖云大营赶回来的路上,遭到伏击。那一仗打的惨烈,跟着他的人无一生还。”陶骧说的很平静。 静漪听着,却觉得字字惊心。 眼前仿佛是炮火纷飞,火光冲天…… “对不住。”她说。 陶骧看看她,说:“早年间没有这么太平,这家里这种事情,每个人都遇到过。问谁,也能说出一两件来,并不很当回事。但是唯独大哥,是不能提的。” “明白了。”静漪说。 “当时二哥赶到,以为大哥也死了。把尸体运回来,却发现还有口气。送到医院里抢救了几天,总算是留了条命。只是腿没了,且脑部受到重创,时不时地会发作。所以这些年,也苦了大嫂。”陶骧说。 静漪想到符黎贞那纤柔却自有一份强韧的样子,点点头。 难怪符黎贞那么珍视麒麟儿…… “在奶奶和母亲面前,尤其不要提大哥的病。”陶骧再提醒静漪。 静漪抽手回来,点头。 他们已经走到了陶老夫人院门口。 静漪进门就见院子里停了几顶小轿,就知道这会儿老夫人屋里必然有旁人。 她犹豫了一下,就见陶骧正望着她,那神情似乎是有些嘲笑的模样,便抿唇,并不露出胆怯来。 “应该是母亲和姑姑在。”陶骧说。 静漪正想问你怎么知道,想一想又忍住。 心里到底有些不安,这深宅会令她想起昨晚不愉快的经历来。似乎除了他们的住处,陶家别处都是昏暗深邃,仿佛无底洞似的地方,不知何时就会钻出一个耗子精来……一个穿着鹅黄袄子的年轻姑娘笑嘻嘻地等在门口,看见他们就福了一福。眉目含笑地叫着“七少爷、七少奶奶”。 静漪认出来,是老夫人房里的大丫头,叫金萱的。昨晚她没顾上瞧仔细,白天见了,这丫头竟是个极漂亮的。看来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不俗的很,就是那陈妈,也是很干净利索——果然不一会儿,金萱身旁又多出来一个年长的女仆,正是陈妈。 看到她们俩,静漪立时便轻松了些似的。 房里有欢声笑语。间或的,竟有钢琴声,叮叮当当的。 静漪并不想这么古老严整的深宅大院里会有西洋乐器。听起来是有人在乱敲。 她看陶骧,陶骧倒并不意外,显见这是时常发生的。 “老太太有话儿,请七少奶奶。”金萱说着话,侧过身。这回将帘子打高高的,免得再碰到七少爷。 静漪转身,稍稍一停,低头迈步。进了门,秋薇跟上来替她除了斗篷。 钢琴声就在这时停住了,静漪还没怎么回过神来,静等着里面召唤呢,就从里间跑出两个小姑娘来,似乎是争先恐后的,跑到门边站下了。脚步是停了,环佩叮当依旧。 “七哥好!”她们先叫了陶骧。 “好。姑姑也在?”陶骧问。 “在呢。七哥,这就是七嫂吗?”这声音柔美至极,听着却有些稚气。静漪看看,声音的主人几步便走到了她面前,好奇地看着她,“呀”了一声,叫道:“七嫂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静漪看着这个开口讲话的约莫十六七岁的、身量刚刚长成的小姑娘。一身合体的洋装,洋红色的,脚下踩着皮鞋,半高跟的,站在她面前,眼睛里的神气,是有些不信、有些吃惊,又有些古怪的。 她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这当真是一言难尽。 静漪沉默着。 看看她,还有她旁边那个略显腼腆些的胖乎乎的小姑娘。 “哎呀佩佩你不要胡说。”跟着出来的是尔宜,笑着一边攀了一个,对静漪说:“七嫂,这是二姑家的文佩表妹和仁佩表妹。” “七嫂。”骆文佩拉着妹妹给静漪见过礼,又对陶骧眨眨眼。 陶骧板着脸,只说了句:“我们进去见奶奶。” 骆文佩忙和妹妹闪开,看看陶尔宜,低声说:“七哥好凶。” 尔宜笑一笑,嘘了一声。 三个小姑娘凑在一处,等静漪和陶骧走过去,又跟在后面。 陶骧听她们嘁嘁喳喳的,皱着眉挥了下手,示意她们一旁安静些。 文佩大声说:“七哥不兴这样的,这就嫌弃我们了?” “是呀文佩,七哥就是嫌弃我们了。”尔宜也笑。 说着三个小姑娘竟笑作一团。 陶骧眉头一皱。在往日见他皱眉,妹妹们也就收敛些了,今日却越发的放肆起来。 “姑娘们小声些吧,老太太才刚还嘱咐呢。”这时候陈妈开了口。她简单一句话,尔宜先忍住笑,拉着文佩和仁佩。陈妈这才说:“七少奶奶里面请吧,老太太、太太和姑太太都等着呢。” 陈妈引着静漪往正房后面走,越过两道门槛,陈妈才说到了。 里屋静悄悄的,静漪低着头迈步跟在陈妈身后进去。 “老太太,七少爷和七少奶奶来了。”陈妈禀告。 依然是静悄悄的,静漪也不敢立即就抬头,站定了,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只看到金石砖地上,有着漂亮的金线花纹。陶骧就站在她身边,也不出声。片刻,有个伶俐的侍女拿来两个蒲团放在地上。静漪便照着规矩和陶骧一起给陶老夫人磕了头,并没有立即起来,跪在蒲团上,这才抬头看着上方——长榻上,端坐着一个满头珠翠、身着绫罗的白发老太太,此时手里拿着一只水烟袋,正微笑着看她——这一定就是陶家的老夫人、陶骧的祖母了。 两旁椅子上坐着的,分别是陶夫人胡祖芬和陶盛春。 “来,快把七少奶奶搀起来。”陶老夫人伸手示意。 陈妈和金萱过来扶了静漪。 蒲团没有收,秋薇也过来给老夫人磕了头。 “秋薇给老夫人请安。祝老夫人福寿安康。”秋薇说。 陶老夫人且不顾站在一旁的静漪,先打量了一番秋薇,笑道:“这个小女娃儿是你的贴身丫头?” “是,奶奶。秋薇年纪还小,不懂事,奶奶不要见怪。”静漪忙说。 陶老夫人对秋薇的打量,让她有些不安。 “不见怪、不见怪……这小女娃儿眉清目秀的,好的很!叫什么?秋薇是吗?难为你小小年纪,跟着你主子不远千里的来。好好伺候你主子,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起来吧。”老夫人笑眯眯地望着秋薇。 “是,老夫人。”秋薇又磕了一个头才起来,站到静漪身后去。 老夫人笑道:“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这孩子年纪小,也别十分拘束了她。你们看看我屋子里的这些丫头们,一个个的也活泼的很。” 陶盛春听着笑道:“母亲,且让七少奶奶坐下来您再发表演说,好不好?” 陶老夫人这才笑道:“好好好,瞧我,老糊涂了。骧哥儿也不说提着我一句,让你媳妇儿站这么久。” “站一会儿没什么要紧。”陶骧说。 陶夫人笑笑,不待静漪坐下,便说:“静漪去老太太身边坐,让老太太好好儿看看。” 静漪看着陶老夫人。 “来,近前来,让我瞧瞧。”陶老太太坐直了。银萱替她收了水烟袋,又将她身后的绣墩挪了过来,好让她坐的舒服些。 陶老太太双腿垂下来。金萱过来蹲在地上,替她穿好了鞋子。 静漪看到——陶老太太,竟然是天足……她垂下眼帘,小心的走过去,坐在陶老夫人身旁。 陶老夫人穿好了鞋子,踩在脚凳上,笑道:“从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和陶家这些姑奶奶们一样,也是上的马,挎的枪,打的仗,嫁到陶家来做了媳妇,规矩多了,样样都要守,反而受拘束。” 见静漪专注地听着自己说话,陶老夫人微笑望着她。 静漪低了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裙摆上。似是凭空来了一阵风,她的裙摆被吹动。下意识的她收了下腿。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七) 陶老夫人看了静漪一会儿,笑着对陶夫人道:“确实是个齐整孩子。” 陶夫人笑而不语。 “姥姥,七嫂脸上不会落疤吧?您看那瘀痕还那么深。”骆文佩悄悄地过来,蹭坐在陶老太太身边,眼瞅着静漪说。 静漪抬起头来。 她粉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紫色的瘀痕阴影似的浮在那里,不闪不避的。 陶盛春瞪了女儿,招手说:“文佩又胡说了。还不快给七嫂赔不是?” “姑姑,这没什么。”静漪说。 骆文佩被她母亲一说,忙过来给静漪鞠了个躬,笑道:“七嫂,对不住了。我母亲说的对,是我说错话。可想着七嫂天仙一样的模样儿,若是落了疤可就让人心疼死了。总有个什么法子快些消了去吧?姥姥说是不是?” 文佩照旧坐回陶老夫人身边去,猴在老夫人身边。 静漪看她鬼精灵儿似的样子,一对眸子闪闪发光,心想这文佩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多的,于是笑着说:“多谢文佩妹妹关心。” “七嫂不客气。”文佩笑着,看了眼坐在下面的陶骧,压低声音说:“我还想着人人都知道七哥的新娘子是个大美人,若是见了不如相片子上的好看,还以为娶错了人呢,那多不好?” 静漪听着文佩的话,笑而不语。 “文佩!”陶盛春低喝一声,脸已经板了起来。 陶夫人却笑道:“她小孩儿家说的顽话,姑姑何必呵斥她呢?” “还是舅母疼我。我母亲就会瞪眼睛。”文佩见陶盛春脸色不好,也不敢放肆了。 “都这么大了,只管成日玩闹。读书也不见长进。你倒要怎么好?”陶盛春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让文佩下来,“让姥姥和你七嫂说说话,不准捣乱。” 文佩过去,搂着她母亲,说:“母亲,读书好有什么用呢。您看七嫂,读书大名鼎鼎的好,还不是要乖乖的嫁给七哥。就算从前读了多少书,白费。” “越说越离谱了。读书哪有白费的?”陶盛春拉着女儿,看看静漪道:“有一样文佩倒是没说错,静漪读书是大名鼎鼎的好。” “没有的事,姑姑。”静漪忙说。 “怎么没有?文佩和尔宜一般大,都在省立第一女子中学读书。日后你有空,多教教这两个。”陶盛春笑道。 陶老夫人笑着,左右看看,一边是新孙媳妇,一边是孙女和外孙女,满心欢喜的。 静漪被老夫人这样看着,不自觉的脸就更红了。 陶老夫人微笑着,伸手,“静漪,来,再坐近些。” “是。”静漪轻声说着,往陶老夫人身边又挪了挪。 老夫人身上一股淡淡的果香和花香,伸手握着她的手,她只觉得老夫人的手微微的凉,但手极滑腻,实在是不像耄耋之年老人的手。 她低头看着。 老夫人的手细而长,白皙柔滑,指甲都修剪的极细致,也不像陶盛春手上戴着金甲套,只干干净净的,一手无名指戴着一只翡翠戒指,另一只手上有一粒钻石……静漪只顾了看,听到老夫人问她话,才红着脸抬头。 “奶奶有护手的秘制药方,七嫂。”尔宜看出来,说。 陶老夫人便道:“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因要弹琴,手要护好。久而久之便这样了。你婆婆、姑姑和姐妹们也都这样养着。” 静漪点头。 她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便侧着脸看了看,并没有。 她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便再收了下脚,。 陶老夫人慢声细语地问着她话,她一一作答,只是心里有些不安定,忍不住要留意脚下。 过了一会儿,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裙摆动了一下,裙下似乎真有什么东西。 她一惊,当着老夫人,不好流露出来,只得忍耐着,还必须集中精神听老夫人说什么,就不禁身上出了汗……她偷眼看看陶骧。他正在同陶夫人和姑母说着什么,并没有看她。 秋薇发现她神色不对,却不得要领。 “……爱吃什么,只管和厨房说……”陶老夫人叮嘱着静漪。 静漪忽觉得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子搭在了她的小腿上,腿上一阵酥麻,终于是忍不住,说:“奶奶,对不住……” 陶老夫人见她脸色都变了,话还没说完便提着裙子站起来,就差没有尖叫了。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的举动弄的愣住。 静漪低了头,脚下还是什么也没有。 陶骧见她忍耐着,一脸的尴尬和犹豫,抓着裙摆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先站起来问道:“怎么了?” 静漪看他。 “扑哧”一声,文佩笑出来。 被尔宜狠狠地捣了一下,文佩又忍住。 陶骧瞅了一眼看样子在拼命忍笑的三个小姑娘,走过来。 静漪尴尬。陶骧在这里,除了小姑子们,还有长辈,她实在不便将裙子提起来。可是小腿上明明是有东西,还在动……她怕是老鼠……这么想着,几乎汗如雨下,微张着嘴巴只是说不出话来。 陶骧忽然明白过来似的,刚要弯腰,也觉得不便,竟也愣住。 两人就那么对视着,一副被捉弄的样子。 “你们这是怎么了?”陶夫人莫名其妙地看着陶骧和静漪。陶骧还好,静漪虽是极力镇定,脸色却简直惨白。 就在这时候,静漪觉得腿上的那个东西抓了一下她的膝盖。这一下又痒又痛,她低低地“啊”了一声,几乎跳起来,也顾不上什么,抓住近在咫尺的陶骧的手臂,说:“……有东西……” 硬生生的把“裙子里”三个字吞回去。 可也奇怪了,她才刚说出这句话,那阵痛痒立即消失了。她正要放松些,就见裙摆动了动,一个棕色的小东西从裙下跑了出去……静漪几乎眼前就是一黑,抓着陶骧的手,用力一掐。 “这是谁把它放出来了?”陶老夫人喝道。 静漪眼睁睁地看到一个棕色的小东西在地上一停,攀着陶老夫人的裙摆就爬上了她的膝头,坐下来,回头看着她——好漂亮的一只小猴子! “别怕,它不咬人的。”陶骧声音里含着笑。静漪看他,松开紧抓着他手臂的手。“是奶奶养的袖猴。” 陶老夫人宠溺地拍了下袖猴的头,袖猴爬上她的肩头,被她捉住,对静漪说:“我就怕它闯祸,嘱咐她们要紧看好了它,回头再让你看,谁知道……谁干的?一准儿是你们几个淘气鬼。把它放出来捉弄你们七嫂,是不是?” 她板起脸来,尔宜、文佩和仁佩低着头,仍是在忍笑的样子,锦袍不住的颤抖,闪闪发光。 “你们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淘气也得有个样子。”陶老夫人板起脸来。 “我们就是同七嫂开个玩笑嘛。”尔宜低声说。 “尔宜!”陶夫人开口。 尔宜抿了唇,说:“七嫂,对不住。” “没什么的。”静漪低声说。 “尔宜越来越淘气了。”陶骧扶着静漪坐下,淡淡地说了一句。 尔宜被祖母和母亲说过,已经有些脸上挂不住,不想七哥又开口,顿时脸红,说:“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嘛……不就是开个玩笑,你们这个也说,那个也说……有什么好怕的,又不会吃了她,看看把你们心疼的……不理你们了。” 她说着,狠狠地瞪了静漪一眼,转身便跑。 文佩和仁佩就追了出去。 静漪更觉得尴尬。 陶盛春笑道:“老八这孩子莫不是吃她七嫂的醋了?原本在家可是她最受宠爱。静漪不要往心里去,老八心地极好,日后你们姑嫂相处久了就知道的。” “是,姑姑。奶奶,母亲,是我大惊小怪了。”静漪说。 “尔宜有时候顽起来是很没分寸,都是总跟在我身边,平时娇惯太过,就未免纵的她无法无天的。这传出去简直就是笑话了。”陶老夫人安慰静漪,说着拍拍袖猴,伸过手臂来,袖猴顺着她的手臂溜到手背上,歪着头看静漪。 静漪是头一次见这样灵巧的动物。从前只听父亲说过,西域喇嘛爱豢养这样的小猴子,因体型娇小,能藏在袖子里随身带着,故称作袖猴。 陶骧从果盒里拿了一小把松子递给静漪,说:“它喜欢吃松子。拿这个喂它。喂熟了以后就不会欺负你了。” 静漪接过来,不想袖猴依旧歪头看她,并不肯就吃。 还是陶骧先剥了一颗松子给它,它抓去吃了。陶骧把剥好的松子放在静漪手上,指着松子给它看。 它犹豫着,要拿不拿。 陶老夫人笑道:“吃吧,这是骧哥儿的媳妇,咱们家的人。” 陶骧摸摸袖猴的头。 袖猴果然从静漪手里拿了松子吃。 只是吃完了又溜回陶老夫人肩上。 静漪这才放松,拿着帕子擦了下额角。 陶老夫人见状似乎心情很愉快,看看她,又看看陶骧,对陶夫人说:“时候也不早了,你前面有事就尽管去,骧哥儿也去吧。静漪就留下来,再陪我们坐坐。” “是,母亲,今晚程家三少爷和三少奶奶过府晚宴。稍晚到了,会先来拜会母亲的。”陶夫人站起来。 “知道了。”陶老夫人说。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八) 静漪起身送了婆婆和陶骧出去。 她过一会儿回来还不见尔宜文佩她们,不禁有些记挂,轻声地问陶盛春:“姑姑,八妹和表妹她们呢?” “刚刚让丫头来说一起去二少奶奶那里看瑟瑟了。她们风一阵雨一阵的,随她们去吧。在这里倒闹腾的咱们说不成话。”陶盛春微笑着说,“看了你呢,我就更羡慕文静的姑娘家。我们仁佩还好些,文佩完全像个假小子。” 静漪想,其实她倒喜欢尔宜文佩的率真恣意,就是这个年纪该被宠爱着甚至宠坏的女孩子。她从一个对女儿的教育严苛到极致的家庭里出来的,虽知道譬如从前旗人家里,姑奶奶地位尊贵,简直是说一不二的,待看到陶家姑奶奶们的架势,才能领会到十之一二的气派……也许是从她淡淡的笑容里看出什么,陶老夫人问:“静漪会骑马吗?” 静漪摇头。 她看着老夫人手臂上,那只吃饱了正在打盹儿的袖猴,软绵绵的。 “那怎么行!”陶老夫人扬起眉,说:“陶家呢,就算是女人,也个个儿善骑射。如今不但是要上的马,还要打得枪。如今我也是上了年纪,不然一定要亲自教导你。尔安尔宜姐妹从幼时便学,你大嫂二嫂虽然不精于此道,也是会的。日后闲了,让尔宜陪你上课。” “是,奶奶。我一定学会骑术。”静漪答应。 “骧哥儿骑术是祖父亲自传授,从来都是好的。你也不能比他差了。”陶老夫人笑着说,“他在家的时候少,还经常泡在马场。听说新近有人送他一匹好马,还没驯服呢。” 此时已近黄昏,静漪听着陶老夫人和缓的语气讲着陶骧的爱好。 她记得那也是一个黄昏,有一匹自由精灵似的马,她和陶骧就那么把一切都说定了……她手指缠在一处,忽然间觉得绞痛。 似乎是等着没有了旁人,陶老夫人才趁着女儿离开的片刻,问:“还疼吗?” 静漪愣了楞,陶老夫人已经戴上了老花镜,手也触到她面颊。 她轻声说:“奶奶,我不怎么疼了。” 不知为何一边觉得窘,一边眼眶就发了热,也不敢看老夫人的眼睛。 “回头我让人送药过去给你。这药用来消肿化瘀最好。你且好好养着,汤药记得按时服用。这些你婆婆自然会安排,我不过白嘱咐你。”陶老夫人摘了花镜,依旧靠在靠枕上,望着静漪。 仿佛一幅安静的画卷,这孩子看着就让人心里熨帖。 她微笑了下,端起茶碗来,又想起来,说她真是健忘,竟然忘了给见面礼,这才让金萱把一个锦囊取了来给静漪——是一对翡翠镯子,通体嫣红,晶莹剔透。她亲手给静漪戴上,说:“听姑姑说你肤色白,我就想着这个你戴着准好看——怎样?”她见女儿回来了,托着静漪的手,有些得意地让她看。 陶盛春故意道:“是,母亲的眼光还有差嘛?静漪好好戴着吧,奶奶一早支使我找了好久才翻出来的压箱底的宝物呢。” “谢谢奶奶。”静漪拢了镯子,并不扭捏作态地推辞。她虽不喜华丽装饰,这对翡镯却颇让她心生喜悦。 陶老夫人笑着点头,又让金萱把另外两样东西给打开,不过是一个竹雕笔筒和一对青铜镇纸,皆出自名家之手,且又是用得着的,静漪就真心的高兴起来。 “我琢磨着,这些个女孩儿里,也就是给你收着好。”陶老夫人笑道。 “老八又该吃醋了。”陶盛春打趣道。 “这些小玩意儿还有一些的。老八用得上,也拿去用。只是你看她,虽是喊着想去读中国文学系,我倒觉得若是大学堂里有中国武术系,她更能胜任些。”陶老夫人说。 陶盛春正拿起一碗茶来,听到母亲这么说,手一歪,一碗热茶险些浇在了静漪的裙子上。 笑声把袖猴都惊动了。它跃起,蹲在小炕桌上四处张望。 “哎哟,你看看你!”陶老夫人责怪女儿。 静漪也觉得好笑,拿了两颗松子,剥了去喂给袖猴。袖猴仍有些认生,并不立即就取食……陶老夫人和陶盛春望着这一幕,都若有所思。 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似是一层一层地往里传话,陶盛春说了句:“是不是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陈妈进来说:“程家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来看老太太了。已经到了门外,老爷太太,二少爷七少爷一同陪着来的。” 静漪就见陶老夫人坐直了,将袖猴交给身边的侍女。片刻之后,她再抬头,便完全没有了刚刚那舒适悠闲的态度。 金萱过去扶着她站起来。 静漪略往后站,跟在陶盛春之后随着陶老夫人出了卧房门来到正屋。 陶老夫人刚坐下,陶盛川就先进了门。 静漪一眼便看到了跟在公公身后的三哥之忱。紧随其后的是三嫂索雁临。 之忱明明没有看她,她却觉得三哥进门的第一眼,那如电如炬的目光首先就锁定了她似的,让她不由得不提起精神来。 等屋子里涌进来的这些人终于在一番礼让之后,逐一落座,静漪才上前去见过了她的兄嫂。 程之忱还罢了,索雁临握了静漪的手就将她拉到身边来坐了,虽也不说什么,就是不肯让她离开。静漪便安然地在她身旁的位子上坐了。听着陶老夫人和三哥说话——三哥措辞得体,言谈间亲切却不失分寸……她有些出神,被索雁临握着手摇了摇,才对她微笑。 陶老夫人留索雁临在内堂用晚饭,雁临也便留下来。 晚宴上索雁临风度极佳,陶老夫人和蔼可亲,陶夫人和陶家姑姑、几位少奶奶和小姐也都极得体,这顿晚饭便其乐融融。 静漪心想单只看这时候,真再也没有更加和乐亲近的亲家了。 只是她中午吃的米仿佛还堵在胃里,晚饭又勉强吃了些,越来越觉得难受,所以当陶老夫人提议她带三嫂去看看她和陶骧的住处的时候,她从心里感激老夫人的体贴……哪怕老夫人是刻意这么安排,让她和娘家嫂子有单独相处的时间,她也觉得感激。 索雁临同静漪一路上都没有说几句话。坐在轻便马车上,她也只透过玻璃窗子,看着华灯照耀下的陶家大宅中或宽或宅的巷子。直到在琅园门口下了车,她看到这所崭新的小洋楼,目光中才有了一丝松动,说:“还是花了些心思,让你们婚后住的舒服些的。” “三嫂请进来……”静漪请她进门。 索雁临的目光停在静漪的面颊上,片刻之后才挪动脚步。 静漪吩咐张妈去煮咖啡,回身就见三嫂径自走到那架钢琴前了。 索雁临摘下手套,将琴盖打开。一根手指按上去,琴键润润的,触感十分的好。她低声称赞,道:“好琴……静漪,过来。” 她脱了大衣交给秋薇,张开双臂。 静漪过去,雁临将静漪拥进怀里。 好久,雁临都没有开口,只是这样拥抱着静漪。 张妈端了咖啡上来,秋薇接了盘子,张妈便退下去了。 “三嫂,喝杯咖啡吧。”静漪轻声道,“我这里有很不错的咖啡。” 索雁临低了头,从她的手袋里取出手帕来,擦了下眼角鼻翼。 静漪端了咖啡给她。 “方便带我上去参观下吗?”索雁临拿起咖啡杯来,啜了一口。 静漪带雁临上楼参观。 她并没有让秋薇跟着上来,于是上了楼,就只有她和雁临两个人了。 雁临仔细地看着楼上的布置,甚至又爬了两层楼梯上去,看了看那空荡荡的阁楼。她把静漪叫上去,在阁楼的窗前,她们望着黑黢黢的陶家大宅,星星点点的灯光,和这深远的黑暗之外的,更深的黑……沿着城墙的电灯,明示着城市的轮廓。 “收到你遇险的报告的时候,真替你担心。”索雁临啜了口咖啡。 静漪沉默。 她仿佛是一直在等着索雁临开口的。 “是你三哥的意思,要陶家不要把消息告诉家里。”雁临望着静漪,“所以,千万别怪家里到现在没有问及此事。” “我没那么想。或者就干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静漪说。 她望着院子里的灯。 很奇怪,在三嫂提到这些时,她竟然都没有想到这些。 “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回来吗?这些事情多说无益。”她说着,微笑了下。 索雁临伸手过来,触到静漪的面颊,说:“委屈你了。” 静漪笑着说:“三嫂,这是做什么?” “我没想到……这些天急死我了……”索雁临将杯子放在一边,重又握了静漪的手。 静漪低着头,说:“三嫂,我真的没事……何况这些,我们早该想到的,不是吗?别说这些了,三嫂……多谢三嫂这么远来。” “应该的。旁的不说,我总是惦着你安危的。”索雁临压着心头说不出的伤感来,说。 静漪的隐忍和沉着,实在是超乎她的预计。 她从在陶老夫人房里看到静漪,看到她脸上的瘀痕,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都不要特地去想,就在眼前。 此时她宁可静漪和她哭诉,可能还会好受些,可是她偏偏就那么一语带过了。是提都不想再提的样子。 静漪看出雁临的意思来,便故意问:“三哥有没有欺负你?我三哥很会欺负人的……要是他敢欺负你,就写信给母亲。母亲一教训他,他就什么话都没有了。” 索雁临叹口气道:“就是欺负我,我也只好忍了啊……” 静漪听了,忍不住微笑。 扶着雁临的肩膀,问道:“听说三表姐的好消息了吗?什么时候轮到你们?” 索雁临故作惊讶地道:“你这……漪儿,真是小妇人不比做姑娘的时候,看你!” “是呀,我现在是小妇人,那你回答我呀。”静漪微笑着。 “那也许我们要等无暇表妹先公布好消息。”索雁临笑道。 “你们若是能同时有好消息来就再好不过了。”静漪望着雁临。雁临是极大方的人,说到这里也有些羞涩,只点了点头。 “和陶姑爷相处的好吗?”索雁临问。 静漪转身,拉着她下楼去,说:“好……三嫂,我们下去坐着说话吧,腿酸。” 索雁临只来得看到静漪从阴影里出现在电灯光芒下的面孔,是浮了一层浅笑的,看上去是高兴的样子,这和她在陶老夫人那里看到的静漪简直是一模一样的……索雁临看着静漪那桃红的袍子随着她的脚步轻缓移动着下楼去了,在转角处还回头催促她快些。 “静漪?”她快步跟着下来。 静漪站下,看着她说:“三嫂就别问了,好么?” 她背对着楼梯口,灯影正在她脸上。 索雁临只觉得静漪脸上的瘀痕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我知道三嫂担心什么。加上这次,他救过我两次了。若要算的清楚些,我起码欠他两条命呢……” 索雁临微皱眉头,刚要说什么,就听下面秋薇叫了声“小姐”,她走下来,看着静漪身后。 “小姐,姑爷和三少爷回来了。”秋薇的声音。 静漪一转头,先看到了秋薇,而离秋薇几步远,则站着陶骧和之忱。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九) 她还是微笑着的,边说边下来那几级台阶:“喝了很多酒吗?好大的酒味。”她站到陶骧身边去,看看他,看看之忱,抽了抽鼻子,“幸亏是三哥来了,要是九哥在这里,恐怕这会儿早就抱桌子腿了。” 她很自然地挽起陶骧的胳膊。 陶骧看看她细白的手腕上那只翡镯,道:“看来在奶奶那里偏了不少好东西?” 静漪听说,退了一下衣袖,露出一小截纤细白嫩的腕子来,翡镯通体嫣红,在灯光下红的逼人眼。她微笑着给之忱和雁临看,语气却是向着陶骧的,说:“嗯。还有稀罕物儿呢……秋薇,你记得把镇纸和笔筒都带回来了?” 秋薇笑着说:“都带回来了。” 静漪说:“快,拿来给三哥和三嫂瞧瞧。” 秋薇笑着上楼去取,静漪让之忱夫妇坐。她坐在陶骧身边,把张妈端上来的红茶和咖啡分别给他们倒上。 她做这个的时候特别自然。 索雁临看着静漪。她们其实从很早开始,就被朝着这个方向培养,今生几乎是注定要做这样一个优雅的能胜任任何场面的女主人的。她又看看陶骧。他似乎只是静等着他的那杯最后才递到手边。 这个过程很短,他们都没有说话,若不是还有茶水泠泠作响,这屋子简直太静了些。 静漪望望雁临——三嫂的眼里是有些心事的模样——把咖啡又换了一杯,她仍旧说香。好像这下子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话题。三嫂说着,她斜着眼睛望了望她三哥,说:“我就想请个西厨,他不肯。说不要为了图一点方便就一味奢侈起来。” 静漪听了,一笑。 之忱是若无其事的。 陶骧说这个简单,就是要找好了一个人,指点得法,是不成问题的。 “在喝到好咖啡之前,我也没少喝焦米汤。”陶骧却没有照例碰咖啡,从静漪手里拿了杯红茶,也没有立即喝。 倒是程之忱,听着他们轻松地聊着天,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足足喝了两杯才放下。 静漪看他,说:“三哥三嫂留下来吧,天气又冷,路又远。” 雁临便说:“怎么好打搅你们?” “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以后恐怕想要这样的机会也难得了。”陶骧接着说。 雁临微笑看看之忱,见之忱没有表示反对,也点头道:“幸亏我早有准备。等下让人去车上把我们的箱子拿来吧,换洗衣服都在里面。” 之忱说:“难怪出门前啰嗦那么久,下车又不带那箱子,原来一早有打算在这里住下?” “是呀,可是我又担心万一小十不留咱们过夜呢?所以我在等她开口,省得面子上过不去不是吗?”索雁临微笑。 “三嫂真是。”静漪笑着,果真吩咐图虎翼出去,说:“虎翼,去帮忙把东西拿进来好吗?” 陶骧转头跟上一句:“顺便让小马再拎两坛酒来。” “哎。”静漪轻声,一伸手把着他的手臂,“怎么又要打上了?很晚了,让三哥三嫂休息不好么?” 陶骧就觉得她手心热乎乎的,嗓音也柔软的很,仿佛被融化的朱古力,从舌尖上一点点的漫上来。 他就说:“我知道三哥的酒量,同着父亲,三哥没放量的。” 静漪又要说,索雁临却说:“就让他们再喝一点吧。我看你三哥也是想喝酒的样子。难得的。” 程之忱慢吞吞地说:“家酿的陈酒,比起外面的那些来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就是这个了。”陶骧对等在一边的小马正说着,就听外面有人在说“之忱没走吧”?他便道:“我就说,无论如何有热闹,也不会落了二哥二嫂。” 马行健开了门,陶驷夫妇站在门口,脚下就摆了两只坛子。 陶驷的脸已经红了,且指指酒坛,说:“我去酒窖挑了两坛三十年的。父亲说咱们当着他的面喝不痛快,我琢磨着之忱今晚肯定走不了。既然走不了,那就喝个痛快吧。这回不让他喝痛快了行么?回头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西北,酒都没管够,那多不合适啊。” 雅媚走在后面,趁他说话的工夫,已经进了门,跟着静漪叫了声“三哥三嫂”,颇有点嗔怪地说:“我刚把瑟瑟哄睡了,这人就闹着要来喝酒。我怕他闹的你们休息不好,才跟着来了。” “不会。”索雁临笑着说,“难得的聚在一处。瑟瑟还好吗?” “还好。只是一时也离不了我。趁她睡了我才出来。不能久住。”雅媚坐下来。 静漪又去交待张妈让厨房准备些小菜。 谁都不肯到餐厅里正经八百的坐下来喝酒,只好就着客厅里这点地方聚在一处。静漪是女主人,却不会喝酒;雅媚虽能喝酒却又不便喝,因喜欢那壁炉,让人添了柴点起炉子来,她干脆席地而坐;雁临倒痛快,拿了跟男人们不那么一样的大酒盅——静漪坐在雅媚身旁,当那酒坛子一启封,她就觉得香气简直要连她都征服了……是极浓极酽的味道,说是酒香,又仿佛不单单是。尚有其他什么说不出的气息也搀在里面,在一层一层地挥发出来似的,让人闻着就要沉醉了。 陶骧也拿了一个大酒盅递给静漪。 静漪接过来,一看,里面只有浅浅的一点。 雁临看了看,故意道:“牧之小气,多给她些又怎样?这么多呢。” 陶骧继续斟酒,也不还口。 雁临笑着说:“难怪之忱连矜持客气都忘了,这酒的确是香。” 雅媚道:“嗯,家里的酒窖,也不知多少年了,听奶奶说是有这老宅就有酒窖了。反正能随时拎出酒来喝,好像就没有喝干的时候。大概因为年年都有新酒酿出来存进去。酒窖的钥匙在母亲手上,他今晚要酒,还是母亲让珂儿拿钥匙去开的。我说老七这里一定有的,不让他惊动母亲,他说还是亲自去挑靠谱。这人就是这样。” “母亲原先也不这么管束我们的。”陶驷笑道,看了陶骧一眼,忍不住揭他的底,“这家伙那年才多大?我记得是去留洋前的事。那日许是跟着祖父去酒窖。祖父看的美了,又喝了几盅。出来时下人们就只顾了老太爷,愣把他给忘了。回头天都黑了,一家子预备吃饭了单少了他。那时候他淘气,父亲还说又不知道哪儿淘去了。都以为他逃不了被父亲那顿揍,谁知道等到定更还不见影子。祖母以为出事了,让人四处去找。人都撒出去了,几乎要把兰州城翻过来的架势,祖父却一拍大腿说我知道娃在哪!” 陶驷说的极有趣,连陶骧都仔细地听,更不要说头一回听着故事的其他人了。 “在哪?”索雁临问。 “酒窖里呢!父亲亲自带着人挨个儿酒窖的下去找。终于把醉的人事不省的老七给找着了。他倒好,外面一家子人仰马翻,他在里面呼呼大睡。不过那样子可也挺吓人,也不知道他偷喝了多少酒,睡了两天还不睁眼。换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喂了药来解酒,大概是不要紧的。可是奶奶和母亲害怕呀,这宝贝疙瘩要是出点儿事,那还得了?后来他醒过来,奶奶那通念佛!知道醒过来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好酒!”陶驷哈哈笑着,拿着酒盅碰了一下几乎忍俊不禁的程之忱手中盅子,指着陶骧道:“倒是祖父说了句实话,说老七要是真在酒窖里醉出个好歹来,陶家这几辈子的英名算是不保了,立刻要换上酒囊饭袋的字号。” “七弟到底喝了多少酒?还记得吗?”雅媚笑着问道。 “那怎么可能还记得。”陶骧也微笑。 “静漪以后要看着点,这可不得了。”雅媚碰碰静漪。 静漪正低头握着杯子,被雅媚一碰,杯中酒波荡漾,香气更浓。 “嗯。”她应着。 是挺有意思的小事,抬眼看看正在喝酒的陶骧——他也曾经是那么顽劣的孩童,会闯出让人预想不到的祸来……他们聊着各自因为喝酒闹出的笑话,她想想,因为她几乎没怎么碰过酒,要是闹笑话,大概也只有那一回。 她想着,就望着陶骧;他没有转过脸来看她——他的鬓角很长,侧面看他的下巴就更加棱角分明,总是那么不妥协的样子…… “……从前酒量最好的是大哥。今天是晚了,若是早些,把大哥一起请过来就更好。”陶驷说着,声音低低的。 陶骧沉默。 之忱说:“今日一见辔之兄,确实变化很大。” 静漪心想,那么今晚陶骏应该也在晚宴上的。 陶驷猛地将酒盅里的酒喝了个精光,倒扣在茶几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程之忱看着自己酒盅里被震出来的酒液落在茶几上,不动声色。 陶骧说:“二哥。” “这个仇,一定要报。”陶驷说。语气是比酒气要淡了不知多少倍,但是没有人拿他的话当酒话。他扶着膝盖,抬起头来,说:“雅媚,咱们该回了。” 雅媚顺从地起身,也不说什么,过来站到他身后去。 “之忱你把这盅酒得喝了。”陶驷又笑了。程之忱默不做声地将酒喝光。陶驷点头,说:“你们好休息。明儿……咱继续喝!” 陶骧要搀他起身,陶驷却谁也不用。 雅媚也示意他们不必。 陶骧知道二哥喝酒后的样子,也不太担心。 他们便只看着陶驷和雅媚携着手离开了。 他们走后,似乎原先明亮的天空里忽然吹过来了阴云似的,剩下的四个人又有很久没人开口说话。 陶骧只和之忱慢慢地喝着酒,一盅接一盅。静漪见茶几上的小菜他们都不动,就给他俩布菜。 “我与辔之兄有同门之谊。辔之兄儒雅斯文,人品高洁,遭此横祸,师友同侪皆为之扼腕,所幸辔之兄顽强,已是不幸中大幸。”之忱说。 陶骧沉默半晌,似咂摸够了这几句话,才说:“此地久历征战,近年虽太平些,大小纷争仍是有的。往后若风平浪静固然好;有事,我们陶家也是从不怕事的。” 之忱举杯。 两人将酒喝了。 索雁临便说:“时候不早了,明日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不如早些休息吧。” “好,休息。”之忱站起来。 索雁临想起来,对陶骧说:“后日便是正日子,明早我们带静漪先过去好不好?” “我还想顺便去医院探望下之忓。”静漪说。 “大喜的日子去医院,被上人们知道恐怕要说的。我同之忱白天已经去探望过了,他恢复的很快。”索雁临说。 “去看一下也是应该。”陶骧说着,看看静漪,“我和你一起去。” 雁临这才不说什么了。 静漪早让张妈将楼下客房收拾妥当了。她送哥嫂到卧室门口才回来,看陶骧仍坐在沙发上,扶着扶手,坐姿端正的仿佛是在司令部开会——她虽然没亲眼见过,总归应该是这么工整端庄的了——她走过去,陶骧发觉,歪着头看她。 他的脸色并没有变,只是眼睛有些发红,望着她,过一会儿才说:“奶奶把她喜欢的东西都给你了。” 静漪将茶几上那笔筒和镇纸收在怀里。 秋薇拿下来的时候,他们品评了半晌,他却没有出声。以为他不怎么在意,原来都看在眼里。 “上去休息吧。”她说着就要先走。 陶骧长腿一伸,搭在前面的脚凳上,将她一拦。 静漪猝不及防,险些被绊倒,怀里的东西便落了一地。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 她气恼地回头瞪着陶骧,正想要冲口而出的一句“你要干嘛”,被她意识到这还是在客厅的时候,硬生生地将这句话憋了回去。 她眼睛瞪的大大的,咬了下嘴唇。 陶骧一晚上都在人前表现的极为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要留着在这个时候为难她,还好没有旁人在场……他的长腿还故意的叠起来,铮亮的靴尖在她面前一晃。 静漪忍耐着,绕过去将笔筒和镇纸捡起来。还好落在地毯上,既没受损,也没什么灰。她还是抽了手帕擦拭了下表面,转头又瞪了他一眼。 陶骧微抬着下巴,发红的眼望着她。 他似乎是出了神,目光将她锁的定定的。 静漪站起来等着他,半晌才又说:“上去休息吧。” 她有心不管他,就让他在这里坐着算了,却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不能这么做。 “你不上去,我可先上去了……”她将温润的笔筒收了下,挽在臂弯间。笔筒上的赏梅仕女圆润秀美的面孔上微带笑意,细微的裂痕就像是她的笑纹……真是很美的东西。陈旧,典雅,妙不可言……一片阴影罩在仕女脸上。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陶骧起身了。她收好了笔筒,侧身让他。 陶骧站在她身前,别的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她两排长睫毛整整齐齐的,向外卷着,翘的像孔雀开屏似的,时不时的一颤一抖。 他转开眼,先上楼去。 静漪走的慢些跟上。 张妈这时候出来叫了声“少奶奶”,问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静漪停了停,才说把灯都熄了吧。 张妈答应着,说少爷少奶奶晚安。 陶骧只嗯了一声,脚步都没有停。 灯一盏一盏的熄掉了,客厅里暗下去。 静漪见陶骧虽是满身的酒气,行动却还算灵便,心想他也许并没有怎么样。不想就在转角处,陶骧却扶住了墙壁。静漪这才知道,他的确是有些醉了的。她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搀扶他。也只是刚刚才挽住他的手臂,他却将她的手推开了。 “小心些。”静漪轻声说。 陶骧扶了墙,看她。 楼上廊里的灯照不了这么远,他看不太清她的脸,她的声音也有些忽远忽近……他转身,走的就更慢。他一级一级的台阶踩上去,慢的时间都像是要定格了。 静漪只是小心提防着他摔倒,并不硬是要上前去扶他。 心里也还是有点气,这个人,不知道好歹……虽是这样,她还是低声地叫张妈。 声音压的很低,生怕惊动了人。 她扶着栏杆等着,觉得张妈伶俐,不会让她喊第二声。果然张妈片刻便麻利地出现在楼梯下方,顺手开了一盏灯,仰头问她有什么吩咐。 “去给少爷准备碗解酒汤。”静漪说。 张妈点头去了。 静漪就看着她藏青色的身影迅速的移开了,倒发了一会怔,转头看看陶骧,依旧不紧不慢地上着楼,简直就差没有倒着走了。她倒也不着急,只随着他的步子往楼上挪。两人似乎在比着谁能走的更慢些……待走到楼梯尽头,静漪一额的细密汗珠。 她叫秋薇来,把笔筒和镇纸都给她。想起陶骧有睡前洗澡的习惯,不知道醉成这样是不是还要洗,还是交待了秋薇放洗澡水,说:“开了水喉搁着好了,我去关。你就歇着去吧。” 秋薇无声地退下去。 就这么会儿工夫,陶骧已经离了静漪的眼——静漪穿过起居室,看到陶骧已经进了卧房。似乎是到了个陌生的地方,他四下里看了看,才照着床去了。 静漪想要喊他换衣服,已经来不及,陶骧一转身便躺上了床。身子像沙袋一般沉重地倒下去,柔软的床榻便陷下去一大块。 “小姐。”秋薇从浴室出来,悄声叫她。 静漪摆摆手让她离开。 知道秋薇是担心她应付不过来,她说:“去吧,没关系。” 秋薇到底是等着张妈把解酒汤送上来,帮着端进去之后才关了房门回自己房间休息去。 终于剩下静漪一个人对着还算安稳的陶骧。 陶骧和衣而卧,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连靴子都没脱,她不禁有些气闷。 叫他起来喝汤,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猛的想起浴室里洗澡水还放着,忙跑进去关掉。浴室里蒸汽腾腾,镜子上蒙了一层的白雾,她回头看看陶骧——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起来洗澡的意思了吧——她拿了毛巾和热水过去,拧了一把湿毛巾,想给他把脸。 毛巾有些烫手,给他擦着脸,他却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静漪从来都没有这样照顾过人,忽然有点心慌,毛巾丢在水盆里,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他在呼吸。心里就一顿,只好凑近了些——他的呼吸很缓慢,酒气沉沉的,竟然有些凉意。 她是发了一会儿呆,看着他方正的下巴上冒出的髭须和沉睡中皱着的眉,不知不觉手就落下去,他滚烫嘴唇上方,髭须刺到她的指尖,一阵酥麻……她惊觉,刚要收手,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静漪吓怔了,一动也不动。正不知他要如何,他却很不耐烦似的又推开她的手,并且翻了个身。 静漪受这一通惊吓,也不敢再惊动他,干脆把他扔在那里,开门出了卧室,站在起居室里半晌,心还是在狂跳。懊恼中看着自己那些东西四处堆放着,又是另一种心烦。她找了箱笼的钥匙出来,逐一地打开箱子,翻检着。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离家前,母亲仔细地连箱子里都有什么,都做好了标记,写在专门的一个小账本上交给她——哪一箱是冬衣,哪一箱是夏衣,哪一箱是春秋的……闺房里的细软,母亲也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替她准备的色色齐全。还有些贵重的东西,也都做了特别记录。尤其杜氏母亲给她挑的几样古董,说是放在房里摆一摆,看到了就想着娘家人也在身边的意思,或可以解一下思乡之苦……她把其中一样拿了出来。 宝蓝色的锦盒里,一尊白玉观音。 其实是杜氏母亲想要这尊她摆了十多年的观音像跟随她出嫁,好保佑她的意思吧…… 静漪抱着观音像回到房间里去,四处看了看,这么大的卧房,却一时也找不到个合适的位置。忽又见陶骧依旧那样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这样下去,万一着凉,说起来,定是一段故事,还是她落不是。 她只好放下观音像走过去。要给他盖被子,少不得先给他把靴子脱了。 他的靴子很紧。她掰着靴底,费了好大的劲,才脱下来一只。忍不住拿在手里就想用靴底去敲他的头,哪知道刚举起来,他的手臂就晃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忙把靴子放在身后……幸好他只是搓了下鼻子。 静漪把手里的靴子扔下,又给他脱下另一只来。 “早知道……让你睡客厅……”她低低地咕哝着,从柜子里取了被出来,给他盖上。看他还穿着衬衫马裤,半晌,才过去,替他解开了衣领下的纽扣。腰带系的也紧,她看了看,却下不去手去松开一扣……他身子真沉,幸好她受过训练,搬动动弹不得的人,还是有点技巧。饶是这样,她仍累出了一身汗,才让他在床上躺端正了。再给他盖好被子,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想其他的了。 强撑着去洗了把脸,回来匆匆地往床上一躺,几乎是在关掉床头灯的一瞬,她就跌进了黑甜乡……只是也许是错觉,她好像在这之前是听到了一声很惬意的咕哝。 只是已困到神志不清了,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梦到的应该是白狮。毛茸茸的白狮,在她面前四爪朝天地翻滚着,摸摸它的脑袋,它会舔舔她的手…… …… 陶骧睁眼,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 他转头看了一眼,静漪缩成一小团,在床的另一侧,是他伸直手臂也触不到的距离。 他看了眼腕表,早已经过了他每日晨练的时间。头有点沉,昨晚的酒还是喝的过量了。他只能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上来的,后来的事,印象模糊。 他动了动身子,发觉衣服完好,又看了静漪一眼,才起身进了浴室。 洗好了出来,他见静漪仍是那个姿势,不禁走过去,拧亮了她这一侧的床头灯——灯光下她的睡容依旧是端庄的。只是有些过于端庄,好像连睡梦中都紧绷着神经似的不得放松——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关了灯离开。 陶骧下楼出门,图虎翼已经守在这里等他。一旁还有岑高英。 他不想岑高英一早也在这里候着,边走,边听着岑高英的汇报。走到大门边,岑高英也汇报完毕,等着他的示下。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一) “让栖云大营负责明日内卫。”陶骧说。 “七少!”图虎翼叫道,“内卫这么重要的岗,不能交给栖云营的人。二爷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人手。” 陶骧看岑高英。 “我同意图副官的看法。二爷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是一方面,再说栖云营,向来是不见大少话,恐怕……”岑高英也说出他的担心。 陶骧说:“照我的意思传令下去。二爷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是。”岑高英见陶骧心意已决,领命而去。 图虎翼还是不甘心,愤愤然地道:“七少,栖云营的人,我是信不过的。明明是七少你辖下,他们还只听大少的,从来没把咱们放眼里。要我说前日七少发作的还是轻了,栖云营办差办砸了不是一两回,崩他一两个,管保老实一阵子。看谁还敢拿……” 陶骧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稍安勿躁。” “七少,话是这么说,明天可不是一般的日子,内卫太重要。而且万一出了状况,调动不利……” “我调他们不动,我看谁还敢调动。”陶骧说着,戴上手套,低头掸了掸上衣。“好了,跟我去骑几圈,这些事,自有人操心。” 图虎翼这才发现他穿的是骑马装,知道他今早要去骑马了。 他说:“七少,还是让我带侍卫排的人负责内卫吧?咱的人一个顶一百个……咹?七少?” 陶骧就是不回话。 图虎翼还是一边走一边在陶骧耳边不住嘴地啰嗦。 陶骧被他缠磨不过,喝道:“再多啰嗦一句,在这里罚站。” 图虎翼被他噎的瞪眼,委屈地闭着嘴哼了两声。 陶骧这才觉得耳根清净些,便奔马场的方向去。 图虎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时间还早,陶家大院还没有完全醒来,只有零星几个仆人在巷子里洒水清扫。 陶骧走的极快,到达马厩才慢下脚步。 陶家马厩里多的是骏马。陶骧走两步,停一停,看一看,偶尔问马夫几句。清早马夫们都忙着伺候马匹,见陶骧来了,不得不暂停下来手上的事。陶骧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管他。 专门负责他的马的马夫老李正在收拾赛雪的栏。 陶骧见赛雪栏里空荡荡的,大声问道:“把赛雪放出去了?”老李耳背,他同他讲话,要格外的抬高声量。 老李放下铁锹,见是他,忙放下铲了一半的马粪,笑道:“是,七爷。赛雪在场里跑着呢。” 陶骧点头。抬头看看隔壁栅栏里,静悄悄的,便问:“那个怎么样?” 老李叹口气,说:“这几天又闹脾气,我怕它咬,只好每天放下草料就跑,都不敢进去收拾马粪。七爷远远地看看吧。吃的有赛雪三个还多,瘦的只剩下赛雪一半大了,都快给马粪埋了……这马厩里就是它那里最臭。” 图虎翼听着,忍不住笑。 老李看他,说:“图副官还别笑,你陪七爷去看看吧,就没见过吃这么多还这么瘦的马。我伺候马伺候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他开始重复“从来没见过”,这是他最近才添的口头禅。 “瘦驴拉硬屎,瘦马也拉硬屎么?”图虎翼笑着,先往前走,去看看那匹烈马。 陶骧还没开口提醒他不要贸然靠近,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图虎翼喊了一声“哎哟可吓死我了”便退回来,拍着胸口,瞪着小窗口里那露着白牙的黑马嘴,说:“这幸亏是踢到栅栏,踢着我可得躺半拉月。” 陶骧示意他后退。 黑马打着响鼻,呼哧呼哧喷着热气,过一会儿,从窗口躲开。 “没拴吗?”陶骧走近,从小窗口里看着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只觉得一股热烘烘的腥臊味道扑鼻而来。忽然间栅栏门又一声巨响,这黑马在踢门了。图虎翼和老李都提醒他躲开些,他却站着没动。 那黑嘴又伸出小窗口,对着他喷了一口气。 淘气的顽童似的。 陶骧摘了手套,朝它的鼻孔便捅了一下。 中了招的黑马迅速缩回去,不住的在里面打着响鼻儿,跳腾的发出各种声音。 他嘴角一牵,露出一丝笑容来。 “伤了我多少人了。这账等着慢慢儿算。”他说。 “不知道的,还以为科拉亲王故意跟您找茬儿呢,送这么个活宝来,这不是折腾人嘛。”图虎翼笑着,又忍不住凑近窗口想要看看。 陶骧要老李把围栏外的棚子升起来一截,他要看看这个闯了无数祸的家伙。 老李虽犹豫了下,也知道陶骧的脾气,是言出必行的,只得过去把沉重的棚子拉上去,图虎翼一起帮忙。 老李提了一只大马灯来,照着。陶骧走近些,就看到踩着厚厚的一层马粪当草垫的黑马,被光一打,原本不住地在马厩里踏着步子的黑马反而站住不动了,低了头抬眼瞅着他们——真有一对好眼睛,亮晶晶的,苹果般大小。只是身上不但是瘦,还脏,肚皮上更蹭了一层马粪,原本黑缎子似的毛,已经看不出本色来。虽然瘦的露着肋条,一根根的分明,简直扎人眼,可看得出来骨骼壮大,养肥了,就是匹骏马——陶骧走近了,和黑马对视着。 突然间黑马扬起前蹄来,奔着栅栏就登上去,硕大的蹄子扣在栅栏上,对着陶骧一阵嘶鸣。 这一来吓的老李和图虎翼急忙松了手,棚子落下来,还听得到黑马在里面嘭嘭嘭地踹着栅栏。 “幸亏这间马厩是最牢固的。自从上回它咬断绳索,踹折了栅栏,就在外面加固了一圈铁条,跑是跑不出来的,可是也没人敢进去。”老李经这一通忙,满头是汗,拿了羊皮帽子下来,扇着风。 陶骧点点头,说:“辛苦了。” “七爷这是哪里话来。就是照顾不好它,对不起七爷。”老李脸上有些赧然,看看外面天色亮了些,他说:“七爷去看看赛雪吧?” 陶骧走出去,空空的马场里,他的坐骑赛雪正在独自散步,踏着马场草皮上的积雪,步幅优雅欢快。 他扶着栏杆,远望。 微蓝的天幕上晨星闪烁,一丝风也无,今天的天气应该好极了。 不知明天又将如何…… “七少,下去跑两圈?”图虎翼问。 陶骧还没说什么,就听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背后叫起来:“七叔!” 陶骧回身一望,正是侄子麒麟儿来了。 小人儿一个,从马厩大门跑出来,一踮一踮的翘着脚挥着手,是看到他很快活的样子。跟在他身后的老仆喊着“小少爷慢些”,生怕他摔了跤。 “麒麟儿。”他拍了拍手。麒麟儿往陶骧这里跑来。他一把将麒麟儿抱在怀里举了起来,往后面看。麒麟儿,大少奶奶是寸步不离的。果然看到符黎贞扶着丫头跟着也来了,看到他,脚步略顿了下才往这边走。 “大嫂早。”陶骧问候。 符黎贞款款地走在后面,听陶骧叫她,点头微笑,跟着麒麟儿叫:“七叔。”又对麒麟儿说,“不要总缠着七叔。” 陶骧抱着麒麟儿,说:“不妨事。” 麒麟儿箍着他的脖子,说:“七叔,骑大马。” 陶骧看大少奶奶,询问。 大少奶奶笑道:“这孩子一睁眼就想来看大马了。被他缠不过,只好带他来。隔几天就要闹上这么一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停些。” 陶骧看看麒麟儿,说:“麟儿今年都六岁了,大嫂。当年大哥是四岁上马,我愚钝些,满五岁也上马了。” “麟儿身弱,比起一样大的孩子,他都矮些呢。况且论聪明,他哪儿能跟你们当年比。”符黎贞淡淡地说。 陶骧明白大嫂的意思,只说:“那,我带麟儿跑几圈。” 符黎贞面露难色。 “娘……”麒麟撒娇。 符黎贞看着儿子渴望的眼神,没表示反对。 陶骧将侄子举起来在肩头,图虎翼替他们开了栅栏门。陶骧打了个唿哨,赛雪小碎步子跑过来。陶骧眯了眼看他晨光中的爱马。真漂亮极了。伸手拍拍赛雪。 麒麟儿显然很兴奋,他学着陶骧的样子,小手也拍过去,拍到赛雪的脖子上。 陶骧等马夫将鞍子配上,把麒麟儿先放上去,自己纵身上马,说:“麟儿,坐稳了。”他声音低沉有力,麒麟儿回头看看英武的七叔,小脸儿兴奋的红扑扑的,“嗯”了一声,紧抓着缰绳。 符黎贞看着陶骧扶稳麒麟儿,让赛雪小跑起来……麒麟儿欢快的笑声随着赛雪小碎步子的嗒嗒声,在马上上空回旋。秋日草原上飞起的蒲公英似的,那么轻盈而美好……她慢慢移动脚步,沿着栅栏走着。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二) 陶骧穿着黑色的骑马装,在赛雪的映衬下,黑白分明,耀目生辉。麒麟儿穿着火红的小袍子,简直像雪地里一颗珊瑚珠,随时会滚落下来似的可怜可爱。 符黎贞似乎是产生了一点点的幻觉……她怔怔地看着赛雪跑近了,陶骧怀里的麒麟儿兴奋的小脸儿通红,对着她又笑又叫,像得了什么宝贝要和她炫耀似的。 她微笑。手里拿着帕子,对着儿子挥挥手。帕子飞扬起来,一角搔到她的眼。她揉了下眼睛。 “娘!”麒麟儿站在马鞍上,几乎要跳起来。 符黎贞看的心惊肉跳,想张口喊一声,却见陶骧一手控着缰绳,一手牢牢地抱着跳怂的麒麟儿,忍着没有出声。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对叔侄,直到他们来到近前。 陶骧把麒麟儿交给图虎翼,下马来。 符黎贞拉过蹦蹦跳跳的麒麟儿,说:“还不谢谢七叔?” “谢谢七叔。”麒麟儿高高兴兴地说。 符黎贞给他擦着脸,说:“麟儿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还是要多多运动。”陶骧弯下身,说:“等到天暖和了,麟儿去七叔那里游水。七叔教你。” 麒麟儿抬头看看母亲。 符黎贞攥着他的小手,说:“麟儿七岁前要过水关,不能近水的。” 陶骧看着麒麟儿脸上的神色,显然这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过水关”,但是已经知道他母亲不让他跟着七叔学游水了,就像不能吃到期待中的朱古力一样,他眼睛里有一丝失望。 陶骧说:“我倒忘了这个。” “等明年生辰过了,再让他跟你学游水吧。”符黎贞轻声道。看看时候也不早了,说:“我们得回去了。” 陶骧知道她要照顾长兄一日三餐。虽因此不用到前面一家子人一同用饭,每日也辛苦的很。 “我要和七叔再玩一会儿。”麒麟儿对他母亲说。 符黎贞却没有理会麒麟儿的要求,示意老仆将麒麟儿背起来,转而对陶骧说:“那么我们先走。” 陶骧见大嫂又是清冷淡漠的样子了,知道她平常多是如此的,也不觉得怎样,请他们先离开。倒是看见麒麟儿舍不得走的样子,他笑了笑。 符黎贞走了几步,侧身看看陶骧,问:“七妹还好吗?” 她问起静漪,陶骧点头道:“还好。多谢大嫂关心。” 符黎贞转身,说:“那就好……七妹伶俐,只是这陶家的媳妇,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呢。” 陶骧见她淡然的面孔上有浅浅的、稍纵即逝的笑意,仿佛只是被蝴蝶扇了一下翅膀那样的微风掠过。 他沉默间,符黎贞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远了。 符黎贞走着,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小柏小声地说:“小姐,您不是想跟七爷说……千万别说呀。七爷刚娶了亲呢。” 符黎贞微笑了下,说:“我什么也没打算说呀。明儿是他们大喜的日子,我这会子说了,不是给他们添堵,也是给他们找不痛快。又不关我的事,我何必呢。” 小柏看看她脸色,说:“也是。我看姑爷和小姐都挺喜欢这个新来的少奶奶的,小少爷也喜欢。从来没见小少爷跟人见了一两面就那么亲近的……七少奶奶那日说,多谢姑爷替她和七爷篆刻的印鉴,说喜欢的很。” 符黎贞听着小柏说话,望着被老仆背在背上的儿子。 小柏说的是那天的事。那天陶骧夫妇在时,陶骏看上去心情还是好的……后来他们走了,他也同她也说了好些话。她在一旁听着,看着他摸着白狮的头。 他们离开,白狮罕见狂吠,他狠狠地戳了下白狮的脑袋。 那么狠,吓的她急忙把麒麟儿眼睛捂了起来。 只是瞬间,他好像又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姑爷说七少奶奶不知哪儿像咱们家二小姐,我怎么看不出来……”小柏说。 符黎贞冷淡地说:“非要说哪儿像,大概就是命不好这点儿像。” 小柏被她说的话吓的目瞪口呆。 回过神来意识到这都是自己引出来的话,更加的不知所措。 符黎贞却觉得痛快了似的,走的更快了。 她是走了,陶骧却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 图虎翼过来小声地提醒他该回去了,说:“三少爷还在呢,回去晚了少奶奶该着急了。” 陶骧拿着马鞭敲了敲手心,举步离开马场…… …… 秋薇来敲门叫静漪起床时,静漪已经梳洗罢换好衣装了。 她拿了软毛刷子给静漪扫了下身后,问:“小姐昨晚睡的好吗?姑爷醉成那样……有没有闹酒?”静漪说:“没有。” 他昨晚还算是老实,虽然中间有些举动颇吓人。 “三哥起来没?”她问。 “还没有。三少奶奶是西洋式的习惯,您忘了?在咱们家的时候,她有两日也是要近午才起床的。张妈说已经照您的吩咐,要厨房准备好了早点,七点之前就送来。”秋薇提醒静漪。给她收拾利索了衣服,见静漪发髻上只有一管简单的金花点翠发簪,问道:“怎么这样简单?” “要出门,还是别太招摇的好。”静漪说。这两日在陶家上下一行动,她立即知道就算是早前自认是低调的装饰,也应该更加低调,就算她还是新嫁娘。 秋薇听了,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但转念一想,小姐凡事留神些是应该的。只是到底不平,说了句:“八小姐和骆家表小姐还不是花枝招展的?” “她们是她们。再说你看她们通身也没有多余的东西。”静漪说着让秋薇拿着镜子,照了照脑后的发髻。她的头发多,发髻有些沉重,真也耐不住再多些装饰。“本来除非必要,我也不喜欢这些。何苦来的自己受罪,还带累人眼睛瞧着不舒服?” 秋薇听她说的有趣,忽想到前晚萝蕤堂里那些奶奶们隆重华丽的装扮,不禁笑出来。心想看起来小姐此刻心情不错,也许昨晚上睡的好。 她收了镜子。 “我下去看看……他回来了没?”静漪换鞋子,问。低头看看脚上这对黑色缎面绣红色牡丹花的高跟鞋,配她身上的锦袍正合适。 “还没有呢。马副官说姑爷的习惯是这样,起的早,每日要运动一两个钟头。对了,马副官说,姑爷习惯洗冷水澡。”秋薇跟着静漪出来,说到这里,几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多冷啊,冷水澡……小姐?” 静漪指着堆在起居室的这些箱笼,说:“告诉张妈这些箱子都抬到里面去吧……你刚说什么?” “我说听马副官说,姑爷习惯洗冷水澡。说是从前在军校读书养成的,再也没改回来。大冷的天,还要洗冷水澡嘛?我连热水澡都不想洗呢,多麻烦……”秋薇缩着手。 “脏丫头。”静漪说着下楼去。 洗冷水澡,还坚持多年……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陶骧那个人,好像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放在他身上,也并不令人太过惊奇似的…… 在餐厅里看张妈忙着把早点都预备好,她帮忙摆好餐具。 也许老祖母说的不错,陶家养成西式生活习惯的唯有陶骧。他也聪明,还耐心。把一个目不识丁的仆妇教导地煮一手好咖啡,免了日常自己操心的琐碎不说,省了多少力气?就连餐具的摆设,张妈比她这个受过洋学堂专门训练的也不差。 “牧之讲究也是讲究到极处的人。”索雁临进来,看着静漪在仔细地摆放着餐具,拿起一把餐刀来,微笑着说。 静漪看她,晨起,容光焕发,显然昨晚休息的很好,于是微笑着说:“早安。怎么不多睡会儿?” “早安。”索雁临回头看看,程之忱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静漪也问了三哥早安。之忱点头离开,去院子里散步了。雁临就说:“还不是你三哥,他起床,是不准我睡懒觉的。宁可他去办公,我再睡回笼觉,也不许我一觉到中午。” 静漪笑着说:“那三嫂岂不是不能尽情跳舞了?”她眨眨眼。索雁临婚前,可是大名鼎鼎的舞会皇后。沪宁两地的报端,花边新闻里不时有她。 “跳舞还是可以的。只是不能太晚。”索雁临笑笑,说:“他有时候真是古板的很。” 静漪点头。 “不过看在他每个礼拜肯陪我去做弥撒的份儿上,我不计较那么多了。”雁临走了两步,从餐厅窗子看看院子里散步的之忱,说:“牧之回来了。” ————————————— 亲爱的大家: 行文过半,转折已至,从此下笔,更当谨慎。故此之后断更之事或将时有发生,提前与各位报备,以便各位对此文是否值得继续跟读及时做出判断和选择。 另预告今明两日都将双更,第十大章节结束。 ps.所谓“洞房”这章木有,小粉红有一点点……表打我……(表打脸) pps.周末愉快。 ppps.谢谢各位支持。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三) 静漪正好把最后一把餐刀放好,看看桌上,四套餐具一应摆放整齐。 索雁临看着,说:“优等生就是优等生。就算是从来没有做过主妇,一上手还是交a类作业。” 静漪笑而不语。 餐桌上的银器在晨光中亮晶晶的,如果银器也分三六九等,那么它们此刻的样子,就像是银器中的贵族。在雪白镶银条的瓷器旁,丝毫不减尊严。 这就是三嫂说的,陶骧这个人,要讲究也算是讲究到了极点。不知进深山或行军打仗,他都是怎么应付的? 静漪抬起头来,看到索雁临那探究的目光,微笑着,听见三哥和陶骧边谈边走进来。 她出去,对陶骧说:“去洗洗,下来用早点吧。” 陶骧正和之忱说话,看到她笑语嫣然的对着自己,沉吟片刻才说:“我马上下来。” 他说着便走开了。 静漪问之忱:“三哥是这就过来坐,还是先喝杯茶?” 之忱坐在沙发上,拿起报纸来,说:“给我一杯茶,等牧之下来吧。” 他刚坐下,外面他的侍从官便进来。 静漪见他们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忙退回餐厅去。 雁临和她说着闲话,过了一会儿,之忱进来,说:“我有事要先回去。” “吃过早饭再走吧?”静漪说。 “什么事这么急,都不能吃早饭?”雁临皱眉。 “急事。你留下,晚些带静漪回来。”之忱温和地说着,看看静漪。 静漪见他是有公事要忙的样子,也不便强留。只好和三嫂一起送他出去。 之忱不想惊动人,告诉雁临随后替他向陶家上人们告罪,便被车子接走了。 静漪认出接他的并不是陶家的车,想了想,也没有多问。 “是路长官的车。昨天我见过。”雁临看出来,解释道。“路大同仿佛是有什么事要求你三哥。很神秘的样子。我想不过是替他儿子求官求贵。路大同是陶伯父麾下,陶伯父昨日也提了提。详情我倒不知道了。” 静漪还闹不清这里上下的关联,只是听着。 回来时陶骧已经换好了衣服下楼来,听说之忱被路大同的车子接走,他倒并不意外,只是说:“至少该吃了早点。” 他待两位女士坐下,才落座。 静漪坐在他右手边,听着他和三嫂和缓地边吃边聊,多是他们在美国时的趣事。其他的倒罢了,她唯独对三嫂说起阿斯彭滑雪季节里,在下榻的旅馆里与棕熊狭路相逢的事情有兴趣,边听边微笑。 “以后你们度假可以去那里。”雁临见静漪一味地将黄油涂在吐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还在继续抹,便忍着笑说。“牧之是滑雪高手。我们一众人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牧之,你有什么运动不拿手么?” 静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里拿着块几乎要被黄油淹没的吐司,正要丢开,就听陶骧说着“橄榄球要算一样”,伸手从她手中拿过了那块吐司去。 静漪看他。 他仿佛做了件极自然不过的事,咬了一口吐司,细嚼慢咽。 索雁临微笑,说:“我看后院有一个好大的游泳池,小十,夏天可以游泳。要保持身材,不可以嫁了人就不管理自己了。” 静漪想,游泳……在这家里? 她说:“好是好,可是我没准备泳衣。” 她忽然就想到,若是穿着露胳膊露腿的泳衣去游泳,若是被萝蕤堂的老姑奶奶们知道了,或是哪天来看到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只是想,她嘴角的笑意就加深了。 陶骧看到。 “那有什么,回头我给你寄来。”索雁临爽快地说,“牧之不会阻止吧?前阵子在南京的空军圈子里,就有人因为太太去公共游泳池穿泳装游泳,引发了轩然大波。报纸上报道,还分成几派在辩论。我倒不知道,都已经这年代了,泳装还是被一部分人看成伤风败俗的奇装异服。从来空军以开放著称,这一次才知道,原来观念开放是对不是自己太太的人而言的。” 她微笑批评着,说的却不可谓不严厉。 静漪没有发表意见,陶骧只笑着说:“有泳池当然就要有人用,闲着难道养鹅吗?” 他们闲话了一番,用完早点,索雁临看看时间差不多,提出离开。 她进去收拾东西,静漪便对等在客厅的陶骧说:“医院那边,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陶骧却看着她说:“之忓负伤,我也该去探望。” “不要麻烦了,我替你转达吧。”静漪说。 陶骧低声道:“我正好要去司令部,顺道的。” 他这么一说,她那不想麻烦他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 想想还是不自在,却又觉得他这么做,在他的立场并没有错。竟因此就更觉得这理所当然十分别扭。 她同三嫂一起过去陶老夫人那里告辞。 陶骧等在外面,十足十的耐心。 索雁临看看静漪,说:“我看牧之的态度还好的。” 静漪回头看了眼往外走的陶骧,心想他人前的表现当然是好的,难道她的表现不好吗? “嗯。”她含糊地应着。 陶夫人和符黎贞、许雅媚等人此时正在陶老夫人处,除了她们,老姑奶奶们也在。索雁临是第一次见到同一个家庭有这么多有亲缘关系的女子聚在一处,更不要提她们个个儿都目光如炬、还有几位简直来意不善。她虽大方从容,应对起来仍觉得需处处小心,忍不住看向静漪——她从进了门就保持着恬淡的笑容,不过分地笑,也不过分地说话,虽然时时处处有人注意她,她好像也并不因此有格外的压力——她禁不住佩服静漪。 陶老夫人发话让静漪跟嫂子离开,陶夫人起身亲自将她们送了出来。 “过去好好歇着。这两三日必定劳累。只是三少奶奶要费心了。”陶夫人后面那句话是对索雁临说的。 “陶伯母,这是应该的,算不得费心。小妹日后,还要多劳伯母照顾。”索雁临边走,边说。她见陶夫人微笑,想是懂了她的意思,索性道:“小妹年岁还小,恐怕对待长辈有不周到的地方。陶伯母在祖母和各位姑祖母们面前多多担待。” 静漪挽着三嫂的手臂,心想三嫂说这话,婆婆不要多心才好。 她略低了头,心里虽是这么想,并不想让婆婆看出来,再让三嫂尴尬。 陶夫人微笑着,看了眼静漪,说:“三少奶奶请放心,若说到如何在上人们面前尽孝,恐怕我那顽劣的小女儿,都要向静漪学着点呢。” 索雁临听了这话,笑道:“我还真就是担心我们小妹孩子气的很,刚过门,什么都不熟悉,有些不周到的地方。” “三嫂。”静漪微笑着。 索雁临这才向陶夫人告辞,和静漪走了好远出来,才说:“陶伯母厉害着呢,你日后可要留神些。” 静漪没吭声。 三嫂刚刚说的话,俨然家长,然而婆婆的回应,也确实机带双敲。她又不便把这两日的事对三嫂和盘托出,只好听着。 索雁临当然没那么容易被她蒙混过关,说:“陶家别人且不提,就那几位老姑奶奶也够人受的。我不是挑唆,只是要你留神些。大宅门里的日子,自然是要步步为营的。” 静漪见陶骧已经在车边等她们,便说:“三嫂也是的。又不是家家如此,难道我们家里也要你这样?” 索雁临瞪她,说:“我把你这个鬼丫头……人家和你说的是心里话,你却拿我的话来堵我的嘴。是呀,在你们家里也要这样!” “瞧三嫂急的,你们我们的,谁不知道程家复杂,大姑子小姑子最多,真辛苦三嫂了。”静漪打趣雁临。 雁临无奈地看着她,说:“难怪知道我要来,无暇表妹一个劲儿的让我看看这家里到底什么状况。我总算知道她的意思了。” “你不要和她说这些,况且真的没有什么。”静漪低声道。 雁临看看距离她们只有十来步远的陶骧,想她们姑嫂独处的时候还有,也不着急这会儿就说。 静漪好不容易等着雁临不再追问,巴不得快些上车离开。雁临见陶家里里外外正忙着张灯结彩,想要细细看看,倒被静漪推着上了车。 陶骧亲自驾车送她们走。让马行健带着人后面跟着。连同着跟静漪过去的人一起,车队就开出了陶家大院。 静漪坐了前面的位子,索雁临等车子开出了巷子,便对陶骧说:“牧之,老姑奶奶欺负小十的话,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三嫂!”静漪回头。 陶骧听雁临一说,看了眼静漪。 静漪脸红了。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四) “我不过打个比方,小十你急什么?”索雁临笑着说,眼望着陶骧,“我看姑奶奶是十分严厉的样子。我小时候,我家的姑奶奶可不是这样的。我母亲不肯让我多吃糖,姑奶奶都要偷偷让人拿给我呢。” 陶骧发动了车子,微微一笑,说:“姑奶奶的做派也都不一样。” “可不是吗,我母亲时常提起来,说我家的姑奶奶简直要比祖母还慈祥呢……” 静漪听陶骧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话,就把雁临的话引向了别处,不禁松口气。 到了西北军司令部,雁临下了车,静漪见陶骧根本没有要去办事的意思,便忍不住问:“你不是要来司令部办事?” 陶骧看她一眼,探身出去,对雁临说:“三嫂,我们去医院了。” 静漪皱眉,索雁临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气,挥挥手,说了句“快去快回,中午过来用午饭”。她招手将秋薇留下,说有些东西要她帮忙准备,不准她跟着去医院。 静漪见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办。 省立医院距离司令部并不远,陶骧车开的慢,一刻钟也就到了。 下车陶骧让马行健带人留在楼下,自己带静漪去林之忓的病房,从小马手里接过水果和糕点来,给了静漪一个盒子拎。 静漪在上楼时她特地又看了眼楼梯转角处镜子中的自己——粗粗一望,她脸上的瘀痕淡多了。昨晚她困成那样,只是将陶老夫人给的药膏草草地往面颊上涂了一点,今早起便觉得见效了。若不留心看,只当是她肤色暗沉了些……陶骧站在一旁等着她。 “我没有同三嫂讲。”她说。 楼梯上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两人站在这里颇为碍事。 只是这样一对璧人似的人物,加上陶骧又很有点不怒自威,过路人都只是看看他们,默不做声地避开。 静漪发觉,想要上楼。 陶骧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静漪从他拉住自己的力道中,觉察出他并不愉快。 “跟他们说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他低声说,“我既不会干涉,也不担心。家里女人们之间的事,你自己去解决。” “我从来也没想过让你插手这些事。这点儿小事我还能应付的了,不劳你费心。”静漪说。 “这我不怀疑。”陶骧说完,拉着她一同上楼梯。 静漪抽手出来,硬是要走到他前面去。 只是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之忓住在哪间病房,又不得不慢下来,可气的是陶骧也不主动告诉她,似乎就是在等着看她发窘的样子。 都已经快走到走廊尽头了,她也没遇到一个可以询问的护士,如此不得不回头看陶骧。 陶骧说:“最里面那间。” 静漪看看,果然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口的白色长椅上,坐着两个便衣。一看到他们,两人立即起身。 “七少,少奶奶。”两人打招呼。 “怎么样?”陶骧问。 “这会儿在休息,等医生巡房。”其中一人回答。 陶骧敲门后推开病房门,让静漪先进门。 病床上的之忓没有料到来看他的会是静漪和陶骧,挣着要起身的工夫,被静漪阻止了。 “快不要起来。”静漪将糕点盒子放在床头,“好些没有?” 陶骧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静漪问之忓话,并不插言。 静漪起初是站在床边的,大约是觉得之忓仰着头同她讲话有些费力,便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同之忓讲话十分地耐心,在陶骧听来,仿佛是和风细雨一般。 他往后退了两步,这样就能更加看清楚些之忓——林之忓并不像普通的保镖,他身上没有江湖气。可能是从小在程世运身边长大的缘故,倒是沾染了一点深藏不露的精明强干。 他记得自己头一回注意到之忓,就是之忓随程世运从北平到绥远去,在科拉亲王府上。科拉亲王有个老·毛病,就是谁若是有事相求,他就算是想要答应帮忙,也要百般刁难一番的。亲王和程世运相交多年,从来都是互惠互利,这一回事情显然难办,亲王就端着架子了。亲王喝了点酒,高兴起来,说想要看摔跤。府上养了不少摔跤手,召之即来,给他们表演助兴。亲王看过几场摔跤之后,就亲自下场。科拉亲王老当益壮,摔跤的本事不减当年。回头看到在程老爷身后坐着的之忓,就打上了他的主意,说听说程老爷这个养子身手极好。 程世运替之忓婉言谢绝。 亲王便不高兴。 之忓向程老爷请命,主动要求去向亲王请教。 程老爷是嘱咐了一句当心。 他当时与父亲坐在一旁,以为程世运是对看上去有些木的之忓不放心,要他小心些。他看到父亲微笑了下。他只是稍稍有些奇怪,为什么父亲会笑。等双方一交手,他才知道,程老爷说的“当心”,完全是出于要之忓下手有些分寸的意思。之忓的身手高出科拉亲王可不是一点。只是他听了程老爷的话,动手就给亲王留了几分面子。可也只是留了几分面子而已。这几分面子不到三个回合就消耗光了,科拉亲王被之忓摔了个狠。 看得出来之忓对科拉亲王为难程老爷是不满意的,下手稳狠准,力气实打实地用上了。 亲王输了,却还很高兴,与之忓喝酒。蒙古人就是这点好,豪爽,实在,敬服有真本事的英雄。之忓起初拒绝了,说是还有职责在身。程老爷发了话,之忓连干了三碗,亲王险些就要和他拜把子了。 程老爷那一程走的算是马到成功,虽说中间少不了他父亲的斡旋,但他总觉得最后关头是有了之忓才事半功倍的。 之忓虽是貌不惊人,身上却有着军人的忠诚和英武,这让他分外的留了意。 此后之忓也随程老爷到过兰州,仍然像个影子似的隐在程老爷身后,但是他就不能不一再地注意到他…… 陶骧听到静漪说“你好好养伤,不用担心我安全,行动都有警卫跟着呢。等医生准许你出院,再回家去”。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医生巡视病房。 静漪和陶骧站在一旁,等着医生替之忓检查过后,又询问了些之忓详细的伤情和恢复情况。 静漪问的仔细,医生便在重视之外多了份认真应对。 她听了医生的话更加放心,只是主治医生身后有个女医生,不错神地瞅着她。她细看一眼,觉得此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了。医生们要离开,那女医生走在最后,似是也不确定,到底叫了声“凯瑟琳程”。 静漪怔了怔,问道:“您认得我?” 女医生微笑,说:“我就说不会认错。我是圣约翰医科毕业,不过我想你不会认得我的。你念预科的时候,我已经要毕业。毕业前有一次去看剧团演出,谢幕加演的是你和戴孟元君的诗朗诵《i-saw-you-cry(我看过你哭)》。那一天你真美。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总也忘不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静漪对这位自称是校友的女医生固然毫无印象,然而对她所提及的事情,也毫无印象。 也许她的反应过于平淡,女医生诧异之余,也有些讪讪的。 静漪为不使她尴尬,微笑着送她出门,拜托她照顾好之忓,看着女医生白袍上绣的名字,她记在心里,是叫做任秀芳的。 “这里难得见到圣约翰校友。”任秀芳笑着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还有事,先走。” 静漪倒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才回去,陶骧和之忓正说着话,看了她一眼,说:“让之忓休息吧,我们该走了。” 她点头同意。 之忓要下床送他们,静漪不许。 陶骧见她说话奏效了,于是便没有再开口。 和静漪出了之忓的病房,陶骧倒嘱咐门口的守卫一番,说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要怕麻烦,照顾好了病人就好。 “在这等我。”陶骧在他们走到楼下出口的时候,对静漪说。马行健跟上来要替他去取车,他摆手表示不用。 静漪在原地等他。 干冷的天气,寒意一点点地沁入。她边踱步,边打量着这所医院的设施。这所医院还是很新的,但是规模并不算大。护士医生和病人看上去也不算多,倒是清静的很适合养病。院子空落落的,植于其中的树就显得清瘦些,树下的长椅上落了一层积雪……原本是草坪的地方,积雪也厚,倒有一串串的脚印留在上面。 她盯着那些脚印,深深浅浅的,把雪地踏的不成样子,让人看了心烦。 听到车响,她以为是陶骧来了。转头一看却不是,是从旁边弯路上驶来一辆灰色的小轿车。 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远了,小马只是远远跟着她,并不阻止,便折回来。 那车子停在楼前的空地上。 静漪见司机是个女子,一时想起无垢来,未免特别留意下。 那女子下车来,被她一看,起初是不耐烦,待看清楚她,定定地望着她,连关车门都忘了。 静漪见她如此,索性大方地看看她——个子很高,小小一张脸,尖尖的下巴钉子似的,因此越发显得眼睛大;眉浓而黑,眼窝深凹,睫毛密而翘,鼻梁也高高的,嘴唇鲜红,皮肤则若白瓷一般洁净……穿着英气十足。一身墨绿的英式猎装,脚上马靴齐着膝,踢踏在砖地上,铿锵有力的。这是个相当引人注目的美人。 两人隔空相望,静漪还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身后已经有警卫在向她迅速靠近。行动最为迅速的当然是小马。 而此时猎装女子恰恰经过她身边,一阵淡淡香风袭来,仿佛是故意的,经过的时候,是特为要看静漪一眼。然后,她站下了。 静漪听到小马低声道:“少奶奶,请这边走。” 静漪微皱眉头。他们也太过小心,就算是她曾经遇到过危险,也不至于如此的。她刚要出言阻止,马行健挡在了她身前,对那女子说:“马小姐,请。” 静漪这才知道马行健是认得这位“马小姐”的。 被称为马小姐的猎装女子眼里冒着火星似的,瞪了马行健一会儿,看向静漪。 静漪再从容,也不得不在此时产生了疑惑。 “你就是陶牧之的新娘?”猎装女子单刀直入地问。 静漪看到陶骧开车过来了。 “少奶奶,七少在等您。”马行健说。 静漪却不打算就此走掉,就说:“是。请问您是哪位?” 她微笑着,不卑不亢。 这位马小姐比她高出一头,站在她面前,她就得抬眼望着她。 马行健见静漪如此,也就沉默着守候一旁,只是很警惕地望着猎装女子。 “我是马家瑜。”猎装女子说。似乎马家瑜三个字是金字招牌,她说的掷地有声。 静漪有些茫然的神气,口中却说:“原来是马小姐。” 马行健称呼她为马小姐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子姓氏。鉴于陶氏和本地马氏的恩怨纠葛,马这个姓的确应该引起她足够的警惕。更何况这个女子看起来是这么的咄咄逼人。但是她的确不知道这位马家瑜理直气壮地自我介绍的理由是什么。还是……她和黄珍妮及金润祺一样,自认为有资格批评一下,即她作为陶骧的太太,不那么够格? 她想到这里简直要笑出来。 并且是真的眼睛里露出了点笑意的。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五) 马家瑜睁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就像一拳挥出去,却打在了棉花上……她这才认真打量静漪。看着看着,她面露微笑。 静漪由她打量,见陶骧过来,对他微笑。 马家瑜同时看向陶骧。 背着光的陶骧,肩膀上撒了金似的。 马家瑜说:“七少,好久不见了。” 静漪就见陶骧虽是平常样的面上波澜不惊,眼神却冷的很……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这是七少奶奶吧?七少是不是该介绍下呢?”马家瑜微笑着问。 静漪看着她,那张面孔真称得上是“粉面含春威不露”——那威之前都露给了她……陶骧却并没有依言为她们介绍。也似乎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静漪低了下头,说:“我离开下。” 陶骧说:“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去去就回,你们聊一会儿。”静漪说着便走开了。 小马很自觉地跟上。 陶骧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的马家瑜。 看样子马家瑜是单独前来的,并没有人陪同。对于马家大小姐来说,这样轻装简从地出现在兰州城里极不寻常,虽然这是医院。 “我是来医院探病,不是来进城打架的。七少别紧张。”马家瑜见他扫视四周,道。本是想微笑着说,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单独相对,她有些强装不下去,笑容在脸上就带了些许酸涩。 “以大小姐的身手,出入兰州城还是不在话下的。”陶骧说。他也望着马家瑜,不是看不到马家瑜的表情的。酸涩之下,似有难言之事。他心里一动。 “那在这先谢过七少手下留情。”马家瑜双手空空的,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带武器。 “祸不及妇孺,这个道理姓陶的还是都懂的。”陶骧说。 马家瑜怔了怔。 陶骧的样子虽然冷峻漠然,但是端正地立在面前,怎么看,怎么有种独特的魅力。 马家瑜脸就慢慢地泛了红。 “明天七少大婚,可惜不能到场恭喜七少了。”马家瑜说,语气更柔和了些。 “不过是补个仪式。大小姐心意,陶骧领了。陶家和马家,没有互相道贺这一说。”陶骧说。 马家瑜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然而她看着陶骧,要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似的,转身欲走,却又站住,问:“七少,这次凉州一战,陶马两家都受重创。如此下去,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七少有没有想过有一日化干戈为玉帛?” 陶骧看到静漪正往这边走来。 她黑色锦袍上艳红色的牡丹花,似在春风中摇曳生姿一般。 看到他在望着她,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简直是春风中摇曳花朵的娇蕊…… 他嘴角一牵,对她点了点头。 “远的不提,我大哥的双腿,是不能白白没了的。”陶骧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静漪身上。她走的越近,他的声音越沉。 “你大哥没了双腿,我大哥可也丢了性命。”马家瑜眼神也露出冷酷来。 “那么干戈玉帛,就是镜花水月。”陶骧等静漪走到他身边来,看看马家瑜,说:“大小姐,失陪。” 陶骧伸了手臂,静漪过来,挽上他。她回头对马家瑜微微颔首,准备随陶骧离开。 “七少留步。”马家瑜大声说。 “大小姐还有事?”陶骧问。 马家瑜看着静漪,说:“还没恭喜七少奶奶。” “多谢马小姐。”静漪说。 马家瑜点头,抬眼又望着陶骧,说:“七少有空,不妨想想我的建议。再会。” 陶骧转身同静漪离开。 静漪走在陶骧身侧,只觉得他身上穿的这件大衣似乎呢子颇硬,毛糙地刺着她的手腕子。她仔细看看他的手臂,是人字纹的厚呢子大衣。不知哪里沾来的细软毛发,仿佛是白狮的绒毛,她伸手拂了下。毛糙的呢料仍是有些刺手,不过这样在外人看起来,两人的确是和谐而又亲密的样子。 陶骧看了眼她的小动作。 车子转弯的时候,静漪看到马家瑜仍站在那里,是目送着他们离开的……她转过头来看看陶骧。 “马家瑜,是马家的大小姐。仇家之女,不必在意。”他说。 静漪听着,这算不上解释的解释,究竟还是给她了个解释。 只是这仇家之女,看上去却并不想与他为敌。 “我没打算问你。”她半晌才说。 陶骧没有接着说下去,她也沉默了,不一会儿,心思就已经飘远了…… 陶骧开着车出了医院大门,并没有马上返回西北军司令部。 静漪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她虽不知他的意图,但见他车开的越来越快,在马路上简直要飞起来,渐渐地竟有要甩下随从车子的意思,不由得抓牢了车边的扶手。 陶骧终于将车停在了河边。 静漪摇下车窗。 冰封的河面上风飒飒然起来,在耳边铮铮然地响。两岸的积雪和封冻下的一绺清澈一绺金黄交织起来的河,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流动起来,想必会有种不可思议的美,和现在苍凉的会很不一样的。 河面上有人在玩冰耙子。 拉着冰耙子的骡子小跑着,冰耙子上的孩子们在欢笑…… 静漪看着,叹口气。 安稳平常的日子,得来并不易。 河对岸灰蒙蒙、光秃秃的山上有座白塔,孤零零的,让人看了无端伤感。 她望着,听到陶骧说:“那是‘九曲安澜’的白塔山。” 闻到一丝烟气,她转回头,看到他点了支烟。 她回手便将他手中的烟抽了出来。 “三嫂中午等咱们吃午饭呢。”她说。 陶骧烟被夺,倒也没有恼怒的颜色,却来跟她讨还。 静漪伸手掐灭了烟。 陶骧眯了眼。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两辆车子,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命令似的。 “走吧。”静漪打开手袋,又合上。手套不知道扔到那里去了,此刻手冷的很。她搓着手,手指冰的弯不了了……等了一会儿陶骧还没有反应,她微皱眉头,不耐烦地转头问:“还不开车吗?” 他却是在专注地望着她的。 她怔了怔,耳边嗡嗡的响。这老爷车的发动机似乎也在闹脾气,整部车都在发颤,坐久了,她觉得从头到脚都被震的酥麻起来。 再这么下去,她腿脚都要被冻僵了。 “陶……”她忍不住开了口。 他忽然欺身过来,嘴唇准确地贴在她唇上……她身上有些清凉的气息。口鼻都因为在外面长时间的被风吹着,冻的结冰了似的麻木,随着他亲吻的加深,他灼热的气息一点点地灌入她身体中似的,就连她的呼吸也开始由清凉转为温暖……她的手被他大掌握住,扣在身前,推拒就显得无力。而人被他压在车座里,似是溺水的人,在一点点地往下沉……他的睫毛扫在她腮上,她慌乱中觉得痒,睁了眼看他——他脸上有种特别执拗的表情,不知为何这执拗她觉得应该理解为烦恼和愤怒……也许是因为她,也许并不是。 她喘息间微微张了口,他的亲吻更加深入下去。她脑中忽然间空白,所有的反应都在这一瞬停止了……连酥麻和疼痛都已感觉不到。也只有那么一瞬,她立刻醒觉。当酥麻和疼痛伴着温暖几乎席卷了她,她不自觉地松开了紧握的手。 然而他的亲吻戛然而止。 就在他停止的一刻,酥麻和疼痛渐渐集中到她心头去。 她闭上眼睛,头脑完全清醒了。 他还靠在她身上,她的肩膀正抵着他的心口,他心跳那么剧烈,她的肩膀都感受的到……然而刚刚还被他的灼热温暖了的嘴唇却在迅速地恢复冰冷。 陶骧完全放开了她。 静漪迅速整理着被他弄的凌乱的衣服。发髻被他揉的松散的不成样子,她干脆将发髻解开,灵巧的手挽起长长的黑发,那枚簪子别着,乌黑中一点金黄……他看了,却说:“你刚刚并不是挽的这个髻。” “十一点二十分了,再不去要迟到了。”她说。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她不知被什么逼的想要流泪了。 陶骧开着车子穿过铁桥,沿黄河北岸开了好久,才又折回来,依旧从铁桥上穿过,往西北军司令部方向去开。 静漪望着窗外经过的繁华街道,热闹的仿佛复活的清明上河图。 她紧攥着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捏的口袋里几页纸都要湿透了似的…… 他们到司令部时恰好之忱也回来了。索雁临听到通报,也就出来了。 这里虽是司令部用来公务接待的处所,处处却都布置的舒适得体。静漪在这里同哥嫂在一处,倒比在陶家觉得方便一些。她却沉默着,心事重重的样子。起初只有陶骧心知肚明,到坐下来用午饭的时候,连雁临都觉察了。看了静漪好几眼,静漪却并不理会。 陶骧用过午饭后便离开了司令部。 这一次,静漪并没有出来送他。 回去他没有自己开车。 “七少,是不是去铜狮子巷休息下再回去?”马行健问。 陶骧沉吟片刻,说:“直接回家吧。” 这两三日陶家简直门庭若市,白天来往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早上离家时看到大门的装饰,他不禁想起不久前北平怡园那种煊赫辉煌来,好像这是要比着看谁能奢侈豪华过谁去的竞赛一般。 若按他的想法,自然是能躲就躲的,这样的日子,他插不上手。 但连父母都在忙的不亦乐乎的时候,他还是不能躲清静去。何况晚上家里还有宴席,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几日前就陆续上门了……陶骧揉着眉心。 还有他的那帮朋友们,今晚大约也不会放过他的。 “小马,让人查一下马家瑜最近的行踪。”他还是没忘了这个。 回到家果不其然忙到了晚上,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已是深夜了。领头闹他的陆家公子陆岐走的时候已经醺然大醉,还不忘说明晚闹洞房的事儿……他也喝了不少,看着高悬的红灯笼,无风也摇晃了。 往回走却又遇上祖母也送客人出来。 他候在一边,听祖母同人讲:“……程家这个孩子,瞧着就是个有福有寿的模样……” 他禁不住笑出声。 把祖母送回去,他才往自己的住处来。 今晚没有月,夜黑的深沉。 他的酒意上来了,却睡不着,忽的想起奶奶说的那句话,“瞧着就是个有福有寿的模样”,并不是第一次说。 当日程家十小姐的相片子,混在几张大家闺秀中间,尔宜拿给他看。 他很随意地一挑,就挑对了。 母亲说,最漂亮的是程家这个;可也太漂亮了些。 大约是哪位姑奶奶,说了句,庶出嘛,庶出的总是格外漂亮些…… 倒是祖母拿过去,一张一张的相看,就说了那句话……漂亮么,他倒没有特别的感觉。 他听到外面在打更,四更天了。 他这一处并没有腊梅植入,但也不知为何,今晚他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总觉得鼻端飘着暗香……也许只是梦境,梦里腊梅花开的正盛,而梅花间一个清淡窈窕的影子,对着他在笑。 【第十章·完】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一) 【第十一章·似真似幻的沙】 经过数度变动的陶府七公子婚礼终于还是按期举行。不管是出于对陶府的关注,还是因为这件婚事变故甚多而演变出来的喜剧色彩过于浓厚,这在民·国十七年初的兰州城里都要算得上是件大事。大婚前夜,陶府上下就有很多人彻夜未眠,及至天明,就仿佛始终在添柴的一口热锅,终于等来了沸腾的一刻。 陶骧因昨夜休息的并不好,早起稍稍有点动静便醒了。 时辰还早,琅园里就已经忙起来。见他起身了,一众人更没了顾忌似的,该出声出声、该行动行动,倒把他这个正主儿撂在了一旁似的。 陶骧在客厅里走动了好一会儿,看着院子里扎起的彩棚。一路从院门口到眼前,鲜花喜幛或摆或挂,密密麻麻的,让人目不暇接。 他倒看了好一会儿,被张妈提醒他应去前面父母亲那里用早饭,才喝了碗参汤出了门。 一路出来,看着连长兄的居所谭园门口都高悬了宫灯、彩灯鲜花围绕,心里便觉得这真有些铺张太过的意思。 等到了父母跟前,平常虽是不用的,今日他却特地恭敬地请父母上座、磕了三个头。 还没有换礼服的陶盛川夫妇受了这额外的礼。陶盛川倒罢了,陶夫人胡氏拭了泪。 引得在一旁的陶驷夫妇都有些动容。 陶骧难得地跟父母亲和哥嫂说笑,将母亲终于又逗的露出笑容才作罢。 一家人的早餐不断地被打断,不是听差有事情回禀、便是客人早到……竟一刻都不能安宁似的。一时用罢早餐,陶盛川夫妇又忙着换礼服去。陶骧见此处自己也插不上手,不如早点回去专门等着他的差事,也就早早告退出来。不料刚出了父母亲的居所院门,就遇到了一伙特为来找他的人——今日的两个男傧相陆岐和白文谟领头,这一行十来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白文谟,都是他自小的玩伴——陶骧笑着,招呼他们一起回琅园去。 跟在后面出来的陶驷看到,笑着喊道:“文谟、陆岐,今儿别饶了这小子啊。想着往后你们成亲,这小子那满肚子坏水儿也盖不住的……你们段二哥且说了,让把他那份儿也算上呢!”他说着,走在他身后的雅媚便拽了他一下。 雅媚笑道:“你不这么说,他们今儿也不会轻饶了老七的,还火上浇油?” 白文谟和陆岐也不是省事的,早就接茬儿嚷上了。 陆岐指着陶骧道:“二哥放心,今儿晚上请好!” 陶骧边走,边斜了他一眼,陆岐被他这一望,摸着胸口,说:“文谟,糟了,七哥瞪眼了,怎么办?” 白文谟正走在陶骧身旁。他虽姓白,人却黑,跟陶骧一比,就更黑,此时眼珠子一转,眼白又比瞳仁多,像是极认真地在想,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好办,七哥瞪咱们一眼,咱们回头洞房里约着一齐瞪七嫂一眼……看谁先着急。看谁先绷不住。怎么样啊,七哥?” 他官话讲的虽好,南方口音还带一些的,加上说的又慢,听起来就格外有趣。 陶骧心知今日是落在他们手里了,逃是无论如何逃不过的,索性就由着他们说,自己就管不出声就是了。 陆岐等人边笑,边附和,簇拥着陶骧往琅园来。一路上笑声不断,等进了门,陶骧自管上去换礼服,他们聚在楼下说笑。 陶骧昨晚是在楼下书房休息的,此时回到新房里来,见处处都被收拾停当,连床上帐子都换了簇新的,像是被贴了封条一般的严整……目光在这屋子里一转间,所有的东西都仿佛要动起来,简直火红的海面似的一浪要压过一浪向人扑面而来。他不得不定了定神。 图虎翼过来帮他换礼服。平时是伺候惯了的,今日却有些不得法。陶骧倒有耐性,图虎翼却不好意思,说:“哈总管不是说,要给您配长随,您就只是推脱。这日后……” 陶骧让他退一边,自己对着镜子扣着颌下这颗难为人的钮子,说:“有什么必要还进出多两个人跟着?” 他接过图虎翼递上的礼帽,帽上插了两只红绒缨子,瞅着倒像是唱戏的装扮。他想想这倒也是,今日他就是一角儿,和另一个角儿一道,一同把这戏演好……他想着状元游街也不过如此。今日的婚礼较之北平那场的中西合璧,传统的多了。等下他先要去祠堂祭祖。祭祖之后方能去接亲……他老早就放洋出国了,从小在家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早就不习惯,当然也不必恢复。就算是娶了亲,也是多了一双手在身边,不是少了一双手。 何况他想,那程静漪也是个爱清静的人。 他将礼帽戴上,转身过来,让图虎翼看看。 图虎翼替他系好了大红花,退后两步看看——陶骧黑色长袍马褂,皮鞋礼帽,红花挂身,高高的身材这么一披挂,就愈加英武,只是一脸的严肃,有些不搭——“七少,这样。”图虎翼在嘴角处指了指。 陶骧瞪他。 他无奈伸出双手,翘了大拇哥,道:“再好不过了。” 陶骧似是巴不得他这句话,立即开门下楼去。 走下楼梯时,就见西装革履的白文谟正背对着楼上,斜靠在栏杆处抽着烟,含笑望着坐在不远处的陆岐等人说笑。 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白文谟回头看他一眼,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说:“七哥,人样子。” 陶骧走到他身旁站下,望着和文谟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西装的陆岐,陆岐和白文谟是一般年纪的英俊青年,性子就简直是两个极端,陆岐活泼像高山飞瀑,文谟沉稳似山涧静水。 “不着急回南吧?”陶骧问文谟。 “看老爷子的意思。”白文谟微笑。他是陪同父亲白希禄来观礼的。“得看他和陶伯父什么时候把酒喝的踏实了。” 陶骧笑一笑,问道:“你的婚事呢,我听说在议。”他望望文谟。坊间还在传着他们追求索雁临韵事,当事人别嫁的别嫁、另娶的另娶,婚礼都轰动一时,白文谟的归属仍是受人瞩目的。 “七哥,你可不能这么挤兑我啊,哪儿能人人都有你这福气,定了亲的那位,又是绝代佳人、又有个心怀天下的岳父还恰好有个力争上游的的内兄?”白文谟低声笑道。眼角飞起一丝,笑意浸入深深的鬓角去。 陶骧听着,沉默片刻,伸手便将文谟的肩膀掰了,一个空手便将文谟摔到了一旁的地毯上,走过去,看着被摔倒在地还微笑着称赞他身手好的文谟,说:“让你小子胡说。” 白文谟哈哈一笑。 笑声引来陆岐等人,纷纷围上来,问着:“怎么还没闹上新郎官,新郎官却把傧相先撂倒了嘛?” 白文谟手一撑地,刚要起来,却不知被谁伸手又推了一把,他就势扯了陶骧。偏偏陶骧没提防,紧跟着也倒在地上。这么一来,一群人纷纷使坏,十来人闹作一团……图虎翼和马行健想拨开这些少爷们,把他们主子救出来,可人叠着人,根本找不到陶骧。两人也不由得不笑,就连外面忙碌的听差都惊动,纷纷往门内看,一见平时正经八百的少爷们玩的跟孩童一样,也都偷笑。 这时候哈德广陪同陶夫人过来,还在院子里便听见笑声不断,待看到听差们端着盘子、拎着东西都聚门外笑歪了,忙呵斥。 陶夫人上来一看,也忍俊不禁,站下便说:“这离天黑还早着呢,少爷们,且饶了老七吧。” 陆岐反应最快,一行将陶骧扶起来、替他整理着衣冠,一行说:“陶伯母这可是发了话?伯母,那我们晚上可是要放开了闹的。” 陶夫人见陶骧是帽子也歪了,红花也斜了,一脸的无奈。她过来亲手给他整理着,仔细看看,微笑。 陆岐和她相熟些,凑在她身旁,腆着脸道:“陶伯母是不是今儿心里最美了?真是谁家儿郎也比不得咱们七哥呢!” 陶夫人被他说中心事,不由得转头伸手戳了下他的额角,含笑道:“我把你这个小东西!还不快去站到你七哥身边去?让我看看……差不多就该过去了。”她仔细拂了拂陶骧胸口的衣服。 “是,夫人。车子已经备好了。老爷已经在祠堂了,七少爷此时过去,时辰正好。”哈德广在一旁提点。 “那就去吧。”陶夫人把地方让开,看看陶骧,本还想嘱咐几句,想着陶骧一贯沉稳,是不要过于担心的。就只微笑着点头。 陶骧这才走出了门…… ? 程静漪把手帕塞到袖口的玉环扣上,抬起头来,盛妆的面孔对着她的嫂子索雁临,说:“好了。” 索雁临本是等着她准备停当,好送她出这临时用作闺房的门的,等静漪从容的说出这句好了,她望着静漪的面容,反倒觉得不想那么快把她送出去了。 此时不少女眷聚在这里,其中作为女傧相的就有陶家的八小姐尔宜,和陆家的大小姐陆嵘。难得的这么多女眷聚在一处,却安静的很,仿佛都在等着什么似的,不得不屏住呼吸。 索雁临看看外面,悄声道:“我看今日的仪式虽繁琐,倒也不用慌。那陆大小姐很是稳妥。有她在一旁提点,不会有错的。” 静漪点头。 雁临见她镇定,略放心些。伸手拨了拨她头上凤冠的遮面珠穗,露出饱满圆润的额头来,几乎是泛着珠光的细致皮肤,让人忍不住想要揉搓一下……她果真揉搓了下静漪的脸。 静漪护着面孔,嗔怪地望着嫂子。 “都知道你们是洞房过的了,没那么多顾忌,闹的凶了也是有的。晚间时候差不多,我跟陶伯母说,让她去给你护驾。”索雁临让静漪放心。 静漪点了点头。 雁临见她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看还有几分钟时间,忍不住问道:“我看你从昨天开始就闷闷不乐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道之忓的伤情不好?” 她算下时间,昨日静漪和陶骧同她分手去医院之前,静漪还是有说有笑的。 静漪看了雁临,站起来。 外面还是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句低语,仿佛夜晚私语,低低传进来。 “静漪?”雁临越发觉得不对劲,她走过去,拉了静漪一把。 静漪被她拉转回身。 人是站稳了,裙摆下一溜儿小金铃还在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雁临就见静漪满眼的泪光,顿时愣在那里。 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了似的,雁临只顾了看着静漪的眼睛,忘了发问。 静漪说:“三嫂,不管是对是错,我都已经站在这里了。不是不能回头……而是……” 她轻轻地吸着气。 胸口像被装了刀片,每吸一下气,都撕心裂肺似的疼。 “三嫂,孟元是已经没有了……我对不起他了。陶骧,哪怕就是因为他救过我,我也不能再对他不起的。”静漪于泪光中望着索雁临,慢慢地说着。 索雁临只觉得心惊肉跳,心知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时想不出来。 听到敲门,陶尔宜在外面叫“三嫂”,问七嫂准备好了没有。 索雁临就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起来,不知道外面的人是不是听到了……“好了,马上就来!”她扬声道。盯着静漪的眼睛,她迅速地说:“小十,你千万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三哥三嫂还在这里的……” 静漪抬手将红盖头放了下来。 —————————— 亲爱的大家: 更了更了~~喝口水接着写。明天早上更。 ps.这往下我可要更加狗血和雷人了啊。 pps.要是还看得过去,经常留个言给点鼓励,就此谢过。 ppps.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清明节假期(4-6日)停更。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二) 索雁临瞬间仿佛被一道红墙阻在了外面,余下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 门敲的越来越急,她只得让秋薇过来和她一道搀着静漪,还是说:“我们再谈。” “没关系的,三嫂。”静漪抬头,红盖头四面垂角的玉坠子连着金色的流苏,颤巍巍地妖娆摆动。她说:“三嫂,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三嫂会明白的。只是三嫂放心……除非不得已,我在这里一日,就会做好自己的本分。定不会让你们为难。” 索雁临听着静漪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话,心里的不安在渐渐扩大。她给秋薇使着眼色,让她小心照顾静漪,自己过去开了房门。 陶尔宜和陆嵘正在门外等着,看到她开门,陆嵘便说:“七哥已经到门外了。” 索雁临微笑点头,回身搀一下静漪。 这时候就有人笑着说:“还想看看新娘子呢,没想到盖头先遮了。” 尔宜听说,一边取代了雁临的位置,搀扶她的七嫂,一边笑着说:“可别怪我这个护卫护着,盖头可只能是我七哥来掀的。你们要想看,等着吧!” 静漪就听女眷们纷纷应景地笑着,仿佛即便是这样,仍高兴的不得了似的。 盖头绸子极细密,她是看不到外面的。 原本她该觉得憋闷异常,可这会儿,她倒觉得这样也好。她看不到别人,别人也就看不到她。 在右手边搀扶着她的秋薇,小声地提醒她慢走。过一会儿就换成了陆嵘。 陆嵘不像尔宜那样高声,而是温和地说:“七嫂,七哥已经到了,我们慢慢走出去的……三哥等在外面送你上车。” 静漪点头。 金色的流苏更加妖娆地摆动起来,让人眼花缭乱。 她看着脚下,走的不慢,裙摆却几乎不动,因此那金铃纹丝不动,她就听到啧啧称赞声。从屋内走出来,门外崭新的红色地毯铺着,她站下,看到一对黑色的铮亮靴尖。 陆嵘轻声说:“三哥请。” 静漪便挽上了之忱的手臂。 之忱并没有马上就走,而是略站了站,似乎是打量了下她的。 静漪等着之忱开口,之忱却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静漪挽着自己手臂的手,金钏玉镯累累缀缀,火红锦袍,密密匝匝绣的金线,静漪的手腕被这些简直要逼的更加纤细了似的……且她的手攥着,仿佛紧抓着什么东西,竟在微微地发颤。 乐队的音乐在此时稍微停了下,他知道换下一个曲子的时候,他就要将静漪带着走下去了——陶骧已经等在楼下——于是他拍了拍静漪的手。 静漪的手攥的更紧。 她忽然听到一阵鞭炮声响,密集地由远及近。 鞭炮声中鼓乐齐鸣,还有众人的欢笑和掌声。 她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只觉得三哥站下了好一会儿,才托着她的手交出去——三哥是戴着手套的,他却没有——她的手触到他的,天气这么冷、在室外站了这么久,他的手竟然还热乎乎的。他的手将她的手卷在手心里,让她挽着他的手臂,站在一边。 她听不清他和三哥都说了什么。如果听的清,大概也还是那些场面话……所以她觉得此时响亮的鞭炮声倒是鸣的恰到好处。 陶骧带着她走在红毯上走向花车。 她从盖头的下沿看到满地飘落的花瓣,嫣红的金黄的粉红的……她终于坐在充作花车上,仍是满鼻的芬芳。 早听尔宜说过,单准备这花瓣就颇费了些时候。 此时尔宜坐在她身旁,低声问她闷不闷,说:“若是闷呢,不如就让七哥给你掀开盖头来。花车还要绕城一周,到家早着呢……” 静漪摇头。 车厢里虽宽敞,加上男女傧相,也坐满了人。 虽不憋闷,也并不舒服。 就在此时听陶骧说了句:“绕城一周,如不早些回去省事。” 陆岐一笑,说:“七哥,这绕城一周就算很俭省了。想当年马家瑞成亲,绕兰州城三圈!那是什么……” “哥,”陆嵘叫他,“把帽子给我。”她说着,微微瞪了兄长一眼。 车厢里静默下来,唯有坐在前排的白文谟接着说:“老陆,这回看出来了吧,咱们总觉得七哥最沉得住气,合着也是个急性子。” 陆岐嘿嘿一笑,看看陶骧,低声道:“是呢。” 陶骧沉默地望着车窗外。 花车队伍正穿过城区,前后护卫的车子颇多,外面街道上看热闹的人群密集,也看得出来警署和部队都加了岗。 他微皱了眉头。 “之前大哥和二哥成亲的时候,简直要全城戒严呢,你这也不算什么。从你回来,局势已经稳定多了。”陆岐看出来些,说。 陶骧这才不说话。他转头看看静漪——她竟端坐着,连车座椅背都不靠,看上去硬邦邦的,说不出的别扭……好在虽说绕城一圈麻烦的很,倒也并不真的费时太久。 等到了陶府外大街上,远远的,还没到青玉桥,就听见鞭炮齐鸣。 待他们下了车,礼炮齐鸣,更加振聋发聩。 陶骧扶着静漪走下车来,踏着红毯一路往府内走去。 宾客从大门一直沿途站到内宅设的礼堂门口,陶骧只得边走,边向宾客致意,待好不容易走到礼堂门口,鞭炮声歇,又听宾客喧哗声中,空中传来阵阵轰鸣。 “飞机!”宾客们纷纷仰头。 今天的天气极好,碧空如洗。 蔚蓝的天空里,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第一组机群低空飞过——长机领头,每架飞机都带有一个红色布条,上面的大字分别是“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新婚快乐”……最后一个是“三年两抱”。 看到最后一个条幅出现,几乎所有人都笑出了声。 陶骧也不禁莞尔。他看看身边仍盖着盖头的静漪,抬手将她的盖头掀起一面来。 静漪正莫名其妙,眼前忽然一亮,陶骧的手指在她眼前一晃,让她看向空中——恰好看到那个“三年两抱”,静漪呆了一下,瞠目结舌地问:“这是什么?” “意思是三年生两个娃娃嘛,七嫂。”尔宜碰了下她的胳膊,微笑着说。“七哥,他们的中文老师是广东人么?” 此时大家都在望着空中,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们。 静漪虽被尔宜这一解释弄的面红耳赤,还是觉得这空中表演新奇而有趣。 轰炸机带着条幅低空飞行,这还是第一次见。 而接下来这个机群的空中杂技,具有十分的表演趣味——当他们在空中飞出百合花造型的时候,配合着今日的喜庆气氛,从机翼下抛出的“红色炸弹”,在空中形成红色的雨似的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蔚为壮观……静漪不自觉地发出叹息。 “真美。”她说。 “特意从北平来到这里,就为了替婚礼助兴的。”陶骧说,他看看静漪闪亮的眼睛,嘴角有一丝笑。“你见过的。是我从美国请回来的飞行员教练,和飞行学校的优秀飞行学员。今天早上刚刚到,说要给你一个惊喜,算作结婚礼物。” 静漪看着低空掠过的战斗机,又看看陶骧。 她还记得那些年轻英俊的飞行员们。她只知道他们舞艺超群,却不知道他们驾驶着飞机,也能在空中跳舞。如果这是结婚礼物……“这个礼物,过于隆重。”她说。 “七嫂。”陆嵘这时候探身过来,比划了一下盖头。 静漪这才意识到,她只顾了和陶骧说话,竟忘了把盖头放下来。而此时看过了飞行表演的宾客们,几乎目光全都集中在她身上。与刚刚热闹喧哗不同,这时候大家都不出声了。静漪窘起来,刚要抬手将盖头落下,陶骧阻止了她。他索性将盖头就在礼堂外掀下来,交给一旁的陈妈,和静漪一同走进礼堂去。 这虽然不合礼数,但是陶骧本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的人,到此时谁也拿他没办法,再加上新娘子美的简直让人挪不开眼,大家也就都乐得看到这一幕。 接下来的仪式倒简单,一对新人进了礼堂,司仪按部就班地唱着项目,在新人向父母、来宾和对方鞠躬行礼之后,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作为家长的陶盛川致谢词。 陶盛川是典型的军人做派,讲话内容简短而有力,三两句祝福了新人、三两句谢过了来宾、三两句便是请来宾入席——他笑着大手一挥,仪式便告一段落。 静漪松了口气。 待陶夫人发话,她终于可以从满堂宾客中退出去了。 尔宜和陆嵘陪着她,在陈妈的引领下,静漪回到位于琅园的新房去。 照着规矩,她坐到婚床上。 这一安床,便是要一整天的。 静漪倒是坐得住。有女眷来探看,她只需微笑应答……只是时间久了未免劳累,却也不得不撑着,直到夜幕降临。此时新房中除了陶家的两位少奶奶符黎贞和许雅媚在,还有几位女眷在。都体谅静漪已经累了一日,不过是陪坐说笑。她们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面一阵吵嚷,雅媚就说:“哟,是七弟回来了吧?”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三) 符黎贞听说便站起来,低声道:“七叔的朋友们都是爱闹的,咱们在这里恐怕不太好吧?” 许雅媚见她是要走的意思,忙拉着她,笑着说:“就是因了他们爱闹,要是没咱们在这里,他们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七妹到底是新人,年纪又轻,脸皮薄的,真闹狠了,她该不好意思了。” 符黎贞听她护着静漪,便说:“奶奶和母亲不都说了嘛,闹喜闹喜,不闹不喜,想来是没关系的。” 她虽这么说着倒也没立时就走,听着外面闹哄哄的,人都走近了。外间的女眷们想必是见一帮少爷们来势汹汹,都回避了,就听见有人一路高声张扬着便来了,竟然还配合着还敲锣打鼓的。 符黎贞也不禁莞尔。她见安稳坐于婚床上的静漪抱着一对鸳鸯,倒还镇定,她的贴身小丫头就不住地往房门处张望。 雅媚拍着手说:“这么着,静漪,你且先对付他们。今儿晚上就图一热闹,不热闹也没趣。有我和大嫂在这里,若是他们过分了,我们帮忙的。” “哪有你这样的。”符黎贞轻声笑道。 静漪点点头,微笑道:“我知道。” 她们正说着,外面便敲门,嚷着“闹新娘啦”。 静漪原本心里多少是有些怕这闹洞房一事的,不想事到临头,听到这开场锣鼓似的一出,倒先就要笑了。因觉得不妥,暗暗地咬了下舌尖。 她穿了鞋子下地来。 秋薇开门,她迅速瞥了一眼:门外围了一众的人,有男有女,男士居多,乍看上去倒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多势众的。 雅媚先挡在门口,笑道:“就知道是小陆引着来的,可说好了,闹新娘是闹新娘,新郎也不准轻饶。新郎官儿呢?”她说着往外看一眼,没看见陶骧一起来。 陆岐手里拿着一大捧红玫瑰,头一个先对着静漪叫了声“新嫂子”,才说:“七哥倒是要上来,可是我们在下面摆了十八道酒阵,他可也得一关关闯了来,才能做黑骑士救公主呢!” 雅媚“哟”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儿啊。来,七妹,来了这么多客人,快一起出来吧。”她朝外打着手势,让他们都往后一退,“外面地儿这么大,何苦来挤在里头。” 静漪于是便跟着雅媚走出来。第一步她就先站在起居室当间,同客人们行了个礼问好。 虽说白天大伙儿在礼堂里也都见识过新娘子的美貌了,这会儿近距离地看,尤其新娘子还和颜悦色的,就像画中仕女忽然间走了出来对着人微笑似的,打定主意上来便要开玩笑的人,竟然都在这时候不约而同地在她淡定从容的目光中跟着静了下来。 静漪倒也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安静地只是望着她不说话,她轻声地请大家坐,说:“我新来乍到,此时不能一一认得各位,还请多指教。”她说着示意秋薇拿果盒子过来。果盒子是早准备好的,里面除了糖果便是花生栗子这样的应景吉利干果。她亲手端了,一一地送到客人面前。她这么一客气,轻声细语地同人说话,客人们也都不好意思马上闹起来,只得笑嘻嘻地说恭喜的话,拿了糖果来吃。 雅媚起初还有些担心静漪,此时见她应对得法,便退后了一步,欣赏地望着静漪的婉约姿态,对身旁的符黎贞说:“我们也就不算不大方的了,这般也做不到。” 符黎贞低声道:“你还没听说么,初入府那晚,她当面顶撞老姑奶奶们……老姑奶们那是何等样人,老太太都轻易不说一句重话的。” 雅媚轻笑了一下,说:“不是我派老人家的不是,按理说,那晚做的也太不像话。大姑奶奶是老糊涂了么?静漪就算不错了,换了我,这亲我还不成了呢。” 符黎贞抬手遮了下下巴,半晌才说:“换了你,她们才不会。” 雅媚听着这话心里有些不痛快,但是符氏向来如此,她只看着静漪,笑了笑。她站的地方靠近楼梯,往下看了看,果然听着下面也高声喧哗,仿佛有陶驷的声音,还有陶骧的。想了想,她说:“我下去看看,老七怎么还不来?”她说着便悄悄下楼去,留下符黎贞仍站在原地。 符黎贞又往后退了两步,在角落里的一个绣墩上坐了,远远望着在这起居室绕着那一圈沙发或站或坐的众人,瞧静漪怎么应对他们——最难对付的当然是领头来的陆岐和白文谟。其中又是陆岐更难缠。手里抱着那束好看的玫瑰花,是静漪走到哪里,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把花送给静漪,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静漪给大家派完糖果又派烟,直到静漪回过头来对着他微笑道:“陆大哥不坐吗?” 陆岐见她柔声细气地叫自己“陆大哥”,也学着她的声气,说:“七嫂不必客气。” 白文谟看着他腆着脸这么说话,喊了声:“老陆,七嫂让坐就坐。” 陆岐听了点头,转着眼珠子,把花举到静漪面前来,问:“七嫂,这玫瑰花可好看?” 静漪仔细看了看。茶杯大的花朵,新鲜的很,是很正宗的大马士革红玫瑰。在这个时节能有,很矜贵了。她虽不知陆岐意下如何,心想昨晚三嫂倒是私下里教了她几招的,其中一个原则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比闹洞房的人沉得住气,她不如就兵来将挡吧,便照实说:“很好看。” 陆岐微笑,说:“这是送给七嫂的。” “既是送给我的,那就先谢谢陆大哥了。”静漪说。陆岐虽说这花是送她的,却仍抱的紧紧的在怀里,料着他必然还有话说。 “先别着急谢我。这花可不能白给。”陆岐说着,四下里看看。众人都知道他在憋坏呢,很配合他的纷纷问他“怎么个不白给呀”,他就笑着,说:“等下你们就知道了!” 静漪也微笑,并不着急。 白文谟却说:“七哥也该上来了吧?怎么这会儿了还不来?” “来了来了!”楼梯一阵响动,先上来的却是陶驷。 静漪一看他就是喝了很多酒的样子,边走,边扬着手,紧跟他身后的是雅媚,随后才是陶骧。 陶骧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陆岐你这小子,摆上这十八阵也拦不住新郎官,白瞎了你那帮兄弟。”陶驷说着,哈哈大笑,“老七的酒量,你想让他就这么趴下,难了。” 陆岐撇了下嘴,说:“七哥来。” 他招手,让陶骧过来。 静漪见陶骧平素总板着的脸,此时大约因为也喝了些酒,又是这样的气氛,倒也有些和颜悦色的意思。他过来站在了她身旁,一身酒气淡淡的。他先把礼帽脱了,大约是觉得热。 陆岐和众人一起看着这并排立在一处的新人,啧啧两声,说:“七哥,七嫂也太善于周?旋了,闹了这么多年洞房,就没见七嫂这么厉害的新娘子。” “是么?”陶骧转过脸来,看了眼静漪。 静漪微笑的面孔上,粉光潋滟,真是名副其实的明艳动人。 “唷……唷……唷!”陆岐怪叫起来,白文谟配合地嗯了一声,“大伙儿瞧见没,瞧见七哥七嫂这样子没?” “岐哥哥,你别欺负我七个七嫂,到底这花儿是给不给七嫂啊?”尔宜清脆的声音传过来。她和文佩趴在阳台窗子边,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陆岐挥着手,让人把窗关好了,说:“小姑娘家家的,去去去,不准捣乱。” 几个小女孩儿笑着跑了,陆岐转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不打扰七个七嫂休息。这么着,七个七嫂就满足我们一个要求,我们就走,成不成?” 静漪看了看陶骧,没吭声。 陶骧慢条斯理地问:“什么要求?先说来听听。” 陆岐清了清喉咙,说:“听说七嫂是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此事可属实?” “属实。”静漪回答。 “那想必七嫂对西洋医术知识见解甚深了?”陆岐又问。 “学业未成,见解是不敢说有的。”静漪只觉得陆岐好像在给她下套,她不得不把话说的更保险些。 “七嫂不必谦虚。就算没完成学业,七嫂对基本的急救术总该是会的吧?”陆岐很认真地问。 静漪点了下头。 “那人工呼吸这一招,七嫂可愿意教我们一教?”陆岐说出口,不待静漪回答,就说:“就让七哥配合七嫂。我们有一个人学不会、今儿我们就全体不走。” 别说静漪没想到,其他人也没想到陆岐这看似很雅其实却够狠的招数。 陆岐笑嘻嘻的,手里的鲜花往前一送,眼望着陶骧。 陶骧便问:“学会了,你们就出去看戏去,是吧?” “是呢。立马儿就走,绝不耽误时候。”陆岐笑着说。 陶骧看看静漪,说:“阿岐,我看你是皮痒了。” “七哥,现在不都提倡文明生活,讲究个卫生嘛。我们来闹个洞房,都这么卫生,何况七嫂是学西洋医学的,更应该开风气之先嘛……”白文谟一本正经地说。 “对哦对哦,老白说的对。”陆岐点头。 陶骧看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四周围聚着的众人笑成一片,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正琢磨着该如何应对,就听静漪轻声说:“那好嘛。” 她这一声虽轻,连远在角落里的符黎贞都听到了,雅媚则目瞪口呆,陶驷更是一口热茶险些喷出来,其他人更不必提了,连陆岐都顿了顿。 “好嘛,教会了大家这个技术,紧急情况下,也可以救人一命,何乐不为?”静漪微笑着说,她看看陶骧,道:“请你配合我一下。” 陶骧过了一会儿,见她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才点点头。 静漪吩咐秋薇和张妈进去拿垫子出来预备铺在地上,陶骧知道自己是需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躺下的。静漪一脸认真,他也不说什么。垫子铺好了,他撩起袍子往上面一躺,静漪便在他身边跪了下来,看着大家说:“我来示范一下……若需要施救时,病人心脏已经停止跳动,配合人工呼吸,还可以进行心肺复苏术……心脏的位置,是在两乳之间……”她低着头,双手在陶骧胸口一比划,再抬起头来,把自己双手叠放的样子两给大家看,随后她按上陶骧的胸口,用力一压,“做人工呼吸时,将病人的下巴这样抬高……”她一手托着陶骧的后脑勺,一手将他下巴抬起,形成一个角度,“然后,要捏住他的鼻子,像这样……深吸一口气,向病人口中吹气时,嘴唇要完全包裹住病人嘴唇……” 她听到笑声、叫声和楼梯响声,抬起头来看,先忍不住笑了。 原来从女客开始,纷纷地站起来往楼下去。 剩下少数的几个人也已经往后退,连陆岐和白文谟都笑着站起来给她作揖,道:“七嫂,得罪、得罪!” 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至此,她这个示范还没有做完,闹洞房的客人们就连下人们,都跑了个精光。 静漪手还托着陶骧的下巴,见状还说:“我还没有讲解完呢……别跑啊!”依旧柔声细气的。 那陆岐一脚踩空,直扑在白文谟背上,连文谟一起,又拐带上好几位,从楼梯上滚下去,就听着咣当咣当地响着。下面众人见了更是笑的不成样子,嚷嚷着看戏去了,一哄而散。 静漪松了口气,听着陆岐还在下面嚷:“我不是不敢看,我是怕明儿七哥把我踢出去喂狗啊!” 她低了头,见陶骧正看着她,忙收了手。 陶骧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子,狠狠地一拽,她半个身子扑在他身上。 “你真是胆大。”他说。 ———————————————————— 亲爱滴大家: 民·国闹洞房是撒样子俺也不知道,急救术这里是恶补的,这两点都请懂行的看官指点一二,以期在日后修文加以改进。多谢。 明日开始停更三日。 提前祝大家假期愉快。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四) “不然他们怎么肯走。”她说。陶骧微微眯了眼。他睫毛很长,眼睛这么一眯,一小片阴影就投下来,遮住了他的眼。 他身上的酒气似乎是越来越浓,随着他的呼吸,深深浅浅地送到她面前来。酒意深的几乎要把她给熏醉了……除了九哥,她还没见过旁人身上的深重酒气,总有些厌弃那味道的。她就屏住呼吸,要起来,被他拽着,动不了。 头顶的水晶吊灯光暖暖地落下,两个人的影子是叠在了一起。 “要是不走呢?”他睁开眼,问道。 “不会的。”她回答。 陶骧看着她的眼睛。她回答的信心十足。 凤冠上的珠穗已经取了下来,他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她的眼睛。灯光在她周身似是镶了一道金边。亮闪闪的有些刺目。 “并不是每次都算的准的。”他又眯了眯眼,松了手。 几乎一天没有歇下来,这样躺在柔软的垫子上,他几乎不想动。 静漪看出他有些慵懒,自管先站起来——隔的稍远些看他,横着的时候似乎比立着的时候更高一些……她也不出声,看他想要怎么样。 摆弄了下裙子,金铃声响,似乎惊动了他,他看了她一眼。 她也望了他——就算是隔了地毯和垫子,躺久了还是凉的…… “老七,前面还有几位客人等你招呼呢!”陶驷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带着笑意的。 静漪忙拢了下头发,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上来。 陶骧说:“知道啦!”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服,转身下楼去。 静漪等他走了,倒怔在那里,半晌也没动。空荡荡的屋子,他下楼的每一步,都有回响,并且传的很远…… 楼下的声响渐渐消失,秋薇才上来,笑嘻嘻地看着静漪。 静漪则在沙发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就觉出累来,动都不想动一下。本想吩咐秋薇收拾下屋子,也懒怠开口了。 秋薇过来给她揉着小腿,低声笑道:“二少奶奶刚刚还在楼下说,小姐你真机智。” 静漪出神地看着一片狼藉的茶几,果盒子里的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凌乱地铺着……机智么?其实是很冒险,假如他们不走,她可有胆量当众示范? 原本是没有问题的。假如道具不是陶骧,这里不是洞房。 微微有点头痛,她抬手揉着太阳穴。忽听得有人敲窗子,从阳台方向来。她和秋薇对视一眼。秋薇摇了摇头,起身去开了阳台的窗子,三张花儿样娇嫩的少女面孔立即出现——是尔宜和文佩姐妹。秋薇惊讶地看着她们。 “七嫂,我们能进来么?”仁佩开口问。她已经冻的小脸儿通红了。 静漪忙让秋薇去给她们开了阳台门,说:“快进来暖和下的。”她说着,忽然觉得不对。看了眼阳台的门窗——彩色的磨砂玻璃,不知从外面看得到什么……她脸红的工夫,三个姑娘已经争先恐后地跑进来,搓手跺脚的嚷着外面真是冷。仁佩年纪最小,干脆跑到静漪身边来,摘下棉手套,把手放在那个大暖炉上方烤着,望着静漪说:“还是七嫂屋里暖和哇……都是八表姐出的主意,冻的我都快成木头人了。七嫂看我的手……” 静漪揉着仁佩冻的冰凉的手。 仁佩胖乎乎的,憨态可掬,被静漪这样温柔安慰,忍不住就说:“八表姐说我们躲那儿就可以的,谁知道她耐不住性子,看不得他们欺负七哥和你,暴露了。” 静漪看着尔宜,尔宜正跺着脚。 她早换下了白天穿的傧相礼服,枣红色的平绒三镶三滚棉袍,十分俏丽。听到仁佩揭穿她,她嘟了下嘴,过来说:“那也不知道谁,非要做小尾巴来凑热闹。” 静漪微笑,听她们斗嘴。 秋薇倒了热茶给她们,收拾着屋子。一个人忙不过来,到底下去要援手。张妈上来,跟静漪禀报说是楼下也一团糟呢,她正张罗着人在拾掇……静漪点头。 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从这一晚开始,就要不停上演了吧? 秋薇也给她一杯热茶,她捧在手中,只觉得水汽密密匝匝地升腾、扩散……她胸口就有些闷闷的,呼吸不太顺畅。 尔宜那表姐妹三个坐在静漪周围,说笑着,互相抖着刚刚在阳台偷听时的糗事。说的高兴了,手舞足蹈起来。文佩不小心碰着静漪的手臂,静漪手上的热茶泼了一点出来,倒不烫,文佩忙抽了手帕给她擦过手和衣裙,尔宜笑文佩毛手毛脚,文佩就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静漪看着她们活泼快乐的模样,不由得就想起无暇和无垢来。 从前她们也是这样的。大表哥成婚那晚,她们三个还跑去听墙根儿……只是那时候是盛夏,因极奥热,新房门窗都开着,只落了纱帘。纱帘密实,从外面是看不到屋内的什么的。小心翼翼的,还是弄出一点点动静,就被耳朵尖的大表哥发现。她们三个被大表哥赶出了院门,笑的大人们都被惊动,免不了又被笑一通。大喜的日子,大人们谁也不认真同她们生气…… 尔宜不见静漪说话,看她只是微笑着望着她们,便问:“七嫂,以后教给我们那个急救术吧?日后可能有用得着的时候。” 静漪是被尔宜捉弄过的,对这个顽皮的小姑子性情还并不了解,不过听她这么说,样子又是极认真的,倒没有拒绝的理由,且也合了她的心思,便说:“好。” 尔宜看她。 静漪总觉得她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那此刻黑沉沉的眸子,和陶骧真像……她换了个姿势,仍旧靠在沙发垫子上。秋薇和张妈已经把起居室里收拾停当。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她留神看看,一个秀气的侍女进来,先叫了声少奶奶。她想想这么称呼,应该是自己院里的人,不过从前并没有见到过。那侍女等她发了话,才禀告说楼下已经收拾好了,还有些什么东西也都归了类,是口齿清楚、脑筋也灵活的样子。 静漪看着,心想这几日见过的丫头婆子,都调教的很好,可见老婆婆和婆婆治家有方…… 张妈见她留意,说:“少奶奶,这是草珠。原先分过来的有两个,偏巧另一个病了,不能就进来。就剩下一个她了。前两日都在下面干活。另外少奶奶没吩咐,她不便上来的。” 静漪经她一提点,才觉得眼熟。那晚初到,琅园的下人她都见过一面的。只是当时狼狈,自顾且不暇,哪里还能一一记得这些面孔。她微笑着看看这个叫草珠的姑娘。红润润的面颊,黑黑的皮肤,有种质朴的健康美。 她说了句“辛苦了,都下去早些歇着吧”。 张妈顿了顿,才说:“七爷还没回来呢。老太太跟前儿的陈妈已经去请了。前头客人太多,老太太担心七爷在前头拖的太久,说让二爷帮着支应就成的。” 静漪听着她说,看了尔宜她们一眼,张妈会意,便住了嘴。 “下去吧。”她说。看看秋薇,示意她跟着张妈一道。 尔宜见状忙拉着文佩姐妹起来,先撵了她们下楼。 她走的慢,静漪送她们到门口,文佩姐妹已经下楼不见了踪影。尔宜却站住,将房门一关,回身看着静漪。 静漪听到楼下有笑声,是仁佩那毫无心机的欢快笑语。被这道门隔了,笑声越来越远了似的……她只望着面前的尔宜。 “七嫂,你肯跟我七哥,就因为他救过你呀?”尔宜问。 静漪怔了怔。 尔宜望她的眼,黑沉沉的渐渐若两潭深水。 尔宜见静漪沉默,说:“我听见你和程家三嫂说的话了。我倒不知道七哥是救过你两次的……” 静漪缓了缓,才说:“听过便忘了吧。” 尔宜点点头,说:“是应该忘了。七嫂,那天捉弄你,是我不对。我呢,从小和七哥感情好的。老早知道你看不上我七哥……以后你待我七哥若是不好,我待你也不会好。” “这我懂。”静漪说。 尔宜叹了口气,说:“随你吧。”她又看了静漪一会儿,再叹口气,“那些话别让七哥知道吧。七哥脾气并不好,你不留神些,别惹恼了他。” “他不会知道的。”静漪说。 尔宜笑了笑,开了门,说:“七哥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你若是狐狸精,他就是蒲松龄。” 静漪不知为何觉得尔宜这个比喻有趣。尽管此时笑出来并不合时宜,可能惹怒这个和陶骧同样脾气不好并且对她有很深成见的小姑子,她还是笑了。 尔宜望着她,没有再言声,一转身出去,险些便撞在了来人身上。 “七哥!”她声音有些大,已经回身进屋的静漪也听到了。 静漪心头突突一跳,就听陶骧“嗯”了一声,跟着脚步声沉沉地便走了进来,她抬头看,陶骧身后还跟着陈妈和张妈。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 陈妈说:“七少奶奶请吧。” 静漪低了低头,进了卧室。 陶骧同她一先一后地坐上了婚床。 静漪的目光落的有些低,只看到陶骧黑色的马褂上挂着的金表链,缓慢地晃了晃,便停住不动了,婚床却像水面轻浮的小船随着柔风慢慢地往一个方向旋转……她舌尖抵着齿间,轻轻地咬了下,细细的疼痛让她清醒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而已,随即又觉得这婚床开始旋转,让人头昏目眩。 陈妈和张妈分别拿着红漆托盘站在床边。 陶骧伸手拿了什么东西,往她身上撒了点。 她闻着是谷物的香气,微微有点呛,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手帕递上来,她擦着鼻尖,接了他手中的小酒杯——五彩斑斓的绸子将两人手中的粉彩小酒杯拴的牢牢的。她被提醒着不用全都喝……酒甘醇浓郁,她有些糊里糊涂的,还是一口喝光了。分明看到陈妈和张妈都有些忍俊不禁,陶骧将他那只杯子换过来给她。这小半杯又不得不喝下去,瞬间脸便烧了起来。 她把杯子交还出去,陈妈端着将酒杯置于婚床下,一伏一仰。张妈已经将床帐放下来,轻手轻脚地把两片床帐合拢,在合上最后一点缝隙时,静漪听到她们念念有词……随着火红的床帐完全合拢,那诵经似的祝祷也渐渐远去。 她视线渐渐上移,同样盘腿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纹丝不动。脸上烧的厉害,她忍不住抬手按了下面颊。手背倒是凉的……摸摸额头,也烫的很。她闭了下眼。再看他,他还是不动。于是她伸出手去,轻轻地,触到了他胸口的金链。金链旁边就是扣绊,手指爬台阶似的一颗一颗扣绊往上挪动,终于是找到了最上面那一颗。 他的衣领整齐挺括,黑色的织锦缎马褂上被周围密不透风的床帐映出了一层薄薄的红光,也许是她的眼睛,或者是她的面孔,也是这样的红……她已经不觉得自己害怕,或者慌张,还有其他的什么。喝下去的合卺酒大概都化成了镇定药,她的呼吸都在放缓,而她的手从来没有这般有力——他马褂上的扣绊一颗颗几乎被她次第撕落似的解开,每解一颗都带着剑尖划破空气似的锐利尖细……这个过程异常缓慢而且艰难,终于她指尖疼痛起来。这疼痛从指尖游走到心脏……她的手还是停住了。 她抬眼看着陶骧。 雾蒙蒙的眼湿气如此深重。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被陶骧伸手托住。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五) 他托着她的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静漪自他的手掌心上,抽回手来。 她将脑后的固定凤冠的发钗一一除下。过了一会儿,凤冠被她从发髻取下,放置于身旁。然后,她打开了发髻。她那油光水滑的乌发垂下来……接着,她开始解颌下的钮子。珠羔里子龙凤袄褪了下去,里面的红小褂紧贴着身子。她解开两颗扣绊,露出颈间雪白的肌肤,若蚌壳里新剖出的浑圆鲜嫩的珠,争先恐后地滚出来,涌到人眼前来,几乎戳痛瞳仁……只是腋下那颗钮子,仿佛是焊住了,她怎么解也解不开,手就有些发颤,不得不再次停下来。 陶骧他伸手过来,覆在她手背上。他立即觉察她的手在发颤,且下意识地想要抽手躲开,却又停住了,硬生生地逼着自己不要退让似的。 他望着她簌簌发抖的睫毛,大手轻而易举地便将她半晌解不开的扣绊解开了。他的动作原本应比她麻利的多,但此刻也不得不慢下来。他看得到她绯红的面颊。那柔嫩的肌肤下,热血想必正在慢慢聚集,再红下去,不知会不会冲破肌肤的束缚……袄褂都已经被褪下。 他的目光若水一般从她头顶滑下来,手顺着她的膝向上,裙浪翻滚间,她内里的贴身绸裤散开了裤脚,裙带和裤带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在撕扯揉搓间退了个干净……有些太过迅速,她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只知道颈子落在柔软的枕上,抬眼便是圆圆的床顶,红底绣着五彩凤凰穿牡丹的吉祥图案,那凤凰似乎真的在飞舞,要扑下来啄了她去……而他的脸,她看不见……她忽觉得有什么扑进眼中来。 原来婚床上撒的谷物被扬起,她被迷了眼。 异物在眼中硌着,眼睛疼痛难忍,这一痛让她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她抽手,掩着眼睛。她没动手揉。知道眼泪会冲刷掉让她疼痛的异物。可好一会儿,眼里的疼痛并没有随着泪水的涌出而减弱,反而愈加疼痛起来……到此时心里是有了些恐惧,总觉得这样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她并不是因为这个哭泣,眼泪却不停地、凶猛地涌出来。 陶骧拉开了她的手。 动作有些粗暴。 她没办法睁开眼睛看他,下意识地向床内缩了一下。这样的弹簧床,柔软而又有弹性,反而将她向他送过去……两人的身子就紧紧地贴着。她只觉得他俯身下来,身子就不由自主的绷紧了,也几乎忘了她眼睛正疼的剧烈。眼泪却还在涌着。 陶骧的手扶住静漪的面庞,轻轻地拨开她的眼皮,吹了一下。另一只眼睛,他如法炮制。他蕴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眉心,若一只温柔的手在按摩着。只一会儿,那手便消失了。酒气却还在,暖的很。 静漪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知道陶骧下床去了。她还是动也不动。眼睛还在疼,她也不睁眼。直到一块冷毛巾蹭到她腮边,她准确地伸手拿过来,一边覆在眼睛上,一边就坐了起来。 疼痛就那么渐渐地消退了…… 湿冷的毛巾吸了她面上的热,渐渐变的温暖。 她拿下毛巾,眨着眼,抖落睫毛上的泪珠,看到坐在一边的陶骧——他虽只穿着贴身的衫裤,却依旧整齐的很,与她的凌乱和狼狈恰恰成了最鲜明的对照——她隐隐觉得不妥时,他倾身过来,同她脸对着脸,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身上藏着匕首时候的样子,倒也不错。” 静漪望着他,不由自主地就咬紧了牙关。 “早说过救你的事不用放在心上。到现在就更加不用。”陶骧站起来。 静漪投向他的目光,在此刻移开了。 他这一站,虽一身柔软的绸衣,比穿着军制服还威武似的。 静漪当然还记得他从自己身上搜出匕首时候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此时却这样讲。 她呆了一会儿,扯了床单将自己的身子裹住,从床上三步两步下来。这床单宽大,她光脚下地走着,脚下拖了很长的一段,像晚礼服那长长的裙裾……经过陶骧身边时,他伸手拦住她。 静漪甩开他的阻拦,站在卧室中央,面红耳赤的。 陶骧看着从床边到她脚下,散落的发钗、凤冠、袄褂,还有那一溜儿五谷杂粮,在她细白的脚周围,聚了一小圈……在一团凌乱中间的静漪,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 他说:“还是我出去吧。”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枪响。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枪声密集起来,潮水般涌起的枪声简直是近在耳畔。 静漪呆了呆。 眨眼间,头顶的水晶灯便熄了,烛火却留着。她还在发怔,就觉得一股很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带着往更暗的角落里去似的,她听见清晰的拉枪栓的声音……而外面的枪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陶骧坚实的身子将她紧逼在一边。她的后背靠上了墙壁。贴着羊毛毡的墙壁保暖又隔音,靠的久了更渐渐觉得暖,而他的下巴不时蹭到她的发顶,呼吸也清晰可闻。她慌乱间便觉得缠在身上的床单在往下滑,双手急忙向上提,却被他逼的更紧些,根本动弹不得。 “别乱动。”他低声。 她果真不动了。 外面的枪声演变成四面八方。甚至有炮响,大概是距离远,听起来更像是夏日里的隆隆雷声……静漪心怦怦跳。 外面楼梯响起急促而又有规律的脚步声,隔的不远,有人在做口令交接。应该是陶骧的近卫。 她微微抬头,下巴碰在陶骧的胸口。 他放松了她一些,但仍没放她自由行动。 她却也知道此刻并不适宜跟他拧着,也是静立不动。 “七少。”是图虎翼在外面。 “在这别动。”陶骧转了身,开门出去。 静漪松口气的同时,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 “摸清了?”陶骧的声音低沉浑厚。 “是马家。”图虎翼说,“果然咱们这里有点风吹草动,他们都不会放过兴风作浪的机会。今晚城内城外戒备森严,这是来送死的么?” “他们当然知道这个。捣乱尔宜,就是不乐意给我一个安生的洞房花烛夜。我更有兴趣知道的是,这次行动是谁指挥的。”陶骧低沉浑厚的声音里含着微微的笑意。他拉下了保险栓,枪仍在手中掂着,却有了把玩的意思,“外围既然二爷早有安排,我们就什么都别操心了……其他的照原先的安排来。” “是。今儿晚上是钓鱼的大日子。恐怕钓上来的大鱼,要比您预计的多。”图虎翼低声道。 陶骧点了下头。 “可是七少,还有……”图虎翼还想提醒他什么。 外面连零星的枪响也已消失。 陶骧说:“还不去?别的可以放放,这会儿人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我也得意思一下回个礼。其他的,明儿再说。” “是,七少。”图虎翼也笑了。 陶骧等图虎翼走了,还在起居室里踱了几步。再回到卧房来,就见静漪披了件羔羊绒睡衣在剪着烛花,已经恢复了镇定似的。 静漪见他进来,倒了杯热茶给他。 他把枪放在小圆桌上,茶杯拿在手里,不喝,只管看着她——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同样捧在手中。 他说:“来。” 说着,便往窗边走。 静漪犹豫了下,还是跟着他过去。 陶骧将窗子推开一扇,外面寒冷干燥,连月光都好像要更加的洁净似的。静漪望着窗外——此时外面的一切宁静的仿佛刚刚的枪声根本就是幻觉——她看看陶骧。他平静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更令她觉得刚刚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也不曾存在过…… 随着一声尖啸,一个火球从远处腾空,在半空中爆炸,绽放出巨大的彩色花朵来,并且迅速消失在夜空这黑幕上。 是烟花。 静漪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簇簇的烟花由盛开至陨落,空余了淡淡的烟影在天际……其实距离很远,应是闻不到那硝烟弥漫的味道,她却觉得硝味浓重。 “这就是你说的回礼么?”她抿了口尚且温乎的茶,问道。 陶骧浓眉一扬,并不作答。 他也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看空中那持续绽放的烟花……他听到她在问:“你到底有多少敌人呢?”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六) 这话倒也听不出是不是担忧,说话间她呵出的白汽也只有浅浅几寸的距离。 烟花的绽放已至高·潮,满天都是绚烂之极的火之花,热烈,而又清冷…… 他说:“绝不会比朋友更多。” 静漪裹了裹身上的睡衣。 焰火密集地被送上半空,爆炸声密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七彩的光映亮了大半个城池……她望着陶家大宅内层层叠进的屋顶,海面的浪花似的简直会向人涌过来,……终于当所有的烟花都消失在天际,静寂无声的屋顶上只剩了银色的月光。 陶骧关了窗子,将茶杯顺手放在小圆桌上,转身出房门的时候说:“晚安。” 他说罢将房门合拢了。 静漪依旧靠在窗边,看了那房门一会儿。 桌案上摆放的手臂粗的红蜡烛燃的正好,烛身上竟没有一点烛泪,干净而端庄。 她走过去,拿了小剪刀,将烛芯又修剪了下,此时另一支红烛爆出了火花……她倒看着灯芯发了会儿呆,才去将电灯关了,屋子里暗下来。 落在地上的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她一一收好。 宽大的婚床上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安稳地躺在床上,只占据了她那一边。待意识到整晚可以拥有这张从第一次躺上来开始就觉得很舒适的大床时,她往中间挪了挪。被子很厚,她拉高齐着下巴颏儿。舒服而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几乎要陷进床里去了。她望着床帐——母亲给她准备的帐子,倒不知该怎么运用到这西式大床上来才合适?一念至此,她又觉得那一旦落下帐子来便昏暗了的中式床,也有它的好……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翻身,头颈落在了两只大枕头中间。下面有什么东西硬硬的,硌了她一下。 她混沌间伸手过去推了推,再翻个身继续睡觉。 这一晚她睡的并不很好,直到晨起,不住地做着梦。 梦里一会儿是母亲,一会儿是父亲,一会儿又是陶骧,他们交替出现在梦中,说着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让她焦躁……她睁开眼睛,仍觉酸涩。 听到门响,是秋薇在叫她起床。 她去开门前,摸了一把枕下。 触到便知道是冰凉的铁器,拿出来一看是把崭新的左轮手枪。 她拿在手中掂了一会儿,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放了进去。 秋薇进来便说姑爷已经回来了,看着她,也不说其他的。 静漪看秋薇是一脸明了,心想此刻这院里上下恐怕统统都已知道昨晚新郎拂袖而去的事迹了,却也不想开口解释,哪怕秋薇是她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 “张妈说这边天亮晚,都有晚起的习惯。合家不到九点钟是不会起床的。只是小姐是新娘子,不能不早起……”秋薇提醒静漪今天要做的一些事情。 静漪换了衣服下楼去,陶骧已经在餐厅里坐着看报纸了。 不过早上七点钟,天还暗着,餐厅里的灯光明亮,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说:“等下一起去奶奶和母亲那里。” “好。”她自然是知道这个的。陶家听起来是规矩多,可是也不比程家更多。 “三哥三嫂明日一早飞南京。”陶骧提醒静漪。 静漪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陶骧见她是一副完全抛在了脑后的神气,继续道:“此地多的是想给他设宴送行的人。三哥说此行并不为此而来,那些人他一概不见。倒是想临走前同咱们单独聚聚。如果你没有别的意见,今晚在铜狮子胡同一起用晚饭吧。” 静漪低了头。 张妈已经把早餐摆好,提醒她把参汤先喝了,说是老太太的吩咐,“另外老太太说要少奶奶每日早晚各服一丸自家配制的丸药。已经备好了,老太太每半个月会让人送来一次,要少奶奶记得吃药。” 静漪听着说要她吃药,心里就已经在打鼓。 她只要了一碗白粥吃。 “你看着安排吧。”她说。 “另外明晚在司令部小礼堂有个舞会,是特别为赶来参加婚礼的飞行员举行的,希望你能出席。”陶骧说。 静漪点头。 陶骧报纸放在一边,一份早点吃的不紧不慢,到他喝咖啡的工夫,她那碗白粥也只吃了一半。 “这些天我不常在家。有事找我打电话去司令部。3线找我。”陶骧交待着。 他小口啜着咖啡。 静漪看他一眼,点头。并没有问他去哪里。他也没有解释。 “好。”她回答。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还非要打电话去扰他的。 她以为这本是很正常的,不想去到陶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听了立时阻止。 “你们是新婚,头一个月不能空房。”陶老夫人笑眯眯地说着,语气却是不容质疑的。 此时在她房中聚着很多人,几位老姑奶奶也都在,听了她的话都在附和。陶骧和静漪站在屋中央,像被她们包围了似的。陶骧是不着急反驳,静漪是干脆保持沉默——明知道多说无益的。 陶盛春就说:“可不是吗,老七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老规矩。新婚头一个月怎么能空房?没几天就过年,又是新婚,有什么事不能往后拖拖,非要在营房过夜么?从前新娘子就算是回娘家,也都要在天黑前赶回来的。”她说着看看静漪。静漪进来之后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被她这么一望,对她微笑。陶盛春便微笑道:“知道不是你的毛病,都是老七出幺蛾子。老七,是不是?” 陶骧被姑母瞪着,笑了笑,说:“姑姑,这老规矩还是不必守了把。再说我们两个其实也不算是……” “别说那些,就从昨晚上开始算。”正在逗弄陶老夫人的袖猴的四老姑奶奶陶因清头都不抬地说,“老话说了那么多年,必然就有老话的道理。怎么老人们守得礼数,到你们这儿就不管用了么?”她这才回头瞟了陶骧夫妇一眼,似笑非笑的,最后仍是是望着静漪。 静漪被陶因清这样看着,并不出声。 “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非得这阵子办?”陶因润忽然插嘴问道,话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陶骧仍是笑了笑,就说:“那既然是这么着,大不了我每天多跑一趟就是。” 似是就等着他这句话,陶老夫人微笑点头,说:“得了,别在这立规矩了,快带你媳妇儿去你母亲那里吧,等着你们呢……静漪,老七不在家的时候,你跟着我吃饭吧。” “是,奶奶。”静漪答应着。 陶骧看了她一眼,才跟她一起出去。 等他们走了,陶盛春笑着对母亲说:“母亲您可真是疼老七媳妇儿了。” “盼着能快些再抱个重孙子吧,安什么好心了呢?”陶因泽哼了一声道。 陶老夫人抽着水烟,谁的话也不理。 陶因润哈哈一笑,说:“看见老七媳妇儿那脸了没有?不准他们空房,她脸都快黑了。真亏得我们老七的人才,那么难为她么?” 陶老夫人啧的一声,嗔怪地看着。 “得,又戳大嫂心窝子了?不说这个还不成吗?”陶因润笑着摆手,说起了别的。无非是年节将至,算计着如何过年。一屋子的女人们从陶老夫人到尔宜文佩,旁的不说,提起年下的新衣服、压岁钱、在家打牌和出门瞧戏,都是兴致盎然的…… 那边静漪跟陶骧去陶盛川夫妇那里请安,被陶夫人告知陶盛川和二子陶驷一早就出门了。 静漪见陶夫人这里还没有用早餐,同雅媚一道帮忙摆桌子。瑟瑟离了乳母,在母亲和婶母身前转来转去,笑着叫着,陶夫人这间大屋子里就显得立时热闹满满起来。陶夫人看着满堂欢笑,新儿新妇,倒也打心眼儿里高兴,只是面上倒淡淡的,并不显山露水。 陶骧便问父亲和二哥去哪里了。 “还不是昨天晚上的事儿么?”陶夫人轻描淡写地说着,牵着瑟瑟的手,让他们都入席。 陶骧沉吟片刻,并没有再问。 待母亲用完早点,他便先告辞出门,剩下静漪和雅媚在陶夫人跟前。 陶夫人看着给她斟茶的静漪,说:“这两日原本客人也多,只是靠近年根儿,都忙年呢,需咱们应酬的也就少了很多。这样倒也好,彼此都省俭些。我特为的嘱咐下静漪,近几日就不要出门了。你是新人,外面到底往来人多杂乱,不留神冲撞了什么倒不好。” 静漪给她奉了茶,想了想,便把陶骧交待的两桩事都回禀了,说:“他是这么安排的。若是母亲觉得不妥,我同他说去。” 陶夫人端了茶杯,看看她,却说:“既然老七已经安排好了,三少爷夫妇也不是外人。况且原也该如此安排的,就这样吧。再三两日间就是春节,上下的事情多的很,我也顾不上你。想着你是新来的,让你一个人吃饭未免孤单些。老七不在家的时候,你就去老太太那里用饭吧。我同老太太商议过,老太太是同意了的。” 雅媚笑道:“母亲,奶奶可是除了八妹,难得带着哪个在身边的。可见静漪跟奶奶格外投缘了。我和瑟瑟也要去呢!”她故意做出吃醋的模样来,对静漪笑。 陶夫人先笑道:“静漪跟老太太投缘不假,你这孩子也是话多的很。我平日里听着都时常头痛。还是让你在这里烦我吧。” “母亲也偏心。可见有了新来的,不待见我了。”雅媚笑道。 静漪文静一笑,轻声说:“那我去跟奶奶回了,去二嫂那里蹭饭好么?” “好,给你和瑟瑟吃一样的。”雅媚把瑟瑟抱起来,笑道。 “雅媚说的也没错,老太太是难得把谁带在身边的。静漪好好伺候老太太。凡事仔细些,老太太到底有岁数了。”陶夫人说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静漪。 “是。”静漪和雅媚都不由自主的严肃了些。 不久大少奶奶也来请安,随后哈德广等人来陶夫人这里回事,陶夫人让大少奶奶在身边听着。 雅媚拉着静漪退下来,在隔壁喂瑟瑟吃饭。 两人能听到正间里他们的说话声。除了连日来筹备婚礼的开销事项,就是预备过春节的事务,很是繁琐。 静漪听着。 陶夫人话很少,回禀事情的也都言简意赅,大概是她平日作风便是如此,偶尔有一两个人回的啰嗦了,她倒也不打断,耐着性子听完……静漪想这比起嫡母杜氏来,又是另一个样子的管事人了。 她抬头看看外面,人影憧憧的,一批回完了话,又一批进来,仿佛源源不断。 哈德广在一旁只是备询似的,遇到陶夫人有话问,才回几句。 “平时母亲只有初二、十六两日是这么忙的。其他时候是听哈总管汇报的多。母亲原来是想让大嫂早点接手家里的事情,她也好松散些。”雅媚悄声说。 静漪点头。 “只是如今大嫂难得空闲了。”雅媚把小碗递给瑟瑟,要她自己吃鸡蛋羹。她看看静漪红红的眼睛,忽然笑起来,问:“昨晚没睡好吧?看你眼睛都红了。” “没有的事。睡的好极了。”静漪忙说。手帕擦了下眼角。 雅媚轻笑,道:“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刚一进门,母亲就皱了下眉。以后呀,你可……” “二嫂!”静漪看看瑟瑟,脸不由自主的就红了。 —————————————————— 亲爱的大家: 晚上加一更。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七) 雅媚跟她是说笑惯了,见她这样反而越发觉得她有趣,忍不住伸手过来,捏着她的脸蛋儿,说:“这有什么!你们新婚燕尔,这会儿不正该是好的蜜里调油么?难道感情好还要避讳人的?” 瑟瑟满口含着鸡蛋羹,见妈妈捏小婶婶的脸蛋儿,好奇地眨眼看着。 雅媚看着女儿可爱的样子,忍不住又去捏她的脸,压低声音跟静漪说:“都说新婚一月不空房,就趁着这个时候,快点怀上一个吧……生个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像瑟瑟或者麟儿,要你亲也亲不够。” 静漪看着瑟瑟,不知怎的就想起昨晚陶骧离开时那张冷脸,禁不住背上起栗。 “被母亲和大嫂听见我这么和你说话,一定又要说我没有个样子了。”雅媚抬眼看了看外面,微笑着说,声音低低的,“可我说真的呢。” “二嫂这么喜欢孩子,就给瑟瑟添个弟弟嘛。”静漪低了头,抚弄着瑟瑟柔软的额发。 雅媚沉默片刻,才说:“你当我不想瑟瑟有个伴儿么?当初生瑟瑟时发生意外,没有一尸两命已是侥幸。大夫亲口讲的,再有孩子的机会,菩萨不会给我了。” 静漪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抬头看雅媚,轻声说:“二嫂,我不是……” “有什么关系。”雅媚微笑着说,并不见丝毫的难过,“奶奶也说,儿女都是缘分。缘分就瑟瑟这么多,不是十个八个的,强求不来的。再说有瑟瑟了,我也很知足。” “当时很险么?”静漪问。 雅媚想了想,说:“折腾的死去活来,哪能再记的那么清楚。女人生孩子,还不是鬼门关过么。” 静漪手臂环着瑟瑟,点了点头,说:“四家姐便是这样亡故的。” “我记得四姐姐的。比我大两岁。”雅媚说着,拍拍静漪的手。“四姐姐的婚礼上,你这个小丫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抱着四姐姐的腿不准她出门子,哭的惊天动地的。惹的程伯母那通心酸。” 静漪擦了下眼角。没想到雅媚还记得这件旧事。她轻声道:“那年我才不过八?九岁,知道什么。只晓得从此以后,家里再看不到四姐了。四姐在家时最疼我。她哄我说很快回来的……四姐嫁的也远。” 而且,嫡母说四姐来年春天会抱着娃娃回来让她看的话,永远成了假话。 雅媚看着她,说:“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想学医的?” “嗯。”静漪垂下眼帘。也因为母亲身体总是不好。不过她没有同雅媚讲。 她的事,雅媚是知道一些的,安慰她道:“说起来你我都是远嫁,还是有些不同。真也难为你了……过了年,同老七商议商议。父亲母亲通情达理,会准你回去探望帔姨的。” 静漪点头。 雅媚又笑一笑,说:“说不定,反倒是老七那关难过呢。” “在说什么悄悄话?”符黎贞敲了下门,望着坐在一处看上去亲密无间的静漪和雅媚,微笑着问。 她淡淡的面容被一身藏青的裙褂衬的越发超逸,静漪望着,心里赞了个好。若不是符氏眉宇间总似有一团青气,未免有些悲楚之色,还会更美的。饶是这样,她仍觉得符氏有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柔弱贞静之美,纵身为女子,也难免产生些我见犹怜之感……符黎贞见静漪只管看着自己,对她微微一笑。 静漪站了起来。 符氏温柔地往静漪肩膀上轻轻一按,使她坐下,说:“七妹不必多礼。日常见着都是这样你来我去的,反见着生分了。” 雅媚却笑道:“我刚刚在跟七妹算计今年会有多少压岁钱。七妹头一年,什么都是双份儿的。回头让她请咱们瞧戏去吧?” “母亲不是说了,七妹是新人,不让随便出门么?你又出馊主意。”符氏过来坐下,手中的两摞账本放在桌上,空出手来逗弄着叫她大伯母的瑟瑟。 “到时候请奶奶、姑奶奶和母亲都去。母亲就没话说了。”雅媚笑嘻嘻地,对静漪眨眼,“先就这么定了。反正你是逃不掉这个东道的。我今儿在报纸上看了几个大戏院的戏单子,年下都请了京城沪上的名角儿来压阵,难得的。大嫂不是很爱瞧戏么?” 静漪听了便问:“大嫂最爱谁的戏?” 符黎贞先瞪了雅媚一眼,对静漪道:“也都是胡乱听的。倒是程老板的戏,听来最有滋味。扮相也好,身段也好,难得的是戏词都和旁人有些个不一样的地方。《游龙戏凤》、《贺后骂殿》什么的是好,我还是最爱程老板那一出《思凡》,太见功力。” 静漪一听,便知道符氏是个听戏的行家里手。只可惜她于此一道,是颇为不通的,于是便笑笑,道:“秋天里倒是在京里听过程老板的《游龙戏凤》。若是程老板来这里登台就好了。” “听母亲回来提过。可是孔家夫人堂会么?”符氏微笑着问。 “是的。”静漪这才想起来那晚在孔家,陶夫人和雅媚也在。 “只可惜那晚临时有事,我们走的早了些。程老板轻易不会出京的。倒是有个号称是他女弟子的来了,听说这阵子在城里颇得追捧。我看了看,戏码子直排到下了十五,都是程派名段。咱们且记上一笔,回头敲七妹这笔小竹杠。不看戏,也看看这位心机极深的风流戏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瞧过戏,一路奔了德祥楼去用了宵夜再回家不迟。”雅媚笑道。 “只要母亲同意,听二嫂的安排。”静漪先答应了雅媚。 符黎贞见她大大方方地答应了,说:“母亲若是不同意,咱们再想别的法子找乐子罢。” 正巧陶夫人进来,只听了符氏这句话,就问起来究竟是何事。雅媚在这样的事上倒是个爱张罗的,添油加醋地把刚刚的话说给陶夫人听,一番热闹竟勾的陶夫人也笑着说凭她去闹吧,只是不兴张扬太过,事儿竟就这么定下来了。 陶夫人看看时候不早,要带着雅媚和瑟瑟去老夫人那边。静漪备着今日也许会有女客来新房探访,就和符氏一道往回走。 她出来时同陶骧一道走着的,符氏却是行动都乘轿。她觉得不便挤乘符氏这一顶小轿,使得符氏不便。符氏却让轿子跟着,自己同静漪走着回去。 谭园距离陶夫人这里倒不算远,穿过陶府中轴的正院的后花园便可以了。静漪因见这小小的后花园都已经扎上彩绸和松柏枝条,料着前面正殿里布置的就更奢华。昨日她只顾了行礼,倒也没仔细看。此刻只是觉得这么隆重地装点起来,庄严肃穆的宅邸添了些喜气,没有那么令人生畏了。 符黎贞说:“本来年下家里也都这样装饰,这回因为你们大婚,提早装饰好了,这两天再添置些,倒省了些麻烦。” 她个子比静漪高出一截,只是人纤弱,行动真个是弱柳扶风一般。静漪低头看时,见符黎贞裙下鞋尖微露,看出她是半大脚的,听着说话间已经有些气喘,忙搀扶了她,让她上轿去。 “再走两步也就到了呢。”符黎贞扶了静漪,轻声说,“七妹人温柔善良,和七弟真相配。” 静漪倒不想符氏同她说这个,只是微笑不语。 石板路边积雪堆着,有的高低都超过一旁的假山。想来这一冬没少下雪。天色也有些阴沉,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下雪了。 “我娘家妹子也和七妹这样的好性情。听说她前几日回来了,若不是偶感风寒,也就好来看望我们了。待她来了,让你们认得认得。”符氏说着,同静漪一先一后穿过半月门。 静漪举目一望,已经看到谭园大门。 符氏有一阵子不说话,她正想找个话题,就见前面急匆匆奔来了一个使女,老远看到她们,便喊了声“大少奶奶”! 转眼她已经来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少奶奶……快……” “什么事这么慌张,有话慢慢儿说。”符氏从容地道。 “大少爷……大少爷要打死白狮……白狮……”使女跑的太急了,到此刻在符氏清冷的目光下,又有些惧怕,越说越不成句。 符氏也不等她说完,起脚便走。边走边问:“大少爷为什么发作白狮?” “……不知道为什么……大少爷说是要出来透口气,让福顺推他出来……天晓得白狮怎么发了疯似的要咬福顺,铁链子都咬断了两条……福顺一身的血……”使女断断续续地说着。 符黎贞秀眉一蹙,脚下不停地匆匆往谭园赶,已经顾不得身旁还有个静漪。 静漪走到谭园门口处,犹豫了下,还是跟着进了门。 一进门她便呆了下。 白狮已经被吊了起来,就挂在院中的紫藤架上。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八) 她心一提,看清楚白狮四肢还在颤动,知道还活着。只是看到毛上沾了鲜血,让人不忍卒睹。此时陶骏已经让人备下了一桶水摆在下面,想必是打算把白狮呛死的……她忍不住脚下就有些磕绊。 符黎贞大约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进门下台阶越发从容不迫,穿过院落向在檐下轮椅上坐着的陶骏走去,说:“大清早的何苦来发这么大的火?福顺呢?你伤到哪里没?”她上前去握了陶骏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被陶骏推开。 她站起来,手收进袖筒里,看着他。 陶骏森冷的目光在看到静漪的时候变的稍微温和了些,听着静漪叫他大哥,他略点了点头。 “这个畜生,日常就有些古怪脾气,今天竟要伤人了。再留着,难免是祸害。”陶骏语气极淡。 在静漪听来,简直像是融化的雪水似的,清澈透明。又不知怎的,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杀气腾腾。 她看向符黎贞。 符黎贞倒镇定,说:“就是杀了也没什么,只是别动气。让父亲知道,倒说你不知保养……” 陶骏沉默着,忽然喊了一声:“福顺!” 静漪就看到廊下阴影中站出来一个青衣汉子,正是上回见过的陶骏亲随。此时他裤脚处被撕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露着棉花,沾着血迹,只草草地包扎了下。他听到陶骏唤他,无声地过来。 “去吧。”陶骏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来。 静漪便觉得他此时已经怒极。 她心里着急,想劝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看着福顺领命下来要去处置白狮,她急的手攥着衣袖……被吊着的白狮似乎是知道自己就要被处决了,徒劳地挣扎着,身子在空中旋转。 符黎贞也看着,淡淡地说:“虽说白狮伤了人,你倒是要跟个畜生过不去么?” 她话音未落,静漪便看到陶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那么一支拐杖,冲着符黎贞便打过来。静漪掩住了嘴巴,就听到一声闷响,她以为这一下准打在了符氏身上,不想却是抽在了廊柱上。 院子里所有的人动作都定了格。 陶骏和符黎贞都白着脸。 “滚!”陶骏说。 符黎贞勉强一笑,说:“你这是干什么,倒要我滚去哪里呢?”她说着上前,被陶骏用拐杖指着。 两人就在廊下这样对峙着,气氛紧绷的没人敢出声。 静漪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突然间一声啼哭从屋内传出来。她从来都怕孩子哭声,此刻听到竟松了一口气。果然符黎贞说着“你发这么大脾气,吓着麟儿可怎么办”。她一行说,已经转身进屋去了。 陶骏这次没有为难她,却转眼看着静立在阶下的静漪。 静漪看了眼白狮,说:“大哥消消气……”她琢磨着该怎么婉转提出让陶骏饶过白狮。毕竟是一条性命。 “这狗是老七带回来的,七妹在这儿,我就不专门打发人去告诉了……”陶骏说着,嘴角抽搐了下。 静漪一怔,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陶骏嘴角又抽搐了下,眼看着陶骏眼珠定住了似的,盯着她只是不动。她立时觉得不好。 “大哥?”静漪叫道,陶骏仍是不动,她提着裙子上台阶,“大嫂快来!” 此时陶骏全身抽搐着,发出可怕的怪声。没有腿的身躯像个沉重扭曲着的包袱似的从轮椅上滚落下去,在地上仍扭动着,仿佛被截断了尾巴的蟒蛇一般。只那么一会儿,僵直了身子乱抖。 静漪眼瞅着他口吐白沫,知他癫痫发作,已经来不及再等其他人帮忙。她急忙将他的头扶稳,一摸身上也没有手帕,索性将衣袖一拉,伸手让陶骏咬住。 “辔之!”符黎贞扔了麒麟儿在一旁。 福顺也过来,只是静漪处理得当,他们都不便再插手。 静漪只觉得手上被铁钳镊住似的,简直皮肉都要被撕扯了去。她强忍着……又没有立时可用的药物,她只等陶骏这阵剧烈的发作过去。 她挥着手让人让开,看着陶骏狰狞的面孔渐渐恢复了些,紧咬着她衣袖的嘴巴也松了些力气,才抽出手来,“把大少爷送进去。” 符黎贞显然是经常应对这个局面,她在福顺将陶骏抱起回屋的时候,对静漪轻声说了句“辛苦你了,七妹”。 静漪点头,不再上前帮忙。 她好一会儿仍跪在廊下冰凉的砖地上,陶骏刚刚那狰狞的面目、扭曲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耳边有抽抽噎噎的哭声,很低。她抬头才发现缩在门边的麒麟儿,正望着她抹眼泪。 她招手。 麒麟儿挪过来,一脸的泪痕。 “不哭……爹爹没事……”静漪只好用那只干净的袖子给他拭泪。 这时候院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俩,旁人都已经跟着进去伺候陶骏了。 “小婶婶,”麒麟儿抽噎,看着她,抬手一指,“小婶婶救救白狮……爹爹要打死它了……” 静漪这才想起这一团糟中还有个白狮。 她看了抽噎着的麒麟儿一会儿,嘘了一声,说:“麟儿别哭哦,小婶想办法。” 她站起来,麒麟儿捏了她的裙子,跟着她往紫藤架下去——拴着白狮的铁链子绷的紧紧的。静漪查看下,白狮张着嘴,流着口水,一副惨样……她又觉得白狮可怜,又忍不住生气它闯祸。转眼看见铁链子被皮绳系在一旁的紫藤上,是个活扣,想来刚刚福顺只要一拉这个扣子,白狮就一头栽进水桶里,活活被呛死了……她一念至此,使出力气来将那只大木桶推到一旁去,把活扣一拉,白狮便重重地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麒麟儿跑过去,揉着白狮的头,又抽噎。 比起救人来,静漪还是有些怕这个庞然大物,磨蹭着过去,就见白狮一对微红的眼睛翻了个白眼望着她——静漪一巴掌拍在白狮的屁股上,说:“装死,还不快跑!” 白狮被她一拍,挣着翻身起来。 静漪便看到廊下人影一晃,有个婆子端了铜盆出来,急忙拉起铁链子。那婆子分明看到她,却也没出声,只是往旁边一转便走掉了……静漪拉着白狮走出谭园,心猛跳着,像藏了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裙子又被扯住了,还是麒麟儿。 静漪有些无奈的,看着自己拉着一只半死不活、走路打晃的獒犬,又被一个抽抽噎噎的丫头似的小少爷拉着,只觉得自己头都要开始晕了。心里虽明白这么做,迟早逃不掉挨顿骂,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吧……她拉着麒麟儿的小手,牵着左摇右摆的白狮回琅园。 进了门先把在院子里帮忙张妈贴窗花的草珠给吓的从小板凳上滚了下来。张妈和秋薇也都小心翼翼地从门里出来,看着她们的女主人牵着一獒一娃站在她们面前,一脸的无奈样。 还是张妈先开口,问:“少奶奶,这不是……” “嗯。”静漪点头。她也低头看看白狮,就这么会儿工夫,已经累的趴在地上。她拽了下铁链子,“张妈,你给打盆冷水来。秋薇,你上去拿药箱来。” 她说完,带着摇摇晃晃的白狮往屋里走。 “小姐,这怎么行!”秋薇跟上来叫道。 张妈倒是微笑着去打水了。 静漪带白狮进门,四下里看看,拉着白狮往陶骧的书房走——他书房里有一个巨大的铜像,拴白狮正合适——果然进去,看到那个一人多高的铜像,还是身前杵着一柄大刀的,就把铁链子拴在了刀柄上。 她蹲下来,看着白狮。 白狮显然已经累极。 被她抚摸着头,动也不动。 静漪轻轻从它头部开始往下一寸一寸地检查,当她按到它的肋骨处时,白狮惊恐地弹跳起来,回头舔着那里的毛,缩着往后退。 静漪就知道它身上有伤了。 安抚了白狮一会儿,等它平静,她又看看它的嘴角,有撕裂的伤口,血还在渗出来,另外一只前爪也有伤。 她皱了下眉,开了药箱给它上药。也没有特别适用的药,只好拿止血的百宝丹给它敷上。 “白狮不会死了?”麒麟儿从她肩头探过去,细声细气地问。 静漪转头,正对着麒麟儿泪汪汪的眼睛,说:“大概是不会的了。去摸摸它吧,今天多亏了你。” 麒麟儿果然过去,趴在白狮身上,摸着白狮的头,眼倒是望着静漪的,说:“我爹爹不是存心的。” 静漪没出声。 这孩子看着很忧伤。 “是福顺踢了白狮一脚,白狮才咬他的。”麒麟儿坐起来,摸着白狮,背对着静漪。 他好像比实际上更缩小了一圈圈似的。 “麒麟儿。”静漪叫他。 “爹爹不痛快了才要杀了它的。”麒麟儿说。 静漪觉得麒麟儿的叙述有些颠倒。不过她也不去细究。她起身去洗了手,拿了朱古力盒子来,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把张妈她们都屏退。 陶骧书房里的这一圈沙发极宽大舒适。她坐了,听麒麟儿对着白狮喁喁细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听上去让人心里有些感动。 麒麟儿回头,说:“谢谢小婶婶。我不跟爹爹说。” 静漪一笑,晃了晃朱古力盒子。 麒麟儿眼睛一亮。 “去洗手。”静漪说着,叫秋薇进来带麒麟儿去洗了手。这会儿工夫,她看了看沙发转角处的小几上的电话。电话在这时候竟然响起来。她接起来,是符黎贞。 符氏沉默片刻才说:“让麟儿在你那里多呆一会儿行么?” 静漪答应着挂了电话,又拨了电话去老夫人那里,说了今天不过去用饭了。 麒麟儿洗手回来坐到她身边,默默地吃着朱古力。 静漪没有多少和孩子相处的经验,麒麟儿也安静,一大一小除了白狮倒找不出其他的话题。还好白狮是个好话题。 符黎贞来接麒麟儿时,麒麟儿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静漪见她换过了衣服,仍是一身的药味,让秋薇给她上茶。 符黎贞也不拒绝。应该是很累了,一盏茶喝光了,她才说要走。亲自抱了麒麟儿。 静漪想帮忙,符氏说:“你也累了,七妹,歇歇吧。”她说着,看了眼缩在一角的白狮,“既是你把它带来了,也好。” 静漪直把他们送出了门外才回来。 “小姐,那大白狗可是个闯祸精,带回来可怎么着啊?今儿一早上把谭园闹了个人仰马翻……”秋薇跟在静漪身后,嘟哝着。 “都听见了?”静漪问。 “那么大动静儿呢。”秋薇说着。静漪进门先去看了看白狮,发现白狮正在喝水,静漪嘱咐秋薇回头弄点肉来。“小姐,难道你真要养着这大白狗?” 张妈和草珠继续贴着窗花,此时回头说:“少奶奶心真好。” 静漪望着玻璃窗上那团复杂的花样,说:“就先养着吧。”这时候才觉得手上隐隐作痛,撸起袖子来一看,手掌下沿清晰的印了青紫的两块癍。她不等秋薇问出来,“上来帮我挑一下衣服,晚上要出门的。” 秋薇跟上来查看着她手上的淤青。静漪嫌她啰嗦,支使她去选衣服了,自己看看伤处,并不觉得什么。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体质,稍稍蹭一下也会有些瘀痕留下。 秋薇给静漪挑了件玫瑰红的驼绒袍子出来,颜色虽鲜亮,倒没有余外繁琐华丽的装饰。静漪依旧下楼去,在书房里守着白狮,等陶骧回来——她料着陶骧回来,不会没有话说的…… 果不其然给她料中。 陶骧回来后听她说完,就说:“送回去。”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九) 听到这句话,图虎翼立即退出去,把书房的门掩了。 静漪望着陶骧。 她确信自己没听错。 “送回去?”她微仰了头。早那么几分钟,她还有些心虚的。毕竟没经过他同意就带回白狮来。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谭园里的风波显然不只是因为一只狗咬了人而已。可是陶骧这么说,还是很出乎她意料。她见陶骧没有理她,问:“你的意思是,送回去给大哥打死么?” 陶骧这时候才开始解枪套。 他一身的尘土。 眉梢额头上都挂着汗珠子,面容是有些疲累,看上去心情也并不好。 他并不打算跟静漪争论,就要叫人进来。 “等等!”静漪看出他的意图来,克制着情绪,低声道:“就不能等等?这会儿送回去肯定会被大哥处置了的……麟儿都被吓坏了。大哥就当着麟儿的面要让人把白狮呛死。” 陶骧脱了大衣。 他掐着腰,看静漪。 过了一会儿,才解开领扣。仿佛扣子紧了束缚了他呼吸。 白狮看到他时,很高兴地晃着尾巴。这会儿不知是不是觉察气氛不对,白狮竟然缩到铜像后面的角落里去了,只露了黑色的鼻子在外面,一动一动的……他往前走了两步,那黑鼻子更缩的不见了。 “送回去。”他还是说,“大哥要怎么处置,是大哥的事。” “不行。”静漪说。 陶骧背对着她,此时转回脸来看她,“这有什么不行?” “狗是我带回来的,我也答应了麟儿,就得负责任。”静漪走过去,站在铜像前。 陶骧沉住气,看看她。 静漪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冷的很。他没说话,却好像在告诉她,其实她在这里根本没有能力去保护什么,哪怕只是一条狗。 “怎么也是性命,你忍心?大哥说了,是你带回来的……不如你亲手把它杀了送过去,岂不更省事?”她冷冷地问。 “也好。”陶骧接上来便说。 静漪顿住。 瞧着陶骧这面冷心冷的样子,她真不怀疑他做的出来。 “残忍。”静漪丢下这两个字,转身就走。 她气的手抖,开门时就没轻没重。整扇门被她推的撞到一边,发出巨响。 一出来,迎面碰上正好进门来的马行健,见她气色不对,忙往旁边闪避。待她上楼了,才去问道:“七少,车备好了,这就走吗?” 图虎翼忙对他做了个后撤的手势,他也看出陶骧连衣服都还没换,显然情形不太对。 陶骧往一边踱着步子,片刻,拉着白狮的脖扣将它拖了出来。 马行健脱口而出问:“这家伙怎么在这里?!” 陶骧见白狮眼神里有种胆怯,看了它好一会儿,伸出手来给它擦了擦眼角。湿乎乎的,白狮流泪了。 马图二人看了这情形,不约而同地退出去,将书房门又掩了。 “怎么回事?”马行健悄声问道。 图虎翼指了指楼上,又指指里面,摇头。 “大少爷今儿早上差一步就把白狮做了。少奶奶赶上,把白狮带回来了。”图虎翼也沉着脸。 马行健吸口凉气,张张嘴,有话却不方便就这么说出来。图虎翼看他一眼,也不响。 张妈端了茶来,看他们守在外面,又静悄悄地回去。 “张妈,给我杯茶。”静漪正巧下来,在楼梯上看到她端着茶,说。 她已经换过衣服且上了薄妆,脸色看上去好的多了,面孔却依旧板着。 “虎子,进去请七少吧。时候不早了,迟到不好。”静漪拿着茶碗,同图虎翼说。 没等图虎翼去叫,陶骧已经开门出来,从静漪身边经过,径自上楼去了。 静漪低头望着茶杯里那似乎是被他生风的脚步带起来的微浪,一口气将这杯热茶都喝下去。 看了眼书房,一丝动静也没有。 她气闷。 得想个办法把这事儿解决了…… “七少没再说把白狮送走。”图虎翼见静漪只管盯着书房门踱步,忍不住悄声道。 静漪看看他。 马行健轻轻一碰图虎翼,果不其然陶骧出现在楼梯转角处。 静漪便低声道:“他要再说什么,要紧先给我递个信儿。”说着将茶杯放回张妈的托盘里,看到张妈含笑的眼,她嘴角一弯,还没把笑模样挂出来,人就转了身。将玫瑰红的丝绒手套戴上。出门前扫了眼陶骧——陶骧的效率真是高,就这么会儿工夫就把自己收拾利落了。脱了军装,他的人看上去温和了些。 两个人刚刚起过争执,谁也不主动开口说话。从家里到铜狮子胡同七号,一路上两人都沉默。车子直开进七号的后院,七号的管事丛东升在那里等着。给他们请了安,丛东升说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早到了,因三少奶奶没怎么见过这里的民居,要三少爷陪着四处转转,此刻在后花园藏书楼呢。 陶骧想想后花园距这里不过几步路,对静漪说:“你也是第一回来,走走看看吧。” 静漪本意是并不想参观这里的。因知道这里是陶骧私邸,就好像这里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似的,闯进来总觉得有些别扭。但见陶骧已经走在了前头,她也只好跟上去。 七号的宅邸并不算大,只是院落套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有些意趣。静漪看着这里的确有些地方同北平很大的差异,大约是因为此地干燥少雨,房屋的滴水檐往往造成独特的导水设施,顺着管道流下来,在墙角有一处专门蓄水的设施。蓄水又巧妙又便宜,可谓匠心独具。 陶骧走路向来快,静漪得跟上他,也只能是将目之所及处草草一观。来到藏书楼前,举目一望就看到了之忱夫妇。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他们在楼上围栏边,一对漂亮的人物,看上去和谐美好……静漪站下,仰头望着他们。 雁临先发现他们来了,对这边挥挥手,拉着之忱下来。 静漪捏着手袋,仍望着楼上。忽然间发现陶骧等在前头,正望着她。她转了下脸,下台阶往楼前走去。待他们走到了,之忱夫妇也已经下来了。 雁临见了静漪便把她拉到身边,问长问短。才不过一日不见,仿佛已经过了许久似的。 静漪被她拉住手,顿时发疼。又不好就把手抽出来,只得忍着,还得回答雁临的问题。好容易进了屋,静漪脱了裘皮大衣,立即把衣袖整理了下,免得被他们发现。 还好接下来这几位的注意力显然都没有怎么放在她身上。 晚宴是早预备好了的,单等着他们来。 陶骧和之忱相谈甚欢,两人从法兰西葡萄酒聊到西北风土人情,边吃边聊,津津有味。 静漪渐渐觉得右手有半只手掌都在痛,不管是拿勺还是用筷,都很不灵便。她只好做了耐心听他们讲话的样子出来。 雁临见静漪虽也听着,却不参言,笑道:“小十今晚惜字如金。难不成昨晚上被闹新房的吓到了?” 雁临提到这个,陶骧倒先笑了,看看静漪,便把昨晚形容了一下,道:“我一想,准是三嫂支的招儿。听他们讲,当日闹三嫂的洞房,三嫂比她可厉害多了。” 之忱笑着说:“不用她三嫂支招儿,这丫头也应付的来。”他说着举杯,望着静漪,又看看陶骧,目光最终落在妹妹的脸上,“本想着兰州与南京相隔甚远,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好在现如今毕竟不同以往,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但愿从今往后我们时常见面,总像今日一般相聚。牧之,十妹,我和你们三嫂一道,祝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前程似锦。来,我们干了这一杯!” “多谢三哥。”陶骧说。 “你这个人,到这时候偏偏啰嗦。牧之,十妹,我没有旁的话——牧之,十妹就托付给你了。”雁临一手举杯,一手拉了静漪的手,对陶骧道:“牧之,我可同十妹约好,一个月必然通一封信的。十妹若跟我告状,你可知道我从南京飞过来,也用不了多久。” “三嫂的话我记下了。”陶骧微笑道。他转眼看着静漪,她动作慢了一拍。“静漪?多少喝一点。” 静漪点头。 她拿起酒杯,轻声道:“三哥放心,三嫂也放心。” 陶骧发现她举杯的手有些颤——从入席她就没怎么动筷子,他以为她还在生气——看着她那只酒杯来碰他们的酒杯,他这个念头还没转过来,随着“叮”的一声脆响,静漪手中的酒杯碎了。 —————————— 亲爱的大家: 通知下周五、周六断更两天。抱歉。周日会复更且补更。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 玻璃碎片和酒液四溅开来。 静漪怔了怔,说:“抱歉。” 她看了看手中仅剩的杯柄。手伸出去时并没怎么用力,不知为何竟碰碎了杯子。 “碎碎平安。”索雁临反应最快,微笑着说。 陶骧吩咐人快些撤了桌子,索雁临则拿了手帕来给静漪擦着手。静漪丢了手中仅剩的那个杯柄,微笑道:“我自己来吧。” “小心碎片。”雁临提醒她。她看静漪接了手帕拭着手上的酒,发现不对劲,扯了静漪的手过来,撸起衣袖立时便发现她手上的淤青。一反一正,狭长的两道青紫。她盯了静漪。 “被门挤到。”静漪从容地说。 陶骧和之忱同时皱了下眉。 尤其是陶骧,他刚要开口,静漪转脸对他微笑道:“没关系的……在家要敢那样把门弄出声音,我娘会罚我跪的。”她后面的话是对之忱说的。 之忱看着她含笑的眼睛,说:“帔姨对你有时太过严厉。” “现在是想她教训我都不成了。”静漪将袖子整理好。 席面重新换上,静漪见他们都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反而笑道:“这回得是我这个最不会喝酒的祝酒了呢。” 面前的酒杯已经斟了葡萄酒。 静漪拿了杯子在手里,说:“我既不会喝酒,也不会说话……这杯酒,我同牧之敬三哥三嫂。” 她一手搭在陶骧手臂上,对他笑笑,很痛快地将酒喝了。 然而这顿饭就此开始别扭起来。倒只有她不停地说笑。 陶骧是见识过她的酒量的,知道她这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只好配合着她说笑……适时地提醒她三哥和三嫂是明天上午的飞机,最好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息。 之忱在雁临上车后,站在外面看着妹妹。 陶骧站的稍远些,知道他们兄妹需要单独说几句话。 之忱将礼帽戴上,问静漪道:“手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倒想知道什么样的门能把手挤成这样。” 静漪抬眼。 三哥的面孔在门前的灯下清晰极了,只有眉眼被礼帽檐投下的阴影遮蔽着。 她轻叹了口气,说:“瞒不过三哥。个中缘由,不便对三哥细说。三哥不必多虑,只是小事,我应付的来。” 之忱说:“有什么事需要我,随时都可以找我。” “暂时想不出会有什么别的事得麻烦三哥。只有一样,三哥,我与牧之如今是一体的。他有事,我才有事。”静漪在微笑,嘴角上翘,一副笑靥真是美艳不可言表……她伸出手臂来,拥抱下之忱,低低地,她在之忱耳边说:“三哥,保重。” 她一步撤后,弯身对着车内的雁临挥挥手,再撤后几步,虽是望着之忱的,人却已经站到了陶骧身前。 之忱转身上了车。 静漪不待车走,也转了身。 她听到有人喊七少,陶骧并没有跟上来,进门转身时看到陶骧身边站了两个人。那身影暗而黑,她不认得,也不想认得…… 陶骧进去时,静漪正将酒瓶中仅剩的一点酒倒出来。她手抖,还撒了一些在外头的。她看了看杯中,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她今晚其实没吃什么东西,酒喝的倒急。 陶骧没阻止她。桌上已经没有酒可供她挥霍了。 丛东升候在一旁,电话响起时他接了请陶骧去听。 是陆岐问他明晚舞会的事,陶骧看了静漪一眼——她依旧是背对着他的,说:“当然去……说好了的……可以。当然可以。”他说着笑了笑,挂断电话。 静漪回了身,戴着手套,说:“舞会我不能去,你恐怕得另选舞伴出席了。母亲说这些日子我不方便出门见杂人。” 陶骧未置可否。 她想他反正是不愁没有舞伴的,倒真不是非她陪同不可。 丛东升问七爷和少奶奶今晚是留下还是回府,陶骧还没有回答,静漪就说:“回府。” 陶骧从女佣手里拿过她的裘皮大衣,亲自给她打开。 静漪看他,转身穿了,说了声“谢谢”,先一步走出了房门。 丛东升说着“送七少爷七少奶奶”,她只听到身后跟着的凌乱的脚步声,许是喝了酒的原因,心里格外烦乱些…… 回到家中静漪便上楼回房去了。待她洗过澡出来,听到有人敲门——她看了眼房门,原来是她进来时顺手插了插销——去开了门,站在外面的是张妈。 她出来,问:“什么事?” 张妈见她要倒水,忙过来替她倒了一杯,说:“少奶奶,老太太那边来电话问少爷和少奶奶回来了没有。老太太那边正和老姑奶奶们打牌,有宵夜。少爷和少奶奶不过去吃,她让人送来。” 静漪这会儿倒真觉得饿了。 “七少呢?”她问。回来便没见陶骧,不知他在忙什么。 “刚刚岑参谋带着几个人来了,和少爷在书房谈事情。我没敢打扰。”张妈说。 静漪想了想,才意识到岑参谋是岑高英。 这才几日,岑高英身份就发生变化了。她想着自己这会儿大概也不便下去走动,便问着张妈,老夫人那里的宵夜都有什么。她估摸着人数,捡着几样东西要了,吩咐张妈东西到了就送进书房去。 “少奶奶不要什么?”张妈问。 “给我一碗雀舌面吧。”静漪一时也想不起要吃什么。张妈说了那一堆的东西,她印象里就只剩下了这个。 张妈笑着去了。 静漪发了一会儿呆,在起居室里走了两趟,去楼上小书房里看看。秋薇已经把她的书籍都整理好了。原先这小书房里什么都没有,她带来的书也没有多少。书柜里都空荡荡的。她看着看着,就觉得楼下陶骧那间书房真是好的很……虽然有点挤挤挨挨的,但是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应该是暖洋洋的。就是没有太阳的时候,坐在壁炉边喝杯酒也好…… 她甩了下头。 一定是晚上酒喝多了。那几杯葡萄酒让她身上暖暖的,直到现在……再这么下去,她恐怕会变成酒鬼。 她坐在桌案边,翻了下放在桌上的信笺。整整齐齐的码着的,都是在北平时定制的。有她用的,也有陶骧的。她翻了翻自己的那份,对着台灯看看。纸张纹路细密,印花精致。看看桌上笔架上挂着的各式毛笔都是新的,砚台打开,墨是新的,还没有磨开口,旁边墨水瓶里也都满着,她把自来水笔注满了,在信笺上试着写了几个字。还是很流畅的。 离家的这些日子过的跌宕,她本应有很多可以说的,然而拿起笔来又觉得所有的经历都不便写在家信里。 静漪望着桌案上那盏细纱珠穗罩子的台灯,半晌,终于下笔。 秋薇敲门进来,给她送汤剂丸药。 见她写信呢,秋薇问:“小姐手伤成那样,写什么信呢,不疼吗?” 她闻着汤药的味道,说:“我不吃这个。” 秋薇小声说:“都是大补的……” 她抬眼一瞅秋薇。 秋薇吐吐舌尖,说:“张妈厉害着呢。” 静漪将写给嫡母的信折好。手确实疼,还肿高了。秋薇在一边歪着头看她另起笔,说:“太太总说小姐写家信就是那几件事。说自己很好,汇报在学校的成绩,然后就会问她有没有按时吃药。” 静漪瞅着信纸上的内容。当真是这些。她便提笔又加了几句,说这里虽然天气寒冷,却并没有北平冬天那样大的风。于是雪下起来都是静静地往下落,极美。难怪李白诗里会有“大漠孤烟直”的句子。她盼着有一日母亲能来这里看看这样奇特的景色……写到落款“不孝女静漪叩首”时,她莫名的鼻子酸了下。 秋薇见她伤心,反而不敢劝。 “刚刚在下面干什么?”静漪问。 “夫人让把派给各房过年的东西又送过来一些。张妈她们忙不过来,我去帮忙了。”秋薇说。 “嗯。”静漪点头。 “花灯也有。张妈说这是春节的,等上元节,灯更多更好看呢。城里上元灯会也好的很。”秋薇说着说着高兴起来。眨眼望着静漪。 静怡慢慢地说:“你当这是在咱们家呢,会专门让你们休工去看花灯?” “张妈说陶家是没这规矩。”秋薇叹口气。扭着手帕。 “若是出门瞧戏,倒是顺道可以看看花灯的。”静漪说。 “真的?”秋薇听说出门玩,立刻就高兴了。“什么时候呢?” “瞧你急的。还没定。不过她们出门要是都不带丫头,我可也不能带着你。”静漪逗着秋薇。见她撅了嘴,笑了。眼见着手边这碗补药已经凉透了,她略皱了下眉。 —————————————— 亲爱的大家: 补更放在今晚八点以后。晚上见。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一) 秋薇机灵地说:“我拿下去吧。” 静漪说:“小心些。” 秋薇出去了。 静漪继续写她的家信。秋薇要怎么处理那碗药,她不想过问。 她把写好的几封信都封上。放在信匣子里。看到一边放置的给陶骧预备的信笺信封,想了想还是放在那里。 小书房里坐久了有些冷,时候不早,她预备这就下去休息了。 经过窗边时却发现外面下雪了。 也不知这雪下了多久了,窗沿上已经落了有一指来厚的雪。 静漪把窗推开,捧了一把雪在手中,很快就化了。手一动,又疼。 她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手。 奇怪,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怎么就这么疼呢? 仿佛听见狗叫,接着便有说话声,应该是岑高英他们离开。她探身看了看,果然有几个穿着灰色军大衣的英武男子正从院中走过,走在最后的就是岑高英。还有几个人影慢慢地在楼下晃着,看不到全部……她缩回来,将窗子关了。 忽听到有人问:“在看什么?” 她忙转过身来,陶骧正站在书房门口呢。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走过来放在书桌上。 “过来。”他说。 静漪站着没动。 陶骧看她一眼,将瓷瓶打开了。 一股刺鼻的药油味道冲进鼻子里,静漪打了个喷嚏。 陶骧也不说什么,将静漪的右手拉过来,看了看,拿起药油来就给她倒在伤处。他手大,给她搓着手,就像她今天给白狮上药那样。 药油沾在皮肤上本来就有种灼热感。陶骧下手劲儿又大,静漪皱眉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抽手,一看,整个手背都红了。 “好了。”她说,左手护着,“谢谢。” 陶骧说:“最好还是让医生来看看。” 静漪起先不出声,见他等着她回复,就说:“我自己有数。让医生来,就都知道今儿出了什么事儿了。”她自己按摩着手掌。每按摩一圈都疼的让她皱眉。 “医生不来,就都不知道了?”陶骧低了头,将瓷瓶盖上。“记得每天让人帮你擦药。” 静漪心里一动。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答应了下。 陶骧看到桌上的信匣,说:“下去用夜宵吧。”说着他把手里的一样东西放在了信匣上。静漪正站在书桌边,就看到那明晃晃金灿灿的小物件儿往螺钿信匣上一放,灯光下亮的很。她这才看了下自己空空的右手。 这戒指什么时候脱落的她又没发现……她看了眼陶骧的手上,其实也没见他戴戒指。 “我明天想去医院看望下之忓。”静漪下楼的时候说,“反正要去送三嫂,顺道的。” “我已经安排人明天下午接他出院回来养伤。”陶骧说。 “好。”静漪点头。想说句谢谢,看着陶骧的背影,却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了。 “过新年,非不得已,总不好让他在病房里。”陶骧说着话,已经走下楼梯。听到他的声音,书房门响起来,他也不理。“新年的规矩张妈都懂,有什么不知道的,问她就行。” 他话音未落,就听张妈在楼下喊了一声:“七少爷,胡医生来了。” 陶骧说了声“知道了”,对着在楼梯上站住了的静漪说:“下去让医生瞧瞧。” 静漪明白过来陶骧刚才说的那个请医生来瞧瞧,完全不是和她在商量的意思。她看了看自己身上,正预备回去换衣服,陶骧就说:“这样就行。” 他扫了静漪一眼,长裙曳地,虽是寻常起居的衣服,却也不是见不了客。 静漪还是叫秋薇给她拿了件外袍来罩上才肯下去。 陶骧正同那位胡医生坐着聊天,看到她,胡医生先站起来,叫了声“七少奶奶”。 “这是胡医生。家里大小生病,都是他照顾的。”陶骧示意静漪。 静漪微笑点头,说:“辛苦胡医生来一趟。” 胡医生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三十左右的样子,身材颀长,面目清秀,黑边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人斯文极了。且穿着长袍,浑身上下没有洋气,书生气倒重。 “七少奶奶这是哪里话,应该的。”胡医生微笑道。他请静漪坐了。待静漪伸手出来,他一看便笑了,转脸对陶骧道:“老太太的药油又派上用场了。” 陶骧一点头。 胡医生仔细检查了下静漪的手,又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说:“不要紧的。我给开几片止痛片,若是痛的难忍,就吃一粒。只是我想,大约是用不着的。” “好。”静漪说着将衣袖整理好。 胡医生看看她,微笑道:“听说七少奶奶也是学医的?” “是。皮毛都没有学到,名头唬人就是了。”静漪说。 胡医生道:“当着七少爷的面说这话恐怕七少爷要嫌难听了。圣约翰医科岂是人人都能上的,半途而废实在可惜。不然这世上又多一位宅心仁厚的女医生,是多好的事情。不怕七少奶奶笑话,七少爷说府上上下生病都由我来照顾夸张的很,府上是死马当活马医时才肯让我来照顾一下的。” 静漪听他语气,同陶骧说这话时不但熟稔,也并不太顾忌。 陶骧也不恼,说:“舍下是信西医的不生病,生病的不信西医。”他见静漪看他,解释了下,“胡医生是德国留学回来的。北平上海西安的大医院高薪请他去都不肯,回来开了个小诊所。” “家有高堂,不得不归。好在医院里还有份差事,糊口足够。”胡医生微笑,给静漪将药包好,交给秋薇收了。他仔细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陶骧留他用宵夜,他婉言谢绝。 “我让人送你。”陶骧见他执意如此,站起来说。 胡医生拎了药箱,说:“七少爷别费心了。我还得去大少爷那边瞧瞧小少爷。” “麟儿生病了?”静漪问。 “最近反复发烧,说是今儿晚上又不大好。大少爷让来瞧瞧的。”胡医生温和地说。 “被奶奶知道不得了。”陶骧说。 “被府上那两位御用国手知道也不得了的。”胡医生轻声说。 陶骧这才不说什么,让图虎翼送了胡医生走。 “大哥的病,是不是西医看更好?”静漪悄声问道。她和陶骧都没有着急转身回房,而是站在外面看着胡医生走。陶骧说这家里信西医的不生病,生病的不信西医,应该不包括陶骏。 陶骧沉默着,等胡医生走出院门了,他才说:“这个我倒不懂。” 他说完便回房了。 静漪倒在外面又站了好一会儿。 她想陶骧或许是真的不懂,不过更可能是不便多事。 秋薇提醒她快些回来,说:“听张妈说,这位胡医生是夫人的远方侄子。当年留洋,也是夫人资助的。读书倒好,就是迂腐。至今也没成家,总说家贫、老娘病弱,不想拖累人。咦,小姐,医生怎么会穷的?” 静漪说:“医生也分好多种的。” “也是。哎呀,小姐快点进去吧……外面可真冷。”秋薇搓着手,催静漪进去,“张妈说白狮刚刚吃了一大碗牛肉。姑爷喂的。” 静漪看秋薇在笑,倒没有话说。 秋薇说:“姑爷真好脾气……” 静漪就任秋薇絮絮叨叨地说,进了门往餐厅里去,一桌子吃的摆的满满当当的。 陶骧没坐在这边,拿了一杯白兰地在壁炉边立着。 静漪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又瞧了他那边一眼,才发现原来壁炉上方那挂着壁画的位置,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她和陶骧的大幅相片……是经过放大和彩绘的相片。尺寸应该和本人不相上下,相片中她绿裙红褂,看上去喜庆极了,还真与这年下的气氛相当。 她闷了半晌决定就当没看到。 吃面的时候,她总听到书房门响,但见陶骧兀自静默不语,也就不开口问。只是手上的药油大概擦了太多,她吃着面,就觉得面都有药油味……这碗面是地道的食不知味。 陶骧没等她吃完就出去了,书房里电话倒是一个接一个的打进来。 静漪偶尔能听到陶骧的声音。看时间已经午夜,不知道他什么事情是这么的忙……不过这好像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上楼前把下面各处都巡视了一遍。 除了客厅壁炉上,和钢琴上有几只银质小相框嵌了他们的相片,倒再也没有尺寸惊人的大幅相片。 · ·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这是静漪在陶家过的头一个春节,倒因为这里的规矩和家中多有不同,不新鲜也觉得新鲜,还是冲淡了她很多生疏、不适和思乡之情。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二) 从除夕这日早上开始,各种年下的活动便开始按部就班的进行。从上到下连大门口的听差都换了新装。 静漪恐自己行差踏错,落人笑柄,能想到的一些规矩,她早已仔细问过张妈,到了这日她还是跟在雅媚身后,看她如何行事。 雅媚笑她太过谨慎,她也不在意。 用过午饭之后,看天气还好,雅媚便起意带着静漪在宅内转转。静漪牵着瑟瑟的手,跟着雅媚走,边走边听她讲些陶家的旧事。有些她已经听张妈讲过了,雅媚却比张妈讲的更丰富更有趣,她听着觉得很好。别处也罢了,摆祭的正堂她参观的格外仔细些。正堂与前些日子举行结婚典礼时的布置已经大大的变了样。从外到内都铺上红毡。静漪走在红毡上,随着红毡延伸到正堂深处,抬头便望见摆祭品的长条案,是大张的黄花梨大案,上面钟鼎俱全,都是古物。更不要说精细的祭品,看上去是琳琅满目。正中香案上,香炉中冒着袅袅烟气,氤氲环绕在堂内。静漪在这薄烟蒙蒙中,举目而望,堂上悬着一幅幅巨大的陶氏先人的画像。密密地排列着,画像中先人面目都或严肃或慈和,眼神却是一致地仿佛自上而下俯视似的,静漪看着看着,愈加屏声静气起来。连一向爱说笑的雅媚和活泼的瑟瑟,也不知不觉渐渐安静多了。 “先祖是洪武二十八年随肃王迁来此地的。从那时起就在这里扎根下来。明清两朝,尤其清以来,陶家在西北,不说一时无两,也是独一无二的。从前有个说法,撼西北易,撼陶氏难。谁想动这里,也得问问陶家答不答应。”雅媚悄声说。 静漪点头。 看服色,武官不提,文官具二品往上,可见陶氏家族之显赫。 “马家呢?”静漪问。马氏在此地是大姓。旁人她没见过,只看马家瑜一人,气度亦不俗。 雅媚笑笑,说:“比陶家还是要差一些的。” 静漪看她,这应是标准的陶家媳妇的样子吧,提到对头,不见倨傲,但是骄傲。不止雅媚,大少奶奶不言声时,也自有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哦,对了。听母亲说,大小姐很快回来了。”雅媚说。 “是么?”静漪想想,仿佛是听到那么一两句关于大小姐尔安同夫婿即将回国的话,只是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的。 “咱们家大小姐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听说在家时就能独当一面。这个自不待说,陶家自来出厉害的姑奶奶。就是嫁过去也是好样的。傅家在山西也是大家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家里的复杂可不是咱们家能比的。大姐夫的母亲在家就是当家主母,大小姐很受婆婆器重。大姐夫出国,她随着赴任也有几年了。当初说是帮着把商号开到国外去,其实大姐夫倒没花多少时间在傅家的事业上,反倒是她一把抓起来。傅家在欧洲华洋社交圈里人脉都广,姐夫为人处世又好,前两年在那边明里暗中都没少替政府做事。前政府一倒,他的公职自然没了,人也就闲下来。这次说是回来度假,倒是先去南京的。绕那么大一个圈子才回来,也不知道有什么新计划。”雅媚解释道。 静漪听雅媚说着,忽然想起来,应是那日晚上,三嫂提过的。她就说:“那难怪。” “难怪什么?”雅媚问。 “也许我家三嫂认得大小姐?”静漪说。她对这位大姑子的了解,仅限于雅媚的间接介绍。 “这倒不清楚。大小姐很疼老七,你看你们成亲,她还特意寄了礼物回来。我们结婚她就只有一张支票打发。”雅媚笑着说。 此时瑟瑟拽了雅媚和静漪的手,要桌案上摆着的佛手玩。 静漪心想着供桌上的供品,总不好真的拿给小孩子玩,恐怕对先人不敬,就把瑟瑟抱起来哄着,说:“二嫂你又吃醋。” “嗯,吃你的醋,怕是从今往后都吃不过来了呢!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不敢招惹大小姐的。我同御之结婚时,她还在国内。正巧她诞育她的三儿子,在家一住了几个月。人倒是极好的,只是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雅媚说着,真就从那只巨大的描金黄底粉彩大碗里拿了一个佛手出来给瑟瑟。 “二嫂,这不好吧。”静漪说。 “还有这么多呢,而且又不好吃,只能闻香味,先人不会怪罪的。”雅媚嘘了一声,把佛手又摆了摆,看上去与先前就没有什么不同了似的。她双手合十,对此处上悬的画像拜了拜,“我们走吧。” 静漪是觉得不妥当,但雅媚都这么做了,再看瑟瑟把金黄的佛手抱在怀里很喜欢的样子,也就罢了。两人像联手做了恶作剧的小孩似的,急急忙忙地绕过后堂要出去。不想雅媚迈步子急了些,抬脚便被绊了下,硬生生地便在后堂大门口摔了一跤。静漪抱着瑟瑟走在前面,听到雅媚哎呦一声,她回头一看,见雅媚倒在地上,吓一跳。 “这还没过年呢,二嫂就抢元宝了?”尔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跑过来将雅媚拉起来。 静漪把瑟瑟放下,过来看雅媚摔的怎样。 雅媚揉着膝盖,小声说:“好疼。八妹打哪儿来?” “让二嫂去动供品。”尔宜帮她搓揉着膝盖,笑嘻嘻地说,“我就跟着你们俩,看你们俩要做什么。谁知道二嫂胆子这么大,我本来要去跟母亲告状,让她罚你。你自个儿就摔这一大跤,就算罚过了。我就不去多这个嘴了。” 雅媚被小姑子开着玩笑,膝盖又疼,笑着说:“那压岁红包多给你封一个吧。” “谢谢二嫂。”尔宜笑着把她搀起来。 静漪被雅媚这一提醒,才想起来她也得准备红包的——这个事,似乎该跟陶骧商议一下,只是她今天早上同他一起在祖母那里用过早饭之后,就没再见他…… “七嫂,想什么呢?”尔宜扶着雅媚已经走出去了,见静漪仍站在原地不动,回过头来叫她。 “她一神不守舍,准是跟你七哥有关。”雅媚打趣静漪。 “七哥说他回去补觉了。昨儿晚上舞会散的那么晚。回来天都要亮了,又喝了那么多酒,可能真是累了。”尔宜说着,眨眨眼,问:“七嫂你回去看看七哥吧?” 静漪正想要回去找陶骧,被尔宜这么一说她反而踌躇,说:“既是回去补觉,我去看他做什么?” 尔宜还没说话,雅媚扑哧一乐,但见尔宜在身边,不好将玩笑开的过分,只点着静漪,道:“我看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他们昨晚舞会闹的实在凶,御之回来时说因为你没能去,七弟被罚代你跳舞……八妹怎么不帮着你七哥呢?只顾自己玩了。” 尔宜笑,望着静漪道:“都是冲着七嫂去的,我在没有用的。哎哟,对了,我还有别的事儿呢……二嫂、七嫂,我走了。” 她说着就要跑。 “八姑我也去!”瑟瑟叫她。 尔宜过来捏了捏瑟瑟的脸蛋儿,说:“不能带你去。” “什么事儿啊,你别跑,慢点走。”雅媚喊道。 “老李叔早起就让人来告诉,说我的玛丽女王要下崽了,我去看看,怎么这会儿了还没有信儿……”尔宜说着已经进了后堂大门,转眼不见了。 “风风火火的。”雅媚说。 “玛丽女王?”静漪问。 “她的马。给马起那么个外国名字,还被父亲说了一顿。说了也不改。”雅媚给静漪解释了下,“这家里最爱马的就是老七和八妹了。你还不回去看看?” “我回去做什么?”静漪依旧拉着瑟瑟。 “离晚上祭祀时候还早着呢。要守岁,到时候打瞌睡可不成。回去歇一歇,换过衣服再来。我也得回去换衣服的。”雅媚说着,将瑟瑟拉过来,“瑟瑟跟小婶婶再见。” “我不,我要跟小婶婶去。”瑟瑟说。 “你这孩子!”雅媚瞪眼。 “那就让她跟着我吧。”静漪说着,低头看瑟瑟。 雅媚只好说:“那我回去收拾一下,过一会儿让虎妞儿来接她回去——瑟瑟你今天不午睡,晚上守岁不准闹。还有,过去不准吵着七叔,知道吗?” 瑟瑟点头,憋着不说话,等雅媚走了,她扯着静漪的手往琅园走,才小声说:“我才不会闹呢。” 静漪听她小小年纪,奶声奶气的嘟哝着,不知为何觉得特别好笑,忍不住一路笑着,回到琅园去。还没有进门便听见里面陶骧在喊“回来”。她脚步一顿,紧接着又是一声“回来”。语气加重,却不是生气的样子。 瑟瑟已经挣脱了她的手,想一想,回来把佛手塞到她手中,先跑进去了。 “瑟瑟慢点。”静漪忙喊。 “七叔!”瑟瑟进门便叫。 静漪追上来一看,院子里只有陶骧和白狮。此时加上瑟瑟,还有她自己,也不过“四个”——而白狮叼了一条皮带,正往屋子方向跑,显然刚刚陶骧是在喊它回来的——她看着陶骧若无其事地将瑟瑟抱起来,白狮却叼着皮带钻进棉帘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才跟陶骧一起带瑟瑟进门。 陶骧看到静漪进屋把佛手放在茶几上,问瑟瑟:“又淘气了吧?” “妈妈拿给我的。”瑟瑟伶牙俐齿。 陶骧看着她。 “我让妈妈拿给我的。”瑟瑟改了口。 陶骧摸了摸她的额头,说:“这才乖。” 静漪让秋薇拿湿毛巾来给瑟瑟擦手,给她吃东西,正忙着,听到陶骧说:“年下要用的东西我让秋薇放到你房里了,等下上去看看吧。” “好。”静漪本就是想问他这个的,见他主动说了,倒省了她这一问。 趁着陶骧带瑟瑟进书房和白狮玩去了,她回房去。果不其然床头柜子上放了一个七彩锦匣,打开来看看,里面有两卷钞票,一本空白支票簿子,还有一大摞红包。打开红包看看,钱数有多有少。她忖度着,给下人的红包可以回来再说,给尔宜和瑟瑟麒麟的就得带着了。她拿了几个红包揣在身上,将锦匣收好了。 隐约听见钢琴响,咚咚咚的,想必是瑟瑟在楼下敲琴。 她看看自己身上已经是很喜庆的正红色裙褂,今晚也不用大妆,能应付的过去,也就不折腾着换衣服了。 倒是想起陶骧晚上要穿的,想拿出来准备好,秋薇却说:“姑爷的衣服都拿到隔壁房间去了。马副官过来和我说,让我收拾的。我问,他说是姑爷的意思。过午姑爷原是在书房休息的,被白狮吵起来,带着去院子里玩了。不知怎么他想起来这茬儿……难道姑爷知道小姐衣服不够地方挂?” 静漪略皱下眉。 “不过这样的话,姑爷可就真不用进这间房了,小姐。”秋薇低声道。 听得出来她有点儿忧心忡忡。 静漪半晌没说话,起身要出门的时候却说了句:“也好。” 省得来来去去,彼此都尴尬。 “那怎么行!你们不在同一间房里睡的话……”秋薇咕哝着。 “你这是操的哪份儿心哪?”静漪随口说着。 “谁让你们在北平时就没合房……”秋薇声音极细地说。 静漪听了这话,“啪”的一下把门又合上,回头瞪着秋薇喝道:“住嘴!”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三) 秋薇咬了嘴唇。 “这都谁教给你的这些话?”静漪薄怒,脸上通红。既是因为恼,还是因为羞。就算秋薇是她的贴身丫头。 秋薇其实是说溜了嘴,见静漪恼怒,她咬着嘴唇,不声不响地就跪了下来。 静漪同她明是主仆,情同姐妹。这是小错,她还不至于责罚秋薇的。只是眼下她忽然间心烦意乱,也不知该怎么发作,只好瞪着秋薇,半晌才说:“合着你是在身边儿看着我的?外面有一个之忓还不够,屋里还有个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坐下来,手里捏着帕子,就扣在桌案上。 “也……没有。我怎么可能看着小姐。是乔妈不放心小姐……临走嘱咐我,说要是小姐和姑爷……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秋薇灵活的眼睛转着,也不敢直视静漪,“就让我写信给她……她也好……放心。乔妈妈最挂心小姐,要不是小姐硬是不让她跟着来,她是要来的。” “你会写信?”静漪嗤之以鼻。 “我不会,之忓大哥会啊!”秋薇立即说。 静漪一拍桌子,说:“胡说!” “不是啦……我就让之忓大哥替我写句话……乔妈妈就知道了。”秋薇说。 “什么话?”静漪问。 “那不能告诉小姐。”秋薇撒赖。 静漪见她才说了几句话,又露出调皮相来,可见她是并不怕她的,只好咬牙说:“今儿晚上就留在这儿看屋子,哪儿也不准去。” “有草珠和张妈看屋子……张妈说前面晚上放爆竹烟花好看的……”秋薇嚷道。 静漪瞪她,说:“要不是大过年的,看我能饶了你。走吧。” “就知道小姐最好了。”秋薇乐颠颠儿地跟着静漪下去。 “不准多嘴。”静漪皱着眉。 秋薇眼珠子转了转,没吭声。 静漪先顾不得她,看时候差不多,提醒陶骧去换衣服。陶骧离开,她替着他的位置,陪着瑟瑟玩钢琴。不想瑟瑟玩儿了没一会儿,小脑袋瓜儿一歪,念着:“小婶婶,我困。”然后就钻到静漪怀里来了,竟就要这么睡起来。 “瑟瑟别睡呀。”静漪也不敢乱动,想着她可能只是犯困,并不至于就睡着的。不料瑟瑟动都不动,小身子沉的什么似的,她就是想把她抱起来也有困难。正为难,身后伸过来一双大手,原来是陶骧下来了。她见陶骧毫不费力地把瑟瑟抱起来,问:“这怎么办?让她在这里睡吗?” “醒过来要闹的。”陶骧让张妈去取了条毯子来,抱着瑟瑟出门了。静漪见他大衣也没穿,帽子也没带,只好拿了这些跟他出门。 陶驷夫妇住的恪园在陶宅的另一侧,紧邻着陶盛川夫妇的住处。这一程路途颇有些远。幸好陶骧熟悉宅内格局,抄的是近路,省了好些力气。饶是这样,到了恪园门外时,静漪已经浑身发热。路上紧跟着静漪的秋薇不时左看右看,陶宅内此时电灯已经全部亮起,途经之处不乏彩灯缭绕,比白天又另是一个样子。她看的十分喜欢,不知不觉就落下一段距离。静漪发觉时,见她身后还跟着图虎翼,也就没有出声催促。 陶骧刚走进恪园大门就站住了。 静漪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刚要问怎么了,就听到一声脆响,是什么摔碎了。接着便是陶驷高声几句。她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显然是陶驷在发火。难怪这院子里人影不见一个。她掀开毯子一角,见瑟瑟在陶骧肩头睡的正香,对陶骧点点头说:“你等等的。” 陶骧看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向内高声叫道:“二哥,二嫂!” 屋子里霎时安静。 片刻有人除了房门,是陶驷,说:“七妹来了?快请进。” 静漪见陶驷连衣服都没换,笑道:“是,二哥。瑟瑟在我们那里睡着了。想着醒了一定是要找二嫂的,赶快把她送回来。” 陶驷招呼他们进门。 静漪等着陶骧。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陶骧声色不动地进了屋子。进门见屋子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连堂上蜡烛燃的那么喜兴、都遮不住冷清。他看了陶驷一眼,躲开陶驷要接过瑟瑟的手,问:“二嫂呢?” 静漪听他语气沉的很,抬手扯了他一下,说:“二哥,把瑟瑟放在哪里?” 陶驷还没说话,里间门帘一挑,雅媚出来了,微笑着说:“哟,瞧我这妈当的,一忙把闺女都忘了。劳烦七弟和七妹了……就这么抱着来的吗?辛苦七弟了。”雅媚让陶骧帮忙把瑟瑟送回她的房间去。 陶骧将瑟瑟妥当地放在床上,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静漪看着雅媚照顾瑟瑟。她看雅媚虽是笑着在说话,显然是哭过的模样,就说:“嫂子连衣服都还没换呢,还说让我不要迟到……我们先走吧。” 雅媚也没回头,只是说:“那等下见的。” 静漪站了站,看雅媚只对着睡沉了的瑟瑟发呆似的,悄悄走出房门。出来看着陶驷兄弟都板着脸,自己也没吭声,看看陶骧。陶骧轻推了一把陶驷,也不说什么,拉起静漪便走了。 静漪走出来才缓了口气,又觉得手疼,原来陶骧拉的是她那只伤手。此时陶骧也意识到,忙松了手。两人在园中四目相对,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静漪直觉陶骧是知道什么的,他同陶驷的表情太合拍,而雅媚不是寻常就会动气的人。 陶骧被静漪这样看着,倒也坦然,说:“走吧。去母亲那里等着。” 两人走出恪园,老远便看到有一群人前后簇拥着往这里来。静漪闻到一股浓烈的醋味。待他们经过身边,静漪便看到除了前后打着灯笼的,便是捧着正冒着袅袅白汽的瓦盆的,鱼贯而入,进恪园大门去了。 静漪问:“这就是‘打醋盆’了?” 她只是听说除夕夜有“打醋盆”的规矩。应是将石头在灶里烧红,浸入醋盆中,再端着醋盆在宅内四处走动,要让醋味都散在宅内各处,保证来年百病不生。陶宅大了些,打醋盆的行动早早就开始了。 陶骧抽了抽鼻子,小巷子里醋味真重。 “酸酸的。”静漪说,嗅嗅,“挺好闻的。咱们那边也有吗?” “有的。要放在花园子里的。”陶骧解释道。 “哦。”静漪点着头。这一路走,看到的新鲜物事就更多,院内屋中都有的火盆,据说是“聚宝盆”的意思……她暂时也便忘了担心雅媚。 陶盛川夫妇刚刚换好衣服。 见陶骧和静漪先来了,齐齐地站着他们面前,陶盛川原本节下心情就很畅快,看着温柔美丽的静漪站在英俊帅气的儿子身旁,不由的就笑起来。陶夫人知道他心思,本想劝他不要那么表露出来,但她自己看看,也不得不承认他高兴的有理,于是说:“倒是你们两个小的先来了。雅媚也不见,还说来帮我梳头呢。” “二嫂原本要出门的,瑟瑟喊着要睡觉,她同二哥就被耽搁了。”静漪说着,就觉得陶骧是瞅了她一眼的,她只看着婆婆,问:“母亲,要我帮您梳头吗?” 陶夫人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说说。老爷,早些过去吧,别误了时辰。” “老太太呢?”陶盛川问。 “已经让人去接了。”陶夫人说着,替陶盛川整理下貂褂。 静漪看着穿了貂褂的公公,比平时又多了几分威严似的。陶盛川一向对晚辈话不多,对静漪已经算是格外宽和些,看她悄悄站在一旁不说话,出门时倒对陶骧说:“老七,顾着些静漪,不然她该想家了。” 陶骧听了笑道:“父亲若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她倒真要想家了。” “谢谢父亲。”静漪说。她走在最后,跟着去了前院。 此时陶老夫人倒已经先到了。前庭停了多顶小轿,老姑奶奶们也到了。进了正堂,先来的已经分男左女右站好了。大少爷陶骏乘着轮椅,由福顺伺候着站在陶盛川身后,看上去已经全无异状。静漪看到大少奶奶符黎贞,便走过去站到她身后。符黎贞略欠了下身,并没开口说话。此时堂内电灯烛火交相辉映,亮如白昼,处处都焕发着光彩似的,花团锦簇中自有一股富贵逼人的气势。 静漪也屏声敛气。 不一会儿,雅媚静静地走进来,站到她们中间。 静漪看看雅媚,雅媚对她点点头。 她见雅媚气色已定,也就安下心来。紧接着听到钟磬三鸣,外面鞭炮声响起来,作为陶家家长的陶盛川立于供案之前,焚香祷告一番之后,将香插于香炉之中。 静漪在家时,这些礼仪中磕头都简化成鞠躬了。此时见公公领头行叩拜之礼,也不得不跟着三跪九叩起来。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结束向祖先遗像的叩拜。陶盛川请陶老夫人上座,自己和夫人要给母亲磕头,说:“祝母亲新年如意,福寿安康。” 陶老夫人坐了受礼,让金萱给他们一人一只荷包,说:“你们也新年如意。” 陶盛川夫妇起了身,往下从老姨太太开始,到陶骧和静漪,依次给老夫人磕头。陶老夫人看到静漪时,果然笑着说:“老七媳妇儿头一年给双份。” “谢谢奶奶。”静漪接了,笑着又磕了个头。 “荷包拿双份儿,来年儿子也一抱一对吧。”陶因泽在一旁笑着说。 原本就已经活泛起来的气氛,因为她这一句话,除了脸红的静漪,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静漪只记得自己和陶骧一道,跪下去站起来也不知多少回,待到膝盖都酸了,手中的荷包红包也拿了一大堆。她让秋薇帮她收着,跟着一道往后堂去用年夜饭。 她身旁的位子原本应是陶骧的,不想雅媚却径自坐了。 陶骧过来一看,就明白二嫂是和二哥置气呢,便笑道:“二嫂您坐了我的位子了呢。” 雅媚却望着他一笑,说:“你和你二哥感情好的不得了,你去同他坐,我同七妹坐,好说话儿。” 陶骧见雅媚虽是笑着,言语眼神却透着刁钻,心知她有意为难,便也就一笑,过去了。 “雅媚这是干什么,诚心不让人小夫妻坐一处?”陶因清在一旁都看在眼里,笑着说,看看静漪。 雅媚笑着给陶因清布菜,说:“是呢,姑奶奶,我就诚心的。” 静漪见她也不等吃东西,先就喝了两杯酒,不由得有些担心。 这时候不知谁问了一句“谁看到老八了”? “老八刚刚说有什么事,饭也不吃就去了。”陶因润倒是知道,说。 “饭也不吃?”陶老夫人皱了皱眉,“这孩子……漪儿先把那红枣鸡蛋吃了。吃了百病不生。”她特地回过头来嘱咐静漪。 “是,奶奶。”静漪微笑答应。 年夜饭用的时候颇久,因为身旁这个心情不好故此不住地给她夹菜的雅媚,静漪只觉得自己是没有住嘴的在吃。所以当撤了饭桌改成牌桌,一家人要在这里打牌玩乐,一同守岁时,静漪就说想出去走走。 陶因清拉住静漪不让走,说:“这桌三缺一。” 静漪牌上有限,一把没打完,站在她身后的陶骧便皱了眉。 雅媚说:“老七不准支招儿。” 陶骧说:“你们好不容易逮个送财童子,我不拦着你们发财。” 一桌子女人哄堂大笑。静漪气的咬牙。回头要瞪陶骧一眼,他已经走开了……她胡乱的打出一张牌去,雅媚就喊“和了”。牌桌上算钱的算钱,洗牌的洗牌,静漪却一转眼看到尔宜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进来,冲着陶骧就去了。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四) 隔的远,听不清尔宜在跟陶骧说什么。 “七妹?”雅媚叫她一声,见她留意那边,回过头去看看,说:“七弟和老八在说什么呢?” 静漪要摸牌,雅媚拦了她的手一下。 “去看看吧,牵肠挂肚的。”雅媚说。 “哪有。”静漪被雅媚时时取笑,已经习之为常。她又看一眼那边,陶骧被尔宜扯着走到后堂门口,正在等着他的衣服过去。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陶骧看到她。“到我了?”她忙看牌桌。 陶因清似笑非笑的,让丫头给她点了烟,说:“还没有。不着急。” 陶因润却笑着说:“我看是怕输钱,找借口溜吧?今儿晚上一大家子都在这儿守岁的,你可没跑儿。” 静漪笑笑,说:“姑奶奶,我不跑的。” “你不跑,可有人惦着拉你跑——老七你又过来做什么?”陶因清故意板起脸。 静漪看到陶骧过来,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就听他说:“姑奶奶,让人替她吧,我有事让她帮忙。” “你有什么事儿还非她去不行呐?”陶因清白了陶骧一眼。雅媚笑着转头看看陶骧。陶骧也不解释,抬眼看见正在一旁伺候祖母茶水的金萱,叫她过来。 金萱赶忙过来问:“七爷叫我什么事?” 陶骧将静漪放在牌桌一角的钱袋拿起来一放,说:“来,替七少奶奶打几圈儿。记住了,让老姑太太和二少奶奶赢。”他说着伸手将静漪胳膊拉住。 静漪见他虽是在说笑的样子,却也看得出来确实是有事,显然不想在这里说。就起身跟陶因清等人道了个歉,跟着陶骧往外走时,抽手道:“都看着呢。” 陶骧目不斜视地带着她出去,静漪只好随他。 “到底什么事?”静漪问。 尔宜等在外面,看到陶骧把静漪带出来,愣了下说:“七哥,叫七嫂来做什么?” “说不定能帮上忙。”陶骧说着话,人就噔噔噔地下了台阶。 图虎翼要跟上,陶骧没让。静漪从秋薇那里接了大衣,也让秋薇回去了。只有他们一行三人,好在外面灯火通明,走在人迹稀少的大宅内,也不让人觉得害怕。 “我就说让骑兵团的马医来瞧瞧……七哥你就下个令嘛!”尔宜追上陶骧,着急地说。 陶骧瞪她。 尔宜闭嘴片刻,又说:“……性命攸关的时候,公私分那么清做什么……陶家的兵还不是陶家的?” 陶骧忽然站住。 尔宜和静漪也刹住脚步。 静漪见陶骧脸色冷峻,便又往一旁退了两步。 “这种话别让我听见第二遍。”陶骧的语气也冷冰冰的。“家里有马医。医术也是最好的。放着家里的人不用,调用骑兵团的么?” “七哥!”尔宜被他板着脸训的发蒙,“那还不是陈伯救了一下午救不下?别跟我说用人不疑。我也不想这样。玛丽要出点儿事,谁会比我心疼?七哥你把玛丽给我的时候,它就是头小马驹儿……” “既是心疼就该早想辙,到这会儿别说废话。要说废话这就给我回去。”陶骧说。 “七哥!”尔宜瞪大眼睛看着陶骧大声叫。 兄妹俩互不相让,就在这狭窄的小巷里,剑拔弩张。 静漪是头一次见他们兄妹争执,原本不想插话,到这会儿却不得不开口轻声道:“都说性命攸关了,这会儿还不赶紧去,倒说这些做什么……” 尔宜转头瞪她一眼。 陶骧也看了她一眼。 “那你们就在这里吵一吵,告诉我怎么去马厩,这儿路我不熟悉。”静漪说。 陶骧对尔宜说:“你回去。” “七哥!”尔宜不依。却见陶骧眼也瞪起来,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陶骧带着静漪就走。 并不见尔宜追上来,显然是被气的不轻。 “何苦来的让她不高兴。本来就够着急的了。”静漪跟着穿过一道黑洞洞的小门,说。 陶骧沉默着,走过去又回头看她小心地迈过门槛下台阶来。 不知哪里有人家在放鞭炮,吵的很。 静漪抬手堵了下耳朵,陶骧看看她跟上来,脚步加快了…… 静漪这是第一次来陶家的马厩。还没进去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干草的呛鼻味道,混合着马匹的臊气。她虽有些洁癖,倒并不讨厌这个。本想提着裙子走的,打眼一看马厩里甚是干净,宽敞的道路上铺着黄沙,看来为了过新年,马厩里也用心清扫过的。顶棚上吊着巨大的面盆大小的油灯,这时候还特地拉了电灯进来照明,阔大深广的马厩里就明亮的很。 每间马舍门上也都贴着大红的福字。 陶骧走在前头,静漪心想也许是他身上的杀气太重,怎么这些马看到他都被他惊动起来似的,不是嘶鸣就是打响鼻儿呢……陶骧见静漪半晌不言语,以为她没跟上来,脚步一慢,就听到她踩着地上砂石发出的沙沙声响,被马匹的几声嘶鸣打断了。 他已经看到玛丽那间马舍门口围着几个人,发现他来了忙着请安,但是显然没料到他还带着七少奶奶一起,忽然都有些局促。 “怎么样了?”陶骧问。 马舍门前已被让开空间,他站过去一看,马舍内的草垫子上,家里的两名马医和两个徒弟正围在玛丽身边忙碌。看不到玛丽全身,只见它的头耷拉在一旁,缓慢地出着气……他眉皱起来。 静漪在陶骧身后,听着身旁的人跟陶骧解释。她看不太清楚里面的状况,只是听说玛丽这一天都在阵痛,就是产不下来,已经用过很多办法了,到这会儿小马也只是露了个小蹄子在外面,现在是玛丽已经没有力气,小马可能也已经胎死腹中……“陈大夫说,现在就看能不能保住玛丽了……” “还有什么办法没有?”陶骧问。 里面的陈大夫起身,擦着头上的汗,过来说:“七爷,您可来了。” 他看到陶骧身旁的静漪,愣了下,打了个千儿请安,说声“少奶奶好”。 静漪点头,问:“我能进去看看吗?”她也不知道马医们是不是有什么忌讳,不过既然尔宜已经来过,说明有忌讳也不见得不能破例。果不其然陈大夫让了下,其他几位也往旁边闪避。 静漪嫌身上的衣服啰嗦,把裘皮大衣脱下来,走近些蹲下,看到这匹奄奄一息的灰色母马。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一下玛丽的肚子,就像是包了个硬块。她就觉得马医的判断应是没错,恐怕小马已经胎死腹中……她听着陈大夫和陶骧说着,原本刚才是想冒险剖腹的,一来是没有做过,二来没有七爷的话,这险还是不敢冒。 静漪回头。 陶骧说:“救。” “可是七爷,万一……”陈大夫还是犹豫。 “救。”陶骧一边说,一边将大衣也脱了,往旁边一扔,“不剖腹是死,剖了可能死,为什么不冒险一试?” 静漪看他过来,伸手摸着玛丽的脉搏。 “没有麻醉剂吧?”静漪轻声问道。 陈大夫说:“没有。只有我用草药配的麻药。不敢说能不能保证安全。” 陶骧轻拍着玛丽的脖子。 他转向静漪,问道:“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很冒险。”静漪老实地说。 陶骧却像瞬间下了决心,说:“你给陈伯打个下手吧。给人接生过,马也差不到哪儿去。” 静漪心想这是什么话,这人也太不尊重医生的专业知识了,哪有给人接生过就一定能给马接生的道理?况且这还是匹难产的马,而且这里还有经验丰富的马医……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蛮起来这么不讲理的人。 若不是不好当着府里下人顶撞他,她真想对他发火。 见她沉默,陶骧就说:“还不去洗手?” 静漪咬牙。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七爷,”陈大夫一头的汗,“别劳少奶奶动手了,太……” “陈伯来吧。”陶骧并不听这些。 静漪起身去洗手。 预备的东西倒齐全,她反复擦洗着手。消毒用的是烈性酒,她把手浸在酒中,擦干了,从一旁陈大夫的徒弟那里接了件围兜穿上。进马舍见陈大夫给重新做检查,静漪就没有太往前。 陶骧发现她回来,一回手提着她的围兜带子将她往前推了推。 陈大夫问:“少奶奶不怕么?” 静漪摇摇头。心想到这时候,怕也没有用的。 陈大夫说:“我们来就好。”他看看陶骧。 陶骧倒站的远些,在马舍的角落里,阴影几乎是把他大半身子都隐了去。 静漪起初是有点紧张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精神集中到陈大夫的手中的那柄刀上……就在陈大夫手中的刀尖要碰到玛丽肚皮的时候,静漪忽然觉得不妥。 她轻声说:“等等。”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五) 陈大夫转头看她。 静漪想了想,问:“陈伯,能不能试试别的办法?” 陈大夫问:“少奶奶有什么好主意?” “药熏。”静漪说。 陈大夫想了想,似乎脑中也是灵光一现,问道:“是葱须煮水么?” 静漪点头,说:“这个是个古方,药理陈伯知道,我不多说。陈伯想想能不能一试。玛丽如果恢复些元气,或许能将马崽产下。” 陈大夫看看玛丽。大眼睛已经半闭半合的玛丽,看上去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他原本就紧皱的眉头锁的更紧了。 静漪抬眼看看其他人。他们都噤若寒蝉。 陈大夫沉吟片刻,说:“七爷,不如我们试试这个办法吧。不成再剖。” 陶骧就说:“就这么办吧。” 陈大夫交待了要预备什么,外面候着的人忙跑着出去预备。 静漪帮着陈大夫给玛丽不住地按摩着。只消一会儿工夫,她手便被粗糙的马毛磨的生疼。陈大夫让人拿来燕麦粥。静漪后来干脆跪下来,给玛丽往口中灌放了糖的燕麦粥。 “不吃你就没有力气的,玛丽……你是女王知道吗?”她轻声地和玛丽说着话。粥其实很多都洒在了她身上,她也不在乎。待两碗粥灌下去,她继续抚摸着玛丽。在她的安抚下,玛丽半闭半合的眼睛睁大了些。 葱须水煮出的味道本来就怪怪的,陈大夫又往葱须水中加了几味药,混合着马厩中原有的气味,简直是说不出的古怪。 他们想办法把玛丽的四肢绑起来,将它吊高些,放置于木排之上。木排下面摆了两只巨大的木盆,葱须水在木盆里还滚着气泡,蒸蒸热汽……陈大夫让人拿了被子来给玛丽保暖。渐渐的玛丽抬起了头。 “有好转。”陈大夫语气中有惊喜。 静漪也看到玛丽的腿在动。它挣着想起来,又跌回去。 马舍里热的很,陈大夫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虽然紧张,双手还是尽力地稳住,替玛丽正着胎位。静漪安抚着玛丽,示意身旁的学徒去给陈大夫拭汗。她留意看着,棉被被撤下,玛丽鼓鼓的肚子起伏的幅度比先前大了很多。 玛丽血红的双眼瞪着她,她看的心惊,简直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好在众人合力,恢复了些元气的玛丽这时候也许是知道自己将是最后一搏,就听着哗啦一声巨响,随着玛丽四肢的剧烈挣扎颤动,木排被它掀翻……玛丽打了个滚儿前腿弯折跪在草垫子上,咕咚一下歪倒。 “出来了!”陈大夫大喊一声。 静漪就看着陈大夫拎着湿淋淋的小马驹,倒提着站在那里。 其他人都忙着去照看玛丽。精疲力竭的玛丽没有力气再动一下,眼睛却望向那小马驹。 陈大夫把小马驹放在玛丽身旁,一动不动的小马驹儿脐带都还没断。陈大夫摸着小马驹的脉搏,遗憾地说:“憋的太久了。” “扔出去吧。”旁边有人说。 静漪看看地上这一坨死肉似的小东西,同玛丽一样是灰色的毛,不知为何它看上去并不像真的已经死了。也许是刚脱离母体,身上还带着它母亲的温度……静漪伸手过来摸摸小马驹。湿乎乎的,似乎是有一点脉搏的。她要再试探一下,这时候陶骧过来,也将手探向小马驹的脖子。 静漪看到他的手停顿了一下,两人几乎同时的咦了一声。陶骧果断地弯下身去,将小马驹的嘴巴掰开了。不止静漪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就连陈伯他们也呆住了。只是静漪反应更快,她趁着陶骧给小马驹做人工呼吸,便协助他给小马驹做着肺部按摩……时间过去了好久,小马驹没有苏醒的意思,陶骧却还没有放弃。 也没有人敢先开口说让他停下。 陶骧额头上渐渐地凝了豆大的汗珠子,就在他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的时候,听到静漪说“它动了”,他动作顿了顿,果然。 静漪就看着被放在草垫子上的小马驹,肚子一鼓一鼓,四肢一颤一颤,像是攒足了力气似的,颤巍巍地翻了个身,从口中吐出黏糊糊的东西,一口接一口地吐,玛丽发出低低地嘶鸣……她一把抓住陶骧的胳膊,“它活了!活了!” 小东西慢慢地爬到玛丽身边去了。瘦嶙嶙的四肢,简直撑不起小身子,可是还知道它的妈妈在哪里……静漪眼前一派模糊。 “救活了!竟然救活了!”陈大夫兴奋地大叫起来。老头子手舞足蹈,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竟过来抱着陶骧的肩膀摇晃着,“七爷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静漪在一旁看着他们,悄悄地擦了下眼角。 马舍里一派欢呼。 陶骧仰头,大叫一声,说:“拿酒来!” 静漪看着玛丽温柔地舔着小马驹,也笑出来,要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腿已经僵了。 陶骧一伸手将她拉起来。 静漪站不稳,不由自主地倒向陶骧。她迅速地抓住栅栏,扶稳。 幸好此时大家都忙着,还有找酒的找酒,拿碗的拿碗,没人留意他们俩。 陶骧若无其事地接过陈大夫递给他的酒碗,顺手就给了静漪。静漪犹豫一下还是接了。刚刚的惊险万分和绝处逢生,实在是非一碗烈酒不能压住心头的激动。她忽然间很能理解为什么男人们在战场上都不忘来一壶酒。在没有语言可以表达的时候,酒可以……七八只粗瓷碗碰在一处,除了静漪,其他人都豪爽地干了。 陶骧单手拎着酒坛,将陈大夫的酒碗斟满,说:“陈伯,辛苦。”酒坛在周遭的碗中倒了一圈,“都辛苦了。大年三十儿,新生命降临,这也是个绝好兆头。来,干了这一碗,都回去歇着。回头来我这,额外有份儿赏钱。” “七爷有句话就好,不在赏钱的。”陈大夫笑道。 “要给。”陶骧豪爽地将酒喝了,瓷碗放下。瞥一眼静漪仍端着她那只碗不动,伸手拿过来,也喝了,说:“陈伯,我们得先走,前头还守岁呢。” “送七爷七少奶奶。”陈伯说。 静漪披上大衣。 走到一间马舍门前,陶骧站住,指了指这密封着的铁门,挥了下手,仿佛把这马厩都点了一遍,说:“日后,你自己来挑一匹合心意的。” 静漪说:“这算赏我?算了……我不会骑马,也不喜欢。” 陶骧看看她,眯了眼。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白狮。”静漪回答。 陶骧转身就走。 静漪分明听他鼻子里出了点气的…… 出了马厩,他也不说穿上大衣。 “陶……”她张口叫他,忽然看到马厩门口有两个人影掠过,前头那个是尔宜,急着对她摆手,她知道尔宜的用意,不言声地去追陶骧。 陶骧出来被冷风一煞,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时间已近午夜,此时却有种极致的安宁似的。 他慢慢地系着大衣扣子。 回去的路他没照来时走,绕的远了些。 偶尔有提灯的下人经过,不是巡夜的,便是办差的。 静漪看陶骧倒还好,虽然刚刚只是草草擦了把脸,总是不失形状的;可是她经过这一番折腾,总觉得凌乱不堪。有心说这就回去洗澡,又怕耽误了前头的事,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陶骧距离她两三步远,并且始终是这么个距离。 她踩着地上的六角石块,一步一块青石,渐渐地跟着他走的远了。再抬头时发现他们俩在一处花园中。她看看,白天来过的,是正殿后院的花园子。 有人在争执。 静漪和陶骧不约而同地隔着花木一望,随即停下脚步来。 静漪愣了愣,是陶驷和雅媚。 此处不止是花木茂密,还有石竹石笋掩着,正在争执的两人应该是看不到他们的……静漪在暗影中看看陶骧,陶骧不动。她听着雅媚在对陶驷发脾气。 “……别跟着我来!”雅媚原本清亮的嗓音有些沙哑,看上去,脚步也有点凌乱。 静漪往一旁闪避,同时深吸了口气。 “我不跟着你,倒跟着谁去?”陶驷问。压低着声音,是百般俯就了。 雅媚完全不领情的样子,冷笑道:“你少拿甜言蜜语来哄我,我不吃这套。你敢再跟着我,我就敢同父亲和母亲说去……” “雅媚!”陶驷高声。 好半晌都没有声音,两人也不离开。 静漪不知不觉地靠在石笋上。 陶骧手抄在大衣口袋里,似乎也完全没有打算现身。 “陶御之,我同你十载夫妻。从决定嫁你那日起,就想这辈子多少惊涛骇浪,都陪着你过。荣华富贵我有,锦衣玉食我有,若说我还缺什么,缺的就是一个你……可你让我从此以后,如何自处?”雅媚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静漪只能看到她一个模糊的侧影。 平日里是多么活泼的女子,她以为雅媚是不会发脾气的…… 陶驷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似乎给雅媚更大的刺激。 “你晓得我是什么样人,这个事情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给。我为什么嫁进陶家,就为什么离开陶家。我离开,瑟瑟是一定要随我走的。你敢同我争瑟瑟,我就敢和你同归于尽。”雅媚冷冷地说。 ———————— 亲爱滴大家: 葱须煮水什么的,确有药用。但本文情节是作者杜撰而已,千万别真信其有去救人救马。谢谢。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六) “你醉了,雅媚,回房休息。这些话我当没听过。”陶驷说。他说着过来拉雅媚的手。 雅媚后退,躲开陶驷的手。 陶驷说:“你是碰都不想再让我碰了么?我告诉过你……” “我不相信。陶御之,你别忘了陶家不成文的规矩也是规矩。你是真想让她进门,门儿在哪儿?”雅媚打断陶驷。仿佛已经气狠了,不知到底要说什么才解气。 “回去休息。等你清醒再说,你现在不成样子。”陶驷耐着性子。 “我还要什么样子?是要静漪那样,等老七给她娶一堆姨奶奶回来围着她转,她也不会吭声,是吧?可我姓许,不姓程。我没那么好性儿,由着你欺负。况且我许家嫁女儿,也不过是因为许家的女儿中意陶家的儿子,不涉其他。” “雅媚,非把话说的这么难听?让人听见了什么意思。”陶驷薄怒。 “我哪里说错了?”雅媚反问,瞪了陶驷好久。然而再开口声调就降了下来,“陶御之,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陶驷不语。 “这些你都忘了,我还指望你念着什么情分……我不是没给你机会。一再忍耐,人前人后都护着你,你当我是为了什么?”雅媚颤着声,转身就走。 “我爱你,直到我双目闭合。祈求你肯成为我的妻,让我的心能得到安慰。我会一生爱你,永不言弃。”陶驷轻声地说。短短的句子,仿佛在夜里吟诵一首诗。 雅媚脚步迟滞了片刻,还是狠着心没有回头。 但是她说:“我有多傻,竟会信你。信这些话会成真。” 陶驷追上去,拉住了她。 雅媚挥手便是一巴掌。 她以为陶驷会躲开,可是陶驷没有躲。 一巴掌响亮地刮在陶驷脸上。雅媚呆了片刻,还没有反应过来,陶驷低头,一个吻迫着雅媚后退,直退到一旁的阴影中去了……静漪瞪着眼睛,完全呆住了似的,已经不知道这会儿要怎么样反应。 陶骧的手来到她面前,遮住了她的视线。 他衣袖上有酒气。 静漪心怦怦跳的急,此时才觉得耳热心慌。她想要转身,左转右转后转都没有路,而往前,就会撞上那一对……其实也看不见什么,只是单单一想,她就发窘,简直眼前都要黑了。 “跟我来。”陶骧低声说。 他放下手,悄悄转身,从另一条隐蔽的小路带着静漪穿过花园。一路上静漪不是被树枝碰到,便是被石头刮到,还得将脚步放的慢之又慢以免惊动了隐秘中的那一对,此中辛苦自不必说。进门前她匆促间回头看了眼花园里,只有花灯树影而已……她见陶骧等在那里,跟上他进了后堂。 他们俩一去许久,回来又都有些不齐整,尤其静漪,神色中难免有些仓皇,堂上的众人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人问。 陶骧自然觉得犯不着跟谁解释,静漪到此时也不好主动开口去说,反而显得此地无银起来。只是这份儿别扭当真弄的她十二分的不自在。从金萱手中接了麻将牌过来,倒正经是输了几把……静漪身旁原先雅媚坐的位子上,如今是符黎贞。 符氏轻声道:“二妹晚间多喝了两杯,就上了头,说是出去透口气。怎么你们没遇到?” “她今儿晚上也是心不在焉。”陶因清说着,瞟了静漪一眼,“合家一年一度守岁,倒都迫不及待地出去。” 符氏抿嘴一笑。静漪只盯着手上的牌,装作没听到这话。 她搓着骨牌,却觉得雅媚刚刚那怒中的言辞,其实别的都没有什么,唯独提到她的那几句,简直字字句句跟钢针一样地扎人。而且越到后来,越疼…… 等到时至子时,院子里鞭炮齐鸣。 好玩儿的丫头小子们在院子里放花炮。 符黎贞带了麒麟儿来,却只让麒麟儿在老仆肩上坐着远远地看,并不让他下地。 静漪随在陶老夫人身侧,看两位年轻些的老姑奶奶竟然童心未泯,拿了线香下去,让丫头们陪着点花炮玩,真是活泼的可以……静漪原本是有些怕鞭炮爆炸时发出的巨响,此时看着花炮满地,在寒夜里这明亮的烟火竟然带来一股别样的温馨和暖意。她看着看着,也就渐渐放下了其他的心思。 陶尔宜带着丫头从外面跑进来,高高兴兴地去跟老姑奶奶们一起放花炮。 她喜欢那种叫做“五鼠闹东京”的花炮,点燃了会有五只小老鼠从花盒子里钻出来满地乱窜,非惹的人跳跃躲避起来不可,当真是热闹非凡。谁知道她玩了几只都没事,再点一个,就有一只小老鼠不像其它的,只在原地转圈子,嗖的一下奔着檐下围观的人就来了。 静漪就看着一团耀眼的小火球冲着她蹿过来,眨眼间就到了她裙下。她急忙跳起来,裙摆仍被火焰迸出的星子沾上,身旁一列人等都惊呼,眼见就要出危险,还是陶骧快些,他扯过金萱手中拿着的祖母的大氅便往静漪裙子上扑打过去,火星子被及时扑灭。静漪的裙子上还是被烧了几个大洞。 陶夫人见静漪惊魂未定,一边安慰,一边说:“呀,老太太的大氅!” 陶骧提着手里这件狐皮大氅,被他用来扑火,底下的毛梢儿有一处糟践了。 “这怎么好……”静漪说。就在刚刚,老姑奶奶们还在说老夫人这件大氅有多难得。 陶老夫人佯装生气,说:“骧哥儿赔我两件新的。” 陶骧抖了抖大氅,照旧给祖母披在身上,还亲手将那小狐狸嘴巴捏了,咬住领口,说:“是,奶奶。可再要这样好的,就难了。” 陶夫人说:“都是老八。尔宜!” 尔宜正玩的高兴,没听到母亲喊她。 “算了,母亲,让她顽吧,难得的。”陶骧却说。 “夜深了,也该歇着了。”陶老夫人微笑着说。 陶夫人答应着,说:“老七,你们送老太太回去。” “不用,都回吧。”陶老夫人一开口,众人依次也就散了。 尔宜和老姑奶们却约着去萝蕤堂再顽一会儿。她等着陶骧夫妇走过来,趁陶骧不备,去扯着静漪小声地说:“谢谢七嫂。” 静漪对她微微一笑,说:“该谢你七哥的。” “谁要去谢他……”尔宜撇嘴。 “还不快走?”陶骧在前头。 尔宜一跺脚,转身跑了。 “说什么呢?”陶骧问。 “没什么。”静漪低了头。 陶骧见她唇边分明有一丝笑意,大概也猜得到,说:“这个老八。” 他们回去是乘了车。 回来刚下车,大门口遇到岑高英与马行健两人。静漪不想这会儿这两人还在这里等陶骧,料着必然是有事的,忙回避了。 鞭炮声渐渐的消弭,她在盥洗室卸妆的时候忽听得外面树枝断裂的声响。 她怔了片刻,起身去把后窗开了半扇——后院里空荡荡的。她刚要合上窗,却看到那林中有黑影掠过……她再想仔细看,那影子却也不见了。 “小姐?”秋薇见她往窗外看,“看什么,今晚又没有月。” “红包可都给了?”静漪合上窗,问。 “嗯,都给了。”秋薇笑着说,“草珠和月儿的张妈替领了,谢了姑爷和小姐。” 静漪净面。 月儿还在养病,年后才能回来当差。 她问:“草珠呢?” “张妈说她今儿晚上吃坏了肚子,一个劲儿的跑茅厕呢。”秋薇答道。 “嗯。”静漪接过毛巾。 “小姐你一身的马臊味。”秋薇拿起桌上的香水瓶子往静漪身上喷了两下。 静漪打了个喷嚏,说:“又作。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个……阿嚏!” 简直涕泗具下。 “回房休息去吧,这里不用你了。”静漪说。 秋薇笑嘻嘻地出去了。 静漪搓搓手,出去从床头柜抽屉里拿了样东西出来,戴上眼镜悄悄地下了楼。 楼下就只有陶骧书房里还亮着灯,里面还有人在说话。 静漪不想再听到些不该听的,忙转了弯往后走。廊子的尽头有一个小门,是直通往后院门的。她放慢脚步,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看。黑漆漆的走廊里,只能看到一点微光。可她总觉得是有什么跟在她身后似的,停了停,那沉重的呼吸声并没有出现。 门被她推开,走到外面去。 后院里积雪都没有清扫。雪地里有脚印,她顺着脚印往前走。 面前倒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一棵棵梅树,再往里走,就是假山石洞,过洞穿桥,那就是另一个境界了。但是据她的观察,后院是没有门的。 “谁在哪里?”她问。 假山石洞处,的确是有个黑影。 她忽然就停了脚步。仿佛只有一层窗户纸就要捅开时,她反而觉得不妥……她刚要转身,那黑影抖抖索索地从假山石洞处移出来。 “少奶奶……”是个极细的声音。 静漪一听就知道是草珠。 还没有等她开口,草珠已经跪在她面前。身体简直缩成一团。 “少奶奶……我是出来上茅厕的……” 静漪看了眼她藏身的地方,问:“听说你是闹了一宿肚子,好些了没?” 草珠将要抬头,却不敢,说:“还没有……多谢少奶奶关心。” “晚上出来上茅厕也找人陪着你些。黑灯瞎火的不要再跌了跤。去吧。”静漪说。 “是,少奶奶。”草珠给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就往梅林深处跑去。 静漪略站了片刻,才转身回去。 她的手刚触到门柄,就听里面有粗重的呼吸声。她稍作犹豫,果断的将门拉开。 门一开,一个白色的影子立即跳起来对着她就扑,是白狮。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白狮扑起来时有千钧之力,静漪完全来不及躲闪。 幸好白狮被及时拉住了,前爪仍然扑到了她的肩头。 静漪往后退了两步,陶骧一把将她拉回,同时将白狮也制住,阴影中和静漪对望着。 白狮还要往下冲,陶骧用力拉住。 静漪托了下眼镜,镇定地问:“你怎么出来了?” 陶骧还在看着静漪,往她身后望一望。静漪实际上是堵住了他和白狮的去路,看着他,微笑着说:“外面好冷,快进去吧。” 陶骧等静漪进了门才带着白狮跟进去。 看她撒着头发,显然出来的匆忙,此时不住的发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受惊。两只镜片上瞬间蒙上了一层白雾,她的大眼睛被暂时挡住了。 静漪被陶骧打量,说:“在楼上听到点动静,忍不住下来看看。” 她知道陶骧目光如炬,况且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陶骧说:“这么多人呢。” “又没什么。家里跟铁桶似的,又不至于有贼。”静漪看看白狮。 陶骧将白狮的绳子递给静漪。 静漪看他。 “不是要白狮吗?”他说完,把绳子丢给静漪,走了。 静漪对着白狮,白狮歪头看她。片刻,白狮见陶骧走远,急忙去追,静漪冷不丁被白狮拖的一个趔趄,噗通一下就摔在了地上。这下连眼镜都掉下来了。 白狮追着陶骧的脚步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听见那一人一狗踩着楼梯的咚咚咚的声响,不紧不慢的。 “真没良心啊。”她捶了下地板,偏偏手又疼。坐起来,在那里倒发了一会儿呆。 等她上了楼,陶骧房间的灯已经熄了。 她将手枪塞到枕下,一翻身的工夫,也就睡着了。 她在陶家的第一个除夕,就这样过去了。 【第十一章?完】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一) 【第十二章?一卷一舒的画】 程静漪因为陶夫人早有吩咐,除了遵循老规矩年初一并不出门拜年这一样,加上陶骧这些日子来几乎不着家,她也就安静地留在家里。常常是她还没起床,陶骧就已经出门;夜晚她睡下,陶骧也还没回来。有两日陶骧甚至是整宿未归的。她起先是不过问,还是过了几日方知原来是匪患再起。 因为是公务,谁也没有责怪陶骧,倒是陶夫人略略在言语间露出要静漪体谅他的意思。 静漪当然不会对这个有什么意见。她每日随在陶老夫人身边,晨昏去陶夫人那边定省,若有客来,二少奶奶雅媚病中不便见客,她也陪同陶夫人会会女客……这样的日子过的平静乏味。而仿佛从此往后,她的日子也就这样一日一日下去了似的。 初七这日,她在老夫人房里,雅媚来了。 静漪起身见礼。 雅媚这些日子托病不见客,在家里也甚少走动。此时一看除了消瘦许多,眼神中飞扬的神采竟也减了几分。静漪同雅媚虽说真正相处不过一月,感情却是极好的。她又明白个中内情,虽不便言说,这份担忧却也实在。 雅媚明白静漪的心思,对她微笑。 静漪看她笑容明媚中仍有些许阴霾,心知这一关雅媚的确难过。 雅媚坐下不久,便说起年前就跟陶老夫人提起的那桩事来。 “可是让七嫂请客的事儿?”尔宜趴在南炕上,正让金萱给她串珠子。听着她们说,忍不住问道。 雅媚回头对她笑笑,道:“正是呢。话都说了,怎么也要七妹请我们一请。前些日子家里人来人往、事多缠身,戏园子里也都全套的吉祥戏,看了也无趣的很。” 静漪听了,觉得借这个由头,雅媚出门散散心也好,就笑道:“可怜我那些荷包,自个儿还没捂热呢。” 雅媚捏着她的脸,说:“奶奶您瞧。” 陶老夫人微笑着问:“凭谁的戏,请回家来唱就是了。家里那戏台子,如今一年也用不上一两回。” “奶奶,您也说家里那戏台子,真要让戏班子来,且收拾就要收拾个几日呢,麻烦还不说,父亲又不喜这些。我们出去瞧戏,还是托奶奶您的福,父亲才不好说我们什么呢。”雅媚笑道。 陶老夫人点头微笑,道:“你们父亲是这个脾气。他倒也不是不爱瞧戏,就是越上岁数,越古板。对他自个儿严苛还不算,儿子媳妇都要拘着。” 雅媚笑笑,不好批评公公,只说:“再说马上元宵节,外面灯会也好。趁便瞧瞧,一年就一回的。奶奶就答应我们吧。”雅媚笑着说。 陶老夫人摸着怀里袖猴的脑袋,想了一想,说:“那咱们就占漪儿这个大便宜吧。” “是。那我就去安排了?”雅媚笑着说。 陶老夫人看她眉开眼笑,点了点头,说:“你们倒是说说,安排谁的戏?我瞧着报上的剧目,能挑花了眼。” 静漪摇摇头。 她记得那日在陶夫人处,几个人说的都是筱玉仙。符氏既是喜欢程派戏,雅媚又对筱玉仙格外留意,那想必是要去捧筱玉仙的场了。 雅媚看看陶老夫人,笑道:“吉祥戏楼是杨老板的戏,连上七日;四喜戏楼是筱老板的戏……” “去听杨老板的吧。咿咿呀呀的青衣,我不爱听。”陶老夫人说。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奶奶您这里通过了,我再去萝蕤堂。”雅媚笑着说。 “她们是有热闹凑就一定高兴去的。”陶老夫人笑道。 雅媚又略坐了坐,也就先走了。 她刚走,静漪也告辞,陶老夫人却同她说:“用了多少,回头都告诉我。” 静漪笑道:“奶奶,除了您和父亲母亲赐的压岁钱,他也给我的。我又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让我尽尽心也是好的。您就别操心了。” 陶老夫人一笑,点头道:“既是这么着,让你二嫂索性大大的铺张一回,乐一下吧。她这几日心里不痛快。” 静漪抬眼看看老祖母。 陶老夫人抱着袖猴,靠着绣枕,神色安怡,眉目慈和,真是一派安闲自在的老妇人的模样。 静漪也没说什么,只是施礼退下。 出了门见雅媚并没有走远,她叫了声“二嫂”。 雅媚扶着门框回头一望,看到一身绯色裙褂披着银灰裘皮斗篷的静漪脚步匆匆地追她来了——行动迅速的宛若雪地里奔驰的小狐狸……她心里一暖,点点头道:“你慢着些。大过年的,跌了可别哭。” 静漪听她开玩笑,过来挽了她的胳膊,问:“这就去萝蕤堂吗?” “我正等着你呢。一同去吧。老七这些日子老不在家,你可闲了吧?”雅媚问。 静漪嗯了一声,“他在家我也闲的。” 王不见后的架势,井水不犯河水,相处的倒也好。 雅媚认真地看着她,说:“该上心,还是上心些吧。” 静漪温柔地笑笑,说:“是,二嫂。” ? ? 雅媚虽说操办,这一操办也有几日,再加上不是这个不能出来,就是那个又不舒坦,合计到了正月十二了,才将将就就地把陶府上下一干人等都组织起来。又因为这日是陶因泽的生辰,耽搁了两日,左右再不出门便要元宵节了,正月十四这一晚用过晚饭,陶府女眷才浩浩荡荡地直奔了戏园子。 静漪原先想跟雅媚建议包场的,不想不但雅媚不同意,陶老夫人和陶夫人也都不肯。才知道陶家上下出门都尽量地不惊动人。像这样举家的女眷出动来戏园子看戏,更是多少年都没有一回的。 到了戏园子里,女眷们分头进了包厢,静漪是同陶因泽与大少奶奶在一间的。 静漪以为这是雅媚特为让她同大老姑奶奶多些机会相处的考虑才这么安排。进了包厢,让陶因泽先坐了首位,等符黎贞带着麒麟儿入了座,她才坐下。 陶因泽出门排场也大,不但自己用了一辆汽车,丫头婆子也带了三四个。此刻专门有她的丫头给她捧了脚凳坐在下头,替她捶腿。茶虽是她们自己带的,陶因泽也不用,只用自己的。 静漪晓得这位老姑奶奶怪癖也多,见怪不怪。倒是听着她吸着烟,望了麒麟儿皱着眉道:“大少奶奶,麒麟可是给你养成哈巴狗儿了,男孩儿家怎么看着一点儿血性都没有?他爷爷和父亲在他这个年纪,上得马、开得弓,他还吃奶呢?” 符氏微笑道:“他还小呢。” 陶因泽轻轻哼了一声,望着戏台子,说:“武戏文唱,戏台上行,养儿子这么样,可是要出怪的。” 静漪虽觉得麒麟六岁还没断奶的确是有些让她惊讶,这样的事情在富贵人家娇养孩子里也是寻常事,倒是老姑奶奶这么冷嘲热讽的让人脸上过不去。她看看符黎贞。 符氏倒并不在意似的,只是微笑。 静漪便问:“戏单子呢?” 陶因泽瞅她一眼,吧嗒抽了口烟。 秋薇从外头取了戏单子来,静漪先将戏单子给了陶因泽。 陶因泽拿远了瞅着,说:“左右都是那些戏,还能唱出什么花样来?我瞧瞧。” “姑奶奶,杨老板的戏,连父亲都在北平连看三场呢。”符黎贞笑道。 静漪悄声问:“父亲不是不喜欢咱们看戏吗?” 符黎贞给她解释道:“父亲是不喜欢咱们因了这些玩物丧志,这等泡茶馆子戏园子的事,是绝不准的。所以你看辔之兄弟,并没有这些爱好。” 静漪想想那么今日的事被公公知道了,也不知该怎么说。 “这回奶奶老姑奶奶都来了,父亲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再说,都知道今晚是你请客。”符黎贞抱着麒麟儿,笑着说。 陶因泽翻着戏单子,说:“叫经理进来,我问问这一票是怎么个事儿。”她的手指着单子上的一行字,静漪离她近些,看到她指的是《霸王别姬》,下面缀着筱玉仙三个字。 符氏也看到,“咦”了一声。 隔着竹帘,戏园子的经理进来站在外头等着了,陶因泽问:“杨老板什么时候和筱老板搭戏的?” “回您话,原本杨老板是请了筱老板搭戏,哪知道筱老板前两日偶感风寒,临时换了杜老板。今晚上筱老板说是都好了,又是杨老板的场子,还是要给杨老板捧捧场的,我们就忙着换了戏单子。您瞧外面的牌子还没挂上呢……”经理解释着。 陶因泽听着,笑了笑,说:“我说呢。戏单子都送出去了?还没送就快送去吧,省得耽误事儿。” “是。您老点哪出戏呢?还是《钓金龟》么?”经理熟悉陶因泽的喜好,问道。 陶因泽抽了两口烟,把戏单子一放,笑道:“不用了。随她们点吧。有这出《霸王别姬》,也就够我瞧的了。去吧。” 经理答应着退下了。 包厢里安静下来。 戏台上锣鼓声阵阵传来。 “这筱玉仙还真有点儿意思。”陶因泽道。 “姑奶奶可是听说了什么?”符黎贞端了陶因泽的茶壶替她斟茶,柔声细语地问。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二) 陶因泽瞅她一眼,反问:“难道你没听说?” “不过是捕风捉影,说是二叔的人。总归没过明路,当然不能算的。若是当真的,慢说她自个儿不该在此地登台,就是二叔也不会让她登台的嘛。”符黎贞道。 “就是这话了。”陶因泽点头。 静漪心里咯噔一下。 “陶家男人纳妾,有三不可。戏子长三者不可,来历不明者不可,私德有亏者不可。”符黎贞抬了抬下巴,对着戏台上,“那筱老板,三不可全占。” 静漪听着。 “戏子只是其一,育婴堂出身,可谓来历不明;学艺偷师已是不当,后又欺师盗名,可谓私德有亏……只是一张面孔实在是称得上娇美,有一把好嗓子,人又极聪明,懂钻营,有力争上游的心,有今日已属不易。”符黎贞低声地说着,“幸好二叔今晚不来。” “他不来也好。撞上了什么意思?不过老七不该不来。不是说是近日剿匪大有斩获么?缴获的烟土就堆了栖云大营半个操练场,且击毙了好几个头目,重创伏龙山。他总可以缓一缓了吧?”陶因泽笑着说。提起陶骧来,她倒是心情好的很。 静漪沉默。 她只觉得越来越心惊。雅媚就在隔壁,她知不知道筱玉仙今晚要登台?她那么安排,必然是她知道老太太们的心思,要避开这种场面的吧……她回头看了眼秋薇。秋薇不明就里,以为她要什么。她摇了摇头。 “安生瞧戏吧。”陶因泽说。 符黎贞也就放下茶壶,逗弄着儿子看戏台上的小武生耍那十八般武艺,极是精彩。 “姑奶奶,大嫂。”雅媚带着瑟瑟从外面进来,秋薇给打着帘子,她脸上笑微微的,显然心情不错。“瑟瑟吵着要跟麟儿一起玩呢。” 她手牵着瑟瑟,虽是那么说,瑟瑟一进来,却照着静漪去了,扯着静漪的手让她抱。 静漪正有些心烦意乱,看到瑟瑟竟愣了一下,才伸手将她抱起来。转眼想要找桌上的戏单子,却已经被符氏悄悄收了起来。 雅媚见静漪神色不对,还以为她在这里不自在,借着逗弄麒麟儿,和老姑奶奶说笑,也就坐了下来。 静漪记着戏单子上筱玉仙的出场应该在下半场,惦着想个办法让雅媚避开,却一时之间也没有好办法可想。 “你这是怎么了?”雅媚看静漪拿茶杯的手都有些发颤,奇怪地问道。不经意地眼睛一瞟,却在东侧的包厢里看到了一个人,“咦,那不是胡医生吗?” “是呢,旁边的女子是谁?”陶因泽问道。举了眼镜超那边一望,胡少波正巧也望过来,忙欠身。陶因泽点头。 静漪戴着眼镜,胡少波身旁的那位女子她也认出来,正是那日在医院里见过的校友任秀芳。 “看样子胡医生好日子要到了。”陶因泽微笑道,“这整日价惦记着给人开肠破肚的大夫,到底有什么好。” “姑奶奶瞧您说的。”雅媚笑道,对静漪眨眨眼。 “若不是辔之的意思,我是不肯让麟儿看西医的。虽拗不过辔之,给他吃西药,也不能让他们的药针碰麟儿的。”符黎贞皱着眉。 “好疼。”麒麟儿忽然说。 “嗯。”瑟瑟也急忙答应。 静漪摸摸瑟瑟柔滑的头发,笑出来。 这时云板敲响,头一出《大闹天宫》便开台了。 戏一出接一出的上演,杨家班到底是京城有名的班子,杨老板亲自挂帅出阵,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卖力表演,自然看的底下众多戏迷如痴如醉。静漪存了心事,正算计着自己该如何见机行事,忽见斜对着的西边空着的包厢里出现了几个灰色的身影。她定睛一瞧,认出是陆大同、陆岐父子。刚要松口气,就见陆岐回头招呼人,后面依次坐下来的,竟是陶驷和陶骧! “爹地!”瑟瑟叫道。 静漪抱紧了瑟瑟。 “爹地不在这里呢。”雅媚目不转睛地瞅着戏台。 杨老板一出《战太平》唱罢正退场,下面就是《霸王别姬》。 “爹地,七叔。”瑟瑟指着西边包厢,又说。 雅媚这才顺着瑟瑟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陶驷,她一怔。随着瑟瑟又一声“爹地”叫出来,那边包厢里,陆大同等人也发现了她们。 陆大同立即站起来,带着儿子便往这边来。 静漪看到陶驷与陶骧也一同出来了。 陆大同父子与陶驷兄弟是先去了陶老夫人所在的包厢。戏园子里嘈杂,自然是听不清外面什么动静。 静漪看看雅媚。 戏台上静场的铜锣一响,报幕的便说下面是杨老板和筱老板的《霸王别姬》。 包厢里也静下来,陆大同父子进来与陶因泽打招呼。彼此原就熟悉,陆大同也跟着陶盛川称呼陶因泽一声姑姑的。陶因泽性格豪爽,说着话,便请陆大同父子坐。静漪等人借机退了出去。符黎贞带着儿子悄悄去了一旁陶夫人的包厢。 戏台上霸王与虞姬的亮相引来雷鸣般的欢呼的掌声,廊子里这两对夫妇静默相对,气氛骤然尴尬。 静漪抱着瑟瑟,站在雅媚身边,看她一对清凌凌却又显得深不可测的眸子盯紧了陶驷,良久也不发声,只见她一手攥着帕子,指关节已经泛了白,不禁暗暗叫苦。 “二嫂……”她甫一开口,一旁的陶骧正巧伸手过来从她怀里接过瑟瑟。她看陶骧。 陶骧笑着说:“二嫂,陆叔是杨老板的拥趸,今晚是杨老板在兰州最后一场。陆叔特为包厢捧场,从司令部直接过来的。父亲要不是另外有事,也一起来的。” 陶骧逗着瑟瑟,似是并不为特地说明什么。 雅媚仍盯着陶驷,脸上竟是越来越冷的样子。 陶驷说:“七妹,请你和老七带瑟瑟回避下。我和你们二嫂有话说。”他温和地望着静漪。 “慢着。”雅媚开了口,“为什么要回避呢?既是来了,就好好儿看这一出戏便是。难道别人演得,我们看不得吗?谁也不是见不得光,要谁回避谁?” 她说着,先朝西楼包厢走去,脚步异常平稳坚定。 静漪看着陶驷。 陶驷跟了上去。 “走吧。”陶骧抱着瑟瑟,示意静漪跟上。 此时静漪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直瞪了陶骧两眼。有心不跟着进去,又看着陶骧怀里的瑟瑟可怜。她慢吞吞地和陶骧一起进了包厢,雅媚与陶驷已经并排坐在了前面。她见陶骧坦然自若,似是事不关己、己不担忧,越发的心绪不宁,哪里还听的进去戏。唯有瑟瑟一派天真,完全不知道此时的状况,只晓得她的爸爸妈妈和最爱的小叔小婶都在一处,简直是开心极了。 雅媚听到女儿笑声不断,回过头来温柔地教训她要懂得听戏的规矩。她说完照旧回过头去看戏,戏台上虞姬与霸王一段戏词正婉转缠绵……那筱玉仙的虞姬扮相柔美、身段优雅、字正腔圆,自有一股风流婉转,不仅台上霸王,台下观众为之倾倒者也不在少数。 陶骧看看静漪。 霸王唱到“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到如今一旦间就要分离”时,静漪秀眉一蹙,显然是受到了震动——虞姬缓缓倒在台上,那对眼睛竟不是望着西楚霸王,而是朝着这边来! 戏园子里一派寂静,所有的人都被虞姬这一“死”摄住了魂魄似的。 忽听的“啪啪啪”三声鼓掌,被惊醒了的似的,台下观众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 静漪看着带头鼓掌的雅媚。 雅媚目光仍定定地锁着台上的虞姬。 那虞姬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自台上缓缓起身,竟不似唱罢“别姬”,而是唱上了“醉酒”,摇摇欲坠,对楼下大堂和楼上包厢左右施礼答谢。然后匆促间将霸王留在台上谢幕,独个返回后台…… 雅媚这才站起来。 “你非要这样赶尽杀绝?”陶驷沉声问。 “你呢,也该信守诺言吧?”雅媚同样声音沉重。 “雅媚!”陶驷喝道。 雅媚转身从陶骧膝上抱了瑟瑟,立即往包厢外走去。 “二嫂!”静漪想追上去,被陶骧拦住。 静漪看着陶驷追了出去,要甩手,陶骧却不松开。 “放手。”静漪憋了一晚上的火,终于对着陶骧发了出来。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三) 陶骧硬是将静漪拉过来坐回原来的位子上,说:“你现在跟去能做什么?” 静漪被他的话噎住,发了怔似的望着陶骧的侧脸。 他的目光深沉悠远,望着戏台上谢幕的杨老板。 杨老板退场,又被雷鸣般的掌声唤回。这一次依然没有筱玉仙。 “多好的戏。”陶骧自语一般。 台上杨老板仰头对楼上包厢答谢,陶骧起身鼓掌。 杨老板加演了一个段子。是清唱的。满园子的人听的如痴如醉。 静漪从这边可以看到陶家那四个包厢——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戏台上那个唱戏的人身上,没有人发现陶驷夫妇已经离开……她转开脸。 秋薇给她倒了茶,她也没喝。倒是陶骧拿起杯子来喝了两口,看看她,说:“劝劝二嫂。二哥同那位已经没有联络了。” “我不劝。”静漪望着戏台上。 陶骧见她冷着脸,说:“你再考虑下吧。” “这事外人说的都算不得准。何况我相信二哥能给二嫂一个交代,但也该受点惩罚。”静漪说着,靠在椅背上。她心里乱,陶驷夫妇气头上说的话,也让她心生疑窦。 等戏散了场,陶家女眷出戏园子回家又是一番忙碌。静漪来时是与雅媚一道,雅媚此时不知所踪,她和秋薇便落了空。偏偏陶骧在,旁人也就不顾念着她。陆大同父子周到地请陶家女眷车辆先行。直到陆家父子也走了,陶骧让卫兵收队,招呼静漪上他的车。 陶骧让图虎翼开车慢些。 图虎翼就说:“七少,这二爷的车,我开的不顺手。” 秋薇在一旁小声地咕哝了句什么,图虎翼也没反驳。 静漪在后排往旁边撤了撤。 这车子坐着并没有轿车那么舒服。日常陶驷自己却喜欢开这辆车的。静漪把车子里外都看了个遍。要说从开什么车子也能看出人的性情来,可见陶驷是越见粗犷些。她还记得那日她心神不定地从戴镇回来,陶驷也是从这样一辆吉普车上下来,英武、风趣、开朗……他同雅媚在一起,是最最合适不过的一对。就像无垢和远达,无暇和碧全。得如此如花美眷,仍敌不过似水流年?不应该的…… 吉普车旧了,缝隙里钻进来冷风。 风里有一点呛人的味道,熏的她眼睛要流泪似的,忙拿了手帕擦一擦。才意识到自己戴了眼镜的。就这么戴了一晚上,忘了摘下来。难怪看什么都那么清楚…… 她抬眼望着前方,街市上满是出门看灯的人。 “七少,这前面不好走了,绕过去吧?”图虎翼看着前面十字大街南北东西都是行进的社火队,车子要开过去有困难。冲散了他们的队伍也不好。 “秋薇没有看过太平鼓吧?”陶骧问。 秋薇听到他问,猛点头,说:“只听张妈妈和我说过。” “阿图,把车子停在巷口。我们下去逛逛。”陶骧说。 “是。”图虎翼倒是很高兴。 静漪根本没心思去逛什么灯会,只是看秋薇高兴,原先也答应了她的,不好食言,也就没反对陶骧的提议。 图虎翼找了个僻静处把车停了。 此处靠近寺庙,白天香火便旺,临近佳节,夜晚来上香的人也多。路旁店铺都张灯结彩的,门前燃着火盆,也有篝火,路边悬着花灯,加上震天的锣鼓声,行走其间的路人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这份热闹繁华真不是一言能道尽的。 “这两年,年景都好,也算太平,老百姓过年过节就舍得花钱些。你不要小瞧这些花灯,仔细看那上面的花样,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的……等会儿近了看,告诉你武威的花灯和凉州的有什么区别……”图虎翼走在陶骧和静漪身后,絮絮地说着。 静漪便听。知道图虎翼是给秋薇讲呢。恰好秋薇活泼,阿图风趣,这两人你问我答,她可以边走边听。这里的风土人情,她了解的也少,顺便听听也好。此时漫步在街上,抬头便能望见檐上花灯,美妙绝伦,低头能看到堆堆篝火,热烈燃烧,舞龙的争奇斗艳,火球在空中高低飞舞……远远的听到鼓声震天,应该是此地最有名的太平鼓来了。 “小姐,这就是太平鼓!”秋薇翘着脚,回头笑着叫静漪看。转脸问图虎翼:“太平鼓怎么个来历呀?“ “问我你算问对人了……”图虎翼好得意,“据说是明初徐达攻陷兰州时候,正好儿是元宵节,他让部下扮成社火队,把武器藏在鼓里进城,里应外合才把元朝守军王保保给击败的。往后太平鼓就传下来了,打太平鼓,‘江山一统,天下太平’……你听,每段鼓都有不一样的意思。‘咚、咚、咚’叫三点水、‘咚、咚’叫单条,三点水就是……” 静漪微笑了下。 图虎翼平时看着粗枝大叶的,原来也有点意思。 他们站在路边观望。 打头阵的是风婆雨师,这应是乞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意思。后面紧跟着的是舞狮、跑旱船、踩高跷……舞龙的队伍也极为壮观,龙首喷着火焰,上下翻飞,引得围观者惊叹。 陶骧将静漪往后拉了拉,免得挤挤挨挨的人将她蹭到。她顺势跟着陶骧上了两级台阶,站到高处,能看的清楚些。她见秋薇蹦蹦跳跳地还在往前走,想要提醒她小心些,发现图虎翼就在秋薇身旁,觉得自己担心也是多余,不如安心呆在这里好了。 陶骧在她身旁,并不同她讲话。 她也不想开口。 何况此时眼前景象正热闹,她看都看不过来,哪还顾得说话呢? 舞龙刚过,先有装扮如牛头马面一般的神怪走来,虽是凶神恶煞,手舞足蹈的,却也有趣。在他们经过之后,便是太平鼓来了。领队在最前面,手里擎着的一把丈许的“压鼓竿”,缠着红绿绣球,指挥着数百人的太平鼓队行进,蔚为壮观。鼓手们穿的也精神,下着黑色灯笼裤上穿白色褂子外罩黑色坎肩,腰间是大红的腰带,那垂下长长的穗子和帽子上的红缨缨随着鼓手颤动不止…… 静漪是没有看过太平鼓的人,不免格外留意。 她见那打鼓之人手里拿的并不是寻常的鼓槌,而是麻绳拧成的鼓鞭。鼓也好看,或黑或红,不是绘着“二龙戏珠”就是“狮子滚绣球”这样的热闹图样,鼓面则是太极图。鼓鞭在鼓手手上飞舞着,鼓点齐整又有韵律,粗犷豪放里自有一种雄浑之美。 身边很多围观的民众。他们说的话,静漪都听不懂。而她和陶骧的装扮在这里其实也有些显眼,加上心里还是惦记着雅媚,看过太平鼓,她就想回去。陶骧根本没有要回的意思,反而顺着街道溜达着,似乎是很享受这样难得的闲暇——真亏他有这个兴致——静漪只好跟在他身旁。他好像不管怎么走,都始终在她身边三步之内。 “这位太太买盏花灯吧?”一盏漂亮的莲花灯忽然举到静漪面前。静漪被吓了一跳,随即微笑摇头。她想要绕过花灯和擎着花灯的老汉,老汉却笑眯眯地望着她。“买个花灯好过节……莲花灯吉祥,吉祥如意,连年有余……” 莲花灯粉色的花瓣里烛火飘摇,在静漪面前晃着。 静漪正要摸手袋,才想起她的东西都由秋薇拿着呢。她不禁?看了眼陶骧。 陶骧还没出声,那老汉就笑眯眯地对着他又拎起来一盏金鱼灯,说:“这位军爷,连年有余哇、连年有余!” 静漪看陶骧的样子,就猜他大概此时身上也没有钱。她也不知为何,竟然想笑。猛地意识到自己还跟他生着气呢,就说:“我们不买。” 她寻找着秋薇和阿图,远远看到他们俩在前面摊上仰头观望着。 “五子登科?”卖花灯的老汉忽然拿出了另外一盏大花灯来。 静漪抿了下唇,就听陶骧问:“我看你这里还能赢花灯?” 老汉笑眯眯地说:“军爷,射箭,可不是火枪。而且说射哪个就是哪个,射中旁的可不算。” 陶骧说:“这个自然。” “那请吧。”老汉把手里的花灯交给一旁的小子,手一摆,颇有一种豪气。 地上有一道彩绸拉的界线,里面地上摆了好多花式各异的花灯。静漪在一旁看着,莲花灯、虎头灯……五子登科、鲤鱼跃龙门,这些也有。只是这弓箭么……她看一眼老汉拿给陶骧的弓箭——她虽然不懂兵器,也知道这东西已经有年头了。 陶骧摸着弓箭却说:“这个弓好的很。” 老汉哈哈一笑,说了句“请”。 陶骧试着开弓。弓却纹丝不动。 ———————— 亲爱的大家: 今天出了点儿差错,早上没更。抱歉。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四) 老汉这铺子不小,灯棚也大,客人众多。陶骧人物又出众,打他站在这儿预备开弓射箭起就不少人被吸引驻足,此时见他一出手便失利,更觉得有趣,于是里三层外三层,这会儿倒不是他们看花灯,是看花灯的看他们了。 陶骧倒也不理会这些,只是将弓拿在手中又琢磨了下,摸着下巴说:“还真是我轻敌了。” 静漪见老汉依旧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心想原来如此,哪有那么轻松就讨了便宜呢? 陶骧索性将大衣脱下来交给静漪那好。自己伸展了下手臂,再去开那弓,比之前又分外重视了些。这么硬的弓,还是被他慢慢打开了。如此一开一合有三个回合,他方才比着箭,问静漪:“要哪一个?” 静漪看了看圈内的花灯,指着那个莲花灯说:“就那个吧。”她看莲花灯精巧,且是距离上比较适中的。 陶骧说:“就它了。” 他瞄准着莲花灯,嗖的一下将箭射出去。不想这箭出去之后竟像是偏了十万八千里,没射准莲花灯,倒把旁边一个五子登科给打中了。 身后的人群里一片笑声,听得出来是女子居多。 静漪看了陶骧一眼,他歪了下头,看那老汉。 “这不算的。”老汉笑着说,“不能算、不能算。再来、再来。” 静漪也笑,陶骧无奈地又连射两箭,竟没有再射中一盏。他不服气,正要再来几支箭。静漪看一旁有几个姑娘在拿着竹圈套花灯,就问:“那个是一毛钱一个?” “是。”老汉都没有再问,就把十个竹圈给了静漪。 静漪接着,陶骧在一旁看。 哪知静漪套圈儿的手段比陶骧射箭还差劲,十个竹圈扔出去,连碰都没有碰到。 陶骧看她撅嘴,忍不住笑道:“干脆让阿图来救驾吧,这儿的灯你要全都买下来也成……” “不要。我才不信我们一个都赢不到。再要十个圈吧,咱俩一人一半。都是你,你怎么那么笨啊!射箭射不中……掷圈总掷的中吧?”静漪好胜心一起,早忘了这时候是什么状况,马上支使起陶骧来,也不看陶骧的脸色是不是要黑透了。她刚要让老汉再给她拿竹圈,忽然听到身旁有人笑道:“这位姑娘可真好胜。只可惜手上没准头。” 静漪转头看,一旁站着几个人,看打扮有男有女,人人都戴着面具,阎罗王驾前的小鬼也似,一身打扮像是从戏台上下来的。 “这位姑娘要是不好胜,老爷子挣的谁的钱呢?”其中有个女子笑吟吟地说。静漪看她手中一把竹圈,说着话转身甩手便是一抛,竹圈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准确地套在了那个莲花灯上。又一连两个圈掷出去,圈圈不落空。只不过她掷了三个竹圈之后就住了手。老汉把一把花灯拿在手上给那女子,做出哭丧脸的样子来说:“都跟你手头这么准,我做生意要赔大了。” “老爷子当然想着还是这位手上没准儿的姑娘多些就好了。”那女子戴着面具,说话有些不便,嗓音就见了沙哑。 静漪一笑。此时她心情见好,也不理会她调侃。看着阿图和秋薇正往这边走来,她回手搭在陶骧手臂上,说:“咱们去那边猜灯谜吧?” 陶骧吩咐阿图把账结了。 图虎翼边掏钱边把嘴张的老大合不拢。陶骧瞪他,他才咬着牙忍笑把账付了跟上来,到底没忍住说了句:“爷,这怎么可能……” 静漪故意叹口气。 “姑娘留步。”那女子过来,将手上的莲花灯给静漪,“看你喜欢,这个送你吧。” “谢谢。”静漪大方地把莲花灯接过来,对她笑笑。 一转身,她把花灯举高些看着。 “不怕这东西有毛病?”陶骧问。他回头,那几个人还在原地,倒像是目送他们离开。他略一颔首。其中一位举了举手上的三节棍致意。 静漪瞅他一眼,说:“在你眼皮子底下,他们不会。” “不是不敢,是不会?”陶骧又问。 “逄氏世代以扎花灯竹马为生。灯市上接洽的生意,决定他们大半的收入,毁了可得不偿失。再说,伏龙山不是刚刚受到重创?若在这里生事,毁了逄家的生意不说,他都出不了城。就算做了伏龙山的头把交椅不也等于拱手让人了?”静漪歪着头看莲花灯的构造。真精巧。竹子做成的支架,细若发丝。纱灯细密的很,绘制的图案也不是寻常的手法。可见传承日久。 她把花灯的横杆拿在手里,手指一划而过,横杆的尾部有小小的一个“逄”字,是炙在上头的。此地花灯多是秸秆制作,用竹子为材料的极少,可见逄家的花灯为保自家传统不失,不惜成本。 陶骧脚步慢下来,问:“这都谁跟你说的?” “什么?”静漪反问。 “伏龙山的事。”陶骧说。 “就大老姑奶奶提了一嘴,其他的都是我瞎猜的……又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对你来说,只会贩卖烟土的伏龙山倒不足为惧,清洗掉了这些的逄敦煌才值得重视吧?”静漪手腕翻转,莲花的灯在横杆上旋转起来,仿佛飘在水上的莲花,美极了。 陶骧问:“你怎么认出他来的?” “给我莲花灯的是他的结义妹子。我记得她手上有道疤,很深。脸遮住了,疤没遮住。”静漪说。但是她没承认,其实她最先认出来的是逄敦煌——就算是戴着面具,逄敦煌那如电的目光也锐利的很,她几乎是在转头的一刹那便认出他来了。紧张也有些紧张,可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怕。大概是他的目光尽管锐利,却并不凶狠的缘故。 “你不是打算今晚活捉他们吧?”她问。 “我倒不知道,你还和土匪有交情了。”陶骧说。 静漪顿了顿,才说:“谁和土匪有交情了……” 陶骧看看她手中的莲花灯,道:“看在这莲花灯的份儿上,让人护送他们出城就行了。” 他语气里竟有几分戏谑。 静漪放开陶骧的手臂,转过身去,倒退着走,说:“你缴获的那些烟土,值不少钱吧?” 陶骧眉一挑。 静漪这样一步一步退着,顽童似的,也不看路。 陶骧扫了一眼她脚下,没回答她。 只看她顽童似的样子,断然想不到一个钟头前,因为那样的事还和他起口角……他清了清喉咙。 “这个好玩!”静漪指着一家酒楼在门前搭的灯棚,许多精美的花灯挂在棚中,灯下垂着布条上写着谜面。她拿着莲花灯就走进灯棚去了。 陶骧看着她,温暖朦胧的灯影下,她的面庞看上去线条格外柔和些,又一扫刚刚那天真无邪的孩子气了…… 灯棚挨着灯棚,静漪一家家逛过去,看的多,猜的少。偶尔紧跟着她的秋薇问她谜面上的字怎么读,她才给她解释下。 陶骧跟在他们主仆身后溜达着。 图虎翼不时地前后左右望一望,陶骧倒嫌他烦,瞪他一眼。图虎翼委屈地说:“爷,要不您就别带我出来,带老马出来,老马话少。您带我出来又不让我担心,这太难为我了吧……” 陶骧哼了一声。 图虎翼摸摸后脑勺,说:“是,我一边担心,也没耽误了逛灯会。爷,要不要买几个葫芦?少奶奶没见过这个,准喜欢,这家的好……等会儿去买点烤面筋啊、甜醅子、灰豆子什么的?还有糖油糕!先买葫芦……”他引着陶骧往一旁卖葫芦的摊子去。 陶骧看了眼静漪——她正在仰头望着一盏美人灯上的谜面…… “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什么什么于汝台左右……小姐,那两个字怎么读?”秋薇指着一盏美人灯下书着谜面的布条,问静漪。 “腋翅。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腋翅于汝台左右……这句是出自西厢,你知道的,就是崔莺莺和张生……”静漪说。她仔细看着谜面,“这个有意思……是什么呢?目视东墙……可是‘面壁思过’?”静漪的手触到布条。 “面壁思过!”有一个柔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隔着美人灯,那声音的主人握着的是灯下穗子。 “唷,这可巧了。二位同时猜对了谜底。”看灯棚的伙计笑呵呵地说着,回头喊道:“掌柜的,这里两位同时猜中灯谜该怎么算?” 静漪略偏了下头,手松开布条,那女子也松开灯穗,对静漪微笑颔首。 静漪打量着对面少妇打扮的女子:一身素服,身姿婉约,高挑飘逸,面上不施粉黛,暖光下仍有种苍白瘦削之感,身旁的使女家奴护着,更显得弱不禁风。静漪见她气度不俗,恍惚间竟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一愣之下,少妇经身旁使女提醒,抬眼一望,似也是愣了愣。 “这位是陶家七少奶奶吧?”她轻声问道。虽是询问,语气却笃定。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五) “正是。”静漪听她这么问,可能是熟人,只是自己对她毫无印象,便问道:“请问您是……” “我家大小姐是府上的大少奶奶。”少妇身边的使女代答,“这是我们二小姐。” 静漪这才明白自己刚刚并不是错觉。 这位符二小姐通身的气派,与符黎贞可不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眉梢眼角都满满是书卷气,只是更年轻也更美丽些,于是也就更加风采夺人。 静漪看了便觉得心里喜欢。 她最爱的就是有才情的女子。 “原来符姐姐。失礼。我初来此处,许多亲戚不曾见过,请符姐姐看在大嫂的面子上多多包涵。”静漪说着,示意秋薇去请陶骧来。符家二小姐衣着素净,连头上的钗簪都不见华丽,是在服丧的。可如此年轻貌美,又令她难免产生几分恻隐之心。 那符二小姐望着她,含笑道:“早知道是七少奶奶,方才不该一时口快。” 静漪微笑道:“符姐姐说哪儿的话呀?这既是你我各凭才艺,也是缘分。难道这家就只有一盏美人灯?若只有一盏,符姐姐再谦让不迟。” 符二小姐见静漪言谈爽利,也不禁一笑,并没有再谦让。她看到陶骧走过来,点头向他微笑道:“七爷。”她身边的随从急忙向陶骧行礼问好,极为恭敬。 静漪微笑着转头看陶骧。 陶骧垂手,握了静漪的手。 静漪不想他当着人又这样,而且又是如此文静娴雅的符二小姐、大少奶奶的妹子,顿时发窘。 陶骧却很自然地问道:“你们这是见过了?” 符二小姐微笑道:“见过了的。七少奶奶人品出众,很好认。”她说着将面前这两人一并瞅着。 静漪窘的很。陶骧的手偏握的紧。她看看陶骧,陶骧也看着她微笑。她就愣了一下。 陶骧转而问符二小姐道:“二小姐是自己来的?” 符二小姐说:“同我哥嫂带侄儿们一起的。我爱看看这灯谜,他们别处逛去了……不来看灯谜,也遇不到七少奶奶了。”她语气温婉,也望着静漪微笑。 静漪被她望着,也说不出为什么要更加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说:“大嫂前些日子还说您偶感风寒,在家养病,不然早就来看她了。不知如今是否痊愈了?” “谢谢七少奶奶关心,已经痊愈了。一场小病,倒惊动了很多人。”符二小姐说着,对陶骧微笑,“家瑜说她在医院见过你们。” 静漪冷不丁听她提到家瑜二字,又是在医院里,那定然是马家瑜无疑。她没想到符二小姐和马家的人有联系。 “她倒没提住院的人是你。我事后才知道。”陶骧从容地说。 “是我不要她声张。家瑜的性子虽然急躁,我说话她还是肯听的。只是那日想必有些言语不当,我替她讨个人情。”符二小姐轻声道。 静漪略低了头。 陶骧握着她的手动也不动,始终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但她好像觉得陶骧的人瞬间就冷了下来似的。 果不其然听他淡淡地说:“二小姐如今还管这些闲事。” 静漪抬头看着他的侧脸。 帽檐下压着的一圈碎发,被灯光染成了金色……有点刺眼。就像他说话,随时准备刺人心。 她摇了下他的手。 陶骧皱皱眉,看她。 符二小姐看看静漪,说:“不打扰七爷和七少奶奶了,我们别处逛逛,也就回了。改日再去府上拜见老夫人和夫人,看望家姐。” 陶骧点点头,说:“欢迎之极。” “七少奶奶,我们改日再会。”符二小姐望着静漪道。 “符姐姐拿了灯再走吧。”静漪微笑着提醒她。 “我竟忘了还有这个。”符二小姐停下脚步。 这时候掌柜的挑了一盏美人灯来,又把挂着的这盏取下来,向静漪和符二小姐一人送了一盏,笑道:“多谢二位捧场。” 符二小姐让使女拿了灯,带着随从翩然离去。 静漪倒站在原地看了她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汇入人群中。陶骧拉着她的手,她只觉得手心发热,看他一眼——陶骧正望着她。比起刚才看符二小姐的时候,他目光温和许多。 “难道她得罪过你?”静漪问。手动了动,没能摆脱他的掌握……他的手掌心有一处硬硬的厚茧,应是时常拿枪磨出来的。 陶骧抬手拉了下帽檐。 “真没风度,当面给人没脸……到底是大嫂的妹子,亲戚呢……”她声音细细的,边走,边说。 陶骧只听着。 静漪手里的莲花灯换成了美人灯。 灯也大了,也亮了,还美了,又是赢回来的,她却不知为何看了并不觉得高兴……也许是符二小姐那张带着淡淡忧伤的面孔,被灯影暖光都暖不过来,该是何等的寂寞呢? 秋薇小声说:“她比大少奶奶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一晚上话说个不停的图虎翼听了,却不做声。 静漪指着虎翼手里的小玩意儿,问:“这都是给秋薇的?” “不是!少奶奶您也有的。”图虎翼急忙说,“都是七少挑的……您看这葫芦,雕的多好看……” 静漪接过来一挂雕刻精美的小葫芦,笑道:“这还差不多。” 秋薇要替静漪拿这美人灯,静漪却不让。秋薇以为她难得的高兴起来,也不扰了她的兴致。不知不觉地,静漪手里的东西就都移到陶骧手上去了…… “符家在本地也是大户人家吧?”静漪回了家,才似不经意地问起。 此时张妈正在和秋薇摆弄着从外头带回来的玩意儿,听静漪问,张妈想了想,说:“大少奶奶家么?是呢,符家是书香门第,在兰州在天水都是大户。少奶奶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哦,刚刚在外头遇到了符二小姐。”静漪微笑着说。她拿了一只小葫芦,看那上面雕的纹样,是麒麟送子,很吉祥。 张妈一愣,哟了一声,脸上就有点变色,说:“这位符二小姐呀,说起来也可怜……从前大少奶奶刚进咱们家门的时候,她年纪也还小,时常来的。人和大少奶奶一般的俊俏,又懂道理,教养也好。上下都喜欢的。后来……后来不知为何就同马家议了婚。不过这也寻常。大家族之间联姻都是盘根错节。就是咱们陶家上几辈子也没少和马家互有嫁娶。只是这些年少了。符二小姐既然嫁到马家去,两边也就没了来往。偶尔听着,说是嫁过去不怎么得意的……男人一死,她守了寡。马家退守河西,她有一阵子又病的重,才许她回了娘家。虽说符家太太还在,哥嫂待她刻薄的很,让她去了天水守着……寡妇失业的,这不是让她去等死是什么?到底大少奶奶念着亲妹子,时常接济。去年听说跟符家太太来过一次,我没亲眼看到,只听说比从前可大不如了。可怜……当年求娶她的少爷们可是要踢破符家门槛儿的……少奶奶能见着她,难道符家接她回来过年?” 静漪虽然此前有些猜测,倒真没想到这符家二小姐竟是马家的媳妇……那就难怪她住院,马家瑜会去探望。见她与陶骧言谈之间,她同马家瑜之间姑嫂感情似乎还不错的。 她一时之间没能转过弯来,就沉默了。 张妈见她发了愣,还以为自己是哪句话说的不合适了,敛了声等她再度开口。 秋薇抬头看张妈有些讪讪的,轻声道:“小姐,那葫芦有那么好看?” 静漪发觉,微笑道:“可能……她说是同家里人一道出来看灯的。” “那就是了。”张妈点头,看她脸色已经如常,笑着问:“今儿晚上的戏可好?” 静漪想到戏园子里的那连串事件,想说句“好”简直出不了口,只好笑道:“好是好,就是瞧着累。”她说着把葫芦一丢。 “少奶奶快歇着吧。我下去给少奶奶把补汤拿上来。”张妈忙说。 “等会儿让秋薇下去拿吧。”静漪等她出门,让秋薇把这些小东西收了。 秋薇还稀罕的很,静漪换衣服不用她伺候,她就一边收拾,一边跟静漪絮絮地说着这些东西的来历。静漪听着,倒不是阿图给她讲的,就是陶骧挑的……她手上一用力,褂子上一颗宝玉扣上的金镶叶直嵌进指甲缝中,生生地刺出了一小片白印子,转瞬便充了血,疼的她急忙攥紧了手,却没出声。 秋薇过来给她铺好了床,又把自己的被褥拿下来。如今她晚上就睡在静漪的床边。外面电话铃响,她去接了电话,回来说:“小姐,让你接电话。是二少奶奶身边的虎妞。”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六) 静漪一听是虎妞,忙过来接电话。 她一回来就同虎妞说了,若是雅媚回家来,没有什么动静也就算了,若是有事让她说一声。 果然话筒里虎妞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七少奶奶,我们小姐……这就要走。” “姑爷呢?”静漪问。 “小姐和姑爷吵的好凶……七少奶奶我得赶紧挂了。” “妞儿,你千万拦着些,我就来的。”静漪挂了电话,重新穿了衣服。 “小姐,要不要叫上姑爷?您自个儿去恐怕不行。”秋薇提醒静漪,“姑爷还在书房。” 静漪抓起电话来,将插销一拨,刚要拨号,就发现电话是通着的,电话里陶骧在说:“就这么办。” 陶骧的声音极沉。 静漪抓着话筒愣在那里,就好像很久以前,她曾经听到过他这么说话……她想要立即扣下电话,已经发觉有人在线的通话双方都静默下来。 “静漪?”陶骧问。 “是我。对不住,我挂了。”静漪匆忙挂断电话。 她略定了定神,穿好外衣准备下楼。 下来便看到陶骧从书房里出来,问道:“要去哪?” “二嫂要走。”静漪急促地说。 “你不是管的么?”陶骧见她着急,自己反而不急了。 静漪被他气的一言不发,叫上秋薇跟着她就走。等她走出院门,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陶骧带人跟上来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便觉肩头一暖。 陶骧将手里她的斗篷给她披上。 他带着静漪抄近路到恪园去,在大门口遇到陶夫人身边的珂儿。珂儿看到他们俩仿佛是见了什么宝贝似的,过来行礼,刚要开口,陶骧就说:“回去同夫人讲,这里有七少奶奶在,一切都好,让她放心。” 静漪被陶骧这么一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驳他才好。珂儿却立即松了口气,说:“是,七少奶奶来了就妥了。七少爷,少奶奶,我这就回去禀告夫人了。” 静漪进了门,一抬眼便看到雅媚抱着瑟瑟从上房门里出来。虎妞跟着她,拎着一个小行李箱。陶驷追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雅媚也不说话,只是要走。 瑟瑟显然已经知道父母在吵架,抽抽噎噎地哭着,声音细细的。 静漪旁的先不顾,听着瑟瑟哭已经觉得揪心。 “二嫂,大晚上的这是要去哪?”她小跑着过来,还得微笑着,把话说地轻缓些。 已经深夜,雅媚的眼睛仍看得出来是发红的。陶驷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不知经过了怎样的一番苦斗,还是如此结果。 “二嫂……”静漪叫雅媚。 雅媚已经知道静漪来意,说:“静漪,你别拦着我。” “小婶婶!”瑟瑟叫道。这一声不仅叫的静漪心头发酸,连雅媚也忍不住手颤。 “你就不能冷静下来把我的话都想一想?”陶驷松了手。 雅媚转开脸。 静漪趁机把瑟瑟抱过来,她拉着雅媚往回走,“二嫂,外面太冷了……有什么话屋里说。你吓着瑟瑟了……二嫂?” 雅媚不肯。 静漪见她如此,也不便用强,转念一想,转头对陶驷说:“二哥,我请二嫂去我那边坐坐可好?” “还是我走吧。”陶驷见雅媚仍不见丝毫软化,便说。 他的副官左志成过来,把他的大衣拿来给他。 静漪只管拉着雅媚,生怕她和陶驷再起更激烈的冲突,吩咐虎妞说:“还不快点扶着你们小姐,傻丫头,也不说拦着,这么晚了说走就走的?” 虎妞哪敢开口说话,放下行李箱过来扶着雅媚。 雅媚此时好像忽然间没了力气似的,被虎妞和静漪一边一个搀扶着回屋去了。 静漪把瑟瑟交给奶妈,去关门时看到陶骧和陶驷就站在廊下,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雅媚已经坐下,似并没有发觉外面的状况。陶骧看着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把门关上了。 门一合,陶骧转头问陶驷:“怎么着,是在这儿继续杵着呢,还是出去喝一杯?” 陶驷仰头长出了口气,说:“喝一杯去吧。” “酒窖去?”陶骧问。 陶驷斜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酒窖?你是嫌我死的不够快是吗?被母亲知道了,这顿打逃的过去?” 陶骧哼了一声,说:“这会儿不打,日后也少不了骂。再这么下去,她不出面都不行了。” 陶驷铁青着脸,迈步下台阶。 陶骧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连瑟瑟都没有哭,想必暂时没有什么事。他见二哥在院子里踱着步子,过去给他点了支烟,半晌才说:“有她在,我们喝酒去吧。” 陶驷将信将疑地,问:“静漪?她才十八·九岁……” “小瞧她?”陶骧说着话,已经往外走,“那你就等着吧。我去拿酒,等会儿我那里见——我还有事和你商议——话说回来,二哥,家务事都要十八·九岁的人替你处理,我还敢和你商议什么?” 陶驷心里正烦乱,一时没听出来陶骧话里的意思,待回过味儿来,陶骧人已经不见了。他起脚便追出去,骂道:“你这个混蛋小子,你给我回来!” 他出了院门,恪园值夜的老婆子便把大门关了。 屋里静漪听见大门落锁的声音,拧了把热毛巾,过来给雅媚擦脸,说:“二哥也出去了,大门也落锁了。这下今晚我只能在这儿陪着你了……二嫂你就疼我一疼,别让我这会儿了还捞不着坐一坐,成不成?” 雅媚正坐在桌边拭泪。进了屋她总算不再撑着,虽没放声,哭的却伤心。 这会儿听静漪这么说,连劝说带撒娇的,她忍不住丢了手帕,接过毛巾来按在脸上,说:“你这个丫头,原先看你还老实,谁知道竟被你骗了……最有心眼的就是你。” 静漪唷了一声,说:“二嫂,瞧你说的。我不老实是被谁调教出来的?还不是二嫂?整天捉弄我,我不学几个心眼儿能成吗?” 她又拿了一块新毛巾来,给雅媚换了。 看雅媚镇定了些,在她身边坐下来,陪着她,也不说话。 雅媚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此时尤其面上毫无修饰,已经见了憔悴。 静漪看着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劝解。 这时候秋薇进来,小声说:“瑟瑟已经睡下了,二少奶奶别担心。” “去吧。”静漪打发了秋薇,看看雅媚仍在发怔,说:“二嫂,好歹看着瑟瑟……” “不是看着瑟瑟,我掐死他的心都有。”雅媚说。 静漪顿住。 雅媚虽说讲的是狠话,可是一点戾气不带。可见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二嫂你舍得啊?”静漪问。 雅媚转开脸。 她颈子细细的。 旗袍的领子原本应是紧贴着颈子的,此时竟见了缝隙。足见这些日子所受的煎熬。 静漪看着她颈上挂的那串珍珠,因她身子震颤,珠光就跟着流转起来……她轻声细气地说:“二嫂,十年,不短。可要跟一辈子比起来,又不长。是不是?” 雅媚没出声,珠光流转地慢下来。 “二嫂,就没有想过,今晚的事,有多么的不合情理?只管和二哥吵起来……”静漪握了雅媚的手。 “有什么不合情理?开口就说我赶尽杀绝。若我赶尽杀绝,还留她到今日?”雅媚说。 静漪见她又激动起来,抿了抿唇,待她冷静些。 “他陶御之还看重我们的情分,就知道该怎么做。没错,她在京中无法立足,是有暗中我推波助澜之力。她怎么起来的,我就要她怎么倒下。何况她在京中多少对头人?可是她不知进退,竟然来了这里。如果在京里我还能暂且容她一容,给她条退路,那毕竟是在外头。静漪,此番已经杀到面前来了,是你,你怎么做?”雅媚问静漪。 静漪轻声说:“二嫂,我但愿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 雅媚愣了下,说:“对不住。” “雅媚姐姐。”静漪低了头,忽然换了称呼。 雅媚心头一颤,眼中再度含泪。 “我呢,既把你当嫂子,更把你当姐姐待……不管姐姐怎么做,我都尊重。二哥有错,应该受罚。怎么惩罚都随姐姐,只要姐姐解恨。可是我也问姐姐一问:二哥要是无情无义的男人,姐姐是不是就放心了?”静漪看着她手中雅媚的手,细细的手指上还戴着一粒不大不小的钻石戒指,想必是结婚时候的礼物。“我相信二哥会说到做到,断了就是断了,不会娶就是不会娶。非要让他翻脸无情用些手段,他也不是不能,要真那样抹掉一个女人……二嫂,他成了什么人?” “可是……” “二嫂,按理不该我说这些。可是今晚的事,我请二嫂再细想想。陶家女眷举家出行,再低调也不会没人知道。牧之说话,二嫂可以不信,但是今晚不止是他在场。再说,娶妾在陶家不是小事,二哥绝不会忤逆父亲母亲的意思的。”静漪说。到现在为止,陶家上人统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不希望闹开了,陶驷雅媚这样要面子的人,更不好转圜。 “可是你看他的态度!” “二嫂,都有误会。”静漪抬头看她,握着她的手,“我也是才寻思过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二嫂是聪明人,再细想想,也就通了。只不过事情牵涉二哥,二嫂看不清。” 雅媚静默。 她看着静漪。 静漪放开她的手,起身将铜盆中的水换了,让雅媚过去洗脸。 雅媚的头发垂下来,静漪说:“我给二嫂梳梳头?” 雅媚没反对。 静漪拿了梳子,给雅媚梳头。 “小十,”雅媚从镜子中看着静漪。 “哎。”静漪答应,含着笑。 雅媚转过身来,说:“你知道我带瑟瑟去医院看你,有多希望你真的能嫁进陶家来吗?” 静漪摇头。 “你真嫁进来,我又觉得我那个念头自私。”雅媚脸上没有笑容,眼睛里也没有,可是声音却温柔的仿佛和风细雨一般。 静漪没有细想雅媚话里的意思,只看着雅媚。 雅媚伸手刮了下她的鼻梁,见她嘴唇发干,叹口气道:“倒连累你跟着吃这些苦头……一个老七已经够你对付的了,还要操心我们这一对不懂事的哥嫂。” 雅媚说着起身,给静漪倒了一杯热茶,说:“元宵节一过,我带瑟瑟回北平。” 静漪不想自己劝了这半晌,还是这么个结果,握着茶杯愣在那里。转念一想,雅媚肯留下来把元宵节的场面应付过去,已经是给陶驷最大的机会……她顿时放松下来,脸上都露出笑容来。 雅媚回身将床铺铺好,看到静漪的样子,遥遥点了她一点,说:“鬼丫头。过来,咱们躺着说话。” 静漪放了茶杯,果真过去躺在雅媚身边。 明明经过这一晚的事情,她应格外疲劳,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精神……她问:“二嫂,符家二小姐,怎么会嫁了马家?” 雅媚也没有睡着。听静漪一问,她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人娶自然有人嫁……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七) “哦,”静漪抬起手臂枕着,想那符二小姐风流婉转、品貌不俗,说:“我今天在灯市上见到她了。人有种……说不上来。” “样子嘛,其实远非国色。不过和大嫂似的,骨子里有种慑人魂魄,是吧?”雅媚问。 “嗯。”静漪一想,确实是雅媚形容的这样。她翻了个身,撑着头看闭目养神的雅媚,“她叫什么名字?” “符弥贞。”雅媚睁开眼,皱眉问道:“我说,好好儿的打听这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你很喜欢她么?” 静漪点头,又摇头,说:“就是有点好奇……” “才见了一面的人,好奇什么?西谚有云,好奇杀死猫。不知道么?”雅媚笑着说。 静漪倒在枕上,也笑道:“我不过一问嘛。” 她不出声了,雅媚却又来看她,问:“还那么好看么?” “谁?”静漪反问。 “符弥贞嘛。虽说并非国色天香,当年金城符氏双姝,可也名不虚传。你看大嫂也就知道。”雅媚轻轻哼了一声。 静漪笑。 “你笑什么?”雅媚碰了碰静漪。 “二嫂,你语气好酸……难道二哥还追求过符姐姐?”静漪笑着问。 “那倒不至于。不过他们兄弟……说起来,也算多情。”雅媚说。不带褒贬的一句话。静漪听了出神。 陶骧?多情?也许是的。 “有些事别往心里去。没什么大不了的。”雅媚小声说,“在陶家你就只管小心些,落不是的时候也不用在意。你想步步为营,还有人时时拆台呢。不如见招拆招。这话你记着就好了。我是懒得理那些的……睡吧。怎么了,身旁是我睡不着么?” 静漪伸手就过来掐雅媚。 隔着绸衫,把雅媚掐的告饶。 “哎哟,你手劲儿还不小……记得别这么掐老七,会掐出毛病来的……真的,不是吓你,我有一次这么掐御之……”雅媚倏然住口,哼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静漪笑笑。 雅媚再生气,那些不经意便会被触及的曾经的旖旎时光,也曝露了她和陶驷是多么恩爱的一对。 “二嫂,多不容易才能遇到,多不容易才能在一处……”静漪闭上眼睛。 她也是累极,总觉得这会儿仿佛是在海面上。 虽然无风无浪,然而微小的浪涌起来,还是有点水滴会呛进鼻子里,不能大口呼吸的,不然心肺都会跟着一起发疼…… 她恍惚间就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觉得燥热,一时却也不想动弹。 翻了个身,听见有人叫她:“漪儿……漪儿?” “我今天不上课的,娘。”她卷了被子。这么热,还把被子拥紧了。 “漪儿……你醒醒……漪儿?”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似乎是有些焦虑,想要把她叫起来。“让我看看你……” “娘!”静漪忽然睁开了眼,面前是翠绿的帐子,交颈鸳鸯隐在荷叶下,这不是她的床。 她猛的坐起来,梦里的声音那么清晰,是母亲。 她扶了额头。 身旁的雅媚被她惊动,朦胧间问她:“几点了?” 静漪摸着一旁的衣裳,掏出她的怀表来一看。 “七点半了。”静漪坐着,倒看着怀表里母亲的相片发了呆。 心也不知怎么就揪起来了,仿佛相片中的母亲眼睛会眨,看着她也是在笑的。耳边的声音极为清晰,分明是母亲在说话……她啪的一下合上怀表。 “你怎么了?”雅媚起身,“做恶梦了?我听见你喊娘。” “梦见我娘了。”静漪把怀表放在一边。 时候不早了,她穿衣下床。 她们一有动静,外面丫头就忙起来了。 静漪洗过脸出来,就看到陶驷在正屋里和瑟瑟正在玩——可爱的瑟瑟伏在陶驷的膝上,笑的甜美——“二哥早。”静漪打了招呼。 陶驷转头看她,点点头。 静漪看到陶驷,胡子拉碴的,两眼也发红,虽然收拾的干净,总也脱不了几分颓废,比起里面憔悴的雅媚,他也真好不到哪儿去。可是她也不想开口劝解陶驷。她总是要站在雅媚这边的。只是知道自己也该走了,让虎妞跟雅媚说一声,悄悄地退了出去。 走出恪园,门口停着轿子,说是二少爷吩咐让送七少奶奶回去。 静漪因觉得心慌,就想走走,打发了轿子,轿夫却仍远远地跟着。 她走到半途才真觉得累,到底上了轿子。 这一来把秋薇慌的不行。 进了门陶骧正在院子里训练白狮,看到她苍白着脸进来,皱了下眉。 白狮看到静漪,叼着陶骧的皮带就冲着她跑过来,眼看又要扑她,被陶骧喝止,静漪长出了口气,说:“我上去换衣服,等下再跟你一起过去。” 陶骧看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了,就说:“上去歇着吧,我跟奶奶说过不去吃饭了。晌午去母亲那边点个卯就行。” 静漪心里还是明白,今日元宵节,安排比除夕日只多不少。她这样说不出去就不出去,是不行的。可转身间就觉得眼冒金星,陶骧的身影在晨曦中仿佛是越来越远,她“咕咚”一下坐在台阶上。 “小姐!”秋薇急忙过来。 静漪摆手,“别大惊小怪的。” 陶骧趋前,等她气息定了定,才问她:“头晕吗?” 他也没等她回答,就将她抱了起来。 她许是这会儿头晕的厉害,才老实地只是看着他,目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好像他的样子还很陌生。 陶骧倒不是头一次在她目光里感受到这种陌生感。他吩咐秋薇去拿吃的来,说:“肚子里没东西,不晕才怪。” 她也不说话,就望着他。 “有心事?”他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被苍白的脸衬的愈加大起来。可怎么看,怎么都没有神气。 静漪问:“能不能帮我……打个电报回家?我……”她想说昨晚她梦见了母亲,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可就是心绪不宁。但想想这又是什么理由……“没什么。我有点恍惚。” “好。”陶骧答应。 “就……问问我娘是不是好些了。”静漪说。 “好。我交待小马去办。”陶骧看着她,说:“另外有件事要和你说。” 静漪抬眼看他。 “短期之内你是不能回北平的了。”陶骧说。 静漪没吭声。 她好像每次刚刚想要拨开杂草走出一点路来,就会给他封死。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你应该知道,像从前北平政府要派驻中央的代表一样,如今南京也要求派驻那边的代表。这里面的道道儿,我不说你也懂。其实要说谁去,我比较合适的。”陶骧看着静漪的眼睛。 静漪明白过来,问:“还让二哥去?” “父亲是这个意思。我同二哥商议,二哥也觉得他去更合适。且论人脉,讲交际,动手腕,二哥都强于我。况且……”陶骧顿住了。 “二嫂?”静漪问。 陶骧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静漪说。她安静地望了陶骧一会儿,“我也没指望过别的。” 陶骧见张妈进来送早点,也就起了身。 他出去之前看到静漪呆呆地坐在床上,张妈给她摆餐桌,她也只是点点头,一点胃口也没有的样子…… 静漪虽心神不定,元宵节陶家的仪式她还是都得体地应付过去了。雅媚和陶驷的事情即使没有明着张扬开来,府中上下该知道的却也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一晚家中诸人饮宴便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当事者就更不必提。席间陶盛川当着全家人宣布陶驷将派驻南京。陶老夫人虽说舍不得陶驷再度离家,此之谓公务,既已决定,谁也不便再阻拦。雅媚却没有当众流露态度。随后静漪知道,雅媚还是坚持带女儿先回北平的。 当静漪望着满院子的烟花胜放如春景,她问雅媚:“二嫂,南京,你还去不去?” 陶驷和陶骧两人,一人肩上扛着瑟瑟,一人肩上扛着麒麟儿,正玩着滴滴金。璀璨焰火围绕着他们,手中的滴滴金宛若从天而降的串串流火。这场景美的真像是幻影一般。 雅媚攀了静漪的肩膀,说:“容我想一想的。不管我去还是不去,我都会告诉你。” 静漪半晌才说:“二嫂,或许带瑟瑟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也好。” “好主意。我倒是想带瑟瑟去趟欧洲。从前读书的地方,带她走一走。我父亲也有这个意思。”雅媚微笑,言谈间免不了有几分怅然。“可惜不能与你同行。不过回北平,我就去探望程伯母和帔姨。有什么要带的话,尽管告诉我,我都替你转达。” 静漪点点头。 “我走后,你在这里,处处小心些。”雅媚提醒静漪。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八) 她望着东边廊下的陶骏夫妇,“其实也没什么,你也是大宅门儿里出来的,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家务事,男人自然不方便插手。老七纵有心也帮不了你的,全靠你自己。” 静漪笑笑。 雅媚是有话没有说尽,她也不想知道那么多。眼下是看着雅媚刚刚度过一道小小的关口,她已经心惊。往后有多少关口她还不能预计,但她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 不久陶驷启程赴任,绕道先送雅媚母女回北平探亲。他们走后,陶宅都颇为安宁。过了惊蛰,天气更一日暖似一日,眼看着宅内次第花开,春光更一日胜似一日。 静漪这日在房中百无聊赖,竟拿出大姐之畋送她的毛线编织法来研究。只是女红上她素来有限,这毛线编织法研究了有些日子,连一旁看着的秋薇都学会了,她还是没法上手。 “七嫂,你真的是读过医科的高材生么?可真够……”尔宜过来看了有半晌,终于没办法忍受,夺了书扔到一边,拖着静漪去马厩。“陪我去看看小灰。” 尔宜给那匹小马取名小灰。 静漪从除夕夜和陶骧一起救了那匹小马,之后还没有去过马厩。小灰马的名字起的草草了事,长的却很有精神。这个引起玛丽女王难产的家伙,先天就比别的小马要大一圈儿。二十天过去了,在玛丽充足的奶水和马夫们悉心照料下,果真长的更加壮实。 静漪和尔宜在玛丽的马舍外看着这对亲昵的母子。 尔宜拿了胡萝卜逗弄小灰,说:“可爱吧……我每天都来看。来了就舍不得走,恨不得在这儿安张床。七哥说我要发疯。他可忘了当年他怎么照顾玛丽的了……七嫂,我教你骑马吧?奶奶说过的。” 静漪摇摇头。伸手摸着小灰。这小马驹儿比白狮可容易亲近的多。那白狮到现在还只会用扑人来表达它的喜好。天暖了它开始褪毛,好好儿的一身衣裳给它一扑,白毛毛一片……她皱眉。 “七哥那么多好马,你喜欢哪一匹,就跟他要去。不过,你可得转着弯儿说……”尔宜笑嘻嘻地看着静漪。 “他倒是说过一次。我没要。”静漪不在意地说。 尔宜讶异地问:“什么?” “嗯。”静漪点头。 “七嫂!我七哥可是守财奴,想要他的马,难着呢……他自个儿开口说让给你,你还不要?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尔宜终于说出实话来。 “不就是……”静漪住了口。尔宜一脸的愕然看上去绝不是装的。 尔宜叹口气,说:“我举手投降。” 静漪看尔宜果然做了个举手的动作,说:“不就是一匹马么……再说我确实没有兴趣。” “可是七嫂,学校里该有马术课的吧?我知道你们那样的贵族女子学校,马术课是一定要上的呀。”尔宜笑着说,“那时候母亲也想让我跟大姐似的,去上海读书。可是我去了看看,不喜欢。受不了那拘束。” 静漪说:“上……也是上过一学期的。其实那些课程,习惯了倒也好。” 她和尔宜细聊下去,才知道陶家大小姐尔安是之鸾的校友。不说尔宜不喜,她也不能适应那完全贵族化的课程。 身后的马舍里忽然发出巨响,小灰正吃着胡萝卜,被这一声巨响吓的蹦跳着逃到玛丽身边去了。 尔宜和静漪也被吓了一跳。 尔宜一指那间被封闭起来的马舍,笑道:“又在耍脾气了。”她说着,过去打开那门上的一个小小的出气口。不一会儿,两只呼哧呼哧出着热气的鼻孔露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干脆开始咬出气口边缘的木料铁皮……静漪好奇地凑近些看看,问:“这匹马是怎么回事?” “别管它了。七哥这阵子,天天早上都跟它斗心眼子呢。我看七哥把这当一乐儿,也不着急。那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驯服了。”尔宜笑着说。 静漪看着出气孔里露出来的洁白的马齿,整齐,新鲜,应该是匹刚刚长成的马。 “走啦,七嫂,咱们出去跑跑的。”尔宜拉着静漪,吩咐马夫把玛丽女王和小灰给牵出去让它们跑一跑。她亲自去挑了两匹马,要静漪和她一起遛弯儿。 静漪没有换骑马装,是怎么也不肯上马的。 尔宜拗不过她。不过想起家中有预备侧骑马鞍,一定让人去找了来。静漪在马场边等着,看尔宜骑马。侧骑马鞍还是找了来安上,尔宜策马跑回来,等着静漪上马。静漪已经有太久没有练习过,简直跟生手没有两样。上了马更有些战战兢兢。还好尔宜给她选的这匹马脾气好的很。尔宜替她牵着缰绳,带着静漪慢慢溜达了几圈儿,才放手让静漪自己来。 静漪把缰绳攥在手中,控马而行。 “很像样嘛,七嫂。”尔宜退远些,笑道。 静漪对她笑笑。 还是有点紧张,攥着缰绳的手不知不觉就特别用力……等到她可以小跑起来,天色已经暗了。她这才发现马场里只剩她一个,忙回头找尔宜。尔宜坐在围栏上,发现她回头,扬了扬马鞭。她使马头调转,向尔宜跑过来。 尔宜笑着拿马鞭一指,说:“看。” 静漪望过去,紧邻的小马场里,一匹瘦的露出宽大骨骼的黑马正在奔跑。而马场中央,陶骧手里拿了一个绳圈,随着黑马奔跑的方向,他也在转圈,随时准备要把黑马套住。 陶骧似乎并没有看见她们,他专注地做着这件事。 尔宜笑道:“这马,马舍的后门直通这小马场。每天把它赶出来、赶回去都是个力气活儿……七哥驯马还是有一手的,就是这回遇到这硬茬子了。” 静漪听尔宜语气里颇有点幸灾乐祸,看着陶骧那神气,仿佛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马不像是家生的。”她说。 “科拉亲王送七哥的礼物。七哥以前也有过一匹这样的宝马,和玛丽女王一般大小。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死了,玛丽女王归了我。七哥难受了一阵子呢……”尔宜叹口气。 “呀。”静漪见陶骧出其不意地将绳圈套到马脖子上,紧跟着黑马的步子跑了十几步之后便翻身上马——黑马狂奔起来,试图将他摔下来。陶骧压低身子,紧贴在马背上,手牢牢地抓着马鬃。黑马见奔跑甩不掉紧紧贴着它的陶骧,就开始翻腾跳跃……静漪看的紧张。 黑马突然前蹄腾空,疯狂地蹬着蹄子,跳跃着,终于将陶骧从背上甩了下来。 静漪见黑马一转身,前蹄扬了起来,眼看着就要踏上去,陶骧迅速翻身,黑马踏空,刹住脚步,地上的沙尘被掀起老高。陶骧翻身起立。 “七哥小心啊!”尔宜忍不住大喊。 陶骧谨慎地退着,黑马一动不动,昂着头看他。 他突然冲着黑马跑过去,黑马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正面攻击,还没有做出反应,陶骧已经翻身上马,将它脖子上还套着的绳圈勒紧,抓着马鬃,防止它将自己甩下去……黑马疯了似的,在小马场里跳跃的如同一只青蛙。 陶骧被它又甩下来两次。 然而他在马背上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静漪和尔宜已经忘了时间,马夫们早早将马灯挑起来,聚在一旁看这难得一见的场景。 黑马也许是累了,再一次被勒紧绳圈之后,它没有那么激烈地反抗了。陶骧也不敢大意,控着绳索,随着它跑了几圈。 “七哥好样的!”尔宜笑着叫起来。 陶骧回过头来,看了这边一眼。 静漪正望着他。 他似乎是在笑,可是正要指挥黑马往这边来时,黑马突然一个甩身,他整个被甩落在地……眼看着四周的尘土扬了起来,他抬手一挥,以为这家伙又要攻击他了,正想翻身躲避,黑马已经靠近了他,那大鼻孔动了动,喷出热气来,对着他的脸,一拱。 陶骧竟被这一拱弄的愣了下,好一会儿,手掌才落在马鼻子上,摸了摸。 黑马立时打了个喷嚏。 陶骧就被喷了一脸口水鼻涕,脸上湿乎乎的一片。他抬起手臂来蹭了蹭脸,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围栏边的人已经笑作一团。 他转头:“还不过来帮忙?” 他挥了下手,眼前的烟尘散去,那么多人在笑,静漪也在笑……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九) 马行健过来把他拉起来。他这一走动,才觉得身上简直没有一处不疼,还又脏又臭的。他看了看身后的黑马——马夫牵着它,还是很不服气地嘶鸣着甩头。于是他过去,拍了拍它的背,交代着:“以后不管谁伺候,都小心些。它可不是赛雪。犯了性,不认人的。” “七爷您的马,没有哪个是好脾气的。赛雪也不好伺候啊。”那马夫一脸的泥汗,笑嘻嘻地说。 陶骧一笑,挥了挥手。 他走到马场边,静漪还在那里。 谁也没说什么,很自然地,她走在他身边。 尔宜高高兴兴地牵着她的玛丽和小灰回马舍了。等着她的工夫,陶骧问:“不是说不会骑马吗?” 他来的时候,看着她正玩的高兴。虽然生疏,看得出来受过很好的骑术训练。 “只会侧骑,不算。”静漪说。 陶骧想说什么,忽觉得浑身湿冷黏腻。马行健将他的外衣取来,他都嫌沉重。倒是静漪替他拿了,他拗不过才穿好。这一来,早将刚刚想说的话,抛在一旁。 “你以后还是小心些吧。”静漪轻声说。看他驯马,很有点不要命的架势,让人胆战心惊的。 陶骧看看她,没吭声。 静漪以为他嫌自己多事,也不再说什么。 回去张妈看到两人都是一身尘土,忙张罗着让人给他们放水洗浴。 静漪去骑马是毫无准备的,帽子都没戴一顶,此时头发里都是尘土,这一洗颇费了点时辰。等她出来,陶骧已经收拾停当、在起居室里正踱着步子。 陶骧看静漪换了件衣裳,这几天天气见了暖和,她穿的没那么臃肿了。 想想时间过的也快,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也落了,过不久,桃花都该含苞待放了…… 静漪见他出神,轻声问:“还不走吗?” 他说了今晚有事要出门,并没有说什么事。 穿的是寻常出门的衣裳,可见不是公务。 她略觉不自在,瞥见桌上的一摞报纸,顺手拿起来翻着。 陶骧把外衣穿好,看到静漪打开报纸就跟被定在那里似的,已经有一会儿不动。他皱了下眉。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把报纸合上。 陶骧点了支烟。他望着静漪,那一眼若惊鸿一瞥,说不出眼神里面有些什么。那么大的一对眼睛,可以包含的东西太多了。 静将报纸叠好,整整齐齐地依旧放回茶几上。 她看了看时间,说:“你该出门了……我得去奶奶那里。” 陶骧反而坐下来,静漪下楼去,脚步快极了…… 他嘴角一牵。 “七少?”马行健上来催他。 陶骧把这份沪上的英文报纸拿在手里。稍稍一翻,马上找到那则消息,虽然不是在头版,文章配上相片,还是很显眼:《当红名伶,香消玉殒》——筱玉仙同琴师一行,搭乘自北平往济南去的飞机,因大雾坠落山崖。一行十七人,连机组成员在内,无一生还。筱玉仙的遗照,巧笑倩兮;飞机坠落现场,一派狼藉……这等程度的坠机,恐怕结果是尸骨难寻。 他将报纸丢下,看张妈上来送茶水,问道:“报纸都是按时送上来的?” 张妈见问,忙回答:“是。当日到了,当日送上来给少奶奶的。同少爷书房里的一样。” 马行健看看陶骧,问:“是不是……” 陶骧想到静漪那样子,站起来系着颌下的扣子。 马行健看看他脸色,没敢再出声。 陶骧款步下楼。 …… 静漪在陶老夫人那里就被陶夫人派人来叫过去。 她以为婆婆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她,不想她到了,陶夫人就说是有从南来的新奇水果,让她顺便带回去。说是白家让空运过来的,还都新鲜着。 水果当然只是借口,陶夫人倒和她说了些话。自从雅媚走后,静漪开始觉得陶夫人对她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她能感觉出来。 “夏天的时候还有荔枝。白家太太知道咱们每年都让人采买,亲自过问这一桩事。那东西家里只有老太太和老七爱吃,年年也得费劲弄一些回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水果?”陶夫人笑着问静漪。 “葡萄。”静漪老实地回答。 陶夫人看着她笑,说:“这个倒容易。像骧哥儿,不单水果,吃什么都挑嘴,麻烦。” 静漪想想,可不是么,这是活生生的“一骑红尘妃子笑”。 陶夫人又让珂儿拿了两个锦盒来给静漪。 静漪要打开,陶夫人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时候不早让她回去再看。静漪领了赏赐,也就告辞了。 陶夫人在她走之前倒又问了句:“你们定亲的那对镯子还是不错的,怎么没见你戴?” 静漪心里一跳,心想那对镯子……早就被她弄丢的弄丢、送人的送人了。这会儿有心和婆婆说实话,一时倒说不出口,脸上便有些不自在的神色。 还好陶夫人倒也并不是十分在意的样子,只是问了那一句,便让珂儿送她出来。 静漪走出来了还在琢磨那对镯子的事。 珂儿笑道:“七少奶奶真老实。人家当着婆婆,都会说,什么水果都好,恨不得婆婆给什么吃什么讨人欢心……唯独少奶奶老实,问什么说什么。” 静漪有些发怔,问:“说的不对了?” 珂儿抿嘴笑,说:“没有。悄悄儿跟少奶奶说,夫人今早还同七爷讲呢,少奶奶真有些憨气……少奶奶慢走,珂儿不送了。” 静漪看看珂儿已经把她们送到了谭园门前,嘱咐珂儿回去路上当心些。秋薇拎着一大篮水果等珂儿走远了才悄声问:“小姐,那镯子……” 静漪不作声。看来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了…… 回去后打开陶夫人给她的两个锦盒,里面竟是一对镯子,和一对发簪。秋薇咋舌,说:“夫人无缘无故怎么赏的这么重?” 静漪让她把东西收了。 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她刚刚去老夫人那里,一进门,老姑奶奶就说雅媚已经带瑟瑟到了南京。此一番风波暂时尘埃落定,当中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婆婆从始至终看的清楚明白。恐怕这赏,就是这么来的。 秋薇见静漪并没有丝毫高兴的样子,反而坐在那里半晌都不动。明明热水汀烧的屋子里热的,害人行动便要出汗,她却摸着手臂,仿佛冷的很……秋薇悄悄地又去把壁炉里生起了火。 她刚收拾好,就听到静漪说:“秋薇,把那些报纸扔了。” 秋薇答应了一声,低声咕哝着:“不如留着生炉子吧,这就扔了多可惜……”她刚把那几份报纸拿起来,静漪出来,一把将报纸拿了往壁炉里一张张地丢。 壁炉里一股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她眼看着报纸上的相片扭曲、变形……化为灰烬。 “以后这些报纸,不用拿上来给我了。我想看,自然会下去找。”静漪说。 “那还不是……好。”秋薇见静漪脸色不对了,忙答应。 她还不是想让小姐多知道点外面的事么?北平、上海、南京……那里的繁华才是小姐熟悉的。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闷在家里,真怕她闷出毛病来。 静漪又呆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 整栋楼里的钟表此起彼伏地敲打着,十一点了。 二月里深夜还真冷。 静漪仍靠在床头看书,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坐起来。此时秋薇已经睡沉了,正打着酣。那脚步声沉重,是陶骧。他今晚的宴会设在铜狮子胡同七号。最近他常会留宿在外,她以为今晚他也不会回来。 脚步声消失了似的,静漪等了一会儿,还是下去,开门看看。 起居室里空荡荡的,只看到陶骧卧室房门开了半扇。 静漪走过去,隔着门看了看,里面灯都没有开,黑漆漆一片。她犹豫了下,抬手推了推房门。哪知那房门合页极灵活,她想要拽住已经来不及,“嘭”的一下撞在墙边,发出巨响。 灯就在此时忽然亮了,陶骧坐在床边,正捶着额头,说:“给我杯水。” 含含糊糊的,静漪心想他大约此时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地了。她有心不管他,又觉得不妥当。她在房里找了一会儿,没有发现有热水。 屋子里酒气沉重,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热度。 她就想赶紧出去给他倒了水,还没有转过身去,就被他拽了一下。 静漪吓的几乎呆了,愣在那里,看着面前的陶骧——他当然是醉了的,可是醉了的时候竟然比清醒的时还要可怕……静漪忍不住就发抖。 她就要走,陶骧一抬手准确地捏住了她的下巴,低了低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睛。 好一会儿,他问:“你怕我?”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 静漪避开他的目光,说:“谁怕你……你喝了水,快去睡……” 下巴被他捏着,又不得不对上他的目光,听他轻声在她耳边说:“你……”他的手从她的下巴滑下去,沿着她曲线优美的颈子往下……指尖停在她的心口处,他点了点那里。 “怕什么?”他问。 静漪猛然间推开他的手,转身便跑。 回到房间关好了门,还觉得陶骧的气息紧紧地跟着她来了。而她胸口,他的手指明明只是轻轻一点,心脏好像被穿透了似的,还到这会儿才发觉疼……渐渐疼的浑身发颤,门都跟着颤栗起来,颤音在空气里传的好远。 “小姐?”秋薇从地铺上坐起来,揉着眼睛,“你不睡觉?在干什么?” 静漪一声不吭地迅速掩着睡衣爬上床去,拉起被子蒙住头…… 第二天早上,秋薇就发现静漪在磨蹭着不肯出房门。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静漪,说:“小姐,姑爷要出门了……不下去送?” 静漪硬着头皮下楼去,陶骧果然正要出门。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反正此时,他神色如常。 “南边运水果来了?”他系着皮带扣,问。 静漪看到茶几上摆着两只水晶碗,切好的菠萝和芭乐,颜色极漂亮。 她点头,说:“昨晚上去母亲那里拿的。母亲还赏了我两样首饰。” “给你的,你就收着吧。”陶骧说着,像想起什么,说:“你进来一下。” 静漪看他进了书房,发现她没跟上来,眉头一皱,显得不耐烦起来,才进去。 陶骧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盒子来,等静漪走到他面前,说:“你把这个拿去。问起来,你想好了怎么说。” 静漪接过来,沉甸甸的。陶骧这话说的颇有些莫名其妙,她一边寻思着这不知是什么东西,一边便打开了盒子上的搭扣——盒子里是一对镯子。却不是旁的,而是他们定亲时的信物……此刻一只完好无损,另一只因为断裂成不均匀的几块,却被能工巧匠用黄金包裹了、以精细绝伦的金链串联在一起,竟像是原先就那么制作的,是一串式样特别的金镶玉手链……她抬起头来,看着陶骧。 陶骧说:“刚刚送回来。是二嫂让人找了最好的工匠。补救也只能补救到这个地步,再好可就不能了。” 静漪拿起那链子来,沉甸甸的,比原先更沉了几分。 她从前就不喜欢这对镯子,虽说古朴典雅,戴着总嫌累赘。只是这华美繁琐的金镶玉式样,却并不惹她厌弃。她细看着,轻声说:“怎么想来……好看极了。” 极薄的金叶子贴着玉镯,连断裂处的痕迹都纤毫毕现。毫不回避那伤痕。 陶骧从她手里拿过来链子,看她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戴,将链子绕上去。她滑腻若凝脂的手在他手心里,搭上这凉凉的金镶玉链子,说不出的好看……他将搭扣拧紧了,放下她的手,说:“别再弄丢了吧。” “嗯,不会。”静漪说。 说出这句话来,她自己都一惊。 目光是落在面前陶骧的身上。 他军装上的扣子,闪闪发光。她只觉得心口又开始疼,莫名的,还觉得特别冷…… “二嫂有信给你。另外高英连续三日拍了电报过去,只有昨日九哥回电说一切安好。”陶骧说。 静漪点头。 一切安好……那她担心果然是多余了。 “七少爷,少奶奶,快去老太太那边看看吧,大小姐回来了。”外面是老夫人跟前的陈妈来了。 “知道了。”陶骧应声,“大姐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再出门。” 静漪抬手掠了下鬓角的散发。 那金镶玉链子顺势滑下去,藏在了宽大的袖子里……很快,这凉凉的东西,就跟她的体温一样了。 ? ? ? 陶尔安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国探亲了。这次回来家里人自然格外欢迎。安顿下来后,她就把从欧洲带回来的礼物好好儿的派发了一番。因为静漪是新进门的弟媳,她又额外的准备了礼物,显得待她略有不同。 静漪初见尔安,倒觉得她并不像雅媚口中说的脾气有那么坏。虽然尔安像极了婆婆陶夫人,不说话、不笑时,会给人非常严肃的印象。尔安的丈夫傅连炤则与她恰恰相反,儒雅倜傥,似乎从不会发脾气。 傅连炤将妻子送回陶家省亲后只随她在这里住了数日便独自返回山西老家。待尔安再住段时间他会来接她一同去南京赴任。静漪是断断续续地听了些,知道傅连炤已被委以重任。 傅连炤春风得意,陶尔安自然心情大好。不出几日,趁着春暖花开,她便撺掇祖母出城游玩。她首选去安宁看桃花。摆弄着新近置办的照相机,打定主意要好好地照些相片子带走。 静漪虽不说什么,私心也希望能够离开这深宅出去透透气,其他人自然也是这样的想法。已经憋闷了整整一个寒冬,出门赏花就像旧貌换新颜。于是陶家三代姑奶奶一力促成,人多嘴杂,一时竟难以定夺。 待陶老夫人与诸人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去什川镇上住几日。这本是陶家的老习惯,什川镇上有陶家的避暑山庄。每年陶老夫人总要带着家中女眷去镇上寺庙进进香,在山庄清净住几日,赏一赏什川万亩梨园里赛雪似的梨花的。 静漪等陶骧回来,同他说要跟祖母去什川赏花。 陶骧让她在张妈秋薇之外,再带上已经伤愈的之忓。 静漪虽觉得如此一来她随从就有点多,但看陶骧那一副完全没商量的架势,也就免开尊口,从命就是。 不日陶府女眷便赴了什川。 往什川去的路很不好走,土路狭窄,且盘山绕岭。汽车行驶在盘山路上,风浪中颠簸的小舟似的。偶尔从车窗里看出去,一臂之遥便是悬崖峭壁,陡然令人胆寒。 静漪倒还好,在她身边的秋薇死死的抓住扶手,脸都有些白了。 待车子行驶地平稳些,已经到了平地。静漪拂开车窗上的白色遮阳帘,车子正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行驶。 下了车秋薇自管先跑到河边去,吐了个天昏地暗,之忓听从静漪的吩咐,倒要先照顾秋薇。 静漪站在奔腾的黄泥河边观望,他们下车的地方,应是什川古镇的镇口。 满目盛开的梨花层层叠叠的,像是白云一般,落下来覆在镇上。古镇湮没在白云也似的梨花当中,连绵的宅邸在白云覆盖下,黑白分明。远处的山倒成了淡淡的影子,轮廓并不十分分明。 静漪回头看看。秋薇晕车晕的萎靡不振,走路都要打晃,之忓一脸无奈地提着秋薇的后脖领儿好使她不致跌倒,乍看上去实在好笑。她不禁莞尔。 陶老夫人心情正好,一转眼见静漪落在后头,招手让静漪过去。静漪陪在她身旁,听她说话。无非是这古镇的历史,与陶家的渊源……静漪听起来,这古镇倒有大半是陶家的。 陶老夫人是早早的让车子都停在了镇口,为的是一路走进来,看看风景。哈德广挑的是僻静的路线,从镇口直往陶家山庄而来,早已经安排好了人在前头开路。 越往镇子里去,路渐渐地平缓。小巷窄窄的、弯弯曲曲的,行走其间别有意趣。镇上居民不多,安宁平静。倒是陶家女眷聚在一处,仆从甚多,真有浩浩荡荡之势。 静漪听说这镇上很多古梨树,已经有七八百年的树龄了。仔细算来,可能还是先有了梨树,才有了镇子;或者镇子和梨树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已经很难考证,但举目一望,处处是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参天大树,委实不可思议。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以为只是诗中的描述而已。 待到了陶家在镇上的山庄,更觉得幽静。因每年梨花开放的时节,不时有陶家人来赏花,老夫人更时常一住便是半个月,看守山庄的仆人早就将里外收拾妥当。 “今年添了新媳妇,赏花更觉与往年不同。”陶老夫人进门的时候说。 陶因泽笑了一下,看看搀着陶老夫人的静漪。 老二姨太苏秀芬凑趣说:“可不是。太太瞧着便是格外的高兴些。” 静漪不声不响地,待她们都落了座,等着奉茶。一堂的女眷经过这一路颠簸,谈兴却不减半分。 “老七怎么不来?”陶盛春看了眼静漪,问道,“那几位都有不来的道理,他在忙什么?”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一) 静漪语塞。 陶骧到底在忙些什么,她一时还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陶盛春便笑了。 “骧哥儿不爱花儿草儿的。骏哥儿和尔宜礼拜天来。你大嫂干脆就没空来,只咱们这些闲人玩一玩吧。”陶老夫人笑道。 静漪从金萱手中接了茶给她奉上。 陶老夫人看看她,喝了口茶,微笑道:“要我说也罢了……静漪你就自个儿去愚园住吧,也别同我们这些老婆子混了,年轻小媳妇儿,和我们这些气浊貌丑的老太婆在一处,倒不如自己清净些。” “大嫂,这话我不爱听。你是气浊貌丑,我可年轻着呢。”陶因润拿了把羽毛扇,扇了扇。斜着眼睛瞅瞅静漪,说:“我说,侄孙媳妇儿,我也口渴了。” 静漪微笑着,过来一一给陶因泽姐妹奉了茶。 其实她们各自有跟着的丫头婆子,偏偏一进门就给打发了去收拾各自的住处了,都不再跟前。年轻的眼下就只有她一个。 陶因清笑着说:“老七虽说忙的不着家,我们把他媳妇带出来了,还不定怎么恨咱们呢。我看,不出一两日,准追过来……” “咦,老七不爱花儿草儿?不会吧,奶奶!”陶尔安笑着。她刚刚打发了自己那三个顽皮的儿子,回来便听到这个,忍不住说。看了看静漪,才适时住了声。 “就是,大嫂还别忙着说他不爱花儿草儿。那得看什么时候。”陶因润却没尔安那么厚道,笑道。 静漪被这些姑奶奶们说的脸上发热。 陶骧最近忙的不可开交,确实脱不了身过来赏花的。 果不其然,没两日陶骏一家就带尔宜一同到了镇上,陶骧都没露面。 陶骏夫妇给静漪带来了几封家信。有北平来的,也有南京来的。别人的倒先罢了,静漪接到母亲的信是最高兴的。 “七妹接了家信,就那么快活?”符黎贞见静漪心情很好的样子,当着众人问道。 陶骏也看了静漪。 静漪果然是笑容满面。 他不禁也微笑。 “静漪是想家了吧?还是家信里有什么喜事?说来听听,也让我们乐一乐。”陶老夫人含着笑问。 静漪笑着说:“奶奶……不怕你们笑话,我说说信里说了什么。” 她声音很轻,满屋子里的人除了傅家那活泼好动的小少爷还在自顾自地玩、大小姐尔安还在摇着那新鲜玩意儿摄影机,都住了声,目光会聚到她这里来。 “上封家信里,我同我娘讲,西北风光如何的好,竟不知李白笔下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真的……我以为这里的冬天,大约也跟北平似的,风大的能把人吹跑、天冷的能把人冻哭,不留神哪天风沙一大,太阳都是红的……”静漪笑着说。 大家都在听,唯有陶骏嘴角一牵,符氏看到,给他的杯中添了点茶水。 “咦?”陶因泽先忍不住开口了,“哪儿不对劲儿。” “嗯。”麒麟儿接了一声。 陶骏笑起来,摸了摸麒麟儿的头,轻轻嘘了一声。 “我娘回信,别的先没有说,就说,小十,下回写信,记得《千家诗》从头抄起,算是你给我交的功课。以及,日后无论同人闲谈或是往来书信,若引用诗句,或可先查证一番……”静漪说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对麒麟儿眨眨眼。 麒麟儿大声说:“‘大漠孤烟直’是王维的诗!” “是呢!”静漪笑着,脸红的什么似的。 满屋子里都笑起来,倒不全因为她犯的这一小错,而是看着她笑靥如花,都禁不住被她的欢颜感染似的。 “你这孩子,这也能笑成这样。”陶老夫人笑着说,“可见你母亲教导你实在严格。不过一时笔误罢了,难不成真的交功课?” 静漪笑着,揉着眼睛。 她总算能体会什么是家书抵万金。 母亲字里行间透着的精气神,也让她多日来的不安一扫而空……如今可见,大约是她多虑了。 …… 入夜,静漪坐在屋子里,托着腮,由着秋薇给她梳着头发。 刚刚沐浴出来,头发半干不湿的。 秋薇拿着那柄雕刻着梅花的象牙梳子,放在头发的中段,看着象牙梳子顺着发丝下滑,她又蹲下身去接住,再放上去…… “秋薇。”静漪无奈地看着孩子气的秋薇不厌其烦的玩这个游戏,已经玩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了。 “小姐,新换的法兰西洗头膏好用极了。你看,头发顺滑的很。”秋薇开心地说,“还香。” “都说了,你喜欢,只管拿去用。”静漪低了头,头发长的很,又厚,缎子似的披散在背后。一动这绸缎就飘飘洒洒的滑动起来,“有什么好,反而不好梳拢,倒又费些发蜡。” 秋薇扑哧一笑,说:“我看您就顶不喜欢发蜡。” “嗯。”静漪也笑了。从梳妆台上拿起那瓶香水来,味道跟洗头膏是一样的,她不怎么用。有一天三老姨太太来她这里串门,看见了,说是自己那瓶被丫头失手跌了,正心疼呢,她便让她拿走一瓶。 这些东西上,她从来不花心思。 单记得这是那日阿图进来,放下两箱子这个。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全是法兰西货。阿图只说是七少爷让送回来的,也不知是从哪儿得的…… 香水瓶子从手里滑下去,滚在妆台上。 她忽然有些恹恹的。 “小姐?”秋薇不玩了。手里捏着那象牙梳子。静漪看着,伸手接过来。 “你去歇着吧。”她轻声说。 “刚刚不是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秋薇好奇地问,“家信里那么多好事,小姐就多想想好事吧……您看,九少爷要成亲、七小姐和八小姐也要成亲……说不定,下封信,该听着无暇小姐和三少奶奶的喜信儿了呢……” “你这丫头……我出去走走。”静漪站起来。秋薇叹口气,不声不响地拿了一件披风来,跟在静漪身后。静漪穿了夹袍,走出来,夜里还是很冷。她回身,从秋薇手里拿过披风来,“你先去铺床。” “就在园子里,不走远?”秋薇问。 静漪嘟了嘴。秋薇乖乖的站住了。她也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园子里遍植梨树,梨花开的绚烂,月色朦胧,梨云似雪……与白天看上去,又不同了。 静漪低着头。 树下泥土松软。 矮矮的枝桠扫在她的发际。梨花拂在面上,有一丝温柔的清凉。 静漪的手扣在枝子上。 身后似是刮过了一阵微风。 她总是惊奇于这里的,日常几乎是没有风的……可一旦起了风,便寒彻骨髓。 她不知不觉间走出了愚园的侧门。 这个月洞门走出去,是一个小巧的天井,四四方方的,并没有种什么花草树木,连石头也没有一颗,而是铺了一片青草。静漪见青草修葺的整齐,一棵杂草闲花也无,知道这是特意栽种的。她也不忍踩踏,只慢慢地移着步子。走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看这个院落,前面一排宽檐大屋,屋子里亮着灯,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羊角大灯,于是天井里这片青草地在灯光照射下,如同绿茸茸的毯子……静漪听到身后有声音,起先并没有在意。提着裙子在草地上走着,小心翼翼地。 “七妹这么晚还没有休息么?” 静漪愣了下,听出是陶骏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她叫了声大哥。有些拘谨,急忙松手,将衣裙整理好。 陶骏坐在轮椅上,正望着她。灯光下他的面容平和宁静。 静漪看看他身后,房门大开着,并不像平常的屋子是有门槛的,显然这是特别为他考虑。只是平日和他形影不离的福顺并不在他身侧。 “打搅大哥休息了。”静漪抱歉地说。 “没什么。我乍换了环境,一时倒也睡不着,出来透口气罢了。”陶骏温和地说,“这草还是那年七弟提议种的,已经养了很多年。” 静漪原本是要即刻便离开的,听他说起这方碧草,便停下来。 “西北干旱,花草树木成活都不易。原来是说,若是养成了,山庄里其他的院落也植上些。他是嫌这里只有梨花,太单调。”陶骏说着,滚动着轮椅。轮子压到草坪边缘,停住了。 静漪倒不想这草坪还有这么个来历,不禁又低头看看。短短的、柔软的草叶密密匝匝地在一处,月光下,撒了一层银霜也似。 “想必七弟自个儿都不记得这事了。只是当初他可也很有兴致。”符黎贞也从屋子里出来,轻声说道。 静漪看到她,叫声大嫂,道:“也是我鲁莽,这个时候走过来,把大嫂大哥都惊动了。” 符黎贞扶着陶骏的轮椅,笑道:“哪里算得上惊动。七妹也太见外了。只是我刚刚从窗子里看到你,倒真吓了一跳呢……辔之,你说是不是?七妹刚刚站在草地上,样子像不像弥贞?” 陶骏听了,看了静漪,微笑道:“夜里寒冷,七妹还是早些回去吧。贪看花草,感染风寒,得不偿失。明早再来,这草地白天观赏,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是。”静漪道了晚安,悄悄地照原路返回。 她走了几步,走到草坪中央,回头看看,陶骏夫妇还在望着她。她一笑,快步离开。却知道他们俩的目光始终跟着她,她不禁越走越快。穿过月洞门,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心跳因为疾行而加速,她按着胸口,让自己平静些。 不远处梨树下一个深重的影子。 那深重的影子往这边走来,她忍不住后退两步。 心怦怦跳的厉害,张了张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陶骧已经走到她近前,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说:“来接你回去。” 静漪怔住。 陶骧没有立即做出解释,只是往她身后看了看,拉着她的手便往回走。 “你说什么……什么回去?”静漪心里发慌,陶骧拉着她走的急。她脚下只是一对绣花鞋,踩在软软的土地上,难免走的吃力。 陶骧却没有丝毫要放慢脚步的意思。 静漪不禁心头火起,也犯了倔,索性一言不发,由他拽着回房去。 因见两人气色都不对,秋薇也没有敢跟进来。 进了屋,静漪甩开陶骧的手,怒目而视道:“你莫名其妙……” 陶骧将一个信封交给她。 静漪接过去,狐疑地看着他。 陶骧转了身,手扶着椅背,说:“家里来的电报。” 静漪没来由的心头猛颤一下,忙把信封打开,抽出电报纸来。 “静漪贤妹:母病危,速归。兄之慎。”静漪手颤着,这一行字短短不到二十个,她看了又看,“这……这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陶骧说:“帔姨病重。” “我今天才收到我娘的信,怎么可能病重!”静漪把信纸攥在手心里,瞪着陶骧,“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陶骧沉默片刻,说:“让秋薇收拾东西,天一亮我们就动身。我陪你回去。”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二) 静漪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还是现在就走?”陶骧问。静漪的眼睛里,有深切的恐惧。 静漪平抑着自己的呼吸,问:“那我们……” “安排了明天早上专机先飞西安,再到北平。夜间飞行毕竟不太安全。”陶骧说。 “那等天亮再走。奶奶年纪大了,不要惊动她。”静漪说着,将手中的电报纸展开,放在桌子上。 陶骧走近了些,静漪抬头看他。 “我娘……”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陶骧没有出声。 · · · 回去的路途却远不如想象的顺利。 从兰州起飞后不久遭遇到了雷暴,飞机不得不返航。在机场等待了两个钟头,才重新起飞。到西安加油之后,飞抵北平上空,因大雾无法降落,盘旋良久,只好飞往天津。等飞机降落在天津,已经是深夜。 静漪被一路颠簸的,到此时吐的都是苦胆水了。 陶骧提议哪怕在机场休息一个小时都好,她却不愿意。于是陶骧只好要段奉孝从天津城防部队调车子来,将他们接回北平。 他也不知静漪是哪里来的力气,或许就是一股精气神顶着,身体已经那么虚弱的情况下,竟然眼睛都没有合一会儿,硬撑着回到北平。 当看到城墙时他明显的看出静漪身子颤了颤。拂晓的晨光中,灰色的城墙都有一层淡淡的橘色的光…… 在程家的大门口,程之慎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之慎看静漪脸色苍白、神情仓惶,说:“你定定神再进去。” 静漪脚下一绊,扶着垂花门站住了。 程家大院里,比起她走前,虽说已春暖花开,却丝毫没有给她生机盎然的感觉,她只觉得简直要比她走的时候,更像隆冬……她回过头来看着之慎,瞬间眼圈红了,问:“九哥,是不是我走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之慎怔了怔。 “到现在了,就别骗我了,行吗九哥?”静漪喉咙已经哑了。 “是你走之后,病情加剧恶化的。”之慎回答。 “静漪。”陶骧开了口。 静漪不看他,只盯着之慎。 之慎说:“帔姨坚持不让告诉你……” “她都那个样子了,不让告诉我、就不告诉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必须瞒着我才行?我只有这一个亲娘……”静漪激动起来。 “静漪!”陶骧再次开口,“快进去看看。” 静漪吸着气,“我……她要今天就过去了,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她说完,转身往里走。 之慎对陶骧说:“一路辛苦,里面请吧。” “怎么样了?”陶骧问。 之慎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陶骧看着静漪的背影。 静漪已经慌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觉得心好像有什么在炙烤着,疼的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不安、心悸和莫名其妙的慌乱痛苦似乎都在这个时候有了合理的解释。在她踏进杏庐的一刹,抬眼看到从房里出来、正在拭泪的乔妈,立刻叫道:“乔妈!” “小姐!”乔妈一看是她,失声叫道。 静漪到这时竟冷静了许多。她走过去,乔妈看着她,红肿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说:“小姐……回来就好了……快,快去……” 乔妈哽咽。 静漪咬着牙关,迈步进门。 翠喜和翡宝都守在床边,除了她们,此时竟没有旁人。 这冷清的场景让静漪心头顿时一股悲凉之感。 “太太见不得人多。大太太这些日子总在这里的,这会儿刚走……”乔妈轻声说。 静漪仿佛没有听见,她朝着床上的母亲走过去。 躺在床上的宛帔,被底的身子薄的简直成了一张纸……静漪跪到床前地平上,颤着手去碰触母亲的面庞,冷冰冰的,好像已经没有气息了似的。 她想抓住母亲的手,可是又不敢用力,俯身想要晃醒她,也不敢乱动,在这样的战战兢兢和不知所措间,她慌乱的不能自已。 “小姐,太太刚刚打过针,好不容易睡下……让她睡一会儿。”乔妈落泪,想把静漪拉起来,“小姐,太太很清醒,她是在等你回来的……小姐别这样……” 静漪不动,只看着宛帔。 苍白脆弱的生命只在一线之间的宛帔,蜡像一般端庄美丽。 静漪死咬着嘴唇,俯身将面颊贴在母亲脸上……从未有过的凉。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静漪头也不回地对乔妈说:“把门关上,谁也不准进来。” “小姐,是大太太……你该出去见一见再……”乔妈说。 静漪沉默地望着母亲,说:“就说我过一会儿会出去磕头的。现在,让我在这儿陪我娘一会儿……” “小姐……”乔妈搀着她,让她坐下来。“小姐千万保重,太太唯一挂心的就是小姐。千万别让太太……不安心……” “你胡说什么?”静漪转眼望着乔妈,“我娘要死了吗?她要死了吗?” 乔妈白着脸。 静漪死攥着手,指甲都裂了,浑然不觉。 翠喜和翡宝强忍着,到这时候却忍不住啜泣。 “不准哭。”静漪转开脸,“都给我记着,太太从来不哭……跟着她的人也不许哭。她最不喜人没事哭哭啼啼的……谁要哭,就从这里出去。” 乔妈见她这样,带着翠喜和翡宝退了出来。 迎面看到陶骧站在外头,正同刚刚赶过来的杜氏说话。杜氏听乔妈说了里面的情形,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强打着精神,看看陶骧,“陶姑爷,里面休息一下吧。漪儿倔脾气一犯,不让她发出来这火是不成的。就让她冷静冷静……二太太……总算等到你们回来。”她说着眼圈也红了。 此时三太太和四太太以及之鸾之凤也赶过来了。杏庐里除了之慎都是女眷,陶骧觉得不便,既然杜氏有话,让他里面休息,他也就出来了。之慎便陪着陶骧去了静漪从前的闺房。 三太太和四太太陪着杜氏坐了好久,见里面一直没有动静,也不敢出声。 杜氏一把手串转的急,显然也是心里焦躁不安。看到三太太她们在这里也不过是陪着,想到里面已在弥留之际的宛帔,心里更有些不是味道。 她轻声说:“你们这些日子也陪在这里,先回去休息吧。横竖刚打过针,此时是不要紧的……有什么事儿,自然有人去告诉你们。都在这儿,对病人也不好。” 三太太和四太太本来也没有一定要在这里的意思,只是二太太病重,杜氏又衣不解带陪在这里,她们不好不来。杜氏发了话,她们也就巴不得早些离开。 杜氏看她们一阵风似的又走了,看看里面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老爷呢?”她问青黛。 青黛说:“老爷一早就出门了。” 杜氏半晌不语,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她觉得不安,示意乔妈去看看。乔妈回来摇头,她又等了一会儿,刚要起身,门开了,一身藏青长袍的静漪从里面出来。杜氏失声:“漪儿,你……” 乔妈等人看着静漪,也大惊失色。 不过半个时辰,静漪的脸都凹下去了。 她抬眼看看杜氏,噗通一下跪下去,给她磕头。 杜氏忙过来扶她,静漪强压着不起来,说:“母亲……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她声音嘶哑干裂,字字都像刀子扎在人心上。 杜氏心痛如刀搅一般,撑着静漪,说:“起来说话。” “小姐,太太醒了!”翠喜忽然叫道。 静漪跌跌撞撞地进了房,扑在床边,果然看到宛帔睁开了眼睛。 “娘!” 这一声分明是强压着不敢大声呼喊,却比任何程度的呼喊听起来更加的撕心裂肺。听的杜氏等人纷纷掩面。 宛帔好半天才看清楚面前的是静漪,又怔了半晌,才抬起手来,摸着静漪的脸,说:“……漪儿?” “是我……是漪儿……”静漪俯身,脸埋在宛帔的肩窝处,“是漪儿,是我回来了……” 宛帔抬手,艰难地抚摸着静漪的背,说:“回来……就好。” 她直直地望着静漪,目光中简直满满的都是贪婪。 “你怎么……就回来了?”她轻声问。 静漪勉强笑着,说:“我想娘了……天天做梦都梦到,想的不得了……陶姑爷嫌我烦,就让我回来了……” “胡说。”宛帔竟笑了。 静漪呆住。 母亲竟笑了……这一笑,她那瓷一般净白的肤色,原本透着青,此刻竟焕发出光彩……她呆呆地望着母亲。 “是真的,他也来了……”静漪跟宛帔撒着娇。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三) “等会儿让他来,我看看的。”宛帔静静地说。 她说每一个字都很慢。 静漪使劲点头,说:“娘,您歇一歇……” “扶我起来坐一会儿。”宛帔说。 静漪要乔妈和翠喜过来帮忙。翠喜从静漪身后绕到床上去,几人合力,将宛帔扶起来,让她坐好。 杜氏进来,亲手端了参汤给她。 “太太……”宛帔刚开口,被杜氏阻止。 杜氏把参汤交给静漪,说:“让你娘喝两口参汤。” 静漪拿了勺子喂给宛帔。 杜氏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宛帔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吃下什么东西了,一两口参汤喝下去不吐,就凭这吊着一口气……她看静漪小心地喂给宛帔,宛帔似乎精神好很多,一口参汤喝下去,没有吐;又一口,仍是没有吐……她忙背转身子走开几步。 静漪何尝不知道宛帔这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撑着。她强压着心头的难过,等小半碗参汤喝下去,宛帔摇头,她才停下来。 翠喜擦着眼睛,守在宛帔身旁。 宛帔看翠喜,说:“你这丫头……好好儿的又哭什么?都说好了,谁也不许哭……” 翠喜忍着泪点头。 宛帔歇了歇,让她们先出去,说:“漪儿给我梳梳头。” 翡宝给她把梳妆匣拿过来,静漪开始给母亲梳头。 卧室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俩。 “漪儿,有些话……娘想现在说给你听。”宛帔说。 “娘,等您好了,有多少话不能说?”静漪说。 宛帔笑了笑,说:“……这个,你收好了……”她拉开梳妆匣最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来。 静漪见她连合上抽屉的力气都没有了,急忙伸手接住。 “这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没什么留给你的……这个……”宛帔靠在静漪身上,“如果将来……你有女儿,给她……我想,我是看不到了……” “娘,您将来亲手给她不好么?巴巴儿的现在拿出来做什么。”静漪让母亲靠着。她能感受到母亲此时情绪有些激动。她伸手给她拍抚着胸口,“娘,别想那些。好不好?” “我知道你……怨我。”宛帔抬手,摸着静漪的脸,“当年我一步走错,步步都错。若不是遇到太太,遇到老爷……我是不想你重走我的老路。” “娘……” “漪儿,娘是冯家的后人。虽然二十多年来没有脸面承认,也没有脸面见父母双亲……最后还是希望你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年……你从前见过外祖父的,还记得吗?”宛帔瘦的皮包骨的手,放在静漪的手上。 此时外头春光明媚,然屋宇深远,春光是照不到这里的。暗淡的光线中,静漪看着母亲白里透青的手上,清晰的蓝色血管,她哽咽,勉强说:“……嗯,我记得……” “这样也好……免得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索性当我早就死了……”宛帔含着笑,言语有些颠倒。她的手凉,静漪想要合起两手来给她暖一下,却因为要搂着她,没有办法。“傻孩子,总有这一天……别难过。” 静漪吸气。 “活着也是痛……丢不下的也只有你……若是你好,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宛帔轻轻地转过头来,静漪却转开脸。她含着笑说:“让陶姑爷进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娘,歇一歇吧,让他等等的。”静漪抬手擦了下下巴,泪痕犹在。明知道母亲看得到,却也顾不得那些。 宛帔不出声,静漪在她沉默当中,不得不轻声叫秋薇。这丫头从跟她进来就不见了影子,不知道缩到哪里难过去了吧。果然秋薇没应声,翠喜进来了,静漪低声说:“去请姑爷来一下,就说太太要见他……让他快些。” 翠喜一出去,宛帔叹口气,说:“私底下无论和姑爷怎么样,当着人千万要维护他。你这样的口气,不妥当。” 静漪怔了怔,看着母亲。 母亲的眼睛里似乎有种了然,她没吭声。 宛帔也不说话,闭了一会儿眼睛。 静漪知她此时她说话是很费神的事。若能阻拦的了,她真不想母亲多说一个字…… “太太,姑爷来了。”翠喜在外面禀报。声音轻的像落花掉在水面上,唯恐惊着了谁。 静漪看到母亲睁开眼,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母亲根本就是没有生病,眼中神采斐然,一对眸子宝光流溢……然而越是这样,她胸口越紧。 “请姑爷进来。”宛帔低声说。 静漪站了起来。 陶骧踏进屋内,还隔着帘幕和屏风,静漪就忽然觉得心一沉。她转头看看,只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听他叫了声“娘”……她眼眶酸胀,看看母亲。 宛帔也怔了下,轻声说:“把帘子打起来吧……我已经是不中用的人……不用讲究这些……” 静漪和翠喜把帘幕升起来。 “去。”宛帔示意静漪。 静漪绕过屏风,看着陶骧,说:“娘请你近前说话。” 陶骧刚要往里走,静漪扶住他的手臂,目光里有恳求。 陶骧把她的手拉了下来,攥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宛帔床前,轻声地问:“娘,好些了没有?” 宛帔温和地望着他们两个,目光终于是落在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上。她嘴角一牵,伸手过来,覆在静漪手上,拍了拍,却看着陶骧道:“姑爷,还是叫我帔姨……别跟着漪儿混叫,礼数上说不过去。” 静漪死咬着嘴唇。 被陶骧握着的手,加上母亲那冰凉的手,压的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应该的,娘。”陶骧稳稳地说。 “漪儿,你出去看看,我仿佛听着说,院子里的杏花开的正好……你去剪一支回来,插在瓶子里,我看看的。”宛帔望着静漪。 静漪看她秋水般的目光,清澈至极。母亲在想什么她马上就知道。她的母亲从来不让人去动正在开着的花……她还是起身,禁不住又看了眼陶骧。 陶骧却不看她,待她极慢地离开,他换了个位置,坐的离宛帔稍微近了些。 静漪绕过屏风前,回头看了一眼,翠喜恰好站在她身前,挡住了陶骧一大半的身影……她咬了咬牙,出了房门。 外间静悄悄的,杜氏带着青黛等人正守在外面。看到她出来,杜氏停止了数念珠,看她脸色极差,说:“怎么样了?可是要什么?” “我娘说,她想要一支杏花。”静漪低声道。 杜氏一怔。 她与宛帔多年姐妹,知道她的习惯。她望了一眼窗外,池塘边的青柳红杏,交相辉映,实在是美不胜收……然而多日来众人都被宛帔病情牵动,谁也没有心思去看这景致。 静漪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阳光刺目,她眼睛酸痛,不知不觉就流了泪。 慌忙擦了去,沿着池塘边的小径往杏花开处去……秋薇跟着她,递给她一把剪刀。她拿了,却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一剪下去,竟是怎么也剪不断那枝杈。原来是手上没有力气。 她就不自觉地蹲下去,剪刀扔在一边,折了的树枝垂下来…… 陶骧看着她,随风摇摆的树枝在她头顶晃来晃去。 他过去,伸手把那支花折下来,将静漪搀了,说:“进去吧,外面风大。” 静漪点头,看他。 “医生过来给她打了针。母亲说这样让她痛苦轻一些。”陶骧解释。就见静漪刚刚还有些呆滞的目光中,瞬间冒了火星似的。 可静漪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说:“谢谢你。” 他将杏花放到静漪手中,说:“进去守着吧。” 她走开了。 藏青色的袍子,在满目春光中仿佛是清水中的一点墨。 分明是很小很薄的一点,却不知怎的硬是有着把所有的明媚都给遮蔽的力量,让这满目春光都暗淡下去…… “小十一直不肯吃东西?”之慎问道。 过了晚饭时间,他过来探视,杜氏到隔壁房间休息去了,外间只剩下陶骧和他。 陶骧点点头。 “这么下去,她会先垮了。”之慎着急。 “晚上医生再来,也给她打一针。”陶骧说。 静漪的脸色差极了。并不只是心情差,她在看所有人的时候,眼神都冷的像冰。眸子深潭似的,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早前医生在,她与医生有过一场对话。听不清他们究竟都谈了些什么。此后医生再来,她也不再询问任何问题。只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就像对着一个幻影,生怕呼吸重了,幻影都会破灭。 陶骧看看之慎,问道:“父亲呢?” 之慎沉吟,低声道:“晚一点一定会过来。” 屋子里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外面轻微的风声。突然间里屋杯碟坠地的清脆声响,打破了这沉寂。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四) 陶骧和之慎同时一怔,就连刚刚从隔壁房间出来的杜氏也是心头一紧,忙问了句:“怎么?” 里屋房门一开,翠喜慌乱地跑出来,说:“太太不好了……快叫大夫……” 杜氏忙吩咐人去,自己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这些日子来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这里,原本已经是极为熟悉的房间,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屋里所有能开的灯都开着,正亮如白昼。她竟觉得刺目……更刺目的是床边跪着的静漪。 僵直着身子的静漪,听到人进来也没有反应。 她只是握着宛帔的手。 宛帔紧闭着眼。 杜氏眼里一热,泪滚下来,她伸手扶着静漪的肩膀,说:“漪儿……” 细碎的脚步声接踵而至,两名医生赶到了。 静漪却伸了手臂拦着,说:“不用了……别让她受罪了……求你们了……” 杜氏叫道:“漪儿,你父亲还没回来……” “此时不来,也就不必来了。”静漪站起来,回身说道。 “小十!”杜氏脸色一变,喝道。 “母亲。”之慎低声,示意医生快些上前。 静漪僵着身子不动,陶骧硬是将她拉过来。 静漪没有再反对。她看着德国大夫那透明的针管插进宛帔细瘦的手臂上,那只手刚刚还被她握在手中、还会艰难却温柔地摸着她发际的胭脂痣……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陶骧将她拉的再远一些,轻轻地将她的头拢过来,靠在他胸口。 杜氏见状悄悄地屏退左右。 “老爷来了……” 伏在陶骧胸口的静漪听到这一声通报,猛的抬头,正看到父亲走进来。 杜氏站在门口,对程世运摇了摇头。 陶骧见程世运一身黑衣,原本就瘦削冷峻的面孔,此时看来越发的瘦削冷峻。他显然是刚刚换过衣服,黑衣纤尘不染,除了手上拿着一本册页,再无他物……而且他进了门,除了与杜氏交换过一个眼神,并没有再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包括静漪。 静漪转身看着父亲,眼神冷的简直要冻住人。 杜氏发觉,陶骧也发觉。 程世运挥了下手。医生们首先退了出去。 陶骧硬是将静漪带出了房间。静漪眼看着房门在他身后被合上,清醒过来,立即就要回去。 陶骧拉住她,低声说:“你给父亲一点时间。” 静漪水汪汪的眼,眼白似是被染红了,而且越来越红,呼吸急促,显见气息是在被她强制性地压住,才没有在这个时候爆发……她没有动。 陶骧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冷静下。” “我没法冷静……我娘……”她开口,一转身对着房门,她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越是看不到,心里越痛苦,“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用……” “他们毕竟是夫妻,静漪。”陶骧终于说。 静漪的肩头松了一下,只有一瞬。 陶骧就见她藏青的袍子闪着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漪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 没人跟着她进去,她脚步慢的,仿佛是要一步一个脚印。 父亲端坐在母亲床边,一动也不动。 她是松了口气。 真的松了口气,她甚至拿着手帕擦了下额头的虚汗,要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了……然而她走近了,走到父亲身后,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母亲——安详的、面带微笑的、美的不可思议的母亲——她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娘?”她叫着母亲,几乎是扑过去,抓着母亲的手,“娘?” 已经冷了。 再不会回应她了。 她哽住,回头看了木雕泥塑一般的父亲,猛的抓住他的手,摇着,说:“叫她……父亲……叫她起来,叫她起来,我有话说……娘,娘我有话和你说……我有话说……我后悔了,后悔死了……我不该答应你……你凭什么就那么把我交待给他……凭什么就放心了、不管我了……” 她已经混乱了,就想着怎么把母亲摇醒。 看上去她就是睡着了……睡着了,还是能叫醒的…… “给她打针!给她打针……让她醒过来……”她喊着。 “静漪!静漪!”有人在叫她。 她就想推开他、甩开他……只是眼前忽然就黑了…… …… 静漪一直觉得有只温暖的手在牵着她走出黑暗,可是她不想走出去。她宁可从今往后都在这黑暗里。 她生命里曾经有过的光,都消失了。 这手温暖的不可思议,很温柔也很让人安心。 可是也已经很久很久,这温暖的手没有出现在她的身旁,甚至是幻想之中了。 她醒过来,却不想睁眼。 翻了个身,朦胧中只看到一个侧影,心头的震颤让她在这一刻几乎没法呼吸……看到枕边叠放的整整齐齐的粗麻孝服,她将脸埋在孝服上,粗糙的纹路刺的她脸上一阵剧痛。 好久,她一动不动。 身体都似乎是僵硬了,她才挣扎着起来。 已经深夜了,她没有敢去摸身上的怀表。事实上表也不在身上,她的衣服被脱掉了。原本里面是鲜红的内衣衫裤,也不得不被脱下来,换上了黑色的。她有些麻木地看着身上的黑,从容地,她抬眼看了看屋内。 秋薇肿着眼睛,唯唯诺诺地,不敢惊动她的样子,只悄悄地把她要穿的衣服拿过来。 黑的,全是黑的。 她穿了。 下床来,穿上那粗麻覆着的鞋。不用秋薇伺候她,她安静地将孝服穿上。满头的发簪全都换成了银制。闪着银白光,亮的刺目。 她转身时看到陶骧。 一身素服的陶骧,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拜托你了。” 陶骧点了点头。 静漪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并没有立即跟上去。 他觉得她需要自己单独走这么一段路……深沉的夜色中她的身影惨白,却越加显得坚强而有韧性。 她正专注于做好一个孝女。 事实证明也没有人比她在此刻能做的更好。 只是她并不哭。 反而是同样作为孝女守灵的其他姐妹,甚至之鸾之凤,该哭的时候,都比她哭的更动情。 而她跪在灵堂上,就像一个雕像。 整整停灵三天,她日以继夜地守在那里,没有离开半步,谁劝也没有用。人是迅速地憔悴和消瘦下去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程家给二太太冯宛帔在丧礼上的规格虽然没有正房太太的礼遇,却也不同于寻常侧室。唯独在对遗体的处理上,程家人产生了分歧。按照程家的传统是要土葬的,但宛帔生前要求火化,并且不留骨灰。静漪坚持遵照宛帔生前的意愿,程世运最终仅仅同意火化。 静漪又没有拗过父亲。 当静漪捧着母亲的骨灰回到程家时,被提醒不能从正门进入。 她站在阶前,抱着似乎是余温尤存的骨灰坛,一言不发地站了好久……这朱漆大门的府邸,她母亲耗尽一生的地方……却生前死后,永远是侧门出入。 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死死抱住骨灰坛。 “十小姐,快些进去吧。里面都已经预备好了……”说话的是程大福。 静漪没有看他。 “难不成你还想让你娘从大门里进去?你把母亲摆在什么位置?”忽然间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一旁说,“就算什么都依着你了,这一条可也不能。怎么出嫁的女儿还想做了娘家的主么?你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帔姨生前可没这么教导你吧……” 静漪听着,也不去看到底是谁说的这些话。 “还不住口!”之慎怒道。他声音沙哑,一身黑衣加孝服,脸色也并不好。“帔姨刚过世,父亲母亲都在悲痛当中,谁也不准生事!” 陶骧正在静漪身后。静漪立于程府门前的身影,此时倔强的如沙漠中的一株仙人掌。悲伤,且孤立。 静漪忽然一转身,抱着骨灰坛转身离去。 程之慎愣了下。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静漪上了车。 “去怡园。”静漪吩咐。 程之慎喝道:“小十,里面正等着呢,你这是要做什么?” 静漪说:“怡园的正门,我娘可以进。” 之慎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他刚要发火,被陶骧伸手拦住,说:“九哥,先别动怒。麻烦九哥进去禀报父亲和母亲,说我们晚上过来请罪。” “这怎么能行!”之慎说。他面红耳赤,断然想不到一向懂事的静漪,在按部就班地配合着将帔姨的后事处理到这个地步后,居然会因进门一事横生枝节。“进去上香,明日就……牧之!”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五) 陶骧摆手上车。 车门一关,司机立即开了车。 之慎脸上由红转黑,狠狠地瞪了身旁的之鸾一眼。之鸾却毫无惧色,一回身先走进大门。 程大福见事情已然这样,在一旁提醒之慎道:“还是快些进去禀报老爷和夫人吧。” 之慎怒火中烧,积压了好久的愤懑统统涌上来。他将袍子一提,甩开大步上了台阶。 …… “对不住。”静漪说。明知道自己这样的意气用事,后患无穷,她就是控制不住。 “静漪,你伤心,可是你想过没有?父亲可能更伤心?”陶骧问。 静漪抱着骨灰坛。 今天,她亲手将母亲的骨灰装起来的…… 车子忽然猛地刹住,静漪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方的座椅上撞去,还好陶骧反应够快,急忙把她环住,护好了才抬眼瞧前面。司机急忙回头,看着他板起脸来,说:“对不住,七少。” 陶骧看他脸都白了,皱眉。 “不怪他。七少,看。”坐在前面的马行健说着,一指前方。 车前一个日本浪人,一手拿着酒坛子,一手捶着车前盖,骂骂咧咧的。马行健是懂日语的,听到那浪人骂的难听,他看了看陶骧,等他的指示。 陶骧哼了一声,说:“开过去。” “是。”司机听了这话,重新发动车子。 日本浪人不是一个,可能平日里在这一带也恣肆惯了,见这辆车子没有被吓到,反而后退一程之后,加速冲着他们过来,见势头不好,急忙四散躲闪。车子开过去之后,酒坛子却追上来,险些砸到车子上,一通醉话乱骂出来,更加让人恼火。 “真不知道这北平市长是怎么当的,难道连段司令也变的好脾气起来了么?街上流氓横行,还让警察署长稳坐其位?”陶骧不咸不淡地说着,看看静漪。静漪对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日本人在东北横行不是一日两日,在北平还算收敛,并没有惹出什么大事来。”司机小声说。 “惹出大事来就晚了。”陶骧看了看这北平城内宽阔的街道,又哼了一声。 静漪虽在悲痛中,仍能体会陶骧此时的心绪,必定有些愤懑。当日街头的示威游行,正是因了这一岛国强盗行径而起。他们是亲身经历过的。 下车的时候陶骧从她手中将骨灰坛接了过来。 她起初不肯。 陶骧一句话,让她松手。 他说:“你心神不定,别让娘摔了。” 她腿一软,几乎要立时摔倒在地,眼看着陶骧稳稳地走在前面,走进了怡园的大门。她仰头望着怡园高高的门楼……其实,母亲当年嫁给父亲,进的应该是这里的门吧? 她眼前有些模糊。 进去看到母亲被端正地供奉在堂上,陶骧正在上香。 她过去站在陶骧身旁,跪下去一同磕头。 她伏在蒲团上长跪不起…… 陶骧吩咐秋薇好好照顾静漪。 他出去给程世运打了一个电话。 静漪听到他在讲电话,声音不高不低,也并没有回避她的意思。她缩着身子靠在床头,隔了很远的距离,看陶骧的侧脸……他放下电话时回了下头,似乎是在看她。只停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进来,低语一阵,他也就走了。 “小姐,睡一会儿吧。”秋薇从外面进来,拧了把热毛巾给她擦脸。静漪沉默的样子,看上去很吓人。她有些胆战心惊。“姑爷让告诉你,他有事出门,顶多半个重点就回来的。” 静漪接了毛巾把脸盖上。 秋薇不敢再出声,守在床边坐下来。又担心静漪,又念着宛帔的好处,不禁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好久,一只手伸过来,放在她肩膀上。秋薇急忙抹着眼泪,回头看静漪人虽然躺着,却望着她,伸手过来给她擦着眼泪,眼泪又涌出来,“小姐,我难受……” 静漪的手背蹭着秋薇的下巴,说:“出去看看谁来了。我倒是想睡一觉,可恐怕是不能睡了。”连日来就这么熬着,她眼睛干涩发痛。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有人敲门,说:“十小姐,九少爷来了,请十小姐前面去。” 秋薇呆住了似的,看着静漪,都忘了起来去开门。 静漪强撑着起来,说:“知道了。”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刻意去把自己收拾利落,只是将鞋子穿好,款步走出了卧房。 她出门前还回头看了看这卧房——还是新婚洞房的样子,火红的一片,连那联珠瓶,只剩了一个,孤零零地还在那里,似乎新婚之夜的枪声都未远去……可是短短的几个月,简直沧海桑田。 她终于还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静漪来到正堂,已看到之慎立于门内,正在上香。 她走进去,看着之慎行过礼,转身望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她没有像往日一样,叫他一声九哥。 之慎也并不想和她在这里多说话,他来的目的就是将宛帔的骨灰带回程家大宅。 静漪知道之慎的来意,她说:“不行。” 之慎大声说:“你不要让帔姨不得安宁!” “我是她的女儿,跟着我,她不会不安宁。”静漪说。 之慎气极,当下也不罗嗦,喊了句:“来人!” 跟着他来这的,有宝爷和许多程家的家丁。 静漪转身挡在门前,说:“难不成在这里,就要动抢了?” “十小姐,我们奉主子的命行事。还请十小姐不要为难我们。而且说句不该说的话,十小姐,二太太一生为程家鞠躬尽瘁,小姐这么一来,二太太泉下有知,该伤心了。”宝爷说。 静漪不动。宝爷是老家人,她一向对宝爷有份尊重。他这么说,有他的道理。但是她也有她的坚持,不能听从这样的劝告。 “十小姐,别让老爷和太太伤心。”宝爷又说。 静漪仍不肯后退一步。 后退,也后退过很多回了;伤心,还有谁伤心地过她…… “小十,你打定主意是要让人看程家的笑话是嘛?”之慎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这样起,但是我也不能容忍你这样一意孤行。跟我回去,你亲自跟父亲解释。” 就在之慎要下令将她带回去的时候,陶骧从外面进来。平时不离他左右的亲随,此时一个不见。但他单独进来,却是谁也不敢忽视。 “九哥,自己家人,还是不要这样吧。”陶骧站到静漪身边。 之慎看看他,说:“静漪今天这么做,足以令程家蒙羞。” “九哥言重了。静漪只是舍不得帔姨。她从不会做令程家蒙羞的事。”陶骧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静漪身前。 之慎沉默。 陶骧转过身来,看看静漪,说:“我陪你回去,同父亲和母亲说一说。你舍不得娘,也得父亲和母亲同意。” 他没有等静漪回答他,示意秋薇把静漪的大衣拿过来。 “九哥,我同静漪跟你回去,要打要罚由父亲做主。帔姨在这里,不要惊扰先人,如何?”他望着之慎。 之慎原本也不欲难为静漪,见陶骧如此说,就坡打滚。 他忍耐着,让宝爷带上人,他们先走一步。 “我自己回去……”静漪跟陶骧说。迟早都要面对,她也不想逃避。可她不知为何,不想陶骧和她一起去。 陶骧看看她,说:“我送你过去。” 她的嘴唇都青紫一片了,分明是极力克制她自己,这样下去,不知道会闹到哪般田地…… 程家大宅门前仍挂着灵幡,雪白的灯飘在风中。 陶骧亲自开车,随着前方之慎的车拐进了宅内,绕了好久才停下,从桐荫书屋的后门走进去。 静漪跟着之慎走着,陶骧走在她身后。 当她在书屋门前站下,发现陶骧已经不在她身边……她后来才知道,陶骧应是被要求回避了。何况他确实也不便在场。 “父亲在里面。”之慎低声道。 静漪抬眼一望,说:“知道。” “小十,别让父亲伤心了……”之慎说。 静漪绕过他,推门而入。 程世运背对着他们。 静漪是从小看惯了父亲这样冷漠的如同悬崖峭壁的背影,可从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她觉得透骨的寒凉、距离遥远。 程世运缓缓地转过身来,冷漠地瞅着静漪,说:“你好大的胆子。” 静漪昂着头。 “你可知道,她除了是你的母亲,还是我的太太、是程家的二太太?”程世运问。 “现在,她就只是我母亲。以后她和我在一起,就没人敢不尊重她、用她的身份羞辱她,也没人再利用她。” “你说什么?” 静漪看着父亲,说:“没人利用她。”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六) “利用她?”程世运看向静漪的目光,散淡中有几分冷酷。 若在往日,静漪必然心生畏惧。可此时,她竟视若无睹。 之慎在一旁看的心惊。 既为父亲,也为静漪。他隐隐觉得今晚应该有些什么事情,已不能避免。 “父亲敢说,从未利用过她对您的心意?她从来不会违背您的意志,就像我不会真的违背她的意志……我离开北平前,你们明知……就不该瞒着我。的确我学医不精,且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竟忍心一再骗我……骗的这么苦。父亲,她是生下我的人……照您说的,她是程家的二太太、是您的太太……可是父亲,她是不是首先是程家的二太太,此后才是您太太……最后才是我娘?”静漪说着,心口剧痛。“父亲,我娘一生也许做过许多错事,她最错的……就是嫁进程家,嫁给您……她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小十!”之慎大喝一声,“不准你这么跟父亲说话!你知不知道父亲……” 程世运一抬手。 之慎只得暂时闭嘴,可是他看向静漪的眼神,当真是更加复杂。 静漪只望着程世运,她说:“父亲,您可有那么一点点的人情味……妻妾、儿女……都是什么?随时都可以挪动的棋子么……” 之慎一把扯过静漪。 “你别拦着我!” “让她说。”程世运道。 “小十,住口!”之慎也大声。 “为什么不让我说,如果不是父亲,我何苦到今天?我怎么会嫁给我不爱的人……我怎么会对我娘都不能尽孝……他毁了我娘,也毁了我……我恨他……” “啪”的一声。 静漪脸上中了一记耳光。 之慎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他脑中一片空白。 这一巴掌打的够狠,静漪人都险些摔出去。 她耳边嗡嗡直响。 “小十……”之慎想过来扶她。 静漪推开他的手。 滴滴答答的,血顺着上唇往下流。 很快就流进唇间,又腥又甜……她脸上有种恐怖和狰狞。之慎看了,心里顿时又悔又急,他咬着牙说:“你不该这么跟父亲说话。” 静漪说:“这些话我也忍了太久了……父亲,如果您还念着一点我娘的好,她的骨灰,让我带走。日后……程家就算是搬进紫禁城,也跟我母女无关。” “小十,你神志不清了吗?!”之慎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个妹妹。 静漪抬手擦了下脸上的血。 好半晌,她从衣襟下掏出一个信封来,看了看,似是要确认无虞,才说:“九哥要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不妨看看这个……” 之慎一把抽过去,打开信封,只看了一眼,脸上立即变了色。他的样子,静漪看在眼里。之慎将信封双手呈给父亲。 程世运却没有接。 “父亲,是孟元的事。”之慎脸色并不好看,但很冷静。 静漪点了点头,说:“果然父亲和九哥都心中有数,三哥就更不用说了。那么当日我问父亲,父亲就该坦然相告。我当时对父亲说过的话,今天兑现。父亲就不要怪我。” 之慎听到这里,像想到什么,立即转脸问静漪:“这些文件,你哪里来的?这不是不能解释的事情……” “人都死了,解释?哪来的,九哥就别问了。”静漪摸了下脸,“九哥以后还是别轻易动手打我,我现在可遂了你们的心愿,是陶家的媳妇了。打狗还要看主人的,是不是?” 之慎原本已难看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些。他仍是在极力容忍,盯着静漪。 静漪转向父亲。 “之慎。”程世运转身。静漪看到他身影移开,母亲的骨灰坛赫然在他书桌上安放。她顿时大惊。她想要过去,被之慎拉住。 静漪强不过之慎,也说不出话来。 “是,父亲。”之慎拦着静漪。 “这会儿没你的事。你先出去。”程世运说。 “父亲……”之慎显然是担心接下来发生的事。 “出去。”程世运说。 之慎只得退出去。 书房里只剩父女二人。 静漪看着父亲。他的手落在骨灰坛边,不动,然而一旁那盏台灯,仿佛是聚集了最温暖的光,不但他的手,就连那洁净如玉的瓷坛,也莹润温和起来……她怔住。只有一瞬,心尖儿像被掐掉一样,转瞬便更加疼痛。 程世运说:“我程世运的太太,没有不进程家祖坟的道理。” 静漪呆住。 程世运看都没有看女儿一眼,说:“如你所说,既然你已是陶家的儿媳妇,既然你还知道、还认为你是陶家的儿媳妇,回去做好你的本分。至于我程世运的女儿你还要不要做,随你。但你敢让我的太太九泉之下不得安宁,试试!之忓!” 黑影子一样的之忓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静漪身后。 “带她出去。”程世运说。 “是。”之忓答应着,也不管静漪怎么样,将她强行带出书房。 之慎本要阻止,但听见里面父亲叫他,忍住要出口的话,转身走掉了。 “你放开我!我要带走她……林之忓,你就是……”她嘴唇哆嗦着,盯着之忓。一回到程家,林之忓也就不是曾经与她出生入死过的之忓大哥了。 她简直不知道在这里,还能信任谁了。 “我就是老爷养的狗。小姐,我得记得谁给我这口饭吃。”之忓看到静漪脸上那悲哀的颜色,“小姐也该记得,是谁给了小姐这条命,谁把小姐养这么大。” 静漪定定地瞅着书房窗内那个影子,说:“给了我命……这家里的人,就可以随时拿走我的命?就可以拿我去换东西,就可以拿我去实现抱负?我到底是人,还是物件儿?” 之忓不语。 静漪声音压的极低,这是她早已明白、但耻于承认、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她仰头望着黑暗的天空,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想都没想要扶住什么来作依靠,仿佛到了此时,她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留恋的了。 她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之忓想要扶她,听到身后有人说:“让我来。” 是杜氏。 她亲自过来,将静漪一扶。 静漪见到嫡母,忍着眩晕,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她。 “漪儿。”杜氏柔声唤她。 她却往杜氏身旁看看。就好像这还是她母亲在世的时候,看到嫡母,身旁会有她母亲的身影……然而是真的再也没有了。 她忍不住想要放声痛哭,可是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无法发声。 杜氏叹口气,命青黛过来帮忙,将静漪搀起来,扶进屋内。 她看着静漪,说:“漪儿,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静漪却摇头。 房内还有之鸾,站在杜氏身后,默不作声。 杜氏发觉,看看之鸾,说:“之鸾先出去吧。”之鸾出去,杜氏才转向静漪,“往常你们姐妹不管怎样,面上总是和睦的。之鸾虽说的没错,却也不该,我已经说过她了。这倒是我素日持家无方的缘故……你替你娘抱屈,也是应当的。你娘无论才貌,都当得起一家主母之位,这自不待言。” 静漪见杜氏面容暗淡,可见是真伤了心的。她跪了下来,说:“静漪今天伤了母亲的心,向母亲请罪。母亲知道……静漪不是这个意思。” 杜氏沉吟。 “你是这个意思,我不怪罪你。不是这个意思,我反倒担心。”杜氏着,细细地看着静漪。 “多谢母亲。”静漪抬头。 “漪儿,你同你父亲说的话,我也听了些。旁的我不便插言,但你那样揣测他待你娘的心,太不该。”杜氏慢慢地数着珠子。静漪原先还有些团团的脸,瘦下去就更像宛帔。尤其这样眉宇间一团悲色,憔悴不堪的样子,就更加像……杜氏一把捏住珠串。 “母亲,我得……可以走了。”静漪说。 “至少过了头七再走。”杜氏说。 “人都不在了,这些虚礼我还要守着做什么。”静漪低声。 杜氏看着静漪眼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叹了口气,说:“我也乏了。漪儿,就先由着你吧……只别忘了你娘说过什么,你又答应了她什么。你要和陶姑爷好好儿的过日子,我也就是放心了。陶姑爷是你夫婿,将来你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只是你须记着,你娘不在了,我还依旧是你的母亲。” 静漪咬着牙根,好半晌。 她郑重给杜氏磕了三个头。 有好一会儿,她伏在地上不动。 杜氏一时竟也没有话。 她仰起脸来,已经满脸泪痕。 她的脸肿的很。右半边脸上还有一个紫色的掌印。口鼻处有血迹没有擦净。这面孔此时难看的很。 杜氏知道她有话要说,静等她开口。 静漪说:“母亲,恕静漪不孝了……静漪还是想带我娘走。还望母亲……” ———————— 亲爱的大家: 通知下明天停更一天,后天一早会补上。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七) 杜氏狠狠地将手串向静漪身上掷去,毫不犹豫地骂道:“糊涂东西!这岂是你一个女孩儿家该有的主意?就是我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你没有听到老爷发狠的话么?你这是非要走到不可转圜的地步么?” 静漪抿着唇,俯身再拜。 她当然听到。父亲等于是将她逐出程家。 “你娘是程家的二太太,她的骨灰要入祖坟、牌位是要进祠堂的,哪有跟着你这个出嫁女到外姓人家里去的道理?你这是要造反?还是你另有主意?”杜氏目光如电,望着静漪,想要照进她心底去。 “母亲……”静漪抬头,心钝钝的疼着。 “漪儿,你可不只是你娘的女儿。你是程家的女儿,是你父亲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杜氏说。她不看静漪。此时她头疼欲裂。宛帔过世令她悲痛,连日来她也是强撑着不要露出疲态,说:“我的话,你好好琢磨下。虽说程家养女儿,不是有朝一日用得到;可是程家若是用得到那个女儿,也该是她的荣耀,不是耻辱。当日你也不是不明白,履行婚约势在必然,不然以你的性子,如何肯呢?彼一时,此一时,情势不同,道理一样。到如今不管这里面有什么,你都要咽下去。” 静漪听着,止不住浑身颤抖。 曾经心心念念的情人、最亲爱的母亲、纷乱复杂的过往、惦记牵挂的亲人……统统在这一刻来到她面前。在那个绝望纷扰的时刻,她背上的包袱,也给过她继续活下去的支撑。的确是她自己选的。选的时候也知道,是再也不能轻言放下……牙都要咬碎了。 杜氏轻声说:“程家是你娘的容身之所。你要带走她,是不可能的。就算你与程家决裂,也不会容许你这样做。” 静漪望着嫡母。 昏黄的灯影中,嫡母慈祥的样貌渐渐开始模糊。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或已经离她远去……她哽咽,摇头。 杜氏说:“母亲知道,你不是不懂……你既是要走,就走吧。” 静漪膝行,将杜氏仍在地上的手串捡起来,交到她手上去。 杜氏胖胖的手,握了手串,也握了静漪的手,拍了拍,说:“漪儿,你娘不在了,还有我。” 静漪低头。 额头触到嫡母温暖的手上。 碧玉手串的温度和嫡母手上的温度一样……她仿佛握的是母亲宛帔的手。从前她这样撒娇,母亲戳戳她的额角,镯子滑下来,在眼前晃,那是多么暖的时光……她哽住。 杜氏摸着她的头,说:“早些回去也好。在这里,我们倒彼此伤心。等缓一缓,你也想通了,也都静了心,我叫人接你回来住些日子的……” 她一贯温和的声音,说到这儿也失去了常态。 静漪低着头,一滴两滴的热乎乎的泪落在她发际。 她已不敢抬头,生怕触到了什么,自己也就溃不成军…… “母亲,还有一事……从前跟随我娘的人,还请母亲看在与我娘的情分上,善待她们。”静漪轻声说。 杜氏看了她,点头道:“程家没有苛待下人的规矩,更不是养不起这几个闲人。况且,杏庐的人,老爷日后自有安排。这个你不必担心。你……去吧。” “请母亲多保重。”静漪站起来。 在出门的一刹,她回头看了眼杜氏。 杜氏挥了挥手。 她硬着心肠出了门。 “站住。” 她听见一声轻斥,是之鸾。 一回身,果然是之鸾仍在廊下。想必她在里面多久,之鸾就等了她多久。 同样等在外面的之忓过来,静漪已看出之鸾来意不善,就在她挡开之忓,被之鸾照着脸上来了一巴掌。 “七小姐自重。”之忓手快,没等之鸾第二个巴掌扇过来,他果断将静漪推开。 之鸾恨恨地瞪着他,转而对静漪道:“说你狐媚子霸道都轻了……怎么还仗着自个儿嫁进什么陶家去,连娘家都一体地轻贱了?伤父亲的心,伤母亲的心。你也不想想,没了你娘,在程家你算什么东西?没了程家给你撑腰,在陶家你可挪得动一步?不稀罕这个家,你大可以一走了之。” 静漪擦了下下巴。 手背上又沾了鲜血。 她冷漠地看了看之鸾,说:“七姐骂了解恨,就骂吧。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 之鸾盯着她,冷笑道:“你还咒上我了?” “七姐保重。”静漪说完,疾步离开。 “小姐!”之忓追上来。 静漪抬手一挥。 之忓脚下一滞。 静漪做出的这个手势,他是再熟悉不过的……深重夜色中的程家大宅里,宽阔的石板路被电灯照着,在这最明亮的路上,十小姐程静漪衣袂被寒气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还是跟上去,只是远远的,仿佛隔着山、隔着水,看一只受了伤却仍然倔强地闪动着翅膀飞翔的蝴蝶。 他终于也停下了脚步,当他看到十小姐的夫婿等在那里。 他恰好站在了树影下,尽管并不算隐蔽,也没有想要隐蔽,也恰好能看到陶骧在看到向十小姐走去时的表情…… 陶骧把手套摘了,一手探到静漪的面颊上。 静漪已经疼到麻木的脸,完全感受不到他的轻触。 陶骧看到她鼻子还在流着血,让她仰了头,拿起手帕便按上去……她明明是想推开他的,最终却只扶着他的手腕,僵直地站了。 他一声不出,手腕间的力量却充满了怒气似的。 她就这样站着,满眼是天幕上缀着的细细碎碎的星,鼻端充溢着浓之又浓的血腥味,喉咙里那些想要吐出来的细细碎碎的字,更是连不成句。 “陶骧……”她按着手帕,把他的名字叫的含糊不清。 他突然靠近了她,单手扶了她的颈子,让她贴近他,低声说:“陶太太,当着人,最好还是别连名带姓的称呼你的先生。 她愣住了。 · · · 宛帔头七过后,静漪随陶骧离开北平。 程家来送他们的,是程之慎。 之慎看着静漪脸上的伤,说:“那日我是急了,不该动手打你的。” 静漪转过身去。 陶骧原本跟她站在一处,之慎一来,他很有自觉性地走到一边去了,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们。 “九哥,”静漪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九哥从来都是护着我的……我有委屈,九哥又何尝没有委屈呢?” 她声音太轻,之慎听了却又觉得太重。 “像那晚,我倒不怪九哥。若是九哥能一巴掌打死我,我还得谢谢你,从此我也是一了百了……九哥听我说完吧。七姐厌烦我,但有一句话她总没说错。在程家,没了我娘,我什么都不是;没了程家,我在陶家,也什么都不行。”她停了停,转脸望着呆了脸的之慎,“九哥,往后做事千万稳健些。若再出差错,可没有妹妹可以嫁了……” “小十!”之慎叫住她。 “九哥,保重。”静漪向陶骧走去。 “你等等。”之慎叫住静漪。 静漪还是停了脚步,“当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嫁人。让我重新回去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那么选。其实我也是无路可走……所谓不得已,也不过是借口。可这不是说,你们把我当个物件儿就是对的。我不是物件儿,我是人。” 之慎叹了口气。 静漪也不回头。之慎的叹息在嘈杂的环境里,清晰可辨。 “小十,有些事,不该我来说。你怨我也好,怨三哥也好,怨父亲也好,我没什么可替自己、替他们辩解的。但是有一样,我一定要告诉你。父亲差点没有能够赶上同帔姨见最后一面,是因为他赶着去了天津。帔姨病危,父亲一周内三赴天津,都是为了能够见到冯老先生,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之慎说。 静漪迈步便走。 她走的很快。 陶骧看到她向他走来,转了下身。陶骧扶了静漪一下,让她上车。他对之慎点头致意。 之慎向他走过来。 离开车时间还早,两人站在月台上,静默了半晌,之慎将手中的一个织锦盒交给陶骧,说:“这个交给静漪。她明白这是什么。” 陶骧将织锦盒接了。 “上车吧。到兰州之后,记得报平安。”之慎说。 “好。”陶骧没有说别的,尽管看得出来,之慎目光中诸多担忧。他只是伸出手来,和之慎握在一处。 “拜托你了。”之慎又说。他望着陶骧,补充道:“照顾好小十。你要让她受委屈,我这个做哥哥的,可不答应。” 陶骧戴上手套。 之慎后退了两步,看着陶骧上了车。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八) 列车员将车门关好,陶骧对着月台上的之慎挥挥手。 火车启动,之慎跟着火车,沿月台走了很远。 火车渐渐远去。 他站下了…… 火车一开,静漪便闭上了眼。 车厢里有轻风,吹在脸上,渐渐觉得凉。 身上覆上了暖又轻的裘皮毯子,内里的丝绸顺滑地贴着她的手背,像温柔的抚触……她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 陶骧坐在对面,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运笔如风,桌子上一摊书报文件……被她这样看,他眼皮也不抬一下。稍后敲了敲包厢门,将他手上的一摞文件都交给了岑高英。回来依旧坐下,望了她一眼。 静漪侧转了脸,望着窗外。 她那留着青紫掌印的半边脸,正对了他。 火车鸣笛,呜呜作响。 她总觉得,火车的鸣笛是像极了呜咽…… 车厢猛烈的晃了一下,呜咽被噎住了。 陶骧把身边那个织锦盒放到她面前,说:“这是九哥让转交给你的。” 长方形的一个织锦盒,姜黄色底子,浅浅的纹路,是盛开的菊花纹样。有些老旧,象牙扣绊上已经生了细纹……静漪胸口闷闷的,像有什么在捶打。颈子上挂着的那块玉,也随着火车轻微的震颤,在她颈间滑动……她打开那象牙扣绊,掀开来,盒子里是两本薄薄的画册,装帧一模一样。其中一本多了两篇台阁体书写的诗词。字迹丰润端庄、雍容有度。她看着落款,手止不住地颤抖……她将册页放回织锦盒中。一双手按在锦盒上,仿佛把什么一并封在了里头。 静漪将毯子拉高些,身子却不住地往下沉,头脸就被蒙住了。就像只受惊的小兽似的,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里,好久都不动一下。 陶骧站起来,将窗帘拉好,车厢里完全暗了。 他把厢顶的煤气灯拧亮了,看了看她——似乎瑟缩地更小了似的——他弯身将裘皮的一角掀开。 静漪抬手遮眼。她面孔汗湿。 陶骧拨开她的手,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问道:“你要这样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帔姨走了,你要跟着走才算尽了孝?” 静漪就仿佛心口被猛扎了一刀似的,眼前几乎能看到喷溅的鲜血。 陶骧看清她几乎想要把自己撕碎了似的的眼神,镇定地、沉稳地说:“谁也替不了你伤心,我倒也不想管你,难道你就一味这样下去?” 静漪冷的发抖。 这车厢里简直一丝暖气也没有。 陶骧深沉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象牙白色的光洁的额头上,潮湿了的刘海纷乱着。他替她将刘海拂到一旁,发际的胭脂痣跃入眼中。他的手指在那里一顿。 静漪定定地瞅着他,额头上那一点,暖暖的,散开来。 片刻而已,他收回手,正要走开,她却握住了他的手。 陶骧愣了下,静漪的手很凉。 他看看她,说:“我出去抽支烟。” 他抽手转身,还没有走,静漪起来迅速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静漪全身都在发颤。她急切地需要一个附着物,好让自己不那么颤抖,颤抖的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化为齑粉……虽然化为齑粉也好,她就不用再这么痛苦了。 陶骧转回身来,抬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拇指处硬硬的茧子将她柔腻的下巴磨的疼起来。她向后一躲,他的手便落了空,停在那里,定了格。就在他发愣的一瞬,她的手臂勾住他的颈子,干裂的嘴唇印在了他的唇上……她清凉的呼吸和冰冷的唇同时袭来,让他猛然间意识到,她这是要做什么。 陶骧将她推开了。 推的有点狠,静漪跌回去,撞在座椅上。 她撑了下椅背。凉凉的牛皮湿漉漉的,是手心里的冷汗在作祟……她转头看了陶骧。 陶骧往后退了一步,将车厢门锁了,回身将她猛的抱起来,推抵到壁上。 比起他上一回将她抱在怀里,她似乎又轻薄了很多,柔软的新生出来的叶子似的,还覆着细细的一层茸毛,简直手掌一搓,她的人就只剩下一抹微绿在掌间……而她踩在他的脚上,挪不得半分,背上剧痛,可是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 陶骧看她忍痛,眯了眼。 他看着她发际的红痣……滚烫的唇碰触了下那点嫣红。 能感受到她身体在他掌下的颤栗,他心也就紧了紧。 “静漪,这实在不是个好时候。”他嗓音已经低哑到他自己都听不清了。 她心里说了三个字……我知道。也只是在心里。她闭上眼睛,仰了脸去亲他。总知道他是热乎乎的一个人,就这么紧紧地靠着他,暖意会给她一丝的力气……陶骧被她缠的燥了,打横将她抱起,一转身便把她放在长椅展开的裘皮毯上。 许是感受到实落,她睁开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 然后在他俯身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地亲吻她的时候,伸手去扯着他的毛衣……可当她的手触到他的身体时,仿佛被烫到似的,停了片刻,缩手回来,不知所措了……他的亲吻也停下来。 她吸着气,缓过来,心跳的更加迅疾,眼里就充了泪。 陶骧看着她,将她的手捉住。 静漪咬着嘴唇。这回咬的有些狠。 他低头,轻啄她的唇,低声在她耳边说:“放松一点。”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紧绷的身子却依旧没有一点松弛的迹象。 他灵活地解着她颌下的钮子。 火车轮子压过铁轨,咔嚓咔嚓的响声中,钮子被解开的节奏,与那响声相合,也仿佛同她的心跳相合……她的外衣、她的衬衫、她的裙子、她的胸衣……慢慢地、一层一层地褪开,皮肤上渗出了水,还在一点点地往外渗,这让她越来越觉得燥热,失水似的,嘴巴也开始发干……朦胧间是知道接下去还会怎样的,却仍不安。仿佛身体里有个不是她的灵魂,拼命地想要钻出她的身体,需索更深切的暖意去了……偏偏这个时候,陶骧却慢下来。她攀着他的身体,藤萝似的,想要缠绕住他……此时只有他身体的温暖,才能给她救赎。 她啃咬着他的唇,就像他亲她的时候那样。 陶骧僵了一下。 他稍稍抬起身子,看着静漪。 她紧闭着双眼,不住地试图靠近他。她的样子是有些糊里糊涂的……分明已经情热,他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下来的。 可是他原先并没有打算这样要她。 身体和头脑似乎在往两个方向去,他就在此时清醒了片刻。 他撑着手臂,就那么看着她。 银白色的裘皮上,是静漪身体,曲线毕现。她洁净如玉,她皎皎如月,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而且她柔的软的弱的很,这就更给他一种想即刻便把她揉碎了的冲动,揉的细细碎碎的,甚至毁掉她、毁的彻底……他甚至能觉察出自己那从脚底到头顶每一个毛孔都有跳怂的火焰。 她睁开眼,看着他,咬着牙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了他的腰间的皮带。 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她全靠摸索,寻找着搭扣……她的身子几乎完全贴在他身上,汗湿的额发、散开的发髻、随着薄汗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充斥着陶骧的鼻腔。 他抓住她的手。 静漪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似乎是被烧红的铁钩子,瞬间将陶骧已经要压下去的心底的火儿勾了上来。 他的手带着她的手,将皮带扣轻而易地拨开、抽出。 仿佛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崩溃就近在咫尺。 陶骧俯身过来。 他缓慢而轻柔地亲吻着她,试图让她渐渐地放松、柔软……并且等着她,果然稍稍放松、柔软…… “一会儿就好……” 这句被反复重复的话,在接下来的过程里仿佛是麻醉剂,不停地从他的嘴唇间,注射进她的耳蜗中。 然而疼痛却始终没有缓解。 她起先是强忍着,后来便开始哭泣。 哭的难以遏制。 哭的让人揪心…… 她的眼泪就顺着面颊肆意地流。他没办法阻止,只好任她哭下去……他知道这些日子其实她都没有真正痛快地哭出来过。 她需要一场彻底的疼痛,和彻底的哭泣。 一念至此,他将她柔软弱小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也不再怜惜她…… 静漪也不知道这没完没了的痛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她终于昏沉沉地被他妥善安置。 她想着如果就这么睡一觉也好……他好不容易肯放她睡觉了……或者,也许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也好。 很快,陶骧发觉静漪不对劲了。 紧贴着他的这具身子越来越烫。 他起身穿衣,从她随身带的药盒里找了阿司匹林。 她摇头不肯吃。 他硬是逼着她吃下去……她只是轻声地和他说谢谢。不知说了多少回,终于不说了,那是她已经烧的糊涂了。 陶骧开门出去。 没有人守在近前,他高声喊人。 匆促的脚步声响起来,他看清先跑过来的是图虎翼。 陶骧告诉图虎翼,传他的命令,原定计划有变,到达太原后,立刻去医院。 【第十二章?完】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一) 【第十三章·易聚易散的云】 静漪这一病缠绵病榻又有月余。待她渐渐好起来,已至初夏。其间她就在琅园静养。刚返家时她病的凶,连陶骧也被陶夫人嘱咐不要打扰到她。陶骧起初尊母命别室而居,后来军务繁忙,连家都顾不上回了。静漪人在病中,精神萎靡不振,颇有段日子是晨昏不辨,有时守在身边的人有时都认不清,这些倒都不太在心上。见不到他,她心里竟是轻松的。只是病中被家里上上下下像只瓷娃娃一样对待,汤药不断,尤其陶夫人还嘱咐了大少奶奶就近照看,她又觉得不轻松。 符黎贞倒是一日三次的来琅园看静漪吃药。 静漪开始用的是西药。胡少波时常带着护士来给她打针。待她病情稳定,符黎贞便看着她用中药。静漪当然知道这是陶老夫人和婆婆的意思,又有符黎贞看着她服用,少不得不依从。 陶骧一日回来,亲眼看到她喝药的苦状。原本因病就苍白的脸,喝了药简直面目发青。偏偏她又不叫苦,汤药总喝的一滴不剩。他看的都皱眉。秋薇心疼她,给她一颗话梅,她却不吃。陶骧倒有些纳闷。秋薇出来,悄悄拭泪,跟陶骧说,从前太太每次让小姐喝药,都拿话梅哄她的……后来小姐大了,喝药讨话梅,倒是哄太太开心了。 陶骧深知静漪这一病不起,大半是心里来的。 这天再看到张妈和秋薇大幅阵仗的端着药上楼去,就说:“这些药就停了吧。没有病,倒拿药培着,也生出病来了。” 说这话时正好符黎贞陪着陶老夫人来,听到了,符黎贞先一笑,陶老夫人却皱眉。 陶骧见祖母不乐意了,笑着说:“我看她都好差不多了么。” 陶老夫人瞅着他叹气,说:“你懂什么?” 陶骧来扶奶奶进门。看到大嫂笑微微地望着他,他就说:“是药三分毒,奶奶。” “我说你不懂,你还不服气。你媳妇原本就是个单薄的孩子,先时刚进门,我就看出她禀气柔弱,像是病后失于调养。别的不说,这不到一年,两场大病,不下死力气慢慢儿调养,日后有她吃苦的时候呢。”陶老夫人说到后来竟有些动气。 符黎贞忙劝道:“奶奶,七弟是心疼七妹呢。” 她这么一说,陶老夫人倒看了陶骧,陶骧被奶奶看着,说:“药是真不能总是吃,奶奶。” 陶老夫人就说:“既是这样,罢了。” “奶奶英明。”陶骧说。 “不让她吃,你替她吃。”陶老夫人毫不犹豫地说。 这下连跟在后面的金萱银萱都笑出来。陈妈拎着一个食盒,这时候忙端稳了,说:“老太太要吓着七少爷了。” 陶骧笑道:“我倒是不怕吃。就是怕奶奶的好东西被糟践了。” “你这不也知道是好东西?”陶老夫人说着便要上楼。陶骧忙请她坐,看了秋薇一眼。 秋薇机灵,急忙说:“老太太您稍等。小姐说今儿身上觉得松快,正要下来走动走动、去园子里看看花呢。”一溜烟儿地跑上去了。须臾,果然静漪从楼上下来。 陶老夫人刚坐下,抬眼看看静漪。天已经热了,她还穿着夹袄。月白色的夹袄,银线挑绣的花样,素素的,衬的她脸色极白。身旁的秋薇大约是每日跑进跑出,倒被晒的肤色显了黑,与静漪一比,却显得她健康多了。陶老夫人就忍不住说:“老七你还说,你看看你媳妇儿瘦的可怜样儿。再不好好儿补补,人不说她病着没好好儿调养,倒说咱们陶家苛待媳妇儿了。静漪过来,让奶奶看看。” 静漪并不知道她下来之前他们祖孙都说了什么。看了陶骧一眼,陶骧却不解释。 符黎贞见这二人如此这般,笑道:“七叔心疼你整日吃药难受,跟奶奶说停了药呢。”她坐在一旁,身边是麒麟儿。“奶奶,也难怪七弟说,我瞧着七妹喝那苦巴巴的药汁子也不忍的。只是七妹身子确实弱,两个大夫看了都说还得再喝几副药呢。倒是这些药喝了之后,不妨用丸剂,慢慢养一养。” 麒麟儿听她说着,抿着嘴看静漪,道:“我爹爹也不喜欢喝药汁子。早起还把药汁子泼了。” 小孩儿家的话不期然地说出来,大人们听了都是一顿。 静漪自从病着,符黎贞每日来,都不曾带儿子一道来的。这乍一看到麒麟儿,她招手让他过来,说:“麟儿好像长高了些。” 麒麟儿看看他母亲,似是在得到许可。 陶骧看着静漪的手——原本手腕子就细,这下简直细的要担不住腕上那条金镶玉链了……他一转眼,见祖母似无意地也望了一眼静漪的手腕子。 符黎贞推了推儿子,让他到静漪这边来,说:“让七婶看看的……真高了么?这孩子真让我发愁,只是不长个儿。那日姑奶奶还说呢。” “小机灵鬼儿。”陶老夫人宠爱地抚了抚麒麟儿的额头,看着静漪和麒麟儿在一处,笑了笑,说:“我看也是长高了些……往下天气该热了,不如趁着这时候也让麟儿出去多跑跑。还有静漪渐渐地可以出门走动走动。老闷着也不好,哪怕在院子里先走几步呢。只是别累着。” “是。这两日身上觉得有些力气,我是想下来走走的。奶奶别担心。”静漪说。看到陶骧悄悄起身离开了,她往陶老夫人身边挪了下。 陶老夫人微笑,说:“瞧你这会子连走出这个院子都不能。不知到哪天才能走出大门口呢。” “病久了腿脚是没有力气,七妹也不用着急。”符黎贞轻声说着,让麒麟儿回到她身边去。“奶奶,过几日我就想带麟儿出趟门。” 陶老夫人问:“可是要回娘家?” 静漪习惯了陶老夫人慈祥中洞若观火的目光,倒没有多想。符黎贞却是微微一怔,才说:“是呢。我也很久没回娘家了。我母亲总想出来,只是脱不得身,也想念麟儿的,距上次见,也有日子了。” 静漪低了头,把衣袖拢了拢。秋薇给她拿了条披肩来。 麒麟儿回头看静漪,问:“小婶婶,我姨妈生辰,小婶婶能不能来?” 静漪还没说话,陶老夫人先笑了。 符黎贞拍了下儿子的小脸蛋儿,说:“小婶婶怎么能去呢?” 陶老夫人看着符黎贞,说:“我倒忘了,弥贞是四月的生辰。也有多时不见了,她还好吗?” 符黎贞忙说:“奶奶记挂。弥贞还好。只说要来给老太太请安,一来咱们家里这阵子事多,二来她也有些不便,就没能来。我想着这几年姐妹们都没能相聚,回趟家,顺便替她做做生日也好。奶奶知道,她也确实……” “去吧。让她闲了来坐坐。她本就是你亲妹子,再说女人们不管男人们那些刀枪相见的事儿,不必觉得不便。”陶老夫人若有所思,说着见静漪在一旁,是都听进去她们对话的样,笑道:“看样子静漪是想出门逛逛?你若有这个力气,不妨跟你大嫂走一趟。只是你可不能小器,空着手去吃人寿酒。” 静漪笑着摇头道:“大嫂一家相聚,我去打扰不好。” 符黎贞笑着说:“又不是不认得,不怕的。” 陶老夫人听说,便问了起来。静漪跟她解释,还是元宵节当晚见过符弥贞一面。 “二小姐生辰,我虽然不能去,贺一贺总是应该。不知道二小姐都喜欢什么?我也好备一份寿礼。”静漪说。 符黎贞微笑道:“她和你一样,也是个爱读书的。我一旁瞧着,倒是你爱的,她也都爱。” “那就好说了。” “说你客气,你真客气起来。果真替她收了你的礼,回头我也该落不是了。”符黎贞笑微微的,“我倒是听我母亲来说的,弥贞回去只说七少奶奶果真绝代佳人,样子好倒在其次,性子气度实在难得。” “弥贞向来识人,这话不算过分了。只是不知原来你们还有这一段渊源。”陶老夫人说着话,外面说福顺来请大少奶奶。 符黎贞就说到了吃药的时候了,当下带着麒麟儿先走一步。 静漪见时候不早,以为陶老夫人也要走的。不想老太太在符氏离开之后,倒细细地问起静漪来,从饮食起居开始,事无巨细,直把静漪问的是心头暖意融融。见她只是笑,陶老夫人忍不住又叹气,说:“真是个傻孩子。” 陶骧正巧回来,听祖母这么说,看了静漪一眼。 ———————— 亲爱的大家: 给点儿掌声吧,这段时间卡文真的卡到要shi了……~~~~(&gt_<)~~~~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二) 静漪被他看的有些局促,还好他这就坐下来,陪着陶老夫人说话。她在一旁看着祖孙俩乐乐呵呵地聊着听起来似乎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在祖母跟前,总是这样的温和。 莫名的让人觉得像只晒太阳的猫…… “静漪,热吗?”陶老夫人问到。 静漪忙摇头。 “瞧你脸红的。”陶老夫人微笑,看看秋薇,“天儿热了,也上心看着你主子些,别让她吃冰的东西。我不过是白嘱咐你们的,吃药本就忌生冷,也备不住一时贪嘴……” 她说着要走,却又嘱咐静漪一。 静漪和陶骧送她出去。 院子里绿荫满满的,遮挡着烈日。静漪很久没有出来了,忽然间被刺目的阳光耀着,竟有些不适。 只走了几步而已,陶老夫人便扶着陶骧的手,让静漪赶紧回去。 “天儿好的话,我日日都来的,见天儿的立规矩,还立不过来呢。秋薇,快扶你主子去。”陶老夫人看看静漪终于听话地走开了,才满意地转身,倒又瞅了眼跟在身边的陶骧。 陶骧见祖母只管看着他,问:“奶奶,我可是哪儿又做的不好了?” 走到阶下,陶老夫人提了下裙。待陈妈收了伞和金萱银萱先迈步出门,在轿边等着了。她才说:“你倒也会说,哪儿做的又不好了。” 陶骧见祖母这话不是没有来头,就笑笑,等着下文。 陶老夫人一转身,看了看琅园门内。和别处院落不同,琅园是没有影壁的,只用了几棵梅树略作遮挡——静漪还没有走远……疏落的梅枝间有她窄窄的月白色背影,陶老夫人说:“确实是个傻孩子。也罢了,这世上独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傻一点倒是更有福气。” 她说着,特意看了陶骧。 陶骧亲手打了轿帘,请祖母坐上去。 将要放帘子,陶老夫人抬手一遮,说:“这些日子就别让静漪出门了。往下天气也热了,好不容易有点起色。” “她长着脚呢,奶奶。再说,她哪有那么娇气。”陶骧见祖母这么说,终于有些啼笑皆非。倒也不敢放肆地笑,明知祖母今日总有些机带双敲。 “没了娘的孩子,再娇气也有限。你就是粗心大意。这一点,比起你大哥和二哥来,都差的远了。就是他们也有限,何况你。”陶老夫人皱着眉,挥手让他放了帘子。 陶骧吩咐陈妈让轿夫慢走些的。 祖母的清凉小轿慢慢远了,倒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回身进门一看,静漪才走到廊下。这一程才能有几步,她竟是一步三挪么? 就见屋子里晃出一颗好大的头,白乎乎的,摇摇晃晃就出来了,那主仆二人也不知在说什么,还没发现呢…… 静漪见秋薇替她打了洋伞,就说:“我不要这个的。你要再这样蝎蝎螫螫的下去,我怕没几日这府里上下都要看不惯我了。” “这有什么看不惯?难不成除了嚼舌根儿,就没旁的事做?闲来无事就知道说这个命不好,说那个不吉利……”秋薇说着便沉了脸。 静漪听着这话必然是空穴来风。 “你就是爱往心里去不是?”静漪看她紧绷着小脸儿,缓缓地说。“咱们岂是说不得的人?” 秋薇就觉得更委屈。看看静漪恬淡的模样,想着她的小姐自来就是这样,就说:“小姐病着,我就不想跟小姐说这个。可若是别的,我也不理……凭什么说咱们不吉利?” 静漪皱皱眉。 “说小姐一来,连累二少爷一家子被劫……过门没几日,家里就不安宁。这里那里、里里外外事情一样样冒出来,就没消停过……新婚才几日,还新正腊月的,亲娘就走了……然后自个儿还一病不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肺痨……小姐,你要再不好起来出去露露面,怕是她们给姑爷讨小的话都要说出来了。”秋薇气不平,洋伞上垂下来的珠穗蕾丝都晃晃悠悠的。 静漪说:“原来是这些话。” 秋薇没说“她们”都是谁,她也不想问。 只是深吸了口气,户外新鲜的空气,混着泥土和花树的味道,让她觉得舒服。 秋薇看她是不为所动,呆了片刻,又笑了,说:“小姐心宽就好。倒是我看不开。我就觉得怪,怎么小姐病了这些日子,咱们院儿里就这么冷清。草珠悄悄儿地和我说的。张妈也知道,就警告她不许乱说。大少奶奶今儿要不是跟着老太太来,是再不许孙少爷靠近咱们院子的……”秋薇声音越来越低。 静漪笑笑,点头。 她料到了。 “小姐,累不累?”秋薇问静漪。看她脸色虽然雪白,倒是并不难看。“难得下来,要不要去后院坐一会儿?那里清静,太阳也好。前儿姑爷回来,让图副官刚刚给露台上安了一套桌椅,可好看了……小姐去看看?” 静漪看她说的热闹,就没反对。 她跟秋薇从石径上绕到后院去。 此时后院的花草树木已经长开了,西府海棠开的正盛,粉嘟嘟的好看极了。 这些倒罢了,静漪看到廊下新摆放的桌椅就很喜欢。坐上去更是舒服。秋薇见她喜欢,要拿毯子给她盖一盖腿,她不让,说:“正好晒晒太阳。” “也是,小姐脸色太差了。”秋薇笑道。她收了伞,立在一旁。 静漪靠着椅背,看着这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生机盎然。她倒不知道,这一病,不止辜负了春光,连夏日都已经来临了……她想着上一个夏天,自己还是无忧无虑、闲愁万种的少女,看的天来大的事,也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暴。母亲在,什么都在。 “小姐,又伤心。”秋薇看她眼中有泪光,忍不住低声道。 静漪拭了拭眼角,道:“哪有。” 低头看自己一身素服,忍不住心疼如刀绞。 “小姐,要不要吃点什么?老太太今儿带来的点心是牡丹饼。陈妈妈做的。张妈说,陈妈做点心可有一手了。尤其是牡丹饼。今儿又拿来一些,倒说今年新鲜的花朵做的也就这些了。说是因为今年牡丹花开的不好呢,不知道怎么了。”秋薇说着,笑嘻嘻地指着自己圆圆的脸腮,“小姐你也不怎么吃这些,每回都便宜了我。你看,你是瘦的不成样子,我要胖成小肥猪了。” 静漪看她,果然面庞比先前是圆润了许多,且晒的黑红,不禁笑起来,说:“吃的倒不怎么想,你去给我拿信匣子来吧。” 这一个多月来,来往信件她只让秋薇收着,一封都没有开过。 “要看信么,那么费神做什么。”秋薇说。 “去吧。反正闲着也没有什么事情。”静漪说。 秋薇离开了。 静静的一丝风也没有,却见了干燥热烈。 “少奶奶,茶来了。” 静漪被惊动,看一眼上茶的侍女,珠圆玉润的一个姑娘,问:“你是月儿?” “是。”月儿被她看着,腼腆地抿嘴微笑,稍稍有点局促。“秋薇姐姐说少奶奶在这儿,让我把茶点送过来。” 静漪看一眼,就是牡丹饼。 淡淡的姜黄色,香气也淡淡的。是甜蜜的牡丹花香。 “都好了?”静漪问月儿。 “谢少奶奶。都好了。”月儿意识到静漪是在关心她的病情,忙回答,“少奶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做。” “眼下没什么。去吧。”静漪温和地说。 月儿要退下,她想起来,问:“怎么不见草珠?” “草珠这两日身上不大好呢。”月儿说着,脸又红了下。 静漪想着,大概是女孩儿家的毛病,也没有细问,只让她去了。坐在那里喝完了一盏茶,倒还不见秋薇出来给她送信。她就那么坐着,也见了累。渐渐就有些犯迷糊,歪在椅子上就想睡……“啪嗒”一声轻响,静漪睁眼,发现陶骧就坐在她身旁。她的信匣子,则放在小几上。 她愣了下,想动,没有动。 陶骧就看她是一副被吓住的模样,扫了眼小几上,茶点她都是动都没有动的。 “日头下去了,外面会凉,坐一会儿就上去吧。”他说。 微风拂面,暖的像携着火,她心想这怎么会凉。 陶骧见她垂下眼帘,并不看他,只伸手去拿了一枚牡丹饼……那饼薄而小,一掰,有细碎的饼屑落下来,沾在裙子上。她微粥眉头,拿了帕子轻轻拂去,金镶玉链子就在腕上晃着,暗暗的一点金光,一闪,一闪的……她抬眼,望着他。 “符二小姐生辰,我倒送点什么合适?”她问。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三) 陶骧还没回答,静漪就觉得一阵热乎乎的风过来,忽然间一颗大头晃到她面前来。 这白狮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照着她的手就来了。 静漪并不防备白狮出其不意地出现,正错愕间,就见白狮伸着粉色的舌,一对小眼睛紧盯着她手里的牡丹饼。她明白过来,手上的饼稍稍往它面前一凑,它呱唧呱唧两口便吞了下去。那贪吃的样子,简直要连她的手都吞掉的。吃完了,小眼睛亮闪闪的,眼巴巴地还只管盯着静漪的手。静漪拍拍手给它看,表示没有了。见它依旧不依不饶,胖身子晃着,朝着小茶几便蹭。小茶几上的茶具都跟着它晃起来,简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静漪没办法从小碟子里又拿了一块饼,掰开,看着它说:“就这一块……你都肥成这样了,再肥下去可怎么办呢?” 她摸摸白狮胖大的头颅。自从白狮来了他们这里,一日比一日的精神,只是贪吃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她这段时间和白狮混的熟悉了。原先只知道白狮是爱吃肉的,不料它也爱吃点心,更眼见着肥起来。……手里的饼给了白狮,她看着,微笑,再摸摸它的头。白狮往地上一滚,团着身子扭来扭去,滚绣球似的。 “喂,你不可以这样撒娇……”静漪微笑。白狮憨态可掬的样子,总是逗的她会笑出来。回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是被白狮弄醒的。那么大的爪子,一下一下地刨着她的枕头……往后每天,只要她早上醒来,就会看到床脚下窝成一团雪白绒球的白狮。很奇怪,明明每天晚上张妈都把它赶出她的卧室,早上它却总是在那里。渐渐她习惯看到它,慢慢也有些感动,尤其是看到白狮温和的眼神……它藏在她床下躲着张妈的时候,她也不揭穿。 一碟牡丹饼终于都被白狮吃光了。 它心满意足地蹭蹭静漪的手。 静漪伸手点着白狮的圆鼻头,说:“真拿你没办法。” 她意识到什么,抬眼看陶骧。 陶骧就看着她这样跟白狮玩耍、将他撂在一旁忘记了,似乎也并不觉得恼。 “那个……”她再开口,偏又忘了刚刚他们俩是在说什么。 陶骧抬手抹了下发顶,说:“别人的生日,你倒是往心里去。” 静漪看他有了不耐烦的样子,索性不出声。 气氛就有些尴尬。 “姑爷,岑参谋来了。说老爷回来了,让姑爷等下过去呢。”秋薇推门出来,说。 静漪知道公公前段时间便启程入川,一路往西南去,在广西短暂停留后,到南京盘桓将近一周,本来以为要下个礼拜才能回来,不想这就到了。她看陶骧显然也有些意外,说:“父亲回来,我一起过去吗?”前头没有传话,她虽说该过去,但是不知道他们父子是不是另有要事。 陶骧站起来说:“我先替你问安吧。父亲刚到家,母亲那边也添些事情。至于说礼物送什么。” 静漪望着他。 “不拘送什么,你喜欢就好。”陶骧说。 静漪跟着站起来,拂了下裙摆,似乎还有饼屑,说:“轻了重了都怕失礼。大嫂倒也说了,大约我爱的,二小姐也不会不喜欢……” 裙子被她敛了,露出鞋尖来。月白色缎子鞋面,素素的一点装饰也无。倒被白狮的大爪子踩了半个爪印在上头,她有些气恼地弯身轻捶了下白狮的大头。 “你这个顽皮鬼。”她说。 “七嫂,你跟白狮说话呢?”尔宜清脆的声音含着笑。 “哪儿啊,我在和……”静漪抬头,只看到一身学生装的尔宜站在身后。墨黑裙子、天蓝衫子,背着书包,笑眯眯地望着她。至于陶骧,连影子都不见了……见她怔了,尔宜笑的厉害,说:“七哥进屋了……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俩了?” “没有的事。”静漪看到尔宜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问:“可是刚下学?怎么还大包小包的?” 尔宜举了下她手里的大包,说:“就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七嫂快进来,我还带了同学来……这个要穿给你看,给我们指点指点。” 静漪听说她带了同学来,回头吩咐秋薇把白狮带上去,等下别吓到人。 尔宜拖着静漪走,嫌弃地看了白狮一眼,说:“样子蠢笨蠢笨的,还越来越肥。七嫂,亏你还宠着它。” “嘘……”静漪拍拍白狮,让它走开。瞪了尔宜,“它听得懂的,会生气。” “七嫂,你是不是还发烧?真要宠它成宝了……好吧,我不说它。七嫂,我让她们进来好不好?”尔宜笑着问,指了指门外。 静漪就看到外面梅树下站着几个与尔宜年岁相仿、也穿着学生装的女孩子,倒是安安静静的。 “怎么不就请进来呢,倒让人在外面等着。多失礼。秋薇,去把那几位小姐请进来。”静漪微笑着说。 “七嫂,先别跟母亲说哦。她会怪我打扰你休息,不让我们来呢。我看父亲刚回来,她那儿一团乱,悄没声儿地来了。”尔宜悄声说,吐吐舌尖,瞄了眼书房里,“七哥也瞪我。不过我想着前儿来看你就好很多了呢,又着急……” “没关系的。父亲好吗?”静漪也看了眼书房。陶骧还没走,书房里还有别人在。 “看着还好,就不知道为什么进门就喊七哥去。不会是有什么事要发作七哥吧?”尔宜见静漪上心细听,又笑道:“我瞎猜的。七哥这阵子忙成这样,没功劳也有苦劳,父亲不会真怎么着他的。” 这时候几个女孩子进来,尔宜给她们介绍。静漪一时也闹不清这几个女孩子谁是谁,只是看着她们都正当妙龄,清秀可人,和尔宜一般的活泼泼的,很招人喜欢。她就请她们坐了,让秋薇上茶点来。 “也别一个劲儿盯着我七嫂看哪,要把人看化了。不是早告诉你们是美人了?偏不信。”尔宜笑着说。 “八妹。”静漪微笑示意尔宜。 “陶尔宜你说话一向是有些夸张的……我们哪里知道这一回并没有言过其实,而是词不达意……”只有一个女孩子开了口,轻声说道。 “反正你们形容我,是形容不出个好来的。”尔宜站到静漪身旁,佯装生气。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得意样子。 秋薇和月儿过来放茶点,静漪催着得意的尔宜让同学喝茶。 “七嫂,不给她们吃吧,让她们不信我……哟,说正事儿。”尔宜把包打开。静漪一看,原来是件黑色长袍,是毕业学生礼服。她曾经穿过一次,在中学毕业的时候。尔宜将手中那顶方帽戴在她头上,“我们怎么穿都觉得不好看。还约好要去照相,难道穿的鼓鼓囊囊的像个包子似的去么?七嫂,这袍子里面要穿什么才合适呢?” 静漪扶了方帽。 前面的穗子落下来,她抬手挑开。 尔宜望着她,将袍子也给她披上,退后左看右看的,才说:“七嫂,你穿上这个,好像比我们还要小一两岁……真好看。” “七嫂,那时候追求你的人是不是很多?”女孩子们小声笑,跟着尔宜叫静漪七嫂。 静漪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们,说:“没有的事。我在女校念书的。” “我们也是女校呢。陶尔宜是我们的校花。追求她的就有很多。可是她眼高于顶。”那个叫明皎皎的女学生说。 尔宜嗤之以鼻,说:“他们那么幼稚……秋薇,七嫂不说,你说说听听?上海的学校,比我们这里开化多了。” 秋薇原本半跪在地上倒茶,此时也托着腮看着她的小姐。仿佛她也跟着回到了那个时候,春夏之交的毕业季,她的小姐穿着宽大黑袍,在中西漂亮的校园里,与一群同样穿着这样黑袍的同学们走在一处……虽然她觉得这黑鸦一样的西式僧侣袍没什么好看,可就是这样难看的袍子,也得分谁穿。 被尔宜问,她吃吃一笑。 “看吧,我就知道。秋薇?”尔宜追问秋薇。 秋薇笑嘻嘻地起身跑开了。 “七嫂,你就说说嘛……你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尔宜笑着。 静漪还没说话,就看书房门开,陶骧先走出来,身后跟着岑高英等人。女学生们见状立即变的安静。陶骧看了静漪,还没说什么,倒是岑高英他们见这里都是女子,恐怕不便,叫声“七少奶奶”,先快步走了出去。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四) 静漪分明看这些平时英气逼人的青年军官转瞬之间便斯文起来,同他们平常的样子不太一样,心想这必定是因为这些漂亮可爱的女学生们在场的缘故,禁不住微笑。 陶骧看她一眼,单边眉毛微微一耸动。 尔宜看看陶骧,催促道:“七哥快走吧,别让父亲等着。而且你在这里,我们都不敢说话了。” 陶骧便说:“你在这玩归玩,不准带头胡闹。”说完,他又看了静漪一眼,也就出了门。 尔宜回头吐吐舌,说:“七哥凶的很。哪个敢在他院子里胡闹么?” “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一个女生低声说,很腼腆,面上红红的。 “不打紧。他本来就是要出去的。”静漪说着,把方帽摘了,戴在尔宜头上。“来来,快点穿起来。” 女孩子们到底年纪小,被陶骧一行人唬了一跳,转瞬便抛在脑后,高高兴兴地穿戴起来。静漪逐个帮她们整理,一道议论着这个好看、那个美丽、或是袍子里面要穿搭上什么才能显得人更修长秀气……一时间厅里欢声笑语,溢到院里。 几个女孩子只有明皎皎剪了齐着耳根的短发,戴上方帽子更好看,尔宜看了很是羡慕。 “可惜母亲不让剪短发……要是大姐在家就好了,她会剪的。家里还有一套她的剪发工具呢……对了,大姐给我的照相机我也带来了,七嫂和我们照相好不好?”尔宜问。 静漪就见尔宜那个口袋百宝囊似的又变出一架照相机来。这的确是尔安送给尔宜的礼物。尔安在家时自己倒要人扛着那架惠尔达木质相机四处走动,也兴致勃勃地拍了好多相片。 “好。可是你们不要去相馆么?”静漪接过相机来。 “说起相馆照相,皎皎,你们来看啊。”尔宜眨眼,先扯着她的同学们起来,跑去在餐厅门口指着那大幅相片给她们看。在她们赞叹的时候,尔宜跟静漪说:“去相馆太拘束。被人一指使,手脚倒先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不如咱们自己照,又便宜又有趣。七嫂,哦?” 静漪不忍扫了她的兴,少不得答应。 张妈见她们要出去照相,有些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就说:“八小姐,让少奶奶歇会儿再去吧。” 尔宜立即拍了下额头,说:“糟糕,你看我。七嫂,我们改天吧。到时候我们换好了衣裳来,到花园子里去照相。” 静漪也已觉得累,到此时便顺水推舟。 尔宜送走了同学,回来陪着静漪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静漪很久不活动,大半个下午竟然没歇着,一躺下就睡过去,醒来天都黑了。晚饭时胃口倒是很好,竟吃了有一碗米饭。不止秋薇,月儿来收拾碗筷都高兴起来,还在楼梯上就喊着张妈草珠,说少奶奶吃了一碗米饭呢! 秋薇正给静漪拿水净手,听着也笑,水溅了静漪一怀。 “你是越来越不像样了。”静漪看着秋薇,指了指白狮,“就快和它似的,撒娇撒赖、没脸没皮的了。” “嘘……”秋薇压低声音,看了眼睡大觉的白狮,“它会听到的。” 静漪听着这话耳熟,就见秋薇促狭地笑,顺手拿起一叠信来就照着她的头顶敲过来。 “小姐别打……我在小姐这儿,本来就惯会撒娇撒赖、没脸没皮嘛。”秋薇笑着。 “那也别乱说嘛。”静漪瞪她。 “知道了。下午八小姐在这,我不是没说么?要是她们知道某公子天天开着汽车围追堵截的……转过头来就不知道给传成什么样了呢。”秋薇知道静漪是因为下午的事责怪她。 “你还说!”静漪作势又要打。 “不敢了!”秋薇真的告饶了。只是还笑着,像是想着什么。 静漪捏着一叠信。被秋薇这么一提及,她倒也想起来一两件这样的荒唐事。只是有些遥远了,像隔着雾气在看似的,那豪华轿车上的惨绿少年,轮廓都已模糊,何况姓甚名谁、哪般面貌呢……她又敲一下秋薇的头,轻轻地。 她那时倒真不曾细看过什么人。 “小姐是怕姑爷知道么?”秋薇见静漪半晌不出声,又忍不住嘴痒。说罢怕静漪恼,赶紧跑开。 静漪却只瞅了她一眼,自管抽了一封信出来看。 她倒没想到怕他知道这些……就是知道也不会往心里去的吧。 秋薇见她安静地看信,抱了针线笸箩来陪着她读信。静漪看了几封信就觉得眼疼。积压了这些日子的信,一气读下来,不止是头脑发胀。好在只剩下最近的几封没读,是索雁林和表姐们的。北平家中发生的事她们也许是听说了一些,才会信一封紧接一封地写来,多是劝导宽慰。可不单她们两位,所有人的来信,提起她同父亲决裂及决裂的缘由都很隐晦,甚至只字不提。 静漪看着信匣子发了半天的呆。 仿佛一段灰蒙蒙的日子,硬是要被擦了去…… 信纸散落在床上,她拨了半晌,决心把信都看完。 静漪打开无暇的来信,果然和前几封一样,还是是劝她的那些话。因没收到她的回信,又不知她是病着的,只当她要跟她们全体都断了联系似的,是有些担心和着急了,威胁她若是再不回信,就要拉着无垢来兰州的。静漪想想,无垢如何能来,怕是过不久就要临盆了……无暇的信很短。她素来讲话不罗嗦,只是写到最后几行字,字里行间才透露出小女儿的样态。 静漪拿着无暇的信呆了半晌,才说:“眼见着二表姐也要作母亲了。” 秋薇正在编毛线,听她这么讲,问道:“二小姐也怀娃娃了?” “你小点儿声。”静漪呵斥秋薇。 秋薇吐吐舌,被静漪瞪的心虚。转而又很高兴地说:“他们同一日成亲的,现在就差三少奶奶了……小姐你也快些……” 静漪还没有说秋薇放肆,就听到这句,怔了下便在沙发上摸着什么。秋薇见势不妙,爬起来就跑。主仆二人在起居室里追着,一时之间竟屋子里充满笑声……连楼下的人都惊动了。张妈和草珠、月儿停下手里的活儿,仰头望望楼上。 “还是第一次听到少奶奶这样笑。”月儿低声说。 张妈叹口气,说:“干活吧。” “少爷还不搬上去?”月儿瞅瞅书房门。 张妈瞪月儿一眼,说:“主子的事,你也打听。” “前儿老姑奶奶跟前儿的人还悄悄问我,说七少爷和少奶奶……”月儿见张妈眼神严厉,吓的住嘴。 “你怎么说的?”张妈问。 “我什么也没说。本来我又不是近身伺候的,能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也不敢乱说话。”月儿急忙分辨。 张妈紧皱眉头,说:“往后不管谁问,就说他们好着呢。谁敢出去乱说,仔细我告诉少奶奶,把她从这院儿撵出去。”她说着看了眼草珠。 草珠忙低了头。 月儿脸色都变了,说:“不敢的。” “少奶奶待下厚道宽和,可并不是纵容生事。”张妈低声,擦花瓶的手又使上了几分力气,仿佛跟那花瓶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草珠和月儿赶忙做着手上的活儿,不敢再惹张妈不痛快了。 楼上笑声歇了,张妈打发月儿和草珠去睡,见书房里还亮着灯,过去问:“少爷,还要什么不要?” 陶骧一本书已经翻到了底,看看表,说:“不用了。你歇着吧。” 他扔了书,桌上电话铃响,拿起来听了听,竟然是机要室打来的。他以为有什么急事,不想竟只是报告了一个消息。 楼上似乎还有说话声,低低的,也有音乐。仔细一听,是舒缓的梵婀伶,沉寂的夜色里,梵婀伶的曲调低回,像在低低诉说着忧伤……他起身上去。 秋薇忙叫声“姑爷”。 静漪看见他上来是有些意外,被秋薇扶起来,脸上泛着红晕。 秋薇悄悄地退下去。 陶骧看着静漪越来越红的脸,说:“刚刚机要室来了个电话,他们接到一封南京来的电报。” 静漪以为他要说公事,本不打算出声,不料他接下来说:“是远遒借情报局的机密电码办私事,想快点把好消息报告给我们。” “好消息?”静漪一怔,旋即问道:“可是……” “是儿子。”陶骧说,看到静漪脸更红了,眼睛亮亮的,被喜讯照的,“八斤半的大胖小子。”他倒没说,这八斤的大胖小子一得,孔远遒连发电报都颠三倒四了,亏得情报局的人都是人精儿,这边机要室秘书们也都是惯于此事,速速译来呈送给他。 静漪险些跳起来,“真的吗?母子平安?八斤呢……三表姐那么瘦……真了不起呢……哎呀,我要给他们写信……发电报?要不我们也发电报?” 她语无伦次。 无论如何,新生命的降临总是更让人雀跃。 “好。”陶骧说。 “嗯,现在就发好不好?”静漪看着他,有些着急。 陶骧低头,看着她握住他手臂的手。她光着脚踩在地毯上……细白的一对玉足……他嗯了一声。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五) 静漪见他神色有异,忽的发觉自己正抓着他的手臂,急忙收回来,局促地说:“太晚了……明天吧。” “晚,倒是不怕。”陶骧说着,看看她,“只是这一折腾,让奶奶知道了,又是一通教训。底下人跟着受罪。”他伸手,手臂缠着她细软的腰肢。 他沉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发顶,她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她扭着身子。心里是有些慌,刚刚那兴奋激动的劲儿像突然间被赶走了,瞬间的反应便是想逃开他,不让他碰触。 他的手碰到她,她就不由自主地身上起栗。 可陶骧拥着她,她就逃不开。一着急,脸上便更热,应该是一张面孔红透了…… 留声机近在身边,梵婀伶的低回依然动人心弦。 陶骧的脚步踏着节拍,每一拍,都恰到好处。 静漪慢慢抬头,他并不看她,但他一定是知道她在看的。 她怔怔地望着他方方的下巴,想要伸手,却被他把手握的很紧。她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轻声问:“我们是不是……” 陶骧低头,看着她的眼,问:“什么?” 他低沉的声音与梵婀玲的轻柔缠绕在一处,恰在此时他轻轻带着她转了一个身。转的太快了,她有一点眩晕,牢牢抓着他的手臂,眼睛还是盯着他……就是这样的缓慢而又娴熟的舞步,似乎也不是舞步,但他就是这样的沉稳,有着十足的信心似的……她望着他,四周全是温柔的光,不是也不会是那样狭小而黑暗的一个空间,舞步永远是局促而施展不开的……可是……可是……低低的、低低的一声“静漪”…… “什么?”陶骧又问。她正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真呆的很,若不是他舞步够慢,怕是不知踩了多少回她的脚了……他嘴角微微颤动,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看到她那出神的样子,追问了,怕也不是他想听的。 他此时不想任何事来影响他的心情。 静漪晃了下头,说:“没什么。” “静漪。”陶骧看她。她说了没什么,脸上却不是没什么的样子。 但他一开口,她怔了下。 显然被他这样叫,她还不习惯。 “什么?”她反问。清醒了些,就把他的眼、他的脸重新看清楚。身子是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似乎这样就能离他稍远些。 “再跳一支舞吧。”他说。 “很晚了……”静漪避开陶骧的目光。他的目光深沉极了,这让她有些怕……“很晚了,该休息了……” 她抽手,他却攥的更紧。 曲子在这时停住了,她心跳仿佛也在同时停跳了一拍。 陶骧低头,吻在她额上,继而是眉心……静漪微皱的眉心被他的唇熨着,片刻舒展……然后是鼻尖、嘴唇……他的手掌扶住她的后脑勺,这一吻便怎么也躲不开了……她已经人事,知道这样的亲吻意味着什么。她推拒着,想要往后退。 陶骧倒是容她退,她退他就进。 静漪把握不准方向,一味地退着,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退进了他那间卧房里去。 静漪眼见着他把房门一关,屋子里霎时暗下来。四周围仿佛只剩下了他的味道,她顿时全身紧绷,莫名地也不知哪里就开始疼,且一点点地要扩散开来……她被他牢牢地箍着,双脚已经离地。再落下来,就踩在他的脚面上。行动间,他像是仍在带着她舞蹈,暗暗的卧室内,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就是节拍。 静漪心跳是越来越急,忽然间被他横抱起来,她低低地一呼。一个“不”字硬生生就被咽了下去,她只看到他眼中的亮光,尽管转瞬即逝,却热烈的仿佛流星。 她呆了下,忘了推拒和挣扎。 陶骧将她放下,她也不知道这儿是哪里。 这屋子她统共只进来过一回……她慌乱间接着微弱的光,看清楚自己是坐在了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上。她惊讶间微微张了嘴,不知道这里竟也有一架琴,他却趁机又吻住了她。她被他倾身进逼,缓缓倒在琴上。 透过衣裙她仍能感受到钢琴那冷硬,让她身上也跟着冷起来,禁不住要颤抖;可是偏偏他的手又格外的热,被他揉着,又痛苦又说不出的焦躁……她咬着牙跟他周?旋,试图逃开。每次都几乎要躲开了,仍然被他捉住。 “不……”她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来。已经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是觉得疼的不可思议。胸口也憋闷的厉害,忍不住要哭出来……他真是霸道,亲她亲的几乎容不得她有半点自己的呼吸。仿佛连呼吸和心跳都要他来说了算,这更让她恐惧起来。 稍稍不那么霸道和蛮横的时候,是他将她的衣裙轻手轻脚地解开。他似乎也并不着急,也知道她的恐惧,于是战线就拉的特别长……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她拥紧,不动了……她动不了,也不敢动。四肢百骸都不是她自个儿的了似的酸痛难忍,却也不得不忍耐。 陶骧弯着手臂,将她搂紧,轻声在她耳边问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也没出声。 他也不出声了。 窗外的月光投进来,他看着月光下她如玉的面庞,就在他臂弯间……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身下的钢琴又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响刺激了他,也刺激了她。她掩着衣裙,试图把衣裙重新弄平整。可衣服原本已经凌乱,他下手又狠又准又志在必得,三下五除二两人便已经**了身体。 静漪是怎么也不敢看月光下陶骧的身体。其实如果她能够看一眼,就会发现陶骧的身体,简直如同希腊雕像般有着结实的肌肉和完美的比例。可是她根本不敢看。 只是这回他将她放到床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 静漪抬手覆住自己的眼睛。 陶骧忽然停了下来,拉开她的手。 他没有出声,看了她一会儿,将她的手攥在手中,亲她。 她哽咽着,眼泪涌出来,模糊了眼睛……原本就看不清楚的浓重的影子,更加模糊起来,唯一清晰是就是从身体到心脏的痛楚,还在慢慢加重……她的手不知何时被他松开了。 她像是被赦免一样,缩到被下去。 陶骧想要将她搂过来,却看到她薄薄的背……肩头是在微微地颤动,不知是不是还在哭。 他伸手将薄被拉上来些,覆住她的肩头。 他闭上眼睛。 原本以为会很快入睡,却花了比平时多的多的时间…… 天还没有亮,她就起来了。 他一向警醒,很快发觉她下了床。 他的手都要触到她的手臂了,只要稍稍快一点就能把她拉回来,手却在乎触到她的一刻落了下来。 他呼吸都放浅了,怕惊到落于兰叶上的蝴蝶似的,担心吓着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寻找着散落衣物的她……他没有听到门响,但她是走了的。 他索性继续睡。 昨夜有她在身旁,他睡的也并不踏实。 这一觉睡到天大亮,若不是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窗上,他还醒不了。 外面窸窸窣窣有声响,也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话,他猜得到,若不是图虎翼,便是马行健。今天司令部有重要部署,他得早点去。可他竟有些懒,起身看到那架钢琴——屋子里丝毫不见凌乱,简直让他怀疑昨晚上是不是做了场梦——他走过去,发现钢琴上落了一朵珠花。 很小巧的米粒珠攒成的玫瑰样饰物,薄薄的光,并不夺目。 应是她发间的点缀。 后来她的长发也被他打开,她瀑布样的发,柔滑的丝绸似的铺着…… 他转身进盥洗室去,将自己迅速收拾停当。出来时果然看到图虎翼等在门口,一看见他顿时喜上眉梢,显然已经等的急了。 他想说什么,抬眼看到秋薇从里屋出来,便问:“还没起来吗?” 秋薇过来问安,说:“早起来了呢。已经下去了,等姑爷起来一道用早点呢。” 陶骧见她拿了东西在手里,未免留意。 “这是小姐给符二小姐预备的寿礼。让我拿下去,给她过了目,好送过去。”秋薇看出来,说着便给陶骧一看,“还没包起来。” 陶骧跟着下了楼,果然静漪已经在餐厅里坐着了。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六) 静漪先开了口,说声“早”。 “早。”陶骧坐下时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今早看起来格外的苍白。 被他看着,静漪有些不自在。 幸好张妈要给他们上早点,问着话,也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陶骧照旧是咖啡吐司,静漪只要了一碗粥。 草珠端着盘子过来站到张妈身后,一不小心竟将盘子失手跌了。盘中的咖啡吐司顿时倾了一地。张妈强压着怒意瞪了一眼草珠,一回身红着脸说:“少爷,少奶奶,我马上另煮一壶咖啡来。” 静漪看草珠吓的脸都灰了,说:“草珠这是怎么了,可是跟秋薇一起做事久了,也慌手慌脚起来。” “小姐又拿我作伐子了。”秋薇赶紧过来帮忙,把地上的碗碗碟碟收拾了去。一伸手连草珠手里的盘子都接了过去,笑嘻嘻地端下去了。 静漪微笑下。看草珠还没有缓过神来,示意她下去。 张妈要赶紧去另准备咖啡,陶骧就说:“算了。给我也来碗粥吧。” “是,少爷。”张妈见他神色如常,认真是松了口气。忙给他也盛了碗清粥。 静漪眼看着张妈这个陶家的老下人都如此,心想陶骧这人,就算不发脾气,板着脸的时候也够让人生畏的。她这么想着,又看了他一眼——陶骧平时倒有看报的习惯,今天手边一摞报纸却动也没动,仿佛那碗清粥味道极好,他得专心对付……她这么看看他,自己这碗粥,却被搅了个一塌糊涂。 陶骧就只吃了碗粥。 他一起身,静漪也起来。 陶骧转眼一看秋薇把拿下来的东西放在架子上。 是一对铜镇纸,两匣细致的信笺。 还有两个盒子里不知装的是什么。 “这个你也舍得送人?”他从阿图手中接了枪套,扫了眼那铜镇纸,淡声问道。 “这有什么舍不得?又不是十分贵重。”静漪反问。 陶骧倒没有再说什么,阿图已经撑了伞在外面等,恨不得抓了他赶紧走的架势,他也就走了。 静漪跟着出来,站在门边看着他。 深灰色的军服在阴雨天里像在宣纸上洇了点烟色的墨……她觉得是哪里不太对劲,回身细看了看架子上放的东西。 当她拿起那对镇纸,就叫了声“秋薇你来”。 “小姐,什么事?”秋薇问。 静漪将镇纸拿在手里,看秋薇那一脸迷糊样,刚要教训她,却又沉默。看了看手上这样东西,心里一动……回头看看,陶骧已经是走远了的。 “小姐?”秋薇又叫她。 “没事儿了。”静漪将镇纸放下来。把面前的东西检查了一下。尤其是那几样法兰西香水,她特地又整理了下水晶瓶上的蝴蝶结,好让瓶子看上去格外的华丽庄重些。“让张妈找来红绸子封了,头晌送过去给大少奶奶。就说我说的,请她转交二小姐。” “是。”秋薇答应着,“小姐,再吃点儿吧?”她见静漪一碗粥都几乎没有碰,不知道是没有胃口还是怎么了。明明昨晚上还挺高兴的……“小姐,给三小姐发电报的事,别忘了。” 静漪心想,大概陶骧是不会忘的吧。 “收拾了吧。我去书房写几封信。”静漪转身。 秋薇知道她这是不让人打扰的意思了,忙点头。 静漪却又站下,说:“张妈,让草珠来一下。” 张妈听她吩咐正在收拾桌子,听说要见草珠,忙应声。 · · · 下了两天雨,天一放晴,尔宜带着同学进来找静漪一起拍照。这几日陶骧不在家,陶夫人让人来看她,还嘱咐她按时吃药保养。静漪总算静静地养了几日,也觉得身上轻快很多。尔宜一来,她同她们一道,端着相机照相去了。起先是在琅园内各处转,后来尔宜想起临近的后花园里花木繁多,就起了去后花园逛逛兼照相的心思。静漪想想反正都已经答应了帮尔宜这个小忙,不如索性打发她个高兴,便没有反对。 后花园偏僻些,静漪从来了陶家,竟从未涉足于内。 尔宜自告奋勇地做了向导,给静漪和同学们引路。这后花园占地颇广,正是遍地花开的时节,花香扑鼻,浓郁芬芳。只是不知为何,进来园子别说人,就是维护的花工也没见着。花草树木长的也很随意张扬,仔细一看这园子,也不像是有人在精心维护的。 静漪走在其间,未免有些纳罕。 虽只有她们几个女子,一路过来说说笑笑、看看花草也十分的热闹。只是静漪看着,此处树荫遮天蔽日,倒并不是照相的好地方。可到此时尔宜玩兴大发,竟已顾不得照相,且带着同学参观这园子里新奇地方,一径地走远了……静漪大病初愈,体力毕竟比不得她们。行走的时候略久些,额上就冒了虚汗。行动一慢,便落了后。她因嫌繁琐,没让人跟着,尔宜她们一走,她也就落了单。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些,再抬头看看,哪里还有尔宜的影子? 她又担心自己乱走会迷了路,尔宜回来找不着她,干脆坐在那里等一等。倒还是能听到尔宜她们的笑语,可见走的并不算很远。 花香阵阵飘过来,倒也让人心旷神怡。 她把玩着手上的相机。从镜头里看着花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别有一番意趣。 静漪休息的差不多,就想起来走走看看。没多久便沿着小径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水边。水里养的有莲花,此时还看不出颜色,只是长的颇为旺盛;莲叶下锦鲤游动…… 她忽的想到家中那一池锦鲤。当日雅媚看了,说陶家祖母也养了一池很好的锦鲤。 只是不知,是不是这些。 她慢慢地走,边走边望着水里,火红的鲤鱼,静止似的在碧绿的水中。 廊子里有一处凉亭,探出到水面上。静漪好奇,往廊子另一边看看。一丛丛的竹子遮着廊上的窗,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近处倒有一口水井的样子,只是井口被磴死了……忽一阵风过,竹叶沙沙作响,静漪便觉得风是扑面而来,背上都凉了一下。 她正有些发呆,就听有人说:“萱瑞堂后院的锦鲤才是家里最好的。奶奶喜欢,连喂鱼都有专人,轻易都不许我们喂。” 静漪急忙转身,就见福顺推着陶骏的轮椅,已经到了她身后。她心仍砰砰跳着,忙问候陶骏。 陶骏看她,一身银灰的衣裙,像淡淡的一个影子,在这翠绿的树下、清凌的池塘边,真是翩若惊鸿……倒是脸色雪白,恐怕不只是大病初愈,也有被吓到的缘故,于是说:“是我惊扰七妹了。” 静漪的确是有些受惊。 倒不只是因为陶骏主仆,还有刚刚那一阵阴风。 “细想想,每次遇见七妹,都让七妹受惊。倒是我真应该郑重地同七妹道个歉。”陶骏见她不语,微笑道。 静漪看他气色很好。许是因天气热了,他换了夏装,没有那么臃肿,面庞也瘦下去些……这么一看,真不难想象陶骏当年的英姿,恐怕绝不让他那两位兄弟……就是如今,风度也是极好的。 “大哥经常来这园子里逛逛么?”静漪轻声问道。 “偶尔。这里僻静,倒能盘桓半日,无人打扰。”陶骏说着,示意福顺。福顺推起他的轮椅。 静漪往一旁闪避。 福顺将陶骏的轮椅推进凉亭后便往一旁站了,静漪距离陶骏两三步远。 她有心问问这园子这么好,怎么会没人来逛。陶家又不缺花匠和仆役,还让园子荒成了这样?一想刚刚那口井,阴暗的竹林,她便没问出口。 “的确僻静了些。今日是八妹兴起,才跟着她进来逛逛。”她轻声说。 “七妹若是自己逛,还是不要往园子深处走的好。这园子有好多年没人经营,倒是有些荒废的意思。”陶骏提醒道。 “是。”静漪想想,可不是么。幸而今日是有尔宜她们一起的。 “原本倒也不是这么个样子。从这里过去还有三四处庭院。从前都住着人的时候,这处花园就人气旺些。只是后来家中人口也没有那么多,闲置了几处院落,这边又偏僻些,平常不会过来。时候长了,纵然有人维护,花草闲长,无人欣赏,大约也无趣的很,看着就荒芜些。我近日常来,倒觉得园子里猫反而比人多些,这倒成了它们的天下。”陶骏说。 他语气慢悠悠的,分明是在说园子里的花草。在静漪听来竟有些是借物喻人的意思,况且也是有点道理的,不禁莞尔。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七) “看七妹的样子,也是爱花爱草的。园子里旁的没有,奇花异草最不缺。早些年祖父在世时,也颇花了些精神养护。他老人家很有些闲情逸趣的。”陶骏见静漪虽不语,但是在细听的,就说:“我们兄弟,老七最像祖父。就是对一花一木的见解,也是独到的。若让他来给你做向导就好了。只是如今他忙,顾不上这些了。” 静漪听着。想起陶骏夫妇在什川山庄的住处,那一方天井里养的好好的如茵碧草,据说也是陶骧的主意。 他倒真不像是会在花花草草上用心的人。 她看到陶骏望着她微笑,知道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便点头道:“我倒还惦着那草地。” 静漪看看四周的树木,如此干旱缺水的地方,养草比养些花木也不见得容易。 只是他怎么会想的到呢…… “从前文人墨客,爱这一枝秀草的也不在少数。七妹若是喜欢,琅园的院子里是留着不少空地的。不妨寻些好草种,试着种一种。”陶骏说。 静漪想起琅园还是陶骏负责建造的,对琅园内外的设置当然是了若指掌的。 “七弟喜欢西洋的建筑。留洋时,他学习之余,就爱写写画画。很多东西,像画册,笔记,书籍,他带回来就撂下了。旁人都没有兴趣。起初我也没有时间,后来倒捡起来。权当打发打发时日。”陶骏微笑着说。 静漪听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受伤之后日子,不知道云淡风轻中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一念至此,她忽然有些难过。 陶骏见静漪只是站着,距离他老远,便示意她,哪怕是远一些,也坐坐。 “是觉得不便么?”他问。 被他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静漪有点窘。 “若不是,就请坐一会儿。”陶骏低头,看到膝头薄毯上落了几片叶子。笑一笑,捻了,顺手扔出凉亭去。 他再看静漪时,温和的目光中笑意都少了几分。 静漪说:“这里呆久了毕竟凉一些……”说着,也便坐在了围栏木凳上。仍是距离他远远的,“大嫂和麟儿呢?” “明日是麟儿姨母生辰,母子俩正在房里商议送什么东西好呢。”陶骏淡淡地笑着,望着水上浮着的密密匝匝的莲叶。 “是呢。大嫂明日该带着麟儿回娘家去了。麟儿该多高兴。”静漪轻声说着。仿佛那样的家人团聚就在眼前,高堂老母有外孙承欢膝下……而对于她来说,是再也不会实现的了。 她转开脸。 水面一点阳光刺了目,她来不及忍住,眼睛里就闪了泪光。 她急忙掩饰,还在微笑。 “往后会好的。”陶骏自己转动着轮椅,转向另一侧,似是要看仔细水中锦鲤,“不要老闷在屋子里,或者像我这样,出来看看花草也好,哪怕就是走走。我不能走,还想要出来多看看、多听听。七妹是要多健康,就有多健康的,何况还是女医生,该更懂得这些让自己健康的道理不是吗?” “哪里是女医生?”静漪立即说。 “哦,不是吗?可是连马都能救活呢。陈伯可是对你的胆识和见识都赞不绝口。”陶骏含笑道。 “那是……那不算。”静漪说。陶骏连这个都知道,可见在这家里,他虽足不出户,却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静漪不禁?看着陶骏的侧脸——比起陶骧那棱角分明的侧脸,陶骏的线条要柔和的多。 “都是性命。在看重的人眼里,动物性命的价值不见得低于人。”陶骏微笑。 “是呢。”静漪也微笑。 陶骏点着头,道:“这不就解了?还是该宽慰自己。你这个年纪,自怨自艾起来,倒不好了。就比如尔宜,虽说粗鲁些,可你看她,多么的快活。” 静漪笑。 陶骏望着远处,笑意也加深了,唇边的笑纹都深了些。 静漪手中正握着相机,看着他微笑的样子,举起相机来,对着他按了下快门。 相片子转换的声音不大不小,陶骏听见了,不过静漪抓拍的时候,他并没有打扰她。只是随后转过脸来看她,并不责怪。 静漪把相机放好。 和陶骏的聊天渐渐地自然多了…… 女孩子们的笑声隔着水传过来,静漪转头去看,尔宜和皎皎她们几个墨色的身影,在对岸假山上出现。 静漪站起来,拍了几张相片。 “也许照不到她们。”静漪轻声说。 “没有问题的。这小相机没有惠尔达大相机那样,能拍个至少八层楼,这点距离还不在话下。”陶骏看她担心,微笑着,“当年我们兄弟几个,有了第一架相机时,还搞了个暗房,自己冲印。虽然拍的相片一塌糊涂,冲印的更是一塌糊涂,想起来还是很有趣的。” “大少爷,该回去了。”福顺过来轻声提醒陶骏。 静漪看到福顺,想起他被白狮咬过的,打量一下福顺。这个沉默的硬汉,看都不看她,只对陶骏一人恭顺有加。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之忓。在谁身边,眼里就只有一个主子……她攥住相机,本想问一句福顺是不是伤都好了,没有问出口。 “大哥,七嫂。”尔宜走近了,很有些惊讶地看着陶骏,问道:“大哥怎么会在这里?”她看看静漪,似乎更是惊讶这两人会在一处闲聊。 陶骏微笑道:“难道在你心里,大哥是要在屋子里朽烂的木头么?真岂有此理。” 福顺过来推起他的轮椅。 尔宜也笑,说:“我不是难得看到大哥出来么?”她说着,让福顺闪开,自己推了陶骏。她对静漪眨眼。听静漪说她“明明是闹着要来照相的,倒丢下照相这回事,只管去玩了”,就笑个不停,“我带皎皎她们去看西洋景儿了,哪知道把七嫂给漏了呢……才想起来找你,不想你竟来了这边。” “糊涂。”陶骏轻声呵斥尔宜。 尔宜说:“七嫂别怪我。我要知道七嫂往这边走,是无论如何都要看紧了你的……” “尔宜。”陶骏开口打断尔宜,“让福顺来吧。” 尔宜被陶骏冷冰冰的语气弄的一怔,连一旁的静漪和皎皎等人也觉得不太对劲儿了。气氛一僵,陶骏倒很快脸上浮起笑容来,就又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说:“时候也不早,回头老秦该来落锁了,都出去吧。” “哪有那么早。”尔宜吐吐舌尖。不过陶骏开了口,又有些不悦,她也不敢造次。“七嫂,和我们一同过去吧?母亲要我们照完相过去用茶点。” 静漪已经觉得有些累。她只将相机交予尔宜,也就不过去了。 出了花园,尔宜带着同学们与静漪和陶骏分道扬镳。 静漪看看尔宜高高兴兴地走了,也觉得这大半天没有白费似的。 福顺推着陶骏走的并不快。 静漪同他们一道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张妈和秋薇拿着伞出现在前面。 陶骏也看到,微笑着说:“我正想着也该来人接了。张妈牢靠,真不愧是从前跟着二太太的人。” 静漪怔了怔。 二太太…… 张妈和秋薇看到陶骏,忙先请安。 秋薇看静漪额上有汗意,心疼的给她擦汗,张妈就打了伞。一路走,张妈还要念叨两句,这下少奶奶要累坏了、回去先要喝碗汤…… 静漪被她们这样伺候着,当着陶骏的面,倒觉得不好意思,直说:“快不用这样,难道我是去林子里打猎回来么?” 陶骏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颇为畅快。连福顺这个呆着脸惯了的汉子,也未免露出点惊奇之色。 “七妹原来是这么幽默的。”陶骏笑着说。 静漪本是无意中说了句话,倒不想惹陶骏如此痛快大笑。 前面就是谭园,门口停了轿子,是符黎贞的,料着正等她出门呢,果然就见符黎贞从门内出来,抬头一望,看到他们,就朝着他们走来。 “大嫂。”静漪先上前去。 符黎贞看看她,点头道:“我正要让人去找你呢。” 静漪看她脸上的颜色有些不同寻常,便问:“大嫂找我何事?我刚同八妹去后花园照相,不在屋子里。” “正是呢,我刚刚摇电话过去,只有月儿看家,说你不在。老姑奶奶派人来叫你我过去,不知是为了什么。”符黎贞转眼望着丈夫,声音便柔和了些,说:“我得同七妹先去老姑奶奶那里,已经让曹妈把药备好了,你回去先吃了,别耽误了时辰。” 陶骏目光凉凉的,看了眼那顶小轿,吩咐道:“福顺,让人套车。从这到萝蕤堂远的很,难道让七少奶奶走着去吗?”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八) 静漪不想陶骏是吩咐这个。 符黎贞也有些意外。不过她极轻快地道:“还是坐车去快些。” 静漪一是不知为何萝蕤堂的老姑奶奶又要召她去,二是见陶骏夫妇已经如此安排,再拒绝也不合适,干脆等在那里。 福顺做事极麻利,不一会儿便让谭园的车夫将马车备好了。符黎贞和静漪上了车,各自带了一个丫头,朝萝蕤堂去了…… 静漪已经有很久没有来过萝蕤堂了。下了车她跟在符黎贞身后走着的,一路向内堂去,听着下人在报告说大少奶奶和七少奶奶到了……初夏的萝蕤堂在充足的阳光下,倒是没有印象中的阴冷灰暗。 符黎贞看她脸色苍白,略走几步便有些气喘,伸手扶了她,说:“也不知有什么急事……我回话说你身子不爽快,只我一个来就是了,竟是不许……” “就是天儿有点儿热。”静漪说着。心有些发慌。知道这是有些虚弱的缘故。不晓得等下能不能顺利应对各位姑奶奶的盘问。想到她们齐齐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她心里就打鼓。 符黎贞含笑道:“老姑奶奶们都是讲道理的。” “少奶奶们请里面。”萝蕤堂正房门外,高瘦的婆子李妈朗声道。 静漪看她一眼,忽觉得她就特为地瞅了自己。 她在走上台阶时,转头看了眼身后的秋薇,果然秋薇也皱了眉头,低声道:“小姐,我看……” 静漪轻推了她一把。因听到李妈在说,老姑奶奶说让少奶奶们进去,符氏已经吩咐小柏等着了。秋薇皱着眉看静漪走开,站在廊下,立于小柏身侧。她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担心静漪的身体是不是吃得消…… 静漪原以为这回进了萝蕤堂,也跟先前一样,老姑奶奶们必定都在座的,老姨奶奶们也未必不在。因是进深很深的屋子,堂内比起外面来凉爽的多。静漪乍从花团锦簇的花园子里来到这寸草不生的萝蕤堂已经很不适应,进了屋子又是肃杀的气氛,不由得不打起精神来——堂上端坐的只有陶因泽一个人。身旁连个丫头婆子都没有,只有带她们进来的李妈,束手而立。 符黎贞和静漪给陶因泽问了安,站在那里等着她发话。 陶因泽点着烟,扫了她们俩一眼。 静漪只觉得陶因泽目光如电,虽是看着两人的,最终却也只落在她身上似的。她顿时意会到今日的事,恐怕她才是主角。 “叫你们两个来,是有事情找你们。大少奶奶倒是好找,七少奶奶你不是该在房里养病么?怎么倒不见人?”陶因泽不阴不阳地问。她吧嗒吧嗒抽着烟。 “回姑奶奶话,八妹和同学要照相,央我帮忙去,只在后花园走了走的,并没去远。”静漪见问,忙回答。 符黎贞在她一旁,此时看看她。 陶因泽听说她是去了后花园,便说:“原来是玩去了,这是身子好的差不多了?” “是。好多了。”静漪说。 陶因泽嗯了一声,说:“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怎么精神到见了短。你屋里的人做了什么事儿,你这个当主子的,都不知道么?” 静漪见陶因泽问的蹊跷,心里倒是一动,看着她,温和地说:“前阵子静漪在病中,自顾不暇,或许有不当之处,姑奶奶若是看出什么来、不管是静漪还是下人们哪里做的不合适了,还请明示。” 陶因泽看着静漪白瓷似的一张面孔,此时虽然尽量说的气定神闲,看得出来她是硬撑着的。她示意符黎贞和静漪都坐了,说:“叫你们来自然难道还要和你们打哑谜吗?” 符黎贞此时已经看出来姑奶奶是冲着静漪去的,微笑不语。 静漪既来之则安之,也没有急于弄清楚状况。横竖陶因泽已经把她拎到这里来了,不管什么事,她都得应对下去。 陶因泽命李妈:“把人带进来吧。” 李妈答应着出去,不一会儿,便从外面带了一个人进来。静漪定睛一瞧,竟是草珠——草珠进门便跪在地上,给陶因泽和静漪各磕了头,就不动了——静漪看她缩在地上,同那晚在雪地里畏畏缩缩的模样如出一辙,不禁微微皱了眉,就听陶因泽问:“七少奶奶,这是你屋里的人吧?” “是,姑奶奶。这是我屋里的草珠。”静漪回答。草珠的身子好像又塌下去一截,静漪眉又皱了一分,“姑奶奶,草珠一向有些笨手笨脚的,整日不是打了这个碗,就是泼了那个茶,都是我素日教导的不当。若有什么冲撞了姑奶奶,还请姑奶奶饶恕……” “她笨手笨脚的?”陶因泽一听静漪的话,忍不住冷笑起来。“做事笨手笨脚的,偷人可是利落的很。青天白日的就敢私会,还有规矩没有?” 静漪被陶因泽冷酷而毫不留情的话语和冷箭般的眼神弄的一怔。 “草珠,你自个儿跟你主子说。”陶因泽说。 草珠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抬起头来!”陶因泽喝道。 草珠还是不动。 一旁的李妈上前一把将她头发扯住,草珠不得不直起身来。 静漪便看到她那涨红的脸上,明显有伤痕,显然是被打过。 “说!”陶因泽又喝道。 “姑奶奶,”静漪压住心头窜起来的火苗,轻声道:“姑奶奶别动怒……” “不动怒?这是家生崽儿,虽然她老子娘都没了,可是一落草就在陶家门内长的。吃着陶家的、喝着陶家的、用着陶家的……怎么连陶家的规矩都不守了?就算是现在不兴老一套,总不能把陶家内宅闹腾的乌烟瘴气吧?丫头小子混勾搭起来,内宅如何安宁?这种脏事儿,我不知道就算了,知道,断然揉不得沙子。”陶因泽简直是震怒。 静漪听到这里总算明白陶因泽在说什么。 只是陶因泽过于生气,由下面站着的李妈代为讲述。原来上午陶因泽姐妹也是一时兴起,一同约了出去逛逛。若是像往常一样出门乘了轿、下轿上了车也就没有下面什么事儿了,偏偏陶因润最爱蔷薇花。萝蕤堂后院里一架蛋黄色的蔷薇开的锦绣一般还不说,从萝蕤堂后院出去,一路往陶府侧门去的小路都满布着蔷薇。陶因泽姐妹几人便一路赏花而去,偏偏就在蔷薇架下,撞到了与人私会的草珠——只是那男人跑的快,草珠又死命地拦在前面,几位老太太和老婆子哪里追的上年轻力壮的男人,只好眼睁睁看着人跑的不见踪影……原想着把草珠逮住,自然问的出来。不料这个丫头竟是个嘴硬的很的,几个婆子轮番地拷问,她半个字不吐。直气的陶因泽火冒三丈,立刻下令把她主子给叫来。 陶因泽一边听着底下人叙述,一边留心看着静漪和符氏的反应。静漪固然是凝神细听,那符氏却也不错神……她见李妈说完,静漪和符氏都没有立即发声,下面跪着的草珠又伏在地上了,曼声道:“大少奶奶,我怎么想着,底下人犯了这种事,是有个什么法子整治的?你们母亲这两年忙,内宅好多事都是大少奶奶你处置。你看呢?” 符黎贞想了想,便说:“姑奶奶,虽说草珠是家生子儿,可是父亲民·国元年便废了奴才们的死契,都是拿月钱的呢。” “这个先不论。拿月钱的佣人,也是得守规矩的。乱纪偷人养私孩子,这可不是能容的事儿……传出去,好说不好听。”陶因泽声色俱厉。 符黎贞说:“是,姑奶奶说的是。是不能容得这样的事情。从前的规矩么……”她似是有些不忍心说,顿了顿,“孩子当然是留不得的。不单孩子留不得,大人也得撵出去。当然,姑奶奶,如今民·国了……这处置嘛,就不知该不该用府里的老法子。” 草珠这时候猛地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看着静漪,说:“少奶奶,我不离开陶家……” “离不离开陶家,可不是你说了算的。”符黎贞声音很轻。她看着草珠,“老姑奶奶问你话,你可要把话说清楚,那人是谁、什么来历、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陶家兴风作浪?” “陶家从来容不得这些脏事儿。民·国了……民·国了又怎样?民·国也还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陶家坎院是干什么的?关人的!主子犯了错都有惩有戒,何况奴才?我倒不信了你这个小贱人,在这里不开口,进了坎院你还不开口。”陶因泽阴狠地说着。 静漪还没有出声。 草珠浑身颤抖,显然已经惊恐极了。 就是她听着也心惊。孩子不给留,那就是要逼着堕胎了……她看向陶因泽。 —————————— 亲爱的大家: 明天的更新还是晚上放。 各位周末愉快。o(n_n)o~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九) 陶因泽虽是语气阴狠,目光却并不令她觉得恐惧。她没有急着开口,显然老姑奶奶也在等着什么似的。一时这屋子里静极了。静漪觉得此时吹口气,羽毛飞起来的声音都会被听到的,更别说外面那脚步声了。 “老姑奶奶,宋妈回来了。”李妈说。 “让她进来。”陶因泽说。 矮胖的宋妈进了门,给主子们行礼之后说:“回老姑奶奶话,从草珠那里搜到些东西。” 静漪脸上一下子便烧起来。 “打开吧,也让少奶奶们看看,都是些什么。”陶因泽说。 宋妈上前,把手里一个包袱放在地上打开,包袱里的东西就袒露在众人眼前。 静漪看着,东西不少——做了一半的贴身小衫,没纳完的大鞋底子……几封银元,上面有字,还有几样小首饰,零零碎碎的,原先用小绸子包包着,显见着还是很上心的保存的。静漪平时真没见这朴素的下女戴过什么首饰……这些就算了,让她觉得扎眼的,是几包药。细纹纸层层地包着,打开了,那药丸子,正是她每日让秋薇拿去丢了的……她看看草珠。 草珠抿了唇。 宋妈抖着那男人的衫子和大鞋底子,又一把捞起来那小红绸子包,都放到陶因泽手边的放桌上去了。 “还是金凤花首饰楼的首饰。”陶因泽拿着眼镜戴上,看看那绸子包上绣的字,“姑娘家有这么点子首饰倒也寻常,只是搁在你身上怕是也不寻常。是自个儿买的,谁捎的,还是谁给的?” 她把绸子包仍旧丢回包袱上去,指着那药包说:“那个拿来给我瞧瞧。” 宋妈把药给陶因泽捧上来。 陶因泽看了看,示意她给符黎贞。 “这仿佛是咱们家自制的丸药呢……还真是,这里戳着字迹……七妹,这就是特为给你配制的丸药吧?我没记错的话,该是一日一丸……草珠怎么会有这么多?”符黎贞问着话,将丸药放在她和静漪之间的小几上。 静漪看草珠要说话,盯了她一眼。草珠闭嘴了。她刚要开口,陶因泽就说:“这是不止偷人,还偷东西了?怎么容得你这样!” 符黎贞见她发怒,立即对陶因泽道:“姑奶奶息怒。咱们府里从来是内外有别、男女有别,防的就是乱家乱纪。草珠正当年,生的又好,惹人眼也是难免。只不过这里面的内情,还是得细细地问一问,免得纵了哪个、妄了哪个,倒也不好。若果然是勾搭成奸,坏了府里的规矩,也断不能轻饶的。还有这药也蹊跷的很,总要问问究竟。这两样都不是小事呢。草珠是七妹房里的人……七妹,你怎么看?” 草珠泪落如雨,转过身来对着静漪猛磕头,也不说话。 静漪看她,往日藏的好,倒真也看不出她腰身粗了好些、还有脸上的伤痕、一双手许是被扭着,此刻也有青瘀。她不禁有些受触动。草珠在她屋里虽然是下女,也从来没有苛待过。她脸上倒不动声色,说:“草珠坏了规矩,当然要受罚的。” 草珠呆住,失声叫道:“七少奶奶!” 陶因泽点头,道:“七少奶奶确实是个明事理的。” 符氏似笑非笑地望着静漪。静漪也不看她,转过身来对着陶因泽道:“做错了事,的确该受罚。不过姑奶奶,这事情,我是知道的。就是这药,也并不是她偷,是我给她的。这一程我吃着那些药,补药就没有用上,留着也是可惜,就给了她几丸。谁知道这丫头还都留着呢。” 符黎贞轻笑出声,道:“七妹大方。这丸药,我怀麟儿之前,奶奶看我身弱,特地配了给我补的,用的都是珍贵的药材。” 静漪见她如此说,也先不去辩,只是看着陶因泽。 陶因泽眯了下眼,水烟抽的咕咕作响,间或两片薄薄的嘴唇间冒出来几个字:“你知道?” “是,姑奶奶。都是我,病中神短,还没来得及同老太太和母亲回禀,讨个示下。这是我的不对。草珠有错在先,这自不待言。但能不能容我先把她带回去?打也不是打不得,撵也不是撵不得,就这么打出去到底不好。或者……姑奶奶,这是有损阴德的事,老太太那里,恐怕也轻易不许的。” 陶因泽抽了两口水烟,望着她半晌没有出声。 静漪等着她发话。 “你的意思,说我阴损喽?”陶因泽问。 “不敢。”静漪立即站了起来,“姑奶奶,草珠是我屋里的人。出了这样的丑事,是我失察。虽说这种事,哪个宅门里难免,可毕竟不好看、也不好听。没约束好下人,我固然没脸。真要传出去,陶家声誉也受损。姑奶奶没交到母亲和老太太那里,而是把我和大嫂叫了来商议,自然也是给我留点脸面的意思。要是此事能悄悄解决不是更好?姑奶奶,您看呢?” 陶因泽那水烟自然是抽着的。静漪只见她微微合了眼。她年事已高,瘦小枯干,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简直显得微不足道,可是再睁开眼,目光更锐利起来,直瞅着静漪。 静漪站着不动,跪在她脚边的草珠更像是在等着宣判的囚徒。 “这事儿本不该我管。只是我撞上了,也不能不过问。既是七少奶奶你事先知道……这我倒没料到。事先知道就该早早解决,方不致出乖露丑。不过你有主意,也好。人你先带走,怎么处置的,过后你亲自同你们母亲交待——这事儿绕不过去,别打马虎眼。”陶因泽说完,挥手。 “多谢姑奶奶。”静漪说。 符黎贞也站了起来。 “大少奶奶也一起去吧。难为你跟着跑一趟。”陶因泽望着符黎贞,倒微笑了。 “这有什么,本是我分内该管的事。”符黎贞也微笑。 不等她们走,陶因泽已经起身,一甩袍袖进内房去了。行动间身体灵活的又不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妇人了。 符黎贞一转身,就见静漪已经叫了秋薇进来搀起草珠。她走出房门的时候,轻声说了句:“七妹真是心善。” 静漪请她走在前头。 符黎贞说:“那我不耽误七妹。只是七妹心里有数才好。陶家处置这样的事,可从来不留情面。” 静漪听着,看了眼面如死灰的草珠,说:“谢谢大嫂提醒。我会斟酌。有拿捏不准的地方,还请大嫂指点一二。” 符黎贞微笑道:“七妹这么聪明,哪还用我指点?”她说着也看了草珠一眼,“趟上这么个主子,是你的福分。但愿你惜福,乖乖听了话才好。” 符黎贞先离开了,静漪回头看看草珠。 “少奶奶……”草珠哽咽。 静漪说:“回去说。” 她说着,示意秋薇搀好了草珠,一同离开了萝蕤堂。 她们只是不知道,萝蕤堂内房,陶因泽刚进房门,坐在里面打牌的陶因润姐妹和两位老姨奶奶便看向她。 陶因泽说:“老七媳妇把人带回去,说要自己审。” 陶因润立即一拍手掌,伸着手对其他几位说:“给钱!” 陶因清笑着说:“咦,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输?老七媳妇不过才刚把人带走罢了。”一行说,还是从面前的一堆银元里抓了把数数放到姐姐手上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陶因泽脸上依旧是不痛快的。 “我们在打赌,看老七媳妇会不会把事情揽上身。我说会,四妹妹和二姨太、三姨太说不会。你们看,我料的如何?”陶因润笑道,“这事儿换了大少奶奶,你们倒贴我钱,我也不来打赌。” “大少奶奶么。”老姨太太苏秀芬含笑摸着骨牌,一句话说的暧昧不明。 几个人同时笑起来,陶因润丁零当啷地数着钱,一把丢进钱袋子里,伸手叫宋妈过来,说:“拿着,让人去八喜斋叫两桌席面、打两坛酒。回头都送到老太太那里去,咱们晚上过去那儿吃饭。然后……瞧热闹。” 宋妈答应着去了。 陶因泽喷着烟,其他人都笑了,独她没笑。陶因润看着大姐这样,微笑道:“大姐又在想什么?推一把就推一把,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事儿咱们这是撞破了,不撞破了,指不定哪天也得爆出来,恐怕爆的动静更大,难不成热闹就不看了?” “心慈手软。”陶因泽突然冒出四个字来。 ———————————————— 祝已经升格成为母亲、即将升格成为母亲的姐妹们节日快乐。o(n_n)o~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十) 陶因润听了就笑道:“大姐,老七媳妇这点倒不差的。” 陶因泽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倒是苏秀芬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姑是想起来当初老七亲娘了吧?也是个心慈手软的。”她语气淡淡的。 在她右手边坐着的三老姨太太郑静娴听了接道:“那可是真正难得的……” “好好儿的别提那个了……洗牌了。”陶因清赶紧提醒苏秀芬,“晚上不就知道下文了么,你们这会儿就着急起来了……打牌啦、打牌啦!” 牌桌上的牌哗啦啦响起来,杂乱无章的,令人多少都有些心烦…… 静漪回到琅园已经近午天,进门便看到张妈站在廊下等着。 张妈因回来听月儿说了萝蕤堂的宋妈带人来搜了草珠的屋子、又把少奶奶叫走了,正急的不行,眼瞅着静漪主仆回来是回来了,三人脸色都不甚好,尤其草珠简直虚脱了似的。静漪不说,她不敢开口问,只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静漪要张妈预备午饭。她坐下来,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让张妈留了一碟鹅油莴苣,其余的全都撤了去,说:“张妈你带草珠她们几个吃饭去吧,让我静一静。” 张妈不明所以,听她的吩咐撤了桌子带着几个女孩子下去吃午饭。 静漪果然清净地吃了顿午饭,歇了一会儿,觉得力气恢复好些。 她走出去,听到啜泣声,叹口气,叫了声草珠。 磨磨蹭蹭地,草珠从廊柱边出来,一副可怜相。 静漪看了她半晌,才说:“先去给我倒杯茶来。” 她吩咐完了便在廊下坐了,拍拍手。 不一会儿,不知道原先藏身在何处的白狮懒洋洋地晃着出现在她面前。她又拍拍手,让白狮过来,抚摸了下它的大头。正在褪毛期的白狮,看上去还是不瘦。静漪手上沾了几根狗毛,捻了拿给白狮看。白狮那对亮晶晶的小眼睛,就成了斗眼儿……恰在这时草珠过来,静漪接了茶,并不看她,问道:“还是不想说吗?” 草珠沉默。 两只手垂着,手指绞在一处,脸红的发紫。 静漪逗弄了下白狮,说:“咱这院子,虽说门户紧,那也是从外边来说的。若有人里应外合,多紧的门户都不在话下。” 院子里没人走动,蝉又没生出来,初夏的午后,太阳正好,整个院落明亮的简直连一点阴霾都没有,就是安静的出奇。白狮厚厚的毛让它觉得热,伸着大舌头几乎一刻不停地喘粗气,看上去就更有些凶。 静漪示意了下白狮,白狮起来走到草珠身旁蹲下,嗅了嗅她的裤脚。 草珠一向是有些怕这个庞然大物,见它过来,蹲下来头顶都齐着她的胸腹处,血盆大口张着,舌头垂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想躲避开。静漪没有发话,她也不敢动。 “不成我就让白狮出去遛遛?狗鼻子灵的很,叼出个人来,真不难。”静漪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红绸子包来,一晃。 草珠低了头,说:“少奶奶……” “这事儿,你知道你错在哪?”静漪握了绸子包,问。 草珠不语。 “错在私相授受。”静漪说着,对白狮挥了下手。“我那日点化你,本想让你明白过来,好早点过了明路,哪知道你竟仍不走正道?一错再错,到这会儿还不说实话?” “少奶奶……”草珠一跪,眼泪滚滚地落下来。“少奶奶,不是我不想……是……是眼下没有办法……” “是什么?”静漪问。 “就是……那日少奶奶撞见我们,隔两日他娘便走了,到前些日子才回来当差。眼下不能……跟主子张不开口……也没这个规矩。哪有就娶亲的?”草珠回答。 静漪一听这话,便问:“是冬哥儿?” 她立即就想到了冬哥儿。是大总管哈德广手下得力的小头目,府里各处的花卉采买回来后都是他在经手安置。最近因办这差事进来过这院子一两回。小伙子机灵、知进退,她印象里还是不错的,不想他竟还如此“移花接木”。 草珠没否认。 静漪半晌不说话,看草珠还跪着,皱眉道:“起来吧。” “我不起来。少奶奶,我想过打了胎……可是狠不下心来……少奶奶,不如你就让人给我一帖药吧……”草珠抽抽噎噎地抹着泪,“好歹少奶奶别撵我走。我还在这里伺候少奶奶。出了这儿,我也没地方可去。他家里又不能收留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什么死啊活的?我若再留着你,你就得舍了这孩子。你可舍得?”静漪深知今日的事,迟早要在陶夫人那里公布的。果然她心念未已,就见珂儿从外面进来,老远看到她就福了一福。静漪看看草珠,说:“去,跟张妈说,让她往司令部打个电话给七少爷,问问他晚上回来吃饭吗?” 草珠愣愣的,抹着脸上的泪站起来。 静漪将红绸子包还给她,说:“收着。下去吧,这两日不用你出来做活。只是没我的话,不准你离开你那间屋子半步。” 草珠是走了,静漪看珂儿也走近了,笑道:“珂儿来了?” 珂儿看到白狮,做出害怕的神气来,道:“少奶奶,我可怕白狮。” “珂儿姐姐。”秋薇从屋里蹦跳着出来,笑嘻嘻地叫珂儿。 其实珂儿岁数快有秋薇两倍了,只是没出嫁。她比秋薇大上这么多,听她甜甜地叫自己姐姐,眼睛早笑的眯成了线,指着白狮对秋薇说:“秋薇快把白狮拉住,我好跟少奶奶回话。” 静漪知道珂儿故意的,要不是手里拿着东西早就来逗弄白狮了,还是让秋薇把白狮牵到一边去,“秋薇去给白狮梳梳毛,瞧这毛褪的。” 她让珂儿跟她进屋。 珂儿把带来的点心匣子放好了,才说:“夫人说八小姐扰攘七少奶奶一头晌,想必七少奶奶您也累坏了,要我过来看看,送些吃的来。另外老姑奶奶说了,今儿打牌赢了钱,打外面叫了两桌席面到老太太那边去呢。夫人说老姑奶奶有话,您若是身上觉得还爽快,也一起过去。七少爷今儿早上从嘉峪关回来的,晚上到家,要他也肯去,那就最好。” 珂儿边说,边给静漪盛了一碗红枣银耳百合汤。静漪虽是刚用过午饭,这是婆婆让人送来的,她也接了,吃了两口倒觉得味道好。珂儿回完了话,笑微微地望着她。 “我都知道了。同夫人讲,晚上我过去老太太那边。”静漪微笑着说。珂儿转达陶夫人的话,虽说草珠的事情是一字未提的,她总觉得仿佛字字都相关……珂儿走了,她坐在那里把一碗甜汤都吃了。看到张妈过来,就问:“找着七少了?” “是马副官接了电话。说七少刚去了趟栖云山,正在休息。下午还有重要的行程呢。他要等七少醒了再问问。问了马上来电话的。”张妈说。 静漪想着珂儿说陶骧早上才从嘉峪关回来,他这又往返一趟栖云山,看来这几天是没有休息好,恐怕不会那么快回家。 她出了一会儿神,说:“那我先歇会儿去。” 张妈看她,嘴里答应着。 静漪也看看她,说:“我虽然年轻,该我处置的事,也是躲不过的,张妈你该提醒我。这才是帮着我呢。” 张妈红了脸,说:“是,少奶奶。少奶奶不是病着么,我也想着这事儿能不惊扰到您最好。哪想到这么快……刚宋妈带人来,又只有月儿在。我在的话还能拦一拦,也不至于……” “我也不是怪你。只不过早些准备,总比事儿来了措手不及的好。今儿可累坏我了。有什么事儿都等着我睡起来再说。”她说着也就走开了。 张妈一转身赶忙让秋薇过来,“快跟少奶奶上去看看吧。少奶奶才刚好些,这么劳心劳力的。” 秋薇看看静漪自个儿上楼去了,小声说不去了小姐累的时候就爱自个儿呆着。 张妈听秋薇这么说,叹口气道:“这回可真是难为少奶奶了。这档子事儿……”她想起秋薇还是个姑娘,也不好继续往下说。 秋薇见她如此,笑着说:“张妈您可真逗。” 张妈没听懂秋薇的意思,秋薇也不解释给她听,跑去继续给白狮梳毛了…… 陶骧回到家时静漪还没起床。 他看看时间,都快晚饭时候了。她既然没起,他就先去洗澡换了衣服。等他一身长衫出现在她面前,她刚刚睡起来、又在喝张妈给她端过来的药。许是药汤烫口,不一会儿便她脸上红馥馥的,一层薄汗……他甩了下长衫坐在沙发上。 静漪拭着汗,看陶骧拿了一只打火机在手里。银色的打火机上有一只飞鹰的标示,弹出来的火苗却像灵蛇吐信。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十一) 静漪走过去。 陶骧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也许是衣裳上沾了什么,总之极淡……他看看她。她脸色还是红馥馥的,脸上微微有笑意,目光中也有试探,稍纵即逝,还是被他看出来。 “急着找我什么事?”陶骧点了支烟。 “并没有着急……还是听珂儿来说你今天回来。”静漪听他这么问,就问:“边走边说?”张妈刚刚提醒她时候不早了,该去老夫人那边用晚饭了。她特意挑了件合适的衣服,看上去得稍稍隆重些,毕竟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聚会了。 陶骧眯了下眼,烟气朦胧中,看了她说:“先说吧。”刚洗过澡,身上松快清爽,他动都不想动。 静漪坐下,下意识地扯了下领口。有点热,也许她真该把夹袄换了……这时节还这么穿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她待要跟陶骧说,忽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等张妈悄悄地把药碗收拾了下楼去了,她已看到他眉头微皱似乎有不耐烦之意,到底又想了想才说:“是有点事要和你商议……”她便把事情的经过跟陶骧一一道来。 她说的慢,陶骧也没有打断。 他慢慢地抽完了那支烟,手就扶在沙发扶手上,听她说下去。 “……我想着,事已至此,想个好办法解决了岂不是更好?难道真的又打了孩子、又撵了大人?这让草珠以后怎么活?冬哥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不如就让他们成了亲……” 陶骧看了她一眼,静漪就顿住了。 她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点儿牵强。把事儿拖到这地步,还机灵呢……棒槌还差不多。可她要想让陶骧给出主意,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广叔手下的那个冬哥?”陶骧问。 静漪点头道:“是。正是哈总管手下,就有点……他刚正耿直,知道手底下得力的人犯这样的错,处罚必定更严厉。要说东哥也该惩戒。可家里培养一个两个用得上的人也不易。要不是他实在犯难,也不至于拖成这样,瞒不住了才……能不能拜托你在哈总管跟前儿求个情……” 陶骧一抬手,静漪住了声。 他喊了一声“小马”! 马行健在下面答应着立即跑上来,问道:“七少,什么事?” 陶骧阴着脸,说:“带人去把冬哥儿给我绑了来。” “是!”马行健也不问什么事儿,二话不说就要走。 “这……陶……”静漪一着急,差点儿又连名带姓地叫陶骧,被他扫一眼,她急忙收了口,“早知道不和你说了。” “小马回来。”陶骧看着静漪。 “是,七少。”马行健又回来。 静漪刚要松口气,就听陶骧说:“先抽五十马鞭。扔那里,等着发落。” “遵命,七少。”马行健脚后跟磕的啪的一声利落清响,噔噔噔下楼去了。 陶骧对着瞪眼瞅着他的静漪说:“走吧。” 他刚站起来,静漪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他顺手就牵了她的手拉她起来。 “你怎么能……”静漪心里一急,原本计划好的那些话都忘了。只看着陶骧阴沉的脸色,“我这不是和你商量,想办法给他们俩条活路吗?你这么……那要怎么办,等下奶奶或者母亲问起来,我得回话。” “那就回话。”陶骧说着,松手先走,“但是这顿打,他逃不过去。” 静漪呆了一下,追上去问:“那你是答应帮他说情了?他们两个,总得保住一个有养家糊口的差事啊……” “出了这大门连差事都找不着,那还是陶家出去的人么?”陶骧头都没回。 “话是那么说……喂你等等……”静漪喊着,跟不上陶骧的步子。 陶骧脚步一停,静漪正下着楼呢,没留神他站住,整个人就撞在他怀里。陶骧被她撞的胸口一闷,看她还一脸迷糊样,皱着眉说:“喂这个字也不行。” 静漪陪着笑,说:“好。那你是答应了?” 陶骧没说话。他下了楼出了院子,静漪跟着他从后院出去上了汽车去老夫人那边。陶骧看了眼后院里,哼了一声。静漪知道已经明白过来,见他不悦,也不再说话烦他。到了萱瑞堂门口,静漪看他仍板着脸,也不给她个准话,就问:“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啊?” 她是有些急了。 头一回处理这样棘手的事,多少是有些力不从心。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不管,总是不忍心的。 陶骧迈步进门,已经听到萱瑞堂内的笑语,可见大伙儿都已经聚在一处了。她跟在他身旁,湖蓝色的裙子飘过来,云朵似的飘逸似仙……脸红的很,好像已经好久没看到她脸色是这样好看了,红的连发际的胭脂痣都不那么显眼了。 “他们俩就该被撵出去。”他说。 静漪站下。 陶骧瞬间已经离她两三步远了。那月白色的长衫随着他的脚步轻舞,将他潇洒利落的身形饰的潇洒利落极了。静漪的目光追着他走。想着他虽然语气淡淡的,这句话却说的毫无商量的余地,真让人心灰。 陶骧当然知道静漪没跟上来。 萱瑞堂里外电灯挂着、灯笼悬着,跟过新年似的有种喜庆。院子里一架紫藤花也开了,淡紫的花莹莹透亮,陈妈带着外头饭庄来送席面的伙计出来,让听差送人出去,看到他叫了声七少爷,随后便叫声七少奶奶。陶骧随着陈妈这一叫,回头看静漪——她因为避人避到紫藤架下去,只看到她半个人影,隔一会儿,才俏生生地闪出来……他问了句:“陈妈,哈总管进来了么?” 陈妈说:“还在里面回事。老太太好像有什么事儿要交待。七爷您找他?我进去看看,要是他回完了话,我让他等等。” 陶骧点点头。 陈妈便进去了。 片刻,哈德广出来。 静漪刚巧上来,哈德广跟她也打了招呼。 陶骧让静漪先进去,说:“我马上来。” 静漪没走两步,听陶骧说:“七号缺人手,我老早想跟广叔要两个用得上的人使。” 她只听到他说了这几句话,也没来得及听到哈德广回什么话,便进了屋子——屋子里不但比外面热闹,也热的多。许是有一阵子没有出来,也有一阵子没有看到这么多人聚在一处了,她顿时觉得心头乱糟糟的、面前白花花一片……静漪就知道自己此时是有些不舒服了,于是忙攥了秋薇的手臂,等站稳了,那一阵眼花心慌过去,她才听清楚众人七嘴八舌地在问她话呢……她自从元宵节之后,就没见过家人聚的这么齐,此时对她都是笑脸相迎、软语问候,不管怎样,都让她心头一热,笑着一一回应、问候。 尔宜推着她坐到陶老夫人身边去,说:“奶奶说她身边这个座位留给你坐……奶奶我坐哪儿?” 静漪见陶夫人没坐,符黎贞也还没坐,自己就不当大喇喇地先坐了。 “奶奶说了,你身体还没好利索,不让你站着立规矩。母亲和大嫂也坐的。”尔宜说。 陶夫人说:“是这话呢,静漪坐吧。” 静漪还没坐下,就看到了同桌的陶因泽。 陶因泽皱着眉说:“老八简直是猫打爪,毛手毛脚的。” “大姑奶奶,我守着您坐。给您夹菜……八喜斋是鲁菜馆,最拿手的是葱烧海参,姑奶奶,我知道您爱吃,我那个海参也给您,这还不成吗?”尔宜嘴甜,说着就真的在陶因泽身边坐下来。 陶因泽是一脸嫌弃,看着她说:“要你无事献殷勤。这回书念完了,该在家里等着嫁人了吧?” “我还要念大学堂呢。”尔宜笑着说。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做什么?赶紧找人家嫁了。”陶因泽不客气地说。 “姑奶奶重男轻女,根深蒂固。我才不要。”尔宜也不恼,笑嘻嘻地,“除非找个七哥这样的,我就不念书,嫁了。” “大姑娘家不害臊。你七哥那样?”陶夫人听到尔宜这么说,皱眉道。 “怎么又说我?”陶骧正好进来听见,微笑着问。 他正站在水晶吊灯下,月白色的长衫在灯下更显得亮,简直不单要把他这个人、更要把屋子映的光亮起来了。他很少这样出现在人前,温和的,微笑的,闲适的。连陶夫人都笑道:“说到你还真没什么好话——快坐了吧,偏你脚头好,这么些日子不着家,姑奶奶请客吃饭你都能赶上。” “这也怨我么?”陶骧看了看,在外面那桌的下手坐了。金萱要给他倒酒,他不让,“晚上得去巡营,不能喝酒。” “你的酒量,这点算什么,来两杯。不等走出这门去就消解了。”陶因清笑道。 陶骧看向静漪。 他忽然想起她那眼神儿……便咳了一声,喝酒。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十二) 偏被东张西望的尔宜看到,她看看静漪,说:“七嫂,七哥是不是叫你?” 静漪抬头,却并没有见陶骧看向她,一看尔宜促狭地笑着,无奈地叫道:“八妹!” 尔宜吃吃地笑着,陶因泽伸手捏着她的腮帮子,说:“你这个丫头,真是长不大了。”她说着看看静漪,“也学学你七嫂和大嫂,就是你不在跟前儿的二嫂,比你都不止稳重上两三个台阶呢。” 符黎贞在一旁一笑。 静漪又觉得脚边有什么在动。这回她没惊慌,一低头,果然是陶老夫人的袖猴。她一伸手,袖猴立即抓着了她的手指,她便将袖猴抱起来放在膝上。陶老夫人和陶因泽看到,不约而同地说:“咦!” 陶因泽更是说:“这东西势利的很,轻易可不让人碰。”说着还点着袖猴。就见那袖猴伸出爪子来对着她就挠,陶因泽也是熟知这小东西脾气的,当然不会让它得逞,反而笑着骂,“这喂不熟的小白眼儿狼,偷了我多少点心吃,还是这么着。” 陶老夫人笑着说:“大妹妹可别说,这小白眼儿狼信不过的,根本不靠前儿。” 袖猴吱吱叫着,在静漪膝上转了一圈之后坐下来,小爪子搭在桌沿上,够不到静漪的盘子。 “给你这个吃。”麒麟儿拿着松子过来。抬头看看静漪,“小婶婶,这个给你吃。” 他手里捏着两颗奶糖。 静漪接了,说:“谢谢麟儿想着小婶婶。” “哟,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还留着这个。”符黎贞看到,笑着说。 静漪刚拿在手上糖,袖猴一把就捞走了一颗,并且迅速地从静漪膝上跳下去,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了。 “怎么办,只有一颗了……”麒麟儿看看静漪,有点沮丧,“是小婶婶和七叔一人一颗的。” 静漪忍不住笑,说:“这回小婶和七叔分着吃这颗糖好了,下回麟儿再多给小婶一颗糖好不好?” 陶老夫人摸摸曾孙的头,说:“这孩子还知道想着七叔,好。麟儿来,太奶奶奖麟儿好东西吃。麟儿不是喜欢朱古力,你八姑姑那里有好几盒都没吃……” “奶奶拿我的东西做人情!”尔宜叫道。 “不是你大姐说的,吃朱古力会肥起来,她给你带回来的,你都没有动?”陶老夫人笑道。 “太奶奶,我不要八姑的朱古力……”麒麟儿忽然说。 “为什么不要?”尔宜都奇怪地问。 “八姑肥了不好看,麟儿肥了也不好看。”麒麟儿很认真地说。 静漪先笑起来,忍不住就亲了麒麟儿一下,说:“麟儿怎么都好看的。” “姨妈也这么说……糖是姨妈给的。我说要给小婶婶,她说小婶婶不稀罕的……娘,我说什么来着?”麒麟儿对符黎贞笑。 “你说的对。还没见着我们麒麟跟谁这么亲呢,前儿我带他回娘家,时不时地就提起七妹来。麒麟,你快去给小婶婶做儿子吧,好不好?”符黎贞笑着。 一时众人也都笑,可爱的麒麟儿在这个怀里那个怀里转着圈。 晚饭吃的其乐融融,静漪在这样的气氛里也就先安下心来。等晚饭散了,要走的都走了,静漪和陶骧被老夫人留下来。陶夫人送了老姑奶奶她们出了萱瑞堂大门也折回来,看了陶骧和静漪陪老夫人坐着,内堂里一派宁谧温馨,显见着也还没说什么话呢,她便笑着过来也坐下。 “晚上吃的有点腻了。”陶夫人微笑着说。 金萱刚好泡了茶来,静漪接了,给婆婆倒茶。 陶骧坐的远些,她回头望了望,陶夫人就说:“老七不喝这个的。金萱,另给七少爷上碗凝碧。” “就这个吧。”陶骧过来从静漪手里接了杯子。金萱便笑着出去了。 陶骧拿了茶杯,却没坐回去,在屋子里踱了会儿步子,也出去了。 “奶奶,母亲。”静漪把茶壶放下,看着这两位,轻声开口,“正有件为难的事情,还请奶奶和母亲听我说一说。” 陶夫人啜口茶,看看婆婆。 老夫人正低头抚弄着撒娇的袖猴,头都没抬地说:“什么事儿至于为难了?说吧。” 静漪便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与跟陶骧重复的那遍不同,她略去了在萝蕤堂里的绝大部分环节,于是过程就显得简洁多了。 “……事情错先在我,先是我失察,知道了又没有及时处置。奶奶和母亲要责罚我,我绝不辩解。我屋里的奴才坏了家里的规矩,我先领罚。只是还有几句话想说,若是说的不对,是我年轻不晓事,奶奶和母亲不要生气。我总想着,家规可严,家规必严。可是这样的事儿,哪里是一个严字就能禁得住的?都在少年,移干柴近烈火,没有不燃的道理。奶奶,母亲,我这样看着,家里正当年的听差、女仆不在少数。就是有规矩管着,百密难免一疏,此类事恐怕也不见得不再出来。不如从此以后将规矩说明了,若是再有谁看上了谁,及早禀明主子,外面另辟出一处地界来,专门给他们成了亲的用。进来伺候还是男在外、女在内,各是各的。这样成不成?我是这样想,也请奶奶和母亲考虑。这是往后的,眼下至于草珠……”静漪说着,看看陶老夫人和陶夫人的脸色,都还没有动怒的意思,就大着胆子说:“我今儿也悄悄审过了,她愿意打了胎,依旧留在我屋里伺候的。倒是我心里不落忍,总想着无论如何是个性命,这时候都挺大了,万一一个不好,一尸两命呢。我倒也记得奶奶不久前还说过一句话,‘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就不如成全了她,等孩子生下来,冬哥守孝期满,让他们成了亲,好好儿过日子去也就是了。他们若是有良心,自然还念着这些年在陶家得的好处的……” 陶夫人一杯茶总算喝完,看看老夫人。 陶老夫人微笑了下,说:“你倒是会拿我的话来跟我说道理。” 静漪见陶老夫人这么说,脸就忍不住发热,轻声道:“奶奶,我这不是记得您的教诲么,一日不敢忘。” 陶老夫人忍着笑,看看儿媳妇,说:“你听听,分明是拿我的话来堵我的嘴,还说的这么可怜……你说我该怎么答复她?” 陶夫人微笑着,见这是婆母大人要她发表意见的意思,就说:“谁让老太太一向待下宽和,静漪自然也有样学样。” 静漪听陶夫人又是这个态度,忙道:“母亲,以后我会盯紧了下人,再也不犯这样的错了……母亲要怎么罚我都成……” 陶夫人看她眼睛都亮起来,说:“罚也是得罚,容我想想的。这事就照你的意思吧。只一样,这两个,府里都不能留。” “是。多谢母亲,多谢奶奶。”静漪始终站着说,到此刻认真给二位行了礼。 陶夫人故意皱了眉,说:“虽说有年头没出这个事了。却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还当怎么着了。前头还有事呢,倒在这里听你啰嗦半天。” “盛川也该回来了,你去预备吧。我看他新近心绪也不很好的样子。”陶老夫人提到儿子,微微皱了下眉。 陶夫人起身,辞了婆母。 静漪见陶老夫人也有些倦意,就同陶夫人一起走。出来看到陶骧在外头,陶夫人便说:“晚上还出去巡营,就加件衣裳,一早一晚的凉。” 陶骧说:“母亲,这我知道。” “真同你父亲一个脾气。”陶夫人说着,看看站在陶骧身旁的静漪。陶骧进去跟祖母告辞,陶夫人由静漪搀着上车。 陶夫人临走对静漪说:“回去早些歇着。刚好些,别累着。老七忙,就让他忙去,你自管把你自个儿先保养好了。” 静漪答应着,当下珂儿扶着轿,陶夫人走了。 她等着陶骧出来一同回去,到大门外才想起来陶骧让马行健早把冬哥给绑了来的……进门一看可不是吗,冬哥倒是没有被五花大绑,就是跪在院子当中。且他果然是挨了鞭子的。也不知道马行健下了多重的手,冬哥身上一道一道的血痕。马行健在一旁,拽着白狮。 静漪看陶骧不紧不慢地走到冬哥面前去,冷不丁起来一脚踹在冬哥胸口上。 静漪被这突起的一脚吓了一跳。白狮也因为陶骧这一脚,猛然间狂吠起来,血盆大口对着东哥吼叫着,震耳欲聋。 陶骧说:“顾头不顾尾的,你也算男人。”他指了下白狮。白狮又吼了两下才低声呜呜地住了声。 冬哥爬起来给陶骧磕了个头,说:“谢七少爷饶命。” “滚。”陶骧骂道。 冬哥转身又对着静漪的方向磕了个头,却没立即滚。 静漪说:“七爷让你走,还不走?” “多谢七少奶奶。”冬哥这才瘸着走了。 静漪忍着不去拍胸口给自己压惊,却还是站在原地看着陶骧,也不动挪动地方。 陶骧见就这么一会儿,院子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静漪愣愣地瞅着他,他皱着眉。 “少奶奶,八小姐电话找您。”月儿从屋子里出来,对静漪说道。 静漪看看陶骧,先进了屋。 刚刚在萱瑞堂,众人一散,是不见了尔宜。她走的时候都没看到她呢。她上楼去接的电话。原来是尔宜请她和陶骧陪着她出席毕业典礼,说刚刚她去父母亲那里,父亲和母亲都说要她来问七哥七嫂……静漪看着陶骧也走上来,手指间夹了燃了一半的烟卷儿,走近些,她觉得呛,轻轻咳嗽了一下。 “什么时候呢?”她轻声问。 陶骧走的更近了,她抬眼看他。她轻咳着,他就把烟掐了,顺手丢在琉璃碗中。 尔宜说是这个月底,还有半个月。尔宜说的是若她身体都好了,就抽半天时候去。父亲去会惊动太多人;只好求着七哥七嫂……“七嫂,你问问七哥,能不能来?”尔宜声音清脆。 静漪望着站在她面前的陶骧,想着他耳朵尖,应该能听到尔宜在问什么,但还是扣了一下话筒,问道:“尔宜的毕业式,想请咱们俩代表家人参加。父亲和母亲的意思,也是如此。你……” 她吸了口气,因为陶骧不但紧靠她站着,手更绕到她身后,揽着了她的腰。 她身子贴在他身上,话筒就在两人之间。 尔宜还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地说着,陶骧低头已经吻上了静漪的唇……静漪手中还攥着话筒,被陶骧吻的措手不及。他喝了一点点酒,唇边有淡淡的酒气。舌尖有力地开启了她的唇齿,逗弄着她的舌……静漪听着尔宜不住地叫着七嫂七嫂你说话啊……她哪里能说话呢,在这样从容不迫却毫不放松的侵占当中?她就想哪怕能咬陶骧一下,也好暂时摆脱他,能去答应尔宜一声。 陶骧察觉她的意图,吮了下她柔软的唇,从她手中抽了话筒过来,对着话筒说了句:“到时候我们去。”他说着将话筒扣在了一边。 尽管四周安静的不得了,静漪还是觉得不安定,好像随时都会有人上来。她紧张地看着他,月白衫子上一挂金色的链子,明晃晃地闪着光……她靠在他身上,在他低头来亲她的时候,她微抬了下巴,印在他唇上。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十三) 陶骧的唇滚烫,有烟草的苦味。被她柔软的唇黏上,他有片刻的停顿,才继续亲她。 陶骧这回亲的极凶狠,到后来就几乎是在咬她。仿佛是哪里来了邪火儿,非要这样发泄一下才行。静漪觉得唇上像被放了火种,渐渐烧地疼痛。她本能地想要躲避下。他意识到,放开她的唇,向下吮着她的颈子……再向下,敞开的领口内,雪白的肌肤,薄薄的肌肤下包裹的锁骨,因为紧张还有些颤……在他似火一般热烈的攻势当中,她是想要闪避,却没有闪避。渐渐的,雪白的肌肤都染上了樱花色……她似乎能看到如雪一般簌簌急落的花瓣,她则是花瓣雨中被他噙着的。 房门是怎么进来的,她也不清楚。 她趁着他放松一会儿,急忙说:“我去洗一下……”手被他扣着,指节也扭的生疼,却不得不忍着,抿了下唇。薄薄的、粉到几乎是透明的唇,被他亲的湿润润的……她是这么打算的。如此纠缠中,她一身黏腻的汗意,满身的不舒服,急需要放松一下再来。他却没出声,手上的力气又加了几分。她几乎担不住那疼,眼里就起了雾,顿时觉得委屈起来……她咬着牙关,手指简直都要被他扭断似的疼。 陶骧将静漪按在南炕上,两人姿势都别扭的很。他似乎就要这样的别扭。静漪动不得,终于疼的低呼出声,旋即又忍住。陶骧终于将她的下巴托住,看她……黑黑的瞳里,映着他的影子。长而弯的蝶翼似的睫毛,微颤。他的手指贴着她的面庞,柔腻的肌肤粘着他的手,似乎是停在那里越久、越让人离不开。脸是红馥馥的。今晚她的脸始终红馥馥的…… 静漪本是在等着接下来的暴风骤雨,不想陶骧就这么看着她,竟像是在看着什么让他捉摸不定的东西……她忍不住抬手,还没够到他的手,陶骧低声说:“我走了。” 他行动极快。说着走,立即就起了身。 南炕上一派凌乱,只有她仍在凌乱之中,他仿佛迅速地置身事外了。就像刚刚那暴风骤雨的前奏,瞬间便揭了过去,了无踪影。 “这……就走吗?”静漪问道。 他整理着衣服。其实他的衣服足够整齐,搓揉这半晌,只将她的衫子弄的一团糟了……静漪轻按了下领口,细巧的手指在湖蓝色的衫子上一印,手指白皙到透明。 他看了她一眼。 “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陶骧问:“你真想我回来?” 静漪被他问的怔了片刻,微笑道:“你这是什么话……” 陶骧也微笑了下,说:“今晚不回来了。你睡个好觉吧。” 静漪站起来。 裙摆向下一垂,齐着脚面。裙摆还在抖抖索索的……她听到陶骧说:“你这么曲意逢迎,我倒不习惯了。广叔会安排冬哥去七号。” 静漪被陶骧的话说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咬着牙关没有吭声。 陶骧沉默片刻才说:“我倒也有一事。不过得等父亲的决定下来,才好和你说。不用怕,应该也不算太为难你。”他说完,也不再看静漪的反应,回房去换了衣服。 静漪发了半天的呆,分明是意会到了哪里不对劲,待要解释,看他重换上军制服要走,却将话都咽了回去。也明知道此时他应该不想对着她,还是下去送他走。 看他带人快步离开,她忽然有点意识到,他下次回来,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白狮叫了两声,她牵住白狮。 陶骧回了下头,看到牵着白狮站在院中的她,皎皎月色下,身子纤长而又柔弱……他走着,靴子下的马刺,叮叮作响。 整栋宅子在这时都已经开始进入睡梦,这样的响声未免有些突兀。 静漪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才拍了拍白狮的颈子,说:“我们回去吧。” 她仰头望了下天空。 天很晴,不像陶骧那忽然间阴云密布的脸。阴的像是马上就会打雷下雨一般。 一阵暖风吹过来,静漪又拍拍白狮的颈子。 不过还好,他不在家也好。 · · 草珠隔了两天便离开了陶家。静漪听闻冬哥将她安置在他姑妈家中,到底还是让张妈出府去看了看草珠。张妈回来说草珠被照顾的很好,静漪才放心。 原本草珠只是个粗使的丫头,在琅园里本是可有可无的。但草珠这一离开,静漪竟觉得这园子里比先前更加安静了些似的。 秋薇说这是因为姑爷总不会来的缘故。 秋薇说,张妈就附和,月儿似懂非懂的,跟着点头,静漪看到她们就心烦,一个个都打发了下去,没事不准她们出现在眼前……她药是日日吃,身体恢复的很快,没多少日子,出入都不用乘轿了。 这日去陶老夫人房里,她正看尔宜试改日毕业式上要穿的衣服,银萱进来说,大少奶奶带符太太来给老夫人请安。 陶老夫人说着请。金萱来搀她,她摆手,拿了一把团扇就出去。静漪要随着去,尔宜拉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静漪看她雪青的洋装同色的鞋袜,已经很齐整,就说:“大嫂娘家妈妈来呢。” 尔宜见祖母也瞪她,笑嘻嘻地说:“就来啦。”趁祖母不注意,追着问静漪这身衣服怎样。 静漪已经看她换了一头晌的衣服,的确没有一件她穿着不好看的,一句很好委实不算敷衍了。尔宜高高兴兴地跟她一道出来见客。静漪便看到坐在陶老夫人下手的一位妇人,衣着朴实无华,就是首饰也并不浮夸。一看便也知道符氏双姝是如何得来如今模样的了。她和尔宜过去给符太太见了礼。 符太太是见过尔宜多次的,倒不怎样,看了静漪,就有些发怔的样子。她发怔,静漪倒笑了,问道:“伯母可是见我也觉得像二小姐?” 符太太文雅一笑,道:“哪里。弥贞与七少奶奶怎么能比……慢说不像,就是像,也是不能比的。还是婚礼上远远看了看七少奶奶,近了看太真切,我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符黎贞微笑道:“七妹别见怪。母亲是见了真人喜欢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符太太点头,对陶老夫人道:“老太太瞧着也得意的很吧?” 陶老夫人看看静漪,微笑道:“亲家太太别一味地夸她。她年纪小,当不得这么夸。” 静漪对老祖母微笑。 听起来老祖母虽是说着不让符太太夸她,语气反而像是在鼓励。符太太很识趣,当真是又赞了她一番,才同老夫人闲话家常。 在静漪听来,符太太言谈间也是十分有分寸。虽说都是家常话,在她说来竟没有一样不生趣的,符黎贞又在一旁帮着母亲提点,倒让陶老夫人听的高兴起来,不住地笑。 尔宜在一旁枯坐,并不像静漪这样听话,但见静漪分明满眼的羡慕,便扯静漪的袖子,让静漪拿点心给她吃。静漪被她一闹才分了心。 尔宜趁她拿点心,低声在她耳边说:“七嫂你快点怀个娃娃吧,自己做娘。” 静漪皱眉道:“你又乱讲话。” “我哪儿有乱讲?你问问奶奶,你问问母亲,要不你问问七哥……”尔宜说的越来越大声,这姑嫂俩的对话便惊动了那几位,陶老夫人就问她们俩说什么呢,尔宜刚张开嘴,静漪便将一块绿豆糕送到尔宜唇边,笑道:“奶奶,八妹让我给她拿点心吃呢。” 尔宜也知道这话不便当着符太太说,当下就着静漪的手咬了一口绿豆糕,笑而不语。 符太太笑道:“八小姐也要毕业了吧?” 尔宜点头说是的,然后对祖母道:“奶奶,我真怕让七嫂去我毕业式,大家都看七嫂了。” “怕你七嫂抢风头?那正好。天气热了,我们还舍不得你七嫂出去晒太阳呢。”陶老夫人便说,“好了,静漪免了这趟差事。” 静漪笑着看尔宜,尔宜故意嘟了嘴。 符黎贞笑道:“尔宜淘气。这么美的嫂嫂去给你助阵,该多得意啊。” “大嫂也取笑我。”静漪笑道。 “哪里是取笑你。我们文娟和八妹同级,也说了要我们去观礼呢。我不能出门,文娟硬是要弥贞去。她和弥贞感情向来好。只是不知弥贞肯不肯去。”符黎贞笑道。 “我知道符文娟,也是有名的漂亮小姐。”尔宜说笑着。符文娟是符黎贞哥哥的长女,比她小一岁,上学却早一年。 “连文娟都这样大了……”陶老夫人留符太太用饭。 符太太只说家中还有事,借机告辞。 静漪因要去陶夫人那里,同尔宜一道送符太太出来。早有车子在外等候,符黎贞送母亲上车之后,和静漪她们一道往陶夫人这里来。她像是忽然间想起来,说:“对了,七妹,有件事,我险些忘了呢。”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十四) 静漪看她。 “七妹送弥贞的寿礼,她都喜欢,要我替她谢谢你。只有一样,她觉得贵重了些,千万拿回来交还给你。说别的东西她都留下用了,只这样无论如何都不成。”符黎贞说。 静漪还没说话,尔宜先说:“这个姐姐真不大方。七嫂送的什么还至于要退回来?” 符黎贞便说:“是对铜镇纸。起先我也没看仔细呢。倒是弥贞细心,说这东西原是老太太的。想必是老太太给了七少奶奶,若是老太太知道七少奶奶转送了她,怕是要怪罪的。” 尔宜不以为然地道:“不就是对铜镇纸么,又不是金的玉的。大嫂你也真有意思。” 符黎贞看看尔宜,微笑。尔宜固然心直口快,这番说辞也未必不是因为护着静漪。 “铜镇纸?怎么会呀……不是奶奶给我的那对,是另一对。”静漪初听符黎贞说,是有些愕然,到这会儿镇定下来,才说:“这一定是秋薇那个丫头弄错了。我也有一对宋风手纸的铜镇纸,图样纹路都相似。因得了奶奶赏赐,才想着……真对不住二小姐了。” “七嫂你要粗心起来,也真是太粗心了。”尔宜听到这里,忍不住抱怨她,“奶奶给的东西,你就该收好了嘛。” “也是我糊涂。”静漪轻声说,“还请大嫂代我向二小姐道歉。东西只是弄错了,我仍旧送她一对铜镇纸的。” “七嫂你好大方。”尔宜又笑了。似乎对憨气的静漪颇有些无奈。“二小姐都送回来了呢。” “八妹说的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弥贞觉得礼物贵重了些。八妹刚说又不是金的玉的,这对铜镇纸比金玉不差呢,弥珍无功,不受如此重禄。”符黎贞微笑着望了静漪。 静漪边迈步进门,边笑道:“贵重是贵重,难得二小姐识货,又真喜欢。岂不是比都在我手上留着要好?二小姐从前见过这对铜镇纸?” “大约是见过的。”符黎贞回答,“我倒也不知道,她对这些东西上心的。” 静漪微笑,点了点头。 “奶奶这些零碎的小东西也多了去了,她还真会上心呢。”尔宜笑嘻嘻地说着走在前头。符黎贞和静漪都没有说话,“咦,父亲在家。” 静漪一看,的确陶盛川的随扈在。 符黎贞走在前面,带着她们顺着另一边抄手游廊过去。 珂儿从上房出来,轻声说:“少奶奶和八小姐先等等吧。老爷这会儿在发火。” “怎么?又有谁惹他不痛快了?”尔宜问道。她有些怕父亲。听着父亲在发火,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更有些担心,“是公事?哪儿打了败仗了?那挨骂的也该是陆老头和七哥他们嘛……干嘛回来家里乱发脾气?” “八妹。”符黎贞阻止尔宜,“谁在里头呢?” “夫人在。不过只有少爷在跟前儿。”珂儿说着看看静漪。 静漪因并没有看到陶骧的随扈,珂儿这么一说,她也觉得意外。 “七弟是被父亲叫回来的吧?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听说这阵子西边儿不太平。南京那边,中央军又有新动作。”符黎贞轻声说,见静漪不语,她又说:“老七怕是更要不着家了。” “被母亲听见咱们议论这个,是要骂的。”尔宜也轻声。她转了下身,想起来,拍手道:“七哥不就没空去我的毕业式了?这怎么办……七嫂?” 静漪被尔宜一碰胳膊,忙问:“你说什么?” “七嫂!算了,七哥答应的事儿一定会办到的。实在不能去也没有办法,七嫂你去就好了。”尔宜看着静漪发愣,无奈笑道。 静漪听了听,倒也听不到房内的动静。 她有些忐忑。尔宜在同她说什么,她只是点头。随即她们都不出声了。静漪望着院中空地上,起起落落的麻雀……一忽儿这边,一忽儿那边,地上不知有什么,能引的它们这般追逐……她出了好久的神。 尔宜又碰了碰她的胳膊,提醒她道:“七哥出来了。” 静漪整了下衣裙才回头,果然看到陶骧。 陶骧看了她一眼,先同符黎贞打招呼:“大嫂。” 符黎贞笑笑,与尔宜先进了屋。 静漪看陶骧是马上要走的样子,且他眉头锁着,问道:“这就走吗?要不要回去歇一歇?”她能看出他脸上有疲色。 “要。”陶骧很简单地只答了一个字。 “那你先回去……我去去就来。”静漪很快地进了屋子。 陶夫人见她进来,问道:“老七走了么?” “是。他好像很累。母亲,我也回去吧。父亲……”静漪说着,就见陶盛川从内堂出来,符黎贞和尔宜也急忙起身问好。 陶盛川面上平和,丝毫看不出刚刚发过火。只是他威严惯了,和颜悦色的时候也并不让人觉得轻松。尤其是尔宜,简直要躲到符黎贞身后去了。越是这样,陶盛川反而盯她一眼。陶夫人知道陶盛川对这个骄纵惯了的小女儿一向是有些看不惯的,怕他再动怒,忙打发她们先走了。 静漪出来已经不见了陶骧踪影,倒是图虎翼在外面等着她。见了她说七少先回去了。静漪心里忽然就有些乱。图虎翼看她脸色不太好,等到同符氏和尔宜分道,他才悄悄跟静漪说:“少奶奶,七少这些日子烦心事多。您在一旁劝着点儿吧,好歹先顾着自个儿的身子骨。” 静漪待要问他,想想有些事情,她问了也未必闹的清楚,况且图虎翼是一定不肯细说的。 她进门看到马行健守在书房门口,张妈正端了一个盘子,两人似乎正在说什么,见她回来了,张妈过来,小声说:“要进去给七少爷送茶,马副官说少爷睡着了……” “两天没睡觉了。”马行健把声音压的极低,“要不是被大帅叫回来……飞行部队那边刚组建,事情也多。” 张妈一个劲儿地吸着气,显然心疼她的七少爷。 静漪从她手中接了盘子,看看马图二人,也是眼睛发红,就说:“他歇着,你们俩也去歇歇。醒了自然叫你们的。” “少奶奶,我们还没吃午饭呢。”图虎翼忽然说。 静漪又忍不住想要笑,叹口气,说:“跟张妈去吃饭吧。真是……”她说着摇头,轻推书房门进去。 陶骧斜躺在沙发上,已经睡沉了。鞋子脱了,整齐地摆在沙发旁。枪套习惯性地放在身边,仿佛预备随时拿起来……静漪把盘子放在茶几上。 他的一件毛衣挂在衣架上,她拿过来给他盖上。 他睡着了眉头还锁着,不知道有什么心事。 她原本想进来看看他就走的,却不知不觉就站下了,还站了好一会儿——他只穿了军制服衬衫,连颌下的纽扣都不曾解开一粒,看上去整齐的让人替他难受……她想替他解开一粒扣子,又担心把他弄醒。 连楼上卧室都不去了,可见已经困极累极。外衣搭在沙发扶手上,有一半垂了地。静漪捡起来,看到衣服上一颗铜扣松了。 随身带的荷包里有针线。翻开看看恰好有灰色的丝线。她坐下来,纫了针线,仔细地把那颗纽扣重新钉一钉……钉完了这颗,又把其他几颗也都补了几针。自己看着满意了,才将制服挂起来。 她听到一丝响动,回头看看,他仍是那个姿势没变,倒是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阿图的笑声最清楚。 午后她通常都要睡一会儿的,今天却清醒的很。 她顺手从架子上取了一本书下来,坐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去。翻着书,听着他匀称而和缓的呼吸声,偶尔落在窗前枝头上的鸟儿,清脆鸣叫声……如此宁谧而又安闲,让她有种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下来的错觉。 午饭没吃,她就拿着给陶骧备的点心,吃一点。等吃完了才发现,是一碟子牡丹饼……她怕糕饼渣弄脏了他的书,起来擦了手。 这时候他翻了个身。 她停在那里,看他继续睡,才舒了口气。想着她在这里,或许不知怎么着就打扰他了,她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快到晚饭的时候,陶夫人那边来电话问他们过不过去用晚饭,静漪就照实说陶骧还在休息。陶夫人命人将晚饭送了来。静漪看陶骧丝毫没有要睡醒的意思,又等了等。张妈催她先吃些,她说不饿。 入夜有些凉意,静漪围了条披肩,忽然嘈嘈杂杂的有些响动。她略皱了皱眉。陶家宅内总嫌沉寂,稍有声响也会被迅速吞噬殆尽。却不知此时为了什么?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十五) 静漪正觉得奇怪,小丫头月儿却也是个淘气的。早跑出去看了回来就说,糟了糟了,大少爷那边乱成一团,听说是三姑奶奶为了救孙少爷,跌进湖里去了。孙少爷刚被送回来,可是三姑奶奶那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大少奶奶失心疯似的……月儿说的急促,静漪听着虽然有些乱,起码也明白了是麒麟儿落水遇险了。 “我过去看看吧,能帮上忙不能。”静漪说着看看张妈,“七少爷醒了让他先吃饭。告诉他我去谭园看看就回的。” 张妈见她如此,就交待秋薇和月儿道:“你们在家照顾着。留神里外,我跟少奶奶走一趟。” 静漪想着张妈是府里的老人,有她跟着她心里是踏实些。便带着张妈去了谭园。一进门果然谭园里是乱成一团的样子,这跟平日里的井然有序截然相反。 符黎贞的贴身丫头小柏看到静漪,叫了声“七少奶奶”。 “麒麟儿脱险了?大少奶奶呢?”静漪问。 “刚送回来,还昏着。大少奶奶守着小少爷,不让我们近身……”小柏眼睛通红。 月儿就说大少奶奶跟失心疯似的,静漪听小柏这么一描述,顿觉不妥,忙问:“大少爷不在么?” “大少爷被老爷叫过去了,已经告诉了,还没回来。”小柏说。 “小少爷怎么样?”静漪又问。看不到里面究竟如何,刚刚闹的沸反盈天的动静儿,此时竟半点声音没有。 “小少爷昏着、直打哆嗦。大少奶奶要等大夫来……大少爷命我们请胡大夫,可是胡大夫偏偏不在家。府里常用的大夫也已经派车去请了,应该快到了的……要不七少奶奶您进去看看?”小柏也是心急了,望着静漪急切地道。平日她话语甚少,也不同静漪说话的。 静漪要她小声些,自己悄悄地走进去。从玻璃窗里一看,隔着薄纱,就看到符黎贞独个儿守在麒麟儿床前,只能看到符黎贞的背影,看不到床上的麒麟儿……静漪更觉得不好,也顾不得什么,推门就进去。 “谁让你们进来的?!”符黎贞被惊动,怒喝一声。 “大嫂,是我。”静漪被符黎贞的怒喝几乎吓到。平时柔弱纤细的女子。 符黎贞回头看是她,顿了顿才问:“大夫来了?” 静漪摇头说:“马上就到的……大嫂,我能看看麟儿吗?” 符黎贞似乎是在辨认她,仿佛她是个陌生人似的。 静漪看着符黎贞的样子,心头一震,二话没说越过她便去查看麒麟儿。麒麟儿的确在昏迷中,显然溺水之后经过一番抢救,已经精疲力竭,此时他鼻息微弱,身上光溜溜的,还在不住的抽搐……静漪一摸,滚烫。 她弯下身,检查下麒麟儿还有没有别的伤。除了小腿上有擦伤,看样子是摔倒时候不慎导致,其他的伤倒没什么。她再看看麒麟儿的小胳膊,瘦瘦的,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麒麟儿实在是过于弱小了……她皱着眉,刚要问符黎贞,就听着外面人声再次嘈杂起来,有说大少爷回来了,有说大夫来了……静漪闪到一旁去,但站的并不远。 来的是果然是府里常用的老中医吴振昌。静漪看他号脉,回头轻声问小柏:“有胡大夫的电话吗?请胡大夫来一下吧……烧的这么厉害,打针会好的更快些。” 小柏忙摇头,看向符黎贞。 也许是大夫来了,符黎贞就镇定多了,她也听到静漪说的,就说:“麟儿是受了寒,吃汤药驱寒退热也就好。大晚上的不要惊动太多人。” 静漪心想麒麟儿出点事,就算再不惊动人,阖府上下也马上都知道的。再说多个大夫看看,到底也保险一些。只是她一看符黎贞的面色,立刻意识到自己还是不要多话的好。果然她心念未已,就听外面有人进来,在同陶骏说话。静漪分辨出是珂儿。她看看符黎贞那脸色,已经很难看。她悄悄地退出来,恰好听见陶骏在说:“……小孩子一时不慎落水,救的及时,不碍事的,让父亲和母亲不要担心。母亲照顾姑奶奶就好,这边有事我会让人去告诉。另外不要惊动老太太。” 陶骏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抬高了些。显然这句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他把珂儿打发走了,看到静漪,温和地说:“七妹也在。麟儿出事,让你担心了。” 静漪看他斜靠在轮椅扶手上,手上攥着的折扇,扇坠在不住地晃着。静漪看看他,想起他上回发火犯病的事来。 陶骏就说:“我还好。” 静漪便没有出声。 这时候吴大夫出来,跟陶骏详细地解释麒麟儿的状况。陶骏仔细地听着,末了,将大夫拟的方子拿来扫了一眼,让人快些去抓药。 静漪看这里的情况都已经稳定下来,显然也不需要她帮忙了。她只是记挂着麒麟儿,见符黎贞在麒麟儿床边守着,她进去安慰了几句才要走。符黎贞倒送她出来。静漪见她心神仍不安,忙阻止。倒是陶骏,看她要走,谢她关心麒麟儿。 静漪看他也已经露出倦容,快快地带着张妈告辞出来。才走到院中,正遇上赶过来的胡少波。因之前已经见过面,静漪同他打了个招呼。知道他是被陶骏召来的,也不耽误他。但见胡少波赶的很急的样子,满脸是汗,头发梢都湿漉漉的。 静漪出来,往回走着,半晌也没出声。 忽然想到跟在她身后的张妈,从始至终跟个影子似的,就没出过一声儿,不由得看了看她,说:“也不知道麒麟儿好好儿的怎么就掉水里去了。大嫂看着麒麟儿,跟护着眼珠子似的。这回当真是被吓坏了。” 她眉头皱着,想着麒麟儿那可怜的小模样,心就揪起来。 “听说还是三老姑奶奶凑巧经过发现的。大少奶奶当时没在身边。”张妈说。 静漪眉头更皱了,没来由的还有些生气。 麒麟儿落水固然是令她意外,但是陶因润亲自下水救人,她觉得更意外。 “少奶奶,这府里的水边,您也少去吧。是有那么些个古怪的。”张妈一边说,一边提醒静漪脚下。 静漪立刻想到那日在花园里看到的竹林古井,嘴上不承认,心里未免有点儿怕。她看看张妈,说:“哪个府里没有点儿水啊,说的怪吓人的。” 两人低声说着话,就看到秋薇和月儿挽着手,在门边等着了。 静漪问秋薇陶骧醒了没有。 秋薇就说,不但姑爷没醒,阿图和马副官也在休息室里睡的不亦乐乎,呼噜打的山响,她和月儿听了都觉得心烦,“合着他们是每人都赶着五百只猪进城呢!” 静漪被她的形容逗的一笑,看时间,陶骧这一觉也睡的很久了……她在书房门口听了听,轻手轻脚地推门,正要往里走,就看到陶骧坐在沙发上,正看着她呢,一旁蹲着白狮,比他的身形也不小。 陶骧看静漪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就那么盯着自己,问:“出什么事儿了么?” 静漪这才迈步进门,跟他讲了讲前面发生的事。 陶骧本要点烟,听她说着,也没点,皱眉道:“怎么会这样。” 静漪说:“还好没出事。大夫看了说没有大碍,应是着凉,又受了惊吓。不知道三姑奶奶怎么样?要不去看看吧?” 陶骧看了她,这份儿担心倒真实在。 “吃过饭去吧。”他说。 静漪想起来,自己原是进来叫醒他吃饭的。被他吓了一跳,竟然都忘了。她先出去,吩咐张妈把饭菜热了摆上。等晚饭的工夫,陶骧从书房里出来。他踱着步子,脚步虽四平八稳,脸却一直板着。看上去倒也不是生气……静漪望着他,也不出声。 “下个月初,陪我去趟南京。”陶骧终于在餐桌边坐下来,对静漪说道。 静漪听到南京二字愣了下,意会到这大概就是陶骧说的要她去做的事。但是去南京……她喝了口汤,说:“下月初,南京该入梅了吧。” “差不多了。”陶骧平静地说。“我有事在身,你倒是可以四处走走。” “那需要我做什么,你事前告诉我。”静漪说。陶驷夫妇在南京,他要去还要带着她去,想必是有重要的社交活动。她看看陶骧,陶骧不紧不慢地吃着饭呢,只是略点了点头。 “到时候我会让高英通知你的。”他说。 静漪从本心来说,并不想去南京,虽然能见到无垢和新生儿是件喜事,南京却也有她不想见的人。可是不去显然是不行的。 陶骧以为她可能会找些托词拒绝前往南京,此时虽看上去有些怏怏的,倒并没有表现出不满来,他也不欲多说。 晚饭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去萝蕤堂探望陶因润。 ———————————————— 亲爱滴大家: 鉴于伪加更的传统,明天的更新就不一定有。 另外最近的更新都是,如果更的话一般就在早上八点前了。 到点儿没有就是没更了。谢谢。 第十三章 易聚易散的云 (十六) 静漪见时候已经不早,担心萝蕤堂的老姑奶奶们会不会休息了。 陶骧却说:“她们是日日打牌至深夜,没有凌晨一两点钟绝不肯去休息的。” 静漪想想也是。萝蕤堂内常在宵禁后通宵达旦打牌听戏,大约是陶家宅门内唯一的处所。连陶老夫人那里也不曾如此。老太太们多半因为孤寂,所以从上到下的都有些纵容她们。 到了萝蕤堂,果然进门就看到明灯高悬。 陶因润的住处在萝蕤堂后院的安斯阁。走过去要经过半个花园。等走到了,只见花木掩映下的安斯阁门外清清静静的,并没有想象当中的乱哄,静漪便知道陶因润想必没有大碍。果然让守在外头的宋妈进去一通报,他们还等在外头,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笑声。 静漪看了眼陶骧,陶骧嘴角一牵。 静漪听着那笑声,判断陶因泽和苏秀芬等人恐怕都在内呢。 等进去一看,陶因润这里倒也没有很多人。只有陶因泽姐妹在,另外还有陶夫人。 看他们来了,坐在床上的陶因润便笑道:“还是小猫和静漪懂事。那些家伙,算上老八,都是白疼他们了。” “老八一个同学今天生日会,她还没有回来呢。”陶夫人解释道,“三姑又叫老七小名儿……他都多大了,媳妇都娶了。您还这么着。” “你不说我倒还没觉得。如今我也都忘了老七原先的小名儿是什么了,后来小猫小猫的叫着,顺口的很。”陶因润笑的厉害,仿佛是逮住了个能让她高兴的事儿,“娶了媳妇儿了,不还是个小毛头么?怎么了,还不让叫小名儿了?” “姑奶奶您就随意吧。”陶骧微笑。 静漪闻到酒气。仔细一看,果然陶因润手边就有一个酒碗,她的丫头更守着一个酒坛在旁边随时伺候着。陶因泽等人也都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下酒的小菜——这竟是凑在一处趁机喝酒呢! “来,小猫和静漪也坐下来。今儿我一英勇,居然还就让你母亲破例多给我一坛子好酒——不过侄媳妇,我倒要挑理了。这酒好歹也是我们老爷子留下来的,我姓陶呢,不是该有我一份儿,怎么就不让我们敞开了喝?”陶因润喝一口酒,说。 静漪坐在末席,看陶因润身上穿着薄薄的绸衫,也不管陶骧是个男晚辈,他来了,她照旧是那样的。豪放也是豪放到了极点的。 陶夫人笑道:“三姑,您也不是不知道,祖父不是立了规矩了么,防的就是陶家后人纵情声色、玩物丧志,才让管家媳妇把着酒窖钥匙的。再说,三姑您也没少喝酒。咱们家里逢年过节,酒可从来不亏着各位。” 她笑着说,陶因润哼了一声,说:“我不过说两句,你就这么多等着。骧哥儿,给我倒酒。你娘太不像话了,管家媳妇就这么抠门儿。” 陶骧拿了酒坛子过去,边倒酒边问:“那姑奶奶,您说管家媳妇该怎么着?我母亲不过是不让您多喝酒。” “管家媳妇啊,”陶因润笑的眯眯眼,拿着酒碗的手,指向静漪道,“最好是这样的。会和稀泥,人好欺负,还瞅着就是个能把家里的余钱花个底儿掉的。” 陶骧跟着看了静漪一眼,见静漪微笑不恼,说:“姑奶奶又要管闲事了。” “你这个小鬼,又跟你那个老妖精奶奶似的,惯会拐着弯儿的说我们是外姓人。滚一边儿去。”陶因润佯装生气。 “我可没拐弯说。”陶骧在陶因润床前一坐,说。 陶因润撇了下嘴,看着静漪道:“你可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真替你发愁,怎么摊上这么个主儿。分明无赖。” “三姑,瞧您说的。小猫怎么无赖了?”陶夫人不乐意了。 “得,你儿子千好万好,没不好的地儿……不过小猫,姑奶奶还是要恭喜你的。”陶因润正色道。 屋子里一静。 陶因泽水烟袋咕噜咕噜响着,咳了一咳。 陶骧淡淡地说:“姑奶奶也这么着?还没颁布晋升令呢,算不得。” “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么。”陶因润笑着,“你别闹别扭。别人盼都盼不来的。能替你父亲多多分忧,不好么?” 陶骧转身拿了一只碗,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说:“姑奶奶,虽说酒能驱寒,也别多喝。不然明儿早起头疼。” “要你这个小鬼提醒。”陶因润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笑笑的。 静漪眼望着陶因润,只看她在朦胧的灯光下,虽是喝了酒有些醉意,然而那种快意和爽朗,真是遮也遮不住。 陶老夫人时常叹一句:这些姑奶奶们啊! 此时看来,她也唯有这句方能表达看到她们时的感受。 静漪手边的酒碗里也被倒满了。 陶因清见静漪只是坐着,便拍着桌子叫她喝酒,说:“来看三姑奶奶,总要表示一下的。做陶家的媳妇,不会喝点酒,怎么行?” 静漪本想着陶夫人会替她说两句情,不想胡氏只是望着她笑。笑微微的样子里,竟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静漪见婆婆都是如此,陶骧又是不会帮腔的,看了那碗酒一会儿,拿起来凑到唇边。 是很浓烈的酒香。她闻到过,但是上回没有敢喝。她今天倒真有点儿想喝酒的冲动……她小口的啜着,喝下去的酒若流火舔着喉咙,一路暖着。一会儿,这碗酒就喝光了。 她把酒碗放下,连陶骧都在看她。 她笑笑,说:“挺好喝的。” 离她最近的陶夫人忍不住拿帕子给她擦了嘴角,笑着摇头。 “看着傻乎乎的,还挺会喝酒。这可不是好喝么,这酒没有百年也有八十年,可是上两辈子留下来的东西了。”陶因泽让人给她再斟一碗。 静漪也喝了。 她有点奇怪,今天晚上的酒,只觉得香,并不会让她马上犯晕。 陶夫人还惦着麒麟儿,说睡前还要去看看那边,就先走了。 静漪还送她出去,陶夫人嘱咐她别喝多了。说等会儿出门记得披上衣服,喝了酒发汗,回头再着凉了。静漪陪着她走了一段路,陶夫人问她:“老七和你说了么?你得陪他去一趟南京。老爷最近身体不太好,长途奔波恐怕劳累,更不好。” 静漪答应着。 陶夫人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听说你把奶奶给的东西送人了?” “弄错了的,母亲。两样东西太像,秋薇又不识字。”静漪解释道。 “我就说,这里面必定有点缘故。倒也不是小气,这点儿事情都约束你。就是听着不太像话,少不得要问问你。既是这样也就罢了。”陶夫人说。 “我明日跟奶奶分辨。”静漪说。 陶夫人点点头,让她回去。 静漪回到安斯阁去,就坐着,他们聊天,她喝酒。也不知说了多久,陶骧过来,要带她走。 她挨个儿地跟姑奶奶们道别。 陶因润特地送他们出来,给静漪整理着衣服,说:“回去好好睡一觉。” 静漪说:“姑奶奶倒嘱咐我了。” 她看着陶因润。在高悬的电灯下看陶因润,妆容一褪,比平时显得苍老,可是眼神却较之平日慈祥的多。她忍不住张开手臂,抱住了陶因润,说:“你去睡啦……别老是这样喝酒,不好……” “小猫,快把你老婆弄走。她酒品不好,这是要撒酒疯。”陶因润忙叫陶骧。似乎要被静漪这样拖累着要黏腻起来的样子,让她很不舒服。只是陶骧将静漪拉开,她还看着静漪。 陶骧看三姑奶奶烟状的目光里,掺杂进去一点雾气似的。再看看静漪,倒是微笑着,并不太在意自己刚刚举动给姑奶奶带来的困扰。 陶骧拉着静漪的手走。走出好远去,还看着三姑奶奶站在那里。他挥了挥手,陶因润也挥挥手。 “三姐,进来吧?”陶因清出来叫她。 陶因润不动。 陶因清看她,说:“好好的怎么要哭了似的。姐夫又托梦给你了?” “呸!”陶因润啐了一口。 “这都不是,你倒悲风愁月起来了。我起鸡皮疙瘩了。”陶因清说着,见三姐仍是出神,“到底怎么了?喝多了是不是?” “老四,这宅门怕是太深了。”陶因润说。 陶因清皱着眉,不明所以。 陶因润见她也怔了,拍拍她的肩膀。 “这宅门深,你是头回见呢,还是头回知道?”陶因清问三姐。 陶因润叹口气,说:“进去吧。” …… 陶骧出了安斯阁,跟在静漪身后,一先一后地走在安斯阁水上小桥。月光落下来,铺在水面上。热乎乎的空气里有忽浓忽淡的花香。静漪走的慢,浅色的裙子,花朵一样飘摇着……他就这么跟着她走。一路上,她都没有回一下头。他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是看她的背影,是那样的心事重重。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一) 他以为她的酒量见长。喝了两碗陈年的酒,居然还能保持常态。待到她回到琅园,一上楼便趴在了沙发上,他才知道她不但是醉了,还醉的挺厉害。果然那陈年的酒后劲儿太大。 大约是因为他在,张妈秋薇都没有立即跟上来。 他坐下,看着她只管抱着沙发上的靠垫,嘴里念念有词。 含含糊糊的,要很费力才听得出来是什么。 是一首英文诗。 本应铿锵有力的韵,被她念的七零八落,怎么听,怎么不是味道。 · 【第十四章·愈浓愈烈的雨】 · 麒麟儿落水一事虽然险象环生,好在救治及时。静漪每天过去探望,都觉得幼儿毕竟生命力旺盛,麒麟儿的身体恢复的很快。只是也许因为受到惊吓,总有些蔫蔫的。静漪总想着给他带点儿新鲜的玩意儿,好让他病中多点儿乐趣。这天终于想起逄敦煌给她送来的那箱子东西。于是翻箱倒柜打开来,挑了两样自己留着,余下的全拿到谭园去送给麒麟儿。 她和秋薇月儿去的时候,麒麟儿正由陶骏陪着,在外屋的榻上躺着休息。麒麟儿靠在绣枕上,陶骏的轮椅紧靠着榻,父子俩偎在一处,并没见符黎贞。 静漪问过,知道符黎贞去萝蕤堂了。她让月儿和秋薇把给麒麟儿的玩意儿都拿出来,东西太多了,麒麟儿又急着看,陶骏干脆让她们把东西都放到了榻上。麒麟儿在一堆玩意儿里东摸摸、西摸摸,看着喜欢的就搂进怀里。木头娃娃、小竹马、灯笼哨子……待看到那整套的“唐僧取经”皮影戏道具,高兴地拿起来就舞着。 陶骏看他高兴,说:“好几天没见他笑了。谢谢七妹。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我倒没想到去找些这个来给麟儿玩一玩。” “大多是元宵节晚上在街上买的。”静漪面不改色地说。她当然不能对陶骏说实话,况且也没法儿说实话。总不能告诉陶骏,这些玩意儿,是土匪头子逄敦煌送她的吧? 陶骏微笑。 “麟儿,谢谢小婶婶吧。”他提醒儿子。 “谢谢小婶婶!”麒麟儿拎着大把的皮影从榻上站起来。天热,他穿着纱衣,像只瘦弱灵巧的小蜻蜓一般,可爱极了。 “不谢。”静漪微笑着说。麒麟儿的奶妈守在一旁,看麒麟儿在榻上跳跃,她忙过去抱着他下地。麒麟儿扑过来,抱了抱静漪,小脸儿红扑扑的。静漪摸摸他额头,早就不发热了,问道:“打过针?” “没打针。”麒麟儿小声说,“娘这几天给我喝好苦的药。不好喝呢。爹爹也帮着娘,非让我喝药……” “等你病好了就不用喝了。”静漪笑着。陶骏让福顺给她搬来了椅子,她坐下来。麒麟儿干脆过来腻在她身边,手里身上那一串串的玩意儿叮呤当啷的……难得见麒麟儿这么高兴,她问:“这下好了,麟儿有东西玩,也不嫌闷了。” “嗯……小婶婶,我给你看相片。爹爹在给我讲相片里的故事……”麒麟儿忽然想起来,披挂着一身玩意儿跑到陶骏身边去,从榻上拿了一本书样的东西过来,“小婶婶,你来看,七叔!” 陶骏看麒麟儿很快地往静漪身边跑去,一把没拉住儿子,只好笑着说:“麟儿慢一点。” 奶娘帮着麒麟儿把东西都拿走。他颈子上还挂着彩色的葫芦,过来趴在静漪膝上。静漪看出他拿的是一本相片簿子,宝贝似的拿给她瞧。她看看麒麟儿,微笑着,说:“七叔在哪?” “在介在介。”麒麟儿见静漪有兴趣,越发着急献宝。 陶骏有些无奈地说:“麟儿慢些说话,吐字要清晰。” “几道几道。”麒麟儿头都不抬地应付着父亲,翻了几页,才指给静漪看,“爹爹说,这是七叔……和我差不多大的,是不是?” 静漪看着,相片里是陶家兄弟姐妹五个。看起来尔安也就是尔宜现在的年纪,或者还不到,最中央站着的那个个子小小的男孩子,穿着洋服,皱着眉头……的确是陶骧。眉眼清楚极了,且大约是从那么小开始,他就不太喜欢笑了。 “好像是七岁还是八岁,比麟儿略大。”陶骏说。 静漪点头。 麒麟儿还在给静漪翻看相片簿子。这一本应该都是那两三年间拍摄的,照着时间顺序整理好的。麒麟儿给静漪看完了有陶骧的,想一想说:“不对,还有七叔和姨妈一起照的……方才看到过,嗯……” 静漪正在看簿子里最后一张相片,陶骏和陶驷在后面,陶骧站在方凳上,还只到陶骏的耳朵处……听麒麟儿这么说,她合上簿子,麒麟儿又跑开了。他的奶妈追着他,喊着小少爷别跑。 麒麟儿在榻上翻了翻,陶骏说:“麟儿不要缠着小婶婶,你是记错了……” “没有!”麒麟儿不服气。回头瞪了父亲一眼。眼神竟像极了符黎贞发火时的样子。“一定在这里的。” “麟儿慢慢找。”静漪看出麒麟儿的小模样是有些生气了。 “在这里呢。”麒麟儿先找了相片在陶骏眼前一晃,才过来,“小婶婶,看看是不是七叔和姨妈?” “都多少年前的相片了,陈谷子烂芝麻。麟儿你真是淘气。”陶骏淡淡地说。 麒麟儿的小手指按着相片,静漪看着。 相片里的少男少女,大约都是穿着白色的衫子,是坐在草地上的……她仔细看着相片里两个人,静静微笑着,对着镜头的方向。矜持、含蓄而美好的笑容,哪怕此刻看来,都仿佛跨了多年的时间桥,仍然能感受到那温暖乃至热烈的阳光。 她往后翻了一页。还有两张,却是在开的喧闹无比的梨花下。 麒麟儿嘟嘟囔囔地和静漪说着话。静漪也和他说着。相册里所有的相片,都被他们两个看遍了。 “那时候真年轻。”陶骏说。 静漪摸摸麒麟儿的头,让奶妈把麒麟儿送到榻上去。麒麟儿玩的有点兴奋了,不肯。她软硬兼施地让奶妈抱他走。 “七妹对付孩子有一套。”陶骏说。 静漪等麒麟儿乖乖在榻上坐好了,才说:“其实我很坏的。”她脸上的笑容马上收起来,对着麒麟儿做出吓人的样子来。 哪知麒麟儿看了更笑的咯咯响,说:“小婶婶,笑死了,怎么会!” 静漪又笑出来,说:“那你要听话,要不然我会很凶。” 麒麟儿还是笑,笑的眉眼弯弯的。 陶骏看他高兴,叹了口气,说:“顽皮。” 静漪将手中的簿子合上,交给一旁的福顺。陶骏从福顺手中接了簿子,看看她。静漪觉得陶骏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眼睛似乎是把话都说了。她其实想问问的,哪怕是他们拍照时候是几岁呢? “听父亲说过几日你要同老七一道出远门。”陶骏看麒麟儿揉眼睛,拍着麒麟儿的小身子哄他入睡,一派慈父的模样。“江浙一带很快进入黄梅天。好在你是在那边念书的,不难接受。只是老七极讨厌潮湿的气候。” 静漪听着,点点头。看麒麟儿几乎入睡,她示意自己该走了。陶骏让福顺送她们出去。福顺只送到了正房门口便回来,说:“大少爷,是不是跟七少奶奶说太多了。” 陶骏摆了摆手。 抬眼看了看窗外——两个丫头撑着伞,程静漪正快步走出谭园——他看着榻上堆积着的东西,吩咐人仔细收了,好留着给麒麟儿玩。 “七少爷还和大帅扛着呢。”福顺低声说。 “他能扛多久?父亲决定了的事。再说,”陶骏转了下轮椅,往外屋来,“比起老二,老七才是紧要关头狠得下心来的。别说我今日是个废人,即便不是,我也不敢说,一定比他强。” “大少爷何必自谦。”福顺说着,语气里自然是不服的。 陶骏倒笑了。 他转着轮椅,正对着房门,看到妻子刚刚进门,说:“回来了。” 符黎贞见他微笑着,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有些意外。 陶骏对福顺说:“推我出去透口气。” “我来吧。”符黎贞说。 陶骏示意福顺等一等,望着符黎贞问道:“姑奶奶都好了?” “好了的。”符黎贞回答。 陶骏看了她一会儿,才说:“麟儿睡了,你去看着他吧。七妹刚才来过,他玩的有些累了。” 符黎贞望着他,一时无话。 “这次的事,你也别太在意。麟儿虽小,也是个会跑会跳的。平时看他已经很紧,毕竟是儿子,约束的太严,怕不是好事。”陶骏慢慢地说着,望着庭院里强烈的阳光,“以后他的管教,我多承担一些。” 符黎贞脸色白了下来。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二) “去看看麟儿,休息吧。”陶骏示意福顺。 符黎贞看着他被福顺推出了门。她扶住额头。 “小姐。”小柏扶着她。 符黎贞进去看麒麟儿。 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熟睡的儿子……渐渐地竟然眼里起了雾。 她擦了下眼角,看到一旁叠放着的两本相片簿子,怔了下,问道:“这个怎么会在这儿?” “是小少爷拿着看的。不知道他怎么翻出来的。大少爷和他分解了半天呢。”奶妈忙回答。 符黎贞将相片簿子拿在手里。 “小少爷还拿着给七少奶奶看过。”奶妈小声说。 符黎贞转眼看向熟睡的儿子。麒麟儿瘦瘦的小脸儿上有恬静的笑容。显然他睡前是很开心的……她摸了摸相片簿子,叹了口气。 …… “小姐,多带几套礼服吧?”秋薇问静漪。 静漪回来之后,就在给白狮梳毛。 她拿了一柄宽齿的牛角梳子,集中精神地梳着,说:“嗯。” “小姐?”秋薇见她仍是懒懒的,小声叫她,“是不是犯晕了?热的?” “秋薇快去收拾行李吧。给少奶奶多带几件好看的衣裳。”张妈也小声说。她们都是见静漪如此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自觉地就要低下声音来。 “够穿也就可以了。”静漪拍拍白狮让它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发现张妈正在擦着小方几上的电话机,却好像出了神。 “张妈?”静漪叫她,不动声色地说:“抹布都掉地上了。” 张妈低头,果然抹布落在地上、她空着手在擦电话机。她顿时觉得尴尬,脸上微红。 “张妈你这几天是有什么心事吗?”静漪坐下来,离张妈近一些。 “没有。”张妈捡起抹布来。抹布极干净,雪白雪白的。她看看静漪。这位少主子,越是轻声细语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时候,越让人觉得不容小觑。她摇头道:“昨儿晚上没睡好呢,有点恍惚。” 静漪就说:“那你去歇会儿吧。晚饭时候再来。七少爷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 张妈说:“不用了,少奶奶。怎么能这样呢。” “那要不你陪我说会儿话吧。”静漪说。她倒了杯清水,见张妈有点儿犹豫的神色,笑笑,“你放心。我明白的,不该知道的不问。” 她这么说,张妈倒觉得更不好意思。虽然静漪让她坐下,她也不会真的在静漪面前坐下来。 “这阵子我们不在,你别太拘束月儿。隔两天去看看草珠。谁要问,就说我吩咐的。我同老太太和太太都说过了的。”静漪轻声说。 张妈答应着。隔一会儿,她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说:“少奶奶,那天晚上跟少奶奶去谭园看小少爷,我捡到点儿东西……” 静漪看着她从衣襟下方摸出了一样东西,怔了下,才接过来。 张妈有点忐忑,说:“这事藏在心里好几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跟少奶奶说一说。万一……” 静漪眉头一皱,将那小物件收了,说:“这事儿……等我从南京回来,再细细访问。” “少奶奶,这若是真的,恐怕少奶奶也不得不防备。”张妈说。 静漪点头。 张妈不是搬弄是非的人,若不是想要维护她、确切地说是维护她的七少爷,恐怕也不会下决心说出来。 “我有分寸。”静漪说。 张妈松口气。 很奇怪,七少奶奶很年轻,年轻的仿佛柔弱而不堪一击。但她说有分寸三个字的时候,却让她觉得她一定是有把握的。 · · 尔宜毕业式这天早晨,陶骧从外面回来接她去参加仪式。静漪和尔宜还在陶老夫人那里,没有准备好出门。陶骧便同祖母在院子里散散步。 时候还早,天气并不热,陶老夫人闲适地慢慢踱着步子。 萱瑞堂前院阔大,此时树荫浓密,清早的空气又洁净,陶骧都觉得心旷神怡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是昨晚又没回来?”陶老夫人问。 陶骧说:“太晚了,回来还要兴师动众的。在七号方便些。”他说的倒坦然。面对祖母的询问,更得坦然些。虽然老祖母站在梅树下,正左右活动着她的老腰,只是随口一问的样子……老祖母身子不灵便了,眼光头脑却是锐利的。 “太晚了就睡司令部,这是你父亲开始的规矩。他如今倒是轻闲些。我看他在家的时候多了。”陶老夫人说着,看看陶骧,“养外宅、宿外宅,亏你干的出来。别说你的两个哥哥没敢,就是你父亲也没明着来。” 陶骧沉默。 “静漪有什么不好的?我看你有些要远着她的意思。”陶老夫人问。 屋子里笑声响起来,是尔宜。 陶骧就看到房门口人影一闪,是尔宜穿着黑袍子。 “你那些花花肠子,收着些。有静漪在,旁人休想。”陶老夫人说。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不见一丝的严厉。 陶骧就知道,这不啻为严重的警告。 他却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尔宜蹦跳着从屋里出来,叫着奶奶、七哥,手中拿着方帽子,高高兴兴地跑来……跟着尔宜出来的是静漪。浅的近乎白的淡绿色洋装,让身材她显得比平时要丰润,戴着一顶同色的帽子,手中拿着两把洋伞,看到他在,脚步顿了顿才下台阶来。 尔宜挽着祖母和哥哥的胳膊,说:“我说什么来着?你们看七嫂,今天岂不是要成全场焦点?真可恨这身僧袍!” 陶老夫人微笑着瞪她一眼,也看着朝他们走来的静漪,说:“那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今儿你们都不在,我这里正缺人陪我说话呢。” 静漪听到尔宜说的话,微笑道:“八妹只管拿我作伐子。”她说着将帽子上的网眼薄纱放下来,面孔便被遮住了大半。 尔宜吸了口气,说:“七嫂难道不知道,犹抱琵琶半遮面,更让人想一探究竟么?” 静漪叹气道:“你这样,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尔宜扑哧一乐,看了陶骧一眼,说:“我同你开玩笑的。” “走吧。”陶骧看了下表,说。 “奶奶,我们走了。”尔宜跟着陶骧先走。 静漪走在最后,回头看看陶老夫人。 陶老夫人笑道:“怎么,还有话说?” 静漪摇头。尔宜在前面催她,她忙应了一声,说:“奶奶,我们很快回来的。” “难得出门,你们几个逛逛再回来也好。别惦着我。”陶老夫人微笑着说。知道静漪的心思。早起过来,她先说是来告罪的。因为送给符家二小姐的寿礼弄错了,竟将她给的见面礼拿了去……她当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告诉静漪,不如就把东西送了符二小姐。这样的小物件儿,以后她若是喜欢,自己这里的,尽着她挑了拿去顽的……她看着静漪走了。跟在老七和老八身后,清清爽爽的一个让人眼眸都要莫名舒服起来的影子。 “大嫂,大清早儿的又自鸣得意了吧?” 陶老夫人看着大门口那几个影子换成陶因泽姐妹,说话的是陶因润,忍不住笑道:“我说呢,刚刚还是月宫嫦娥,怎么就眨眼功夫儿,成了蜘蛛精……快来快来,他们今儿都不在家,我正想让人请你们来。三妹身子都好了?” 陶因润笑道:“让大嫂惦记,死罪死罪。大嫂嘴上惦记不算,到底给我点儿好处才是。我可是冒死救了陶家的独苗苗呢!大嫂就问两句算了?” 她说着人已经来到近前,陶老夫人笑着说:“好呢,随你说,要什么好处?” 这话说出来,陶因润先笑了。 “看来你也知道,平素的好处得了不少,难开口了吧?”陶老夫人开着小姑子的玩笑,边说边走。 进了屋子都坐下,陶因润说:“大嫂,我想去什川住段时间。” 陶老夫人没想到她竟然提这个要求。 “往下天气也热了,去那边过夏,清净些。”陶因润说。 陶老夫人看看陶因泽。 跟大姑不一样,三姑四姑回来多半是因为看着老姐姐的缘故,惦着她年老寂寞。在大姑和她面前,这两个小姑子其实更像是女儿。就是比起她自己的女儿盛春来,倒也是她们日日在跟前。她们吵架拌嘴、惹是生非是有的,但是到底自家姐妹,不起外心。 “怎么突然想去什川了?”陶老夫人问。金萱给她装了水烟,她拿过来,让了让陶因泽。 “今年去赏花的那阵子,她就有这心思了。”陶因泽说,摆手表示不抽烟,“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的。就让她去住段时间吧,老四也去。这两个都是闹腾的性子,你想想,在那兔子不拉屎、连梨花都没有的地儿,她们能呆多久?怕是等不到结梨子就要回来的。” 陶因泽说着话,陶因清在一旁帮腔。 陶老夫人只是不语,陶因润见她这样,便问:“大嫂?” “等过了这阵子,你们若还是想去,再去。住多久都无妨。”陶老夫人说。 “我说什么来着?”陶因泽微笑,“我们当真是足不出户的。” “这个时候,还是在家吧。”陶老夫人轻声说,“再说了,咱们在一处,打打牌、听听戏……叫戏班子来家里唱戏吧。” “盛川该皱眉头了。”陶因润被驳了提议,虽在意料之中,还是有点惆怅。“他最见不得家里开戏。” “你是他三姑,我是他亲娘。我们做什么还要他同意?不但要开戏,他还得来陪着听呢。”陶老夫人笑道,“想把挑子甩给儿子,他享清闲?哪儿那么便宜的事儿!” 几个老太太笑起来。 陶因泽笑道:“下面来了老七的苦日子了。听说最近回家都少了。” “他的苦日子何止这个哦!”陶因清拿了碗茶,笑道。 …… 陶骧打了个喷嚏,掏了手帕擦一擦鼻子。 “七少昨晚着凉了?”岑高英小声问马行健。 马行健没吭声,图虎翼却说:“看连着打喷嚏,指不定谁背后骂七少呢……哎呀,你戳我干嘛?” 他瞪着马行健。 岑高英有点儿无奈地说:“你留神点儿成不成?跟着七少出来,不能添彩就算了,别丢份儿啊。你看你这身儿。” 图虎翼看看岑高英和马行健,还有另外几位侍从,衣着甚是考究,一色的浅色亚麻三件套西服加上三接头皮鞋更戴着礼帽,不像他,随随便便的就穿着衬衫西裤就来了,便说:“你也会说,跟七少出来……跟七少出来是执行任务的,打扮这么漂亮,跟新郎官儿似的做什么啊……我没你们那点儿小心思。你们是那日看了八小姐的同学,知道这儿漂亮小姐多,专门来相看的吧?我同你们讲,你们绕这么大的圈子,都不如去跟七少讨个情儿,就说你们看上谁了……” 马行健只是笑,岑高英却恨的将图虎翼连瞪了几眼。 他戴着眼镜,仿佛嫌这样隔着镜片瞪眼睛是有些不够气势,于是摘下眼镜来,特地又瞪了一眼。 图虎翼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便大笑起来,笑的捂着肚子,简直要倒地了……马行健忙把他拉住,小声说:“刚才提醒你要留神,在这样七少要生气了。” “七少才不会为了这个生气呢。”图虎翼虽这么说着,还是看了看前面走着的陶骧。陶骧似完全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但是他身旁的静漪却转回头来看看他们几个——比起他们几个平时戎装的英武,这样便装打扮更潇洒,都是风度翩翩的青年……只有那图虎翼,嬉皮笑脸的,不太把这个场合当回事儿的样子,倒也挺可爱。她微笑了下,说:“不知道八妹的同学是不是喜欢跳舞的?我记得岑参谋舞跳的很好。” 她这么说着,陶骧便看了她一眼。 帽上垂下的面纱遮着她的脸,朦朦胧胧间只能看到她脸上大体的轮廓,露出白皙娇嫩的下巴……他觉得她这会儿是在笑着的,而且笑的有点……贼兮兮的。 他也回头看看那几个侍从,见他们被他看的拘谨,也不敢东张西望,这齐整整的样子,倒也很看的过去。 刚被静漪这样回头一望的图虎翼等人早安静下来。陶骧一看他们,他们却觉得紧张。等前面校方的接待员请他们入内,他们便更无暇说笑了。因为早收到报告,接待员通知了里面,有位副校长便亲自出来接待陶骧一行。 岑高英见陶骧夫妇在和副校长交谈,才把眼镜戴上。瞬间又回复了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微笑着跟在后头走。图虎翼轻声说:“读书人就是读书人,瞪眼也瞪的和人不一样。”这回是马行健实在忍不住了。他平时是极内敛的人,本来憋笑憋的已经很辛苦,图虎翼板着面孔说这两句话,不知为何更让人想笑。图虎翼怕他笑的厉害招来陶骧注意,忙拉着他往一边去,边走还边说:“反正你既不是相看人、也不是被人相看的,跟我去茅房把。” 马行健的确没这心思,就跟图虎翼往后走,边笑边走。因为今天这场合,不止陶骧来,还有很多毕业生家长也是本地头面人物,因此里外的警戒是早布置好了的。他们几个是近身侍从,按说是该不离左右的。马行健见岑高英和几个侍从都在,恰好岑高英回了下头,他便指了指茅厕的方向。岑高英点了下头。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就非说出来。”马行健低声笑着。 图虎翼翻了个白眼,说:“老岑那样的酸秀才,只会冒酸,扭扭捏捏。要我说,看上哪个,绑了回来……” 马行健笑着说:“绑了来,你说的容易。逄敦煌看上谁,也不是说绑了去就绑了去。” “那是他。早前他那几个把兄弟,哪个不是这样。”图虎翼急着往茅厕跑,马行健走的慢些。身旁有人经过,撞了他一下,那人说了声对不住就急匆匆地走开了。马行健走了两步,发觉不对,一回身,那人却不见了。他顿时眉头一皱。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三) 图虎翼出来见马行健还在门口站着,便问:“不去?你看什么呢?” “你刚进去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看见什么人没有?”马行健问着,目光远远近近地搜索着。此处是女一中的操场一角,远处才是仪式举行地,这里人也不多。 “有。陆少爷在。”图虎翼说。图虎翼看出马行健神色不对,他刚要细问,陆岐从茅厕出来。 陆岐是同他们厮混惯了的,看到他俩,指着图虎翼说:“你这个混球,竟然敢在茅厕里耍弄长官!” 图虎翼笑着躲开他的老拳。 陆岐到底揍了他两拳才行。 图虎翼看马行健也没有要进茅厕去的意思,和他们一起离开,但是陆岐在,马行健也没有问刚刚的那个问题,只是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图虎翼心下明白,和陆岐说笑着,一路走,一路留神四周。不一会儿,马行健悄悄地离开了。 陆岐是因为小妹妹陆峥也在这一届,陪着父亲和母亲来的。看到陶骧夫妇是坐在了普通来宾席上,不禁笑道:“七少爷这么低调,我父亲还要坐到台上去,多不好意思。我得快点去跟父亲说……” 图虎翼微笑道:“七少不是低调,是台上真坐不下了。刚刚副校长请七少上主席台,不知怎么弄的,竟然还要加位子。七少就说不必,他今天毕竟不是主角。” 陆岐哈哈一笑,说:“得,我过去看看……七少奶奶来了?” 图虎翼走在后头,陆岐走着走着,回过头来问:“七哥左手边那位不是七嫂吧?啊……那不是?”陆岐压低了声音,“那不是马家大少奶奶?” 图虎翼眼尖,认出来坐在陶骧左手边的,还真是符弥贞。他立即看看陶骧右手边,那位子竟是空着的。岑高英他们几个坐的比较分散,前后两排的位子各占几处。 “这有意思了。”陆岐微笑。 图虎翼见他笑的颇有些玩味,顿时觉得心里不舒服。碍于陆岐的身份,他沉默。 陆岐似没发觉图虎翼的不快,叹口气,道:“世事也真难说……那日飞行员授旗之后庆功,我还同七哥说过,也不知他记不记得当年,在欧洲第一次见到战机时候?那时年纪小,看到战机和飞行员制服,想的竟然是有一天自己若是能穿上制服、开上飞机,一定要带着最心爱的姑娘在天上飞一次……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哦,飞机也有了制服也换了好几身了……七嫂!” 图虎翼有些发怔。听陆岐叫了声“七嫂”才回过神来,他一看身后,静漪正走过来。静漪对陆岐点点头。隔着面纱,他们都能感觉到她在对他们微笑的。 陆岐叹口气,这位七嫂,还真是让人每每见到,必有如沐春风之感……他当下收了那幅有点吊儿郎当的劲儿,同她一起来到坐席处。果然陶骧身旁坐着的正是符弥贞。陆岐只同陶骧打了个招呼。待静漪坐下,他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 陆家亲属的坐席在西侧,陆大同则上了主席台。 陶骧看到陆大同在主席台上正向他望过来,略一倾身。随后转脸示意静漪。静漪见陆大同也朝这里点头微笑,便也微笑回礼。虽然只是个毕业式,她随陶骧进了场便没少遇到熟人。她转头寻找了下西侧坐席里,陆岐是刚刚回去坐下,他身边就是陆夫人和陆嵘,说:“陆将军家人今天到了好几位。” “陆峥和老八一样是小女儿,很得宠爱。何况陆峥成绩好,这次是一级荣誉毕业,获得了三份奖学金。”陶骧低声说。 静漪点头。 她听尔宜悄悄地说过,陆峥成绩好极了。这次不但获得了政府留英奖学金,学校的奖学金,连父亲以祖父母名义设立的安荣奖学金也有她一个。更让人气结的是,人家陆峥还说自己只需要荣誉证书、要弃领奖学金以帮助更多需要的同学呢……可怜她这个成绩中等的,都不好意思回家来说这事儿……于是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公婆不来。低调固然是一方面,公公陶盛川也是爱面子的人,虽嘴上说自己是一介武夫,骨子里却是极为看重读书人的。像尔宜今日若取得陆峥这样的成绩,他也未必不来的。 静漪倒不觉得什么。尔宜的聪明伶俐也许没体现在成绩优异上,可也不能说她就是个失败的学生。 “二小姐,文娟小姐成绩也很好吧?”静漪隔了陶骧问符弥贞道。 甫一入席便遇到符弥贞,她因被尔宜拉走,没能同她说几句话。这会儿见她独坐,主动同她说话。 符弥贞微笑道:“只是勉强说的过去而已。” 静漪心知她是谦虚。此时她们之间隔着陶骧,虽然只是短短的距离,偏要弯了身凑过去,到底不便、也觉得不好看。她想想,示意陶骧换一下位子。陶骧看她。她就等着。他起身来,让她坐过去。 符弥贞没想到静漪的举动会是这样,怔了片刻。 坐席上方是遮着白色的帆布篷的,且是上午,并不觉得很晒。静漪坐到符弥贞身旁来,便将帽子摘了下来,放在膝上。那帽子上的鸵鸟毛毛茸茸的,有一丝风动,鸵鸟毛便随着动起来,让人看着心里痒痒的。 符弥贞见她粉白的面孔露出来,一对大眼黑白分明,瞅着她,当真是明若秋水,不禁?看着一时也没有开腔,隔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这样近些说话才方便。” “嗯。”静漪戴着蕾丝手套,拨弄着帽上的鸵鸟毛。见她坐过来,符弥贞也是没什么话题可以主动开口的样子,微笑着说:“二小姐别怪我做事不圆满、事后还黏腻才好。原是我一个人琢磨着办的,出了点纰漏,只好来和你当面道歉。” 符弥贞见她并不笑,望着自己,言语极认真,说:“七少奶奶也太过客气了。我没有往心里去呢……好些年前在老太太那里看她画画写字,倒是见过几次。我这个人,旁的没有什么,只是记性有些太好。凡过目的,必过心,也就认得了。从这一样,看得出来老太太对七少奶奶真好。那也是老太太的心爱之物,轻易不会给人的了。” 静漪说:“这么说来,倒是我同二小姐真是不一样。如今记性差多了还不说,又总糊里糊涂的。这次对不住二小姐,回头有机会,请二小姐吃饭吧。” 见她客气,符弥贞微笑点头,道:“七少奶奶很会挑东西的。送我的东西我都很爱。这法兰西香水恐怕是最新的?还是先夫在世时,送过我这样一瓶。多年不见,瓶子也换了样,味道跟从前也大不相同了。” “瓶子很美是不是?我瞧着也好……只是我自己不太用这个,得了也只是欣赏瓶瓶罐罐的多。二小姐喜欢,回头我仍然送你的。”静漪笑着说。 符弥贞微笑,脸上是个淡淡的笑影。 静漪看着她,只觉得这淡淡的笑影似乎是在变的越来越深的。她仰头望了望帆布篷子。似乎是这帆布篷子忽上忽下,才让符弥贞脸上笑影深深浅浅起来。 她发觉陶骧正在看她。转过脸来,果然对上陶骧黑沉沉的眸子。她微笑着,见刚刚接待他们的那位副校长从主席台一侧小跑过来。 副校长是来请陶骧上台颁发陶氏安荣奖学金的。她既抱歉又觉得尴尬,原本是该请他们上主席台的,可座位安排的出了错……静漪看陶骧真是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又觉得这位年轻的副校长已经够难受的了,便碰了碰陶骧,说:“我上去颁奖好不好?” 之前陶骧并没有把这个安排告诉她。想想上台领奖的都是女学生,连主席台上坐着的也多半是女性,众目睽睽之下,以陶骧的性子,未必心甘情愿。 果然陶骧说:“那就这样吧。” 副校长如释重负地离开。 静漪刚把帽子拿起来,陶骧却说:“还是不戴帽子的好。” 她想想,也就罢了。 不一会儿,毕业式主持人宣布毕业式开始。 静漪从手袋里拿出眼镜来戴上。 毕业式开始之后不久便是校长讲话。女一中的校长是位年高德劭的老者。他啰啰嗦嗦地说了半晌,静漪倒听的津津有味。陶骧低头看了看表,静漪发觉,看他。他却也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她微笑了下,仍旧听那啰啰嗦嗦的演讲。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四) 好不容易等到毕业生代表发言,是陆家的陆峥。 陆峥是个细细瘦瘦的姑娘,比起她的姐姐陆嵘来,显得像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满脸稚气。 她的发言很简短,结束时特地对着她母亲坐着的方向微笑了一下。 静漪的目光跟着陆峥下台来,看陆峥回到座位上。跟陆峥隔了几个位子的就是尔宜,她对嫂子挥挥手做着鬼脸儿。静漪笑了笑。看尔宜这样轻松,也真够替她高兴的。 奖项一样一样地颁布,先是荣誉奖。 静漪就发现陶骧的脸真是沉的可以。直到最后一个荣誉奖项出来,是体育之星,唯一一个只有一人获得的奖,获奖者竟然是陶尔宜。因为尔宜之前并没有跟他们提到过自己会获奖,静漪和陶骧都觉得意外。尔宜开心地跑上台去领奖,提着裙子上台阶,竟然没两步便摔了个大马趴……幸好她活泼,爬起来顺势对着台下同学们和来宾先鞠了一躬,从校长手中拿过奖状,笑着对台下陶骧夫妇的位置打开。 静漪在替她鼓掌,就连陶骧都绷不住脸了。 静漪听他低声冒了个字,便说:“你也笑一笑嘛。这个奖可是难得的。” 陶骧看她一眼,说:“宁可她读书好一点。女孩子,一点不斯文。” “有你做哥哥的这么说的么。我看就很好的……我们翠姨就会说,现在都流行健康美。”静漪一不留神,就这么说了。 她说完也顿住。 意识到自己也有好久没有提到过任何一个家人了。 还好陶骧并不是会跟她讨论下去的人。 尔宜领了奖状,开心地回到坐席上。真看得出来尔宜平时人缘有多么的好。那么多领奖的女同学,只有她领奖,是从念到她名字到回到坐席上,场内的掌声笑声始终不断,都要主持人在话筒前一再提醒才能安静下来。 主持的女老师微笑道:“我们会想念陶尔宜同学三年来为女一中带来的无数欢笑……下面开始颁发奖学金。” 奖学金有好几种。政府的学校的和私人设立的。陶家以陶骧祖父母名义设立的安荣奖学金最为丰厚,放在了最后颁奖。 主持的女老师特地将安荣奖学金的来历向来宾解释了一番。静漪也是初次知道安荣奖学金的历史。她听老夫人讲过一点先人轶事。陶太夫人年少时便以文章名动一时。陶太爷中举荣归故里,向太夫人家中求婚。太夫人父母甚为开明,陶太爷虽然取得功名、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两家又门当户对,却也并不以此就为女儿定下这门亲事。陶太爷随父亲登门拜访,更被太夫人考文章,通过了方才联姻。百十年前,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少有;就算此时,也堪为女生典范……女老师慢慢地宣读着获奖的十名女学生的名字,请她们上台去。 静漪听着,除了陆峥,她认得的还有符文娟和明皎皎。 陶骧起身,将静漪扶了起来。静漪把手边的东西一放,款步向主席台走去。 台上台下的掌声渐渐落下去,静漪因看到尔宜摔跤的前车之鉴,未免走的格外经心些。她本就是娴静的人,这样慢下来,款款移步,尤其令人观之大有赏心悦目之感。 她一一同获奖学生握手。 到陆峥,她笑着说:“祝贺你毕业。” 陆峥微笑道:“谢谢七嫂。” 明皎皎在陆峥之后,看到静漪她也很高兴,握手之后,还忍不住还想要拥抱。 静漪见她高兴,便说:“过些日子让尔宜请你来家里,我替你们祝贺毕业。”她是临时起意,明皎皎听了却忙忙的答应了。 符文娟在皎皎身旁。她和两位姑姑的长相并不相似。静漪粗粗一望,竟看不出她有符氏双姝的风华,未免有些觉得遗憾。 符文娟被她打量,脸却不自觉地红起来。 静漪握着她的手也说:“祝贺你毕业。” 静漪转头看向位列最末的那位女学生。个子中等,黑黑的皮肤,很健康很文静的样子。一对大眼睛望着她,有些严肃。静漪拿了信封,看到上面的名字,逄敦文。她将信封交给逄敦文,说:“祝贺你毕业,逄同学。” 逄敦文谢她。 合影的时候静漪是站在了姑娘们的中间。浅绿近白的洋装在黑色僧袍和方帽中简直皂白分明,显眼的很。 下台时静漪特地走在最后头,待姑娘们都下了台阶她才走。 往坐席去只有短短的一段路程。 她因心里有点事,留意了一下逄敦文。 逄敦文目不斜视地回她的座位去。 静漪扫了现场的坐席一遍。单单来宾加上毕业生,就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她这一眼扫过来,其实看不到什么。 但是莫名的,她心里就有点不安。 再走了两步,她发现坐席中忽然忽然间听到有人尖叫一声“有炸弹”。 片刻的安静之后,同一个女声持续地尖叫起来。 静漪还没有判断出来究竟这句话是真是假,眼看着面前原本坐的整整齐齐的人们,纷纷四散而逃。在混乱中她找到陶骧所在的方向。就是那里,仿佛周围的混乱完全不存在,他们几个的身影镇定如常,马行健和图虎翼几乎是马上向她跑过来……她心内一安,正以为并无炸弹其事,立即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身后一股力道猛烈的浪将她推了出去,有双手将她一拉,然后就扑倒在她身上。 猛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地面都在震动。她的脸贴在了地面上,尘土瞬间呛进了她的口鼻中。随着爆炸声而来的还有枪声、哭叫声,火药味弥散开来。静漪被人死死的护着,头脑瞬间麻木之后,一派澄明。她一动不动的,等着爆炸声消失。枪声也停了,但是哭喊尖叫声此起彼伏。按在她头顶的手松开了,她甩了甩头,尘土扑簌簌地落下,她呛的直咳嗽。她推了下身上这个人。一抬头,她呆了下,刚要脱口而出的一个名字,被对方的眼神阻止了。 “果然是你。”她低声而匆促。 逄敦煌一翻身跳起来。他看了看静漪,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损伤,眼看着陶骧的随扈已经在混乱中寻找着静漪,正朝这边来。他已经不能再耽搁,对静漪说声“你小心些”,也不将她拉起来,趁着此时正乱,转身猫腰就跑。 静漪还伏在地上。 爆炸给她带来的惊愕,还不如在这里看到逄敦煌的冲击更大。 她眼看着面前混乱一片,不住有人从她面前跑过去。她抬头在这些人经过的缝隙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她的眼镜蒙了一层尘土,有些看不清。 图虎翼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叫着七少奶奶,看到她倒在地上,急忙过来将她扶起来。 静漪摘了眼镜擦一擦,听图虎翼问她受伤没有,她说:“没有呢。你们呢?我没事,快去找……”她重新戴上眼镜,看到了陶骧——他也看到了她。但他马上低头,将刚刚被他护在身下的符弥贞连抱带搀地扶住。符弥贞显然已经吓到瘫软,原本便雪白的面孔,此时更面无人色。她几乎全身都倚在陶骧身上,哆哆嗦嗦地箍着陶骧的胳膊……静漪蹭了下她的眼镜。 她看到陶骧将符弥贞抱了起来。他在叫她弥贞……她应该是晕倒了。 静漪往前走了一步又站住。 图虎翼和马行健正一边一个护住她。两人手中都握着枪,掩护她要撤退,静漪转开脸,说:“八小姐呢?去找八小姐,确定她没事……”她说着,转身寻找着爆炸发生的位置。 当她看到主席台已经完全坍塌,成了一片废墟,顿时呆住。 “已经有人在保护八小姐,少奶奶快跟我们走。这里的事情有人料理的。”马行健急促地说道。 所有的人都在乱成一团的时候,静漪看到有人在主席台的废墟里扒着人。 她立即说:“可能有人还活着。” 马行健一把拉住她,说:“撤吧,少奶奶。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可能有更大的危险。” 静漪被他和一声不吭的图虎翼一边一个拽着,在硝烟弥漫中,穿过人群向外跑去。她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她知道此时她最好就是听从他们的安排,不要擅自行动。而她也没有继续东张西望,仿佛僵住了似的,就由着他们一路护送她出校门。 军警的行动也很快,大批的学生和来宾被疏散,他们不但已经将现场包围,并且已经开始进行地毯式搜索。 静漪听到呼喝声。有人高声喊着“别让他跑了”……混乱声中,又响起了枪声。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五) 静漪想要再看清楚,只能看到大批的灰色军装向一个方向跑去,似乎是确有什么人被包围了。她便觉得着急。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被抓,那最可能的就是逄敦煌了……她想到逄敦煌临去时的样子,他恐怕不是不担心自己的行踪会暴露,可是他眼睛里没有恐惧。 她张口想问,马行健说:“少奶奶,您和八小姐安全离开,七少才没有后顾之忧。” 她便愣了下。 趁着她发愣,他们二人将她送到等候的车边。静漪上了车,他们两个把守着车门。并没有见陶骧出来。静漪等着。等来的是尔宜。马行健跟车离开,图虎翼却折回去了。静漪晓得他是回去找陶骧……她没有回头去看。 车内尔宜虽然惊魂未定,看上去还是很清醒。 静漪看着她,才知道尔宜平素虽然大大咧咧的,遇到事情方显出大家风范来。陶骧说的对,陶家人谁没有经历过生死关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翻来覆去的,想到的都是他说过的话。 尔宜看静漪一身的土,脸上也覆了一层,看上去木木的,很有些呆,问:“七嫂吓坏了?” 静漪摇头。 炸弹袭击虽然恐怖,她也是见识过一次的。这一次遇到,她显然比之前更加镇定。她此时竟想起雅媚说过的话,她说选择跟了陶驷,就预备着这辈子有多少惊涛骇浪,都陪着他过……她耳边尚有余响,忍不住抬手按着耳廓,好让鼓膜震颤带来的剧烈疼痛减轻些。 “那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尔宜掏出手帕来给静漪。她搜检了一下身边,皱着眉道:“糟糕!就拿了那么一个奖状,还丢了……回家见了父亲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呢。刚才太乱了,什么都来不及……” “父亲若知道了今日你死里逃生,不知该怎么高兴呢。”静漪攥着手帕,手不住地哆嗦。 尔宜看到,说:“还说没吓到,手都在发抖。” 静漪也不去分辨,跟司机说:“把车子从后门开进去吧。我和八小姐得先收拾一下。” 尔宜没有别的意见,静漪靠在座椅上,满脑子都在恢复刚刚爆炸发生前后的画面。陆峥、皎皎、文娟……逄敦煌……硝烟弥漫中逄敦煌那一身的烟味,竟然会给她熟悉和镇定的感觉……还有……汽车停住。 尔宜看静漪脸色越来越不好,下车还要搀扶她。她只管握了尔宜的手,对想送她们进去的马行健说:“马副官,都已经到家了,我们是安全了的。你是七少近卫,这个时候还是在他身边的好。” 马行健没说什么,只是看看她和尔宜。 “马副官,走吧?快去帮忙。不知道这是哪路的畜生,下这样的黑手。我看不是马家,就是伏龙山的土匪……”尔宜到此时才显出气愤的样子来。 静漪拍拍她手,也不管马行健,带着尔宜往回走。 秋薇先跑出来,惊的瞠目结舌。 静漪到此时也顾不得秋薇张妈她们什么反应,先同尔宜上去洗脸换衣服。还在盥洗室里,她们便听张妈说,夫人那边打电话过来询问七少奶奶回来没有、夫人说马上就到的。静漪和尔宜商议着不要等陶夫人过来,还是她们过去比较好,月儿已经跑上来说夫人来了…… 陶夫人看到静漪和尔宜毫发无损,这才放心。她当下带走了尔宜,命静漪好好休息。 静漪在楼下客厅里坐了很久。 白狮趴在她脚下,懒洋洋睡的四仰八叉。 静漪伸手摸摸它的肚皮,说:“只有你,大把日子过的活色生香……” 电话铃响,她头都没抬,示意张妈去接。 等到听张妈告诉她是老太太那边来的电话,才一伸手接了。 张妈看静漪接了话筒过去,随着一声软糯糯的“奶奶”叫出口,她脸上那温柔的表情便完全掩盖了已经挂了好久的冷漠和呆滞…… 静漪晚饭时如常地去陶老夫人那里,马上得知在女一中的爆炸事件中,陆大同亡故了。此时陆家上下正浸在悲痛之中。陶盛川下令全城戒严缉拿凶手。陶骧因陆大同的亡故,不但立即调了栖云大营的几乎全部兵力上来,还临时将陆大同的参谋长位置接了过来。陶盛川坐镇,陶骧作为代参谋长,全权指挥这次行动……陶家的老姑奶奶们都是见过大风浪的,面对这样的变故,虽震惊却并不失态。席间言谈,仿佛隔江观火、台下观戏……连戏里那两位手握大权的陶姓男子,仿佛都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在最后,叹那句“时也命也”时,才听出一丝苍凉来…… 静漪这顿晚饭吃的很多。满桌子的菜式,她一样不落地都尝遍了。 “老七媳妇,你再这么吃下去,今儿晚上你婆婆要叫大夫来给你开消食的方子了。”陶因泽对静漪说。 “不用麻烦大夫,哪个屋里不是常备消食丹的?”陶因润接着说。她打量了下静漪,“怎么老也没听你说胃口不好呢?” 静漪看陶因润似笑非笑的,旁人虽没搭腔,看上去也都在忍着笑听她们的对话,便清了清喉咙,说:“金萱姐姐,再给我盛碗米饭。” 陶因润笑的歪在陶因泽肩膀上,指着静漪说:“快给她盛,我看她还能吃几碗米!” 金萱笑着过来,秋薇却早把静漪的碗拿开了,笑道:“金萱姐姐还真给再盛一碗啊?要撑坏了!”金萱于是给静漪倒了碗茶。 静漪微笑着喝口茶。 “我就喜欢好胃口的孩子,有福气!”陶因润笑着。 陶因泽先说:“你那喜欢,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谁让你喜欢了,可真是有造化了。” 陶老夫人听着莞尔,招呼她们离席,陶因清一起来便开始喊着要打牌。数数人头,正好凑两桌麻将。静漪的牌打的从来糟糕,只是充数的。尔宜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牌,急的直念。 陶因泽听的心烦,瞪了尔宜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怎么就学不来这份儿修养。” “过了这个暑假,想她天天聒噪都没有了呢。”陶因润却喜欢尔宜这样热闹的性格。尔宜正坐在她和静漪中间,听到这话过来腻着她。陶因润推开她,说:“马屁精……大学校定了么?” “还没有呢。我想去燕大,二嫂让我读金陵女大,母亲让我进法政学堂……七嫂最讨厌,她说哪个都好。”尔宜笑道。 “的确是哪个都好。金陵女大的话,二哥二嫂近处方便照顾你些。”静漪说。尔宜先收到了燕大的录取通知,金陵女大还在等消息,本地的法政学堂倒是更方便。“不如你去参观下学校。” “这个主意好。正好啊,七哥七嫂要去南京的话,我跟着去好不好?”尔宜兴奋起来。 陶夫人看她,皱眉道:“他们去是有正事儿,你跟着捣什么乱?再说这么一来,他们能不能成行还不一定。” “我上学也是正经事啊!”尔宜说着,拉了静漪,“七嫂,你出的主意……要不你帮我跟父亲说去,父亲同意了,母亲就没意见了。” 静漪正在摸牌,说:“这把若我能和就替你去说……哎呀!” 尔宜凑过来一看,马上推到了牌,说:“和了和了!给钱给钱……七嫂别反悔。” “哪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陶老夫人笑着说。“去看看学校也不是不可以。不如就让老八去看看吧,长长见识也好。” 她这么一说,陶夫人也便没了话。 没过多久,外面有人来禀报说陶盛川回来了,陶夫人急匆匆赶回去了。她一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到底发生了很多意外状况,尽管大家都表现的若无其事,家里气氛还是有些沉重。牌越发打的没有劲起来,老姑奶奶们也提议散了。静漪留在最后帮着收拾了下屋子。 陶老夫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偶尔提醒金萱和银萱该把什么东西放到哪里去……往日这都是媳妇胡氏留意的;若是胡氏不在,长孙媳妇符黎贞就会接过去。 “都好了,静漪,坐会儿再回去。”陶老夫人说。 “七嫂别回去了,反正七哥也不在家。我今晚搬到后面凉亭去睡,有点怕呢,七嫂和我作伴吧。”尔宜笑着进来说。 静漪笑笑,说:“还没入伏呢,仔细受了寒。” “就是这话。”陶老夫人瞪了尔宜一眼,“老老实实儿的吧。没事儿就烦你七嫂。过些日子把文佩姐妹接来和你玩几天。她们也好放假了。” 尔宜还想粘着静漪,被祖母这一通说的倒也有点不好意思。静漪原本对留在这里过夜是无可无不可,此时见老祖母这么说,也就微笑着起身准备离去。 尔宜送她出来,悄悄地说:“好消息,七嫂。今天袭击的疑凶被抓住了。听说是伏龙山的匪首,好像抓了好几个。已经让人在连夜审问了。这几天外面戒严,恐怕出入都不方便……我本来想和同学一起出去玩几天的,这下泡汤了……七嫂,明天早起骑马去吧?我来叫你的!” 尔宜咕噜咕噜地说了一长串的话,静漪只听到了匪首二字。她皱了下眉。不知为何,她直觉这次的主谋不是逄敦煌。可就算不是他,他也是个被通缉的对象,一旦被拿住,恐怕也凶多吉少。 尔宜回去了,静漪边走边思索。 “小姐,那个逄敦煌真的被抓了的话……会不会杀头?”秋薇悄声问。 静漪想了想,说:“也许会。” 但也许不会……假如逄敦煌不是炸弹袭击的主谋的话。不知道陶骧会不会网开一面?总觉得陶骧提到逄敦煌,是有些爱惜的意思在里头的。 她原本是有些累,洗过澡之后倒又清醒了些。关了灯,秋薇很快就打了鼾。她被这声音吵的越发睡不着。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她索性下楼去。记得楼下餐厅酒柜里有很多酒的。 她一路轻手轻脚的,没走两步白狮便跟了上来,脚步倒比她还要重一些,反而跑到她前面去了。 静漪为了不惊动张妈他们,并没有开灯。摸着黑进了餐厅,贴着墙边走,很快便摸到了酒柜。打开来就知道里面是一排排的玻璃瓶子。她想起一旁有蜡烛和洋火。摸摸索索地找到,点了一根蜡烛过来查看。 各种各样的洋酒,都是完好的,只有一个水晶鼓肚酒器里,有浅浅一层琥珀色的酒。她打开闻一闻,是白兰地。 “就这吧?”静漪拿了杯子,问了句。往身旁一看,白狮却不在了。“白狮?”她轻声叫。也听不到白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许是不知溜到哪里趴着了。 她倒了一杯酒,坐下来。 烛台放在餐桌上,微微的一团暖光,酒杯的边缘被烛火映着,亮晶晶的。 她喝了一小口,酒并不烈。 喝酒的工夫却抬头看到了壁炉上方悬着的相片……她将一大口白兰地咽下去。黑影中看着这幅相片,连相片中两人的脸都看不清楚。她又倒了一杯酒出来,看看剩下也不过一杯,索性都喝光好了。 她渐渐觉得自己是有点醉意了,耳边有隆隆雷声一般,越来越响。 心里明白那不是雷声,而是白天经历的爆炸。 她以为自己不害怕的…… 陶骧进门便看到静漪伏在餐桌上,空着的酒瓶和翻倒的酒杯就在她面前。她只穿了薄薄的绸衫,黑色的、衣襟上绣着的金凤凰在微光下竟有些妖娆。她一动不动,也不知已经在这里睡了多久……他过来,把酒杯扶起来。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六) 从残留的酒味来判断,应该时候不短了。 “七少爷。”张妈从里面出来,看到陶骧在这吃了一惊。再看到静漪,就更吃惊。“哟,这是怎么着了……我可真是该死了,少奶奶在这里,我都没来伺候……” 陶骧把外衣和军帽都放在一边,说:“张妈你下去吧,这有我。” 张妈已经将披着的外衣穿好,听了这话,看看陶骧的脸色,说:“七少爷也早点休息。” 陶骧走到酒柜边,开柜门拿了一瓶酒出来,一边开,一边就在桌边坐了下来。静漪似乎被惊动了下,但是只偏了偏她的小脑袋瓜儿,又睡起来……他好半天才把瓶塞拔出来,倒了酒,却已经没有了要喝的想法。 白狮过来,趴在他们两人中间。 他默默地喝着酒。 远远近近的,总觉得附近的响声都在身边,唯独她的呼吸声细不可闻。他伸手过去,探一下她的鼻息,很浅……许是他动作重了些,她动了一下。两人的姿势都停滞了片刻。陶骧收回了手,静漪却忽的坐直了。散着的长发瀑布似的从肩头垂下去,几乎垂到地面上。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正喝着酒望着她的陶骧,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她看了看四周。黑乎乎的,她一时没有能够闹清楚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却立即站了起来,说:“你怎么回来了。” 她有点摇晃,扶了一把椅子。 身上的绸衫也摇晃着,金凤凰简直展翅飞翔起来。 陶骧放了酒杯,没出声,跟着起了身,顺手一抄她的手臂,身子便贴了上来。他一声也没响,只是身体的动作让静漪知道,这会儿他就跟一团火似的,不止他自己在烧,怕是也得让她烧一回才会善罢甘休……她咬着唇避开他的亲吻,手肘撑在他胸前,屏着呼吸,含混地说:“不……陶骧你别这样……我不方便……” 陶骧灼热的呼吸就喷在她的颈间。 她能感受到他的克制,不知为什么,这份克制让她陡然间心酸起来……她被他抵在一边,腰被椅背硌着,疼也是真有点疼……她渐渐眼眶发热,眼里充盈的泪水几乎马上要涌出,她就拼命忍着,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他好一会儿没放开她,而是亲地更加用力,简直要把她给弄碎了似的狠。 可是到底松开,他也能感受到她松了一口气。 “静漪。”他叫她的名字。 静漪怔了下,他极少在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叫她的名字。 尤其语气是这么的暧昧不明,她嗯了一声。 等着他。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叫她吧? 被淡淡的酒气拥着,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还是她身上的,总之两人此时都有些酒意。她虽讨厌人喝酒之后胡缠,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三分酒气盖着脸,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好处,就比如现在……他还是拥抱着她,力道轻柔了好些,较之之前。 她头有点沉。她总觉得这样激烈的你来我往,叫她很是疲惫。也不知何时,她就会心力交瘁……今天尤其如此。她原本以为他今晚根本就不会有时间或是有心思回来的回来的…… “我们得晚点出发了。”他说。 静漪好一会儿才领会到他说的应该是去南京的事。这是她预料之中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局势稳定下来都要一阵子,他怎么能为了那走过场似的南京行说离开就离开?她应着,说我知道。但她总觉得他刚刚想说的不是这个,于是她问:“还有事吗?” 他看看她,说:“没事了。” “那我……先上去了。”她说。 她走的时候,看了眼他丢在桌上的衣服。照往日的习惯,她可能会替他收起来。可是今天她没这么干。 她一点都不想碰他的那件衣服…… 而她那冷漠的眼神扫过去,恰好被陶骧看到。 “你等等。”他说。 静漪站下。 陶骧拿了酒瓶,虽是看着她的,酒却准确无误地倒进了杯子里去。 “有什么话就说。”他说。 静漪皱了眉。他冷冰冰的样子,覆着冰的火山似的。 “听说人抓到了?”静漪索性走回来。 她裹了下身上的睡袍。 陶骧喝着酒。 金色的凤凰敛了翅膀,被她压制住了。 “怎样?”他反问。 “逄敦煌的妹妹今天毕业。拿的是安荣奖学金第三等。逄敦煌不像是会拿妹妹的命冒险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大过年的冒险回来探亲了。所以,应该不会是他。”静漪轻声说。 陶骧不觉已经把一杯酒喝光了。 静漪看他嘴角微微颤动,似乎是弯了弯的,说:“看来,你也是知道的……” 她往他身前走了两步。 陶骧眼看着那金凤凰翅膀轻轻扇动起来。 “不然这大半天,都干什么去了呢。我不知道的是……”陶骧眯了下眼,“你竟然对他的事这么上心。” “那我可不可以以为,他暂时是性命无虞的?”静漪盯了陶骧的眸子。 陶骧嘴角弯上去的弧度越来越大。他似乎很满意地听到了他想听的。 “不管怎么说,你都达到了你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不是也该网开一面?”静漪轻声问。 她离陶骧很近,陶骧望着她白瓷似的面孔上柔软而一张一翕的唇,低声道:“我说过,无论如何,你得做好了我太太。可是有一样,你恐怕还是得学一学……”隔着衣袖,他将静漪的手腕一扯。 静漪就坐在了他腿上。 柔滑的丝绸睡衣薄水似的覆在她身上,似乎他一口气就能吹的那水漾开……他眸子里有这水样的影子,深深的,似能把她淹没。 “有些事,不该你过问的,就不要过问。”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在她耳边响着。 静漪笑出来。 她身子微微后仰,就这样看着他,说:“我当然知道什么该我过问、什么不该我过问。只不过眼下,逄敦煌对你来说是公事,对我来说是私事。冒险问问也无妨。” “看来那半局棋下的颇有成效。”陶骧说。 静漪慢慢地点着头,问:“这个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还有很多……”陶骧低声道。 陶骧的目光从静漪脸上慢慢下移,手指抽了下她腰间的带子,睡衣向两边散开。静漪想起来,被陶骧的小臂压着腿,不得不保持着那个坐姿。 “陶骧……”她咬着牙关,胡乱地推拒着他,但与以往一样,这推拒并不奏效,反而令陶骧更加的志在必得似的。“陶骧!” 陶骧的唇印在她的锁骨处,被她这样凶狠地叫着名字,停了停,说:“你说。” 静漪尽量让自己呼吸平息些,这样心跳就没有那么急。 她转开眼。 陶骧的目光让她害怕……她看不清那里面究竟都是些什么。 她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来,这神色也让陶骧微微眯了眼,听到她问:“符二小姐呢,她平安吗?” “平安。已经让人送去医院。”陶骧清楚地回答,“还想知道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的太多。”静漪回答。 陶骧盯着她 “陶骧,我眼神不好,经常看不清人……一个人眼神不好的时候,鼻子和耳朵就更灵敏……”她轻声地说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陶骧问。 “陶骧,”静漪推开他,站起来退到两步外。似乎这就是个安全的距离。她迅速地将衣裙掩好。也似乎必须这样,她说话时才更有尊严。“你身上沾着别人味道的时候,别来碰我。一下都不行。” 陶骧的眸色越来越深。 静漪看得出来,他连呼吸都重了。 她不是不紧张,这些话她没有想过要对他说,可是完全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既然你说了,我也能做到。陶骧你在外面的事……我绝不过问。可是在这里,你休想欺负……” 那个“我”字还没有说出来,就已经被忽然起身过来的陶骧硬生生用亲吻给堵了回来。两个人说不出来的怒气顿时搅在一处。 “我……说了……”静漪趁着他**,急促地说。 陶骧却没有回应她。 她就被他抱着,只知道自己是在他臂弯间穿过了好长的一段距离……他**她身上时仿佛山一样,让她透不过气来。更让她透不过气来的是他强悍的无处不在的气息…… 后背贴着的皮革很快被他们俩的汗水湿润了。她起初是咬着牙,后来便狠狠地咬着他的肩膀。咬的狠了些,口中都有血腥味了……这好像给了他更深的**,他就越来越无所顾忌了……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七) 她疼的几乎昏过去,被他死扣着腰肢,听到他粗声粗气地在她耳畔说:“你的规矩,我记下了。我和你说的,你也别忘了。” 她眼前黑漆漆的,嘴巴咬合的愈加狠了些。她肩章上的银豆磕伤了她的嘴唇,血腥味漫延开来……这时候的他,却真的一副狼相,仿佛是能把她生吞活剥了……慢慢地,她就知道自己被他抱在怀里,应该是安定下来的心,却仍然悬在半空中似的,她眼泪涌出来。 “混蛋……”她哽咽,咬牙切齿地说。 他将她拥的更紧些,吻着她,含含混混的,混蛋这样的字眼终于还是给他硬是挡了回去……即便如此,他这个混蛋恐怕已经坐实了。 两人的衣衫都已经差不多湿透。宽大的沙发柔软而黏腻,陷在里面,沼泽地似的,难以自拔。 她清醒些,就不愿意呆在这里。 陶骧的眼睛似乎是这黑暗中仅有的亮,她却也不想看到。 她推着他。 陶骧让了点空间给她,看她勉强地起身、走的跌跌撞撞,几乎马上跌了。他起身追上去,静漪甩开他的手,被他再抓住,忍不住低声:“陶骧!” 是有遏制不住的怒,还有怕。 但是他只是那样静静地将她拥抱了。 他胸口滚烫。她的额头贴在他胸口处,额前火热一片。她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温热的湿润的混着烟草味和枪硝味,一丝丝地渗透着钻进她的鼻腔里来……她只觉得危险,好像这味道带着极强的侵略性,会把她全体侵占。 她浑身发颤。 陶骧将她横抱起来,说:“我送你上去休息的。” “不用!”她手握成拳。 陶骧在黑影中能看到她的手,僵硬的保持着那个姿势,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刻伸平、抽他一巴掌……他轻声说:“你再大声些,看看会惊动多少人?” 她攥拳的手都在抖。 就在她犹豫的工夫,他已经单手开了书房门,轻巧地转身带她出门。客厅比书房更暗,他也不知怎么就能无误地找准要走的路,她却在这样的辗转中眩晕感越来越强…… 他将她送到卧室门口。 这一路上来,他脚步轻的细不可闻。 隔着门,能听到里头有低低的鼾声。 他将她放下来,看着她身子还在摇晃着,却已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那扇门就在他面前合拢了。 陶骧站了一会儿,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回头看看。 白狮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过去,拍拍白狮的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看了看表。 距离他出发还有一个钟头……他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 已经没有时间让他睡一觉了。 这个时候其实想睡也是睡不成的,他扶着额头,轻轻敲打着。 肩膀处有点灼痛感。 她下力气咬他,有那么一瞬他简直以为会被扯下一片皮肉来。 他摸了下肩膀。 再过一会儿就该换衣服出门了…… …… 尔宜清晨跑来喊静漪去骑马时,静漪刚刚起床收拾利落。 整栋屋子都安静的不得了,她觉得好像是陶骧凌晨离开时,将屋子里的声音也一起都带走了似的。连一早在她身边转着的秋薇也觉得气氛不对,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仿佛怕是惹恼了她。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觉得恼。 跌了梳子、摔了发簪、折了团扇……好像没有一样不跟她过不去。每损一样东西,都让她心头的无名火蹿高一寸。心里是知道这样终究是不对,免不了硬压下去。 尔宜看她换了骑马装,头发就那么简单地编成长长的一条鞭子垂在身后,绕了一个圈儿,辫梢儿用攒珠扣子扣住,长度还几乎垂到腰间……尔宜伸手摸了摸光可鉴人的发辫,啧啧两声,说:“七嫂你的头发可真好。” 静漪被她手触着,下意识地一躲。 “咦?”尔宜被她的反应吓一跳似的,缩手问道:“怎么了?” 静漪摇头。 其实手臂上起了一层栗,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尔宜忽然凑近了看她,说:“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静漪甩了下马鞭。 尔宜看她脚上的小皮靴踢踢踏踏地,就走在了前头,笑嘻嘻地追上来……才走出门不远,便遇到谭园门前车子在等。走过去发现是符黎贞要出门。恰好遇到,静漪和尔宜停下来问候。符黎贞看到她们,问候过,就问:“昨晚睡的可还好?” 静漪心里正不自在,面上倒没什么,只说:“好的很。谢谢大嫂昨儿遣人来问。”符黎贞昨日没有出现,倒是让小柏来问候了,说是麒麟儿又不太舒服,大少奶奶离不开。她还让小柏带了些麒麟儿喜欢吃的东西过去。 “难为你们这么镇定。”符黎贞脸色比平日里要苍白些。 静漪问道:“麟儿好些了?” “好些了。辔之带他呢,我得去医院一趟。”符黎贞说着走到车边。小柏跟着她,手里提着些东西。 静漪心里一动,没出声呢,尔宜先开口问道:“是谁住院了?” “是弥贞呢。她原就有心悸的毛病……受不了惊吓。早知道也不许她去了……哪料得到当真会发生这种事。还好都没有受伤,送到医院也及时。多亏老七在。”符黎贞叹着气,看了静漪。 静漪见她委实担心,便说:“是呢,我问他,二小姐怎么样,他说平安,我才放心。” “七哥昨晚上回来过?”尔宜惊讶地问道。 静漪笑道:“八妹你真是……是,回来过。大嫂快去医院吧。我们不耽误大嫂。替我们代为问候二小姐和伯母。” 静漪拉着尔宜站在一边,符黎贞上了车。 等车开走了,尔宜轻声说:“大嫂那家里,也亏得大嫂这些年……”她说着也就住了声,似乎是觉得跟静漪说这些也并不妥当。 静漪看尔宜,尔宜笑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偶尔听一耳朵。总之咱们家里待大嫂是不薄的。什么事,母亲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的,知道她艰难。” 静漪默不作声。 遇到符黎贞,又听到这样的消息,本该是更不愉快的。可此时她纷乱的心里竟然轻松了好些……她轻声说:“符二小姐好像没有来过家里?” 起码她来了之后是没有的。 尔宜看看她,叹气道:“她若只姓符也罢了;偏偏前面还缀了个马。说是那么说,都说的好听,她也没有那么不懂事吧,真来。” 尔宜挽着静漪的手,走的也不快。 静漪心想,尔宜看着不拘小节,其实该有的心思也都有。 “我不喜欢她。”尔宜忽然说。 静漪皱皱眉。尔宜没说为什么,但是脸就憋红了,放开静漪的手臂,竟有些气哼哼似的走到前面去了。静漪加快脚步,看着尔宜拎着手中的小马鞭甩呀甩的……尔宜跑到玛丽那间马舍前,伏在栅栏上看看,回头时已经笑了,说:“小灰又长大了些。” 静漪过去,站在她身旁,小灰和玛丽一起过来,尔宜摸着玛丽的鼻子,拿了方糖给它吃。静漪却弯下身,摸摸小灰……“小婶婶,八姑!”麒麟儿在叫她们。 静漪回头看时,麒麟儿正朝她跑来。她拉了麒麟儿的手,看他的样子,忙问:“不是说不舒坦,怎样又出来了?” “他母亲前脚走,他后脚就要出来玩。我看他也好些了,就带他来这里遛个弯儿。”陶骏微笑着说。 静漪站起来,叫了声大哥,尔宜笑嘻嘻地过来拎着麒麟儿,说:“淘气鬼,你娘不在家,你就称大王了……走啦,跟我玩去。” 静漪把麒麟儿拉过来,等着尔宜牵出玛丽和小灰来,才跟着出了马厩。尔宜带着麒麟儿进场骑马去了。静漪原本就是因为和尔宜相约,遵守约定来的,并不热衷。此时看着尔宜带麒麟儿驰骋马上,倒也心情愉悦许多。 听到马儿嘶鸣,她转头看过去——一旁的小马场里,一匹俊美的黑马正在扬蹄撒欢儿,马鬃马尾随着它跳跃奔腾,波浪似的翻滚着,身上更像绸缎般油光锃亮……她“咦”了一声,不由问道:“这可是那……” “换了个样子吧?”陶骏问道。 静漪却不想多日不见,黑骏马虽然还称不上膘肥体壮,脱胎换骨的意思是有了。她往那边走了两步,距离它稍近些。她几乎已经记不清上次见到黑骏马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天马场里的惊心动魄和尘土飞扬了……“也难怪,这都多久了呢……”她叹道。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八) 黑骏马那长长的未经修剪的鬃毛和马尾还有着粗犷和不羁的气质。她也还记得它有一对精灵一般的眼,充满着野性……她似乎能想象,它曾经是多么自由的一个精灵。 “以后会更好的。”陶骏说。 静漪听他说,转脸看他。 他看着黑骏马的眼神很悠远。倒不太像是在看一匹马。 发现静漪看他,陶骏微笑道:“这是我受伤以来,第一次来马厩。跟以前,是大变样了。” “大少爷。”福顺站在陶骏身后,这时候出声。 陶骏手一抬,说:“去吧老陈给我叫来。我有事要问他。” 静漪见福顺面有豫色,没出声。显然福顺不情愿,却也不敢不遵从陶骏的命令。她等福顺离开,才说:“陈伯在陶家很多年了吧?” 老马医陈伯,他们一起给玛丽接生的那次,她见识过老兽医的精湛医术。 “祖父在的时候,他就在府里了。家里三代都是马医,也三代都是陶家的奴才。”陶骏在说起这个的时候,语气里有种冷漠。 静漪想想,也许就是他这种冷漠,上下尊卑分的清楚,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下人在他面前,总有些畏惧的……她笑笑,听到麒麟儿笑,马蹄声阵阵的近了,看到尔宜让麒麟儿站在马背上,不禁又有些心惊,忍不住喊了声:“尔宜,小心些!” “没关系。让他们去。”陶骏微笑着说。 “万一摔着了呢?”静漪不假思索地说。不说符黎贞拿这儿子跟眼珠子似的,便不是,摔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哪个男孩子不从马背上摔下来几次,才学的会骑马?”陶骏笑道,“我虽然记不得到底几岁被父亲扶上马背,也记不得到底摔了多少跤,那份儿疼我可记的清楚。从学骑马来说,麟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他总要学的。也得学想要有朝一日不跌跤,就得先跌个鼻青脸肿。” 静漪想他说的也对。 从前马术课上,一般的女同学战战兢兢也好,无所畏惧也好,总免不了吃些苦头。这她倒赞同……而且麒麟儿这么大了,还在吃奶,实在是娇养太过了些。可她还是只要想想那么小的孩子就要跌跤,先就心疼了。 “别说让他学骑马,先给他断了奶再说。不然这么下去,这儿子要成姑娘了。”陶骏手一拢,对着尔宜他们喊:“再跑快些!” 静漪看着尔宜的马已经骑的很快,若再快些,恐怕真的会有危险。 “大少爷,”陈伯先过来给陶骏请了安,看到静漪在,才叫了声“七少奶奶”。 “陈伯。”静漪微笑。 须发皆白的陈伯将身上脏掉的围裙解下来,鞋和扎着的裤腿上都有草屑和泥点。 陶骏便问:“土怎么还在?” 陈伯看看他,说:“七爷说……” 陶骏是在微笑着的,看了眼静漪已经转开脸,仿佛没有听到陈伯提到了陶骧,说:“你们如今是只听七爷的么?土是我的马。我当初说的是什么?” 陈伯听了,也微笑着说:“大少爷,土虽然是您的马,可是您当时说的是治不了就打死……后来治好了,去问,大少奶奶说,大少爷您有话,还是不要了。也是好不容易救活了,那样血统纯正的马,也难得第二匹。我们就问七爷,还留着土不留。七爷说万一大少爷哪天想起来土呢?七爷也没别的话,就问了这么一句。我们斗胆,把土留着了。大少爷,土现在也是老马了。别看老,哪儿也都还挺好……” “我看见了。”陶骏半晌才说。语气倒没有刚才那么冷了,似乎是出了点神,“牵出来给我瞧瞧。” 陈伯松口气,忙回头挥手让人赶紧牵马去。 静漪始终听着,不插一言。待看到尔宜把麒麟儿送回来,才说:“快来歇会儿,瞧这一头汗。” 麒麟儿跑过来,小脸儿通红。静漪拿手帕给他擦汗,他转脸问父亲:“爹爹,我什么时候能和七叔八姑那样有一匹自己的马?” 陶骏微笑,沉默片刻,看到马夫把他那匹土色的老马牵了出来,说:“这是跟着爹爹当年出生入死的老马,你要是答应了爹爹,以后会好好待它,它就是你的了。” 麒麟儿尖叫着向陶骏扑过去,口齿不清且语无伦次地对他父亲表达着他的喜悦。然后就朝着土跑过去,福顺怕他出危险,一把把他抱起来,让麒麟儿抱着土亲了半晌。 “高兴成这样,当心这老马欺负你这幼崽儿。”尔宜笑着,甩着她手里的马鞭子。 陶骏微笑道:“麟儿日后不要跟着八姑学,要跟着七叔学——只可惜老七恐怕会越来越不着家,顾不得教麟儿了。” 静漪默然。 尔宜却说:“怎么会一次两次都挑不出时间?七嫂,哦?” “哦。”静漪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这要问他了。” 陶骏和尔宜同时望着她——有点灰蒙蒙的天气里,出现在她面上的那几乎是稍纵即逝的微笑,可以算得上是明媚……只是太短暂,让人还没看清楚,便消失了。 · · · 兰州的天气,即便是在夏季,一下雨便有一层沁骨的凉意。 启程往南京去这日,下了小雨。 静漪为了出门行动方便,特地换了猎装。又在猎装外加了一条厚厚的披肩。她裹的严严实实的,戴着一副墨镜从车上下来,等在舷梯下的陶骧看看她,又看到跟在她身后的尔宜,未免皱眉。尔宜跟静漪恰恰相反,穿的轻薄,看着就有股沁凉的感觉。尔宜刚下车便开始喊冷,还没走到舷梯处,便将静漪的披肩抢走了……跟着静漪踏上舷梯,对在一旁扶了她一把的陶骧嚷着“好冷”,小跑着上去。 陶骧眉皱的更紧。 飞机还没起飞,静漪已经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来另一条围巾,还有她随身带的一本小册子。 尔宜擤着鼻子,抻头过来看了一眼,咂舌道:“中西和圣约翰的英文底子就是强,七嫂读诗都是英文诗。这个我看了都要头痛的。”她说着看向随后上来的陶骧,在静漪身旁坐下来,“七哥,你来一段法文吧,来让我们听听世上最美的语言的味道……七哥会不会把法文快忘光了。我记得有一次父亲说你不知道在国外到底有没有学习,还是四处游历根本无心向学,你还用英文法文德文日文都讲了一段话给他听。我是根本听不懂啦,但是大哥就翻译给父亲听,父亲才没什么话说……” 尔宜絮絮地说着,静漪整理着围巾,看陶骧一眼。 想不出陶骧这么古板,说外语是什么样子。不过她在北平时就见过他同美国来的飞行员走在一处,还有他那些洋派的朋友们,在一起时多数都是讲英文或法文的……她将小册子翻了翻,书签是随意地夹在其中一页的。 快要翻烂了的一本诗集。 “……其实父亲也不怎么通的。不过父亲都知道,我英文最差了。”尔宜笑着说。 陶骧刚刚坐下,图虎翼过来传机长的话,说是要延迟几分钟起飞。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图虎翼一走,他恰好听到尔宜说这句话,目光一扫静漪手里的小册子,说:“你还有脸说。” “我笨嘛!”尔宜裹紧了静漪那条披肩,冻的有点鼻红脸青,可依旧笑笑的。 陶骧顺手把自己的风衣丢了过去,说:“等下让人拿毯子给你。” 尔宜嘿嘿笑着,缩到风衣下,说:“有七哥的衣服就行。我是懒得让人找行李箱子了。” “是找到箱子也没有带厚衣服吧?”陶骧问。 尔宜又嘿嘿笑着。静漪便觉得陶骧对尔宜还是有些过于严厉。她不禁?看了陶骧一眼,尔宜却在问她:“七嫂,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哦,凯瑟琳。”静漪回答。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东西被翻了出来,她也觉得这三个字有点陌生。默默地在心里又念了一遍,catherine…… “凯瑟琳……拿破仑的王后?”尔宜笑着问。 陶骧伸手便给尔宜脑门上弹了个榧子,话都懒得说。 尔宜捂着额头,叫道:“不是凯瑟琳是谁?七嫂,是谁?” “约瑟芬。”静漪忍不住笑起来。 “哦对哦,是约瑟芬……七哥,我改名叫约瑟芬陶怎样?讨个好口彩,日后也能嫁个中国的拿破仑。”尔宜笑着问道。 陶骧说:“中国人么,就叫中国名字。” “那七嫂有英文名字,又不见你有意见!”尔宜拍着小桌子。 “她起名字之前,又没问我意见。”陶骧慢条斯理地说。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九) 尔宜扑哧一笑,看看静漪,说:“七嫂幸亏没有这么坏的哥哥,不然就像我这么惨,连起个洋名都要被管。还好前些年七哥一直在外头,要是他总在家里,我还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了呢……七嫂你跟哥哥们感情好的很吧?” 静漪笑一笑,没有做声。 陶骧瞪了尔宜一眼,也没有做声。 尔宜很久没有出远门了,能跟哥嫂一起出门自然是高兴的很,话本来就多,今天就格外的啰嗦。 飞机几分钟后便起飞了。 尔宜唧唧嘎嘎地说着话,静漪觉得还好,陶骧却有些受不住人这么话多。 还好尔宜没多久就困了,缩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没有她说话捣乱,机舱里顿时安静下来,除了轻微的轰鸣声,不见人出声。陶骧看看前后,侍从和仆从大都东倒西歪地睡着呢,醒着的唯有马行健和岑高英。见他看过来,马行健以为他有什么事,他摆了摆手表示不用过来。 空乘过来给他送饮料。不知道是侍从交待过,还是空乘已经记住了他的习惯,送来的是清咖。他说了声谢谢,想问静漪另外要点什么不要,一起送来还有两杯橘子水,是给她和尔宜预备的。 空乘对他微笑,做了个睡眠的手势。 他转头一看,静漪也已经睡着了。 空乘给送来了毯子,一条给尔宜盖上,一条递给了陶骧。 陶骧把毯子放在膝上半晌,才展开,还没给静漪盖上,她便歪过来,靠在了他肩膀上。 陶骧抖了抖毛毯,盖到她下巴处。 不过一会儿工夫,她睡的很沉了。 手里还握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 他把小册子抽出来,她也没有发觉,反而向他这边靠了靠。脸贴着他的膊头,大概是觉得这样还比较舒服。他也就保持那个姿势不动,打开小册子看起来…… 静漪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是机舱顶部那乳白色的皮面。颈下温乎而有弹性,身上也觉得很温暖……原来是盖着毯子。虽然有点新鲜毛料的味道,到底是很舒服的。难怪她刚刚还在做梦,梦里竟是睡在自家炕头上,暖和的很呢……她忽然意识到不对,一转头,看到白色的衬衫、黑褐色的腰带和腰带上的银色扣子……衬衫……她抬手覆在眼上,想要坐起来,偏偏飞机一阵颠簸,她又倒回去。 有一只有力的手臂阻挡了她从座椅上滚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座椅上爬起来,对面的尔宜仍在呼呼大睡,身旁的陶骧则若无其事地看着文件。他手边放着她那本英文诗的小册子,还有点心和桔子水。 “吃点什么?”他脸都没有转过来,问道。“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 她摇头。 想到他看不到,就说:“不吃了。八妹一直睡?” “醒过一次,吃了好些东西。”陶骧说。 静漪顿时发窘。 本来说不想吃什么,这会儿就忍不住拿了桔子水来喝……还好陶骧一直在专心地做他的事,过了一会儿还起身在机舱里溜达了两圈,之后便和他的随从们不知道在开什么小会去了,看样子是在讨论很严肃的话题,把背影给了她。 她看了眼身旁陶骧坐过的位子——其实这位子足够宽敞,她睡着时明明靠着的是那边呀…… …… 飞机降落时,南京正下着瓢泼大雨。 静漪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雨势,机舱门口雨水哗哗地往下流淌着。他们正准备下去,机舱里进来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尔宜立即喊二哥。 静漪认出来,果然是陶驷。 陶驷微笑着,雨衣上的雨水直落,和陶骧站在一处,静漪看着他们,发现陶骧竟比陶驷显得黑瘦了好多……陶驷招呼他们下飞机。 车子停在舷梯下,静漪他们赶快上了车。 陶驷坐在了前面,亲自开车,微笑着说:“雅媚和瑟瑟要一起来接你们,出门时雨还是这么大,没让她们来。在家里等着你们吃晚饭呢。” “二嫂和瑟瑟也好吗?”静漪问。 “等下你见了自个儿问。”陶驷笑着说。 静漪看看他,天色暗了,倒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听声音总是觉得他心情还是不错的……她拿着毛巾擦了擦腿上溅到的雨水,车灯打在机场跑道上反射回来的光照亮了车厢内,她留意到陶骧也在看陶驷,被她看到,他从她手中抽出毛巾来,擦了擦肩膀处落上的雨水。 他额上也有几滴雨水,静漪看见,手边还有一条干毛巾,她拿了给他擦了下额头。很迅速地,他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将毛巾收好了…… 陶驷夫妇的住处在梅花巷,是栋小巧而又别致的宅邸。仿佛车子进大门不一会儿就到了内宅门口,静漪拨开纱帘,果然看到雅媚带着瑟瑟站在外面,看到他们车子到了,瑟瑟在雅媚身边跳起来直摆手。 车一停,静漪也不等人开车门,自己打开车门下来,瑟瑟一看到她,立即扑上来。静漪便把她抱起来了。 “小婶婶!”瑟瑟娇嫩的声音里竟有些哭音。攀着静漪的颈子,看到尔宜和陶骧相继下车,又叫:“小姑姑,七叔。”马上又要陶骧抱。尔宜怎么逗瑟瑟,瑟瑟都只要陶骧先抱她,气的尔宜拍着瑟瑟的小屁股,说:“好没良心的瑟瑟!” 陶骧见了瑟瑟倒露出笑容来,把瑟瑟抱过来才跟雅媚打招呼,叫了声二嫂,便先跟着陶驷进屋去了。 雅媚一手拉了尔宜,一手拉了静漪,左看右看,开玩笑道:“显见着是老八睡了一路,活蹦乱跳的。静漪脸色不好,路上没睡吧?” 尔宜像被搔了下痒处似的笑出来,想要说什么,看看静漪的表情,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说:“七嫂还没睡……七嫂……睡了一路的!” 雅媚笑着问:“咦?那为什么你七嫂脸色这么不好?” 静漪脸都红了,瞪着尔宜。 “其实也没什么啦。”尔宜笑嘻嘻地跑到前面去,逗弄小瑟瑟去了。 “路上发生什么事了?”雅媚笑着问。 静漪不语。 确实……也没什么。但是要让她跟雅媚说,她有点说不出口。 雅媚也不勉强,看瑟瑟和陶驷陶骧玩的正好,早已不理会她们,便先带静漪和尔宜上去到她们房间换换衣服。尔宜自己住一头,静漪和陶骧的房间在二楼的另一头。雅媚跟着静漪进来,静漪换衣服时她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出声。 “二嫂?”静漪见她有些出神的样子,便叫她,“才几天不见我?不认识了么?” 雅媚微笑,道:“你难道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我算算,也有三四个月不见你了呢。”她看着静漪换上的仍是素色的衣裙。想必在陶家,重孝中的静漪因为老祖母在,也并不方便穿的过于素净,出来就没有那么多禁忌,秋薇替她将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几乎全是黑白两色。静漪穿这两色本来是极好看的,只是看在她眼里,未免觉得心疼。“你写信总是说好,我也不知你是不是哄我。所以这回说老七要来,我想若是你不来,我真要打几封电报催一催的。没成想前些天又发生那么大的事,我以为老七不会带你出来了,还认真同你二哥说,又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你了。” “这不是来了吗?也没什么的。又不是没有经验过。”静漪过来坐下。黑绸子洋装长裙贴在她的腿上,柔美极了。 雅媚看她,是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了似的,说:“看到你人在我面前好好儿的,我就放心好些。” “二嫂,”静漪笑着,“你好像我娘一样。才一见面,就啰嗦的不得了。我这要是住下去,还得了?恐怕耳朵里要起茧了。” 雅媚叹口气,说:“你倒来嫌弃我啰嗦了。对了,先和你说件事情。” 静漪点头。 雅媚说:“这些日子各方首脑都在南京,老七又是替父亲来的,要你陪老七出席的场合可能很多。我想老七未必都去,不过索长官府上的晚宴是一定要出席的。另外我上个礼拜见过三少奶奶,她说想单独请我们的。不知道你们说过没有?我想着你们一家子聚会,我和御之就不参与了。你们姑嫂兄妹很久不见一次,见面聊聊家常,我们在反而不好。” 静漪摇头,说:“这几天他办他的公事,我联络三嫂吧。” 她也知道索雁临的意思。既然是到了这里,必是要同他们都见面的。就是雅媚说的索长官府上晚宴,不用说都会遇到他们,她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见人。有些时候,陶骧必得她在身旁相伴的。他要她来,也不过是如此。 雅媚见她沉默,脸上是神色未免有些黯然,正不知所以,想要问,外面虎妞敲门请她们下去用晚餐。雅媚拍手,说:“瞧我,有多少话不能边吃边说呢……快来。我新近请了个好厨子,做的道地淮扬菜。不知道你们吃得惯吃不惯……说着话,别人那里倒先不着急去,明日我先陪你去无垢那里看看她的大胖小子。你今儿还没到,她电话来了好几遍。若不是她家孔远遒拦着,早就顾不得什么先来了……哈哈,你不知道她如今胖成了什么样子……” 雅媚一边说,一边笑。形容无垢胖起来的模样,用了“脸似南瓜、身似冬瓜”。 静漪听的也忍不住笑。 这些消息总是令人愉快的……于是她下楼的时候,脸上就笑意浓浓的。 一整晚,她静听着陶驷和雅媚不住地讲着各种消息或是笑话。 中间接过两个电话,分别是赵无垢和索雁临:无垢告诉静漪,无暇听说她来了南京,这两日就过来看望她的、顺便姐妹们凑一凑;雁临在电话中虽语气尽量温柔,却不容她有丝毫犹豫似的,定下来明日见面……静漪握着听筒半晌才放下,见陶骧看她,她说:“我明天去见见三嫂。” 她没说三哥。 大概潜意识也回避了。 陶骧看她的样子,倒不像是有些心绪波动,心知她这是控制的很好。 夜晚去休息了,她先洗过澡上床。 陶骧出来时见她床头的灯还亮着,人却已经缩到了被单下。 他坐下来看了她一眼,关了灯。过一会儿,他伸手过去,把她那一侧的灯也关了。碰到她的手臂,便觉得她缩了一下。非常的快,几乎不容察觉。他在灯光熄灭之前看到她的脸,细腻的牙雕般的色泽,随着光线的消失,在眼前就只成了一个浓重的黑影,好一会儿,他才能分辨出她面部的轮廓……贴近他的身子在细细发颤,细不可闻的呼吸声渐渐就重了些……他就那么一个姿势保持了好久,重重地翻身躺回去。 静漪心跳的几乎失控,要好久才把胸中的那口气给吐出来。 陶骧没有睡着,她知道。 他没睡,她也不敢睡。尽管她已经很疲倦。 床头的马蹄钟叮叮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陶骧起来了。 她看到卧室门一开一合,廊上的灯光透进来一点——他披上长睡衣出去的。是那件崭新的素色的丝绸睡衣,她临行前带上的…… 陶骧记得陶驷这处宅子里,这一层是有一个小酒吧的。出了房间转了没几步就找到了。值夜的仆人发现他,被他两句话打发了。他进到小酒吧里搜寻着,一时竟无法下手。 “半夜不睡觉,找酒喝是为什么?”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 陶骧正了两只酒杯下来,顺手取了一大瓶威士忌,回头一看,果然他的二哥正抱着手臂,笑吟吟地靠在廊柱上,看着他。他也不说话,站在吧台内,把酒倒了出来。陶驷过来,从吧台内的小冰箱里取了一盒冰出来。丢进酒杯里。 陶骧看看,说:“还挺齐全。经常自斟自饮?” 陶驷坐下,拿了杯酒,呼了口气,说:“不是我,是她。” 陶骧正呷了口酒含在口中,咽下去,还是没开口说话。 “外面都在说父亲身体很不好了。”陶驷换了话题。看陶骧皱眉,“这次你替父亲来,恐怕还是有很多人会试探你。别的我倒是不担心,只是你这个脾气,总不肯同人周·旋。但愿静漪在你身边,帮你补足一些。” 陶骧喝酒。 “我知道你来,还是想见见我和你二嫂。那些话就不用说了。非得说出来,就不是自家兄弟了。”陶驷轻笑。看看陶骧那一脸不自在,竟很有些满足感,不由得边喝酒,边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的……陶骧看他,忍不住说“要被外人看见你私底下是这副德行,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好话来呢”。陶驷虽是西北军在南京的代表,原本只是在中央军兼任个闲职就好。不料如今任三军总参谋长的石敬昌上将十分欣赏他,闲职之外,又让他兼了两个职位。若说忙,陶驷也是很忙的。陶骧哼了一声。 他这二哥,是放在哪里都能变废为宝的奇人。 “我知道你嫉妒我闲散似神仙。那你也不要做的这么显眼。”陶驷笑着说。 他笑的有些太过得意,陶骧看了就更觉得心里有点窝囊。 陶驷干脆笑出声来,说:“都是为了陶家,你我各居其位而已,你到底窝囊个什么劲儿呢?我原先还有些担心,经过这回的事,恐怕那些老人也未必再敢轻易动你。再说父亲又没有全退,有他在,给你几年时间总可以了吧?” 陶骧抚了抚头顶。 陶驷看他的眼神,说:“记住了,下手还是要稳准狠。你给他们喘息之机,回头就是你丧命之时。” “我知道。”陶骧给陶驷倒酒,“我本不想这么快下手的。” “你不想,有人等不及。”陶驷转着酒杯。 陶骧揉了揉眉心,说:“这下倒好,真省了我一大把子力气。” “顺水推舟除了内贼,再反过手来拔掉外患。还省得人说你上位太快,又有话说。”陶驷说着,顿了顿,哈哈一笑。见陶骧瞪他,压低声音道:“难怪奶奶说,静漪旺夫益子。有道理。” 陶骧哼了一声。陶驷只管笑。 “能扫净了吗?”陶驷终于笑够了,才问。 “差不多吧。”陶骧回答。 “那下一步呢?”陶驷又问。 “容我缓两天,轻松轻松的。” 兄弟俩言谈间都是语气淡淡的,云淡风轻遮蔽了血雨腥风…… …… 静漪和雅媚去孔家看望无垢母子,恰好孔远遒也在家里。 无垢果然如雅媚所说的,和她的大胖儿子一般的珠圆玉润。 静漪看着这个比婚前那个苗条纤瘦的无垢几乎有两倍宽和厚的女人,简直要不相信她就是自己那个三表姐了。 看她呆了似的表情,无垢悻悻地说:“你要是再这么盯着我看,我就不给你看小贝贝。” 静漪忍不住笑,伸手要抱小外甥。 这婴孩模样像极了无垢,不过个月大,不哭不闹,更胖的不得了,小弥勒佛似的。 静漪抱着婴孩看一会儿,又望望坐在无垢身旁只管笑的孔远遒,笑道:“真是看出来姐夫从心里高兴。”她也不太敢乱动。这白胖的婴孩肌肤吹弹可破,她恐怕自己稍稍劲儿大了些,都会伤了他呢。 “若是儿子像他多些,还会更高兴的。”无垢斜了远遒一眼。 雅媚笑着说:“那就再追生一个。这瓷娃娃似的宝贝,生足十二生肖都不嫌多呢。” 孔远遒笑道:“我倒是乐意……” 无垢狠狠地捶他,说:“合着不是你受苦?” “可是你看,小贝贝一出生,你得了多少礼物?若生足十二生肖,你我二人将来养老无虞。”孔远遒开着玩笑说。 “你也不怕羞。从前活的滋润是靠父亲,如今动了老来靠儿子的心思了?”无垢笑着问。 远遒还没回答,用人来叫他去接电话,他忙着起身离开。 静漪逗弄着小贝贝。那胖婴儿抓着她的手指不放手,竟还非常的有劲儿。 “孔家就是重男轻女。远达远遥在国外求学,眼前就他一个,添了个孙子,老爷子一高兴,什么都允。单是给小贝贝的东西就有一些。这么下去,孔远遒真是要丧失斗志了。”无垢笑道。 雅媚听了,转脸对静漪说:“听见了?” “关我什么事啊?”静漪反问。 “不关你事?”无垢笑问,“二嫂,她装糊涂呢,怎么治她?” “回头让老七治她吧。”雅媚笑着把小贝贝抱过去,“话说着,无垢,你也太上进。远遒就很不错了,你还要他再有什么斗志?难不成要比孔伯父当年还要位高权重你才知足?” 无垢笑而不语。 静漪整理着衣裙,看一眼表姐的笑容,未免也暗叹。雅媚说的是不错的。 无垢看了她,说:“二姐大概这两天也就到了。” “她身子不方便,怎么好跑过来?”静漪皱眉。 “她可不像我。竟然只有一点点妊娠反应。吃睡都好的不得了。二姐来信居然还说,她要借机拿一下孕妇的款都没有机会。当真是让我好妒忌!这一胎怀的真是轻松。我将来倒也要好好疼这个孩子。太心疼当妈的了。”无垢笑着说。 静漪笑。 不知不觉也有些感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和表姐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总不会说上这些的…… “小十,陶骧有没有欺负你?”无垢看看雅媚,笑着问。 “看我做什么?老七敢欺负静漪,我也不饶他的。”雅媚把小贝贝放到摇篮里。 孔远遒夫妇作风洋派,孔家却是让媳妇守着华人传统坐月子的。百叶窗都没换,连起居室都密不透风,屋顶吊扇也不开。雅媚抱了婴孩一会儿便出了汗。 静漪说:“没有啦。我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无垢一笑,说:“你哪是会欺负人的料。回头给吃的骨头都不剩,那才是真的。” “瞧你说的这话。我们老七哪儿是那样的人。”雅媚微笑着说。 “二嫂你就护着自家人吧。陶七爷是什么脾气,我没见过,也颇听说过。”无垢同雅媚相熟,并不避讳什么,看孔远遒回来,笑微微地跟她们说下面已经预备好午餐了,才没再说什么。 静漪和雅媚在孔府用过午餐之后又盘桓一阵子,索雁临打电话来问,她们也就去了程之忱和索雁临的宅邸。这一处原本是索幼安的私宅。雁临和之忱成婚之后,就搬进这里居住了。静漪在家时听嫡母说过,程家也在南京替他们置办了住处。不知为何他们竟没有搬过去。 索雁临见了静漪倒主动说,因她是住惯了这里的,又觉得这里小巧,更适合他们这样的小家庭居住,才没有过去。她问静漪有没有觉得在雅媚那里住的不方便、可以和陶骧搬过去住的。 “什么都齐全。平日里只有你三哥偶尔去那里会会朋友、同僚。”索雁临说。 雅媚坐在一旁听了微笑。 静漪便客气地拒绝了,说并没有什么不方便。 雁临微笑着说:“我提前好些日子让人预备了预备,现成。” 她倒也不勉强,马上又说起了别的。 静漪进门时候看到有人冒着雨来送花,此时坐在客厅里,香喷喷的咖啡气味浓郁,还是能闻到那香气。 “是为今晚的宴会准备的玫瑰花。”雁临见静漪留意,解释道。她看看静漪,“明晚有没有空?我想替你们小宴一场。你三哥同意的。我们久未相见,一同聚一聚好不好?” 静漪想了想,说:“我回去问问牧之。他的行程安排的紧。” 雅媚正在倒咖啡,听静漪这么一说,未免看她一眼,再看看索雁临——她端的是好气度,静漪这样一再拒绝她,她仍是微笑着,似乎并没有出乎意料——雅媚便笑道:“我们七弟来了也是马不停蹄地在忙,不像我们,说去哪里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索雁临微笑,说:“那我们等等再议。”她看着静漪,听到门外车响,下女进来说七小姐回来了,她见静漪一愣神,就说:“之鸾前两日从北平来的。”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一) 待之鸾进来之后,静漪同她互相问候过,态度都有些冷淡。索雁临再想让气氛热络些,也没能够。 雅媚机灵,看时间差不多,笑着说女儿在家呢,不能出来一整日。静漪原本就想要离开了,正等这句话,便借机和索雁临告辞。 索雁临晚间在家中还有宴请,也没有强留她们。让人给带了许多吃的用的,另外还有一大捧玫瑰花。静漪捧着玫瑰花坐在车上,看着雁临亲自撑着伞送她们出来,心里又着实不忍,再三地催她快些回去。索雁临不肯,她只好催促司机快些走。 车一开,雅媚看看她面色,轻声问:“你们七小姐倒罢了,可你怎么同你三嫂也这么生分起来?” 静漪没回答。 雅媚轻声说:“八方来使都应对来的索雁临,那是什么样的交际手腕?这半日对着你,简直如老虎啃天无处下嘴,倒也有意思。可见她待你还是好的,不然怎么肯如此?我倒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事情,你呀,无论如何,你得看着你三哥呢?说句玩笑话,你给她没脸,回头你三哥受气呢。” 静漪看看她,倒把那一大捧玫瑰花全都塞到她怀里去,说:“你喜欢的,收好了。” “你这个坏脾气的丫头。”雅媚无可奈何地说。 雨下着。 静漪看那雨刷刮了一层水去,大颗雨滴又迅速地落满了挡风玻璃,于是又被雨刷刮去一层……这样呆呆地看着,她未免有些失神。雅媚提醒她下车,她才跟着下来。 尔宜在家里陪着瑟瑟玩了几乎玩了一整天,看到她们俩回来,两人都开心的很。尤其她们又带回了很多东西,几个人在一处,看着吃的喝的玩的还有穿的用的,一应俱全,琳琅满目的,更觉得有趣味。 雅媚笑着对静漪说:“你就看看你这三嫂,竟连手帕丝袜都替你准备了这许多,心细到这份儿上,也该念着她的好处。” 尔宜正掰了一块鸭酥火烧和瑟瑟分着吃,听着这话笑着望望静漪道:“三少奶奶可是我的偶像。她要请你们吃饭,千万算我一份。” 静漪看她掰火烧先掉了一裙子碎渣,和瑟瑟一样吃的一副又憨又埋汰的,忍不住笑道:“真是没点样子,你要瑟瑟有样学样么?” 雅媚笑。 静漪又看她,说:“难道你没给我准备?我也要念着你的好处?” “是呢,要念着。”雅媚笑着说,“老八,恐怕你要等等再见你的偶像了。你七嫂可不肯轻易去吃这顿饭呢。” 她开着玩笑,尔宜却当了真,一手的油也顾不得,扑过来腻着静漪,说着为什么呢七嫂还是去吧……静漪起身躲闪着,尔宜追上去,瑟瑟看着小姑和小婶在一处笑着,也咯咯儿地笑着。雅媚本让人收拾着这些带回来的东西,看着她们这么笑作一团,乐不可支……于是陶驷和陶骧进门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两人停了脚步,谁也没出声,只是看着。 “二哥,七哥。”尔宜忽然间看到他们俩,急忙刹住脚步。她笑着躲到静漪身后去,因看到陶驷虽然是笑微微的模样,七哥却还是板着脸的,立即担心七哥出口训她。 静漪喘着气、面上微红,连头发都落下来几缕,忽然看到他们,也吓一跳,忙叫了声:“二哥。”脸不自觉地就更红了。 “爹地,七叔!”瑟瑟张着小手跑过去。 陶驷抱了抱女儿,回头看陶骧,笑着说:“瑟瑟去跟七叔要礼物吧,你七叔今天得了宝贝。” “什么宝贝呀。”陶骧把沾了潮气的外衣脱了,看到瑟瑟过来抱了他的腿,才露出一点笑容来,摸摸瑟瑟的头。 雅媚听陶驷这话的意思,就知道今天的事情很顺利的。 “就是长官在会议其间还特地提了,要我们到官邸去做客。指明了你们都要去。这可不是那样的官方晚宴,是特别为我们的。”陶驷微笑着说。 雅媚看看静漪,也笑了,说:“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高高兴兴地去吃这顿饭?” “这顿饭且不说,晚上家里这顿预备好了没?今天只顾了忙,我和老七都没吃好。”陶驷问雅媚。 雅媚听说,亲自去厨房看去了。 陶骧和瑟瑟玩了一会儿,上楼去换衣服。 静漪跟他一同上来,给他找出来要换的衣服。 陶骧看看她,问:“去远遒和三哥那里了?” 静漪点头,说:“他们都好。” 她看看他脱了衬衫,正要背转身去,陶骧却先转过身去了。 她看了他裸着的线条刚劲的背,呆了下,才转了脸,听到他说:“长官官邸的晚宴定在了明天,如何?” 静漪忽然松了口气似的。尽管去长官官邸晚宴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但是能合理避过明天同之忱和雁临的邀约,令她十分感激。 她毫不犹豫地说:“好。” 她答应的过于迅速,陶骧系着扣子,看看她。 她脸上的轻松和笑意不是能装出来的。 只是较之刚刚和尔宜她们在一处时那笑的恣意轻松,又不可相提并论了。 他整理下衬衫,将下摆扎进马裤中去。 换了寻常的衣服,也还是很精神的。 静漪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下去吧。晚饭快好了。别让二哥他们等着……” 陶骧走在她身后,将落在地上的一样东西捡了起来。 “走吧?”静漪已经走到了门口,回身见陶骧还没出来,叫他。 他经过她身边,拿起她的一只手来,将戒指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静漪看看,是她的婚戒。 总是不经意就滑落了。只是还好,她的行动范围不大,每次都会被及时地捡到交回来 她也想了办法,甚至缠上了红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掉,且掉了就好久不会发觉。 似乎她不是在丢戒指,就是在找戒指…… 她匆忙地将戒指戴回手上,追上陶骧的脚步。 · · 第二天晚上,陶骧一行提早一刻钟抵达了七星桥官邸。 细雨微微落着,七星桥官邸笼罩在烟雨朦胧之中。 今晚当真是索幼安所说的家宴,除了陶家的包括年幼的瑟瑟在内的六口人,就只有三军总参谋长石敬昌将军夫妇。 静漪和尔宜是真正的新面孔,索幼安夫妇和石敬昌夫妇都未免多留意。 索幼安是不苟言笑的人,索夫人却很慈祥。 见了静漪和尔宜,索夫人就笑着招呼到自己身旁去坐,还对丈夫说:“难怪雁临对十小姐赞不绝口。本人比相片还美呢。” 索幼安见夫人如此夸赞,不便随口附和,只是微笑点头。 石夫人坐的离尔宜更近些,先问尔宜多大了,听说尔宜还没许人家,就笑着说要做媒。 尔宜被她们说的脸红,静漪替她解围,说:“八妹还小,尚在求学。” “十小姐还不是在求学中,就被牧之娶回家去了?可见只要合心意,是否求学中,倒也并非标准。”石夫人笑着说。 静漪听了倒真也无可辩驳,只好笑着。 “我倒是有个好人选。这个大媒,只是不知道做不做的成。”索夫人似是被石夫人提醒,煞有介事道。 “我倒也知道你说的是谁。”索幼安也不禁微笑起来,“我看可以。这个大媒你不妨做一做。” 石敬昌故意地道:“难不成长官和夫人都在琢磨小犬?他今年可只有十二岁。” 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索夫人见管家来提醒,她领着众人入席。 静漪的座位在程之忱的右手边。 她从进了官邸,只跟之忱打了一个照面。 她虽是微笑着,在场人除了知情的陶骧和索雁临,和大约能猜出究竟的许雅媚,倒都以为之忱是沉默寡言、而她是温柔娴静的,并不觉得这对久未见面的兄妹之间,暗潮汹涌。 晚餐时的话题很多,都围绕着新近发生的新鲜事情聊开来。静漪听着,女人们之间的话题,无非是哪家的店里又有了什么新样式的衣裳、哪个电影明星最近又有什么消息;男人之间的话题不同一些,却也不过是谁写了一篇好文章、谁的又得了什么字画古玩……她听石将军忽问起陶骧是不是养了几匹好马。正在暗暗心惊怎么石将军的消息是这么的灵通,又看到陶驷在一旁,才放下心来。陶骧同喜欢马的石将军和索长官聊起马来自然话就多了些……她刚收回心神,就索夫人在说刚得了一套黄油钻的首饰,不知道配什么穿合适,想了想,便轻声建议:“这个季节也就好穿香云纱了。索伯母不如试试。” 石夫人就先看着静漪笑,说:“果然这个建议好。香云纱配黄油钻,各得其所。” “我倒没想到这个。总嫌香云纱老旧,越发显得人气色不好。想想若是那样黄澄澄的东西,的确是老旧些的色泽才压得住。”索夫人笑道。 “小十自己不好穿衣打扮,给人建议倒是一语中的的。”索雁临笑着说。 静漪微笑。 这些么,有什么难……从前无垢对这个研究极多,耳朵里简直听出老茧来。十句里留心一句,也就够用了。就是不留心,她母亲是最趣味雅致的人,年年岁岁的,看的多了,自然早有印子印在心里了……她看看四周人都只顾了聊天,没人注意她,静静地拿了酒杯,抿了一口。 之忱不经意似的瞥了静漪一眼,静漪一口酒还没咽下去,看到,索性又喝了一大口……待到晚餐用毕,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喝了三大杯葡萄酒。虽然较之堪称豪饮的石夫人等,她这区区三杯酒微不足道。可是对她来说,仍然显得有些多。静漪在离席时却仍神色如常,走在最后。陶骧停下来等她,她搭着他的手臂。 她手很凉,陶骧看她。 她说:“觉得有点冷。” 可能喝了酒的缘故,胸口倒是觉得热乎乎的。只是不太舒服。 陶骧看了看身后。七星桥官邸有冷气机,可是今天下雨,应该是没有开的。他也并没有觉得格外凉。 静漪看到他的表情,倒要笑出来似的,嘴角牵一牵,说:“你先过去吧。我没事,别因为我耽误了正事儿。” 陶骧听到石敬昌将军在叫他,说:“你在这等等的。” 他边说,边离开了。 静漪也没多想,陶骧要让她在这里等什么。不过既然他说了,她在这里站一站也无妨。便是跟着进去了,也仍然是那些人、那些话题、那样沉闷压抑的气氛……她转了下身,正靠近廊上的窗子,百叶窗开了半扇,她推了开来,清凉的雨气扑进来,她打了个喷嚏。 “要着凉了。” 静漪关了窗,回头看着程之忱。 之忱打量着静漪。 安娴端庄的静漪,眉宇间似有着难以解开的郁结。深绿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在这么庄重的环境里,这样的颜色更要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几岁……他说:“我听你三嫂说了。本来今天是你……” “三哥,”静漪看着之忱,说。她大概从未当面打断过三哥说什么。因此之忱的面容看上去略显阴沉,然而就是这点阴沉也稍纵即逝。他随即恢复了平静。静漪轻声说:“三哥还记得上次分别,我跟三哥说的什么?” 之忱看着静漪的眼,窗外飞雨如瀑。这雨下的太大了些。 “我相信三哥不会忘的。”静漪望着之忱微笑。她看到索雁临向他们走来。 索雁临过来悄声说着:“刚吃完饭,你们两兄妹就在这里说悄悄话了?” 她是微笑着的,过来扶了之忱的手臂,将一条长长的素色披肩递给她,说:“牧之巴巴儿地找我,说你觉得冷。我让人找了这个给你。” 静漪接过来,围在肩上,说:“谢谢三嫂。” 之忱看雁临,她说:“父亲在问你哪里去了,说是要让你看看什么东西……不知他又想到什么事儿来,闾丘主任刚给他送过来的文件,大概跟那个有关系。你去看看?” 之忱点头,对静漪说:“需要什么,和你三嫂说。” 静漪和雁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瘦高峭拔,精神抖擞。 静漪咬着牙关。 她的三哥,沉着冷静的、简直从来不会输掉的三哥…… 雁临望着静漪。 她们站在这里,看着几步远处那些人,坐在一处谈笑风生、笑意融融,和谐美好的不可思议。 雁临说:“小十,之忱是很爱护你这个妹妹的。” “不止三哥爱护,三嫂也很爱护我这个妹妹。”静漪转头望着雁临,眼神和语气都有点冷。她其实不想对三嫂怎样,但是她再清楚不过,三嫂是站在三哥那边无条件支持三哥的人……她是替三哥来做说客安抚她的。 雁临微笑,说:“你呀,就是太懂事。我都不忍再说什么了……既是这样,你就别跟你三哥怄气了。一家人有什么好怄气的?” 静漪看着她。 雁临的微笑可不是装出来的。 静漪觉得心底发冷。她轻声地说:“三嫂……我不知三嫂知道多少。可能三嫂看来,我虽然称得上懂事,有时候也难免执拗倔强,又可以说是很不明事理。有些事,三哥职责所在,未必是出于私心才那么做。我那是跟谁怄气么?不是怄气,三嫂……是从心里不能接受。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可能还不止一个人因一声令下命丧黄泉,三嫂,这让我害怕。我可能真的不能适应这样的日子。还有,我也不能想想,真适应了这样的日子,我会成什么样子……” 雁临望着静漪。 她知道静漪说的也不是假话,“可是小十,陶骧呢?他肩上担子日重,需要你辅佐。” “不瞒三嫂说,我也怕他身上担子越来越重。”静漪望着陶骧。 坐在索幼安和石将军中间的陶骧,不知听到他们说了什么,露出微笑来——在旁人眼里,刚刚风生水起的陶骧该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她摇了下头,“三哥跟三嫂琴瑟和谐,也必能体会我爱护牧之的心情。” “这我当然能理解。”索雁临说。 “那我谢谢三嫂。”静漪转过脸来,望着索雁临。 “小十,对我你可以不用一个谢字。”索雁临微笑着。 静漪看着她,忽觉得三嫂的眼神,都像极了三哥似的。她不禁一愣。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对我来说之忱的需要是第一位的。想必你也是如此。”索雁临挽着静漪。 静漪手越来越凉。 …… 从七星桥官邸出来,静漪和陶骧单独乘了一辆轿车。 静漪忍不住搓着双手。在这样天气里,身上滚烫可是手却冰凉的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奇怪……陶骧并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从官邸出来后,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说话。可能是累了。正如她,索雁临那样同她说了几句话,就已经让她觉得疲累。陶骧可是一整晚都在应付那几个比索雁临又不知高招多少的人……虽然他同她比较,也是个不知高招多少倍的人。 陶驷一家三口和尔宜似乎也有些累。下车进门前,尔宜还嚷着马上要洗个热水澡去睡觉,瑟瑟更是揉着眼睛趴在陶驷的肩头。静漪和陶骧走在他们身后,看他们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进了门,里面黑漆漆的。 雅媚就说:“咦,他们还真听话,说今晚咱们不在家吃饭,给他们放假,就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了?” “二嫂,你平时对他们是不是太宽松了?”尔宜打着哈欠问。 “她听厨娘报账从来只听不说,可是差两毛钱都能听的出来。一回两回的,谁不知道她精明?你说她管的再宽松,谁敢糊弄她?”陶驷笑着接口。 雅媚哼了一声,说:“还不进去开电灯?” 静漪笑出来,说:“我们这就上楼去好了……电灯开关在哪里?” “就你那眼神?老老实实地等着吧。”雅媚笑着。 陶骧早就站下来。他握着静漪的手,静漪也走不动了。 黑暗中,她只听到周围几重呼吸声,很细微……这屋子里可真的是安静极了。可是陶驷也去了有一会儿了,灯还没亮。她刚想开口,就见里屋门后闪起一团光来,正愣着,门开了,小瑟瑟捧着一个插了蜡烛的生日蛋糕走出来。 陶骧松开了静漪的手。 瑟瑟走到静漪面前来,仰着小脸儿,说:“小婶婶,生辰快乐。” 静漪蹲下来,隔着蛋糕和蜡烛,亲了亲瑟瑟,转眼看看站在瑟瑟身后微笑的陶驷、他身旁的雅媚、笑的一点不见困倦之意的尔宜……还有陶骧。就连陶骧,在暖暖的烛光中,人都温和了好些。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二) “长官设宴,我们总不好硬是推脱。老七说定在今天,那就定在今天。我们商议好了回来给你庆生。”雅媚微笑着说,“来,许个愿。” “小婶婶许愿。”瑟瑟轻轻地说着。 “瑟瑟和小婶婶一起嘛。”静漪说。 雾气蒙蒙中,烛火、蛋糕和瑟瑟的脸,都有点模糊。 “好呀……”瑟瑟笑嘻嘻地。果然她数着一二三,帮静漪吹灭了蜡烛。电灯亮了起来,“小婶婶切蛋糕给瑟瑟吃!” 静漪从她手里接了蛋糕过来,看着陶驷拍了拍瑟瑟说着“你这个小贪吃鬼哦”……她微笑着,接了餐刀,把蛋糕切成均匀的小块。 她只吃了一口蛋糕,倒是看着瑟瑟和尔宜两个抢着吃蛋糕,一直在笑。 “谢谢二嫂。”静漪轻声对雅媚说。想不出这么细心的安排,还能有谁。 “是无垢提醒我的。”雅媚微笑着说。她没说,孔远遒夫妇本想复制那年静漪的成人礼舞会。可是都顾虑静漪母亲毕竟过世不久,大肆铺张并不妥当,静漪未必同意,于是只好作罢。这是他们商量后的结果。她也觉得这样更好。 静漪看看她,竟也懂了她的意思,说:“这样我很喜欢的。” “之忱和雁临就有些吃味儿了。”雅媚笑着说。 静漪想到三哥的样子,点点头。 三哥还是想着的,所以三嫂才那么说…… 她有些怔怔的。 他们都以为她是累了些,吃完蛋糕,纷纷表示要早点休息。 静漪和陶骧回了房,床上堆着一堆礼物。 陶骧去洗澡了,静漪就坐在床上拆礼物。 每个盒子里都有一张卡片,里面写着祝福的话。她都不着急看礼物,把卡片一张张拿出来打开看过之后,都放在手中。厚厚的一沓子。她坐了好一会儿,看着索雁临送给她的礼物,是精心挑选的一件蕾丝长睡袍。浅浅的水绿色,真的像水一样柔滑。 陶骧从洗澡间出来,看静漪一手握着一沓子卡片,一手握着件睡袍,悄没声息地擦着头发,也在床边坐下来。 静漪轻声跟他说着,都是谁送了什么东西。多是珠宝首饰,也有衣服。无垢和远遒干脆送了支票给她,“真是实惠。”她低声咕哝着。 陶骧听她的语气是有点抱怨,但就像是在晒着太阳打呼噜的小猫。被这么宠爱着,有点满足。 静漪翻着卡片。这里面并没有陶骧的。她刚刚察觉。呆了片刻,想想这样正常,他这么忙,怎会记得她的生日?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抿了下耳边的碎发,望着这满床的礼物。 她应该是觉得很幸福的。在这里,还有这么多爱护她的人…… 陶骧看着她摸着瑟瑟送给她的绒毛小熊、看那挂着的吊牌上歪歪扭扭写着的字,忽然就沉默了。 他问:“怎么了?” 她把卡片放在床头上,说:“没什么……我都收拾了吧,你该休息了。” 东西有点多, 她抱了这样就丢了那样……总之看上去是狼狈不已。 陶骧忍不住站起来,帮她收了几个盒子,放到床尾的长凳上,再一看她,却是站在床边发了呆。他皱着眉,只看她眼中雾气蒙蒙的,被他一看,忙侧了脸,早已忘了刚刚在做什么。陶骧于是替她把东西都收拾了,掀开被单上了床,轻声说:“去洗洗吧,舒服一点。” 这黄梅天潮湿的很。他最厌弃这样的气候。看她拿着要换的衣服走开,他靠着床头发了一会儿呆,才顺手拿了一本书翻了翻。几乎没有听到浴室里有水声。他皱了下眉。她刚刚明明是想哭的……会不会这会儿就在里面哭? 他看了下时间。 腕表上的指针已经指向十一点钟,很晚了。 他下床去,站在浴室门口,听了听,还是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他刚刚看书太入神没有听到,还是她根本就没有洗澡……他忽然想到今晚其实她也喝了不少酒。 程静漪最近变的越来越爱喝酒了……这或许也恰好说明,她心里是越来越苦闷了……她总不至于晕倒在里面吧? 陶骧刚要拧门柄进去,浴室的门就开了。静漪湿着头发站在门口,险些迎头撞上陶骧……她正拿了毛巾擦头发,这一下,毛巾按在了嘴巴上,瞪大了眼睛看陶骧——他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撞上她,脸上有点木木的,虽是皱着眉的样子,倒真没有平时那板着面孔的凶样。 陶骧打量了她一下:长发湿着,一缕一缕地垂下来,擦是在擦,还是湿漉漉的……换了长睡袍,宽大且长至脚面,简直能装进两个她,只露出几只花苞样的脚趾头……没穿拖鞋,踩在地毯上……他眉头皱紧。 静漪见他只管低了头看,也低了头,缩了下光着的脚,让睡袍完全遮住了。 “拖鞋湿了……”她低声说。 长发垂下来,滴着水。 陶骧指了指里面。 静漪赶忙给他让开。 听到身后门关了,她发了会儿呆。 陶骧出来看她还站在原地,长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的,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抽过毛巾来,将她拽着走了两步,让她坐在床边,用毛巾把她的长发挽高了,给她擦着。 湿发已经将她睡袍湿了好大一块,从上到下的。原本就是薄薄的泡泡棉纱的睡袍一湿,立即隐约透出内里的肉粉色来;她坐着,刚刚洗浴过的新鲜而饱满的味道,简直像朵雨后的玫瑰花般,浓郁而清香,又不会那么清凉,而是暖暖的……陶骧看着她略略低了头,颈后一层细细的柔软的金色的绒毛……她恰在此时转了下头,从她宽大的衣领处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更多……静漪就觉得陶骧替她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意识到什么,不敢动了。过一会儿,悄悄扯了下衣领。 他沉声道:“换条毛巾吧。” 他将这条半湿了的毛巾抽掉,她的头发便垂了下去,散开覆在她的肩上和背上……黑白分明间,却让原先鲜明的更加鲜明。 “好。”静漪似是巴不得他这句话,原本在他的注视下已经涨红了的脸,这时就更加的红。 她刚要起身,陶骧却挡在她面前。 她盯着他睡衣上的珠贝扣子,微光流转。不知道是他的呼吸波动了那光,还是她的眼神挑起的。她慢慢地站起来,抬头望着他。 他伸手绕到她颈后,将湿乎乎的头发挑起来,轻轻抖了抖。长长的头发随着他的手,波浪翻起。静漪立即觉得背后是起了一阵沁凉的微风……她就抚了下手臂。 身上有点热,心也有点慌。 不过她也不知为什么,手像是不属于她自己了,很容易地探进他近在咫尺的衣袋,拉了拉,他就更靠近了些。 陶骧静默地看着她的小动作。 手腕上金镶玉的链子游蛇似的随着她的手滑下去,和她的手一样,钻进他的衣袋中去了……衣服被她扯的下沉,他略低了头,嘴唇在她鼻尖上碰了下。 她没躲,只是不动了。 陶骧扶着她的颈子,唇便印在她唇上。 她也没有躲,但也没有回应。 他轻吻着她。她柔软馨香的身体在他怀里,是越来越热的。他想大概她喝下去的那些酒,正等着被点燃……他便将她推了下。 柔软的弹簧床上,松软的被褥,让她陷了进去,并且有些微的眩晕……陶骧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 他的身子可真沉重,且显然已经不太受他控制。 他迅速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的身子**了她。 睡袍下,是同样**的她。 他缓缓地眯了眼。 她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 他将她的睡袍一点点卷了上来,一双玉一般洁白柔腻的腿完美呈现在他面前……他很轻地让自己的手指在她的腿上划过。如同在弹钢琴的手指,敲出一个一个的音符,时快时慢、时轻时重……她闭上了眼睛,睫毛的颤抖,与那音符是同一旋律的……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下来……他的手真若在弹琴,不管到哪里,都能呼应出一串美妙的音符似的。她终于将他的手拉住,抬起身来勾住他的颈子…… —————————— 亲爱滴大家: 五月最后一天,手上还有月票记得投了。 都是看文消费得来的,不容易,别浪费了。看哪位作者顺眼些就去投了吧。o(n_n)o~ 不给云胡要,加不了更,不好意思。再说每个月都浪费你们的月票更不好意思。但是多谢你们的爱护。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三) 静漪知道这大概是她今晚喝过的酒在身体里作祟,还有他身上的暖意,总拨着她的心弦。她有点明白这样不好、可是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她一点也不想在今天晚上清醒着、独自好着、难过着…… 静漪当然也知道陶骧不好惹,无论如何她是不该轻易惹他的……而且他也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的确不好惹……这一晚他几乎就没让她歇着。等到她终于昏昏然,迫不及待地睡过去时,天已经蒙蒙亮。 陶骧头脑却越来越清明。 他的手拨弄着她仍潮湿的长发——黑色丝绸一般的长发,他挑起一缕来,缠绕在手指上,绕满了、松开、再绕满……他就这么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听到了六下钟声。 他还没睡,就已经要起床了。 侧着脸看看她,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且看样子,她还有的睡呢。 他要撤出手臂,胳膊有点酸麻。 她被惊动,迷迷糊糊地向外挪着身子,又缩成了一个半圆。 他深吸了口气,起身撩了纱帘看看外面,朝霞满天,看起来应该是个晴朗的日子。 他踩到地上的东西。 是那叠卡片。 他捡起来,一张张地翻看。 毛绒熊也丢在地上,瑟瑟歪扭的字就像她的样子一样,调皮而带着憨气。 他看了一会儿,把绒毛熊放在她枕边。 她在沉睡中,微微蹙着眉头。 眼角似还有泪意…… 他回身将密实的厚布窗帘拉上,屋子里的光线向瞬间便被全部吸走了。他这才转身拿了他的军装出去。 “七叔早安!”瑟瑟正迈着她的小胖腿儿上楼来。亮堂堂的嗓子对着他大叫。 陶骧关好门,微笑着对她拍拍手。 他抱起瑟瑟来,将她夹在胁下,洗脸时就让瑟瑟站在台子上给他拿着牙粉盒子,弄了一嘴的泡沫故意地喷在瑟瑟脸上。 瑟瑟不停地笑,咕唧咕唧地说着话。 他很有耐心地听着,问道:“瑟瑟,背个字母表吧?” 听着瑟瑟奶声奶气、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背起字母表来,他微笑。 …… 静漪醒过来时,屋子里还是黑漆漆的。 她以为时候还早,人仍在困倦中,还想再睡,忽然觉得不对劲,忙从枕下摸着怀表,但是没有在预想的地方摸到。她脑中一片混沌,忽然想起昨晚洗澡的时候,放在了台子上,她原是想回去拿出来的、还有颈子上挂的玉佩……可是后来就没能回去。 她不由得脸上发烧,要起来,身子酸软地跌回去。拉开灯绳,床头灯一亮,她看看凌乱的床上,另一侧早已空空如也——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离开的,今天他好像有重要的活动安排……他那半边,整整齐齐的,连枕头都是拍松了才走的吧?好像没有人睡过一样。这让她有点恍惚,不晓得是不是昨晚上自己还是醉了的缘故……她扯了被单裹住身子下床去,浴室里的洗脸台上,果然她的玉和表都在。她靠在门边,把表摸过来,打开,先看到的是母亲那小相片,她呆了一下……她昨晚就是忽然想到了母亲的。 瑟瑟那歪歪扭扭的字,勾起她的回忆来。 在瑟瑟的年纪,她也写不好自己的名字。那么多笔画……被七姐八姐取笑,说她名字都不像是程家的女儿,她们是程家之字辈的。名字写不好,要被母亲罚。怎么也写不完,就哭;哭着说不要叫静漪了,太难写了……母亲却还不准哭。 九哥拖来三哥来给她求情。 彼时三哥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无事甚少进内宅走动了。 母亲虽然教她严厉,三哥讲情,还是饶她一回。 改名字的事,当然是赌气。她年纪小,可也知道看母亲的脸色,有些事不准提就是不准提。后来长大些,心里到底过不去。杜氏母亲知道她心事,同她提过一次,父亲给她起了和兄弟姐妹一样的名字,倒和哥哥们似的,用了个愫字。是她母亲觉得不妥,父亲才另起了这个名字。 其实,她本名该叫之愫,程之愫。 她始终没胆量去问母亲,为什么宁可让她与众不同? 而现在,又到她的生辰,生平第一次,想到这一天,最痛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再也不会给她来一碗生日面了,更别提解答她心中疑惑了…… 静漪吸着气,泪眼朦胧中,看清表上的时刻。 她擦了下眼睛——已经中午了! “天!”她哀哀地叫了一声,看着镜子中那个裹着被单的满脸通红、披头散发的女子……她慌忙冲出浴室,翻着衣柜。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投进来,竟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满满的阳光将院子里的郁郁葱葱正照的耀目! 她洗漱好出门,轻手轻脚地下楼,宅子里静悄悄的……她走下楼梯来了,还是一个人都没见到。 她正纳闷,有个小女佣出来,见到她忙叫七少奶奶。 “二少奶奶呢?”静漪问。 “二少奶奶带八小姐和瑟瑟小姐出去了,说今儿天气好,和八小姐去逛逛、看看大学校呢。”小女佣伶俐地回答。 静漪这时候觉得肚饿,却也不好意思马上说,便问:“秋薇呢?” 这丫头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一早便在厨房里忙呢。我去找她……”小女佣说。 “不用了,我自己去。”静漪说。 秋薇在厨房忙什么? 她有些不解。边走,边放轻了脚步。穿过餐厅的侧门走下去,是段窄窄的楼梯,拐下去再走一段楼梯,才是下面错综复杂的厨房区域。看到她下来,厨娘、厨师和厨房里的帮佣们都有些惊讶,但是随即料到她是来找秋薇的,便给她指路。静漪走到操作间外,从门外看看里面——显然是面案区,厨房里只有秋薇和一个胖呼呼的老头子还有图虎翼在——秋薇正拿着刀在切什么……图虎翼在一旁笑着,忽的抬头看到静漪。 静漪摇摇头,指了指上面,便悄悄走开了。 她上来,吩咐人说:“下去跟秋薇说,就说我饿了想吃东西。让她给我送上来。” 在楼上看着当日的报纸,浏览着头条新闻,等了大约半个钟头,才听见脚步声从楼梯上传过来。她放下报纸,看秋薇端着木盘子走在前,图虎翼拎了一把暖瓶跟在后头。秋薇有点怯,放下盘子小声说:“小姐,吃碗面吧?” 静漪嗯了一声,拿了筷子,挑了下碗里的面。面切的实在是不像样,宽的宽、窄的窄。是碗清汤寡水的咸面。有两个荷包蛋,样子也丑丑的。静漪默不作声地喝了口汤,开始吃面。 “好吃吗?”秋薇忍不住问。 静漪看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必定好吃的。”秋薇笑嘻嘻地说着,回头看一眼图虎翼。 图虎翼咧了下嘴,没吭声,说着“少奶奶我下去了”先走掉了。 “好吃。”静漪说。 秋薇笑着说:“是我做的!” 静漪看她,惊讶地问:“你做的?” “嗯,本来昨天就想……可是没人提起小姐的生日,我又怕大伙儿都忘了,就我提起来,不但大伙儿尴尬,小姐也伤心,就没说。还好后来二少奶奶和我说,我才安心呢。今天老早就起来了,二少奶奶说这面也挺好吃的……”秋薇有些得意。 静漪看着面碗里剩下的汤,问:“他们早上都吃的这个?” “嗯,姑爷和二少爷还说第一回做,做的这么好吃太难得了。”秋薇笑着说。 静漪哦了一声,本想问秋薇她自己就没尝一口么,听秋薇说:“对了小姐,姑爷说让小姐今天别出门,要小姐陪他去个地方的。要小姐在家等他回来。” 静漪正在喝汤,含着那口汤含混地应着。 秋薇因为给她做了这碗面吃很高兴,她看着秋薇高兴,心里也暖暖的。 秋薇收拾了碗筷下去了,静漪去洗了把脸,回来依旧没有什么事好做,仍翻着报纸。 除了《中央日报》《金陵晚报》这样的大报,雅媚还订了英文报纸,也有两张满是坊间小道消息的小报,连谁家的姨太太生了孩子、哪家的小姐订了婚这样的事儿都在报上。静漪翻看着,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因为有些人名的熟悉,倒也觉得有趣……小报图文并茂,她后来便只看相片。倒有一则订婚消息登的很大,是杜琠先生和黄珍妮小姐敬告亲友——她仔细看着,竟然真的是黄珍妮……不知无垢是刻意的,还是不知道这则消息,前日见面倒没有听她提起过呢。 她正想着,电话来,说是孔公馆来的,正是无垢。 无垢问她能不能过去下午茶,那里有几位太太小姐,听说她来了南京,想要一睹芳容呢。 静漪想到陶骧说过,要她在家里等等他的,这个时间,怕来不及,他就要回来的,便照实和无垢说了。 无垢当然觉得有点扫兴,还是取笑了她一番,说那就改在明天。 静漪答应着放了话筒。 她原想再确认下报上黄珍妮订婚的消息,不想再翻报纸,又看到另一则:金润祺小姐寓所夜宴,高朋满座……她皱了下眉。 金润祺此时竟然也在南京。 她细细读着这则消息。从消息里可以看出来,金润祺在这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和她的日本籍养母一处,俨然是混迹于此处上层茶会中的名媛,虽然社交圈子并不见得广泛,可是在某个范围内,显然口碑甚好……她放了报纸,发了一会儿呆。 此记者虽是写小报花边新闻的,但笔力惊人,金润祺其人其貌,寥寥数语间已经跃然纸上。 她看看新闻下缀的名字。记者梅开。显然是个笔名。不过很美……她将报纸叠好,放在一旁。渐渐睡意又袭来,懒得去卧室里,就歪在沙发上睡了……没一会儿,她听着有响声,睁眼便看到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陶骧。 “怎么不叫醒我?”她揉眼睛。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坐在那里看了她多久,自己这样的没有仪态,实在不妥。 “刚回来。”陶骧说。其实回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本来想好回来叫上她就走的,坐在这里却一再地拖延时间。可能看着她睡的那么香,有点不忍心惊醒她。 “不是要我等你?什么事?”静漪被他看的不自在。头发也乱了,她起身去拿了梳子,对着镜子梳头。 “换上方便行动的衣服,带你去个地方。”陶骧说。 静漪点头。 陶骧等了她一会儿,看她换了衣服出来,是简单的衬衫长裤,戴了一顶俏皮的遮阳帽,看上去活泼泼的,脸色也娇嫩红润。 “走吧。”他说。 ——————————————————— 亲爱的大家: 先谢谢大家上个月的投的月票!还有昨天被我讹出来的那堆票票,多谢你们! 捂好了你们的兜儿,我不定哪天人品爆发加更了就来掏兜儿要票了~~o(n_n)o~ 今天六一,祝你们节日快乐。希望你们永远都有一颗童心。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四) 下楼去,一辆敞篷吉普车停在下面。 陶骧没让人跟着,自己开车载了静漪出门。 “不让阿图跟着?”静漪问。 陶骧转头看了看憋着坏笑的图虎翼和沉默如常的马行健,说:“不用跟着。在这儿能出什么事儿?” 静漪把丝巾系了系。天气好,就有些热。她戴上墨镜,看看陶骧,他也将墨镜戴上了。 车子开起来才觉得凉爽。 离开安静的街巷,陶骧把车开着出了城。经过明陵时他的车速放慢了些。这个时间在这里游玩的人极少,安静的园林几乎完全不受打扰。车子穿过树底,凉风阵阵,很让人觉得舒适。 静漪并不知道陶骧要带她去哪里,只是觉得哪怕是这样出来兜兜风也很不错。 只是他车子开的太快,在一个转弯过桥时,风掀起了她的遮阳帽。她来不及按住帽子,眼睁睁看着帽子飞落桥下……她就瞪了陶骧一眼。 两人都戴着墨镜,她这一眼瞪的凶,他也看不到。 可是她分明看到他嘴角有笑,气的她真想伸手打他。一想到他还在开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少不得忍着。 “可惜了那顶帽子,二嫂刚刚送给我的。”下车时她低声说。 陶骧停了车,才说:“那问问二嫂在哪买的……” “是二嫂的大姐从西班牙带回来的。没有第二顶的。”静漪没好气地说。倒不是帽子有多珍贵,是送礼物的人。 她正说着,才抬头看到他们是停在了一个哨卡前。陶骧手臂搭在车门上,转头同哨兵说:“陶骧。” 静漪不出声了。被放行之后,她才问:“这是哪里?” 这段路穿山越林,树木茂密,路边不时闪过的路牌上有大写的英文和数字,她看不懂,只隐隐觉得这或许是哪个军事禁区了。 陶骧看她一眼,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探过来。 静漪一躲,没躲过去,陶骧将她肩上落的一截枝叶拿起来扔掉。见她紧张,他似笑非笑的,穿过树叶的阳光在他脸上迅速掠过……静漪有点尴尬地转开脸。 “军用机场。”陶骧说。 静漪还没反应过来,吉普车穿过树林,上了一片开阔的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小型的机场停机坪。停机坪上只停了一架灰绿色的战机,不远处还有辆军用吉普车。看到他们的车子开过去,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空军制服的男人。 陶骧将车停了,同那人握手,给他介绍道:“我太太。” “程太太,您好。”那人对静漪敬了个礼。他没有报上军阶姓名,陶骧也没有介绍。等他将预备好的东西交给陶骧离开后,静漪看看陶骧,问:“你这是要……” 她看清楚陶骧拿的东西,头盔、飞行服……她有些紧张。 陶骧检查着包裹里,是两套头盔和飞行服没错。他拿了那套小号的给静漪,说:“穿上。” 静漪被他掷在怀里的东西撞到胸口,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迅速将飞行服和头盔穿戴好的陶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陶骧紧了紧头盔下的带子,看着她,问:“我帮你穿?” 他摘了墨镜,她可以看到他眼里的认真,这才确定他并没有说笑。虽然说的很不像话。 她慢吞吞地抖开飞行服。终于知道自己临行前,他交待的那句穿的方便行动些是什么意思。还好这飞行服穿起来并不复杂。陶骧替她拿了头盔,等她穿好飞行服,把头盔给她戴好。见她扣子扣的不标准,又给她整理下领口,然后才说:“走吧。” “等等。”静漪见他拔腿就走,跟上去扯住他问道:“这是……要上飞机吗?这……你得到允许了吗?” 她虽不懂空军的管理制度,总知道这样一架飞机上天,不是随随便便就行的。再说,这里可不是西北军的辖地,他怎么还是想什么就是什么的做派……她已经抓住他的衣袖,想开口提醒他,被他反手握了手。 “你还要检验我的派司么?当然是能上天,才上天。”陶骧不禁有些好笑。她一着急,脸都红了。他拉着她一路走到舷梯边,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到底瞎担心什么?难道还怕我把你带上天,不管带下来?” 静漪见他轻松地开着玩笑,不禁有些恼,脸就沉了。 陶骧却也不管,硬是将她扶上了舷梯。 静漪上了两步,回身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确实拿到许可了?” 她背靠着梯子,此时不上不下的,心里尽管有些慌乱和紧张,却也不得不承认,也有那么一两分兴奋和期待的……这可是战机,战机……在空中飞翔的感觉,一定比在客机上更加不同一些……倒也知道陶骧这个人,大概做事是不会没有分寸的;就算是一时没有分寸了,他也一定应付得来那后果的吧? 陶骧嗯了一声,点头。 静漪认真起来,还真是……不好糊弄。 “这是架教练机。我在这里是有教练资格证的。只要申请了使用飞机,就可以的。”他说。 静漪望着他。 她穿着平底靴子,站在这舷梯上,就这么近的看着他的眼睛,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彩似乎在这一瞬投进了他的眸中……她身子晃了下,不得不扶住他的肩膀。 越过他的肩头,她看看远方的塔台。 停机坪内虽除了他们这架战机以外没有什么,塔台里一定是有人在看着的。 她轻声说:“那好,我信你。” 她轻手轻脚地转身,大概是知道他就在她身后,无论如何都不必担心自己会摔下去,也没有多害怕。机舱罩是掀开的,陶骧让她坐到了后面。他站在外面,帮着她系好安全带、戴好风镜和氧气罩。他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定她没有什么地方不妥,才钻到前面驾驶位上去。 静漪趁着他检查仪表盘上的数据,拍了拍前座椅,问:“你真的会开飞机?” 陶骧头都没回,说:“反正你也下不去了,老老实实给我呆在这里。” 静漪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哼了声。 穿的厚,有点闷热。还好停机坪上空旷,又已近傍晚,起了清凉的风,倒也不难受。 陶骧对着笔记本一样样核对完毕,将机舱罩合拢。 静漪此时才又觉得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就握紧了身上的安全带。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动,原本静止的树木和塔台仿佛也动起来,成了流动的碧绿的深水似的……静漪的手越握越紧。 她看到陶骧在做着手势,不知他的手势是对她、对地面指挥还是对塔台。心跳越来越快,还有点口干舌燥,那句“我要下去”简直就要冲口而出了……就在这时,陶骧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被这一眼定住了似的,动也不动。她以为自己看到他在笑,就有些失神。 “起飞了。”陶骧说完,转回头去。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她只听到轮胎摩擦跑道时的刺耳的声音和发动机那巨大的轰鸣声……被飞机起飞时巨大的力量倾在后座上,她牢牢地抓着安全带,隔了顶罩,她看到碧蓝的天……从未离天空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 她轻声叹息。 陶骧仿佛听到,飞机又升高了些。 她看得到雾流……他故意似的,让机翼左右摇摆,战机就像飞翔的鸟儿,瞬间向下俯冲。下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向下俯冲的速度如此之快,她简直能看到雾气在流动,就在她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尖叫起来时,他迅速将操纵杆拉起,飞机几乎贴着树梢被拉升起来,重回蓝天……静漪惊出一身冷汗来,心脏都跳停了。 陶骧自在地架着飞机在空中盘旋飞行。 静漪见他没有再故意吓她,也渐渐放下心来。 他们飞的并不高,平稳地在紫金山上空盘旋。静漪可以看到下面的山水河流……夕阳下的这些景致,蒙上一层淡红的金光。 她靠在座椅上,忍不住摘下氧气罩来,对着陶骧喊:“真美!” 陶骧回头,狠敲了一下她的头盔,指着氧气罩让她戴上。 她却笑了…… 不过她也急忙把面罩戴好。知道如果她再耽搁,陶骧恐怕真会揍她……她笑着。 大概是头一回,她并不觉得陶骧这样子很可怕。 降落时她竟有些舍不得下去。 陶骧都站起来了,她还坐在座位上不动。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五) 陶骧站在舷梯上,把头盔拎在手里,看着静漪,说:“还不下来?” 他扶着机舱,倒也不着急。 头发梢儿上滴着汗,这一趟低空飞行,很考验他的实力。也许是他很久没有上天了,总觉得今天有点紧。 静漪慢慢地将面罩掀下来。 氧气罩在她口鼻上印了红红的一圈,看上去有点滑稽。 陶骧催着她,她起来,又跌回去。这才知道自己腿都有些软了。可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么胆小,硬是撑着从机舱里爬出来。 陶骧却早就发现了,伸手揽着她的腰。 “喂!”静漪下意识地要推他。 陶骧身子一晃,连带着她都倾身滑向一边。静漪吓的都出不了声了,他站稳。 静漪看着他牢牢握着舷梯的手,咬牙。 “在这儿还是别乱动的好。”陶骧说。 他差不多是半抱着将她带下舷梯。 机械师早在下面等着,陶骧与他做了交接,带静漪离开。 静漪上了车心跳仍很快,耳朵也有些疼。 飞行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她还真有点难受。 陶骧等了一会儿才开车。 比来时开的慢了些,天色也暗了,风越来越凉……陶骧看看在一旁默不作声很久的静漪,她的头发都有些散了。被他看着,她意识到,忙从袋子里拿了梳子出来整理着头发。 他往旁边看了看,将车停在了路边,说:“你在车上等我。” 静漪怔了下,问:“你又要干嘛?”她忙跟着下去。 陶骧见她也下了车,边走边说:“上车去……我不回来你不准下车,小心有狼。” 静漪站下,说:“这儿怎么会有狼?” 他人已经翻过一道藩篱,不见了。 静漪想着或许他人有三急?又不好意思追着问他,只好先转过身去等着。她也没有太在意。顺着藩篱溜达着,左右不离开吉普车。穿过树林的风有树叶的清香,还有隐隐约约潺潺流水声,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只是好一会儿他也没回来,山间的风起来,身上一层一层的凉意叠加着,她真觉得有些冷了。 “陶骧?”她往藩篱边走了走,“你好了没?” 没有回声。 她伏在藩篱边。发现他们停车的位置,不远处就是一座桥。桥下是深沟,有流水声。她再叫陶骧,山谷间便有回声。往前走两步看看,还是不见陶骧……天色暗的很,她已经看不清楚桥下究竟都是些什么。 她额上沁了一层汗。 忽然看到光柱移动,似乎看到希望,她叫道:“陶骧!” 光柱又消失了。 她一着急,也想翻过那藩篱去,就看到一个黑影从下面爬上来,光柱又打过来,她心陡然一颤,叫道:“陶骧?” “来了。”是陶骧沉稳的声音。还有点气喘,显然是翻山越岭似的回来的。静漪看着他轻巧地从藩篱上翻过来,两步走到她跟前,忍不住大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让你在车上等吗?”他不在意似的说。 “你!”静漪瞪着他。 这个人,今天真的把她吓了个够……她赌气似的转身上车。 原想着不上车的,可是这里离家不知有多远,她才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好歹回了家再说。 陶骧跟着上了车,发动了下车子,顺手将一样东西扣到她头上,说:“系紧些。再飞了,可不知道捡不捡的回来了。” 静漪按着头顶。 帽子…… 他发动了车子,刚要开,就听静漪一声大喝:“陶骧!” 这么静的地方,亏得她喊着么大嗓门儿。 陶骧借着车前灯,看着柔静娴雅的静漪,一脸的怒容,“你小点儿声,我听得见。” “谁让你捡个帽子……去……去……”她气的说不下去了。山谷这么深,又是水又是石头,万一哪里出一点差错,他就……“你知不知道轻重?” “知道。”陶骧说,“这帽子太轻了。” 静漪气的噎住。 抓着帽子,不发一言。 “你给我停车!”她大声。 陶骧说了声回家了,车子就飞驰起来…… 回到家陶驷夫妇和尔宜瑟瑟正在用晚餐。 静漪连招呼都没打就往楼上跑去。 “怎么了?”雅媚惊讶地问。从来没见过静漪是这样的。 “没事,二嫂。你们吃饭。”陶骧微笑。他走的倒不疾不徐的。 雅媚从餐厅出来,看到陶骧的表情,皱着眉问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吵架了?你欺负静漪了?” “没有的事。”陶骧笑着说,转了身往上走。 雅媚想跟上去看看,陶驷急忙喊她,悄声道:“吃饭。” “静漪……”雅媚指着楼上。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陶驷笑着指着雅媚的位置,“就是吵架,就让他们俩吵呗……小夫妻俩,你还怕他们俩合不了好?你让老七去吧。吃饭!” 雅媚想想也是,不禁一笑。 当着尔宜和瑟瑟,倒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这个老七。” “二嫂,七哥哄女人最有招儿了,甭担心。”尔宜笑嘻嘻地说。 雅媚笑一笑,说:“他要是拿哄那些女人的招数来哄你七嫂,我看他还是别用的好。” “又来了……喝汤。”陶驷轻声说。 雅媚笑了笑,看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 “不知道他们这是去的哪儿,回来的挺晚……”雅媚说。 陶驷笑了笑,说:“反正你想不到。” 雅媚见他笑的越来越厉害,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不管怎么样,老七肯用心思就好。” “七哥肯用心思,也得七嫂乐意啊。”尔宜见哥嫂看她,吐了吐舌尖,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雅媚又看了眼楼梯方向,没有动静。 …… 静漪进房便反锁了门。 她定了神,才觉得自己刚刚失态。起身去洗了把脸。脸上仍是热。 她出来看到被她丢在床上的那顶帽子,正发怔,就听见门响。陶骧开门进来了。看到她,抖了下手里的钥匙,放在门边。 静漪咬着牙,就要出去。 陶骧把她拦住了,低头看她:“还生气?” “你放开!”她说。 “你到底生什么气?”他问。 静漪沉默片刻,抬眼看他,“陶骧,谁让你为了顶帽子去冒险的?” 他沉默。 “陶骧你知不知道……你命有多金贵?你要是为了捡回帽子,出点儿什么事儿……你让我……怎么跟父亲母亲奶奶他们交代?”她有些歇斯底里。 虽然是极力克制着,声音还是尖细起来。 陶骧看着她,眼看着她眼里要滚下来泪,被她忍住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 她想挣脱,他没放。 下巴抵在她发顶,说:“好了我知道了。” “陶骧……”静漪吸着鼻子。他身上有青草味,想到他在树林里、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她心止不住发抖,“陶骧你不能随便就……” 陶骧没出声。只是将她拥抱的紧紧的。 静漪紧贴着他的身子。 他身体的温度如实地传过来给她。热乎乎的……可是她莫名觉得即便是这样,仍不能驱散她心头萦绕阴霾和寒意。 她推开陶骧。 “下去吃饭?”陶骧问。 静漪摇头。 陶骧看看她,闷的脸上有汗意,就先离开了。 不一会儿,秋薇敲门进来,问静漪要吃什么不吃,“小姐,和姑爷去哪儿了?怎么姑爷身上还沾了树叶草根,绿不拉几的……手上还擦伤了。” 静漪心里一顿,说:“那地方我也不知道。” 的确不知道,糊里糊涂的,半天工夫,上天入地,一颗心简直大起大落,到此时仍然揪着……她不禁发了呆,坐在床头的长椅上。 秋薇看她有点愣愣的,索性出去。迎头碰上陶骧,她叫了声姑爷。陶骧问她静漪说要吃什么不吃,她摇头。陶骧就皱了下眉,说:“那你下去给拿点牛奶和面包上来吧。” 秋薇答应着,等陶骧敲门进去,她又站了一会儿才走。 总觉得她的小姐今天是有些不对劲儿,但是姑爷这样的态度……也有点不对劲儿。可是他们俩到底哪儿不对劲儿,也说不上来。 她边走边摇头,走两步和人迎头撞上,左躲右闪的躲不过去,一抬头看清楚是图虎翼,忍不住恼,皱着眉瞅着他说:“别挡道儿,我得去给小姐准备吃的……” “不是面吧?”图虎翼让她过去,追问一句。 “不是……是什么要你管。”秋薇说。 图虎翼笑着看她甩了甩发辫,长长的辫子在身后晃着,跟她的人似的有点灵气……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追着七少上来的。这会儿七少不见影子,他到底是去敲门呢还是等着呢? 都走到门口了,他又站下。 想想还是等着秋薇回来的好,反正她要进去送东西的…… 陶骧进屋,静漪还是不理他。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六) 他进去换了衣服出来,就看到桌子上已经放了牛奶面包。静漪没动食物,而是坐在那里,摆弄着面前一个小药箱。他闻到药水味,皱了眉。 静漪看着他,也不出声。 他抬手挠了下眉。 静漪便看到他手上的擦伤。她冷着脸过来,扯了他的手看看。不长,但是挺深的一道伤口。看上去并不算严重。 “不用管它。”他说。 她的手柔软细腻,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手掌,显得他像个孩子似的。 静漪也不理他说的,自管回身拿了药棉,沾了碘酒的药棉在他伤口上滚动着。换了两块药棉,伤口被清洁的露出新鲜的皮肉来。她看看,倒也不用缝针。仔细地给他上了药,要缠绷带,他又说不要。 “这点伤还要包扎么?”他不乐意。 静漪拿着一卷绷带,在他手上缠着。他就看着她把他的手包成了个粽子似的。怎么看,怎么难看……静漪看看他,他这一身西装革履,手上被包着,的确不搭。 “洗澡的时候别沾水,不然会感染。”静漪收拾着用过的药棉和纱布,丢了垃圾,“阿图给你送东西来了。” 她把放在桌上的一个信封递给他。看他右手被包扎的结实,并不方便拆信封,拿了开信刀替他拆了,转身去洗手了。 她从浴室出来,陶骧已经不在房里了。 她正琢磨着,门忽然开了,陶骧进来,说:“我得出门。你先睡,别等我。” 她点头。 他没说要去哪,她也没问。 他穿的很正式,应该去的也是很正式的场合……而且,是不用她陪同的。 陶骧见她面色已经比先前好了很多,说了声晚安,关上了房门。 静漪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在床边坐下来。 她闭上眼睛。 眼前似乎是那蔚蓝的天空,白云和雾流飘过,山川河流……飞机的轰鸣声……心就随着这景象在忽高忽低地飞着、飞着…… 她睁开眼。 心也就落了地。 几乎听得见那“咕咚”一声轻响。 · · · “昨天七星桥官邸晚宴,你可是艳压全场。”雅媚笑着说。她替静漪将珍珠耳环夹在耳垂上,拨了拨,“别说那些往日出尽风头的太太小姐,连三少奶奶都要被比下去了。” 静漪微笑。将近一个礼拜,几乎天天有晚宴和舞会,昨晚七星桥官邸晚宴,云集名流权贵,她应付的最是辛苦。赢得交口称赞,也不足以抵偿。 她揉着肩膀,想到今晚石敬昌将军府上的舞会,不免有些头皮发麻,说:“但愿今晚请我跳舞的人少上几位。” “怎么会?太太成了新的舞会皇后,老七嘴上不说,心里该得意了。不过,你要真的对那些请你跳舞的男人假以辞色……”雅媚故意逗静漪。看静漪随陶骧出入七星桥官邸,伴在陶骧身旁,那份进退有度,实在是显得比她年纪要成熟很多,让她再一次赞叹。 静漪清亮的眸子里流露出嗔怪的神色,望着雅媚。 雅媚看她依旧是一袭黑色的晚装长裙,比起昨晚上的长裙曳地,今晚的这件短小精悍些。樽领,齐着下巴;中袖,齐着手肘;裙长及脚面……最华丽的装饰似乎就是裙长从头至脚的蕾丝,和颈间一挂三重的珍珠项链。 “今晚怎么裹的这么密实?难道是老七的意思?”雅媚才不管静漪不自在,只想逗她。 静漪无话可驳。 因为她的确虑及这一层,才选了这件裙子。昨晚那袭晚礼服实在是精彩,也实在是有些曝露。雅媚和无垢替她做参考,虽然在向来开放的无垢和有些保守的雅媚眼中,衣领落到锁骨处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曝露,她却也犹豫了一番才将那件礼服穿出去的。却没想到陶骧抬头看她时眼神顿时就有些不对。要不是他们已经赶在时间点上要去七星桥官邸,恐怕他让她上去再换一件衣服的话都说的出来吧? 整晚她跟在他身边几乎一步都没离开过,陪他同形形色色的人周?旋。能去七星桥官邸晚宴的人自然都不是等闲人物,陶骧和她又是焦点,没有什么事情都要来讲几句话的,应对起来不止费心,到后来更是有些费力了……还好她早有预期,虽然辛苦,总没有想过打退堂鼓。只不过回到家中,她也就不想再说话。她草草地洗过脸就上床了,陶骧却又出了门。今早她醒来,他的枕头仍像是没有碰过似的。因睡的太沉,他昨晚回来过没有,她并不知道,不过她照例也没有问…… 静漪抚弄着颈间的珍珠,说:“时间到了吧,我们走吧,二嫂。” 雅媚微笑着,和静漪一同出门。 静漪特地走在雅媚身后,欣赏着雅媚成熟优雅的风韵。雅媚发觉,回手戳了下她的额头,说:“调皮。看我做什么?” 静漪轻叹,说:“我若是男儿身,必娶二嫂这样的女子为妻。” 雅媚愣了下,笑起来。 她一身紫红色长裙,随着她笑的身上轻颤,衣裙上缀着的同色细碎水晶闪闪发光,让她整个人也在闪光…… 陶驷正在楼梯下徘徊等待,听到笑声抬头观望。 雅媚和静漪都笑的面上光彩四溢,他的目光只在静漪身上稍稍一停,便转向了妻子雅媚。 那是种欣赏的目光。静漪故意地走慢了两步,看雅媚走下去,陶驷伸手过来,等着她、等她对他那一笑……静漪有些感叹。 “老七呢?”雅媚看了看一旁,并不见陶骧的身影。 “他有事,直接到石将军府上。”陶驷看看表,“这会儿想必已经到了。” 静漪倒没觉得什么,雅媚笑道:“他也真放心。不亲自带进场去,不怕媳妇儿被人抢走?” 陶驷哈哈大笑,说:“那咱们就有热闹可瞧了。他和文谟一处呢。老八呢?” “来了来了。”尔宜从外面进来。 静漪看她手中拿着伞,问她:“你又去哪儿了?别弄湿了裙子。”尔宜早就装扮好了,不耐烦等她和雅媚换装,早早的下楼来了。此时手上拿着几颗黄澄澄的果子。 尔宜把手里的果子拿给他们看,笑着说:“我等你们等的闷嘛,就溜达溜达。看,院子里的枇杷熟了呢。” “老八你真是和瑟瑟一般儿大小了。瑟瑟就整日盯着那几树枇杷。”雅媚笑着将手套戴上,看看尔宜,“还好没弄湿了裙子,不然等下怎么见文谟?” 她只是随口一说,尔宜正将枇杷放下,却说:“哎呀,他要是嫌弃我配不得他那人才最好。我还怕他花花公子的名声带累我呢……你们做什么非要给我找个舞伴?我自个儿去不成吗?再说我又不怎么会跳舞,那白文谟同我走在一处也是别扭……” “话这么多。”陶驷开口。声调不高,尔宜却住了声。 静漪拉着尔宜的手,微笑下。 陶驷虽然平时常常显得随和可亲,稍稍一板脸,还是有些吓人。 雅媚正嘱咐虎妞交代给瑟瑟的奶妈,晚上瑟瑟醒了要是闹的话,就打电话去石公馆。看到陶驷对尔宜有些严厉,过来挽了他先走。 尔宜等陶驷雅媚上了车,才拉着静漪到后面车上去坐,小声抱怨道:“顶不爱这样被送做堆呢,白文谟是什么人,旁人不知道,二哥和七哥不知道么?索夫人也不会不知道吧?白文谟做哥哥可以,他追求三少奶奶的事儿,我想起来就犯膈应……” 静漪听着她絮絮地抱怨,安慰她道:“知道,都知道。今晚让你去,就是去跳舞的,八妹。” “白文谟也看不上我啊,你看他那些女朋友,都是什么样子的?再看看他追求的,别人不说,三少奶奶那是什么样的人?”尔宜皱着眉道。 静漪听这话,心里一动,看看尔宜道:“别这么说,各人有个人的好,你比她可也不差什么的。” 尔宜坐在静漪身旁,浅玫瑰红色的洋装穿在身上,全身上下都是健康的、青春的气息。也许是她潜意识里已经把尔宜当成妹妹,在她眼里,尔宜是漂亮的……尔宜原本有些不快,听静漪这么一说,露出笑容来,道:“七嫂没哄我高兴?” “我哄你高兴,一次两次或者可以,还能哄你一辈子么?”静漪微笑。 其实难怪尔宜有些气闷。索长官夫人与石将军夫人言谈之间似乎也露出这个意思。不知道是不是白家也有这个想法……白文谟那人,她只这些日子才接触稍多,倒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传闻是传闻,本人是什么样子的,或许陶骧更了解些……她心里有点乱。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七) “那你就哄我一辈子吧。”尔宜笑着,靠在静漪身边,又叹了口气,说:“我呀,可不要听他们的安排,要我嫁谁,我就嫁谁……看着七嫂你,我就知道这条路多难走了。” 前方的车子忽然刹了下,司机急忙踩刹车。尔宜还好,静漪却是正在发愣,反应过来慌忙撑住座椅,手腕子被生生地兑了一下,顿时疼的钻心。 “没事吧,七嫂?”尔宜见静漪按着手腕,忙问道。 静漪摇头,看尔宜就要开口责怪司机,问:“是不是前面有什么情况?” 已经到了石公馆附近。今晚来的宾客不在少数,石公馆门前的街巷就有些拥挤。车开进石公馆大门,司机才说刚刚二少爷他们的车前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不知道是猫还是狗……静漪因有些心烦意乱,听到这个就更觉得不舒服。尔宜看她脸色不好,并没有意识到是自己把话说错了的缘故,倒以为她是吓着了,又说了司机两句,要他开车慢些。 石公馆灯火通明的,静漪还没下车便看见了站在一处的陶骧和白文谟。还有先她们一步下来的陶驷夫妇。见她俩的车到了跟前,陶骧刚要过来,被人叫住,白文谟则没用石公馆听差、亲自过来开了车门,很礼貌地对尔宜点点头叫了声八小姐,转而伸手让静漪扶了,微笑着叫道:“七嫂。” 静漪留了心,未免多打量文谟一番。看他白色的西装笔挺服帖地穿在身上,文雅地同她讲话,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并不像领兵打仗的武夫。他与尔宜站在一处,身形外貌不能说不匹配,可文谟毕竟比尔宜实在是成熟太多……且文谟那一对时时含笑的眸子,活脱是眼带桃花的最佳诠释。 白文谟见静漪只管看着他微笑,饶是他惯于同女人打交道的一个人,也有些不自在,还好静漪轻声开口问道:“等了很久么?刚刚门外有点堵车呢,不然我们早就到了的。” 她声音柔婉细巧,听在人耳中真有说不出的舒坦。白文谟让尔宜和她一左一右扶了胳膊,转头对她说:“还真是早就到了。我和七哥办完了事,怕让你们等,一路上催着司机快些开车。在前头路口还险些撞上巡警的巡逻车,倒被巡警骂了一通。我就说,合该着今日没开辆特牌车来,不然也不至于……” “车子开慢些,晚了又有什么要紧?”静漪略皱眉头。 陶骧刚同人寒暄完,过来正听到她的话,看了白文谟。 文谟笑着说:“是,七嫂教训的是。” “快进去吧。我看今儿就咱们晚了。”雅媚笑着说,先同陶驷走在前头,白文谟带着尔宜紧随其后……静漪挽着陶骧,看白文谟转脸微笑着同尔宜说着什么,尔宜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很礼貌地应对。 她是知道尔宜的脾气的。陶家姑奶奶的火爆脾气一个赛一个。明知道这里面或许有些什么在暗地里进行,尔宜还能细致周全地应对,也不算不懂事了。 石公馆的听差候在一边,替他们收了随身的东西。 陶骧给静漪拿了披肩交给听差,看她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的目光跟着尔宜和文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她看到石夫人亲自过来,脸上已经浮起微笑……又是那副标准的程静漪式的典雅贵气而不骄矜的笑容了。 静漪转了下脸,看陶骧正望着她,愣了下,石夫人正在夸她今晚格外美丽。她忙着同石夫人攀谈,也就没有去管陶骧那有些探寻意味的眼神。 陶驷兄弟及白文谟被石将军派人来叫走了,石夫人给静漪介绍几位在场的高级将领夫人。不知是不是因为陶骧的缘故,她们对她都格外注意。静漪倒是从容。她与这几位夫人虽是初次见面,也懂得只要安守本分,总不会出错。尔宜不一会儿就扔下白文谟过来找她。静漪携着尔宜,同新认识的朋友聊天。她知道今晚无垢和无暇都会随夫婿前来,边认识新朋友,边等着他们出现。时间倒是也不难过。 雅媚见静漪如鱼得水,索性在一旁欣赏。石公馆的舞会向来有口碑,来的人虽不多,但是齐整,从不混杂。她也不担心静漪会遇到什么麻烦。只是她听到清脆爽朗的笑声,在叫她许家姐姐,认出刚刚进门来的这对时髦男女是谁,不禁先看了眼静漪——静漪正凝神与人交谈,并没有注意到黄珍妮和未婚夫杜琠的到来——她微笑了下,对黄珍妮也招了招手。 黄珍妮依旧一身亮黄色的长裙,雪白肌肤曝露着,藕似的手臂上箍了一匝匝的金丝镯子,看上去竟像是印度人似的。 雅媚便笑道:“珍妮,你是从印度回来的么?”她微笑着看下杜琠,略一点头。 “好看么?”黄珍妮在雅媚面前转转圈,笑着说。 “你是任何时候都那么与众不同。”雅媚微笑。 黄珍妮从未婚夫手上拿过酒来,让他自管去找朋友聊天,等舞会开始再来找她。杜琠笑着离开,她喝着酒,目光左右地一扫,笑了。雅媚看出来,故意地道:“又要找谁?杜琠可是都把你套牢了,你安分些会怎样?” 黄珍妮哼了两声,斜着眼睛含笑望了雅媚,道:“我如何不安分了?” 雅媚知道她是什么都说的出来的性子,便道:“我不招你这张利嘴。只是我们静漪人斯文,你别乱同她开玩笑。” 黄珍妮大笑,道:“我就说呢,还没怎么着,先想封住我的嘴——姐姐,你可真是尽心尽力地爱护那程小十。”她说着,望向程静漪。恰好静漪朝这边看,大约是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很自然地又转回去。她笑着,“幸亏眼神儿不济。不然这会儿该过来同我打个招呼的。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雅媚反问道。这黄珍妮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总觉得有点儿心惊肉跳。 黄珍妮又斜她一眼,道:“是跟我故意装糊涂的么?” “我跟你何用如此。到底什么事?”雅媚奇怪。 “你是真的不知道?”黄珍妮有点儿诧异,随即笑道:“这两天都在议论,陶老七究竟是带着哪个女人上天的。” “上什么天?”雅媚惊讶地问。 黄珍妮见她真的不知道,摇着手道:“真服了你!亏你还是……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陶二哥也不知道牧之到底是带哪个女人上天,怕跟你说了,回头再跟程小十传话。” 雅媚听了笑道:“那哪儿至于!你这都哪儿听来的呢?我倒有些好奇了。快说说。御之一定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不会瞒着我的。” 黄珍妮笑着说:“那可难说。他可不定是为了瞒着你,而是得帮着他兄弟不是?不过我也是听空军的人说的,并不确切。就是紫金山基地的那个3号军用机场,新建的?虽说是给飞行学校训练用的,但是早就封闭了,紫金山基地都轻易不许人进的。现在那算是个空军的秘密基地。牧之在空军的人脉真是深且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不但安排了一架飞机,还拿到了飞行许可。据说带着一个女人在天上飞到油料耗尽才落地呢……你想想,这么疯的事,果然是他做的出来的吧?” 雅媚听的出神。此时她倒不是觉得这事儿疯还是不疯,而是陶骧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居然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玩儿了一把……她看了眼静漪,见她正带着尔宜朝她们走来,不禁清了清喉咙,说:“其实也没什么。老七就是个爱玩儿的。” “这还没什么?姐姐,你心可真宽。”黄珍妮摇了下头,“本来么,他这事儿该是安排的密不透风的。可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我听着这两天的话,上下的都说他是少年得志,未免有些做事孟浪……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有些就不好听了。据说还有人告到索长官那里去了。幸好索长官没追究,只是说他本来就是个飞行员出身,飞一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这事儿压下来了。大概是石参谋长说了情。也许是程之忱,谁知道呢?” 黄珍妮耸耸肩,看到静漪过来,对她微笑。 她对雅媚说的话,声音压的极低。雅媚只是点头,对静漪笑道:“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是真的到了那儿都脱不了身。” 静漪笑着,拿了杯香槟过来,看着黄珍妮,点头问好。 她随即给尔宜介绍道:“尔宜,这是黄珍妮小姐。珍妮小姐,这是牧之小妹,尔宜。” 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八) 黄珍妮看到尔宜,未免来些洋派的夸张,特地放了酒杯,过来扶了尔宜的手臂贴面拥抱,还说:“陶家就是出美人哪。八小姐同令姐令兄都很像,当真是十二分的漂亮人物……大小姐今晚来不来?我有阵子没见她了。听说这些日子不在南京?” “大姐夫去平津两地考察,大姐随着一同去了。这两日就回的。”雅媚解释道。 静漪看黄珍妮的样子,比之前在北平见时略见丰腴,倒觉得她没有那么盛气凌人、浑身带刺了似的。她静静地喝着酒,看一眼陶骧所在的位置——奇怪的是,他并不在那里,倒是白文谟发觉,往这边看了看——她收回目光,就看到黄珍妮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也微笑回应。 “十小姐,瘦多了。”黄珍妮望着静漪,意味深长地说。瘦多了,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有种凌厉夺目的美正在显露出来……她补充道:“也更美了。” “珍妮小姐过誉。”静漪道。黄珍妮夸奖她,绝不像夸奖尔宜那样真挚,有着爱屋及乌的宠爱在里面。所以她理所当然回应的也更客气。 雅媚深觉她们再在这里和黄珍妮一直聊下去,不晓得口无遮拦的黄珍妮会说出什么来,就是方才珍妮那话,果然对静漪提了也不好,就想找个由头去别处。她正好看到索雁临陪着程之忱刚刚步入场内,随后进来的是孔远遒夫妇、金碧全夫妇和傅连炤夫妇。走在他们身后的,是程家七小姐之鸾同男伴。她低低地“呀”了一声,刚想要借机开口说话,就听黄珍妮问道:“前几日和牧之去紫金山的是十小姐吧?我听那形容,再想不出别人来。” 雅媚险些要喝止珍妮。 黄珍妮故意对雅媚眨眨眼。一脸的顽皮和毫无惧色。 雅媚心里暗叹这个黄珍妮,真是鬼……她索性也瞪着大眼睛微笑。 静漪看看她们,啜了口香槟,安之若素。 “啊,是说七哥带人上天?他哪儿有那闲工夫,再说,他疯了么?”尔宜低声道。她看看静漪,忍住下面的话。 “尔宜。”雅媚笑着,“瞧你说的,他再没闲工夫,不也和你七嫂出去,一散心,也就散了大半天么?” 黄珍妮笑着看雅媚,雅媚因有些生她的气,瞪了她一眼。 静漪轻声说:“可不是疯了么。” 雅媚和尔宜同时“哎”了一声,转向静漪;唯有黄珍妮似乎真不出所料,听了静漪这句话,反而大笑起来。 “难怪!”雅媚恍然大悟一般,也笑起来。猛的想到丈夫那晚笑的另有深意的模样,当时她只觉得蹊跷,并没有往别处深想,却原来是如此这般。 “对呀!”尔宜更是夸张。虽知道若是这样当众大笑,必然被嫂子们说,可是硬要忍住,实在是难为她。 静漪不想这事儿竟然被黄珍妮当着雅媚和尔宜的面问起来。她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她隐约觉得,这事恐怕不便张扬。且事先没有对雅媚她们说明,竟让她们由外人口中听说,实在是更有些难为情……果真听到黄珍妮接下来说,城里已经传遍了。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些夫人们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复杂,还有些窃窃私议……想来照他们的推测,未必知道陶骧带着出游的是她,或者正把这当成陶骧的风流韵事口耳相传呢。 她把杯中的香槟酒喝光。 真有点替陶骧着急……也许她不必在意这些。 这样的风流韵事,才是符合他一贯的做派吧。 “你们也真是。浪漫起来,羡煞旁人。”雅媚忍着笑,嗔怪地望着静漪。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到无暇他们过来,忙提醒静漪,“看看谁来了。” 雅媚正说着,静漪就见黄珍妮笑着对她挥挥手说我去那边同朋友打个招呼,翩然离去。 “小十!”无暇隔了老远叫静漪。 静漪猛然间听到熟悉的声音,忙转身,看到无暇,便把空杯往尔宜手里一塞,快步往无暇身边走去。 尔宜就看她这个端庄稳重惯了的七嫂,忽然间变作了小姑娘似的,上去抱住一个美少妇,那样子简直就像小孩子在撒娇……她不禁有些直了眼。雅媚在一旁给她介绍,这位是赵家二小姐无暇、那位是三小姐无垢,连同他们赫赫有名的丈夫。尔宜眼前出现这么多摩登人物,且说起来又都沾亲带故,她未免有些兴奋。 陶尔安和傅连炤过了一会儿才过来。 静漪已经平静多了。尔安夫妇比她大上许多,见他们她不免郑重些。 尔安微笑道:“可见是姐妹情深。我们同二小姐一家是一道回来的,二小姐路上就净问起你来了。只是我也有几个月不见你了呢。”她摩挲着尔宜的手臂,看着静漪。 静漪对无暇只是笑。 “老七呢?”尔安发现陶骧不在场,问道。 “刚刚石将军叫他过去,说有几位东洋来的朋友恰好认得他,要见见。老七给我介绍过,都是他旧时的同学。”陶驷解释了下。雅媚看他一眼。他微笑。雅媚立即觉得他是有话跟她说。果然尔安他们一听便不再追问。等大家各自散开、静漪陪无暇去一旁寻座位坐下说话了,陶驷站在原地,她问道:“东洋朋友?是石将军认识的么?” 陶驷受石敬昌器重,她同石夫人也熟稔。石敬昌因早年留学东洋,在东洋有很多故交。此时他在索系位高权重,因为政见的开明,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他有从东洋来的朋友并不奇怪。 陶驷低声道:“他的老朋友。带了几个年轻人来,有几个还是老七的同学。” 雅媚便说:“那你鬼鬼祟祟又为什么?” “金润祺也在。” 雅媚略皱了下眉,道:“她呀……这个老七。女朋友成群结队地出现。” “你何出此言?”陶驷问道。 雅媚瞪他一眼,低声道:“你倒来问我!” 陶驷看看她,道:“我怎么知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来呢?密斯金也是同朋友走在一处,好像其中一位叫中川俊雄正预备与她订婚呢。中川君的父亲跟石将军是老相识,瞧这圈子绕的。” “订婚?没那么容易吧?”雅媚轻声说,看到静漪正同无暇说话、脸上一副小女儿的娇态,顿时心里有些不是味道。金润祺来这里也有一阵子了,她总觉得这女人低调也算低调,却因为身份独特,名媛不是名***际花不是交际花的,总有点非我族类之感。金润祺的客厅名流淑女云集,她从来不算其中一个。尽管金润祺认真下过几回帖子邀请她去,她都婉言谢绝了。金润祺不像黄珍妮。珍妮毕竟有些真性情。 陶驷见她如此,笑一笑,道:“你未免太敏感了些。” “但愿只是我敏感。老七这会儿同他们在一起呢?”她问。看到静漪抬头望他们这边一望,她微笑着摆摆手,“凭空来了这么个定时炸弹,他还真沉得住气。我都要佩服他了。” 静漪看雅媚和陶驷被朋友叫走了,继续跟无暇说:“……我在那边住的好好儿的,又要搬到三表姐那里,多不方便。再说我没几日就该走了呢。” 她低头看着无暇。 无暇穿的裙子宽大些,她的腰身还看不出变化来,被静漪这样瞅着也未免难为情,道:“你别这么看我,没的引人留意我……他们都不知道呢。” 静漪笑着看看一旁的无垢。原本一般苗条美丽的两位表姐,倒是无暇之前还更圆润些,此时无垢摆在无暇身旁,险些有无暇两倍,她不禁要笑出声来,被无垢照着额头拍了一巴掌。 无垢悻悻地道:“有本领你到时候不要胖。” 无垢说着从孔远遒手中夺了扇子来,对他等着眼睛道:“你不会去别处转转?杵在这儿干嘛?” 孔远遒哭笑不得地说:“那刚刚是谁嫌热,要我在这里打扇?左右都是我的不是。好,我先远着你。” 他说着作势要走开,无垢喝道:“先别走。去给我们拿汽水来。” “夫人,汽水喝下去又要胖一圈的。”孔远遒低声道。 静漪终于撑不住笑出来…… 她的笑容极美,在一旁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再看一眼。 陶骧向这边走来时,静漪仍然这样在笑着,扶着无暇的肩膀,笑的大眼睛里波光潋滟、美艳至极……待看到他过来,才渐渐敛了笑。 陶骧和无暇无垢寒暄问候,被无垢“逼问”刚刚是去了哪里、居然把小十丢在这里,他微笑道:“恰好有几位老同学过来,过去叙叙旧。” 看到石将军准备致辞了,静漪等人都起身。 静漪站在陶骧身旁,发现他肩膀上沾了点水珠,问道:“你出去过?外面下雨了?” “刚刚我们正在露台上说话呢,忽然间下了大雨。”陶骧说。 静漪点头。 难怪他身上有点湿气。湿气中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她抽了抽鼻子。 此时舞会开场,石将军同夫人领了第一支舞。 陶骧带着静漪下去。 是普通的三步舞,静漪却许久没有跳这步调,有些生疏。还好没过一会儿便能跟上陶骧的舞步了。 她想起尔宜来,未免去找她的身影。 尔宜正同白文谟在一处,看上去倒也还好。 见她只管望了文谟尔宜,陶骧也看了那边两眼。被她踩了一脚之后,他收了下手臂。静漪发觉,马上说了句“对不住”。只是没过一会儿,她的心思又转过去了,再看陶骧幽深的眼神,问道:“你觉得……把他们两个牵在一处,合适吗?” 陶骧反问道:“怎么?” “尔宜年纪还小。婚事或许再过两年,等她大学毕业再议不迟。”静漪轻声说着,目光追着尔宜。 尔宜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吧,白文谟在笑……也不是不般配,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尔宜那应付的态度,还是文谟那习惯性对着所有女士都会有的文雅笑容? “又不是马上成婚。”陶骧说。 静漪一脚踩在他脚上,陶骧皱眉。 “这么说是真的?”她问。 “是真的怎么样?”陶骧又反问。 静漪沉默片刻,说:“是真的的话……也轮不到我发表意见。” 她想他大概是这个意思。 西北的陶家和西南的白家,从地理位置上说,恰形成对索系的中央军控制地盘的半包围之势,如果再加上北边的段系,那么势力就将更加庞大。她同陶骧的婚礼,白文谟父子亲自出席,而陶盛川不久前还亲赴广西……这些纵然只是表面,陶家和白家若联姻,既不出乎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当然不能在此时此地与陶骧讨论。若果真如此,更不是她该过问的了……她一念至此,索性闭口不言。 陶骧也不再说话。 静漪没有留意到其他的,只一心跟上陶骧的舞步。一曲结束,她挽起陶骧的胳膊走了两步,才发现他们没有回到刚刚那里,而是来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她愣了一下,面前的这些人她都不认识,除了一个穿着雪白旗袍的女子。 金润祺赫然坐在那一众男青年中间,微笑地望着静漪。仿佛深碧色的一丛叶子中,开出的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第十四章·完】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一) 第十五章如火如荼的殇 “我太太,程静漪。”陶骧先开口,只有几个字。 静漪的目光在面前这些人面上一一的扫过,温和而有有礼地微笑着,最后才停在金润祺身上,定住了。 金润祺站起来,道:“七少奶奶,久违了。”她说着,看向静漪身旁的陶骧。 静漪挽了陶骧,与他并立在一处。一袭黑裙的程静漪就像是柔美的月光,温和地照亮了这里,光彩夺目。 陶骧抬手扶了下静漪的手背,看了她,说:“我给你介绍几位老同学。” 她对陶骧微笑,说:“好。” “你们见过的?”金润祺身旁的一丛绿叶,自静漪同陶骧过来,就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此时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问。口音有些硬,并不像金润祺的中文说的那样好。 静漪看他,点头微笑,道:“在北平同密斯金有数面之缘。不想今日在这里相见。” 她的手搭在陶骧手臂上,此时陶骧扶了她的手,让她坐下。 她转头对他微笑,说:“不用。” 但在陶骧坚持的目光下,还是顺从地坐了。 听到有人笑,她抿了下耳边的散发。发间的珠子垂下来,落在耳边,痒痒的……她抬头看看这些人,也在各自寻去处落座。早不理会近在咫尺那喧嚣热闹的舞会,仿佛这里是个小小的客厅,他们是来这里喝茶聊天的。 陶骧给她拿了杯橘子水,她对他笑笑。 转脸问金润祺道:“密斯金这一向可好?” 金润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轻声笑答:“劳七少奶奶问,还好。只是大半年间往返两国之间,又南下北上,算起来也有三四个来回,实在是辛苦。” “你这叫什么辛苦?权当旅行。”刚刚开口说话的那位青年,面目清秀,身材中等,看上去精明强干,带着彼国人特有的冷冽。 静漪听着就笑了,看金润祺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他就笑着告饶,催促陶骧道:“陶桑,快些将我们介绍给你美丽的太太。也好让她认得我们。陶太太,我是中川俊雄。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陶骧一一给静漪介绍。中川俊雄,阿部春马,和田英二……都曾经是他的同窗。只是有的是在欧洲便认识,有的是在美国受训时结识的。静漪看看陶骧。忽然觉得他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显得略有不同。她听他们闲聊,知道中川他们来中国,是探亲访友也是旅行。静漪虽并不能一时之间就将他们一一分辨清楚,可她从开始便留意起来,到陶骧介绍完毕,她也就能够看出他们之间的差别。尤其言谈举止间,中川俊雄在金润祺身边,显然以亲近的男性朋友自居了……只是金润祺的态度看上去还有些捉摸不定。 静漪微笑。 “……我们在美国受训时,陶桑的飞行成绩就是最好的。如果有谁能和他一较高下,那还得是中川君。”阿部春马笑着说。他用英文讲的,已经知道静漪的英文不弱。 静漪看看陶骧。 许是她目光中虽显露出些骄傲但同时又有些不信的样子,让他们觉得很开心,纷纷笑起来。 阿部春马捶了下陶骧的肩头。 陶骧顺势歪了歪头,问道:“不是说找我有事?” 阿部看着他,说:“是有件事,比较为难。不过……”他说着,语速慢下来。也许觉得在场的人都是自己人,他顿了顿,“逄敦煌这个人,你一定听说过吧?” 静漪先怔了下。逄敦煌这个名字在这里出现,无论如何都是极为突兀的。 陶骧却哈哈一笑,说:“当然。请讲。” 阿部春马随后换了日语,语速越来越快。陶骧仍是面带微笑地听着,偶尔啜一口香槟。静漪却觉得他虽是在笑的,此时并非愿意同阿部谈到逄敦煌;而阿部说的事情,其他几位不但不意外,似乎还都在等着看陶骧的态度……她转了下脸,七姐之鸾正在附近。之鸾的男伴是个高挑修长的青年,看到她,腼腆微笑,点头致意。静漪便觉得他有些眼熟,见他客气,也点了点头。 之鸾发觉身边少年的动向,马上留意到了静漪。 静漪被她清冷的目光扫到,心中一凛。陶骧正在同阿部和中川等人交谈。陶骧还好,那几位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阿部春马的语调都高了些。金润祺正凝神细听,显然也无意与她攀谈。而她纵然想知道逄敦煌为什么会成为他们的谈话内容,既听不懂,也不便在此时表现出太多的兴趣来。何况她就算是再不懂得,也晓得陶骧的脾气,岂是容得人干涉他公事的么……于是她稍稍欠身,对各位说声抱歉我离开下。 陶骧扶了下她的手臂,说:“别走远。” 她看了他,说:“我同七姐说几句话去就回来的。” 陶骧略皱了下眉,点头。等她离开,他才转向阿部,静漪听到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在说着什么……他的态度是如此强硬。 她端着酒杯朝着之鸾和那少年走去。分明看到少年眼中闪过的惊喜之色。她微笑着叫了声“七姐”。然后目光一转,才望了那少年——近了看,更觉得清秀,年纪应是与之鸾相仿的。 他马上介绍自己:“陶太太您好。敝姓芮,芮乃奎。” 静漪恍然,问道:“芮里仁将军是您的?” “正是家父。”芮乃奎点头道。 静漪心想,陆军上将芮里仁,从前索系如今中央军的中流砥柱。他的儿子……静漪打量着芮乃奎,倒没想到是如此文弱,就是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的模样。芮乃奎见她注意自己,未免有些心神荡漾,眼睛只管看了静漪。 之鸾在一旁,眼神越来越冷。 静漪笑着问:“七姐,这里好闷热,出去透口气吗?” “我陪你们去吧。”芮乃奎忙说。 “好啊。一起来吧。”之鸾特地瞅了芮乃奎,似笑非笑的。倒把芮乃奎瞅的面上更红了起来。 静漪轻声说:“麻烦密斯特芮给我们拿两杯香槟来,好么?” 分明是托辞,芮乃奎却也巴不得这一句话。 静漪望着之鸾。 此处紧靠着露台。之鸾甩手先走两步,推开门走了出来。露台很大,因下着雨,已经拉上了遮雨棚。只是里面舞会正到酣畅处,这里并没有其他人。 地面上有一点积水,静漪小心地走着。 之鸾走在她身后,看她提着裙子,脚上一对亮晶晶的黑色舞鞋、鞋跟又高又细,踩上去走起来,自然而然的婀娜多姿……黑沉沉的夜晚,此时的静漪像《天鹅湖》里的黑天鹅在舞蹈。在之鸾看来,就是有种邪魅的蛊惑力。 她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静漪转身看她。 “你一时不狐媚子勾·引人,是不是就不舒坦呢?”之鸾悠悠地问。她虽是在笑,眼睛闪闪发光,嘴巴却刻毒。看静漪微笑着只望了她,她继续道:“你可是同你丈夫一同出席的,招蜂引蝶的,不怕伤他颜面?” “七姐若觉得密斯特芮好,就不要给人脸色瞧。”静漪避其锋芒,轻声道。 之鸾说:“你当我是你,让嫁给谁、就嫁给谁?” “七姐,嫁不嫁,到底是我自己说了算的。”静漪声音更轻。露台顶上的雨棚,因雨点急落,噗噗作响,伴着室内的音乐,听起来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转眼望着之鸾。之鸾喝着酒,“七姐少喝点酒吧。” “要你管我么?”之鸾恶狠狠地说。 静漪沉默。 之鸾来南京,想是因为婚事与父母闹翻的。也没少听无垢念叨,之凤欢欢喜喜地准备出嫁,不久之慎也该与慧安完婚,独她,既不肯嫁入刘家。三太太是无论如何不会许她跟了之忓的……何况之忓自己也不愿意。 纵使之鸾如此执拗违抗父命,倒没有听说父亲同嫡母因为此事为难之鸾…… “见了我,你都不问问家里是不是都好?”之鸾有些鄙薄地问道。 “七姐当时打我,不就是因为知道,我如今已经有好去处、根本不管家里人如何的?”静漪轻声说。 倒把之鸾给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静漪看她那样子,也真恨不得再打她两巴掌。 “没良心的东西。亏母亲还惦记你。”之鸾仿佛这口气终于倒上来,骂道。 静漪不语。 “也不知为何就同你做了姐妹,难道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娘一生争不过帔姨。我还一生争不过你?”之鸾问。 “我娘何曾争过什么?”静漪反问之鸾。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二) “尤其是她不争,却什么都得到;别人争的头破血流的,她弃若敝屣……格外令人嫉恨。”之鸾说。她声音更低了些。“这些年我看到的都是我娘上蹿下跳、费尽心力。到头来她落的什么?几十年心血,不如帔姨一个眼神、一句话……哪怕是翠姨那样,年轻貌美、手腕高超,父亲要她在身边,无非就是因为这些。” “七姐,这跟我娘有什么关系?你恨也该恨父亲。”静漪声音极轻。 之鸾转脸盯着静漪平和的面孔。与帔姨极其相似的这张脸上,有帔姨的美丽,有帔姨的修养,却当真比帔姨冷酷无情的多。无论如何,二太太冯宛帔那是何等优雅柔婉的女子。她再不喜欢帔姨,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样的淑女,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遇到……她真想再抽静漪一记耳光。 这个妹妹,她怎么打都不能解恨。 “至于我,又同你争过什么?你要的,从来不是我需要的。”静漪转身,看到芮乃奎果然端了酒来。他走的竟特别慢,看上去似乎是怕手中的酒漾出来……在姐妹俩的注视下,他腼腆微笑。 静漪低声道:“得遇良人,自当珍惜。” “这话你倒也会说。只是仔细你也有瞎了眼的时候。”之鸾语气冷冷的。静漪倒也分辨不太出,她是否有些幸灾乐祸。“戴孟元不是良人,陶骧就更不是。你且别得意。得意太过,有你好看的那一日。” 静漪倒笑出来。 之鸾见她笑了,也不管她到底笑什么,转过身来,望着她,道:“我劝你把心思还是收一收。与其故意同我作对,不如看紧了陶骧些。不然都不用等以后,眼下就有你难堪的。” 她说着转身对芮乃奎绽出笑容来,从他手中拿了杯香槟给静漪,自己挽了芮乃奎的手臂,道:“怎么办,密斯特芮,我想跳舞了呢?” 芮乃奎温和,看看静漪。 静漪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芮乃奎道歉,带着之鸾离开。之鸾离去时对静漪微笑,说:“刚刚看着你和妹婿舞在一处,当真是令人惊艳。看着你们跳舞,赏心悦目。不似我们,简直当体育运动。休息一会儿,再进来跳舞吧?” 静漪笑着点头,并不回话。 之鸾同芮乃奎走了,她独立良久。把这杯香槟喝了,正准备回去,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目一时是看不清楚的,却也不用非看清楚,也知道那是金润祺。 金润祺远远望着她,微笑道:“七少奶奶,怎么悄悄的自个儿在这儿喝酒呢?”她走过来。身上的玫瑰红色丝巾几乎垂到地上,边走,便往手臂上挽着,“瞧我这个啰嗦劲儿……外面有点凉呢。” 静漪望着她。 金润祺这雪白的缎子旗袍穿在她身上,紧紧地包裹着她苗条的身子,柔媚也柔媚到了极处……她第一次见到这位金润祺小姐,她就是一身雪白,白的耀目。 往事重现一般,在她眼前。 此时她叫着她七少奶奶,听起来格外的刺耳。 “我倒觉得还好。”她说。没觉得冷,反而有些热。 静漪本想离开,金润祺显然是特为地来找她的,她也索性就为她耽搁一会儿。 金润祺见静漪手中拿着一只水晶高脚杯,已是空空如也。穿着黑衣的静漪,身上的装饰甚少,比起从前她见着的那位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的少女大有不同。式样简单的黑色衣裙,覆着的一层华贵的蕾丝下,淡淡的丝绸光泽半点都不抢眼,却也被她穿的极好看……她细白的手指被水晶杯上的精光耀着,几乎看的到纤细的指骨,玉一般的,有点凉,如这雨丝般……她看着静漪将水晶杯放在一旁,抬手触了下探进露台来的树枝。 是枇杷树。累累的果实将枝桠压弯了。还未熟透的果实,橙黄中略带青色。 水滴顺着果实滴落。 “在京都,一般人家中是不喜种枇杷的。”金润祺轻声说。 “是么。”静漪曼声应着。 怎么不喜欢呢,这橙黄与翠绿,即便是在雨夜里,也是如此的美。且果实累累,总让人看了心里有种喜悦的。 “据说在下雨的晚上,枇杷树下会听到人的悲声。”金润祺声音低沉,伴着雨声,静漪几乎听不清。 要琢磨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点头道:“那是有些不吉。” “不过那是东瀛的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牧之便不信。”金润祺微笑着说。 静漪没有看她。 就算是只听声音,她也知道金润祺提到陶骧,必是从心里到面上,都有着满满的喜色。这大约是一种难以掩饰、根本不想掩饰的爱慕……她手指触到枇杷果子,雨滴噗噜噜往下落。顺着手腕和洋装的缝隙滑进去,凉凉的。她轻轻地拢了下衣袖,那金镶玉镯子又滑出来。 “听说牧之几日前一时兴起,带了女人飞行。”金润祺走的近些,也仰了头看枇杷果。“对有些飞行员来说,带女人上天,这可是大忌……不过牧之从不管这些的。他飞行技巧可好的很。在空中的话,什么都难不到他……是吧?” 静漪看着金润祺,问:“密斯金到底想说什么呢?” “飞行员常做疯狂的事,有时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危险。及时行乐,是寻常事。中川君说,所以他们更浪漫。我倒觉得未必如此。不是每个人都浪漫。也不是每个人都用这种方式追女人的。”金润祺微笑着回头看静漪。静漪黑黑的眸子,和她身上的蕾丝长裙一样,看不出波澜。只是眸光依旧璀璨,也正像她颈间的金色珍珠。程静漪整个人像是一尊墨玉雕成的观音像,淡淡的光泽下沉默地美丽着……“七少奶奶,同牧之成婚也有大半年了,总该了解些他的为人了吧?” 静漪微笑道:“密斯金这么问,当然不是真的关心我。” “不,我关心你。也有点好奇。”金润祺也微笑。 静漪看着她。金润祺笑的很自信,因为她并没有说谎。 她无声地笑着,整理了一下衣裙,从容地说:“密斯金,好奇什么呢?” “他这次带上天的是你?”金润祺问。 静漪看她神色中,倒也平静。显然是很确定。也不像黄珍妮,多是试探,对答案也相当释怀……她真没有想到有一日要同形形色色的女人打交道。还都是因为身为丈夫的那个男人的缘故。但是她不打算退避。 “我在这里,他怎么会带别人去?”静漪反问她。 “也是。太太在这里,若带别人去,这不是打太太的脸么?”金润祺声音响脆。她笑了笑,“我曾经以为,以你的性子,不会嫁给他。就算嫁给了他,也不会真心对他好、真心同他相守一生的。” 静漪轻声说:“也许你说的没错。他需要的是我这个人,需要的是我这个姓,需要的是我在他身边,是他太太……他也不需要他太太真心对他好——你想说的是这个,对吗?” 金润祺眯了下眼。 静漪看着这个熟悉的表情,说:“你想的都对。但是密斯金,身为陶骧的太太,应该怎么做,上次你已经告诉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到目前为止,做他的太太,我还算合格。以后也打算继续做下去。” “听上去,你仿佛很满意眼下的生活。”金润祺说。 “我没有道理不满意。”静漪接道。 “即便他娶你,是因为另一个女人?”金润祺问。 “至少我还像另一个女人。”静漪说。 金润祺又眯了下眼。 “密斯金不会以为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吧?密斯金也不会把事情真想的如此简单。您不像是这样的人。”静漪声音虽轻,一句也不含糊,“不管我像不像另一个女人,同他定下婚约十数载的,是我。除非我和他都毁约,否则这婚事就是板上钉钉,无人可以动摇。既是他的太太了,也像密斯金说过的,我该事事以他为先、为他着想……他有所爱、有所好,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即便是将来仍然有,本都是寻常事。我不会连这点都容不得。密斯金有空和我在这磨牙,倒不如把这些手段用在别处——有朝一日密斯金进得了陶家门、向我磕头敬茶的那一日,我们再聊聊,究竟是谁了解陶骧更多。不然密斯金一再这样,我反倒要问问密斯金,本该对着他使劲儿的事,怎么非得剑走偏锋?” 她说着,始终面带微笑。 金润祺看着她,也微笑。 此时若身旁有人,必定会以为这两个美人,正聊的投机。 静漪看那金润祺的笑容,真若栀子花般,粉白,似乎看一眼,那沁骨的馨香就更浓郁了些……她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身上也不知哪里,隐隐作痛。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三) “密斯金如果没有别的事,恕我不奉陪。”静漪说完,转身欲走。 金润祺看着她一转身,握着空酒杯的手就有些微颤抖,轻笑着道:“那么,我最后再给七少奶奶几句忠告。藏好了你的秘密,掩好了你的狐狸尾巴。你或许觉得自己死不足惜,根本不顾祸延牧之。” 静漪站下,回过头来,望向金润祺的眼神,比之刚刚,犀利了起来。 金润祺等着她开口,果然她道:“密斯金先把自己摘干净了、先把身边的障碍清扫了,再同我说这些吧。到底也让我看看密斯金究竟手腕如何。能将多少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千万别一行警告着我不要祸延牧之,一行做着伤害他的事。另外恕我直言,密斯金,他但凡曾给过你什么承诺,你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慌不择路,更有些饥不择食……该不是,牧之是决心与你划清界限了?依我看,这才像他的做派。密斯金,再会。” 她说完,对金润祺略一颔首,转了身。 金润祺脸色极白,在她那样修养的女子来说,也已经算是极为失态的表现了。静漪却不想管她到底如何。被金润祺扯住说这样一番话,绝非她所欲为之。 她已经走到了露台门前,一双手哗啦一下扯开垂着的帘幕。米白色的薄纱云雾一般向两边飘去,她重新出现在舞场内,若一个黑色的精灵从云端飘落……她仍似被云雾遮了双眸,隐隐约约只见到陶骧的身影。他身旁是几位高级将领,像白文谟父子、芮里仁,她三哥,还有今晚的主人石敬昌……他应该没有看到她。 她只看他的背影,简直就能看到他那份从容不迫。那是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落下风的气度。 “陶太太,是否有荣幸请您跳支舞?”忽然间在她面前出现的这个人,她并不认得。深蓝色的空军制服,中校军衔……他望着她的眼睛,三月春水一般。“我们昨晚在七星桥官邸见过一面,不知道陶太太是否记得我?” 她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她当然不记得他,但是她没有表露出来。 他的舞步华丽而又娴熟,身上正有飞行员那浪漫的气质…… 她望着他,问道:“你驾驶的飞机,是什么型号?” 他在说什么,她其实并不太懂,但是他说,她微笑倾听……她知道自己的舞姿,算不上美妙,但至少中规中矩。陶骧太太的身份,无疑给她加分不少。她只要尽量保持优雅和端庄即可。 她想起陶骧说过让她不要走远的话来……不过应该没关系,他也没有在原地等她。 静漪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跳了多少支舞,中间休息时因为口渴,又喝了多少杯香槟。她始终在微笑,温和而亲切,不拒绝友好的邀舞、即便拒绝也尽量礼貌……她自己都觉得要对自己的表现打上优加的分数,也就不奇怪,无论是用何种眼光看她,她的确是今晚石公馆舞会上最耀眼的那一个。 最先发觉她不对劲的是无瑕。 静漪几乎每跳完一支舞回来他们这里,都要喝几杯香槟酒。面上绯红,微有汗意,笑容满面。无瑕开始以为她是心情大好,虽觉得静漪喝酒的举动有些过分,却也并不以为意。但是越看越不对劲。她叫住静漪,让她休息下,她充耳不闻。终于连慧全和远遒都察觉异样,陶尔安望着静漪的眼神就更有些严厉在里头了。 无垢却没觉得怎样,微笑着说:“不过是多跳了两支舞,傅太太至于眼睛瞪的那样,陶骧还没说什么呢。知道的她是大姑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婆婆。就算是婆婆在这里,也没有不让儿媳妇同人跳舞的。” “牧之是没说什么,他是没顾上说。”孔远遒一笑,道。 “他要说什么?难道许他和石夫人跳舞,不许小十跟人跳?”无垢皱眉。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这怎么一样?”孔远遒哈哈大笑。 “有什么不一样?” 话虽如此,无垢还是在静漪被舞伴送回来时,拉住她的手。 这一拉手,发觉静漪手心滚烫。摸一摸她的颈后,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累不累?” 静漪又要将酒杯拿起,被无瑕不动声色地换了杯汽水。她拿过来就皱了眉。当看到他们望住她眼神都不太对,回身微笑着谢绝了下一支舞。 这个转身极为优雅、拒绝的姿态恰到好处,无瑕等人看着,忽然没了话。 看上去,此刻的静漪是如此的活泼而又快乐,她仿佛正沉浸在最美妙的音乐中,度过这样一个难忘的夜晚……静漪见他们不说话,打开一把小扇子,扇着风。 还是无瑕说:“才能多久不见,竟要变成小酒鬼了。” 她语气中有些嗔怪,金碧全听了先笑了,说:“难得小十这么高兴,你又要说教。” 无瑕皱眉,正要说碧全,静漪笑着拿扇子给她扇扇,说:“二表姐,我是把你和三表姐的那份儿都一起跳了,不好哇?” 她脸上泛着红,正是明**人的模样,加上同无瑕说这话,未免又有些撒娇的意味,无瑕就捏了她的脸,低声同她说:“你这个鬼丫头,说你是小酒鬼还是轻的,怎么就这么……”下手真的使了力气,将静漪的腮捏的发酸。 静漪便觉得腮上那点酸软直接就钻进了她心里来似的,笑着望了无瑕,叫道:“二表姐……” 无瑕正在孕初期,母性大发的时候,连这个小表妹都要当成孩子怜爱起来了,便又捏了捏她的腮,轻声道:“嫁了人还是这么着淘气。你看黄珍妮都收敛多了。” 静漪笑。 美目流转,在舞池中寻找着那抹耀目的黄色……没有如愿找到。 其实又岂止黄珍妮,连她的三嫂,不也是渐渐敛了一身声色么? 她出着神,无瑕按了按她的肩膀。 “十小姐,三少奶奶请您过去一下。”过来的是程倍。 静漪已经有许久不见程倍。看他一身黑色的制服,和从前穿衫裤时不太一样了。 三哥之忱成婚,父亲为他成家立业的缘故,特为地拨了得力的人随他南下。程倍是三哥在家时候就用惯了的人,自然跟着来了。 “十小姐。”程倍恭敬。 静漪看他。奴才们跟着主子久了,都有点随主子的脾气。程倍身上有三哥的沉稳,程僖身上有九哥的俏皮……静漪将扇子一收,说:“知道了。” 程倍没走,等着她。大有她不过去,他就在这里奉陪到底的架势。 “过去吧,不知三嫂找你有什么事。”无瑕说。 静漪心知程倍过来,未必是三嫂的意思。她委实不想随他过去,但是连无瑕都开了口,又被这一众人齐齐地用目光锁住,不能不走这一趟。 程倍带静漪一直走到一旁的一间休息室去,说:“十小姐。” 是舞场旁边临时用作休息处所的,静漪定定神,走进来。 索雁临果然坐在里面,看到她进来,微笑着说:“来,静漪,坐下休息休息。” 静漪走过去,看到小茶几上的葡萄酒,拿起来。 雁临伸手过来,轻轻一带,说:“你今晚喝了不少酒了,静漪。” 静漪望着被两人的手相碰,撞的波涛汹涌的暗红酒浪,说:“我又没醉。” 雁临将酒杯拿出来,放回桌上。 静漪细细的颈子,被黑色的樽领裹着,纤细而修长……此时她胸口起伏着,或许是因为刚刚那一曲节奏欢快的探戈,或许不是。雁临微笑着说:“来。” “怕我失态?”静漪轻声笑道,“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么?” “你当然不是。”雁临说。她目光中是有一丝担忧。她整晚都在留意静漪,看她笑、看她跳舞、知道她同之鸾和金润祺周·旋……“来,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看你脸色不太好。” 面上泛红,看上去是有些异常的红润。 静漪笑笑,说:“三嫂,我这不是好好儿的?若我失态,今日打的也是陶骧的脸,不是你们的。”她一回头,恰好看到之忱进来。 “你真是不像话。”之忱面上倒平常,语气却严厉了些。 静漪转身望着他。 与父亲极似的面孔上,冷的像敷了层冰雪。 静漪直视着之忱,说:“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还没醉,更没乱来,就不像话……我若做出什么别的事来,三哥要怎么样?” “之忱,”雁临扶了之忱的手臂,轻轻一拍,看看静漪,“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小十在这休息下就好了。” 程之忱便说:“时候也不早,休息好了,让牧之来带她回去。” “三哥。”静漪听着,眉微微上挑。“我都说了我没醉。” 之忱仿佛是压了火气,静漪就非要把这火气给拨出来。索雁林看着这对兄妹,说:“坐下来好不好?小十,你三哥今晚也被石将军逼着喝了不少酒呢……” 静漪看着之忱,倒是毫无酒意的样子,心知雁林是极力想要避免他们兄妹的正面冲突。她不禁微笑,道:“三嫂,我跟三哥说几句话可以吗?” 雁临看了之忱一眼,他沉默,她也就往外走了。 静漪的目光跟着她,门帘放下来。她知道三嫂不会走远,而三哥,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像座怎么也推不倒的山。 “三哥,我做错什么了?”静漪问之忱。 程之忱转身倒了杯酒。 静漪过来,一把将酒杯夺过来,大口地喝下去。 之忱没拦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冷着脸说:“想喝多少,尽管喝。在这里喝不够,回去喝到够为止。” 静漪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倒酒的手发颤,酒很多都泼了出来。 之忱呷了口酒,只看着。 静漪看着洒在台布和地毯上的酒,忽然将酒瓶掼了出去,叮呤当啷的,滚落一地。 “但是你在这里,必须做的像个样子。你丢陶骧的脸,就不是丢脸了么?”之忱坐下来。 “我还做的不像样子?有比我更像样子的吗?谁?三嫂?”静漪连续问之忱。 她看着她这三哥。 他那考究的衬衫马裤长靴,将他的人衬的像雕塑一般。连坐下来的姿势,也那么标准和端正。 “三哥,人怎么可以那么狠的?”静漪转眼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泪。她没有忍,可眼泪也不往下落。这只是让她更加看不清这个近在咫尺的亲人,“三哥……在让我去戴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必死无疑了吧?三哥你还让我去……” 冷冷的风雨中飘动的灵幡,雪白的,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简直就是会把她勒死的绳索。 是要让她死过一次,才能重生? 她如果就那么死过去了呢,有谁会真的想要拉她一把? “我还得谢谢三哥……亏三哥推我这一把,让我下决心嫁了个好人家。”她微笑着,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了。 酒杯端端正正地放回桌子上,重重地一印。 “谢谢三哥。”静漪转身,微笑摇头,“真是……要谢谢三哥。” “静漪。”之忱叫住静漪。 静漪站定。 “陶骧不简单,稳妥应对。”他说。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四) 静漪笑起来。 她笑到浑身发颤,说:“三哥,他是我丈夫。我要应对什么?对他来说,我只要还有能够利用的一天,就算我惹事、就算我捅破了天,他也不会把我抛弃的——就算没有什么用了,他去哪里找我这么听话的太太,从来不会找他麻烦?还顶着程之忱十妹的名字,有谁不说能跟程之忱扯上点裙带关系,是明智之举?他且得把我搁在个稳妥的地方呢。三哥说,是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好。你要懂得保护你自己。”之忱说。 “如果我没在那家里闷死,迟早是要离开的。”静漪忽然说。 她说完这句话,扶住了桌子。 有一点头晕。 之忱看到,叫了声雁林。 “不用!”静漪粗声说。非常烦躁的样子。 她也不去看之忱的脸色究竟如何,也来不及,只听得外面有人在交谈,索雁临在问:“是不是来找小十?” 静漪立即撩帘子出去,果不其然,陶骧正在面前,她微笑着看他,说:“怎么这就找我来了?我跟三哥三嫂说了会儿话,倒忘了你说不要我走远。” 陶骧看着她,嗯了一声。 静漪挽了陶骧,站在雁临面前,等之忱出来,她笑着对他们说:“我们去跳舞。我今天就想跳舞……” 陶骧声色不动,见程之忱夫妇都是平常的模样,不见异样,听了静漪的话,雁临还笑着说:“可见今儿是真高兴了。去吧,只是别累着。”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得程静漪有些过度的兴奋。 从刚才开始,她就有些过度兴奋。 “不会累。”静漪只一手拉了陶骧,倾身过来,扶了雁临的肩膀,在她面上贴了贴,又依样抱了抱之忱,“三哥、三嫂,你们也来呀……快些,不然舞会要散了。” 陶骧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走了。 雁临转脸看看之忱,说:“不如我们也去跳一支舞?也差不多结束了。” “好啊。”之忱微笑。 雁临看着他,说:“有点担心?” “她什么都不说,我才该担心。她说了,我起码知道她在想什么。”之忱整理了下衣袖,身上被静漪那孟浪的倒酒方式溅了些葡萄酒。看他略显狼狈,索雁临倒笑起来。之忱倒也不在意,托起雁临的手,“小十不提,我真忘了,已经好久没有同你好好跳一支舞了。” “你也知道?”雁临嗔怪地问。 之忱看着她,边走,边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雁临顿时脸上飞红,但看着之忱微笑起来,她也微笑,陪着他走出休息区……今晚石公馆的舞会的确热闹。奢侈浮华的表象下,就像入海口处,各路洪流奔腾而来,暗嘲汹涌之间,之忱身处其中的感受,大约只有她能体会。她转头寻找着静漪和陶骧——很容易就看到陶骧的,倒是静漪,被陶骧挡住了,她看不到那纤薄的身影…… 陶骧将静漪的腰托着,像托着枝叶柔软的兰花一样。他能感觉出来,离开那休息室,她就没有那么硬气十足了。她此时就像是一缕烟似的纤柔,仿佛随时都能滑走。他看她的笑脸,这堪称完美的表情,不止看在他眼里,恐怕看在所有人眼里,都会觉得她此刻是心情极好的……好到有些忘乎所以。也吸引到些忘乎所以的目光。 他的手抬起来,在她头顶处,她柔软的手在他手心,她旋转的裙摆扫着他的小腿……痒痒的,连同淡淡的酒气,不住地碰触着他。 他收了下手臂,她舞动的身子便离他更近些。 弦乐激烈地演奏到高·潮部分,她的舞步丝毫不错,他就只看着她微笑的面孔在眼前快速旋转,简直成了一个虚幻的彩色的影子……当舞曲戛然而止,她站住,整个人靠在他身前,紧贴着他。他能看到她发间的胭脂痣,看到她闭上眼睛,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 好一会儿,当四周围成对的舞者渐渐散开,欢声笑语再次响起,他们仍站在那里。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望了他。 陶骧看到隔了人群,雅媚在对他招手。他知道这是该告辞了的意思,终场舞已经结束。 他正要提醒她,她已经推开他,转身朝着雅媚他们那边走去。他跟上去,不住地有人同他们说再会……七少奶奶再会或者陶太太再会……静漪一一地微笑回应,偶尔回头看他,那是有要同他一起道别的对象。她记性真好,都记得那是谁。哪位将军夫人、哪位总长太太、哪位参赞姨太太……叫得出姓、喊的出头衔。她拖着他的手,落落大方中不失亲昵。有人就开玩笑说七少夫妇真是恩爱,简直还在蜜月中。她也不恼,只是微笑。笑中带着羞涩。非常自然的羞涩。 陶骧由着她,只管在她身旁。 她的应对是如此之好,好到出乎他意料。 但是这么的好,也让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上车吧,”陶骧最后说。她已经笑了整个晚上,连最后离去的无垢夫妇都在劝她回去得好好休息了。“可以不用笑了。” 她问道:“尔宜呢?还和文谟在一处?” “他们跟二哥一起先走的。”陶骧说着,扣着她的手腕子,将她往身边带了带。文谟和尔宜走之前,还和她说话呢,她都不记得了。可见她的心思不完全在这里……他留神看她的眼睛。 “哦。”她应声,四下里望了望,也避开了他的目光。 石公馆庭院里已经安静下来,宅子内外还有留下来的宾客,却不足以让这里再现那热闹景象。 “那我们也回家吧。”静漪抽手,拢了下肩上的纱,朝车子走去。 陶骧迟了两步才走过来,她走路已经有些摇摆。 细细的鞋似乎不太能承担她的重量……他过来,抄了她的手臂,带她上了车。 “开车。”他吩咐着,看她。 她显然已经不想说话,进了大门口,就早早地让车子停下来。 陶骧已看出她脸色不好,跟着下车,让司机先走了。 静漪疾走两步,在路边扶了树干,弯身便吐起来……她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吐的几乎全是酒。 陶骧撑着伞,轻拍着她的背。 树干湿冷,她被冰了似的,身上发抖。明明吐的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了,还是觉得恶心,冷。 她看着落下来的雨滴,溅到他的鞋子和裤脚上。 宅子里的路灯昏暗,他手里的油纸伞几乎是透明的……她擦着下巴,仰头看着油纸伞上的图案。 清秀的菊花,枝叶纤细,本是很好看的。 陶骧看着她望住伞发怔,伸手要扶她,她却躲开了。 陶骧眉头一皱。 “我没醉,这是在家里,也不用做给别人看,省省力气吧。”她说。 “你站住。”陶骧说。 她已经走进了雨中,并不想等他。 站住……谁都有资格命令她站住……她偏不要,“我今天陪着你演戏,也累了。二哥和二嫂总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他步子大,已经走到她身旁,并没有再强迫她站住,伞遮到她头顶。 “过了今晚,人人都知道,七少爷是春风得意、稳重不足,随便就能带个女人玩空中游戏;七少奶奶轻浮孟浪、端庄不够,一点不像大家闺秀……这样的一对,远不足以担大事呢。是吧?这样的闲言碎语,应该是在你计划之中吧?”她微笑着问。 陶骧看了她。 他不说话,静漪就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确。 她笑笑的,说:“可是有什么用呢,西北军不迟早是你的?迟来的韬光养晦,便是欲盖弥彰。你不懂?” 她摇着手,往屋内走去。 门口人影一闪,她看不清那是谁,或许是尔宜,也可能是哪个下人……她笑着说:“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才刚刚开始……” 陶骧走在她身后,听她低声说。 她没有回头看他,所以也就看不到他阴沉了的脸…… 陶骧走了几步,又听她问:“我究竟是有多像她?” “谁?”他问。 “谁……”静漪重复着这个字。 他们站在了枇杷树下,她触手便可摘到青涩的枇杷果。 甚至有一种淡淡的甜香,也许是她醉意朦胧,产生了美妙的幻觉…… “她呀……”她抬起手来,摸上他的下巴。温热的皮肤,有一点粗糙。那天下午,他带她去机场,天气真好。有点太好了,晒的他脸上没有被墨镜遮住的地方,这两天成了象牙黄色……他是很白净的。“虽然知道你是做戏的……不过,你想过的,要带着的她,上天去飞一次的……其实是不是,那唯一的一个她,已经永远不能了?” 陶骧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手上沾着雨水,搓着他的下巴。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她抽手出来,指着自己的胸口,“会疼……很疼很疼……想起来,就疼……但是又不会死。我是再也看不见了……索性看不见也好;你比我惨,还要看着……更要看着一个人,分明不是,却整日在眼前……陶骧,陶骧……” 她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微笑着。 她抬手遮了他的脸,歪着头看他。 她头发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何苦来的,功名利禄,转眼成空,有什么比人更值得?没有的……”她收回手来。 “小姐!”秋薇从屋子里出来,撑着伞。 静漪回头看到秋薇,笑了笑,等秋薇过来,给她披上外衣。 “干嘛这样?我不冷,热。”静漪不要穿外衣。 秋薇看她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又看看在一旁的陶骧的脸色,咬着嘴唇, “秋薇先进去。”陶骧说。 秋薇担心静漪,没动。 陶骧说:“我来照顾她。” 陶骧的语气与平常虽然一样,还是把秋薇给吓了一跳。她有点发呆地望了下陶骧,再来看静漪。 静漪说:“你先去。” 秋薇无奈离开。 陶骧拉了静漪,两三步便将她拉着进屋。 屋子里果然安静的很。 陶骧从门边的架子上抽了毛巾下来,递给静漪,她接了,却没动,只是望着陶骧,看他擦去脸上和头发上沾的亮晶晶的雨珠,他的脸在她眼中,有些忽远忽近的……她听见自己在说:“陶骧,我不是容不得人的。” 陶骧手停了,看着她。 “我同你举行婚礼前,有个金润祺;初到兰州,我以为会多个马家瑜……结果她们其实都不能算。不过我今天正式同你讲,只要你愿意,我这里,并不成为问题。”她这才擦了下额头上的水。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眉尖往下落,渗进眼中来,让眼睛疼。好像还不止眼睛疼,“我就同你说这些……这件事上,我是不会为难你的。” “你还真是会替我着想。”陶骧终于开口。 静漪看他,点头,说:“嗯。我当然要替你着想。替你着想,就是替我着想。” “然后呢?”陶骧问道。 静漪想了想,说:“然后?要我去同母亲说么?若是奶奶和母亲那里说起来,我们成婚不过半年,恐怕没那么容易就赞同……她们多半是怕我面子上过不去的。只要我不在意,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够的……” “那你告诉我,你又在计划什么呢?”陶骧靠近了她些。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五) 静漪后退半步,仰脸看他。 陶骧不管,手中毛巾半湿不干的,拧成了麻绳似的,挂在她颈上。 她黑色的蕾丝礼服,密密匝匝的,肩颈处,隐隐约约地透露着肉色……那是能黏住人目光的诱惑。 陶骧眸色在加深。 “难道你以为,多了什么别的女人,你就可以不用履行太太的责任了?”他低声问。 “那倒也不是……”她也低声,轻轻转了转颈子,“可是,那样的话,我不就可以,去做点我想做的事了?” “比如呢?”他问。 “回去读书?”她轻笑着。似乎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很好笑的笑话,说出来,眉眼也弯了、嘴角也翘了……“这个条件如何?我帮你达成你的愿望,你帮我实现我一个小小的心愿……至于其他的,当我还是你太太,分内该做的,我都会做好的。” 陶骧收了下毛巾,静漪就又离他近了些。 “这想法有趣的很。”他说。 “有趣么?”静漪笑呵呵地,摇着头,抬手抓住毛巾的两端,使劲一用力,就将毛巾抽了出来,“你……好好考虑一下。” 陶骧往前走了一步。 她一身酒气和水汽,可能正在发烧,酒气暖暖的随着水汽蒸腾起来,她的脸上都烧的发红。 他抬手要摸她额头,被她趁着转身躲开了。 她边走,边说:“我好的很……不用担心我说的是胡话。我也没醉,这不是醉话。我说的每一句,都不会反悔。” 她走着,还是觉得头晕,地板上那小方块拼出来的图案,七巧板似的会变换位置……她身子往一边斜靠,一伸手触到百宝架。 她摸了摸那木架,回头看陶骧。 陶骧与她不过半步,她得往后仰一仰身子,才能把他的样子,尽收眼底。 他很平静,不像她,晕头转向间,心里烦躁的恨不得抓个什么东西乱摔一气,好出一出今晚郁积在心头的腌臜气……她歪了头,边退边说话。 陶骧看她那脚步虚浮,若烟若柳般的身姿仿佛一手就掐的过来,目光却像淬着火的剑。 他眯了下眼。 静漪看到,呵呵笑着,抬手遮了他的眼。 “……还有呢,若是哪一个不好进陶家门,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有个小公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听说了么?今晚上那些无聊的人,在说,陶骧带着女人上天……真讨厌,这有什么……段奉孝,段二哥……那时候认得了一个交际花,段老太太不让他娶进门,他就……对外说,那是他的私人秘书……私人秘书,女儿生了,一个两个的,都抱回大宅去养……”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样的也不是不好,只要待你有情有义。不是不好……陶骧,最好还是不要那种特别复杂的女人吧,身份背景,深的摸不透……你说呢?” 陶骧听她说到这里,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耐性,她像个醉猫一样,险些就要随便在哪里就卧倒、缩成一团了。 静漪在楼梯边站下,深深地吸着气。 走的真累,她扶着栏杆,回头看陶骧。 “你别生气,我不是成心招你难过的……”她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难受……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那就先别说了。明天如果你还想说,我们再说。”陶骧说着,就想拉她上楼。 “我自己走……”静漪甩他的手。 陶骧正和她的蛮力较劲,忽然听到电话铃响。他们俩同时怔了怔,静漪用力过度,险些闪了出去,陶骧急忙拉住她。听得楼上一阵脚步声,陶骧看到陶驷往楼下探身一瞧,看到他们,大声说:“老七,文谟出事了。” 静漪眼看着陶驷快步下楼梯,紧随其后的是雅媚和尔宜。她们的衣服都还没换,显然刚刚都在楼上……陶骧扶着她,问陶驷道:“出什么事了?” “司机开车快了些,在前面路口翻了车。人现在就在附近的海总。我们过去看看。”陶驷说。 “好。我去通知白伯父。”陶骧答应着。 “我刚打过电话了。走吧。”陶驷说。 雅媚已经下来,说:“你们快去吧。家里有我呢。” 陶骧看看静漪,跟着陶驷下了楼梯。他步子反而比较快,几步便超过了陶驷……静漪站在那,一转脸看到雅媚。 她目光有些呆滞,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她还没有弄懂。 雅媚叹口气,说:“我让人给你弄点吃的。” 她叫虎妞下去吩咐厨房准备宵夜,自己和秋薇要扶静漪。静漪不让,说:“你们别拿我当醉鬼看。” 她说着,推开她们。 “静漪!”雅媚叫她。 尔宜正往下走,听到雅媚这一声都止住了脚步。 雅媚抬眼看她,说:“尔宜,你去拧把热毛巾来。”她说着,硬是将静漪拖着上了楼,将她摁在沙发上,先拿帕子给她擦着脸,“你要好好儿的,谁拿你当醉鬼?” 静漪被她说,心里倒反而安定些了似的。 雅媚在一旁坐下来,等尔宜过来,把热毛巾递给静漪,才说:“擦把脸,吃点东西就去睡觉。睡一觉醒了,有什么话好好儿跟老七说。” 尔宜抿着唇,看静漪将热毛巾敷在脸上,便指了指自己的房间,对雅媚示意。 雅媚点点头。尔宜走开,她看了秋薇,轻声说:“秋薇,去收拾下床铺,等下让你家小姐就睡的。” 秋薇见她在这里,自己也放心,忙答应着去了。 雅媚揉着静漪的肩膀,说:“你呀,真让人担心。” 静漪将毛巾拿下来,脸被热气蒸的微红。倒像是哭过了似的,带着鼻音说:“对不住,二嫂。” “究竟为了什么?今儿一晚上都好好儿的,怎么回来就不对了?”雅媚也并不绕弯儿,直问静漪。 静漪摇头。 虎妞带人上来送夜宵,雅媚见她不想说,也不好再拿话逼问,打发了下人们离开,亲自看着她吃点东西。 “你晚饭也没吃几口。我还说你难道是想变赵飞燕么?”雅媚给静漪盛了粥。 静漪倒想笑,嘴角一翘。 雅媚看着她,捧了粥碗在掌中,动一口都难似的,轻声说:“明天让医生来一趟吧,替你检查检查。我总觉得你这样子,像是有了……别忙着反驳我。别看你是学医的,到底年纪小些,也没经验,你这纸上谈兵的主儿,恐怕这事儿临到自个儿头上,未必拿得准。” 静漪正捧着粥,胃里虽已经空空的,根本也就吃不下。 雅媚说了这话,她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不会有的。”她说。她将粥碗放了。 雅媚看她脸色由红转白,问:“你一直在想办法避孕?” 静漪垂着眼帘,先是闷声不响,但雅媚的沉默,似乎又在逼着她说实话。 她轻声说:“这又不难。” 这么私密的事,对方若不是雅媚,她真难以启齿。 但说出来,她似乎也就放松了些,只是还不能看雅媚。 “唉。”雅媚叹口气,伸手拍拍她的膝头,说:“你自个儿的身子,你自个儿最清楚。就是我得给你提个醒儿,照老七那脾气,这事儿你得和他说。” “这是我自个儿的事儿,跟他没关系。”静漪说。 恐怕他也不在乎。他的心思,岂是放在这上头的…… “这哪里能是你自个儿的事?”雅媚又拍拍她膝头,说:“去歇着吧。喝了这么多酒,怎么也伤身。粥不喝,这碗解酒的汤你得喝了。” 她也不说别的了,看着静漪把那碗汤拿起来。 这碗酸汤倒是不像清粥那样闻起来就有些腻,静漪把汤喝了,觉得舒服好些。见雅媚还在看她,她脸上烧起来,说:“二嫂,真的不是……” 雅媚看她虽有醉意,讲话倒还勉强清楚,说:“你这么折腾自个儿的身子,没有也好。” 她也有些生气。对静漪,她没有那么多客套。看看秋薇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她说:“回房休息去吧。不管怎么样,回头还是请大夫来给你看看。等下去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省得着凉了。” 静漪起身,摇晃了下才站稳。到底先等雅媚也走了,才扶了秋薇回房去。 只简单的洗了脸,她便上床去。 被子干燥而且温暖,她躺在被窝里,许是累的很了,这样一放松下来,竟觉得浑身都疼。 她揉了下小腹,有点发冷,还隐隐作痛。 她忽的心里一动,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仔细想过,才松了口气。 这一来未免惊出一身冷汗,朦朦胧胧的睡意和醉意都被赶了个精光,她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黑影里只看到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灯,微微的有一点光闪着。 她清了清喉咙,喉咙也有点疼……她习惯地缩在一边,却是越睡越觉得冷,于是身子就更要缩成一团。 睡梦中似乎有人将她搂紧了,让她透不过气来……她使劲儿挣开,好透口气。后来终于是宽松了些,反而暖意融融,她才睡的安稳些……不知睡了多久,就有只很柔软的手在她脸上抚摸着。她醒了,但是不想睁眼。 那手摸着她的眉、睫毛……弄的她痒痒的,但她忍着。 有咕咕的吞口水的声音,忽的被粗重的呼吸声打断,紧接着是闷闷的一声笑,短暂的安静下来。 静漪睁开眼,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瓜就贴着她的枕头,圆嘟嘟的娇嫩的小脸儿几乎紧挨着她……她呼吸有短暂的停滞。 她不知道瑟瑟这小丫头在清早的光晕中,面孔是会像天使一般,发着光的。 “呀!”倒是瑟瑟被她忽然睁眼吓到,尖叫一声,扯着被单便滑了下去。 静漪便看到靠在床头的陶骧,她呆了一下。 陶骧伸手拍了一下被底的瑟瑟,说:“小乌龟又缩回壳子了?” 静漪掀了被单,见瑟瑟捂着头顶,忍不住想笑,翻身坐起来,去咯吱瑟瑟。 瑟瑟怕痒,在床上打着滚儿叫七叔七叔快救我。 陶骧没动。 看胖乎乎的瑟瑟肉团一样,和静漪滚在一处……都是水绿色的睡衣,在雪白的丝绸床单上,她们俩就像是春水上漾起的水花,柔软而美妙。 静漪气喘,坐在床边看着仍在打滚儿和陶骧撒娇的瑟瑟。 玩的有点疯了,她头晕目眩,只好坐着缓口气。 雅媚敲门来找瑟瑟,推门进来看到这场景,点着瑟瑟说:“一转眼就不见了,让我好找。怕你们还睡着,也不敢来敲门,谁知道这小丫头就真在这儿……你倒是怎么进来的,瑟瑟?” 瑟瑟站起来,在床上蹦了两蹦,掐着腰说:“开门就进来了。” 雅媚过来,揪着她的睡衣将她拎起来,看着静漪和陶骧因她来了,早下来穿了外衣,笑道:“你们以后不管谁最后进门的,可记得锁门。这淘气包无孔不入……快点洗洗,等你们吃早饭。” “好。”静漪拢着头发,跟雅媚走到门口。 雅媚看她脸色发白,说:“给你炖了汤,快些下来喝。他们俩天亮才回,这一宿我都没睡好。让老七等会儿再睡的。” 静漪问:“文谟怎么样?司机呢?” 雅媚说:“他还好。司机重伤,刚刚脱离危险。” “那就好。”静漪说着,抚了抚胸口。事情她都有些模糊,到这会儿才清醒的意识到严重性。 “我要去看白叔叔。”瑟瑟忽然说。 “好。过几天带你去。”雅媚说着,看了眼静漪身后,对她努努嘴,“关门吧,赶紧下来的。” 她说着就替静漪关了门。 静漪回身,陶骧已经进了盥洗室。她走到门边,看着他,腮上涂满了肥皂泡,胡子正刮了一半。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六) 她留意到他手背上,那道伤口已经结了痂。他自己也抬手背看了一眼,说:“早就好了。” “嗯。”她应着。 他身上清清爽爽的,一点都不像整宿未睡。反而是她,明明睡了一晚,却像打过一仗那么累。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还没吭声,他的手伸过来,她靠在门边。他手上有水,湿乎乎的,按在她额上。 “发烧了。”他说。 她拉下他的手,说:“没有的事。” 说是没有,头就昏昏沉沉的。走进去,人都有点歪斜。 忍不住懊恼,要跟自己生气,看他注视着自己,就更加有些火冒三丈。陶骧看她脸色难看起来,问道:“等下我还要去医院,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不去。”静漪本能地说。她抽了自己的毛巾,“好好儿的去医院做什么?” 陶骧将脸上的泡沫擦净,听她如此声色俱厉地说着,倒有些奇怪,皱了眉。 静漪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岔了,抿了唇。 “那让二嫂带老八去好了。”陶骧倒也好说话。 静漪听了,却愈加觉得烦躁起来,说:“你就那么急着把老八嫁去白家?” 她不想和他一起挤在这里,说完就走。 陶骧身高臂长,一抬手,从她头顶越过去,门就关上了。 静漪猛的回头,陶骧声音低沉,问道:“你这究竟是为尔宜抱不平,还是为你自己?” “我和尔宜情况不同。再说她是你妹妹,陶骧。你不心疼,我何苦来的抱不平?”静漪看着他。这句话问的有些咬牙切齿,陶骧越听,眉就不自觉地锁起来。“哪怕多给他们点时间。尔宜虽然小,性子也是个倔的。硬来必然没有好结果。陶家的姑奶奶,在家都是娇养惯了的,一时有个不好,同谁交代的过去?我多嘴说,就说到这里。医院我去。可我是探望文谟,不是去执行你的命令。” 她眼见着陶骧的目光是越来越冷。 她想昨晚上自己对着他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此时陶骧的面目眼神,都让人害怕……她看陶骧的样子,似乎原本是想发火的,却不知为何望着她有好一会儿,既不说话,也不动。 隔了几层门,外面秋薇在敲门催。 听不清秋薇在说什么,大概这个时候,是请他们下去用早点的。 静漪看着陶骧那剃的青虚虚的下巴抽紧了……她想开门出去,却被他抬手便握住了手臂,她有点慌,“陶骧!” 他拉了她一把,自己开门先出去,把她一个人留在盥洗室。 门一关,静漪便只觉得心头猛跳。 好像刚刚是从险境脱离一般。 她忽觉得有些腹痛,忙后退两步,在抽水马桶上坐下来,竟半晌才能缓过来,抬头看到一旁的镜子里,脸色是白里透青、眼圈乌黑……她扶了下镜子,起身去洗脸。 出来时陶骧已经换好了衣服在等她。 静漪要换衣服,陶骧便坐在椅子上。她是想让他出去的,但是陶骧不动,似乎也没有想要动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去。 陶骧看着她将睡衣脱下来,贴身的内衣有着洁白的色泽……她几乎是想把自己藏在影子里,好让他看不见;那洁白的色泽上就总有一层灰暗,所以她的人就显得尤其的小了些。 他抽了支烟出来,找打火机的工夫,再抬眼看她,就已经穿上了件黑色的旗袍。滚着细细的金线牙子,简单美观的很。旗袍很短,刚刚过膝。她细细的小腿上裹了一层几近透明的丝袜,肉色透出来……他看她低了头,将鞋带绕在纤细的脚踝处。 “昨天晚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多少?”他问。 静漪刚刚直起身、将手帕塞在胁下的玉环中,听到他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点了烟,正瞅着她。 她其实不怎么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那大概总不会是些好话,说不定,自己还趁着酒意骂了他。仅仅看他的脸色,倒也看不出那些话的后果到底怎么样……不过人醉了,大概说什么都是真心话。她难得能说句真心话的。说了,也就说了。她有什么好否认的……就冲着金润祺那张似吐着信子似的毒嘴,她也不能不把受到的那些转给他。 那都是他该得的。 “我记不记得没什么要紧,你记得就行。”她说着,走到他面前来,站了。 他的目光依旧清冷,站起来说:“我记性也没那么好。你那些醉话胡话,说过就算了。” 他说着就先往外走,开了门,见她不动,挥了下手,等她先出门。 静漪走到他身边停了停。 她委实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同她说。 “我倒也知道你委屈。”陶骧语气很松弛。她眼神里的犹疑和不确定,很值得玩味。他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关房门的刹那,他说:“我也不会非拦着你,若你真有那个本领离开陶家,我可以成全你。” 静漪看着他迈着四方步子下楼梯,自信而又有些不在意的样子……她轻声地问:“你以为我走不了?” 陶骧似是没听见这句问话。 他步调不改,岑高英在楼梯口站着,见他们下来,同他打招呼之后,对着他身后说了声七少奶奶早。他站下,听岑高英汇报的工夫,静漪从他身边走过去,目不斜视的。 他嘴角一沉,岑高英说着话,看他这样,停了停。 “继续。”他把手上的烟掐灭。 岑高英汇报的事情很重要。其中还有一样,是关于逄敦煌……想到这个逄敦煌,他笑了下。边听着岑高英说,边望了眼里面。 餐桌边,静漪正同瑟瑟坐在一处,瑟瑟拿着叉子叉了块蛋糕给她吃,那一大一小两张漂亮的不得了的面孔凑在一处,都在笑着,也都沾了奶油……他又轻声地说:“把我的意思,电告大帅……等等!还有石将军的意见,也附上。就说逄敦煌的事,请大帅定夺。” “是,七少。”岑高英做着记录,见陶骧沉吟,又问道:“七少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你去吧。”他说着,挥了下手。 岑高英离开。 他在厅里踱了两步。 因看到小女佣拎了一只大花篮,在给客厅里的花瓶换上新鲜的花。是大捧的栀子花。见他看过去,小女佣给他行礼。他点点头,看那换下来的栀子花被放在地上。其实也还好看,只是粉白的花瓣,边缘有一点泛黄……他又点了支烟。 烟气弥漫开些,也遮不住栀子花的香气。 这花的香气,偶尔想想,还真是霸道的很…… “老七,还不过来吃饭么?”雅媚出来看到他,叫道。 陶骧进了餐厅,坐下来。刚打开餐巾,就听雅媚说:“母亲有没有说让你们端午节回去过?这可是你们俩婚后第一个端午,照规矩是要在家过的。” “你这是要撵人的意思么?”陶驷正在看报,听雅媚如此说,抬头道。 “我巴不得他们整年都在这里呢。可是你忘了,咱们那年,一年大小节庆,端午、七夕、中秋和冬至,四大节都在家里。奶奶最看重这些,母亲又从来都照着奶奶的规矩一丝儿不错地来的。我想着你们也得回去过节的。”雅媚说。 陶驷想想也是。他本就是一句玩笑话,于是继续看他的报纸。 陶骧看看静漪,静漪说:“是的,母亲嘱咐过的。事情要是差不多,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他没出声,见尔宜没在这里,问二哥老八哪里去了? 陶驷说:“早起就不见她了。” 雅媚想想,问虎妞:“谁看到八小姐了么?” 虎妞出去问了问,回来说八小姐一早让车子载她出门了,但是没有说去哪儿。 陶驷说:“真不像话,出门总要有个交代。” 雅媚却说:“她都那么大了……尔宜不知道看不看得中金陵女大?我同她去参观,她好像无可无不可似的。” 陶驷把报纸叠了两叠,放到陶骧手边,一边指了要他看的新闻,一边看了雅媚道:“随她的意思吧。” 陶骧瞥了眼报纸,拿过来看看,说:“雨天路滑,翻个车,文章做成这样……也真是有心了。” 静漪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便将报纸扔在一旁,似乎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陶驷说:“所以你和七妹还是早些回去吧。我看你在这黄梅天里,也快闷的发霉了。” ———————————————————— 亲爱滴大家: 假期的更新都会在早上晚些时候更。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假期。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七) 陶骧没出声,看了静漪。 静漪低垂眼帘,说:“一晃,我们在这里也好多天了。总觉得累了二哥二嫂多日,可要走了,还真舍不得。” 她微笑着,长长的睫毛落下淡淡的影子。 雅媚笑着说:“听她这张嘴——累了我们多日,可要怎么报答我们好?” 静漪抬眼望着她,问:“二嫂说呢?” “咱们几个去吃西餐好不好?”雅媚问道,“好久没有出去吃饭了。这里不比上海,法国餐厅、意大利餐厅也少。不过有一家法国餐厅,三少奶奶也常去的。” “费氏么?”陶驷皱了下眉,“恐怕现在三少奶奶也不去了吧。” 雅媚想想,说:“是不太方便。不过那里的鹅肝真是好。” 陶驷看看她,问静漪道:“七妹觉得怎么样?我对这些向来没有很多研究。” “我倒是喜欢的。”静漪含笑道。 陶骧问道:“是那个费氏?” 陶驷点头,道:“统派大佬费玉明的侄子开的。起初倒是个吃法国大餐的好地方,现在好多时候是他们聚会的地方。若去了那,难免遇到那些人。不同政见,就算是场面上过得去,总是打嘴仗的时候多。差不多的人,也不怎么去了。” 陶骧说:“去吃顿饭有什么。费玉明视我们如眼中钉,难道他的侄子也会嫌我们的钱腥?” 陶驷哈哈一笑,道:“那就去。我让人打电话定位子。不过你看今天费玉明的署名文章,仔细读两遍,能体会出一点意思。” “还体会什么,他就那么点意思,车轱辘话来会说。你耐烦听呢?他们统派也好,左派也好,右派什么的,都没有要紧。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手上这点劲儿,够不够使的。”陶骧将报纸一推。 静漪听着,简直就觉得陶骧那淡淡的语气,是将风暴掀了起来的。只是转眼间,他说起这让他嫌闷的黄梅天和同石将军约好的道场比剑,又轻松的不得了了…… 雅媚看她不说话,就说:“今儿还得去医院呢,我们得去探望下文谟……静漪,你能去吗?” 静漪点头道:“要去的。” 雅媚看看她脸色,倒也还好。又看了眼陶骧,正要说他两句,便听到外面车响,“是尔宜回来了吧?” 她话音未落,尔宜从外头进来。 一身的衣裙湿了个透,脸上更是不成气色。 静漪吃惊,先起身过来,问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尔宜接了毛巾,擦着脸上身上,被静漪一问,仿佛一肚子的委屈可找着地方倾诉了,断断续续地说:“可气死我了……早起原本好好儿的,下了楼看到报纸就气炸了肺。报纸上那都胡说些什么呢?” 静漪因没看报纸,尔宜这样言辞激烈地说着,她也有些发蒙。倒是雅媚在一旁说:“你跟那些小报制气么?照那小报上,你二哥私生的闺女都好几个了呢。难道我还要去理论?” “雅媚!”陶驷叫道。 他看了眼低头吃蛋糕的瑟瑟,还好瑟瑟头都没抬。 “我打个比方,你慌什么?”雅媚说。 尔宜原本生气呢,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笑,可马上又气红了脸,说:“那也不能乱写……七嫂,报纸上说,是我和白文谟一起……一起……出的事。写的乱七八糟的,这以后还叫我怎么见人?还说我在医院里躺着,人事不省——我就叫他们报馆的人看看,到底是谁人事不省!” 静漪问:“你去报馆了?” “我还能不去报馆?我若不去,他们当我真的死了么?”尔宜绞着毛巾,满面通红,额上全是汗。 静漪便说:“快些上去换了衣服,小心着凉。” “七嫂,我现在全身都是火,才不会着凉呢。”尔宜大声说。 “八姑,喝口水。”瑟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在几个大人身边,忽然冒出她的小脑袋瓜来,手里还真捧着一杯茶水。 尔宜就算是再火爆的性子,看到瑟瑟那娇嫩的小脸儿,也不得不暂时收敛,接了茶,轻声说:“谢谢瑟瑟。还是瑟瑟疼八姑。” 看她喝着茶,雅媚牵了瑟瑟交给她的看妈,回来又说:“你也是。不是不让你去讨个公道,可哪儿用得着你上门去呢?他们这种小报,卖的就是这份儿危言耸听的钱。你闹上门去,反倒又给了他们好材料。等明儿的报纸出来你看,一准儿是陶尔宜报馆撒泼,名门闺秀斯文扫地……你哪头儿划算?都不如同我们一起出去吃顿饭,给记者拍两张相片就算了。” 尔宜喝了茶,翻了个白眼给雅媚,说:“二嫂,我当然知道这才是个好法子。可我等不了,今儿我就要他们好看。” 静漪悄悄让人给她又倒了杯茶,说:“你坐下来慢慢儿说。” 她站在一旁,听尔宜粗声大气地说着怎么出了门就让司机带着自己去报馆,怎么冲上报馆去,怎么找了主编,又逼得报馆的馆长出来亲自同她解释……在尔宜的叙述中,她自己就像是个英姿飒爽、雷厉风行的女英雄。一来一去之间,就把报馆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就不想看着他们那幅嘴脸。这还是报人么?有本领写时评、写政论,去议论国家大事去,逮住我一个弱女子,胡乱编排些不堪入目的风流韵事,毁人名誉,真枉为文人!”尔宜愤愤然。 静漪开始以为尔宜不过是一时愤慨,头脑一热就冲上去了,听到后来这番话,倒也不是没有见识。她便拍了拍尔宜的肩膀,说:“只是你这一来,陶家姑奶奶的暴脾气,可算是出了西北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不能让人欺负了去?”尔宜擦着额上的汗水。 “你自个儿去的?”这时候,陶驷才问。 “嗯。”尔宜回答。 陶驷皱了眉,不相信似的,“没带人、没带枪?” “没有哇!我哪儿来的枪?”尔宜说。 “阿图!”陶骧喝道。 “在!”图虎翼从外面进来。 “派了几个人跟着八小姐去的?”陶骧问。他坐在那里,闲闲地。 尔宜叫道:“七哥,真没有人跟着啦!” 图虎翼没吭声。 静漪也看了他。 “阿图?”陶骧又问。 “没几个人。连我在内,三个。”图虎翼说。 “阿图?”尔宜惊叫。 “是。八小姐出门,我们怎么可能不让人跟着。不过知道八小姐也不是轻举妄动的人,我们也没预备往大场面折腾。”图虎翼说。 静漪看着他。 他在静漪明若秋水的目光下,咳了咳,说:“就是……在报馆门外,同巡警谈了谈天气。” “你们威胁警察!”尔宜大声说,“我说怎么报馆里的人嚷了半天报告巡警,都不见人来。我还预备着被巡警抓走,好把事儿闹的更大些呢。谁晓得他们报馆的总负责人都出来安抚我……说真的是一场误会,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了。” “你以为,就凭你?”陶驷说着,瞪了图虎翼,“你也是胆大,怎么就不先报告一声?这是什么地界儿,万一出点儿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报告二少爷,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图虎翼说。 陶驷点着他,回头对陶骧说:“这就是你带出来的人,胆大包天。” 陶骧对图虎翼挥挥手让他下去,好整以暇地道:“这算什么胆大包天?谁不知道我们西北军跋扈,不久跟巡警聊聊天,做什么出格儿的事儿了么?” “七哥说的对。二哥,要我说那报馆就该吓一吓。若是他们还敢乱写……”尔宜还没说完,就被陶驷瞪的住了口。 “好了好了,尔宜没事就好啦。这个事情,御之,这事儿你还是跟博雅打个招呼的好。他管新闻的,让他留意下,省得有麻烦。”雅媚提醒着陶驷。看陶驷兄弟两人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又担心尔宜再说下去,陶驷还要教训她,就趁机推着尔宜出去,陪尔宜上去换衣服了。 静漪也走开,她关门的工夫,听到陶骧说:“二哥,早几年我还没回来,西北军跋扈的名声也都传遍了。如今就算是收敛,也别把西北狼的牙磨平了……” 门一关,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小姐,”秋薇看她一脸疲色,“上去歇会儿吧,二少奶奶说,出门还得一会子呢。八小姐要洗澡换衣服去。” “不用。”静漪说。 秋薇跟在她身后。 客厅里空荡荡的,静漪闻到花香。 转头便看到一大瓶栀子花。极新鲜,叶子上都沾着露水。 她留意着,客厅里还不止一瓶栀子花呢,难怪处处都有花香……就连钢琴上也放了一瓶。 静漪走过去,坐在琴凳上,看着外面。 雨下着,庭院里的一切都湿润润的。 深深浅浅的绿色满目,倒让人心里舒坦些…… 陶骧从餐厅里出来,听到咚咚的琴响,一眼看到静漪坐在偏厅里,背对着这边的。 —————————————— 亲爱滴大家: 这两天开放读者交流群,欢迎大家加入。 要求:进群先看公告,在群遵守群规,平日多加交流,聊天互相尊重。群内定期清理,还请各位理解。 群号为48556828,敲门砖为红袖注册id。需审核通过。 另外已经在任一尼卡读者群的读友请不要再重复加入,谢谢。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八) 她的手指仿佛是无意识的,一个一个敲着琴键……不成调,倒像是夜半时分落在芭蕉叶上的大颗雨滴,声声分明。 尔宜响亮的声音在叫着二嫂,静漪停了手,琴声便戛然而止。 她把琴盖合上,站起来时,恰看到陶骧正在望向她。 她的目光与他的有短暂的粘连。 还是她先转开了脸……虽然隔了这么远,她也看不清什么,陶骧的注视中仍能让她产生轻微的窒息感。 “七少,电报。”岑高英又返回来,手中一叠电报纸。 陶骧正要点烟,陶驷从他身后一把将烟抽了过来,自个儿点了。陶骧瞪他,他笑笑,说:“我看你烟瘾是越来越大。悠着点儿,留神回头静漪教训你。” 陶骧哼了一声,翻着电报纸。 陶驷见他眉头一蹙,不知是不是电报内容让他心烦了,也不去管他,回头见静漪过来,他微笑道:“雅媚说瑟瑟这阵子不喜欢弹琴,她也不动,那琴都快生锈了吧。” “音有一点不准。该找调音师来调一下了。”静漪微笑道。 “你的耳力这么好?”陶驷惊讶。 雅媚恰好过来,听到了忍不住笑道:“眼神不好,耳力当然得好。” 静漪笑而不语。秋薇拿了她的手袋过来。她拎上,往外走时看陶骧还在那里同岑高英说着什么,她便问尔宜:“八妹,你的好朋友明皎皎,也是要继续读书的么?” “是的。她是去读高等师范。七嫂怎么想起她来了?”尔宜好奇地问。 “哦,那日还说过,想替你们办一个庆祝会,邀请她们来的。”静漪说。 “舞会么?好呢。她们都是爱玩的。七嫂我们回去就办好不好?”尔宜挺高兴地挽着静漪,雅媚喊她上车,“我跟七哥七嫂一道的。” 雅媚笑了笑,自管先上了车。 尔宜坐在静漪对面,兴致勃勃地说着这个话题。 静漪看她仿佛已经浑然忘却早间的不快,也莞尔。 随后陶骧上车来,尔宜就高兴地跟陶骧说:“七哥,七嫂说回去要给我们办毕业舞会。七哥到时候也要来,我们同学好多都特别崇拜你……七嫂哦?可以的吧?” “可以。”静漪轻声说。 她拿了怀表,看一眼时间。 “七嫂准了,那七哥有空就来参加吧。”尔宜笑着对陶骧眨眨眼。 陶骧看了眼身边的静漪,她安静地坐在一旁,没说话。尔宜这时候才觉得气氛不太对,见他们俩沉默,也敛了声气。也只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要开口说话。 “七哥,我不想离开家念大学了。”尔宜低声道。 静漪看向尔宜。 “南京的气候我不适应。去北平的话,离家也很远。不如去投考法政学堂。将来,我想做个报馆记者。”尔宜说着,握了下拳,“有良心的那种。” “你想清楚了?”陶骧问。 “嗯。刚刚决定的。七哥先别忙着骂我……虽然我念书不够好,可是家里有七嫂在啊。功课上我有什么不懂的,七嫂总会帮我的。七嫂,哦?”尔宜靠着静漪,撒着娇。 “你难道去念大学堂,还要带上个书童么?”陶骧问道。 尔宜吐吐舌,说:“七哥你真凶。那我离家读书,连书童都没的呢……七嫂你帮我说说话。” 静漪看了眼陶骧,没开腔。又转回来看尔宜,还是没说话。 她总觉得尔宜的这个决定,并不仅仅是出于环境的考虑。 尔宜被她瞅着,也转开了眼。 陶骧说:“想好了的话,就这样吧。” “谢谢七哥。”尔宜说。 陶骧皱皱眉,道:“不管在哪里念书,总要用功才是。再那么混日子,可从哪儿都交代不过去。” “我懂啦,七哥。”尔宜有点激动,仿佛是从陶骧那里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忍不住拍了拍手。 陶骧却也了解尔宜,想必此时尔宜想的是,既是自己这么说了,她这几年就可以安心读书了……他清了清喉咙,“小孩子脾气。” 尔宜笑着,索性过来,就要攀着陶骧的脖子撒娇。 陶骧被她这样一弄,狼狈的很,说:“还不坐好!” 静漪看着他们兄妹这样和乐,虽然陶骧那表情像是被尔宜捉弄了、显得并不怎么愉快,还是觉得这样很好……这时候一旁有车子超过去,速度非常快。马行健有些措手不及,还好他车技娴熟,往旁边避让。那车子一路超过去,呼啸着。马行健一向沉稳,也还忍不住说了句“开的太快了,又不是逃命,不怕出事嘛”。 “说不定就是逃命呢。”尔宜开着玩笑说。 静漪被车子忽然左摇右晃给弄的有点犯晕,再听到后面车子鸣笛,未免心烦。那车子鸣笛几下,干脆按了长鸣,刺耳的声音传的好远。静漪禁不住这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这条路并不宽,他们的车子前后都有护卫,鸣笛的显然不是后面的护卫车。 “怎么回事?”陶骧问。 开车的马行健说:“看挂着的旗子,是海军的车子。” 陶骧说:“司令部的?” “那倒不是。”马行健立刻说,“七少,让不让?”他看看陶骧的脸色。 “让。”陶骧说。 马行健看看前面陶驷的车,果然也很有默契地慢了下来,往一旁稍稍避让。他说:“陆军司令芮长官御下还算严格,这海军司令潘长官实在是……咳咳。” 尔宜看着那车子也呼啸而过,比起刚刚那辆来简直是贴着贴着他们的车子飞过去的。紧接着他们甚至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声音,看样子在超车时,蹭到了前面的车。 陶骧眉头锁紧,却没出声。 “刮到二少的车了。”马行健说。 “跑不了他。”陶骧说着,念了个车号。 “是。记下了。”马行健答应着,领会陶骧的意思。 静漪看看陶骧,他还是那么坐着,根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清楚那辆影子般晃过去的车子的。陶骧转头看她,说:“等会儿前面可能有麻烦。” 静漪点了下头。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麻烦,不过看这样子,麻烦该来是躲不过去的。 车子开的慢了下来。 清楚的听到前面有车子碰撞的声响。 静漪心里突突跳着,手边的包落在地上。 她刚要去捡,陶骧先从脚边将小包拎了起来,交给她。 “别慌。”陶骧说,“不是大事儿。” “没有。”她说,脸上禁不住发红。这的确是再小不过的事情,她不该害怕,但不知为何她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 陶骧看她,又点了点头。 尔宜哼了一声说:“我就说嘛,那小报馆就只会说些风花雪月的事,还满嘴胡吣……潘长官的小儿子,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穿着制服就敢去上花船。听说和一个费什么的公子为了个女子大打出手,闹的乌烟瘴气。索长官为了这事,特地训诫潘司令,说他教子不严、御下过宽。瞅着训诫也不见有效嘛。” “你都哪儿听来的这些?”陶骧问尔宜。他看着前方,陶驷的车子并没有停下来。 尔宜见哥哥倒不是不快的样子,就说:“咦,那七哥你去那些酒会、舞会,都做什么?难道只是喝酒跳舞?白文谟就会同人说这些好玩儿的事儿……我在一边听一抿子也就够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谁是谁,不过当笑话听听也好。我昨儿还和二哥说,都说咱们西北军这不好那不好,起码西北军没有人敢喝醉了去砸人家花船妓馆吧?还有,西北军谁敢开了吉普车满大街惹的鸡飞狗跳?” 陶骧沉默,再看尔宜时,目光中便有些笑意。 “七哥,要在咱们地界儿上,一定教训教训这样的。”尔宜说。 “你就是嘴巴不饶人。”陶骧慢条斯理地说。 尔宜不服气,却也笑道:“对啊,就是母亲说的,进山打老虎,都不用带猎枪,就带上嘴就行了呗?七哥你这会儿埋汰我不要紧,回去帮我说几句好话才是真的——要不我就缠着七嫂,让七嫂去替我说。” 静漪正听着他们兄妹说话,不禁想要笑。 尔宜见她沉静的面容上泛起笑意,雪白的脸上一层粉色,被她这样子捉了目光,叹道:“七嫂,你要不是我七嫂,我也要说……这些天我跟着你们,也算是见识了大场面,可是谁也没有七嫂好看。” 尔宜嘻嘻笑,对静漪吐吐舌。又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了。 “七哥该说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了……我是说真的么!就是那潘雄和费法祖,不是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么?听说跟个姓金的女人……她的妹妹。倒是个日本人。昨晚她也在嘛,白文谟指给我看过。那姓金的女人,虽然也称得上美人,可也不怎样。她妹妹能好看到哪里去?这两位少爷未免太眼皮子浅了。” 尔宜说着,陶骧和静漪只管听,都不出声。 ———————————————— 亲爱滴大家: 祝你们端午节快乐!o(n_n)o~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九) 马行健说:“二少的车停了。” “难不成是咱们冲撞了什么,这两日出行不利?昨晚上出去,先是咱们撞了猫,后是白文谟翻车……这会儿又怎么了?”尔宜皱着眉,扒着前车座,问。 “少胡说。”陶骧说。他看到前面车上下来人去查看了。 他们静等在车上。 静漪突然觉得心慌的厉害。 尔宜看她,问:“七嫂不舒服?” “有点。”静漪说着,想开车窗。手都触到纱帘了,忽想起陶骧在车上。她就没动。陶骧却倾身过来,替她开了这边的车窗。她往后靠了靠。他身上的烟草味扑了她满鼻,更觉得不舒服。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后面车上的图虎翼跑过来,同马行健打了个招呼,去前面一转,迅速回来。 “是潘雄。他的车把费法祖的车子逼在路口了。费法祖走不了,正跟他掐着呢。”图虎翼说。 “热闹了。”尔宜拍手。 “二爷什么意思?”陶骧问,瞪了尔宜一眼。 “二爷说这闲事儿咱不管。调头换条路走,不然都不好看。”图虎翼很快地说,看陶骧面上淡淡的,“七少,咱们调头吗?” 陶骧说:“这儿调头?可得一路退回去。前面呢?” “前面当心些,是过得去的。”图虎翼说。 “那就直走。”陶骧说。 “可是七少,那个……”图虎翼忽然有点犹豫,他看了看车里。 陶骧皱眉道:“什么事,吞吞吐吐的?” 他有些严厉,尔宜往一旁挪了下。踢到静漪。静漪把车窗摇上,听到图虎翼说:“晴子小姐也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图虎翼声音压的有点低。 陶骧点了点头,说:“上去跟二爷说一下。我们就过去吧。” 图虎翼一走,尔宜轻声问:“七哥,晴子是谁?是那个金小姐的妹妹?” 陶骧嗯了一声,说:“她的养父收养了两个女儿。这一个是他同僚之女。” 静漪听着,陶骧这话说的简单明了。似不含丝毫的感情色彩在内。 “那就是没血缘关系了?”尔宜问着,看陶骧。 陶骧没回答。 马行健车开的不快,跟着前方陶驷的车走。 陶驷的车子已经迅速离开,马行健正要加速通过,不想原本堵在一边的那辆黑色轿车迅速退过来,他刹住车。以为那车子要转弯前行,他忙后退让空,车上的人就眼看着那轿车再次加速,往前撞去,金属摩擦和碰撞声刺耳地传过来。 静漪立即觉得头晕心慌,身子被甩的不由自主地往陶骧身上靠过来,陶骧扶住她。 马行健见那车子闪出一个空挡,就想硬闯过去,那车子却又退回来,正停在路中央,他忍不住骂了句混蛋,又不得不再次停了车。他往后一望,说:“七少,潘雄这混蛋混起来可什么都不管,不成咱们退吧?” 陶骧攥了静漪的手臂,静漪简直能感觉到他正在聚集的怒气。 潘雄果然就如同小马说的,的确是个混不吝的。巷口内如同是他的练车场,刚刚撞向费法祖车子的样子,有种同归于尽的架势……马行健轻声说:“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出人命了。” 他话音未落,突然间两声枪响,陶骧身手敏捷,一手拉了一个,将静漪和尔宜按倒在座椅上。俯身过来,护住了她们两个,“小马!” “是七少。” 静漪被陶骧半边身子压着动弹不得,还清楚地听到子弹上膛的声响。她禁不住一口气提了上来。已经看到车外有人影晃动,显然是图虎翼他们以防万一,挡在了子弹最有可能射来的方向。 “费法祖!你给我滚下来!”有人在高声喊。 陶骧咬着牙。 潘雄从车上下来,举着枪穿过小路,朝那辆被他撞的后屁股都变形了的车子。大吼大叫着,让费法祖下车。那费法祖是个做着餐馆生意的,书生气很重,要他同五大三粗、彪悍不已的潘雄相较,实在不是一个层面上角力的人。潘雄到底把费法祖逼着下了车,拳打脚踢。 “七少?”马行健见陶骧此时更镇定,也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便只是将枪托着。 “等等的。”陶骧脸色阴沉。 细雨霏霏的,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遮蔽着细雨和光线。没有人围观。 潘雄将费法祖从地上拎起来,突然间路边跑过来一个穿着浅色和服的女子,过来试图将潘雄拉开。潘雄手一松,费法祖便瘫软在地上。潘雄还要打,那女子便挡在了那两人中间。 静漪就怔了下。 那女子急切地在说着什么,看她身体的姿势,分明是维护费法祖的……她转脸问道:“她就是晴子?” 陶骧说:“是。” 只说这一个字间,潘雄的枪已经抵到了她眉心。 陶骧哼了一声,就要下车。静漪拦了他一下。他回头,看她黑黑的眸子正注视着他。 “我去吧。”静漪说。 陶骧说:“危险。” “没什么危险的。”静漪拎着手袋,从另一侧开门下车。 尔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兄嫂。 静漪下车时,陶骧也下了车,就在她身后两步远。静漪知道,但是没回头看。 “七少!”图虎翼更是惊愕。 陶骧摆摆手。 图虎翼见他没有带武器,有些担心。 车内的马行健却低声说:“潘少爷没这个胆惹七少。” “万一他红了眼?”图虎翼低声吼道。 “跟谁呢,他敢红眼?咱们是吃素的?”马行健又问。 图虎翼还是狠狠跺了跺脚…… 静漪朝着那边走去,边走,边轻声叫道:“晴子?” 潘雄背对着这边,听到这清脆的声音,没动。 “密斯特潘吗?”她声音越来越温和,走到潘雄身后两三步远停下来。潘雄没有就回头,而是连同他手中的枪一道,掉了个方向,但是他同晴子站在了一起,待看清楚是静漪,以及静漪身后的陶骧,他那因激动而涨的通红的脸上,瞬间怔了下。 “密斯特潘还记得我么?前日在索长官府上见过一面的。”静漪微笑着。 她不确定潘雄是不是记得她了,但是她记得潘雄。 那天晚上请她跳舞的人不少,潘雄是其中一个,虽然整支舞潘雄都没有同她说几句话。印象里却没有这么粗野跋扈。 潘雄看着她,又越过她,看着陶骧。陶骧在他太太身后,沉的仿佛是她的背景。他嘴一撇,转而对静漪道:“陶太太,太小看我的记性了。我怎么可能忘记陶太太?好巧。” “我们正好经过。密斯特潘这是同晴子姐姐开玩笑么?”静漪微笑着,伸手过来。 晴子从发现她,就算是同潘雄较量间,也是看着她的,此时见她向自己伸手,忙握了她的手,点头。 静漪眼尖地发现,晴子手上有伤。 “让陶太太见笑了。不过陶太太,这是我与费少的事,还请陶太太谅解。”潘雄说。 “密斯特潘,你的车子挡在路中央,我们过不去呢。这才来同密斯特潘说一说……晴子姐姐,我们顺路带你一段吧?”静漪轻声说着。 潘雄看着她。她握了晴子的手,也看着潘雄。 潘雄看到晴子手上的伤,正在流血,他一把拉住晴子空着的那只手。晴子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潘雄。 潘雄脸越来越红,说:“费法祖这脓包,不是好东西。你这样的人,和他在一处,糟践了……” 晴子摇头,使劲抽手。 静漪扫一眼被潘雄打的倒在地上的费法祖,还有这被撞的车子,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潘雄的恣意妄为,也算是到了极处。她此时手中若有枪,也难免不会对潘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可惜眼下她得压着这火气。 她侧脸看了眼陶骧。 “小潘,把你的车子挪开吧?”陶骧说。 远处车响,陶驷的车子也折回来了。 潘雄看看自己的车被陶家兄弟车子夹在中央,嗤的一声,说:“你帮我挪呗。我这会儿正忙呢。” 他有些吊儿郎当地,看着静漪。 黑衣的陶骧太太程静漪,比起夜晚舞会璀璨灯光下的样子,又是另一种美丽。她也没撑伞,细雨落着,头发上都蒙了一层细细的雾珠子……陶骧从他的侍从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撑起来,遮住了他太太的头顶。 潘雄笑了笑。嘴角叼着的烟卷儿黏在唇上,烟灰往下落。他转头往旁边一吐,烟屁股就落了地。 静漪还没出声,就听身后的陶骧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 陶骧挥了下手,图虎翼会意。 潘雄就看着图虎翼往后一撤,对后面的人做了几个手势。他并不知道图虎翼这手势的意思,还以为他是让人上车把车开走,结果图虎翼倒是没动,另外那两位上了后面的军用吉普车,对着前方陶驷的车子打了个招呼,让其避让。潘雄那个不妙的念头还没有转过来,吉普车就向后一退、旋即加速前进,干脆地撞在了他横在路中央那车子的尾部,撞了个歪斜之后,硬是闯开了路,才刹住车。司机从车上跳下来,用与他完成任务相似的干净利落的动作,对陶骧敬了个礼——潘雄眼看着自己的车撞在路边的树上,还蹦了两蹦,顿时脸就黑了。 陶骧扶了静漪的背,示意她走,转脸对潘雄说:“小潘,车子你自己料理,我们赶时间去医院探病,不耽误你了。” 他手心热乎乎的,静漪便觉得后心处烧起火来了似的,有股力量在那里,推着她往回走。 她拉了晴子的手,对潘雄一点头,说了声再见,便跟着陶骧走了。 潘雄见他们如此,倒也没有怎样,转而看着地上的费法祖,起脚便是一下,一肚子气都照着他去了,骂道:“爷看上的女人,你也敢碰。你以为仗着你那个叔叔、再跟她姐姐妈妈献殷勤,就能对她怎样了?做梦呢……起来!” 潘雄吼着,硬是拿枪逼着费法祖爬起来。 “把你在法国玩女人的那套收起来。在南京,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就省省事……告诉你,晴子我就是追不到,也轮不到你。”潘雄倒过来,那枪托猛砸了费法祖下巴一下。 潘雄的咒骂和费法祖的惨叫连声传来。静漪听了未免不忍心。 陶骧充耳不闻,头都没有回,说:“走。” 静漪让晴子走在前。 她穿了高跟鞋的,比晴子要高好几寸。可是也显得更加纤薄。上车时她还扶了晴子一把。晴子穿着和服,并不很方便。 陶骧上车坐到静漪对面。 静漪没理会陶骧,转头看着晴子的手,拿了条手帕出来,查看了下她的伤口,是擦伤。她轻声说:“同我们一起去医院吧,让医生处理下伤口。会让人送你回去的。不要担心。” 晴子说:“谢谢。” 静漪听她说话,语气是很柔的,调子却生硬。她看着她手指,指缘粗糙些,有针痕,问道:“看样子,是时常动针线了?” 晴子握了手。静漪的手帕系在她的手掌处,浅黄色的丝绸帕子,染了血迹。 静漪看她点点头,松了手。过一会儿,才微笑道:“晴子小姐真斯文。” 晴子不止是斯文,还有些腼腆。虽说是金润祺的义妹,气质上总有相似之处,但与金润祺不同的是,她不但美丽,且眼神纯净。静漪看着她,只觉得这个和服少女,是如此的文静秀丽……真如此刻车外的细雨,让人舒服。 “过奖,七少奶奶。”晴子这几个字咬的不太清楚,听着便觉得有点滑稽。 静漪倒罢了,始终在一旁观察着晴子的尔宜笑起来。 静漪看她,她也不在意,问道:“晴子小姐,来南京多久了?” “刚刚。”晴子点头。是彼国的礼仪,加上她动作有点夸张,尔宜又笑,她的脸就红了,“对不起……不会说。” 尔宜笑着,被静漪看一望,也只是笑,忍住了不说。 “谢谢。”晴子看着静漪。 “不客气。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街发生这样的险情,也不能坐视不管。晴子小姐也受惊了。不过你要谢,就谢牧之。没他撑腰,我如何敢管这闲事?”静漪微笑着说。 “谢谢七少爷。”晴子还是看着静漪。七少爷这三个字,念书一样,就更生硬。 静漪对她微笑。 “我叫藤野晴子。”晴子自己的名字,念的倒字正腔圆些。她的面孔涨的通红,比起在潘雄面前的毫无惧色,程静漪这样温婉而和悦地同她说话,仿佛更能令她局促不安。 车子到达医院,静漪让图虎翼带晴子去急诊室,吩咐他等下让人送晴子回去。晴子对她深深鞠躬致谢,坚持不肯。静漪此时已知她懂事,想必不欲今日的纠纷将他们再牵涉进去。于是只叮嘱图虎翼,要紧保证晴子安全回家。 陶驷和雅媚在前面等他们。说是去探望受伤的司机,等下在文谟病房会合,便先离开了。 静漪跟陶骧走着,没几步便被他落下。 尔宜跟上来挽住她,说:“七嫂,你对人可真好。能不能别对外人、还是第一次见面的人那么好?你要知道她姐姐是那个金小姐……金小姐呢!” 静漪看着尔宜的眼睛。她忽觉得尔宜眼中的神情,和陶骧是那么的相似……“藤野晴子么?她也是你七哥的朋友,怎么能不善待?” “就知道你会这么讲。七嫂你别对谁都好,就是对你自个儿不好……你有那心思,多花点在七哥身上。其实……”尔宜看陶骧距离她们有两三步远,应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还是压低声音,“你只要钩钩手指……连潘雄那草包,看了你都不敢出大声;七哥又不是傻子……” 静漪抬手戳戳她脑门。 她看着走在前面的陶骧。浅灰色的亚麻西装很合体,将他颀长的身材修饰的形状格外好些,就显得他仿佛比平时更加的高大……可是也过于棱角分明,似乎伸手一碰,就会伤了手。 陶骧走到走廊中段,回头看了静漪一眼,说:“你们在这等等我。” 静漪站下,看他离去。 这医院很大,建筑结构复杂,住院部在最里面,人也多,不过环境总算清雅。只是医院那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呛人。她忍不住掩了掩鼻子。 尔宜看静漪额前的刘海湿了,从手袋里拿了牙梳给她梳一梳,看到她额角那颗胭脂痣,轻声说:“要不留意,还真看不到这颗痣呢。是从小就有的?这痣可真灵……” 静漪呆了一下。 她今天不住的心慌,总有点恍惚。尔宜的这句话,她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有人问她,是不是从小就有?怎么会有这么灵的痣……珊瑚般的色泽,看的人眼睛都跟着红了……她心被刺了一下,拂了下头发,碰到尔宜的手。 尔宜惊到,握了她的手,问:“七嫂,你手怎么这么凉?” 尔宜的声音有些大,静漪听着,更觉得心慌。对她摇头,道:“有点冷。” “这天气,冷?”尔宜拖着她的手,往里走了两步,还对着亮光看看她,“七嫂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儿……” “没有的事。”说着没事,静漪还是握了尔宜的袖子,看着尔宜说:“可能是这些天累了。等回家去,好好儿的睡几天觉。” 尔宜沉默片刻,才说:“也难怪你会觉得累。七嫂,这里太复杂。我也还是回家去,过几年清净读书的好日子吧。” 静漪看她的眼睛,点点头。 尔宜舒了口气,却又说:“七嫂你可真讨厌。是不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么?”静漪勉强地笑笑,“你没见二嫂总是笑我么?我是近视眼。其实很多东西都看不清楚的。” 尔宜顿了顿,笑出来。摇了摇静漪的手,没再说话。 陶骧远远地对她们招了招手,让她们一同过去,文谟病房门口,医生正在跟他解释文谟的状况。静漪拉着尔宜的手,随陶骧进去。 白文谟正醒着,看到他们,微微一笑。抬起被石膏固定着的伤手,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叫了声“七哥、七嫂”,说:“不是说了嘛,没有关系,你们就别来看我了。” 静漪看他虽然身上多处骨折,伤的却并不算很重。看他虽然头上左一层右一层纱布层层包裹,露出来的部分肿的可怕,但人清醒着,能说能笑,就没有什么大碍,静漪便说:“怎么能不来看你呢?倒是你,好好休养,你就别多说话了。” 白文谟笑着点头。他让护士把他扶起来,看到尔宜在床尾站着,看了他发愣,笑问:“八小姐,难道我的脸肿成了冬瓜,你不认得我了?” “真见鬼。你怎么伤了哪儿,也没伤到嘴?”尔宜哼了一声,说。 白文谟哈哈一笑,笑的身上疼痛难忍,脸色煞白,还若无其事地请他们坐下,道:“那可不?鬼门关摸了摸回来的,没成鬼倒要成精了。” 尔宜笑着。 白文谟人倒是很有趣的。尤其看着严肃的七哥和他在一处,一问一答之间,文谟的诙谐、南方式的文雅和七哥的规整、北方式的粗犷凑起来,怎么听,怎么想笑…… 等陶驷夫妇进来,又少不了一番关心。 静漪坐的稍远些,见文谟始终笑眯眯地同他们说话,脸肿的厉害,一张清秀的面孔,此时真要看不出究竟来了……她转而看看尔宜。尔宜坐在一边,并不插话,发现她看自己,还对她笑了笑。 病房里的药水味有点浓,静漪坐了一会儿便觉得不适。 他们正谈话,她自管悄悄地起身出去。雅媚发现。她低声同雅媚说了句话。雅媚也就点头让她出来了。 走廊上依旧有着浓浓的药水味。 静漪站了片刻,在走廊窗边呼吸着新鲜空气。 想必因为潮湿的缘故,医院里长久以来积淀的药水味发散不出去,让人有憋闷异常的感觉。 她往卫生间方向走去。 病房里的病人也多,医生护士在走廊上穿梭着,脚步匆匆忙忙的。不时地从病房里传出低低的呻吟声,幽暗的长廊里,这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静漪脚步不禁加快了些。 迎面走来的护士小姐看到她,礼貌地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得知她要用卫生间,亲自带她过去。 静漪微笑致谢。 她久已不同从医的人打交道,到此时才知自己仍对他们有着莫大的亲切感。 护士小姐见她同自己客气,不禁脸上有些泛红。 静漪有些不解,护士小姐便说,我知道您是陶太太。 静漪愣了下神,才意识到这位护士小姐说什么。 “在报纸上看到过,早听说陶太太是大美人。没想到昨天晚上见到了陶先生,今天还能见到陶太太。”护士小姐轻声说着。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急忙答应,“对不住,陶太太,打扰您了。” 她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静漪看她白色的衣裙消失在自己视野中,竟有些恍若梦境……也许像这样可爱的护士小姐,就像是穿白衣的天使吧……她用过卫生间,出来洗了手。 衣襟上溅了点水珠,她低头擦着,险些撞上人。 “对不住。”她忙道。 “没关系。”那人轻声说。 他是头也没抬地就走过去了。 那声音却让静漪站住了。 她呆了似的,看着眼前幽暗狭长的走廊……那声音,那漂亮的京片子,低低的带着磁性的嗓音……穿着白大褂走起路来,总是要不时的甩一下衣襟……他不喜欢正正规规地把白大褂衣扣系好的。 她扶了下墙,猛的转身,就看着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身材高高的男医生,脚步匆匆地越走越远。 她转身急了,头有些晕。仿佛这半天的心慌气短都找到了缘由。 “孟元……戴孟元!”她声音由低到高,带着颤音。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一) 那人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走着,反而越来越快。 她要追上去,也必须跟着走的更快。 身后也有脚步声,似乎是她脚步的回声,紧紧跟随着她。这急促的节奏让她心跳的更急,但是她顾不得那些,只想追上去,追到孟元…… “孟元!”她叫着。 她不会看错,那分明是戴孟元。 是的,这里是医院……她曾经想过的,和孟元一同做医生,做最好的医生。 那医生脚步停了下来,他回头了——真的是孟元!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清秀。 静漪追上去,站在他面前,她刚要抓住他,就听到他问:“这位太太,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有认错,孟元,我是静漪,程静漪……”她说着,被人拉住了手,她想甩开,“我是程静漪……静漪啊!你不认得我了?” “静漪!”有人大声叫她。 她转头,先看到了浅灰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她抬眼看,是陶骧。 陶骧攥着她的手臂,就见她大眼睛里全是茫然的神色,看着他却仿佛完全认不出他了。 他对那位医生说:“对不住。我太太认错人了。” “没关系。您是陶先生吧?陶太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医生倒也温和有礼,问道。 “我没有不舒服。”静漪盯着陶骧的胸口。 她闭了下眼,不敢回头。 的确是很纯正的京片子,同样低低的带着磁性的嗓音……她终于还是转过脸去,看着这个正在望着她的医生——眉眼间还是有些熟悉的样子。但,这的确不是孟元。心口一阵发紧,紧接着便是锐利的疼痛,疼的她眼前几乎黑了。 “你不是孟元。”她说着,手攥了下,也不知是抓了什么,只是狠狠的。简直听得到手指关节间的脆响……或者她是捏碎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你认识戴孟元?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那个戴孟元?”那医生问,面前这对大大的眼睛里里,茫然中全是绝望的神色,“我是赵仕民。戴孟元是我的校友。比我低了几届。只是我听说他……亡故了。” 赵仕民打量着这位堪称绝色的少妇——脸色苍白极了,尤其在她听到亡故两个字的时候,几乎要昏厥过去。可是并没有,她只是牢牢地盯了他,原本粉色的水润的嘴唇,渐渐失了血色,变的纸一样的白……他看了她身边的高大英武的男人。这位是陶骧,他是知道的……“陶太太,与戴君是故交?”他温和地问。 静漪吸着鼻子,转了身。 故交……她胸口奇闷。 “不是。不是故交。”她说。走了两步,停下来,又说了一遍,“不是故交。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她推开陶骧。 赵仕民看着她的背影,对陶骧点了点头,道:“抱歉,陶先生。我病房还有事,失陪。” “请便。”陶骧对他点点头,转身追静漪去了。 赵仕民却在原地也没有立刻走开。 “静漪,”陶骧追上去,“这边走。” 静漪却不管他,径自往走廊那头走去。她记得自己是从那边来的,还是要往那边去。 陶骧将拉住了她,她抽手。 她在发抖,说:“你让我自个儿静一静吧……你……让我喘口气……” 陶骧脚步顿了顿。 静漪只看到旁边有亮光,迫不及待地朝着那亮光转身而去,原来是一道门。穿过去,外面就是一个方方的小天井。天井里只有几棵树,孤孤单单的,地上铺着青青的草,就这么一小片绿色的空间,静的仿佛油画一般。她冲进这油画里来,站在廊下,大口地喘着气……可是怎么使劲儿,都觉得氧气不够用的。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在她眼前旋转……她看着万花筒一样旋转的世界里,有个人影清晰起来……她使劲儿地盯着、盯着,她想这个人一定是孟元……她忍不住朝着他走过去,喃喃地,她叫着那个名字。 她知道自己不能哭的。孟元不喜欢她哭。他爱看她笑,说她笑起来是最美最美的……她于是想要笑,抓了他的衣袖。 “静漪。”他叫她。 就是这一声,平地一声雷般的,足以将她炸醒。 她看清楚这个影子,清晰到极点的影子,陶骧。 她松了手,几乎要倒回去。 却被他拉住。 “陶骧……” 陶骧看着她,没有吭声。 他发觉她不在房内,出来找她时就看着她跟着人走。他叫她,她也听不到。混乱的像是傻了一般,可几乎是转瞬之间,她仿佛就冷静下来。 她挣着,想要摆脱他。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紧抓着她的手,丝毫不放松。 她仿佛是有些害怕,咬着牙关,躲避着他的眼神,说:“放开我……你放开我……” “他不在了,程静漪。”陶骧说。 她不动了。 定住了似的,不动了。 轻风吹着她的发丝,发丝飘然而动,她的人却是静止了的。 戴孟元不在了。戴孟元……她应是没有什么资格再叫这个名字了。如果不是她,他应该也还活的好好儿的……她心里翻江倒海一般,想到自己刚刚以为是看到了他。已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把他的影子埋掉,可只是徒劳。 “他不在了。”她重复了这几个字。 “你去过他的灵堂。”他说。 静漪仍然不动,只盯了他。 猛的,她挣扎了下,爆发出来的力气让陶骧也没料到。他就见静漪苍白的脸红了起来,嘴唇哆嗦着,说:“你也知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我是去过他的灵堂……我知道他死了,他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我就该心死、就该忘了他、就该……被绑在你身边?!” 她虽是断断续续地说着,却因为激动,几乎来不及换气。脸憋的通红,身子就剧烈地颤抖着,盯着陶骧的脸、却又仿佛没有聚焦在他脸上,只是一味地想要发泄一下堵在胸口的怨……她听到他冷静地说:“我知道。而且我从来也没逼过你。” “你……”她喃喃地,念着,“你怎么这么……” 她原本便颤抖的身子抖的更厉害,想要挣脱他的掌控,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她身上哪里在痛,说不出来。 她听着他说跟我回去,却本能似的不想。 “我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都时时刻刻可能遇到那些麻烦。迟早让她应付到精疲力竭。戴孟元再不好,他不会让她这么累……“我不想……陶骧!”她几乎是尖叫。他箍的她疼了。 陶骧只想将她身子固定住,她身子却在往下滑。 他想要说什么,就听她的声音细细地在说:“疼……” 她没有说哪儿疼,软软的她就倒向了他怀中。 他急忙将她抱住,看她嘴唇都在哆嗦,问她:“你哪儿疼……静漪?” 她的手护着肚子,额上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她已经语不成句,说:“我……叫医生……” 他猛然间看到她两膝之间,一条细细的红线,蚯蚓般地蠕动着……他顿时心里一凉,将她抱起来就跑。 “医生!”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医生!来人!” 静漪在昏过去之前,耳边就一直是他的声音。她想大约是因为这走廊深邃高阔的缘故,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的声音,配得上那个形容,叫做声若洪钟……她只是身上疼的厉害。随着这样的疼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流失……她心里明白是什么,于是就越来越冷。 她也不知道等她醒过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但是至少现在她可以安心地睡一会儿了。 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成了事实,却也在确定的一刻,又消失了…… 她听到手术器械在叮叮当当的响着。 也有人在说话,有人着急有人镇定,有人说可惜了,有人说没关系……她有些焦躁,又痛苦,还有人抓着她的手,叫她静漪静漪,对她说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别紧张……那声音让她渐渐镇定。可是痛苦并不因此减轻一分。 可她知道会好的。 总归会好起来的…… ……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那么疼。 从医院被接回家里,她始终在昏昏沉沉间。 她发烧,呕吐,全身疼的厉害,不停地做梦……总听着耳边有人在叫她漪儿、漪儿。问她漪儿你疼不疼? 疼。 她说疼的时候,就有只温暖的手在抚摸她的额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哄她,说好了好了、好了……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二) “娘……”她轻声地叫着。 在这种时候,母亲会来到她身边。也唯有母亲会来到她身边吧……她在那温柔的抚触中,仿佛婴儿般安稳睡去。疼痛在渐渐减轻……都没有那么疼了,她却反而想哭了。只是她大概有很久不让自己流泪了。身上的疼痛和创口,总会愈合的,她不哭……母亲去世之后,她甚至没有做梦梦到过她。好不容易梦到她,就别哭了,她会伤心的……她从来不想母亲伤心。 “漪儿?”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叫着她。这声音熟悉无比。 “娘……”她不住声地叫着娘,睁开了眼。 她呆住了似的,看着面前这个抚摸着自己额头的妇人。 程夫人杜厚德见静漪微张着嘴,嘴唇干裂,忙拿了湿润的布条,给她唇上沾了水,轻声说:“醒了?” “母亲?”静漪犹疑地看着杜氏,完全不能相信,自己面前出现的这个胖胖的妇人,竟然是嫡母。她浑身无力,看着杜氏,眼眶便发了酸,“母亲怎么在这里?我以为在做梦。” 真以为是做梦。 除了床头一盏灯,四周都黑沉沉的。杜氏母亲坐在床边,周身都是温暖的光晕。静漪看着,心里柔柔地被牵动着,隐隐约约地疼着。 “我和姑姑结伴来的。姑姑是想去上海看看无瑕,再来看看无垢。我是同你父亲一道,去江家拜访。老九年内要同慧安成婚的。我们刚到上海,才知道你们都在南京,就赶紧过来了。也算我来的巧。只是你父亲有事情留在上海,不能马上过来。”杜氏轻声地解释道。 “姑姑也来了?”静漪惊讶。她勉强着要起来,杜氏没让她动。 “来了,在外面同无瑕姐妹一处说话呢。雁临也在。都很挂心你。”杜氏胖胖的脸上,布着忧色。 这时候门开了,程芳云进来,见静漪醒了,惊喜地说:“总算是醒了,这两天可把我们吓坏了。不知道给你打了多少支药针呢!” 她说着,人已经来到近前,坐下来,摸着静漪的脸。 “姑姑。”静漪眼里充泪。从没想过这时候会见到嫡母和姑母。待见到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她们,简直要马上哭出来。 “傻孩子,千万别哭。小月跟大月一样,要紧保养着,不然落下病,以后可难好。知道?”程芳云忙阻止静漪。 静漪点头。 “糊涂孩子。亏你还老说自己是学医的,以后要做医生。这个你自己都不知道吗?”程芳云还是忍不住,问道。 静漪在被底的手,攥紧了。 “姑姑啊,”杜氏看了眼程芳云,说:“大夫不是说了嘛,才几天呀……小十身体又不是那么好。小十,别难过。听话,不准哭的……跟陶姑爷我们也说了,虽说有些对不住他,可是也不能怪你。谁乐意出这种事儿呢……” 静漪胸口发闷,转开脸。 “得了得了不说了。想吃点儿什么不?”程芳云拍着静漪,哄小孩儿似的问。 静漪摇头。 脸贴着枕头,枕上绣的花刺着她的脸……她身上止不住的颤,刺痛感就加剧了。 “让陶姑爷进来看看你?”杜氏问道。 静漪摇头,说:“我这会儿不想见他。” 就是闭上眼睛,都能看到他那清冷的面容;想到要听到他冷酷的声音……她不想见他。她也不知道此时见了他,她会怎么样做。也许会更加控制不了自己。 杜氏和程芳云互相望了一眼,两人都看到静漪往被子里缩了缩,简直要薄的看不到人了…… 程芳云是叹了口气,只道:“就是上回家去那趟,那么熬着,小十也没有这么瘦。” 杜氏伸手一拦她,指了指外面。 两人站起来,走出房门。 门口立着的秋薇看到她们,叫了声太太、姑太太。 杜氏看秋薇那红肿的眼睛,轻声说:“去睡一觉再来。别这样进去,倒招你十小姐伤心……等等。” 杜氏叫住秋薇,看了她。 秋薇望着杜氏。 杜氏说:“等会儿到我房里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 无瑕给静漪揉着她的手指。过一会儿,又给她拿来粥。 她吃着,尝不出味道来。本来就没有胃口,这几天给她做的东西,口味又太淡。 无瑕问道:“好吃吗?” “好吃。”静漪微笑着回答。有些虚弱。脸色白的很,被周遭大红色的床单被褥衬着,就愈加显得人憔悴。“姑姑给做的?” “你是嘴刁呢,还是瞎猜的?”无瑕问。 “瞎猜的。”静漪笑了。 无瑕看她的笑容,忍不住心疼。摸摸她的额头,烧退的差不多了,说:“舅母和我妈在楼下教训牧之呢……” 静漪一呆,问道:“说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管说什么,那俩老太太可不是我们,有分寸的很,不会乱说的。”无瑕轻声说。 静漪呆了好一会儿,才问:“他这几天都在?” 无瑕点头,道:“静漪啊。” “嗯。”静漪被无暇握了手。看着无瑕的样子,温柔的不得了。她心里不禁有些发酸,强作着笑,说:“有什么话就只管和我说。” 无瑕犹豫了片刻,才说:“这几天你病着我就担心。是不是……他怎么着你了?你不要瞒着我。” “没有的事。二表姐你想到哪里去了。”静漪手心出了汗,手指动了动,仍被无瑕握着,“他……对我很好的。什么都尽着我……” 无瑕看了她的眼睛,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你发烧的时候,说胡话那样子恨不得把陶骧给撕捋了……别难过了。孩子嘛……身子调养好了,马上又会有的。” 无瑕说着,眼里竟有泪光。 静漪低了头,说:“二表姐,你别替我难过才是。” 无瑕擦了下眼角,动作停滞在那里,看着静漪。 “我没打算要这个孩子的。”静漪清楚地说。 “什么?”无瑕看静漪。 静漪转开脸。 玻璃窗上全是雨水流成的沟壑……弯弯曲曲的,扭着拧着,最终还是落下去,不见踪影了。 她说:“这孩子……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要的。” “静漪!”无瑕险些从床边长椅上跳起来。她脸色微变,“你怎么说这种话。” “二表姐,你别激动。小心些。”静漪说着,忙又安抚无瑕。 “你不是说,陶骧对你很好么?”无瑕哪里还能不激动。她还要继续说,只是她盯着静漪那有些空洞的但也在这几日熬的红了的眼睛,忽然间就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是呢。可是,这是另一回事。”静漪轻声地说。 无瑕看着静漪……她还记得那晚的舞会上,静漪那让人惊叹的美。静漪美丽她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的是,终有一天是这样的光彩焕发。所以光彩一旦消失,她的心情就更为复杂。 “我不难过……你们谁也就别替我难过了……不需要的。”静漪说。 她仍转了头。 不知不觉的,一只温暖的手握了她的。 很温暖、很温暖。 像梦里那只手…… 她一动都不想动。明知道不是母亲,却固执而贪婪地非要想着就是她。还好无瑕在、杜氏母亲在……都在。她甚至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还会再得到她们这样近在咫尺的宠爱。宠到骨子里、腻到心都要化了……虽然这代价,也是她从没有想到过的。 “小十,你让我心疼死了。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你……”无瑕哽住。 “二表姐,我是怕。”静漪摸着无瑕的手。她在微笑,只是笑容有点凄凉,“往下,我要是再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还有什么意思?” 门外,陶尔安退后一步,回头望着陶骧。 “这是怎么回事?”她低声问。 她脸色已经很阴沉,眼中更有藏不住的火苗,却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以免惊动了人。 陶骧没言语,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长姐,到底是敲门进去,还是转身下楼? 他再明白不过,若依着长姐的脾气,不是看在静漪还在病中,恐怕一脚踹开?房门进去质问她都做的出来……但是她没有。 “老七,她是你媳妇儿。她这么说,自有她的缘由。你做什么过分的了?”尔安问。 陶骧抬手,按了下眉心。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三) 陶尔安眉皱的更紧,说:“我虽然在国外,往来信件也没有少议论这事。当初除了父亲和奶奶,反对者不在少数。既然娶了嫁了,就要好好儿的。若是你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我也不帮你说话;若不是,这样子下去,还是同你过下去的意思么?” “大姐,您过虑了。”陶骧说。 陶尔安没有听到他解释,不禁更加来气。转念一想,少不得忍了气,说:“你做事极有分寸,该怎么着,不用我提点你。我不多嘴,但是如果继续这么着下去,恐怕在母亲那里,我也不能不出声。到时候,别怪我不替你兜着。” 姐弟两人在起居室站着,一旁的仆佣屏声敛气。 “大姐,谁没有伤心难过、胡言乱语的时候?”陶骧轻描淡写地问尔安。 尔安深吸了口气,但仍很难平息心里的郁闷。忍了忍,才说:“真是伤心难过也就罢了……难道这是能胡言乱语的事?她是胡言乱语的人?你当我是好骗的?若不是看她在这个时候,你也够烦,我真想问问……”她陡然收声,又叹气,“被奶奶知道,恐怕要伤心了。” 陶骧只是听着。对姐姐他也总是尊重的。 “你要同我一起进去,还是我自己去?”尔安问。 陶骧说:“大姐先去吧。” 陶尔安皱着眉看着弟弟。她一时也摸不准陶骧的态度。陶骧的脸跟被冻过一样。若换做别人,她免不了要骂两句,可这个弟弟比她小十多岁,从小是她看着他长大的,姐弟俩感情十分的好。 “你还成吗?”她问。 陶骧看上去淡淡的,她总觉得越是这样,越是有些不对劲。这个弟弟的心思总是有些深沉,她虽然知道,但也没想到,就算是这样的时候,他仍能忍得住。 “我等会儿。”陶骧说。 陶尔安点头,过去敲了敲门,里面安静了下,才有人说请进。她推开门进去前,又看了陶骧一眼——他已经转过身去,打开烟筒的盖子,取了一支烟出来…… 陶骧站了片刻,又重新取出一支烟来,点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潮湿的缘故,烟竟然吸起来有些潮气,苦苦的。 他把烟卷儿拿远些,看了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他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听到无暇叫他,回身,见无瑕和长姐一同出来的,他点了点头。无瑕问:“静漪睡了。你要不进去看看她?” 他说好。 无瑕和尔安走开些。 他进了门,并没有将门关严了。 他只是想进来看一眼就走的。反正她也是在睡着。醒着的话,他进来,可能气氛就僵了。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他嗅了嗅,辨出是栀子花香。倒没看到这屋子里哪里有花瓶,也许是谁洒了香水,留有余香……这几日他没在这里睡,竟然觉得更加陌生起来。 她躺在床上,把薄被抱在怀里,像是这样才觉得安全似的。 他坐下来,看她鼻翼微微颤动了下……是他遮住了从窗子进来的光,她就被笼罩在阴影当中。 不知为何,他觉得她并没有睡着。 于是他伸手,温热的手指贴着她的面颊。她的面颊有点凉意,像那天,在医院的小天井里,她倒在他怀里时,她的脸就是凉的……她果然僵了身子。片刻,她睁开眼。 他的手紧贴着她的颈子。 静漪拉下他的手来,推开。 可他的手仿佛还在那里,并且用了很大的力气在卡住她的喉咙……陶骧被她这样挡开了手,也没有再动换。但是他的手挨着她的,她的手还是在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因为怕,还是因为激动。也许都有。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在这里休养一阵子,过些日子,我会让人来接你。”他说。 她并不意外。不知为何她就是能猜得到,他是要离开了。 她看着他的眼,深深的、黑黑的眸子,目光沉的仿佛能把她给吞了。 “陶骧,我……”她开口,喉咙有些哑。 他望着她,说:“你不想回去。我知道,但是不行。” 她移开视线。床头灯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黑影。黑的也深重,心里像压了无数的包袱,沉的直不起腰来……她挣着起来,坐在床上。 陶骧看她将被子拉起来。 “不是。我这就跟你一起回去吧。”她说。 “这是母亲的意思。”陶骧说。 静漪抬眼看他。 “跟家里说的是你生病了。”陶骧说。 静漪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好。” 他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来,连他们当时争执时候他那阴沉沉的语气也都消失了。仿佛他们在说的,真的只是一场伤风感冒。于他更是如此……但他这么平静,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似乎都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还是看着她,她却开始回避他的目光。 “休息吧。”他站起来要走。 拿外衣时,衣服刮了一下椅子,发出嗤啦一声。他眉头皱了下,将衣服搭在手臂上。转身要走,却看到静漪正望着他。他立住了,也望着她——她分明在盯着他,却好像又不是,而是看穿了什么似的。那眸子是越来越黑,闪着晶彩,却有种冷的怕人的意思。 “她不是女友的妹妹那么简单吧。”她说。 陶骧眉尖一蹙。她听似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他却立时明白了。他将衣服丢回椅背上,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回答我,我其实不知道。”静漪说着,往后靠在床头上。有点支撑才好。“她倒是不讨人厌。” “别费这个心思了。既然对你来说是麻烦,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陶骧说。 她说:“我不担心她……” “那么你担心什么呢?”陶骧沉声问。 “我说了我不担心这些!”她反而抬高了声浪。 “静漪。”陶骧隔了一会儿,才开口。 静漪望着他。 “在你心里,我必须是个混蛋?”他问。 他忽然低了头,靠近了她。 他的眸子和她的,也只有几寸远的距离。 静漪有短暂的呼吸停止。她只望着陶骧,手被他按住,人也定住了似的。她似乎没有听明白陶骧的问话,只是注视着他的眸子。 “他死了。你这不算是背叛他。”陶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 很轻很轻地,却让她颤栗。 静漪扬起手来,被他挡住了手腕子。迅速地,他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 陶骧低声,在她耳侧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守着吧。不想生孩子,你就不生。不过你把这点小心思放好了些。不然日后你在陶家,寸步难行。” 他松开她的手,整理了下衣服,才转身出门。 “好好养着。我保证这段时间绝不打扰你休养。”他说着开门。 就在他开门的一刹,一只花瓶咣的一下对着门口便砸了过来。 他连脚步都没停,出去便将门关好了。 “老七?”许雅媚正带着虎妞端了夜宵上来,看到这情形站住了。 陶骧却只应了声“二嫂”。 雅媚见沉着脸从自己身边经过,问道:“老七,下去吃晚饭……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陶骧这回没有应声了。 雅媚愣了下,发觉不对,急忙敲门进去看静漪,“静漪?” 静漪伏在床边,雅媚愕然,扔了手里的东西跑过去,借着灯光一看她的脸,汗湿……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湿乎乎的一片。 雅媚扶起静漪,看她不好,忙叫秋薇来。 静漪大恸,不等秋薇来,下床跌撞着进了盥洗室,又大吐……雅媚也有些慌,忙着让叫医生来。 被静漪一把抓住了旗袍下摆。 雅媚禁不住落泪,颤着声说:“你们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不是该互相安慰着?是不是伤心大发了,都口不择言起来了?静漪千万别难过……好歹宽心些……” 静漪摇头。 不难过。陶骧不难过,她也不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他们本就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她咬着牙,只觉得苦水回灌,心口窝像扎了什么进去。 · · “七嫂,你要吃点什么?”陶尔宜在楼上的阳台上探出身来,对在下面花园里的静漪叫道。 静漪回头仰望,看着翠绿背景下的尔宜。 难得今天太阳好,她出来晒一晒。 “要吃点什么?”雅媚问她。 她想了想,说:“什么都好。” 已经有三个礼拜,她每天的都是睡觉和吃东西,再变着花样给她弄来好吃的,胃口也提不起来了。且这段时间下雨的时候多,白天也是阴沉沉的,夜里常常睡的浑身都是汗。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四) 她觉得只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杜氏母亲却判断她这也许是盗汗,请了医生来给她看。医生倒说不妨,不肯给开药,只是让她静养。时间一日日地过去,她虽已经好了,看着嫡母还是为她着急,也不忍心。嫡母要她吃什么,她也就顺从的吃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多日没有照过镜子,偶尔看一眼,倒觉得自己胖了些。带来的衣服却还是合身的。可见这阵子,她变化不大。 她又看看尔宜,还在那里等着回信儿呢。抬手对她摇一摇,笑了下。 幸亏有尔宜和瑟瑟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制造出来的噪音。不然每天进出这里的人,都生怕触到她什么伤心事似的,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她还真就受不了了。 “老八,你就拿奶油曲奇饼来好了……就是你昨儿出去带回来的那种。”雅媚仰头对尔宜说。尔宜应声进去了,雅媚才说:“我看你最近点心也吃腻了。老八昨儿带回来的曲奇饼还挺好的。” “八妹是去探望文谟了?”静漪问,目光向前。 瑟瑟正在水池边,和她的看妈一同玩着水。水池里莲花开的正好,瑟瑟水红色的裙子,和水红色的莲花交相辉映,她玩的高兴,咯咯的笑着。 “说是去买书,顺道的。”雅媚说。 静漪点点头。 她原本以为陶骧走,尔宜会先跟着回去。尔宜却坚持留下来。每日陪着她,虽然只是早晚和她聊聊天解闷儿,照旧出去玩,可她也觉得难得。总觉得尔宜年纪小,性子活泼些,爱玩。如今却越发看出来是个少年老成的。 “程伯母过几天该回北平去了吧?”雅媚问。 静漪点点头。 “早就该回的了。”她说。姑母小住一阵子,随无瑕回了上海。商议好的,父母亲和姑母会一同从上海回北平。眼下归期未定,都是因为她。 “听说程伯父昨日到了。这阵子程伯父往来宁沪之间,相当之辛苦。”雅媚说着,看尔宜亲自端了咖啡来,笑着点头,“你倒也快。” 尔宜把咖啡和曲奇饼放下。给雅媚倒了咖啡,她和静漪都是牛奶。 静漪拿了曲奇饼泡牛奶,尔宜就说:“七哥最爱这么吃……我跟文谟说,这两盒曲奇饼都归我了。今儿咱们吃这盒,另一盒拿回去归七哥。不过八成儿最后还是归了麒麟……” “老八,牛奶给我。”雅媚打断尔宜。 尔宜边递牛奶给雅媚,边看静漪——曲奇饼泡软了,一半落尽牛奶里,剩下半块在手中。她同那半块曲奇饼一样,都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尔宜给她换了杯牛奶,说:“天气好热。” 静漪点点头,说:“可不是么。” 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时候,天气就是最好的话题。 “二嫂,你做青梅酒了么?”尔宜问道,“文谟昨天忽然说起青梅酒。他好多了,预备回桂林静养。我仿佛记得二嫂说过今年要做青梅酒的。” “有。不过不多。都给文谟吧。”雅媚笑道,“也不知做的好不好呢,头一回在南京长住,什么都想试一试的。这可是试验品,不好喝,回头不要骂我。” “他么,有酒就喜欢的。给二哥留一坛,回头我们也带一坛吧。”尔宜这回说话小心了些。 雅媚会意。她转头看着瑟瑟,拍手叫道:“瑟瑟快过来!” 瑟瑟玩的身上溅了水珠子,跑过来时,额上也有汗。过来了,倒不去找雅媚,非要挤到静漪的椅子上来。 “这么热的天,瑟瑟,你要把小婶婶缠磨地难过了。”雅媚要拉瑟瑟。 瑟瑟嘟着嘴,静漪给她擦着小下巴,笑道:“没事的,我不热。” 雅媚看她给瑟瑟喝牛奶——也真是的,这天气,她们行动都要出汗的,静漪却似乎没有这个困扰。此时在阳伞下,静漪的脸色比平时看起来要好很多——雅媚只顾了看静漪,被静漪发觉,问:“二嫂,又看着我出神做什么?” 雅媚回神,说:“我琢磨着挑个晚上出去吃西餐、看电影好不好?整日闷在家里可不好。” “二嫂忘了,咱们还得选一日去我母亲那边吃饭呢,不是说让你定时间?”静漪提醒雅媚。 她心里明白,父亲昨日到了,按道理她该过去拜见的。前两次父亲都没有住下,她又尚在病中,虽然是现成的借口,雅媚却大概也已经觉察不对劲儿,这一回不去,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了。 “哎哟,我还真的把这事儿忘了,瞧我这记性。”雅媚懊恼,想了想,说:“就明天晚上如何?你们二哥今天晚上有应酬。也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今天程伯母过来,我就同她讲……程伯父也是太客气,昨日一到,便让三哥转告御之,晚上一同用餐。” 静漪笑笑。 父亲和三哥,是在这样的小事上,都不会失礼的人。虽然没明说,应该是向陶驷一家照顾她表示谢意的……可是名义上,她已经是陶家的人了。 “那么今晚咱们就去看电影?我请客好不好?”静漪靠着瑟瑟。 瑟瑟喝着牛奶,嘴边一层白色绒毛似的,看着有趣。 她亲亲瑟瑟的苹果脸,热乎乎的。 也不知怎的,就觉得心里酸软起来……听着雅媚说:“虎妞儿,拿报纸来,我看看今天有什么电影。” 尔宜不等虎妞走,就报了一串电影出来。 雅媚含笑道:“也不知你这些日子,到底是照顾病人呢,还是怎的?先就把这些给摸了个透。” “每天把报纸看三两遍,不用特地记,也就记住了。”尔宜微笑着说。 雅媚点了点她,分明不信,可也不揭穿,倒来问静漪:“你选一部?” “去看个外国片子吧。我有很久没看外语片了。”静漪说。 三个人来来去去地商议着究竟看什么,外面来人说程夫人来了。雅媚忙起身去迎接。瑟瑟是极喜欢胖胖的程奶奶的,听到说来了,一溜烟儿跟着她母亲就去了。 “瑟瑟当心些,别跑。”静漪慢些,看瑟瑟蹬着小胖腿跑着,头也不回,有些着急。 尔宜便说:“七嫂, 程夫人是同索雁临母女一道来的。她们这些日子常来常往的,同雅媚既是世交,雅媚又爽快好渴,彼此已经有些熟不拘礼。杜氏进来便嚷嚷热。静漪看嫡母穿着阔袖香云纱的旗袍,滚圆的身子比之以往竟更胖了些似的,忍不住有些想要笑。静漪见索夫人果然香云纱配了黄油钻的首饰来的,不禁莞尔。 索夫人母女则是保养的极好的最佳范例,都是高个子、好身段,就更加衬的杜氏浑圆……看着静漪笑,杜氏便说:“你这个丫头,又要取笑母亲了。” “没有的事。母亲这样很好的。”静漪说。 索夫人也对她微笑点头,道:“这样穿戴的确不错,十小姐眼光好。” 静漪轻声道:“哪里。” 杜氏看看她,说:“好像比昨儿又耐看一些了……你这颈子上的红包是怎么回事儿?雅媚,你家里有蚊子?” “程伯母,夏天呢,这屋前屋后的草木又多,蚊子是有的。我看不住蚊子的。”雅媚可不同杜氏客气,笑道。 几个人都笑了,杜氏偏要板着脸道:“那我把静漪放在你这里怎么能放心?” “放我这里这么久了,程伯母,现在反悔可也来不及了。再说您家那姑爷,可也说了,到时候来接走的。接走的时候缺斤短两,我也得落埋怨。您瞧我这可劲儿的想法子把静漪喂胖点儿,就是怕你们呢。”雅媚笑着。 “我那姑爷可是忙的不见影子了。”杜氏皱着眉,手上纨扇挥了挥,仿佛蚊子就在眼前,“早早的,太阳还没落山,你就把艾香点上。小十最怕蚊子……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就那么招蚊子。” “母亲,瞧您说的。”静漪被嫡母说的,忍不住要去抓颈上的红包。 “别抓。抓了留下疤,回头老七嫌有疤,不接你回去,我可更落下大不是了。”雅媚干脆也开起玩笑来。 静漪只觉得被蚊子叮咬之处,奇痒难耐。她脸红着,对她们无可奈何。 雁临看她窘,笑道:“牧之最近是不能来的了。要不然,恐怕早就亲自来接你回去了。” “一倒出出空来就会来接的了。”雅媚笑道。 静漪不出声。 最近她们在她面前议论陶骧,都有些顾忌。今日不知为何,总要提到他。 她隐约地知道陶骧被紧急调回兰州又是跟时局有关。女一中的爆炸案,查明是马家做的。逄敦煌被洗脱了嫌疑的同时,西北军与马家的恩怨也再次被挑了起来。倒没有人同她说这些,她也不去看报纸上的时评。但是以她对陶骧的了解,加上父亲惨遭横祸的陆岐,往下必然有一场恶战。马家偏安一隅,虚实不明,此战会持续多久、结果如何,其实对陶骧来说,至关重要…… “静漪。”索雁临轻声叫她。 “三嫂。”静漪回神,发现这里只剩下她和索雁临,还有怀里的瑟瑟了,“母亲她们呢?” “二嫂带她们去参观地下室了。其实母亲是嫌外面热。”雁临微笑着,也逗弄着瑟瑟。 瑟瑟好性子,本来就不认生的,只不过像索雁临这样时时处处都维持着标准的优雅贵妇形象的女子,难得同孩子玩耍的。此时静漪看她一身象牙白色蕾丝洋装,胸前一挂珍珠链子垂下来,因珠链上一枚造型奇特的坠子,做了钻石海豚的形状,倒给瑟瑟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她也忍不住微笑。 “有时候我也想,有女若此,夫复何求?”索雁临轻声叹息。 瑟瑟玩腻了海豚,又开始对索雁临的洋装感兴趣。 这回静漪要瑟瑟别去乱动,雁临却不介意,索性把瑟瑟揽过去,说:“反正我的衣服,也只穿这一回……洗都不要洗的,不怕。” 静漪素知她生活奢侈,婚后已经收敛许多,不想穿衣上的习惯仍然不改。她看雁临今天的表现有些异样,想问,又觉得不便,只得问:“母亲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北平?”她在担心,因为她的缘故,母亲返回北平一再拖延。姑母在这里时已经着急回去了,因得到大表哥的信儿,说是大表嫂刚刚验出,也有孕在怀……“我这里已经是好利落了的。若母亲因为我的缘故,我实在是有些……”她说着。 “并不都是你的缘故。”雁临听她这么说,抬眼看看她,微笑。“父亲也有事情没有办妥当。他前阵子都在上海,这几日才过来见见这边的老朋友。” 静漪听着,半晌无言。 父亲所谓的见见老朋友,大约有不少,是从前北平政府的老政客、变脸成新贵;又不知是有多少新贵在内……父亲如果想,他总是会左右逢源的。 “静漪,”雁临又叫她,“二嫂刚刚说,明天你们一同过来晚餐。” “嗯。”静漪点头。雅媚当着索夫人的面说起来,她总要维护嫡母的脸面的,也就默然应允了。这是免不了的一程。她倒也不怕去吃这顿饭……“我知道。明天我们准时去的。” “母亲说让我瞧着办。我知道你爱吃什么。回头让人做几道你最爱吃的菜。”索雁临显得高兴起来。 静漪看她,觉得这会儿,才是索雁临来了这里之后,真高兴的一刻。 她默不作声地望着雁临,雁临被她看着,终于说:“静漪,你的眼睛,真让人受不了。” “怎么?”静漪问。 雁临垂下眼帘,有点惆怅地说:“好像会说话。” 静漪竟笑了,说:“三嫂,难道你在追求我么?从前那些男生,无论是情书还是谈天,总是要说一句‘你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不能当真的。” “搁在你身上,这句话就得当真……我下半年可能去美国一趟。”雁临说。 “旅行?”静漪心里一动。 “不是。去做一个彻底的检查。”雁临解释,“不知道结果究竟怎样。” “会没事的。”静漪说。她没有说到底是什么样的检查,静漪却有些明白。 “但愿如此。”雁临没有抬头看她,只顾着和瑟瑟玩。“静漪,有时候男人难过,碍着面子,并不会说个明白。越是在意,可能越是不会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静漪看着雁临那盘在脑后的精致的高髻上,点点钻石如星如月,耀眼生辉。 她没有说话。 “你好好保养。还有希望的。”雁临抬头,对静漪微笑,“我如今常常会希望,有一日儿女绕膝。虽说在你面前,现在说这些,恐怕是引你难过,有些不对。但是我同你,大可抛了那些客套话。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孩子,你若是不想生,陶牧之这样的男人,并不愁有人愿意替他生……当然他稀罕不稀罕,则另当别论。” “三嫂……”静漪开口,笑笑,“三嫂活脱脱是母亲的口气。这些话真不像三嫂说出来的。” 雁临微笑道:“好心同你讲,你倒笑我满脑子封建思想?我这些话,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大家彼此感情好,或者至少抱着要好的心的。果真勉强不来的话,也就罢了。我虽未受洗,念书时却在教会学校,总有些观点,皈依了上帝。孩子是天使,有爱才会来,有爱才能留住。” 静漪倒真想不出来,自己要怎么应对三嫂这番话。 雁临看她的样子,伸手拍拍她的手背,说:“母亲她们不在这里,我才敢同你说这些的。母亲这阵子寝食难安,总归是因为帔姨不在了,她也答应了帔姨要照顾好你的缘故……” 静漪吸了吸鼻子,点头。 “三少奶奶、小姐,大太太要你们进来吃冰激凌。”秋薇跑出来。 静漪刚说了好,瑟瑟已经叫着说快些快些,小婶婶我要去吃冰激凌……静漪被她拉着,一路几乎脚不沾地地小跑着,进去,果然杜氏她们在客厅里落座,头顶风扇呼呼地吹着,茶几上摆着冰激凌。瑟瑟乖巧,虽然想吃,还是站在一边等着大人给她分派——她拿了勺子先给在一旁的静漪吃,静漪刚要张口,被杜氏瞪眼睛说:“都说了让你忌生冷。” 静漪对瑟瑟眨眼,瑟瑟毫不客气地把一大勺冰激凌塞进嘴里去了。静漪笑着,揉揉她的额发。 “母亲也真是的,不让人吃,还让人进来看着。”她说。 “看看就好了。过阵子身子好了,有多少吃不得?对,瞧我,还有件事儿,静漪,慧安明天也会到。要成婚了,家里不让她随意出门。从姑姑那里听说你病了,她总想来看看你的。”杜氏说。 静漪怔了下,才说:“多麻烦呀。” “马上就是一家人,再说她同你一向要好。”杜氏微笑。 静漪这才不言声了。 此时是五月里,八月里,慧安和之慎就要成婚了的。这也是转眼间的事。 想她那时候在家里,带着慧安四处游玩,恍若昨日…… …… 隔了一日,陶驷一家三口和静漪、尔宜一道来了程世运在南京的宅邸。 除了陶驷,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来。陶驷他们为了表示对主人的经意,早早下了车,进了大门,倒有半程是走来的。他记性很好,程仪在前头引路,他倒也不用程仪指导,就给妻子弟妹做了向导。 静漪跟随在陶驷夫妇身后,心里倒也佩服。陶驷的确是心细如发的一个人,虽然看起来多数时候是满不在乎的神气,却当真是心中有数的。 别的她倒也并不往眼里去,唯独屋前两株高大的金桂树,看上去已经颇有年头,引起她的注意来。 “据说有三百多年了。我看,要成树精了。”陶驷说。 “八月里,桂花香气要飘出很远去呢。”雅媚也喜欢,赞叹道,“静漪,我记得怡园有棵年岁很久的银桂?” 静漪想想,点头称是。 父亲生于桂花飘香的时候。每年庆生,都在桂花开的正盛的时节。那时她小,家里的确是有这么样的一棵桂树,母亲抱着她立于树下,父亲走过来,将她接过去……她方有记忆吧,大约三四岁的,可到现在忽然的想起来,这模糊的印象里的父亲,身上有独特的味道,被桂花香气覆着……现在想想,恐怕是酒气。而且,父亲把她举高了,她小手方能够到那桂花……扯一扯,桂花落满襟。 她仰头看看这桂树。 她成年了,桂树却仿佛更高了…… 她听到陶驷夫妇叫程伯父、瑟瑟喊爷爷,回过头来,看到父亲和母亲出来了。身后是之忱和雁临,之鸾和慧安,还有之忓……很多人站在那一处,在她看来,蔚为壮观。父亲还特地弯身同瑟瑟说话,神色颇为和悦。 “父亲。”她终于走过去,叫了声父亲。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十五) 程世运看了女儿,点了点头。 他随即请陶驷他们先进去。 其他人倒罢了,慧安先过来同静漪拉了手说话,只是说不几句,慧安眼里泪光闪闪。 “九嫂,你什么时候变了黛玉妹妹?你可是我的宝钗姐姐!”静漪同慧安开玩笑。 “乱喊,谁是你九嫂?”慧安又脸红。不想静漪这么久不见,和她依旧是亲密无间的。看她消瘦,又心疼。 “今儿晚上是家宴,你可逃不掉是程家人了。”静漪笑着说。 “你倒也会形容。黛玉宝钗,一个薄命少亡,一个孤独终老……”之鸾在一旁冷不丁地说。 慧安一怔,静漪却是笑着说:“七姐总要抓我小辫子!不过是一个形容。难道九哥还是那百无一用、只会谈情的宝玉么?九哥的聪明劲儿倒是有宝玉的意思。” 之鸾哼了一声,说:“懒得跟你磨牙。”说罢,追着雁临的脚步去了。 静漪笑笑,说:“九嫂,别被这大姑子给吓到。她是纸糊的老虎,吓人也是一时。” 慧安倒真有些忐忑,问:“七姐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你?” 静漪此时看到不远处的之忓,道:“她就是那个性子。掐尖儿、好胜,让着她些就好了。你看她在三嫂跟前儿,乖的跟猫似的。” 慧安笑笑。 静漪落座后仍同她在一处,看她们两人相处融洽,一直跟在静漪身旁的尔宜就故意“吃醋”,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把静漪和慧安给打扰的说不下悄悄话去,还得意地笑……杜氏看着,趁机道:“静漪今晚留下吧,慧安后日就走的,你们难得见一面。” “程伯母说的是,静漪就留下吧。”雅媚也笑着说。 “不要,我要小婶婶跟我回去。”瑟瑟忽然站起来说。 她个子本来就小,站起来反而不如坐在椅子上高,这会儿说着话,竟是小人儿都不见了,引桌上大人们一通大笑。 “客房很多,这里环境也好,不如都留宿一晚,明早用过早点再走。”杜氏说。 陶驷和雅媚婉拒。杜氏也不勉强。于是这晚,就静漪自己留下来过夜,随行的只让被陶骧派驻这里听从她调遣的图虎翼和秋薇住下来。 静漪与慧安睡了一处。 只是她自小产后,添了失眠的毛病。 这晚和慧安说话到天蒙蒙亮才睡着,又是一身的汗意醒来,再也睡不下了。 她看慧安睡的正香,轻手轻脚地先起了床。出来看到秋薇已经在外面候着。拿了衣服来,说是二少奶奶让人送来的。静漪已经知道这些东西索雁临都已经替她备好。可见昨晚让她留宿,绝不是一时兴起,但雅媚这样的贴心,也让她感慨,果然换了了雅媚送来的衣服。 离用早点的时间还早,她下楼来,往后面一走,先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是三哥,就想离开。偏偏之忱,回头叫了她一声。 “小十?” “三哥早。”静漪倒不好拔脚就走,出来房门,才知道原来三哥站在这里,是陪着父亲呢。他身旁还有之忓。看到她,之忓说了声十小姐早。“早,之忓大哥。” 程世运一身黑色的绸衫裤,正在院子里打太极。 静漪见这才是“白鹤亮翅”,明白这趟拳还有的打,也不妨一站。 此时天气尚觉凉爽,花木葱茏环绕,空气也清新的很。兄妹俩都沉默,仿佛谁都不想开口说第一句话,也都望着在打拳的父亲。程世运一趟拳打下来,收住了势子,接着又从头开始……静漪的目光跟着父亲的身姿拳路。她好像从未像今天这样,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父亲打拳。 之忱说:“父亲见老了。” 静漪看着父亲。 她看不太出来父亲哪里见了老——太极拳打的有纹有路,舒展、好看……面容清癯,虽是白发见多,却是在他这个年纪来讲,难得的英俊,身形几乎和年轻时候不差什么。 “我倒看不出。”静漪说,“父亲的雄心,不亚于三哥。恐怕细究起来,三哥也不过是父亲的映射——父亲哪里会老?哪里能老呢?” 之忱转头,看看冷静自持的妹妹。 “父亲他们很快回北平,你也要回兰州,相聚虽有时,但也不易。既然回来住下了,不妨同父亲和母亲好好相聚几日。”他说。 “三哥是做大事的人,这等小事,就别亲自过问了。”静漪话语中含着笑意,倒真不见讽刺之忱的味道。之忱听着,惟其如此,更加难以同静漪继续谈下去。静漪也知道,三哥的性子虽沉稳,对她这样的言语带刺,已经是忍之再忍。停了会儿,说:“我来,是看在母亲份儿上的。” “讲到孝顺父母这一样,我自问不及你,更不及之慎。”程之忱说。 静漪怔了下,才说:“伤她的心这一样,你们谁也不及我。我并非不想,只是不能事事都顺从。父亲母亲,从小也没那么教导。” “我也乐于看到你有自己的思想……牧之可有电报来?”之忱问。 “三哥的情报网密如蛛网,若他有电报来,怕是我没收到,三哥想知道,也就先收到了。”静漪也不去看之忱的脸色,轻声地说,“有的。隔几日便有电报来问候。从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那些电报交到她手上,她只是粗粗地扫一眼。因为电头是给她的,别人都不会看。她不提,别人也就不问,内容究竟是什么……其实内容大同小异,简简单单十几个字罢了。 他说话从来都简明扼要,三言两语便直中要害,这电报稿也是他的风格。 只是不知道这是他的手笔,还是熟知他习惯的岑高英拟的…… “三哥是提醒我该回去了吧?我的确该回去了。六月初六是老太太的八十寿诞,我一定得回去的。”静漪说。 程之忱扫了妹妹一眼,又见父亲收了势子,之忓拿了毛巾和紫砂壶刚要去,他接了过来,下台阶朝父亲走去。 静漪站在原地,望着三哥和父亲极似的背影……这两个背影迅速地靠拢、简直要重合了。 她没等父亲看到自己,已经转身离开…… 稍晚些,全家人聚在餐厅里用早点,静漪同杜氏说,她想返回兰州了。 杜氏有点意外,但倒不拦着静漪提早回去,于是道:“路途太远,若老九在这里,可以让他送你回去。先给陶姑爷打电报吧,商议好归期……老爷?让之忓去?”杜氏很自然地转向程世运。 静漪见状,先道:“不了,母亲。我这是回家呢,不用那么麻烦。再说他忙,打招呼他又得派人来,兴师动众的,倒显得我拿乔。而且我身边人手够的,足以照应,母亲尽管放心。”静漪说着,见程世运放下筷子,虽没有说什么,显然也不反对她自己的安排。 “既然是这样,我倒也赞成你这么处事。回去仍是好好养着,往下天儿越来越热。”杜氏嘱咐着。 静漪一一听从。 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不如就早些走的好。 ? ? 【第十六章?至深至浅的痕】 ? ? 程静漪决定要走,到她离开南京,不过三日。 她虽然时间紧急,还是有好多行李要带。她一再地表示路途遥远、行李多了携带不便,还是有东西不断地送来。到后来她只能望着堆在陶驷家中客厅里那整整齐齐的箱子叹气……再轻装简从,这些要她带回去的心意总不能拒绝。只是她坚持不接受三哥三嫂替她安排的专机,还是听从陶驷夫妇的安排,搭乘普通航班返回兰州去。 临走时到机场来送行的人多。她只知道父亲和嫡母没来。父亲不会来,嫡母则是她不忍心让她这么大年纪还要来送机。 上飞机她从舷窗里往外看,他们也都还没有离开。正是细雨霏霏,一把把伞撑着,伞下是一个个熟悉的亲人。陶驷抱着瑟瑟,也还在。连白文谟也在,手臂还吊着,虽是如此,翩翩风度不减。 静漪从未如此渴望过飞机能快些起飞,他们也可以早些离开……她还是起身去机舱门口,对他们挥挥手。 其他人倒也只是挥挥手,陶驷许是被瑟瑟闹的凶了些,他就抱着瑟瑟往前走了几步。 静漪听瑟瑟喊她小婶婶,扶着舱门的手就抬不起来对瑟瑟挥一挥……还好空乘来请她回到座位上去,告诉她要关舱门了。 她才对着瑟瑟抛了个飞吻……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一) 回到座位上,还是尔宜替她系上安全带。 静漪看看尔宜,眼睛也有些发红。她伸手抱抱她,说:“很快回家了……离家都一个月了呢。” 有点黏腻,天气太热的缘故。飞机还没有起飞,起飞了想必会好些。这是架运输机改造的民用航空器,头等座的位置也谈不上舒适,不能与来时乘坐的那架飞机条件相比较。静漪有点担心尔宜,尔宜却安之若素。 静漪和尔宜说着话,看到对面坐着的秋薇。秋薇系上安全带就已经歪在那里睡着了。等起飞后,她拿了自己的披肩,给秋薇披在身上,看她睡到流口水,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尔宜见静漪对秋薇那宠爱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七嫂,对秋薇真是好。” “她来家里时候,照我娘的说法,就是豆芽菜。小身子,头倒是老大一颗。样子太难看了,人牙子把她简直算是送给我们管家的。那一房都不爱要她,因为要来也不能马上就用。我奶娘心好,每天给她点吃的,后来就带过来。我娘喜欢她。傻乎乎的,那时候,我也小,就知道她爱吃……你不晓得,她小时候,和我抢奶酪吃……被奶娘看见也打她的。就是不改,真是个傻丫头。受了我不少气……”静漪说着,尔宜就笑。 “哎呀,我也想我的铃儿了。” “常说要跟我一辈子照顾我。你看看,我还没睡,她睡成这样。”静漪笑着说。 飞机遇到气流在颠簸,她们沉默下来。 静漪望着舷窗外雪白的云。 “七哥开飞机带你上天……是什么感觉,七嫂?”尔宜问。 静漪没动。 薄薄的云和雾,在头顶掠过……飞机俯冲下去的时候,几乎要碰到树梢儿;那山川河流,玉带一般,亮晶晶的……晚霞满天的时候,平稳落地。可是心跳仍然剧烈……她捶了捶腿。仿佛腿上因惊讶和激动导致的酥软还在,让她不能动弹。 “很……神奇。”静漪说。 尔宜看了静漪一会儿,见她只望着舷窗外,不晓得究竟在想什么——白净的面孔、纤长而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她轻声说:“七嫂,文谟跟我求婚。” 静漪转过脸来,却不显得惊讶,只问道:“你答应了?” 尔宜摇摇头,说:“没有。可是我现在有点后悔。” 静漪看她一会儿。 尔宜脸色有点苍白,比起前阵子那活泼泼的样子,此时的尔宜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她并没有发现尔宜的心事,不禁握了尔宜的手,说:“以我的了解,没人会真的勉强你的。” “我明白。就是这样,我才觉得有些不好。若是我答应了,可能会更好些。”尔宜说。 “你喜欢了他?”静漪问。她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若是你喜欢了他……” “七嫂,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尔宜问。 静漪想了想,还是摇头。 “七嫂,你这么聪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就更不敢说自己一定懂得如何做了。我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要我决定将来的事,做不到。”尔宜说着,将裙摆整理了下,“可是我有些喜欢他。也许他再求一次婚,我会改了主意。不过像他那样的人,大概是不会的了。” 静漪看尔宜笑起来,倒有些故作轻松的样子。过了会儿她才说:“你还有时间考虑。升学、读书……会有不一样的人出现,你也会有不一样的思想……” “嗯。”尔宜靠着静漪,“七嫂,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为什么这么问?”静漪摇摇她的手。 “我明知道他不会是因为我才求婚的,可我真的想过答应他。”尔宜拿了手帕,虽然没掉眼泪,可是静漪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想哭的。 静漪摇头,说:“尔宜,我同你讲过吧,你很好,不输给任何人。会有人珍惜你……我不敢说文谟是这样的人,只是因为我对他并不了解。” 静漪给尔宜解释着。这正在最好年纪的女孩儿,最应该享有的就是爱情……她的老师,安娜,曾经在给她讲解曲子的时候说过,凯瑟琳你还不懂得爱情,就弹不出很多曲子的意境……当她以为她懂得爱了,却也不再去老师那里上课了。 “尔宜,若有一日,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会让你你惦着自己、却又并不是完全惦着自己;念着他,却又并不会满心都是他……而他也是如此,那么你大可以去同他恋爱一场。我会祝福你的。”静漪轻声说。 尔宜似懂非懂的,还是点了点头,说:“七嫂,我心里乱。” 静漪拍拍她的后背,微笑。 “也许,白文谟只是选了个错的时机。”她说。 尔宜没有再说什么,她也就不再说。来时助她度过路上漫漫时间的那本诗集,又被她拿了出来。她翻着……忽然,拿在手里,有些发怔。 她已经很久没有翻过这本书,只是记得自己的习惯,是看到哪里,会把那条红丝线搁在哪里的。此时红丝线放在扉页处,而她,是从来不会这么做的……她想起那一天,这本诗集就被陶骧放在手边。 她握了书。 皮面光滑,她更握紧了些,心里就有些烦。 从来心烦的时候,读这本诗集就会让她平静下来,此时却不想去翻开。 尔宜睡着了,靠着她。她直待尔宜转向另一边,才起身。放在膝上的诗集落在地上,她欲弯身捡起,恰巧经过的人早她一步,说:“请让我效劳。” 静漪站着,果然那人将诗集还给她。 她说:“谢谢,逄先生。” 逄敦煌笑眉笑眼的,见她认出自己,便说:“为什么每次在你面前都没法儿装神弄鬼?” 静漪微笑道:“这是因为逄先生本是磊落君子,在我面前并没有刻意隐瞒而已。” “少奶奶。”图虎翼原本是坐在后排,此时已经过来。 静漪让他回去。 图虎翼看了逄敦煌。 逄敦煌笑道:“图副官,请这边。” 图虎翼看向静漪,静漪微笑。他果然大喇喇地过来先坐了,倒是坐在了秋薇身旁。 静漪明白他这是职责所在,正好旁边有空位,她请逄敦煌一坐。逄敦煌也不拘礼,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了,看看看她,问道:“恕我冒昧,十小姐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在病中?” 静漪摇头,说:“只是旅途劳累。” “那是我多虑了。”逄敦煌微笑。 静漪知道他显然并不相信她的托词,不过既然这么顺水推舟了,她也就松了口气。想起来,她说:“那天,多谢你。” 逄敦煌眉一挑,大眼睛里流露出笑意,说:“后来想想,那件事我办的实在愚蠢,其实没有我,你也不会有危险的。反而是我着急,暴露了行踪。” “他们为难你了?”静漪问。她能理解本能的反应。所以难免对逄敦煌有种尊敬。 “就对待一个土匪头子来说,并不算为难。而且陶参谋长不是酷吏,还要滥用刑拘的。这不是他的做派。你看我现在完好无损,也就知道了。”逄敦煌言谈间尽量轻松。程静漪望着他的眼中,诸多审视的意味。他想这大概不仅仅因为他的身份,她想确定的还有更多。想到这步,他就要笑出来,“我是土匪,十小姐。跟我沾上点联系,恐怕对你不是好事。那天是我失策,该向你道歉才是。” 静漪听着逄敦煌提起陶骧,用的是陶参谋长这个称呼,未免有些觉得陌生。 “我仿佛说过,你也不是寻常的土匪?”她说。 “土匪就是土匪,哪里有什么区别。”逄敦煌微笑着回答。 他坐在那里,神态中竟显出些沉静来。 静漪看了他,想到那些为他奔走的人,大约有不少,是他当年在东瀛时结交的师友。他们这一代留学东洋的人,是有人在那里结下真友谊的。 “逄先生若是寻常土匪,恐怕倒好说了。就是如今这样子,满怀抱负,壮志未酬,既不见容于官,长久下去,恐怕也很难见容于匪。逄先生终于还是得找一条合适的路,给自己走。”静漪轻声说。 逄敦煌大眼睛极亮。 静漪说这些话,是冒着不小风险的。逄敦煌脾性,她本就不了解。不过她直觉,逄敦煌不会真的生气。 “眼下没有这个打算。”逄敦煌含着笑,道。 “从前他们靠贩卖烟土、打劫官商,甚至走私军火度日,如今烟土你算是弃了,打劫你又不肯,走私军火……西北军把控这么严,还能做的下去?”静漪问。 “把控再严,也不是铁桶一只。”逄敦煌忽然笑的厉害。 静漪顿了顿,说:“可不是么,百密终有一疏。” “我并无其他意思。这几日,我听来听去,都是类似的话,无非是劝我弃邪归正。听多了,未免心生厌倦。十小姐,见谅。”逄敦煌说。 静漪说:“逄先生还是叫我陶太太吧。” 逄敦煌点头,道:“陶太太此番在南京逗留期间,风头一时无两。” 静漪皱了眉。 “陶司令英明,总算查明真相。碍于我匪首身份,陶司令放与不放,都有充足道理。蒙田将军斡旋,陶司令,或许也有陶参谋长的意思,将我释放。我才能来南京与师长、同窗一会。这些,不知陶太太是不是知道?”逄敦煌问。他毫不避讳。只是他言辞之间,虽然称呼陶盛川父子官名,听起来,却没有由衷的尊敬。 “略有耳闻。但是,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来龙去脉自然不清楚。不过事情搞明白了,总是好的。”静漪点头。 “我以为女一中爆炸一案,即便不是我做的,将我逮住,也不会给我活路。且照西北这么多年纷乱战局的传统,陶家要想除掉马家,根本是不需要这样的借口的。马家虽退守河西,近段时间与西部权贵勾结,再次来犯是迟早的事,借机应战即可。”逄敦煌说。静漪平静地听他分析,并不表态,看上去,似乎也只是出于礼貌,才听他说这些。他微笑道:“同陶太太谈论这么沉闷的话题,是我的不对。” “没关系。”静漪拂了拂裙子,说:“逄先生对西北战局,了解甚深。” “山中无事,除了搂草打兔子,也就是琢磨下这些,权当消遣,也自得其乐。”逄敦煌笑道。 静漪轻声说:“若果然自得其乐,也不错。只是我还记得同逄先生的那局棋,格局分明不是后来的陶渊明。” 逄敦煌微笑,“怎么还是后来的陶渊明?” “桃源仙境,也是仕途不得志后归隐才向往的。我这是同逄先生闲聊,不当之处,见谅。”静漪微笑。 “陶骧知不知道,你很为他着想?”逄敦煌问。 静漪说:“逄先生若有一日出山,未必在牧之麾下。若与他为敌,恐怕倒不如你真的在伏龙山隐身做匪首的好……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诸葛亮当年卧龙岗静待明主,逄先生如今伏龙山修身养性?” 逄敦煌仰头一笑,避而不答。 静漪看他一身洁净的装束,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可自有一股英气,远非时髦青年所能比较的。她在南京也看多了那些所谓的才俊,能及上面前这位的并不多。 “旅途遥远,陶太太还是休息下。不打扰。”逄敦煌欠身。 静漪点头,待他离去,看尔宜忽然探身,望着逄敦煌,问道:“醒了?” 机舱里乘客并不多,尔宜等敦煌坐下,才说:“他一来,我便觉得阴风阵阵,能不醒么?亏七嫂不害怕,还同他讲那么多。” “你看他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么?”静漪好笑。 “那倒也不是……可是坏人脸上,又没刻着字。”尔宜皱眉,“你说是不是,阿图?” 图虎翼笑而不语,完成任务了似的,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静漪重又回座,见秋薇仍是仰面大睡,忍俊不禁。 飞机几起几落,途经太原和西安,他们一行同逄敦煌同上同下,却也没有再有过碰面。直到晚间在兰州降落,飞机上也只剩下了几个人。 “是不是七哥来了?”尔宜不等飞机停稳,先从舷窗里望了出去。 静漪正在收拾东西,听她一说,倒去看了眼图虎翼。 图虎翼搔搔头顶,嘿嘿一笑,说:“怎么可能不告诉七少嘛……不是我!二少奶奶亲自打的电报,还不让告诉您的。我哪敢多嘴。” 静漪见尔宜也笑,晓得他们只瞒她一个。不过她也并不觉得很意外。料到会有人来接,只是没想到,陶骧亲自来了。她以为他此时并不在兰州呢……走下舷梯时,她看到尔宜先朝着车子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舷梯下站着的却是马行健,看到她下来忙叫了声“七少奶奶”。 她微笑点头。 陶骧站的远,没有马上过来,是正在同人讲话。 她看看,是穿着长衫的老者。距离远了,她更认不出是谁来。 马行健帮她提了手中的两个小箱子,说:“是法政学堂的老校长。不知来接哪位门生,看七少在这里,正同他讲话呢。” 静漪点头。 走过去时,陶骧恰好望向她,对老校长示意,给她介绍道:“给你介绍,这位是霍校长。霍翁,这是我太太程静漪。” “霍校长您好。”静漪同老校长打招呼。 霍校长年事虽高,白发长髯,精神矍铄。见静漪同他客气,寒暄几句,请他们上车,道:“七少快请先回吧。此时上三风,有些凉了。” 陶骧也不同他过于客套,告辞要走,却听有人在喊校长。他侧身望了望,恰好逄敦煌也已经来到近前。只是在上车前一刻,两人目光交汇,逄敦煌的脚步并没有停,陶骧也就上了车,吩咐了声开车。 车上只有他和静漪两人。 尔宜机灵,早同他打过招呼、见过霍校长之后,自发地上了后面那辆吉普车。秋薇和图虎翼就更不消说。 小马虽在,坐在前面也一声不吭。 “路上还顺利?”陶骧见静漪始终不开口,两人真是从未有过的尴尬,先问道。 静漪点头,说:“顺利。” 她想陶骧刚刚是看到了逄敦煌的。 逄敦煌那人,真不失磊落。不过也许他的行踪,陶骧根本就是掌握了的…… 及至到了家门口,陶骧并没有让人停车,而是绕了小半个陶宅,从侧门开车直接进去。静漪在夜色中看着这深邃的宅内胡同。电灯都没有开,只有车灯照着前方。偶尔有人站下,等他们的车子过去才离开。一切还是她离开前的样子,并不让她觉得陌生。 “去瑞萱堂。母亲在奶奶那里。”陶骧说。 “好。”静漪听他说着,就有点忐忑。 她想着也许此时萱瑞堂里老姑奶奶们也会在,不料进了门便觉得安静异常。一路跟着陶骧穿过院子,除了他们的脚步声,都没有别的动静。连在正房门外守着的人都没有,她有些诧异。 跟在他们身后的尔宜也小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安静?” 静漪看陶骧径自上了台阶,正房门开着,垂了细薄的竹帘,透过帘子,能看到正屋里空无一人。 “七少爷、七少奶奶、八小姐。”忽然里面人影闪出来,打起帘子来的是金萱。“七少奶奶和八小姐可回来了……老太太正说呢,都等急了。” 静漪看金萱微笑着,点点头,跟着陶骧边往里走,边也叫了声奶奶。越走近些,竟闻到药味,心里一惊。 她低声问:“奶奶病了?” 金萱说:“老太太午后吃了半个冰盏……还没到晚饭时候就闹了肚子。” 静漪和尔宜忙快步往里走,还没进门,听着里面有说话声,探身进去一看,也只有陶夫人和陈妈银萱几个在跟前。陶夫人正同婆婆说着什么,见她们进来,笑道:“可见是亲生的孙女儿和孙媳妇儿了,着急了吧?就怕你们着急,不敢早和你们说——静漪过来,让奶奶看看。奶奶这阵子就惦记你了。” 陶老夫人正躺着,看到他们回来很高兴,要起身,尔宜不让。老夫人笑着挥手,让她和静漪把自己扶起来,说:“不过是贪凉吃了冰,多跑了几回茅厕。看你们慌的。” 静漪握了她的手,看她在灯下,脸色蜡黄,晓得她此时身体一定虚弱,便说:“奶奶还是歇着些……” “老七说去接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就去了那么久。我刚刚还和你们母亲念叨呢。路上还好?”陶老夫人仔细端详静漪,倒把孙女放在一边。尔宜通常都会借机闹一闹,这回却安静地在一旁。 “好的很。”静漪觉得老太太的手凉,握了她的手。又看看陶夫人,“让奶奶和母亲记挂了。父亲和母亲一向都好?” “都好。还没吃晚饭呢,我让人预备了。一起吃一点——老七,你去给姑奶奶打电话……老八,过来帮帮我。”陶夫人微笑着,将一对儿女都带出去了。 陶骧出去之前,看了静漪一眼。 静漪站起来。 这一眼,好像是她回来之后,他郑重看她的第一眼。 他转身离开了,静漪依旧站着,陶老夫人便说:“静漪坐下,让我看看你。” “是。”静漪回身,金萱给她挪了下椅子,她坐了。 陈妈她们此时收拾好了药碗,也退下了。卧室里就只有陶老夫人和静漪两个人。 静漪望着老祖母。老人家身子健旺,毕竟年事已高。这一通折腾,颊腮便凹下去了。只是目光仍极有神采,看着静漪,令静漪觉得她此时是有话要单独和她说的。 “静漪啊,”陶老夫人拍拍静漪的手,沉吟片刻,“陪老七去这趟南京,难为你了。” “奶奶……”静漪想开口说,陶老夫人摆手,她静默下来。 “若知道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去。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有用了,让你受苦了。眼下让你好好养好身体才最要紧。”陶老夫人说着话,抬手抚了抚静漪的脸。 静漪坐着没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陶老夫人说:“老七若是细心些就好了……不说这些,你们母亲已经教训过他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若是再有什么,你来和我说,我替你出头。” “奶奶……”静漪听着这话,有些疑惑。 “说好了。这回不算,以后可要健健康康儿的,再替我生几个曾孙。”陶老夫人说着,又微笑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象。 “让您伤心了,奶奶。”静漪轻声说。陶骧并没有和她统一口径,此时老太太病着,她也不能随便开口。 “伤心难免伤心。我都伤心,何况你?一病还这么久,你倒来安慰我。他们瞒了些天,怕我难受。只是我觉得蹊跷,好好儿的伤风也不至于这么久不见回来。还怕你染了别的毛病。一问竟然是这么大的事儿!”陶老夫人说话间,声音就大了。 静漪听着外面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简直不知道婆婆他们是否还在。 “这也就是孙子,我不好当面多说什么。只得一味等你回来,看看你什么样子,我也好放心些。往下你就只管养着……要什么就说,跟你们母亲说也一样。旁人那里,我嘱咐了,不让声张。你们母亲来和我说,老七也是这个意思。亏他这时候倒懂事了。”陶老夫人说着,又低了声,望着静漪。 静漪知道老太太嘴上骂着陶骧,心里还是疼他的,她轻声说:“奶奶,我以后会当心的。” 陶老夫人顿了一会儿,才说:“日子还长着呢,静漪。别太难受……我素日看着你,也是个开朗的孩子,可有时候难免心太重。” 静漪低头。 陶老夫人往下便问了在南京的亲戚朋友们。也已经听说了程世运夫妇都在南京,特别地同静漪讲,这一回也让亲家操心了,还说:“等他松快些,让他陪你回北平去散散心。这会儿天儿也热了,他更是不得便……别说别的,这个他应该。” 静漪看陶老夫人一挥手,手都有些发颤,忙拉了她的手,听到脚步声,她回头,果然是陶骧,倒是微笑着进来的,问道:“奶奶,让人给您预备了清粥小菜,用一点吧?”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二) 陶老夫人看着他,哼了声,说:“端进来。” 静漪要起身,陶老夫人说:“你不用在这陪着,出去用晚饭。老七过来。” 陶骧正让人进来送粥,听祖母这么说,一伸手将餐盘接了,过来道:“那我伺候奶奶吃饭。” 静漪起身给他腾了地儿。 他坐下,回头看了她,说:“你出去吃饭吧。” “七嫂,快来。”尔宜进来叫静漪去吃饭,对祖母做了个鬼脸儿,“奶奶我饿死了,我先吃完饭再来。” 陶老夫人却不理她,对静漪说:“静漪去吧。” 静漪看陶骧坐在床边她刚给坐的那把椅子上,端了粥碗,似模似样的要给祖母喂饭的架势,愣了一会儿才告退。还没出门,就听老太太说:“我自己来。” “奶奶,我来吧。省得您再发火,我狗腿不保。”陶骧硬是哄着,真给老太太来喂粥。 陶老夫人看他,说:“我看她还好。” 她从陶骧那里把碗拿过来,吃了两口粥便扔下。 陶骧有点着急,她却摆手说没关系,说着皱了眉。陶骧便问她:“让胡医生来给打一针好不好?” “你不知道我这也是上火了么?”陶老夫人忽然大声问。 陶骧见她气呼呼地瞪着自己,免不了噤声。 “混小子。出去,不想看着你。”陶老夫人烦躁地说。 陶夫人听到动静,进来看看。见陶骧立于床边,知道老太太一发火,是不听人劝的。可又不能不劝,她往前一走,老太太干脆就说:“都出去吃饭吧,让我也清净清净。” 陶夫人见她如此,让金萱收拾了碗,推着陶骧出门的工夫,轻声问:“怎么又惹老太太恼了?不是让你这些日子留神些么?” 陶骧看母亲的神色,说:“您放心,过会儿就好了。” “还过会儿就好了?老太太这几天,见了你父亲都没好脸色。你也知道她有火又不好发在明处,才折腾病了。都是你惹出来的祸,可得好好哄哄老太太。”陶夫人说着,出来看到静漪正同尔宜等着她呢,“让你们俩先吃着了,别等我们。” “奶奶怎么样?”尔宜悄声问。已经看出来祖母这通脾气就是照着七哥去的,她多少有点可怜七哥,可又觉得幸灾乐祸。故此开口问着,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古灵精怪的。被陶夫人瞪一眼,说:“得得得,我知道,我不多嘴……七嫂,咱们吃饭。我一个多月没吃这豌豆面,想死我了!” 静漪等陶夫人和陶骧坐下,才又动了筷子。豌豆面粉粉的,加了醋和辣椒,闻起来就有股香气。看她安静地吃着面,陶夫人自己没怎么吃,却不住地给她夹上些。静漪本来胃口就不大,这么一吃,眼看就要撑了,陶骧提醒母亲说:“母亲,她又不是客人。” 尔宜低着头,噗嗤一声笑出来。 陶夫人又瞪她一眼。 尔宜的小丫头铃儿给她递上毛巾,她说:“母亲,七哥说的也对。您这样,七嫂该不自在了。” “先别说这个,你是不是太不像样了?出去几日,回来的吃相别说不像闺秀,简直连姑娘家的样子都不见了……静漪,你和雅媚太纵容她了吧?老八这个性子可不能纵容。一纵真是要上天的。”陶夫人又给静漪夹了菜。静漪刚刚空出来的碟子里,顿时又添了这许多。 尔宜笑嘻嘻地问:“母亲,你要把七嫂给喂成胖子?” “胡说。”陶夫人看看静漪,“老七打电话过去,姑奶奶们说时候不早了,她们今儿去骆家看戏也乏了,就不让你过去倒蹬了,回去早早歇着。明儿也不用特地绕那么远去萝蕤堂,早起来老太太这儿,一并也就见了。” “是。”静漪想想,姑奶奶们一向休息的晚,说是不让她过去倒蹬,恐怕是体谅她旅途劳累。“姑奶奶们去骆家瞧戏了?” “正是。骆家老太太七十大寿,大宴三日。今日是头一天。老太太原来是要去的,这下去不成了。”陶夫人见静漪和尔宜都用完了,等她们洗好了手,轻声说:“进去陪老太太坐一会儿的。” 陶老夫人小睡了一会儿,正在里面抽烟。 静漪又闻到那果香和花香混杂的烟气,朦朦胧胧的,在老祖母身旁氤了一周,看上去,老祖母都有些仙气似的。 尔宜进来就缠着陶老夫人,非要和她一个床上睡。 陶老夫人笑着说:“这回天儿真的热了,你就去后面的水阁凉快吧。” 静漪和陶骧一处坐了,只听她们说了一会儿的话,陶骧便说:“奶奶,母亲,我得走了。” “今晚不能在家?”陶夫人问道。 “是。今天有点任务。再说父亲也在司令部,我还是陪着父亲。”陶骧说着起身,“奶奶您歇着。母亲,我送她回去吧?” 静漪没料到陶骧会这么说,一时坐着没动,只是抬头望他。 “去吧,我本也就想让你们快回去歇着的——后日你母亲代我去给骆家老太太暖寿,静漪明天好好歇着,后日陪着去——都去吧。”陶老夫人交代着。 陶夫人又叮嘱了陈妈金萱她们一番,才同陶骧夫妇一道走出来。尔宜送他们出来,等陶骧和静漪走了,尔宜才舒了口气,催着母亲上轿。 陶夫人此时也就放下架子来,左右端详下尔宜,说:“怎么才出去个多月,我倒觉得你长大了些。怎么又改了主意,要留下来念书?不是总想着出去闯闯的?” “我想在母亲身边,孝顺您,不行么?”尔宜撒娇。 陶夫人笑,说:“你就是一张嘴最好。” “嗯,看七嫂,一嫁那么远,读书的时候也没有总在她亲娘身边,留下遗憾就是终生的……我不是说那些。法政学堂也好。我出去看过了,知道什么样的学校才适合我读。再说,我也刚刚想明白将来我要做什么。”尔宜搂着陶夫人。 “你将来要做什么大事?”陶夫人笑着问尔宜。 “母亲瞧扁了我?我就不能做点什么事了么?”尔宜嘟嘴。 “好,你去做点事出来给我们瞧瞧……也不知能留你几年,既然你父亲和你哥哥们都同意,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读书的路是你自己选的,要读就好好读书。另有,我有事要问问你……”陶夫人正色道。 尔宜一下子抬手握住嘴,瓮声瓮气地说:“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会说的。” 陶夫人看女儿这淘气样子,不禁好气又好笑,问:“你晓得我要问你什么?” “七哥和七嫂的事嘛。我真的不知道。”尔宜放下手来,望着母亲,“七哥回来说什么了?” “就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才要问你呢。难道要我去问你七嫂?她和你七哥还真是一对宝,都是问了也不会说的。”陶夫人没好气地抱怨。 尔宜看她眉头皱了起来,也不敢乱说话,只道:“母亲您不是也说,正是一对?他们不说,您就让他们俩自己闷着去吧。” “我着急啊!”陶夫人险些说出来,这是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偏偏又没了。想着女儿还小,总不能和她说这个的,少不得自己憋着。只是又不甘心,到底追问:“没发生什么事?我总觉得蹊跷。” “没有。七嫂身体是不太好。那阵子又累,几乎天天都在应酬,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母亲就别再琢磨这事儿了。七嫂心细,让她觉察,总归不好吧……”尔宜犹豫着说。 陶夫人觉得她虽然是孩子话,说的倒是也有道理。况且她也只是猜测,从陶骧和静漪的态度看不出什么来,尔宜又不肯说。只是她摇了摇头,道:“我得问问你大姐。” 尔宜张了张嘴,说:“母亲,您还真是锲而不舍。得,您就问去吧。哎哟,好晚了,您快点儿回去歇着吧。我都困了呢。” 陶夫人戳了戳她的脑门,上了轿。 尔宜等她一走,迫不及待地往回走。她的小丫头铃儿说:“八小姐慢着些儿!” “跟我来啊,我给你带了好玩意儿……”尔宜干脆跑起来,不留神脚下一绊,竟又跌了,“啊!” 铃儿忙过来拉她,笑道:“八小姐真是的,整天跌跤,这可怎么好呢……八小姐,你不在家,老爷太太和老太太说起八小姐的婚事来了呢。” 尔宜刚起到半截子,一听这话,又坐回去,失声问道:“什么?” 铃儿想了想,说:“我听的也不真切。但是老太太好像并不赞成……对了小姐,那天我听见老太太对太太发火呢……七少奶奶是不是小产了?老太太好像是怪罪太太了。” 尔宜先是被铃儿说的自己的婚事惊了一下,听到后面,更是心惊。且不管自己那桩事,忙问道:“那还有谁听见了?”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三) “也没有几个人,老太太不让在跟前儿的。是我碰巧听见的。陈妈把我们都轰出来了……陈妈,金萱姐姐、银萱姐姐、珂儿大姐……还有我。”铃儿掰着手指头数。 尔宜发了一会儿呆,说:“唷,陈妈一定想不到,你这丫头还长了张嘴呢。别出去说,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嗯。我知道的。七少奶奶真可怜……”铃儿小声说。 尔宜看着这个比秋薇还小上一两岁的小丫头,嗤了一声道:“你这丫头,心还挺软。” “小姐不觉得?她们都说七少奶奶自打进门儿,就没断了霉……七少爷也不喜欢她……七少奶奶好看,七少爷怎么会不喜欢?”铃儿叹气。 “胡说!你都听谁说的?七少爷不喜欢七少奶奶,喜欢谁?”尔宜拍了铃儿一巴掌。 铃儿摸着屁股,委屈地问:“那七少爷是喜欢七少奶奶了?” 尔宜被铃儿这么一反问,忽然间语塞。看着铃儿盯着自己,又照着她屁股拍了一巴掌,说:“那还用说!他们俩是夫妻,喜欢别人那还得了!你这个胡搅蛮缠的丫头……快拉我起来啦!” 铃儿这才拉她,她起身时,倒故意把铃儿推倒,看着铃儿被她捉弄,她又笑起来。 主仆俩好久没见,自然分外的亲近。只是尔宜心里却也有些心事被勾起来,倒要想着,不知此时七哥和七嫂怎么样了…… 陶骧送静漪回他们的住处,路过谭园,静漪看时候还不晚,恐怕过门不入符氏会挑理,问陶骧要不要进去同陶骏夫妇打个招呼。陶骧没有反对。小柏进去让人禀报的,符黎贞出来见了他们。说陶骏吃过药歇了,倒是麒麟儿虽然睡下了,听见七叔七婶的声音,硬是叫奶妈把他抱下来,和久未见面的七叔七婶见见。 符黎贞笑着说:“当真是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们。七妹这一去一个多月,七弟也是忙的都回不了家呢。麟儿整日念叨,就是见不着你们。这下好了,麟儿,小婶婶这就回来了。以后天天见了。” 静漪过来拉拉麒麟儿的手,轻声说:“小婶给麟儿带了礼物。还有瑟瑟妹妹也有礼物给你,让小婶捎回来的。今天晚了,明儿一早让人给你送来,好不好?” “好。谢谢小婶婶。”麒麟儿笑。 “大嫂,那我们先回去了。明天过来看你们的。”静漪怕打扰他们休息,这就告辞了。 “时候不早,不留你。快回吧。”符黎贞亲自送他们出来。 静漪和陶骧没再乘车。 这段路他们是走着回去的。 还没有进门,静漪已经听到两声吠叫。 琅园的大门因为白狮,日夜都上着锁的。此时白狮已经扑到了门后,狠狠地扒着门。 静漪莫名的就觉得心里暖意融融的。 果然图虎翼上去敲门,里面传来张妈的呼喝声,门一开,图虎翼几乎来不及躲,就见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闪电一般窜了出来,直奔静漪而去。 静漪一声“白狮”话音未落,白狮早“呼”的一下跳起来,爪子搭到静漪肩上。 “喂!”静漪想躲已经来不及,白狮猛舔了静漪脸两下。它扑的太大力,静漪止不住后退。她正觉得自己要被白狮扑倒了的时候,身后有人扶住了她。是陶骧。 陶骧同时一伸手抓住了白狮的脖扣,大力将它扯开。 他也不出声喝止,只在白狮鼻头一戳,这家伙就老老实实地哼着对他们摇尾巴了。 静漪拿着帕子擦着脸,看白狮仿佛瘦了些,还没开口,就听张妈说:“从少爷和少奶奶离开,白狮就不太吃饭。每日变着花样儿喂给它,都不肯动呢。” 静漪摸摸白狮的头,说:“傻瓜。” 白狮的毛长了,遮着眼睛。她拂开它的长毛,看看它亮晶晶的小眼睛,又说了句:“傻瓜,又不是不要你了。” “少奶奶快点进来吧。”张妈笑着说。 静漪回身,望着张妈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看家了,张妈。” “不辛苦。少奶奶一路才是辛苦了。”张妈抹了抹眼睛。 静漪看她身后,月儿和秋薇扯着手站着呢,微笑着点头进门。 院子里亮着电灯,因合欢开花了,空气里一丝香甜。 陶骧已经把白狮松开,白狮跟在静漪身后,摇摆着尾巴,亦步亦趋。他脚步慢下来,静漪发觉,回头看了他。 陶骧站定了,说:“你早些歇着,我该走了。” “我送你。”她回身又下了台阶。 她见陶骧身上的军制服虽是夏装,看上去仍是厚重。长裤马靴都整整齐齐的,幸好晚上凉一些,大约不至于闷热。 她想问问陶骧,究竟是怎么跟祖母和母亲解释的,只是眼下旁边有人,不便提及。 “不用。”陶骧阻止她,转脸看到图虎翼要跟他走,也阻止,说:“给你放两天假。到时候准时回来销假。” 他说着,也没再啰嗦半句,就带小马走了。 静漪站在那里,听图虎翼说:“少奶奶,我还是跟着去吧。我不放心。” 静漪点头,说:“当心些。”她没问图虎翼不放心什么。跟她在南京一呆这么多天,图虎翼虽尽忠职守,心却是系在陶骧身上的。不让他跟着他的七少去,就像不让她的秋薇跟着她。 图虎翼答应着走了,脚步匆匆的,比平时还要快上许多。 静漪静静地立在台阶上。 合欢花的香气好像越来越浓郁了……浓郁的让她有点头疼。 “小姐,快些上去洗个澡睡觉吧。反正姑爷也不回来的。”秋薇催促着静漪。 静漪上楼去洗了澡出来,只有张妈在拿着浴巾等她。 “秋薇呢?”她问。 张妈指了指外间,静漪顿时听到鼾声。张妈轻声道:“没说几句话,就打上呼噜了……看样子是累坏了。小秋薇都这样,何况少奶奶呢,快些歇着吧。” “我还好。”静漪坐下来,让张妈给她擦着头发。 张妈安安静静的。 静漪问道:“张妈,我不在这段时间,家里都好吧?” “都好着呢,少奶奶。”张妈头也没抬。 静漪的头发又长又厚,擦起来颇为费事。在南京时,潮湿洇润,常常洗过后很久还是潮潮的,兰州到底干燥,这满头长发,擦一会儿已经半干……她伸手将一缕头发握在手中,缠在手上。 “那就好。”她说。仍无意识似地往手指上绕着头发。“好了,张妈,你也去歇着吧。我自己来。” 她微笑着说。 张妈答应着,后退半步。 看静漪起身,垂着长发,利落地收拾着东西,忽然想起来,叫她一同出来,开了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拿出好几样东西来,有衣料有鞋子,给她,说:“回来的时候匆匆忙忙的,差点忘记给你和月儿买点什么。我问过七少爷,他知不知道你爱什么。他说只是看你平时爱穿蓝布褂子……我想张妈你穿个别的颜色也一定好看,做主挑了个枣红色,还有个天青色。张妈看看,喜欢不喜欢?那桃红和水绿的,给月儿,小丫头穿着也好。” 她把东西交到张妈手上,微笑着。 张妈甚是意外,手里一堆东西,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看着静漪,说:“少奶奶……这如何是好?” “一点心意,张妈,这又不算什么。”静漪微笑着说。 张妈小声说:“少奶奶真是……太太前儿特地来嘱咐,说要我用心照顾少奶奶……我们这等小人小事儿,少奶奶都放心上,这得是多么耗心神……少奶奶,还是以自己为重些好。” 静漪点头。 “少奶奶也宽心些。有我看着少奶奶,保准把少奶奶身子养的棒棒的……回头少奶奶给少爷生上十个八个的小少爷、小小姐。”张妈说的认真,半点没有说笑的意思。 静漪听的愣住了。 小少爷、小小姐……还十个八个? 张妈看她发愣,以为她累了,又谢过她,才退了下去。 静漪在卧室里踱着步子。 已经干透了的长发,随着她的步子晃着……她站下,站在窗前。 她打开窗子,外面是夜幕中的深宅。 她上一次站在这里,已经是很久以前。 那一晚有焰火…… 她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外面。 焰火那么美丽、那么明亮,也很快被黑暗吞噬掉的。 …… 第二天早上她醒很早。 这本是她的卧室,刚回来却有点不适。 老祖母和婆婆都交代过让她只管歇着,她还是决定早早的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张妈、秋薇和月儿被她叫过来,将她从南京带回来的箱子都打开。还好当时装箱时她已经分门别类、做好了标记。拿出来一一验证过,给她们分派了任务,要将这些东西都送到各处去。 给陶骏夫妇和麒麟儿的礼物,她带着秋薇亲自送过去的。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四) 符黎贞自然是一再道谢,陶骏虽言语不多,也很高兴。麒麟儿是由衷高兴的,扯着她的手说这个说那个,要符黎贞把他拦住,才放静漪走。 静漪离了谭园,先去了陶夫人房里。 陶夫人看到她有些惊讶,问她:“怎么不迟些起来?且嘱咐你等歇过来再说。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静漪也知道时候还早。但是过来,陶夫人就已经在正屋里开始处理家务,可见每日在去老太太那里请安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忙碌。静漪平日对婆婆总有些敬畏,此时见她操持家务辛劳,未免又有些同情和心疼之意。不过陶夫人一贯严肃有加,静漪也便没有表露太过。 “那就帮我写几个字。”陶夫人说着,给静漪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簿子。她教着静漪该写什么、怎么写。 静漪一一帮她记录了。她在家时就偶尔要帮杜氏记账,陶夫人的这个账本规格内容都有些不一样,大约记了也只有她能看得懂。 陶夫人看了看,笑道:“到底是你。” 静漪笑笑。 陶夫人把簿子收了,带静漪去陶老夫人那里。她看静漪是步行来的,就嘱咐她以后乘轿、免得累着。见静漪只是答应,又道:“横竖分派给你们的人手,不用也是白搁着。你们年轻人,比如老八,就不喜欢这样老式的做派。我想着你身体还未复原,行动小心些,不要累着。等养好了,你若不喜,这一样蠲了也未为不可。” 静漪不乘轿,是有着借机多走动当晨运的意思。她本想说这就蠲了这一项也好,忽想到符黎贞行动就要乘轿的,也就沉默不语。只是她的反应,陶夫人看在眼里。静漪细致,陶夫人有所领会,倔强这一样,她此时也看的出来。还好静漪懂得顺从她的意思,绝不肯当面顶撞她。 “静漪,老七顾不上照顾你,你可有怨言?”陶夫人与静漪一同乘了轿子,问道。 静漪刚刚坐稳,便听婆婆如此一问,怔了下,说:“没有的,母亲。” “我想你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过还是想你多体谅老七些。再者,我也说过老七了。同妻子过生活,不同于带兵打仗;磕磕碰碰时时会有,若总是照着他那股子横劲儿,恐怕谁也吃不消。”陶夫人说着,看静漪。静漪料到回来之后婆婆也许会与她谈一谈,只是没想到真的同她谈了,她竟不自觉地开始发慌。陶夫人看她不言语,继续说:“老七呢,我是已经教训过了,再来说说你。往后有什么地方,老七强着你了、让你难过了,来和我说。我做不了主的,还有老爷。老太太如今生不得气、伤不得心,一旦病了可不得了的。” 静漪半晌不语。婆婆这些话说起来都合情合理。分明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可她听着怎么都有些难受。又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就难受了……还好只一会儿,就到了萱瑞堂。 陶夫人也并不是想要她说什么,下了轿,就自管先上台阶了。 静漪缓了缓,见陶夫人在进门前站下,招手让她快些,她才换了副笑脸,跟着进去了。 陶老夫人已经由尔宜伺候着洗漱完毕,正在打坐。静漪看老太太气色好了很多,才放心了。等着用完早点,老姑奶奶们一起来了,看到她,未免问一些此去南方的见闻。静漪原本要小心应对的,不料她们津津有味地同她说着带回来的礼物、南京的风土,完全没有说别的的意思,她才渐渐放心。 “七嫂!”尔宜在外面讲电话,忽然站起来,对着这边叫静漪。静漪往这边走了两步,“七嫂,确定要为我们举办个舞会是不是?” 静漪想想,这事情原本同陶骧商议过,他当时并没有反对……她点点头。 “那我等七嫂安排好了,再约你们好了……”尔宜又和对方说了不少的话才放下电话过来,很高兴地和静漪说:“我和皎皎通电话……约好了明天去她家里玩的。咱们家里虽然地方大,可是规矩也多。她们每次来,都说受拘束的很……而且明伯母和气,要我们去玩的……” “哪个明伯母?比我和气么?”陶夫人听到,问道。 尔宜转而笑着说:“和母亲您一样和气的。” “不要常去打扰人家。我听你们在商议,是有什么事情么?”陶夫人又问。 尔宜看看静漪,静漪便照实说了,道:“原是想早些办的,一耽搁就是这么久了。” 陶夫人听了,虽没有立即说什么,倒也没有即刻表示支持。倒是在一旁的老太太们听了,很有兴趣地问起来。尤其是陶因润,直问静漪:“在家里办舞会么?我听说办舞会是要很大的地方,咱们家里倒不缺很大的地方,只不过这西洋玩意儿,只好在你和老七那院里合适了……还是去年骆家也学人家的样子,夏天搞了一个游园会。游园会嘛,走走吃吃,倒把人累的够呛,还不如听个戏好。” “只是不知道,眼下是不是适合?”静漪轻声问道。她看出陶夫人似并不满意,也知道照着眼下的情形,恐怕不止陶夫人这关难过,陶骧也未必赞成。 “母亲!”尔宜也看出来,攀着陶夫人颈子撒娇,“母亲,我们也不大闹,外人不请的。就只有我们一些同学。” “让静漪去办吧。有什么事,和老七商议着来。我看老七最近忙的也顾不得休息,说不准有这么个事情,跳跳舞,还能松快下。”陶老夫人开口了。 陶夫人见她这么说,也没有反对。 她侍奉老太太们用了早点,前面还有事情先离开。静漪送她出去时,她只嘱咐了她两句早些回去歇着。 静漪答应。 陶夫人看看她,素白的面孔,样子淡淡的,微笑着,倒真是好看的很……原本有些不满意的,此时看了她,不知不觉地就说:“进去吧。有什么事儿来和我说。舞会什么的,不过是玩意儿,别累着。再者老爷一贯不赞成这个,不准闹大发了。” “是,母亲。我明白的。”静漪晓得陶夫人考虑的是这些,忙答应了。 待她回去,她们还在议论舞会的事,陶因清就说:“侄孙媳妇儿,我们这几个糟老太太要去看看这个什么舞会,可使得?” 她同静漪讲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几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客气。静漪愣了下,才说:“姑奶奶也要去跳舞?” “不成么?”陶因清哼了一声。她今天穿了件鲜红色的薄纱旗袍,一把翠色的纨扇摇着,当真是大红大绿,声色夺人。偏偏样子又很美丽,静漪看着她,微笑道:“使得是使得……可是姑奶奶会么?我们可是要跳舞的。” “那个有什么难?你们那死鬼姑姥爷还活着的时候,可也是摩登的很……还请过洋人教他跳舞呢,我也跟着学过的。”陶因清扔了扇子,站起来。 静漪看她身身材高而直,当真做了个舞蹈的动作,还是很有样子的。 “怎么样?大不了跟你们学一学,我也要跳跳舞去。”陶因清笑着说。 “她们小孩子家的过家家酒,你跟着起什么哄?”陶因泽抽着水烟,眯眯眼道,“还不如跟我去看戏呢。” “学学跳舞倒是可以,不过你们在,她们可是玩不痛快。不如你跳你的,她们跳她们的……静漪,姑奶奶乐意学,你教教她。”陶老夫人笑着说。 静漪答应着,也笑。 不久,老姨太太苏氏她们来请安,坐了一会儿,看陶老夫人有些乏了,才都散了。 静漪回了琅园,认真想了想筹备舞会的事。无论如何,若她的初衷要实现,也得陶骧协助。只是陶骧看起来是很忙,也许完全把这事忘了。她倒是记得他说过有事情可以打电话去司令部找他。但这也不是特别着急的事,她就只好先放一放……眼下要紧的事情倒是也有,得去给各处写信报平安。 她一向写信极仔细,每一封都认真地写,蝇头小楷,端正流丽,却也很费神。一整日下来,到天色渐暗,才不过写了几封信。 陶骧回来,只见白狮门口对着他摇尾巴,客厅里静悄悄的,都没人出来迎接他。他皱了下眉。 图虎翼看看他,问:“七少,我去问问?” 陶骧摆手让他等着。 解了枪套踱了两步,看到他书房门开着,再一看,静漪正伏在案上……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五) “姑爷!”秋薇脆生生地喊了陶骧一声。 陶骧回身,看秋薇端了一只盘子,有茶有点心,显然是要进去给静漪送。 “今儿过来看望小姐的不少,小姐嫌上去下来的麻烦,就在姑爷书房里写信了……”秋薇看看里面,“这是怎么着……还睡着了……姑爷,我进去叫醒小姐的。” “等等!”陶骧还没说话,图虎翼先过来,把秋薇手里的盘子拿过去,笑嘻嘻地说:“让七少去……点心归我了成么?还没吃晚饭,好饿。” 秋薇皱着眉,当着陶骧不好给图虎翼恶声,瞪着眼睛看他把盘中的点心抓了一块放进嘴里。剩下的都被她夺了回来。 他们还俩斗着呢,陶骧已经进了书房。秋薇一看,忽然回过神来,也不吭声了。图虎翼趁机又拿了块点心,秋薇正要打他,看他饿的一副可怜相,皱眉道:“怎么就能这样了?得亏姑爷不是苛待下属的人,不然人得说他克扣你粮草了呢……慢点儿吃!” 图虎翼本来就饿,被她一说,顿了顿,咽下去点心才说:“你不知道我今天陪着七少去了多少地方!刚刚在外头我说吃不消,老马还说这就吃不消了,这些天他陪着,腿都跑细了……七少回来这几个礼拜,各处驻军都已经跑遍了。剩下这几个近的,老马让给我陪着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马大哥可从来没有你这么多抱怨。”秋薇眼珠儿一转,说。 图虎翼嚼着点心,皱眉看秋薇。 秋薇被他看的莫名其妙的,问道:“怎么了?” “马……大……哥?”图虎翼重重地念着这三个字。 “在叫我?”马行健从外面进来,正好听见,问道。 秋薇看盘子里还有点心,问道:“马大哥吃不吃点心?” 马行健谢过她,说不用了。 秋薇笑笑,又问图虎翼:“你也不用了,是吧?那我收拾了。” 图虎翼眼睁睁看着她把东西都拿走了,瞪着眼过来看马行健,没好气地问:“你不是说累的要死、要在车上打个盹的?” “是啊,打过了。”马行健笑笑。 图虎翼看他笑,更没好气,说:“笑面虎啊笑面虎……真是只笑面虎。” “我是马,你才是虎。”马行健从他手里抢了块点心来吃,“七少呢?” 马行健恨的牙痒,听他问,才指了指书房。 马行健答应一声,转身出去,打算在外面等着。图虎翼也跟出来,伸了个懒腰,拿了军帽扇风。过一会儿,图虎翼才问:“老马,你说这回,是不是要动真格儿的了?” 马行健背靠着廊柱,站的直直的,闭目养神,半晌没说话。 “老马?”图虎翼又问。 “七少哪一次不是动真格儿的?”马行健淡淡地说。 图虎翼听着,马行健这话的语气,竟像极了陶骧。 “你看中小秋薇了,就跟七少奶奶开口。看你抓耳挠腮,不得要领,真替你着急。”马行健依旧闭着眼睛,只是语气里带了几丝笑意。 “你怎么知道的?”图虎翼叫道。 “除了小秋薇,我看都知道的。”马行健干脆笑起来。 图虎翼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她怎么就不知道,怪不怪?” “她年纪还小嘛,眼睛又干净。你不说,她不会知道的。”马行健低声道。 图虎翼不出声了。他看看书房的窗子,透出来柔和的灯光,除此之外,站在这里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 陶骧进了书房把帽子摘了。 他这间书房通风很好,这个时候,凉风习习的,走进来时的那一身燥热很快便消失殆尽。 静漪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毛笔。 他走近些看,发现信已经写好了一些,放在一旁,厚厚的一沓子。他看看,最上面一封是写给杜氏的……字迹极清秀,也亏她耐烦,这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地去写。 胳膊下压着的这封不知是写给谁的,毛笔按在纸上,墨迹洇了一团……他从她手中抽了下毛笔。 静漪被惊动,转了个方向。 陶骧站在一旁,以为她这就醒了,不想她仍伏在那里。他将毛笔搭在砚台边。 她月白色的纱袍衣领很紧。背对着他,看到她雪白的颈子露出一截,有好几个红色的疙瘩。她似是睡的不舒服,伸手抓了下颈后,手上的墨渍就沾在皮肤和衣领上了……陶骧伸手过来,敲了敲桌案。 花梨桌面,敲几下,铮铮然有声。 她却不动。 他正要再敲,她忽的坐直了,半睁开眼,揉着,揉的脸上又蹭了墨渍。 他看着她睁大了眼,看清楚是他,仿佛很懊恼,手扶了下额头……脸就红了。她掩饰地看了看座钟,问道:“吃过晚饭了?” 他说:“没有。我回来换衣服的。” “不在家吃饭?”静漪头脑还没完全清醒,这样看到陶骧,有点发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看他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说:“奶奶让我这几天不用过去,让厨房送饭来的……也到时候了,我去说一下,加几个菜。” 陶骧看她又抹了下额头,说:“好。” “那好,我去同张妈说。”静漪站起来。低头看到桌上的信笺被墨渍洇湿了一块,便团了下,收在一旁,“这封是给二哥和二嫂的信,你要不要附上几句话?” “你替我问候就好。”陶骧说。 静漪点头。反正她每封信的末尾,也都这么说的。她刚要将信纸和信封收了,就看陶骧从桌上把那块湿毛巾拿起来递给了她。她看了下手上,原来是沾了墨。她接了毛巾,去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手,听陶骧问道:“尔宜说你有事找我?” 静漪一顿,恍然,道:“是呢。你还记得我同你讲过,想替尔宜和她的同学们办个毕业舞会的事?” 陶骧抽了支烟出来,听她说,点点头。 “原本想毕业式结束就办的,事情太多就耽搁了。八妹还记得,况且也同明同学说过,虽是小事,失信于人毕竟不好。我想同你商议,是不是小小地办个舞会,或者天气这么热,纳凉游园也好,不拘什么形式,让她们同学聚一聚,也是庆祝她们从此获得一个新的开始的意思……你觉得呢?”静漪和缓地说着,看着陶骧。 陶骧也在望着她,目光也说不出蕴着什么,让她有一点点紧张……她又问:“是不是时机不合适?或者我想的简单了些……若是这阵子不便,或许定下一个时间来,也不至让八妹失望。” 陶骧看她。 她措辞颇为得体,言语间也有些小心翼翼。要说的话,都一点点地逐步推进。听上去,他并没有非要拒绝的理由。 “就照你的意思吧。时间你来定。地方吗,可以去七号。”他说。 静漪听他痛快地答应,有些出乎意料。而且他开口便提了七号,那也的确是个适合的地方,“我也考虑到父亲也许并不赞成这些,在家中办,父亲虽然不管这些小事,恐怕会有不快……那里方便嘛?我是说,只需要一个大一点的舞厅……” “你去看看,哪一处合用,需要怎么样,交待给他们办就是了。”陶骧坐下来,隔了桌案,看着静漪。 静漪的心思完全都在他们正在讨论的这件事上,点着头说:“那好。我来定。” “这些小事,你拿主意就行。”陶骧弹了下烟灰。 “这可不是小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八妹那边的都是女同学,我想邀请岑参谋他们来。你同意嘛?他们有没有时间?”静漪问。 陶骧又弹了下烟灰,皱皱眉,但是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静漪便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难道还要他们来陪着跳舞?那不如从空军调人来。”陶骧说。 “不是!不要空军的。”静漪过来,扶了桌案,说:“他们……就岑参谋他们吧。从你身边的人挑。” 陶骧看了她一会儿,说:“让高英拿花名册来。” “好。”静漪想这样反而更好。她有什么事,也可以问问岑高英的。 “那就这样。”陶骧说。 静漪点着头。 “今晚我不回来。明天去骆家祝寿,我会直接过去。你陪母亲出门,凡事仔细些。”陶骧说。 “我明白。”静漪又点头。 陶骧同她说这些,从来条理清楚的。 交待的如此清楚,又像是公事交接一般。 “那我先出去。”她拿好了信,先离开,替他将门关了。 陶骧静静地坐在那里,把这支烟抽完。 桌上有几团信纸,大约都是她写的不对了,团了扔在一旁的。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六) 他拿了一团过来,展开,密密的已经写了将近一页纸——她的字的确清秀,这样看起来,如她的人在纸上行走述说一般……说着在南京时候愉悦的瞬间,好吃好玩儿的东西,还有归途中的趣事。就连飞机在西安经停的时候,她吃的好吃的白吉馍也要和雅媚提一提……他将信纸放下来,没有去动其它几团。 信纸是她在北平时定制的那款。很漂亮的纸,暗纹是梅花图案的……看样子,她还真的是很喜欢梅花。 他又点了支烟。桌上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同时听到外面一声惊呼“小姐,你的脸”——他握了听筒,说:“我是陶骧,请讲。” 外面静漪被秋薇这一嚷嚷,吓了一跳,说:“你嚷什么。” 秋薇忙压低了声音说:“小姐你脸上沾了臭墨汁子!” 静漪正在外面等着张妈来她好吩咐张妈准备晚饭,被秋薇一说,就近揽了个玻璃相框来,一看,果然,额头、腮上,都有墨痕……她呆了下,说:“张妈上来,你告诉她,晚饭姑爷在家用……我去洗洗脸。” 还好屋子里没有旁人了,她这狼狈样很好混过去。 定是额头上沁了汗,手上沾的墨才弄的到处是。 她仔细地洗了脸,水池里的水被洗成了浅灰色……想刚刚陶骧那样看着她,她脸上就一片污渍。当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吧。 她听到敲门声,忙擦干脸。出来时,卧室门刚巧被陶骧推开。 她看他已经换好了衣服,怔了下,就听他说:“晚饭不能吃了,我得马上走。” “都这个时候了,多少吃一点吧,不然晚上……”静漪轻声说着,就见陶骧转了身。她跟出来。 陶骧边走边说:“我回司令部去吃。” 静漪知道自己不便问也不便阻拦,只跟着一同下来。 此时恰好陶老夫人那边让银萱来送水果。 陶骧看看,是新鲜的荔枝,就知道这是白家让送来的了。 他银萱回去说谢谢老太太。等她走了,他才要离开。 静漪看他走的急了些,让张妈包了一大袋荔枝,还有一袋子点心,交给图虎翼带上。 “谢谢七少奶奶。昨晚上回去,七少开会到半夜,也没吃什么……七少忙起来真是不顾身体的。”图虎翼拎起荔枝和点心来。 “阿图!”马行健在前面喊他,“快!” 图虎翼急忙跑了。 静漪脸上的水渍被风吹干了,有点皲裂的疼痛……回去看看,张妈带着月儿在摆桌。一桌子的菜,倒都是陶骧平日爱吃的……她坐下来。 “七少爷爱吃荔枝,少奶奶记得?”张妈微笑着问。 静漪想起来,仿佛是听婆婆提过,“母亲同我讲过。只是我粗心,忘记了。母亲倒是把他的事都放在心上。” 张妈沉默片刻,才说:“少爷也最孝顺她。” 静漪看了张妈一眼,不动声色地拿了筷子起来。 张妈给静漪盛了碗汤,放在她手边。 静漪问道:“过午苏姨奶奶在这的时候,我仿佛听着说陈妈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二老姨奶奶苏氏因她带了礼物回来送她,说是来看看她,其实是来道谢的。苏氏敦厚,言谈不涉他人,盘桓半日,倒让她觉得自在。 “正要和少奶奶说呢。陈妈过来送了些燕窝。说老太太交待每日给少奶奶炖。让少奶奶吃碗新鲜的。”张妈说。 静漪喝了口汤。 “陈妈说了,老太太让少奶奶把那些补药都停了。少奶奶刚回来,过几日,再请大夫给少奶奶诊诊脉……” 静漪喊了汤在口中。 天热,汤却也凉了,有点腥气。 ? ? ? 这一日是骆家老太太寿辰的正日子。静漪随陶夫人一同前往骆家。同行的还有符黎贞并麒麟儿。陶家的那几位老姑奶奶和老姨奶奶们,没有与她们同行。 陶盛春忙的不可开交,娘家来人还是亲自出来接待。静漪更是她许久未曾见过的,未免要多打量几眼、多问几句的。 静漪有心事,回到陶家三两日间,总觉得谁见了她,目光中都有些意味不明。即便不说什么,也让她觉得有压力。来了骆家、见了陶盛春和骆家的亲戚们,都喜气洋洋的,便冲淡了她这种心绪。 骆家老太太已经古稀,身体健康,但一口牙都脱落了、耳朵也背,说起话来缓慢且大声。见了静漪她们很喜欢,拉到跟前问这问那。静漪看骆老太太的样子,虽说比陶老太太年轻了十岁,看上去却是陶老太太更年轻些。她正琢磨着,忽然文佩靠近她,问道:“七表嫂,是不是我奶奶和姥姥摆在一处,奶奶倒显得比姥姥老上十岁?” 文佩声音不大,笑嘻嘻的。 静漪看了她,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文佩愣了愣,还没出声,就听骆老太太说:“文佩在问,我是不是比陶老太要老上十岁?是不是,文佩?” 静漪笑着看文佩,文佩对她翻了个白眼,滚到祖母怀里去撒赖,说:“奶奶!才不是呢!”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猴子说不出什么好话来。”骆老太太揉着文佩的额头,笑眯眯地大声说。“七少奶奶不要笑话,我们家乐呵起来,常常这么没上没下的。” 静漪微笑。明知骆老太太这是客气话。她们祖孙之间,不知有多么亲昵和谐呢。 骆老太太看看静漪,倒转过脸去对着陶夫人问了句什么。她虽是想要小声的,还是被众人听到:“七少奶奶仙女儿似的,和七少爷真是绝配……陶太太,我总等着你们请喝满月酒呢!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我可爱凑热闹、爱喝酒!” 陶夫人笑道:“老太太,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呐。借您吉言……”她和骆老太太说着话,笑眯眯的。 尔宜正在陶夫人身旁,抬眼一看静漪,脸本来就白,这一下唇上的血色都浅了。偏偏满屋子的人都去看她,各种各样的目光都齐聚在她身上,再好的修养也有点端不住,连笑都有点勉强了……尔宜拍了下手,说:“文佩,你不是说那只小巴狗儿会作揖了?在哪儿,带来给我们瞧瞧?让它给奶奶拜寿了么?” 陶盛春听了,说:“你们这些淘气包,别把小叭儿狗带来这儿了,这儿人多。回头惊了这个、吓了那个的。” “姑姑,那我们去看看吧。”尔宜笑着说。 陶盛春还没说什么,陶夫人就说:“尔宜,都好好儿的坐着说话,就你生事。” 骆老太太却让文佩带尔宜去,说:“让她们出去玩会子吧。” “八姑,小婶婶,我也去。”麒麟儿忽然从符黎贞身旁的椅子上下来,就要过来静漪身边,被符黎贞忙拉住了。“娘,我要去……” 符黎贞笑而不语,对儿子摇头。麒麟儿知道拗不过她的,只好闷闷不乐地站下。转头看看静漪和尔宜。静漪晓得符黎贞把麒麟看的紧,跟着别人她未必是放心的,只对麒麟摇摇头;尔宜却笑道:“麟儿你在这里的,外头太热了。回头中了暑气,你娘又要喂你喝苦药汁子了。” “八姑坏。”麒麟儿说。 尔宜笑的厉害,摸摸他的头,过来拉了静漪,说:“奶奶,我们带七嫂去看看您家里的房子。七嫂第一次来呢。行吗?” 骆老太太微笑点头,挥手说:“只别走远了,就文佩房里玩一会儿,要吃中饭了。外头热……让丫头跟着。别贪凉去石头屋子坐着……” “知道了、知道了……”文佩高高兴兴地带着尔宜和静漪往外走,身后又跟了几个小姑娘和小男孩。 静漪出来那屋子,才缓过一口气来。文佩带着孩子们走在前头,尔宜挽了她的手臂倒一言不发。她按了按尔宜的手,点点头。 走到廊子中央,尔宜说:“七嫂,坐坐?里面人太多,快闷出痱子来了。”她推着静漪坐了,给她打着扇子。廊子外头是一片月季花,开的正艳,香气扑鼻的,招了好些蜜蜂和蝴蝶。尔宜看着花出了会儿神,抚了抚静漪身上的嫩黄色亮纱袍子,“这颜色虽好看,就是招小飞虫。” 静漪笑笑,点头。 尔宜看她笑,心里有点犯堵,叹了口气。正在她叹气的工夫,一旁的月季花丛里飞着的蝴蝶飞进来,尔宜躲着,想拿团扇去扑,被静漪拦着了。 “好好儿的,那蝴蝶招你了?”静漪看着粉蝶飞走了。 “七嫂,你连个虫子都不伤着,一定有好报的。”尔宜像是终于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却又觉得难为情,转过脸去看着远处。 —————————————————— 预告:明天两更,月末福利。o(n_n)o~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七) 静漪愣了一会儿,把尔宜的团扇拿了过来。她看着文佩抱着一只白色的叭儿狗带着一群孩子回来,老远就把叭儿狗放下来。那狗极胖,在一群追赶它的孩子前面,小短腿都来不及倒腾……跑到半截,蹲下去喘气,样子极憨。 文佩见它一味地蹲着不动,赶着它过来,说:“铃铛,作揖……作揖!” 那只叫铃铛的肥狗果然爬了起来,对着静漪和尔宜作揖。肥的圆滚滚的身子,作揖完了之后,还眼巴巴地看着文佩。 文佩手里有肉干,喂给铃铛。 静漪伸手过去,铃铛又对她作揖。 静漪望着在一群孩子中眼神有些怯怯的铃铛,热的只剩伸舌头了,说:“文佩,让人带它回去吧。” 文佩把铃铛抱起来,看着静漪的神色,皱眉问道:“七表嫂不喜欢铃铛?” “不是。”静漪伸手,文佩把铃铛给她。铃铛很沉,倒也老实,被静漪抱起,一动不动的,只隔一会儿,张口喘喘气,才像个活物。“大热的天儿,它也热呢。” “小婶婶!”麒麟儿在一旁叫静漪。 静漪转头看时,是奶妈抓着麒麟儿的手出来的,符黎贞紧随其后。 符黎贞看静漪抱着铃铛,两道眉几乎皱在一处,轻声说:“七妹你还真是……不嫌弃。” 静漪笑笑,摸摸铃铛的毛,把它放在地上。麒麟要摸铃铛,她阻止了。 文佩亲自蹲下身,给铃铛系上绳子。静漪看文佩脸上有些不快,就说:“文佩快把铃铛带回去吧,给它喝水,太热了。” “嗯。”文佩拧着脖子就走,连招呼都没和符黎贞打。 静漪看了尔宜。尔宜会意,追文佩去了。一群半大孩子一哄而散,顿时清净下来。 静漪看麒麟脸上有些失望,弯身对他说:“麟儿回头家去,到小婶婶院里来和白狮玩……小婶婶让张妈月儿给白狮洗干净,麟儿再来,好不好?” “好!”麒麟对着静漪笑,转头看着符黎贞。 符氏见静漪如此说,也只淡淡一笑,说:“七妹同小孩子真能玩到一处。” 麒麟儿一手拉着符氏,一手拉着静漪,仰着头跟静漪说着话。他讲话快了便有些含混,还好静漪有耐心。他不过是在说着他得的那些礼物。 静漪笑着,轻声道:“小孩子心思都简单。” “娘,姥姥……”麒麟儿忽然松了手,指着远处。 静漪抬头。 正有骆家的女招待员引了客人进来。阳伞下,走在前头的正是符太太。她身后跟着的一个瘦削女子,往这边一望,认出她们来,略点了点头。 “是我大嫂。”符黎贞说。 静漪没有见过这位年轻的符太太,看她们走过来,跟符黎贞一同往前走了走。眼见着符太太和儿媳来到近前。 “符太太。”静漪微笑。 “七少奶奶,多时不见了。”符太太人很客气,问候静漪。 静漪同她寒暄几句,也同符大嫂点了点头。 符大嫂的样子就是精明的,面相略凶。静漪见她们是母女姑嫂,自己在一旁到底是外人,找了个借口想避开,那符大嫂却待她很热情,攀着她不住地说好话。 静漪有些不惯,见符太太面上也有点尴尬,也不好立刻就躲开,只得听着符大嫂的奉承。 “弥贞还是不愿来?”符氏问她母亲。 符太太说:“天气热,她身子又弱,还是不来的好。况且过几日就走的……淑媛,我们进去吧。七少奶奶,我们先去见过骆老太太的。” “快请。”静漪忙说。 符大嫂这才同她和符氏道别。 静漪还没说什么,符氏就道:“我们大嫂,最是力争上游的。差在读书不多,人又有些左性,有时候未免不太会看人脸色,七妹别见怪。” 静漪说:“不会。在我看来,大嫂这位娘家嫂子,倒率直的很。” 符黎贞微笑,说:“是么……我和弥贞都颇吃了点她的苦头呢。这不是,弥贞身子好些,也就得回天水去了。其实那边倒适合她静养。” 静漪见到符太太,未免会联想到符弥贞,听符黎贞提起妹妹,她说:“这个时候,她离的远些也好吧。” 符黎贞脚步稍慢了些。 静漪看她那玄色的裙摆,旋出一个优雅的弧度来……她抬头,望着符黎贞的眼睛。 符黎贞看着静漪微笑的眼,也笑了笑。 “听说七妹要给八妹办个舞会?”符黎贞走着,问道。 “是呢。母亲同意了。我也已经同牧之商议过。大哥大嫂有空来么?八妹说她会下帖子请你们的。”静漪微笑着说。 “西洋舞我全然不会,辔之是不可能跳舞的,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吧。”符黎贞是微笑着的,望着静漪的眼神几乎是骤然变冷。 静漪怔了下,说:“大嫂,我不是……” “七妹别慌,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符氏笑道。伸手捉了静漪的手,一同迈步进门的时候,靠近静漪些,“七妹多顾着些自个儿的身子,别太操劳了。你知道,奶奶和母亲对你都寄予厚望的……” 她看了眼静漪握的很紧的手,轻笑着,撒手抢先一步,拉着儿子回了座位。 静漪按着刚刚被她抓过的手臂,紧紧咬了牙关。 “静漪,过来!”陶盛春见她们进来,招呼静漪,“这是任医生。你们是旧同学?” 静漪过来,见符太太婆媳上手坐了位模样清秀的女子,正是任秀芳。看到她,任秀芳站了起来,说:“陶太太。” “任医生好。很久不见了。”静漪对她微笑。 陶盛春看着静漪,说:“原来就和任医生说起过,我的侄媳妇也是那所大学的学生。任医生说她在本地恰好见过一位校友,细说起来,就知道是你了。任医生医术高明,我们老太太如今离不了任医生呢。” 任秀芳微笑,静漪请她坐了。 都落了座,静漪听她们说着,知道不止任秀芳,还有胡少波,也是骆家的私人医生。只是任秀芳是专门照顾骆家女眷,尤其是骆老太太的。静漪看骆老太太对任秀芳就是很欣赏和信任的意思。 出去用餐的时候,陶盛春特地把任秀芳安排在了静漪和符氏她们这一桌,请静漪代为招呼。任秀芳虽很久没有见过静漪了,但两人有校友之谊,加上都是温和有礼的性格,此次坐到一处,倒多了些话说。说的投机了,任秀芳便问静漪有没有兴趣,支持她们几位女医生筹建的育婴堂。她给静漪解释这个育婴堂的来龙去脉。是教会发起的,她与同院的几名女医生轮流作为志愿者照顾育婴堂收留弃婴,同时也帮助无家可归的女子。 静漪听的仔细,连一旁的符黎贞、陶尔宜和另外几位太太也听了进去,不时插话询问。 任秀芳受到鼓励,说:“我们还想协助筹建一个习艺所……教给她们一些谋生的本领。眼下育婴堂的运作和习艺所的筹备都接受捐赠,但是更需要的是人手。尤其是像各位这样,有影响力,乐于帮助我们的,会让更多的人关注我们、信任我们、支援我们。所以我也恳请各位多多了解我们在做的事情,希望能得到你们的支持。” “是在城西教堂附近么?”符黎贞问道。 “是的。您知道?”任秀芳微笑着看向符黎贞。 符黎贞点头道:“有所耳闻。任医生古道热肠,我们七少奶奶也是这样。” 任秀芳微笑,看看静漪,又对符黎贞道:“这是大好事,也请大少奶奶多多关心。我们随时欢迎各位来育婴堂参观的。” 静漪轻声说:“那日后再同任医生联系。” 任秀芳得她这句话,很是高兴。 “任医生,我可以带同学去吗?”尔宜很热心地说。 “可以的,陶小姐。随时欢迎你们。”任秀芳说。 “我嫂子们事多,也许不便出入育婴堂。到时候我就替她们多出一份力好了。”尔宜笑着说。 “怎见得我们就是不便出入的?”符黎贞听了尔宜的话,笑着问。 尔宜转脸看看身旁熟识的年轻太太们,笑道:“唉,要叫我说,诸位太太们就是打麻将、逛百货公司、去庙里捐香油钱、拜送子观音都有空,要去看看育婴堂的孩子们,一准儿就都忙起来了。” “被八小姐一说,我们都成了米虫了。不行,任医生,这回我们一定要去参观,不放下点善款,倒让八小姐瞧扁了。”坐在尔宜身旁的一位太太笑着说。 “听听八小姐这张嘴,真是厉害。我们且不能让八小姐说准了!” 静漪看尔宜,尔宜对她笑笑。 任秀芳谢过她们,耐心地回答着她们提的问题。 尔宜过来,攀着静漪,说:“七嫂,你看任医生做的事情,多么有意义……七嫂我邀请任医生来舞会好不好?”她声音低低的,只让静漪和符氏听到。 符氏望望尔宜,道:“你这舞会,可不要越闹越大才是。” 尔宜回头对她说:“不过多一两个人,不碍的。奶奶也说了,就当是纳凉晚会,她也要同我们年轻人一起乐一乐的。” 符氏笑笑,静漪就说:“去邀请吧。别太张扬。” “晓得。我要让她自带舞伴来。不然女多男少,女生岂不是要坐冷板凳?”尔宜笑着离开静漪,自己去同任秀芳说了。 静漪微笑道:“八妹真是干脆。” “眼看也要议婚了,还是这么着。”符黎贞也微笑。她看了尔宜,回手拿着瓷碗,给麒麟儿喂吃的。 静漪看着符氏仔细地把嫩嫩的豆腐用勺子一点点弄成合适大小,再送到麒麟嘴边,让他吃起来一点都不费事……这样少见的悉心照料,的确是符氏这么用心的母亲才能做到的。 符氏回头,看她望着自己发愣,道:“我倒是该让麟儿自己吃饭了……只是我总当他是幼儿,不忍这么早就放手。” 静漪微笑,对符氏的育儿经,她自问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也就不发表意见了。更何况符氏颇有点喜怒无常,她便是有意见,也免开尊口的好。 任秀芳因还要回医院当值,用过午餐便告辞了。 静漪是受陶盛春所托招待任秀芳的,亲自送她出门去。 任秀芳再三推辞,静漪还是送她出了内院。 “陶太太真是太客气了。”任秀芳微笑道。 “任医生,您还是叫我静漪吧。”静漪说。 “叫凯瑟琳如何?”任秀芳问。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静漪说着,点点头。 已经到了内院门口,女客们都在内院,跨过这道门,随时可能遇到来拜寿的男客。任秀芳知道这些深宅女眷见客的规矩,再请静漪留步,说:“请接待员送我出去就好了。骆家我是常来的,熟识。天气热,我看你身体似乎也不是非常好,还是不要再送了。” 静漪见她执意如此,便说:“那您慢走。我们八妹说请您来她的毕业舞会,不知道您是不是答应了?” “啊,还要我自带舞伴,这可难为我了……不过我会来的。”任秀芳爽朗地笑道,“我在此地亲戚只有一个年迈的姨妈,朋友少的很。很愿意同你们结识。” 静漪说:“那定下时间,请您一定来。再会。” 她微笑着同任秀芳道别。没有立即返回,倒看着任秀芳走远些。 任秀芳由骆家的接待员引着往外走,没走多远,便同等在那里的同伴会合了——是胡少波。他远远地站着,身旁还有他人。静漪愣了下,认出是陶骧。 胡少波摘了礼帽,同她打招呼。 静漪忙还礼。她倒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觉得陶骧看到她出来,大约是有些意外的。 陶骧待任秀芳和胡少波离开,回了下头,向静漪这边走来。 他走了没两步,身后有人叫他。 他一看,是父亲的副官史全。他略一站,听史全一说,是父亲找他,预备带他一同去给骆老夫人拜寿的。 他便对史全说:“我在内院等着。” 他转身看看,静漪还在那里呢。 她独个儿站在门内的阴凉处。淡黄色的亮纱裙子,显得人飘然若仙。 “姑父要陪父亲进来给老太太拜寿的。”陶骧见静漪有点疑惑,说。 “嗯。”静漪点头。 陶骧也没有多余的话。 静漪想要进去,陶骧看她,她又站住了。 又有蝴蝶飞过来,在他们俩身边绕着圈子,黄色和黑色的,追逐着,一忽一闪的……静漪看着蝴蝶出了神。 蝴蝶飞到她面前来,她躲了下。陶骧一伸手,便将那只黄色的蝴蝶捉住了。 “哎!”静漪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拍在陶骧的手背上。 陶骧手一张,那黄色的蝴蝶立在他掌心,歪了一下,倒了。 静漪以为这蝴蝶也就被他捏死了,正要恼,那蝴蝶在陶骧掌心转着转着又缓过来,扑闪了两下翅膀,飞走了……她“呀”的一声,松口气,说:“还好,还好……你怎么跟八妹似的?它本来飞的好好儿的呢……” 她说着,声音放低。听到一阵脚步声夹杂着笑声,她往陶骧身侧一避,料着是姑父和公公进来了。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好像还有人跟着,她看不清都是谁。 “没有外人,不用回避。”陶骧见她脸红了,知道她想避开,又不想这就躲了父亲走。 静漪点点头。 陶盛川在妹夫骆文政的陪同下进了内院,看到儿子和媳妇都在这里,倒先站住,看了一会儿——儿媳静漪腼腆而文静,未开口先面红,站在她身侧的儿子虽说同往日并没什么两样,此时看上去也许是因为相得益彰,脸上和眼中,倒都有点温和——他点了点头,说:“都进来吧。” 静漪走在陶骧身后,跟着进去。 骆老太太在陶盛春陪同下出来见客的,也没有外人在。 陶盛川郑重其事地带着儿子给骆老太太拜寿,把骆老太太乐的合不拢嘴。早准备了红包给他们。虽然只是意思一下,陶盛川也应景地一脸喜色。一堂喜气,把骆老太太哄的更高兴了。 陶骧接了红包,顺手交给了静漪。 静漪捏着红包,到送他们出去时,再回来看,手指上都印了红…… …… 骆家的寿宴从早到晚,夜里还有堂会戏。 陶夫人因出来一整日了,惦记着婆婆的身体,带着符黎贞母子早早告辞离开。陶因泽姐妹来的晚,静漪和尔宜留下陪姑奶奶们听完了堂会戏,才同她们离了骆家。 上了车,静漪颇觉得累。 尔宜却还很有精神,同她说这说那。 “……父亲和七哥今日酒都喝了不少。七哥还好些,父亲想必是醉了……年年父亲若是有时间,都来的。他不来,也让七哥来。知道为什么么?”尔宜靠着静漪。 静漪正有些犯迷糊,朦胧间就说:“亲戚间走动地勤一些,是好事。” 她细想想,此处几个高门大户,陶家、骆家、佟家、水家,甚至也要加上符家……相互之间的联系,可谓盘根错节。前方若动刀枪,后方必定要根基牢靠的……往年陶盛川不来,今年也无论如何一定要到的。何况还是唯一妹子的婆家。 “是,也不是。”尔宜低声说,“七哥亲娘,同骆家沾亲。父亲第一次见她,就是在骆家……嘘,这个别在母亲面前提。” 静漪的瞌睡虫顿时就被捉了似的,虽然没出声,可她简直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从来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听到陶骧生母……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可尔宜没有继续说下去。 此时车子正经过铜狮子胡同,尔宜便说:“七嫂,你累不累?咱们去七号公馆看看?” 静漪本想说不去,司机却放慢了车速,眼见马上就要到巷口。静漪想反正都出来了,时候也不算晚,顺道过去看看,也是可以的。于是就吩咐去七号。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提示前后的车子,便从巷口拐了进去。 管家丛东升得到门上的消息,忙出来接她们,道:“七少爷也刚刚回来呢……少奶奶和八小姐里面请。先坐下喝杯茶吧……少爷交代过,说少奶奶会过来。” “我们也是一时兴起,想着不如就看看,把地方定下来。”静漪说。 丛管家忙答应。照着静漪说的要求,他先推荐了三个地方。静漪和尔宜从外面往里走,先就否了正屋大厅。再看了看,又否了两个。丛管家便笑了,说:“还有一个地方,请少奶奶和八小姐跟我来。” 她们已经穿过了大半个宅子,尔宜还好,静漪简直觉得脚软。丛管家一说,静漪便道:“那带我们过去看看。是哪里呢?” “在花园。”丛管家说着,领她们往后花园大门走。 绕过两条曲径,等丛管家带她们来到后花园,看到那大大的花厅,静漪和尔宜不约而同地说:“就是它了!” “七少爷也这么说。我还想着少奶奶或许有不同意见,就没有先说。”丛管家笑着说。 静漪进了花厅,仰头看着花厅的玻璃顶。 透过巨大的玻璃顶,能看到墨蓝色的夜空。 花厅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竟然还有一架秋千——尔宜进来便坐了上去,拍拍自己身旁的位子,让静漪过去坐——静漪摇头。 她用脚步丈量着花厅中央的空地,计算着大约需要些什么、需要多少。 一边计算,一边和丛管家说,间或问问尔宜的意见,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她心里也就有了谱儿。 尔宜里外地参观着,这会儿已经跑到花厅外面去了——静漪和丛管家商议着,要他记下重要事项,看尔宜坐在水边的石凳上,提醒了她一句小心些。 “荷塘、月色、良辰、美景……七嫂,这里可真好。”尔宜等静漪来到她身旁,轻声说。 静漪看她闭上眼睛,深嗅这夜晚荷塘的气息,不由的也闭上眼。 有虫鸣、蛙叫……倒是一丝风也没有,淡淡的荷香沁人心脾。 “七哥。”尔宜轻声叫道。 静漪睁了眼,远近地一望,并不见陶骧。一转身,却看到陶骧已经在身后几步远处。 “七哥你走道出点声儿成不成?吓死我了。”尔宜拍着胸口。 “家里来电话,说你们两个半路不见了。我问了卫士才确定你们来了。”陶骧说。 “都到了这个巷子了,还能去哪儿?”尔宜皱眉。 “你还说!”陶骧瞪她。 “我去给母亲摇电话……七哥,茅厕在哪里?”尔宜过去,翘着脚,眼睛同样瞪的老大,丝毫不怕陶骧。 陶骧指了指园子的西北角,说:“屋里有。” “知道啦!”尔宜笑着跑开,半路又停下,说:“七哥,花厅里那个秋千好极了……我去了、我去了!” 她的皮鞋踩的咯噔咯噔响,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跑的不见影了。 静漪见陶骧仍是有些不快,轻声说:“本想看一看就走的……回去我会同母亲说的。” “定下来了?”陶骧问。 “嗯……就是这里吧。”静漪看看四周,目光落在花厅处。园子里电灯亮着,那花厅像块巨大的水晶。她转过脸来,看着陶骧问道:“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和八妹这就回去……”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八) “还早。”陶骧说着,转身。 “舞会你会参加吧?”静漪看了眼身后,没有见到尔宜的身影。 陶骧看她,说:“我可能没有时间。不过我会给他们批假的。” “好……多谢你。”静漪说着,低头拢了下肩上的薄纱披肩。有点凉了。 陶骧说:“不用。他们是要多谢你呢。” 她低垂螓首,身影如玉一般。 “那我就尽快安排。提早和你说……挑个不打扰你的时候。”静漪抬头。陶骧点点头,她想想,说:“没有别的事了。我和八妹这就回吧。” “好。”他说。 可尔宜却是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 静漪除却觉得乏,对着陶骧,还有些不自在。 丛东升带着人回来,送来热茶和点心,说:“八小姐还在跟夫人讲电话。” 陶骧让他们把东西送水阁去,同静漪说:“那进去坐一会儿吧。” 静漪抬眼看看,也就跟他进去了。本以为是寻常的水阁,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水阁阔大通透,临水的窗子是落地的,有一个约两坪大小的榻榻米。其上有桌案、卧具,桌案上还放着摊开的文件和书籍,一旁还有他的皮带和枪套。看样子,陶骧是把它用作了卧榻。而且很显然,刚刚他正是在这里办公的……静漪转了下身,发现从这里往外看,正好能看到她和尔宜站的那个位置。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她们……她正背对着陶骧,因此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是借着参观水阁里的陈设,她走的远了些。这水阁就是临水而设的书房。她看着整面墙的书架上垒的满满的书,忍不住伸手触摸。 隐隐约约的有水声传进来,她却好半晌没听到陶骧出声,回过身来,见他靠在书架上,正静静地望着她呢。 她停在那里。 “七哥,七嫂!”尔宜从外面跑进来,险些绊倒,陶骧一伸手捞了她的胳膊。尔宜跑的气喘,拍着胸口,看看水阁里,“咦,七哥,这里做了书房?舒服哇!你可真会享受……夏天水阁里睡觉,最凉快了——七嫂,你知道么?七哥很怕热的。好笑吧?你想想,他一个大男人,怕热……” 尔宜笑着,靠在陶骧身旁。 被陶骧伸手在额头上弹了个榧子,说:“晚了,回去吧。我让人送你们。” “七哥逐客了!”尔宜叫道,“七哥你又不回去!仔细改日奶奶问你话……我看呀,奶奶就快不耐烦了。到时候母亲帮着你说话都不成。” “尔宜,我们走吧。”静漪拂了下裙摆,走过来,说:“不用那么麻烦,车子就在外面等着呢。” “等等啊七嫂。”尔宜正觉得口渴,过去倒了杯茶,喝了两口,说:“要不这样,七哥,我自个儿回去就行,让七嫂留下吧……” 静漪当作没听见,拎着小手袋,过来拉了她便走。 出了水阁,尔宜还在叫她七嫂七嫂,她也不听。直到尔宜撒赖拖着她,她才瞪了尔宜说:“不准胡说!” “七嫂,我不胡说……可是你走错道了,咱们该从这边走。”尔宜指着相反的方向。 静漪一看,果不其然,陶骧正在那边等着她们呢。 她简直要跺脚,拉着尔宜过去。 陶骧倒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在前头;尔宜却笑了一路,笑的静漪心烦意乱,又不知该如何阻止她,索性由着尔宜去。 陶骧让人护送她们回去。 在巷口错车时,尔宜看着,问司机,是不是陆家的车。 “是。”司机回了话。 “我想也是。这么晚还过来,应该是有事情要谈。”尔宜点头,见静漪不说话,碰了碰她,“七嫂,想什么呢?” “舞会的餐饮……方便的话当然是西餐。不过要考虑奶奶她们,也要考虑其他人可能不惯……那就一半中餐,一半西餐,也好都顾及到……你要什么形式的舞会?”静漪认真地问尔宜。 尔宜张了嘴,过一会儿才说:“七嫂,我算是服了你……化妆舞会。每个女生都要穿公主裙……” “都扮成公主,那还叫什么化妆舞会!”静漪皱眉,“再说,要戴面具啊……那怎么可以!” 尔宜故意哼了一声,说:“面具还不简单,让铃儿秋薇她们帮忙,弄一些翎毛,很快就做好了啊!!” “这个嘛……”静漪盘算着。 “这个嘛……戴上面具,可让他们怎么相看啊!”尔宜说。 静漪愣了下,才嘘了一声,说:“什么呀!” “你当我不知道?说是替我们庆祝毕业,其实是想让他们相亲……”尔宜凑近静漪的耳朵,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怜皎皎她们,还傻乎乎地以为你是大好人呢,岂不知你正算计着,把小绵羊送到大灰狼嘴边……” “哎!”静漪一听这话,使劲儿捏了尔宜的胳膊一下,“又瞎说!” “我哪里瞎说?你和七哥,难得这么默契,做坏事,都能一条心,哼。”尔宜撇嘴。 “你早看出来啦?”静漪又要哄尔宜,微笑着问。 尔宜见她对着自己温柔地笑着,那样子简直就要使一潭静水活了起来,动人心魄……未免了自己什么都听了静漪的,她忙一抬手遮了自己的眼,说:“哼,那还能看不出来?那天在琅园,碰巧岑参谋图副官他们都在嘛。我们毕业式那天,岑参谋穿的跟新郎官儿似的……司马昭之心啊,司马昭之心!” “路人都知道了?”静漪拉下尔宜的手,追问。 “路人有我这么聪明?”尔宜抽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儿,又哼了两声,“放心吧,我保准把那几位都骗来。” 静漪笑,“岑参谋他们,人品学识都好。” “样子也颇说的过去……七哥身边的人嘛。”尔宜说到这儿忽然又笑了,“七嫂,其实七哥不回来,七嫂也可以过去的。是不是担心人家说你外宿?那是七哥私邸,过了明路的;七嫂是女主人,只要奶奶不说,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的。” 静漪不吭声。 尔宜笑,说:“七嫂就是太守规矩了,偏偏遇上七哥这不怎么守规矩的,唉……对了七嫂,有个同学,我不知该不该请她来。” 静漪问:“哪一位?” “逄敦文。”尔宜回答。 静漪想了想,问:“你想请她?” “请她也不一定来。不过同学一场,不邀请她不好吧。她人很好。听说她要去北平念书的,考取了清华学堂……日后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尔宜摇摇头。 “因为她哥哥?”静漪问。她见过逄敦文。逄敦煌为了参加妹妹的毕业式,也冒了很大的危险。可见是兄妹情深的。 “七哥会反对吧?”尔宜看着静漪。 静漪思索片刻,说:“这事儿你做主。是你的舞会。你的同学,都有资格受到邀请的。” 尔宜笑着箍了箍她的肩膀,说:“知道啦,七嫂,我会看着办的。” 到了家,她们两个脚甫一落地,还没站稳,陶夫人的电话就到了。 静漪和尔宜把听筒放在耳边,听着听筒里陶夫人在电话里训斥她们,要她们两个再三地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这么擅自做主……静漪抬眼看尔宜,尔宜一个劲儿地对着她做哭脸,她想笑又得忍住。婆婆语气虽严厉,也是关心。她小心地回了话,放下听筒来才舒了口气。 把尔宜送走,她又忙了好久才去睡。 秋薇难得没有打瞌睡,伺候她上了床,她还借着床头灯的灯光在忙着。 静漪靠在床头,望了秋薇好一会儿,才问:“大热的天儿,你打毛活儿做什么?” “小姐要关灯睡觉不?”秋薇过来,把手里正在编制的毛活儿给静漪看,“我前儿收拾东西,看到这本书。还是大小姐那时候给你,让你解闷儿的。小姐,那上面有个花样,我看不懂那些字……赶明儿你给我念念?那个花样可好看了,我学会了,给小姐织毛衣……” 静漪拿过秋薇正在织的毛活儿来看。 红绒线,看样子是要编围巾。 “这叫什么扣来着?”静漪把毛活儿摊在床上,摸着,绒线很柔软。若是冬天围在颈上,会很暖和的。 “水草扣。”秋薇马上回答,“小姐,我教你吧?回头你也织,练练手……回头围巾能织好了,就能织毛衣。小姐你给姑爷……” 静漪胡乱地把绒线团和半截子围巾收拾起来扔给秋薇,“啪”的一下将床头灯关了,说:“啰嗦。睡觉。” 黑影里,她只听秋薇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仿佛是在找她的地铺。 秋薇躺下,到底是不甘心没把话说完,念着:“也给姑爷织一件……” “噗”的一下,一个居然的柔软的枕头被甩到了她脸上。 · · 经过程静漪的认真筹备,大约一个礼拜之后,八小姐陶尔宜的毕业舞会在铜狮子巷七号陶骧的私邸举行。 陶骧这晚去七号比平时要早一点,舞会还没有开始。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九) 早交代了人负责安全,他进门时里外地留意了下,并不见戒备森严,一切都有条不紊。 马行健说:“少奶奶特地嘱咐,把明哨换成暗岗。说来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别还没玩儿痛快,先给吓着。” 陶骧嗯了一声。 这倒真像是她说的话、办的事儿。 “陆歧来了?”他便走边问。 马行健说:“没有。” 陶骧看他一眼。 “我马上去催。”马行健见他有不悦之色,忙说。 “不用了。我等他。”陶骧说着,先回房去换衣服。 马行健跟着进来,替他收着东西。 今天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他整日都在司令部,身上的制服还是湿透了。 房里放着两套预备好的衣服,他看了看,一套是礼服,一套是军制服,一旁的桌子上,放了白色的丝质手套,还有一副面具。 面具制作的很精巧。黑色的平绒布,上方缝了孔雀翎。蝴蝶似的,柔软的很。他拿起来看了看,又依旧放回桌上。 “陆少爷有点急了。觉得您手软,迟迟不肯动手,恐怕没有替陆参谋长报仇的心。”马行健见陶骧眉头皱着,低声说。 陶骧慢条斯理地洗着手。 马行健继续说:“前晚在东林巷蒲老的宅子里有聚。陆少去了,见了不少人。有人赞成他,也有人不赞成……还是不赞成的多。蒲老没表态。但是今天有消息来,南京有意让他出任这边省主席。蒲老倒是立即回绝了。” 陶骧擦着手上的水珠,问道:“理由?” “年迈。”马行健答。 陶骧将毛巾一叠,便是整齐地叠在了一处,随手一掷,又准确地挂在了毛巾架上。他一转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说:“传我话,预备陆少爱吃的……那两瓶洋酒备上。” “那晚上……”马行健想提醒陶骧,今晚还有舞会。 陶骧晃着颈子,扫了眼放在一旁的晚礼服,说:“你去吧。跟陆少又不是头天认识,不用你们在。” 他看了看马行健。这一丝不苟的下属,比起阿图来,到他身边算晚的,贵在聪明沉稳,用着越来越得力。 “高英他们都过去了吗?”陶骧拿起茶碗来想喝口热茶。天热,这茶还有点烫。他轻轻刮了两下。 “是。都过去了。”马行健说。 “你也去吧。”陶骧抿了口茶。皱了皱眉,“这茶怎么回事儿?” 马行健摇头。送茶来的下人已经退出去了,他问道:“不好么?” 陶骧皱皱眉,说:“好。” 好是好,可不是他常喝的。 他又看了看茶碗,刚刚只顾了渴,没留意,果然不是常喝的白枫露……他沉吟片刻,抬眼看马行健。 马行健说:“阿图他们都不在,七少您身边还是得留一个人的。” 陶骧又看看他,问道:“我不会记错的,这些人里,你岁数可最大。平时跟着我,没机会去结识合适的对象。八小姐的同学,都是好的。” “我就不去了,七少。您看,我比她们可大上不少。”马行健竟笑了。 陶骧看着他,点点头,说:“可是也不能这样一味地等着,也许就错过了。” 马行健摇头。 作为上司和下属他们这是首次说这般的家常话,马行健起初觉得不自在,陶骧从来不是能注意到这些小事的人。可是陶骧明白无误地说了,在他听来真有点怪。 “七少,我先出去。”马行健说。 陶骧明白他这是想溜,也不勉强他了。 马行健还没出去,丛管家进来回事。原来是陶老夫人和老姑太太们都到了。陶骧说知道了,让他先去回禀,就说自己有事情,要晚些时候才过去。 “是,少爷。”丛东升哈着腰说。 “另外带话给少奶奶,就说我说的,让她费心,照顾老太太们。”陶骧补了句。 “是。”丛管家一回身,专门对马行健道:“马副官,七少奶奶特别交待,说没看见马副官过去,让看见你,问你什么时候到。少奶奶说,既然算上马副官了,马副官不到,可就有人得坐冷板凳了。” 丛管家说着话就笑,马行健脸上颇有点尴尬。他看看陶骧。 陶骧依旧坐着喝茶,说:“刚说他呢,偏不去。也不知道别扭什么呢?从前跟我在外头,什么场面也没见过?都应付的很好。” “马副官,你可别怪老丛多嘴——你眼瞅着可是奔三十儿的人了。想必是你觉得八小姐的同学们年纪小,不合适。可和你岁数相当的,人家娃都五六个了吧?”丛管家束着手,正色道。 马行健本不是扭捏的人,只是有点犹豫。被陶骧和丛管家连番地说,也扛不住,只好道:“我过会儿就去……” “现在就去。我这不用你伺候。有的是人。”陶骧下了令。 马行健也就只好走了。 丛东升倒不着急走,和缓地和陶骧说着这两日的一些事情。陶骧只是听,多数不回话。丛东升知道他脾气,这就是他把事做的还算满意的意思。 “少爷,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也来了。”丛东升回道。 陶骧听了点头。这个倒是没料到,陶骏夫妇竟然来了。 丛东升见陶骧盯了手中的茶碗,忽的想起来,说:“忘了回少爷话,这个茶,是昨日少奶奶过来,嘱咐给少爷换的,说白枫露虽然好,这阵子还是别给少爷泡白枫露了。少爷这阵子操劳,白枫露过寒,不如换普通些的茶。这茶少奶奶说是从南京带回来的。” “嗯。”陶骧点了点头。 “少奶奶特别叮嘱的,就是不合少爷您口味,您也多尝几回,免得抹了少奶奶的面子。”丛东升恭敬地说着。 陶骧看了他一眼。 丛管家难得多说几句话。当初他挑人来这里伺候,看中的就是他口不多言。只见丛管家此时回他的话,态度不但恭敬,还有点儿越来越恭敬的意思……陶骧眉一动。 “这留两个人就好。你也过去吧。我和陆少吃饭,不用太多人在这,也别让人来打扰。”陶骧交待着。 丛东升领命出去,留下陶骧自己在房里呆着。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这碗不知名的什么茶,尚有余温。 这一处距离后花园远,不知舞会是没开始,还是音乐声根本传不过来,除了夏虫鸣叫,他竟听不到别的声响…… 后花园水阁里,陶老夫人抚弄着她膝上的袖猴,拿着小望远镜,望着远处花厅里的衣香鬓影——都是正当妙龄的女孩子,个个儿与她的孙女尔宜年纪相仿,虽不尽是花枝招展,却也都仪态万方,又有着那个年纪的姑娘特有的活泼泼的样子,偏偏那些充作男伴的年轻人,仿佛专门挑出来给人看似的,英俊的英俊,潇洒的潇洒……陶老夫人笑着说了句:“真跟专门儿选的似的,怎么个个都这么好看?” “可不正是专门选的么?听说静漪对着花名册斟酌许久才定下来的名单。那可是骧哥儿身边儿精英中的精英。姑娘闭着眼睛抓一个,都是好样儿的。”陶因泽抽着烟,眯着眼说。 陶因泽说话没有拐弯抹角的,听的金萱在一旁都抿嘴笑。 “哦?”陶老夫人笑着问。 “依我看,今晚,带着未婚夫来的都未必不会被勾走哇。”陶因泽说着,竟笑起来。颇有些顽童恶作剧似的样子。她见陶夫人坐在一旁不语,便说:“看看骧哥儿媳妇操持的,还行么?” “静漪一向细致。”陶夫人是陪着老太太们来纳凉、看热闹的,见老太太们十分满意,她微笑着说。“就是不知道,孩子们这是闹的什么趣儿?不带那黑乎乎的面罩岂不是更好?” 陶因泽笑道:“不戴那面罩,三妹和四妹能冒充了女学生去跳舞?我看她们两个恨不得把脸全都蒙上呢,蒙半边可不够。” 陶老夫人也笑道:“让她们也顽去吧……尔宜说今晚已经安排了专人陪她们两个跳舞。不过依我看,她们过一会儿怕就要喊累回来的。老七呢?静漪还没把老七给拖来?” 陶夫人看看外面,见丛东升来了,便叫他过来问道:“七少爷还没回来么?是不是又要很晚?” “我还没说什么,你就生怕我怪罪,先替他说下忙了?”陶老夫人听出胡氏话中之意,直截了当地说。 “你这个做母亲的,疼惜骧哥儿,都到这份儿上了。”陶因泽笑微微地说。 陶夫人忙说:“我仿佛听老爷说,老七今日是有要事要处理的。” 陶老夫人微笑,示意丛东升。 丛东升忙说:“七少爷已经回来了,就是另有要事。让我来回话,他得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陶老夫人这才不说什么,挥手让丛东升下去了,抚弄着袖猴,说:“老七呀,和他父亲一个样子……静漪呢?这好半天不见她了?” “又找她做什么?今晚她是总提调,哪儿都缺不了她,咱们且乐咱们的——这西洋乐到底哪里好?我只听着像拉锯。可没有胡琴好听!”陶因泽皱着眉道,也拿起望远镜来看看。那些随着乐曲翩然起舞的少女少年们,更让她看不太惯,“啧啧,就那么抱在一处啦……不成!不成体统!我们得过去看着他们些……” 她语气夸张,说着便要站起来。 陶老夫人一气儿地笑着,按着她的肩膀,道:“怪道如今的年轻人不乐意同咱们这些老古董坐在一处呢。你还想着那年骏儿从欧洲回来,头一回在家办舞会,你就不赞成?” “那时候可气坏我了!谁知道他出去念书,旁的还没看出来怎样,先就学来了这妖精打架似的玩意儿呢?”陶因泽皱眉,“大嫂,我可也没说错啊。从古到今,这舞蹈、乐曲,从来都是玩物丧志的东西……骏哥儿、阿驷,还有老七,那会儿可都对跳舞着迷的很。后来怎样?可还是我说的?” “后来么……”陶老夫人拿着望远镜,从镜头里看着远处——静漪款款地从花厅里出来,正像个巡视疆土的将军,检视着她辖下的领域。静漪今晚穿的是白色的西洋晚礼服,素雅的色泽令她更加秀美轻灵,在一群容色艳丽的女学生们中间,反而更加显眼些。只不过她今晚刻意地装扮简单,不去抢这些女学生们的风头……陶老夫人微笑着,说:“大姑,你同我这几十年,每到重大事项,意见总是一致的很。” 陶因泽撇了下嘴,呼噜呼噜吸着水烟,说:“骏哥儿和他媳妇也来了,倒稀罕。” 陶老夫人手中的望远镜,随着远处静漪身影的移动而缓缓地转移着方向,道:“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不然他们没憋坏,麒麟都该憋坏了……” 陶因泽打鼻子里哼出来,烟气喷的老远。 陶老夫人轻声说:“咦,那个后生是……想邀静漪跳舞了?” 听她说着,水阁里在座的,不管是正在做什么的,都转过头去看隔岸正在荷塘边立着的那对男女——女的正是七少奶奶程静漪,男的身材虽并不算很高,但考究的燕尾服、和他身上卓然的气质,令他很难不被注意到——就算是站在出色至极的程静漪身旁,也没有被压制住的意思…… 静漪原本是想出来独个儿静一静的。 舞会顺利开始,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堪称完美……她的目光暂时可以从花厅内那些花朵般的女学生们身上移开,去看看荷塘中真正的花朵了。她拿了杯橘子水,刚喝了一口,就听有人问她:“陶太太,可否请你跳一支舞?”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十) 静漪转身,眼望着面前这位戴着面具的男子。 “可以吗?”他问。 此时花厅中的舞曲初歇,一阵笑语传出来,很有感染力。 舞曲是她定的,她知道下一曲舞是华尔兹……她今晚是不打算跳舞的。她眨着眼,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起码现如今我可不是通缉犯啊。这兰州城我可以自由出入。”他说。 “可不包括这里。”静漪道。 “那么多明哨暗岗都把逄某放进来了,陶参谋长不会意外我出现在这里的。”逄敦煌嘴角挂着笑,明光下,他黝黑的皮肤显得那口白牙更加的亮。 静漪转了下脸,眼波流转。 除了乐在其中的舞会男女们,就是忙着服务的仆佣,一丝异常也不见——她看到离她最近的个子高高的男子,正同一个粉色裙子的女学生跳舞的,是图虎翼。正笑着,似乎完全没有留意这边……静漪又望着逄敦煌。 她其实并不意外在这里见到他。 这神出鬼没的人,似乎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的确,起码兰州城里,也没有我想去,去不了的地方。”逄敦煌笑微微的,看穿了静漪的心思似的。 静漪不语。 她静默地立在他面前,宛若水中独自开放的莲花,洁白,美丽,灵气四溢……他是进门便看到她的。就算遮了半边面孔,哪怕是全部遮住,她的样子总不会变——起码在这里,没有人可以更好看。 静漪似乎觉察什么,她不着痕迹地小退了半步,身边有端着饮品的仆佣过来,她将橘子水放回去。 “竟然不提供酒?”逄敦煌笑着问。 “出于稳妥考虑,还是不提供的好。”静漪说。 逄敦煌笑着点头,道:“若我是家长,我也这样。在我家中举办的舞会上,绝不提供酒。” 静漪笑了。她面具上的孔雀翎闪动着,七彩的光令人炫目。 逄敦煌沉默片刻,才说:“请不要担心,我绝不是来捣乱的。今天小文受到邀请,请柬上说明她可以带男伴。我是合乎法律、合乎规矩进入陶参谋长私邸参加舞会的的。” 听他这么带着几分戏谑地说着,静漪问道:“也不怕他翻脸不认人?” 逄敦煌笑道:“陶参谋长正是树立威信的时候,令出即行,令行即止,出尔反尔这事,不会做的。” 他说着,一双手自上而下,比这自己身上的礼服,道:“这是小文硬逼着我去租的。我如果不穿成这样陪着她出席,她宁可自己来。” 静漪又小退半步,打量着逄敦煌,说:“很适合你。” “多谢。我好歹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人。”逄敦煌微笑。 “你是个好哥哥。”静漪说。 “陶太太过奖。我不连累舍妹的前程已经是佛祖保佑。”逄敦煌笑着说,“没想到她还能拿到安荣奖学金。念了三年中学,年年都获得全奖。小文无论如何今晚也要来的。” “我看过她的成绩,实在是好,应该得的。”静漪笑着说。她转眼在舞池里寻找着逄敦文的身影,一时没有找到。她回头望着逄敦煌,“敦文没有定亲吧?” 逄敦煌愣了下,又笑起来。微微后仰着身子,望着静漪,道:“怎么你一回到陶家,就婆妈起来了?小文有没有定亲?当然没有!她年纪那么小……咦?” “牧之身边不少很不错的人。你既然来了,且识人又准,不如多观察观察。”静漪说着也微笑。 逄敦煌笑的止不住,道:“真难得陶太太热心。虽说你是父母之命成的婚,还不忘了鼓励自由恋爱。只是舍妹的确年纪小了些。” “十八岁并不能算小了。”静漪说。逄敦煌一点都不给她留面子。 逄敦煌看着她,点了点头,道:“我倒不是觉得你多此一举。小文嘛,我尊重她的意思。毕竟不是我们做父母兄长的同她过一生。逄家虽是小门小户,家父家母却开明。” 静漪沉默下来。 “你还没回答我。”逄敦煌微笑着问。 静漪已经忘了他问的是什么,意会到,才说:“对不住。今晚我不跳舞。” 逄敦煌站立未动,保持着那副笑容和姿势,很有风度。 乐曲已然响起,像是帮着逄敦煌催促她做决定。 静漪对着他,有点无奈,可还是说:“对不住。” “我已经有很久不曾跳舞。上回跳舞还是在东京,也是被一位高贵的小姐拒绝。”逄敦煌叹了口气。 静漪沉默片刻,说:“逄敦煌先生,你读书时候,一定是戏剧社的成员吧?” 逄敦煌故作讶异,问道:“陶太太怎么知道的?” “口才如此了得,演技如此之好。”静漪说。 “彼此、彼此。”逄敦煌又笑起来。静漪正以为他放弃邀舞了,逄敦煌却行了一个礼,将她的手托起来,一转身,带着她往花厅里走。见静漪虽未立即翻脸,可是眉眼中已经有了不快,他低声道:“我们站在那里说话久了,你也知道隔岸观火者多,不如跳舞,反而不引起他们注意——陶太太不是不知道,府上的老太太们,正拿着望远镜看我们吧?” 静漪果然是不知道的。 她一想到刚刚站的那个位置,的确是从水阁的窗口望过来,看的最清楚……她不禁背上起栗。她虽始终未有出格举动,但想到在众人目光中,她同逄敦煌堪称谈笑自如,到底有些别扭。 逄敦煌见她沉默,自管踏着舞步。他舞步娴熟,她虽无意识地配合着,也天衣无缝。 “你应该过的快活些。”逄敦煌看着静漪,说。 他声音沉下来,在清扬的舞曲中,他的声音也有穿透力。 静漪抬头看他。 和面具一般黑的瞳,亮闪闪的发着光。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静漪却觉得被冒犯了。她眉头皱了皱,目光便冷了下来。这一曲舞蹈正到中间,她若拂袖而去,必定成为全场焦点……她在转身时恰看到在一旁的陶骏,麒麟儿正坐在他膝上,朝着他们望来——陶骏那含笑的深沉的目光,和麒麟儿欢快的笑容,一时间全部涌过来。 静漪忙对他们微笑,又看到符黎贞在陶骏父子身旁,正同刚刚到来的一对男女在交谈,俱是面带微笑。符黎贞发现静漪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望过来,示意面前的客人们。他们一转身,静漪立即认出来,是任秀芳和胡少波。 静漪略颔首,那二位回礼。 静漪不便立即甩了逄敦煌,只好回头瞪了他。 逄敦煌的舞跳的极好,她完全不费力气,只要跟上他的步子即可……他完全不像几年没有跳舞的样子,反而像是混迹舞场多时的人。即便是陶骧,也没有这样华丽的舞步。 她咬了下牙。 “逄先生,你真让我意外……”她刚开口,逄敦煌忽的接着转身的工夫,靠她更近了些。 静漪骇然,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拉住。 她的脸骤然红了起来。 就听逄敦煌在她耳边说:“陶太太,你的舞跳的这么差劲,我未免要怀疑,南京的那些舞会上的上流人士,都是三流舞技了。” 静漪见他笑容满面,却并不油滑,只觉得怪异,想到若是她反应太大,未免更加让人注意到逄敦煌……他的身份总是敏感的。 尤其陶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也许已经看出了什么。 她于是仍微笑着,说:“胡说!” 逄敦煌笑着,也说:“陶参谋长来了。” 静漪这才明白过来,逄敦煌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等着逄敦煌,逄敦煌坦然微笑。 她的舞步旋转着,来不及看到陶骧究竟在哪里、逄敦煌这话到底是真是假,音乐声戛然而止,她站在那里,裙袂飘忽未定、面颊布满红晕、七彩翎毛遮蔽下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当真是美丽至极! 逄敦煌看着她,鞠躬道:“谢谢,陶太太。” 静漪见他鞠躬,也优雅回礼。 逄敦煌看她水汪汪的眼中射出来的光,若那是箭,自己简直已经被射成了刺猬,忍着笑道:“陶太太请。” 他很有风度地将她送至陶骏夫妇所在之处,同在场的人略一颔首,转身离去。 “这位是谁,舞跳的好极了。”符黎贞微笑着问。 静漪正同任秀芳和胡少波寒暄,听到问,淡淡地答道:“我也不认得,是某位同学带来的男伴。”她说着,不经意似的回头,逄敦煌已经不见了……她目光定住了。 不远处,陶骧正朝他们走来。 “七叔!”麒麟儿从陶骏的膝上滑下去,向陶骧奔过去。 静漪看陶骧,似乎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他长靴马裤依旧,白衬衫倒是整洁,一副很闲适的样子,牵了麒麟儿的手过来。 她微笑着,轻声问道:“怎么才来?” —————————————————— 亲爱的大家: 很抱歉地通知大家,因要赶本文出版稿件,从明天起即6月30日至7月10日,本文断更11天。 在11日复更之后,仍按之前的节奏更文,保持一定的更文持续性,直到本文完结。 实体版预计九月上市。有变动会及时通知。 在这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理解和支持。 ps.谢谢大家这个月投的月票。 还有两天,不投就清零了。抓紧投出去吧。 下个月复更,我会来翻你们兜的!都给我捂住了哦!o(n_n)o~ 再次表示感谢~~赶稿期间要闭关,我们过阵子见!会想你们的! 尤其每天都在评区相见的那些姐妹们~~mua一个! 潜着水就是不出来的姐妹们,也mua一个! pps.这一章是实时发布~~天已经亮了……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十一) “陆岐刚刚走。”陶骧牵着麒麟,站到她身边,和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同胡少波握手时,他转眼看了静漪。静漪刚跳过舞,喘息初定,面颊绯红。见他看过来,望了他。他说,“我去后面见奶奶。” “老太太在这?我也得去拜见。”胡少波忙说。在他身边的任秀芳看他一眼,他微笑,“还是先让人通报下。” “任医生一同过去吧,老太太知道你们要来的。”陶骏微笑着说。他伸手招呼儿子,麒麟扯着陶骧的手不松开。他有点无奈,看了陶骧道:“才能几天不见你,就这样了。” 陶骧手指逗弄下麒麟的耳垂儿,说:“麟儿跟七叔一起去太奶奶那里吧。” “好哇,七叔我们走。”麒麟儿拉着陶骧就走。 “那七哥快些带任医生和胡医生回来跳舞。他们才刚来呢。”尔宜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路走着,脚尖旋转,豆绿的长裙飘起来。她没有携舞伴,倒牵着仁佩的手,两个都蹦蹦跳跳的,十分活泼。“还有七哥,礼服也不换就来了,真不合规矩。” “你们的舞会,有我什么事。”陶骧说。 胖乎乎的仁佩笑眯眯地说:“有。我们想看七哥和七嫂跳舞……” “就是!可这副打扮,七哥可衬不起七嫂。”尔宜笑着对静漪眨眼。 静漪轻声说了句:“淘气。那么多客人,还不去招呼?” “七嫂,哪里用我招呼?强将手下无弱兵。七哥身边的人,竟都是交际高手!”尔宜笑着说。 静漪回头望望,也是,三两个一堆的年轻人们,都谈笑风生。 “走吧。”她收回目光,望着陶骧。 陶骧牵着麒麟走在前头,没走两步,麒麟又伸手拉静漪。 符黎贞轻声说:“麟儿,别闹小婶。” 麒麟儿回头对父母甜笑。 “我们也出去吧。”陶骏见陶骧夫妇同胡任二位要走,就吩咐福顺。 符黎贞过来,推着他走出去。 福顺默默地跟上,出了花厅,见符黎贞和陶骏在一处,望着那几位朝水阁走去——水阁里亮着电灯,通通透透的。因隔的远,花厅里乐声倒听不到什么,只看到有人影不时走动……陶骏沉默,符氏给他递上一杯水,顺势坐在了池塘边的石凳上。 陶骏招手,让福顺过来,说:“等下请胡医生过来。” 符氏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这就回去?” 陶骏有些不耐烦地说:“没有。我是有话想问他……福顺?” 他发觉福顺走神,刚要发怒,便看到福顺的目光是追着一个灰色的身影去的,便忍住了。 “大爷。”福顺低声,“那人有点古怪。” 陶骏淡声道:“不要多事。让七爷的人照看去。” 福顺点头退下了。 “老七问我,想没想过日后要送麟儿出去念书。”陶骏说。 符氏看着他,暂时没出声。 “我想将来让他出去见识下总是要的。男娃娃,娇养太过,不是好事。胡医生是留德的,德文、拉丁文底子都好。我想让麟儿跟他从小学起来,打下个好基础,将来就算不留洋,对他做事情也有帮助的。”陶骏缓缓地说。他并不看妻子,目光有些悠远。恰如今晚的月色,和此时的音乐,清透的很。 “老七怎么想起来问这个?”符氏沉默半晌,才问。 “他有他的打算吧。”陶骏显然不想多说。他把水杯交给符氏,自己动手,转了下轮椅,望着陶骧他们的身影——麒麟儿让陶骧和静漪抬手,好让他荡秋千…… 麒麟儿这样玩着荡秋千,荡起来,他便咯咯的笑。 只有几下,静漪便吃不消了。 陶骧一伸手,把麒麟儿托了起来,扛到肩膀上,麒麟儿笑的声儿更大。 静漪少见麒麟笑的这么开心,且陶骧左右地逗着他,乐此不疲。那麒麟本来就瘦瘦小小的,被陶骧托住,一会儿在这个手臂上,一会儿在那个手臂上,险险的、摇摇欲坠的,蚌壳里滚动的珠子似的……她免不了看了有些心跳加速。 “七少爷真喜欢孩子。”任秀芳转脸,对静漪含笑道。 静漪对她微笑点头。 胡少波轻咳了一声,任秀芳又看他,他说:“留神脚下。” 脚下正有一道浅浅的台阶。这道廊子因地势搭就的,水池四周高低不平,走上来却别有意趣。任秀芳人很大方健谈,同静漪讲话,不时地露出笑容。 水阁里,陶老夫人因早收到通报,知道他们要过来,已经等着了。她听静漪给自己介绍任秀芳,笑道:“老早便听说,任医生医术高明的很。”她客气地同任医生交谈。 胡少波是陶夫人远房侄子,倒是常来常往的,进来安稳地立在那里,虽不多言,陶老夫人倒格外顾及他些,同他特别说了几句话。 静漪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钟,凉气渐渐起来了。她悄悄让人去吧水阁的窗子都关上。从花厅传来的乐声瞬时便小了许多。 “还是七少奶奶细心。”郑静娴磕着瓜子,赞许地道。 陶老夫人听着,转过脸来笑了笑。 静漪也微笑。她看陶老夫人已经有了倦意,想着她平时倒这个时候已经预备就寝的,有心提醒,又怕陶老夫人玩兴正浓,扫了她的兴。 陶因泽却也看出来,便说:“大嫂,我们还是先走,让他们年轻人玩吧?才刚好了些,别受凉。” 陶夫人正担心老太太身子骨儿,也说:“大姑说的是,母亲回去歇着吧。既是喜欢这儿,改日再来。” “就是,老七这地方总不会跑。”陶因泽笑着说。 “说是那么说,再来可不定见着这么多好玩儿的孩子们了。”陶老夫人知道她们是担心自己身体,也有些想回了。 “唷,让她们给多拿几个小妖来还不容易?得了,咱们这就回吧。”陶因泽痛快,拍了拍她的水烟袋,这就站起来了。 静漪就见眼前呼啦啦地起来了好些人,丫头婆子伺候着各自的主子,都预备回了。谁的阵仗也不小,就连平时甚少开腔的苏秀芬也带着两个婆子,倒是陶夫人,只有珂儿跟在身边。 静漪拉着麒麟儿退到一旁,陶夫人见了道:“让人告诉大少爷去,就说我们先回了,让他们再玩会子吧。” 珂儿答应着刚要去,静漪便说:“我去吧。” 她转身请任胡两位一同过来,送他们回花厅去。她见任秀芳有点沉默,便说:“任医生见笑。家里老太太们出门,行动便是这般了。” 任秀芳笑道:“大家子是这样的。我因只同姨母住,真羡慕家人多,在一起处的和乐。” 静漪笑着,看到胡少波也不怎么说话,担心冷落了他们,又要找话题来讲。 胡少波笑道:“七少奶奶不必这么客气的。” 此时走在水边,麒麟儿就想挣脱了静漪的手先跑掉。静漪是知道他落过水的,绝不肯就这样撒手。麒麟儿似乎是犯了倔劲儿,远远地才刚看到他父亲,他就说:“小婶婶,我去爹爹那里。” “我带你去的。”静漪仍不松手,硬是拉着他,将任胡二位送至花厅,交予尔宜照料,才返回来。 麒麟儿却也不闹了,只是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满意似的。 “麟儿,这里水多,要当心些,不可以自己乱跑。还有,客人在呢,麟儿也不可以扔下客人自己先走开。”静漪说着,麒麟嗯了一声。她摸摸麒麟儿的脸,“生小婶婶气了?” 麒麟仰脸看她,抿了嘴。 静漪边走,边看着麒麟,觉得麒麟好像有什么话要和她说。 “才没有!”麒麟忽然做了个鬼脸儿,小手从静漪手心里滑走,跑两步过去抱着陶骏的腿,说:“爹爹我睏了。” “麟儿调皮,生受七妹。”陶骏微笑着说。 “没有的事。”静漪忙说。 符氏说:“那我们回去吧。多谢七妹费心照看麟儿。” 静漪笑笑,摇头。 她送陶骏一家出来。 外面陶老夫人一行的车子还没有走,陶骧也在,看到他们,问了句:“这就回?” “麟儿都睏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辛苦你们了。”陶骏对陶骧说。他又看看静漪,赞许地点头。“今晚舞会很成功。七妹很会做事情的。” 陶骧亲自过来帮忙,使陶骏上车。他看看那车门,皱眉道:“我说要把车子改造一下,你就是不同意。” 陶骏一笑,道:“一年也没有一两次出门,麻烦什么?” 陶骧直起身来,说:“还是要的。” 符氏带着麒麟也上车。他们的车子最先走。最后一辆是陶老夫人婆媳乘坐的,特地停下来,招手让静漪过去,说:“别玩的太晚。来的都是女孩子,晚了家里都不放心的。” “是,奶奶。”静漪笑着回答,“时候差不多,就散了的。”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记得让老八按时回去。去吧。”陶老夫人也不等着静漪说什么,挥手让她后退。 ———————————— 亲耐滴大家: 多时不见,诸位夏安。 等更辛苦,虎摸安慰。 另,更新时间和节奏照旧。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十二) 静漪愣愣地后退两步,车子便开走了。 她一转身,看到陶骧站在那里,她想着老祖母说的声音那么大,未必不是使他也听到的意思……她有些尴尬。还好陶骧看上去并不在意。 陶骧见她走上来,白裙轻扫着地面,只看到她脚上那对白色的跳舞鞋子,鞋尖上有几颗明珠。看着觉得眼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对鞋,也只是看了这一眼。那鞋子,时隐时现的,仿佛是什么看不分明的东西,总逗引着人想要再看。 静漪发现陶骧的目光颇扫了自己脚下几回,以为脚下有什么不妥当,便也低头。 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再抬头,陶骧已经甩开她有好几步远了……陶骧的脚步轻捷有力,大约是长期骑马运动的缘故,他的腰背都更加的柔软而有弹性。走起路来,姿势是很好看的。 静漪看了他背影一会儿,忍不住移开目光。 身后有人在叫她七少奶奶,也叫七少。 她听出来是图虎翼,站下来,便看到他过来——有点意外他是从外面进来的,便问:“怎么打外头来?” “我让他去接人了。”陶骧说。 图虎翼站下,擦着额上的汗,说:“在巷口遇上老太太的车了……” 静漪听着说,有点莫名其妙的,问道:“谁来了?”她目光看向图虎翼身后。回廊幽暗,外面的光透进来,斑斑驳驳的,只听到脚步声。 “七嫂,是我。” 静漪一惊。这文雅的南方国语,她当然不陌生。她细看时,图虎翼闪在一旁,出现在她面前的,赫然是白文谟。 一身旅行的装束,消瘦了很多,依旧黝黑的肤色,在斑驳的灯影下,脸上满是微笑,还有一丝腼腆,这是几乎在他面上从未见过的表情。 静漪待他站下,仍没应声。 白文谟被她瞅着,只好笑起来,说:“七嫂,我来的冒昧了?” “并不是的。”静漪忙微笑着说。她心里一时有很多念头冒出来,哪一个也不适合当着白文谟就说。“路上辛苦了,文谟。” “不辛苦。七哥,七嫂,八小姐在这?”白文谟问。 “在的。”静漪看他。文谟仿佛是有些着急,都来不及要修饰下自己,就要去见尔宜。而印象里,文谟总风度翩翩,是个很讲究的人。她忽然间就谅解了他,转眼看看陶骧。见他也在望着文谟,就说:“阿图,你带白少爷去见八小姐吧。” “谢谢七嫂。”白文谟这才松了半口气似的,郑重地同静漪说。“七哥,我去了。” 陶骧点了下头,没出声。 “白少爷,这边请。”图虎翼带白文谟走了。 等他们走的足够远,静漪和陶骧还站在那里。只有轻快的音乐声,其他的,都听不分明。但是能想象到,白文谟的出现,带来的是怎么样的触动……静漪握了下手。手心里有点汗意。 “不知道奶奶和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想。”静漪轻声说,“这么一来,奶奶就会同意吗?” 陶骧没有回应。静漪也没有再问。两人并排着,走在花径上。离花厅越来越近了,阵阵笑声传来,也越来越响。 花厅里走出来一群人,看样子是要离开了。都笑嘻嘻的,边走,边解着面具,女孩子们露出满面春光和颜容……静漪见是文佩代为送客,在招呼人备车送这几位回去,走在最后的逄敦煌兄妹——她看了眼陶骧。 陶骧显然还没有注意到前面的那些人。也许白文谟的到来,对他来说,也是个很大的意外。 他们再往前走,是条三岔路口了,会与来人迎面撞个正着。静漪也不知怎的,心里就急躁起来。她果断追上陶骧的脚步,挽了他的手臂。 “我们这边走吧。”她说。语调仿佛微醺时,带点娇慵。 陶骧站住,看她一眼。没说话,又看了眼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细软的手腕。隔了衬衫,她手腕上的金镶玉链子,和她的体温一致。 静漪看他嘴角牵了牵,也顾不得他在想什么,挽了他便走。 他也就转了身。 一伸手搭在手臂上,覆了她的手背。 静漪被烫到似的,脸上顿时就烧了起来。 “七嫂!七嫂在这里?我们要走了呢。”清脆的少女的嗓音,在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更动人些。更何况此时她心情极好——明皎皎老远就看到了静漪和陶骧,快走几步,特地拐了过来告辞。 静漪分明听到陶骧笑了的,她想抽手,陶骧却握住了她的手,于是他们两人便这样手牵手地站着。 她只好笑着问:“怎么走的这样早?” 她抬眼看着,明皎皎身后的岑高英,腼腆微笑。再看看其他几位,也都是很高兴的模样,都说着时候不早,该回去了,谢谢她的招待……她微笑着点头,说:“欢迎你们以后再来做客。” “七嫂,我们是很高兴来的,只是要辛苦你,不好意思的。”明皎皎轻声说。她一向爽快,此时也收敛,怕是因为陶骧在场的缘故。 静漪微笑,见他们执意要走,便同文佩说,烦她相送。 客人们一一同她和陶骧道别。 陶骧难得地开口,交代岑高英他们将人安全送到家。 静漪听他说,便沉默。转眼看到逄敦炆走到他们跟前,她微笑。 敦炆也微笑。沉默地挽着身边的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静漪和陶骧。 她以为他们就这样过去了,不想却站下。 逄敦炆轻声说:“多谢七少奶奶。再会。” 静漪左手被陶骧拉着,右手伸出来,同敦炆握别,说:“再会,密斯逄。” 她看着敦炆身边的逄敦煌,面具后的大眼睛眨了眨,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着陶骧,竟有些狡黠的模样。正在她愣神的工夫,就见他已经将面具摘了下来,说:“多谢陶太太和陶参谋长的招待。” 陶骧松了静漪的手,伸手过去。 静漪眼看着逄敦煌的手也伸过来,同陶骧的手握在一处。她陡然间心跳加速。 “不客气,逄先生。该多谢你捧场才是。”陶骧沉声道。 逄敦煌爽朗地笑了。 陶骧便说:“如果逄先生不着急走,不妨到我书房一坐,喝杯茶。” “哥哥,我们该走了。母亲交代要早些回去的。”敦炆轻声说。 逄敦煌望了陶骧身旁的静漪一眼,却说:“好。” 静漪便看着这两位迈了大步,转了个方向。 陶骧回了下头,说:“一起过来吧。” 静漪顿了顿,转眼看看被兄长的举动弄的有点不知所措的敦炆,说:“密斯逄,请。” “这……”敦炆看了她,没有说下去。 静漪示意她跟上来。 她对七号的内部并不熟悉。陶骧所说的书房,她也不知是哪一处,此时全凭陶骧引领,倒绕的她有些头晕似的,不知这两个男人究竟要怎样,却还得顾着身旁的敦炆,未免更紧张些。反而是敦炆先镇定下来。即便是马行健带人过来,敦炆也没有表现的更手足无措。 静漪挥了挥手,示意马行健不要跟的太紧。饶是这样,她的手心仍在出汗。看到那两个在一处时明明都表现平和的人,他们满身的松快,却比剑拔弩张更让人担心些。 还好陶骧的书房离这里不远,走了几步,跨过一扇小门,便是个小院落。静漪进门便闻到竹叶清香,走过去时,借着灯光,看这旱地竹子,细小的竹叶,碎碎的……此时连这么密集的碎碎的叶子挤在一处,都让人心里愈发烦乱。 陶骧和逄敦煌走的快些,边走,边聊。 逄敦煌回头看看身影被竹林掩了的妹妹和静漪,说:“陶参谋长这处所在,很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 陶骧说:“好似比不得逄先生那处,是真正的仙境。” 逄敦煌想到什么,不禁又望了眼身后,笑道:“陶参谋长说笑了,哪里有见过饭都吃不饱的人,住的地方是仙境?” 陶骧道:“你也知道,那些人跟着你,饭都吃不饱。” 他语气很淡,且不客气,听起来甚至有些侮辱人了,逄敦煌却不介意,道:“没有人生来乐意做土匪的,陶参谋长。若不是连年战争,纷乱劫掠,让那些人难寻生计,谁也不会轻易上了梁山。我冷眼旁观一阵子,陶参谋长也不是没有思想的人,不如想想,逼良为chang、迫民成匪的,是不是是世情、混战?是不是那些些手握重权却尸位素餐的人?陶参谋长可以不用回答我。我想你自有论断。至于陶参谋长又为什么同我这般客气,我也能猜出几分。” “哦?说来听听。”陶骧说。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十三) 逄敦煌说:“西北军正在用人之际,求贤若渴,招贤纳士,自不待言。陶参谋长的手段,这两年逄某人领教过多次,用兵如神,不是浪得虚名。只是陶参谋长的为人,逄某人还不能信服。何况逄某人身上系着伏龙山一众兄弟的身家性命,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先妥善安置的。逄某既不能深信陶参谋长,便不能同陶参谋长合作。逄某既然来了,也是应当面同陶参谋长说上几句肺腑之言。或有不中听之处,陶参谋长的心胸,自不会连这几句话都听不入耳。” 陶骧微微一笑,点头,请他走在前头。 逄敦煌侧身前行,说:“陶参谋长,石敬昌将军于逄某是师长之尊,陶司令对逄某亦有知遇之恩。至于伏龙山的兄弟们,与逄某情同手足,不能半途将他们抛弃,辜负他们的信任。除非有一日,逄某能确信陶参谋长确实可以护得这一方平安富足,则他们下山,不偷不抢,也能获温饱、能得安稳。否则,逄某宁可长居山中,与伏龙山众人同进退。” 陶骧问道:“逄先生,我又怎么能相信你?逄先生从前的所作所为,乃至声名,都质疑者众。若不是石敬昌将军一再担保,我父亲执意如此,你现在恐怕还在大牢里。” 逄敦煌笑,道:“但是陶参谋长,所谓声名,不过是传闻。伏龙山如今害有什么把柄在人手中?走私军火?那是老大在的时候的事,现在他死了。种植罂粟、走私烟土?那是老二私下所为。他也被你们抓了,烟土已经被收缴销毁。还有什么?爆炸?暗杀?那是马家的人做的。烧杀抢掠?那还是马家的人做的。伏龙山现在是什么?靠山下那几亩薄田,还有深山里那点药材。了不起,还剩几条枪……那还是陶参谋长当初送我们的礼物。因为……那次绑架,若不是我带人横插一杠子,后果如何,陶参谋长不会不知道吧?这个,就算陶参谋长不记得,陶太太总是记得的。所以依我看,无论如何伏龙山都不能算陶参谋长的首要心腹大患,就不如先搁一搁。” 陶骧笑了笑,说:“逄先生,你若不是短短时间内,把伏龙山洗的这么干净,现在怎么能同我站在一处说话?” 他伸手示意逄敦煌进屋,转眼看到静漪同敦炆还落在后面,也就知道她是特意让他们两个单独谈话的意思,便吩咐人上茶,请逄敦煌坐了。 逄敦煌静默片刻,才说:“陶参谋长,要扫平伏龙山很容易,扫平仇恨却难。” 陶骧先坐下来,说:“这个道理,我当然懂。” 逄敦煌也坐了。 书房内高高挂起的水晶灯,亮的很。 盛装的逄敦煌,和衣着随意的陶骧静坐相对。有好半晌,谁都没有开口。 仆佣上了茶,陶骧请逄敦煌喝茶,说:“这是内子从南京带回来的茶,请逄先生尝一尝。山中清苦,素闻逄先生也是好茶的,走的时候,带上一些。” 逄敦煌端了茶,一嗅,却说:“这茶要泡的久一些才会出色。我恐怕不能在这里久坐。” “这倒无妨。七号对逄先生,大门是敞开的。随时欢迎逄先生来喝茶。”陶骧稳稳地道。 逄敦煌将茶碗放在一边,重新打量着陶骧,问道:“我们在奈良见过一面的,你还记得吗?咱们在孙先生府上打过一个照面,但是没有讲过话。” 陶骧缓缓地点了点头,说:“记得。” “那时候廖将军还在。”逄敦煌回忆起来,脸上表情不止是严肃,眼睑微微颤动。 “正在被政府派去的暗探追杀。”陶骧说。他的手搁在膝上,坐姿是非常标准的军姿。 逄敦煌看到,怔了下,说:“那么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证实一下。” “请讲。”陶骧说。 “有天晚上,我们为躲避追杀,曾经进入当地一户人家。那天将追杀我们的人击毙的,是几个身手非常好的人。廖将军那天也受了伤,后来我们离开的仓促,没有来得及道谢。但是替廖将军包扎伤口的一条手帕上,有绣字。廖将军说那是某位小姐的闺名。但是那晚并没有女士在场,直到我这次去南京,听到了一些消息。陶参谋长,你可认得这条手帕?”逄敦煌说着,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淡淡的青色,傍晚的天空一般的色泽。“陶参谋长,那天晚上,救了廖将军的,是不是你?” 陶骧没有看那一方手帕。 他看着逄敦煌。 逄敦煌的平静只是表面,他是强抑着激动的内心的。 陶骧说:“这事情过去很久了,逄先生就不要刨根究底了吧。” 逄敦煌呼的一下站起来。 他郑重地站到陶骧面前来,超过九十度的鞠躬。 陶骧坐着没有动,逄敦煌直起身,看着他,说:“陶参谋长,请接受我的谢意。廖将军对我来说,是父亲一般的人。也曾经交代我,无论如何要找到当年相救的人。所以陶参谋长,这份恩德,我一定报答。但是我也要声明,这同伏龙山的兄弟们无关。我个人随时准备以命相抵,不代表我会将他们一并奉上。这一点,请陶参谋长务必清楚。” 陶骧也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来,看着他的眼睛,说:“逄先生,我当然清楚这个。至于当年的事,廖将军既已不在,也就随他去……” “不。”逄敦煌断然道,“知恩不报,岂是大丈夫所为?” 陶骧顿了顿,说:“既然如此,就随逄先生。” 逄敦煌看了陶骧,皱眉道:“说实话,我真不希望事实是这样的。” 陶骧浓眉一展。 逄敦煌转了下身,透过窗子,看到竹林前的石桌边,程静漪正同敦炆轻声交谈。她们不知在谈什么,都在微笑……他说:“陶参谋长要往河西进逼,也需时日。要打仗可不是一点两点损耗就能支撑的住的。都说陶家在西北经营多年,富可敌国。从前这话倒也不假,只是我也听说了点传闻。” “什么传闻?”陶骧问。 “西北五省联合发行的政府债券,曾被暗中操纵亏空,损失至今没有补回来。据说这才是陶参谋长娶了程家十小姐的真正原因,也是为什么陶参谋长迟迟不肯对马家动手……因为根本现在就打不起仗。”逄敦煌笑微微地说。 陶骧也笑微微的,示意他继续。 “我倒也相信,就算传闻有几分真,西北军打掉马家琦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马家这次反扑来势汹汹,有志在必得的意思。否则也不会使出险招,先行试探虚实。不过轻易就取了陆大同性命,恐怕也还在他们意料之外。如此他们士气大振,也是有的。反观陶参谋长这边,头一件,内部不稳。还未出师,已有异议。第二件,马家朝野内外也不是没有支持者,陶参谋长须考虑南京方面的态度。总之,此时动手,恐怕这一仗,要险。除非……陶参谋长另有打算。” 陶骧走到他身旁,站下来。 他也望着窗外,说:“胜向险中求。” 逄敦煌转过身来,说:“既然如此,祝陶参谋长旗开得胜,所向披靡。今日时候不早,敦煌告辞。多谢陶参谋长同太太招待。” “不必客气。来人!”陶骧喊了声。 “在,七少。”马行健在外面答应。 “送客。”陶骧说。 “逄先生请。”马行健说。 逄敦煌拱了拱手,同陶骧告辞出来。 静漪和敦炆已经看到他。 静漪见他快步走了出来,迅速看了眼他脸上的神色。逄敦煌走近了些,对她微笑着说:“陶太太,我同舍妹这就告辞了。” 敦炆忙过去,望着兄长。 逄敦煌拍拍妹妹的肩膀,微笑。 静漪嘱咐马行健好生送客,目送逄敦煌兄妹离去。她听着竹叶沙沙的响着,清凉的风起来,有一丝凉意。 “少奶奶。” 静漪回头一看,认出来是冬哥,问道:“冬哥?你在这里当差?” “是,少奶奶。外面凉了,少奶奶里面去吧。”冬哥恭敬地说。 静漪微笑点头,问:“草珠还好?” “劳少奶奶问,还好。”冬哥回答。 “好好儿照应她。以后带着孩子进来给我看看的。”静漪轻声说。 冬哥答应着,让人收拾了外面的茶具,一同退下去了。 静漪转身,看到陶骧站在廊下,正点了支烟。 一小朵儿的火焰,映亮了他半边脸。 他抬眼看着她,走过来,“刚才很担心?” “你成心放他进来,想和他谈一谈的?”静漪问。 他说:“既然他有胆量来。” “他不是个坏人。”她说。 陶骧抽了一口烟,仍旧望着她。 她有些慌乱,说:“我……去看看尔宜……怎么样了。”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十四) 不等陶骧说什么,静漪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要走。 “等等。”陶骧说。 静漪站下了。 她听着陶骧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她定了定神,回身。 陶骧灼热的手掌覆在静漪肩头,轻轻拍抚着。 “如果你还是想继续读书的话,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陶骧吸了口烟。 静漪几乎不相信她的耳朵。她仰头望着陶骧的眼睛。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也断然不会拿这个说笑的。 她尽量平静地问道:“条件?” “这两年,你就安心做陶太太。”陶骧说。 他的话,随着那新鲜的烟草味呛着她。 “如果……”她缓慢地斟酌着字句,“我不答应呢?” 陶骧沉默片刻,问:“为什么不?你会有什么损失?” 静漪顿住。 看上去,这场交易,她的确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她轻声问:“那你呢,为什么这样?” 陶骧转了下脸,长长的吐了口烟。 他转回脸来看她,问:“我以为你很清楚。” 静漪抿了唇。 陶骧将烟掐灭。 她看着他,火星在他指尖一点点熄灭……她点着头,问:“任医生和胡医生?” “我已经同他们商议过,不管是语言还是医学知识,他们都可以给你相当的指点。有他们二位的帮忙,将来你或者在国内医学院深造,或者考取国外的大学,应该都不是很难的事。”陶骧说。 静漪望着他,不出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同父亲商议过。先取得怹赞成,至关重要。”陶骧说。 “那母亲呢?还有奶奶?”好半晌,静漪才问。公公会赞成,她不意外;令她担心的,是家里的女人们……她心头纷乱无绪,不知该怎么想。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可是忽然来到面前,她又觉得不真实。而且,似乎也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令她兴奋。也许是她先看到了即将面临的阻力。 “我会同她们解释。”陶骧说。 “可是将来……”她顾虑的更多。 “你是我的人。我同意就行。”陶骧说。 静漪望着他。 他说:“那么就这样定了。” 静漪点头。 “我去看看尔宜。你要……一起来么?”她问。 “我在等几封电报。”他说。 静漪是要走的,却又看着陶骧。 两人对望着,僵住了似的。 “七少。”马行健回来了,远远地站住,并没有过来。 陶骧点点头,说:“送少奶奶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走一走。”静漪说。 陶骧点头。 静漪走出来。再走在来时这条小径上,她却又走错了方向。待意识到,她已经走的很远了。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静漪、静漪,站下,那声音却没有了的……只有轻轻的风拂过脸庞,脸上有点凉意。 她在花架下坐了,此处应与花厅不远,能听到乐声。 也不知坐了多久,乐声歇了,笑语也歇了……她想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该离开了。 她站起来,辨别着方向,从来时的小径走回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她脚下一滞,那身影立即站住了,试探地叫了声“少奶奶”? “是我,阿图。”她应声。 图虎翼立即大声说:“少奶奶在这里!” 呼啦啦地过来几个人,看到她,都放了心似的,图虎翼说:“舞会已经散了,就是不见少奶奶,让我们好找。” “七嫂!” 静漪看到尔宜,却不见文谟。她打起精神来说:“刚刚有点累,就在这坐了一会儿。真对不住,让你们担心了。” “七嫂,不是担心,是吓着我了。”尔宜过来握了她的手,左右地看看,虽不十分真切,还看得出来她好好儿的,才说:“刚刚听说同逄敦炆来的是她哥哥……你又不见人影,害我赶紧招呼人找你。这会儿七哥可能也知道了……” “我刚从他那里来。你们不用担心我的。”静漪忙说。 “你忽然人影不见,怎么能不担心。七嫂,咱们回去吧。”尔宜说。 静漪看看她,点头。转脸她对图虎翼说:“告诉七少,说我同八小姐这就回去了。这里的事情,交待给丛管家。其他善后,我明日会过来看的。” “是,少奶奶。”图虎翼说。 听她有条不紊地交待着事情,尔宜才放心下来。她紧握着静漪的手,跟在她身边。 出门时静漪回头望了一眼,看到白文谟。她看看尔宜,交待丛管家照料好白少爷起居,又吩咐了点其他的小事情才上车。 尔宜靠在静漪身上。 静漪抬手摸摸她滚烫的面颊。 尔宜一声不吭,浑圆的双臂缠着静漪的肩头,热乎乎的,还有些沉重。 渐渐静漪就觉得有些透不过起来,仿佛被什么越缠越紧。 ? ? ? 静漪隔了十来天,才有空闲到铜狮子胡同七号去。 尽管曾经有过陶白两家议婚的先兆,白文谟的突然到来,目标这样明确,却仍不啻为一场小小的风暴。从上到下,由内而外,无不对此事有所议论。处于漩涡中心的文谟和尔宜反倒是最平静的两个。沉浸在他们两个的小世界中,眼睛里也只有对方。只苦了静漪,无论是外出,还是在家中,都要她这个做嫂子的在场。说是陪同,其实是监督。 好在白文谟另有要务,只逗留了三天,便离开了兰州。 他一走,静漪也就卸下了这个苦差事。 在他走后,尔宜悄悄告诉静漪,文谟在离去之前,两人已经私下订婚。文谟会在返回桂林之后,央父母向陶家正式提亲的。 白文谟带来的风波还没过去,静漪延师求学的事,在陶家掀起了另一轮风波。比起议论尔宜婚事的喜气洋洋,此事则不赞成的居多。七少奶奶有这等不安于室的想法,在规矩和等级都森严有序的陶家,无疑是要受到批评的。尽管前有七少爷陶骧提议,后有家长陶盛川首肯,已成定局之势,仍然不能止住反对的声浪。 持反对意见者中,态度最强硬的是陶夫人。而一贯疼爱静漪的陶老夫人此次又迟迟不表态,又让议论甚嚣尘上。 陶尔宜从一开始便鲜明地支持嫂子重拾学业。为此不惜游说陶夫人和各位姑奶奶、姨奶奶。就连陶骏也被尔宜缠磨不过,在母亲面前替静漪说情。陶夫人却一概驳回,还要斥责他们,联合起来坏掉陶家的规矩,鼓励少奶奶们出走……连符黎贞都被卷入,陶骏自然是不方便再替弟妹的事帮腔。 静漪委实没有料到,素日看上去尚算开明的陶夫人,在此事上是如此的保守和强硬。她自从嫁进陶家,至此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婆婆的权威。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老姑奶奶陶因泽轻描淡写地一番话,把此事定了个调子——陶因泽说,七少奶奶闲着也是闲着,每日有个地方读读书解解闷儿,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又不是走出家门去学堂,只是家中私塾,何况还有长孙麒麟儿一同读书的。从哪里说起来,这也是好事……她的话说的在理,又把麒麟算在内,旁人就不太好反驳。陶老夫人又适时开腔赞成,陶夫人和一众持反对意见的人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几日后,陶夫人传话,交待管家哈德广负责,开始收拾外书房。事情这才算有了眉目。 静漪经历了这一场风波,却不由得有点心灰。还好有尔宜在身边鼓励她。陶骧正式地回去向父母亲提出这个建议之后便离家备战。未免他分心,静漪没有告诉他这些事。尔宜想向陶骧求助时,她也阻止了。她总觉得陶骧也不可能不知道家中反对的声浪一定会高涨,而他一旦做了决定,却也并不是会在这样的声浪中就退缩的人。既然如此,她不如就把这当成是必须面对的考验。这才刚刚开始。 当陶夫人终于正式通知静漪,严肃而有不赞成的语气同她讲,既然已经决定了请老师来授课、就要好好读书之后,静漪终于定下心来。只不过陶夫人同意虽是同意了的,可不赞成也是真不赞成。仿佛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然而去外书房读书总算成了事实。 又隔两日,静漪才想起从舞会之后,说过要再去七号看看,是不是一切都恢复原状的。纷杂的事情都退了后,她才有空闲。 待她抵达,丛管家就告诉她,七少爷刚刚回来。见她意外,丛管家说已经告诉七少爷,少奶奶来了,又问她要不要这就过去? 静漪倒知道陶骧这次是去了几个远地方,想必奔波辛苦,回来必然要先歇一歇的。于是便不急着去见他,先去查看了宅邸内清理的状况。舞会那日颇费了些气力装饰的,她本以为园中或有些地方会受到损伤。不想她仔细看过,丛管家做事十分得力,一切都已恢复如初,宅邸内又是那种安然肃穆的样子了。静漪满意,看着花园在日间又是与夜里完全不同的美,不禁心情大好。 丛管家向她回完了话,便被她打发走了。 她独个儿在花厅里,看了会儿花架子上各式各样的花卉。很有些新奇独特的花,打理的不错,看样子花匠也是下过一番苦工的。丛东升也向她介绍过,说这是工匠照着图样在后花园里搭起来的。虽然时间不长,也很有点规模了。图样是七少爷画的。七少爷因参观过女王花展,很受英国园艺的启发,不妨在家中做些小实验……静漪看着面前这盆兰花。细弱,洁净,被维护的纤弱中自有风骨。 陶骧其实是个别有情趣的人……她这么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她才想起自己一出来便是大半天,也该回去了。走之前她是该去见见陶骧。丛管家说过陶骧在书房,静漪路上遇到仆佣,也没有开口问路。靠着直觉,多走了点冤枉路,也就到了书房外,只看到图虎翼在外面守着,入定一般,纹丝不动。看到她来才有一丝笑意,轻声叫她,用更轻的声音说:“七少在里面。” “在休息?”静漪问。 “没有。压了不少事情,在处理。这会儿倒是没动静了……少奶奶您进去看看吧。” “是不是又很久没睡觉?”静漪问。 “两天。”图虎翼回答。 静漪点了点头,说:“我进去同他说几句话的。” 图虎翼给她推开门,说:“少奶奶您在这儿,我离开一会儿行吗?” “去吧。”静漪话音未落,图虎翼已经撒丫子便跑了。那飞奔而去的样子,静漪便知道他怕是不太舒服……她莞尔而笑,进了门,轻轻合上。 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走到里间门口,门开着,陶骧却不在书桌前。 她故意地弄出一点声音来,待迈步进门,却发现陶骧在榻上睡着了。 静漪走近些,看他——头发有点长了,胡茬也生了出来,唇像平时那样,也紧紧地抿着,似乎在睡梦中仍有解不开的难题。榻上的矮几上放着零碎的东西。香烟、打火机、喝了半杯的咖啡……杯子下面压着的,是那晚舞会上预备的面具。倒像是个杯垫,衬的描花的咖啡杯上的图样格外鲜亮。 她轻手轻脚地将面具抽了出来,看着陶骧…… 陶骧睡的并不沉。 他只是想借着这段短暂的时间眯一会儿。屋子里已经暗下来,静漪进来的时候,她那浅灰色的身影淡的像个影子。这影子走近,看他,很专心,像在研究什么复杂的东西。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她会悄悄离开,可是并没有。 她拿起了那条柔软的面具,然后专注地研究着那面具,又走近了……他睁开了眼。 静漪没想到陶骧忽然醒过来,手中拿着的面具,一瞬间便背到了身后。 就算光线暗,陶骧也知道此时她的脸必然是红了的。像个偷偷做了错事的孩子。 陶骧坐起来,看着她,点了点头。 静漪想好了见陶骧要说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手里那柔软的绸布面具,一寸寸地被揉成一团……陶骧若无其事,长腿一伸,落在地上。脚踏上啪嗒啪嗒两声,令人警醒。 静漪还没有开口,陶骧已经站起来,迅速地抄了她的腰,将她带到怀里来,在她唇上亲了下来。 她手垂着,仍然揉着那个面具……她知道陶骧要做什么,他行动迅速且目的明确。 他拥着她深深亲吻,并不是紧密到无法呼吸的亲吻,她能感觉到他的理智和按部就班。他已经有很久不曾碰触过她。对她来说,他简直变得更加陌生起来……可是她的脸上却似被火苗舔着,渐渐从嘴唇处蔓延开来。她在他掌下辗转,慢慢地她开始回应他……听得到外面有人,脚步渐渐地近了。她慌张间心跳急剧加速,忍不住咬了他一下;他吮了她的唇,没有停下的意思。 “七少,陆大小姐来了。”是陌生的声音,也许是他身边新换的侍从。 她闭上眼睛,背抵在榻上。手被他按在竹簟上。那竹簟细密,在这样的时候,还有手无法掌握的凉意…… “让她等着。”陶骧低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热乎乎的从他身体里出来的气体,钻进她耳蜗中来,她的心就猛的抖了抖。 “是。”脚步声远了。 只停了片刻而已,他再亲她时,却像换了个人,凶狠地让她害怕……她喉间的氧气全部被他吸走,脸憋的红了。 心里生出一点点恐惧来,想从他身下逃走,躲避他太过炽烈的亲吻,和下面也许将到来的进攻。 他觉察,压着她的身子,丝毫不肯放松,到此时才现出志在必得来…… 电话铃在响,他并不搭理,却难免有些分心。 “电话……”她终于得了空,低声说。 他两排牙齿研磨的细碎声响在她耳边。压在她身侧的手将她一气儿地抱起来……她仿佛在空中飘了一阵,只一会儿便落在坚实的所在,那是他的身体。她攀着他的颈子,生怕一不留神便跌了下去,此时的危险,怕是在悬崖边一线,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她听着他拿起话筒来,片刻之后,镇定从容地说了一个字:“抓。” 第十六章 至深至浅的痕 (十五) 她甚至没有听的分明这究竟是哪个字。电话已经挂断,而他已经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她的鞋子已经不知何时不见了……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必然是凌乱且狼狈。她在他面前真少有从容的时候……她如同挂在他身上,脚尖落处,是他的脚。靴子温热,灼着她细嫩的脚心。他身上更热,在这炎炎夏日里,仿佛他才是唯一的热源。 他低头,啃咬着她颈上凝脂般的肌肤,低声问:“读书的事,都同意了吧?” 低沉沙哑,深渊里的一线光似的,让她睁开眼,看着他。 “嗯。”她答应着。 颈上被他发狠地吮了下,她几乎要叫出来,忍不住拽紧了他的前襟。 他将她放下来。开了台灯。 光赶走了空气中紧张的欲念,亮的让人无所遁形。 “那就好。”他说。 扶在她颈后的手,仿佛懒了,落下去,贴在她的腿边。 “谢谢。”静漪说。 “不用。”陶骧隔了一会儿才说。 她仰头看他。 他似乎在盘算什么,有点心不在焉。 她忽然踮着脚尖,亲他。柔软的唇碰到他的下巴,蜻蜓点水一般。 他似被什么刺了下,这才又低头看她。 她抬起手来,白净的手掌并在一处,慢慢地覆上去,遮了他半边脸,也遮住了他的眼睛。她此时开口,有点艰涩,说:“陶骧,我……谢谢你。” 陶骧拉下了她的手,没说话。 “那我回去了。你要顾着些自己……”她轻声地说。 他盯了她的眼睛。 柔和的灯光中雾气缭绕的眸子,云海一般,让人忍不住地往下陷。 他点了下头,说:“好。”也没有其他的话了。 静漪想说别的,分明刚刚又听到陆嵘在外面等着……不知道他打算让陆嵘等多久才肯见。 “你决定了?”她问。声音仍是涩涩的。 他避开她的目光,说:“这些事,你不要管。” 她轻声地说:“既然这样,你好好地睡一觉吧。丛叔说你午饭没动,我猜你胃口不好。让他吩咐厨房给你做清淡些的东西送过来,有空就吃一点的……” 静漪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熬红了,可见这阵子,他的疲累。 “我只是觉得,你或许需要再冷静下。”她说。他脸沉着。她就只好微笑了下,“那我回去了……晚了该赶不上奶奶那边的晚饭了。” 她说着转身,寻找着鞋子掉落的位置,刚要走过去,陶骧一把拉住了她。她回头看他。 他脸色并不好看。 她轻声说:“我这就走的。刚刚的话,当我没说……我不该问的。” 他抱住了她,很轻。 其实从她进来这里,不过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他却觉得异常漫长……仿佛总有一股焦躁难耐无法纾解,非要找一个出口才行。 静漪在他怀里,身子发颤。 他低声问了句:“这个日子行不行?” 她咬了下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的手抓着他的手臂,扣紧了却没法再有下一步的举动。 陶骧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去。 他没有再说话…… 【……此处删去四百字……】 她刚要起身,被他拉回去。 她以为他还要她,慌忙阻止,“不要了……” 他低声说:“就这么呆一会儿。” 她僵在那里。 觉察她的别扭,他侧了身,看她一会儿。目光落在她颈下那玉佩上——她背对着光,那玉佩紧贴着她的肌肤。他知道那玉佩的纹样,洁白的羊脂玉,一面精雕细刻的,竹叶纤毫毕现……他和她欢好时,肌肤相亲,这玉佩就硌在他胸口处。 静漪见他看着自己出了神,脸上烧的什么似的,就要穿衣离开,陶骧拖住她的手,一把拉她回来。她跌在他身上,他就来亲她。缠绵而悠长的亲吻,仿佛江南的梅雨天,湿润,潮热,痴迷而又温柔……她的手臂不知不觉间缠上了他的颈子,且越缠越紧。 陶骧放开静漪,说:“我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不要,看他的。” 静漪陡然间清醒,睁开眼睛望着他。几乎是瞬间,眼中云消雨散。 陶骧嘴角动了动,脸上还有微笑,眼睛冷的像冰。 静漪放开绕在他颈上的手臂,似乎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陶骧也望着她。她白的炫目的身子,是莹洁的仿佛沾了一层水珠的,刚刚在他身下婉转承欢,难耐索取,柔软而又温暖……只是她好似又瘦了些,比他上一回这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坐了起来,伸手抽了件衬衫穿上,又从衣架上取了件,披在她身上。 “你等我下。来人!”他忽然高声。 脚步声急促地穿过庭院,一声七少叫的低沉有力。 “让陆嵘来见我。”陶骧看着静漪,边交待这句,边将她拉了。“跟我来。” 静漪呆了呆,不知陶骧要做什么。 “我还是……”她刚开口说要走,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子,是无论如何走不出这扇门去的。她不禁又羞又窘。 陶骧将她推抵着,靠上墙上的书架。在她被撞痛前,又拉住她,倾身过来,吻在她唇上。 她不得不闭嘴了。 “来。”他说着,声音低沉沙哑,让她心沉了下去。 可是要去哪……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们根本已经在墙角了。 四周围暗沉的一切在她眨眼间,似乎和他的身影一起,向她眼内、心里挤压过来,让她眼内和心里都满满当当的,沉,沉的她不知该如何是好……陶骧又亲了她一下。 她只看他抬手,背后靠着的书架在移动。 她险些以为是墙壁要倾倒了,却见他稳稳地将她身后两个合拢的书架推开,一道暗门出现在眼前。静漪愕然。陶骧示意她,见她不动,也便等着。暗门内一片漆黑,看不到下面究竟是什么。静漪转头看陶骧。 他却不在她身旁。 她正要叫,看到他拎了她的鞋子来,放到她面前。 陶骧已经在等她,她忙穿上鞋,跟着陶骧走下台阶来——陶骧在她身后将门关好,所有的声音瞬间都消失了似的——她看着这个地下密室,顿时明白这里或是七号最秘密的地方。而他在这里,的确是最方便的。她忍不住看他。陶骧泰然自若,从她身边经过,开了一扇门,进去片刻,就有流水声。 他出来对她说:“里面什么都有,你自便。” 他说完,疾步离开。 静漪被独自留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忽然间有些恐惧。 她环顾四周。应有尽有的设施,堪称豪华的装饰,都超出了她的想象……更不能想象的是她居然也在这里了。 她走进浴室,显然并不是很常用,且有着崭新的味道。墙上雪白的瓷砖有金色的纹路,她指尖触着,凉凉的。 浴缸里的水才只到一半深,她坐在一旁,看着热水管和冷水管里的水流出来,水花冒起来…… 静漪出来时,发现外面放了陶骧的衬衫和裤子。 她拿进去换了。 衬衫可以当裙子,裤子长的要卷上去好些。 她从镜子里看着不伦不类的自己……愣愣的,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就在这里了。一切仿佛都是迷宫中的幻象。梦一般的不真实。 她觉得气闷,站起来走动着。连她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所有的声音在这里似乎都被吞噬了。她走上台阶去,靠近门边。不知是不是陶系粗心,门上的暗格并没有合拢,她能听见有人在说话。 男声是陶骧无疑,女声一时听不分明……静漪并不想偷听陶骧和人谈话,转身退了下来。 她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有水有食物,除此之外,还有杂志和报纸。旁边有一架留声机,还有一个木头匣子,她辨认了一番,是放映机。这才抬头看着对面的墙上,果然是有一个巨大的幕布。她来时并未注意……根本也顾不得注意这些。 看到这个,她才去留意,暗室里功能设置齐全,那些密闭的门、紧靠墙壁的架子、摆放的密密麻麻的的银色盒子……尤其那些银色盒子,因为不知道会是什么,总觉得更加神秘。 她靠在沙发背上,发了好久的呆。伸伸腿脚,碰到一旁零散搁在地上的胶片盒子。拿起来,沉甸甸的。 她看盒子上的标签。没有字,只有几个数字。应该是西元计数的日期……她盯着这个日期。今天她的头脑始终有些混沌。这个日期仿佛是有什么重大的意义的,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她就那么拿着胶片盒子,坐在那里,慢慢地想着,想的入了神。连陶骧下来,她都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 她愣愣地转向他,被他从手中拿走了胶片盒子,换了一杯葡萄酒。 葡萄酒的酸气刺激着她的鼻腔,她反应过来,而陶骧已经将胶片装进放映机里去了。他坐在放映机后的高脚凳上,单手拿了杯葡萄酒……静漪看着他,样子甚至有些散淡。似乎刚刚散步归来,正一身的轻松。 陶骧把屋里的灯关掉一半,过来坐在静漪身旁。 他侧脸看看她这一身打扮。可能因为衣服不是她自己的,环境也不是她熟悉的,她像个走错教室的小学生……幕布上亮起来,是一片细细密密的雪花,也映亮了她的脸。 她避开他的目光,啜了口葡萄酒,眼看着幕布上出现了“一九二八年元月十八日”的白色字迹,闪亮的,在黑色背景上。 若不是口中含着酒,她几乎要叫出来。 陶骧微斜在一旁,看她脸上的惊讶神色——放映机在播放着胶片,幕布上的人影交替出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熟悉的人影——白文谟特地对着镜头整理他的领带,仿佛面对的是一方镜子;陆岐出现在镜头里,把他挤到一边去……这应该是他们在结婚仪式前做准备时。摄影师也在调试机器,拍下这些零散的片段,也许根本没打算留着,此时看上去,却妙趣横生……静漪看到陆岐和白文谟并排站着,一转身,从花瓶里拿出一大捧玫瑰花来,哦了一声,转脸看向陶骧。 陶骧托着下巴,酒杯已经空了。 他看她望过来,说:“反正已经晚了,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吧。” 话语虽然温和,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她听着他打电话上去,让人预备晚饭。说就在书房用。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就这么出去,恐怕是有些不便,可是原来的衣服,皱的不成样子,穿回去,更不便……陶骧看了她,说:“秋薇会来给你送衣服的。” 她心里一顿。 陶骧先转身上去。 静漪跟着他往外走。 书房里有淡淡的脂粉香,并不俗艳。 她脚步迟滞了些,被他发觉。 他背对着她,去拿香烟。 静漪从他手中把烟拿了出来,说:“就吃饭了,忍一忍……抽太多烟不好。” 他身上的烟气很重。 她洗澡时,都觉得自己肌肤里沁入了烟草味……她再嗅,那淡淡的粉香若有若无的。想着陆嵘那清丽的模样,她忍不住抬眼看他。 陶骧被她拿走了烟,正有些不适,看到她的眼神,他略皱了下眉。 厨房送来了晚饭,摆好了请他们入席。 “你不用怕的。”坐下来时,陶骧淡淡地说。 静漪说:“我没有怕。”她说着拿起筷子来,长长的衣袖扫了桌面。 陶骧伸手过来,几下给她将袖子卷到手肘处。看看那衬衫的下摆,大约也不顺眼,也替她系起来,于是她看上去就精神多了……他看到她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碰了一块油皮,浅红的一小片。她也发觉,手腕一沉,镯子落下去,遮了。 “没有就好。”陶骧说。 静漪怔了怔,意会到他这是回应她刚刚那句话。 陶骧拿起筷子来,先给她夹了菜,说:“有二心的人,迟早的事。” “陶骧。”静漪盯着面前这碗米饭。 粒粒如珍珠般的米,明明香气四溢,她也该饿了,却勾不起她的食欲来。 陶骧嘴角一牵,似要笑,但没笑出来,说:“你都还没有一心一意,就想着三心二意的事,难怪吃不下东西。” 静漪看他。 他倒是胃口不错…… “就陪我吃顿饭,陶太太。难得没人打扰,别为了不相干的事扫兴。”他说。 静漪还是吃不下。 她已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的……他问过她,在她心里,他是不是就得是个混蛋才行……他可真不止是个混蛋。 而她,也许还要和这个混蛋在一起过很久的生活。 这个很久究竟是多久,她还不确定…… “我们暂时就在这样吧。”她轻声地说。 【第十六章?完】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一) 【第十七章?时隐时现的星】 过不久,程静漪便开始按部就班在外书房上课。 她仿佛回到幼时,每日跟在九哥身后,小尾巴似的,去外书房读书。只是如今她要和麒麟儿一同去书房上课。她只带了秋薇随行,麒麟儿却是要奶妈看妈和丫头四五个的跟着。符黎贞虽不跟着来,偶尔却也要来探视一番的。 静漪是时隔近一年才又拿起课本来。虽然开课前温习了一些日子的功课,乍上课还有点不适应。加上天气热,不可谓不辛苦。好在课程安排的并不紧,每个礼拜任秀芳和胡少波各授课三堂。两人的课程安排在同一天的时候居多。胡少波教授的德语和拉丁语课,静漪则同麒麟儿一起上。都是从最基本的学起,聪明伶俐的麒麟儿学的并不比静漪慢。偶尔任秀芳也加入,课堂上的气氛就变的更好。 静漪有麒麟儿这个学堂的小同伴,倒在课业之余多了许多乐趣。胡少波儒雅,任秀芳聪慧,两人都是学问极好的人。静漪同他们在一起研习,学业进步很快。 任秀芳不遗余力地办着她创立的保育院。静漪和尔宜三不五时地去做义工。虽然仍有人说些闲话,毕竟做的是善事,而且还是同尔宜一道,静漪倒也没有觉得太难过。也因麒麟总是粘着静漪,符黎贞和静漪日间接触也多些,有时候竟也肯去保育院看看。在她们的带动下,一班太太小姐加入,保育院逐渐办的有声有色起来。 静漪更替任秀芳出主意,聘了骆夫人陶盛春和陶夫人胡德芬做名誉院长。如此一来,保育院不止名声渐渐打开,获得的支援越来越有保障,静漪和尔宜出入保育院,也就方便了许多。这一举,虽说是静漪暗中斡旋有功,倒是连任秀芳也要赞叹静漪的心思巧妙。静漪只觉得自己是帮忙做件好事,而且要长久地做下去,必须计划周详。 只是渐渐的,静漪便觉得任秀芳此人并不简单。这个判断,在保育院遇到来帮忙的逄敦煌时,就更加确信。 逄敦煌初次在保育院见到静漪,倒并不像她那么意外。 他很大方地既不称呼陶太太,也不称呼十小姐,甚至连保育院上下都知道的凯瑟琳小姐也不要叫,直呼其名程静漪。 静漪端的是被他这种胆大妄为吓了一大跳。可是想想,这个随时随地匪气横生的汉子,就是有这么股子混不吝的劲头。她再觉得别扭,也拿他无计可施。况且他又没有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也只好随他去罢了……她也知道自从逄敦煌被陶骧一捉一放,或许两人之间有了什么默契,逄敦煌不上伏龙山、亦不入陶系,反而留在城中。逄敦煌自己说是赋闲在家,其实没少帮家里打理生意。 逄家的铺子就在教堂后面、保育院旁边。 静漪有一次和任秀芳与传教士乔瑟夫一同自教堂去保育院给孩子们送酸奶,就看到逄敦煌坐在自家铺子门口,同客人讨价还价——站在满街的纸马纸人纸灯笼中间,保育院的孩子们尖叫着跑来跑去,就这样逄敦煌和客人双方议论的口沫横飞——静漪少见如此烟火气的场景,未免觉得新鲜。 任秀芳和乔瑟夫却笑着说逄先生能文能武,做生意也是铁算盘,糊弄不得的。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被逄敦煌发现。他捏着钱袋要客人把东西都搬走。铺子前面这条街被迅速清理的光溜溜的。孩子们看到教士拎着酸奶来了,纷纷围上去。静漪帮忙给他们分食,看逄敦煌袖手旁观,不时有孩子拿着自己那碗酸奶跑过去请他吃,他就笑眯眯地尝一口……孩子们笑的欢快,任秀芳则骂起逄敦煌来。 逄敦煌则毫不客气地当着众人喊任秀芳“任大炮”,问任大炮什么时候跟他结算草药钱——任秀芳也不恼,回敬他一句铁公鸡,不理他催账。任秀芳见静漪被逄敦煌的做派弄的犯迷糊,倒笑着解释她同逄家的渊源。任秀芳的姨母也住在附近,他们两家是老邻居了——静漪眼看着逄敦煌拎着钱袋跟在任秀芳身后一个劲儿地催要草药钱,被任秀芳毫不客气地撵了出去,还站在保育院门口,和几个孩子玩在一起。过一会儿,再赶小鸡仔似的把他们赶回来。 他笑眯眯地对帮忙派酸奶的静漪说:“程静漪,任大炮可是欠了一屁股债。你当心什么时候她把你拐卖了……” 任秀芳手里拎着舀酸奶的勺子,甩开步子朝着逄敦煌就去了,追着他骂一通,再把大门一关,回来照旧分派酸奶,也不理乔瑟夫一个劲儿地笑,还有静漪的疑惑。 任秀芳私底下倒对静漪说,逄敦煌这人极其重情义,保育院若没有他暗中一再支持,恐怕也不见得能办的起来……还有那草药钱,逄敦煌也不是给自己要的。伏龙山高寒,山上种别的不长,有几种草药种下去倒是茂盛,出来就是极好的药材。 静漪是去过伏龙山的。 虽然记忆里除了恐怖,只剩下白茫茫的雪,想一想,还是觉得那里如果不是匪窝子,也许就真的是世外桃源……逄敦煌这个人,认识的久了,倒觉得他真是个理想主义者。逄敦煌自己仿佛并不在意这些。保育院的孩子们玩耍,他在一旁看着的时候,那眯眼微笑的样子,似乎对眼下满足的很。既看不出他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将士,也看不出他是心狠手辣的土匪……只是转过脸来看到她,叫她程静漪,挤兑她的时候也不客气。 尤其偶尔提起陶骧,就更不客气。 静漪在人提起陶骧时,总是比平时变的更加沉默些。 也许是从未有人将“程静漪”三个字喊的如此爽快,静漪倒也并不反感逄敦煌这样称呼她。陶骧有时候被她气到,也会连名带姓地叫她的。恶狠狠的,像要把她的名字都给吞噬了……她也不能想象,陶骧会这么毫无架子地被一群甚至有点脏兮兮的孩子们围在当中,毫不嫌弃地同他们一起分享食物。 他仿佛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 “程静漪,这是你丢的么?”逄敦煌在叫她。 静漪正拎了两包草药,看到他笑吟吟地望着她,手中却什么都没有,皱眉,问道:“什么东西?我没丢啊……” “还没丢?”逄敦煌走过来,拍了拍手,对着她一抛。 静漪发着愣。 逄敦煌把她手中的草药接了过来,说:“你又把魂儿丢了。” 他笑容淡淡的,仿佛看穿了她眼底的什么东西。 静漪咳了一下。 逄敦煌问:“听说你考试居然输给刚刚开蒙的孩子?” 静漪怔了下,问:“任医生说?那不算……默写单词而已……” 逄敦煌也怔了下,随即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怎么,连默写单词都不行?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哈哈哈……” 他笑声爽朗响亮,引得孩子们看过来,静漪就越发地窘。 “我只是在说,前天乔瑟夫让孩子们考试手语,听说你把‘对不起’比成了‘我爱你’,被孩子们笑了一整天……你究竟在想什么?可不是把魂儿丢了,又是什么?”逄敦煌揶揄静漪。 静漪当然没想到这笑话竟然也传到了逄敦煌耳中。其实她因觉得乔瑟夫那美式的手语有趣,跟着学了一点点。不想出了错……她瞪眼,说:“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 逄敦煌继续笑着,帮忙把草药拿进去,乔瑟夫和任秀芳都在,看他们俩笑着进来,问清是怎么回事,未免又笑上一会子。静漪窘到不行。看着她发窘,他们就笑的更厉害了。 任秀芳笑道:“凯瑟琳这些日子是神不守舍。神不守舍成这样,学习进步还很快,可见底子好便是底子好……是因为七少吧?这阵子报上都没有消息了。” “所以我就劝七嫂有空出来走走,总好过在家闷着,会胡思乱想的。”尔宜从外面进来,也笑嘻嘻地说。 静漪回身看到她,微笑不语。也知道尔宜这么说,是有些忌讳逄敦煌。 逄敦煌与尔宜也已熟悉些,习惯了这个陶家八小姐的伶牙俐齿,早已对此不以为意。时间久了,也肯聊些严肃话题……念新闻的尔宜,总有些同逄敦煌谈得来的地方;且逄敦煌绝不像她的父亲和哥哥们,或过于严肃,或过于严厉,抑或当她还是孩子,并不肯同她深谈。 逄敦煌笑着说:“小尾巴又来了,今天下课早?有空过来逮你的七嫂了?” “今天的课好没意思……说是讨论,都没有人读老师布置的书,一堂课草草了事,浪费时间。”尔宜说着,故意露出孩子气,拖了静漪的手不放松。 “八妹,我又不会跑。”静漪无奈。 —————————————— 今天三更,各位笑纳。昨已入伏,天气炎热,防暑降温,多加保重。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二) 逄敦煌去帮任秀芳和乔瑟夫分拣草药,听到静漪这么说,先笑了。虽没说什么,又惹得尔宜瞪他。 尔宜觉得新鲜,问任秀芳这些草药是做什么的。 任秀芳给她解释着,手下并不停了配药。 静漪留意到逄敦煌对这些草药很熟悉。 “我也是被逼无奈。想让人放弃一种恶,必然要让他觉得从善亦有好处。若从善的好处比从恶更大,那几乎是不需要引导的了。”逄敦煌发觉她审视的目光,微笑着,拿起一颗草药来,“我花了好几年,才找到这种适合山里气候、易生长,收获之后,还比种罂粟要收入多上两倍的草。” 静漪对草药的认知有限,但逄敦煌看着这棵草时候的神情,让她觉得他是看到了宝贝。 “城内的药店,还是要靠大炮女士去打点。若知道伏龙山上下来的草药,怕是哪家药店也要皱眉头的。”逄敦煌笑着说。 任秀芳只是笑笑,说:“可惜我姨丈去世的早,不然以他当初经营药铺的本领,恐怕你伏龙山那点子地上产出的,实在不够往外卖的。咦,不要只顾讲话,快来帮忙的……八小姐,你也来帮忙烧水?” “好呢。”尔宜抱起草药跟着任秀芳进去,临走还回头瞪了逄敦煌一眼。“不准你胡说,小心我七哥回来收拾你。” 逄敦煌莞尔。 静漪有点尴尬,轻声说:“八妹年纪小,你别见怪。” “她说的倒也没错。陶参谋长的确时时想收拾我的。”逄敦煌微笑着说。他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身处其中,反而越来越有些超然。“只是眼下他显然顾不得,且放我蹦跶两日……就像这个。” 逄敦煌身边围着三四个男娃娃,都安静地听他讲话。冷不丁逄敦煌从其中一个娃娃额头上拿下一个东西来,还没来得及捻一下,那东西就蹦走了。 静漪晓得那是跳蚤。这里的卫生环境还是差些,会有虱子跳蚤。 他们刚刚在准备的,就是给孩子们清洗身上和头发要用的草药,期望能抑制跳蚤和虱子。这还是静漪从张妈那里得来的秘方。 逄敦煌拍拍手,大眼睛瞅着静漪,见她镇定自若,说:“大事,我做不了。灭蚤的小事,倒是可以做一做。” “你还在帮助他们么?”静漪冷不丁地问道。 逄敦煌笑了笑,说:“只有那一次。受人所托。若不是凑巧,东西落在我手上,我也不会帮忙。我虽对他们的主义还抱怀疑的态度,然治病救人却不分主义和敌我的。我想你不过也是因为这个,才铤而走险。对我来说是极小的事。倒是后来,很有些担心。不晓得你是怎么应付的,陶骧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静漪沉默,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陶骧当然不是好糊弄的人。她至今想起当时那一关,仍觉得心有余悸。然而终于还是让她闯了过来……她看看逄敦煌,说:“得谢谢你。” 逄敦煌笑着挥了挥手。 任医生和尔宜抬了巨大的木盆出来,草药的味道溢满了整个院子。逄敦煌和乔瑟夫把另外的大木盆分别搬到院中,让孩子们排着队过来洗头——静漪撸起袖子来,露出雪白的一截腕子。她嫌手腕上戴的镯子啰嗦,褪下来放在一边,拿了木梳,给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洗头。 小姑娘乖巧,黝黑的脸上两团红。静漪温柔的手撩着草药汤,清洗着她这一头短发。 静漪微笑着,被那小姑娘抓着裙子,柔软的小手在她裙上留下了印子。 “七嫂,你弄了一身。”尔宜看到,笑着提醒她。 “没什么。”静漪拿了毛巾给小姑娘擦脸,推她到尔宜那里去再洗一遍头发。鹅黄色的旗袍上,没多久,草药汤留下的印子,叠上去,倒像是特别印的花色了……她并不觉得怎样,仍忙碌着。 逄敦煌看了她,只觉得她就像是一个发光体,或像是烈日下一朵向阳而开的向日葵似的,美的热烈、美的夺目……他的目光跟随着她,忍不住嘴角挂上笑意。 忽然间他的视线被挡住,陶尔宜展开一块巨大的毛巾,将刚刚由静漪洗好了头发的娃娃裹住,回头望了他一眼。这一次,她没有出声,可是眼神里却是有着明白无误的警告。 逄敦煌微笑。 他们这样暗中交锋,静漪只是忙碌着,完全没有留意到。 “陶太太,骆太太。”任秀芳忽然停下手,看到保育院门口站的那几个人进来,急忙拿了手巾擦手,过去招呼她们。 尔宜和静漪意外地看着陶夫人等人,也忙将手上的孩子收拾好。 陶夫人看着媳妇和女儿,忙的满头是汗,衣服上都是水渍,虽说有些乱糟糟的不成体统,可也因为忙碌,脸上流了汗、颧上简直像涂了胭脂似的红,更有一种平素看不到的美丽……她微微皱眉。心里再不愿承认,也看得出她们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大概是极幸福的。 她清了清喉,看着远远站着的乔瑟夫和一个清俊男子,又皱了眉。 “母亲和姑姑怎么忽然就来了?”尔宜笑着问。 静漪也觉得意外,却不出声。婆婆的目光有些严苛,她只微笑。 陶盛春笑道:“今儿不是初一么,同你们母亲约着去白云观上香。回来经过,想来看看。听说你们最近可没少往这里跑,我们到底挂名做名誉院长的,怎好过门不入?” 她说着,果然拉了陶夫人一起,特地还去校舍内看了看。任秀芳陪同她们,静漪和尔宜就把她们带来的礼物分给孩子们……陶夫人离开时,把静漪和尔宜也带走。 等她们离去,任秀芳回来,看到跟乔瑟夫一同收拾着院子的逄敦煌,不禁有些感慨。 “敦煌!”任秀芳过去。 逄敦煌拄着大扫帚,看她。 任秀芳整理着自己身上的大围裙,忽然不知说什么是好。一转眼看到一旁石台上金灿灿的东西,正在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好奇地看着,她拍手,说:“凯瑟琳的镯子……小鬼们,都进屋去……” 她过去,把镯子和手链拿起来。 看了一会儿,笑道:“就这么随手丢着,真不当回事。” 逄敦煌把手帕拿出来递给任秀芳,让她将镯子包了,没有说话。 任秀芳舒了口气,说:“幸好落在这里,落在别处,恐怕是要着急的了……听大少奶奶说,这对镯子可有来历了。” 她说完,再看逄敦煌,已经走出大门去了…… 车上,陶夫人似不经意地问道:“保育院里的那位,好像有些眼熟。经常过来么?” “我几乎天天去,今天第一回遇到。”尔宜笑着说。她擦着手,忽的一眼瞥见静漪的手腕子,“咦,七嫂,你的镯子呢?” 静漪腕上空无一物。 她想起来,道:“刚刚褪下来,放在石台上了……” “回去取吧。那个可不能丢了,是你们定亲的信物吧?”尔宜问。 静漪点头。 陶夫人却说:“罢了。任医生看到会收起来的。” “那镯子若是丢了,旁人不说,老七可要着急的……瞅在他费劲巴拉地想尽法子给弄成那么漂亮的链子,要是丢了,我都不落忍。”陶盛春打趣。 静漪搓着手腕子。 草药残留在手腕上的痕迹还有些,有点痒。 “老七这些日子没消息么?”陶盛春见静漪局促了,转过去问陶夫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怪让人担心的……打仗啊,打仗,什么时候能安生呢?” 她说着,却没有人应声。 车子先绕道骆家将陶盛春送到,才返回青玉桥陶宅。 陶夫人下车时,看了静漪和尔宜,道:“读书的机会难得,还是多放些心思在功课上的好。尔宜,静漪,你们一个是要出阁的小姐,一个是少奶奶,总抛头露面有点不妥。虽说是善事,还是要讲究方法的。” “是,知道啦。”尔宜答应着。 陶夫人又看了看静漪,叮嘱她回去好好洗干净手,免得不舒服,才离开。 静漪手腕上果然起了一片红色的疙瘩,奇痒难忍。 尔宜催着她快回去。跟着她走了几步,忍不住说:“七嫂,母亲的话是重了些吧?” 静漪看她。 陶夫人在车上曾经问起过逄敦煌。她若想知道他的身份,并不难。就算不知道,那警告的意味也很明白了……她心里堵得慌,故此尔宜问她,她沉默不语。 尔宜说:“七嫂怪我多嘴呢,我也要说。” 静漪微微皱了眉。 “我知道七嫂光明磊落,逄敦煌也不是不磊落的人。但是我不喜欢他看七嫂的眼神……七嫂,你是我嫂子。只有我七哥才能那么看你。”尔宜严肃地说。有点过于严肃了,她秀美的面孔简直像降了一层霜,“别人敢那么看你,我可是想把他眼珠子剜出来的。” 静漪被她说的心里一惊。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三) 逄敦煌么……她并没有注意到逄敦煌是怎么看她的。 可这究竟是因为她失察,还是她根本就刻意回避? 她看着手上起的越来越多、几乎都蔓延到手肘处的红疙瘩,说:“尔宜,我是你的七嫂。” “嗯。”尔宜也看着她的手,一阵头皮发麻,还是想等着她说下去。果然她抬眼看着她七嫂在眼镜片后那对大而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平静而坦荡……她一窘。 “我不会做出格的事的。”静漪说。 · · 静漪因沾了草药而皮肤过敏,好些日子之后才治愈。外书房恢复上课,已经过了七月十五,暑气渐渐消退,眼见着天就凉了。等到八月初,同静漪一起上课的麒麟儿,连夹袄都穿上了。 这天他们上完了德语课,胡少波还没走,任秀芳已经来了。几个人在外书房里正谈天呢,外面有人来禀报,说萝蕤堂的宋妈求见。 “是姑奶奶遣来的?”静漪问。 “是,说老姑奶奶早起觉得头昏,本以为是昨晚睡的不好了,不想刚刚忽然昏过去了。” 静漪听到,马上起身。胡少波和任秀芳也起来,说:“可是要我们去看看?” 静漪忙让人带宋妈进来。 宋妈的脸色煞白,看上去应该是情况紧急。 “七少奶奶,太太让我来的。老姑奶奶昏倒,这时候人事不省。太太说胡大夫在这里给七少奶奶上课,问可否请胡大夫先过去看看老姑奶奶?” 胡少波立即说:“我过去看看。别的大夫没有这么快到。” “太太就是这个意思,请胡大夫过去看看。”宋妈说着,已经开始挪步子。 静漪便请胡少波和任秀芳走在前头。她因担心时间耽误不得,先让人打电话备车。外书房门口已经停了车子。几个人都有点紧张,上了车不久到了萝蕤堂。胡任二位都是头回来,进了院子便跟着宋妈和静漪往里走。 陶夫人已经在这里等着。 静漪进门看到陶因润和陶因清脸色也白着,心一揪。顾不得说什么,便请胡任二位里面探看陶因泽。 静漪跟着他们进去。 陶因泽的卧室很阴暗。静漪先让宋妈去把窗子打开,好通一下风。门窗一开,顿时敞亮好些。静漪看到床上昏迷中的陶因泽,紧闭着眼睛,人事不知。 任秀芳上前去,仔细查看。翻了眼皮,拿着她的听诊器听着。宋妈和董妈当时在跟前,述说着陶因泽昏迷时的症状。任秀芳边听,边点头,不时地问一句,陶因泽平时的习惯,和最近几日的状态。过一会儿,她撤下来。等胡少波查看的工夫,她看在一旁的静漪凝神注视,便说:“你来说说,可能是什么?” 静漪轻声说:“中风。” 胡少波这时候回头,看了静漪,点头道:“是中风。。” 陶夫人和陶因清等人听了,忙问:“这可怎么办?”都是很焦急的样子。 胡少波说:“处理的很及时,已经服了安宫牛黄丸,暂时先观察。等情况稍稍稳定,还是送医院再做检查。” 静漪看看他,回头看着陶夫人。 陶夫人还没有开口,陶因清便说:“送去医院,万一……” “老姑奶奶,医院也有医生护士照看,比在家中更好些。”胡医生看向陶夫人,“夫人若是不放心,也等其他医生来了再看看。可我想,他们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的。” 静漪此时在陶因泽身边,看她昏迷不醒,握着她的手,时不时抽搐一下,顿时觉得心疼。她便对陶夫人说:“母亲,就让胡医生治吧……等人醒了,再吃汤药也好。” 陶夫人犹豫,只因陶因泽身份贵重,此时老夫人和陶盛川都不在,需要她拿主意。她看静漪说着话,竟急的脸上通红,也知道此时非同小可。 她点头道:“请胡医生和任医生全力救治。” 任秀芳点头道:“借府上电话一用。”她说着出去,打电话回医院去,让人赶紧送药过来。她回来时将陶夫人等人请出了房门,只留下静漪在。好在胡少波是走到哪里都习惯带着他的药箱的,这时候便排上了用场。 静漪给胡少波打着下手,任秀芳看到,便说:“静漪手脚麻利,日后做个外科医生吧。” 静漪听了这话,抬眼看看任秀芳,没有出声。胡少波的长衫都湿透了,他转过脸来,静漪看任秀芳忙给他拭了下汗。 “谢谢。”他说。 静漪听到外面一阵响动,料得是陶老夫人来了,便轻声说:“我出去看看。” 任秀芳等她出去,才轻声道:“真是个学医的材料。只可惜侯门似海……咦,这个老古董听诊器你还在用?” 任秀芳拿了他的听诊器看看,的确很旧了。她见胡少波似没听到,也就罢了。 胡少波看到陶因泽眼睛微微动了下,有苏醒迹象,忙过去查看…… 陶老夫人等人在外头等着,也是止不住的心急。 静漪出来解释了半天,她们仍然在担心。 “这两天她就说头晕,我们都没在意。还以为是天气热的缘故。”陶因清懊悔地说,“她年纪虽大了些,可一直没什么毛病……我们总不往心里去。” “姑奶奶,这不怪你的。放心,胡医生的医术在本地是最好的。再不成,我们还可以请北平和上海的名医来看诊。总有办法的。”静漪轻声说。 陶老夫人手中捻着珠子,对静漪道:“漪儿明白些,就多费心照顾大姑奶奶吧。” “是,奶奶。”静漪忙回答。 外面有人来说吴振昌医生和陈国华医生到了。 陶老夫人让人请他们进来,胡任二位也听到消息,借着出来给家属解释病况的工夫,给那两位让了空挡。一时陶盛川刚刚到家,也赶了过来。听了医生的话,他沉吟。 陶盛川等两位中医出来,将情况再说了一番,相差无几,可是治疗方案,分明是一中一西,比得一选。 “你觉得怎样?”陶老夫人问陶盛川的意见。 陶盛川见母亲这样问,已经知道决定需要他来做的。他忽的看到站在一旁的静漪,问道:“静漪,你看老姑奶奶情况该如何?” 静漪便觉得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四位医生的都朝她投过来。她虽没想到公公会当众问她的意见,也还是开口道:“父亲,老姑奶奶的情况……现下的治疗并不不当,行之有效。” 陶盛川看看她,对陶老夫人说:“母亲,大姑此时刚刚稳定下来,也不宜搬动。既是胡医生先来的,不如就让胡医生先负责。” 他讲话一向干脆,这么一开口便已经是定了的。他随后亲自送两位年长的中医出门,让人安排送回去。 他回来时看到静漪也跟着陶夫人出来了,问道:“怎么,你们不放心?” 静漪腼腆微笑。 陶夫人微微皱眉,低声道:“我们家里一向是那样的,交给胡医生他们,动不动就动刀子动针药的,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陶盛川不以为然,道:“我看胡医生医术不错,处理也得当。” 他看看静漪,语气软和了些,道:“静漪要帮忙照顾好姑奶奶。” “是,父亲。”静漪说。 陶盛川说完便往回走,静漪跟在陶夫人身边。陶夫人看了她一眼,她低了头。 “我看这家的规矩,竟真的要从你开始改了。”陶夫人淡淡的一句话,静漪抿了唇。 此处只有婆媳俩,陶夫人说的话,自然只有她听得到。 烈日炎炎,静漪往回走时,只觉得头发根儿都被晒的发痛…… 连续几日,静漪都守在萝蕤堂。 陶因泽清醒之后,被送进医院去进一步检查和治疗。这期间,病情又有好转。 静漪也休了课,每日往返于医院。这天她又一大早去医院探视,陪着陶因清姐妹一到,便看到了陶骧的车停在楼下。 “老七来了?”陶因清问。有点诧异。她连日来担心大姐,日夜难安,嗓子都哑了。 “是老七的车,未必老七就在这里。”陶因润说着,看看静漪。“没有消息说老七回来了吧?这一出去一个多月,除了战报,连封单独给家里的电报都没有,别说信了……也没给你写吗?” 静漪摇头。 陶骧出去已经接近四十天。前线的情况,她也只能拼凑着了解个大概。开头仗打的并不算顺利,马家的抵抗很凶狠……她有些出神,便听陶因清道:“连媳妇儿都没有接着信儿,就更别提别人了。得!我也算是见识了一把。你说老七这性情,怎么就那么招女人爱呢?换了我,无论如何受不了他那‘老阴天’的。” 陶因润听了,瞪了她一眼。 陶因清看看静漪,笑了。 “眼看着就是中秋节,难不成这个团圆节,他也得在前线过了?这可不好……”陶因润絮絮地说着。 静漪一边搀了一位老姑奶奶,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从大厅里出来的图虎翼。她怔了下,也就确定,陶骧必然是在这的。 她的脸上不知怎的就热了。 陶因润笑着说:“阿图在,老七不远。” 图虎翼出来行过礼,说:“七少刚到,在病房。往回赶的很急,因惦记着老姑太太,就先过来了。刚刚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说是少奶奶陪老姑太太们出门来医院了。七少得赶到司令部去,还以为要同少奶奶错过了……” 图虎翼解释着,陶因清姐妹就笑吟吟地望着静漪。 静漪只当没看到,低了头往里走。 “还算他有良心,不怪乎大姑奶奶疼他。”陶因清笑道,“阿图啊,那你们这是停一停就走呢,还是能住几天?” “七少是奉大帅命令回来的。大概要休整几天才回去。前方作战也紧张,七少说过,时间耽误不起的。”图虎翼说话很快,像是在赶时间。 静漪听着,仿佛看到他们作战时的争分夺秒,不由得心里就一阵紧张。 到了病房门口,她先站下了。 陶因清推门进去,回头便喊静漪。 陶骧正在病房里陪着陶因泽说话。早起陶因泽的精神还不错,虽然仍有半边身子不能动弹,样子却已经好多了,脸色也比刚刚住进医院时要红润些。 陶骧看到姑奶奶们进来,站起来,问候着,目光便扫到静漪身上——站在身材高挑的姑奶奶们身后,她几乎被遮住了……只是抬眼望着他,并没有说话。他只对她点点头,看她走到一旁去,悄悄洗了手,过来给陶因泽喂早点。陶骧看得出来静漪做这些的时候娴熟而自然,而姑奶奶那略显浑浊的眼睛,看到静漪的时候,流露出来难得的依赖……他可从未在大姑奶奶眼中看到过这么软弱的神情。 陶因泽是个急脾气,饭吃到嘴里,有一半是要流出来的,她自己就很着急,忍不住便发脾气。静漪耐心的很,一点点地喂给她,像对个幼儿一般。 陶骧过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对着静漪和姑奶奶出了神,而其他人,则看着他们,不出声了。他轻咳了下,说:“姑奶奶,我得去司令部见父亲。回来是有公事的。”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四) 静漪边给陶因泽擦着下巴,边看了他。 陶因泽含糊地对着静漪说:“你去。” 她明白姑奶奶的意思是让她去送送陶骧的。她迅速地又瞅了一眼陶骧,见他这就要走,陶因清姐妹并没有要出去送的意思,只好自己跟着出来。一出门,陶骧站住,等她关好房门,才说:“辛苦你照顾姑奶奶了。我见过主治医师,说是并不太好。” “姑奶奶年纪大了,恢复的要慢一些。”静漪也没有说别的。 陶骧看到她眼中有一丝忧伤迅速划过,但随即对着他笑了笑,尽量轻松地说:“我会尽心照顾姑奶奶的。姑奶奶乐观的很,会好起来的。” 她看着陶骧将军帽戴上,向下压了压帽檐。 出去这么久,他脸上似蒙了一层风霜。肤色一深,眉眼鼻唇便更加棱角分明。 “你去吧。这里有我。”她说。 陶骧点点头,“我可能没空回家……” “我明白。”静漪说。 陶骧看她,温温婉婉的样子,仿佛什么样的事都不在她意料之外。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静漪倒是看着他车子离开才回病房去。 “……听说是南京派人来调停的……”陶因清见静漪进来,收住话头。 静漪不晓得她们在议论什么,但她一来,她们便住口,看着她的神色也有点古怪,便有点进退不得。正尴尬着,陶因润却说:“静漪知道也没什么的。这又不关她什么事。” “的确不关静漪的事。”陶因清拿着团扇,给病床上的姐姐扇着风。陶因泽不耐烦,用她还算灵活的那只手,把扇子推开。陶因清笑着说:“可见静漪照顾的好,这会儿手劲儿比昨日还见大些了。” 静漪过来,给陶因泽喂水,问道:“姑奶奶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鬼丫头。”陶因清瞪她一眼,笑了,“南京派人来调停。我看老七乐意,手下人也未必乐意。那陆岐憋着一股狠劲儿,不把马家铲平誓不罢休。” “有他在前,倒省了老七些力气的。”陶因润摇着扇子,淡淡地说。 静漪听着,忽觉得这语气中有些什么让她心里发凉。 调停……陶骧是不会半途而废的吧。 “仗打到这时候,马家琦被俘,马家能挑起大梁来的只剩了马家瑜。都已经退无可退,一边死扛,一边向南京方面递消息。这马家瑜剑走偏锋,也算是死路里硬是想试着挑出条活路来……”陶因清说着,打了个哈欠,懒懒的。 “要我说,调停调停也未尝不可接受。已经把马家逼到这个地步,余下的人短期内很难再生事端……这仗打的久了,赢下来也不尽是好事。”陶因清说着,看看静漪——她正小心翼翼地照顾着陶因泽,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她们在谈些什么——她莞尔,“老七回国来,打了几仗,倒差不多都是同马家。打也算打的够了,下回换个对象不成么,老这么着也没意思。” “你看他会愿意放过马家?”陶因润拨弄着扇坠。 静漪看她手上那把满架葡萄的纸扇,摇起来简直都带着阵阵葡萄清香…… “其实马家瑞已死,当年恩怨可以算已了;如今马家琦被俘,剩下马家瑜一个女人自然是独木难支……她毕竟没有再向外,而是向南京求援。”陶因清说。 静漪每听到马家瑜的名字,心都像被扯了一把。 她在病床边坐下来,给陶因泽揉着手臂。 “马大小姐么……”陶因润唔了一声,笑一笑,“马老贼当年也是固执,放着这么个出色的女儿不用,非用那两个草包儿子。怎么?这不是现世报是什么?咱们家的男人再不济,也比他们家的强上百倍。看,到头来绕了几个圈子,损兵折将,还是得靠女儿不是?如今且看马家瑜的本事了。也得看老七的意思。” “他什么意思?还不是接受调停!阿驷人就在南京,消息早就递回来了。老七若是真不肯听的,就该及早下手,先把事情做个不可收拾。到时候凭谁来调停都不过是个屁!”陶因清说着,从椅子上起身。“开打的时候,我就想着这小子或许一心是要扫平马家的……议和?陶家什么时候打仗还议和过?别说打赢了,就是输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简直要笑掉大牙了!真以为老七会比骏哥儿和阿驷更有血性。这么一看,他还不如骏哥儿呢!” “这怎么好比较,不是一个状况么……”陶因润合上纸扇,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竟成了姐妹俩的喁喁细语。 静漪就被这低低的声音隔在了一旁。 她手慢下来,看着陶因清在屋子里踱着步子。那步子竟是虎虎生风的,猛的一拍巴掌,说的就是“别说早二三十年,就是早十年,我带兵,未必比老七弱。这小子把仗都打到这份儿上了,说让步就让步,看回来我不把他脖子拧断了”!——陶家的姑奶奶的脾气,当真名不虚传……只是陶骧果真接受调停、留马家一线生机,就是贪生怕死了?这么多天,她们在家中,尚时时感到酷暑难耐。他带着人在河西作战,日间暴晒、夜间骤冷……面对的除了这些,还有流血牺牲。每日战报传回来,喜忧姑且不提,那伤亡数字,到底是触目惊心的。陶骧对他麾下的士兵,可是爱到骨子里去的…… “有时退者,进也。他胡进胡退,盛川会提点他的。”陶因润笑着说。 “盛川从来就是个放手让儿子闯祸,还往大了闯的。”陶因清立即说。 她们俩说着又笑了…… 静漪正出神,陶因泽握了下她的手。她惊觉,看着老太太,问:“姑奶奶要什么?” 陶因泽只是看着她。 她忽然间明白,靠近她些,听她说:“回去吧,老七难得回来。” 静漪摇头,对她笑笑,说:“我在这陪您。” 陶因泽喉咙里又堵了痰,静漪没有喊护士,动手帮她清理着…… 她从医院回到家里,照旧先去老祖母那里说一说这一天在医院的情形。 陶老夫人听完了,待静漪用过晚饭,说:“累了一天,早些歇着。老七没说回来?” 静漪摇头,道:“奶奶,他有公事。” 陶老夫人看她,点头道:“你也回去早点休息吧。这些天累了你了。” “若是不去医院,我反倒更惦记。还不如每天过去看看,心里踏实,回来还可以跟您说说。”静漪微笑着说。 她坐在陶老夫人身旁,裙角一动,她俯身一看,袖猴坐在她拖在地上的裙摆上,眨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她呢。她微微一笑,伸手过去。袖猴攀着她的手,顺着裙摆爬上来,坐在她膝头。静漪从一旁的果盘里拿了颗李子给它。 陶老夫人说:“还记得你被它捉弄的事儿?” 静漪想想,笑道:“不是它,是八妹。” 陶老夫人无声地笑着,点头道:“一群淘气包。” 静漪将袖猴送还给奶奶,说:“八妹怎么还没回来?” “我看她读书的心思,是一日淡似一日了。”陶老夫人说着,抚弄着袖猴。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长大了,留不住了……订了婚,白家说是等她毕了业再娶过门的。我看着情形,一日文谟倒有两三封信和电报来,哪里等得到那么久呢?” 静漪微笑道:“奶奶舍不得了?”文谟和尔宜在热恋中,鸿雁传书,频频仍仍,看在人眼里,端的是为他们高兴。 “再舍不得,也不能留她一辈子。只是有些远。”陶老夫人说。 静漪心里也有点沉,还得劝着些,“我总想着,这到底是八妹心之所系,彼此又两情相悦,很替八妹高兴。” 陶老夫人有点出神,摸着袖猴的后脑勺,缓慢地、一下下地。袖猴有些不耐烦,转了个身便藏到它的笼子里去了。陶老夫人才叹口气,说:“这小东西!” “奶奶早些歇着吧。”静漪看老太太有点伤感,恐怕坐的久了又扰到她休息,便起了身。 陶老夫人也起来,让金萱扶着她,说:“不妨事。我也去院子里走走。” 静漪和金萱一道,扶了她走下来,听她说:“大姑奶奶这一病,倒让我看开些事。年纪大了,经不得折腾,指不定哪日,一口气不来,便别处安身去了……就是年轻人,又有几年好折腾的?” “奶奶,您千万别这么说。”静漪说。 “静漪啊。”陶老夫人摆手,看了她。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五) 静漪站下。 她望着老太太——老太太虽一向对她疼爱有加,但感情向来不外露,今晚也许是因想到了尔宜不久便要远嫁,又加上老姑奶奶病中,她未免为思虑多了些……她过来,挽着老太太的手臂,陪她走着。 “我这几日常想,尔宜嫁出去了,还有你在我身边,很好。”陶老夫人微笑。 静漪笑出来。故意歪了头看着老太太,道:“奶奶,您这话千万别让八妹听到,不然她要不肯出嫁了。” 陶老夫人笑的厉害,伸手拍拍静漪的手,说:“那可糟糕了。文谟那孩子,听说已经很没有心思做事了!” “那不如让文谟来我们这里,反正牧之麾下需要强将。”静漪脱口而出。 陶老夫人怔了下,才笑道:“你倒是很会为老七着想。这么为他着想,倒不如趁着他在城里,过去看看他。在外征战久了,哪怕有人陪他坐着说会儿话也好。” 静漪不想几句话,老太太仍然绕到她身上来。这话中的暗示不可谓不露骨了,她呆了呆,说:“奶奶,听说是父亲将他召回的。这么急,应该是有重要的事……万一打扰到他,恐怕他不便。父亲再责怪,就不好了。” “我是多时不见他,有些担心。”陶老夫人知道勉强不得,只好这么说。 “他若得便,一定是回来看奶奶的。”静漪悄悄地看着老祖母的神色,说。 陶老夫人却说:“如今我竟是老了么,从前你们父亲无论走多远,我也不曾这么惦记……罢了,还是让他安心做正经事去吧。” “奶奶,七嫂!”尔宜从外面进来,看到她们,小跑过来。 陶老夫人转身看到她,道:“就要出嫁的大姑娘了,还是这么毛躁。怎么回来这么晚。不是告诉过你,这阵子就不要总往外跑了。下了课就回家来。” 静漪只觉得老太太的语气,从之前的令人如沐春风,到严厉苛责,瞬时一变她。沉下脸教训尔宜,也真是让人有些怕。 尔宜过来,说:“奶奶,我刚在皎皎家里温功课,听到警报,知道要戒严,就赶紧往回赶……路上看到很多巡警,还有纠察。听说是在抓人。我进门的时候问了门上的人,说父亲还没回来呢。这是出了什么事?好久没有在城里局部戒严了。” 陶老夫人听了,淡淡地说:“我当什么事,原来是戒严。” “戒严倒没什么稀奇的,可我这回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儿。戒严的还是东区……东区非富则贵,若说西区经常来个戒严,借机清扫些流氓悍匪毒贩,还有道理……”尔宜皱着眉,瞅了静漪。 静漪心里一动,但没出声。 陶老夫人看了静漪,问道:“静漪?” “奶奶。”静漪一省。陶老夫人看向她的目光中,有探寻。 “你像是知道什么?”陶老夫人问。 静漪摇头。 陶老夫人说:“这个时候,有些事情,也平常。尔宜,去洗洗,换了衣服吧。” “我过会儿就去的。对了,七嫂,我已经有好几天往陆家打电话找陆峥,陆家人都说她不在。今儿晚上我本想顺道过去看看的。听说了陆峥要同陆嵘姐姐一并去英国念书,同学们想给她办个送别会。可是戒严封路,车子都过不去。”尔宜有些犹疑,看了静漪,“上次舞会她不来,也是在丧中不方便。同学一场,皎皎也说,不能不办送一送的的。不然我们也太不够意思了。” “或许她忙着收拾行装呢?你知道出国前,有好多东西要准备的。”静漪说。 “那倒也是。她们姐妹老早都想着留洋的,这下达成心愿,也是好事。”尔宜想想,也不再深究。只是想到什么,站在那里又出神,笑了。 静漪看她甜笑,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也没什么……”尔宜有点扭捏。 “你同陆峥说过,要做对方的女傧相吧?”静漪问。看着尔宜,她也不禁被勾起藏在心里的那些细碎的回忆来。很能懂得尔宜的心。 “哎呀七嫂最坏了,引得人说这些。”当着祖母,尔宜也有点害羞。。 陶老夫人看她们姑嫂逗趣,微笑着。 “姑奶奶今天怎么样?我明天没有课。明天我去医院,七嫂你休息一天。”尔宜说。 “一起去。八妹,你看你这一脸的汗,快去洗洗吧。”静漪提醒尔宜。 尔宜看看自己身上,说:“那我进去了……七嫂,七哥回来了吧?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了的。”静漪说。 尔宜笑笑,道:“怕是不能住下的。他不在司令部,就在七号的。戒严令解除了的话,七哥不回来,七嫂你去看看七哥也好。”尔宜说着,就知道静漪要瞪她,拎着她的书包便跑了。 静漪尴尬地看着对她笑的陶老夫人。 “尔宜虽说有点不像话,这话倒也没差。”陶老夫人说着,让静漪回了。 静漪走到院门口,还特地看了看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散着步的老祖母——脚步有些迟缓了……她心里总归有些纷乱。尔宜带回来的消息,搅动着她原本就有点波动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经过谭园。 看到院子里搭了个小凉棚,陶骏父子正在凉棚下的床上对坐着,一本正经地下围棋呢。瓷娃娃似的麒麟儿托着腮,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皱着他的小眉头的……静漪笑了笑。再仔细看看,并没有见符黎贞。她也没有惊动他们,悄悄走了过去,回到琅园。 张妈和秋薇张罗着让她预备洗浴,她坐下来,从果盘里拿了水果喂给白狮。 月儿却跑上来,说:“少奶奶,有电话,医院里打来的。说老姑奶奶不好,请您赶紧过去看看的。” 静漪一惊,接了电话,是个女声,听起来很镇定,但说的话让她心惊。说是胡医生正在抢救,要她拨电话给七少奶奶,通知家属赶紧来医院。 “其他医生呢?在吗?”背景有些嘈杂,她听不清,只好大声问。 那护士却匆匆挂了电话。 静漪握着听筒,心里一着急,就要拨号给陶老夫人那边。转念一想,回身吩咐道:“我去趟医院看看。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要问起来,再告诉她们我去医院了。” 月儿答应着,张妈却问:“少奶奶,还是告诉太太一声吧?时候有些晚,老太太那边不惊动也罢了,太太那边还是知会一下的好。” “若是没什么事,倒让她们跟着虚惊一场。”静漪没来得及换衣服,就下楼去。张妈到底不放心,让秋薇跟着去。静漪对张妈说:“你从容些告诉太太去。” 张妈点头,静漪便带着秋薇出门了。 在门口上车时,倒遇见一辆车子回来。静漪看到是陶骏的车,料着是符黎贞出门归来。果然略一等,符黎贞从车上下来,抬头看到她,问道:“这个时候了,七妹要出门么?” 静漪点头道:“胡医生来电话,说姑奶奶情况有些不好。我去看一看的。大嫂刚回来么?” 符黎贞有些愕然,道:“刚从娘家回来……七妹,外面有点乱呢。你不如……” “大嫂快回去歇着吧。我去去就回的。”静漪看车子已经来了,便带着秋薇上车。见符黎贞还站在那里,说:“大嫂放心,我会当心的。满街都是军警呢。” “七妹!”符黎贞又要说什么,走下两步台阶来,站住了,“你小心些。还是让人跟着吧……” 静漪摆摆手让她回去,同司机讲快些开车。 符黎贞站在大门口发了呆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身进去。正巧赶上卫兵换岗,枪托磕地、口令交换,一声声地催着她走的更快……再一抬头间,看到哈德广陪着陶夫人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出门。见了她,陶夫人有点意外,脚下却也没停。只说让她快些回去。 符黎贞没走几步,便又听到门外车响。她回头一看,陶夫人站下了,面前站着的是陶骧的副官图虎翼…… 静漪乘车离了家,车子开出巷口前,吩咐司机道:“出巷口往西走。” 司机有点奇怪地问:“少奶奶,去医院不是该往东走么?” 静漪戴上眼镜,说:“刚刚那边戒严,不知是不是好走。若是不好走,耽搁下来,反而误事。” 司机不再多话。秋薇却问:“好好儿的听着戒严两个字就让人心慌。” 静漪敲了敲她的额头,说:“见天儿在大宅里,安乐窝呆着,知道什么是心慌?” “唉,我们是在安乐窝呆着,不知道姑爷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安乐安乐?”秋薇倒不是故意逗引静漪,只是碎地念了几句,看静漪并不出声,也就算了。 静漪却不是没有听到。 她想着今天看到过陶骧。他说过没有空闲回家,现在看来,的的确确是没有……这一路只遇到两三次盘查,还算顺利。 到医院下了车,静漪走进大楼前看了眼停在楼下的车子——陶因清姐妹的车子在,还有负责警卫的车——看到他们,车子滴滴响了响。静漪点了点头,疾步进了大楼。 走廊里安静的很,偶尔才有几个护士医生经过……静漪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她忽的听到楼下有车响。听起来还不是一辆车。头顶的电灯原本就有些昏黄,在这时忽然就闪了两下,“噗啪噗啪”两声,灯便灭了,走廊顿时黑了一半。 “小姐。”秋薇拉住了静漪的手。 静漪看着前方,走廊尽头的灯还亮着,陶因泽的病房就在前面。她看了秋薇一眼,微笑道:“不过是电灯坏了,你怕什么。” 一转脸的工夫,她似看到有个影子闪过,定睛一瞧,却没有。再回头看护士站里,两名护士正往这边张望,看清楚是她,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静漪往病房走着,越走便越纳罕,仿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若在往日,凡陶因泽病情又反复,护士医生早就忙做一处了……她眉头皱了皱,发现门口的警卫也不在。 “小吴?”静漪叫着当值的警卫。 没有人回应。 “陶太太?”护士站里有位护士往这边走着。 “江护士。”静漪认出她来,也已经走到病房门口,正要推门,就听脚步声杂乱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她一愣神的工夫,病房门忽然开了,黑乎乎的病房里,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闪到她面前来。静漪还来不及看清楚,一柄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小姐!”秋薇也很快,就挡在了静漪身前。但那人比她更快,飞起一脚便她一脚踹倒在地,同时喝道:“别动,七少奶奶。” 静漪手举起来,腕上系着的手袋滑到手肘处。 “陆岐。”静漪没有看面前用枪指着她的这个人,而是望着他身后,靠在门边,对她微笑的那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男人——正是陆岐。 多时不见,依旧是翩翩公子的陆岐。 “七嫂,进来说话吧。恐怕也只有这点时间。”陆岐开了口,他的手下一把将静漪拖进去,枪口对准静漪的太阳穴,静漪只听到秋薇尖叫,随着闷声一响,秋薇没声了。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六) “秋薇!”静漪叫了秋薇一声,没有回应。她心里这份儿着急和懊悔就别提了!想要看秋薇怎样,枪托砸过来,狠狠地敲了她的额头一下。 “她死不了。”陆岐说。 静漪眼冒金星,手刚要触到手袋,立刻有人关上病房门,将她的手袋夺了过去。 “别伤她,要什么条件,你们尽管和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想办法做到。”静漪稳下来。额上疼的厉害,她还是迅速地说。 静漪看着他们——陆岐,还有她并不认识的两个男人,守着门口。她清醒了些,想要转头看病床,枪口便又重重抵过来。她只来得及看到被绑在一处的两个丫头和陶因清姐妹……她们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动不得,还是已经出事了。万幸的是,目之所及处,并没有血迹;除了消毒药水味,还没有血腥味…… “陆岐,你到底想干什么?牧之此时就在城中,你这么干,是自掘坟墓的意思吗?”静漪沉声问道。 陆岐似是怔了下,说:“七嫂这语气,不知有多像七哥。” 静漪心跳的很急,看着陆岐,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他。 陆岐从她的手袋里掏出一把手枪,道:“七嫂,倒是有一把好枪……是七哥给的吧?他给你的时候准想不到,有一天你或者他得死在这把枪下。” 静漪盯着陆岐手上那把枪。陆岐在手中盘弄了两下,子弹上膛瞄准她眉心,动作一气呵成。她眼睛都没眨,心却沉下去。 陆岐说:“死了这么棵漂亮的摇钱树,他大概会觉得可惜。还没玩够呢,怎么就被人祸害了?” 静漪心里一阵发冷。 “陆岐,你和他情同手足……” 陆岐笑道:“没错。可是七嫂,见过我们这样盼着对方先死的手足么?七嫂是头一天认得七哥,还是我头一天认得七哥?他从下令去打马家琦,就已经预备送我去死了!” 陆岐将枪口压低些,静漪顿觉太阳穴被枪管戳穿了。 她闭了眼睛。咬紧牙关,忍着不开口。 “他早就知道。可真耐得住性子,和我兜圈子。”陆岐低声。枪管移开,静漪看到他的脸。没有悲色,也不见激动。似乎是意料当中,早已经看清事实。瞅了她,说:“倒是给了我机会报仇。我还得好好儿谢谢他。” 这个“谢谢”说的便咬牙切齿。 静漪沉默着,完全不知要说什么。陆岐是不会同她谈条件的,在他眼里,她只是一棵陶骧的摇钱树,是他谈判的砝码……这情景似曾相识。只不过上一回,她有把握逄敦煌不会杀她、不知陶骧会不会来;这一次,却是确信陶骧一定会来,而陆岐不知会不会下手。 她再看陆岐,陆岐也正看着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说:“希望七嫂你的分量足够。” “那你还来骚扰姑奶奶。姑奶奶在病中,一旦出事,你死不足惜。”静漪愠怒。 陆岐顿了顿,才说:“多点砝码有何不可。” “少爷。”随着低低的一声,病房里的灯全部被关掉了。 静漪只能听到自己和这几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他们连呼吸都在控制节奏,可见走到这一步,处处是缜密计划过的。 陆岐将她推了一把,让她站在自己身前。 外面杂乱的脚步声渐渐有了章法,却突然间又消失不见了,静下来。静漪几乎以为自己刚刚是错觉,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会出现救她们。 但是门口那两个男人中有一个朝外看了看,转过头来迅速对陆岐打了个手势。陆岐冷哼了一声,说:“也该来了。” 静漪动也不动,只是盯着黑影中的这几个同样不动的人形影子。 她闭上眼。 这样的生死关头,怕是没有用的。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她低声问。 “活。”陆岐说,“活不了,就一起死。” “陆岐,是你们先害陶家的。”静漪说。 陆岐忽然笑出来,低低地。他手抓着静漪的衣领,将她往后一拽。静漪靠在他肩上,听他说:“管是谁先谁后,结果只有成王败寇。七哥已不给我留活路,我还要同他讲情义么?何况他是什么讲情义的人……” “陆岐你住口!他还算不给你留活路么?你看看这里,除了我,倒有三位是他血亲。动她们,你这不是逼着他杀你?”静漪问道。 “七嫂别着急。三位血亲也抵不上你这个枕边人。有你这个护身符在,他杀我也得考虑下。万一你死了,他……” “陆岐!”静漪只听到他们说有人来了,并没有听到别的声音。此时心跳有些急,因为陆岐的话,也因为担心这病房内外的情况。 她忽然心里就慌乱起来。 “七嫂,我说的是实情。你和七哥和睦,都是为了什么,你们俩揣着明白,旁人也不是糊涂蛋。这会儿七哥肯过来,当然是看在你份儿上。你就是程家交到他手上的人保。七哥往下一定是要继续打仗的,大的小的,都得钱撑着。他舍不得七嫂娘家那点钱、还得顾及点大舅哥的面子……程之忱擢升的那么快,中央军的实权不出几年就是他的。七嫂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到时候,程之忱讲什么,都是讲的通的。他们还没预备好和中央军翻脸。这么坏的把柄递出去,陶家这些年的经营可就功亏一篑。所以七嫂,你不能出事;既然不能,也就是我一道现成儿的护身符。我说这些,为的是告诉七嫂,你们桌子下面打着的那些小九九,也别打量谁不知道。不过七嫂你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你们程陶两家,半斤八两……要说呢,七嫂大可一走了之,或许根本就可以留在南京养病嘛,不用回来就是了。甘心情愿地回来,七嫂可不是对情势一清二楚么?早前程老爷在陶家投的钱、陶家被程老九坑的那一大笔,哪一样打得起水漂儿?你们两家子就算是有点子底子,也不能这么耗。眼下你好,他好,大家都好……” 静漪深吸口气,吸不动。 她仿佛看到的是那个捧着一大捧玫瑰花儿跟着她四处乱转、笑眯眯一言不发捂着一肚子坏水儿的陆岐……可是这一句句话钢针似的刺向她的,也是陆岐。 “七嫂,别总装糊涂。装久了,怕是真糊涂了。有些事,就看不清了。”陆岐松了松手劲儿。让静漪也获得了点呼吸的空间,竟是笑了笑,“小心些七哥吧,七嫂。你看我的下场,就该知道。你们的情分,又能值几何?到紧要关头,是他能顾得你、还是你能顾得他?身不由己的时候,就是你们自相残杀了。” “陆岐,你这么蛮干,有没有顾着陆伯母和陆嵘陆峥?”静漪轻声问。 “她们好的很,我早有安排,不劳七嫂费心。”陆岐冷笑。他说着狠狠地又拽了下静漪,“她们要掉一根汗毛,我拼了一死也要先把你们杀个够本。” 陆岐身上不知有什么硬物,静漪的后背被刺到,一阵剧痛。静漪咬着牙,不肯呼痛。 静默地对峙着,静漪闻到他们身上隐藏的枪硝味道,刺着鼻子。她心跳放缓,手紧紧攥着。走廊里的灯猛的亮了,映亮了她面前这一处。 “陆岐!”外面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呼喝。 静漪在辨出是陶骧的同时,就觉得太阳穴上冰冷的枪口又沉了几分。 陆岐示意他的手下闪到一旁去。 门开了,陶骧站在门口的正中央。 她正正地面对了陶骧。 陆岐推着她往前走。他没有开口说话,陶骧也没有。静漪望着陶骧——他没看她,而是看着陆岐——他背对着灯光,军帽压下来,她都看不清他的眉眼,更别说他脸上的表情了……她慢慢地迈着步子。 “七哥,得罪了。若不请来七嫂,恐怕七哥再不会纡尊降贵同我一见。”陆岐张口,仍是叫陶骧七哥的。只是这样的叫法,在此时无论谁听来,都能听出来那讽刺的意味,还有深重的悲哀。 静漪强抑着心头的不平静。而就在此时,陶骧扫了她一眼。她咬紧了牙关。 “但也没想到七哥来的这么快,我还想和七嫂好好聊一聊呢……”陆岐刚说到这里,忽然间,站在门后的那个男人抬起手来迅速瞄准,噗的一枪打出去,子弹穿窗而出,有人应声落下去,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陆岐说:“七哥,让你的人别玩花样。再来一个下黑手的,我就让解决一个人质。七哥看明白了,在这里的,打哪一个开始丧命,七哥不心疼。我要求的也不多。都做到了,这屋子里的人,我一个也不动。” “你说。”陶骧往前迈了一步。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七) 他慢条斯理地摘着手套。 白手套紧贴着手,简直像他另一层皮肤。那白色冷冷的,裹在手上森森白骨似的,让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第一,我母亲和妹妹无辜,七哥保证我们父子的事情不株连她们;第二,备辆车子,送我们到机场;第三,麻烦七嫂陪我们走一趟,不然我也不知道上了天会不会把我们击落……七哥至少还带七嫂上过天,总有点舍不得这个人儿吧?”陆岐说到后来,冷冷地笑着。 静漪眼看着陶骧嘴角动了动,几乎算是微笑了。 “阿岐,”他叫陆岐的这一声,暮气沉沉的。“看样子你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托了谁的福才活到现在的吧?”陶骧抬手,指关节蹭了下鼻梁,很随意自在地往那里一站。 静漪背后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穿透了她的背。 陆岐沉默,片刻之后说:“七哥,你逼我走到这步的。” “我逼你……其他的都不提,你这次折损我栖云大营一个独立团的兵力,我没把你就地正法已经是法外开恩。”陶骧说。 “清除栖云大营里大少的死忠,七哥不是一直在做么?又不是七哥的嫡系,心疼什么?”陆岐反问陶骧。 陶骧看了他,曼声道:“大少的死忠,还是陶家的家将。怎么效忠,都是效忠陶家。你策动兵变,无异以卵击石。” “比起七哥把我父亲老部下一举压上前线除掉,我不过分。结果横竖都是七哥受用,七哥看在这个份儿上,也该放我一马。”陆岐说。 “嵘儿也是这么说。”陶骧轻声道。语气里竟生出一丝轻佻,很有些玩味在内。 “你胡说什么?”陆岐听到陶骧提妹妹的闺名,厉声问道。 静漪闭了下眼睛。 陶骧的声音听似温和,却能很轻易地就撩拨起陆岐的怒气。 “嵘儿来求过我。”陶骧继续说。 “陶骧!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混蛋!你把嵘儿怎样了?她不是……你要是动了她,我马上就掐死程静漪。”陆岐恼羞成怒。 静漪身上一震。 陆岐扯着她脖领的手收紧,她喉头也被扼紧。 “她没走。眼下好好儿的在陆家别墅里。” “她早三天前就和我母亲带小峥到绥远……陶骧,你使诈!”陆岐明白过来,手在抖。 “别慌。嵘儿和小峥,好歹也都叫我一声七哥。往后我会好好照看她们的,阿岐。不过你都用了什么人?怎么我都断了你的后路,你还在这里和我谈条件,阿岐?”陶骧似笑非笑地问。 静漪只觉得窒息感在加重。 隔着玻璃镜片,陶骧的影子在一重重地虚化。 陶骧就那么淡漠地说着话,也叫着陆岐的小名……她使劲眨眼,怕自己昏过去。 “无耻!你敢碰她们,我就把你碎尸万段!”陆岐怒骂。 静漪被他的怒喝震的耳朵疼。看到陶骧继续往前走了两步。他们俩的距离几乎触手可及。 “我碰不碰她们,全在你。”陶骧说。声线极松弛。“凭你现在,指着什么把我碎尸万段?” 陶骧进逼,陆岐却也没有后退,枪顶着静漪的太阳穴,迫的她不得不靠在他身前。病房里的灯忽然全亮了,静漪闭上眼睛。 陆岐冷冷地说:“我指着什么,七哥你看的很明白。炸药不多,不过足够我们一起上西天。七哥给句痛快话,到底答应不答应。” “阿岐,这么多年,你还是不知道我的作风么?”陶骧问。 “知道,七哥。所以我才问你,到底答应不答应?若不答应……今天我们就同归于尽。在这里的都算上,陶家有五口。七哥你也在,不枉我和七哥这么多年的交情,临走拉七哥一道,黄泉路上有伴。”陆岐低声道。他忽然轻笑,“不过,七嫂出了事……下面会怎么样,七哥你是知道的吧?七哥玩惯了借刀杀人,这回我也来用一用。” “车子就在楼下,随时可以走。”陶骧说着,转了下身,缓慢地踱了两步。 龙行虎步,威风凛凛,丝毫不见焦躁,也不见迫切。 倒是陆岐的呼吸重了,而他的手下,手中的枪对准了陶骧,这是千钧一发,只等陆岐一声令下……静漪心跳都在此刻停止了。 她抬眼望去,面前都是乌黑的枪口。 不管是谁先下令,她都有可能成为蜂窝。 “我亲自送你走。”陶骧低头点了支烟,仍是背对着这边的,说:“但是走之前,阿岐,我有几句话也想问你。” 陆岐顿了顿,说:“我是反对的。” 陶骧沉默片刻,说:“我信你。” “怹是我父亲,我只能服从。”陆岐说。 陶骧转身看着他。 只这一眼,静漪莫明就觉得四周有冷风旋转着。她几乎同时感觉到,身后的陆岐也被这一眼煞到了似的,呼吸都停滞了。 “去秋司令遇袭。”陶骧弹了下烟灰。 “是。”陆岐说。 “筱玉仙?”陶骧问。 “是。安插在二哥身边的。哪知后来都有了点真心,不肯再对二哥和陶家不利。可她知道的太多,不得不除。”陆岐斩钉截铁地说。 静漪看着陶骧,他也没有什么表情。似这些都已经在他心上,只需要一个个印证,好让事实更加清晰。 陶骧沉默片刻,问:“段奉孝可知道?” “不知道。”陆岐顿了顿,“七哥还要仔细问么?我时间可不多。” 静漪听着陆岐说着最后这句话,忽觉得不祥。 陶骧一松手,香烟落在地上。 他一边解着身上的枪套,一边挥手,让图虎翼等人后退。图虎翼看着他的手势,带着人步步后退,不一会儿,病房门口便空无一人了。 “七哥执意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陆岐说。 “不用。”静漪轻声说。 陶骧看都不看她,枪套重重地落在地上。双臂抬高,慢慢转身,背对了他们。 静漪紧盯着陶骧。 他背转身去,说出来的话让她觉得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说:“陆岐,我总要亲自送送你。” 陆岐笑了一声,手一松。就在他猛的将静漪推开、上前一步枪口抵上陶骧后心时,突然间有人从背后袭击他。陆岐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在他下意识转身的一瞬,陶骧猛然间侧身,抬腿便扫过来,一把拽住静漪的手腕子拖过去,将她按倒在地,枪声大作。 静漪在身子贴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上那具温热的躯体覆着她,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陶骧!”陆岐声嘶力竭地喊道。 静漪想转头看,一只大手压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动。她只能听到枪响,听到脚步声,听到重物坠地,听到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全身都似麻痹了,只能等待着一切都静下来的那一刻。 “七哥……”陆岐的声音嘶哑,且发颤。他随即笑起来。笑声在安静至极的病房里飘荡着,“你真毒……你竟然都不顾她……” “陆岐,从你们父子安插人到二哥身边、谋划暗杀我父亲那一天开始,我已经不是你七哥。” 静漪伏在地上。 凉凉的地面,贴着她的额头,一股来苏水味混着尘土,呛着了她。她忍住,不让自己出声。陶骧的手离开了她的背……她仍觉得有什么压着她。 “你虽一心替陆大同报仇,我念着往日的情分,若你安分守己,我冒着人说我妇人之仁,也不欲剪草除根。我一忍再忍、一容再容,你果然图谋不轨,还留着你,已是万万不能。这些,我本不必说给你听,可你叫过我一声七哥。” “陶骧……莫说你我……是异姓兄弟,就是亲生的,你该下手时,可……手软过?”陆岐大口喘着气,艰难地说。“……你说是饶我……又怎么能忘了那些事?” 静漪听的出来,他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陶骧将她拉起来,让她面对着自己。他看她一会儿,招手让身后的马行健过来。马行健要扶静漪,静漪摇头。 “也难怪你这么想。”陶骧看了静漪,对倒在地上的陆岐说,“陆叔同我父亲,相识四十年,乃刎颈之交,到头来仍三番四次欲置他于死地。他近年做的事,哪一桩你不是看在眼里?今日你反说我毒。我不毒,死的就是我。” “陶骧……” “我特为来,也是告诉你。马家琦已死,你已手刃杀父仇人。”陶骧一字一句地说。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八) 静漪似觉得一片阴影从面前掠过。 “知道了。”陆岐说, 陆岐却没有再发声。 陶骧有力的手臂圈住了静漪的身子。静漪抬头看他。帽檐下他深邃的眼,还在看着她的身后。发觉她在看他,他收了下手臂,却没有发声问她什么。 静漪听到图虎翼低声说:“七少,成了。” 静漪的眼镜早已不在鼻梁上,她眼前模糊一片。她以为是因为掉了眼镜的缘故,可当陶骧弯身捡起静漪的眼镜,给她戴上,她眼前还是模糊,才知道原来眼中全是泪……她死死攥着手。指甲掐进肉里,疼的背上冒汗,于是眼泪生生地被憋了回去。她心里仍是惦记着老姑奶奶,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想对陶骧开口说什么,只觉得牙齿咯咯地打着架,盯着他,她一句也说不出来。 陶骧目不转睛地望着静漪,吩咐道:“小马,把姑奶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让人来拆除炸弹。” 他攥着她的手,拉着她出门,离开这间充满了血腥味的房间,走着走着,脚已经软了。陶骧将她扶住。 静漪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陶骧看她,却没松手。 他等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说:“都过去了,不用怕。” “小姐!”秋薇跑过来。比起静漪来,她要镇定多了。看到静漪脸色雪白,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块。她手中的帕子轻轻按上去,“小姐,还伤到哪儿了……小姐?” 静漪拉下她的手,摇头。 陶骧说:“秋薇,陪你家小姐去休息。我过去看下姑奶奶。” 秋薇见人来人往,很是嘈杂,正迫不及待想要和静漪离开这是非之地,就要催着静漪走。 “老七,静漪!”陶夫人来了。 静漪不想在这里看到陶夫人,一愣之下,忘了陶骧还拉着她的手。陶骧也没松开,对陶夫人微笑下,说:“让您等会儿再上来。里面还有点乱。” “我哪里等得及。”陶夫人快步来到近前,也扶了静漪,上下打量着。陶夫人说话的时候,静漪是看着她的,也点头。但她根本没听清陶夫人到底在说什么。她有点昏昏然的。 陶夫人喊来医生。 静漪捂着额头,摇头对医生说:“没关系,只是磕了一下。” 医生还是问了她几个问题,无非是看她的应激反应是不是正常、除了外伤有没有脑震荡的可能。 她回答的语气都有点生硬,仿佛很不耐烦。等医生离开,陶夫人看了沉默的陶骧,将静漪拉到一边,看了她,说:“好孩子,让老七送你走。我留下来看着姑奶奶的。听话……听话先走。你现在这样子,留下来我还得照看你。” 静漪点了点头。 点头之间,额头又疼起来。这倒让她清醒些。她看着陶夫人离开,守在她身边的秋薇,脸上满是担心。 经过这一场枪战,医院里正骚动不安。陶骧带来的人多,在配合医生将秩序安定下来。这一层楼里还弥漫着恐怖的气氛。 静漪走了两步,回头看时,恰见陶骧走过去、从病房里抬出来的担架上,蒙着白布。她急忙转开了脸…… 陶骧让人站住。 停了一会儿,才说:“先好好安置。” “是。”马行健挥了挥手。 陶骧感觉到什么,回身看时,静漪已经不在廊子上了。 他略一站,等着医生和护士都来了,将陶因泽转移到其他病房去之后,他走进病房里。经历这么一场生死考验,她们倒平静的很。他看着地上的血迹和玻璃碎片……“老七?”陶夫人回来,见他独自在这里,忙开口。 陶骧转身,说:“母亲,受惊了。” 陶夫人走过来,借着灯光看看儿子,说:“是有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真有点让我担心。” 陶骧对她一笑。 “外面的事我再不闻不问,今天也得说你一句。你这么干也太冒险。稍有差池,得是多大的损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性子,再说丧家犬急了是什么都不顾的,你怎么能……”陶夫人说着,就有些愠怒。“难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念着什么情分?” 陶骧却说:“哪会有什么差池。” 陶夫人看着他,皱了皱眉,说:“静漪像是受惊不小,你就送她回去吧。这里有我。” “好。”陶骧答应着,“那我先带她走。” “去吧。”陶夫人点头。停了一会儿工夫,她走出来。医院已经恢复了秩序,走廊里除了几处加派的卫兵,没有异样。她看到儿子去敲另一扇房门…… 陶骧敲了门,秋薇出来。 他看看秋薇,问道:“伤的怎么样了?” 秋薇摇头,说:“多谢姑爷。我只有一点点头昏,不碍事。” 陶骧转脸看到图虎翼,抬手一勾,待他过来,说:“带秋薇去给医生检查下。你负责送她回家。” “不要的。姑爷,我在这里陪着小姐。”秋薇忙说。 她急的脸红了。 陶骧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图虎翼便过来,拉了她的胳膊,硬是将她带走了……陶骧看着他们走开,转脸对马行健说:“你留下来,听候夫人吩咐。保证她们安全。” 马行健立正,问陶骧:“车子在下面等了,是不是马上走?” 陶骧隔着门上的玻璃,看着静漪,说:“再等等。” 他进了病房,静漪正等着他。 她刚刚一直坐在床边,很想离开这里。她完全可以趁这个时候休息一下的。可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有什么东西撑住了眼皮,所以她不得不睁着眼睛,看到那些她不想看到的……那些爆炸、袭击……那恐怖的坠机,她怀疑过的……还有阴谋,算计,反目成仇,这些纷至沓来的东西,都不住在她脑海中翻腾。 “走吧。”他说。 她抬眼看他,轻声说:“我还是得去看下姑奶奶。” “姑奶奶很好。已经转移病房了,有母亲在,你就别过去了。”陶骧说着,握着她的手臂将她带走。 静漪顺从地跟着他一路下了楼梯、上车、离开,没有再看到任何一点不妥,一切都和她刚刚到来时一样,安静,沉稳而又有秩序。她听到陶骧说回司令部,但是没有吩咐人这就送她回家去。于是她就跟在他身边。 西北军司令部周围一切如常。车开进司令部大院,静漪觉得在眼下这种情势下都有点过于松弛。但是进了司令部,立即觉察一切都是假象。荷枪实弹的士兵隔几步便有一位,纹丝不动地立着,陶俑似的。 岑高英等在那里,见到他们忙敬礼,说:“司令已经到了。正在同钱校长谈话。说您到了就赶紧上去。” 岑高英说着目光转向静漪。 陶骧让岑高英带静漪去休息室,说:“你等等我。” 静漪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上楼去。岑高英提醒她,她马上转身。 “这是七少的休息室。”岑高英开了房门,请静漪进去。“我就在外面,少奶奶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我。” 他关好了门。 静漪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动换。 外面偶尔有一点声响,很轻微,偷过厚厚的门钻进来。是脚步声,她以为有人过来了。不想经过房门,并没有停下。听不清楚口令声,也知道是换岗呢……她环顾四周,看到屋子的南面那张简单的单人床。深灰色的毯子,在此时看上去尤其的硬朗,像它的主人。 静漪走过去,抚了下床面。毯子表面柔滑细腻,她坐下来…… 这一坐,几乎就是一夜。 天快亮了,她才再次听到脚步声。 陶骧进了门,看到静漪坐在床边,愣了一下。 静漪立即坐直了。 两人互相望着。一整晚都熬着,陶骧愈加精瘦,静漪面色苍白。 “我没想到这么晚。你也该睡一下的。”陶骧过来说。 “散会了?”静漪问。 陶骧点了下头,说:“我还有点时间,送你回家。” 静漪看他黑黑的脸上很平静,似乎陆歧一家的事,已经烟消云散。但是她心里没有过去,层层的烟幕在面前叠起来。她就那么看着他。 陶骧见她不动,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有什么话要说的,你可以现在同我说。”他坐的很直。 静漪摇头,说:“你一晚都没有休息,这个时候我不同你说。” 陶骧问:“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事先计划好的?” 静漪抿了唇,看他,轻声说:“是不是都没关系。你除掉心腹大患,我们都平安无事。” 陶骧慢慢地说:“他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我都能容得。唯有这一条,我不能放过他。” 静漪只觉得心里一丝一丝地被冻着。仿佛亲眼看到孙悟空无论如何都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陶骧和缓温煦的语气,都透着寒凉。 她静静地望着他,不知不觉便咬紧了牙关。 陶骧也望着她,说:“觉得我无情、卑鄙、不择手段?” 静漪脸色一变。 “他说的,你都听见了?”她问。心是猛的抖着。 “不用听,也知道陆岐会跟你说什么。程静漪,陶骧的太太不好做。除了要做花瓶,也有很多机会吃枪子。”陶骧说着,将一样东西放在静漪身边。 静漪看着,是他之前给她的手枪。 “我厌恶这样的日子。”静漪说。她将冰冷的手枪抓在手中,沉甸甸的几乎要握不稳,“陶骧,我真厌恶这样的日子……” 太厌恶了,恨不得这就逃掉。 她抬眼,看着在晨光中镇定自若地望着自己的这个男人。 在陆岐口中,卑鄙、冷酷、强硬、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陶骧。 他运筹帷幄,他进退自如,他无所畏惧,他在波谲云诡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以为自己早已认清。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真真切切地觉得恐惧。可又不能明确这恐惧到底在哪里,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她抓不住这恐惧,也就没法控制自己。 “我知道。”陶骧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她,看着外面空旷的广场。 “我曾经的理想,是救死扶伤。我永不希望有人因我而死……我的手是要救人的。”静漪说。 家国天下,那些东西太虚幻也太遥远。 她不懂,也不想碰。 可是偏偏她身边的男人们,永远都在为了这种虚幻和遥远在争斗…… 她看着陶骧。他的手紧握成拳,有一点发颤。 她忍不住靠近他些,陶骧却在此时转了身。 她从他身上,再看不出异常的迹象来,但是直觉他是哪里不对劲。 “你受伤了?”静漪问。 她说着,手伸过来,触到他肩头。手指碰到的地方,血渍洇出来。 陶骧眼看着她的脸就白了,刚要开口,听到有人在敲门。 “进来。”他一开口,静漪便垂下了手。但是她没走开,仍站在他身边。 “七少,左医生来换药了。”马行健进来。 静漪看到陶骧皱了皱眉,显然是有些不快。 “让他等等。”陶骧说。 “等下。”静漪拖了他的手,“马副官,请医生进来吧。” 陶骧看着静漪。 她解着他的袖扣。 陶骧按住了她的手。静漪听着脚步声,回头看时,拎着药箱的军医左铭走进来。看到两人的样子,左军医有些尴尬地站住了。静漪不动声色地抽了手,陶骧转了下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左铭走近,敬了个礼。 陶骧看看静漪,说:“你先出去吧。” 静漪没动。 陶骧便在她沉静的目光中,解开了上衣纽扣。当他将左半边衬衫袖子退了下来,静漪看到他肩头缠着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 —————————— 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还是老时间发稿。不会太早。都休息好。周末愉快。o(n_n)o~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九) 静漪看着左医生拿起剪刀,麻利地剪开绷带,伤处露出来,中央是铜钱大小的一个血肉模糊的洞,在冒着血……静漪看军医检查着,眉头皱的紧紧的,问:“伤口有感染?” “有一点。要不是……”左医生想说什么,抬眼看到陶骧那严厉的眼神,闭口不言。 静漪看他用小巧的柳叶刀,要在陶骧伤口处直接上手做处理,又忍不住插口问道:“不打麻药么?”就这么下手,剜去腐肉脓血,可是疼极了。她看陶骧,他说:“是我不让用的。” 静漪怔了下。就见左医生动手,用刀精准而又迅速地刮着伤口周围发炎腐烂的皮肉,直到新鲜的血液流出来……静漪没有帮忙,只是看着左医生用最快的速度处理着伤口、上药。 陶骧坐着,手臂撑在膝上,一个姿势保持住,纹丝不动,额头上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汗珠洇开,浸着发丝。刚硬的发丝精光闪烁。 静漪抽出手帕来,给他拭着额上、颈上的汗……手帕很快湿透了。她又从左医生药箱里拿了纱布来代替。她偶尔瞄一眼左医生,这位技术精湛的医生下手非常狠也非常准确,每一刀、每一下都干净利落。他虽然额头上也在不停地冒着汗,倒也要说几句笑话,来分散陶骧的注意力。 “七少,千万留神些。伤口有点发炎,若是再撕裂,好的更慢了。”左医生收拾好器械。因为紧张不已,他也已经满脸是汗。 陶骧应了一声,却仿佛并没放在心上。 “辛苦。”他让左铭出去了,待要穿起衬衫来,看到袖子上沾的血迹,立即皱眉。 马行健知道他素来好洁,赶忙让勤务兵去另取了一套干净的军装来,进门交到静漪手上,便退出去了。 静漪接了军装,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陶骧半身赤?裸着,只有纱布缠着左边肩膀处。他本是站在那里等着静漪把军装给他的。当他看她的脸涨红了,眼睛简直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合适时,便走过来从她手上拿了最上面的那件衬衫,抖开。 刚换过药,他的伤口剧痛,几乎抬不起手臂来。 静漪只好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帮他穿。 陶骧忍了忍,终于放弃,让她来帮忙。 “不能休息几天么?”她扯着袖子,让他把手臂一抬。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得翘着脚才能适应他手臂的高度。陶骧只是坚持了那么一会儿,额上又是一层细密的汗珠渗出来。显见是真疼。 他坐下来,好让她够到他的手臂。 静漪看到他额角的汗珠子滚下来,抽了手帕替他拭汗。 好好儿的一件衬衫,刚上身,大半贴在身上,被汗水浸湿了。 静漪给他系扣子时,瞥见他胸口处还有别的伤疤……她迅速地系着扣子。脸上是越来越热,恨不得眨眼之间就把这些小扣子都系好……她从未注意到他身上有伤疤的。 陶骧耐着性子,等她把最后一颗纽扣系好,背过身去,将衬衫下摆扎到裤中,说:“小伤不碍事。况且也没有时间。”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真的是忙,外面有人敲门催促。陶骧要开口,静漪伸手按在他胸口处,说:“不差这一个早上。” 她说着,转身出去,开了门见岑高英火急火燎地站在门前。 “岑参谋,你把七少早上的行程调整一下,给他挤出一点空,让他回家吃个早饭,好不好?”静漪柔声细气地说着,却不容反驳似的,接转向马行健,“马副官,让人备车,七少要回家。” 马行健和岑高英都有瞬时的怔忡,不觉看向屋内的陶骧。见陶骧稍稍转了下脸,两人会意,急忙下去了。 静漪看陶骧,说:“奶奶很惦记你。回去陪她吃过早饭再来忙你的事情。” “别跟她说我受伤的事。”陶骧将枪套背上,还是静漪过来,帮他系紧了。 “不会。”静漪整理着他的外衣。她柔软的手像羽毛似的拂过他的胸口,“我不会多事的……但是你也不能总这样。仗是打不完的,事是做不完的……” 她说着,手停了下来,正搭在他腰间。枪套硬壳本是翻皮,日积月累被磨的油亮。 他看着她垂下眼帘,长而卷的睫毛簌簌发抖。肩膀处的剧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他抬手按了下肩膀,就在这时,他听她说:“过了这两年,应该就好些了吧……你说过的,就两年。” 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 他胸口处,领下第四颗钮子。随着他胸口的起伏,钮子在她眼前微微动着……她仿佛是能看到他跳动的心脏。 “你说话算话吧。”她哑着喉咙,说。 “算。”陶骧回答。 她指尖扣着枪套的搭扣,头低的几乎碰到他的胸口。 她额际的胭脂痣,距离他是如此之近……他推开她。 他先走出去,步伐像平时一样的果决。 “陶……你等等!”静漪被他推开,却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陶骧正要开门,听到她喊,站住,回过身来。静漪看着他帽檐阴影下那晶亮的眸子,张了张口,还没有出声,就见他嘴角一牵,她住了口。 他已经许了她两年之期,那么他的事,就和她无关了。 她恰如陆岐毫不留情地指出来的,对陶骧来说,她这个陶太太,其实不过就是一个砝码……她还是问:“陆嵘……” 她知道陶骧对陆岐那么说话,多半是为了让他乱了方寸。但是不从陶骧嘴里得到句准话,她不踏实。 陶骧开了门,望着她,冷淡地说:“你觉得,我会留着她们?” “牧之!”静漪追上去。 陶骧看了她,弯了手臂,让她挽上来。 “这才对,这么久了,也该改了这毛病。”他微笑着,凑近她的耳边,“别忘了,这两年,好好儿地……和我,相敬如宾。” 她冰凉的耳垂被他灼热的呼吸灼着,呼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看着他的侧脸,说:“好。” 他本来皮肤很白的,出去久了晒的黑了些。面颊上流下来汗水,竟让他看上去脸色有些发灰。 他沉默地闭目养神,就更像是肃立的雕像。 到家时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许是伤口的痛楚减轻了好些。 静漪从手袋里翻找着,想找方干净的手帕给他,手触到那把枪,顿了顿,抬眼看他时,已经进了门——卫兵敬礼,家仆请安,一声声地七爷回来了,此起彼伏……她有些发怔,慌了一夜的心,却在这时慢慢地落回了腔子里似的。 她看着陶骧步履平稳地走进内院,发觉她没有跟上来,他脚步慢一些,只是回头看她一眼,又继续走他的路…… “七弟回来了。奶奶正等着你们呢。父亲和母亲也在的。”符黎贞刚从陶盛川夫妇的居所院门内出来,看到陶骧便站下,微笑道。 “大嫂早。”陶骧微笑。 符黎贞马上看他背后,果然看到静漪过来了。她远远地看着静漪,待听到陶骧在同她说着什么,忙转回脸来问道:“什么?” 陶骧见她有些恍惚,似是怔怔地看了静漪,问:“我是说,大哥这段时间可好?我可能来不及过去看他。替我问候他。” “还好。”符氏忙回答,仍是望着静漪,“我替你说一说就行。七弟忙,回趟家也住不下的。他都知道。” “谢谢大嫂。大嫂辛苦。”陶骧说着,静漪走近了,“这段时候在外面,倒时常惦记家里的饭。” 符氏微笑着说:“想吃家里的饭,等你得胜归来,让厨房变着花样做给你吃。到时候只怕你又嫌腻了,整日往外跑。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头次出国回来,硬是把三祥四喜七大酒楼的菜都吃絮烦的事儿么?” 陶骧听了倒也笑了,说:“这可不是我一个人办的好事儿。” “是啊,辔之和二弟都有份儿。这么一想,弥贞也是个淘气的,跟你们一起闹起来。”符黎贞说着,看陶骧微笑颔首离去。一转眼看到静漪仍在面前,看了她。 “大嫂早。”静漪微笑着说。 “听说了昨晚的事。可真够险的,七妹以后……”符黎贞看着静漪额角红肿的包,一时哽住,眼圈儿都有些泛了红。“出入还是小心些地好。” 静漪却不在意似的,摸了摸自己红肿的额角,说:“大嫂快别这样,不是没出事么?再说,都是我着急忙慌的。我也该听大嫂的话,多带上几个人出门,或者没有那么危险了。幸好都没有出什么事,有事都是我连累的。还是大嫂心细些。” 符氏抬手,掩了下鼻尖,“七妹不能这么说。谁料得到呢?” 她说着,静漪点头微笑。 静漪将要往内院去,又站下来,再看符黎贞。 “七妹还有事?”符黎贞见静漪望着自己的样子,颇有些不同往日。 静漪笑了笑,才说:“大嫂只顾了关心我。就是大嫂以后出门,也还是要多留神的。”她说着,微微颔首,转身追着陶骧的脚步到上房去了——隔了老远,就听见上房里的说话声。许是昨晚的事件太过惊心动魄,往日陶骧在祖母这里,总是一堂欢喜的气氛,今日倒并没有。她也没有再管符黎贞,自己打了门帘进门——进门便微笑了。 尔宜跑过来挽了她的胳膊拉过去给老祖母看。 “七嫂,”尔宜眼泪汪汪的,看着她额头上的伤,“七哥还说,等他平定了战事,要和你一同回北平去观礼。程家九哥哥的婚礼不是就要举行了?你这样怎么能回去?” 静漪抬手,摸摸鼓起来的额头,火辣辣的疼。 陶骧看着她,她微微地笑着,说:“那时候就该好了啊。” 静漪说着,望了陶骧。 她都要忘了之慎的婚礼了……他还是会同她一起出席之慎的婚礼,同她站在一处,无论如何都会。 她对他笑了笑。 陶骧也微笑了下。 静漪想,倒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看到,他们彼此相对的微笑的面容下,都藏着一颗冷酷而坚硬的心。 ? ?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民?国十九年的春天,还没有到梨花开放的时候,陶家七少奶奶程静漪就去了什川。 原本在她看来会是异常漫长的两年,却如白驹过隙,几乎是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这次陪同她一起前往什川的是陶家的家庭医生任秀芳。任医生随同前往什川,是由于陶家大姑奶奶陶因泽在家中嫌闷,已经由两位妹妹陪同前去镇上山庄小住。任医生受雇陶家,要给陶因泽做定期检查。陶因泽在两年前中风之后,至今虽仍不能行动自如。 程静漪提早去什川,也是因为这位被陶老夫人形容为“恃病生骄”的大姑奶奶。陶因泽已有多日不见静漪,果然想出各种理由来让静漪提早去什川镇。而静漪的学习正巧告一段落,留在家中横竖也无事,问过陶夫人,也同陶骧打过招呼,他们都没有异议,她也就动身了。 陶夫人倒也并非十分赞同静漪这么早过去,碍于老夫人和姑奶奶有话,不得不遵从。再说便是从陶骧夫妇这方面来说,她也不愿意静漪一去什川就是个月起程的。这样一来,陶骧就更有理由不回家了。 这两年陶骧收编了马家残部,肃清了辖内的匪患,做完了这两件大事后,辖内安定,他便颇有时间和精力做一些事情,虽忙到不可开交,也很有建树。只是一心扑在公事上,甚少回家。 正因为七少爷如此之忙碌,七少奶奶的日子就清净的很。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 对此静漪倒从未有过半点微词。如今她除了日常在外书房上课,便是照应陶老夫人和大姑奶奶的日常起居。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份儿差事她就承担下来。久而久之,七少奶奶贤惠孝顺的名声渐渐地也传了出去……静漪想着,孝顺大约是从她侍奉上人们尽心而来的;至于贤惠,她倒也不知是不是因了她从不干涉陶骧在外面的事。 不过这都不妨碍陶骧一旦有事需要她出面,一通电话打回来,她就要梳洗打扮起来出门去,陪在他身边。再简单的场合,也要花上几个钟头,不是不辛苦的。只是像盛装出席类似招待酒会这样的活动,对她来说是很容易应付的差事。她总会很出色地向他交差。当然陶骧除非必要,是尽量不打扰她的清净的。于是她时常想起来,便也觉得她的贤惠,还真有些坐享其成的意思。此外,陶骧倒并不限制她的活动,也没有阻拦她的社交活动……她想这或许也是某种程度的交换条件。 她的日子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 她常常会想起数年前她在沪上读书的时光,跟现在也有几许相似。那时节在功课没有紧的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也会同东宁一道去看场电影,衣着整齐地赴宴般去安静的黄浦公园走走,去圣心医院做义工也不辞辛苦且不顾形象……那时她是用功的学生,现在依旧是。不过身边的陪伴,由东宁变成了小姑子尔宜,一起看电影听戏,再有时间,多半也是会去保育院帮忙的。 这些都让她快活。 可这快活和少女时代的快活毕竟不一样…… 这日,静漪在去什川前,先去医院拿了检查报告。是例行的身体检查,近两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的。等到任秀芳出来,看到她拿着报告,不禁问道:“又做检查了?还是一切正常吧?” 静漪笑笑,点头。 任秀芳忍了忍,因已经同静漪是相熟的关系,还是说:“府上也未免太重视子嗣了些。” 静漪又笑笑。 当然是要重视的。这两年除了那些对于她上学、外出抛头露面的议论,便是对七少爷夫妇成婚三年无子的闲言碎语。若让静漪对外发表意见,满可以用陶骧不常回家来的理由搪塞一番。陶骧非但不常回家,就是回来,他们常常也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只是这些,她绝不会去说。她既不说,外人是绝不会知道的。他们知道的就是七少奶奶试药无数,仍然生不出孩子。 老祖母祈盼新孙不是一日两日,还让她不必理会那些闲话;婆婆口上不说什么,只一样按时催着她检查身体、也足以令她感觉到压力重重。她不能一味地回避,就得忍着三不五时由老中医开出的汤药丸剂和定期的医院身体检查。 给七少爷纳妾的风声是最近才出来的,还有有愈演愈烈的势头。仿佛只等七少奶奶不能生育的定论一下,就能顺理成章地给七少爷挑人了……她心知肚明,再这么下去,风声迟早变成须得她面对的事件。 陶骧倒始终没有松口。人前人后,他都是一副不在意这些的样子。她知道陶骧也许并不是不在意,而是他忙的也的确顾不得这些。两年间她的学业突飞猛进,他的地盘也稳扎稳打、职位更是高升至西北军司令。陶盛川从西北军完全退下,将大权交予陶骧,自己只担任着省主席的职务。陶骧在西北军里,真正的声望随地位的攀升和夯实日隆。 所以陶骧有陶骧的烦恼……家事和女人,大约还不在他烦恼的范围之内。尤其女人的事,陶骧何曾为此烦心过呢。就是七少爷的私邸常常有女人出入这类的话,也会被人有意无意地透出来给她……试探她也好,同情她也罢,她也都只能装聋作哑。 与其这样,她倒是想过和陶骧坐下来再谈一谈。或者他有心,也未可知。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他不是回来一趟也会把小会议带进书房里开至深夜,便是刚进门就又被叫走了……若是晚上回来,通常已经很晚。反而是她熬不住已经睡下了,才听到楼下有动静。 到那时候,趴在她卧室床底的白狮便会拨开?房门下楼去,她连白狮踏着楼梯的声音似乎都听的到……但总不见他上来。 早上起来,她下楼时,他往往已经走了。 前两日他好不容易早回来一趟,她早起才知道他回来了。却是喝醉了,倒在书房里睡了一宿……进去看他还躺在沙发上,昏沉沉一身酒气。 陶骧如今倒也很有自觉性,即便是喝醉了,也不来闹她。 他们只是很有默契地同进同退…… 她叫了他两声都不醒。 她倒坐在他身边,守了他好久。只看着,都要替他觉得辛苦了。 她出来悄悄问了阿图,七少最近怎么了。 阿图有点吞吞吐吐,公事大约是不方便对她讲清楚的。当然她也并非问的公事,那根本是她不该开口的范围。阿图只说去冬甚是寒冷,今春天气又时好时坏,七号院子里不少花草树木养护不及时,冻死了些。七少许是看着不痛快,说趁着这次修缮花园,让都清理了重新栽上…… 阿图说来说去,也没有明说陶骧到底是为什么喝这么多酒。陶骧酒量很好,极少喝的这么醉。连他身旁有人且一坐良久,都没有发觉……她想总归不会真的只为了点花草,也许是为着最近又要有大事发生。年初**境内更有大规模的叛乱,南京方面若要平叛,恐怕要调用西北军。但是比起长途跋涉进疆,陶骧似乎对如何清剿西北军辖下逐步扩大势力、形成威胁的白匪更有兴趣些。毕竟在他看来,辖下白匪的活动日益活泛,才是心腹大患;况且他几次围剿颇见成效,若此时带兵西进,恐怕错失剪草除根的良机…… 她做陶太太日久,对时局的洞察力也是一点点磨练出来了。 可西北平静的局面得来不易,好容易经过两年间休养生息、日渐繁荣的日子也只是刚刚开始,又要被打破了么…… 静漪低头看看手上的检查报告。越发觉得这般小事,对她来说都微不足道,又何必去烦陶骧呢。她还是应付的来的。 “也难怪。府上是这样的大家庭。”任秀芳见静漪半晌不语,怕自己孟浪伤了她的心,忙往回找补。 静漪却笑笑的,说:“是呀。都是这样的……” 就比如三嫂索雁临,那年在美国终于证实不孕症,之后经历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承担。三嫂本来便是事业心强的女性,如此一来,越发在做事上用心了……她并不知道三哥之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杜氏母亲虽难过,也唯有无奈接受现实。杜氏母亲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之慎的妻子慧安身上。还好,在她看来,小儿媳慧安很争气,一索得男。静漪从杜氏母亲写来的信中,不难看出对慧安的满意。连之慎也仿佛在同慧安成婚之后,越发顺风顺水起来。不过杜氏母亲也不讳言自己的另一个大大的心事就是她。这两年也不知为她想了多少办法…… 静漪舒了口气。 她现在都很怕接到家书。 无垢、无瑕、慧安……她们个个儿谈的都是自己的宝宝。无垢讲她那牙牙学语的儿子、无瑕说她那蹒跚学步的女儿、慧安就描述那儿子如何乖巧……这些她还都能付之一笑,那连身在美国读书的朱东宁来信都要告诉她,自己边读书边养育幼子,并和她大谈育儿经,她就很难淡定以对了。 才不过两年,她已经被婴儿潮淹没了…… “怎么?”任秀芳问。 “没什么。”静漪又笑笑。 任秀芳看她的样子,忍不住感叹。这两年她作为私人教师,乃至朋友,最熟悉的莫过于程静漪这笑笑的模样。认识她,从起初绝色倾城的惊艳,到对她聪明智慧的钦佩,再到如今熟悉她一些,竟生出深深的怜悯来……她心里的复杂感触,倒也不方便对程静漪和盘托出。 静漪看看任秀芳,脸上笑意加深。 她将报告又看一眼,收起来。除了一些小毛病,她简直健康的不得了。只不过这证明她健康的不得了的报告,除了会成为她更大的负担之外,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她照旧还是得由吴大夫诊脉,照旧还是得吃着药……照中医的说法,宫寒是不容易怀孕的。 “任医生,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不然到了那边可就误了饭点儿。”静漪说。 任秀芳笑着点头。 医院里人来人往,当然不是聊天说话的好地方。她同静漪一道往外走着。 “程静漪!”有人高声叫道。 静漪停下脚步,认出是逄敦煌来,皱皱眉,正要责怪他在医院里就这么喊她。还没开口,就见逄敦煌捂着肚子,一副痛苦的模样,不禁问道:“你可是生病了?” “不生病怎么会在医院里?”逄敦煌没好气地说。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一) 任秀芳听了,便道:“讲话还这么冲,可见不是要命的病了。凯瑟琳,我们走,不要理他。” “喂……任大炮你可不好这样的……我还不是前两日帮你们保育院搬家累的么?任大炮你小气,我带着人带着家伙上门帮忙,你居然连饭都不管……害我……”逄敦煌当着人就嚷起来了。捂着肚子弯着腰,身旁的小童都扶不住他沉重的身子了。 静漪惊奇地看着逄敦煌,忽然间就像是个刺猬一样,还是滚成球撒赖的那种。想上去帮忙也不方便去,只好看着他——逄敦煌说的倒也不假。前两日保育院搬去新住址,逄敦煌做了总提调,很多事都亲力亲为。她因不能时时出门,只去帮忙半日。那半日,逄敦煌指挥他的人做事,在她看来,就是个指挥官。 “害你什么?”任秀芳笑着问。 “害我带着人去吃饭,也不知道那家的面是怎么码子事情。兄弟们吃了都好好儿的,就我,一夜跑七八次茅厕。跑的我炕都爬不起来了。”逄敦煌擦着额头上的虚汗,继续嚷道。 静漪见他的确面带病容,知道他所言非虚。任秀芳也看出来逄敦煌的确病了,忙喊人来。逄敦煌身边的小童,给他拎着东西。静漪看一眼这眉清目秀的小童,小童便轻声叫道:“七少奶奶、任大小姐,我是麦子。” 逄敦煌搭了胳膊在麦子肩上,瘦小的麦子顿时就像是要被压弯了似的。 “任大小姐,我们少爷没事吧?老爷还不知道少爷病了,要是知道了,恐怕要骂我没伺候好少爷的。”麦子待把逄敦煌扶到急诊室,着急的很。 逄敦煌坐在诊床上,说:“针鼻儿大的胆子。你不说,我不说,老爷怎么会知道?” 静漪见任秀芳找急诊医生去了,她便问了问逄敦煌这几日都吃什么了,想了想,说:“应该不是那碗面的事。你怕是喝了不干净的水。那日我同你讲,不要喝那井里的水,你便不听。” “七少奶奶,我家少爷不是喝了什么水的缘故,是喝了场酒……”麦子刚说,逄敦煌就瞪他。麦子也不管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早起趴在院子里,可了不得了。” “怎么能这么干呢?”静漪也皱眉头。 “我哪有那么娇贵。”逄敦煌笑着说。靠在墙上,看着静漪。“你忘了,我是打哪儿混日子的,什么水没喝过、什么地方没睡过,能奈何我?要真那样,我还带个屁兵、打个屁仗呢!喝点酒又怎么样啊,肚子里要有细菌,酒精还可以灭菌呢!” 静漪无奈。 逄敦煌早在两年前便不再上山,伏龙山却仍以他马首是瞻。这回保育院改建、搬家用的那些劳力,逄敦煌虽不明说是哪里调来的,明眼人一看就是山上下来的。只不过谁也不去揭穿。她也颇有几次遇到从前在伏龙山上见过的老八和十五……能与他一道喝酒喝成这样的,恐怕不是普通的关系。 “你这是什么道理。酒大伤身,不懂么。”她轻声说。她着实仔细地瞅着逄敦煌,想从他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 逄敦煌嘿嘿一笑,无赖的很。 “唷,听听口气大的!那么能干,还死扛着在家打算盘混饭吃?真以为自己是诸葛亮,得七少三上卧龙岗?”任秀芳笑话逄敦煌。 逄敦煌捂着肚子,还有力气瞪了任秀芳一眼。 静漪也笑了。 “我去找下值班医生。你先在这儿疼一会儿的。”任秀芳说着,回头问护士,“赵医生人呢?” 静漪见她离开,在一旁看着逄敦煌。这逄敦煌听到任医生提起陶骧来,好似也没多反感了。 “你们二位这是要去哪?”逄敦煌问。 “去乡下住一阵子。”静漪说着,咳嗽了两声。 “这个时候,你去什么乡下?”逄敦煌闹肚子正闹到心慌,慢慢地问。他摆手让麦子退一边去。 静漪皱眉。 逄敦煌在诊床上晃了晃脑袋,没有麦子给他擦汗,冷汗顺着额角就滚下来。 她从手袋里扒了两下,找了一条帕子给他。 逄敦煌没接,说:“才不用女人的东西。” 说着笑了,伸手跟麦子要他那条粗布手巾来,抹着脸。冷汗却是擦了瞬间又冒出来的。 “你知道什么?”静漪轻声问。 “那你最近在忙什么?没看报纸,也没听广播?”逄敦煌喘着气,擦了眉梢的汗珠子,斜了静漪一眼。 静漪便觉得逄敦煌这一眼,含义很多。她顿了顿,说:“报纸广播,还不就那些。凡能听到看到的,必然是想让你听到看到的。” “话是这么说,有心的话,总能甄别出来些东西吧?上个月叛军在新疆刚刚成立国家,号称东·突厥·斯坦共和国。南京方面已经下令平叛。陶骧受命,要到前线指挥。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应该就在这几日。战机不可延误,说走也就得走。”逄敦煌声音渐渐细不可闻。 静漪无话。这同她猜到的出入不大。 “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又要打硬仗了。这可不是白匪,散兵游勇,小股作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东·突的武器装备都是从国外来的,在土耳其的支持者不少,英法日也都有算盘,这一区域现在是多方必争之地。别说南京硬要拿下东·突,就是西北军,如果坐视不理,恐怕等他们站稳脚跟,日后也难免一战。他们战斗力还不知究竟,不过要是好对付,驻扎新疆的王大胡子也不会被打的屁滚尿流,还得陶骧去支援。”逄敦煌轻声说。 静漪听着逄敦煌说这些,静静地不发一言。 逄敦煌看着她,说:“我和你说这些,你可别多想。陶骧嘛……我倒是爱看他打仗。” 静漪看看一旁过来预备给逄敦煌注射药物的护士,轻声说:“这我又不懂。” 她虽这么说着,心里也是一动。 陶骧极少喝醉酒的……他喝的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早起还沉着脸,显然是心情极差。当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哪里真正有过喘息的时候?军情这么急,南京给他指令下来就要火速顶上去,恐怕会打乱他的部署,他心里有不痛快是必然的。 静漪想着,莫名地,她有点难受…… “程静漪?”逄敦煌抬手在她眼前一晃。 静漪瞅了他,问:“难不成是你跟他一起喝的酒?从他嘴里问出来的这些?” “他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呀,只说这个,怎么没人管我。把我晾在这里晒干么?”逄敦煌翻了身趴在诊床上,抬起头来,看了看急诊室门外,“任大炮还没来?” 静漪皱眉,说:“你能不能别老叫任医生任大炮?真难听。” 逄敦煌腹中绞痛加之有些虚脱,见静漪这样温柔地抱怨,一时竟觉得骨酥体软,干脆又倒在诊床上,瞪着灰白的天花板,眼前竟旋转起来。 四周围旋转成一个陀螺似的,中央那张绝美的面孔,却始终不动、且越来越靠近他似的……他的心跳越来越急、头越来越晕,嘴唇哆嗦着,叫她:“程静漪……” 静漪只见逄敦煌嘴唇无力的一张一翕,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逄敦煌?”她探着逄敦煌颈间的脉搏,一边叫护士,一边说:“医生怎么还不来呢?任医生?” “今天值班的赵医生是新来的,可能换班出了点问题。”护士急忙解释。她将药水放在一旁,出门去找医生。 “不用慌,没关系的……”逄敦煌缓过口气来。 “快别出声了。医生来了。”静漪忙拦着他,回头看到任秀芳已经跟着医生进来了。 “我来吧。”走在前面的那位戴口罩的医生说着,过来查看逄敦煌的病情。 静漪忙往后退,护士拉了帘子。 任秀芳看她有些紧张,笑道:“没大要紧的。都是他折腾的太凶。” 静漪和任秀芳一道出来急诊室,在外面等着。麦子也被赶出来,着急地干脆蹲在地上揉起头发来……不一会儿护士出来,说要安排住院观察一天。护士让麦子进去了。任秀芳从护士那里接了单子,要去办住院手续,就看到医生从急诊室出来,对她们微笑道:“没有大碍。还好他身体底子好。已经给他打了针,转到普通病房去吧,住半天观察一下。” “那就好,谢谢您。”静漪说。 静漪从这位医生出来,瞅着他就有点发愣。她时常出入省立医院,这里大部分的医生她都认得的,这位便觉得面生,只是看起来又像是在哪里见过……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二) “赵仕民医生,刚从上海来这里任职的。也是我们的校友。”任秀芳轻声介绍。 赵医生看着静漪,说:“不用担心逄先生,这儿交给我。我还有病人在等着处理,先走。”他说着看看任秀芳,手扶了下她的手臂。再对静漪点点头,说声陶太太再会,便快步离开了。 静漪听任秀芳说了声好,对他一笑,那笑容温柔且妩媚。 这位赵医生……她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的了。 “他是……”静漪开口。 她身上仿佛哪里在发疼……她以为她都忘记了。两年了,她不去想,也该过去了。可是偏偏总是不期然地让她想起来。 任秀芳见静漪脸色不好看,以为她有些不舒服,忙带着她往外走。 静漪走了没几步,停下来。 任秀芳搀着她,问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我诊室里坐一坐?”她说着,将静漪扶到一旁的长椅上,让她坐下来,“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呢?” 静漪拍着胸口,摇头,说:“没什么……任医生,你和赵医生……” 任秀芳红了脸,说:“他是我未婚夫。” 静漪点了点头。 “我都不知道呢……你看我,多粗心。”她一时把控不住,心里乱纷纷的。 “我正想着和你说的呢,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任秀芳虽然爽朗惯了,说到终身大事,仍是羞涩。 静漪看着她,微笑,说:“赵医生和任医生很相配。” “我知道你老早就猜测我和胡医生。不瞒你说,我也是对胡医生失望了,才吃了回头草。我回来是为了他;老赵过来是为了我……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我想总是有些诚意的。都和你说了,不准笑我。”任秀芳说。 “哪里会笑你们。祝福都来不及。”静漪微笑。眼看着身边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大幸事。任医生,尔宜……都是勇敢的女子。 任秀芳对她眨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在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静漪请任秀芳等她一等,她想去一下卫生间。 任秀芳陪着她进去,静漪一走进去,便愣了下。 “符太太?”静漪认出来,在洗手池边擦着眼睛的,正是符黎贞的母亲。符太太见了静漪,一时错愕,愣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叫她七少奶奶。静漪看她是很伤心的样子,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来看医生?” 符太太摇头,拿了手帕握住嘴,说:“七少奶奶,真对不住,让您看到我这样。是弥贞病重入院。对不住,七少奶奶,我得去看着她了。”符太太已经顾不太上讲究礼貌,道了别匆匆地离开了。 静漪也惊异。她并没有听说符弥贞回来。今日倒时常听说大少奶奶外出。她只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往心里去。 任秀芳问:“刚才那是谁?” “我们大少奶奶的母亲。”静漪解释道。她洗了手,出来时仍有些不安。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总之心里七上八下的。 从急诊室出来的逄敦煌,正被护士和麦子搀扶着慢慢走动着,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护士和麦子都笑了,清脆的笑声在医院走廊里回响…… “这个逄敦煌。”任秀芳哭笑不得,“真能贫。” 静漪笑笑,见逄敦煌没有看到她们,也就罢了。只是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就被任秀芳拉了一下手臂。 “是七少。”任秀芳提醒静漪。 静漪站下。 果然看到陶骧,带着人正好进来。待在她面前站定,他先同任秀芳点了点头。 任秀芳识趣地先出去等静漪。 “不是说今天去什川?”陶骧问道。 静漪说:“嗯,这就走的。有事情耽搁了。你怎么来了?” 她本不想问,心突突地跳的厉害了。 “我来探病人。”陶骧说着,略皱了下眉。 静漪点点头,说:“那我先走……” 陶骧看她神色不对,看他的目光里竟有些躲闪的意思,眉皱的越发紧了些。 静漪匆匆上了车离开,陶骧仍站在原地。 图虎翼提醒他乘电梯。他板着脸,很不耐烦。 图虎翼就看陶骧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里顿时叫苦,虽不敢乱开口,还是得提醒陶骧。 “七少,上去吧?蒲老爷子就这会儿能见客的。” 陶骧转身往电梯方向走去。 “逄敦煌在这。你等下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说。 图虎翼咳了一声,心想原来七少刚刚都看到逄敦煌了,就点点头说是。 “还有,听说二小姐前儿也住院了。还是老·毛病,就是发作的有点凶。”图虎翼说。 陶骧眉头紧锁,进了电梯,他转身。 电梯门被拉上,咔啦咔啦地往上走。 铁栏杆投下的阴影斑斑驳驳,他忽然间似乎看到了静漪那张面色不佳的脸……“她今天该来医院做检查?”出了电梯,他往病房走着,问道。 “不是。”图虎翼反应极快,忙回答。 陶骧看他一眼。 “不过,刚秋薇说,是来拿报告的。顺道接任医生去什川。”图虎翼清楚地说着,“倒没说在那边住几天。秋薇还说少奶奶好像这几天也不太舒坦,本来想劝着让她别过去了。可老姑太太不是说想少奶奶了么,少奶奶也就得马上去……” 抬眼已经看到蒲老的病房门牌,陶骧站下。 图虎翼不说话了,上前半步,敲了敲病房门。 …… “小姐,今年的梨花开的晚了吧?”秋薇早起,将窗帘挂了,看看院中的梨树,问道。“往年这时候,花都压的树枝子一嘟噜一嘟噜的了……” “也该开了。”静漪说。 “今年春天一阵儿冷一阵儿热的,梨花也糊涂了,不知道该哪天开了。”秋薇笑嘻嘻地说。 静漪莞尔。 今年的确时气不佳。好几回眼看着都要暖起来了,一场风雪就又冷了。 秋薇跑出去了,她再想想秋薇说的这句话,越发觉得好笑起来。 她站在窗前,看了好久,好像已经看到如云似雪的梨花……一阵风过,屋角的风铃响起来,她回神。 到时间去给陶因泽打针,她往陶因泽住的院子去。 进了院门就听见了陶因清那高亮嗓门不知在议论什么,听起来她是有些不痛快。静漪就慢下脚步来。秋薇跟在她身后,小声说:“四姑奶奶这几天不知道犯了什么邪性,脾气可大了……” 静漪瞪了她一眼,秋薇吐吐舌尖。 主仆二人放慢了脚步,里面没人出来迎候,院子里也空无一人。 “……我就不信没有旁人可以派。非要让西北军上,什么意思呢?”陶因清说。 静漪停下脚步来。 难怪跟前没有伺候的人,原来她们在议论这个。 她抬眼看到门外站着的宋妈,已经看到她。她摆手不让出声,宋妈便没有动,帘子都没打起来。 静漪站在那里,听里面低下声音来,是陶因润:“倒是也合情合理,比起其他人来,老七更熟悉西北局势地形……” “都是放屁!就是看西北军坐大,想尽办法削弱……索幼安这老货、程之忱这小贼……程之忱还是亲戚呢?虽一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如今初初露出虎牙来,才知道狠劲儿还在后头呢!”陶因清骂的声音又高起来。 “老四!”是陶因泽开了口,“你起什么劲儿呢?不准胡说。” “顾念骧哥儿媳妇?她什么不知道哇,自个儿的亲哥哥……要真有一天撕破脸,她怎么好在陶家?那是个好哥哥,总会想着她的吧?”陶因清说。 静漪待要转身走,又忍住。 “骧哥儿媳妇怎么老怀不上孩子?”陶因润忽然问。 “再怀不上,真要娶两个怀得上的进门儿了。”陶因清不耐烦地说。 “又胡说。”陶因泽更不耐烦,“不准你嚼蛆……到时候了,静漪快来了。你再满嘴昏话,我不饶你。” “大姐,你的口气越来越像大嫂了……大嫂是不是该去给水家老爷子摘了招牌?当日是怎么看的,把八字说的天花乱坠的好。旁的都不说,过门快三年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静漪看着廊下的架子上,那雪白的大鹦鹉正在打着盹儿……这是陶因泽走到哪儿都要带着的爱宠。会说的话包括“宋妈,上茶”,新近学会的那句,静漪真想它这会儿说出来——“七少奶奶来啦”……她手臂被拉住。 她一转脸,看到秋薇面红耳赤。静漪对秋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脸上早就僵了的宋妈。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三) 宋妈忙高声道:“七少奶奶来了。”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陶因泽说:“静漪来了,进来吧。” 静漪隔了一会儿才往里走,还没进去,就先笑了,头都没回,推了秋薇一把让她在外面候着,说:“在这儿等着我……姑奶奶早,昨儿晚上睡的好么?我怎么觉得今儿有点冷,花儿还是开不了的样子。” 陶因泽正靠在床上,两个妹妹一东一西守在她床边。她且看着从外面进来的静漪——群青色的裙褂,沉静而又恬淡的面容,静静的仿佛一幅行走的仕女图……她微笑着说:“才刚说你早该来了。今儿怎么这么晚?” “睡过头了。”静漪笑着,皱了皱鼻子。 陶因泽看了,忍不住伸手捏了她圆嘟嘟的鼻尖儿,对两个妹妹说:“这鬼丫头有点儿福气,都在这鼻子上了……瞧着就想捏一捏。” 陶因清原本似笑非笑的,见大姐捉弄静漪,也不禁笑了,看看静漪红脸红鼻子的,忙着预备针药,倒也说:“要是你不在,还有谁这么尽心呢?” “说的是呢。自己家人才尽心尽力的。寻个好看护可不容易呢……骆家老太太的那个日本看护就很好。不过我看盛川是十分讨厌日本人的样子,未必肯让这样的人在家中出入。可是想来想去,总要找一个合适的。也不能都累了静漪,是不是,大姐?”陶因润说。 静漪给陶因泽注射完毕,才说:“谢谢姑奶奶疼我。这点子事情累不到我的。还是慢慢儿地来,就拜托任医生找个可靠的人好了。不过我在一日,姑奶奶挨针扎这活儿,我是不会交给旁人的。” 陶因泽看了她,微笑。 静漪也对她微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大姑奶奶之间,就有了一种默契。她觉得大姑奶奶知道她在想什么…… 白鹦鹉忽然叫道:“宋妈,上茶!” 静漪笑出来。 陶因泽笑骂:“这小崽子……宋妈,摆桌子吧。老太太还不回来?这次吃斋时候也够久了……” “我昨儿过去探望,奶奶说是今儿回来的。”静漪将她扶起来,陶因润过来帮忙。 “梨花还不开。”陶因泽坐在桌边,叹道。 静漪和陶因清姐妹都看向窗外。 “再不开,我可要回去了。”静漪笑着说。这次来,心里总是不安定。也许是存了心事的缘故。 “骧哥儿又得出去了,你回去也是在宅子里囚着,不如在这多住几日。”陶因泽说。 “大姐,那你这账就算错了吧。就是老七又得出去了,最好还是放她回去吧。要不又得多少天见不着?”陶因清一本正经地说着,望向静漪,“静漪,你那三哥还真是能耐,平叛这种好差事,也派给老七。怎么别的好事儿就不见得派过来呢?” 静漪怔住。 陶家姑奶奶们在一处常议论政事,她习以为常但从不参与。她知道她们对南京的很多做法都有不满,但是这样当着她的面说出来,是她所没有料到的。 陶因泽只是盯了四妹一眼,陶因清看静漪脸涨红了,借着喝茶,闭了嘴。 屋子里沉寂下来。 “起风了,满天黄沙,这梨花还是别开了……”陶因润打破沉默。 静漪再看窗外。可不是么,就这么会儿工夫,起了大风,黄沙漫天的……春天里的沙尘暴是很有些吓人的,或许再过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吧? 果不其然,她从陶因泽那里离开时,屋里已经要掌灯。天空昏黄暗黑混着,辨不清这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 静漪惦记着老祖母。到底让人去道观问问。得知她因天气不好,在道观再留一晚才安心。 这样的沙尘天,门窗紧闭,桌上都落一层细细的尘,只好闭门不出。 静漪坐在窗前看着眼前这几棵在狂风中摇摆的梨树……挂了满枝头的尘土,还要怎么开花呢? 她叹了口气。 树且如此,隔壁一院碧草,怕更要被沙尘掩埋了呢…… “小姐,宋妈来传话,姑奶奶说天气不好,让您晚上就别过去了。”秋薇进来。说着,把手上一个暖手炉递给静漪,让她暖着肚子。“张妈刚熬了红糖水,回头给拿来。” 静漪抱着暖手炉,仍望着外面,说:“好。” 她也懒怠动。肚子疼的跟有刀子在扎似的。 “小姐,晚饭也好了,吃点儿?”秋薇问。 “先搁着吧。”静漪说。没再听到动静,她觉得不对劲,回头看,果然秋薇呆站在那里,“怎么了?” 秋薇摇头。 静漪了然,笑了笑,坐下来,招手让秋薇过来,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就是不太舒服,没胃口罢了。对了,你编的那个毛线围巾呢?上回不是编好了一条?还哄我说是给我的,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个不是给小姐的。”秋薇在她脚边坐了。 静漪逗弄着秋薇的耳坠子。 薄薄的金叶子,一拨,乱颤…… “那什么时候轮到我?”静漪故意问,“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丫头?怎么先都尽着外人?你数数,都多少人得了?老太太、老姑奶奶、小少爷……姑太太也有,别说八小姐还得了两条……阿图!还有阿图……” “小姐!”秋薇鼓了腮。 静漪手指戳了下她的腮,说:“阿图都有,我没有?嗯?” “小姐真是的,这个给小姐还不成么?”秋薇说着,拖了一个大布袋来,从里面掏出来两挂绒线给静漪看。一团白的,一团黑的。“小姐喜欢哪个颜色?这是八小姐带我上街自个儿去挑的呢。我挑了最好的。” 秋薇拿起绒线来,贴在静漪面颊上。 柔软而温暖的绒线,让静漪瞬间心里暖了暖。 “不如,小姐和我学吧?白色这个衬小姐。小姐你戴白色的围巾好看的……哦哦,什么颜色小姐戴都会好看的。”秋薇笑着,指着黑色的那个,“黑色的嘛,不如等小姐学了,编给姑爷吧。我想着,这几年,小姐你也没给姑爷做什么贴身的东西,这以后……” 静漪扯过绒线,对着光看着,说:“什么现在以后的,我要黑色的。” “那白色的给姑爷?”秋薇促狭地问。 静漪拿了绒线打她,她躲着。 闹腾了一会儿,静漪只觉得身上出了汗,身上也舒服点了。 “他不稀罕这个的。”她说着,拆了绒线。 秋薇看看她神色,虽淡淡的,还是有些黯然。 她把绒线拿过来,套在手上,让静漪缠线团。 静漪将线缠的太紧,勒的手都没血色了,秋薇急忙提醒她:“小姐,手不疼么?” 静漪把绒线好不容易从手上剥下来,再缠,就放松了好些。 “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姑爷说?”秋薇小声问。 静漪发了会儿呆,说:“再等等吧……又不是立时三刻就走得了的。” “去那么远的地方,小姐……德意志是什么样的?”秋薇好奇地问。 静漪想了想,还是没办法跟秋薇形容,只说:“等你去了就知道。” “哦。”秋薇点头,“是不是当年老爷和太太也去过德意志?” 静漪慢慢点了点头。 静静的涟漪,曾经父母眼中莱茵上静静的涟漪,也许只是父亲的,但最终变成了她的名字……她停下手上绕线的动作,发了会儿呆,说:“等你跟我回来,都多大了……秋薇,你也该嫁人了。” “我才不要嫁人!我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儿,我去哪儿。”秋薇一着急,大声起来。 “好,好好。”静漪笑着,又拨了拨秋薇的耳坠子,轻声说:“傻呀你?你不知道么,等你有了个好归宿,我心里更高兴?你有人照顾,我不管在哪儿,也少分牵挂……” 秋薇不吭声了。 静漪听听外面,说:“风停了?” 风果然停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似的。 静漪将剩下的这点绒线绕弯,看着那挂黑绒线,却没有再碰。 “我想出去走走。”她说。 “不难受了?”秋薇问着。看她已经拿了斗篷披上,就说:“张妈说准备姜汤,怎么这会儿还不来……我也去看看的。小姐裹紧些,别受凉。回头肚子疼的更厉害,可真没招儿治。” 静漪笑笑点头,说:“以后你上了岁数,准是乔妈的样子。” 秋薇张了张嘴,嗔怪地看着静漪,说:“我才不要像乔妈妈那么胖,我要像张妈。又苗条,又好看。” 静漪笑着走出房门。 风住了,外面还是有着浓浓的尘土气息。 她仰头看天,一丝云都没有,一弯明月静静的挂在天上…… 秋薇跟没有跟上去。她刚要转身进屋,忽然见走廊尽头出现了个黑影……秋薇刚想问是谁,随后认出那是陶骧,这一惊之下,又忙转头看静漪——静漪就走到树林深处去了,她那玫瑰色的披风像是一朵玫瑰色的云,蒙上了一层暗暗的黄色的影子,红的特别……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四) 陶骧靴子上的白铜马刺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叮叮声响,“一口钟”罩在身上,令他行动起来浑然就是个巨大的黑影,更像是收敛了翅膀的鹰。 他走在廊里,站了站。 “七少?”图虎翼见陶骧站住了,低声问。 陶骧摆了下手,拔脚往前走。 图虎翼转了身,对侍从们下了分散警戒的口令。 陶骧脚步慢下来。 廊上的灯笼高悬,光并不远。 他慢慢地沿着廊子的台阶上行。 台阶浅浅而又宽宽的,让他的步子有些不甚协调,不是平日里的步速和规格——这儿所有的规制,都让人不得不慢下来——于是他就慢下来。 园子里星罗棋布的都是古老的梨树。没有什么路,看花的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路。 陶骧望着静漪。 那抹玫瑰色渐渐的远了,隐在树林中。 他站的高,光却照不了那么远。 “姑爷?”秋薇轻声叫道。 陶骧点点头。 秋薇见到他自然吃惊不小。可随即便回复了平静有礼,请他里面去,说她马上请小姐…… 陶骧摆了摆手,跟着走了下去。 秋薇看着陶骧从屋前的石阶上走到园中。她有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几步远处,图虎翼站着,她看到他,两人的目光一碰,又不约而同地转开。各自发了一会儿呆,才同时叹了口气。 “怎么忽然到了?”秋薇小声问。风才刚刚停,一下午黄沙漫天,路定是看不清的。那些盘山路、悬崖峭壁,多么危险。“老姑太太们都说,姑爷又要预备打仗了……” 图虎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能就是要打仗了,七少才来的。” 秋薇呆了下。 图虎翼叹口气,说:“你歇着去吧,这会儿没人在跟前儿好些。” 秋薇这个倒是懂的。她刚预备走,又站下,看了图虎翼。 “新疆是不是很远?”她问。 图虎翼点头。 “你们要一路到那里?”她又问。 她白天时候看着小姐铺开一张地图,在上面做着标记。她在一边看着,只认出她做的标记是从兰州开始的。兰州——敦煌——迪化(乌?鲁?木齐)……伊犁是最远的一处……而小姐前阵子看地图,并不是看这里的。 图虎翼没有回答。 “我去了。”秋薇说。 图虎翼看着她俏丽纤细的身影移开,忽然想要叫住她,想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便忍住了。转眼寻找着陶骧。 陶骧的靴子踩在泥土上,软软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空气里有一丝丝的甜香。这个时节的梨园,就算是盛开,也不会有花香。走着,那甜香稍浓。 他细嗅。应是西洋化妆品的味道。他一向讨厌浓郁的脂粉气。也看不得总给自己另造一张脸的女子。 这味道,倒不让人生厌。 静漪似乎觉得背后又起了风。她转了身,低头,慢步。鞋子里好像进了土粒,静漪后悔穿这薄底的软鞋出来。她低了头。白色的绣花鞋,软绸子的。绣着一对鸳鸯。乔妈给她预备这些的时候说,小姐,这鞋子啊,穿着睡觉都好。多柔软……她就这么踩着出来了! 都是刚才一阵心烦意乱惹的祸。 静漪手扶着梨树,脱下一只绣花鞋,抖了一下,好像是有什么落在了地上。亮晶晶的。 她低头去查看。原来是耳坠子掉了。 她摸摸耳垂,凉凉的。刚要去捡,一个黑影掠了过来,抢在她之前,将那个小东西拿在了手里。 静漪这一惊吓,急忙扶住树,手里的鞋就落了下去。 陶骧再一蹲身,那只绣花鞋也握在了手里。 他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 左手掌心里一只金刚钻耳坠,右手一只绣花鞋。 暗暗的月色下,仍看得清。 静漪的心怦怦乱跳。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头碰在了花枝上,发丝纠缠着梨花骨朵。她欲躲开,更缠的紧,头皮一丝丝的疼,心里越发的急起来……顾不得脚上的鞋子都没了一只,只管想要退开。 她听到身后花枝折断的声音,不禁愣在那里——眼前的陶骧,月色朦胧中,模样看不太真切,似乎只是一个深色的影子。船型的军帽,帽徽闪着一点点光,那光却没有帽檐下深藏的眸子亮似的……静漪心一颤。 他的手里拿了她的东西。耳坠子、绣鞋……静漪咬了下嘴唇。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去讨还。却没出声。 陶骧看着静漪的手伸过来。 纤纤玉手,抓住了绣鞋。他却没松手,静漪便没扯动鞋子。忍不住抬眼看他,秀眉微皱。她看出陶骧没有要将东西还给她的意思,不禁又窘又急,脸上顿时热的什么似的。 “还我。”她手待要收回,却反被陶骧握住了。他戴着手套,那棉有点儿硬,却仍把他手上的温度传了过来。 静漪被他紧紧的握住了手,也像被什么忽然裹住了心,呼吸都被扼住了似的。 陶骧收了下手臂。 静漪被他带进了怀里。 静漪只来得及屈起手臂,撑在他胸口处,这忽然的接近,让两个人的味道混合在一处了。她闻得到他身上清冷的气息,混着一点点刺鼻的马汗、枪硝和金属的味道;他将她身上香甜的雾气吸的更深…… 静漪微张嘴巴,手臂撑在他胸口,隔着衣服,他强有力的心跳让她发慌。 她狠狠地推着他,冷着脸,不肯就范。 陶骧低了头,准确的找到了她的唇。手臂收紧,握着绣鞋和耳坠的手,扣在了静漪的背上。 这一吻用力极了。 静漪只觉得自己随着陶骧在不停的后退,终于,她的背抵在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粗糙而又温暖。他的手也扶在她的背上,用力的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身体和梨树之间。用力的亲吻着她,毫不放松。 瞬间的迷糊之后,静漪清醒过来——这是在外面,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亲她……被人看到了怎么办……她着急地想要逃开陶骧的禁锢,她的腿在挣扎踢动……陶骧侧了身,任她折腾,只是岿然不动。静漪终于再次觉得迷糊……陶骧发觉,轻轻的离开她一些;他戴着手套的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静漪的手死死地扣住梨树干,指甲嵌进那粗糙的树皮中去,像是有什么也在刺入她的肌肤之中……她眨着眼。眼泪的热度被清冷的空气随时带走,脸就更冷了。下巴使劲儿地移开,躲着他的掌握。 “你来这干什么?”她哑了喉咙。 “静漪。”他低低地唤她,“那天我是去看蒲老的。” 陶骧从她的发丝间抽出那折断的花枝。丢在了地上。 “蒲老住院,我再忙也得抽空去看他一看。”他说。 “这又不关我事……”静漪说。 “既是不关你事,就别多心了。”陶骧低声。 静漪呆了一下,意会到他在说什么。心里的烦乱却忽然加重了些似的,她只管低了头要走。一踏出去,发现光着一只脚,不禁瞪了他。陶骧将鞋子还给她。 她一把夺过来,人险些倒向一边。幸好陶骧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要我给你穿?”他低声。 “不要!”她立即说。翘起脚来穿鞋。 他拉了她的手,等着她穿好鞋,少见的极有耐心的样子。 静漪单手穿鞋,并不方便。他却始终不肯松开她的手,给她这个方便。 她还有些气恼,也有些蛮不讲理……只是这些,都并不令他不快。 他这样,就更让她意外。 她站在他面前,待要走,他说:“等等。” 陶骧伸手,掌心握着那颗钻石耳环。他抬手撩了她两边的头发,看到一边耳垂上空空的,将那耳环拿了,轻轻地给她挂上去。歪着头看了看,说:“丢三落四的。” 静漪呆住似的看着他,他眉尖一动,她转开眼。 静静的月色下,默默的梨花中,陶骧拉着静漪的手,轻移脚步,与她一道回房去。 他们走的虽慢,静漪的心跳却被这缓慢的节奏逼的急了起来。 门轻轻一碰便开了,在她迈进门槛的一刹,陶骧果然回手便将门关好,把她抱起来,径自穿过两道门,走进内室去。他回手将床边雕花门合拢。静漪被他推倒,又挣扎着坐起来。她瞪着眼睛,看着站在地坪上的陶骧。 她眼看着陶骧将军披风除下,丢在旁边的衣架上,露出他深灰色的军装来。高一点、深一点……他的灰是这么的深。她从来也没留意到,他的衣服颜色是这么深,深的要淹没了她似的。 “不行。”静漪的喉咙在发干,“那个,我……我真的是……” 陶骧脱去了外衣,露出白色的衬衫来。他愣一下,看着她。 静漪从床上跳下来,满脸的尴尬之色,说:“那,你……你睡这里好了,我去……” 他挡着她的去路,忽然闷闷地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她头顶盘旋。 静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抬头。 “只是不方便么?”陶骧掐着腰,亮闪闪的眸子,盯着静漪红透了的脸。“不是生气不想挨着我?” “嗯。没生气……我没生气,真的。”静漪大眼睛湿润润的。他看过来,她转开脸……见她窘了,陶骧笑笑,走到桌边,从暖包里取出茶壶,倒了一杯茶给自己。 “奶奶没在?”他问。 “还在观里。今儿天不好,就没回来。”静漪回答。 “姑奶奶她们都好吧?”他又问。 “都好。”静漪说。 陶骧点了点头,默默地喝着茶。 静漪放松了些,走到他身旁两三步远处,看了他——风尘仆仆的,发梢上似乎沾着土。看上去有一点乏,比起刚刚如狼似虎的气势,这会儿他喝着温乎乎的茶,倒让她觉得他也温乎乎的像那茶汤似的了……陶骧见她半晌不出声,转眼看她正望着自己出了神,欺身过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说:“这茶才好。原来是留着好东西自个儿享用呢。” 他的轻吻有一点沁人心脾的茶香,熟悉地让她心头酥软。 她愣着忘了躲,他便又亲了一下……这次是在下巴上,那滑腻的肌肤似乎能黏住他的唇。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下巴。手指也被黏住了片刻。 “我去洗个澡。”他说。 “等等,我让人烧热水……”她就要叫人。 “我用冷水。”他说。这会儿看她的脸上,红潮退去,苍白的很,“你要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静漪看他转身便进了浴室。极熟悉似的。她还愣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及至听到水声,水珠子溅在地面上,暴雨般的急促,她就更加慌张……她看着卧室里,一盏盏的纱灯亮着,随着她目光的流转,似乎处处都是温柔的火焰……她盯着小屋子般结实的架子床,深吸了口气, 静漪躲到床上去,拉开被子,衣服都没脱,将自己裹进被中……少顷,她侧了身,将床头的灯熄了。 床上昏暗。 床帐密实,不透光。 水声已经停了,她能听到陶骧的脚步声,从后房走出来,走过来,又走过去。随着他的脚步,床帐上的影子也一阵浓、一阵淡……她的心跟着一阵急促、一阵和缓地跳着。直到外面没了动静,灯也熄了。一盏盏的灯逐渐地熄掉,光影越来越暗,直到完全黑下来。 静漪还是睡不踏实。 肚子隐隐作痛,渐渐痛的难忍,她不得不起身,去找秋薇给她预备的暖手炉。 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从被窝里出来又觉得冷。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回身从床头柜子里抽出一条丝绵被来,趁着一点微光,出去寻找着陶骧的位置。 陶骧果然睡在外间南炕上。 只盖了一条毯子。静漪伸手摸了一下,炕是凉的。她立即想要推醒陶骧。可是手就要触到陶骧肩膀的那一刻,停住了。她将手里的被子给陶骧盖上,正想走,一阵淡淡烟草味和清爽肥皂味袭来,她手腕被拉住了,一把被带过去,她就被暖暖的气息包裹住了,于是她手里就被塞进个暖手炉。热乎乎的。她手里和心里同时一暖,已经被他放开了。 她听着陶骧下炕,知道他裹了毯子进里间去了。她跟着进去,就见他已经在脱靴子上床,看她还站着,他拍了拍床沿,也不出声,上床就钻进被窝里躺好了。 静漪抱着暖手炉。热乎乎的暖手炉贴着小腹,虽隔着衫裤,仍让她暂时觉得舒服。她没有熄灯,只是将煤油灯调的火焰小了些,一豆大的灯光,将将能照亮到他的面孔那里……她上床去,靠住床头,依旧抱了暖手炉。 陶骧的呼吸声已经沉下来,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他身上还残留着寒气……外面的确冷。 她给他拉了拉被子,盖上肩头。被子有点沉。秋薇怕她冷,拿出来的竟然是床十斤的被……她慢慢地躺下来,正要放松一下,陶骧却翻了个身,从他的被筒出来,钻进她的被里来。 她惊的一动不敢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却只是将她搂在怀里,手指挑开了她的腰带,轻轻地往下褪了一些,手掌贴在她的小腹上,问:“是这里嘛?” 她好半天,才知道要点头。 他身上的确还有些寒气,但是他的手心真烫,轻轻地替她揉着…… 疼痛缓解之后,她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外面有声音。 似乎是在叫“七少”,她猛然睁开了眼睛,手一伸,发现陶骧已经不在床上。果然她听到水声。 她忙穿了拖鞋下床,绕到后面去,浴室门开着,她一看,陶骧已经洗漱好,站在穿衣镜前系着上装的扣子。 “再睡会儿去吧。”他说。 “我好了的。”静漪想着他昨晚可能也没睡好,看看他,脸热了。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五) 陶骧迅速地整理着衣服,仿佛在赶时间。 他的东西放在一旁,静漪看到一柄匕首——那匕首十分漂亮,银质雕花的刀鞘,精致极了——她记得的,三哥之忱也有这么一柄匕首。这是军事学院的传统,只有当年的优秀毕业生才有资格获得。她拿起来看看,刀柄上有校徽和年月日,还有他名字的英文缩写。 她轻轻将匕首放下,却还是在看……她竟不知,他还在那么著名的军校受过训。 “喜欢就留着。”陶骧过来,将佩刀挂在腰间,拿起那匕首,送到静漪面前。 静漪没接,“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留在身边更好。” 陶骧收回来,利落地插入靴子一侧。 静漪看着陶骧左胸口的绶带不整齐。她忍不住伸手过来,替他整理了一下。细巧的手指将穗子捋索两下,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才说:“好了。” 陶骧看着她,说:“我该走了。” 静漪点头,问他:“没什么别的事了吗?” 总觉得他忽然这样来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的。但是看他的神色,却又并不像。 “没什么。就想在出发前见见你。”他说。 静漪怔在那里。 “你保重吧。”陶骧说完,迈步走出了房。 静漪跟着出了房门,门外守候的图虎翼急忙行礼。陶骧疾步往外走,图虎翼跟上。静漪看着卫士们随着陶骧走远了……不知为何,陶骧说的“就想在出发前见见你”和“你保重”像是在她耳中生了根。好久,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回到房里,她呆坐在外间南炕上。 陶骧昨晚就在这里将就了半宿。 炕沿上有半朵花骨朵,被揉的失了形状…… 她发着愣。 将那半朵花骨朵拿在手中,她仿佛看到了花开。 她打开·房门,果然,院子里的梨花全都开了,一夜之间。 她心猛跳起来,顾不上换鞋,穿着睡鞋拔脚就跑。 走廊弯曲,园子一重又一重,她在前面跑,秋薇在后面追,根本就追不上……她跑到姑奶奶的住处,都说七少爷刚走,她又跑出去。终于在大门口,看到了要上车的陶骧。 “牧之!”她喘着粗气,叫他。 陶骧回头。 他的小妻子,亭亭玉立的,在古梨树盛开的花下,向他走来。 他看着她走近,不知她为什么追了出来。 一旁的人都急忙上了车,不上车的也各自转了方向,只剩了他们两人相对。 他低头看看,她只穿着柔软的睡鞋。 “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他问。 静漪喘着气,说:“我有话和你说。” 陶骧等着。 “你也……多保重。”她说。 陶骧点头。 似乎是有点疑惑,那么看着她。 “还好来得及。”她说。 “什么?”他问。 她指了指头顶,他仰头看,古树梨花,开的喧闹…… “好兆头。”她说。 陶骧看她脸又不自觉地红了,点了点头,说:“的确是个好兆头。” 他等着秋薇出来陪着她,才上车走。 “七少,这个。”图虎翼将一个文件袋子交给陶骧。 陶骧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封国外来的信笺。 他看着那上面的德文。收信人是胡少波,已经拆开了封。 他抬眼看着车子的后视镜,古梨树下的那个身影,越来越小了……他将文件袋子交给图虎翼,说:“怎么得来的,怎么还回去。” “是。”图虎翼将文件仔细收好。 他再看陶骧时,陶骧已经闭上眼睛。 · · “七少奶奶,老太太让您过去。”金萱在门外,脆生生地说。 秋薇正在给静漪打水洗脸,听到声音忙出来请金萱进屋。 金萱笑眯眯地说:“不用啦,我还得快些回去呢。” “这么早,有什么事儿么?”秋薇小声问。来了什川,晨昏定省的时辰都没有掐的那么准了,老夫人又刚从道观回来,这么早就召见,她敏感地觉得是有事。 金萱看看屋里,也小声说:“好像有什么事要问七少奶奶呢。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太太和老太太都挺和气的。哦,刚刚老姑太太们都在的。” 秋薇送走了金萱,进屋来把这话告诉静漪。 静漪匀着面,仔细想想,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值当这样的“三堂会审”。不过心里到底有点忐忑。昨日陶夫人和八小姐尔宜才到。这阵子陶夫人忙着筹备尔宜的婚事,原本是不预备来什川的。不知怎地又来了,她已是觉得蹊跷。 她不敢怠慢,收拾停当,便到陶老夫人这边来请安。 此时老夫人屋里就只有她和陶夫人在,静的让她更加忐忑。 “坐吧。”陶老夫人看她局促,微笑道。 静漪坐了。 陶夫人拿起茶碗,瞥了静漪一眼。 静漪心里咯噔一下。婆婆的这一眼虽是淡淡的,却不寻常。她更觉得今天的事情恐怕不简单……脸上不禁就有点儿发热。 陶老夫人轻声问道:“老七要带兵去进疆,你知道了?” 静漪点头。 陶老夫人点了水烟,却也没有抽。 静漪等着她开口。 “那么,你去德意志读书的事,是不是有回音了?”陶老夫人问。 静漪攥了手帕,扣在膝头。 老祖母和婆婆都在注视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心里陡然间乱纷纷一片,也没有细想,她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她定了定神,照实了说:“是的。早前胡老师替我递交资料申请入学。我没想到会顺利通过学校的资格鉴定考试。前些日子收到通知,冬季学期便可以注册入学的了。” 她低了头。 在这两位长辈面前,她不知要再说些什么。而她确实也没有准备好,让她们比陶骧先知道。她是早就想告诉陶骧的了,可就是昨晚看到她,她都犹豫着没有能开口。倒是有个现成的理由……她怕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他会分心。 她抬眼看看,老祖母正望着她,若有所思,陶夫人则仍端了茶碗在喝茶。虽说都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半晌也没见她喝口茶,这让她头皮阵阵发麻……陶骧便是这种越到要生气,越沉稳而不动声色的脾气。 “静漪,你做的非常好。我先要恭喜你。这是非常难取得的好成绩,你做到了。”陶夫人见老太太看着静漪并不出声,将茶碗放在一旁,开了口。她语气很严肃,同她的面容一样。静漪脸红了。她接着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是反对你出国读书的。” 静漪抿了唇。 陶夫人先不管静漪的反应,把她要说的话继续说下去:“你在陶家,一再地开先例,到如今竟是要出洋了。静漪,我早就说过,陶家娶媳妇,不是娶女权斗士,更不是娶女革命家。” “德芬。”陶老夫人抬了抬手,“静漪也没有说一定要去嘛。” 陶夫人看向静漪。 她目光如炬,给静漪巨大的压力。 静漪看着她,又转向老祖母。 她轻声说:“奶奶,母亲,我原本就是想试试。算上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也有四五年的底子。这几年书读的究竟如何,总要来一个考核。没想到真的被录取。机会太难得,我舍不得放弃。” 陶老夫人听了,微笑。 她转眼望了陶夫人。 “母亲,这回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的。从前主意都是老七拿的。无伤大雅,我们一概宽容。可宽容也有个度。这回实在过了。”陶夫人显然已经不想再克制下去。她脸沉着,希望陶老夫人说句话,打消静漪的念头。 “母亲,他同意的。”静漪说。 “是么?”陶老夫人望着静漪。她的眼神太犀利,静漪有点招架不住。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将她和陶骧的默契和盘托出的。陶老夫人见静漪面上泛红,微微一笑,“看来你和老七早有共识。” 静漪不言语了。 陶夫人说:“静漪,不管你同老七是怎么商议的,都不能不听听我们的意见。你是他的妻子。做妻子的,一门心思离家读书,我也觉得并不算妥当。往后,老七需要你的时候很多。你离家数载,他由谁来照顾?总不成你的丈夫,要由旁人来照顾吧?” 静漪抿了唇。 陶老夫人吸了口水烟,望着静漪。虽是笑眯眯的样子,说的话,却直直戳地进静漪耳中来,说:“静漪,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该怎么着,你心里该有数的。” 静漪攥着手帕,一言不发。 陶老夫人见她始终不肯松口,倒也并不怪她。看着儿媳的脸色不佳,她先吩咐静漪离开。 陶夫人说:“母亲,下面怎么办好?我看她是主意已定的样子。老七的意思,竟然是准她出洋读书的。” 陶老太太看看她,吸着烟,说:“怎么你这就急躁起来?” —————— 亲耐滴大家: 最近的更文应该都是日更一个的节奏,大概会有1-2个加更,时间不定,就不预先通知了。 这几天天气颇热,都注意防暑降温,保重身体。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六) 陶夫人说:“母亲,我怎么能不急?若在平时也罢了,还是老七要去打仗的时候,真是太不像话了。老七那天不声不响地来这里一趟,还能为了什么?母亲,这几年我总不说什么,到这会儿再不说出来,我也不痛快。” “该说的,刚刚你都说了。让老七和她商议着办吧。老七允了,难不成咱们一力反对?不就把事儿弄拧了么?” 陶夫人忍了忍,也不想在老太太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了,说:“母亲,我总觉得,这事不能由着老七和静漪的性子来。陶家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她是陶家的媳妇,就该守陶家的规矩。进门三年,毫无建树。我看着,老七那心思虽说也深了些,总也有她是不肯安心的缘故。” “这个儿媳妇,你实在是不满意。”陶老夫人说。 她语气淡淡的,似不加褒贬。 陶夫人却觉得老太太话中有话。想一想,大约是自己语气重了,略一缓和,道:“母亲,我不是看不到她的长处。静漪若是肯,再没有比她能干的太太了。就是现在我把管家的事务交给她,她也未必做不来。可就是这一样,总不肯安心伴在老七身边,若让我说满意,无论如何都不能。” “老七的意思,准她出洋?”陶老夫人问。 “是。我就是听了他的话,才坐不住了。他马上要出征,这不是让他不安心么?再说,母亲,静漪这一出去……往下可就不好说了。”陶夫人说。 “她的品性咱们都是摸的清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陶老夫人和缓地说。 陶夫人听着老太太维护静漪,忍着没有说话。 陶老夫人见她不以为然,只是不好当面反驳自己,便说:“暂且搁着,容她考虑些时日。不要逼迫太紧,反倒适得其反。” 陶夫人点头,又说:“母亲,老八的事情,也得抓紧办了……” 陶老夫人说:“老八的事,你裁度着办。” 陶夫人便捡紧要的和老太太说着,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似乎是出了神,便停下来,问道:“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陶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她,问:“这些年,在我跟前儿,少有人提起过老七的亲娘。老七也从来不问,是不是?” 陶夫人怔住,望了老夫人,好一会儿才答:“是。他从来不问。” 陶老夫人默然半晌,说:“你去吧。老八的婚事大意不得。一辈子就这一回,总要打发的她高兴。” “她自个儿对这些倒不十分上心。”陶夫人微笑着说。 “新郎遂了心愿,余下的,自然就不怎么在意了。”陶老夫人点头,“盛川如何了?” “咳嗽的轻些了。只是总不肯歇着。昨日二妹妹和妹夫一同来看他,还劝他多休息。” “我的意思也是这个。横竖孩子们都能独当一面了。不如就趁着这回卸了那些差事。”陶老夫人说。 陶夫人再坐一会儿,也就去了。 陶老夫人待她走了,仍静坐在原处。 陈妈看她出了神,水烟都熄了,过来替她点上。 陶老夫人看她,陈妈见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忙问:“老太太,要不去歪一会儿?” “陈妈,我这两日不知怎么的总梦到从前的二太太。看又看不分明,总觉得就是她,仿佛是有什么事的……凑巧骧哥儿又来,最近他的大事儿多,会不会有什么不妥?”陶老夫人说。 陈妈想了想,说:“可能时气不好,老太太您又在道观,太清净了,有些事就想的多些。再者您对七少爷的事儿又上心,难免的。” 陶老夫人听了,略心安些。 陈妈看她没有别的吩咐,也就默默退下了…… 那边静漪出去之后,好半晌都没有静下心来。走出很远去了,还有些愣愣的。待她回神,已经走到了陶因泽的院子,定定神进去,听到笑声,原来是尔宜在陪陶因泽说笑话解闷儿呢。看见她来了,尔宜亲亲热热地问她昨晚上睡的好么、给她让地方。 静漪刚刚被陶夫人责备过,神态间多少有些不自然。看她别扭,陶因泽问:“这是在哪儿受了气来的?” 静漪忙笑着摇头,说:“花都开了,姑奶奶,我和八妹陪您院子里坐会儿吧?” “横竖在这儿都看得到,累累缀缀地倒去院子里做什么?”陶因泽虽知道静漪一定要她去外面,无非是想她多活动活动的缘故。可是她总不肯多挪动几步。她哼了一声,指着静漪,问尔宜:“打量我看不出么。老八,说说,你七嫂是不是受气的模样?” 尔宜正在给陶因泽捏腿,听了这话也看看静漪,笑而不语。 静漪有点着急,脸就红了,说:“没有的事。” “还没有的事?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出洋,老太太和太太给你脸色看了?”陶因泽直白地说出来。 尔宜微笑道:“姑奶奶您可真是。不是说让您当不知道么?” “我不瞎又不聋,更加不哑,怎么可能当不知道?”陶因泽脸上干瘪瘪的,说话有点过于用力,看上去很是有些怕人。尔宜倒不怕她,对她做了个鬼脸儿。 静漪听这话,心知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了。 “怎么着,你是一定要去的么?”陶因泽单刀直入地问。 尔宜也看了静漪。 “姑奶奶,我舍不得这个机会。”静漪坦白地说。 “那你就舍得骧哥儿?”陶因泽毫不犹豫追问。 静漪语塞。 “且不说你一去几年,骧哥儿准了,家里准不准。这几年,你可是要把骧哥儿交给别人照料?你是真不在意这个的?”陶因泽问完了,倒笑出来。看着静漪,“依我看,你若真的要走。怕是还来得及喝一碗二房奉的茶呢。” “姑奶奶,瞧您说的,七哥是那样人么?”尔宜说着,让人给陶因泽端了茶水来。 “不信呐?那等着瞧吧。着急给你七哥纳妾的多的是,巴不得七少奶奶给个由头呢……这倒好,这么大的由头给出来,不抓住等什么呢?”陶因泽仍是笑微微的,言语却带了股子狠劲儿,句句都冲着静漪去了。 静漪抿着唇。 “还别怪我说话难听,静漪。你可是看了中医看西医,吃了中药吃西药,都没有怀上孩子。这一样就足够了,你还折腾?”陶因泽咳了咳,转而又指着尔宜,“老八别学你七嫂,过了门儿最要紧是先生个儿子。有了儿子,在白家你就是折腾出个大天来,也有个余地。娘家再硬实,不如你自个儿靠的住。” “姑奶奶,说着七嫂,怎么又扯我头上?”尔宜臊的脸都红了,忍不住抱怨,“姑奶奶您可真是的。三姑奶奶和四姑奶奶就没您这么罗嗦。” “她们懂个屁。就知道起哄。听着外面什么大事儿出来,都没她们俩不明白的;家里这些细细碎碎,说是懒怠听——呸!女人家连家里的细碎都捋索不清晰,指望着外头去办大事?发春秋大梦呢!”陶因泽说着,满脸的核桃纹都在动,细细的干枯竹枝似的手指点着尔宜和静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糊涂蛋。我才懒怠说你们呢。静漪,给我捏捏胳膊。” 静漪忙给她捏胳膊。 陶因泽极瘦且弱,静漪每每替她捏胳膊捶腿,都觉得心疼……多么强悍的老姑奶奶,如今衰弱的只剩下嘴了。 陶因泽看静漪的眼神,哼了一声,说:“我晚生些年,赶上这会儿,许是也会同你一样,为了自己能干点什么事情,当个有用处的人。我倒也赞成你的。” 静漪手停了停。 “若能出去,就去吧。这几年我看你虽在这里,心总是不定,憋屈的很。何况不让你看看外头,怎么知道家里的好?”陶因泽挥挥手,让静漪和尔宜都住下,“我骨头疼。” 静漪待她歇歇,到底同尔宜一道,将她扶着出去院中,晒晒太阳,看看梨花。 陶因泽或因教训了静漪一通,精神格外不济,不久陶因清姐妹来看她,她也懒懒的,早早打发她们都回了。 静漪和尔宜走在一处,少见的姑嫂俩都不讲话。 尔宜见静漪心事重重,分别时才说:“七嫂,姑奶奶说的也有道理的。” 静漪看了她,不说话。 尔宜如今愈见成熟稳重,有时候颇像尔安,说话做事,也有了陶夫人的风范。 静漪知道尔宜同她说这话,定是经过深思的。 “七哥先使母亲有个预备,露了些意思。七嫂能有机会出洋念书,这当真是好极了。可是七嫂,我想一想,都觉得舍不得你一去这么久呢。我晓得七嫂一日未能达成心愿,便时时惦记;若始终意思难平,七嫂在七哥身边,一日一日的,只怕都是难过。”尔宜挽了静漪的胳膊,轻声说。 静漪心里的潮一起一伏的,脸上更是一忽儿热、一忽儿凉。 她望着眼前喧闹无比的一树梨花……喧闹的让她脑中似有什么在鼓噪。 静漪看她,说:“我会回来的。尔宜,我是陶家的媳妇。” 尔宜沉默良久,才说:“有人说七嫂通透,其实在我看来七嫂你最是糊涂。像我与文谟,一旦嫁他,只要他真心待我,我还要追究他打哪儿起的真心么?自然也是真心待他。从今往后,奔了同一个前程去就是了。七嫂,别管那些,什么程家的女儿,什么陶家的媳妇儿——你就想想七哥吧。七哥值不值当你为了他,放弃那些?” 尔宜也不等静漪回答她,就说自己要去苏姨奶奶那里拿个花样子,带着小丫头铃儿先走了。 静漪站在梨树下,发了好久的呆。 · · 静漪因出国留学的事情提前曝了光,同陶老夫人请示过,便提前返回兰州,想赶在陶骧进疆之前同他商定此事。无论如何,陶骧总得她当面将大事告之的,就算他已经不知从何种渠道获得了消息。 原本一早离开什川,晌午便会到家。不想车行至半路上,竟抛了锚。等到回城,已夜幕降临。 在路上耽搁了一整天,车上的三个人都已经饥肠辘辘。 静漪便吩咐司机老张,先找个地方吃饭,再回家去。 静漪从车窗帘子缝隙中看着繁华的街道。街面上有人在舞太平鼓……车子停下来让路,太平鼓队从车边经过。静漪纹丝不动地看着打鼓的队伍行进着,鼓声震耳欲聋。 除了那年元宵节,和陶骧在街上看花灯,见识过太平鼓,她已经有很久不曾听到这让人热血沸腾的鼓声。 她心里一动,仿佛记得太平鼓有祈祷战胜的意思。 她一问,秋薇和老张却都摇头说不知。 静漪也只是自己猜测,过一会儿,鼓声渐渐远了,她才刚要吩咐开车,忽留意到此处,正是那晚看花灯时流连的所在……她吩咐老张一声,自己下车来。 秋薇也认出这地方,跟在她身后,还说:“小姐,还记得那年在这猜灯谜?那莲花灯可挂了大半年呢。后来还是张妈说,挂了灰,颜色也不鲜亮了,才丢开……那些葫芦倒还都在,我给挂在小姐书房的窗上呢。话说着,已经有两年,没出来看花灯了……” 静漪想着,可不是么。 其实那晚若论心情,谁又真有那样的兴致。也该当是遇见,该当同他走那样一遭……她眼看着这满眼繁华。 快满三年了,那一眼看过去的繁华景象,似乎从未改变过。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七) 静漪舒了口气,转眼看到正在对着另一个方向的秋薇,问:“在看什么?” “没有啊……在找吃饭的地儿。”秋薇回头,匆促地笑着。 静漪点头,看到街对面挂着金漆招牌的德祥楼,说:“就那儿吧,简单的吃点,咱们回家去。” “小姐,您带钱了?”秋薇笑着问。 静漪摸摸随手带的包,笑道:“还好带了。” “就算没带,进去提姑爷的名字就好了。”秋薇笑嘻嘻地说。 静漪不理她,让老张把车停好也过来,自己先带着秋薇先走。 还在街这边,德祥楼的伙计已经看到她们主仆二人,忙过来招呼。问了静漪是几个人、想要什么样的座儿……这家清真大酒楼向来客满为患,今天也不例外。听说只有三个人且没有预定,伙计就有点难为之色。 秋薇听了,就想说话。 静漪阻止她,秋薇吐吐舌,说:“小姐,那咱们吃别的。不拘什么先吃一点吧。回头等着座儿了,我和张伯怕是连拿筷子的劲儿都没了。” 静漪自己倒不是个挑地方吃饭的人,见老张过来,她便问:“张伯,这里没有位子了呢。早知道让张伯带路。” 老张还没开口,那伙计看到他就怔了,一边急忙冲里面喊人,一边说:“恕我眼拙……这位可在陶公馆当差?” 老张看看静漪,对伙计笑着说:“尕娃,你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张老哥,这是小店的小伙计,一时没认出来。张老哥今日是……”从酒楼里出来的是二掌柜,上来便拉住了老张。虽不敢直视静漪主仆,却望着老张,赔笑不已。压低声音说:“张老哥,这位是府上的什么人?我可知道张老哥在内宅当差的……陶公馆一年照顾小店生意无数,张老哥别让我坐蜡。” 老张也不敢做主,哼哈了两句,依旧望了静漪。 二掌柜见这情形,再看静漪的气度,心里已经有数,心一横,便过来作揖,道:“不知道是少奶奶来了,伙计多有得罪。少奶奶大人大量,别与小店计较……请少奶奶无论如何赏脸店里一坐,也好让小店尽尽心。” 静漪明明听着说是没有位子了的,此时见二掌柜如此说,便微笑。 二掌柜见她和气,忙说:“少奶奶里面请。不知少奶奶是用陶公馆的包房,还是……” “还有别的位子么?”静漪当然不欲使用陶家的包房。 “当然有、当然有。”二掌柜亲自引领,将静漪等人带着入内。 德祥楼在此地享有盛名,静漪到了这里自然也想一探究竟。 二掌柜生怕招待不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反而不敢多话。静漪不问,他也不说,只将静漪主仆带着进了饭庄,连大厅都没有进,更没有上楼,而是顺着廊子向东走,转弯之后,进入后院。 一进后院,瞬间便安静下来,外面的喧嚣热闹仿佛隔了层层的纱,越来越远。 静漪边走,边看着这阔大庭院,楼上楼下,也有很多房间,灯都亮着,偶尔有客人出门来,或者高声,显然是一间又一间的雅座。 二掌柜请静漪他们进入第二进院落,这一处比前面又幽静些。 “少奶奶请。”二掌柜让伙计开了一间房门,请静漪进去。他见静漪打量了下院子里,目光定在对面那间亮着灯的雅座方向,“除了您这,这院里就那一处有客人。不会打扰到您的。府上的包间在里面,七少原说今晚要来,不想临时取消了。一桌席面备好了也没用呢。” 静漪听了,微笑。待要进门,忽听得一阵笑声。她脚步一顿,听到门开了,笑声更大,显然那间雅室里的客人出来了。 静漪紧走两步,进了门还听到那些人高声谈笑,还有人唱起了歌,她辨一辨,是日本民歌,《樱之花》……她眉尖一蹙,见二掌柜正恭敬等她点菜,便说:“七少那桌席面既然备好了,就上一点吧。” 二掌柜巴不得这声,吩咐伙计伺候着,自己先出去了。 老张和秋薇一定不敢同她一桌坐了,静漪也无奈。好在这雅间大,她坐了里面的桌,他们俩就在外头坐了先用茶点,倒也都便宜。 静漪坐着喝茶,听着秋薇在外头问伙计,刚刚那些是什么客人,怎么说话叽里咕噜的。伙计说是些日本人,这两日倒日日在这里吃饭的。别的也没说什么。静漪听了,见秋薇望向自己,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开始上菜,静漪看着菜式都是清淡可口的,虽然吃不多,也每样都尝了一下。反而听着秋薇和老张边吃边聊,觉得有趣,不一会儿,就搁下了筷子。 外面有人敲门,静漪以为是伙计,不料外面的秋薇先站起来叫“逄先生”。静漪隔了帘子一看,还真是逄敦煌。 逄敦煌并不是平时的布衣长衫、而是西装革履,手里还拿了把折扇,看着静漪微笑,说:“我说呢,再也不会认错,准是你们。” 静漪请他坐了,让伙计给倒茶,问道:“刚才那边宴客的是你?” “你也看到我们了?”逄敦煌将折扇放下,端了茶杯,笑问。 静漪看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无笑意。脸上有点发红,显然喝了不少酒。她摇摇头。 逄敦煌看着她,似有些惆怅。 静漪见他这样,说:“既是宴罢,怎么不早些回去休息?” 逄敦煌悻悻然,道:“见面就撵人,真有你的。” 静漪倒笑了笑,不言语。逄敦煌今晚大异于往日,她不得不小心些,以免应答有误。逄敦煌却也十分了解静漪为人,虽惆怅,也少不得端好了架子。静漪就见他一对大眼碌碌转转,又有些俏皮,对着她说:“今晚又唱又跳,有吃有喝,还真是辛苦。不过朋友们许久不见,能见就是好事。” “听伙计们说了,是日本客人。”静漪说。 逄敦煌点头,道:“有几位,也是陶骧的朋友。” 静漪笑笑,问道:“是么?也许我认得?” 逄敦煌说:“也许。这几位的事,我就是想说,也亲自找陶骧说去。” 静漪听他提到陶骧少有的这般认真的语气,险些笑出来。逄敦煌对她瞪眼。她忍笑道:“他在外面的事,我一向不过问。不过你既然有心,我正巧要去,不妨在他面前提一提。” 逄敦煌也不理会静漪的揶揄,抱着手臂,正色道:“倒不是我瞎起哄,我恐怕这又是一个烫手山芋丢给他。接不接,怎么接,接了怎么办,原本都是都难的很。这下他果然接了,往下就要执行。我是局外人不假,可我也是西北人。这几年陶骧做的事,在这里还是得民心的。” 静漪看了他。逄敦煌议论起这场战事,比起陶家人来更多几分理性。 “而且叛军首领不是个简单人物。他既然敢提出建国主张,首府都设了。这倒也寻常,不过那施政纲领和宪法也有,可不是乌合之众的做派了。听说几个大国的公使都接了照会,能取得多少支持还说不好。不过他军中还有得力的军师,看样子对西北军很是熟悉,这一点是定了。”逄敦煌跟静漪说着,拿了面前的杯碟摆着,仿佛在沙盘上演示。 他思路极清晰,叙说又明白,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俩能听到。 “你都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静漪戳了口茶,问道。上回在医院里,匆匆忙忙的,逄敦煌也没有讲的这么深入。 “这个容易的很。就比如说英国驻伊犁公使,他的报告可是一个接一个地报回他祖国去的。中间截获一点消息,也不是难事。”逄敦煌说着,点了点桌上的一个杯子。静漪明白,那个代表伊犁。逄敦煌见她没出声,皱眉,“你听明白了?” “不太明白。”静漪说。 “我恐怕陶骧要应付的不是普通的局面。这回可不是去年青海平叛那样的规模。”逄敦煌说。他说着,顿了一会儿,“我倒是很赞成陶骧平叛的策略。兵民分离,并不强力镇·压。有人说他手腕柔滑,有道理。就是这次,上去不先打一场硬仗恐怕是不行的了。” “用兵如神是你封给他的,这会儿又说这个,难道还担心上了?”静漪淡淡地说。 逄敦煌听了,微微一怔,笑了,说:“好吧,我们等着瞧。到时候你别怪我不提醒你。” “你这么有想法,该去跟牧之说。抹不下脸来?你又不是没去过七号喝茶喝酒。我们家的好茶好酒你都偏了,有事的时候,你就躲着了么?”静漪问。 逄敦煌撇了撇嘴,不吭气了。 手指点着面前的杯碟,到底叹了口气,说:“麻烦。” 静漪笑笑。 逄敦煌看着静漪——数日不见,气色很好。只是仿佛是有心事的……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的,他连喝了两杯茶水。听着外面都已经静下来了,他说:“不知不觉都这个时候了。” 伙计见他们要走,忙过来说二掌柜说了,这账记在七少爷名下的。 静漪想想也对,于是起身离开。 逄敦煌也站起来。 走出去时,逄敦煌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走出饭庄大门,静漪看看逄敦煌,想要送他一程。 “我自己走一走。”逄敦煌说。 宽阔的街上,凉风起来,听到远远的水声。 静漪转头看看,能看到黄河上的铁桥。 “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静漪说。 逄敦煌却示意想沿着河边走走。 静漪看一眼时间,的确已经不早。 逄敦煌见她踌躇,问:“是不是去德意志的事烦恼?” 静漪抬眼,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有些懊恼。这事情,她本人还未宣之于口,就街谈巷议了不成? 逄敦煌笑了笑,说:“这你别管。这我也有耳报神。” 静漪皱着眉,稍有不悦之色。 逄敦煌见她不悦,笑笑,道:“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静漪想想也是,但还是觉得不痛快。 她半晌不言语,低了头走在前面。 逄敦煌也不去说什么,只是跟着她走着。 果然静漪再站下,脸上的颜色便好了很多。 她说:“我是想去的。” 在逄敦煌听来,她语气虽确定,却更像是在同自己强调什么。他微微一笑,没有立时发表意见。 静漪倒是知道逄敦煌能了解她的心情。偶尔,她会觉得逄敦煌就像是她的盟友…… “这事情,我倒是佩服陶骧了。”逄敦煌慢慢地说,“作为丈夫,真少有如此胸襟。” 静漪愣了下,问:“什么?” “听说他赞成你去读书。”逄敦煌笑笑,“也有人说,七少爷这是把七少奶奶送出去追求自由,他好再自由追求旁人。这是个笑话,陶骧当然不必如此。” 静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陶骧当然不必如此。 他想追求什么人,何用管她在不在身边呢……她一阵心里烦乱,看看时间,说:“我该走了。你不要乘我的车子走,也要快些回家去。” “等等。”逄敦煌看她这就要上车走了,叫住她。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八) 阿静漪边走,边回头,看了逄敦煌,皱眉问道:“你又有什么要说的了?改日说吧,我赶着回去……敦煌?” 逄敦煌说:“快些去吧。有些话还是尽早说的好。需要我的帮助,你尽管说。” 静漪看到敦煌的神情。敦煌似有些惆怅。 “好。”她对逄敦煌摆了摆手,说了句再会,便上车了。 逄敦煌转身朝着黄河。从河面上吹来的风,温厚中有点凉意。 “少爷,咱们回去吧,挺晚了。”麦子跑过来。 逄敦煌看了他,说:“麦子,陪我桥上溜达一趟去吧。” 麦子跟在他身后,陪着他走上铁桥。 铁桥下黄河水奔腾着,逄敦煌站下,看着河水。 他忽然抓着桥边的栏杆,纵身跃上去。 麦子吓的直叫少爷,便呆在那里不敢动一下——逄敦煌站在栏杆上,栏杆不过几寸宽,他的身子在摇晃,随时都可能落水,却偏偏要挪动着脚步,忽然间停下,对着河面上大声地吼起来…… “开车吧。”静漪说。 她望着远处桥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逄敦煌像是在走钢丝。他那用尽全身力气的呐喊,振聋发聩…… 静漪让老张开车去铜狮子胡同七号。 她在车上想着见了陶骧,该怎么同他讲。 “张伯,停一下车。”静漪轻声说。 老张把车停在了路边。距离铜狮子胡同还有两个街口。 “少奶奶,怎么了?”老张回头问道。 静漪沉吟。 陶骧此时在不在七号,她并不确定。或许他在司令部也说不定……车子停在树影下,她看着深邃宁谧的街道,没有车子,也没有行人。 秋薇却是明白静漪的心思的。她扯了扯静漪的裙角,说:“小姐,去吧。” 静漪点点头。 后面驶来一辆车子,车灯照亮了一截街道。 等车子驶过,老张发动车子时说:“好像是七号的车子。” “是不是姑爷刚回来?”秋薇说。 静漪看看前面,让老张开车慢些。 前面那辆车子拐进了铜狮子胡同之后也放慢了速度,在七号门前停了。门前有人下了台阶去开车门。 静漪没戴眼镜,也能认出来那个是阿图。果然身旁的秋薇咦了一声,说:“阿图这是出来接谁呢……是位小姐呢。” 静漪也看到了下车的那位小姐。 她立即轻声说:“张伯,调头。回去。” 张伯二话没说,将车子一停。就在巷子中间那空地上,转了弯…… 图虎翼听到车响,往巷子那头看时,只看到有辆车子驶出巷口。巷子中间那两棵杨树遮住了巷口,他没看清楚车子的样子。他一边请刚刚抵达的金润祺向里,一边回头,问了句门口的卫兵:“刚那车子,看清车牌了没有?” “报告图副官,没看清。”卫兵回答。 图虎翼皱了皱眉,说:“留意下。” 走在前面的金润祺站下,问:“牧之还有客人来吗?” 图虎翼却说:“金小姐,请跟我来。” 他说着,走快两步。 金润祺看他板着脸,也不计较。 图虎翼将金润祺带到一间小会见室,请她少坐,退出去守在外面,让人去请陶骧。 金润祺坐了片刻,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使女进来送茶,她端在手里,看着会见室里的摆设。 听到脚步声,门口的阿图没出声、靴子踢的咔咔响,她轻声说:“如果这是女主人的品味,她的品味很不俗。” 陶骧走了进来,听到她的话,说:“好久不见了,润祺。” 金润祺回头,身材高大的陶骧出现在她面前,比起两年前来,他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他的眼眸,看上去则愈加的沉和黑。 她微笑问道:“我们究竟有多么久没见了?牧之,你还能记得?” 陶骧摇了摇头。 “你一定是不记得了的。”金润祺望着他,冷漠的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望和不快。这本是预料当中的事。她放下茶杯,要走近他,他却先一步坐下来。她站住了。 陶骧做手势,请她坐。 金润祺并没有立刻坐下来,而是看着陶骧说:“牧之,我没有答应同中川君结婚。” 陶骧说:“如果你是来告诉我这个的,我已经知道。” 金润祺看着他。 陶骧点燃了香烟,也看看她,说:“以你的性情,与中川君订婚结婚,都不过是手腕。我知道你一定要见我,见了面又想说什么。我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其余的话,如果你想说,也可以说。但是没有用。” “她不是要走了吗?”金润祺走到陶骧面前,跪坐下去。这样的她,就可以仰望着陶骧了。 陶骧没阻止她,只是看了一眼她泫然欲泣的双眸。 他吸着烟,不为所动似的。 “她从嫁给你的那天起,就在想着怎么离开你,牧之。她一走,哪里还会回来。”金润祺说。她手交握在身前,负于膝上。 “润祺。”陶骧看着金润祺。“你记性很好,可有见过,我说了的话不算?” 金润祺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你说过我不是善男,你当然也不是信女。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作为曾经的朋友,不违背我的意志,并不是不可以商量。但是你威胁我的话……”陶骧低声说着,“我不吃这一套。” “我不要什么。”金润祺低了头,“我也不会威胁你。” 她从随身带的手包里拿出一个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包,放在陶骧面前的茶几上。 陶骧默然地看着她。 “我和中川君今天见过逄敦煌。出来的时候,也遇到过七少奶奶,只不过她没看到我们……”金润祺说着,迅速地看了眼陶骧。见他没有明显的反应,“我和中川君还在这里逗留两天。我们会从这里去绥远,再从那里回北平……奇怪我们为什么下一站不是去新疆是吗?那就看看我给你带来的东西。牧之,我保证,这个东西对你的价值,远远超过你想象,也超过你现有的情报网络对你作战计划的贡献。” 陶骧眯了眼。 金润祺望着他,说:“你最终会知道,谁才是对你最有帮助的人。绝不是你那个小妻子。她除了会让你陷入泥淖,别无他用。” 她眼看着陶骧将半支香烟夹在指间,他任香烟燃着,那烟灰弯弯的,即将落下的工夫,她从茶几上拿了烟灰缸,恰好接住那烟灰。 陶骧还是没有动。 金润祺说:“你第一次看我,也是这样的一个时刻。” 陶骧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 他歪了歪头,似乎在回忆那样的一个时刻。 “你说,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个?”金润祺微笑,“那是因为,我看到你之后,眼睛里就只有你了。为了能在你身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牧之,给我一个位置。我会帮助你,拿到你该拿到的。” 陶骧从金润祺手中,将烟灰缸拿了出来,重新放回茶几上。 然后,他伸过手来,说:“来。” 金润祺眼中掠过惊喜之色。这对于一个习惯了掩饰自己且心思极深的女子来说,已经是她最大程度的感情外露了。陶骧很清楚。他伸手等着金润祺的手搭在他手上,将她扶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润祺,”陶骧缓慢地叫着金润祺的名字,“不要为我做这些。我不需要女人为我做这些。” 金润祺呆住。 陶骧划着了一根火柴,将她放在茶几上的那叠纸拿了起来。 “不!”金润祺脱口而出。 陶骧捻了一下手中的纸,纸被火柴点燃了。他令手中的纸张变换着方向,以便燃的更快更充分。他的脸被那簇火光映亮了。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金润祺的脸也被火光映亮。 陶骧看她,将燃烧的纸扔进烟灰缸里,随着火焰的熄灭,金润祺的脸色铁青。 “我虽不知道这是什么,却知道只要我拿了,从此往后便受制于人。”陶骧掏出手帕来,擦着手。他擦的很仔细,仿佛手上真的沾了什么脏东西。“润祺,我知道你的心计。但是别用在我这里。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不留你了。” “牧之。” 陶骧站起来,金润祺仰着脸看他。 “我让人送你回去。记着,润祺,有些事情不要去做。一旦做了,就是你我割席断义之时。”陶骧说。 “你说过了,念着从前的情分,今天单独见我一见。”金润祺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没去擦,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陶骧望着她,不为所动。 她叹了口气,转过脸去,说了声抱歉我不该失态,再转回脸来对着陶骧的时候,已经笑容满面。“这样总是可以的了吧?” 陶骧微皱了下眉,已经不耐烦。 金润祺何等聪明的人,她微笑着说:“那么我今日就告辞。牧之,我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只可惜我有这个心愿,你并不给我机会。今天我遭到的,有一天我都会还给你。” 陶骧仰脸,笑了,说:“你并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我可能是第一个做到的。”金润祺脸上的笑意也加深。她拿起自己的手袋,靠近陶骧一些,低声说:“有些事情,如果陶太太知道,会怎么样?” 陶骧看着她,问道:“比如?” “我还没想好。”金润祺微笑着,一步一步向后退。 陶骧沉声道:“别打她的主意。” “你这么护着她、纵容她……只可惜,她的心,从来没有在你身上。有朝一日,她会给你最大的羞辱和最深的伤害。所以其实,我只需要等着那一天就行了。” 金润祺笑着,已经退到了门口,笑的眼泪落的如乱纷纷的雨滴,她指着陶骧,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去。 “阿图!”陶骧叫图虎翼进来。 “是,七少。”虎翼马上进来。 “送金小姐回去。”陶骧侧身,拿了烟。图虎翼出去了,他拿着烟站在那里,半晌没有点。烟灰缸里一团灰烬。 他走出去。 “七少。”马行健守在外面。 陶骧看到他,点了点头,点烟的工夫,说:“你回来了。” “是。”马行健说着,看看他的脸色,“少奶奶从什川回来了。” 陶骧转身往书房方向去,没有说话。 马行健见他不发话,也不贸然开口,只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说说。”陶骧说。 马行健便将刚刚汇总上来的消息都跟他一一报上。最后说的是关于逄敦煌的。也提了七少奶奶见过逄敦煌。他说:“少奶奶今晚也在德祥楼。二掌柜认出来少奶奶。逄敦煌是见过中川之后,返回去同少奶奶见面的。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就这些。您要想知道更详细的……” 陶骧一抬手,马行健住嘴了。 “她自己回来的?”陶骧问。 马行健摇头,道:“不清楚。” 两人正说着,图虎翼和丛东升从外面进来,边走边说,看到他们,齐声喊了句“七少爷”。丛东升提着长衫下摆,快步上来,边走边说:“少爷,家里摇电话来问,少奶奶是不是在这里。少奶奶一早从什川出发的,这会子竟还没到家。太太和八小姐回来的晚,这早晚刚到家,听说少奶奶还没回,急着问呢。” 陶骧看了眼马行健,说:“我去回电话。” 丛东升不明就里,等陶骧走了,也看马行健。 马行健不出声,图虎翼却皱着眉,想起来什么似的,也不跟丛管家和小马说,追着陶骧就去了…… …… 静漪的车子刚下青玉桥,就见前方车灯闪烁着,看样子不止一辆车。看到他们的车子到了,门上便有人先说着“快些告诉里面”……她略皱眉。 哈德广过来问候:“七少奶奶一路上辛苦了。太太刚回来,知道七少奶奶还没到,有点儿担心。这就让备车去迎一迎少奶奶呢,不想少奶奶这就回来了。” 静漪点点头,说:“路上车坏了一截子。” 哈德广听她如此说,忙说:“少奶奶受累。” “不妨事。车子有点机械故障是寻常事。”静漪见他严肃,怕他责怪张伯,“我这就去见太太的。” 她说着,也就从大门处下了车。带着秋薇直奔了陶夫人的上房。 尔宜也在陶夫人处等消息。等听着说七少奶奶回来了,这才都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七哥刚还问怎么回事呢。母亲和我到家没见你回,先问是不是去了七号。”尔宜嘴快,先说。 静漪摇摇头。 陶夫人看了静漪,说:“歇着去吧。荒郊野外耗了整日,辛苦的很。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静漪同陶夫人道了晚安出来,与尔宜相伴走了段路才分道扬镳。待她回到琅园,就看到门口张妈、月儿和白狮一同在灯下翘首以待。 看到静漪和秋薇,张妈才松开白狮的绳索。 静漪面对热情的白狮,只是摸了摸它的头。张妈看她是有些倦了的样子,只对她们微笑下,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以为静漪是舟车劳顿,特地嘱咐月儿和秋薇手脚轻一些,不要吵到少奶奶。 静漪上楼看到那些张妈带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拾归类的箱笼,只说了句等明儿空闲了再收拾,便早早打发了张妈她们去休息,自己在楼上起居室里呆着却是一动也不想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听到有响动。仔细听时又没有了,她刚以为自己听错,白狮却起身跑下楼了。她叫了一声“白狮”,它头也不回。 静静地听着,仿佛没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白狮叫。 她站起来,走到楼梯口时,果然听见下面门开了,有说话声,白狮那粗重的大爪子在地板上制造出凌乱的声响来……过不一会儿,她才又听到清晰脚步声。 她心里一顿。 这个时候,这个脚步声,的确只有陶骧。 陶骧抬头便看到静漪站在那里。还是一身外出的衣服,看样子回来都没有换下来。花白绿的袄褂,天气暖了,她还穿的这么多。 “这早晚才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她侧了下身,看着他,问道。边问,边往后退,伸手要去拉铃叫人来,被陶骧阻止了。 “我让她们不用上来的。”陶骧说着已经上了楼梯,看静漪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他,眼神凉凉的。“怎么不在什川多住几日?” 静漪瞅他一眼,说:“想提早回来,和你商议一件事情。” 陶骧点头。 静漪回身去拿了自己的手袋,打开来,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手上掂着,她并不看陶骧,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学校通知我取得入学资格的信件。收到已经有一阵子了。没同你讲,是怕你分心。再说,我还没有决定……” 陶骧接过信件来,边拆,边问:“现在就不怕了?我明天可就开拔了。” 他语气轻松的很,看着信件,点了点头。 静漪在他脸上看到的是近乎微笑的表情。她怔了下。 陶骧望着她,说:“祝贺你取得这么好的成绩。” “那么……” 陶骧将信件还给静漪,问:“你想去吗?” “想。”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陶骧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说:“那就去吧。从现在开始准备,早些过去,适应一下那边的生活,也就好开学了。” “家里……”静漪开口。 陶骧点了点头,说:“由我去说服。” 静漪低了头。 他把这事揽过去,似乎就意味着她的压力能小一些。但是她也不能确定,他说了这话,会不会反而她在家里更加难以自处。作为陶家的媳妇,她的事情,陶骧可以拿主意;可是程家那边,若是父母亲得知,不晓得要说什么了……她似乎看到父亲和嫡母那不赞成的神色。 “实在不同意,先斩后奏也不是不可以。”陶骧将信放下来,似是含着笑说的。 静漪抬头看他。 “你真这么想的?”她问。 他看了她,一点头,说:“怎么反而是你犹豫不决?” 她怔了下。 “我会安排好的。如果顺利,我很快会回来,来得及送你走。如果来不及,也自有人做妥。”陶骧说。 静漪目光随着他动。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 陶骧见她不语,说:“我看你也是累了一天,不如就去休息。” 他说着,已经预备起身。仿佛他回来,也就只是为了听她说这件事。 “我看到她了。”静漪说。 陶骧顿了顿,说:“我知道。” 静漪并不意外陶骧知道这事。她看他镇定地回答她,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她忽的气不打一处来,脸上就涨红了。想说什么,可是又想到金润祺进入七号大门时那娉娉婷婷、婀娜多姿的身影,又忍住,脸就越来越红。 陶骧看着她,问:“怎么?” “都说能出入七号的女人,哪一个都不简单。可不是光脸蛋漂亮就行的。但是陶骧,就算和她有再深的渊源,也得顾着些身份。”静漪站起来,冷冰冰地说。 陶骧本是架着腿,坐在沙发上的。 静漪一起身,她身上花白绿的袍子抖的真如梨花雪一般。 “她还是订了婚的人。你怎么也得顾着些自个儿的声誉。”静漪说着,已经转过身去。 “我的声誉,我反倒不如你在意。”陶骧说着,人已经过来,“若说到这个,你也是结了婚的女人,难道你去见见谁、一起吃吃饭,谁就怀疑到你的品行和名节么?” “我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之下。所以我无论做什么,都不必担心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都会知道。”静漪回身看着陶骧,“你看,连我还没有和你说的事,你都一清二楚。你要怀疑我什么,自己去查就是了。” 陶骧沉默地看牢了静漪。 深潭似的眸子,辨不清他此时究竟在想什么,可是她却有种要往里坠去的感觉。她想转开眼,一时却转不开。 “说的也是。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不如开诚布公地问我。”陶骧略弯身,说:“我和她当日不能在一处,到今日就更无可能。她这个人,我自问还是比你更了解些。” 他说完,给她将卧室门推开,看着她红透了的脸、和脸上那一脸的恼,嘴角一牵。 静漪盯着陶骧,牙根咬到发酸……她想开口骂他,开不了口;想回身进屋,又动不得。两个人又僵持在那里,彼此盯牢了,恨不得把对方盯死似的,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怨气。 陶骧看着她唇哆嗦着,渐渐失了血色,仿佛她整个人都在逐渐变冷,他头脑却是一热,低头亲了上去。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一) 静漪不防他这样亲下来,错愕之间便向后退去。陶骧这一吻便落了空。 他定在那里,望了她。 静漪甩了下头,就要推开他。他却是被激起了怒气,再亲她,已经毫不君子……他凶狠的简直像是要用唇把她这张随时会吐出利剑的小嘴碾碎一般。静漪当然察觉他的不满,于是便尽力抵挡。 陶骧转了个身便带她一道进了卧*门。静漪被他带着急转身,头晕目眩。只听得耳边门开的声响,脚步凌乱细碎了一阵,她被抵在墙上。 他毫不松懈地亲着她。静漪只觉得四周围渐渐地暗下去……她渐渐不再抗拒。 陶骧发觉她的放松,攻势却越发猛烈了。似乎打定心思要乘胜追击,她退一尺,他则要进一丈…… 就这室外投进来的光影,静漪看着陶骧的面容……此时他的面容异常平静,只有一层极细密的汗珠,在他脸上似蒙了一层柔暖的光膜,看上去,竟也有着极大的**似的……静漪趁着陶骧放松她些,就近轻轻咬了下他的颈子。 随着这一下轻痛,那唯一的一丝门缝被陶骧一巴掌按上去,发出巨响的同时,两人完全处于黑暗中了……静漪觉得自己要被这黑暗和黑暗中的猛兽吞*了似的,下意识地攀紧了陶骧。 陶骧静静地抱了她片刻,再不犹豫了……静漪的手臂缠着他,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将他也牢牢地禁锢了。这仿佛刺激了陶骧。 静漪许久不见他如此这般凶狠蛮横的索取,慌乱和恐惧不禁油然而生……然而手腕是被他牢牢抓住,没办法挣脱,不一会儿,腿也酸软了……陶骧承担着她的力量,回身将她放在*上。 *帐纷纷然落下来,微风荡漾,奇香阵阵,氛围顿时增添了些温柔旖旎……他缓下来,这忽然温柔的让静漪又无所适从,简直要哭。偏偏又无暇去哭,他仿佛根本不想给她流泪的时间。 他们都知道长夜漫漫,也都知道前面危机重重,但是至少在此时,温暖和安逸是现实的也是可以触摸到的。 静漪终于忍不住落泪…… 她恍惚间听到他在叫她,但是她实在是无力回应,只想好好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她还是该跟他好好儿地谈一谈的。 她模糊地觉得自己不该任他予取予求。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没有能够抵挡得住……她对他,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了。 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实在也无力去想。 陶骧没有听到静漪的回应,也知道她是累了。她背对着他,蜷在他怀里,像是要打呼噜的小猫儿似的乖巧,并不似先前那样,仿佛总要用她的利爪挠人……他借着蒙蒙亮的晨光,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起身下*。 穿衣服的时候,他活动了下手臂。 手臂上有几处火辣辣地痛——她不爱蓄指甲的,可发起狠来,也能令他吃点皮肉之苦——他摸了摸伤处。不知为何这很细微的伤口,这会儿竟然真有些疼了。 她一动不动地埋身在被底,睡的真沉。 陶骧收拾整齐,在*边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回身没走几步,一脚踩上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看。朦胧的光影中辨出来是静漪的鞋子……好像慌乱之中她还是记得要脱掉鞋子。手被他握着不得便,还是他解开鞋子上的搭扣,一抛便抛的不见踪影了……他嘴角牵了牵。 下楼时,趴在楼梯口的白狮跟了下来。 他站下,白狮就蹲在他身边。 他拍拍白狮的头…… 餐厅方向已经有灯光。他走过去,推开门进去看看,里面空无一人。 想必是谁忘了关灯,他进门的时候倒没有留意。 他随手按了按铃,转身去酒柜里拿了酒瓶和杯子过来坐下。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才想起来,张妈匆匆地从厨房边的侧门进来,看到他,站下问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她看看时候不早了,陶骧却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陶骧倒了杯威士忌,抚摸着白狮的大头。 他看看张妈。 一向总穿青色的张妈,不知何时换了件枣红的褂子。比平常时候看起来要亲切的多了。 他微笑下,问:“张妈妈,你愿不愿意跟少奶奶去德意志?” 张妈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可是接着问道:“少爷,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么?” 陶骧将威士忌喝光,搁了杯子,说:“定了。” ? ? 【第十八章?百转千回的路】 萱瑞堂里宁静安详,清香缭绕。 程静漪正坐在窗前,同小姑子陶尔宜在一处,看她临帖子。尔宜婚事近了,府里为了她婚事颇有些忙碌,她却反而静下心来。静漪一早进门就听尔宜在说这些日子颇喜欢大米和赵子昂的字,早饭之后,陶夫人一走,尔宜便翻找出来这两位的字帖在研习。 静漪素来不喜赵子昂。尔宜说要临他的帖,她就皱眉。 陶老夫人笑着说,这大半是因为赵子昂一生富贵,养的字性情过于圆润油滑的缘故,不如大米字潇洒。 静漪笑笑,说,也有些看不得他后来仕元,于节有亏。其实字还是好的。可见字如其人,有时也未必准。 陶老夫人看了她,笑而不语。 尔宜听了,果真留了大米的字来临。 静漪坐在一旁看她临帖。 尔宜的字其实颇耐看,虽称不上十分的好,十多年的功底,毕竟是在的。且陶家兄妹的字,简直不必从外面学,陶骧字从曾祖,更是见风骨……她倒很少见他写东西。偶尔看一眼他留在批文上的小字,一笔一划的,公正严谨中不失潇洒,非常好看。 “漪儿,漪儿?”陶老夫人叫静漪。 静漪忙抬头,“奶奶?” 陶老夫人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了?一早上就见你坐这儿发呆了。” 静漪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哦,我看这字看的出神了。奶奶说什么了?” 陶老夫人笑吟吟的,看看她,说:“正要同你聊聊天,倒看你发呆了。” 静漪转头看看外面的,今天天气好,一丝风也无。 大日头晒在地面上,越见了春天的煦暖,到了午后,恐怕是要热起来的……陶骧一早走的时候,也说这天气好的很;他们挥师西进,出发的时间是午后呢……静漪低头看看怀表,才早上九点钟。 “我看你这两日精神就不大好。日常的睡眠很有点问题。总吃药也不见好些么。”陶老夫人抚弄着袖猴。 袖猴忽然吱吱叫着,从她怀里挣脱,跑到静漪身边来,爬上她肩头,坐下来对着老夫人。 静漪转脸看它时,笑着说:“偶尔睡不踏实……” 尔宜正临帖,听到这儿无意中插了一句嘴:“昨儿七哥不是回来了么,他回来你还能睡踏实就怪了。” 静漪顿时窘了,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似的。 尔宜见静漪瞬间红了脸,诧异地问:“七嫂,你脸红什么?” “哪有。”静漪抬手掩了一下。 “没有?奶奶你看有没有,七嫂脸红的跟什么似的……”尔宜笑着放下笔,过来坐在奶奶身边,“我是说,七哥最难伺候,他一回来,上上下下都不得安生。以前母亲气急了就骂他,说难怪他亲妈都要早走些年,有这样的活宝贝在跟前儿杵着,不气死也得气活过来!” “又胡说了。”陶老夫人微笑着,摩挲着孙女柔腻的颈子。隔一会儿,竟是叹了口气。 “奶奶,怎么了?”尔宜问,“担心了?” “没有。”陶老夫人坐直了,“来,你们两个,陪我出去走走。” 静漪忙过来,同尔宜一边一个,扶了陶老夫人的手,走出了上房。 往日陶老夫人早起出来散散步,都只是在前院,今日出门却往后转,走的颇有点远。萱瑞堂的后花园挺大,这时节又正是各色的花开的盛的时候,花木葱茏,挤挤挨挨的,很是热闹繁华的样子。 金萱拿了厚实的垫子,摆在了湖心亭的座椅上。 陶老夫人坐下,看着湖边的雪白梨花。手里的佛珠慢慢的转动着,好半晌才说:“骧哥儿去年生日的时候,还说萱瑞堂的梨子好吃的很。不知道为什么,比别处的就是好些。什川送来的梨他也不怎么喜欢。” “七哥不太喜欢吃梨子。”尔宜小声说。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二) 静漪在陶老夫人身边坐了,仰望着梨花。 陶骧是不爱吃梨子。 去秋从什川送来的梨,说是古树上结的果,小是小了些,难得是皮薄肉厚,核儿都很小……她却是喜欢的。送到琅园里来的,都被她吃了。她只是说了句好吃,隔天又送来两大筐。那日陶骧是在家里,见她对着两大筐梨子发愁,却说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至于为了这也费心么……吃不完,又实在觉得那梨子好,她想了好多法子,不想浪费。后来还是张妈想了个好法子,放到后院地窖里去。春节拿出来的时候,还新鲜着呢。张妈是很有点办法的。她爱吃葡萄,夏天张妈便从园子里剪下葡萄来,连着藤放到缸里去封好,冬天取出来,脸叶子都是绿油油的,新鲜好吃的很呢。 陶骧看了问这是哪来的招儿。张妈不语,陶骧也就不问了。后来不知是张妈有意还是无意,倒是提过,二太太很会操持家事,日常生活,就有些小妙招儿,学一两样,终生受用无穷……静漪舒了口气。 早上陶骧走了,她送他出门之后,张妈悄声同她说,七少爷要她随着少奶奶去德意志……她当真是没有料到他连这个都要替她安排的。 她带走张妈,琅园岂不是就空了? 她仰头望着梨花久了些,只觉得阳光渐渐刺目,拿着手帕一遮。 “他吃东西这么挑剔,还不都是你们母亲惯出来的?”陶老夫人不以为然地说。 尔宜笑。她看看静漪,道:“从前是母亲惯着,如今七嫂也顺着他,挑嘴的毛病是改不过来的了。” 静漪说:“这不是什么毛病吧。” 尔宜扑哧一笑,点头道:“还好七嫂看着不是。” 她笑的厉害,望着静漪。静漪不自觉都又开始脸红。 她有点恼自己。根本尔宜不过是句没什么含义的笑话……她今天是听着尔宜的话,总能听出些另外的意思来。 手帕绞在指头上,就有点用力。 都沉默下来,有好一会儿她们都不言声。仿佛都在听轻风拂动树枝,把一树树梨花摇的舞动起来。 “七哥除了这个,其他的到也没什么。一旦出了门,行军打仗,哪里能讲究的起来?风餐露宿,他不也照旧对付过来了么?细想起来,真也心疼他的很。”尔宜轻声说着,也有点出神。 静漪伏在栏杆上,望着清亮的湖水。水面上莲叶还是小小的,远了看,铜钱似的,嫩嫩的绿着,养眼。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她们说话声,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的水中,锦鲤缓缓地往这边聚拢。 老祖母极爱这些鲤鱼的,养的肥肥壮壮的。 她看着锦鲤出神——雅媚老早就说过,老祖母养了一池锦鲤,比北平家中的那一池不差……是那天她同之慎带了他们参观庆园。看到锦鲤就议论起来。他们也说了,老祖母养的锦鲤脾气也像了主人,有些着急的。此时看它们游弋在碧水之中,悠闲自在的,倒一丝儿不躁不急……她再看看同样望着水面的老祖母。 和煦温暖的目光,柔的晴光潋滟,多少年来不知她究竟有过多少像这样平和的时光,看上去自在安然。但也许是要经过无数的风浪换来的。不是没有过焦急暴躁,只不过日子有功……她稍稍动了动身子。 “老七出生的时候,我问你们祖父,老爷,给新孙起个好名儿吧。老爷就说,叫阿满吧。满满当当、满满意意、美美满满。” “好好儿的,叫了这么个名儿。现在哪儿还有人叫。倒是有一次我听父亲不留神叫他小猫。”尔宜笑。 静漪着花蕊飘落在水上。 锦鲤从水中浮游而上,张口吞呷。 “那是因为出生时候他弱小,亲娘又没了,吃谁的奶都不行,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到如今我看着他还有些恍惚,不太信也有那样的时候……你们祖父看了他,说一只手都能托住呢。”陶老夫人接过金萱给她点上的水烟。侧脸问了句“老姑太太怎么这会子还没来,去问问是不是又不舒坦”。 “哪里有那么小。”尔宜骇笑。 “你还不要笑,果真就是那么大小。你们父亲,看他是那样的一个人,对老七倒是真心疼。有一日老七又没气儿了,他刚好从外头回来。都说是没的治了,他不信,总说老七命不该绝,硬是逼着大夫灌药,停了好几个时辰,老七又喘气儿了,算是捡回一条命来……所以你父亲打那时候起,回来必问,小猫还有气儿么?听着说还好,就多吃一碗干饭;要是不好,饭也就吃不下了。”陶老夫人轻声说。 “七哥挺争气的,奶奶,您瞧他现在的模样,不怕不能一巴掌拍死一匹狼。”尔宜见祖母说着,有些难过的意思,忙往回兜。她看看静漪,本想让静漪帮腔,不料静漪是听的入了神。 “是哦,过了最凶的那几个月,跟吹气儿似的,一日比一日好。你们祖父说,越是这样,越不能娇养。他总把老七带在身边儿。老七今日的这脾气性格,生生也是你们祖父给纵容出来的……”陶老夫人抽了口烟,想到什么,摇了摇头,沉默下来。 半晌沉默,她们各怀心思,都不出声了。 金萱和陈妈一同回来的,带了茶点来。 陶老夫人一行说着刚用完了早点又来,一行示意静漪和尔宜去用一点。静漪过去,给她倒了杯茶,听着金萱说打电话去萝蕤堂了,大姑奶奶早起又有些犯晕,说就不来了。 陶老夫人听了,未免又添一重心事。沉吟片刻,说:“再等一等的,我看看她去。” 说着她见静漪和尔宜也都不自在,又笑笑,要她们不必如此。 “这老太太这两年总嚷嚷着过了今日没有明日,晕一会子说不准就硬硬朗朗儿的又过来玩了。”她说着,喝口茶,笑微微的。 静漪看她虽是笑着,眼里却总有点郁郁之色。 “奶奶,七哥说话从来都算数,他这回可是说了,三个月,准回来。”尔宜深知陶老夫人心事,便说。 静漪给她也倒了茶。 “三个月?我看未必能成。”陶老夫人说着,招手让金萱过来,要了鱼食。伸手捻了一点点,扔下去,引的锦鲤过来,争相取食。 静漪还站着呢,尔宜以为她只顾了看鱼,让她坐下来。 “路途是遥远了些。”静漪轻声说。这仗要怎么打,她没有概念。但是也听逄敦煌说了些。逄敦煌对战局的把握,总比她要清楚。况且她每日只看着地图,也能明白这么远的距离,单单过去,已是人困马乏,叛军可是以逸待劳……她想着,心尖儿就有点发颤的意思。下意识的,她按了下胸口。 “七哥昨晚回来,从奶奶这里回去之前还跟我说了会子话。”尔宜捻了块松瓤糕,“说若是我出门子的时候,他赶不回来,还有二哥。但他是想送我去广西的。” 静漪低了头,听陶老夫人说:“哥哥们哪个送你去都好的。瞧你母亲给你准备的嫁妆,又是飞机又是火车,火车得一个专列,真是要让白家接亲也麻烦。” 尔宜笑着说:“又不是我的主意,非说是规矩管着,又说轮到我,比大姐当年还是不成,更别说同七嫂比。若要我拿主意,我必得说越俭省越好,一张支票给我,带上我的衣裳就可以了。” 静漪听了笑笑的。 陶骧昨晚跟她也说过的,也许她走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大姐这几天也该到了。总说我出嫁前要回来住一阵子的。”尔宜说。 陶老夫人微笑点头。 “能住一阵子吧?”静漪问。是上个礼拜接到的尔安家书。静漪猜或许是因为公公最近身体不适,尔安有些担心。 “也不能太久。姐夫忙,孩子们上学,离开久了她如何放心?咱们大姐,那可是必须什么都牢牢抓在手心里,一丝儿一毫儿都不能错了的人。”尔宜笑着取笑长姐。 倒是形容的很是,静漪微笑不语。 一时银萱来园子里,说前面有电话来找八小姐,尔宜起身回去接电话了。静漪看时候也不早,老祖母在外头坐的久了些,也该回屋歇着了。她轻声提醒,陶老夫人也就顺从她。 静漪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轻手轻脚地走着。 “静漪,和老七商议过了吧?”陶老夫人问道。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三) 语气淡淡的,很柔和温煦。 此处太阳也好,静漪正觉得一身暖意,听到老太太问她,她沉默片刻,才说:“商议过了的。” 陶老夫人点着头,说:“老七昨儿晚上探过我的口气。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奶奶……”静漪心里发紧。老祖母同她讲话,总是和颜悦色的,就是在此刻,也是和颜悦色的,可她觉得异常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只隔了一层窗户纸,就要捅破了…… “你们成亲也这么久了,若你还是坚持着这么个念想儿,老七也同意你去。那就去吧。这毕竟是你们小夫妻的日子。”陶老夫人说。 静漪站下了。 陶老夫人说:“我也看出来,这两年,老七是有些不像话的地方。不过还是那个话,这是你们小夫妻的事。总得是你们自个儿瞧着办的好,旁人再说什么,就算是上人教导,都是隔靴搔痒。” “没有的,奶奶,牧之他……”她低了声,“并没什么的。” 陶老夫人拍了拍静漪的脸蛋儿,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还是维护他的。有委屈你也不肯说的。” “没有的事,奶奶,并不是为了这个。”静漪抬头,想着再往下说,总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便也住了口。 “这事细细操办。既然老七包揽下来,你就安心吧……我刚刚想着,从前骏儿、阿驷他们出去读书,总是一去几年。往返时日太久,总共那些假期,没的都折腾在路上了。我倒也知道这里面的不易。盼着你早日学成归来,但愿到时候,你还能看着我。” 静漪呆站在树荫下。 陶老夫人说完了这些话,也不管静漪怎样,抬了手,金萱先扶着她去了。 静漪也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尔宜回来叫她:“七嫂,你只管站在那树影子下头做什么,快些回来吧。” 静漪看看,尔宜牵着麒麟儿,正对她招手呢。 麒麟儿叫她:“小婶,快来。” 她答应着,说:“来了。” 麒麟儿跟着尔宜欢欢快快地跑开了,姑侄俩不知要去玩什么,一路咕咕唧唧地笑着说着。静漪边走,边听着他们的笑声,这静谧的花园子里,仿佛这是唯一能将空气搅的活泛的响动。 “小姐,”秋薇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到这时忍不住开口。静漪回头看她。秋薇一脸欲言又止。静漪就皱了眉,说了句“如今怎么就生了这吞吞吐吐的毛病出来,有话就说”。说着就等秋薇下文。秋薇说:“小姐,真不去送送姑爷么?” “他不让我们送的。”静漪轻声说。 是陶家的老规矩,出征不让女人送的。昨晚要不是她惹事,他也未必肯回来交待那几句的。这下连老祖母都点了头……他说话还真是有用。说一句,比她抗争许久还有用。 “话是这么说……是怕出征前婆婆妈妈起来,士气不扬吧。可是,嘴上说不想,未必真的不想。再说小姐你要是这就决定了走,姑爷说三个月准回来。回不来的话,岂不是小姐走之前都见不着姑爷?小姐细想想……小姐?”秋薇见静漪原本是想说话的,忽然目光一转,不出声了,便跟着抬眼去看,果不其然看到前面院门口,大少奶奶带着她的丫头小柏刚刚走过来,也已经看到了她们主仆,远远的便抬手摇了摇帕子,算作打招呼。秋薇看着一身红梅色裙褂的符黎贞,“大少奶奶近些日子气色真好的很。难为她,不是亲妹子还住院呢吗……” 静漪眼风扫过来,颇有些严厉,秋薇住了声,竟还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静漪未免有些恼火,故此点了点脚下,意思是让秋薇在这里别动。秋薇素来知道她脾气的,这就表示她刚刚说的话,她不爱听了。秋薇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望着静漪向符氏走去…… “大嫂过来了。”静漪微笑着问候。 符黎贞看了看她身后,问:“七妹见了麟儿没?我仿佛听着声儿在这呢。” “八妹带着麟儿呢。”静漪说着,看了符黎贞。秋薇说的也没错,符氏气色是不错的,甚少穿这么鲜亮的颜色,很是受看。 符氏见静漪打量自己,微微笑着,问:“今年也没能去什川看梨花。七妹去了,花开的还好?” “好的很。大嫂若是惦着,不如同大哥也去住两日。那里又清静,又美丽。我是十分喜欢的。”静漪同符氏并排走着。 “今春沙尘起的格外多些,我极厌弃这样的天气,懒怠出门。辔之倒是想去的,或者过两日再去也未可知……辔之说这个时候去看梨花,意思有些不太好。我想想也是,不去也罢了。”符氏轻声地说着。 静漪走在符氏身旁,只听着她声音柔柔的,脚步声极轻细,可是没的让人从心底生出一丝丝的凉意。 “所有的花里,我大概最不喜的就是梨花。梨与离谐音么……”符氏说。 “大嫂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好久以前在大嫂那里看过几张相片子,二小姐在梨花下的留影,很是美丽呢。二小姐近来身体可好?”静漪微微笑着,问道。 符氏点头,道:“才好些。我原是想着让她在医院多住些日子,她却不肯。医生让她静养,我们家里却颇嘈杂,只好另寻了个僻静所在。方便她往返医院。在天水,毕竟太远了些。她确是想着什川的梨花的……花下留影的时候,我便说不好。可她偏喜欢,留就留了。” 静漪听了,便说:“大嫂竟也迷信。会必有离。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符氏望了静漪,大约是没有想到静漪会这么讲,半晌才点了点头,说:“七妹说的是。世皆无常,会必有离……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也是顺着大嫂的话说,大嫂竟说的越发颓废了。”静漪见符氏脸上略有凄容,似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也有点不安。倒是符氏转的快些,借着打发了小柏去找麒麟儿,与静漪往陶老夫人房里去,“怎么不见秋薇跟着来?” 静漪笑笑,说:“那丫头有时聒噪的很。” “我看着秋薇倒好的很。一日也大似一日了,七妹怕是要给她挑个好人家了。七弟身边的人就有不少好的呢。”符黎贞说。 静漪却说:“她还小,再等等的吧。” “七妹舍不得秋薇,也得替她多筹谋。”符黎贞微笑着说。她看了静漪。静漪被她这样一看,顿觉许是自己身上哪儿不妥当,也跟着看看。符黎贞却说:“没什么不妥。我就是听了个大概,说七妹许是要出洋的了。这一去得些时日吧?咱们相处这三两年,感情是十分的好,七妹这一走,我单单想想,便十分舍不得了。” 静漪不语。 符氏伸手拉了她的手,轻轻握着。 “我真有些羡慕你。也佩服你,说走便真的能舍下这一切就走了。”符黎贞黑黑的瞳仁闪过光彩,转瞬即逝。她听见麒麟儿在叫她,转头去看,“只是我是不能够这样做的了……” 静漪站在一边看着她招手让麒麟儿过来。果然麒麟儿拎了一把的梨花往这边来,跑的极快,扑进他母亲的怀里去,母子俩一处笑着,远远的跟着来的是尔宜……她的目光驻在那把梨花上,象牙色的梨花,好看还是好看的,可就那么在麒麟儿手中摇着,在她眼前晃的让她心烦意乱。 尔宜走近了,见静漪看着麒麟儿母子一言不发,正要问她话,就见静漪提了下裙子,转身便下了台阶往外走。 “七嫂!”尔宜对着她的背影叫。 “让她去吧。”符氏牵着麒麟儿的手,也望着静漪离去,淡淡地说:“这一程山高水远,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得着?” 尔宜听了这话,不禁一呆。回过神来,见符氏已经带着麒麟儿进了屋,再看看静漪,也已经快走出了院门…… 静漪出了院门没几步,秋薇就跟了上来。静漪也不说话,走的越来越快。秋薇看她是要出门的意思,也不多嘴了。 静漪越走,倒镇定了些。出门前等车子来的工夫,她用门上的电话先拨了司令部总机,开口要三号线。 总机转接电话花的时间有点久。 车子已经在等她,她却在等着电话接通。 终于有人接了电话,她一听那声音,愣住了。 ———————— 亲爱的大家: 那什么今天就一更,无节操无下限耍赖食言一回,明天补。 抱歉,今天拖延症犯了只写了这点儿。 明天恢复早上老时间更新。明、后天都是2更。 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周末。晚安。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四) 电话里的声音与陶骧极似,但更低沉浑厚,也听得出些许温和慈爱,却是陶盛川。 静漪握着听筒,没想到电话是公公接的,一时之间哽住,说不出话来。 “是静漪么?”陶盛川得到肯定答复,便问静漪这个时候,找老七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情,父亲。”静漪拿起帕子来,按了下额头。也许是在司令部的缘故,公公的说话声比平日里显得更严肃些,这让她心里打鼓。而陶骧没能接电话,想必已经离开了……话筒那端静默片刻,她听到公公说:“静漪,老七已经出发了。” 静漪说:“是,我知道了……您先挂电话吧,父亲。” 静漪觉得窘。但是从公公的声音里,听不出责怪来,也许他并不认为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等一等。”陶盛川说。静漪握着听筒,“静漪在家里稍等,我派史全送你过去。老七或许还没有走。” “不用了……父亲!”静漪只听着听筒里咔嚓一声,电话已然切断。她握着听筒站在门房里,拿着手帕擦耳朵。 秋薇见状忙问她如何了。 静漪看看她,摇头。司机老张已经在门外候着,她让秋薇去告诉张伯把车子开回去,自己坐在门房里闭目定神。门房不明就里,赶紧给她上了茶。秋薇打发了老张,回来陪着她在门房里等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到外面急刹车的声响。静漪刚刚起身,陶盛川的随从史全已经站在门房里给她行礼。 “史全奉命前来接七少奶奶。七少奶奶请。” 这史全一直跟着陶盛川的。陶盛川卸任西北军司令,他依旧作为老帅的随从不离左右,如今也脱了军装侍奉老帅,举止言行却还没脱了军人作风。 静漪跟着上了车,才问史全现在是去哪。她们乘坐的吉普车后面还跟着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一行看上去就不太显眼。 史全边发动车子,边说:“去苦水的二号军用机场。” 静漪意外。 史全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的神色,说:“老帅已经与夫人通过电话。夫人知悉此事,并不反对。” 静漪点头。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就这么出来了,没跟内宅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去向。认真追究起来,这行为在上人们眼里,就是目无尊长。 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出来了,这些细处,都没有来得及想到。 静漪还想再问史全,忍了忍,没问出口。她已经猜出这是陶骧想要在大部队进疆之前先行抵达。他的本意恐怕是想让人猜不到他的行踪。她这么一来,恐怕恰好是要暴露他的意图了。最要紧的是,他这样先行进疆,得是冒了多大的险…… 她不禁冒了一头冷汗。 “史副官,我们还是回去。”她说。 她到此时更觉得自己莽撞,或许会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史全说:“二号机场对外头的说法,是还在修建当中。飞行大队都在一号机场集结待命,上下的眼睛都盯着那边,不会有人想到这里。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静漪沉默。 “老帅起先也同少奶奶一样的担心。不过七少自有主张,老帅是不便干涉的。”史全说着微笑了,“老帅又不能说什么。等七少出发之后,他就要到司令部看看情况。” 静漪点头。 或许她打电话上去的时候,就有人及时通报了公公。史全会同她说这些,恐怕也是公公的意思……静漪想着,便觉得心头一暖。公公陶盛川素有西北王的盛誉,平时严肃惯了的,对她却总有那么一二分的纵容。对陶骧更是有点特别,虽然父子俩平时常有些不对付。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大事小事上的相互谅解和支持…… 静漪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黄土路上颠簸,随着车子在路面疾驰扬起阵阵沙土,车厢里充斥着浓重的尘土味道。风也凉了,静漪忍不住咳嗽起来。秋薇虽担心她,却因出来的匆忙,此时当真无计可施。静漪眼望着前方光秃秃的山间开出来的宽阔土路上,除了向前奔跑的他们,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到……她的心里也空荡荡起来。 待远远看到机场模糊的影子,她的精神才一振。似乎已经看到停机坪上的飞机了。 不想他们在第一道哨卡处便被拦截下来,卫兵看过他们的派司,却不肯放行。理由是这并不是陶骧陶司令的手谕。而这里没有陶司令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即便是老帅,即便来人是司令太太。 史全气结。可规矩定的这么死,陶骧的军法又执行甚严,底下人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乱纪行为,他也无可奈何。 静漪听着他们交涉,心知史全也无计可施。 已经到了这里,陶骧仿佛近在咫尺,她却见不到他……想跟他在出征前再说句保重,说句等他平安归来的,竟然实现不了。她真有些后悔昨晚没有和他好好说话,而今早也没有同他好好道别。 “小姐,飞机。”秋薇叫她。 她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忙开了车门,踩在踏板上便抬头仰望,有一架飞机刚好起飞——深蓝色的机身上漆着大大的nw001的字样,正从跑道上迅速拉升起来……她抬起手臂来,对着那架飞机的方向,挥了挥手。 直到那架飞机消失在云端,她才从踏板上下来。 哨卡上的卫兵和与卫兵站在一处的史全,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特别。 静漪定定神,若无其事地对史全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去吧。” “对不住,七少奶奶,司令军令如山,恕在下不敢私自做主。”说话的是个小少尉,看样子是这个哨卡的小头目。跟静漪开口说话前,先敬了个礼,话说着,脸就泛了红。 静漪微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原本就该如此的。”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有卫兵喊道:“飞机返航了。” 静漪怔了下,仰头去看。 她看不清机身上的编码,可直觉这就是刚刚起飞的那架飞机。 她心跳急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脚下一时是挪动不了的,只好仰头往飞机飞来的方向望着——飞机近了,果然是nw001——她的目光跟随着飞机低空飞行,在掠过他们上空时,像刮起了巨大的风,将她的衣裙卷了起来。 她抬手对着飞机挥了挥。 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这架在她头顶低空划过的飞机,但是她相信此时陶骧是能看到她的。于是她又挥了挥手臂……飞机在再次掠过她头顶时,果断拉高,向西方飞去。那飞机竟像是飞的十分愉快的鸟儿,展开的翅膀在空中上下摇摆,又像是与地面上的人挥手告别了……飞机渐渐远去、没入云端,它所带来的巨大气流也终于消失,四周的一切都静下来。 静漪看着明净的天空,好久,才转身上车。 刚刚坐下,两行清泪便滚滚地从眼中落下来。 秋薇忙给她递上手帕,“小姐……” 静漪擦着眼睛,摇头道:“别怕,我不是哭。” 她的确不是在哭。只因为盯了天空太久,简直忘了眨眼……可是这样一来,眼睛越眨,眼泪就越多,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滚落,之都止不住。 她索性将手帕按在眼上。 耳边依旧是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似乎那因其而生的大风也还在刮,心也像是被那风吹了起来,悬在半空中……她以为她来送他,心就会安定些,然而并没有。她的心反倒更加地不安起来。 她尽量地控制住这一丝丝在扩大的不安。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沙。满天飞舞的黄沙帐子似的密密地围住了车子,不过午后一点,外面却像是黄昏。车灯开了,仍然照不了多远,史全开车就比来时要慢的多,几乎是一步三挪。 静漪低头,忽然发现手上的婚戒没有了。 秋薇也发觉,替她在座椅和地垫上找着,半天都没有看到戒子的踪迹。秋薇先就叹了口气,说:“这下可是落的远了……找不回来可怎么办?” 静漪看着空空的手指,攥了手。 “不过是个象征,找不回来,也便找不回来了。”她轻声说着,将手缩进衣袋中去。虽是这么说,一旦意识到,手指还是觉得空了……她抬手拨了拨帘子,看看外面,黄沙帘幕中的街景很眼熟,她想把话题岔开,问道:“这是哪儿?” “前面就是铜狮子胡同了。”史全回答道。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五) 静漪心里说了句难怪这么眼熟。 她来七号,总是晚间,日间看到,却仿佛是另一个样子似的。此时又被黄沙罩着,尤其像是蒙了一层纱,这一处竟越发显得神秘莫测起来……她刚要放下纱帘,就看到一架马车从车边过去。铃声清脆悦耳,漫天黄沙中,马车跑的比汽车还要快些似的。她觉得好奇,却也看不太清楚马车的样子,只看到青色的马车上有七彩的装饰,很是美丽。 “是符家的马车。”秋薇忍不住道。 静漪转过头来,问:“你怎么知道?” “符家的车各色。”秋薇迅速地说,瞥了一眼超过汽车去的马车,“而且那两匹马很好认,一黑一灰。那灰的更各色,站在那儿若是不动,还以为是陶土马呢。” 静漪嗯了一声。 “那是挺各色的。”她说着,手攥的更紧些。眼望着前方,那马车放慢了速度,原来是拐进了一条巷子里……“符家在这一头还有宅邸?”她自言自语的。 秋薇没言声。汽车从铜狮子巷口经过,静漪看着那深邃的巷子,一眼望不到底,一口气闷在胸口,顿时不自在起来…… 过了青玉桥,静漪在家门口下了车。回身谢过史全,吩咐他早些回司令部复命。等史全带着人离开,静漪还站在门前。 沙尘随着大风刮的她得眯着眼睛。 眼睛许是进了沙砾,有点疼,她只好拿帕子遮了前额。 门上有仆人赶紧来送了油纸伞,秋薇替她遮了,进了大门待要往里走,听见车响,她们略一住,车停了,下车的是姑奶奶陶因润和陶因清。静漪又回转来问安。 陶因润姐妹看她眼睛鼻子都红红的,都诧异的很。 陶因润还没开口,陶因清先问道:“静漪啊,我可听说你预备好了出洋读书了,这事儿确实么?” 静漪正低头走着,听见姑奶奶问话,她抬眼看了她。 陶因清眼中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气,这神气刺的她胸口那点不自在扩大了些,她轻声说:“确实呢,姑奶奶。牧之应了我了。” · · 静漪去德国念书的事,磕磕碰碰中终于尘埃落定。到了四月里,她也就该开始准备出国了。此间除却陶家勉强统一了意见,在程家她的决定遭到了更强烈的反对。静漪常想,若不是因为此地遥远,嫡母杜氏甚至能亲自上门来劝阻她成行……或许陶骧给父母亲和三哥的信件才是至关重要的,总之他留下的信寄出之后,父亲终于也松了口。 是静漪生辰前两日,陶尔安同许雅媚一道自南京返回兰州。家里原本就因准备尔宜婚事而渐渐弥漫的喜气,又添了几分热闹。只因为陶骧还在新疆,进疆后打了两场漂亮的战役之后,便陷入泥潭一般,战局步履维艰,家中一应的喜庆热闹气氛,因此都有些刻意压制的意思,总也欢快不起来。 静漪就尤其如此。 留洋事成、生辰临近,都不能让她轻松和快活。 许雅媚因记得静漪的生辰,这一日早早就起来,亲手给静漪做了碗寿面,端着来琅园给静漪拜寿。 静漪正在书房里看前一日的报纸,雅媚带着瑟瑟来,瑟瑟还真的给她依照古礼磕头。静漪忙把瑟瑟扶起来,同她们母女说了会儿话,一起吃了面。 陶老夫人和陶夫人因为她生日,头一天就准了她今日只管自由活动,不必一早过去请安。也因了这是她要出洋前的最后一个生日,陶老夫人拿主意,决定给她好好庆一庆生日。晚上在家里要小宴一番的。 雅媚颇舍不得静漪,吃过寿面,和静漪带着瑟瑟在一处聊天,未免唏嘘着问她:“真决定要去了吗?” 静漪听了心酸,勉强笑道:“二嫂,你看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就别动摇军心了好么?” 雅媚望了她,叹口气道:“早也料不到会这样。别怪母亲她们想不通,就是我也想不到老七竟会同意你走。连我在那么远的地方,都知道家里商议给老七讨小的事儿……” 雅媚拍拍瑟瑟的小屁股,让瑟瑟去跟白狮玩去。 瑟瑟一走开,雅媚继续道:“这两年老七偶尔去南京,我也让御之试探过他的口风。老七的心思没在这上头的。可是你一走,你让他如何是好?他身边总要有人。” “二嫂……”静漪看了雅媚,雅媚言之切切,是真为她着想的。 “我也难十分地劝你。就盼着你能回心转意罢了。你是聪明人,不要我多讲的。”雅媚也怕将话说拧了,见静漪出神,拍拍她的手。听着下面站着的虎妞儿说“大少奶奶带麒麟少爷来了”,雅媚看了静漪,“大嫂来了,高兴些的。” 静漪果然微笑,说:“当然是高兴的。” 雅媚看她,清了清喉咙,倒开着玩笑说:“我看未必。老七不在家,你这生日闹的也不十分有趣吧?他年年想着新花样儿给你闹闹生日的。忘了那年你生日,在南京,他那上天入地的闹法儿,后来都知道是七少奶奶同他上天的,那份儿招人羡慕,都快成了嫉恨了……” 静漪听了只是笑。 那一天么……想起那一天来,耳边似乎还有呼呼的风声,心还是会剧烈地跳动。 她定了定心,见符黎贞站在那里看着麒麟儿同瑟瑟与白狮玩,想着符黎贞的洁癖,总不喜麒麟儿与白狮亲密玩耍的,忙起身同雅媚一道迎出去。边叫着大嫂,边看到符氏转脸对着她们微笑。一时见到在一处的瑟瑟和麒麟儿,瑟瑟虽是小一岁的妹妹,个头倒比麒麟儿还要高了……静漪微笑着说:“大嫂快里面请。” “来给七妹拜寿的。二妹也在?”符氏笑着问。 她拍手叫麒麟儿过来,说麒麟快来进屋给小婶磕头拜寿的。 静漪听了忙拦着,说不过是个不值当挂在嘴上的生日千万别隆重起来。 符氏听她如此说,倒也不强着来。麒麟儿倒也规规矩矩地给静漪鞠躬,说:“爹爹说了,见了小婶要正经给小婶拜寿的。爹爹说他不能过来,也替他祝小婶生辰快乐。爹爹有寿礼给小婶婶的……小柏姐姐?” 麒麟儿下巴一扬,对着小柏示意。 静漪见小柏怀里抱着好几样东西,心知这是陶骏夫妇送她的寿礼了,忙让秋薇接了,请她们进屋坐,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大嫂,二嫂,快些坐。” 她一行让张妈上茶,一行道着谢。当着符黎贞的面,将礼物打开来——陶骏送了一枚田黄印章,符氏则是一幅绣图。都是自制的。静漪看了那印章,很是精雕细琢,清丽而又合宜;绣图是湘绣的手法,图案是莲叶鲤鱼,湖水绿的底子,精巧的配色,栩栩如生……静漪看了十分喜欢,再三道谢。 “险些忘了七妹的生辰,我连夜赶出来的。不嫌弃就是了。”符氏微笑。 静漪看她笑容恬淡,也笑着点头。 “大嫂还是心疼七妹,怎么我生辰,从来不见大嫂记得亲手做了什么送我。”雅媚故意地说。 “你要是稀罕,改日你生辰,我照旧送你。”符氏笑着说。 “我也要这样的。”雅媚拿了那湘绣在手上。 “好。”符氏答应的干脆。 静漪因见礼物里还有一样,正要打开,听符氏说:“这个是我们弥贞送的。我赶着绣出来,她瞧着了。” 静漪没想到符弥贞还会送她礼物,连雅媚听了也说:“二小姐都送礼了。七妹你真是好人缘儿……不如这样吧,我今儿就坐在这儿好了,管保寿礼一样样地送上门来,你接到手软,我就替你接了。” 静漪见雅媚玩笑,也笑道:“让二小姐想着,真是过意不去。”她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只白玉簪子。 静漪拿起来看了,是成色极好的玉簪。油润而有光泽,莲蓬头,并蒂的,寓意也好。 她拿在手里,雅媚看了,说:“漂亮的很。二小姐心思好,这簪子配你。” 静漪把簪子收了,笑道:“大嫂先替我谢谢二小姐吧。二小姐出院静养,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得便倒是要去看望的。” “好好儿的,过生日,不要提她了。”符黎贞笑着说,“倒是商议一下,今日该怎么替你做寿好?七弟不在家,咱们更要热闹热闹呢,省得回头他回来,倒说我们冷落你。” 静漪笑笑,说:“八妹一早揽过去的,说今儿都由她安排。我们全听她的就是了。” 符氏点着头,说:“理当好好庆祝一番。明年今日,不晓得七妹能不能回来。” 她说着,倒叹了口气。 雅媚见静漪听了这话,一时有点怔了,忙说:“就是不能回来,我们也可以寄寿礼过去的。大嫂把心放肚子里,这个小猴儿精,不会饶了咱们的荷包的。”雅媚说着,就招呼麒麟和瑟瑟进屋来。两个孩子正和白狮玩的不亦乐乎,哪里肯就进来呢?这也就罢了,刚刚进门来的陶尔宜看到,也加入其中,竟不忙着先给静漪祝寿了。 静漪看着廊下的这番热闹景象,微笑。 已经有许久,不曾感受到如此的快活和温馨了…… 到这日晚上,静漪都没有闲着。 一整日不住地有人来给她贺寿,有的她见,有的不见。原以为不过是个小生辰,不至于惊动些人的。不想来的人越来越多,陶夫人专门差了哈德广设了接待处,各处的寿仪送来,也顾不得拆了,只让专人收了送进来。各府上的听差也要打点。如此一来,就见了繁忙。 到晚间家中设宴,只有自家女眷,倒也没有什么顾忌。晚宴上大小姐尔安同尔宜一道领着头要静漪喝酒。静漪酒量这两年虽有长进,也架不住众人车轮战似的来给她敬酒。渐渐的开始心慌,竟有些过量了。 陶老夫人看着,提醒众人不要再使她喝酒了。老夫人不说还好,这一说,便有了护着的意思,陶因清偏偏又灌了静漪两大碗酒。于是等宴罢开戏时,静漪已经要倒了。 陶夫人看她是醉了,不好怪姑奶奶孟浪,只差人将静漪送到一旁歇着去,又让人去端解酒汤来。 雅媚不放心,跟着去。不一会儿,尔安也来了。雅媚坐在人事不省的静漪身边,看了尔安道:“大姐也真是的,明知她酒量不好,今儿又是她生日,谁敬酒都不能推的,还带着头儿闹她。” 尔安坐在下来,伸手摸摸静漪的额头,说:“我倒也不知她酒量还是这般不济。” 雅媚说:“这一醉,不知道要醉到什么时候才好。” “等她喝了解酒汤,会好些。”尔安看静漪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面上绯红。看了一会儿,才说:“这两年她出落的越发超逸了。” 雅媚听了,笑笑,道:“是呢。” 尔安也笑了笑,倒没再说什么。等人送来了解酒汤,和雅媚一起让静漪喝了。静漪醉了酒倒是乖,只是迷迷糊糊的。谁想到原本以为她喝了解酒汤,睡一觉就好的,竟等到堂会戏散了场,她这寿星还在那里睡大觉,怎么唤都唤不醒。 陶夫人见状,未免责怪尔安和尔宜,一头安排人送老太太们回去歇了,一头又安排人将静漪送回去。 尔安姐妹俩和雅媚跟着送静漪回到琅园。尔安姐妹等静漪睡下就走了,雅媚走的晚,还在吩咐张妈再给少奶奶炖点解酒的汤,还有明早要做点什么给她吃,就听静漪叫她二嫂。 雅媚回身,看静漪挣着坐了起来,忙让她躺下。过来看了她,笑道:“是不是早醒了?” “没有。刚刚才觉得好些。”静漪还是头晕。 雅媚笑着,说:“难为你今儿喝那么多酒。” “嗯。”静漪点着头。 “小姐,阿图回来了。”秋薇从外面进来说。她有点激动,声音就尖细了些。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六) 静漪酒没醒,反应就迟钝些。倒是雅媚唷了一声,说:“阿图这个时候回来了?秋薇,让他上来。静漪,出去看看。一定是老七让阿图回来的。” 静漪下床,身子稍稍摇晃了下。 看看自己身上还妥当,跟雅媚走出去。 一看到图虎翼,她就愣住了——图虎翼胳膊吊着,是受了伤的。但是微笑着,给她敬礼,说:“少奶奶,万幸赶得及给少奶奶祝贺生辰。” 静漪看着他,反应过来就先说了谢谢,问道:“怎么受伤了?严重么?” 图虎翼晃了晃手臂,不在意地笑道:“不严重。就是军医包扎手法太差劲了而已。少奶奶,这是七少给您的信。还有这个。” 静漪将信接了,看图虎翼让人把一个草草包着的木头盒子送上来。她摸了摸盒子。木头有点粗糙,看上去倒是整块的木头砍去了首尾,草草凿就的。打开来,里面是一块石头。黄褐色的,在灯下有闪闪烁烁的细小的光。 “这是风凌石。雅丹地貌多出这样的石头。我们经过黑沙漠,少爷发现这块石头形状好看,让人收了的……我也看不出是什么形状,少爷只说让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祝寿。”图虎翼笑嘻嘻的。 静漪看看他。 出去这许久,图虎翼又黑又瘦,仿佛被风干了似的。 她喉咙有点干涩,问道:“怎么都走到黑沙漠去了?”她也看地图的,进疆的路线有很多条,要经过黑沙漠的路是最难走的。她不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凶险,只看到图虎翼都受伤了……她清了清喉咙,“阿图,去休息吧。明儿过来,我再问你的。” “是,少奶奶。我还得去看看伤员安置的怎样了。少爷嫌我受伤碍事,派我押送重伤伤员和俘虏回来的。我把这事情交接完毕,也得马上返回。”图虎翼说完,给她敬礼,带着人离开了。 静漪拿着信,呆站了片刻,才意识到雅媚始终在她身边,但是一言不发。她转脸望着雅媚,见她正望着自己,不禁过去,伏在她肩上。雅媚也不说什么,只是抚了抚她的手臂。 “二嫂也去歇着吧。我好了的。”静漪轻声说。 雅媚听她鼻音很重,点点头。不让她送出来,走之前嘱咐张妈好好看着少奶奶。 张妈关好门回来,见静漪已经不在客厅里,看到月儿和秋薇还在,问道:“怎么不上去看着少奶奶?” 月儿和秋薇都摇头,道:“不让我们跟着。” 张妈叹口气,见她们两个守着那个木头盒子,赶她们快去睡觉,自己倒也看了一眼,正要拿红绸子盖上,听得月儿问秋薇:“秋薇姐姐,那石头好看么?为什么七少爷要千里迢迢的送这么个礼物回来?” “不好看。”秋薇立即回答。 张妈忍不住说:“你们知道什么,这木头是胡杨木。石头是风凌石。都是万古不化的好东西。” 她说着,那木盒子盖好。见秋薇还愣着,赶她上去守着静漪。 秋薇笑嘻嘻地对张妈做鬼脸儿,说:“张妈还急了,不就是说了句不好看么……我上去、我这就去……” 张妈也忍不住笑了,说:“你可知道,胡杨在西北是什么样的神木?胡杨‘生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化’……”她边笑着,边转身,逐一地关着厅里的灯,又招呼月儿,一同去下房睡了。 秋薇跑上楼去,看着白狮卧在静漪卧室门口的毯子上,往里一看,果然静漪在里头坐着呢。见她来了,静漪看看她,才放下手中的信。 秋薇给静漪倒了杯茶,端过去问道:“姑爷信上写什么了?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静漪摇摇头,说:“也没什么。” 她是出了一会儿神。 秋薇看她这样子,倒在她脚边坐了,又想起来张妈刚刚的话,转述了一遍。她自顾自地说着,没听到静漪有回应,抬头看时,静漪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 睡着了,手里的信便散落。 其实只有薄薄的一张信笺纸。信上短短的几行字,像是匆匆写就的,有点缭乱……秋薇没敢看内容,将信捡起来收好。 · · 翌日,静漪清醒了,因陶盛川近日身体欠安,正在家中静养。早起她便先去上房给陶盛川夫妇请安。一早尔安姐妹都在这里陪着了。静漪见到公婆,说起陶骧派人回来探望一事,得知陶骧同样有信给父母亲。 陶夫人见静漪脸色苍白,知道是宿醉的缘故,特别嘱咐跟着的人好好照料她。 近日因为她要出洋的缘故,陶夫人总是对她格外有些严厉。静漪被她软语相慰,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她细细一观察,觉得连尔安尔宜似乎对她都生出几分客气来。静漪就更觉得不知哪里不太对劲,仿佛突然同他们生分了些。 静漪略住一会儿,照例要去萱瑞堂老太太那里,告退出来,遇上陶骏一家三口。静漪问候过陶骏,正要走,被陶骏提醒道:“听说从前方送回来不少重伤员?” “是的,大哥。”静漪点头。 昨晚阿图虽然没有细说,她今早出来之前先将阿图找来问过了。前方野战医院的条件有限,不能收纳这么多的伤员,只好让空军派运输机将重伤员送回后方医治。昨天抵达的是第一批,这两日还会陆续再送到几批的。 她听着虽然只是个模糊的批次,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数,但多少也能猜到,前方的伤亡恐怕不小……她看了陶骏。陶骏既然会这么问,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他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比起她来只有更能看清状况。 陶骏对她点点头,说:“伤员这么多,恐怕前线的伤亡很大。是不是担心了?” 静漪看了他,点头。 符黎贞站在陶骏身旁,此时轻声说:“辔之,不要说这些了,七妹已经够担心了。快进去吧。” 静漪侧身让路,陶骏也没有说别的,只是又看了静漪一眼。 福顺推着轮椅先走,符黎贞牵着麒麟儿,对静漪道:“从昨晚上听说了,就有些不痛快。要叫我说,这些外面的事,同他又没有关系,且不要操心了,只是不听。七妹不要往心里去,辔之就是个爱操心的人。” 符黎贞垂下眼帘,摸摸麒麟儿的头,温柔地笑着。 麒麟儿看着静漪,小声问道:“小婶,阿图叔叔受伤了,七叔没事么?” 静漪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小年纪的孩子,竟会有这样的表情。她弯下身,对他微笑着摇头,说:“麟儿放心,七叔没事的。” 虽是这么说着,不由得想起刚刚她问阿图七少是不是一切都好时,阿图那干脆利落的回答。说是都好,让她不用惦记。回答的有些过于干脆利落,毫无漏洞,就更像是编出来要她相信的。 越是这样,她越有些疑心。 “七叔当然没事。麟儿别乱说。”符黎贞责怪麒麟儿。 “哦,”麒麟点点头,仍是看着静漪,似信非信的,“爹爹也这么说。他说七叔若是连这仗都打不赢,那可真是给陶家丢脸的。” 静漪心里一顿,微笑着道:“你七叔怎么可能打不赢?他什么仗都能打赢的。”说着,她对麒麟儿眨眨眼。 “我知道。七叔最棒了。”麒麟咧嘴笑了。 他还在换牙,笑起来就漏风。自己也知道不雅,忙抬手握了嘴吧。 “真调皮,什么都跟小婶说。以后,谁还敢在你跟前儿说什么呢?”符黎贞也笑了,看看静漪,“劝你不往心里去的话,怕也是白说说就是了。横竖七妹马上也是要走的了,这些打啊杀的,不如就交给男人们去吧,你就和八妹那样,安心预备出门好了。” 她说完,也不等静漪再说什么,拉着麒麟儿就往上房去了。 “娘,小婶要去哪?”麒麟儿费力地上台阶。这台阶抬高了些,他个子还矮。 符黎贞沉默片刻,抬头看到陶骏在等着他们母子。福顺把着轮椅,陶骏是往远处看了一眼,才又看向他们。她说:“你小婶啊,要去很远的地方呢。”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姨妈也说她以后会去很远的地方,小婶那里会像姨妈那么远么?”麒麟儿问,站下来,喘着气,看看符氏,“要很久都见不到小婶?” 符氏微笑下,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不像姨妈那么远……小婶是会回来的。怎么不进去?”最后这句话,她是问陶骏的。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七) 陶骏沉着脸,招手让儿子过去,冷淡地说:“以后不要当着麟儿说这些。” “这些都不让我说,我还能跟麟儿说什么?说别的么,不是更不合适?”符黎贞看着陶骏,微微地笑着。 两人对视着,陶骏脸色越来越难看,似要发作,忽然麒麟儿拉住了他的衣袖…… 静漪在远处站了好久,那一家三口竟是在上房门口立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上房里出来人请他们,她才转身离开。 到萱瑞堂门口,就闻到线香味。 她在门口定了定神才进去,果然进门便看到陶老夫人在磕头上香。 陶驷夫妇带着瑟瑟也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 静漪在下手站了,等陶老夫人起身。过了不一会儿,尔安姐妹也到了,悄悄儿地站在她身旁。一行人都屏声敛气,不敢打扰老祖母。 陶老夫人磕过头,双手合十,在蒲团上颇跪了些时候,才起身。 回身看了他们,她问:“怎么今儿都这么早?” 陶驷笑着说:“多少日子没捞着吃奶奶这里的早点了,特地趁早来的。” “数你嘴甜。”陶老夫人笑着,看到瑟瑟便弯腰亲了亲,牵了瑟瑟在身边,倒看了静漪,“静漪这脸色差的,可见昨晚上实在是醉大发了。都是尔宜闹的。” 尔宜委屈地说:“是大姐啦,说是……” 尔安眉一挑,也看了静漪。没笑,也没出声。 “反正不管怎么说,昨儿晚上咱们是喝痛快了,你七嫂就喝倒了。”雅媚接过话来,微笑着,“奶奶,早饭已经预备好了,这就用吧?” 陶老夫人笑着点头。 坐下来用早点,陶老夫人和瑟瑟在一处,还特地吩咐给静漪上清淡些的早点,“在陶家再久些,你也要练的酒量超群起来了。” 静漪吃着粥。老太太这话不知是不是另有含义,可听在耳中,总是有些说不出的惆怅来…… 早餐用毕,陶驷夫妇先离开。因要出门,瑟瑟又恋着静漪,他们就将瑟瑟留下来。 静漪看着瑟瑟,对老太太说:“奶奶,我想去医院探望下伤员。” 尔安和尔宜同时转过头来看她,陶老夫人抬头,望了她,问道:“你有这个心?” 静漪点头。 “也好。老七是前线指挥官,你作为他的太太,理应有所作为。后方的稳固,是对前方最大的支持。”陶老夫人说。 尔安和尔宜也看了静漪,都没有出声。 尔宜凝望了静漪好一会儿,继续逗瑟瑟玩去了。尔安却在静漪离开时也同她一起走了……尔宜从窗口看到大姐与七嫂走在一处,轻声对陶老夫人说:“奶奶,大姐会不会跟七嫂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看大姐这回回来,对七嫂意见很多的。” 陶老夫人正和瑟瑟拿了点心喂袖猴,道:“你大姐么?未必说得过你七嫂的。” 尔宜先是一愣,再琢磨下老祖母这话里的意思,不禁笑出来,道:“也是。别看七嫂老实,真动嘴说道,我们可都未必是对手。奶奶,七嫂要去探望伤员,这……” “怎么?”陶老夫人看了尔宜,“你觉得不妥?” 尔宜摇头,说:“就是没想到。从前也没见谁这么做过。七嫂时常会做出点出人意表的事情来。” 陶老夫人点了点头…… 静漪见尔安虽与她一道走出来,却不发一言,不禁脚步放地更轻些。尔安见她如此,皱眉道:“静漪,我原想着你一心出走,陶家和老七的事情,你该是什么都不管不问的了。可你还想得到要去医院探视伤员,可见老七的事你不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尔安说着话,站下了,望着静漪。 静漪轻声说:“我是他的太太,这是我分内事。” “就因为这个?”尔安两道弯弯的眉,蹙在一处,眉心拧出一个川字来。“不管为了什么,你有这个心倒是很好的。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只是我不吐不快。早两年我便疑心你怕是不打算同老七好好儿地过日子的……如今算是印证了我的话。” 尔安迈步出了萱瑞堂的院门,静漪随后也迈步出来。 尔安一回身指了门槛,说:“我今日特地跟着你出来,就是要同你说这几句话的——出洋留学是件大好事,老七既然应允你去,旁人按理来说并无置喙的余地。我在欧陆生活过几年,倒有些建议可以给你。” “谢谢大姐。”静漪说着,看着尔安。心知尔安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 果然尔安接下来说:“真替老七着想,还是早些完成学业,尽快归来的好。不然到时候,别的不说,生娃都晚了。是不是?” 尔安说着,对静漪挥挥手与她分别,扬长而去。 静漪看她走远了,才回自己住处去。 走着,宿醉导致的头痛,被尔安这一席话敲打的似乎更重了些…… …… 隔日,静漪便同雅媚一道去西北军医院探视前线送回来的伤员。 去医院的途中,雅媚对静漪说:“听御之说,老七给父亲的信里说的很明白,准你下个月启程去欧洲。阿图负伤,趁着回来养伤,负责送你出国境。” 雅媚和缓地说着,看着静漪的反应。 静漪轻声问:“父亲怎么说?” “父亲同意老七的安排。”雅媚说。 静漪转开脸。 “算起来也没有几日了。父亲都同意了,母亲也不会有意见的。等老八出了门子,你也就可以出发了。”雅媚手中一把折扇打开,扇着风。扇出来的风里有细细的香。“我得同御之一道送老八去南宁,不能送你了。” 静漪听出雅媚的伤感,点着头,没有说什么。 雅媚到下车前,也没有再说话。 西北军医院是规模仅次于省立医院的医疗机构。静漪听闻陶骧从来重视西北军的后勤保障,待她看了这所医院齐全的设施和训练有素的运营,不得不佩服陶骧的心力。但是当她看到从前线送回的伤员状况时,心情越来越沉重。 以陶骧的身份,静漪的一举一动必然备受瞩目。她还算从容,在病房里与伤员一一握手、交谈。但当她看到有几位记者在场,并且预备拍照时,及时出言阻止,希望他们不要打扰到病人。陪同她的军医院院长忙让人将记者们另作安排。 雅媚跟静漪在一起,看她耐心地同伤员们讲话。多数时候她只是倾听,偶尔向身边陪同的医生们询问。院长回答着静漪专业的提问,渐渐由礼节性的尊重,转向了专业性的交流……一间接一间地病房转下来,丝毫不见静漪露出不耐烦来。 图虎翼仍吊着胳膊,也紧随静漪身侧, 雅媚走地慢些,看图虎翼也慢了下来,她问道:“你这么紧跟着七少奶奶,有什么意图?” 图虎翼被她问的一愣,随即正色道:“保护七少奶奶安全,是我的职责。” 雅媚拿扇子敲了敲手心,看着他,点头道:“你保护的好。好让七少奶奶别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吧?” 图虎翼只是看她。 “早跟他们说了吧,别跟七少奶奶说实话?”雅媚慢慢地走着,抬眼看静漪,正站下,认真地听着一个下肢被炸没了的伤员诉说什么。她已经足够镇定,到此时也被病房里浓重的药味熏的难受。“真不知道她怎么忍的。” “七少奶奶,和七少一样,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图虎翼轻声说。 雅媚怔了怔,看他。 图虎翼脸红了下,说:“对不住,二少奶奶,我僭越。不该我说。” “不,你说的很对。”雅媚若有所思,“七少在前线还好?” 图虎翼说:“好。” “我不会对七少奶奶多嘴的,你可以信任我。”雅媚又说。 “好。”图虎翼仍然是这一个字。 雅媚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再看静漪,已经同院长一行走远了…… 静漪发觉雅媚不在身旁,四下看看找了找,雅媚远远地对她抬手示意,她点头。 “……这位是上士孙家宝。”跟在院长身旁的医生翻着手里的记录本,介绍道,“重伤。昏迷两天了。” 静漪看着这位伤员,目光刚转过来,看到病床边的家属。当她认出守在病床边的人是逄敦煌时,很意外。 逄敦煌见了她也起身,说:“家宝是麦子的哥哥。” 静漪轻声说:“原来如此……我很难过。” 逄敦煌看看她,没有出声。 院长见他们相识,带着人先走了几步。 “你马上要走,还替陶骧安抚军心。”逄敦煌说着,转了转身,“很奏效。我坐在这里能听到很多声音。大多是很好的。”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八) 静漪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该来。” 逄敦煌看了她。许是配合今日的活动,她穿的极简单。西式的猎装,咖啡色千鸟格,颈间系着嫩黄的丝巾,轻轻拂动着……他笑了下,说:“应该的。你不来,就不对了。别让他们等太久,这样也不好。”他示意院长和医生们在等她。 静漪点头离开。 逄敦煌仍然立在病床边。此时护士正在给家宝换药。尽管两名护士轻手轻脚,纱布撕开时扯着皮肉下来,昏迷中的家宝被尖锐的疼刺激,身体局部抽搐,无意识中仍发出痛苦的呻·吟……这间病房一共有八名伤员,个个重伤。有些样子颇不能看,家宝比较起来,还算是幸运的。 敦煌觉得胸闷,深吸一口气。吸进来的却又是深重的药味和血腥味。他的脸色不禁随之难看起来,也说不清为什么看着这些伤员他心情格外的糟糕。一回手抓了病床头的铁架子,狠狠地就是一握。铁架子都要被捏的变形了似的。 “逄先生。”图虎翼过来,同他打招呼。他身边的许雅媚,经过时,也打量了逄敦煌。 逄敦煌大大方方地对雅媚略一点头。这位大名鼎鼎的陶家二少奶奶,他也是认得的。雅媚微笑回礼,但未做停留。 “图副官。”逄敦煌客气地同图虎翼寒暄一番。看到他身上有伤,关心他伤情。 雅媚见他们说话,先走开了。待她走远些,图虎翼说:“逄先生如需给七少回信,我可以一道带回去。” 逄敦煌道:“好。我到时候让人送到图副官手上。” 图虎翼点头,将要离开,逄敦煌问道:“不介意的话,图副官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受的伤?” “执行侦察任务,被榴弹所伤。”图虎翼如实告之。 逄敦煌皱眉,道:“图副官是陶司令身边的人,怎么还要你去执行侦察任务?” 图虎翼沉吟片刻,道:“我主动请缨。七少知道我也想去作战部队。这点小伤没什么。出色完成任务就值了。” “多保重,图副官。”逄敦煌微笑。 “多谢逄先生。我会。”图虎翼说完便走了。 他走了,逄敦煌脸上的微笑渐渐敛了。 “少爷?”麦子从他身后冒出来,“少爷家去吧,老爷在家等着少爷呢。” “这会儿出的去么?”逄敦煌在病床边坐下来,看护士给家宝换完了药,仔细问了问情况。家宝的伤情还是没有好转,他皱了眉。 等护士走了,麦子愁眉苦脸地说:“七少奶奶要来,医院里外里的好几层卫兵,铁桶似的。我刚刚去个茅厕都被盘查半晌。” 逄敦煌抬眼看向静漪所在的方向,说:“多嘴。” 他说着,就见静漪在院长一行的陪同下,从这间病房的后门走了出去。病房里瞬间便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他听着这些声音,站起来走到窗边去透口气——楼下三五步便是荷枪的士兵,果真铁桶阵似的,一层层密密匝匝的,让人透不过起来。 他忽然间想起什么来,回身对麦子打了个榧子。 麦子跑过来,逄敦煌却又看了他,不说话了。麦子莫名其妙地挠着头,听逄敦煌说:“留这儿照顾你表哥,我过会儿就家去。” “少爷,少爷要是出门,麦子跟着去。”麦子突然对准备出门的逄敦煌说。 逄敦煌正在观察外面卫兵的动向,若是松动些,就说明程静漪一行已经离开了。 他对着麦子瞪他的大眼,浓眉一蹙,说:“胡说什么。”说着看看麦子的小身板儿。瘦瘦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流着鼻涕,还要用袖子擦一擦……他甩了条手帕给麦子,“好好儿地伺候你这表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命从黑白无常那里夺回来。这又是老爷让你看着我,怕我再上山去吧?” 麦子说:“不是的,老爷没让我看着少爷。是我觉得少爷这几天不对劲儿。少爷一不对劲儿,就是要出门。” “废话,这还不是看着我?不看着我怎么知道我不对劲儿,还不对劲儿就是要出门?”逄敦煌仍是瞪了麦子。 几句话说的麦子又眼泪汪汪起来,逄敦煌看了也觉得自己也过分,却也不知道要再怎么安慰麦子,只好抬手敲了敲麦子的前额。 麦子又笑了,擦着鼻涕眼泪地说:“少爷,我懂的。” 逄敦煌正拨开袖口看表,撇了下嘴,说:“你懂个屁。”虽是这么说着,却不真的跟麦子生气。 麦子许是无意中的话,也就说到了他心里来。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只不过眼下他必须把自己的感觉压下去,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去做…… 一间又一间病房地巡视着,静漪坚持走到了每一张病床前去。待他们结束了探视,一上午已过去。院长表示想请她到会见室休息一下,她婉言谢绝。 “辛苦了,院长。拜托您跟医院全体同仁照顾好每一位伤员。”静漪同他握手。 “我们会尽心。随时欢迎七少奶奶再来参观。”院长亲自送他们出来。 “希望不会打扰到医院正常的秩序。”静漪说。 “当然不会。七少奶奶是内行,可以给我们很多好的建议。”院长很客气,讲话依然是滴水不漏。 静漪走了两步,眼见着前方台阶下,被卫士拦在一侧的记者们,相机或架在肩上,或端在胸前,因为没有被允许拍照,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院长所在的位置。见她望过来,其中一位记者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灵机一动,也不管面前的卫士阻拦,喊道:“陶太太,能不能问您几个问题?” “少奶奶,我过去看看。”图虎翼从静漪身后跨前两步,低声道。 “没关系的。”静漪反而拦着虎翼,转脸对院长微笑道:“孙院长,可以请记者们近一些拍照吧?” 孙院长忙点头,站在静漪身旁,微笑陪同她面对蜂拥而至的记者们。雅媚站的离静漪也近,不知道静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少不得听着——静漪看了刚才那位记者,说:“请讲吧。” “我是《大河日报》的记者严昌,请问陶太太对目前的战局有何判断和评价?前线送回来的重伤员数字巨大,我们是不是可以据此推断前方伤亡十分惨重?战局停滞不前、伤亡惨重,陶司令作为最高指挥官,指挥是否得当?陶太太来探望伤员,那么您对伤员救治情况是否觉得满意?另外听说陶太太不日将赴欧留学,此事是否属实?”严昌手里拿着小笔记本,盯牢了静漪。 镁光灯不住地闪,静漪只看着一股股的白气冒起来。 严昌是城中著名的笔杆子。文章不仅在本地刊登,外埠大报上也时常看到他署名的文章。而且这份报纸是其所属的公民自由党的喉舌,其言论时常也令陶盛川和陶骧不快。不过比起陶盛川,陶骧对此类党派和报纸言论自由的宽容度更高,也就有了眼下严昌敢于对她当面动问……静漪微笑地望着严昌,说:“严记者真是快人快语呐。平常时时看到严记者的社论,口诛笔伐,很是犀利。” 她声音温婉,态度温和,先就给记者们一个很好的印象。不过严昌当然不是好糊弄的,他不为所动,坚持等着她回答。 “陶太太既然看我的文章,对我也有所了解。我们算是知己知彼。不过,陶太太,麻烦您回答我的问题。谢谢。”他也微笑。手上握着笔,是准备好记录的。 静漪点头,脸上严肃起来,道:“对战争带来的伤亡我深表痛心。我们哀悼逝者,同时也要尽全力救治伤者。孙院长与医院全体同仁正在全力救治伤者。我相信他们的能力。不日他们也将再次组织医疗队去前方支援,及时救治伤员。至于战局……严记者,《大河日报》的战地记者文朗先生更接近陶司令也更了解战局,您不妨看看他登载在贵报头版的文章。至于私人的事,我不在这里回答您。谢谢您关心。” “陶太太,对这次的平叛只说一句话,您会说什么?”忽然间一旁另外的记者插言,“我是《兰州日报》记者王翰。先谢谢陶太太,很想知道您目前的想法。” “我坚定地相信西北军将士很快会凯旋归来。”静漪声音虽轻,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九) 面前的记者们听了,一瞬间都有点怔忡,场面顿时冷了下来。一旁的孙院长趁机道:“各位有什么关于医疗救助方面的问题,请尽管提出来。如果没有,那么今天的参观就到这里。谢谢各位的配合。医院准备了工作午餐,请各位与医院同仁一道用……陶太太也辛苦一上午没有休息,各位体谅下。多谢。” 孙院长如此一说,记者们也不便再难为静漪。图虎翼便让负责安全的卫士们上前来,记者们也就散了。 “好厉害的记者。”雅媚道。 静漪也摇头,说:“还好预料之中。” 预料到记者会穷追猛打,她也不难体会这种心情。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面对伤兵和家属仍然觉得艰难。有良知的记者,不管属于哪个派别,逼问一些他们想要知道的,情理之中。 她也不知道如果陶骧在这里,会不会做的更好。 雅媚见静漪情绪似有点低落,忙拍拍她的肩膀,转而对孙院长微笑道:“我们不耽误您工作了,孙院长。” 孙院长送她们上车。 静漪也同孙院长客气了一番,请他早些回去,才转身上了车。 雅媚在车上才好卸下伪装来,拿了手帕拭着额上的汗。一上午陪着静漪马不停蹄,她腿酸脚软,“你怎么都不知道累的?好几次想提醒你停下来歇一歇,你都不看我一眼……在写什么?” 静漪正低了头,拿着钢笔在她随身的小笔记本上写着,“随手一记,我怕我会忘。” 静漪合上笔记本,对雅媚温柔一笑。 雅媚片刻失神。 “二嫂?”静漪叫她。 “嗯?”雅媚轻咳了一声,一对美目在静漪周身一转,笑微微地道:“要叫我说,你这回出洋……难怪老七要左一个张妈,又一个秋薇的派去陪着你。是我呢,就绝不能放心大胆地让你独个儿离了我三步远。” 静漪看了眼前排坐着的图虎翼,微微瞪了雅媚一眼。雅媚会意,却仍微笑着。 图虎翼手臂吊着,绑在颈后的绷带结儿看上去很触目。 静漪从认得虎翼起,印象里他就是个总是很硬朗的汉子,真想不出来他也会受伤……就想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假如,眼前受伤的那一个,是陶骧的话,又会怎么样。 她想到这里便攥紧了手。腕上的镯子往下滑,卡在小臂中央。 “这镯子断的可惜了的。老七拿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没得救了。去了好多家银楼,到底是天祥金楼那几个老师傅镇得住,想了法子来弄好,如今看起来很是别致有趣。特为地打造,也未必能打造成这样的。”雅媚拉了静漪的手臂,细细地看着,又推远一些。忽而低了声,“老七呢,有时候也有点意思。” 她倒也不说陶骧哪里有意思,放了静漪的手。 静漪沉默片刻,说:“二嫂,我们去喝杯茶好不好?” 雅媚点头,说:“也别寻别处了,就家去,到你屋里坐坐,给我泡一碗雪芽吧。这时候我们去哪儿,都得惊动些人。做陶家人儿要说有什么不好,大概也就是这点儿不好。” “去七号。”静漪吩咐司机。 “去你们的私邸?我倒是一直想去看看。”雅媚微笑。显然也听说过七号的种种。 静漪下车,同雅媚一道进了门。 丛管家见两位少奶奶突然来了,忙出来打点。静漪倒不用他伺候,只吩咐他让人在后花园水阁里摆了茶点就好。因看到丛东升身边跟着的冬哥,静漪还问到草珠母子怎么样了。 冬哥忙答:“好的很。劳少奶奶动问。” “让她带孩子来给我瞧瞧。上回进府里去,我出去了没见着。”静漪说。 “少奶奶……”冬哥似有点为难,但静漪并没有看到他的样子,走在了前头。 丛管家便对冬哥摆摆手示意他快去。 静漪回身不见了冬哥,也把丛管家打发了。 “就是那个闯祸的丫头?”雅媚问。 “是呢。那孩子生的讨人喜欢的很。”静漪说着便微笑了。 雅媚看她,也笑笑。 她们一路往里走,发现这里不少花木,的确是新植的。虽说为了美观,看上去也都有年头了,大约总不是自幼苗便在此处生长的缘故,形状多有点怪。她看着看着,未免叹息。 “看样子花匠还得花些工夫修整。”雅媚也看出来,坐在水阁里,望着外面,大约只有半池垂柳还算好,“许是时气不好,怎么园子里就糟践了这么多的花木?特为地毁,也得毁些时日。” 静漪也坐下,看看外面。想不出原先池边都是什么花木了,只记得一池的荷花,到了夏日开的好……她也有很久不曾来七号了,原本便不熟悉的环境,更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茶点上来了,雅媚端了茶碗来喝。是雪芽茶,她抿一口便眉开眼笑。见静漪端了茶只低头沉思,咳了一声,说:“有什么想从我这里探听的,只管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一样,你想知道以前老七都同谁有些什么,我可不知道。” 静漪掀开了茶碗,望了那浅碧色的茶汤。沁人心脾的热乎乎的茶香,让她心里熨帖起来。她轻声说:“我才不问那些呢。” “那你巴巴儿地把我拖了来喝茶,为什么?”雅媚看了她,问。 “雅媚姐姐,”静漪也看了她,“我把头发剪短了吧?” 雅媚吓一跳,问:“怎么忽然想剪了头发?你头发这么好,剪了可惜。”她眼瞅着静漪乌黑的发髻,乌油油的,只两根玉簪子别着。 静漪说:“行动方便些。每日里梳头也耗好些时候。” 雅媚看了她,说:“你这样好看,不要剪了。回头老七看见,该不认得你了。”她说笑着,伸手过来,静漪的发髻挽的紧紧的,忙碌这半日,一丝儿的头发都不乱,“秋薇真好手艺。横竖她跟着你,就留着这头发吧。费不了多少时候。” “嗯。”静漪也不坚持。转眼看到冬哥带着草珠和孩子已经到了水阁外头,便让使女替他们开了门。雅媚看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来,目光落在那少妇怀中黑胖的幼童身上——那有幼童大不过两岁,浑圆可爱,颈上挂了一个大大的银项圈,一对小手便抓了项圈上的银锁在玩,他的父母行礼,他左顾右盼,憨态可掬……雅媚立时也喜欢起来。静漪招手让草珠走近些。 “上回不是说还生了鹅口疮?可都好了?”静漪看着幼儿,对他微笑着,摸摸他肉乎乎的小手。听草珠说早就好了,她点头,“多留神些。不要给他随意吃东西……我那里还有些药丸,回头让张妈拿给你。我怎么眼瞅着你倒是瘦了?” 草珠嚅嚅。 静漪见她脸红,觉得蹊跷。这时候冬哥替草珠答道:“回少奶奶话,这程子她也去帮佣了的。” “瓜儿还这么小,你就去帮佣?”静漪皱了眉。 “少奶奶……”草珠脸上更红,看了眼冬哥。 雅媚就清了清喉咙,静漪问道:“去哪儿帮佣了?可要住到人家里?瓜儿怎么办?” “那家不远,就只伺候一个女主人,活不多。她也准我带着瓜儿过去的。”草珠忙回答。 静漪沉默片刻,问道:“用你的人,可是符二小姐?” “静漪。”雅媚手中丝帕一收,按在静漪手臂上。静漪看她一眼,淡淡的,也让她住了声。雅媚心里是默默地一叹。 “符二小姐静养的居所,在附近?”静漪又问。 雅媚心里又是一叹。 草珠和冬哥都沉默,还是草珠说:“只隔了一条巷子。是在后面的玉泉巷。少奶奶……我……从前二小姐在咱们家里,总是我伺候二小姐的。如今……大少奶奶知道我没活做,又不能回咱们家里做事,才让我去帮忙的。” 雅媚看静漪面色虽如常,睫毛却都在簌簌发颤,草珠话音刚落,她就说:“既是这样,好好替主子做事。别跟在家里似的,还毛手毛脚的。” “少奶奶……”草珠抱着儿子,望着静漪,只匆匆一瞥,又低了头。“我明日就辞了这份工。” 静漪说:“大少奶奶费心安排,你怎么可以说辞就辞?二小姐身边想是需要实落些的人,你去正好。冬哥,带草珠和瓜儿去吧。今儿我也乏了,等过两日,你们再带瓜儿来给我瞧瞧。” “是,少奶奶。”冬哥站在那里,早已经是汗涔涔的了。听了静漪的吩咐,如蒙大赦一般,忙带着还不情愿离开的草珠下去了。 静漪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走出水阁,静坐片刻,起身,大声道:“阿图!”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 一直守在外面的图虎翼急忙进来。 “少奶奶有什么吩咐?”他问。 他心里打鼓:刚刚那一声“阿图”,可是带了些怒气的。 静漪盯了阿图受伤的手臂,半晌无言。好像突然间忘了自己为什么把阿图叫进来……她走了两步,背对着阿图和雅媚,站在了书架边。 一旁的榻榻米,榻榻米上的小桌案,桌案边整齐地码着的线装书……大概都是他临走前放置在那里的。 她摸了摸藏蓝书封,布面粗糙。看不出这些日子来蒙过尘。或许有也迈进了书封的缝隙里去了吧……她将书搁下。 “你回来的时候,七少都怎么吩咐的?”静漪问。 “七少派我护送伤员,回来养伤。等少奶奶日程定下来,送您出国境。待少奶奶成行,虎翼完成使命,便返回前线了。”图虎翼回答。静漪望了他,他能感受到她目光带来的压力,“七少是这么吩咐的。” “你也着急回去吧?”静漪声音淡下来。 图虎翼没出声。 静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让你离他远了,怎么都是不放心的。既是这么着,你这就随医疗队的专机尽早回去吧。我这边不用你送。” “少奶奶,这万万不可。七少他……那还不得把我就地正法了啊!”图虎翼听明白静漪的意思,一着急,舌头都要打结了。 静漪坐下来,说:“就为这么点儿私事?比起我出发来,前线才更需要帮手。我虽然知道这仗是一定会赢的,总归也须时日。这个时候,与其让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照旧回前方……如果敦煌能去就更好。只可惜,眼下他未必肯。” 说到这个,图虎翼不作声了。 静漪看他,说:“我也明白你为难。回去的时候,替我带信给他。他看了信,不会怪你的。” 她声音是越来越轻,说到后来竟有一点沙哑,与刚刚从医院出来时候的样子大大的不一样了。 许雅媚在一旁坐着不说话,图虎翼就更不敢多嘴。 图虎翼趁着静漪不注意,瞅了许雅媚,张张口无声地叫“二少奶奶”。雅媚细眉一蹙,便说:“阿图奉命回来养伤的,好歹让他多住几日。回了前线又是吃苦。” 静漪转脸看看图虎翼,图虎翼忙说:“吃苦不怕的。一定要完成七少交给的任务再回才对。” “瞧这倔劲儿。真不愧是跟了你的七爷多年。”雅媚微笑。 “一定要留下,那就留下好好儿养伤。反正我是不要你送的。这几日家里忙着八小姐出门子的事,人事纷杂,你就先安心在这里养着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再吩咐你。”静漪说。 图虎翼无奈先出去。 雅媚待他一走,挥手屏退左右,给静漪续了杯茶,轻声说:“我说你呀,就不能别那么精?一点点的线索都能给你揪出来。刚刚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就那么发作起来——不过是用了个人,左右你还对这人有恩,又没有什么实在的利害,理这个做什么?” 静漪沉默片刻,说:“出来久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或许有什么事,母亲要找不到咱们,该问了。” “静漪,你没事吧?”雅媚问。她觉得静漪不太对劲。“真往心里去了?真往心里去,那不如就趁现在,我陪你去看看。” 静漪见雅媚如此说,心知她不过是激将,晓得她不会这么师出无名地登门造访。 静漪说:“没有。玉泉巷那一处,真是他养着,我都不怕,何况还不是。” 雅媚听了,先问:“你怎知道不是?” “他不会这么干的。”静漪说着,将茶喝了。似乎说话让她觉得累,隔了好一会儿,说:“我还真挺想见见符二小姐的。” 雅媚看了她,沉吟片刻,才说:“无瓜无葛的,又见她做什么?你既相信跟老七没关系,又不在意,更没必要见了。” “就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跟大嫂说的那样,身子那么不济了……她年年倒记得我生辰,不忘送我一份寿礼。”静漪说着,挽起雅媚的手臂。 “静漪。”雅媚正色,并不急着走,“眼下你要做的正经事都顾不过来,别为了那些没味儿的事坏了心绪。” “我明白的。”静漪点头。 “那就好。”雅媚想想,又道:“你执意不让阿图送你,也有你的道理。不过话可得好好儿地说,老七吃软不吃硬,把话说拧了,又不好了。” 静漪看着雅媚。 雅媚真是处处替他们着想……她是得好好儿地跟陶骧说。 “好。”静漪说。 雅媚见静漪痛快地答应了,却也知道静漪的,今日的事,若她真的不在意,定不是如此表现。她劝了这半日,没有什么成果,未免气馁。回到家中,要借着帮婆婆料理事情,才渐渐将这桩事抛在了脑后…… 静漪反而不像雅媚这般牵肠挂肚。仿佛从七号出来,也就把这一篇揭过去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井井有条。雅媚悄悄留意,看她这样,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渐渐放下心来。不想隔日从陶夫人那里听说静漪想待他们送尔宜去广西之后便启程,比原定的时间又提前了些。众人虽说意外,因陶骧在信中早已提过要静漪早早过去,提前适应下那边的生活,好赶得及在十月的冬季学期开学,静漪要提前些走,也没有什么反对声。她感叹了一阵子,也是无可奈何的。私下同陶驷说起来,都觉得静漪此去决心已定,当然是不可动摇的了,走的就算早一些,也无可厚非。 尔宜出门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九。阖府上下都在忙碌着替她准备,静漪要帮忙打点,也颇费心神,倒把自己准备出行的事撂在了一旁,都交给张妈秋薇去办了。她总觉得自己要轻装简从,大概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收拾的,每日回到住处,看着东西却也不少,免不了又要简省一些去。 一家人为了婚事忙的不可开交之时,尔宜反而轻闲。日子越近,亲戚朋友来的也多,尔宜就更想躲清静。要说清静,再没有静漪的琅园还要清静的处所,尔宜干脆就带了铃儿搬到静漪这里来。离别在即,姑嫂二人每日同榻而眠,总有说不完的话。 “七嫂,真舍不得你。”尔宜早起,见静漪正在给窗台上的兰花叶子擦着灰尘,婀娜的身影同舒展的兰叶在晨光中交相辉映,柔美的让人叹息……她还蓬着一头长发,便赤脚跑下床来,站在静漪对面说。 “舍不得我,就跟我去德意志。看文谟怎么追你回来。”静漪见尔宜这一副迷糊的样子,甚是可爱,于是手中的小喷壶嘴儿调转方向,对着她便是一喷,清凉的水雾就喷在尔宜脸上。尔宜叫起来,又笑。摸着脸上薄薄的水雾,笑着笑着,眼角竟凝了大颗的水珠子……大颗的水珠子一颗两颗地落下来,静漪忙放了喷壶和毛巾,扶了尔宜道:“我是同你顽笑的,怎么这样起来……快别哭,八妹。” “谁哭了?水进了眼,难受。”尔宜擦了脸,还是满面的湿意,不禁又擦了一把。 静漪看她说着话还想笑一笑的,那笑不出来的样子,勾的她心里发酸,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下尔宜这即将远行的心……其实她也是如此。只是也要忍着些。 她抬手将尔宜这一头蓬着的长发挽起来,先松松地挽了个髻,听着尔宜哑着喉咙在说:“……我还记得七嫂你刚来陶家,有一阵子好不喜欢你,总想捉弄你一下……哪想到,要走了,会这么舍不得你。早知道今日,该早早对你好一些的。” “现在想起来,都是趣事。”静漪轻声说。 不知尔宜是不是同她想起的是一件事,老太太那顽皮的袖猴,被更顽皮的尔宜文佩放出来,惹的她手足无措——那情境怎么也忘不掉的。完全置身于陌生的环境里,身边唯一熟悉的,就只有陶骧而已,她就只好抓了他的手……当时他只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她心神便安定下来,没那么怕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只要想起来,陶骧的眸子就在眼前似的。眼神中没有讥诮,也没有嘲讽,甚至也不是审视,就只是询问她……他的目光,也有那么温暖的时候。 静漪给尔宜别着发簪,不自觉下手就重了,咔吧一下,手中的玉簪折成了两半。一截崩落在地上,一截狠狠地戳着她的手心。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一) 尔宜被静漪扯了头发吃痛,叫道:“七嫂!” “小姐!”秋薇忙过来抓了静漪的手,尔宜转眼看着,那半截玉簪子在静漪手中,还好断口不锋利,静漪手掌心只留下一道白印。尔宜和秋薇都松口气。秋薇拍着胸口说:“吓坏我了,伤着手可怎么好……” 尔宜揉着被揪痛的头皮,说:“还好没受伤。” 秋薇蹲下去把另一截玉簪子捡起来,两截一对上,已然是再凑不成一支的样子。静漪和尔宜都被这断簪弄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静漪尤其觉得不舒服。手心的伤处仿佛是有什么在扎着……见她脸色变了,尔宜拿了两截玉簪在手上,碰的玎玲作响,说:“这都是铃儿,平常就毛手毛脚的,加上我也不仔细,这簪子被我们跌了好些回了。总没跌断那是运气好。想必是早有裂痕了。” 静漪仍觉得懊悔。 看尔宜的头发,随手拉开自己的首饰匣子,有一屉里是各式各样的玉簪子,让尔宜挑。尔宜看了就笑道:“七嫂,我要那支红珊瑚的……老早看着你戴,好看的很。” 静漪拨了一下,把珊瑚簪子取出来,给尔宜别在发顶。尔宜肤白唇红,配了这簪子,极是艳丽。她让秋薇把断簪收了,说:“收着吧。” “嗯,就跟七嫂这镯子似的,也能这么修好了。”尔宜拨弄着静漪腕上的镯子,微笑着说。 镯子温润光滑,在静漪腕子上滑动。静漪看了,有点怔忡。 “七嫂,陪我骑马去吧?”尔宜提议。 静漪看看外面,天气好的很,也有许久没有去骑马了,她也心动,于是答应尔宜。两人换了骑马装,结伴去马场。 尔宜见了她的玛丽女王是百般的欢喜,一早就跑过去了。静漪落在后头,逐一的马舍看过去。走到马厩里面才都是陶骧的爱马——赛雪、瑰宝……还有那匹黑骏马。 她站在黑骏马的马舍外看着。如今马舍已经不必完全封闭,但还是比别的马舍围栏要结实很多。黑骏马静静地立在马舍里,已经被养的脱胎换骨一般,全身黑缎子似的铮亮的毛,尾巴修剪的整齐,背上的鬃毛垂下来,丰厚油润……看上去真像精灵一般的美丽。尤其那对苹果大的眼睛,望着她,会说话似的。 静漪看了它有多久,它就看了静漪有多久,都一动不动的。黑骏马连尾巴都不甩一下的。静漪轻声问身边的陈伯道:“它还好么?” 陈伯答道:“好。七少走之前来看过它。亲手给钉了马掌。温顺是温顺了些,还是得小心伺候,每日只是放它去在小围栏里跑跑。少奶奶要是想骑马,还是挑别的吧,都比它强些,脾气上来,只有七少治得了……” 静漪见陈伯以为自己要选黑骏马,摇头道:“我只是问问。好好照料它,陈伯。” 陈伯微笑答应,拿了炒黄豆给静漪。静漪抓了一把在手中,喂给黑骏马——这家伙起初不肯吃。静漪也没收回手来,僵持片刻,黑骏马终于从她手中吃了黄豆。吃完了,还瞪着大眼看她。静漪也笑了,又抓了把黄豆给它……黑骏马热乎乎的鼻息喷在她手上,痒痒的。她忍不住摸了摸它的鼻梁。 “少奶奶!”陈伯这才想起阻止。不想看到黑骏马乖乖地站着不动,转而又笑了。 静漪也不知为什么,对黑骏马觉得亲切。她听到马蹄声响,是尔宜牵着玛丽女王和小灰出来了。那小灰已经长成,比玛丽的个头还高些,漂亮的很。尔宜瞥了眼黑骏马,说:“这黑不溜丢的家伙,亏你们都对它那么好。瞧上回把七哥给摔成什么样儿了?” 静漪还没出声,便听着黑骏马打了个响鼻儿,像是回应尔宜的话,她忍不住笑。想着那次看到陶骧被黑骏马掀翻在地的惊险和刺激场面,精彩是精彩,也实在是让人捏把汗……她回手摸了摸黑骏马的鼻梁,说:“我们走吧。” 尔宜将小灰的缰绳交给静漪,笑着问:“不试试黑包公?” “免。”静漪看看黑骏马,道。这是陶骧新近的爱宠。她可不想碰……再说这马的眼睛很奇特,总觉得它仿佛会说话。一般的马儿只是温驯罢了,它却不同。她牵了小灰,到马场边进栏之前,紧了紧小灰腹上的带子。马鞍看着已经很牢靠了,她还是习惯再检查一次……这也是陶骧教的。 有一次她来马厩骑马,正遇到他也在这里,看到她从马夫手里接了缰绳过来就上马,吩咐马夫离开,转了身就教训她——说不管什么时候、就算是从最信任的人手里接了马来,也要亲自验证一下缰绳、马鞍、辔头这些是不是牢靠,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她怪他小题大做,他却板了脸,语气越发的沉。陶骧极少对她出口教训,听着让她觉得不舒服,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陶骧说这不只是防着有人动手脚,而是再信任的人,只要是人,难免犯错……她从那之后就留心,上马之前,总要再检查一遍,渐渐习惯变自然。 尔宜已经上马,扣紧缰绳看着静漪一丝不苟的样子,目不转睛。 静漪整理着帽子,看了尔宜,问:“看我做什么?” “七嫂,”尔宜慢条斯理地说,“你还真是七哥教出来的学生,这些小动作,都像足了七哥。”她马鞭点过来,指着静漪握缰绳的手。 静漪看着,的确。陶骧就习惯反手牵缰绳……她忙反过来手,说:“什么他教出来的,偶尔遇到,点拨一两句就是了。”她说着踩了马镫飞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尔宜看她潇洒自如的身姿,不由得喝声彩,之后扬鞭打马,奔在了前头……尔宜回头冲着静漪一笑,示意她追上来。静漪提缰绳,敲了下小灰,追尔宜去了。 直到跑的出了汗,姑嫂二人才一同返回。 静漪看时候差不多,催尔宜走。尔宜恋恋不舍地拍着玛丽女王的颈子,给它喂胡萝卜。静漪见她伤感,也不催促了,尔宜反倒叹口气,说:“七嫂你救过玛丽,以后你放假回来,多看看玛丽。玛丽就交给你照顾了……玛丽懂事,温顺,也有点上年纪了。”她说着,抱了玛丽,好久不动。 静漪说:“我会的。” “它还是小马驹儿的时候,被七哥从符家带回来的。”尔宜拿了棕毛刷,刷着玛丽背上的毛。也没回头,也就没看到静漪愣了下。“都忘了是七哥去符家干什么,是跟着大哥大嫂去的,还是怎么着,反正回来就让人从马车上抱下来玛丽了。半死不活的,说已经是扔了的,七哥又捡回来……就在这儿,当时马厩还没有这么多马。好几天,七哥都睡在这儿。还好救活了。七哥高兴的什么似的……” “符二小姐当时住在咱们家里吧?”静漪也拿了把棕毛刷,从玛丽身前绕过去,刷着另外一边。 尔宜动作停了停,隔了马背,看静漪若无其事地给玛丽刷毛,说:“什么符二小姐,马大少奶奶。还别说,那阵子是常住在咱们家的。大嫂嫁过来之后不久吧,她就常来。她们姐妹亲厚的很,隔些日子,过来住一阵儿……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怎么后来就……” “就怎样?”静漪听的尔宜的声音低下去,问道。 “就同马家议了婚。嫁的很快。风光大嫁。”尔宜的说话间语气便冷淡,多少有点不屑的味道。静漪听了,大约也知道为什么——撇开马家同陶家的恩怨不谈,单从符弥贞与陶骧的亲密关系,她别嫁,他的妹子,自然是有些不忿的……“当时的议论也很多。我听两句进一句,到如今也只记得三两句话,总之说她不是很检点,大概是同马家瑞有什么,才嫁的那么快。”尔宜说到这里,也就不肯再说了。 静漪也没有再问下去。 尔宜是闺秀本色,这些秘闻,照理是不便听更不便传的。说了,大概也是出于信任,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她觉得喉咙里堵着,想说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尔宜说:“所以我就瞅着她现在,只觉得世事无常……七嫂,我们回去吧。母亲那边该着急了。” 静漪回身将棕毛刷子搁下,摸了摸玛丽的背,说:“你放心。都会好好照顾玛丽的。” “七哥就不碰玛丽。”尔宜叹气。 “那是因为玛丽是你的马。玛丽有事,他还是着急的。”静漪说。那年玛丽难产,若没有陶骧坚持救,恐怕也凶多吉少……他也许不是不想碰,而是不能碰。 静漪忽觉得手心疼,便攥紧了手。 应该还是被断簪划出了细微的伤口……她没摘手套看。 两个人比较来时,都显得情绪低落,回去的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到了陶夫人院里,时候还早,下人刚刚把院子清扫干净洒上水,空气里有股新鲜的尘气。静漪抬头见门帘一打,出来的是符黎贞,不禁眉头一皱。 “大嫂早。”她和尔宜异口同声地打招呼。 符氏微笑,说:“在里头就看到你们了。早起可是去骑马了?” “是。”尔宜看看静漪,先回答。 静漪走到门边,听到里面似乎在放广播,忽然被关掉了。静了一会儿,传出低沉的一声训斥。是公公陶盛川的声音,只是不知道对谁。静漪便站住了,看到符氏和尔宜也站了,三人面面相觑。 尔宜问:“父亲同母亲拌嘴?” 符氏说:“不是的。父亲在听广播……母亲和大姐都在里头,快进去吧。” 尔宜听了,把静漪推到前头,说:“父亲发火,七嫂走前面。父亲对七嫂还算客气,不然火转移到我头上,可是不得了。” 静漪无奈,只是边走,边感觉心里不安。能听到里面房里有说话声,似乎也不是争吵,而是在辩论什么,却随着珂儿的一声“七少奶奶和八小姐进来了”,戛然而止。待她们进去,果然看到公公背着手站在屋子中央,婆婆和大姑子都交握着手,也站着。 看到她们进来,陶夫人罢了,尔安多打量了两眼,却先说了句:“这个时候,还有心思骑马去。” 陶夫人瞪了尔安一眼,等静漪和尔宜问过安,才说:“老太太那边刚传话过来,今儿老太太有点乏,就不起了。早点让你们在这里用,让别过去打扰。” 静漪更觉得哪里不妥,想问,陶驷夫妇又到了。她只好退到一边去,待用早餐时,她细瞅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似乎都很正常。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者有什么事特意瞒着她,还有尔宜。 她心中忐忑,回去时与符氏同路。 符氏见她沉默恍惚,问道:“七妹,有心事?你和八妹都是马上要离家的人,难免舍不得……” “大嫂,今天广播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静漪问道。 符氏一顿,说:“那我倒是没听到。只是早上辔之看到中央报上对平叛的报道,就有些不痛快。或者父亲今天发火,也跟这个有关系。” 静漪点头。 许是正应了她所担心的,这会儿听了符氏的话,她的不安更加扩大…… “七妹,还有一事。”符黎贞说。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二) “大嫂请讲吧。”静漪望了符氏。 “这事也是我做的不妥,没有事先同你讲明白——弥贞如今在玉泉巷的宅子里静养。那边宅子大了些,有些冷清,我就想多请几个人去照应也好。冬哥儿的姑姑在那边当差,荐了草珠。草珠毕竟曾是陶家的下人,又是你用过的人,弥贞不想聘。我知道了就说七少奶奶你的心地气度,这点小事必不会计较。弥贞倒也念着从前在咱们家里的时候,小丫头草珠和她好过。你也知道,草珠虽然是粗使的丫头,也心灵手巧的。日常编个花篮子、剪个窗花、做个发糕,都拿手。还是我做主,就用了草珠……也是我事儿多,一时忘了同你说一声。昨日我和母亲去看望弥贞,碰巧遇到草珠辞工。她一向做的好,弥贞细问了她缘故,她也不肯说。我才想起来赶忙和你说说,别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倒不好了。”符黎贞看着静漪。 静漪听她娓娓叙来,微笑道:“大嫂是该先同我讲的。” 符黎贞看了她。 静漪道:“难道同我讲,我还会不同意?还是前两日我去七号,见了草珠听她说的。草珠离了陶家,便不是陶家的奴才了,更不是我的。二小姐那里用她,给她一份工钱维持生计,是好事。” “七妹果然通情达理。如此,我就劝弥贞再留她一留了。”符黎贞笑着说。 静漪微笑,道:“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大嫂和二小姐怎么反而当成了大事。” 她们说着,也便到了谭园门前。 静漪心里有事,便没有进门去问候陶骏,只让符氏代为转达,便回了琅园。 张妈见她回来便直奔了陶骧的书房,开门看了一眼,似是找什么东西没有找到,才回过头来问她:“张妈,今天的报纸呢?没有送来么?” 每日的报纸都是放在陶骧书房里的,她偶尔翻看就下来拿。此时茶几上空空的。原本隔日到的外埠报纸和本地的日报都没有。 “没有呢。”张妈见她问的是这个,忙回答。 静漪皱了眉。 能让陶家父子同时产生不快的报章内容,定是有些什么的。 “少奶奶,要我去问一问么?”张妈问道。 静漪摇头。想了想,说了声我去下萝蕤堂,便带着秋薇出了门。张妈跟出去,眼瞅着她连衣服都没换,仍是那套骑马装,想提醒都来不及……静漪出了门却不忘萝蕤堂去。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秋薇看出来她的意图是要去陶驷夫妇的居所,闷声不响地跟着她。 静漪到了恪园,恰好遇到陶驷要出门。 陶驷这回是回家休假,总未见他戎装示人,今日特地换了。静漪看到一时也有点发怔。 见她来了,陶驷雅媚交换了个眼神,雅媚微笑道:“我说什么来着?” 陶驷笑笑,拿了军帽,说:“你们说话,我陪父亲出门。” 雅媚和静漪送他出去。等他离开了,雅媚转眼望着静漪道:“刚刚南京来人了,他陪父亲去见。” “这个时候……”静漪心里一惊。 “派来特使,说是替索长官来慰问的,我看有督战的意思。”雅媚看静漪的神色,几乎是陡然之间变了一变,隐隐的有股怒气,显然是对这则消息非常不快。 静漪的确是觉得又突然又气愤。以陶骧的心高气傲,这若让他得知,必定更加不痛快。 “难怪……对了,今早广播里报的是什么?还有中央报上报道了什么?报纸没有按时送过来,二嫂这里有吧?二哥二嫂每天都有看报的习惯的。是不是把我那里的送到这儿来了?我平时倒是不怎么看报。”静漪问道。 雅媚反问道:“你还管这些个做什么?麻利儿地去收拾你的行李不得了吗?合着心里还惦记着呢……绕着弯儿的和我说话,打量我不知道你这小心思?疑心家里都瞒着你吧?” 静漪脸上微红,说:“瞒着我不至于,恐怕是瞒着八妹多些。后天就走了,临行前不想让她记挂着吧?我是该知道的,怎么会瞒着我?” “你当然是个该知道的。我可不赞成瞒着你。原本你不问,我也想透露给你知道的。御之还要同我打赌……”雅媚说着,同静漪一道回了屋。虎妞儿来说瑟瑟起床了,雅媚便进去亲自给瑟瑟穿衣服,告诉静漪说这两日的报纸都在里屋桌上,让她自己取阅。雅媚去忙了,过不久见静漪进来,瑟瑟站在床上就叫小婶婶,她看了静漪,“今早电台的新闻报的也不像话。” 静漪过来坐下,听着雅媚说着新闻如何突然报道了前方作战的战况。与平时报端的大不相同,报道里说陶骧进攻迪化受阻,伤亡惨重,一路后撤……俨然贪生怕死之徒。显然较之中央报上的舆?论认定的平叛不力更甚一筹。 “独立电台的话,影响有限。”静漪说。 “也不可小觑。独立电台大肆宣扬这种论调,居心叵测。”雅媚眉头紧锁。 静漪思忖片刻,问道:“南京派来的是谁?” “费玉明。”雅媚答道。 静漪想起来,说:“怎么偏偏是他。” “说的是什么呢?费玉明可是统派急先锋。不过他为人圆滑,同各地的关系面上还都不错。最近他连办了几件事儿,在索长官面前颇受褒扬,正红的发紫。派他来,也是情理之中。不过,”雅媚说着,看了静漪那也是越皱越紧的眉,“父亲同他在军费预算案上曾经起过冲突。父亲在会上拍了桌子的。御之要陪同父亲去见费玉明也好,好歹他惯会插科打诨。” 静漪听到这儿微笑,道:“有二哥在最好,局面怎么都不会僵。” “也对。”雅媚说。 静漪见雅媚还得照料瑟瑟,也不打扰她了,告辞出来。想着还没去看过姑奶奶,这才往萝蕤堂去。她一路走着,紧锁眉头。秋薇紧跟着她,到底忍不住,问道:“小姐,姑爷处境是不是很危险?” 静漪半晌无话。 萝蕤堂墙外的蔷薇有铺天盖地的气势,香气更随着升高的气温浓的简直让人呼吸受阻。 静漪站下,深吸了口气,才说:“恐怕是的。不过这话你不要对别人说。八小姐马上出门子,尤其别传到她那里去。” 秋薇呆了半晌,轻声说:“难怪图副官急的起了一嘴的燎泡。他一定是知道的,就是不肯对小姐说实话……他就要等着送小姐走了,才好回前线去的……这下可怎么着好呢?” “自然是让他越快回去越好的。”静漪说着,看秋薇脸上闪过一丝紧张来。她走着,又看了眼秋薇,“我看我们得推迟行程了。” “小姐?”秋薇惊讶。 静漪却摆了摆手,让她噤声。 眼下这个形势,她势必是不能抬脚就走的了…… 不过静漪也没有将这个决定预先声张。陶家眼下这几件大事重在一处,接待特使和送女出嫁是首要的,她的事情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何况上下都在为新疆的困局担忧,就更加的顾不得她究竟要怎样了。 到四月二十九日这日,夜里便飘了雨,淅淅沥沥的始终不断。陶尔宜启程赴桂,得知消息来送她的亲友,不便赶往机场,早早都来到陶家等着送她。 静漪看到旧同学明皎皎等人都在外面厅里,再看任秀芳也在,都是尔宜的朋友,她便叫了尔宜出来跟他们特别见见面。尔宜见了他们,终于是忍不住落了泪,引的一众女子泣不成声。惊动了陶夫人等人,少不得出来劝说一番。 时候一到,尔宜正式拜别祖母、父母离开。送亲的仪式虽低调却也隆重。静漪坐在车上,往机场去之前,车子特别地绕城一周……静漪坐在默然的尔宜身边,也看着烟雨蒙蒙中的兰州城。 她曾蒙着红绸也这样绕城。耳边是锣鼓声响,眼前是红彤彤一片,彼时身边的良人,让她时时紧张、恐惧,人是近在咫尺,心是天涯海角般的远隔,也恨不得就真的离他越远越好……此时果然相隔千里,他生死未卜,她呢? 她望着载着尔宜的飞机起飞。飞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直到飞机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她的耳中仍有回响。 陶夫人等人都已经上车了。 “少奶奶,回去吧。”图虎翼站在她身后,替她撑着伞。 “阿图,”静漪转了身,看着虎翼,“第二支医疗队什么时候进疆?”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三) “后日。”图虎翼马上回答。 “那,逄敦煌呢?”静漪问。 “静漪,上车了。”前面陶夫人和尔安正要上车,看到静漪落在后头,挥手示意,“下雨天凉,别着凉了。” “是,母亲。”静漪忙快走几步,跟着上了自己这辆车。 图虎翼坐在了前面。 开车后静漪又问他,他才说:“逄先生只有信带给七少的。” 静漪点了点头。 图虎翼回头看静漪,问:“少奶奶?” “阿图,我看你的伤也已经好了,若是你想返回前线,随时可以走。”静漪看着图虎翼受伤的手臂。 图虎翼一窘。 “瞒不过少奶奶。”他索性摘了颈上的绷带,晃了晃手臂,“差不多全好了。” “看的出来。”静漪语气和缓。早已看出来图虎翼不过是夸张伤情好拖延时间,使她没有理由强令他离开。这份用心,也委实让人感动。“我已决定将日程推迟。等七少前线情况好转再走。” 图虎翼先是愣了愣,继而大叫出声,连一旁的司机都一哆嗦。他也顾不得,转回身来问道:“少奶奶您说什么?不走了是么?” “图副官你嚷嚷什么啊。”秋薇皱着眉说。 图虎翼哪里顾得上这些,拍着座椅,说:“这可真是太好了……少奶奶您要不走,我可就走了。我就跟着医疗队的专机走……少奶奶,这好,这好。” 静漪看着他,高兴的脸上像放了光似的。她也没再说话。 图虎翼心情激动些,都有点坐立不安了。 秋薇皱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住。 等回到家中下了车,静漪跟这陶夫人和尔安。 陶夫人看出静漪想陪着自己,悄声对她说:“去萱瑞堂陪陪老太太去吧。我这里不用你。” 静漪本有些担心,陶夫人会因尔宜出门有些难过,见她如此说,尔安又在这里,也就答应着去了。 尔安看她离开,叹口气道:“母亲,我看她这样懂事,倒也觉得好。” “谁说她不好了么?”陶夫人也看看静漪,转身往自己住处去。她惦记着丈夫。陶盛川并没有去机场送行。 尔安皱眉,道:“我就不信母亲您没一点想法。” 陶夫人只快步往前走,说:“你在家住的也久了,该回去就回去吧。省得在家生事。” 尔安听了又笑,说:“母亲,人家都盼着女儿归宁,只有您往外撵人……两个贴身小棉袄都嫁的那么远,您以后要是想跟谁说说贴心的话儿,可就难了啊……老七,您就是再疼,也是儿子。真像姑姑说的,哪怕我再有个妹妹,嫁的近一些,您想看还能随时看着。文佩她们,她是舍不得嫁远了的,最远嫁到天水……” 陶夫人听着女儿说话,知道她是怕自己此时落寞伤感,没话也要找出些话来同她说说的。可是这一说,倒触动她心事。刚刚进了院门,抬眼看着上房屋檐下,丈夫陶盛川正站在那里——雨落如丝,阴冷黯淡的天气里,这一幕仿佛是洇湿了的画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见了老。她站下,尔安陪着站在了身后。 “这些事,哪里听得自己算计?”陶夫人轻声说。 尔安听母亲这么说,看她脸上,一贯的平静。平静到有些刻板,可是说的话,就见了动情。 “母亲……”尔安挽了陶夫人的手臂。 陶夫人拍拍她的手,说:“如今可见家中人丁兴旺的好处。这些年偶尔我也想,哪怕让我再多一个女儿也好。可是多一个,多一分子牵挂。有你们几个,我·操心也操够了。哪一个让我省心!” 尔安呆了呆,说:“也是。” 她看到父亲,就松开母亲的手,说:“我去看看姑奶奶们吧。老八整日在她们跟前儿转,一走,都闪的慌。” 陶夫人点头道:“去吧……不过这会儿她们应该都在老太太那里。尔宜出门子,老太太是最舍不得的。” 尔安答应着也走了,陶夫人这才朝丈夫站的位置走去,老远,她便对着丈夫微笑,问道:“下着雨呢,潮气这么重,怎么站在这里?” 陶盛川点点头,夫人过来站在他身旁,两人一同在廊子上站了,望着院子里被细雨浸润的花木,都有些懒于开口的意思。 “不知道老七怎么样了。”陶夫人说着,脸色颇有些暗,“这么音讯全无的,让我越想越心惊肉跳。老八在家,不好议论,怕她听了去,出门子更担心;静漪也要走,更不好议论——执意要走,不如让她也走的安心。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一日没有个准信儿,一日不得安宁。你要不要多往前面打几个报告?后方阵地里总能联系上吧?” “有句老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此次进疆,别说老七独当一面,就算不是,今日我还是西北军司令,他出去了,就是他做主。”陶盛川看看夫人,笑了笑,说:“我倒不担心他。” “你还不担心?晚上觉都睡不好了。”陶夫人嗔怪。觉得天凉,推着丈夫进屋。 陶盛川拗不过夫人,只好进屋。 陶夫人忙着让人上了茶,与丈夫坐在南炕上,隔了玻璃窗子看雨,说:“要看雨,这样不更好?何必站在那凉地上,你身子也不好……我倒也知道,到下雨天,你是爱看看雨的。这把年纪了,当心些身子吧。” 她说着,亲手给陶盛川倒茶。 “二太太一走这么多年,都长了老七这么大的人了,你还是这么着。”陶夫人低声。 陶盛川接了茶碗,道:“又说这些做什么。” 语气淡淡的,仍是望着外面。 陶夫人也转过脸去,看着屋檐下汇成细细一条条线的雨水,说:“别说是你,就是我,也是忘不了的。” “这些旧事,就不要提了。”陶盛川沉声道。 茶碗被他放在炕桌上,茶汤溅了两滴出来。 落在油润的桌面上,陶夫人看着,像两滴泪。她拿了帕子,将这两滴泪拭了去,说:“好了,不提了。老爷别动怒。有几件事,我得同老爷商议一下。” “说吧。”陶盛川这才缓和了颜色。 只是这碗茶,他也没有再碰…… 陶尔安一路往萱瑞堂走着,雨下的大了些,待到她走到,裙摆都湿了一小截子。 她听见里面有说话声,等银萱给她拿拖鞋来换的工夫,问道:“都谁在这?七少奶奶来了?” “只有七少奶奶,老姑太太们刚走,说这两日为了八小姐出门子的事,都乏的很,得早早回去歇着呢。”银萱说。 尔安却也不着急往里走,让银萱给她拿套尔宜日常穿的衣裳来换了,里面静漪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声音不高不低的,她这里正好听得到。说的无非是些家常的小事,老太太年岁大了,虽然思维还敏捷,头脑也清楚,这些事她也听她重复过几次了……静漪也不知是真的头回听说,还是有耐性,和老太太有来有往的,让老太太谈兴很浓……听上去,老太太的情绪还真不错。 “谁在外面,是尔安嘛?”里面陶老夫人问道。 尔安将手里的毛巾交给银萱,转身推门进去,笑道:“是呢,奶奶,是我。衣裳湿了,在外面换了一件。” 陶老夫人歪在榻上,静漪正坐在一旁,尔安一进门,静漪就站了起来。 陶老夫人见尔安穿了件烟青色的长袍进来,恍惚间竟似看到尔宜,怔了下才说:“唷,怎么穿了老八的衣裳,竟像是老八在这儿。你们姐妹像也是真像。” “大姐和八妹连声音都有些像呢。”静漪轻声说。 尔安笑道:“静漪也觉得像?我哪里还有八妹那样的姑娘身段。孩子都生了几个了,如今一味地往母亲和姑姑那虎背熊腰上像罢了。” “她们也还好。这个年纪,很看得过去了。”陶老夫人示意她们两个都坐了,转眼看着静漪,“漪儿把头发落下来,倒真的还是姑娘样子。” 尔安也看静漪。静漪今天穿的素净。珠灰色的洋装,发髻挽着,又摩登,又漂亮。她笑笑,说:“我日常看着那些周刊封面上的摩登女郎,电影明星也罢,名门淑媛也罢,总忍不住想起咱们家里的几位媳妇,当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除了雅媚还陪二弟交际,静漪也只有两年前在南京出席过几场宴会,黎贞干脆就甚少出陶家大门。其实这几位才都是绝代佳人。” 静漪温柔地笑笑,给老太太剥着核桃。 陶老夫人听着这话便点着尔安,笑道:“你倒是会夸人。可不是么,个个儿都是美人胚子。” 她说着话,叹了口气,接了静漪递上来的核桃仁,却又不吃。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四) 尔安问道:“奶奶怎么又叹气了?” “老八这会儿到哪了?”陶老夫人问。 静漪回头看看座钟,轻声说:“该到西安了。要晚上才能到南宁呢。到了会来电报的,奶奶别担心。” “老八是高高兴兴地走的,奶奶在家也高高兴兴的吧。”尔安忙说。 陶老夫人笑笑,道:“我高兴。”说着伸手拉了静漪,“静漪不走,我就更高兴。” 尔安愣了下,问道:“怎么?” “大姐,我推迟些日子再说。”静漪低声。 “还没告诉母亲吧?你可真沉得住气。”尔安听了这消息,自然心里是舒坦的。可是面上却不怎么表露出来。“风一阵,雨一阵的,说不走,又不走了。” 静漪不语。 陶老夫人板了脸,作势撵尔安走,说:“去去……来家住了这么久了,也不说早些回去。傅姑爷和孩子们,你也不上心?” “上心、上心。过两日我就回南京了的,奶奶。”尔安笑起来,看看静漪。想到陶骧,又有些黯然。静漪看出来,就更沉默了。尔安就说:“从前都是八妹在这里陪着奶奶的,不如这几日,我来陪着奶奶好不好?” “要你献殷勤,漪儿在这,不用你。”陶老夫人笑道。 尔安也笑了,看看静漪,点头。 她要走时,静漪起身送她出来。 尔安看了静漪,离了老太太跟前,便没有了愉快的样子,不禁也叹口气,说:“知道你为老七担心,可也别太过了。老太太和太太都是经过大风浪的,在她们面前不必强装笑颜,她们都懂的。你若是这样委屈自己,难过的还是你——老七的能力,你不是不知道,困难也许有,定是一时的。信他就是了。我前头看看姑奶奶去,晚上再来。你也乏了,陪着老太太歇歇吧。” 静漪点头。 尔安走了,她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雨。 已是初夏,院子里花木都葱葱茏茏的,被雨水浸润着,绿色就见了深。一层一层地叠着,浓的化不开,生命力是无边无际的……她听到老太太在里面唤她,忙回身打帘子进门。抬眼却看到老太太已经走了出来,正在桌案边提笔作画。 “奶奶,怎么有这个兴致?”她走过去。 日常老太太也是习字作画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倒难得她肯动笔。 静漪看时,画已经得了半幅——简单的写意画,笔触简练,寥寥数笔,将屋檐下微微仰头望着天空的女子勾勒出来。虽是一个侧影,画中人容貌服饰,神态动作,却呼之欲出……果然一旁的金萱先笑道:“分明是七少奶奶了。老太太画的真好。” 陶老夫人运笔如飞,刷刷地沿着宋宣往下走,那画中美人的裙袂轻轻一收,便成了。她掷了画笔,问道:“怎么样?” 静漪细看着,轻声说:“好。” 陶老夫人有点得意,提了毛笔,将题跋写上,用了印,就是一幅很好的人物写意了。 “奶奶,这幅画送我好不好?我好好收着。”静漪在一旁看着。 陶老夫人却说:“这个不给你,我要自个儿留着的。” 静漪笑着,细看画中人的模样,有些不信那就是自己,可是气度韵致,分明就是。 陶老夫人笑道:“明儿让人拿去裱了。等以后我不在了,你再收着,留个念想儿吧。” “奶奶,长命百岁。”静漪轻声说。 陶老夫人爽朗一笑,道:“我老人家都不忌讳,你这个小孩子忌讳什么?长命百岁……小孩子不懂,有时,长寿难捱。” 静漪却点了点头。 陶老夫人抬手戳了戳静漪的额角,恰点在她那颗胭脂痣上,笑道:“小鬼,在家里就安安心心地等着老七回来,别胡思乱想。陶家的男人,过惯了刀尖舐血的日子;陶家的女人,也就抗得了火热水深。你的日子还长,沉住气比什么都强。” 静漪又点了点头。 这时候陈妈进来说该用午饭了,陶老夫人便和静漪一道用了。饭后她就打发静漪回去,只说不用她陪着。静漪见老太太一切如常,也就放心地走了。 许是这两日颇费心神,格外劳累些,静漪回到居所,进了卧室便躺下了。原本只打算睡个午觉,躺倒便没有再起来。晚饭时陶夫人打电话来问,张妈去看了看,回话给夫人,说少奶奶还在休息。陶夫人便没有硬要叫她起来。不过等张妈电话一放,卧室里却有了响动。 张妈看趴在卧室门口的白狮先爬起来拍着门,不一会儿,穿着睡衣的静漪便开门出来,有点惊慌地问:“什么时候了?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张妈你们怎么也不叫我?” “太太说这些日子都辛苦了,少奶奶也是,还说让您多睡会儿的。等会儿让厨房给您送晚饭过来。少奶奶只管好好儿睡一觉就是了,看您有些日子没睡好了。”张妈说。 静漪抹着额上的薄汗,问:“秋薇呢?” 张妈说:“昨儿月儿淘气,把大少奶奶那边小松姑娘的镜子跌坏了,央及秋薇和她一起出去买一个。我看家里没什么事,就允她们去了。说一个时辰就回,也差不多了。” 静漪听了点头,看张妈是有话要问的样子,示意她尽管说。她坐了下来,白狮过来,她摸摸白狮的背毛。 “少奶奶,行李收拾的差不多了。”张妈道。 静漪说:“张妈,我行程推迟了。” 张妈轻轻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丝惊喜,握在身前的双手瞬间松开,在腿上轻轻一拍,又要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在主子跟前失态,声音颤着,轻轻地说:“那……敢情好,少奶奶。敢情好……不急、不急……少奶奶口渴不?我去给少奶奶泡茶。” “我不想喝茶,来杯咖啡吧。”静漪见她这么高兴,道。 “好!少奶奶请等着……我马上就去。”张妈说着便下楼去了。 静漪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家里太过静了,不禁在起居室里看了看,目光落在屋角的收音机上。那落地收音机从她来了,没有开过几回。她过去,研究了下收音机上的按钮,照着英文标示,拧开。收音机发出沙沙的声响,间或有尖细的音流传出。她不住调着频道,把按钮拧的咔吧咔吧响,终于收到一个广播电台,女播音员抑扬顿挫的声音,缓慢的像机器发出的,倒是挺厚重。女播音员预报说下面重播今天早上的新闻。静漪起身在一旁的圈椅中坐下,托着腮听。 前面两条倒没什么新奇的。报的是南京的特使来兰州的行踪。这个静漪是知道的,听着觉得乏味,见张妈端了咖啡上来,她闻到香喷喷的味道,顿时觉得肚饿,起身过来时,便听到广播里在说,据随军记者前方报道,西北军平叛部队在距离迪化两百公里处与叛军激烈交火两日,双方均伤亡惨重。最高指挥官陶骧在撤退途中又遭遇叛军伏击,仅携部分精锐力量突出重围,目前下落不明。据后方指挥官判断,陶司令可能往两个方向去……静漪听到哗啦一声,转眼便看到张妈将托盘重重地放在了茶几上。 张妈拿起雪白的抹布擦着咖啡壶里洒出来的一点咖啡。 静漪再听广播,已经播送完毕,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她随手关了收音机,过来坐下,看看张妈,道:“别慌,张妈。这又不是官方消息。” “是,少奶奶。”张妈虽是这么说着,倒咖啡的手还是发了颤。 静漪阻止她,表示自己来。张妈守在一旁,看静漪镇定如常,也慢慢地沉下心来,听着静漪说:“明日待我细细打听一下的。我想总不至于的。”张妈刚刚沉下去的心就又浮上来,禁不住转过脸去,悄悄擦了下眼角。 静漪看到,轻声说:“张妈,你对七少爷可真是好。” 张妈又擦眼角,说:“七少爷是二太太拿命换来的……二太太那么好的人,留在世上的就只有七少爷了……二太太对我有恩,七少爷待我也好……”她絮絮地说着,仿佛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静漪捧了咖啡杯,啜一口。 咖啡里什么都没有加,喝下去从嘴里苦到心里去。 她呆了半晌,任由这苦涩肆虐…… 晚饭是让人送来了,静漪却没有下去吃。 月儿和秋薇回来,她打发她们和张妈在下面吃晚饭,自己却在楼上踱着步子。秋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脸色严峻,只得小心伺候。 直到睡前,静漪上了床,发现一向在睡觉去话格外多的秋薇今晚回来之后就没有怎么开过口。她关灯前,看到秋薇钻进被窝里,发现自己在看她,便悄悄背过身去……静漪问道:“今天在外面,可是出了什么事?” 秋薇说:“没有。” “那是见过什么人?”静漪又问。 秋薇摇头。 静漪便不问了,伸手关了灯。 听得到秋薇的呼吸声。秋薇向来好眠,躺下不一会儿就要睡着的,今日却也不曾入睡,辗转反侧。 静漪原本睡眠便轻浅,又因为晚上喝了杯咖啡,虽是躺下了,头脑却越来越清醒似的。很多念头在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只是被子裹的严实,她身上渐渐觉得热,想要踢开,却一时也踢不开。正在烦躁,被子被掀到了一边……她试图翻身,还没有动,人已经靠在了一个结实灼热的胸怀里。她心猛跳,想说话,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身子被拥的紧紧的,越来越紧,紧的她腰都要被勒断了似的……心跳的猛烈,并且随着喷到她颈间的灼热的呼吸,跳的越来越猛烈。简直是不受控制的,四肢百骸都在发颤。 “漪。”这一声唤,低沉而沙哑,仿佛隔了重重的山、重重的水,才钻进她耳蜗里来的。 她想转身,被他牢牢地箍着,想问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说被困山里、下落不明么,怎么就回来了?既是回来了,可见新闻都是假的。 心头盘踞的恐慌瞬间被惊喜占据了领地。 “陶骧……陶骧……”她低喃。 没有回应。也许是又不高兴她这么叫他了。 她回手,想要摸摸他的脸,湿乎乎的。他这么快回来,定是跑了一路,满身的汗……她握了他的手,紧紧的。只一会儿,他抽了手,也松开他的怀抱。她身上顿时松快了。但他灼热的胸膛一撤离,她背上就一凉。不过是这么会儿工夫,她已经依赖他的温暖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仍是潮湿黏腻,细看,竟是血红色的。 她顿时僵住,翻身坐起来,看到陶骧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她,颤着声叫道:“陶骧?” 他的军装又脏又破,还有几处破了洞。 她靠近些看,那破洞的地方,竟然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几乎尖叫出声,伸手抓了他的肩膀扳过来,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便对着了她…… “陶骧!”静漪呼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死死的揪住襟口。大口喘着粗气。 秋薇被她的喊声惊动,急忙爬起来,问道:“小姐,小姐你做噩梦了?”她摸到枕边的琉璃盏,过来开了床头灯,看到静漪脸上的汗顺着鬓角留下来,额头上更是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她赶紧放下琉璃盏,回身从暖瓶里倒了水,给静漪拧了一条毛巾来擦汗。 静漪浑身无力,接过毛巾来,覆在脸上。 眼前一黑,刚刚梦里陶骧那血肉模糊的影子便再次出现在眼前,她低·吟一声。 —————————————— 晚上七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五) 秋薇从静漪手里抽出毛巾,待要再拧一把,静漪摇头。 她呆坐在床上,半晌不动;秋薇看着她,也不动。 “睡吧。”静漪重新躺下去。额上涔涔的冷汗,黏腻地贴着头发。 她不死心似的,抬手看看自己手上,很干净。 这才清醒地认识到,刚刚不过是一场恶梦罢了…… 秋薇替她掩好了被子。守在床边半晌没离开。静漪闭着眼睛,也知道她没走开。 “小姐,梦见姑爷了?”秋薇小声问。 静漪翻了个身,睁眼看秋薇。秋薇一脸忧色,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伸手拉了秋薇的手。秋薇的手热乎乎的,手心里也全是汗,想是被她吓着了。她轻声说:“嗯,梦见他出事了。” 秋薇忙说:“梦都是反着的,小姐别胡思乱想。” 静漪点点头,说:“你过来,跟我一起睡。” 她向里挪了挪。 “好。”秋薇在琉璃盏底座处拧了两下那个钮子,将琉璃盏熄灭了,又要关床头灯,静漪不让。秋薇知道她被恶梦吓着了,像一条小鱼一样钻进静漪的被窝里去。静漪挨着秋薇,秋薇身上有好闻的橙花香。暖暖的,平日里闻着不觉得什么,此时渐渐让她安定。 “小姐,你睡着了么?”秋薇问。 静漪不出声。 “小姐?”秋薇又问,还碰了碰静漪。 “睡吧。那么多话。”静漪说着,往旁边挪了挪。 “小姐,我半夜要是醒了,再睡不着了。”秋薇说。 静漪叹了口气。后悔把这个聒噪的丫头吵醒了。 “小姐,刚刚做了什么梦?”秋薇也挪了挪。 橙花香气又重了些。 静漪想起来,这是她给秋薇的。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得的。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陶骧会让人送给她这些玩意儿。她没用过,他还是让人送来。多数都被她辗转送做人情了,有的实在是好看,才留下一两瓶,就当是观赏物也不错。都放在柜子里,偶尔一看,赏心悦目。 秋薇这个孩子气的丫头,很喜欢收拾那些好看的香水瓶子。这个橙花香的香水,水晶瓶子就是一朵盛开的橙花。看她喜欢让她拿去玩了……这么温暖的香气,静漪嗅着,只觉得刚刚那个可怕的梦,都要被温暖暂时冲散了。 “秋薇,”静漪很小声地说,“我……”她欲言又止。 秋薇安静了。 静漪坐起来。 “不行,我得去。”静漪说。 “去哪里?”秋薇一惊。 “进疆。”静漪说着,掀了被下床。 “进疆?找姑爷去?现在?”秋薇问出口,便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便急切地说:“小姐你不能去找姑爷……图副官说,叛军很凶悍。武器装备都是很好的。他们交过手之后,就知道他们实力很强。姑爷那么会打仗,这次打的也艰难。连图副官都说,这次回去,不知道会怎么样……小姐你这个时候,怎么能去?小姐……” 静漪抿了唇。 黑影里,秋薇坐在床沿上手舞足蹈,言语间很是激动。 “再说这府里,打老太太那儿起,谁也不会同意你去的!小姐,那是前线!咱们什么时候见过打仗……”秋薇跳下床来,辨着静漪所在的方向,抓了她的手臂摇着。心慌的不得了。 她的小姐,时不时地就会说出些让她心惊肉跳的话来。 进疆!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静漪不声不响地推开秋薇的手,说:“你别嚷嚷,让我自己想想该怎么办。” “小姐你还要想什么?当然是不能去的!再说,你去了能干什么?姑爷还得顾得你!”秋薇吓坏了,直叫小姐不要小姐不要……就在她一叠声儿的乞求里,静漪在房里踱着步子。 秋薇见她劝也劝不听,干脆蹲坐在脚凳上,看着静漪来回地走着。 就这么走了大半夜,晨光透过厚厚的窗帘,透进屋子里来。 静漪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长发垂着,直垂到小腿处。 秋薇强睁着双眼,看到随着静漪的脚步,有发丝飘起来,乌黑的细细的丝线般的发,看在人眼里,柔羽般地搔着人的心尖儿……真是美丽。 她叹息着,看到静漪也站下了。 静漪转了个身,发尾被甩起来。她翩若惊鸿般的身影闪进了浴室去。 秋薇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忙起身跑过去看——浴室门开着,静漪对着镜子整理着她的长发,看到秋薇过来,她拿起剪刀给秋薇,平静地说:“来,给我把头发剪了。” 她细巧的玉指在耳垂处轻轻一比。 · · 一辆黑色的四架马车在泥泞的路上奔跑着,雨落纷纷,打着车顶棚,噗噗作响。车里坐着的青年听着雨声和着马蹄声,撩起帘子看了眼远处——已经看到城墙,很快便到了。 “少爷,先回家吗?”细瘦的少年擦着鼻子,初夏季节,下了雨很冷。 逄敦煌摇了下头,说:“去保育院。” 麦子撩帘子出去,坐到车夫身旁去。逄敦煌听着麦子还在变声的嗓音,和车夫高高兴兴地说着话,告诉车夫他们等下要去哪里。 他去保育院,是同任秀芳约好的。程静漪要出洋,他们想替她践行,也叫上了他。秀芳问他要不要去时,他犹豫了一下的。赵医生和胡医生都去,还有乔瑟夫神父,多他一个男士也无妨。何况他也还是想在她走之前,再见见她的。 城门大开着,盘查并不严。 但是守城的士兵看到他的证件,还是仔细地核对了半晌才放行。 逄敦煌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等着放行的工夫,他气定神闲地瞅着士兵身后的布告栏上,贴的那几张通缉令——见他留意通缉令,守城的士兵小头目过来,看了他,说:“这是最新公布的通缉令,多看两眼,举报有赏。” 逄敦煌看了看,点点头没出声。 也不过三两年前,他的样貌也险些就出现在这里。 “放行。”士兵将证件还给逄敦煌,对同伴说。 “谢军爷。”逄敦煌客气地说。 马车得得得地跑起来,车夫道:“少爷如今真是好性子,我都等的不耐烦了。要搁往年,少爷该发脾气了。” 逄敦煌笑了笑。 他也不是耐烦不怕琐碎的性子,这会儿是有心事,其余的,都不在心上罢了。 保育院因为规模的扩大,原先紧邻教堂的那一处早已不够用。搬到城西,却又紧邻了道观。孩子们的喧闹令他们这些为之奔走的大人们心怀欢喜,也与香火很盛的道观相映成趣。乔瑟夫是传教士,他对保育院隔壁的道观一向很有兴趣。这种神秘的东方宗教对他来说并不是很好理解,且出于传教士的使命感,总是试图影响他们的信仰。起码像他们这样接触过西洋文化的年轻人,不要总是烧香拜佛……几千年文化的熏陶,他们对道教和信众的看法,当然不会被乔瑟夫轻易动摇。只不过接受了现代文明的他们,也不会遇事就烧香拜佛就是了。 于是当他从马车上下来,站在保育院门前,正要举步上阶,一眼看到街对面停着的黑色轿车,认出来是程静漪的座驾,留神一看,程静漪和她的小丫头秋薇正从道观里出来,他惊讶了。 秋薇打着伞,静漪低头只顾走路,并没有看到他。 他吩咐麦子去敲门,自己站在那里,等静漪走近些,叫了声“程静漪”。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被她听到。 静漪抬眼看到一身青衫的逄敦煌,站在油纸伞下,正望了她,对他点点头,从秋薇手中接了伞。 秋薇另撑了伞,跟在她身后。 逄敦煌看着静漪走近,待走到他跟前,略垂的伞撑高些,他看着她一头齐耳的短发,顿时皱了眉。 “你怎么也先来了这里?”静漪问道。她注意到逄敦煌吃惊的以为自己看错了的眼神,“任医生给我打过电话,她和赵医生、胡医生今天都很忙,等下直接去德祥楼。进去看看孩子们?” 逄敦煌还是没出声。 静漪就吩咐秋薇,让她进去喊人,把车上给孩子们的东西都搬下来。 “你等等。”逄敦煌叫住静漪,示意她一旁说话。 两人就站在保育院门前的杨树下,看着秋薇指挥人进进出出地搬着箱子。 “刚去宝云观烧香?”逄敦煌问。 静漪点点头,说:“求签。” 逄敦煌结舌似的,瞪大他那对铜铃眼。 “怎么样?问什么?”他问。 “问出行。上上签。签文说,我有贵人相助,此行必定顺利。”静漪道。 —————————————— 晚上十点左右还有一更。有点晚,别等。周末愉快,大家。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六) “哦。”逄敦煌点着头,看看静漪的神色,“当然嘛,你定是问出行的。我就是有点吃惊,竟然忘了。” “你什么时候走?”静漪问道。 逄敦煌清了清喉,说:“走?我能走哪儿去?” 静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他,他又清了清喉咙。 “敦煌,我要进疆。”静漪声音低低的。 逄敦煌吸了口气。 他重新打量静漪。 她的这个决定,他并不觉得意外。 但是……他看着静漪的眼睛,非常坚定而又倔强的眼睛,问道:“你打算怎么去?陶家会同意你出洋,也不会同意你进疆。你行动就有人知道,谁要是放了你进疆,回头还有命吗?你这叫害人害己。” 他语气并不严厉,似乎也知道此时在她面前,再严厉的话语,也不会起作用——他看着她的短发。看着她的短发他已经忘记了她从前是什么样子。得有多坚决,才能把那一头长发都剪掉了? “那德意志,你还去不去?”他问。 静漪摸了摸耳后的碎发。新剪的发,发梢儿还不驯服,刺着她的耳朵,痒痒的。 秋薇不是理发师,给她剪去那一头长发,手抖着,还哭着,剪的七零八落,发茬儿参差不齐,看上去该很难看……她将发带抽紧些,轻声说:“去的。但是眼下不走。” 逄敦煌说:“太危险。” “我知道危险。去德意志就不危险么?穿过欧洲大陆,时间那么久,路上遇到什么事都有可能。”静漪说。 “那你就在城里呆着,等消息。”逄敦煌突然就抬高了声音,“你怎么就不能省点儿事呢?陶骧让你走,你就走;要不走,你就在陶家老老实实的等着他。哪有女人,像你这么喜欢自作主张的?” 静漪被敦煌吼了,仰脸看他。 敦煌的脸涨红了。原本在阴雨天里看上去泛青泛白的面孔,瞬间就红到了脖子根儿。似乎是被她气到,吼完了,还喘着粗气。 静漪却平静以对,问道:“那你能不能帮我?” “我活腻了嘛,帮你?”逄敦煌甩开步子,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指了静漪,“混蛋,程静漪。你混蛋!” “不准说脏话,逄敦煌。”静漪也高声。 两人此时无异于争吵,虽然只有逄敦煌暴跳如雷,静漪平和如水。可是看上去,平日里友好的两人,仿佛翻了脸一般。保育院的工人、秋薇和麦子,都躲在门内偷偷地看着这两人。 “你就是混蛋!我说脏话怎么了,你这个混蛋……你混蛋!”逄敦煌被静漪说的简直戳到了痛处,站在保育院门口,又重复了几遍刚才的话。反反复复的,并没有新鲜词汇。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将静漪的话都说出来,堂堂的七尺汉子,憋的面红耳赤。 静漪在阶下望着他。 他渐渐骂的无力,擎着伞,歪了头,长叹一声。 静漪松口气,问道:“你不是明天跟医疗队走?” “真他妈的拿你没办法。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钱,这辈子被你追着还?”逄敦煌说着,一五一十地数落着静漪。 等他说的差不多了,静漪轻声说:“你记性还真好……那要不这样吧,这次你帮了我,上辈子欠我的,就算你还清了。你看如何?” 逄敦煌手还在半空中比划着,听了静漪这话,险些气的厥过去似的,噎在那里,瞪了大眼。忽然间想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的?” 静漪眨眼,不回答。 “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逄敦煌认真地问。 “飞机上告诉你。”静漪说。 逄敦煌被气的笑出来。 见他还是不松口,静漪抿了唇。 雨下的越来越大,她的靴子上溅了一层泥点子。逄敦煌看着她,又担心在雨里这样站下去,她会着凉,便说:“里面去吧。” 他说完就先转身,静漪跟上去。 逄敦煌一挪步子,门内的人都四散而去。进了门,他站下,静漪进来,收伞的工夫,听到逄敦煌低声道:“我不愿意把你送去他身边。” 静漪停了动作。 雨水顺着伞尖流到地上。青石地砖上不一会儿就会聚了一滩水。 “尤其是这么危险的时候。到了前方,谁顾得上你?一旦你有什么事,别说陶骧,我呢?我亲手推你去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程静漪?”逄敦煌脸冷下来。 “敦煌……”静漪看了他。 “我跟图副官说的是带一个随从上飞机。你身量和麦子差不多,到时候,换上麦子的衣服跟我走。但是,”逄敦煌板着脸,静漪被他的话正说的心情大起大落,不想峰回路转,逄敦煌提了条件,她立即毫不犹豫地说“你说”。逄敦煌皱了眉,“我问过,医疗队抵达,先到野战医院报到。你到了,就在后方医院待着。要怎么着,回头见了陶骧,由他安排。但是在见到他之前,不准你离开医院半步。” “好。”静漪答应。 她答应的这么痛快,逄敦煌反而眯了下眼,说:“你准是在想,先骗过我,去了再说——告诉你,不准有这个念头。前方作战,情势瞬息万变。陶骧眼下在困局之中,退一步说,他的身家性命系于此战,你一条命,比起来,并不足惜。” “我明白。”静漪点头。逄敦煌的话,真是冷酷无情。但这就是事实。 逄敦煌说:“那么明天早上,西城门口碰面。说好了,我可过时不候。” 静漪说:“我一定来。” 这时候工人敲响了下课铃,不一会儿,孩子们便从屋子里欢欢喜喜地跑了出来,还有乔瑟夫。孩子们也不顾仍在下雨,穿过庭院,向着静漪和敦煌跑来……逄敦煌看着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的静漪。 她弯着身和他们说话,脸上有温柔的笑,短发不时地落到腮边,她抬手抿到耳后……孩子们的笑声很响,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又很吵。逄敦煌便觉得自己的耳朵疼。他抬手揉了揉耳廓。 他有一种自己上了贼船的感觉。 他又要怎么保证她的安全?他逄敦煌什么时候还犯过这样的难……若是还能存着侥幸心理,他倒是可以指望,陶家那深宅大院,程静漪并没有那么容易出来。但他还是做了完全的准备。这晚他们在德祥楼餐聚,他也见识了程静漪的不动声色。 本来是送行宴,在她抱歉地表示推迟出洋之后,变成了一顿普通的晚宴。对着那意外到有点不知所措的三位,她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只字未提战事,也只字未提她即将开始另一远行。逄敦煌不禁感叹,陶太太程静漪的气度修养,还有交际手腕,的确就如坊间传言的,不俗。只是她拿他们当朋友、当师长,不曾真正对他们施展过。 静漪见逄敦煌素日是个话多的,当晚却沉默寡言起来,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她对他是连威胁带逼迫,总是有些对不住他的……不过她也没有忘了,提醒逄敦煌让麦子回家先取了衣服给她。 当晚分别的时候,逄敦煌恨的牙痒地说:“但愿你明天根本就出不了陶家大门。” 静漪却对他一笑,道:“我会准时的。” 逄敦煌看着她上车离去,回到家中安排明日出门事宜。忙到深夜仍无睡意,翻来覆去想的都是程静漪——心情是出奇的矛盾,不知为什么,既希望她被陶家人发现行踪,又盼着以她的机智,能够顺利同他会合……就在这样奇怪的矛盾心理中,逄敦煌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按照约定时间,等候在西城门附近。 天气阴沉沉的,没有下雨。 进出城门的人很少,车就更少。 飞机起飞的时间是在上午十点,已经九点了,程静漪还没有到。图虎翼派来接他的司机在催促他,他看看时间,确实不能不走了,刚要吩咐司机开车,就见一辆马车奔驰而来——他下了车,果然马车来到近前,从车上跳下来一个身形瘦小的青衫少年,头上戴着鸭舌帽,身上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跳下马车便向他跑来,也顾不得身后车上那个小女子在喊些什么,跑到近前来,推着他就上车。 逄敦煌坐到车上,看着压低了帽檐的静漪,吩咐司机开车。 静漪回头看了眼车后窗——秋薇站在原地,对着她使劲儿地挥手……过不多久秋薇回家,就要替她受过了。 逄敦煌也不出声,专注地应付着接下来的事。 车子因是经过特别派遣的,一路畅通无阻地直接开到了停机坪上。静漪下车便看到停机坪上海停了几辆车子,想是运送医护人员的。在舷梯下站着的,正是图虎翼。图虎翼看到他们的车子,才松了口气似的,对逄敦煌一挥手。 静漪走的慢些,跟在逄敦煌身后。 图虎翼同逄敦煌握手,仅仅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青衫少年,便请他们上飞机。 ———————————————— 拖这么晚,是想写到见面的,可是太困了,来不及修改,怕效果不好。还是明天吧。明天晚上七点左右更新。 大家都休息好,晚安。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七) 逄敦煌让静漪先上,自己若无其事地与图虎翼说着话,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到进了机舱,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前面。逄敦煌让静漪坐在里面。静漪坐下,将帽檐压的更低些。等图虎翼离开,她才略微抬头,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逄敦煌,微笑。 逄敦煌没好气地斜了她,说:“到哈密之前,不准你和我说一句话。” 静漪抱着随身带的大包,纤瘦的身子比包还窄些似的,逄敦煌撇撇嘴。 飞机起飞了,逄敦煌还是不理静漪。静漪无奈地靠在座位上。昨晚她为了筹谋今日出门,也是一宿没睡,此时上了飞机,困意上来,不一会儿就歪在角落睡着了。逄敦煌把她的包拿下来,她还扯着包上的带子。 逄敦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硬是把包夺过来,放在一旁。 “少奶奶睡着了?”图虎翼不知何时过来,站在一旁问道。 逄敦煌回头看他,“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图虎翼把一条毛毯递给敦煌,说:“你们下车的时候。再说,哪有少爷让下人走在自己前头上飞机的道理。” “那你不说?”逄敦煌瞪着眼睛,无名火顿时冒了数丈。 “我们少奶奶的脾气,那是七少都轻易惹不得的——我敢虎口拔牙么?”图虎翼皱眉。 逄敦煌咬牙切齿的,却又无奈,转念问道:“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图虎翼看了看睡的正香的静漪,轻声说:“不知道是不是少奶奶给带来的好运气,临时司令部和七少的电台刚刚联系上了。具体情况还不明朗。不过,也许我们到了哈密,会有好消息。” 逄敦煌呼了一口气出来,拍拍图虎翼的肩膀,说:“一切等到了再说。无论如何,有消息就比没有好。” 图虎翼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看着逄敦煌给静漪盖上毛毯。 飞机还要在空中飞行好几个小时,对他们来说都有些难熬。逄敦煌坐稳了,抱了手臂,闭目冥想,如老僧入定一般;图虎翼闲来无事,拿出他的配枪来,拆了装、装了拆……静漪睁开眼,便看到他们俩一左一右,一动一静,飞机的轰鸣声还针着鼓膜,她转头看着窗外。起飞时阴云密布,此刻外面厚厚的白色云层上,金光万丈,天色碧蓝。她有些着迷似的望着这碧蓝洁白。这仿佛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却也会在这样的天空下,上演战争和杀戮…… “现在可以说,怎么知道我要来了吧?”逄敦煌问。 静漪转头,看他仍是一副武士的坐姿,说:“猜的。” 逄敦煌气结,对面的图虎翼扑哧一笑,忙又忍了。 “少奶奶,您可真行。”图虎翼转而望了静漪。 静漪索性摘下帽子来,整理下她的短发,轻声说:“要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不会。”图虎翼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又笑。 “你还能笑出来。你的七少,回头看到这位,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你好呢。”逄敦煌说。 图虎翼笑道:“那也是见了七少之后的事儿了。” “还有多久到?”静漪问图虎翼。 阿图此时看上去,比前两日颜色好多了。陶骧有消息,对他们来说,哪怕只有一点点模糊不清的,都是再好不过的。 “一个钟头。”图虎翼回答。他看着静漪,“少奶奶,到了哈密,可能要委屈少奶奶……” “我可以在医院做义工。那是我擅长的,也是我能帮上忙的。我尽量不给你们添乱。如果连这点用处都没有,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的。”静漪轻声说。 “是。”图虎翼答应,没有说别的。 静漪见逄敦煌只管听着他们说话不出声,秀眉微扬。 “有你哭鼻子的时候。”逄敦煌撇了撇嘴,朝图虎翼抬了抬下巴,“你怎么不跟她说说,去的地方,半夜能听到狼叫?” 图虎翼笑了,说:“野战医院征用了当地的医院收治伤员,要少奶奶在城里,那是听不到狼叫的。少奶奶不用担心,医院也有卫兵的。真有狼进了城,卫兵也就开枪了。” 静漪听着,看了逄敦煌,道:“我倒真想听听狼叫。听说月圆之夜,独狼会对着月亮嚎叫,是真的么?” “是真的。这边人烟稀少,营地周围,夜里常有狼出没。有一回跟七少巡夜,走的远了些,看到山岗上的狼。狼嚎在月圆之夜,听起来是格外的瘆人些。”图虎翼说。 逄敦煌笑笑。 “听着瘆人,就有人提议打狼。七少不让。七少说狼不伤人,就不要伤它。各有各的路子,井水不犯河水。后来有一天晚上,战马没了命地叫,乱成一锅粥,七少带着人去查看,是有狼群入侵。七少亲自带着人上夜,晚晚跟狼群周?旋。那狼群的头狼精的很,每天夜里来的时辰都不同。七少特地给它留的口子,它从来不钻。也是我们要赶路,可到底也没能活捉了它。”图虎翼说着,笑微微的。 逄敦煌也笑道:“这样的活物,一枪崩了简单。要真那样也可惜了,少了个生灵。” “您跟七少说的一样。”图虎翼点着头。他说着,欠身离开。 静漪拨了拨衣袖,看看腕表上的时间。 逄敦煌看到,说:“很快就到了。” “嗯。”静漪看了他,点头。阿图还没有回来,这一处只有他们俩。“敦煌,我猜……可能猜错,不过我想,在迪化,应该有我认识的人吧?所以你才来的。” 逄敦煌摇了下头,说:“陶太太,你还真会猜。” “上次你说叛军阵营里有个好军师,我已经猜到。你帮他取道甘肃,进了疆就是海阔天空。”静漪轻声说着,“牧之也知道?” “知道。”逄敦煌敲了敲桌面,“论理,奉先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所以你来,也有来的道理。不过他肯不肯念旧情,我也拿不准。以往他的作为,不像是能助纣为虐的人。依我看,目前叛军的行径,实在是令人发指。不排除他已同流合污。” 静漪没有作评价。 段奉先的模样,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她隐约记得的,还是当日出逃的火车上,那紧急情况下,他惨白的面孔……只是匆匆一瞥而已。那一场遭遇,倒是万万没想到,会有后来同逄敦煌的相遇相知。 她舒了口气,说:“该怎么着,牧之和你都有主张。我只希望你们都安然无恙。” 逄敦煌看着她,轻声说:“陶骧何其有幸。我又何其有幸。静漪,我也愿你安然无恙。” 静漪半晌无话,只是点了点头。 逄敦煌的心意,她如何不懂? 机身突然剧烈颠簸起来,她忙握紧了安全带。 明亮的舷窗透进来的光,都在颠簸中散乱起来……这一阵颠簸让静漪头晕目眩,直到飞机降落,她仍没缓过来。只是强忍着不适,决心不能因这一点点小事,就娇弱起来。 机场来接机的是前线的副指挥马仲成,见到静漪,他立即说明,已经接到电报,得知太太来了前线,特来接机,请太太去临时司令部。 静漪简单地问了经过,原来正如她安排的,秋薇返回家中便将她留的两封书信分别交给了陶老夫人和陶盛川。在陶家引起的震动不难预料,没料到的是马仲成说“老帅有单独电报给太太”。她接过电报纸来看时,只有“静漪吾媳:即已成行,望多加保重。父字。”她握了电报纸,险些落泪。眼见同机抵达的医生护士都已经上了大卡车出发,马仲成却没有安排她随医疗队走。她只得先听从安排,与他们一起回临时司令部。 到了司令部,稍事休息,马仲成才告诉静漪等人,陶骧还得数日才能返回哈密,“司令行踪,我们没法掌握,只能一边搜集情报,随时准备战斗,一边等着司令回来。” 马仲成言简意赅,完全是陶骧的风格。静漪听了,未免多些感触。她不便发言,只是打量着这被用作指挥中心的屋子——是普通的民居,门窗都矮,进来时门楼都是低低的,院子也很小,半点都不起眼——虽因陋就简,面前这个沙盘却做的极仔细。仅这一样,足见陶骧的细致。 静漪看着沙盘,一转眼,发现逄敦煌也在看,两人目光一碰,逄敦煌果断地指着哈密通往迪化的要道上的一处,对马仲成说:“陶司令眼下,可能隐身于这里、这里……或者这里。做好准备,陶司令一旦回来,必然是兵分三路,马上前往迪化。马副指挥,不如这几日减少训练量,让那些军爷们吃饱睡足,到时候大干一场吧。” 他仿佛是在开玩笑,马仲成和图虎翼听了,也都只是一笑。谁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有好一会儿,他们虽然是在聊天,却也都盯着沙盘。 静漪默默地把带来的背包打开,叫了图虎翼过来,说:“这个,等七少回来,你拿给他。” 图虎翼不知道这个布包里面是什么,也不敢细问,答应了,说:“我让人带少奶奶去洗洗脸,吃过晚饭,少奶奶先休息。” 马仲成已经让人叫来了房东太太。 房东周太太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妇人,一眼看到静漪就笑了,带着她去洗洗,给她拿了自己家儿媳妇的衣服换。静漪出来时,就换了女装。虽然是粗布的,也不太合身,到底恢复了女儿家的样子,周太太惊为天人,不住地称赞。 这一晚静漪被安排与房东太太同住,第二日一早用过早点,司令部忙碌起来,她便让图虎翼安排下,带了两个卫兵去野战医院。医院里伤员甚多,也收治平民,虽然新来的医生护士补充了力量,还是缺少人手。静漪打扮平常,并不显山露水,早同负责野战医院的左铭熟识,要他不要宣扬,只跟在医生和护士身边帮忙,与寻常义工无异。日复一日,只在晚间回到周太太那里休息。 逄敦煌暂时也只是闲人一个,倒也不乱跑,每日在马仲成给他安排的屋子里,由热锅蚂蚁般的图虎翼陪着,偶尔出来晒晒太阳。 只不过一个礼拜,静漪既黑又瘦,逄敦煌倒是被烤肉和烤馕喂的胖了一圈儿。每日早晚两人相见,都要互相打趣一番。 静漪心里是越来越急躁。 自抵达那日陶骧有过消息,一个礼拜,又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逄敦煌看的出来静漪的忧郁,倒想着办法要让她展颜。这晚静漪回来之后便累的回房休息了,逄敦煌与马仲成、图虎翼三人在在院子里站着,面面相觑。 逄敦煌忽觉得脚下震动,便听到图虎翼说:“有人来了。”马蹄声由远及近,还不是一两匹。 三人几乎同时往院门口走去,就听到外面的卫兵在叫“司令”。图虎翼最快,冲过去将大门敞开,抬头一望,门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十来匹高头大马,打头的骑士正拨转马头,清亮的月色落在马和人身上,显得尤为高大。 正是陶骧。 “七少!”图虎翼惊喜交加,冲出去便抱住了陶骧的腿,“您可回来了!” 陶骧抬眼看了看门内站着的逄敦煌,马鞭一提,碰了下帽檐,微微一笑。 逄敦煌一点头。 图虎翼抱着陶骧的腿不撒手,陶骧便就着他的手下了马。歪头看了图虎翼,竟是要哭的样子,哼了一声,抬脚往里走。 院内院外顿时人马欢腾起来。 陶骧进了屋子,摘军帽解扣子。马行健跟进来,把他的水壶递给他。他一边喝着水,一边打量着跟在他身后进屋子的这些男人们:逄敦煌、马仲成、图虎翼、马行健……他打量着他们,他们也打量着他。 他将一壶水喝光,放在桌案上,正要说话,忽看到桌上放着的四个锡罐,眉头顿时一蹙。汗珠子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抖落下来。 他转眼看着面前的这些人,“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七少,少奶奶在这里。”还是图虎翼硬着头皮开口。 陶骧抬手,按了按眉心。 “人呢?”他问。 “在……在……我去请少奶奶……”图虎翼急忙说。话音未落,就听外面岑高英的声音,像被惊吓了似的,叫着“少奶奶”。他便站住了——他身后的人都自觉地分成了两列,一左一右,将通道闪开,他看到七少奶奶站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静漪站的位置,看不到陶骧,屋子里点着油灯,人又多,只见黑影重重。 她是被惊醒的,朦胧间听到他回来了,急忙赶过来。 可是站在这,无令不得入内,她也迈不开步子就进去……反而怯了。 “咳,这个,那个,司令刚回来,略坐,我让人准备饭菜,马上就得。”马仲成看这情势,匆匆地说着,也不等陶骧表态,回身便打着手势,让屋子里的一众人都随他出去。片刻,从屋子里到院子里,除了卫戍,全都躲了。 静漪定定心神,正要迈步子进门,抬眼便看到一个暗黑的身影,从屋子里出来,站到了她面前。一堵墙似的,挡住了面前的一段光。 陶骧盯着面前这个小女人。 披星戴月似的,一身清辉……粗布衣裳都遮不住她的绝代风华。可是……陶骧一把抓住静漪的手腕子。 “程静漪,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敢来?”口鼻喷火一般,他几乎红了眼睛。 静漪看着陶骧。 瘦了,想必也黑了。 她忽然心酸,只是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连他对着她发火,她也没法儿还嘴。 静漪的样子,倒让陶骧愣住了。 他没想到她会来。真没想到。这么危险的时刻,她来了……她竟然来了! 他咬着牙,低声说:“跟我来。”铁钳一样的手,狠狠地握着静漪的腕子。 静漪被他拽的一个趔趄,险险撞在他身上,他也不管。拖着静漪,穿过院子,往他的房间去。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八) 静漪有些窘。 颈间的丝巾随着她急促的脚步飘起来,搔着下巴颏儿,痒痒的……心跳比他们的脚步还要快,硬是要把她逼的慌起来的调子。 陶骧迈着大步,一巴掌推开?房门,几乎是将静漪的人甩进了房,才松开手。 他从身上摸出打火机来,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屋子里亮起来,他才去关门。 静漪揉着手腕子。看到陶骧关门的动作是那么的缓慢,她抿唇。陶骧迅速转身,眸子闪着精光,狼一样的,看向她,静漪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你为什么来?”陶骧喉咙哑了。 静漪摇摇头。 她不知道。只是想来。觉得必须来。以为看到他,她就能安心些。可真是见了,心里还是不安还是难受……她只好摇头。 “你这个蠢女人!”陶骧粗暴地喝道。 静漪咬住了嘴唇。 陶骧从来没有骂过她。他冷淡她、嘲讽她、有时也戏弄她……却不曾责骂过她。这会儿他声音大的,响雷一般。也跟响雷一般,这里里外外必定都听了个清楚的…… 静漪一时心里泛苦。虽然没指望什么,譬如他见了她该是高兴的,因为她来,就是按着自己的心思来的,并不是真要他怎么样……可是他这么发火,她难免有点儿受不住。 她低了头。片刻,她迅速地往门边走去,伸手去拉那门闩,却不料被陶骧一把按住了手。 “你放开!”她气。 “去哪儿?”陶骧大声。眼看着静漪脸色由红转白,显然被他的态度伤害了,可是他那里忍得住不发火。“你竟然来这里!你知不知道他们悬赏多少要你的人头?” “我不会拖累你的。”静漪冷着声音说,“我是蠢,不该来这里……” “程静漪!”陶骧的大手握住静漪的肩。 手劲儿大的简直要把静漪的骨头捏碎了。 静漪咬着牙忍着不出声。 陶骧气的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毕露,连呼吸都像是风暴,随时会把人卷走…… “你不用发脾气,我来错了……那我这就走。”静漪拧开脸,不看他。 她的短发,被发带束着,这样一甩,短发飞起来。 可是她并没有动。脚下像被黏住了似的,负气说了要走也走不得。 陶骧看着她,手劲儿减了几分,她明明可以挣脱了,却也还是没动。 她回过头来,仰起脸来看他。 静静的眸子里,像是有千言万语……这让陶骧所有的怒气和暴躁都开始往下沉。 他盯着她的短发。 这短发让她看起来年纪小的很,若是穿上学生装,简直就是个中学生……他恍惚见过她有过这样的相片子。虽然一时记不得到底是在哪里看到过的,但还能记得相片里她干净的面容和温雅的气息。但是…… 陶骧一把将她的发带扯下来,看看手上的发带,问:“你头发怎么回事?” 仍然是带着怒意,对她剪了长发的举动似乎都极为不满。 静漪紧抿着唇,想把发带夺回来。陶骧非但没松手,反而将发带绕了两下,随手将她的手也扯住,追问:“谁准你把头发剪成这样?” “你松手,我……剪头发关你什么事!”静漪极力压低声音,还是忍不住气的更狠。她为什么剪头发……还不是为了来这里,能见到他?可是他……她一肚子委屈,看着他,越来越觉得难过。眼圈儿一红,恨不得这就把陶骧踢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再也不用看见他。可是陶骧就愣是不肯放松半分,挣扎间,她颈子上的丝巾松了,露出她细而长的美颈,随着急促的呼吸,颈子在颤动……陶骧忽然狠狠地亲了下去。 静漪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愣了有一会儿,直到颈上被他弄疼,她才着急地去推他……她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又怕他这么胡乱地来,有个万一,就闹了大大的笑话。心里就只能冒出这样的念头来,她分外地紧张。可被他这样亲着,又实在不由自主地就软弱了……门板发出响动;静漪被这声音吓到,忽然一动都不敢动了,只是低声地、轻细地说:“不要,陶骧,你别这样……外面……” 她想说外面都是他的下属。他再不管不顾,这是他的临时指挥所,他不能在这里失了形状、失了威信。 陶骧低头吻住她轻颤的双唇。 静漪只觉得自己的意识瞬间便被抽离了大半,呼吸都忘了…… 好一会儿,陶骧放松她些,低低地说了一句:“来不及了。” 静漪还没有时间来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就被陶骧打横抱在了怀里,迅速地往里间走去。她眩晕着,看到的光都似流火,在周围旋转起……她抓了陶骧的后襟,生怕在这个时候坠落。被陶骧放在窄窄的行军*上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那军毯的凉意。只是她晕眩的厉害,人好像陷在了沙堆里,一时无法动弹,且沙堆滚烫,让她全身都遍布着火一般的热……她抬了抬下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陶骧俯身,继续亲她。 “你等等……等等,陶骧。”静漪轻声说。 陶骧撑着手臂,这么看着她——静漪停了一会儿,抬手解开了颈下的钮子——陶骧眯了眼。 “这个不能弄坏……这是借人家的。”她羞窘。想要起身,被陶骧按了肩头。 陶骧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来。” 他灵活的手指开始从容地解着她的钮子。从颌下第一颗开始,沿着衣襟,一颗一颗,若花蕾被春风吹拂,刹那间绽放开来…… 陶骧的汗水顺着他的腮在往下流,一滴、一滴……滴在她的脸上。 静漪的目光注在陶骧的心口处。 他还穿着军装。 这么疯狂和慌乱的情况下,他依然齐整。 静漪的手怯怯地按在了他的铜纽扣上。陶骧以为她要解他的纽扣,可是她没有。 她仿佛是在确认什么,摸着他的胸膛。她有点哽咽,还是轻声地问:“你有没有哪儿受伤?” “没有。”陶骧回答。 她顿了顿,才说:“那就好……没受伤就好……我梦见你受伤……” 她声音是发了颤,陶骧就好像被闪电击中似的,背顿时僵了。他有一会儿没动,也没出声。静漪吸了吸鼻子,费力地拧着钮扣。陶骧的大手按住了静漪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他的心跳很急,她的手很热,他的手就更热了。 静漪在等着陶骧。她以为他接下来,便要她了。可是陶骧没有。 他迅速将她的衣襟掩好,顺势倒在了行军*上。 这点空间狭窄而逼仄,他侧着身子,费劲地将静漪搂在了怀里。 静漪已经浑身发烫。他几乎也难以克制。 他平抑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汹涌的*潮……仅仅是低下头来,在她额头上一吻。 屋子里静极了,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偶尔外面有一点声响,那声响也不在他们心上似的。静漪甚至觉得自己听到汩汩的水流声,是陶骧身体内的,血液在流动……她眼眶发热,手按在他胸口处,感受他的心跳。 陶骧则抚弄着她的短发。 些微的灯光里,看到她被他揉的凌乱散碎的头发,一团乱。他手指替她梳理着,却怎么梳理,都绝不是她原先的样子了……她有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如云如席。也时常会像一条墨水河,使人沉溺。 “很丑?”她问。 “嗯。”他应 静漪推了他一把。 他将她搂的更紧,轻声说:“丑一点倒也好。” 他说着,竟然微微一笑。 静漪原本就有点儿恼,看他这样微笑着,虽然笑容浅浅的,却也呆了一下,出神地望着他——她从他离开的时候便开始心悬在半空中,不得安宁。恶梦之后,更是简直要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好像也不敢十分地去想,生怕细细一想来,就是梦里那可怕的样子。此时看他是好好儿的,她也就暂时安心了。 不管他说什么,她也可以不用在意…… 陶骧看静漪望着自己出神,一对大眼睛里清晰地印着自己的身影,就有些喉头发紧,想说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他说:“静漪,我得出去了。” 他好不容易涉险赶回来,就是要商议军情的。谁知道一进门,她从天而降,坏了他的计划。 气也气了,急也急了,该做的事还得去做。况且她人都来了,一时半刻,这事实也改变不了,军情却不能等着他和她把事情掰扯清楚再说…… 静漪点头。 陶骧却没有立即放开怀抱,她只得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等了一会儿,陶骧仍然没有要放的意思,她轻声地说:“你要再不出去,外头都该等急了……” 陶骧凑近些,轻轻在她额头上又印了一个吻。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十九) 亲吻绵长而悠久,仿佛漫长而宽阔的河流,没有尽头……静漪偎在陶骧怀里,久久不动。 陶骧抬腕子看了看表,淡绿色的荧光显示着时刻。外面悄没声息的。当然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来打扰他们的。只有犬吠声,此起彼伏。不知道是被什么惊动了……他舒了口气。 两人身子紧贴着,静漪能切实地感受到陶骧身体的紧绷。她顿时鼻尖发酸。就在这样的时候,他仍不能完全放松警惕……她轻轻地亲了他一下。陶骧揉揉她额前的短发,没有出声。 两人又静默地一同躺了片刻,静漪先起身。陶骧坐起来,看着她在黑影中摸索着整理衣服,慢吞吞地说:“你不能在这里。” 静漪低了头,小心地系着扣子,生怕系错了,等下出去给人看到会落了笑柄。还好剪了短发,梳一梳便恢复了……她听到陶骧说的话了,却并不在意。 “嗯,指挥所有女人出入是不太方便。我可以去医院,跟护士们一起住。护士们都挺和气的。”静漪说。 “你回兰州去。”陶骧说。 “嗯……这里的东西你吃的惯吗?你要多喝水,少抽烟……”她说着,回头看陶骧,只见他坐在行军床上动也不动的,“你快出去吧,饭应该都准备好了。” “你给我听着,”陶骧站起来,走到静漪跟前,低声,“一旦有伤员需要专机运回兰州,你必须跟着回去。这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静漪退了两步,拉开?房门,光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彼此看着对方,都觉得忽然亮到刺眼。静漪细细地打量着黑瘦下来,显得尤为精壮的陶骧,轻声说:“我来都来了,再这样回去,你不怕人家说我浪费战时物资、视打仗为儿戏?这些随军记者,回头一篇文章出来,这可比古时候那‘烽火戏诸侯’还难看……而且往后的戏码子,你可料不到。” 陶骧说:“他们怎么说,仗都得我来打。他们一不给我送钱粮,二不给我扛步枪,摇着一支笔杆子,却想对我指手画脚,真是吃饱了撑的。” 静漪摇着头,说:“谨慎些好。他们号称无冕之王。笔杆子影响的是民心民?意,大意不得。再说……特派员现在兰州城呢。” 陶骧皱起眉头,脸上显出不快来,却也明白静漪提醒他的用意,点头道:“我有数。” 静漪过来,给他整理着制服。上下左右地仔细看过,确定他没有什么不妥,才说:“好了。” 陶骧还想命她快些回兰州,忽然看到静漪剪的短短的头发,和那一脸的恬静从容,将话咽了下去。 静漪见他不再坚持,对他微笑,转身开了房门,先一步迈出去,轻声说:“我去看看周太太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陶骧跟着出来,看到她纤细的身影,在明净的月光下,翩翩然穿过庭院……他站下,点了一支烟,随即喊了一声“阿图”,不出三秒,图虎翼慌慌忙忙地从南厢房出来,一路小跑来到他面前,立正站好了。 “七少,有什么吩咐?”图虎翼不见气喘,看着陶骧是笑嘻嘻的。 陶骧走下来台阶,看了他,皱着眉道:“嬉皮笑脸的。” “是,七少有什么吩咐?”图虎翼敛了笑容。 陶骧打量他,问:“伤都好了?” 图虎翼拍拍手臂,说:“完全好了。” “那好。”陶骧抽了口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图虎翼受过伤的手臂,“他们人呢?马仲成呢?” “都在。等着七少吩咐呢。马副指挥说,恐怕今晚要通宵开会的,让人多预备吃的……”图虎翼说。 陶骧点头,挥手让他去,自己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不久,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高低不一的嗓门响起来,马仲成为首,一群军官从南厢房出来,朝他走来。见了他,都忙敬礼。陶骧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面上——跟他出来这些日子,出生入死、风餐露宿,这些铁骨铮铮的男儿,个个儿都又黑又瘦,只是他对仪容要求甚为严格,就算他们人困马乏,也都军容整齐,看上去很是英武……陶骧心里不觉有些得意。 “逄先生呢?”他见逄敦煌不在其中,问道。 “我去请。”马行健立即说。 陶骧挥手,让马仲成带人先进去,自己等着马行健请了逄敦煌来。他伸手过来,同逄敦煌一握,微笑道:“本来应该正经设宴欢迎,无奈战时,只好将就,委屈你。” 逄敦煌微笑道:“特殊时期,司令就不要客气了。连陶太太都不辞辛苦,千里驰援,敦煌何德何能,认真劳师动众,当不得,唯尽绵薄之力而已。” 陶骧听着逄敦煌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内子任性无状,让逄先生见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邀逄敦煌往正房去。马行健跟在他们身后,也进了屋子。陶骧见马仲成等人都还站着未入座,让他们依次做了。 待逄敦煌也坐下,陶骧正式地将他介绍给在座的高级军官们,道:“敦煌留学东洋,追随廖致远将军多年,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在座各位,恐怕早有耳闻。今日得敦煌君增援,实乃幸事。望诸位与其通力合作,平定叛匪,指日可待。” 逄敦煌听着陶骧的介绍,虽简洁但隆重,也只字未提自己土匪的经历。心知这段与从前征战之精彩相较毫不逊色的传奇,恐怕日后真将成为一段秘史了。而眼下这些高级军官,都是陶骧麾下的得力干将,只从他们的眼神里,就不难看出疑惑来,往后如何,当真此时也不可预测。逄敦煌一念至此,心里未免仍有些异样……陶骧似是知道他的想法,对他点了点头。逄敦煌这才起身,与各位见过礼。 此时外面卫兵禀报,晚饭送到。 陶骧便说:“这顿饭才是名副其实的‘晚’饭了。来,先吃饭。” 他话音一落,门开了,卫兵帮房东周太太送食盒进来,放在桌上。周太太笑着解释说准备的仓促,请陶司令和各位将就着用。陶骧刚要说话,就看见随着周太太一同进来的静漪,也端了一个大大的托盘。 静漪迈步进门,脚步还没站稳,在座的除了陶骧和逄敦煌,都“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 各位:今天少更一点,明天会补哈。:)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二十) “快请坐下。”静漪微笑。 马行健离她最近,过来将托盘接了。 可是没有人坐下,连逄敦煌也起了身。马仲成说:“怎么能劳烦太太呢……这实在是……” 静漪轻声说:“周太太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大家都快坐吧,已经很晚了。”她说着,眼望着陶骧,希望他发话。 陶骧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都坐下,说:“坐。” “请陶太太一起吧?”逄敦煌说。 “我已经用过了的。”静漪说着,瞪着眼不着痕迹地瞅了逄敦煌。逄敦煌这才微笑着坐了。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马仲成坐下来,忍不住掏了手帕擦汗。 周太太麻利地将饭菜都摆上桌,看看齐全了,才往后一站,说:“准备的仓促,请司令和各位长官多包涵。” 陶骧看了桌上的饭菜,点头道:“很好,辛苦。” “司令和各位长官慢用。”周太太拎起托盘来,静漪帮她收了一个,两人一同走出去。周太太看了静漪,“陶太太看着娇滴滴的,不成想也吃得来苦头。” 静漪笑笑,跟周太太回到厨房,想要帮忙。周太太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动手了。静漪从来没有做过厨房里的活,看着什么也都新鲜。周太太拗不过她,让她拿了布擦着刚刚洗过的一大盆碗碟。静漪仔细,慢慢地做。 周太太爽利,找着话题和静漪说:“……已经有很多天没有看到陶司令了。陶司令人很和气的……” “和气?”静漪放下抹布。 和气用来形容陶骧,真是个新鲜词儿。 “是的呀,很和气的。我的小孙子宝儿才满两周岁,有时候老周干活,会背着宝儿。赶上司令在,就让人给宝儿东西。宝儿见了司令就要他抱,有一回,宝儿闯祸,竟然撒了司令一身。司令也不生气,反倒笑了……老周和我都不好意思,马副官说没关系,就是宝儿让司令这一笑挺好。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司令有笑模样了。”周太太叹口气,笑着摇头,看了静漪,悄悄问道:“陶太太,你刚来时,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倒是这会儿知道了,还觉得不真。好好儿的司令太太,怎么能跑到这里来呢?” 静漪笑笑,不答。 “少奶奶?”马行健在外面敲门。 “什么事?”静漪回头。 马行健进来,手中拿了两个锡罐。 静漪看到便点头。 “七少想喝咖啡。”马行健把锡罐交给静漪,“可是这要怎么办?” “我来想办法。”静漪接了锡罐来。想了想,这里又没有合适的工具,怎么能给陶骧做一杯能喝的咖啡呢……她想着自己随身带的药盒里有纱布,赶忙去拿了来。让周太太给她预备了茶壶。先泡了一壶茶让马行健端走,自己再炮制咖啡。 咖啡粉在茶壶里闷着,芳香的气味被暂时藏住了。不过不一会儿,就会从壶中热烈地涌出来。 周太太笑着说:“活像米烧焦了的味儿。” 静漪笑着点头。 临走前不知道要带点什么来给他,正巧听见张妈叹气,说少爷不在家,咖啡豆放着都可惜了。她在柜子里翻出来三嫂给寄来的咖啡粉和锡兰红茶,塞到包里便带来了。也没有想过,这里哪有喝咖啡的条件呢? 好不容易滤出来三杯咖啡,静漪留了一杯给周太太尝一尝新鲜,另外两杯给马行健让他送进去。 “谢谢少奶奶。”马行健端着咖啡出来,回到正房。图虎翼给他开了门,闻到咖啡香,唷了一声道“还真给少奶奶弄成了。马行健没好气地瞪了阿图说:“你倒有脸说。让你回去,我不是提醒你,千万想着带点儿咖啡回来么?” “我给忙糊涂啦。”图虎翼嘻嘻笑着,“还是少奶奶想着少爷。” “你小点儿声。”马行健说,里面房里正在开会,意见未能统一,正争执不下。他们两个是插不上话的,听着就只跟着着急。图虎翼给他撩了门帘,他一进去,便看到陶骧仍坐在主座上——他是听的多。听了也不露声色,多方争执不下,哪一方也看不出他的倾向,争的就更加激烈,尤其是马仲成和逄敦煌。 马行健绕到陶骧身后,将咖啡放在他手边。 逄敦煌正听着马仲成说的口沫横飞,闻到咖啡香,一转脸便看到盛在瓷碗里的咖啡……这当真是见所未见。陶骧安之若素,也不碰那碗,却抬手点了点桌面。马仲成见他有话要说,收了声。 陶骧起身,绕着沙盘走了两步,沉稳开口道:“敌人的据点,迪化之外,另有两处。三方呼应,呈鼎立之势。一方有难,其余两方鼎力支援,三股力量拧成一股,我们便陷入重围,背腹受敌,犹如泥潭深陷,很难脱身。眼下想要破解这个局面,不如用用笨法子……你们的议论我也听了,想法都不错。” 逄敦煌听到这里,先笑了。马仲成与逄敦煌刚刚争执不下、又是满脸的汗,此时也擦了汗,道:“司令先说下要用笨法子,可我们出的都是投机取巧的,是不是一个都不采纳的意思?” 陶骧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随即道:“迪化城内的叛军,是装备最为精良的。眼下敌我双方兵力虽相当,敌人又占据地利,就不能强攻,只能智取。且定要先断其臂膀。” 马仲成道:“司令,无论如何这一回我都要带兵出战,留守的活儿我不干了!” 陶骧便说:“好。此次除留小部分兵力留守后方,余下全部压上。待到达吉木萨尔,便兵分三路,由你和广志各带一路,分别卡住要塞。一旦迪化有难,敌人从昌吉和托克逊两个方向向迪化集结,到时候,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前后夹击,将其剿灭。” “司令,迪化城中囤积重兵。”罗广志点着迪化城的标志,看向陶骧。 陶骧点头,道:“如何让迪化有难,是我的任务。我已下令,先头部队正向这里集结、隐蔽。你们只管与之会合之后,按照计划守住昌吉和托克逊方向,等待进一步的命令。也可见机行事。” 逄敦煌皱了下眉,但没吭声。 陶骧看他一眼,继续道:“叛军打了几场胜仗,难免自满。让他们喘息许久,也该给他们些教训。趁他们懈怠,正好给他们致命一击。事不宜迟,天亮之后,部队就开拔。长途奔袭,后勤保障一定要跟得上……”陶骧一样样地说着,下着命令。 逄敦煌听着,目光在沙盘上扫来扫去。他看上去并没有仔细在听陶骧说了些什么……直到陶骧说了句“解散”,他才抬起眼来,见陶骧也正在瞅着沙盘,便说:“咖啡都要凉了。” “小马!”陶骧高声。 马行健将咖啡端进来。 咖啡还在适宜的温度。 陶骧示意逄敦煌也试一试。敦煌却摇头,点着沙盘上托克逊以西的一处,询问的目光投向陶骧。 陶骧正啜了口咖啡,看到,说:“就是那里。” “这段时间,你就隐身在这?”逄敦煌问。 “是的。”陶骧回答。 逄敦煌摇了摇头,说:“别说沙依木想不到,我也是刚刚听完你的部署,才往这里猜……这么多人都猜你凶多吉少,谁知道你竟是深藏不露。真耐得住性子。一个接一个烟幕弹放出来,沙依木这会儿恐怕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呢。” 陶骧眉一扬,说:“此前几次交锋,伤亡太大。虽然对方也受到重创,可是比我预计的要小的多。且沙依木生性多疑,未必能骗得了他。这一次,定要更加小心。” “你要的是速战速决,一击即中。”逄敦煌扶了沙盘。沙盘不大,仿佛整改新疆巨大的版图张开手臂便能全部拢入怀中。“这样的话……” “我需兵行险招。”陶骧啜着咖啡。 逄敦煌点头,道:“你需我深入敌后?” “不,并肩作战即可。”陶骧看了眼碗中的咖啡。味道淡淡的,尝的出来,火候不到。静漪并不擅长此道。“两千骑兵可用。” 逄敦煌沉吟片刻,说:“两千骑兵破迪化数万守军,你给我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 “拿下迪化,还有喀什。”陶骧说。 逄敦煌哼了一声,说:“得寸进尺。” “剪草除根。”陶骧托着手中的碗。 “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吗?”逄敦煌问。 陶骧摇了摇头,道:“他如今可未必肯听你劝、肯领你情。” “当日是想他从这里去欧洲,没想到最后走了这条路。我们既是同窗,又是战友,我始终认为他不致堕落至此,或许有苦衷。”逄敦煌眉头紧锁。 “你见过中川,就更该心中有数。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有苦衷说得过去的了。”陶骧声音有些冷。显然对他来说,现在的段奉先唯一的身份就是叛军阵营的大将。其他的,就算念及,也已经随着双方的交火灰飞烟灭了。 逄敦煌当然明白陶骧的意思。他并不吃惊陶骧知道自己见过中川等人,恐怕也知道自己从中川那里得到了不少情报,令他有些吃惊的是,陶骧言语中透出来的丝丝冷意。他看向陶骧。 “日本人在东北经营多年,如今西北的事也想染指,真乃狼子野心。如此下去,日后难免一战。今日之朋友,他日未必不是敌人。”陶骧低声道。 逄敦煌虽未出声,却也赞成陶骧的判断。两人面前的沙盘上,是日益明朗的战局;在心里想的,却是模糊朦胧的未来。 “时候不早,回房休息吧。”陶骧说,“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明日一早就出发,休息好为先。” “我来了哈密就只剩下休息了。再不让我有点事做,恐怕都可以出栏了。”逄敦煌笑道。 陶骧也微笑,亲自送他出去。 东厢房静漪住的房间里,灯已经熄了。陶骧待逄敦煌离开,看着马行健将他送走,倒又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回了正房。 开了半宿战前准备会,满屋子里都是烟味。就在这浓重的烟味中,他还是闻到了淡淡的咖啡香。 还有一碗咖啡,已经凉了。 他伸手摸了摸碗沿儿……此一去,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喝上一杯咖啡了。 “七少?”马行健回来。 “小马,这次你就不要去了。留下来,负责少奶奶安全。”陶骧坐下来,抽出他的钢笔,拧开来预备写信。“一旦有事,你就是拿枪押着,也要把少奶奶押回兰州。” 马行健迟疑了下,立即答道:“遵命,七少。” 陶骧隔了桌子,看了眼马行健。 似乎将静漪的事情托付了,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挥手让小马出去。 外面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他看看表,已经凌晨四点多,距离部队集结出发的时间,还有不到三个小时,他得抓紧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一下……投在桌案上的光渐渐明亮起来,他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拧上笔帽时,天已经亮了。 他拿下玻璃罩,灭了灯,正要起身,便听到门响,随后细微的脚步声进来。他起到半截,又坐下去,看着门口,果然是静漪进来。 他闻到香喷喷的味道,顿时觉得肚饿。 静漪用厚厚的手巾捧着一只盖碗进来,放在桌上,看着他,问道:“一宿没睡么?” ———————————— 各位:晚上八点左右再更一个。:)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二十一) 静漪把盖碗端正地放到陶骧面前。热乎乎、香喷喷的气息扑面而来。 陶骧看看她,问:“这是什么?” “香油蒸蛋。夜里听到你咳嗽……”静漪伸手把碗盖揭开,探身一看,立即盖上,抬眼看陶骧,脸就红了,“第一次做……不知道成不成。”她要把盖碗拿开,陶骧按住了她的手。盖碗有点烫手,他拉了她的手挪开,却没松手,看她一眼,自己掀了碗盖——的确不好。油和蛋糊成了一团,还蒸的老了。 静漪看了便懊恼。早知道这么难看,她怎么也不会拿给他的……他对食物,色香味差一点,可是都不肯碰的。 陶骧清了清喉咙,说:“张妈妈说的吧?从前我但凡是犯了咳嗽,她就让我趁热吃香油蒸蛋,还要加上梅片糖。” “嗯。”静漪点头。 陶骧拿了勺子,静漪要阻止,却被他轻松地躲过去,一勺蒸蛋舀出来,他看了看,放进嘴里。 “是不是很难吃?”静漪盯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他吃了一勺,又舀第二勺,只见嘴巴动,却不说好赖——她靠近些,“很难吃就别吃……唔……” 陶骧将第二勺蒸蛋送到静漪唇边,说:“你自己尝尝。” “也……不是很难吃。”静漪忙咽下蒸蛋,说。蛋蒸的老了,嚼在嘴里颗颗粒粒的,砂子似的。不像在家里吃的,入口即化,鲜香可口。刚刚她担心不熟,周太太说可以了,她又等了一会儿。此时她深觉沮丧,“早知道听周太太的……下回就不蒸这么久了。” 陶骧看她一眼,她抱怨的工夫,他已经把剩下的蒸蛋都吃了,银匙放在碗中,看了她。 静漪盯着那空碗,不出声了。 “我让小马留下来负责你安全。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记住了,关键的时候,听他的安排。懂么?”陶骧起身去洗脸。等了一会儿,静漪仍是不出声,他眉尖便蹙了起来。“听到没有?” 静漪拿了毛巾给他,说:“我在这等你回来。” “程静漪!”陶骧正把清凉的水拍到脸上,听了这话,停了一停,直起身从静漪手里抽了毛巾,狠狠地掷在盆中,清水溅出来,他深灰色的军装湿了一片。脸上的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白衬衫也湿了。 静漪走近他,扶了他的手臂,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或者……你在迪化,等我过去。” 他下巴上滴下来的水滴,带着他身体的温度。 她把毛巾拧干,给他擦着脸,被陶骧一把夺了毛巾。 “别想着那样的关键时候。你的关键时候,唯有胜利时刻。我等你的好消息。”静漪翘脚,亲在他唇上。她凉凉的手指,划过他的下巴。“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陶骧揽了她的腰,让她紧紧的贴着自己。 “不会。”他说。 “好。”静漪轻声,看看腕表,推他,“你该换衣服出去了。都等着你呢。” 陶骧点头。 静漪看他迅速地洗着脸……涂了香皂泡沫的下巴,厚厚的一层,像蛋糕上的奶油,让他的脸看上去比平时要怪异也滑稽一些……锋利的剃刀将泡沫一一刮去,才露出他剃的青虚虚的下巴,方正而结实……她忙转身,把他要换的军装取了来。 陶骧换衣服的工夫,静漪就在一旁研究着他外衣上的扣子。缝的针脚极细密。 “小马缝的。”陶骧说。 “哦。”静漪点头。看到陶骧似笑非笑的模样,她脸上有点热,悻悻地道:“不过是缝个纽扣,有什么了不得的。” 陶骧点头,接过外衣来,仍笑着看她,系着扣子,听到人声渐近,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喊报告司令,他低头亲了她一下,低声说:“我该走了。” “保重。”她说。 “你也是。”他抱了抱她,“静漪。” “嗯?”她看他。 “多谢你。”他说。 她柔软馨香的身子在他怀里,美好的不像真实存在的。他就要离开,比起任何一次离开,这一次都显得不同。 她看着他,虽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还是点头。 “要你出面的事或许也有,不想去,可以不去。不用顾及我的面子。我吩咐过小马,他知道该怎么做。”陶骧说。 “知道了。”静漪点头。 陶骧也看看时间,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静漪送他出去。看他迈步出门,看他走向他的战马……她站在门边,目送他上马。他没有再回头看她,拨转马头,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他的战刀在晨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而他的身后,是一个个她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她知道从此刻起,他们便再次踏上出生入死的征程了……她曾经有很多次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到如今,才真切地感受到深深的担忧。 “陶太太,进屋休息吧。”周太太站在静漪身后。人都已经走了,连高高飘扬的军旗也都看不见了。 静漪回头望着她,微笑道:“不了,这时候我该去医院了。再不去可就晚了。” 周太太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眼圈儿还红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静漪掩饰地转了脸,仍是笑着道:“晚上我回来……再教我做蒸蛋啊,周太太。早上蒸的太老了。” 周太太笑出来,打趣道:“老了嫩了的倒没甚关系,难得你一宿没睡安稳,早起还费这个心。我看陶司令也都吃了,想必心疼太太辛苦。” 静漪被她打趣,脸就红了,看到一旁等着的马行健,更觉得不好意思。忙跟周太太告辞,叫上马行健,出发去医院。 哈密城是个古老的城市。静漪从来了,只在临时司令部和医院之间行动,没有顾得上看看这老城的模样。马行健遵照陶骧的吩咐,亲自带人开车护送静漪出门。此时时间还早,街上很冷清。静漪见时间还宽裕,倒让司机车开的慢一些。 马行健趁着这会儿工夫,告诉静漪,七少在城中都有哪些故旧,又有哪些政商名流,或许会伺机同她会面。但是他也对静漪说:“七少交待,以少奶奶的意思为准。少奶奶不想见谁,我一概挡驾。” “这倒不必。”静漪转过头来,看着马行健,“横竖我在这里,总要有点事做的。医院不忙的时候,去跳跳舞、打打牌、吃吃饭,又不是难事……不过我可没有合适的衣服。” 她说着微笑了。 马行健也微笑,说:“这个少奶奶不用担心。” 静漪点点头。 果然这天晚上她回到临时司令部,衣服已经堆满了炕。这些东西里,有的是照陶骧的意思置办的,还有的是人送来的礼物。静漪把礼物盒子上的名片子收起来,一一地看着。一旁的周太太是听她念一个、叹一句,说:“太太,这些都是平时见都见不着的主儿啊……” 静漪微笑着把卡片收了,预备空出时间来回信以示谢意。这一来一往,就算接上了头,恐怕接下来,她少不了些应酬。 当日决定来,想的倒简单。既然来了,碍于身份,也虑及陶骧,她当然不得不出席些需要她应酬的场合。幸好这些都是这几年她做惯了的,不过是换了一拨儿新人来交际而已……都是看在陶骧面子上的事情,她再没兴趣,也得打点好了。只希望她所做的这些,能对陶骧有所帮助。 只是在哈密日久,尽管静漪的行踪是被司令部和医院上下很有默契地保着密的,陶司令的太太正在哈密城中的消息也渐渐散播开来,得知的除了当地的名流,还有无孔不入的记者。好在马行健做事得力,静漪几次被拍到出入医院,都被他巧妙地解决了。直到一日,中央日报的随军记者将她大幅的照片登在头版,与陶骧部队的战报并列一处,她的行踪才算彻底地曝光。静漪原本是担心替陶骧招来麻烦,不想见报之后,好评如潮。随后几日,陶骧前线捷报频传,陶太太千里驰援,反而传为美谈……自那之后,静漪索性也不再躲避记者。 她继续白天在医院里做着义工,上上下下地跑着,从早到晚,比医生和护士还忙似的。晚间常常会有应酬,她从医院回来,换过衣服去出席宴会。这样的忙碌让她没有很多空闲去想别的。马行健总不远不近地跟着静漪,履行他守卫的职责,免她受到打扰,也随时向她汇报最新的战况,有时候一天几次报告,有时候几天也没有一点消息。消息也并不确定,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坏的……好的坏的,她都得慢慢消化。 —————————————————— 亲爱的大家: 明天照旧早上更新。各位晚安。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二十二) 每日回到住处总是很晚,静漪虽已经累了一天,却也很难睡着。于是她就常常会在半夜里起床,到厨房里一碗又一碗地练习蒸蛋……陶骧还没有回来,她做的香油蒸蛋,临时司令部留守的所有人都已经吃腻了。 周太太说这样下去,要找医生给她开药方了。周太太说吃汤药可以治疗失眠,静漪自己心中有数,这几年前添的失眠症,只是这阵子有些严重,这恐怕是无药可医的。能让她觉得轻松些的,除了陶骧偶尔特地给她的发回的寥寥数字报平安的电报,还有辗转多日送到她手上的家信。不管是陶老夫人的,姑奶奶的,还是雅媚、雁临或是无瑕尔宜的,都能给她带来片时的愉快。此外医院的忙碌和不时的宴请,都不能让她快活起来。前者是因看到了太多伤亡和生离死别,后者则是因想到前方还在作战、她却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在享受着奢侈和安逸,总是于心不安。 时间一日日地过去,距离陶骧离开已经半个月有余。天气越来越炎热。静漪的心情也像这天气,在一连数日都得不到陶骧的消息、又不得不对外作出一切安好的样子来时,变得越来越急躁。 医院派遣到前方去轮换的医生和护士已经有两批,加上从前方送回的重伤员,每个人对于局势的观察和判断都不同,带回来的消息便五花八门。静漪每日听着,只觉得混乱。她虽劝说自己,以陶骧和麾下将士的能力,此次作战一定会得胜,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浮气躁。 这一日马行健照旧从医院护卫静漪回住处。他依旧没有收到前方传回来的战报,也就没有确凿消息能够转给静漪。静漪算一算,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得着陶骧的信儿了……报纸上的消息看上去千篇一律,毫无疑问是统一发布的新闻稿件;私下里谣言四起,对战况的猜测五花八门。静漪虽然忐忑,但她每日在医院里的见闻,至少从前线输送下来的重伤员在不断减少,到近几日已经没有重伤员送下来救治。这起码说明伤亡的情况在好转,或者她往最好的方向猜测,伤亡的减少甚至没有,意味着战况的胶着或者停止……马行健沉稳,且像极了陶骧的平时的做派。他总不肯对此多发表一句话的意见,也不肯证实静漪的猜测。这让静漪也很是无奈。不过除了马行健,她也没有更合适的对象去讨论战事。 静漪同马行健出来医院大门预备上车离开时,没有看到每日在这里蹲守采访的记者。她不禁有点好奇。 马行健解释道:“特使费玉明先生今晚抵达。记者们恐怕都去他下榻的饭店了。” 静漪皱眉。 费玉明自从受命来慰问平叛的西北军将士,就始终停留在兰州,慰问也仅限于口头。此时竟肯大张旗鼓地来到哈密,也已经算不小的进步。静漪虽对他作为大大不以为然,仍问道:“可查到他在哈密的行程?是不是有进一步安排?” 马行健沉默片刻才说:“此等文官,惯会纸上谈兵。我看他未必有这个胆量,在迪化还没拿下时,冒险上前线。” 静漪听了一怔。以小马的沉稳,甚少如此直截了当地评价人,足见他对这位特使同样不以为然。她忍了笑,道:“恐怕他一来,本地一些人也少不了同他接触。” “没有七少在前方平定叛乱,这儿哪还有太平日子可过?就别说有心思巴结这上面来的权贵了。”马行健说着,倒笑出来。听上去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静漪心情有点复杂。费玉明本人她只有耳闻,并未见过。他既然来了这里,见面应该是迟早的事……果然第二天,她就收到请柬。是本地行政长官肖天派人送来的。请柬上写明于次日晚在官邸设宴,邀请陶司令夫人出席。 静漪近日已经推掉所有的宴请和活动,这一个却不能不去,于是她特地向医院告假一日,精心准备一番,当晚准时赴宴。 静漪自从到了这里,虽出席本地名流的聚会,因考虑到各种影响,装扮从来以大方简朴为准。今晚也是一样。只不过她天生丽质,当她以一袭简单的白色旗袍配以素珠出现在吴府大厅时,仍足以使在场浓妆艳抹的女子们齐齐黯然失色。 吴天得到通报,亲自出迎。 静漪与他是早已相熟的了,见了面寒暄一番,几句话吴天便向她探听陶骧的消息。 “听说是顺利的很,想必这几日就会有好消息回来。”静漪含着笑,说。 吴天目光中略有迟疑,被静漪发觉,正要说什么,就见吴天的夫人陪着一位年过五旬、看上去儒雅斯文、戴着眼镜的先生走了过来。静漪猜这位应当就是费玉明了,于是她微笑。果然吴夫人提醒吴天,向她郑重介绍费玉明。 “费先生,您好。久仰大名。”静漪面上肃然,同费玉明握手。 费玉明说:“陶太太好。陶太太不远千里,随父出征,已然是一段佳话。费某佩服陶太太勇气,所谓巾帼不让须眉,自当如是。” 他握了静漪的手,一时没有松开。静漪虽有些不快,并没有表露出来,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客气一番,不着痕迹地抽手。 费玉明是议员出身,非常健谈。且今日他是主客,吴天对他特别照顾,晚宴开始,特地安排他演讲。此一举正是投其所好,于是费玉明侃侃而谈,从古到今、由时局到战局,无不发表一通意见。 静漪与吴天夫人邻座,她心中不耐烦还能忍住,吴夫人却是个爽直的女人,听着费玉明连篇累牍的发言,干脆转脸对静漪低声道:“要是七少也这么多话……” 静漪听她开了头,便笑着伸手按住她的手臂。 两人正微笑,忽听外面有人通报“陶司令到”! ————————- 亲爱滴大家: 今天就这一更哈。:) 第十八章 百转千回的路 (二十三) 宴会大厅里霎时变得更加安静,仿佛在座的各位都被这一声通报给惊到,没有人及时地作出反应,就连正在发表演说的费玉明也顿住了,望着宴会大厅门口的方向——紧接着又一声“陶司令到”,比先前更加的响亮。 静漪座位正对着门口。大门一开,戎装的陶骧果然出现在那里。今晚吴府灯火辉煌,里外的灯都亮,陶骧挺拔英武的身姿,在明亮的灯火中,神兵天降一般,焕发着夺目的光彩。而宴会大厅里的人,此时才像是被点燃了的爆竹,竟噼里啪啦地不知由谁先开始,鼓起了掌来。 吴天先站起来,简直是跑着过去的,没有同陶骧握手,而是与他紧紧相拥。 陶骧见他是动了感情的样子,不禁也有些动容,但他比起吴天来,显然更能控制情绪。低声同吴天交谈几句,看了眼仍在主位上坐着的费玉明,示意吴天。吴天会意,忙携了他的手,一边走,一边问道:“司令这会儿回来,可是迪化已经……” 他眼中闪着光,紧盯着陶骧。 陶骧点头,从容一笑,道:“迪化已于三日前收复。叛军首领已被击毙。” 片刻的沉寂之后,宴会厅内的客人们纷纷起立,向陶骧表示敬意。 吴天不由得振臂,虽没有呼喊出声,但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高声道:“好!好好好!司令果然名不虚传,神勇无敌……诸位,诸位!” 吴天站到席上,面对众位宾客,转脸对满面笑容的费玉明点点头,道:“陶司令,特使阁下,诸位来宾,请端起您的酒杯来,让我们为陶司令的凯旋干杯!陶司令,请!” 早有人给陶骧端了酒来。托盘里是大碗的烈酒。吴天端起一碗来,敬给陶骧。陶骧也不客气,接过酒碗来,对在座的各位道:“多谢各位!” 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亮了碗底。一连三碗烈酒,他面不改色。 费玉明笑道:“陶司令海量。费某借吴主席美酒,敬陶司令一杯。” 他拿了酒杯过来,向陶骧敬酒。 陶骧接了,也微笑道:“费先生不远千里替索长官前来慰问西北军将士,陶骧代表西北军全体将士谢过索长官。费先生辛苦。迪化既已收复,秩序正在恢复当中,费先生若愿意,陶骧愿同费先生一道,自此向西,一观战果。不知费先生意下如何?” “费某正有此意。迪化收复,新疆平定,此处民众重获安宁,是陶司令大功一件!费某亲历,也乃三生有幸之事。故此在兰州得到消息,便赶来,提早为陶司令庆功。”费玉明笑着对陶骧拱手,两人各自干了杯。费玉明却接着说:“只是费某来西北目的既是替长官慰问西北军将士,此目的既已达成,也该早日回南京向长官复命。陶司令与麾下将士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费某会向长官如实报告,请长官予以嘉奖。” “此次奉命进疆,历时两月有余。费先生自抵西北,陶骧始终未有机会尽地主之谊,还请见谅。平叛之事,也望费先生向索长官将所见所闻据实上报。”陶骧说着,向一旁立着的侍者手中拿起酒壶来,斟了酒,“陶骧敬费先生一杯。” 费玉明见他如此客气,笑着将酒喝了。陶骧请他坐了,转身看到始终在自己身旁站着笑嘻嘻的吴天,也敬了吴天酒,道:“自陶骧抵达此地以来,沛文兄对陶骧是鼎力协助,提供诸多方便。此间种种,陶骧铭记在心。” “司令这是说哪里话来?还不是应该的么?”吴天笑容满面,满饮了杯中之酒,携着陶骧的手,走到桌边,“别说是平叛这等大事,日后司令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你就别啰嗦了,七少自打进了门儿,你就没停了啰嗦,只让七少左一杯右一杯地喝酒,七少和少奶奶都没捞着说句话呢。”吴夫人此时打断了丈夫的话,高声笑道。 静漪在她身旁坐着,微微仰头望着面前的陶骧。 陶骧看了她,目光中有笑意,过来坐下,在静漪身旁的座位上。 吴夫人虽说批评丈夫让陶骧喝酒,自己却也纠集了一众夫人,过来给陶骧敬酒。吴夫人道:“庆功不庆功的话,我们也不懂,也不说那个。七少倒是得好好儿地喝了我们的酒——七少人不在城中,留了娇滴滴的美夫人独个儿在这儿,多亏了我们,替七少哄好了太太,七少才心无旁骛,得胜而归。” 吴夫人说着,众位夫人也附和。陶骧转脸看看静漪。静漪微笑着,并不开口。于是他很干脆地,一一将夫人们敬的酒都喝了。 陶骧人物本来就漂亮,此时亲切和气又有风度,一众夫人们借着敬酒同他交谈,自然是喜笑颜开。她们同静漪又是熟悉的,见她坐在一旁,也只管拿她和陶骧取笑,一时间这里便其乐融融。 晚宴之后还有舞会,陶骧却没有久留,借口还有事,便向吴天夫妇和费玉明告辞,携静漪一道离开吴府。 吴天夫妇直将他们送至大门外,待陶骧和静漪上车离去,才回去应酬其他宾客。 吴夫人笑着说:“七少两口子,真是琴瑟和谐。让人瞧着心里就舒坦。” 吴天也笑,道:“自古美人配英雄,不过如此。七少这次,两千骑兵大败迪化九万叛军,当真是奇迹……难怪索长官一听王大胡子兵败而逃,接着就下令让七少进疆。” “王大胡子还躲在四川,这下看他要如何。”吴夫人说。 “他再如何,也没那么容易回来了。七少精明,自己撤出迪化,留回回部下马仲成带兵驻扎城外,不是控制,也是控制。” “七少打仗厉害,做事也清楚。那时青海平叛,他事后的作为,也很得民心。如今手腕越发圆熟……”吴夫人说着话,竟笑起来,回头望了望,陶骧夫妇乘坐的车子早已不见踪影。“看到七少奶奶没?她今晚才放下心来似的。这些日子当真是牵肠挂肚。” “七少奶奶不简单。”吴天笑着说。 “当然不简单。她同我们这些深闺妇人到底有些不同。那日我们一班太太约了去医院探望伤员,她带我们参观时,我们亲眼看到她给护士帮忙换药……就是没瞧着这个,单单能随着七少来前线,已是难得。”吴夫人笑着,“今晚夫人们都看七少,先生们可是都得了空儿看七少奶奶了。” 吴天听了,不禁大笑起来,说:“看样子他们在哈密不会久留。你留意下,看七少奶奶都喜欢什么,早早打点……” “那么快?七少才刚回来。”吴夫人惊讶。 “七少恐怕另有打算。他也不会让太太在此处久留。”吴天边说,边抬眼看到费玉明正同人交谈。他与夫人低语几句,便笑着朝费玉明走去…… 陶骧和静漪还在回去的途中,果然就要静漪这两日便先返回兰州。 “好。”静漪轻声答应着。 陶骧听她答应的痛快,沉默下来。借着汽车灯光,看着她。今晚从他进了吴府,看到她静静地坐在众多宾客当中,纷繁华丽中,如一朵雪白睡莲,反而显眼……她安稳沉静地陪在他身边,似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静漪见陶骧这么专注地望着自己,不禁抬手捋了下发梢。 陶骧拉了她的手,攥住,吩咐司机停车。 下了车,静漪才看出来这里离他们的住处还有好长一段路,不禁?看了陶骧——他回头吩咐马行健,不用跟着下来,他想散散步——天还没有黑透。夏夜天长,这里又比兰州天黑的更晚些。她仰头可见天空,晴朗,暗蓝的天幕上一绺绺火红的云,有种热烈而奇异的美。 “那你呢?什么时候回去?”静漪问道。 陶骧说:“晚几日而已。这里的事情略做处置。趁这次机会,有几个地方要去。” 静漪听他说着,明白这是他的公事。只是看了他两眼,心想仗才刚刚打完,他就不能喘口气么……虽没有说出来,眼神想必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因为她接着便听陶骧说:“很快回兰州,部队上下也要休整了。” “嗯……敦煌呢?”静漪问起来。 “仲成留守迪化,敦煌与阿图带人追击余党,往伊犁方向去了。恐怕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陶骧慢慢地说。他今晚喝了不少酒,到此时被夜里清凉的风吹着,酒意渐渐上来。 静漪听着,好一会儿不说话。 陶骧对逄敦煌的信任,显然超出了她的预计。 她看看陶骧,他也正看着她,说:“是不是……” “沙依木被击毙,段奉先不知所踪。”陶骧语气凉凉的。 “嗯。”静漪知道陶骧说到这里,她便也不能问了。虽然有些担心逄敦煌,也明白他这一步必须要走。“敦煌对奉先大哥,可谓仁至义尽。” “如今世道,此等人少见。我乐意成全。”陶骧说。 静漪站下,看了他。 他目光湛然。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的目光,正如月光般的清澈……她心尖儿微颤。 陶骧攥着她的手,走进了院子里。门里门外都没有人,卫戍也不见影子。他同静漪进了门,连房东周先生夫妇也没出来。他皱了皱眉,看看静漪。 静漪倒没理会这些,只跟着他往厢房走,进了屋子才发觉不太对劲儿——桌子上有准备好的夜宵,椅子上有她的衣服……她忽的觉得心里突突跳的剧烈了些,看看陶骧,他倒安之若素。似乎有些累,坐下来,仍攥着她的手。 听到咕咕嘟嘟的声响,陶骧问:“什么声音?” “水箱。”静漪回答。周太太心细,连热水都准备好了。“去洗洗澡吧。洗一洗睡个好觉。” 她说着,抽抽鼻子。 他身上倒没有什么味道。连酒味和烟味都淡淡的。 “好。”陶骧说着,真就起身去里间了。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水声,一下一下的,船桨拍击水面似的,很有规律。 静漪听着水声,收拾着陶骧解下来的枪套杂物,刚刚那一丝丝的心慌倒渐渐地平定下来。水声消弭,她也将东西都归置好了。陶骧却久久不见出来。她喊了他一声,没有回应。停了停,觉得有点担心,便去敲里间的房门。门没有关,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进了门,却发现陶骧并不在屋子里。 她顿时一惊,险些叫出来。定了定神才掀开帘子查看里间各处,哪儿有陶骧的影子呢?只见浴盆里的水还在冒着热气、水面都泛着波、地面上更有点点水渍……“陶骧?”她叫着他的名字,将屋子里巡视一周,连小窗子都推开看了,外面是围墙,她只看到灯光映照下灰白色的墙壁。一着急转身几乎要跑起来,冲出房门去,却发现屋子里已经完全黑了。她刚刚要叫人,猛然间已被人拦腰抱起来,清新的肥皂香随着这有力的拥抱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她心跳骤停,叫道:“陶骧!” 有些咬牙切齿,被他这么惊吓。 他不出声,只将她气呼呼正在发颤的小嘴吮了一下,便让她住了声……她似乎被吓到了,或许也有点醉意,此时正犯了迷糊……她一动也不动了。 陶骧趁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成功地将她旗袍最下面的扣绊,解开了一颗、两颗、三颗……他深深地吻着她,将她柔软馨香的身子揉进怀里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进来,她仍像是洁白的睡莲,在静静的,等待绽放…… 【第十八章?完】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一) 【第十九章·乍沉乍酣的梦】 “小姐,小姐……”秋薇的声音。轻轻的,羽毛拂过耳廓似的。 静漪眼都没睁,晃晃手,含混地说:“就起来。” “就起来么?”秋薇含着笑,看静漪往枕头边又挪了挪。 “嗯。”静漪回答。 秋薇便悄悄退下,将纱帐依旧放了。出去前,往香炉里丢了一把香。香烟袅袅升起,不一会儿,就听到静漪在里头打喷嚏。 静漪翻身坐起,低声道:“秋薇你这个丫头……明知道我不喜欢焚香。专拿这个对付我……”她昏昏沉沉的,摸到枕边的怀表,看了眼时间,离起床时间还早。秋薇这丫头就总是怕她错过时辰,总要提早三催四请。 也是她谨慎,老太太说了这些日子准她好好儿歇着,不用早起请安,她也不肯偷懒半步。总是自作主张闹出了这么一段故事来,虽说进了家门自老太太往下没人苛责于她,到底自觉众人看待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言行举止更需谨慎些。 回来将近一个礼拜了,每日除了去上房晨昏定省,她便是在琅园闭门不出。姑奶奶笑她,这是因为出门一趟,晒的黑了,要捂一捂白回去;老祖母特地让人给她送来的润肤的药膏,说是能让皮肤变的白皙柔滑起来……用了以后,浑身异香,行动处便香气阵阵,她反而不自在。 “秋薇!”她起身去洗澡,叫秋薇进来。 秋薇笑嘻嘻的,进来便说:“洗澡水早就烧好了。”说着递给她一碗汤羹。 静漪皱着眉推开。 “小姐,你黑成这样,一定要内服外敷才好。要不然姑爷回来看到,唷,吓一跳……还以为您要来一出《铡美案》呢。”秋薇打趣静漪。 “胡说!”静漪经过镜子,瞥了一眼里面那个睡眼惺忪、睡衣拖沓的女子,黑倒没看出来,一头新烫的卷发,小卷儿紧贴着头皮,毛茸茸的像个线团……她“呀”的一声捂住头发,回头瞪着秋薇道:“真不该听三姑奶奶的,瞧这成了什么样子?” 三姑奶奶陶因润新近正琢磨烫发。不仅请了理发师来家里尝试陶尔安带回来的西洋烫发水来做时兴的发型,看了静漪的短发直说不好,硬是要她也烫发。陶因润比着杂志上的洋妞儿给静漪卷了短发,烫出来就和那洋妞儿完全不是一个样式。老祖母觉得新鲜有趣,直夸好看;婆婆看了却直皱眉……其他人都说七少奶奶的样子简直完全变了。表妹文佩说,七嫂像瑟瑟的洋囡囡。 “都说好看呢。”秋薇笑着说。等静漪脱了睡袍,站到花洒下,替她收着衣裳,“小姐只是脸晒黑了些……老太太给的药膏子还是管用吧?我每日手碰到些,都变的滑滑腻腻的。真香……说不出怎么就那么香。” “就是太香了些。每日用了,都像撒了半瓶花露水似的。我打这儿出了门,萱瑞堂都能闻到。”静漪背过身去,水有点热,烫着她的肌肤片刻便发了红。 秋薇听着便笑。 静漪没有什么吩咐,她也就出去了。 水花溅到眼睛里,静漪觉得有点疼。拿了毛巾擦擦,浴室里雾气袅袅的,让她觉得闷。穿上浴袍,她推开一点窗子。浴室的窗子是彩色玻璃拼接的,晨起太阳光淡淡的,玻璃窗七色的光彩也是淡淡的。她探身看了看后花园——不知不觉间,后院的花木都长高长大了……她不太喜欢花工特意修剪,琅园的花木都只是细枝末节地整理,所以看上去,这儿的花木要比别处更加的生机盎然,也更自由奔放。 她深吸几口气。清早的空气新鲜极了,有青草和树叶的味道。她望着,后院的青草地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游泳池,空着呢,总没有利用起来。 她想起前两日姑奶奶还说起来,今夏有些格外炎热,往下若是热了,也好来这里扑腾扑腾水……她笑笑,想着今日便要记得吩咐人,先将这里清扫了,放水进去。没有人游水也罢了,哪怕养养莲花呢?常想着瑟瑟在水边玩的时候,要保姆替她摘莲花时那可爱的模样。 想到瑟瑟,她笑笑,出来翻找一番,才找到一本童书——是她生日时瑟瑟送她的礼物。小丫头执拗地认为她最爱读的童书,是最好的礼物——她拿起来正要翻,看到书下压着的信纸信封。都是压在案头有些日子了的信。有几封是家里寄来的,原是为着她出洋去,家里赶着寄来了许多东西。信里多多叮嘱,此时看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静漪翻着信,一时有点惆怅。 她误了那一班的火车,可是要走,还是来得及的。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收了信和童书,说了声秋薇进来、给我把药膏涂了……转身将浴袍褪了一半,走到床边去了。药膏子放在床头,好大的一个瓷罐。药膏子虽珍贵,秋薇下手也够狠,每回都帮她涂上厚厚的一层。 她伸手打开了瓷罐,顿时异香扑鼻。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罐子里的药膏,沾在手上,淡褐色的油脂,在手臂上推开来,薄薄的透明的一层……她低头轻嗅。不知道用了多少种药材和香料,才混合出这样的味道。闻的久了,倒也觉得好。 但还是太浓郁了,若不是冲着老祖母,她断不肯用这样的药膏。 门一开一合,她往纱帐里挪了挪。回头却没有看到秋薇,又说了句:“还不快些,再迟要来不及了……秋薇?” 她只顾了往手上擦药膏。除了脸上,就是手被晒的最黑。许是用了这阵子的药还是有效果的,她自己看着,倒与先前无甚差别了。 “刚刚又是你催我,这会儿我好了,你倒是不着急了……”静漪轻声抱怨。 “是我。”纱帐被撩起来,陶骧的身影出现在静漪面前。 —————————————— 晚上再更一个。:)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 静漪不防陶骧会突然回来,先是一呆,便下意识地将身上的浴*扯上来拢住*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路上比预计的要快些。”陶骧说。 “那你……见过父亲和母亲了?”静漪问。她真是越着急越慌乱,越是向上拉着,浴*越偏偏往下滑。 “还没有。”陶骧解着颌下的扣子,说。他看了她一眼,转眼四下里也看了看。好像很久没有回来了,他也得熟悉下这里的环境。 他忽的深深吸气。 满鼻馨香,透到身*内去……他嘴角一牵,微笑。 静漪面红耳赤的,好不容易系好了衣带。抬眼看陶骧正似笑非笑的、慢慢地拆着身上的装备,就过来帮忙。陶骧见她这样,也就停了手,只看她细巧的手解着他的枪套、衣扣……说起来,比起早前那生疏和别扭,她现在做这些,可是熟练多了。 静漪发觉他在看着自己,也不好意思抬眼看他,全副心神都在怎么解开枪套上——天气也真热,他也真讲究,一丝儿不错地仍层层地穿着军制服……“我自己来吧。”他说着,将军帽一摘,露出他宽阔的额头来,眉眼顿时清晰,炯炯有神的眼睛,望了她。像晴光潋滟的碧水,漂亮的要溢出来了……静漪心怦怦跳。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没想到我会回来?”陶骧问。 他坐了下来。 “嗯,昨日母亲还同奶奶讲,说还得几天……母亲是怕奶奶惦记。这些日子消息少了,家里都挺惦记呢。父亲时常过去陪奶奶坐一坐的。奶奶倒没说过什么。不过,听姑姑说,奶奶心里还是盼着你能回来给她过生日的。”静漪轻声说着,去拧了一把毛巾给他擦脸。她这才仔细看看他的脸,虽有汗意,也黑瘦了些,气色却很不错,可见心情正佳。她略微安心些,问道:“路上可顺利?” 陶骧接过毛巾来,擦着脸。随着她的衣袖晃动,浓重馥郁的香气,更加氤氲开来;而她背着光,薄薄的绸子*袍,朦胧的日光透过薄绸闯到他面前,勾勒出她的*珑*致身形……她就这么站在他面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只是絮絮地问着他问题。他漫应着,她就发现了他心不在焉,红着脸瞪他,“我问你话呢……” “嗯?”陶骧目光垂下来,她满头的小卷儿,刚刚洗过,还没有全干。她一动,小卷儿便俏皮地弹跳着,很是活泼。他看着看着,微微皱了眉——他此时几乎想不起来她长发如瀑时候的模样了,这应该是让他很不愉快的;但是短发,又显得她面如满月,可能因为刚刚洗过澡,整个人像一把鲜嫩的莲藕……纤秾有度的莲藕,脆生生的,仿佛握在手上,不小心便会折了……他似乎听得到一声脆响。 静漪见陶骧只管出神地看自己,根本对她的问题心不在焉,不禁也随着他的目光下移。就这一低头的工夫,陶骧将她揽*抱了过来,低声道:“我就是想着过几天是奶奶的生日呢,回来晚了怎么行?” 静漪坐在陶骧腿上,*衣下摆滑开,露出里头的裙子,她拢了拢,想遮严实些……陶骧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 绣花拖鞋噗的一下滑落,静漪想勾到,被陶骧制着,怎么也动不了。 “嗯……我想着也是。奶奶生日,你若是不在家,她该觉得没滋味了。”静漪靠着他的*膛,说话声尽量放轻放缓。眼下的情形,陶骧虽然只是揽着她,并没有动手动脚,她可也不敢乱动。只是这样,她难免也燥的出了一身汗,“时候差不多,我该换衣服了……你若是不急着去衙门,就洗洗澡,睡一觉吧。也累了这么多天……” 他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不着急。”他说。 “那好……”静漪说着,趁陶骧一松手,便站起来走开几步,也来不及找到滑落的那只拖鞋,干脆另一只也甩掉。“那你睡一觉吧,我出……出去……” 不想陶骧也站了起来,微笑着看她。 她脚下一滞,心跳都被他这笑容阻挡了。 她浴袍的带子却被陶骧手指一勾,轻易便拉开了活扣,浴袍顺着她柔滑的**水一般地坠落。她只觉得**都是一凉。 她是这么说着,看了陶骧,却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他目光深沉而坚定,且他的行动,表明他根本也没打算听她的……浴袍已经落下去,她*面可什么都**。她眼见着陶骧的衣服在她面前一件件地落了地,只好闭上眼睛。 陶骧扳着静漪的肩膀转了身,推着她走到*边。只有两步,静漪走的趔趄。别扭地想要摆脱他,哪里能摆脱的了呢……床前丝质的地垫简直要烧起来,熨烫着她的脚心。 陶骧将她托起来,至于*心处。 “这是什么?”陶骧拥着她,问道。伸手拿了瓷罐一看,被浓郁的香气顶的浓眉一皱。难怪进了门便闻到奇特的香气,浓,且又似乎是有着隐藏的极深的**似的……待到此时,*裎相对,这香是沁入她骨*中去了的,越贴近,越难以抗拒……他上床来,随手落了床帐,然后他低头亲她……他的亲吻将她含混的回答覆住了。不过他还是听明白了,低低地笑了笑,“还是奶奶疼你。” “嗯。”静漪也低声。被陶骧**的有点焦躁,这个时候,她明明该出门去了的,他却来*磨她……她当然懊恼,咬着嘴唇,不肯好好配*他。 陶骧发觉,扶了她的*,让她动不得,看她连颈子、胸口都泛了红,低声道:“就一会儿。” 顷刻间翻云覆雨,谁也顾不得再说些什么。 陶骧的顾着静漪的心思,快也是能很快。只是未免将静漪弄的有些疼。静漪也没想到他速战速决起来,加倍地让她神魂颠倒……静漪意识有片刻的混沌。 座钟敲响时,她心跳还没恢复正常……默默地数着,是敲了七下。 她猛推着陶骧道:“这下真的晚了,糟糕。快起来吧。” 陶骧却不想动。 静漪懊恼,又不忍心真的催他起来、让他不得休息……她脸上涨红了。 这人,明明该歇着的时候,就是不肯歇着。 陶骧看出她的心思,微微一笑,低声道:“我的错还不行吗?” 他声音低哑,像寺庙里刚被罗汉抚弄的舒坦的虎……静漪咬了咬嘴唇,真无可奈何。 陶骧却笑起来。 静漪被他唬的急忙捂他的嘴,小声说:“不肯起来就睡着吧。我去了。” 她说着掀开薄被。 他看着她起身,忽然间拉了她的手臂。她背上有浅浅的伤痕。看得出来是旧伤痕,仿佛光滑的丝绸上有几丝暗纹,覆着她美好的蝴蝶*……他的手背划过她幼细滑嫩肌肤,轻声问:“怎么伤的?” 静漪拉下他的手,没吭声。眼帘垂了下来,小片阴影覆在眼下。 *上似有点针扎似的刺痛,她一时有点僵硬,轻声说:“也没什么,你……”她转眼去看陶骧,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随着他沉沉的呼吸,他*口缓缓地一起一伏。她拉了薄被替他盖好,掩到肩头处,又忍不住撤下一点、再往下撤一点——他肩头的伤是两年前的了,留下了铜钱大小的深深的伤疤;*口的伤疤可能更早,不是粉红肉色,同他的皮肤色泽不分伯仲……圆的想必是枪伤,长的划痕应该是刀伤。每一处伤都可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事情是过去了,这些却是怎么也抹不掉的痕迹了…… 她蓦地觉得心疼,眼眶发涨,迅速将薄被拉起来给他盖好。 目光却仍停在陶骧脸上。细密的汗珠、清楚的眉眼、稍有点长了的发、发间一点银色……她顺手拿了帕子,印在他额头上,给他拭去汗珠。然后她看了看表,匆匆地去洗了洗,换过衣服才出去。 走到楼下已经觉得热,秋薇过来给她递上扇子,说外面轿夫在等了。 图虎翼进来请安问好,静漪点头。看他们也安然无恙,她觉得心情很好,未免脸上笑容比平时更多些。 她出门时嘱咐张妈,让前面厨房送早点过来,“阿图小马他们应该没吃早饭呢。” “多谢少奶奶。”图虎翼先说。 静漪看看蹲在他身旁的白狮。显然刚刚他正在和秋薇一道给白狮梳毛,轻声说:“你们没事也都去歇歇吧。七少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的。”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三) “是。要不还能早回来两日,正赶上海西地震。幸好那里地广人稀,损失并不惨重。七少看着营救任务完成的差不多了,才肯返回来的。”图虎翼搔着耳后,看起来也是心有余悸。 马行健咳了一声,看他。图虎翼对他笑笑。 静漪听了这消息心里未免震动,缓了缓,才轻声地说:“你们都平安就好。没见着岑参谋,他人呢?” “回来的时候,七少发话让他先走了。密斯明看不到他,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呢。”图虎翼笑着说。 静漪微笑,问道:“一定是担心的。他们婚礼延期到何时?” “还没有定。说是这次回来,挑个好日子就抓紧办了。”图虎翼回答。 静漪听了点点头,边走,边说:“是该办了。” 她心知这会儿出门已经晚了,又嘱咐了几句,出门上轿便打发了秋薇,催着轿夫快些走。 不想经过谭园门口,正遇上麒麟儿出门。 看到静漪的轿子,麒麟儿欢快地跑过来叫小婶。 轿夫停了轿,静漪看到麒麟儿背着书包,只有跟着他的老仆和奶妈,便问:“这是要去书房?怎么没见车来接?”她往院门口一望,并没有像料想中那般,看到符黎贞。 “爹爹让我自己走着去书房呢。”麒麟儿倒是很高兴,仰着脸儿跟静漪说。“小婶,爹爹说七叔回来了,真的么?爹爹说不让我这会子去见七叔……我下了学来看七叔好吗?七叔会不会马上又出门了?那我可见不着他了!” 静漪看着麒麟儿兴奋的鼻尖儿都冒着汗,说:“好。让七叔等你……麟儿上来,小婶带你一段路。” “七妹,还是让他自个儿走吧,权当锻炼。”门内响起陶骏的声音来,含着笑,清清亮亮的。 静漪一听,忙从轿子里出来,果然陶骏被福顺推着,已经来到大门前。她跟陶骧问过安,才说:“去书房这么远,麟儿还要读书,辛苦呢,大哥。” “又没有让他睡三更起五更,这点儿苦不在话下的。麟儿?”陶骏笑微微地看儿子。 静漪也看麒麟儿。 “小婶婶,我能走的。小婶婶再见。”麒麟儿给她鞠了一躬,高高兴兴地拉着老仆的手走了。她不禁也微笑,虽然麒麟儿还是没怎么长个儿,样子倒是比以往要硬朗多了。 “七妹快去前头吧,已经这时辰了。”陶骏说着,示意静漪上轿。 静漪没能看到符氏,总归有点纳罕,想想时候的确已经不早、来不及询问,也便上了轿离开。轿夫抬着轿子飞快地走着,平平稳稳地将静漪送到萱瑞堂…… 她快步上阶,凝神细听时,能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陈妈说着七少奶奶早,她进门便看到四姑奶奶,叫了一声姑奶奶。 陶因清瞅了她一眼,微笑道:“进去吧,都在里头呢。” 静漪被她带着钩子似的目光扫到,顿时有点窘,陈妈替她通报了,她迈步进去,才发现连公婆在内,姑奶奶们也都来了——偏偏今儿早上她来的晚了些,人就聚的这么齐——待她请过安,于末席坐了,才知道公婆她们在这里,也是为了商量过两日给老祖母祝寿的事。 陶老夫人的意思是不要大操大办,说:“年年单闹生日也闹不清。” “母亲,老七也回来了,这回又是打了个大胜仗,上下的都高兴,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也乐一乐。”陶夫人劝着。 陶老夫人沉吟片刻,看了儿子和媳妇,说:“那就依你们。不过不许惊动太多人,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简省些的好……盛川的身体,我看近些日子是好了太多,可见少操劳最好;老七呢,也要提点他些,能从容,且从容些。” 静漪低了头,心里忽的便觉得一阵阵的沉甸甸、又莫名感动,眼下在外人看来,陶家盛势,未免有热火烹油、锦上添花的样子,老祖母却在这个关口如此冷静…… …… 陶骧睁开眼的时候,手臂往身旁一搭,空空如也。 他不动了,安静地躺着,过了好一会儿,头脑才清明起来。看天色,早已是日上三竿……他已经快记不起来上次这样睁眼便是这个时辰,是哪一年的哪一日了。这时候陷在松软的床上,动都不想动一下,仿佛被什么黏住了。而床帐低垂,石榴红色的底子,喜庆的百子图。仔细看着,竟真有百种稚子憨态……他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床帐,是个午后。她正在午睡,他便没有惊动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一双细白的脚露在被子外面,床帐用金钩吊了半边,另半边垂着……他们这张床是西式大床,帐子都是依了原样挂的金丝绒的,用这红的耀目的丝绸床帐换了去,减去了些奢华,添了些韵致。虽说这帐子原不是配这床的,挂起来仍是好看的很……他总不在这些东西上留意,却也看了半晌那精美至极的刺绣。那天到他退出房去,她都没有动一下。其实她早就醒了…… 陶骧伸了个懒腰,握握拳,挑起床帐的一角,外面半只人影都没有。 他预备再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细细碎碎的声响,不由得嘴角一翘。 静漪从萱瑞堂回来了。 她抱着只白玛瑙碗,碗里盛着荔枝。 同往年一样,荔枝是从广西空运来的。这两年都是白文谟亲自操办,今年文谟与尔宜新婚燕尔,又恰逢祖母寿辰,除了这年年送到的荔枝,寿礼也隆重。 在她看来,寿礼也罢了,倒是尔宜来信里洋溢的喜气和满足,更让家里人高兴。 高高兴兴地闲聊着,老太太问起陶骧来,她便说陶骧还在休息。 一屋子的人,听她自然地说“他还在休息”的时候,同时沉默。片刻,他们又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别的。这“不约而同”显得有些过于刻意,反而让她有些窘。也许是看出她有点儿不自在,老太太说,骧哥儿爱吃荔枝,回去的时候记得给他带上,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还凉着呢。 她答应着说好。 又坐了没一会儿,婆婆提醒她,说快回房去吧,眼看着都晌午了,老七是不是也该起了,再不起来午饭都耽误了。 她是巴不得有句话,能让她早点儿回房。尽管回房独自对着陶骧可能更不自在,但那么多人在场,忽然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感觉让她难免心里发慌…… 静漪看着白玛瑙碗、红色的荔枝,白的白,红的红,十分的好看。转头看看,床帐垂着,床上的人显见仍是不想起床。她拉了拉袖子。香云纱的阔袖衫子,她特地选了一件长袖的穿。 三姑奶奶早上一见她,就问静漪怎么今儿穿的这么密实?今儿天气可热……眼瞅着荷花都开了呢。 她能穿的不密实嘛…… 静漪脸上热烘烘的。抬手拿起折扇,扇了两下。 听到外面有人声,细听,声音低低的。一会儿,秋薇进来,低声说太太遣人来。静漪收了扇子,出去,来人是珂儿。珂儿行了礼,说老太太和太太有话,天热了,让七少和七少奶奶就不用跟前儿立规矩了。想吃什么,自管跟厨房说了,就送过来的。另外太太让给七少奶奶送了点儿补品…… 静漪站着听了,打发秋薇送珂儿出去,看着桌子上那一堆东西。 秋薇回来,见静漪发呆,便开始收拾东西。先打开那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罐,秋薇小声说:“小姐,要不要吃一点儿?是燕窝雪蛤。”秋薇说着,盖上罐子。她的小姐,这些东西一向不怎么愿意碰。果然静漪皱眉。 “先搁着吧。”她说。 “等下太太那边会遣人来收的,不喝不好吧?”秋薇小声提醒。见静漪没有再反对,就给她盛了一小碗。“应个景儿也吃一点。再说天气这么热,小姐该补还是补一下。太太不送来,张妈也得想着法儿给您炖这炖那的。” 静漪想想也是。每日也不知吃张妈给预备的多少东西。要不想吃,张妈道理一大堆,讲到她乖乖肯吃才算罢了……她端着碗,叹口气。 秋薇看她很是无奈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瞧您这份儿委屈,旁人想有这样的待遇都没有呢!张妈可高兴了,说她就知道您今年是出不成洋的……小姐,这回真不走了么?胡先生和任大小姐前儿不是还来电话问,要不要重新买火车票?小姐怎么答复他们的?行李都还堆在那里,好好儿的呢。” 秋薇眨着眼,暂停了手上的活儿。静漪舀了一勺燕窝放进口中,看了她。 卧室门这会儿开了,陶骧从里面出来。 “姑爷。”秋薇忙行礼。不一会儿,借着收拾东西,也就下楼去了。 静漪看陶骧换了一身家常的衫裤,显然是刚刚洗过澡出来的。等他过来坐了,她另盛了一碗燕窝给他。 陶骧看了也皱眉。 “母亲让送来的,还是吃了吧。”静漪说着,把燕窝递给他。 陶骧见状,也只好拿过来吃了。 静漪起身,进房去洗手。瞥见床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收拾好了,不禁一愣。回头看到陶骧也进来,她边往浴室走,便说:“我从奶奶那里回来时,奶奶让给你带回来些荔枝。” 陶骧看了桌上的荔枝,道:“各处不都按时送来的么,怎么巴巴儿的还得你拿回来?” 他拿了一颗荔枝在手里。玛瑙碗底下是冰块,荔枝冰凉冰凉的。 静漪洗过手出来,却没回答他,只是过来,也坐下,拿了一颗,剥着壳。 陶骧见她懒怠应声,也不追问。两人静静地坐在一处,各自剥着荔枝——暗红的硬壳去掉,里面那层粉红的膜整个剥掉,才露出透明的果肉来。屋子里有一种蜜蜜的甜味弥漫开……静漪吸了吸鼻子。这味道真甜。吃起来不见得有多么好,可是闻起来真令人心情愉悦。此时陶骧离她很近,见她只管对着那颗剥了壳的荔枝发呆,他果断的伸手,将那颗荔枝抢了过来,趁静漪愣神,丢进嘴巴里去。 静漪瞅着陶骧这副颇有点无赖的样子,一时间愣愣的。剥荔枝壳剥的手指上有一点微黄,又涩涩的……陶骧拉了她的手,说:“还要。” 静漪张了张嘴,甩手,没甩动,没好气地说:“自己来。” 陶骧将荔枝核儿吐在水晶碟子里,似笑非笑地说:“你说的。” 静漪夺手,“我说的。”说着便站了起来,陶骧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来,静漪站不稳,跌坐在他腿上,“你!” 她忽然意识到她是说错了话,窘的脸上烧起了火。扭着手要离开,陶骧哪儿那么容易就让她逃开? “松手。”她低声说。大白天的,虽说是在房里,可让人撞见,这成何体统。 陶骧不出声。 静漪心里又慌、又急、又奈何不得他,额上便涔涔的有了汗意。 窗外蝉鸣阵阵,没的让人更添了些烦躁。 而陶骧的脸是这么近。 他领口开着,那儿是他白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肌肤。她慌忙转开脸。 太近了,距离太近了……心跳的什么似的。 陶骧收紧手臂,让静漪靠在他怀里。 “静漪,”他低声,灼热的呼吸在她颈间,“刚刚秋薇问你那话,你怎么不回答?”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四) 静漪紧闭双唇。 她心跳急切,而他的,隔着他厚实的胸膛,此时跳的和缓而有力。 她手掌按在他胸前,看着他的眼。 “陶骧,”她喉咙沙哑。陶骧黑沉沉的眸子里,映着她小小的身影。那么小,微不足道……她吸着气,眼中起了雾气似的,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他的眼了,却准确地寻索到他的唇。 似乎这唇瓣的相接,立即擦出了火花来。 她移开嘴唇,望着定定地瞅着自己的陶骧,眼中的雾气凝成水滴了吧,从她眼中几乎要滚落下来。 陶骧抬手,要替她拭去,她摇头。 陶骧便拥着她,听她说:“我不去了。” 似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虽然她心底被砸的烟尘四起。 陶骧要好一会儿之后,才把她更紧更紧地抱在怀里…… 香云纱的衫子极薄,两人体温此时都高,好像会把那衫子点燃似的。陶骧伸手探进了静漪宽宽的袖口,那柔腻的肌肤在他手下,像能揉捏出水来似的;回手去解衫子侧摆处的扣子。香云纱纹路纤细,在指头间一颗一颗的开了,像一朵朵的花儿,“噗噜、噗噜”的,带着声响绽放……其实那声音是根本听不到的,他却莫名的觉得美妙至极。眼前是静漪红透了的脸庞,和诱人的双唇,无奈而又焦急的模样,也都让他觉得甜美。 他忍不住轻叹,“漪……” 静漪紧绷着的身体忽然软了半分。 她被陶骧牢牢的禁锢在怀里,只看得到他的颈子、下颌……而他低哑的嗓音,这么叫她……已经像要把她吞噬了。 她忍不住咬唇。编贝般的牙齿狠狠咬着唇,简直要咬破了……这一丝丝的痛感扩开,她清醒清醒了些,忙着推拒他。 陶骧却已经将她抱了起来。 随着他款步向里走,她的襟口散开,露出内里的象牙白色的胸衣和更白皙的肌肤来,一凉。她急忙的拢住衣襟,低声的说:“陶骧,不行……你快放我下来。不然我……” 他用了下力气,勾住她的腰肢,向上一送,让她与自己平视,沉声问:“不然你怎样?” 不然怎样……静漪被抛的有片刻的眩晕,急忙勾了他的颈子,让自己稳住。对着他黑沉沉的眸子,她愣了下。 不然怎样?喊人吗?让人知道七少和七少奶奶大白天的在房里……她想到这就急了,“陶骧!” 陶骧三两步带着她便来到床边,轻松将她掷到床上。 他放低身子,扶了她的面颊,让她看着自己,说:“以后,只准你在这儿这么叫我。” 她红润柔软的嘴唇,在吐出喋喋不休的字句之前,被他含住了……她的小拳头徒劳地打在他背上,腿踢腾着,很容易就被他制住了。 静漪渐渐被他亲到沉迷……身上似被一重接一重的热浪卷着,心里就是一下接一下的叹息。 他整个人贴在她身侧,甩手放了帐子,四周暗了下来。静漪在一片暗红中,看着红红的陶骧、红红的……她自己一定也是红的。 “当着人,你得叫我……牧之。”他压着她的手臂,身子再低一些,说,“来,试着叫我,牧之。” 静漪不肯吭声,嘟着唇。被他亲的火辣辣的唇,此时嫣红柔润。 陶骧低头,亲在这唇上,又去咬她胸前的扣绊。那湿热的呼吸,拂过她胸口,忽的让她紧张……心里还是有些禁忌,总觉得这个时候他们这样子并不好。 陶骧知道她窘,却怎么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停下来。 【……此处删去五百字……20170929……】 忽听得外面电话铃响,静漪便推陶骧,陶骧却不动。没有人接电话,铃声歇了。他刚刚俯身,铃声又起,他皱了眉。 静漪忍着笑,趁机翻了个身,却被陶骧抓住。 听到脚步声上楼来,有人拿了话筒应电话,是秋薇。 静漪心怦怦跳,面红耳赤的,嗔怪地望着陶骧,用低到细不可闻的声音说:“肯定是有急事找你……” 陶骧正想说不一定,就听秋薇的脚步声近了,敲了敲门叫姑爷和小姐。 “什么事?”静漪问。 “岑参谋打电话来,说有紧急军情。”秋薇回答。 “知道了,告诉他我马上下来。接电话”陶骧说。 一阵脚步声渐渐远下去,外面恢复了平静。 陶骧撑住手臂,将脸埋在静漪的肩窝处。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香味钻进他的鼻子里去,让他的意识有瞬间的停滞感。 他翻身坐起,背对着她,顺手扯了薄被给她盖上。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五) 陶骧迅速地穿着衣服。一会儿,便恢复了整齐。回头看一眼静漪,她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像蚕宝宝似的……他过去,手扶在她肩头。 只觉得被下她身子一颤。 “等我回来。”他低声说。 她反而缩了缩,没出声。 陶骧抚弄了下她那俏皮的小发卷儿,手一停,看到她额上的胭脂痣。 静漪见他还不走,忍不住将他的手挡开,红着脸瞪他,“还不快走?” 陶骧微笑,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 …… 图虎翼站在书房门外,看着匆匆赶来的岑高英。岑高英捏着电报夹子的手都要捏出水来了。两人面面相觑,等着陶骧下楼来,倒是马行健坐在外面廊下,专心致志地擦着他的靴子。 蝉鸣高亢,更让人觉得天气异常的热。汗出如浆。 岑高英掏出手帕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舒口气。看了眼图虎翼。 图虎翼吸了吸鼻子,指指楼上,说:“你要是等不得,就上去。” 岑高英翻了个白眼给他,摘了眼镜擦擦汗,再翻个白眼,才戴上,说:“我找死么?” 图虎翼笑笑,说:“七少心情不错。要闯祸趁这几日。” 岑高英撇下嘴,说:“还闯祸呢,我连司令部大门儿都没走出去,就被揪回去待命,一直忙到这会儿。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要被退婚了。” “何至于。”图虎翼咧着嘴笑,见秋薇给他们俩端了茶来,他不出声了。 “谢谢沈姑娘。”岑高英忙接了茶。 “不谢,岑参谋。”秋薇依旧走开。 张妈在后廊外带着月儿劈丝线,秋薇也出去帮忙了。 前后的门都开着,大厅里通通透透的,隔了纱门,能听到她们低声说笑……声音极低,身影和花木投在纱上,隔一会儿,才一动。 岑高英看阿图的目光跟着秋薇出去,喝了口茶,碰了碰他。 阿图看他,皱眉。 “你一直想去作战部队不是?”岑高英问。 阿图沉吟片刻,点点头,问:“有什么消息?” “你不如趁这个时候跟七少再提一提。或者也就准了。七少不是不想放你下去,是也得有个好一点的机会。眼下新疆那边,驻军需要人手。马将军驻守的话,这边许多空位,都要替补上去。”岑高英慢慢喝着茶,拍拍图虎翼的肩膀,“把握机会,虎子。连我都想要求下去,何况你?” “你是七少智囊,不能随便放你的。”图虎翼笑着说。 岑高英笑笑,听到楼梯响,忙放了茶杯,整整仪容。 果然抬头一看,陶骧从楼上下来。 “司令,马将军从迪化发来的电报。”岑高英上前,从电报夹子里先抽出一张纸来交给陶骧。 陶骧接过来,边看,便往书房走。 岑高英跟着他进去,看看陶骧的神色。 陶骧把电报反复看了两遍。虽然只有十六个字。他点了支烟,说:“王端阳贪生怕死,溃败退逃,此时回来攫取胜果。他乐意,上头乐意,也得问问我手下将士乐意不乐意。敢伤我的人,就让他有来无回。给马仲成复电,让他不必声张,见机行事,酌情处置。逄敦煌还在伊犁,必要时可请求逄敦煌协同作战。就照这个意思,发吧。” 岑高英下笔飞快,陶骧说完了,他也记完了。 “司令,费特使那里,若是问起来,如何答复?他这两日就走的。”岑高英说。 “有什么动向吗?”陶骧问。 “回来这段时间,在城中颇活跃。他与蒲老的二公子是同窗,这些日子时常出入蒲府。”岑高英说。 陶骧吸了口烟,点了点头,说:“此人倒不足为惧。” 岑高英沉默着,等陶骧进一步示下。 “复电补上一句,告诉马仲成,我等他的好消息,再摆庆功宴。我倒要请费玉明喝完这杯酒,再回南京复命。”陶骧说。 岑高英领命去了。 陶骧在书房里踱着步子。 一支烟抽完了,他狠狠地将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好一会儿,他才转身出来,吩咐道:“备车。” “是。”图虎翼看看他脸色,立正。咔咔两声,转身出门。 陶骧疾步上楼去,果然见静漪已经收拾利落。静漪看到他进来,没出声,水汪汪的眼睛瞅了他,对着镜子整理她的卷发。 “我得回司令部去。”陶骧过来,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服都不在这里。 静漪意会到,说:“你先洗洗,我去给你拿。” “好。”陶骧看她,身上不是刚刚穿着的那套香云纱裙褂,而是深紫色的绣花短旗袍。旗袍齐膝,她一走动,下摆在她的腿弯间轻摇。旗袍滚着淡金色的牙子、挑绣着淡金色的梅花……她这么一穿着,尤其是齐膝的旗袍下摆下,露出的雪白的小腿来,他觉得自己又要出一身的透汗了。 “还要什么?”静漪问。 “没什么了。”陶骧说。 她踩着深紫色的拖鞋,站在他面前,看上去舒适极了——他真不想让她这么舒适来着,可偏偏此时是不能够了。 他匆匆地冲了个凉,出来时静漪已经将他出门要配备的衣装打理齐全,他换上。 静漪给陶骧拿了枪套皮带。真沉。 陶骧抓在手里,却没往身上挂,转身出门,回一下头,说了句“还是刚刚那件好看”,便走了。 静漪跟出去,下楼来眼见着马图二人还带着几名卫士随着陶骧穿过院子,才想起刚刚他那句话,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旗袍——刚刚那件好看? 刚刚那件,怎么再让她穿出来见人? 她从胁下抽出帕子来,拭了一下鼻尖的汗。 回身看看大厅里,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刚想要叫人,就见张妈推开后面的纱门进来,小跑着问:“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静漪问道:“你们在那儿做什么?” 张妈过来,微笑着说:“这些日子手痒,想绣花。秋薇找了个好花样子,我想试着给少奶奶绣个帐子冬天用……就是这些东西少奶奶也多,不知道稀罕不稀罕。” 静漪听了,笑道:“你的活计好的很呢。就是这也麻烦。” “不麻烦。咱们院里活少,一日闲着也是无事。不找点活儿做,可浑身难受。少奶奶喝茶吗?我去泡。”张妈笑着说。 “好。拿出来吧,我也后头看看去。”静漪说着,便往后院走。 秋薇和月儿正在头对头地劈着丝线,看到她出来,秋薇笑嘻嘻地说:“小姐,快看看张妈的手艺……我前儿看她绣的小肚兜儿,就撺掇她绣个大的。她可真动了心。” 静漪坐下来,笑着。 看月儿和秋薇都是边说话,边将一条绝细的丝线,一股劈成两股、两股劈成四股……捻了丝线缠好,放在一旁。一个精致的看上去用了很多年了的笸箩里,各色的丝线都有,色彩斑斓。她拨弄着看了看,拿起一旁一个大笸箩里,一个绣了一半的小肚兜,是和合二仙;另有一个已经绣好了的,上面有五毒图案,栩栩如生……尺寸甚小,拿在手里,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她问:“这是给小娃娃的吧?可是谁家里添了孩子?” 月儿扑哧一笑,秋薇瞪了月儿一眼,咳了咳,说:“不是,张妈说就是先绣着,预备下到时候用了不用现做,省事。” 静漪正看着肚兜上的胖娃娃爱不释手,听了秋薇的话,看她一眼,秋薇一本正经的,她倒咬了牙,忍不住整理下衣领——这旗袍领子高且太贴着颈子了,严丝合缝的,一出汗,简直像长在身上的另一层皮肤,没的就更加热起来……她不理秋薇,转脸去看放在桌子上的那幅绣样。 她将绣样拿过来,展开。 是《白梅映月》。 她盯着这幅图,张妈过来送茶,她才抬头。 张妈说:“前儿和秋薇商量,绣个什么样子合适,她说少奶奶爱梅花,想起来在哪儿看到过一幅,花了半天力气才找到的。我一看,还真是好。两天工夫描下来的……少奶奶看看,这使得吗?要是使得,我这就绣起来。就是这白梅映月,底子得素净些才能显出好看来。少奶奶房里用,太素净了又怕犯了忌讳……” 静漪低着头,看这绣样。 画的真好。没想到张妈描摹绣样,也能描摹的这般好。 “那张画呢?”她将绣样放回桌上,问道。拿了茶碗。 “我收着了。”秋薇见她问,忙回答。 “嗯。”静漪点着头。掀了碗盖喝茶,却听见碗盘轻碰,发出细微的声响来。她仔细看看,原来是她的手发颤……她轻声说:“这画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丢掉的了,你竟然还收了。”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六) “我看画的那么好,舍不得丢。果然从前乔妈说的对,哪儿有废物啊?收着总有一日用的上。看,如今不就是?”秋薇笑着说。 静漪点点头。 也已经很久了,她都忘了自己画过这样的画。从前仿佛有过很多,亲手烧掉的也有,一张张都丢进炭盆里,顷刻间化为灰烬……曾经有过的梅枝疏斜前,独立风中的身影,也早就随之化为了一缕淡淡的青烟。 “还有兰花什么的……绣出来也好看。张妈绣梅花,回头我绣兰花吧。”秋薇说。 张妈却看出来静漪脸色有点不太好,忙拿了扇子给她扇着风,问道:“少奶奶,这会儿热气也出来了,要不上去歇着吧,屋里凉快。” 静漪刚想起身,听见里面有人在叫七少奶奶。 张妈听出来是萝蕤堂宋妈的声音,忙进了屋子,果然是宋妈。原来是陶因泽姐妹约着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大少奶奶和麒麟儿。 静漪忙迎出来,听着麒麟张口便问七叔在家么,她笑着说:“七叔有事,刚刚才出门。” “那什么时候回来?”麒麟有些失望。 “七叔没说呢。”静漪抱歉地说。 “麟儿下了学,紧赶着就要过来看七叔。”符黎贞笑着说。 静漪牵了麒麟的手,忙着请陶因泽她们坐,陶因泽慢腾腾地走着,却指着后院的方向,说:“我想着你这里,外头的平台大大的,乘凉正好。” “是呢,静漪,我们外头坐会儿去。”陶因润扇着扇子,笑着说。 静漪吩咐张妈她们快些准备茶点,陶因清说着要吃冰,张妈也就去准备了。 出了后门,在平台上依次坐了,陶因润说:“还以为老七在呢,正好儿把他堵住,好先蹭他一顿饭,怎么又出门了?”她笑着,细看了静漪。 静漪站着呢,忙说:“是有急事。” “那我们可是叫了席面,不成,这得记在他账上。”陶因润笑道。 静漪便说:“姑奶奶,他不在家,还有我嘛。” “那不成,打了胜仗的是老七,该请客的也是老七。”陶因润说着看静漪。 “姑奶奶,那可就反了,打了胜仗回来,不该是姑奶奶请他喝酒么?”静漪笑问。 陶因润一摊手,说:“你们听听,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替老七心疼钱了?” 静漪只是笑。 陶因润看了她,忍不住扯着她的小发卷儿,道:“亏得你这个丫头,胆子比倭瓜还大——到如今怕是陶司令两千铁骑破十万大军的消息都给人忘了个干净,司令太太随夫出征的事儿,还被念叨的紧呢——你同老七一样,都是一战成名。” 静漪赧然。 “报纸我还都留着。你同老七站在一处的相片子,我让人去报社要了来。给你拿来了,你自个儿收着的。”陶因润笑眯眯的,很显然对静漪的惊世骇俗之举,打心眼儿里是赞成的。她把随身带着的手帕包打开给静漪。 静漪接了。是个叠成长方的小布包,打开来,是几张相片。有的是她穿着衬衫长裤,在医院服务的时候被拍的;还有一张是她挽着陶骧的胳膊,从吴府走出来——她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笑过。还是在他身边……她抚了抚鬓边的小发卷儿。 陶因清则说:“三姐你还称赞她,她这倭瓜胆子,我是伏了。改日再惹出什么祸来,我可都不惊奇。静漪啊,四姑奶奶这话搁这儿,你听着,我瞧着你呢,来日方长,你可别回回都心血来潮、怎么吓人怎么来,我们岁数也不小了,经不得吓。” “你在谁跟前儿呢,敢说自己岁数大?”陶因泽哼了一声。 陶因清便笑了,撇了下嘴,又问:“老七什么时候回来?今儿的席面都是他爱吃的菜。” 静漪摇头,说:“他没说呢。” “老七也是真捞不着清闲……静漪,你们的游泳池什么时候放水?往下天儿热了,我可是要来游水的。”陶因清说。 静漪看了眼草坪处,说:“我正琢磨着让人快些把泳池清扫出来,好放了水呢。用不了几日就得,姑奶奶随时来吧。” “随时来?那不成。随时来会打搅你们的。”陶因清笑着说。 张妈带着月儿和秋薇端上来茶点,静漪正奉茶,听陶因清这么一说,脸上就发热,说:“姑奶奶喝茶……不怕的,说什么打搅的话……” 陶因清看她瞬间涨红了脸,还想开句玩笑,被一旁坐着的陶因润拿扇柄点在手臂上,于是笑着接了茶。 “这是要做什么?”陶因泽舒服地靠在长沙发上。静漪早就让秋薇特地进去拿了几个靠垫来,此时她靠着垫子,坐的正好,发现了放在一边的那些丝线和绣品。张妈忙拿了给她看。她拿在手中,从脖子上拿起花镜来瞧着。陶因润和陶因清则由月儿带着走下去看泳池去了——陶因泽看了张妈,问道:“这是你的手艺吧?” 张妈点头,笑着回道:“是的,老姑太太。” “也就是你有这样的手艺。快三十年了,我还想着当年,府里上上下下,提起绣活儿来,你是首屈一指。两代姑奶奶的嫁妆,你没少出力。就是这些年,你也上了年纪,偷了懒。”陶因泽说着,看张妈。 张妈低了头,说:“姑太太,我的眼也花了。绣这些东西,早就力不从心。姑太太看看这些个,不能和当年比了。” 陶因泽把那小肚兜来回地翻看着,瞥了坐在一旁给她剥荔枝皮的静漪,“准备你们七少奶奶养孩子的东西了?” “姑奶奶,”符黎贞见静漪原本就红了的脸,瞬间变的更红,“瞧您,七妹都臊了。” “咦,这有什么可臊的?小媳妇儿家的,养孩子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前阵子嚷嚷着出洋出洋,这会子瞧这样子是不去了,老七也不打仗了,还不养孩子?合着前头那些补药都白吃了么?”陶因泽让宋妈给她点上水烟,笑眯眯地说。 “姑奶奶!”静漪低声。 “太姑奶奶,”麒麟儿偎在陶因泽身边,回头问道:“太姑奶奶,什么是养孩子?” “小鬼,没有你听不到的话。七婶回头给你领个小弟弟来,那就叫养孩子。”陶因泽笑着说。 静漪恨不得捂着麒麟的耳朵。正窘的不得了,符氏笑道:“这么说,七妹决定了?” “是,大嫂。”静漪说。 符氏看着她,点点头,道:“这最好。” “走也好,留也好,在我看来倒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陶因泽望着静漪,“打你们进了陶家的门儿,就烙上了这个姓。要想去了,无异剥皮剔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符氏和静漪都沉默。 “大少奶奶,该给麒麟断奶了吧?”陶因泽抚着麒麟的脸蛋儿,问道。 “是,姑奶奶。”符氏挑了一勺子红豆,一边说,一边凑近了麒麟儿。 麒麟罕见地从母亲手里拿过银匙来,说:“娘,我自个儿吃。” 麒麟挑了一勺红豆冰沙,“太姑奶奶……小婶……娘……” 挨个儿的让着。大人们都笑着推辞,他才吃起来。 陶因泽笑了,看着麒麟爬上藤椅,埋头吃红豆冰沙去了,道:“到底是他父亲下了狠心,男娃就该这么养——我看这两年骏哥儿精神也好多了,瘦了些也开朗些。都是你照顾的好的缘故。” 符氏拿了手帕给麒麟儿擦着嘴角沾上的红豆汁,低声道:“我哪有做什么。” “照顾病人不易。”陶因泽嗓音低沉,吸着水烟。 静漪看符氏低垂眼帘,平静的面上似有一片阴影掠过,转瞬即逝。她给符氏倒了茶,符氏抬眼望她,净白细腻的肌肤,焕发着光彩似的……她心里一动,目光在符氏周身一转,赶忙移开,却正巧看到姑奶奶也在看符氏。那目光,深沉中自有几分探究,也就带着冷淡和难以捉摸。她不自觉便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以符氏之精明,不会不觉察,可她偏偏就没有丝毫察觉的迹象。 “七妹,”符氏转眼看着静漪,“你的冰都融了。不能吃冰?” “哦,不是的。”静漪忙说。 符氏也拿起勺子来,舀了一勺冰沙含在口中,说:“真是,七妹你这里的冰沙口味都特别些。” 陶因泽淡淡一笑,道:“都少吃些凉东西吧,别仗着年轻,生冷不忌的……你们只管在那大日头底下站着,还不快回来坐下?” “就来。”远远的,陶因清笑道。撑着洋伞,和陶因润一道往回走,“若是这会儿泳池里有水,我都想下水游一游了。” 麒麟儿忽然说:“我也想跟太姑奶奶一道游水。” “麟儿不要的。”符黎贞立即说。她的声音有些高,麒麟儿吓了一跳似的,不出声了。 陶因泽说:“哪个男孩子不是玩儿水玩儿大的,偏你又不肯让他学这个了。泳池的水能有多深?再说你防着这、防着那,总防不了有一日他得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姑奶奶,咱们说的是游水。”静漪见符氏变了脸色,怕姑奶奶说的重了她更尴尬,笑着说,“任医生也说过,要是天气合适,姑奶奶您下水活动一下,对身体恢复再好不过的。” “我这把老骨头,说散掉就散掉的,甭那么仔细对待就是了。”陶因泽笑着说,“说到任医生,是不是新近在筹备婚事?怎么这两次都是胡医生来替她出诊的。” 静漪摇头道:“任医生姨母病中,她连工作都耽搁了。” “哦?那要让人去瞧瞧了。这两年多蒙她照料。她有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陶因泽正色道。 “是,姑奶奶。我去医院探望。”静漪说。 时候差不多,外面酒楼送席面的到。陶因泽也不让静漪张罗,吩咐张妈宋妈去布置好,才带女人们进去用餐。 她们玩的高兴,直到日落时分才离开。 静漪送了她们走,回到房里顿时觉得累。她斜靠在榻上,秋薇给她捶着腿。见她懒懒的,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没有电话回来?”静漪问。眼看快晚饭时候了,陶骧一整天都没有消息。 “没有。”秋薇轻声说,“打电话去问问?” “不用。”风扇开着,静漪觉得凉,让秋薇去关掉。 张妈给静漪拿了条薄毯子来盖在身上。 静漪看着薄毯上的花样……用的很旧的一条薄毯子。原本明黄的绸子,都成了姜黄色。绣的牡丹花,花瓣下的底子还是鲜亮的——是她母亲用过的旧东西。那年离家,最后挑了几样母亲贴身用的,就有这条薄毯。 “绣的真细致。”张妈轻声说。 静漪淡淡一笑,点头,看了张妈,说:“张妈你绣的也好。那白梅……就用鸽子灰底子吧,好看。” “是,少奶奶。”张妈答应。她看着静漪,“少奶奶喜欢梅花,我那里有几副收着的绣品,去找出来给少奶奶看,或者合用……” 她说着,对静漪稍稍屈膝行礼,匆匆便退了下去。 秋薇回来,不明就里,问道:“张妈这么着急做什么去了?小姐,大少奶奶落了孙少爷的东西在这里。” 静漪看了她。 秋薇把一个小遮阳帽拿过来,说:“大少奶奶那么仔细,怎么孙少爷的东西都会落了……小姐,我看大少奶奶今儿有点不自在。” 静漪接了小帽子,拿在手里看了看,说:“别多事。”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七) 秋薇替她整理了下薄毯,抚着毯上的芙蓉花,说:“小姐,我离开家之前,乔妈嘱咐我,说,宅门儿里没有一个人是轻省的。管他是主子还是奴才。主子有主子的难处,奴才有奴才的难处。做奴才的,头一条就是不准多嘴。有些事,看到了也就当没看到……”她说着,听到张妈上来的脚步声,“乔妈一辈子眼里就只有太太,太太没了,她眼里就只有一个小姐。小姐,我眼里只有你。旁人怎样,我才不管。她要不碍着你,管她作死作活呢。” 静漪顺手把这顶小遮阳帽放到秋薇手上,淡淡地说:“记得让人送回去。” 秋薇听着这话,站起来,此时张妈带着月儿,各抱了一个大大的包袱上来。秋薇转眼看到便笑了,说:“张妈,你这是要把家底儿都亮出来的意思?” 张妈看上去高兴的很,让月儿把东西在桌上,打开来,问道:“少奶奶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她一样样地拿给静漪看。 月儿和秋薇好奇地从上到下地翻着,不住声地问这问那,张妈却看着静漪——静漪接过一对鸳鸯戏水图案枕套来看。水红色的底子,因为年月久了些,绣线和绸子也都有点褪色,拿在手里,涩涩的,可看得出来都是顶好的质地……她手轻轻地摸着细密精致的针脚。 张妈正让秋薇帮她抖开一幅绣品,象牙白色的底子上,是一树盛放的红梅。刺绣者技法登峰造极,粗粗一看,简直以为是画出来的。 静漪从榻上下来,小心拿在手里欣赏,“我母亲画好,技法次之;这幅绣品,可是画好,技法也好。” “当初绣的时候,预备做床帐的。可绣起来就搁着了。这一搁也就搁了这些年。少奶奶喜欢,就做起来用了吧。”张妈说。 静漪握了帐子的一角。这帐子像字画一样,角落里有款识。 非常潇洒的行草书着“梅沁”两字。 不知怎的,她看了这两个字,竟觉得莫名有些感动。退远些看看,整幅帐子真若画卷一般,墨迹淋漓、栩栩如生……“我倒是爱这个,可怎么舍得用呀。”她低叹。 白狮擎着它的大脑壳钻过来,她微笑着把它拉到一旁。让张妈收好了帐子。再看看其它的东西,虽然都是好的,却都没有这幅帐子让她惊艳了……张妈也把这两个大包袱的绣品都放下,她待她们都下去了,继续拣选着。 有一个包袱里全都是给婴儿用的。虽是全新的,式样却是旧的。有一对虎头鞋,拿在手里,不过手掌大小,很是可爱……静漪看一眼叠的整整齐齐的红梅帐,想起从前母亲给她绣那幅百子图时,乔妈妈打趣,说转过年来,太太就要做些小衣服了……她把虎头鞋握在手里,揉了揉眼睛。 她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天快黑了,陶骧才回来。在楼下听秋薇说小姐晚饭都没吃,他上楼推门进去,卧室里很暗,灯都没开。 他找到静漪所在的位置,见她睡着,放轻脚步。 静漪却是立刻就醒了。 黑影里,陶骧的模样看不清楚,只看到他向她走来,她就觉得心跳骤然加速,及至陶骧伸手拉了小几上的灯绳,琉璃灯一亮,暖光照在了他们身上,她低低地“哦”了一声,说:“你回来了。”她看一眼小几上的马蹄钟。不知不觉的,她睡了一两个时辰了。 她有点儿局促的拢了下鬓边的散发。 “吃晚饭了没?”她说着站起来。 陶骧脱了衣服,她接过来,将衣服搭了在架子上。回头看到他身上,衬衫都湿透了,可见他辛苦,忍不住皱了眉,拧把毛巾给他。 “没有。”陶骧解着衬衫钮子,擦擦脸。看到地上掉落的东西,弯腰捡起来,看了看,放回桌上去。手边是一堆丝绸制品,看样子都是女人用的东西,他本想避开,却看到叠的整整齐齐的一方丝绸,绣着红梅花。 静漪拿了扇子给他扇风,问道:“都这会儿了……午饭吃的什么?” “你不也没吃么?”陶骧说着,将那方丝绸拿了起来,随手一翻。 “那怎么一样。”静漪跟他说了白天的事。陶骧听着,点点头。静漪看他有些心不在焉,看到红梅图上的款识像是出了神,便说:“是张妈拿上来的。” 陶骧眉动了动,说:“我想也是。她没说什么?” “没有。怎么?”静漪问。 “这是我母亲的名讳。”陶骧将红梅图放下。 静漪眼睛睁大些,摇扇子的动作停了下。 陶骧平静地又看了红梅图一眼,轻声说:“收着吧。她留下来的东西不多。” 静漪没出声,陶骧平静的让她心里悠悠然一颤。她握着扇子的手朝他探过去,手在触到他的前一刻,他不着痕迹地转了身。 “要不,我们前头吃去吧?”陶骧建议。 静漪问:“去奶奶那儿?” 陶骧说:“回来还没顾得和奶奶多待会儿呢。” 静漪想想的确是这样的。他难得今晚有空,不如去老太太那里陪着吃顿饭。她点了头,静静地等着他洗好了换过衣服,跟着他下楼去。 陶骧一袭长衫,与平常的样子有些不同。 静漪听他吩咐张妈,府里厨房送来的晚饭,让张妈他们用了。出来时马行健他们要跟着,他摆手说不用,“在家呢。” 他一个字不多说,他们也就止了步。 他走的不快,静漪恰好能跟上他。 “小厨房闲着做什么?”出了琅园大门,他问。 “平时我就一个人……何况府里正餐都是一起的。偶尔想吃什么,张妈也能对付。”她轻声说。她实在也不想多耗那些人力物力。“一个人的时候多,不拘哪儿凑合一抿子,也就可以了。” 陶骧没再说话。 静漪不知道她这么回答,陶骧是不是觉得哪儿不妥。他听了,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说什么…… 陶老夫人见他们俩忽然来了欢喜的很,让金萱告诉厨房再添两个菜,只说:“骧哥儿胃口大。” 陶骧笑。 静漪坐在陶骧身边,看他笑,不由得有些发愣,又忽然间放心些了似的。从他看到母亲遗物时候开始,他的平静反而让她有种不安……她这样看着他出神,陶骧也看她一眼,他在跟奶奶说着什么事儿。 静漪凝神,才知道陶骧在跟奶奶说,拨个厨子去他们那里。她一急,伸手便扯了一下他的袖。他顿了顿,反手抓了她的手握住。 静漪脸上就热了。 虽是在桌子下面,阔大的台布垂下来,奶奶未必看得到。可是一旁许多伺候的人,虽都跟面人儿似的,保不住有谁留意到……她抽手,抽不动。 陶骧没有显出丝毫异状,照常和奶奶说:“……有时候夜里想吃点儿什么,急急忙忙的,还要外面来弄,麻烦的很……” 陶老夫人笑着点头,只说:“总跟静漪说,还是要一个小厨房的好,静漪说用不到——静漪,赶明儿我挑一个厨子给你们使唤。横竖我这里人多,一时也用不到。” 静漪想要张口,陶骧缓缓地道:“多谢奶奶。” 陶老夫人摆了摆手。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菜一道一道的上来。多是素食。静漪知道老太太晚上一向吃的清淡。多添的两道菜都是荤的,明摆着是为了他们。 “你们年轻人,吃的也不宜过素。”老太太笑眯眯地说,见静漪一直没动筷子的意思,她拿起筷子来,示意静漪。 陶骧这才松开静漪的手。 静漪在桌下略微活动了一下已经麻了的手,才拿筷子。 饭桌上安安静静的。 只是老太太喝了点儿汤、吃了一点儿面之后,便不再动。她笑着问问这、问问那,陶骧都一一的答了。静漪低头喝着汤,听陶骧和祖母有来有往的说着闲话…… 从祖母那里出来,陶骧没直接往他们俩的院子去,而是顺着那石板路走着。静漪明知道他走的方向不对,也只是犹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绕来绕去的,竟走到了她从未来过的庭院。 静漪素日没有什么闲心在府里逛。每日去请安,也只捡那最近便的一条小路。府里很多地方她根本就没有涉足过。 他们穿过蔷薇架子,再往里面是大片的玫瑰花。 大片大片的,月色下,开的妖娆而美好。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八) 静漪不想在这里见到规模如此恢弘的玫瑰花圃。越走近些,玫瑰花香气便愈加浓郁起来。 走过玫瑰花丛,弯曲的游廊顺着一湾小小的湖水抄过去,水中该是莲吧,还没有盛开;走到中段,穿过一道门,再过去,仍是一湾湖水,比先前的更大一些,却有一架曲折的桥跨着,湖心有凉亭,曲桥蜿蜒而至。 想来白日里,这里是绿柳依依、莲叶叠叠的。 静漪的心神慢慢的被花园里的景色给牵绊住了,竟不知不觉走到陶骧前面去。 陶骧脚步放的更慢些,只看着她像是一个堕入凡间的小仙女似的,四下里看看,仿佛哪儿都是新鲜的——她嫁来陶家都三年了,这儿,还是新鲜的…… 静漪忽然发觉自己一个人已经走了很久了,不禁回头,陶骧在她身后两三步远。 她站住,有些赧然。 他只靠月光看着她,也知道她有些赧然。 “我们回去吧。”她小声说。 陶骧站在那里,等她回身。她只走了两步,到他身前。 “回去吧?”她又问。 他略低了头,亲她。 那亲吻十分的温柔。 令人惊讶的温柔。 静漪脑中空白,剩下的念头,就是紧紧的攥住他的袖子……好久,他将她拥在怀里,不动,更不走。 四周围满满都是令人迷醉的玫瑰花香。她闭着眼睛,却好似看到大片的花海,火红的玫瑰花,一簇簇地盛放……红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拥抱有些过于用力了,她似乎能听到自己酥软的骨头在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大概是从心底逸出的叹息。有点疼痛,可是她却不想让他放开,手臂反而更紧地围着他刚劲而有弹性的腰。 “这么多的玫瑰,一定培育了好些年了。”她眼望着月色下吐露芬芳的玫瑰。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却丝毫不影响它们摇曳生姿似的。她看过了,是很稀罕的品种,小朵的,花瓣密密匝匝的,仿佛花蕊是什么秘密,要层层叠叠地紧紧包裹住。 陶骧没出声。 静漪仰了头,他低头看她。 新月,月光有些淡,但她的面容却仍被照出光彩来。 他清了清喉咙,拉起她的手来,往前走。 静漪的小手被他握的紧,总觉得心跳也要随着手上不断上升的温度跳的更快些了,他的脚步却还是不紧不慢的。 “奶奶的寿礼,我们预备什么好?”静漪想起来这件大事儿,忙问陶骧。她是早就开始琢磨了,今日却被陶骧回来便闹的糊里糊涂的,几乎完全抛在脑后了。“大哥大嫂不知道送什么……二哥二嫂前两日寄回来的一幅字,大姐的新奇,是幅金箔相片……尔宜的还没有到。尔宜最刁钻,送的一定是有趣的……” 静漪说着,手指下意识地绕着头发。一绕,空了,才想起来头发早已经剪掉了。她不禁摸着自己的小发卷儿,懊恼地说:“真糟糕……” 陶骧侧脸看她。 短发小卷儿,显得她面如满月,比先前要丰腴些。 他嘴角牵了牵,说:“你也知道这样子糟糕?” 静漪瞪他,有点儿无奈地说:“我又不想这样……还是不是姑奶奶……”她声音越来越低。忽然想起过晌跟姑奶奶们一处时,也说起送寿礼的事儿。此时婆婆正在操办,各处送来的寿礼已经堆的满满当当。老太太倒是一概不在心上,唯有亲近的几位送来了,她才看看。四姑奶奶就说,哪儿还有比老七得胜归来更好的寿礼?要是有,倒有一样,只是不容易做到……四姑奶奶说着看着她笑,笑的她莫名其妙的,直问是什么。四姑奶奶就是笑,笑的都要从椅子上歪下去了,也不告诉她。还是大姑奶奶一本正经地说,比七少爷得胜归来更好的寿礼,是七少奶奶要养孩子的好消息……静漪站下,跺了跺脚。 “姑奶奶怎么了?”陶骧问。 “姑奶奶不是好人!”静漪脱口而出。 陶骧先是愣了下,随即问道:“怎么不是好人了?” 静漪咬着嘴唇,瞪了他。陶骧凑近她些看,她眼睛瞪的大大的,仿佛他才是罪魁祸首。他不禁想笑,慢条斯理地说:“看来这里面有故事,说来听听。” 静漪看了他的样子就更恼,偏偏又不好意思说。只好甩了手,硬是要走开。陶骧哪会轻易放手,两人拖拖拉拉地,好久走不出园子去。静漪终于急了,说:“你再这样,我……” 陶骧见她真要恼,便暂时松了手。 静漪刚要松口气,陶骧却将她揽腰抱起来,放在一旁的栏杆上。静漪怕跌下水去,慌忙搂了他的颈子。 “陶骧!”她低呼。 陶骧拥着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看她。 静漪叹息。 陶骧转了身,依样坐上栏杆,让静漪靠在他肩上。 微风吹过,携着浓浓的玫瑰花香,花香里甚至都有了脉脉的温情和蜜意…… “家里有好些地方,我都没来过……这玫瑰园,美的仙境一般……”静漪再叹,额角蹭着陶骧的肩头,“那年陪八妹照相,去的花园,迷宫似的,走进去,都会迷路……我倒记得有片竹林生的很好,但不知为什么,会觉得大白天,都阴森森的……那个花园为什么没人好好打理呢?” 静漪转脸看着陶骧,认真地问。 陶骧看着她,反问:“你去过那儿?” “嗯,还遇到大哥了。”静漪说。 陶骧沉默。 此时云彩遮住了新月,阴影中他的面容看不清楚了。 静漪莫名觉得有些冷,院子里重重叠叠的阴影,似乎都在向他们围拢过来……忽然间眼前亮的刺目,她忍不住闭上眼。 ———————————————————— 亲耐滴们:一更两千,暂且笑纳。 在修改手上已完成的部分稿件,结果有点卡文了。 另因没按计划完稿交付,本书出版时间延后。具体时间到时候会通知。 谢谢大家体谅。祝周末愉快。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九) 是电灯亮了起来。花园子里顿时被灯光照亮了大半。 静漪揉着眼,适应了光线。 陶骧扶稳她,看她妥当,才将她扶下栏杆。两人都看到花园南门处进来了人。 电灯的路线是经过特别设计的,从南门进来的蜿蜒小路,沿途都挂着电灯,又恰好穿过花圃。 陶骧低声道:“是父亲。” 静漪整理了下衣裙,迅速瞟了陶骧一眼——陶骧则望着向他们走来的父亲。父亲的随扈史全紧随其后,还有个提着灯笼的老仆——静漪碰了碰他,问:“还不快过去?” 陶骧垂手,拉起她的手来。 静漪摸摸地摆脱他的掌握,轻声道:“让父亲看见这样不好。” 池塘上的微风吹来,清凉的携着莲叶清香,她的脸仍是热乎乎的——刚刚此处是暗了些,可难保灯光亮起的一刹,她和陶骧亲密的举动,没有被看到……她不禁双手交握。 陶骧挑了下眉尖,走在前头。 陶盛川远远地先站住了。 他少见地拄着文明棍,等陶骧和静漪来到面前。 “父亲。”陶骧叫道。 静漪声音更低,站在陶骧身边。 陶盛川点着头,温和地问道:“是从老太太那边过来的?” “是。”陶骧答道,“在奶奶那边用的晚饭。从这边回去,顺脚。” 陶盛川听了,微笑点头。 静漪在一旁看了,顿觉此时老爷子的心情十分的好。她不禁又看陶骧,见他一副想马上就走的样子,对他摇了摇头。 陶骧眉皱了皱,就听父亲说:“我也有好些日子没有来这里了。老七,陪我散散步。静漪也来。” 陶骧刚要开口,静漪先轻声说:“是,父亲。” 陶盛川看了静漪,微笑道:“静漪回来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 静漪笑着说:“奶奶说,我进门的时候把她吓了一大跳,又黑又瘦,像只黑猩猩。” 陶盛川被逗乐,笑容满面地望着略显活泼的静漪,转眼又看看跟在身后的儿子。见陶骧也在微笑,陶盛川道:“静漪要是黑猩猩,老七就是大猩猩。” 静漪不想公公会拿陶骧开玩笑,愣了一下,随即便笑起来。虽不敢笑的放肆,可也笑到满面通红。陶骧被父亲和静漪当了笑料,无奈的很,见他们俩这么高兴,少不得忍了。他越是这样,陶盛川与静漪越觉得有趣。 陶骧看他们走在一处,静漪在父亲身边、父亲拄了文明棍,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在这花园小径上,说说笑笑的,俨然父女。这气氛,反而是他这个做儿子的见了些外似的……他看着静漪微微侧了脸,凝神听着父亲讲话。头上的珍珠发圈,衬着她那一头卷发,看久了,越发显得她活泼泼的,要比实际年纪小了些……她似发觉,回头看他,对他眨眨眼,微笑着说:“牧之,我晓得要送奶奶什么寿礼了。” 陶骧扬起眉来,见她笑的有些得意,不禁问道:“送什么?” 静漪摇头,说:“赶明儿我再告诉你的……父亲,我能采几朵玫瑰花回去吗?” 陶骧一听,且要出言阻拦,不料陶盛川却说:“去吧,想采多少就采多少。只是仔细些。”他说着,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史全。史全忙从老仆手中拿过灯笼,跟着静漪往路边的玫瑰丛中去了。 “孩子气的很。”陶盛川微笑道。 陶骧晓得静漪是故意走开的,于是站在父亲身边,看着静漪采玫瑰,听到父亲咳嗽几声,喘息间带了点杂音,便说:“父亲,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往回走了?” “还早。”陶盛川摆手。手帕按在嘴边,又咳嗽了几下,才止住。 陶骧搀了他,道:“父亲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陶盛川喘息已定,点点头,道:“老?毛病,不怕。有一样,南京今日通电全国,广而告之西北军平叛有功,特颁嘉奖令,犒赏西北军诸将士。此事你竟在师一级会议上说‘不值一提’,可有?” 陶盛川的语气并不见严厉,陶骧却绝不敢忽视。 陶骧点头道:“有。同西北军付出的代价相比较,区区嘉奖令,的确不值一提。” “你可知道,会有人抓住这句话,大做文章?”陶盛川问道。 “这并不出奇。”陶骧还是皱了眉。 陶盛川沉吟片刻,道:“自从我卸去军务,也想找合适的时机卸去政务。眼下倒是个好时机。” 陶骧说:“虽然父亲早有此意,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父亲一退,那些人老的老、小的小,恐怕都难当大任。” “我已经正式向南京递交辞呈。过几日就该有消息了。继任者,我推荐了几位,正像你说的,老的老,比如蒲老,倒是极合适的;小的又小,虽初露峥嵘,毕竟缺乏历练。恐怕都不能入索长官的法眼。所以将来这位新上任的行政长官,倒真不一定是何方神圣。”陶盛川说。 陶骧看着远处。 玫瑰丛中的静漪,正手执短刀,将采下来的玫瑰花枝干上的刺剥掉…… “这么说来……费玉明在此地居留已经有一段时间。”陶骧说。 陶盛川点着头,道:“他要在返回南京之前,借颁布嘉奖令,办庆功宴,就在三日之后。” 陶盛川看着儿子。 陶骧面色有些严峻,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陶骧看着静漪抱了一捧玫瑰花向他们走来,才轻声说:“我本想等仲成和敦煌彻底平定新疆,再大大的庆祝一下。既然这样,父亲,我们当然要给费特使这个面子……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后日奶奶的寿辰。您说呢,父亲?”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 陶盛川点头,微笑道:“老太太八十大寿,的确是眼下家里最大的一桩事。只是你行事务必低调一些。最近有关你的议论总不是很好。以往虽也不是没有议论,在这个关口总归是要敏感一些。” 他说着,拍了拍陶骧的肩膀。 陶骧说:“这些年,我还真没有怕过议论,也没怕过谁。” “老七,”陶盛川手中的文明棍一点地,“我最担心你的便是这一点。什么时候,你能生出点怕惧来,我倒也能放心些。” 陶骧见静漪走近了,低声道:“父亲,从前可是您教的我,就是您说的,我不赞成,也可以不必遵从。” 陶盛川听了,哼一声,文明棍又重重一点,等静漪过来,便说:“你们先回吧,我再走走的。” 静漪把一大捧玫瑰花抱在怀里,见陶盛川和陶骧的神色与刚刚她离开时颇有些不同,便瞅了陶骧。 “父亲,我们先走了。”陶骧说着,示意静漪。 陶盛川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静漪走出不愿去,还回了下头,见公公拄着拐棍,缓慢地挪动着步子,她脚下略迟滞些——虽然是刻意放缓的步子,似是要徜徉花海,但也有不经意间显出的老态……她轻声说:“父亲这两年见老了。” 陶骧也站下,却没回头。 静漪追上来,边走,便抚弄着怀里的玫瑰花,嗅了嗅,说:“真香。只是我看着,花开的这样好,怎么从来没见过家里哪一处摆上这样一瓶?” 她有些疑心。偶尔家中花圃的鲜花不够,外面花农送来的花也有玫瑰,不乏品种珍稀者,唯独没有见过这种——何故舍近求远呢? 陶骧看了她和她抱着的这一大捧有上百支的玫瑰花,表情有点复杂,半晌才说:“让你采,你还真不客气。” 静漪跨过门槛,出了花园,简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陶骧扯着她的小发卷儿,让她往西转向。 “哎……”她空不出手来拍陶骧,只好瞪了她的近视眼,“父亲说可以就可以嘛。我采的也不多……估摸着,能编两个花球的。要是不够,再来……” 陶骧挑了眉,问:“这就是要送奶奶的寿礼?” “嗯。”静漪点头,“待会儿回去了,咱们一起。我教给你的……很简单。我还是跟乔妈妈学的呢。” “一起?”陶骧慢条斯理地问。 静漪点着头,只顾了盘算要怎么弄,没看到陶骧的表情。 待到回去,她洗了澡便等着陶骧洗好出来同她一起编花球。她拿了剪刀将玫瑰花杆子上的叶子修剪去一些备用。不一会儿,地上便堆了一层叶子……陶骧出来的时候,就见静漪专心致志地掰着花刺。 他擦着头发,走到她身旁坐下来,她都没发觉。 她穿着松松的丝绸睡衣,低垂着颈子,露出颈后和背上雪白的肌肤来。忙的不亦乐乎,脸上渗出薄汗,她抬起手背擦一下……他从沙发上挪到地毯上,坐在她身旁,她还是没发觉。 陶骧颇有点无奈,终于忍不住要开口,静漪忽然“呀”的一声,把手里的花丢开。 “怎么了?”陶骧拉了她的手。 静漪反而被他吓了一跳,说:“扎着手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陶骧看她一眼,把她的手扯过来,果然手指上被刺扎的很深,很快伤口便凝了大颗血珠。静漪被他瞪着,不好意思地一笑,要抽手,却被他拉的更紧,手指被他吮了下。 “哎……”这一声有点娇弱,静漪忙捂了嘴巴。 陶骧似笑非笑地看她,大手将她手卷住,低声道:“伤了手,就别弄了。” 他声音低哑,靠近她些。 静漪往后躲着,说:“不要,今晚弄好了,明儿就送给奶奶……喂!” 陶骧将她箍着,伸手扯着她的衣带,低声道:“你再这样哎呀喂的,我可就不客气了……明天再编,来得及……”手指挑开她的衣襟,他吸了口凉气。 静漪往一旁滚了下,陶骧紧追不舍。 两人身旁撒的都是玫瑰,静漪怕将花碾碎了,只好由他。 过了会儿,她叹口气道:“来不及怎么办?” “来得及。”陶骧说。 “那……”静漪还要说什么,已经被陶骧抱了起来,正穿过重重的帐子。她心跳不止,有点发慌,不由得闭上眼睛。只是躺在柔软的床上,分明是在等他,却迟迟不见他来……她忽闻到香气,半睁了眼,果然陶骧扶了她的腰身,让她伏在床上,轻轻地将她的睡袍从肩头退下来,露出雪白的背。 静漪挥手,想要将睡衣拢上,陶骧却将她的手握住。 她背上一点清凉,之后,他灼热的手掌便将那点清凉轻轻推开,慢慢地覆盖到整个后背……她吸了口凉气,手不禁抓住了枕边…… 陶骧轻易地将她翻了个身,覆在她身上,再次慢慢地、一寸寸一分分地研磨着、细细碎碎地疼着她……直到她攀着他,狠狠咬他,他才释放。 静漪枕着陶骧的胳膊,好半天都不想动一下。 陶骧侧脸,看着她——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他轻吻在她眼上,低声说:“以后看谁还敢动你一个手指头。” 他感觉到静漪身子颤了一下。她没有出声。他略等了一会儿,翻身将灯关掉。卧室里一派漆黑,他将要睡着的时候,才感觉到她靠近了他。 并且,越靠越紧。 ~ ~ ~ 六月初三这日是陶家老夫人八十寿诞,陶府从几日前便开始迎来络绎不绝的访客,到这一日更是门庭若市。 陶骧清早起来却已经不见静漪。 ———————— 各位:今天还是一更。 关于更新字数,顺过来会多更的。 谢谢大家体谅。:)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一) 他看看时候到还早,一边从容地净面换衣服,一边等着她。哪知他一切准备就绪,都到了平时要去给父母祖母请安的时候,不但没见静漪,下人们也一个人影不见。 他站在楼下大厅里,四下里看看,仍然是安静。不禁有些纳罕,正想要喊人,便听见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他抬眼一望,透过玻璃窗,图虎翼正举手要敲门进来,他先喊了声:“阿图!” “是,七少。”图虎翼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一个篮子。 陶骧看着,不知道篮子里都是什么,看上去好像很沉。 “七少有什么吩咐?”图虎翼问道。 “人都哪儿去了?”陶骧皱眉。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方盘,盖着红绸子,走过去掀起来一看,是几样用红色丝线缠着的小东西。其中一样是白玉扣子,上面雕的是寿字纹,看样子很古。 “老马让少奶奶叫去后院劈柴禾了。我去外面厨房要了一点炭。少奶奶说要用的……”图虎翼见陶骧皱着眉将红绸子放下,看着他,便住了声。手里拎着的篮子也往身后放。 陶骧挥了挥手让图虎翼去,自己仍站在原地。 方盘一旁搁着两只玫瑰花编成的花球。是静漪和他昨晚编的。虽然是第一次编这个,他学的倒也快,编出来的也比她的形状周正紧实些。她还有些不服气,可是张妈秋薇还有月儿都说他编的要好些。只有阿图乖觉,说少奶奶编的那个更大方匀称……她才笑了。 孩子气的很,这个都要同他争个胜负。 他再看看花球,的确新奇有趣。料着应景儿的这些玉器什么的,不一定能讨着老祖母欢心,倒是这种亲手制作的玩意儿,一准能博她一笑……她将老祖母的心思还是摸的恨透的。 就是玫瑰花虽然又香又好看,刺还真多。饶是修剪了好久,仍被扎了好机会。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他这样皮糙肉厚的都不成,何况她的手。她右手食指被扎了两次……这会儿又让人劈柴找炭,这是在做什么? “少爷,早点准备好了。”月儿来请他了。 陶骧进了餐厅,见没有别人,坐下后问道:“少奶奶呢?” 月儿忙回答:“少奶奶在厨房,马上就到。” 陶骧看着饭桌上摆好了的碗筷杯碟,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转眼望向站在一旁的月儿。 月儿又说:“请少爷稍等。” 月儿说着,先出去把报纸拿给陶骧。 陶骧翻开报纸,只看了头版的标题,脸就沉了下来。他耐着性子往下看,忽然叠起来报纸,掷在桌上。 月儿大气也不敢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这时候餐厅侧门一开,静漪从里面出来,看到他坐在餐桌边,便微笑着说:“等久了吧?饿不饿?” 陶骧看她一袭嫩黄的衫子,为了防止弄脏,特地穿了罩衫,显见是在里面忙了一阵子的,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热的还是兴奋的。也不等他回答,先过来坐下,示意张妈和秋薇把各自端着的东西放到桌上。 陶骧抽了餐巾打开铺在膝上,看张妈先把一个白瓷盖碗放到他面前来。 张妈说:“都是少奶奶早起做的,少爷尝一下。” 盖碗掀开,是蒸蛋。 嫩黄的蒸蛋,香喷喷的。 陶骧原本就饿了,这一下真勾起他的食欲来。不由得脸色就和缓下来,拿了勺子,还没舀,看着摆上桌的清粥小菜,问:“都是你做的?” 静漪摇头,说:“只有这个,和这个。” 她指了指秋薇刚刚放上桌的一只盘子。 陶骧吃着蒸蛋,见那盘子里的菜式,从未见过——是雪白的荔枝肉,颗颗饱满,浮在汤碗中,圆滚滚若大颗的珍珠,碧绿的青菜做装饰,看上去清清爽爽……他沉默着,看看静漪给他盛了在小碗里,推到他面前来,说:“你尝一下,说说好吃不好吃……蒸蛋还好么?” 陶骧咳了咳,说:“咸。” “咸了?”静漪皱眉,探身看看,陶骧把碗里的蒸蛋吃的一点不剩了。她气馁地坐回椅子上,“我只放了一点点盐……那你尝尝这个。” 陶骧看着碗里的荔枝,皱眉道:“这是哪儿的菜式?” “我发明的。”静漪微笑,“有道福建名菜是荔枝肉吧?肉丸做出来是荔枝的样子……前儿晚上,我采花儿的时候同史副官聊天,说到这道菜。我忽然想到的,奶奶喜欢吃荔枝,肉丸塞到荔枝里,加上高汤,一定鲜甜可口。” 陶骧舀起一颗荔枝,看静漪说的很高兴,不禁问道:“这是你做的?” 静漪托了腮,催促他:“你先尝尝好不好吃。若是好吃,我给奶奶做一份儿。” “若是不好吃呢?”陶骧把荔枝放进口中。 “不好吃就罢了……怎么样?”静漪有点紧张地望着陶骧。 陶骧看着她,这样子似曾相识。 他本有些紧绷的心情,慢慢地在松弛下去。 静漪伸手,搭在他手臂上,摇了摇,轻声说:“发什么呆啊,说啊,好吃吗?” 陶骧把勺子放下,说:“肉有一点点硬。” 他说话时,看着张妈。 张妈笑眯眯地说:“是,少爷。” 静漪回头对张妈嘟了嘴,说:“张妈,你看,说好了不在外人面前拆穿我的。” “少奶奶,少爷怎么能算外人?况且我只是给少奶奶打下手而已。”张妈笑道。 “好吧……要是你觉得还过得去,那肯定是不错的。”静漪也舀了一颗荔枝尝,“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的人……” 听她轻声嘟哝着,陶骧嗯了一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说你很会吃。”她把食物咽下去,笑笑的。“我另外准备了寿礼给奶奶。那些是应景儿的,摆出去要给人看的。不能让人说奶奶那么疼七少爷,七少爷备的寿礼值不了几个铜子儿。还有,八妹和文谟给奶奶的礼物昨天到了,很有趣……回头你去奶奶那里看看。八妹和文谟成婚之后,真是幸福……” 张妈给陶骧上了咖啡。陶骧边喝着咖啡,边听静漪说着话。 书房里电话铃响,静漪听到顿住话头,看陶骧。 “七少,岑参谋打来的。”图虎翼进来禀报。 “我去一下。”陶骧起身出去了。 静漪点头。 等了不一会儿,陶骧回来说:“我得马上出去。奶奶那里,你先替我说一声,晚些时候我回来去给她磕头。今儿事儿多人也多,你就多辛苦。” “我知道。你早点回来。”静漪要起身送他,他摆手让她继续吃饭,从图虎翼手里接了礼帽过来,戴上便出门了。 “唉,又什么事儿啊,少爷连顿饭都吃不安生。”张妈轻声说。 静漪也没了胃口,让张妈收了东西,转眼看到陶骧放在一旁的报纸,拿起来翻了翻,停在那里,仔细看起来。 张妈问她要不要喝咖啡,她摇头,想到刚刚他们进来的时候,陶骧的脸色……她看回报纸上的标题《纵使一马平疆,难成新西北王》。做的是平叛的文章,批评的却是陶骧的专横跋扈。这文章也罢了,陶骧定不是头回听人这么批评他。能让他觉得不甚痛快的恐怕是中央日报上连篇累牍报道的议会关于军费提案的争论吧……要是她没记错的话,雅媚说过,公公因军费提案,就曾经与主张对立阵营中的费玉明当面起过冲突。当时不了了之,这个关口重提,不能不做联想。 不过令陶骧不快和急赶着出门的也许另有其事,但愿不是什么麻烦事…… 静漪也没有心思再看其他的新闻了。她起身上楼准备了下,便去萱瑞堂给陶老夫人拜寿去了。 陶老夫人收了她的礼物果然高兴的很,尤其喜欢那两只玫瑰花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当听说是静漪和陶骧一起编制的,就更高兴了。倒是静漪当着众多人的面,有些不好意思,反而庆幸陶骧没有同她一起来,不然不说旁人,姑奶奶们就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话出来了。 陶夫人看到玫瑰花球时,看了静漪,目光有些深沉。静漪发觉,不禁一怔。不待她反应,陶夫人转开了脸,同陶老夫人说起今天的安排来——照着老太太的吩咐,请的客人都是至亲,并没有外人;晚上家里有堂会戏,老太太尽管乐呵……陶老夫人不住地点头,很自在安然。只是因怕陶夫人忙不过来,她特为嘱咐静漪帮忙去。 静漪这一天便跟在婆婆身边,帮她处理一些来来往往的琐碎事情。陶骧一整天都没见人,直到晚宴都要开席,他才匆匆赶回来。连衣服都没换,先给陶老夫人磕头去。 陶老夫人倒不责怪他,催着他前头陪客人喝酒去。 静漪早让人去取了陶骧的衣服来,让他在老夫人后房换一下再出去。 “费特使也到了……父亲和大哥今天陪了一天客人,幸好你回来了。”静漪给陶骧系着长衫的钮子,看他。想他在外面也是一日,应该也很累了的,有些不忍。 陶骧看她神色,低声道:“我这就去。对了,敦煌回来了。” ———————————————————— 亲耐滴大家:明天还是晚上更新。八点左右。各位晚安。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二) 静漪稍一愣神,问道:“回来了?”她放开手,望着陶骧。这些日子都没有逄敦煌的消息,她虽然担心,但是也不方便向陶骧打听内情。逄敦煌至今没有回来,段奉先至今没有下落,这两人定是联系在一处的。 陶骧系着颈下的钮子,看了她,说:“嗯。” “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静漪问道。 陶骧见她有些紧张,和缓着说:“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 静漪吸了口气,忽的想到这个时候,还是让陶骧快些出去的好,便转身到他身后,替他抚了抚长衫背后的褶子,说:“没有大碍就好……住院了吗?” “我让他在医院让医生仔细检查一下。”陶骧回了身,说。 “那就好。”静漪点着头,“那我回头去探望他一下吧?” 陶骧往外走,边走边点头道:“好。” “哪家医院?是不是在西北军医院?伤在……”静漪想着多问几句,陶骧走了没几步,站下来。她被他突然一站,险些没能躲开,抱怨道:“吓我这一跳……走啊。” 陶骧皱着眉看她。 花罩被里外屋子里的灯光映着,光影交叠,投在她身上,嫩黄的衫子有些暗,只是她眼睛格外的亮,许是担心逄敦煌伤势的缘故,语气中还是有一丝急切。 “走啊……”静漪莫名其妙地,推着他。没推动,便也皱了眉看他。 陶骧回了下头,见没人,揽腰将她搂过来,狠狠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静漪赶忙推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臂,他已经放开她,说:“西北军医院特等病房二百二十二号。等我空了和你一起去。” 静漪被他亲的唇上微痛,正恼着,听他这么说,嗯了一声。陶骧似乎这下才满意了,拔脚就要走,她想起来,叫住他。 陶骧浓眉一展,等着她。 静漪被他看着,不觉脸热,怕他又偷袭,只好快快地抽了帕子,翘脚在他嘴唇上擦了擦。他嘴唇灼热,隔了帕子仍然烫手似的,她慌忙地收回手来,轻声说:“也不怕人瞧见……” 她今天特地打扮过,唇上用了胭脂膏子。万一他沾上出去给众人瞧见,可是不得了的事儿……她想着便瞪他。 这人,讲究起来是极讲究的;待要不讲究起来,也够随性的。 “好了。”她见他还不走,忍不住又催。 陶骧这才清了清喉咙,迈步出了房门。穿过两道门,原先隐隐约约的女客们的笑语声便响了起来。 静漪跟着陶骧出来,等他跟老祖母禀告之后往前面去应酬客人了,自己依旧在这里帮忙招待女客。在她看来,陶家虽按照老夫人的意思今年寿辰绝不大肆庆祝,一众亲友聚在一处,比往年虽简单但更觉隆重些。公公陶盛川是从不喜欢在家中搭台唱戏的,也因为老寿星和老姑太太及来府上拜寿的女眷们多是爱看戏的,竟破例专门让人从京中请了名角儿来唱堂会戏。连家中久不动用的戏楼也早已装饰一新,静候开台——静漪看着陶老夫人和老姑奶奶们高高兴兴地用过了晚宴,领着骆老太太等老少夫人们仆从如云般地穿过花园子,在夜色中一边赏花,一边谈笑风生,真格儿的觉得今晚花好月圆,喜气洋洋的……待到戏楼里,等女客们都落了座,静漪才得闲略一坐。 “小姐,喝口茶。”秋薇赶忙过来给她一碗茶,给她打着扇子,“今儿一天就没见您歇会儿……那些奶奶小姐们的,也真是,拜寿就拜寿,倒都拉着你说话。大少奶奶就不见得这么忙。” 静漪听了心里一动,转眼找着符黎贞。却没见着她,便问:“看到大少奶奶了?” “刚刚还在这儿,同蒲家三少奶奶在一处过来的。”秋薇说。 静漪看看蒲家的位子。女客们都在戏楼二层,有隔断但是并不封闭。蒲家的女眷们来的多,从老夫人到少奶奶小姐们,整占了三张八仙桌。她目光逡巡一周,并没有发现符黎贞。倒是骆家桌上的文佩看到她,起身过来。文佩经过符太太婆媳那一桌,看到麒麟儿,便牵着他的手带过来。 “七表嫂。”文佩笑嘻嘻地叫道,“你怎么自个儿坐到这儿来了?我妈刚刚还在问你去哪儿了呢。” “小婶婶。”麒麟儿过来,靠着静漪。 静漪看麒麟儿叫了她一声,便揉着眼睛,微笑道:“瞧瞧麟儿这模样儿,可是困了?” 她望着麒麟儿的奶妈问大少奶奶呢,奶妈忙说大少奶奶同夫人告了假,夫人准了,这会子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文佩笑着,低声道:“刚才七表嫂你不在,大表嫂被撺掇着唱戏呢。” 静漪也笑了,问:“那当真是要登台的了?”她倒是知道符黎贞爱戏,与一班同好的太太和少奶奶们组织了个戏曲社,平时在一处研习词曲,却不晓得她也能唱戏。听了不由得也好奇起来,追问是怎么回事儿。 文佩笑着说:“哎呀,四姑奶奶最起劲儿了。说今儿又没有外人,等男宾们瞧完了正戏都走了,就剩自己人,让装扮起来,乐一乐,给老太太上寿,来个新奇。原本大表嫂不乐意,可是她们平日玩在一处的几位,都心动了,一哄而上的,簇拥着就奔了后台。这会儿恐怕在商议唱什么呢。” 静漪笑着摸摸麒麟儿的小脑袋瓜儿,道:“可是麟儿困了怎么办呢。” 麒麟儿揉着眼睛。 “七表嫂,咱们也去看看吧?”文佩笑着说,“今儿来的是程老板……我还没近了看看程老板呢。我自个儿不好意思去……再看看大表嫂。” “小婶婶,我找我娘。”麒麟儿说。 静漪原本是没什么兴趣的,奈何文佩央及,此时又没有什么别的事,便起身带了麒麟儿同她一道去后台。 —————————————— 抱歉更晚了。明天早上更新。晚安大家。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三) 静漪隔了纱帘从楼上往下看,戏楼下面这层大厅极阔朗,此时男宾们到的也多了。戏楼设置的极讲究,从廊上往下走,既可以看到楼下大厅的每个角落,又不必担心会被发现。 静漪走着,拿起挂在颈上的小望远镜看了看,就看到陶骧父子陪着蒲老和费玉明从外面进来——陶骧个子高,又穿着浅色的长衫,很容易就从一群人中出挑起来……静漪脚步慢了下来。 陶骧此时和颜悦色,同蒲老和费玉明谈笑风生,既意气风发又不失节制有礼。他请他们坐了,自己才坐下来。此时图虎翼跟上来,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让阿图去了,转脸不知同蒲老说了什么,蒲老仰脸大笑…… 静漪看到陶骏也在。他应该到的更早些,坐在前排东边席上,与他同坐的是西北军的高级将领。 “七表嫂,看什么呢?”文佩走的快了,见静漪落在后头,等了她一会儿,“七表哥来了?猜咱们出去站在这儿,他会不会看到?” 静漪笑着摇头,道:“这怎么好?” “难怪姑姥姥就总是笑话你,说你这新女性是纸老虎呢……还是七表哥不让你总出去见人?我倒也知道他的心思。有个大美人太太,恨不得只留给自己瞧……”文佩笑着说,眨了眼,“不对不对,他还不是经常要带你去那些个舞会?连报纸都一起上了,他分明心里得意的很。” “快走吧,啰嗦。”静漪挥着手。 文佩和静漪说笑着,因静漪要顾得麒麟儿的小步子,走的到底慢一些。文佩性子急,三步两步又走到他们前头去了。静漪摇着麒麟儿的小手,和他边走边说话。麒麟儿声音细软,可能真的是睡意浓了些。静漪看着,越发觉得他可怜可爱,下了楼梯,在拐角处蹲下来,说:“小婶婶抱你走好不好?” 麒麟儿一笑,一边腮上一只浅浅的酒窝,羞涩地摇头说不要。说着转身就跑,一身珊瑚色的小纱袍子飘起来。 “麟儿慢些。”静漪见楼梯台阶高高的,怕麒麟儿跌了跤,忙喊着。 麒麟儿却扶着栏杆跑的更快了。 静漪追着他,转了两个弯,不见了麒麟儿,她才发现自己被这孩子带的走错了方向。她站下看了看,此处已是戏楼底层,她一仰头能看到从面前经过的人、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多是戏班子里的戏子,武生翻着筋斗、跑龙套的走着台步……只是都有些远,模模糊糊的,还有大厅里的人声。离戏开场还有一阵子呢。 她看到那珊瑚色的小袍子一角在木楼梯的拐角处露出一角来,心知麒麟儿同她捉迷藏呢。索性弯了身,贴着墙壁挪着步子去逮他。 楼板的缝隙里透着光,上面那层正好有人经过,落下一点灰尘来。 静漪被灰尘迷了眼,忙拿帕子擦着。 忽听得一声低低地近似怒吼:“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她一愣神,往一旁闪避了下,依旧贴着墙壁。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压的低低的。 “票我已经买好了……再不走,你我死无葬身之地……带上麒麟,我不是养不起你们母子两个……”再熟悉不过的男声,断断续续地传下来。 凌乱的脚步踏着木地板,仿佛是起了争执。 静漪终于听到女子压的更低的声音……她忽然间看到麒麟儿走了过来,仰着头看她,似乎是要张口叫人。静漪三步并作两步,慌忙扑过去,一把握住了麒麟儿的小嘴,就听楼梯咚咚咚地响起来,文佩隔了好远在叫:“七表嫂?麟儿?你们俩哪儿去了?麟儿?” 一边走,一边顺着楼梯下行。 静漪没松开手,也没应声。她望着呆呆地看着她的麒麟儿,跳的简直要撞开胸口冲出来了…… 楼梯上文佩往下走了走,又上去了;头顶又一阵凌乱,脚步声也终于是消失了。此处昏暗,只有一点电灯光透过楼板的缝隙照下来,将静漪和麒麟身上的影子映的斑斑驳驳的。 静漪终于放了手,掩饰地抚着麒麟儿的小胳膊,说:“让你别乱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们上去吧?” 麒麟儿睁的大大的眼睛,此时又流露出困意。他打了个哈欠,伸出手臂来搂着静漪的脖子。静漪抱他起来,轻声问:“困了?” “嗯。”麒麟儿软绵绵的身子趴在静漪肩头。 静漪见他并没什么不妥,狂跳的心也稍稍安定些,拍着他的背,低声说:“麟儿莫睡,等会儿回了房再睡……小心着凉。” 她忽听得开场锣响,大厅里碰头彩已经喝出来,这么响亮的声音,震耳欲聋一般,却奇迹似的让她定下心神来。锣鼓点子急促,她四下里看看辨明方向,没有顺来路返回也没有从楼梯上去,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往亮出走……麒麟儿箍的她颈子紧紧的,她走的也急,一步步仿佛都踩在鼓点上。 匆匆地走着,终于看到尽头,上了台阶,头顶便碰到了纱帘。她撩起纱帘来,立即听到人叫她七少奶奶。 她应着声站下,却是不认得的听差。再看看,她正在大厅的西南角,厅里听戏的男客们坐的满满的,都望着戏台上,鲜有人注意到她……她且要松口气,不想回身要走,却迎头碰上了图虎翼。 “少奶奶。”图虎翼忙给她让开路,送她走了一段才问:“您这是要去哪儿?” 静漪看看麒麟儿,已经睡着了,指了指他,低声道:“我送他回去的。” 图虎翼看看静漪一个人抱着麒麟儿,小声说:“秋薇呢,孙少爷的奶妈呢?” 静漪抱着麒麟儿往外走着,边要吩咐人上去找奶妈,不想还没出声,就见图虎翼一站,叫了声“七少”。她回头,果然是陶骧出来了。 她看陶骧是有事的样子,便站着没动。麒麟儿睡着了就格外沉一些,她抱着也久了,就有点吃力。 陶骧同图虎翼低语几句,让他走了,才过来,低声问:“怎么睡着了?”说着,把麒麟儿从静漪怀里接过来。 静漪本不想让他抱麒麟,看看里面,说:“你还是进去吧。我送他回去。” “大嫂呢?”陶骧问。 静漪说:“她们戏曲研习社的同仁想趁这个机会热闹热闹,想必在后台扮戏呢……” 陶骧看了她,又看看麒麟儿,对一旁的听差说:“进去同老爷说,我有事离开下,等会儿就回来了。” “不用……”静漪忙说。 陶骧看她一眼,她只好暂时闭嘴。 两人一同绕过屏风,出了戏楼门,静漪才说:“大哥大嫂不在屋里……这儿是不是离琅园近些?” 她总算辨明了方位。此处距离琅园后门不过几步路。看陶骧瞅了她一眼,也不吭声,大有嫌弃她糊涂的意思,便很识趣地也不吭声,跟着他快走。陶骧走的真是快,她跟的有些吃力。还好路不远,走走也就到了。 琅园后门锁着,叫开门颇费了点儿事。 月儿和张妈看家,见他们把麒麟儿送回来,都赶紧过来帮忙。 静漪让陶骧把麒麟儿抱进楼下客房里去。只盖了被子,没脱衣服,晚些时候大少爷那边来接,又穿衣服就把麒麟折腾的不舒服了。 等到人都出去了,她独个儿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麒麟——粉嫩的一张小脸儿,真好看。她忍不住低头,手指尖去戳麒麟腮上的酒窝。麒麟的皮肤柔嫩的很,她的手指触到,只轻轻的,生怕一不小心就留下印子似的……她手停在半空中,看着麒麟的面容,心忽然像倒了个个儿似的,翻腾起来。 忽然间身后一点响动,她的手指被抓住了。 静漪几乎惊跳起来,转头看到陶骧的脸,心跳骤停,拍着胸口,低声道:“你吓死我了!” 她都忘了他还在这里。 陶骧紧握着她的手指,靠近些坐了。 距离近了,静漪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显然酒是喝了不少的。虽然看不出醉意,可是此刻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儿怪异。 她被他看的心里发紧,正巧又心烦意乱,推着他说:“一边儿去,别扰着麒麟……你浑身酒味,要熏着他了……大嫂要知道了准该不高兴了……哎!” 他却不听她指挥,捉住她手指的手,顺着她的手腕子钻进了她的袄子里去,握着她细细的手臂。他手心烫人,烫的她有些发慌。慌乱地躲着他,那手却在袄子里攥了她的手臂,揉着。 “陶骧!”静漪低声叫他。 他唔了一声,凑近了她。 静漪避开他,低声道:“别胡闹。” 她甩脱他的手,烦恼地瞪着他。 ———————————— 亲爱的大家: 往后尽量还是早上更新。有变动会及时通知的。祝周末愉快。 ps.谢谢各位投的月票。:)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四) 陶骧一把将她拉住,拖着她退到碧纱橱里去。静漪心内正有些忐忑烦乱,想着他这一时兴起,不知又要怎么闹,就想抽手。她哪里有他力气大呢?只得亦步亦趋地随着他过来。身后纱帐子落下,一层层遮蔽着通着外头的门路。碧纱橱里堆满了绫罗,柔软而香暖……她还没有站定,陶骧便回身。绫罗暖香之中,暗影浮动,陶骧虽然霸道,却也被这气氛烘的仿佛温柔许多。 静漪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轻声叹息。 陶骧听到,低低地也随着叹了一声,他欺身过来,想要亲她。不过她后退两步,他仍追上来,靠近了她。 静漪的背贴着层层叠叠的绫罗,又动不得,被香暖和酒气罩着,她只觉得浑身酥软……他的手游走在她身上,扣绊也来不及解开似的。 “……麒麟在。”她有些艰涩地说。她还是很发慌的。 “唔。”他答应着。心不在焉似的,根本不想理会她说的。 静漪只好按着他的手,低声道:“大嫂马上会……会来接麟儿的……” 她心咚咚乱跳。想到符黎贞,她就更有些发慌了。 “不是正在扮戏?哪有这么快的。”陶骧住了手,看着她。许是害羞,她躲避着他的目光。 他的手指拨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她还是这么羞涩…… “那……”静漪皱着鼻子,扭了下*子躲开陶骧一些,就要出去,“那也不好。这样我不喜欢……” “那要怎样?”陶骧拉静漪回来。他声音低低的,在静漪耳蜗里回旋,勾着她心底的那根弦悠悠而颤。她不出声,却忽然委屈的想要哭似的,回身微微仰头看了他。她蒙蒙雾气的大眼,让陶骧心里一颤,忍不住将她的手攥的更紧些。他心里却是在鼓噪着的……于是他低头亲她,“嗯?” 静漪侧了脸。 陶骧这样歪缠,缠的她太紧了……她有些怕,今晚尤其的怕。 他的气息满满的在她四周围,强悍的让她逃不开也躲不掉,真让她透不过气来了……她本能的不想被他束缚住,可是又无法逃脱。 “就是……不喜欢这样……这样……”静漪扭着手。白皙的手臂在陶骧的手中握着,不一会儿就留下红痕。 她受不了他的**……尤其不喜欢这样匆促慌忙,被烈焰瞬间便会吞没似的,总让她觉得激烈到难以适应和承受。就仿佛燃烧一刻后,便是万劫不复……可她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裙子已被他解脱,落在地坪上。衬裙薄薄的,贴在她腿上,仿佛最后一层保护。她心内暗暗叹息,可他还嘟哝着“怎么这么麻烦……以后不准穿这么多”……她的下巴正抵在他肩上,听到这里,侧脸含了他的耳*,咬了一下。他吃痛,惊讶地看着她,**就停在了那里。 她勾着他的颈子,低声道:“胡说。” 陶骧仰着头,笑起来。 这回笑的很响,她慌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口鼻被她的小手遮住,丝毫不掩其俊美。他空出右手来,拉了她的小手举高些,遮住自己的眼睛,低声道:“倒不如遮住我的眼,不让我看到你也罢了。” 静漪看着他,心头猛的一震,低声道:“牧之……” 他长长的睫毛搔着她的手心,不等她觉得痒,又拉了她的手落下来,笑微微地瞅着她。 她的手只轻轻覆在他唇上,呆呆地看着他笑的又响了起来。他笑起来的眉眼极其无比的俊美和令人心折……然而她震惊的却不是这个。 “嗯?”陶骧的唇也碰着静漪的手心。 静漪摇摇头。 她难以启齿继续问。心里也觉得也许只是个幻影,怎么也没有可能的吧?况且这个时候,该怎么说呢……她咬了下嘴唇。 陶骧住了声,见她欲言又止,不由得不心神荡漾。舌尖舔了她手心一下。又麻又痒的,她又急忙收了手,却被他握住拉下来,紧攥在手心里。 这是怎么也挣不脱了吧……静漪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低头吻她。她也回应他。 她渐渐缩进他怀里,*酥*软……正意乱情迷间,听到他问:“……喜欢麒麟?” “……喜欢。”她说。 她闭上眼睛……粉团团的脸上梨涡浅浅,肉嘟嘟的小孩子,抱在怀里让人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和踏实。 “那就生一个。”他说着,将亲吻印在她颈间。 彼此间热潮涌动,席卷了她。 然而这句话却如热浪中一点冰,陡然间钻出来蹦到她*口。*口处骤然一凉。 这令她顿时有了几分清醒。她睁眼看着,暗暗的碧莹莹的空间里,四处是七彩的绫罗……她的身子在往下滑,他就托了她,挪了几步,顺势地也就落在了榻上。 “替我生一个,漪。”他重复。 这里暗的如同外面的夜、烫的如同熔炉,那一点点的凉意和冰冷还是都被蒸发了……陶骧紧紧地抱着静漪,让她瘦瘦的身子贴在他身前……他没有听到她回答,仿佛她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这两句话。仿佛只是为了*她出*,他也忍不住想要惩罚她一下,尤其看到她柔弱而忍耐的样子时。可是她真的皱了眉,他又缓下来,*轻重*地控制着**…… 静漪的唇贴在陶骧的*口处,柔润温柔,令陶骧也有些许的恍惚。 结束后有好一会儿了,他们俩都安静地待着。 她的小发卷儿搔着他的下巴,他抬手拨弄着。她发间有一股细细的香气,湿润润的,似清泉一般流过心头……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应该走了,前头还有很多事,也有很多人等着他应酬,可是却没有这个意愿。 静漪转了下头,看着他。 “说吧。”陶骧看得出来她有话想说。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膀。隔着衫子的圆柔**,热乎乎的。 静漪拉了他的手,沉默半晌,又摇头,含含混混地咕哝了两句,才说:“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糊涂。”陶骧低声说着,看了她的眼睛。她趁着起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幸而今日穿的是乔其绉,痕迹是有,但不容易看出来。她想到这里还是觉得委屈。回头看他时,他却仍然懒洋洋地斜倚在榻上,看她水汪汪的眼盯了自己,他也知道她有些生气,起身来抄了她的**,又拉近些,碰触了下她的唇瓣,声音低哑的只有他们俩能听到:“仅此一次。” 静漪原是有些气恼,看他如此,倒语塞起来。 “还有,以后不准抽那么多烟……臭。”她抬手挡在他腮上,将他的脸推远些……烟气的确有,可最重要的是,此时她看他,若久了,竟有些头晕目眩。“还说要麒麟这样的孩子,烟酒就不能碰的……优生学说的,烟酒不止伤身,还对优生很不利……” “你倒是都知道。”陶骧说。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还是留洋学生,卫生的事是基本常识,怎么也不知道?”静漪不服气地反问。 “好,我说不过你……那我戒烟戒酒?”陶骧问。 静漪忽的发现,陶骧是把问题又扔回给了她。 她没出声。 陶骧看她,也没有追问。他也起来,整理他的衣衫。 静漪转了身。 碧纱橱内经过一场缠绵,似乎慢慢都是春意……她侧身挑帘子出去,看到安稳睡着的麒麟儿,放心下来。 看陶骧过来,也没有立即就要出去的意思,她瞪了眼睛,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她往外走了两步,果然有人敲门,是张妈。 “少奶奶,大少奶奶来了。”张妈说。 静漪回头看了陶骧一眼,刚要去开门,被陶骧拖住了手。 “说,刚才想跟我说什么。”他手紧扣着她的手。掌心粗糙的地方,磨的她手疼……他手上的茧子真硬,触到她身上,也会疼。 “都说了没什么。”她着急。 听到是符氏来了就更觉得着急。 “别闹了,是大嫂……”静漪嘟哝着,陶骧也听出外面是符黎贞的声音。 “看在大嫂找麒麟发急的份儿上,先放过你。晚点儿再跟你算账。”他说着,放开她的手。 还晚点儿算账……静漪不觉又红了脸。 —————————— 先2一把,八点左右晚上加一个更新。最近缠绵多了有点儿腻哈?忍忍很快过去的。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五) 陶骧经过她身边,见她面红耳赤,低声道:“今天就放过你好了,不过……”他低头向她耳语。 静漪躲着,不肯听下面的。 陶骧笑着,轻轻将她手一托,潇洒地转了个身,是华丽而又优雅的舞步——静漪看到他的脸,明亮极了……她看到发呆,陶骧有些得意地笑着,亲她一下,道:“就这么定了。” 静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男人在外面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么……她猛的回神,见他已经要去开门,快步过来拽住他的胳膊,往碧纱橱里推,说:“我去开门。” 陶骧莫名其妙的,静漪说:“你不准出来。” 他会意,低声道:“我不出去,也都知道我在这儿的……你这是掩耳盗铃么?” 但看她面红耳赤的,连小发卷儿都要炸开的样子,他只好听她的。 静漪把拉门拉上,去开了房门。 站在外面的正是符黎贞。麒麟儿的奶妈和张妈都在一旁等着。后面还有跟着一同来的文佩。文佩见他们出来,翘着脚对静漪指了指她身前的符黎贞,做了个卡脖子的小动作提醒她。 静漪脸上露出微笑来。 她见符黎贞脸上敷了粉,雪白的面庞上,刚刚勾了眉眼。她原本就清秀,这样上了妆,更有几分俊美风流的意思。勒着的抹额把一头秀发束住了,干净利索——只是眼神中有些游移不定,面上绯红也不全是因为胭脂,显见是发了慌。看到静漪,她舒了口气。手一握,腕上镯子玎玲作响。 “麟儿在这?”符黎贞看了静漪,“奶妈找到我说不见你也不见麟儿。文佩也说四处不见你们……可急死我了,差点儿就让人四处去找了。幸好有人看见你和七弟,我们院儿里既是没有送过去,我猜就是来了这儿。” “是,大哥大嫂都不在,还是我们带过来看着些的好。麟儿有时候也顽皮,醒了不见你们,或许就要找的。”静漪说。 符黎贞听她这么说,脸色缓和下来,说:“正是呢。这孩子时不时地惹点儿麻烦,真是一时离了我的眼,我都不放心。” “晓得大嫂是这样的。倒是我一时考虑不周,没让人去告诉。麟儿在我这,大嫂可以放心的。”静漪说着,闪身请她进来,小声说:“刚刚麒麟睡着了……” “我知道了。劳烦七妹,我这就接他回去的。”符黎贞打断了静漪的话。 静漪抿了唇,正要说什么,见符黎贞往她身后一瞅,眼波一转,倒微笑了,随即听到陶骧问:“大嫂,这是扮戏扮到一半就出来了?还是赶着让静漪和大嫂来一出《截江夺斗》?” 静漪心里一叹,转身时不由得暗暗瞪了陶骧一眼。身后的文佩忍不住扑哧一笑,说:“瞧刚刚大表嫂急吼吼的样子,我真格儿吓坏了,《截江夺斗》里赵子龙都不见得要这样慌张呢!” “那是武生戏,我可唱不来。”符黎贞看陶骧笑微微的,也微笑着说:“不过七弟这主意倒好。只是七妹素日也不是我们这等玩物丧志的主儿,《截江夺斗》是唱不成的了……七弟怎么不在前头?今儿贵客多,七弟不得陪着吗?” 陶骧微笑道:“父亲和大哥在,我离开一阵子不妨。再说她自己哪儿抱得动麟儿。”说着眼望了静漪,静漪看他样子,分明是要在这些人面前故意做出亲昵的样态来,不由得脸上发热,倒在一旁不知所措起来。 陶骧看出静漪的确是害了羞,当然不能过分。 “我才说劳烦七妹,七弟就来邀功了。”符黎贞微笑中,有些微嗔怪之意。 陶骧倒也没再说什么,叫图虎翼过来,道:“阿图送孙少爷回去。” “是。”图虎翼答应。 “不麻烦图副官,我自己来吧。”符黎贞声音极轻,说着便提裙往里走。 陶骧往旁边一让。 静漪跟着符黎贞进去。 符黎贞走的极快,来到床边,看到安稳而眠的麒麟儿,似是真正才放下心来,回头看向静漪时,眼神更柔和些,道:“竟睡的这样好。” 静漪被她眼中瞬间浮起的柔波打动,轻声道:“不然就让他在这儿睡会儿,横竖要散了还早呢。” 符黎贞却摇头,伸手拍拍儿子。麒麟正睡的香,被弄醒便不情愿。但看到他母亲,还是乖乖地起来。符黎贞抱起哼哼唧唧的麒麟,听静漪轻声说:“大嫂仔细脚下。你抱着麟儿呢,留神走好。” 符黎贞站住了。 此处只有她们两人和一个幼童,静的能清晰地听到屋子里座钟那指针滴滴作响。 静漪心里发紧,看着符黎贞肩头一动,她以为她这就走了,不想她转回了身。静漪望着符黎贞的眼。 符黎贞拍抚着麒麟的小身子,目光清冷的似乎有着彻骨的寒意。她朱唇轻启,道:“谢七妹提醒。” “我送大嫂出去。”静漪说。 “留步。不敢再劳烦七妹。”符黎贞说着转身走,“七妹等会儿出来瞧瞧我们戏曲研习社唱的《天女散花》吧,可能不太像样,到底也是花了点儿工夫的……” “好的,大嫂。我就来的。”静漪答应着。 符黎贞母子出去了。 静漪看着符黎贞抱着麒麟儿走远——她还没换行头,只穿了白色的长衫,在夜色中一袭飘逸的白衣衬的她的身形格外窈窕……“静漪。”陶骧看她出了神,叫她。 静漪回过头来,恰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有探究,她匆促一笑。 陶骧垂手握了她的手。 ———————————— 亲耐滴大家: 今日更毕。大家晚安。明天早起见。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六)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他问。 静漪看着他。微醺的陶骧,嗓音低沉。 这温存的夏夜,到处都是温柔旖旎……她望着他,忽的心里像坠了什么东西,往下沉了一沉……他刚刚是跟她说过很重要的话的。此时他这么看着她,目光直直的简直要直落到她心底。他或许是在等她说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摇头道:“大嫂这样子可真美……她说她们研习社要演出《天女散花》。” 陶骧眉一挑,过了一会儿才说:“原来是在想这个。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变着法子哄奶奶高兴。” 他还是看着静漪,静漪却不再说别的。他微微笑了笑,低头看了她被握在他手心的小手。她腕子上的镯子滑进衫子里去了,手指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他拉起她另一只手来,手指也是光秃秃的,便瞅了她。 静漪轻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的……” 倒是还能记得,是他出发进疆之前,她去送他的时候。 陶骧握着她的手,轻轻地碰到一起,又分开,说:“丢了便丢了吧。没把你自己丢了就是万幸。” 听他说的不像话,她原本觉得歉然的心情顿时被扫光了,抽手推他。 “我一个大活人,哪儿能丢了?你快走吧,离开久了,父亲该找你了。”她说。 陶骧似笑非笑的,点点头,道:“也没多久。” 静漪看他这样子,不禁恨的牙痒。 陶骧想笑,又忍住。 前面还有事,他的确耽误不得太久。静漪见他只是不动,再次催他先走,说自己要修饰下妆容再出去。他也就走了。 静漪却靠在廊柱上,只觉得腿发软,转身坐了下来。 她心里泛上了一点儿酸意。 陶骧不是轻易会开口说那样话的人,她该回答他的,却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就忍住了。 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便要什么都答应他了…… “少奶奶?”张妈已经站在静漪身前几步远处很久了,看她扶了膝呆坐在石凳上良久一动也不动,神色也有些奇怪,忍不住叫她。 静漪缓了缓,抬头看着关心地望着自己的张妈,说:“我去补补妆再出去。” 她说完上楼去了。 不过是匀净一下脸上的脂粉,她倒是很快。只是对着镜子整理她的小发卷儿费了点时候……她转身要走,腰间荷包上的流苏勾在了抽屉上。亮晶晶的金叶子缠着流苏,她往下一拽,流苏便脱了线。 她解下荷包来,拿在手里一看,不禁一愣,认出来这只金线荷包是符黎贞的手艺。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得的了,大约这几年也没少从她那里得着这样的一些细小的精美礼物。从荷包到扇套,都是随手赠与的。静漪拿着荷包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拉开抽屉,将荷包放了进去。她手指触到一串钥匙,拿起来,开了一旁的檀木多宝盒,拉开上面第一个,将一个黑丝绒布包从里面拿出来打开——黑丝绒布包里是一个听诊器。这听诊器用的也旧了,又已经好久没有用过,看上去还是很干净……可见它原先的主人还是很爱惜它的。 静漪把听诊器放下,又看了一会儿,照原样放进了布包里,锁好了。 出来的时候看到张妈等在外面,她轻声嘱咐张妈,若是他们回来晚了,就让她和月儿早些去休息好了。她说着摸摸白狮的头,倒:“有它在,一个它顶十个卫士,外人是进不了咱们这院子的。” 张妈跟在她身后,听了这话却说:“可不能大意呢,少奶奶。都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虽然咱们家里安宁,小心些总不为过。您瞧,咱们院儿里这两年还算清净,就有咱们门户紧密、时时锁着门的缘故……不说远的,苏姨奶奶那儿上个月不就让三门上的个听差顺走了两样首饰么?抓的虽说及时,到底让人害怕……不过也有白狮的功劳。有白狮在,咱们都不用担心呢。” 静漪笑笑,说:“白狮鼻子灵。有生人味道立时就能辨别出来。” “可不是嘛。它精着呢,少爷和少奶奶跟前儿的人,它都能记得住……旁人肯定不成。花匠老王都说,来了这么多趟给花草修剪,白狮见了他还是咬的。这几年咱们院里的花草这么疯长,都是因为人家不敢来修剪的缘故。”张妈笑着说。 静漪牵了白狮的脖扣,听了也笑。 张妈看她笑了,自己更高兴些,说:“平时倒也很乖的。就是从前在大少爷那边,有时候叫的瘆人。” 静漪心里一动,松开白狮的脖扣,拍手让它走开,自己看了张妈,若有所思。 张妈见她脸上又有一股捉摸不定的神色,和方才一样,便问:“少奶奶有什么要吩咐?” 静漪边走,便看了她,沉吟片刻,才说:“没有了。” 张妈见秋薇没有跟着回来,忙让月儿跟着。 静漪带上月儿,出门前还微笑道:“张妈你太细心也太小心了……有个秋薇就已经显得我骄矜,再加上张妈你,难怪人家都批评七少奶奶呢。” 张妈不语。 静漪同月儿走了,张妈才叹了口气,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我那里是细心的人……少奶奶才是细心的人呐。” 静漪也不知张妈站在琅园门口是看着她和月儿走的不见人影了才回去的。 她回到戏楼里时,一出《贵妃醉酒》正演至酣处。楼上的太太小姐们看的如痴如醉。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静漪离开了很久,她回到原位上坐下来,秋薇过来给她换了茶,以眼神询问她。她点点头,此时也真渴了,端起茶碗来便喝。不想只喝了两口,便觉味道不对,忍不住看了秋薇皱眉道:“这是什么?味道好怪。” 秋薇奇怪地说:“茶呀,和方才一样的,哪里怪?” 静漪皱着眉,秋薇忙把茶碗端走给她去换了。 在静漪右手边坐着的水家二少奶奶听着主仆俩说完话,抿嘴一笑,问道:“七少奶奶,该不是有喜了吧?” ———————————————— 亲耐滴大家:既然最近是经常2,那么……晚上给加2更。时间在八点左右,一般是右。:)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七) 秋薇正给静漪换了一碗茶回来,听到水家二少奶奶这句问话,忙转脸去看静漪,这碗茶便悬在了半空中。静漪被二少奶奶这么一问,也顿时有些发窘,一时无话,脸却瞬间飞上红晕。 虽说原先都在听戏听的如痴如醉,水家二少奶奶这个问题问到了坎儿上似的,顿时四周围的太太奶奶们不是端茶碗,就是拿瓜子儿,总之都要分出一点儿心思来专门听着静漪的回答——偏她面上红晕一布,原本秀美的容颜格外美艳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都乐得多瞧上一眼——坐的离静漪最近的范太太就笑着说:“二少奶奶真是的,七少奶奶都害臊了……七少奶奶还是小媳妇儿,比不得咱们这老皮老脸的。不过,七少奶奶,真有了?” 静漪摇手,从秋薇手中接了茶碗,从容些轻声道:“今儿晚上可真够热的……二嫂喝茶吗?” 她这一句问的水家二少奶奶更要笑起来,倒要再仔细打量她一番,说:“看倒是还看不出来。七少奶奶也嫁来这边好几年,总是姑娘的样子。如今剪了短发、烫了头,更是俏皮。” “哪里,二嫂真能说笑。”静漪微笑着说。 “小姐,姑太太让你过去一下。”秋薇低声道。 静漪看她一眼,对水家二少奶奶说:“二嫂,我失陪一下。” 她说着欠身离去。等她走远些,范太太扯了扯水家二少奶奶的衣袖,低声问道:“不是说有病怀不上么?” 水家二少奶奶举高手中的羽扇以半遮面孔,轻声道:“听说总是在吃药的。仿佛医院也常去。听省立医院的大夫说,每个月都得去两次检查。西医看着说没什么。他们家里也都隐晦。不过这事儿也不见得就真的是她的毛病。我听说七少爷就不太回家来的,两人……”她压低了声音,范太太凑耳朵过来听着,半晌,哦了一声。“……她一走,眼不见心不烦。谁知道给她回马枪一杀,随夫出征。这倒好,不但人不走了,怕是纳妾的事儿,一时半会儿谁也不好提了。能生不能生不论,这正房太太的位子稳着呢……这就叫手腕儿,学着点儿。” 范太太低声笑道:“哪儿学的来。模样好在其次,先得有颗七巧玲珑心。再要紧的,娘家还得够数儿……我瞅着弄不好日后陶家是她要当家的。” “陶家还有谁呢?看七少爷这样儿,定了的。”水家二少奶奶捻了南瓜子,笑微微的,“要说七少奶奶也不易。等闲的女人,供不来七少这尊菩萨。若我们二爷有他十停里那一停的脾气,我得见天儿地回娘家诉苦去。旁的就更不用说了,家里人口这么多,哪一个又是省事的。几十进的院子,哪一进没有点儿鸡毛蒜皮?有点儿风就群魔乱舞,吓死人呢。” “我也听说……”范太太眼睛往左右一溜,低声,“七少爷在外面是有的?还说有儿子的……真不真?您家里同陶家渊源可深。” 水家二少奶奶笑道:“都哪儿听来的……男人嘛,哪个在外头没有点子风流帐?何况七少呢,连我家二爷都说——恨不身为女子,此生得嫁七郎……听听这都什么话?闹起来都不像样的……就是七少奶奶,这人才模样儿的,也保不齐男人心在家里,不偷吃贪嘴,何况他人……不是我说,七少奶奶可也不缺裙下之臣。” “她们新女性嘛,做派是要比咱们开化。”范太太低笑,“再说生的又招人爱了些……哎哟可不要说,当日被劫到山上去,那还不知道怎么个首尾呢,亏得……” 水家二少奶奶听到这儿,脸便沉了下来,清了清喉咙,正要出声,就看骆家席上骆夫人陶盛春起了身,她看了范太太一眼。两人交谈声音低的很,戏楼里嘈杂,当然旁人是听不清的,可这会儿忽然觉察这是在哪儿,顿时觉得这阔大恢弘的戏楼让人生出些惧怕来,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 那边静漪起身之后走开些便问秋薇:“姑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秋薇招手让月儿来,低声道:“姑太太没找您,我是不忍看着您在那儿坐着受罪。那范太太最讨厌,回回见了您都给您添堵……我遇上她来咱们家两回,没一回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的。得亏这还是在咱们家里,出去还指不定说什么呢。” 静漪看月儿过来,拿了纨扇来,她接了,对秋薇说:“我去姑奶奶那儿坐坐,你带月儿去那边听戏。甭惦着我,我自个儿会找吃的。难得程家班肯来这边,你们又是爱瞧戏的,快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秋薇见她好好儿的并无不快,果真拉了月儿去和那些姑娘们一处玩儿去了。 静漪看着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得微笑。她此时站的远些,一席一席的女客们听着戏、说着话,花团锦簇似的……她笑笑。 秋薇体贴。 她倒不是看不开这些。这两年这种场面见的也多了,闲话听的也多了。她有时也难免生出些感慨来——这些太太小姐们聚在一处,还能说些什么呢?做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她来说,既是无奈,想开了,也无关痛痒。 她略一站,也就真往陶因泽她们这一席来了。 陶因润最先看到她,招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静漪看她们津津有味地瞧着戏,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不觉就想笑。她坐在这儿反而更清净,默默地摇着纨扇……其实这戏楼通透,夜晚凉风习习,倒真不觉得热。 戏台上的杨贵妃醉态可鞠,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风情万种,静漪听着贵妃那缓慢悠扬的念白并不觉得什么,倒是高力士细而高的调门,有些刺耳——她拿起小望远镜来看着台上。电灯照耀下的戏台明亮的很,醉酒的贵妃行头亮闪闪耀着人眼都快睁不开了……她将小望远镜移动着,转而看向台下。 陶骧早已安坐在他的位子上,此时正与身旁的蒲老长子蒲和田低声交谈。蒲老则由陶盛川陪同,与费玉明一行坐在一处。隔了两个位子,是陶骏。他身边是本地几位政要。许是戏正至高?潮,他们彼此倒没有交谈。 静漪的手指轻揉着望远镜上小小的钮子,陶骧的侧脸便慢慢地移到她眼中来……他的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乌黑的鬓角中几线银亮。那是银发……她新近发现他剃的溜短的鬓角有银发的。 陶骧就在此时转了下脸。 她手中的纨扇都停止了摇摆。 镜头中陶骧只是轻轻一瞥,不知是否看到她了,但是他眼风是扫了过来的。她看到他脸上温和的表情,也许同蒲和田相谈甚欢,他在微微笑着……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望远镜移开。她坐的位置并不占据最好的角度,却能看到楼下大厅的绝大部分。 她慢慢移动着望远镜,逐步扫过客人们。今天都谁来了……她已经颇能认得些人。很容易便可以把楼下的客人与楼上的这些归作一对或者一堆,然后划分派别——她的望远镜再次停下来,定在大厅东边的一张桌子上。 这张桌上只有两人,年长者是法政学堂的霍校长,年轻者则是胡少波。 “静漪?”陶因润转过脸来叫了静漪一声。 静漪没有回应。 陶因清距离静漪近些,见她定定地瞅着楼下,干脆欠身一看,拍了静漪肩膀一下,说:“不看戏,你看什么呢。” 静漪收了望远镜,望了她,问道:“姑奶奶叫我?” 陶因清又扫了楼下一眼,指着三姐说:“三姑奶奶喊你半天了,你只是不应声。” 静漪转向陶因润。见她故意似的对自己瞪着眼睛,忙笑道:“姑奶奶饶命,静漪不敢了!” 陶因润听了她这酷似台上程老板强调的念白,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揉着她的脸说:“怎么办,这孩子要拿她怎么办好?竟然连姑奶奶都戏耍起来!” 陶因清哼了一声,说:“能拿她怎么办?真是一块豆腐掉在草木灰里,吹不得拍不得打不得。”她说着,也扫了一眼下面,弯弯的眉一挑,斜了静漪,“才能多会儿没见呢?” 静漪被三姑奶奶揉的脸疼,待她放手,只好笑道:“我不是眼神儿不好么……姑奶奶您就饶我一回吧。” 陶因泽脸都没转,拿着水烟袋的手对着静漪的方向就点了点,说:“小猴儿崽子,你再和这两个一同聒噪,耽误姑奶奶我听程老板的戏,回头我就把你带萝蕤堂陪我睡一个月,让你见不着骧哥儿。” 静漪啊了一声,说:“那可不成!” 陶因润姐妹早就笑的快岔气儿了,陶因泽板着脸,也有些绷不住,只是摆着手,要她们都安静,免得扰了大伙儿看戏。 陶因清又捏了捏静漪的腮。 过了好一会儿,等其他人都依旧专心看戏去了,静漪剥着莲子,一颗颗地放到小碗中——她偶然抬眼看下去,发现胡少波已经不在位子上……她目光转了转,并不见他的人,想来是悄然退场了。 她将剥好的莲子分别放到陶因泽姐妹面前的盘子里,转眼看到陶因润正目不转睛地望了她,她腼腆一笑。 陶因润捻了颗莲子放入口中,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沾在指尖上的嫩绿的汁液,低声问道:“你留心那人做什么?” ———————— 还有一更十点左右发布。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八) 静漪怔了下,只见陶因润的眸子,黑沉沉的幽潭一般深不见底。她心沉了沉,静默不语。 恰在此时这一出《贵妃醉酒》落了幕,戏楼里上上下下都在鼓掌,一时间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已经听不清其它。程老板退场又在掌声的催促下重新登场。他穿着贵妃装对了楼上陶老夫人所在的位置连连施礼,陶老夫人向他致意,吩咐打赏——静漪看向被众人簇拥之中宛若太后至尊的老祖母,此时更见她的派头。 陶因润见静漪不着痕迹地避开自己的询问,也不甚追究,只是多看了她一两眼。静漪存了这点心事,心知姑奶奶是极通透的人,既担心她因了自己的不自然留了心,又担心自己刻意表现的从容反而更让她揣摩,未免不就自在些。幸好时候已经不早,陶因泽坐的久了嫌累,她顶爱的戏也不能让她再多做一会儿了,硬是要先回去歇着,陶因润也就只好陪了她一同走。静漪送了她们下去,看她们乘着轿子摇摇摆摆地回萝蕤堂去了……她正要松一口气,珂儿从楼上下来,喊她七少奶奶,说夫人要她快些上来,有客人要告辞了。 静漪忙答应着,就要上楼去,听到一阵笑声,她辨出是公公陶盛川的声音,便一站。果不其然看到公公带着陶骧送客出来,是在本地极有声望的蒲业兴蒲老父子。因陶家同蒲家是通家之好,静漪与蒲老父子也是熟悉的,便站下了。蒲夫人婆媳也由陶夫人伴着从楼上下来,她便打过招呼,往后退了两步。 蒲老夫妇站到一处,倒特地望了静漪,着实同陶盛川夫妇夸奖了静漪一番。 静漪从新疆回来,便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今晚在家里见过这些客人,才真正弄清楚在她看来不过是极其自然的一个选择和行动,有着多么惊世骇俗的影响力。可不止是当时上了报那么简单……她只听他们议论,微笑不语。倒是看到陶骧笑微微地站在父亲身后,看了她。 她忍不住嘟了嘟嘴。 陶骧转开脸,清了清喉咙。 “静漪这是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陶盛川待送了蒲老一家出门,返回时笑道。他满面红光,看看七子陶骧,心情不错。 静漪不言声,陶夫人看了她,笑笑,说:“的确是。” “父亲,费特使要告辞了呢。”陶骧提醒父亲。 陶盛川抬头一望,费玉明及随从已经出来了。他站下,便听到费玉明远远的就说:“陶夫人,陶翁,陶司令,陶太太,承蒙款待,不胜感激,费某打扰已久,这就告辞了。请代费某向老夫人问安。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一一问候,礼节周到。 静漪站在后面,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照顾到自己。不禁暗叹此人的确是一流政客,远非舌灿莲花四字可概括也。 陶盛川同费玉明周?旋多日,早已经了解他的为人,笑着同他交谈几句,告别之后,着陶骧送他出门。 静漪看了眼陶骧。 两人不过距离数步,陶骧唇角轻轻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于是陶骧抬脚,她便轻声对陶夫人说了句“母亲,我陪牧之送送费先生”,几步追上去,挽起了陶骧的手臂。 陶骧看了她,也没拒绝她一同出来。只是一路往外走,两人少不得听费玉明啰嗦些。陶骧耐着性子听,静漪看出来,手使劲儿捏着他的胳膊。 好容易来到费玉明专车前,陶骧请费玉明上车。 “明晚为陶司令凯旋特地设宴庆功,还请陶太太务必赏光,一同前来。”费玉明临上车,不忘特地同静漪说道。 静漪微笑点头。 “陶司令,再会。”费玉明上车离去。 陶骧不等车开走,便欲转身,静漪手快,一把拉住他。 车子缓缓驶离。 静漪一转身,便看陶骧看着她,目光中显然有些不满。 静漪便挽了他的手臂,轻声说:“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再不耐烦也要耐烦些,这是在咱们家里呢……你这是怎么了?平常不见你这样沉不住气。” 她说着,看了他,等着他回答。 陶骧却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解释缘由。 陆续又有客人结伴离开,静漪便同陶骧在这里送了他们再回去。这颇花了点时间。静漪发觉今晚客人们都颇愿意同她说几句话,可是一贯风度很好的陶骧,今晚却异样的总有些不耐烦……可之前他明明好好儿的呢。她这么想着,可也始终挽着陶骧的手臂,往回走更是挽的紧。 陶骧半晌都没有出声了,静漪看了他,面色有些冷。她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只好也不言语了。两人回了戏楼,发现客人已经走了七七八八,留下来的都是至亲好友,连陶老夫人都从楼上挪下来,显然是等着戏曲研习社来演出那《天女散花》。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些的陶盛川也陪在老母亲身边,一副高兴的样子,这就让陶老夫人更加的喜笑颜开。 他们俩刚站下,静漪放开陶骧。 戏台一侧,琴师们已经落座——操胡琴的正在调着琴弦,是胡少波。静漪自己都听到咬牙的声响,她还是得花点儿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陶老夫人回头招呼他们,她忙微笑回应。 同时回头的陶骏,也对着他们微笑,示意他们过去坐。 静漪望着他,已经抬起的脚又犹豫了。 陶骧看看她,拉了她的手,说:“过去坐。” 静漪只得跟着过去坐下。 隔了陶骧,她听着陶骏在同老祖母说话。谈的是符黎贞如何准备这出戏……她盯着戏台上,一丝不错地盯了“出将”,耳边是细细的、断断续续的丝竹声,琴师还在找着调门。 陶骧看她的手紧握了起来,死攥着仿佛跟谁有了仇似的,不禁倾身靠近她些,说:“明晚的宴席,你就别去了。” —————————— 亲耐滴大家:晚安。明天早上更新。新一周顺利!:)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九) 静漪看向他,问道:“为什么?明晚庆功宴,后日他就走了……” “他还会回来的。”陶骧轻描淡写地说。 静漪怔了下,轻声问道:“你是说……” 她脸上有些迷惑,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然后她抬手揉了揉发顶,发间的珍珠晃着,小发卷儿俏皮地翘着。 陶骧说:“看我料的对不对。若是料的对了,只怕日后,见面的日子多的很。” 静漪点头,嘱咐他:“那你去了,少喝些酒。费先生是南人秉性,酒倒是有限;可恨的是你西北军的将领,哪有一个不是车载斗量的海量……” 陶骧听她温柔地抱怨,看了她,一笑。 静漪这半晌总算在他脸上看到了笑模样,忍不住咕哝一句。 云板敲响,丝竹阵阵,台上帘子一挑,衣着艳丽的仙女款步而出……亮相便是一个碰头彩。 静漪出了神似的看着宛若仙子的符黎贞。 好久,她一动不动。 · · 第二天费玉明设宴,陶骧果然没有携眷前往。 静漪午后睡了个好觉,起来时日已西斜。家中自陶夫人往上都因昨日寿宴辛苦,今日各自休养,她也便缩在房中不出门了。用过晚饭,她在沙发上靠了,因说双腿酸软,月儿便拿了一对美人拳给她敲一敲。 这都是早起陶骧硬是拉着她一同去骑马害的。她已经有日子没骑马了,不像他,每天就是不骑马出行,也要保持运动的。偏偏他又让她试的黑骏马……黑骏马简直没把她给从马背上甩下来! 还是得他出马。 一同在马背上,她还是觉得紧张——万一黑骏马照旧使性子,那可是一摔,就是摔了两个人……他笑。 马场里空旷,都是回声。回声全是他的笑,和得得得马蹄声。 清晨空气里都是青草香,马汗味都没有那么刺鼻……他控马而行。黑骏马驮着他们两个,仍悠闲地仿佛在草原上漫步。她渐渐也出了汗,背紧贴着他的胸膛,透过薄薄的衫子,他身上的汗意也透了过来。 明明黏腻的不得了,可她也没有躲开……于是今早七少爷骑马的时间大大延长,于是她睡了差不多一日,腿上仍酸软的不得了…… “好了,月儿,你也歇会儿吧。”静漪轻声说。 月儿收了美人拳,照秋薇的吩咐,下去端了水果上来。静漪看到那一小筐的新鲜荔枝,坐起来,随手剥着。 剥好了却也不吃,放在一只空水晶碗里。 “小姐,剥了不吃,待会儿该不新鲜了。”秋薇坐在一旁,打着毛活儿,看到了就说。 静漪看了下时间,说:“急什么。” “小姐,姑爷自己会剥荔枝啦。”秋薇忍着笑说。 静漪瞪了她一眼,继续剥着荔枝,说:“明儿还想再试试荔枝肉丸。” 张妈怕她伤着手,洗了手来替她剥。 “这荔枝便是薄起来稍稍麻烦。七少爷除了荔枝,也就是爱吃点葡萄。”张妈轻声说。 静漪接了张妈剥的果肉,说:“那天还是老太太说起来,说他也爱吃葡萄,小时候逼的家里人想办法,趁着夏天的工夫把葡萄整枝的剪了密封好,到春节时开了封还是新鲜的。除了上供,就给他吃了……我听了就觉得稀奇。” 张妈剥荔枝壳正剥的到半截,听了这话,停了停手,说:“那法子是稀奇……少奶奶不知道吧?老太太说的法子,其实还是七少爷亲娘带过来的。如今都说太太厚道,其实从前二太太更厚道。为人谦和,性子也温柔。和老爷感情可好了……只可惜好人不长命。早早地就撇下少爷走了……若是能看到少爷娶了少奶奶这样的媳妇儿,该有多高兴?” “张妈,二太太……是什么样的人?”静漪问道。 她只知陶骧是二太太生的,陶夫人胡氏将陶骧抚养成人。这么久了,除了张妈和尔宜,似乎还没什么人当着她的面提到二太太,也就是陶骧的生母。就连陶骧,也不过是说了那么一句罢了……梅沁,这是他母亲的闺名。不知为何,她每每念及这个名字,总忍不住在脑海里用秀丽的比划写出来,仿佛是能看到的美人,又总莫名地让她觉得心酸……她想陶骧大约是对母亲完全没有印象,也因为和嫡母感情甚笃,不忍提及……可这到底有点蹊跷。 她看了张妈。 张妈低了头,也像是不愿意多说。 “张妈?”静漪温柔地叫她,“二太太是七少亲娘呢……我想知道些她的事。” “少奶奶等等。”张妈擦了手,掀了衣襟,从贴身的一个小荷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静漪看她把小布包打开,里面还有一个油纸包,再打开,就是一张小像了。张妈把小像双手递给她,说:“少奶奶看看,这就是二太太。” 静漪双手接过小像来细细端详。她还没有看清楚小像里的人,就觉得该是个美人。这感觉很微妙,虽然从她进了陶家,几乎没有人同她提起过这个陶盛川的二太太、陶骧的生母……相片被收的很好。平整而洁净。推算起来,这张相片也该有近三十年了,看上去却像是新的。相片里的梅沁,似乎在望着她微笑,面上有股触手可及的温柔可亲……静漪看着,手动都不动一下。的确是个美人。但是和她想象的那种文弱纤细的模样,相去甚远。也许是因为她亡故的过早,她内心里早把她当成柔弱的人。可是看上去,她健康而有活力。陶骧是有几分像她的。从前她只觉得陶骧像极了他父亲,可真的这样看到他亲生母亲的相片,又觉得他更像他这美丽的母亲……只是相片中这位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善,他可没有遗传到几分。 她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对着相片里的人说这句话:陶骧啊,真的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呢,娘…… 她心颤了一下。不由得就攥紧了相片子。 她摸着身上带的怀表,打开来,和这相片摆在一处——她的母亲宛帔,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装扮……她们一个沉静,一个活泼,都美丽,也都慈眉善目。 “这是少奶奶的……”张妈看到怀表中的人像,轻声问。 “我娘。”静漪回答。 “少奶奶跟太太简直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张妈叹道。 静漪点头,看着母亲的小像,仿佛母亲在对着她笑。 她合上怀表,说:“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以后我总会知道的吧。” 她把梅沁的相片还给张妈。 张妈双手接了,小心翼翼地包好了,说:“二太太的相片子,这家里也不知还有没有了……我偷偷存下这张,留个念想。二太太从进门,就是我伺候的。她的事……” 静漪见张妈依旧将小像贴身放好了,问道:“是不能提的么?” 张妈避而不答。 静漪以为她像之前那样,不会再说梅沁的事,张妈却叹了口气,说:“二太太照这张像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嫁给老爷已经是第六年。当时她已经怀了七少爷……少奶奶你来看,二太太那时候要胖一些的。她之前连生了三胎,都是落草就夭折了,没活下来一个。她挺开朗的性子,因为这个,笑模样儿都少见了。老爷心疼她,怕她落下病,不让她想,也不让她怀孩子……大夫给她调养,她身子不适合再生养……可她一心想给老爷生个孩子。那几年……老天爷收陶家的孩子,太太、二太太……还有太太屋里那个大丫头沅喜,老爷娶二太太时,太太做主把沅喜给老爷收了房。几年间,竟没有一个孩子是活得过周岁的。好好儿的孩子,活蹦乱跳的,突然就白喉、天花……孩子没了,大人更伤。老太太和太太没少求神拜佛,四处许愿。也觉得蹊跷,可查不出究竟来。” 静漪听着,靠在沙发背上。 她忽的觉得背上发冷。 张妈说话的时候是不看她的,语调低的很。 “那些年,老爷同二太太感情真是好的如胶似漆。知道她最好不生养,老爷都少来她房里了,感情还是不减半分……老爷忙忙,可不亚于现在的七少爷。府里的事儿,都是太太做主。二太太不管事的,她闲了就看看书,养养花……二太太最爱梅花。侍弄的一屋子盆景,都是老梅。她名字里有个梅字么……就是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多,在家也不能总陪着她,她也寂寞的。就很想要个孩子。说是想要女儿,女儿贴心……盼着身子好了,能生一个。就是不知怎么,越调养,身子倒越差了。老太太喜欢二太太的,着急的很,老爷太太也着急,看了好多医生,就是看不出什么毛病。日间就是吃药养着,反倒越养越弱似的。”张妈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 坐在角上的秋薇这时候不小心把扇子落在地上,噗的一声细响,却吓了她自己和静漪一大跳。 她们这才发现,屋子里实在是太静了些。 “二太太娘家人呢?”秋薇忍不住问。 张妈停了好久,才说:“二太太父母过世的早,由祖父祖母养大的。祖父同陶家姑老爷的父亲是堂兄弟。二太太是骆家的亲戚。老爷就是在骆家撞见二太太的……二太太说,若不是那一日,她凑巧去了堂哥家中还书,若不是那一日老爷在姑老爷家中多喝了一杯、在书房里歇了个午觉……她是不会遇到老爷的。遇不到老爷,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静漪听着。 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能看到那样的场景——午后的书房里,被阳光晒的书香气氤氲着,美丽活泼的少女,轻盈的脚步踏碎了光影,闯进了英俊青年的梦里……她的命运从此就改变了吧。 “可是小康之家,清贫自守,家境虽差些,也不缺她什么,更不图她嫁的好得些什么,祖父母是不同意将她嫁进陶家为妾侍的。那时候——不该我说——老爷和二太太都疯魔了似的,压根儿分不开。老爷年少有为,家门自不用说,难得是痴情,真心相待。骆家老太爷眼看着是拦不住的,无奈之下也就点了头。二老在二太太嫁进陶家的第二年先后辞世。二太太恰好头生子夭折,祖父母过世,那份儿苦真说都不要说的……她半夜里醒过来哭,同我说,彩橘、彩橘,这世上从此就我一个了……老爷心疼她,有空就陪着她,哄她高兴些。她当着老爷是不哭的。知道老爷外面事情多,不忍心让他为了她再添些烦恼。老爷忙起来也是顾不上她的,好多事儿,这府里上下里外的,都得她自个儿担着。她有委屈也不会同老爷说的……二太太吃亏便在这点儿了。老爷待她再好,总是男人,不知道那些……”张妈收了话。 她起先还擦着泪,此时已经不流泪了。 “少奶奶想是知道,大宅门里没有新鲜事儿。我就不细说了。”张妈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后来……后来二太太还是怀了孩子,满心欢喜地等着孩子降生……也有些事情在心上,可是她不太在意了……老爷是真担心她,也真高兴的。不过那时候正打仗,他不能总在家。挂着二太太,三天两头儿让人回来探看、送信。老太太为了让老爷放心,况且太太那时候也怀了孩子,老太太就不用她照顾二太太,让二太太挪到她那里去,她亲自照料。二太太那段时日样子是真好。看相片子,好几年里气色都没那么好过。人也胖了些,只是气弱,瞅着让人心里也不踏实。她有阵子想见老爷,老爷没法儿回来,就总给老爷写信。又怕他分心,也不送出去……她仿佛是有预感自己要不好了,无论如何想见他一面……让人去送信,左等右等老爷都没回来。那会儿看她的样子,倒没人觉得她会怎样,瞧着还挺好,大夫都说没有大碍。可是我怕的厉害,没敢跟老太太说,悄悄让实落的人给老爷捎口信儿去,让他千万回来一趟。老爷回来陪了二太太二十天,耽误多少事儿,都不在乎了……生七少爷时候果然是难产。折腾了好久,还是去了,生下七少爷就去了……” 静漪心锐痛。 她紧抓着沙发扶手,不忍心听下去了…… “二太太后来说过,看到老爷,那是‘一眼定终生’,也是‘一眼误终生’。可是她不后悔……我总想着若是她还在就好了,看少爷娶了少奶奶这么好的媳妇儿,该多高兴……她连少爷的样子,也都不知道看去了没有……”张妈说着便垂泪。 静漪忍着,眼泪要流出来了。 她已经听到秋薇在啜泣。 张妈半晌抬起头来,已经收了泪。 她没有问张妈什么。看着相片里的人,她隐隐有种感觉,有些事情,还是不追问的好。听的出来,张妈说的那些话,是跳过了很多环节的。那些张妈不肯说或者不肯现在说出来的,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是什么,让二太太成为少有人提及的、三太太更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的人?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还有心头莫名的疼,起初很轻,可是绵长……她似有些不死心,轻声问道:“父亲他……” “少奶奶去过的那个花园子,满满的一园子玫瑰花,那是因为二太太随口的一句话,老爷就让人把园子里其他的花都去了,单单种上二太太说好看的那种小朵儿玫瑰。很稀罕的……二太太说这太奢侈了,让人看着不好。老爷同她讲……能为她做到的这些,全都称不上奢侈,得她一生相伴才是奢侈……” 张妈眼通红。 静漪好久说不出话来。 那大片的玫瑰花……花丛中缓慢而行的正在老去的背影……陶骧看着她满怀玫瑰时复杂的眼神…… 她让张妈去早些休息了。张妈一向勤勉,总不肯早于主人歇着的。今天却很顺从。下楼的时候甚至险些要跌了。静漪亲自过来扶了她,她竟要坐在楼梯上,好久才能站起来。静漪让月儿和秋薇陪着张妈去。 静漪坐回沙发上,发了好久的呆,不知自己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心情平复。 她终于看到面前的荔枝,于是一颗一颗地剥着荔枝。 直到秋薇回来看着,忍不住提醒她:“小姐,你剥了这许多……” 她看看,面前一堆荔枝壳,荔枝肉原本该放进碗中,却有些也就丢在了荔枝壳里,难怪秋薇大惊小怪。可见她这一会儿工夫,神不守舍到了什么程度。 秋薇收拾了茶几上的东西,也下去休息了,只剩下静漪一个人在起居室里等着陶骧。 陶骧并没有交待是不是回来,想必是早不了的……她就在沙发上蜷着,心里却翻腾着,想起来走走,却又不想动。 陶骧回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她闭上眼睛。他脚步有些沉,还很慢。终于到了近前,他坐在她身旁了,酒气重重的,越来越近……她睁开眼,看到他黑沉沉的眸子,正在看着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痒痒的,又有点疼。 被他定定地瞅着,锁住了似的,她的呼吸有些失措。 “你喝了多少酒?”她问。酒气一浓,她总受不了。这会儿看着他这样,她却忽的想起那张小像来……陶骧浓黑的眉、长长的睫毛、漂亮的瞳仁……她呆看了他片刻,忽然的,她略抬头,嘴唇碰上他的。 他似是被她亲了这一下,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人整个压过来,将她蜷缩的身子覆住了。 她心里有点慌,觉得他不知道又要做什么疯狂的事……这里还是起居室,他又醉了,实在不敢太纵容他。她挣了几下,说:“你去洗澡……早点睡觉……” 他却并没有她预料的那样乱来,而是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将她笼罩住,她呼吸是越来越困难了似的……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似的。她抽了抽鼻子。 陶骧起身,看着她。 “为什么哭?”他问。 “没有哭。”她说。趁机从他怀里出来,坐好了,问他要不要吃荔枝。 他看着她手里的碗,张了张嘴巴。 静漪一颗一颗地喂给陶骧,手中很快便攒了一小把的荔枝核。 “不能吃太多。”静漪将碗拿开。 他醉意朦胧,反应慢了些,像个小孩似的。 她手臂勾住了他的颈子,看着他。 手上沾了荔枝汁液,甜而黏腻。黏着他的面颊,她闭上眼睛,还是准确地吻在他唇上……陶骧是有些醉了的,可是控制力还在。静漪这样的亲吻,的确足够把他点燃。他将她抱了起来,回到卧室里,把她丢在床上。根本想不到还要去洗澡了,他迅速地解脱着自己的衣服、接着是她的、然后是更为迅速地进入她……虽迅速却不粗暴。 他难得像个君子,却比暴徒更令她神魂颠倒。 “你今天怎么了?”他在她耳边问。 “没什么。”她转身,撑起手臂,看着他。从外面投进来的一点点光线,足以让她看清他的轮廓——她的手指沿着他的面庞游走。轻轻地点着,他的额头、眉心、鼻尖、嘴唇……手指尖在嘴唇上轻轻地点着,过一会儿,她的唇印在他唇上。她柔软的手臂滑下去,围着他的腰,慢慢地收紧,身子贴着他,抱的他很紧。 “没什么,我就是想这样抱抱你。”她说。 第十九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一) 她枕着他的膊头,听他呼吸匀净,渐渐沉了下去,应是睡着了……她原也有些疲累,可不知为何,今晚就是睡不着。 翻来覆去的,眼前似乎都是那片玫瑰花海,连鼻端都是浓郁的花香。 朦胧间听到犬吠,仿佛隔了很远。 她翻了个身,碰到陶骧的身子,完全醒过来,犬吠声近了。她睁开眼,清醒了些,辨出这犬吠声是在自己院子里的,应该是白狮。深重的夜里,白狮的吠叫声越来越大,竟有些声嘶力竭的味道。已经有好一会儿,不见停歇。 静漪开始觉得不安。白狮自到了他们这里,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疯狂地吠叫。 她悄悄起身下床,披衣往出了房门,顺手拉一拉灯绳,灯亮了她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往阳台走去——她看了眼落地钟,凌晨两点,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候……从阳台上,只看到白狮在院中,对着大门的方向吠叫。 树影中白狮的影子有点模糊。 静漪轻轻拍了拍手,白狮停止了吠叫。可也只有片刻的工夫,又叫起来。静漪烦恼地预备下楼去,就见廊下的也有灯光,她顿住脚步,看到是张妈提着灯笼从廊下往白狮的方向去……白狮还没等张妈走到自己身边,便蹿了出去。 能听到张妈低低的呵斥声,应是担心白狮的吠叫惊动了人。不一会儿,秋薇也出去了。静漪悄悄后退。转身的工夫,看到外面有光闪动。那团光迅速移动着,往远处去了……静漪想也许是巡夜的,便回身将阳台的门掩好。 白狮终于停止了吠叫,四周又安静下来。 静漪回到卧室去,陶骧依旧睡的很沉。 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刚要躺下,忽的听到两声枪响,她下意识地探手往枕下摸去,还没有摸到枪,便被一只大手按住了手背。 她心跳骤停,还没缓过来,便听到陶骧低沉的声音:“用不着的。” “你也被吵醒了?”她身子一软,倒在他身边。靠着他灼热的身子,立即觉得踏实了些。“听枪声很近。” 她在猜测枪声从哪儿来。 陶骧依旧握着她的手,说:“睡吧。擦枪走火也是有的。明早让人问问。” “嗯。怪吓人的。”她轻声说。 “这还能吓到你?”陶骧低沉慵懒的声音里喊着些许戏谑,“你可是连枪都敢开的。” 静漪轻轻地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总让她心头忐忑。 陶骧也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第二天静漪睁眼时陶骧已经不在身边。她起床梳洗好了,他才回来。等他收拾好下来吃饭的工夫,她把报纸粗略地翻了一遍。陶骧下来时,她正好合上报纸,问道:“今天去送费先生?” 陶骧点了点头,见静漪脸上是意外的神气,微笑道:“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他的。再说稍晚些法国大使同夫人抵达,父亲和母亲也要接机,我还是早些过去为好。” 静漪听着他的安排,点头,看看时候不早,催促他快些用早点。他今天的行程可都是大事,一样也耽误不得。她倒是记得他们原先安排的要去医院探望逄敦煌的,看了坐下来往面包上涂着黄油的陶骧,问道:“那你今天是不是没有空闲……”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陶骧好整以暇地说:“有。你不如同父亲和母亲一道去接机。晚些时候我同你去探望敦煌。” 静漪微皱眉头,说:“这该有多麻烦呢?” “不麻烦。”陶骧说,一副不容质疑的神气。静漪无奈,只好听他的安排。想到要同公婆一道出门,又是这样的场合,难免要郑重其事地装扮。她看了看自己身上。陶骧见她如此,便说:“这样就很好。” 静漪看看自己身上,是极简单的姜黄双绉短旗袍,换套首饰也很看得过去了。她本就怕麻烦,陶骧这么一说,她也就顺水推舟。忽的想到昨晚上的事,问道:“可是知道昨儿夜里到底怎么回事?” 陶骧端起咖啡来,啜了一口,眼都没抬地随口说道:“大哥那边儿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翻着报纸,看上去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静漪想想,还是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再细问。她看了一眼趴在角落里的白狮——许是昨晚闹腾的凶,今早它动也不动地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她轻声地说:“这会儿你倒是睡的好了,昨儿晚上那么折腾人。老这样可不行,谁受得了啊?” 陶骧听了,嘴角一弯。 等到两人用罢早点,陶骧说:“我赶着出门,你替我问安吧。” 静漪点着头,和他一起往外走。 到门口要分道扬镳,陶骧说:“碧全和无瑕和大使夫妇同机。” 静漪刹住脚步,看着陶骧。 “真的?”静漪惊喜,“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陶骧说。 “你成心的!”静漪大声说,脸都红了,显然是高兴的。 陶骧微笑,道:“碧全是为公事,陪同大使夫妇访问;无瑕既是公事也是私事,主要是来看你的。” “我知道的。”静漪有些得意地笑着,挥着手让陶骧走。这下她对去接机有了很大的期待。兴奋的竟然手心要冒汗了。 陶骧笑着转身先走。 走出几步远去,回头见静漪还站在他们的院门口看着他,晨光中她的笑容格外灿烂些…… 静漪心情一好,脚步都轻快些。 秋薇跟在她身后,好笑地看着她。主仆俩议论着这件意外之喜,很快便到了萱瑞堂。 进了门,秋薇先发觉有些异常,她悄声提醒静漪。静漪正在兴头上,并未留意太多,直到进了上房门内,才觉得今日萱瑞堂里外都肃然无声。 陶老夫人正在内室,面前只有陶夫人。 静漪进去跟别问安,两位都应了。陶老夫人让静漪也坐。静漪便坐了下来。她悄悄看着陶老夫人和陶夫人的神色,信徒便是一凛——两人板着的脸,都仿佛挂了一层寒霜。 陶老夫人沉声道:“咱们竟然是死的!”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二) 此时内室并无旁人,陶老夫人沉沉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你往日的精明和手段呢?”陶老夫人目光转向陶夫人。 陶夫人便站了起来。静漪也不敢坐,急忙起身。 陶夫人静默不语,静漪低头。 陶老夫人看看静漪,低声问道:“骏儿怎么样?” “所幸轻伤,并无大碍。”陶夫人回答。 静漪只觉心惊。内情不得而知,显然也跟昨晚的枪声有关了……她盯着地上丝绸毯子的图案。花样繁复而艳丽的丹凤朝阳,清早并不明媚的光线中,图案有些黯淡。她觉得眼睛发涩,手里握着帕子,此时却也不敢随便乱动。 “只是伤在了要紧的地方。日后不知能不能看见东西。”陶夫人冷静。 静漪听了更加心惊。 陶老夫人半晌无言,手中握着的水烟袋,已经熄了。 “着人仔细医治。他既是受伤了,麒麟怕是也顾不得了。”陶老夫人抬眼一望,静漪纤细的身影几乎是隐在陶夫人身后了。她沉吟片刻,“麒麟让静漪照顾几日。静漪?” “是,奶奶。”静漪轻声回答。 陶夫人并无异议。 陶老夫人盯了她一会儿,说:“妥善处置。我不想再看到她,也不想听见议论。” 静漪心突突跳。老夫人轻飘飘的两句话,却仿佛把什么东西狠狠地一把抹掉了……她只听到陶夫人应了句是。 “都去吧,我知道你们今儿忙。”陶老夫人似乎恢复了往日的闲适,抬手摆了摆,让她们走。 静漪待陶夫人退后转身,才跟着转身出来。 外面依旧不见伺候的人。 静漪这才明白过来,想是特意的不让人在跟前伺候的。 陶夫人走了没几步,猝然停下脚步来。 静漪急忙跟着刹住步子。 对着门,陶夫人高大的身影像是嵌在画框里的一个深重的画像,此时愈加显得沉重。 静漪没来由便觉得此时她定是伤心不已的……但是她没有回头,只是略一站,仿佛身子还晃了晃,说:“老太太既然让你照顾麟儿,你就好好照顾他。等大少爷好了再说。” 静漪点头。 陶夫人绝口不提符氏,静漪心里也有数。恐怕此时符氏是凶多吉少了……她不禁胆寒。 “随我来,还要去接机。”陶夫人接下来说的,已经是正事。 “是,母亲。”静漪听她已经不带情绪的语调,忙答应着。等陶夫人起脚出门,静漪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回房去。 陶盛川一身长衫,正坐在那里看报。 静漪问候过公公,垂手侍立一旁。恰好仆人来上茶,静漪亲手奉茶。 陶盛川把报纸放在一边,接了茶,温和地望了静漪,点点头。 他原本便对静漪青眼有加,令静漪觉得温暖,今日见了他,竟更觉得亲切些似的。 他问静漪喝不喝茶,没等静漪回答,吩咐人给七少奶奶来碗茶,又让静漪坐了。 静漪原本不敢坐的,陶盛川便略板了脸,说:“长者赐坐,怎敢不从呢?何时长了这等毛病,我竟不知。不是在老太太那里也是让坐便坐的么。” 静漪这才坐了,陶盛川脸色缓和些。她心里暗道原来陶骧的脾气,正是随了父亲的……待茶上来,是陶盛川爱用的。她端了茶碗细细品了。只觉得这茶初时甘香,继而苦涩,待到入喉良久,方有回甘,余韵缭绕,唇齿含香。 见她半晌不语,陶盛川反而微笑,道:“老七若有你这样的好性子,怕是也能爱上这茶。” 静漪轻声说:“父亲,我只是觉得这茶香……哪里懂这个。” “许是早年便让他出洋的缘故,老七洋派的很,仿佛是再也不会细细品茶的。”陶盛川说着,好似觉得有些遗憾。但见静漪捧了茶碗端坐,轻声对他说“并不是的,父亲,他也爱喝茶。日常用的是白枫露”。他想一想,点头,“那倒也好。” 静漪见公公神色间一如往常,初来时忐忑的心情渐渐放松些,同他轻声地交谈。 陶盛川极少同晚辈这般坐着闲聊几句,陶夫人出来时看到,也不禁稍稍一怔。静漪看到她,先站了起来。陶夫人倒着意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脸提醒丈夫该出门了。 陶盛川夫妇单独乘了一辆车,静漪带着秋薇乘车随后。 秋薇看看静漪,轻声道:“小姐,补补妆吧。”她说着把静漪的手袋递过去。 静漪拿出小镜子来一看,可不是么,她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她这一早上,竟然不停地冒着冷汗。她拿着帕子擦脸,粉扑按在鼻翼处,又往唇上点了点唇膏。秋薇默默地在一旁给她拿着东西,她看了秋薇。秋薇想逗她开心下,轻声说:“小姐,等下见了表小姐,可别又哭花了脸。” 静漪想笑,没笑出来。只是嘴角动了动。她原本是满怀的高兴预备来接机的,哪里知道横生枝节,即将见到无瑕这等好事儿,都不能让她有个由衷的笑模样。 秋薇收拾好了东西,才低声道:“小姐还是别难受了……纸包不住火。小姐就是太厚道。遇到旁人,哪里还会忍得这么久不说?” 车厢里渐渐热气来,秋薇给静漪打着扇子,听她轻声说:“今年夏天可真热,往下怕是难熬了。” “从前表小姐就说,小姐是冰肌雪骨,大夏天的也不爱出汗,夏天里最好过了。若是小姐都嫌了热,旁人岂不是要天天泡在冰桶里了?”秋薇道。她迅速地摇着扇子,“兰州的夏天,哪有北平那么难熬……” 静漪听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随意找几句话来同自己说,晓得她是想借机开解自己。不由得更有些心烦起来。秋薇渐渐也不出声了,她只看着汽车快速行驶,扬起路边的黄沙来……到机场时已经十一点钟,陶骧果然已经在了。 —————————— 晚上八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三) 停机坪上搭着用作举行欢迎仪式的凉棚,装饰简单得体,加上分列的仪仗队,场面便隆重起来。 静漪同陶骧站在一处,看着前方的陶盛川夫妇——在凉棚下特意给他们准备了座椅,等待飞机降落的时候,他们可以稍事休息——陶夫人在丈夫身边,不时看向他……她目光是温和而平静的,也有深深的关怀之意。 陶骧见静漪一言不发,直勾勾地望着父母亲,不禁纳罕。静漪这两天的反应颇有些异常。只是他还顾不得问,已见塔台发出信号,大使的专机马上到了。 等待飞机停稳在规定位置,大使一行从机舱出来,又花了不短的时候。 已近午时,天气颇为炎热。 静漪发觉公婆都已显出疲色,尤其婆婆平时身体一向健康的很,此时脸色也差了些,鬓角都被汗水浸湿了,不由得就担心起来。她快走几步,悄悄越过了陶骧。 陶骧诧异。静漪这样显然是不符合礼仪的。他随即看到静漪上前搀住了母亲,顿时明白过来。他也走上前,低声问道:“母亲哪里不舒服?” 陶夫人正巧一阵心慌,被静漪和陶骧扶住,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陶盛川要人送她先上车休息。她坚持不肯,说:“就这么一会子,过了就好。大使已经下飞机了,不要声张。” 陶盛川抬头一看,大使夫妇果然已经走下舷梯来,他伸手搀了夫人一下,低声对静漪道:“照看你母亲。” 静漪点头。 陶盛川转身就位,站的笔直,脸上堆起笑容来。待大使走到他面前,他伸手出去,同他相握,同时转眼一看陶骧。陶骧微笑着过去站在父亲身边,担任他的翻译。 静漪仍扶了婆婆,稳稳地站在他们身旁。她已经看到大使夫人身后紧跟着过来的便是表姐夫金碧全和二表姐赵无瑕。无瑕穿着白色的洋装,同大使夫人在一处,衣着毫无分别。看到静漪时,她抬手先将帽檐上垂着的面纱撩起,对她微笑着。静漪也对她微笑,同时低声在陶夫人耳边解释道:“同大使夫人在一处的是我的二表姐金太太。” 陶夫人看过去,点了点头。 静漪陪着陶夫人,被依次介绍给大使夫妇。 大使随身带了翻译,可陶骧和金碧全的法文都是很好的,此时翻译倒退了后。 趁着大使与陶盛川夫妇寒暄,无瑕过来,根本就没有说话,就将静漪搂在怀里,边拍着她,边看了陶骧。 陶骧在一旁听到无瑕问他道:“果然信里怎么说都是哄我们的,哪里胖了?牧之,我们小十自从嫁了你,可再没有婚前那肉嘟嘟的脸了。你承认不承认?” 陶骧跟着端详静漪,面庞的确少了几分少女时的圆润,嘴上却道:“二表姐一路辛苦,这边请。” “二表姐,快上车吧。”静漪催着无瑕。 碧全特地站下来,看了静漪,却对陶骧道:“她总算见到静漪,不让她说个够,一定是不依的。” 无瑕瞪了碧全一眼。 碧全示意前方大使夫妇同陶盛川夫妇已经走在前头了,让他们快些,道:“边走边说。” “好。”无瑕揉着静漪的短发,笑道:“这个样子,真是俏皮可爱的很。倒是同报纸上的样子不大像。我们那阵子日日盯着报纸看,担惊受怕。好容易看到你平安的消息,才踏踏实实地睡着觉……碧全那阵子正好去巴黎,不晓得国内的情形。回来听说了,也觉得后怕。这回他陪大使和夫人来访问,我提出来一起来,他也就同意了。本来多时不见你,我就想的慌。” 无瑕和静漪走在一处,边走边说。静漪问起孩子们来。无瑕说这次出来前,特地将一对小儿女送到南京无垢那里去,“三哥和三嫂也有信和礼物带给你。回头让人送到家里去。” 无瑕说着话,又细看静漪。静漪被她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推着她上车…… 回到城中,大使夫妇被安排下榻在东城陶家的一所别业中。金碧全夫妇陪同,亦下榻于此。陶盛川当即在别业设宴招待,宾主相谈甚欢,宴罢尽兴,陶盛川夫妇才请他们休息,携子媳告辞。 陶骧因与静漪还要去探望逄敦煌,在别业同父母亲告别之后,才前往西北军医院。 静漪虽然只来过一次军医院,对这里的环境却记的很清楚。车子又直接停在了特等病房楼前,静漪下了车,便走在了陶骧前头。她记得陶骧说过,逄敦煌的病房是第二百二十二号……边走,边找着门牌号。陶骧走在她身后,看着她脚步匆匆地往二楼最里面的病房去。 静漪走到一半的时候站下,回头看看陶骧距离她还有一段,催促他快一些。 陶骧走上前来,皱眉看她,问:“这么着急?” 静漪看了他,心想他应该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吧?从他神色间看不出异样来……昨晚枪声响起时,他从容地仿佛只是听到碎了两只杯子。想想也是,他怕是听惯了枪炮声;陶家几十进的深宅大院,这一处的声响传到那一处,就算是枪声,一层层障碍阻挡了,也就如滴水汇入江河。别说不细究,细究……又能怎么样呢? 熔炉一般的陶家,任你是块铜,是块铁,就算是金子,丢进去也即刻融化成浆了……她攥紧了手袋。 “嗯?”陶骧见静漪看了他,人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不出声,不禁追问。 静漪有心问问他早起已经查问过什么,告诉他这会儿她赶着是想探望过逄敦煌之后早些回家去。老祖母交待让她带麒麟儿几天,这会子麒麟不知是不是已经被送到他们居所了……可她忽然就觉得口拙,仓促间怎么能说的清楚这些。 “等我回去同你讲……先去探了敦煌。”她挽起陶骧的手臂,说。 陶骧低头看了眼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 她的手有点发颤。他再细看,她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僵硬。 到了病房门口,陶骧敲了门,来开门的是马行健。 静漪已经多日不见马行健,看到他在这里,才明白陶骧想是安排了他负责逄敦煌的安全——真是照顾周全也周全到了一定的份儿上。马行健可是陶骧寸步不离的近侍……她从认得了陶骧,少有见到小马离了陶骧的时候。 马行健请他们入内,病房里却不见人影。 “人呢?”陶骧问道。 静漪打量着病房内的陈设,日常所用可谓应有尽有,住在这里应该非常方便。 “都在里边。”马行健忙回答。 静漪转身,才看清这不过是套房中的一间。 陶骧在她身旁,看她大眼睛转了转,留意起茶几上放着的杂志和日文书籍来……静漪转眼看到他正在望着自己,轻声问道:“这病房还住了别人?” 陶骧示意她稍等。静漪看他的样子,不由更加生疑。 陶骧吩咐小马去请逄敦煌出来,“就说我们来了。” 他们说话间,图虎翼已经将带来的东西都放在了茶几上。 马行健还没有去开门,里面的人显然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把门打开了。静漪看时,就见逄敦煌站在病房门口,也不开口说话,笑微微地望着他们——逄敦煌看上去并无异样,反而红光满面,精神饱满,不知是不是在医院里养的好,比起在哈密分别的时候,他虽黑了,可也胖了壮了——静漪咦了一声,皱眉问道:“省身,你怎么这样好?牧之说你受伤,我以为很严重……” 她特为地往前走了两步,站下来端详逄敦煌。 逄敦煌看她疑惑,上下地打量着自己——她样子变了好些,本已剪短的头发又烫过,发带束着,像个逃课的女中学生……在她身后的陶骧,默默地也望着她。 逄敦煌过来,微笑着先同陶骧握手,笑道:“陶太太,我这样好,你应该觉得庆幸吧,怎么仿佛是十分失望的样子?难不成在你想来,我是被用绷带五花大绑在床上么?我受枪伤,已经好的差不多,随时可以出院了。” 他指着自己的腰腹部。衬衫被他手一捋,果然看得到绷带缠绕的痕迹。 静漪听他解释,确定他的确已无大碍,才松口气,说:“既是这样,何苦来还住院……”她说着话,忽然顿住了。瞥了眼逄敦煌,又看看陶骧,“难道……” 逄敦煌笑笑,对陶骧一撇嘴,道:“我就说瞒不住她的。” ———————————————— 亲耐滴大家:今日更毕。明天早上见。大家晚安。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四) “段家大哥真在里面?”静漪问道。她着实讶异。逄敦煌说瞒不住她,其实应该是陶骧没有想要瞒她。她看了眼陶骧,陶骧转而问敦煌道:“伤势恢复的怎么样了?” “稳定下来了,精神时好时坏。”逄敦煌脸色这才沉下来。 静漪看看他,又看看陶骧,轻声问:“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陶骧扶了她的手臂,示意她一同进去。逄敦煌却有点犹豫,陶骧看他一眼,他才让开,低声道:“这会儿睡着了。” 陶骧走在前头,静漪随后。 躺在病床上的段奉先,双眼紧闭,呼吸匀净。脸上有几处伤痕,看上去却也还好。静漪站在床边。她几乎要认不出段奉先来了——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在火车上。脑海中留下的仅仅是他那灰败的脸。即便是那样,奉先仍有股儒雅的气质……她看着眼下奉先瘦削黧黑的面容,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段家的大公子。 “枪伤,失血过多。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休克了。幸好左铭在,立即就动了手术。现在算捡回一条命来。”逄敦煌轻声说。 他语气平和,但听得出来由衷的庆幸。 “活下来就好。”静漪低声。她不禁有些唏嘘。奉先大哥,和她的大表哥、三哥……曾经是北平城中有名的世家公子。段家是民·国初年才起家的,底子差些。可是她从小看着这些哥哥们,从来都当他们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原来英雄也有末路之时。 陶骧见静漪伤感,却也不劝慰,反而退了两步,立于窗边。 逄敦煌过来,压低声音道:“恢复的不好,也有心绪不好的缘故。” 陶骧眉头一蹙,看出来逄敦煌有话要说。他瞅着静漪。她正在床尾处,煞有介事地翻看段奉先的病例本——翻的甚是缓慢,样子认真的很……他听到逄敦煌说:“他的妻儿原在东京,出事后被段奉孝派人接回北平。日常供应一应具足,不曾苛待。只是三年多以来就没有能够离开过北平城。段奉孝的人看的非常紧。这事你当然是知道的吧?” 陶骧看了逄敦煌,说:“又想打我的主意了。” “你跟段奉孝那是多少年的交情……”逄敦煌笑嘻嘻地说,见陶骧仍是皱着眉,“兄弟阋墙,胜败已定。段奉孝不要逼人太甚。如今妻离子散的这位,可是他兄长。” “什么时候去栖云营报到?”陶骧抚了抚眉心,问。 逄敦煌说:“好歹等我伤好利索了……三天之内。”他摸着肚子,笑着。 陶骧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说:“西北军里有句老话,‘进栖云营、扒七层皮’。你还是养好了再去。” “好啃的骨头也不会给我。早去晚去,还不是一样。你这西北军的军爷们,哪里的也不省事啊。”逄敦煌哼了一声,转身靠在窗边,却正好看到静漪合上病历本,向这边望了一眼。他叹了口气,“奉先当年蒙静漪相救,铭记在心。不然此次清除余党,哪里会这么快?如今他那些心思也淡了,唯独挂念妻儿而已。我想段奉孝也不至于真的” 陶骧背着手,听到这里,淡淡地说:“这几年卧薪尝胆,若不是兵败,一朝得势,今日的段奉孝,就是他。哪里会有什么不一样?” 逄敦煌想了一想,点头道:“说的也是。此事当我没提。” 陶骧看了静漪,说:“奉先何其有幸,你如此拼尽全力护他周全。” “言重。”逄敦煌低声道。见静漪是在等着他们了,他提醒陶骧该出去了。 陶骧一点头,朝静漪走过去。 逄敦煌舒口气,陶骧虽未答应他什么,可是也并没有把话说死。 到病房门口静漪就站下,看了敦煌说:“不必送出来了,到底也是病人。” 她说着一对美目自管望了他。 逄敦煌笑了,说:“你这明摆着是寒碜我呢。得,没受重伤是我不对;可是把轻伤往重了说,这可是陶司令干的事儿,你该找他算账。” “啰嗦。快些依旧进去休息吧,我们这就回了。”静漪挽起陶骧,对逄敦煌摆手。她语气极温柔,陶骧转脸看看她,同逄敦煌握手道别,也就去了。 逄敦煌转身回了病房,踱了会儿步子,才往窗前一站。下面车子在等,陶骧和静漪还没有到。排的整整齐齐的黑色轿车,散在周围的警卫,看着让人觉得莫名有些紧张……他看到静漪走了出去,似乎是掉了什么,欲弯身时,陶骧已经替她捡了起来……“敦煌?”听到段奉先在叫他,逄敦煌回身看时,果然段奉先已经醒了。“帮我叫护士来,疼的难忍。” 逄敦煌点点头,探身出去,马行健看到他,听他一说,马上去找护士了。逄敦煌回来,看到段奉先因为剧痛而惨白的脸,轻声问:“静漪在的时候就醒了?” 段奉先斜他一眼,随即疼的脸上肌肉抽搐,说:“不拆穿,你是不是会死?” 逄敦煌笑笑。 “我的事,你不要再操心。这几年的形势我也看透了,中央军不说了,唯有西北军,才容得下你。陶骧也值当你为其效力。段家与陶家是世交,段系同陶系也是盟友。别因为我,给陶骧找麻烦。奉孝扣着南云母子,不过是张牌,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段奉先和缓地说。 逄敦煌沉默片刻,才问:“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得先养好了伤。”段奉先揉着手臂,“然后……” “然后上伏龙山种仙草去吧。”逄敦煌微笑。 段奉先皱眉。 “我知道你一定要说,你是拿枪杆子的,拿不了锄头……会有你拿枪杆子的一天,先歇歇。不信这几年你好好睡过一个觉。”逄敦煌说着,听到敲门声,便住了口。 段奉先也不说什么,等护士进来给他注射的工夫,他看看敦煌,仿佛不经意地说:“几年不见,小十出落的让人更不敢认了。” 逄敦煌坐在一旁,随手拿了一本日文书来一翻,并不答话…… 静漪在琅园门口下了车便急匆匆地往里走。陶骧看她脚步如飞,把自己甩在身后也不在意,挥手让车子先走,他跟着进了园子。 静漪进门便问:“麒麟少爷呢?” ————————————— 各位,晚上九点左右再2一个。:)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五) 月儿轻声说:“在楼上。张妈和秋薇姐姐都在。” “睡午觉了?”静漪一边把手套摘了,一边问。 月儿摇头,道:“不肯睡……也不肯吃东西。” 静漪站下,回头看了陶骧一眼。陶骧听了这话也皱了下眉。她问道:“说什么、要什么没有?” 陶骧解着扣子,脱了外衣,搭在沙发背上,听月儿回话:“没有。少奶奶,老姑太太那边摇电话来,说是等下要过来的。” 静漪点着头,陶骧同她一起上楼。张妈从房里出来,看到他们回来了,压低声音施礼道:“少爷和少奶奶可回来了,孙少爷不吃不喝不说话,大半天了。怎么哄都不成。” 静漪就有点着急,问道:“就一直这样?” 她问着就想推门进去,被陶骧一把拉住了胳膊。 陶骧问道:“还有谁在跟前儿?看妈呢?” 张妈摇头,道:“是太太那边的齐妈带人送来的。没见着其他人。” 静漪听着这话,不由得心头火起。看样子谭园的人都被禁足了,也未必不是因为想封口。可是麒麟这么小,又是这么敏感的孩子,没有他熟悉的人跟着,怎么行呢?她皱着眉,让张妈退下,看了陶骧道:“麒麟再有个好歹,事情才是不好收拾呢。” 陶骧见她面上薄怒,推门轻声道:“先看看麟儿。” 静漪被他这一句话提醒,眼下当真最重要的是麒麟儿,跟着进了门。秋薇见他们回来,悄悄过来,指了指在榻上坐着的麒麟儿,轻声说:“就这么坐了好几个时辰了。” 静漪一看,麒麟儿低着头坐在榻上,面前小几上,是她平时闲来无事打棋谱的棋盘棋子,他正把一颗颗的黑白子往棋盘上摆着。看着没什么规律,好像就是特为地要找点儿事儿干一样……小身子缩着,比平日里都小了一个码子似的。静漪快走过去,轻声叫着“麟儿”,就蹲在了脚踏上,恰好平视麒麟儿。麒麟儿把手里的棋子丢下,转脸看着静漪,好一会儿,才小声叫她。 “小婶婶。”声音细细的,直钻进静漪心里来了似的,让人心慌。 静漪微笑着,摸摸他的脸,问:“我怎么听着说你不吃东西?饿不饿?” 麒麟儿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不饿,小婶可饿了。小婶今天早起就出门,忙了大半天,到这会儿还没吃东西呢……麟儿下去陪小婶吃点儿好不好?”静漪牵着麒麟儿的手。麒麟儿看着她就是不说话,小手有点凉。静漪不由得心里都有点发凉,茫然间便不知所措起来。背后一声轻咳,她才想起来陶骧在这里,一回头刚要开口,就见他已经过来,手臂一伸,就把麒麟儿拉了起来,让他站在榻上,问:“为什么不吃东西?” “牧之……”静漪起身,拉了他的衣袖。她听着陶骧的语气有些生硬。 陶骧却不理她,掐了腰,看着麒麟儿,说:“你爹爹病着,你娘也病着,你再不吃东西,若病了,你小婶婶就要被太奶奶和奶奶骂了,知道吗?” “哎!”静漪不想陶骧对麒麟儿这么说,回头背着麒麟儿瞪了他一眼,悄没声儿地说了句“你别添乱行不行”。不想陶骧仍是没理她,反而揉了揉麒麟儿的脑袋,说:“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拿不吃饭为难人,这算什么?” 静漪看了麒麟儿,见他抿了抿嘴,望着陶骧,似是态度有松动的迹象,便忍着不出声,看陶骧怎么应付。 “那日你跟七叔怎么说的?说日后要学七叔,带兵打仗,是不是?不吃饭,长不高,七叔可不要你。”陶骧皱着眉说。 静漪就见麒麟儿听着,大眼睛里汪着泪,吧嗒吧嗒开始往下落,还是抿着嘴不出声。她简直也要掉眼泪了,陶骧却不为所动。 “不许哭。不想吃饭可以不吃。回头饿了,绝没有大半夜的折腾的上上下下就伺候你一个的事儿。明白吗?”陶骧问。 静漪拉了他一把,说:“行了,你去忙你的好了……去吧,不是外面还有事找你?岑参谋等你半天了……” 她说着回身给麒麟儿擦眼泪。麒麟儿看着她,啜泣着自己抹着腮上的泪痕。忽然间就搂了她的脖子,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大哭起来。他哭的静漪心慌,一边抱起来拍着哄着,一边瞪了陶骧。 陶骧不在意似的,果真出了房门,吩咐张妈给预备点儿吃的。 静漪只顾着哄麒麟儿,没留意陶骧已经出去了。待麒麟儿不哭了,她才松口气。麒麟儿哭过一场,小脸通红,情绪却好像好了些,静漪牵着他去洗脸,他乖乖听从。 就是这样听话,静漪越加觉得心疼。 给他擦脸的工夫,听他问:“小婶婶,爹爹和娘是不是死了?” 静漪心惊,忙说:“没有的事!爹爹病了,过几天就会好的。麟儿不要瞎想,知道么?” “那我娘呢?”麒麟儿小脸对着静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静漪明知自己不该撒谎,可还是说:“麟儿知道吧,有的病,生了怕过给人……你娘最疼你,她自个儿生病,都没有你生病让她难受,知道吗?” 麒麟儿看着她,没摇头,也没点头。 静漪正在想自己还要怎么编造谎话,麒麟儿却拽住了她的袖子。静漪一口气松下来,简直要狠狠地去抱麒麟儿了……可是她忍住了,若无其事地牵着他的手出来。果然下楼时张妈已经预备好了。静漪给麒麟儿围了餐巾,自己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婶婶,你不是饿了?”麒麟儿拿了勺子,看她不动,问道。 “啊……”静漪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糕点,正犯愁肚子里没有地方可塞,就听外面有说话声,是陶因泽姐妹来了。她忙趁机嘱咐麒麟儿先吃着,自己迎出去。出了餐厅先看到陶骧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由得来气。“有你那般对待孩子的么?” 陶骧点了烟,还没抽,被静漪伸手夺了,便说:“不哭一哭,憋着,这会儿肯吃饭么?” 静漪捻灭了烟,轻声说:“那也不成。麟儿敏感的很。我怕他是知道些什么……说不定是受了惊吓。” 陶骧沉默,说:“你多费心。大哥好些,自然是接回去的。” 静漪听他这么说,没的觉得心里阵阵发冷。虽说一早也就料到了结果,但事到临头仍然心惊。陶骧看她,她低声问:“没有……余地?” 她也看陶骧,已经听到陶因清那清脆的嗓音,月儿在请老姑太太仔细脚下,她看着陶骧等他回答她。 陶骧却没有说话,从他的脸上,她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听他说:“我有事出门去。晚上不回来吃,你就带着麟儿自个儿用吧。” 她点点头,忙转身往门口走去,叫着姑奶奶,声音已经不见忧郁似的。陶骧看了眼被她捻灭的香烟,稍停了一会儿才跟着过去,与姑奶奶们说了会儿话,也就带人出门了。等他走了,麒麟儿也吃完了饭,过来同静漪在一处,和姑奶奶们说话。 姑奶奶们说是来游水,此时游泳池里水温恰好。她们来了,却并不着急去,坐着同静漪说话,然而总是关注着紧靠着静漪的麒麟儿的。 陶因泽终于忍不住道:“麟儿,大热的天儿,你总粘着你小婶婶。过来,给太姑奶奶捏捏肩。” 麒麟儿平时总乐呵呵地就去了,今天却懒懒的。 陶因泽却也不怪他,和麒麟儿说了会儿话,陶因清要去游水,便带了麒麟儿去了。 静漪陪着陶因泽到后院去,等她们下了水,便坐在泳池边。望着在水边同陶因润嬉戏的麒麟儿,静漪嘱咐月儿过去贴身照顾麒麟儿。 “麟儿怕水。”她见陶因泽看了她,解释道。 陶因泽点点头,说:“那一年他落水,便有些蹊跷。她一向谨慎,恪守妇道。让人查了查,并无证据。想着或不至于如此不堪。盼她纵有外心,麟儿总是她亲生的,也能让她悬崖勒马。若当时不是一念之差,怕也不见得有今日……麟儿由你带,或者由他祖母带,都是很好的。” 静漪看着碧波荡漾的泳池中游水的陶因润姐妹,望着她们俩的麒麟儿,瘦小的身影显得很孤单,轻声说:“话虽如此,姑奶奶,可谁能代替了亲娘呢?” 陶因泽看了她,将水烟袋放在小桌子上,说:“这也是他的命。” 静漪不语。 心里像被塞了冰块…… 晚饭时陶骧果然没有回来,静漪留姑奶奶们在这里用饭,送她们走了,才带麒麟儿上去洗澡。麒麟儿看上去是累的很了,乖乖的听着静漪的话,让他洗澡,他就去了。静漪让张妈进去,自己守在外头。过不一会儿,听着里面张妈叫她,她进去,张妈说:“少奶奶,孙少爷发烧了。” 静漪过来,一摸麒麟儿的额头,果然烫手。 —————— 今日更毕,大家晚安。:)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六) 她忙把麒麟抱起来,放到床上去,看着他小脸通红,顿时后悔自己大意。这时候麒麟儿再病了,当真是雪上加霜。 她定了定神,对张妈说:“快请大夫来。告诉哈总管,吴大夫或者赵大夫不管是谁来一趟都好……要快!” 她正说着,秋薇进来说门房有电话转进来,说任秀芳小姐求见。她不禁一愣,不知为何任秀芳夜间到访。她挥手让张妈先去,看了眼麒麟儿,说:“让月儿去接任大夫进来。” 她给麒麟儿擦着额上的汗,轻声地安慰:“麟儿难受吗?等大夫来给麟儿看看的……” 麒麟儿见静漪着急,拉了她的手说:“小婶婶,我不难受。我就是想爹爹和娘了。” 静漪正发慌,听了他的话,愣了片刻,俯身抱他在怀里,半晌也不说话。只觉得孩子身上滚烫,烫的她都痛起来。听着他声音极细地说:“小婶婶……我想爹爹……我想见我娘……我能见见他们吗?” 她几乎哽咽,却不得不哄的他安稳些,悄悄出来正打算摇电话去陶夫人那里告之麒麟病情,秋薇上来说吴大夫到了。她忙让请上来。 静漪有点意外吴大夫来的这样快。一问才知道陶夫人下午回来便身体不适,陶盛川命人请了吴大夫来诊治。加上为陶骏复诊,吴大夫此时正在府中,电话一过去,他便来了。 任秀芳几乎同时与吴振昌大夫进的门。静漪命人给她上茶。任秀芳知道他们府上的规矩,吴大夫上楼给麒麟儿诊治,她便等在楼下。 吴大夫诊脉之后,告诉静漪,孙少爷是受了些惊吓的缘故,原本身体就有些弱,外感内热,一时就病了,开两副药让他服用,小心照料也就好了。静漪看了药方。吴大夫素来下药温和,给麒麟儿开的药方子也是如此。她让人快去抓药,亲自下来送吴大夫出门。吴大夫见她因麒麟儿着急,宽慰她一番。静漪想起来再询问陶夫人病情。吴大夫便说夫人是老?毛病犯了,有些头昏。 静漪送走吴大夫,才顾得上任秀芳。 此时任秀芳已经等了她很久,见她这会儿才有空闲,倒是先提醒她,若是发烧,可以先拿酒给孩子搓搓身上降温,比用药还快一些。 静漪忙让张妈先上去,说:“我马上来的。真抱歉。舍下这两日病人多。” “是我来的不巧了。”任秀芳说。 静漪请任秀芳客厅坐了,问道:“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任秀芳看看静漪,低声道:“若不是十万火急,我怎么会贸然上门来找你呢。实在是我想不到旁人谁还能帮上忙……少波失踪了。有人说看到他昨儿夜里在东城开着车子刮了别人的车。两下里言语冲突起来,对方先动了手的。后来他的车子被扔在街上,人被打了一顿带走,到现在下落不明。胡老太太四处找他不着,去警察署报了案,这会儿还守在警察署门口等信儿呢。胡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有个好歹可怎么办。老太太求我帮忙,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毫无头绪……” 静漪沉默。 任秀芳见她虽是听着,脸色凝重,渐渐觉察哪里不对劲儿。她平素见静漪无论何时都是和颜悦色,尤其同她,向来客气有礼,眼下这样着实少见,她便试探道:“凯瑟琳,我同少波朋友一场,他真出了事,绝不能不理。否则我心里如何过的去。我来找你,是因为念着你与他也有师生之谊。如果能打听到他的消息,能帮上忙的话……或者我能帮上什么忙,请你指点一二。我想他或许得罪了什么人,但是我总认为,以他的性情并不会……就算是有,总罪不至死吧?” “对不住,秀芳姐姐。您说的都对,能帮忙我自然会帮。但是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了。”静漪低声道。 任秀芳总想不到静漪开口变断然拒绝帮忙。她愣了半晌,才说:“凯瑟琳,你可知道,在这里,如果你都说帮不了这个忙,便是说……” 静漪看了她,沉默片刻道:“事情来龙去脉我不清楚,眼下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也知道,我们家里,女人是不管外面的事的。” “那是我为难你了。”任秀芳叹口气,看看时间,“我再想想别的门路。” “秀芳姐姐,听我一句劝。”静漪斟酌着词句。任秀芳人极聪明,未必想不明白其中的机关。“也劝劝胡老太太,回家等消息,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任秀芳望着静漪,说:“凯瑟琳,你这么说我便明白了。可是人到底犯了哪一条王法,总要给个说法才好让人信服。不问青红皂白便草菅人命,这就是军阀作风。” 静漪听她如此说,淡淡地道:“秀芳姐姐,言重了。” 任秀芳也是一时急了,有些口不择言。静漪语气淡,面容更淡,眼神瞬间冷下来,一句话说的却让人有些胆战心惊。她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已觉自己失言。 “秀芳姐姐,我这里还有病人要照顾,就不留你多坐了。改日有空,我们再聊。”静漪起身欲送客。 任秀芳看了静漪,知道自己已经失言,索性便道:“凯瑟琳,我也有句话同你讲。从前我颇欣赏你敢做敢为,想着你与那等豪门贵妇大有不同。到今日我才知道,朱门高第终有一日会框灭了人的心性志气还在其次,对生命会变的麻木不仁更可怕……请留步,凯瑟琳。” 静漪见她如此,也不辩白。门房听差仍候在外面,她吩咐听差送任秀芳,叮嘱让车子送回。 任秀芳见静漪仍礼貌迎送,真让她当面也发不出火来,虽心中既疑且愤、细思甚恐,无奈也只得暂且离去。 她走后,静漪独立良久,回来照顾麒麟儿吃了药。 麒麟儿病中,虽懂事乖巧,毕竟难受,哼哼唧唧的,只是要见他父母亲。静漪守在一旁便觉得更揪心,无论如何的安慰他总是隔靴搔痒,不见效果。直到药力发挥作用,麒麟儿昏沉沉睡着,仍嘟嘟哝哝地叫娘…… ——————————————— 晚上八点左右再更一个。:)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七) 静漪叹口气,麒麟儿攥着她的手,始终不放。静漪想起陶夫人也病着,看看时间还不算晚,理应过去探望。好容易等着麒麟儿睡沉了,她才得便离开。 秋薇陪着静漪去陶夫人那里。主仆二人只提了盏灯笼走在小巷里。秋薇恐怕静漪心神不宁失足跌了,每到一处关碍便提醒她留神脚下。 静漪经过谭园门口时看了一眼——大门紧闭,门口悬挂的两串大灯笼照的门口亮堂堂的,内里境况却半点不透——她总觉得今晚宅子里仿佛格外的寂静。走在路上,只偶尔遇到巡夜的家丁或是当值的家仆,看到她们远远便避开了。 静漪走着走着心思倒越发沉下来。 陶夫人的院子里比平时也更安静些似的。静漪走到院中竟连一个人都没看到。她让秋薇等在门外,自己敲门进去。陶夫人的大丫头珂儿出来,轻声道:“七少奶奶,太太正在吃药。” 静漪站下,见珂儿没有往里请她,点头问道:“太太好些了没?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不妨事,吃过药好好休息就是了。”珂儿说。 静漪当然明白陶夫人是气出来的毛病,于是又问:“已经歇下了?” 珂儿忙说:“并没有。太太想换换衣服再见少奶奶……大夫一走,太太换了衣服。本以为少奶奶和少爷不会过来了……” 静漪怔了下,轻声道:“太太也太讲究了。” 珂儿轻声道:“太太是这样的。” 她们正说着,里面陶夫人让进去,静漪便叫了声母亲,推门进房。屋子里确有药气,淡淡的,被檀香压着,并不明显。静漪抬眼看时,陶夫人果然穿戴整齐地坐在罗汉床上,看到她进来,一边让她坐了,一边让珂儿去给静漪盛碗燕窝,说:“你今日也辛苦了,过来坐坐一歇。” “母亲身体不适,怎么不上床去?养养精神也是好的。”静漪看陶夫人一身蟹壳青色的绸子裙褂,整齐的衣着,让她端直地坐在那里,与往日一般显得威严。从她的脸上,粗粗一看,根本看不出病容。只是仔细端详,会发现陶夫人眼窝深陷,眼睛也布了血丝……她这么想着,好像从她头一回见到陶夫人,她始终是整齐的,有时甚至生出硬刻板之感。 她是儿媳妇,在内室见她,还要穿的如此正式。 “没有妨碍。我还想去看看老太太和麟儿。”陶夫人发觉静漪在端详她,从容地说。 静漪心知她大约是在撑着,声音还是听的出疲累沙哑,有心劝她不要出去了,但看她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听劝的。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珂儿将燕窝放在她手边,悄悄退下。 “麟儿怎么样了?”陶夫人见静漪沉默,问道。 静漪忙答道:“不太好。服过药,烧退了些……还是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说胡话?”陶夫人低头,整理着她的袖子。“找他母亲吗?” 静漪望着她宽阔的袖子滚的二指宽的淡金卐字不到头的边,低声道:“是。一直在喊娘。母亲,麟儿在病中,是不是……” 陶夫人说:“不行。” “只是见一见。他们总是母子。母子连心,母亲。”静漪说。 “麟儿没有这样的母亲。”陶夫人声音里终于透出冷酷来。 静漪握紧了手。 “让你照顾麟儿,是老太太的意思。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往后要你照看他的时候多了,这会子你就这样起来,可怎么向老太太交待?” 静漪坐直了,道:“母亲,我喜欢麟儿,愿意一直照顾他,可是我代替不了他的亲生母亲。” 陶夫人站了起来,静漪也要跟着起身。陶夫人摆手让她就那么坐着。 她看着陶夫人盯了自己,目光冷冽而犀利。过了好一会儿,陶夫人方转身,背对着她,抓起香炉罩子来,抓了一把檀香屑丢进去。 “并不是让你代替。如果你不能当此重任,那只好由我亲自照料了。横竖,”陶夫人从胁下抽了手帕出来,擦着手,回头看着静漪,“虽隔了这么多年,我也并不是没有带过没了娘的孩子。我照样能把孩子养的好好的。” 静漪心头一震。 “太太,七少爷回来了。”珂儿在外面禀报。 静漪从陶夫人面上立即看到一丝迅速闪过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她还是觉得心头的震颤又在加剧…… “母亲。”陶骧进了门,见母亲和静漪都站着,便问:“母亲这是好些了么?” 陶夫人见到他,似甚是欣慰,说:“吃过药好多了。你可是刚刚回来,怎么就知道了?” 陶骧看了她,说:“有事情同父亲谈,听父亲说的。”他说着,让陶夫人坐了,自己却没坐,摘了军帽,接过静漪递上来的一碗冰镇酸梅汤。 静漪在他身边站着,等他把酸梅汤喝了。 陶夫人微微仰头,看着儿子和静漪。静漪不声不响地等着儿子,那目光真像是静水柔波……她轻轻一咳。 静漪收了碗,退在一旁,听着陶骧坐下来,和陶夫人说着话。似乎是见了陶骧,陶夫人格外要硬朗一些,方才她还有些病容,此时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尽管如此,听说嫡母还要去萱瑞堂时,陶骧硬是不许。在他的坚持下,陶夫人终于同意今晚不再出去。 陶骧看着时间,嘱咐珂儿和齐妈好好照顾陶夫人,带着静漪告辞出来。 图虎翼和秋薇在廊下站着等他们,看他们出来,忙过来。图虎翼另取了一盏灯笼来,和秋薇先下了台阶。 陶骧出来房门却不说话了,走在前头,距离静漪两三步远。 静漪默默地走在他身后。 陶骧转脸看她,朦胧的灯光下,她的面容极是柔美……他似是觉察什么,踏出院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上房廊下,嫡母扶了丫头,正站在那里,眺望。 他脚下一停,静漪也跟着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也不禁一愣。 陶骧牵了静漪的手,回身对陶夫人微微鞠躬,看她对自己挥手,才带着静漪跨出院门。 他的掌心灼热,静漪的手渐渐出汗。 她偷眼瞧他,见他板着面孔,不知在想什么,她有点担心。 不知为何,此时她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就心疼起来……她牵了他的手,站下,轻声叫道:“牧之?” 图虎翼和秋薇似没有察觉他们两人站下了,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 灯笼一远,光就更弱了些。 静漪靠近陶骧些,仰头望着他,听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他将她再揽近些,语气是散淡的,似乎还有些无奈。 静漪鼻尖几乎蹭到他的胸口,高跟鞋踩在他脚上,她忙扶了他的手臂,想退开些,他却不在乎地依旧这样同她面对面站着。 她怔了好一会儿似的,说:“任大夫今天来找我了,向我打听消息。” 陶骧点头,等她说下去。 静漪吸着气,说:“我回绝了她。” 陶骧低声问道:“心里难过?” “嗯。”静漪承认。 陶骧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我看着麟儿……”静漪吸着气,把陶骧身上的味道,吸进了鼻腔。虽是夜了,还是热,他身上也热烘烘的。“牧之,麟儿有一天会长大……” 静漪哽住。她想想麒麟儿的那张小脸,口口声声地喊着娘…… “我们谁也替代不了的。”她声音低低的,似是叹息。 “静漪,大哥会处理的。”陶骧冷静地说,“人,已经在他手上,要怎么办,都随他。他只是身残,并非头脑不清醒。” 静漪听着陶骧冷冰冰的声音,背上的起栗。 她想从陶骧手中抽出手来,陶骧紧握着不放。 “听明白了?”陶骧问。静漪的反应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静漪使劲儿抽手,终于成功。 静静地,两人在暗暗的夜色笼罩之下的巷子里对立着,空气里有股紧张。 “你也是这么回复她的?”静漪喉咙发紧。 陶骧下巴抽紧。 静漪见他不响,转身就走。 陶骧两步便追上她,静漪愤而拂开他的手,望了他说:“我说过的,你身上有别的女人味道的时候,别碰我。” 静漪转身便走。 陶骧站住了。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来,很远便有人叫他七少爷。他听出来是父亲身边的史全。 “七少爷,老爷让七少爷回去书房,有事相商。”史全说。 陶骧再回头,静漪已经走远了……她穿着白色的洋装,一步迈不了太大,可是步速极快,像是随时都能飞起来。 【第十九章?完】 —————————————————— 亲耐滴大家: 周六周日更新放晚上,八点左右更。大家周末愉快,晚安。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一) 【第二十章·且真且深的缘】 哈德广对陶夫人禀报说符太太求见时,程静漪正在陶夫人处与她商议明晚在府中设宴招待法国大使夫妇一行诸般事宜。 陶夫人问道:“说什么了么?” “并没有。”哈德广答道。 静漪提了笔,往账本上添着字。她专心帮婆婆誊完这几笔细账,只当是没有听到哈德广回话——符家之前也来过人,求见符黎贞,就没能进得了大门。对外说的都是大少奶奶生病不便见客,听差照着吩咐阻拦也是情理之中。符太太想必没有在陶家门上碰过这样的钉子,如此锲而不舍,看样子是非要个说法不可的…… “请她进来吧。”陶夫人说。 “是。”哈德广应着去了。 静漪在账本上勾了最后一笔,溜了一眼,拿给陶夫人看。陶夫人接过来便合上账本,问道:“三小姐昨日在老太太那里,赞了老太太那里的点心好。今儿你替我们回访,记得带上些。三小姐的确是客气的很,点心倒真的是此地独有的。” 静漪点头称是。昨天无瑕夫妇来拜访,只逗留小半日,却甚得陶家上下的心思。尤其老夫人,极是喜欢无瑕。无瑕透露了大使夫人很喜欢看戏,是个内行。陶家刚为老夫人做寿特地请过名角来唱堂会戏,时隔几日,依旧原班人马请来再唱一场。 陶夫人一样样地同静漪商议,静漪也一样样地答应着。 “老七一早就出门了?”陶夫人问道。 “是。”静漪回答。 一早她还没起床,他已经走了。他要陪同父亲与大使会谈,日程应该排的满满的……这样,今天她和他碰面的机会也就少了。 她想着,低了头。 耳边的发卷儿垂下来,她抿到耳后去。 昨晚回去,早早就让秋薇关了房门。麒麟儿就照她的意思,仍被安置在他们房中。他回去的很晚,还是进房看了麒麟儿,才去楼下房里睡的。她和秋薇守着麒麟儿,几乎一夜没合眼……伏在麒麟儿身边沉沉睡去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朦胧间是听到他说话,近在咫尺,也许就在床边,她却没睁眼…… “麟儿今天怎么样?”陶夫人又问。 静漪的神色有些奇怪,她细瞅了她一眼。 “早起退烧了,只是精神不济。”静漪忙回答。 陶夫人点着头,说:“慢慢儿养着,怕是没那么快好起来。” 静漪听了点头。陶夫人顾虑的,也正是她担忧的。麒麟儿蔫蔫儿的没精神。看他这样,她倒宁可他精力充沛地哭闹着要见爹娘了…… “是。母亲放心。”静漪说。 听外面禀报符太太到了,静漪想着陶夫人同符太太会面,自己是不便在场的,便要起身。陶夫人却让她坐着,吩咐道:“请她进来吧。” 静漪听着陶夫人低沉的嗓音,用的是“请”字可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别扭。她不由得正襟危坐。过了一会儿,符太太被请了进来。静漪看到符太太,还是起了身。 符太太显然因为在外面等了这么久而面有不悦之色,但见静漪也在这里,压住了心头的不快,尽量和颜悦色地问候过陶夫人,又来问候她:“七少奶奶这一向可好?” 静漪看符太太面上除却不悦,神色也有些仓皇,人更是瘦的简直脱形。她想起上回在医院里遇到她时那副难过的样子,此时更见憔悴,也有点不忍,轻声回答:“好。让您惦记了。多谢。您请坐。” 符太太这才坐了。 陶夫人等珂儿上了茶,示意跟前的人都退下,说:“符太太请喝茶。不知道今日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符太太也不喝茶,就说:“夫人,这两日我家中有事,遣人来府上见麒麟他娘。可没想到的是,来人连大门都没能进来,只说是病了不能见人;我听闻她也病了,自是担心,摇过电话来问,电话总是不通的。我虽是着急,正逢我那二女儿也有些不好,拖到今日才能来探望。也想着若是她无甚大碍,或者能蒙夫人准许,容她去看看她妹子。夫人,麒麟他娘什么病?病的厉害么?听说前儿老太太寿宴上她还好好儿的呢。再者,我素来知道府上规矩大,门禁森严,可今日特登门来探望病人,门上听差竟将我拦住……夫人,还望夫人告之,这是为何?” 静漪听着,符太太语气柔软,言语却很有条理。听起来自是有些愤然,却也算表示的恰到好处。若在平时,这是既不会触怒陶夫人,也能表达她不满的了。她不禁想到符氏姐妹,无论如何,符氏姐妹的修养都是极好的。大约是因为有这么一位母亲的缘故。 符太太说完,等着陶夫人答复。 陶夫人从容地端了茶碗在手中,似乎面上还浮起些许笑意来,低声道:“太太问的好。您今日既然来了,也省得我去说。大少奶奶的确是病了,而且病的还不轻。究竟是什么病,不如请太太自个儿去问您的女儿。” 符太太怔住,看了陶夫人。陶夫人不冷不热的样子,让她像遭到了羞辱一般,脸上登时就红了。她本想张口质问,又觉得蹊跷,不得不暂且忍下来,说:“既然这样,夫人,我这就去探望她。还劳烦夫人让人引路。” 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通身上下虽还维持着文雅的气度,脸却已经成了猪肝色。 “这是当然。来人!”陶夫人稍稍抬高声浪,珂儿应声进来,“让齐妈送符太太去见大少奶奶。” 珂儿答应着,请符太太出门。 符太太刚要走,陶夫人却又说:“太太稍等。有几句话,要嘱咐您。” “夫人请讲。”符太太强压着心头的火说道。 陶夫人见她着急见长女,反而拖了一拖,才说:“大少奶奶的病,太太问明白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办。届时太太不看着陶家,也看着麟儿些。该怎么着,太太是最明事理的人,必是晓得的,我也言尽于此。” 符太太听的手都在哆嗦了,弯弯的眉竖起来,也不声响,拂袖而去。 屋子里终于恢复一派寂静。静漪坐在那里,简直能听到自己的气息。她看着陶夫人,仍旧是端着茶碗,动也不动定住了似的,只管盯着自己手中那碗茶……怕是连茶碗里有几片茶叶都该数清楚了。她刚想开口说自己该出门去给大使夫人送请柬了,就见陶夫人猝然甩手,手中茶碗呼的一下飞了出去。热茶泼在丝绸地毯上,迅速洇了一片。 静漪见她发作,急忙站了起来。 陶夫人手按在桌上,手上的翡翠戒指微颤,碧莹莹的光芒都颤巍巍的,显见她是花了极大的气力才能克制住自己没有爆发出满腔的怒气来。 静漪一声不响地站着。 陶夫人看了静漪,说:“并没有你的错处,不用怕。” 静漪心兀自砰砰乱跳。 她从未见过婆婆这么失态……若是可以的话,婆婆可不止是要把茶碗扔到符太太身上去的。 陶夫人说:“幸好是你在这里。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怕是这碗热茶要泼到她脸上去了。” “母亲身子才好些,息怒。”静漪说。 “时候差不多了,你去吧。记得早去早回,我看麟儿如今也离不得你。”陶夫人说。 静漪点着头,却没有立即离开。知道陶夫人到了吃药的时候,她吩咐珂儿叫人进来收拾了地上的杯盏。汤药送到,她又伺候了陶夫人将药服了。 陶夫人看着她在自己跟前忙碌着,周到细致,忍不住说:“行了……我这里倒不用你这么尽心。你把用在上人们身上的心思,多分些在老七身上,别总同他因为些小事怄气,也就是了。去吧。” 静漪知道她已经平静多了,才退了出来。她赶着回房看看麒麟儿,见他睡的安稳,换衣服出门。 下楼时看到月儿捧了一大捧的栀子花从外面进来,看到她,先没来得及把花放下,抱着花守在门边等着送她出门。 静漪经过她身边,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看,问道:“怎么不早不晚的送花进来了?” 这大捧的栀子花新鲜的很,且香气馥郁,片刻她便觉得自己衣袂沾香了。 “不晓得。花匠刚刚送进来,只说是给少奶奶的。少奶奶,这花真香,摆在哪儿好?”月儿问。 静漪边下台阶,边说:“收着吧。孙少爷病着,这花别犯了忌讳。” “这有什么忌讳的,不过是伤风……栀子花好看,也不知是谁这么有心呢?”秋薇跟着静漪,悄声道。 静漪也不出声,脚步是越走越快…… 车子驶出陶府,经过大门时,秋薇喊司机老张开慢些,问:“小姐,那是不是符家太太?” 静漪看出去,门口的马车边站着的那位衣着素雅的太太,正是符黎贞的母亲。 她还没出声,就见符太太一头栽倒在地。 “停车!”她吩咐。 ——————————————————— 亲耐滴们: 抱歉今天右的狠了点儿。明天晚上尽量早点。更新完毕。晚安。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二) 老张刹住车,静漪不等他下车替自己开车门,便开车门下去。 大门口已经乱作一团。 符太太虽然晕倒,听差和卫兵都是男人,不方便上前搀扶,只有符太太的使女跪在她身旁,也显然已经吓的慌了神,不住地摇着符太太的身子喊着太太。 静漪过来一看,一把拉开那使女,说:“别乱动她。” 她说着也跪下去,将符太太身子放平。看着她双目紧闭、面上通红,她俯身替她检查,问:“符太太平时可有什么病症?” “我们太太身体好的很。就是这些日子,二小姐不好,太太吃不好睡不安已经有日子了……”使女带着哭腔。 静漪掐着符太太人中穴,待她一口气呼出来、僵硬的身子软了软,低头轻拍着她面颊,说:“符太太,您醒醒……认得我嘛?” 符太太睁了睁眼,旋即又闭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静漪看她别说没了先前在陶夫人面前的底气,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精气神,还是想挣扎着起来,无奈是动不得了。 静漪抬头一看,叫了两个听差过来,道:“送到我车上。” 符太太抓着她的手,无力地说:“七少奶奶,不用了……”半闭半合的眼,眼泪是滚了下来。 静漪便说:“顺便的。” 她起身,等听差将符太太抬上车子安置好,自己才上了车。 “府上在哪里?”静漪问使女。 “太太这些日子日间都在玉泉巷二小姐处的。”使女带着哭音,扶着符太太,“太太您快醒醒。” 静漪坐在她们对面,回头对张伯说:“去玉泉巷,张伯。” 符太太勉强挣扎着起来,本还想撑住,却忽然间拿着手帕盖住脸,哭将起来。静漪坐着,亦不便劝解。车厢里闷热的很,她觉得不适,这才想起来摇下车窗来。风吹着纱帘呼呼作响,干燥的风割的脸上皮肤发疼……她听到符太太猛猛地咳嗽,转脸去看时,听到使女惊慌大叫。 符太太咳出血来,脸上不一会儿由白转灰,晦暗可怕。 静漪晓得她这是急火攻心,摆手让使女不要慌张。幸好此时车子已经到了玉泉巷,车一停,她扶着符太太,让使女进去叫人来。 使女却仍是满脸惊慌,说:“七少奶奶,家里……没有男丁。” 静漪一怔,秋薇在一旁听了,皱眉道:“你是傻子么,难道丫头婆子没有力气大的?”她说着,看看静漪,叹口气,到符太太身前来,扯了她的两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背起符太太便往里走。 符家的使女被秋薇骂的还没回过神来,秋薇已经背着符太太上了台阶。她忙追上去,先去敲门。 静漪站在车边,开门出来的少妇面孔一闪,正是草珠。 草珠见是秋薇背着符太太,也大惊失色,忙把大门开了,让秋薇进去。秋薇背着符太太,正是一肚子火,见了草珠更没好脸色。草珠束手,一回身又看到静漪,更为吃惊,慌着要过来请安。静漪挥挥手让她进去照顾符太太。片刻功夫,三个女人簇拥着符太太穿过庭院,里面又有女仆出来,都同样有些惊慌,急急忙忙地将符太太送进去。 静漪立在门口,看了看这里——很深的巷子,又在巷子的最里面,车子到了这里,只能调头转出去,没有树也没有其他植物,这巷子显得孤零零的。黑漆大门倒气派,门口的石狮子古色古香,看样子也有了年头……她正要上车,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出来,是草珠,满脸是汗地叫道:“七少奶奶,七少奶奶!” 她止步。 “符太太吐血了!这下该怎么办?”草珠大惊。 静漪吩咐张伯马上去请个大夫来,说:“快一些。” 张伯答应着启动了车子,静漪让草珠带自己进去。草珠一行走,一行擦着额头的汗,跟静漪说着符太太的情形,“……别是二小姐不好了,太太急病了吧?” “二小姐果真不好了?”静漪低声问。 她们穿过院子,往厢房走。静漪看一眼上房,心想符弥贞应该是在上房了……她心里有些异样,却听着草珠说:“是。大夫说,怕是没有几日了……二小姐在后面花园子水阁里住。她喜欢有水的地方,听见水声才能睡得着觉。” 静漪脚下一绊,扶了门框,听见里面使女们哭成一片。恰好秋薇出来,看到她立即说:“小姐您怎么进来了?这地儿……”秋薇瞥了草珠一眼,压低声音,“这里外都是病人药气,小姐你进来做什么。” 静漪点头,却走进去看了看。符太太吐过血,前襟上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样子十分吓人。看到她,符太太眼泪又落下来。静漪见她是有话要说,屏退使女,让草珠出去等着,说:“大夫来了,让他马上进来……符太太,别着急,别说话了。” 符太太握着她的手,喘了半晌,才能说出话来:“……七少奶奶……要紧……要紧看着麟儿的份儿上……她做下这等事,我这个做母亲的,恨不得跟她一同去死才好,是没脸面活在世上的了……” 她艰难喘息,一口气不来,险些又厥过去。 静漪抚着她的胸口,听她低低地说:“不中用了……弥儿是不中用了……黎儿又……作孽啊,我是作了什么孽……” “七少奶奶,大夫来了。”草珠在外头说。 静漪起身让开,放下床幔来,让符太太的使女陪大夫进来看诊。她避到一旁去,听着大夫问诊,果然大夫说是急火攻心,须得放宽心好好调养……她给了诊金让人送大夫出去,吩咐人去抓药回来给符太太服用。 经过这一番折腾,符太太昏沉沉地卧于床上,偶尔喃喃地说句话,似愤怒又似泣诉……外面虽然阳光普照,屋子里却因此显得阴沉沉起来。 静漪略站了站,只觉得身上发冷,看看符太太一时也不会有危险,便退出来。 “小姐,走吧。”秋薇看她终于出来了,松了口气。 静漪点头。走出厢房,草珠跟在她们身后,静漪停下脚步,看了草珠。 草珠被她瞅着,未免有些心惊,低声问道:“七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她黑红的脸膛上一层汗珠子。 “二小姐在哪?”静漪问。 “小姐。”秋薇忍不住扯了静漪的衣襟。被静漪转头一望,她倒抽一口凉气,不敢言声了。 草珠喏喏,道:“七少奶奶,二小姐在后花园……少奶奶,二小姐她……”她也望着静漪。 静漪点点头,说:“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不探望下病人呢。” 她说着,示意草珠带路。 草珠见状,只好走在前头。 秋薇跺了跺脚,也只得跟着静漪的脚步,往后面花园里走去。 此处宅院并不算大,她们顺着钻山游廊走了一段,转弯办进了后花园。后花园虽小却显得玲珑有致,层层花木种植的颇有意趣,在其间行走,令人觉得幽深些。静漪远远地便听到有乐曲声,仔细辨了辨,是很欢快的舞曲,却并不常听见。 她就算对西洋乐曲不算生疏了,听着仍觉得新鲜。 “二小姐时常听这曲子。听的时候,她精神会好些……”草珠回头,见静漪慢下脚步,说。“大少奶奶和符太太来了便不让她听的。大少奶奶极不喜欢她听曲子……二小姐很听大少奶奶的话的。” “她病的很重?”静漪问。 乐曲节奏很快,她也走的有点累,索性再走的慢一些。 “二小姐的身体是那样的。从前也没太好过……听说今年过了新年,就没起过床。自打我来,看着她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就是有口气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草珠说着,大约是难受,断在了这里。 静漪看她悄悄拭泪,发了怔。 “小姐。”秋薇看她神色有异,“不如别去了。看了难免伤心……小姐?” 静漪点点头。 此时已经走到水边,假山上活水顺流而下,淙淙水声十分悦耳,她听来却添些心乱。看了那水,脚步一顿,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走到这儿来了……乐曲声戛然而止,让她心神一凝,低声道:“还是回去吧。” 秋薇刚要松口气,便听到前面水阁里有人出来,叫了声“草珠姐姐”。 草珠看了静漪。 “二小姐问是不是大小姐来了。”那丫头往前走了几步,惊讶地站下,“是陶家七少奶奶?” 她声音有些高,静漪想要走已经不可能,索性上前两步,顺着拱桥往水阁处去,说:“烦姐姐禀告二小姐一声吧。” 符弥贞的丫头慌忙行了礼,回身打帘子进去水阁里,好一会儿才出来,说:“七少奶奶,我们二小姐有请。” 静漪进了水阁,意外地没有闻到药气,反而是一股淡淡的香氤氲缭绕。 她怔了下。 待看清临窗的榻上卧着的女子样貌,顿时大骇。 ———————————— 亲耐滴大家:明天早上更新。 周末结束,都早点休息,新一周顺利。:)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三) 若不是知道这榻上的人必然是符弥贞,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面上简直是骷髅样的女子就是印象中风姿绰约的人儿——符弥贞面对着她,眼珠在转,微笑时,惨白的嘴唇一张一翕,白牙森森然露出来,更是骇人。 静漪整个人像被定住了。她应该出言问候,但是开不了口。 “七少奶奶来了?”符弥贞有气无力地问道。 她的丫头忙过去守在她身旁,替她说:“七少奶奶莫见怪。二小姐病的久了,仓促间来不及预备,失礼于您了。” “不会。”静漪忙说。她上前去,符弥贞示意她快坐下,她也就在她榻边的绣墩上坐了。“您这样很好。” 一榻的阳光,满满地铺开来。说是没有时间预备见客,符弥贞衣着仍甚是整齐讲究,可见平日里她便是一丝一毫都不会让自己松懈下去的人。此时身着雪青色的绸衫,前襟绣着水仙花,样式和颜色都极衬她白皙的肤色。正值盛夏,她身上却盖着一床白缎子薄被。她人单薄,薄被覆在腰腿之下,只剩下骨头一般,撑的被子棱角分明,简直刺的人眼疼。显然她是在这里晒太阳的……静漪忍不住转眼看出去——难怪符弥贞会发现有人来——她看着自己走过来时的小径,窄窄的一条,弯弯曲曲的,从假山石边一绕过来,在这里就能看到的。 也许她每日在这里看着、盼着,就是小径上能有人来吧。 “我不知道你会来……不过,我总觉得你会来的。”符弥贞轻声说。 静漪转脸看着她,她伸手过来。 惨白的手,简直只有白骨上的一层薄皮。素素的,什么首饰都没有。 静漪托了她的手,只觉得轻的很,仿佛一页宣纸。也像纸似的,有种温暖的触感。 她轻声说:“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在她的印象里,符弥贞总是那晚在灯会上与她抓住同一只彩灯的女子,面容柔美、气质脱俗……也是那泛黄的相片中微笑着的少女,干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尘埃。 符弥贞望着她,说:“七少奶奶却还是那样子……美的很。我新近只从报上看过七少奶奶,心说模样儿气度真是好……剪了短发就更像新女性了。”她气息很弱,对静漪说每一句话,似乎都要攒够了气力。 静漪有些不忍心,问道:“身子都弱成这样了,怎么不住院?” “不必费事了。我这身子,自个儿也是知道的……是不中用了。索性药也不用吃了,医院也不用住了,清清静静地让我养两日,也就是了。”符弥贞倒是从容。把手依旧放在静漪手上,这时候才动了动,“七少奶奶别难过……让你这样难过起来,倒不如咱们别相见的好……我也怕吓着你。可看见你了,是舍不得不见的……” 静漪将她的手握着,放到她身前,轻声说:“早就想来看看你,总是不得便。” 符弥贞微笑。 她的笑容此时看上去极是凄凉,甚至有点可怖。 “听家姐时常提起,知道你是脱不开身的……何况我这样子,又有什么好看的了……今日怎么来了?母亲说要去府上探望家姐……你可是同她一起回来的?”她轻声问道。 静漪不忍告诉她此时符太太正病的凶险,便说:“符伯母有点伤风。今儿天儿热,她不舒服。我让她不必陪着我,先回房去歇一会儿……你放心,已经请大夫来诊治了。” 符弥贞望着她,缓缓地点着头。 静漪便觉得符弥贞身子周遭的气流都被带动的婉转起来,香气也由淡转浓——这香气可真熟悉的很呢……她轻声问道:“刚刚那支曲子很好听。就是不知道是什么舞曲?” 符弥贞摇着头。 她的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静漪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忽然间有种光彩。 “我母亲去府上……”她低声说,顿住。一直用身体支撑着她的使女,这时候给她抚着胸口,让她气顺一些。她摆手让使女不要管她,“既是家姐病着……不来,不能来……” 静漪听她语气中渐渐生出一层悲凉来,似是难过的很,不由得心惊之余,也有些心酸。水阁里光线充足的她可以看清楚每一个角落,可是仍然让她觉得灰暗不已。 她擦了下鼻尖,说:“待大少奶奶身体好了,自然回来看你的。你好好养着身子……还是要吃药的,再怎么着,都得医治。二小姐,你得相信医生。” 符弥贞看着她,问:“没有出洋去,觉得遗憾嘛?” 静漪摇头。 符弥贞说:“这样就好……七少奶奶正是又聪明,又有胆识。若是能重活一次,我也愿意……出去看看的。” “二小姐,”使女对符弥贞说着话,却是看着静漪的,“二小姐,该歇一歇了。” 符弥贞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日夜不停地说,又能说几句话?你不要同母亲和姐姐那样看着我,不让我做事,不让我说话。” 静漪看她是生了气的,可是生气时仍是文雅的。 使女尴尬住口。 “我也该走了,二小姐。打扰你休息了。这两日家中有客人,都忙的脱不开身,改日再来看你。”静漪说。 “要走了?”符弥贞望着她,手伸过来。静漪重握了她的手。此时她的手有些凉。“别来了……这幅样子,吓着你……七少奶奶多保重。” “二小姐,宽心。”静漪低头看了她的手。搭在她手上的这只已经没有生命力似的手,竟衬的她如玉的手是如此的鲜活,又像是能够吸走她的生命力似的……她陡然间心里一阵发凉。 —————— 各位,今天就一更哈。:)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四) “七少奶奶。”符弥贞在静漪起身预备要走时,又叫她。 静漪几乎不忍心再看她,可还是坐在那里没动。 符弥贞似是在攒着力气预备说下面的话。静漪等着她。 每一分每一刻,眼睁睁的看着生命在流逝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上一次她深觉自己的这种无能为力,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七少奶奶,我有个不情之请……”她喘着气,望了静漪,说。 静漪点头,说:“请讲。” “七少奶奶,往后在陶家的日子还长,请您多担待家姐……我听说七少奶奶十分疼爱麟儿,也看在她是麟儿亲生母亲的份上……我想着能见她最后一面,有些话想当面对她说……”符弥贞目光落在静漪面上,似要从她这里看出什么来。 静漪轻轻点着头,说:“我答应你。” 符弥贞说到这里停下了,好一会儿才让她的使女拿了一只信匣来,交给静漪。 “七少奶奶,烦您把这个交给家姐……我这几日心里不安,怕她是不肯来见我才托病;又怕她不是不肯来,是真病了……我母亲总怪我闲来无事,胡思乱想。我也知道这是个毛病……可若能管住心,我又何苦到今日,我们又都何苦到今日……” 静漪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每一句话说的都艰难。 “见了家姐,七少奶奶再替我捎几句话。告诉她,这一世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下一世再还。” 静漪看了这只小信匣。七寸长四寸宽,螺钿嵌宝,黄铜锁扣,紧紧锁着信匣,仿佛也锁住了什么秘密。 她收了信匣,说:“我会转交大少奶奶的。话,我也会带到。二小姐,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多保重,七少奶奶。”符弥贞说。 静漪起了身。 符弥贞的目光随着她上移。仿佛她全身上下只剩了眼睛可以灵活运动似的。 静漪看着她,说:“保重。” 她转身离去,直到走出水阁,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此处水汽氤氲,热乎乎的扑过来,让她脸上身上都被湿气打了一番,衣裳贴在背上,黏腻异常……秋薇紧跟着她穿过小径,看她踩着高跟鞋,细细的鞋跟敲在石板上,颤巍巍似是弱不禁风,可分明又是那么倔强,一路都不再停顿。 静漪走出花园,直奔大门。 她回身看了草珠,说:“尽心照顾好符太太和二小姐吧。” “七少奶奶……”草珠满面通红,似有话要说,静漪摆手。 “我来过这里的事,除非必要,不需跟任何人提起。”静漪说着,又看了眼厢房。不知符太太现在怎么样了,但到这时候,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听着大门外有声响,出来时果然见门前又多了一辆轿车,张伯正在同人说话。张伯看到她出来,忙站好了。那人一回身,朝静漪这边看来——是个戎装女子,一身灰色的军装,整齐威武——“七少奶奶。”她叫了一声。 静漪下台阶来,距离她两三步处站下,认出这戎装女子是马家瑜。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七少奶奶。”马家瑜打量着静漪。看了看静漪身后,此处宅邸的大门,四有些犹疑。 静漪也打量了下马家瑜。这位马大小姐这三两年都她都只闻声名不见其人,依稀记得她是领兵驻扎在偏僻处所的。看她的容貌,多时不见,变了许多,美却还是那样英武的美。 马家瑜见静漪只是点头,解释道:“我奉命从瓜州回来述职,顺便探望大嫂。先去了符家,告诉我说大嫂在这里休养。好容易才找到这里的。七少奶奶这是……” 她眼窝深陷,眸子尤其显得深邃。 “即使如此,马少校还是快些进去探望吧。我还有事。再会。”静漪说着,点头离开。 马家瑜也只说了句再会,目送她上车离去,才随草珠进了大门。 车上张伯从后视镜中看看沉默的静漪,解释道:“她来向我打听的时候,我就认出她是马大小姐了……听说西北军里真带兵的也就只有她一个女校官。” 静漪想想,马家瑜穿着西北军的军服,怎么看,都是很好看的……说是回来述职,这身军服,可是腥风血雨之后难得的干戈玉帛之标志。 “马大小姐不俗。”静漪轻声说。 果然张伯听了她这么说,便道:“当年她父亲十几房妻妾,就只有嫡出这一个女儿,在兰州城里她也是数得上的名门闺秀。就是比起她的哥哥们来,还算讲理,并不怎么仗势欺人的。我还想着有一回,是我载着七少爷出门,在西大街同她撞了车子呢。簇新的车子,她头一天开着上路。撞了心疼的不得了。她知道是自己个儿的错儿,麻利地认错,包了修车费用。七少爷也大度,并没多计较。我们就眼瞅着她开着车子别别扭扭地走了。七少爷还说指不定她这车得开着撞城墙去呢……那时候两家子算是关系缓和的,出了这样的事,和和气气地罢了,也还是新鲜。我还想着那是二少爷和七少爷放假回来,家里时常办舞会,时髦的太太小姐少爷们都来的。听说有一晚上马大小姐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她一个兄弟……到了儿被人认出来,虽没出什么岔子,老太太和太太可就发了话,那之后家里可就不准办舞会了。” 静漪听着,拨弄着手上这螺钿信匣子。 那时候……张伯口中的那时候,是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陶骧还是少年郎,想来也是爱玩爱笑的…… 车子停在陶家东城别业门前,下车前静漪的手指敲了敲信匣,交待秋薇收好了。 下车进门,无瑕已经迎了出来,看到静漪便笑道:“才刚打电话去家里,说你一早便出门了,怎么这会儿才到?牧之和碧全刚陪着大使先生回来,留下一起用午餐吧。” ———————————————— 晚上九点左右再更一个。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五) 静漪问道:“我仿佛记得这几日行程都安排的颇为紧凑,怎么会这么早回来?” “大使昨儿夜里感染风寒,实在体力不支。刚刚好容易在议员们的座谈会上坚持下来,牧之安排医生过来给他诊治。下午行程全部取消了。”无瑕解释着,看看静漪,“你哪里不舒服么?怎么脸色是这样的?” “并没有。”静漪忙微笑着说。看了无瑕,“二表姐,我可真想你。” 她说着话,柔软的手臂挽着无瑕,声音低低的,却扣人心弦似的。 “无事献殷勤……这么大人了,也做人家太太好几年了,正经些吧。”无瑕揉着手臂,作势推开静漪,含笑的眼却出卖了她,显然对静漪的撒娇十分受用。“不来此地,倒不知真如你所说,早晚真凉,我都险些伤风呢。” 静漪轻声说:“此处夏天倒也好过。热虽是热的,并不十分难耐……可喜的是瓜果最甜。有时未免觉得甜腻过火了些。” “哪里有人会嫌甜腻过火的?”无瑕笑问。 姐妹俩边走边闲聊,一样是浅色洋装、遮阳帽,走在绿树成荫的庭院里,笑语低声,宛若炎炎夏日中清凉的画卷一幅……陶骧看到她们出现时,便是这样的场景。 金碧全碰了碰陶骧,笑道:“看呆了,牧之。” 陶骧斜他一眼,说:“哪里。” 碧全哈哈一笑,惊动了那两位刚刚踏进游廊的美人。远远的陶骧也看到前一刻还在对无瑕撒娇似的静漪发现了他们,迅速回复端庄的模样。他再一看,她已宛若贵妇人状了……陶骧将茶杯往唇边一送,喝茶的工夫,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他样子还是温和的,碧全看了就更觉得此状大可玩味。只不过当着大使夫妇,不便恣意玩笑,他便拍了拍陶骧的肩膀,低声道:“你当初若知果然有今日,哪里会有那些旁逸斜出的枝节来。就是我们,也想不到小十做你的太太,做的是如此出色。” 陶骧顿了顿,并未出声。 碧全起身,笑道:“太太来了,还不快些起身迎接。该打、该打!” 陶骧将茶杯一放,似笑非笑地道:“从前不过是在家从夫人,如今在外也从夫人了?” “夫人高兴,我便高兴,这有何不可?”碧全见陶骧调侃他,也不恼,就坡打滚接着茬儿,倒让陶骧真笑出来。 大使方丹先生正在同夫人闲话,听到他们两位笑,便问什么事。碧全对方丹先生解释一番,连夫人也一同笑起来,于是静漪和无瑕来到近前时,在场这四位都是笑意盈盈的。 静漪站在陶骧身旁,碧全给大使夫妇正式介绍她。 静漪说明来意,将请柬奉上。 方丹夫人请静漪坐下,亲自给她倒茶,望了她一会儿,转而对陶骧微笑,然后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对他说:“陶先生有位非常优雅的太太。” “谢谢。”陶骧的回答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扶了下静漪的腰。静漪正因两人别扭着,坐在他身旁颇有些拘谨,被他一个小动作,弄的身子一僵。 方丹夫人看了,笑眯眯地问:“陶先生惹恼了太太了。” 无瑕坐下来,促狭地看着静漪。 “是的,太太正同我生气呢。”陶骧低声道。 静漪不由得转过脸去,面上布着红晕,待看到陶骧正瞅了她——果然不止是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漂亮的眼睛里也是——她轻咬牙关。 方丹夫人笑着说:“不要生他太久的气。好时光难得,浪费在生气上,不是惩罚了他,是连自己都辜负了。” 她说这几句话,用了法文。 静漪虽听不懂,却也觉得一个个的音节仿佛从她舌尖舞蹈着溜出来,那么优美……陶骧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翻译给她听。 静漪微笑道:“是的,夫人,您说的很有道理。可生气起来,好时光都变了坏时光,哪里还顾得其他。”她瞥了陶骧一眼,以目光示意他翻译给方丹夫人听,陶骧却没有照办。 方丹夫人看着两人的样子,笑的非常愉快。她同丈夫低语几句,转头对他们说,时间差不多该开席了。她说着先起身,带客人们入席。 无瑕挽了碧全的胳膊,回头看一眼站在一处的陶骧和静漪,眉一皱,嗔怪道:“你们两个冤家。” “夫人,夫人,我们先走。”碧全含着笑拉走无瑕,悄悄回头对静漪一笑,“你们快些过来。” 静漪见他们进屋去了,既是要留下午餐,必然是要一同进去的。她也不看陶骧,抬脚便要走。陶骧拉住她的手臂,低声道:“等一下。” “有什么话回家再说。”静漪也低声。 陶骧问:“不躲着我了?” 静漪抬眼看他。 陶骧脸上早没了刚刚那微微的笑意,代之以深沉,认真严肃到有点刻板。 可见那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了,她心情不好,他更不好……她点头。 陶骧握着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说:“进去吧。” 静漪被他按住了手,况且在这里,的确只能维持着看上去最和谐的样子,她也就笑了笑,说:“我不能逗留太久,得回去照看麟儿。” “当然。”陶骧看她,“我也有公务。晚饭我回去用。” 静漪点了点头。 他们也只是耽误了片刻而已,进了餐厅,大使夫妇和碧全夫妇也刚刚落座。 静漪坐在大使身旁,大使照顾静漪,自觉同她用英文交谈。 “陶太太最喜欢法国的什么?”方丹先生微笑着问静漪。 静漪想了下,回答:“自由和热情。” 陶骧在一旁,刚从盘中取了菜,看了静漪。她的回答让方丹先生意外,却并不使他惊讶。他转眼看到碧全和无瑕都在听着,忘了交谈。 方丹先生说:“这个问题我向十位女士提出,她们五位会说法国香水,四位会说法国时装,剩下一位半遮半掩,会承认喜欢的是法国男人的浪漫。陶太太,你是如此不同。” 静漪微笑,说:“香水我也喜欢的。” 方丹夫人轻声笑道:“陶太太似乎在用‘一千零一夜’?” 静漪怔了下,笑道:“是有一点……这香精太顽固么,我只是沾了一点点。” 她的右手握了握,仿佛香精是实实在在的什么东西,沾在了手上的……宛若一缕幽魂,她走到哪里,香气跟到哪里,并且一经提醒,气息愈发浓郁。 —————————————————— 抱歉,晚间有点事情耽搁了,不然发的会早些。晚安。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六) “guein最有神秘色彩的一瓶香水。只是看起来,陶太太并不像是会喜欢这瓶香水的。”方丹夫人笑道。她看看方丹先生,“或许是陶先生喜欢?比如我的皮埃尔,他只爱我身上的玫瑰香精味道。我尝试任何香,他都说那是臭的。” 静漪轻笑,不语。 她没有去看陶骧,也知道陶骧一定是听到了她们的议论。 她没有去理会他的反应。也许他不会有任何反应,这才像是他。仿佛此时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听方丹先生和夫人说话、向她介绍法国南部的风光是如何的美。他们的英文夹着法文,兴致勃勃地说着,金碧全长期在法国生活,陶骧又是到过法国的,谈兴一起,餐桌上的话题层出不穷……静漪却渐渐不出声了。 她手边那杯葡萄酒,逸出淡淡的酒香。 但除了方丹先生祝酒时,她轻轻抿了一口,她都克制住将这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的想法。 她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适当的措辞。离开的时候不忘再次代表陶夫人邀请方丹先生夫妇届时光临陶宅。她同陶骧一道告辞出来,在大门口各自上车离去。 静漪一路上都无话,闭目养神。许是喝了一点点酒,她总觉得心跳仿佛格外的快些,因而导致的不安和慌乱,有愈加严重的趋势。 回到家中直奔卧室,看到睡的沉沉的麒麟儿,她才略安定些。 张妈见她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的,低声道:“孙少爷好着呢,少奶奶。” 静漪坐在床边,手轻轻放在麒麟儿额头上,仔细看着他,问道:“又哭过?” 麒麟儿睫毛湿漉漉的,三两根黏在一处,显见是哭着入睡的。 张妈点点头。 静漪摸了摸趴在床前的白狮,起身背对着卧床,张妈才悄声道:“我们守着的时候不哭的,还跟白狮玩了好一会子,也肯吃药……以为他睡着了,我们离开一小会儿,就哭的枕头湿了大片……少奶奶换衣服吧,热水也放好了,要不要洗洗澡?” 静漪示意她先下去,依旧坐在床边。 屋顶的电扇叶子呼呼地转着,冰箱子放在屋子中央,随着风起,袅袅白汽往四周散着,云雾似的,飘渺无依……她给麒麟儿拉了拉身上盖的薄被。 睡的朦胧的麒麟儿翻身,拉住了她的手,喃喃叫了声“娘”,小脸儿贴在她的手臂上,牢牢抱住不放了。 静漪摸着麒麟儿的额发,俯身亲了亲他。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时候一久,渐渐也觉得困倦起来,伏在床沿上,不一会儿便跌入了梦乡。 “娘,娘……”她听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心头陡然一震,猛醒过来。她以为是麒麟儿说梦话,揉着酸麻的手臂,看着床上的麒麟儿,还在沉睡。 “小姐,”秋薇过来,给她递上湿手巾,“去躺一躺吧,怎么这就睡过去了?” “不了。”静漪说,“我该去太太那里的。” 手臂酸麻的很,她揉了这半晌,手指仍针扎似的疼……照道理是该马上去陶夫人那里的,她却有些懒怠立即动身。 秋薇看她在屋子里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眉头皱的紧紧的,知她心绪烦乱,便悄悄退到一边去。 静漪踱到窗边站下。 纱窗外树上的知了叫的不歇声儿,钻进耳中来搅的人头疼。 她静立良久,换过衣服出门去,下楼来恰好一顶小轿进了院子。紧跟着她下楼来的白狮先冲出门去,低低地呜呜做声。 月儿正在外头廊下,见状急忙把白狮拉住,回头望着静漪道:“老姑太太来了,少奶奶。” 静漪只看着随小轿来的是萝蕤堂的宋妈,轿子里乘坐的却不知究竟是谁,忙出来一边叫着姑奶奶,一边快步走下台阶,来到轿边。 宋妈屈膝行礼,回身将软轿竹帘一打,一只拐杖先杵在地上,狠狠地戳了戳。 静漪看到,忙上前去,叫道:“大姑奶奶。” 陶因泽颤巍巍地从软轿里出来,站稳了,乜斜静漪一眼,说:“刚睡起来?喝酒了?” 静漪搀了她,抬手抚了抚发热的面颊,说:“是呢,姑奶奶,晌午在外头吃饭,喝了两口葡萄酒。” 陶因泽哼了一声,一行慢慢走着,一行说:“出息!” 静漪微笑问道:“姑奶奶,这会儿还大日头的,您怎么就出来了?” “惦记着老大的眼,我过来看看,顺脚看一眼麒麟。这小子怎么样了?”陶因泽问道。 静漪忙说:“麟儿还在午睡,姑奶奶。大哥怎么样了?” “总算没瞎了。大夫替他拆了纱布,现在虽看不太清楚,慢慢恢复是会好的。”陶因泽听说麒麟儿睡着,便也不打算上去看他了。静漪扶着她就在后廊下藤椅上坐了。她行走这一路颇有些累,坐下来气喘吁吁。 静漪命人给她端上来茶点,坐在她身旁。陶因泽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却歪在藤椅上看着静漪。白狮就卧在静漪脚边。陶因泽看了看白狮,拿拐杖敲了敲它的头,说:“还有这惹事的小畜生……想当初老七从青海把它抱回来,我就稀罕,可老七说什么也不乐意让我养。那么跟他商议,还是给了他大哥……也不看看,老大出事之后,是怎么个心性。” 静漪从张妈手中接过一把扇子来,给陶因泽扇风。 “这么好的狗,还不是险些在他手上也送了命么。谭园里养个活物也不易。”陶因泽道。她看了看静漪,“今儿是你把符太太送回去的?” 静漪手中的扇子停在半空,看了陶因泽炯炯有神的眼。心里转着念头,姑奶奶可是身居深宅,这等大门上的小事儿是如何知道的……心一横,却垂了眼帘,低声道:“是,送她回去。还见到了符家二小姐。” ———————————————— 晚上九点左右还有一个“2”。:)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七) 陶因泽干枯的手拧着拐杖的龙头,忽然擎起来便敲了下静漪的额头。 吓的张妈和秋薇险些过来拦着,想着老姑太太必不是真下狠手要打人,就见静漪揉着自己的额头,轻声说:“姑奶奶,真打啊。” 陶因泽看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被揉的红了一块,撇嘴道:“皮痒。” 静漪望了她。 陶因泽布满核桃纹的面孔上,神色有些冷峻。这神色似曾相识。静漪又低了头。 “人家躲都躲不掉,你偏迎头撞上去,我倒要佩服你了。”陶因泽说着,靠在椅背上,眼望着前方,似专注地看着什么,又似乎完全没在意看到的东西。半晌静漪不言语,她便把拐杖戳了戳地面,敲打着,“换做我是符家太太,羞也要羞死的。” 静漪心中一凛。 转念一想,姑奶奶一语惊人,说的却实情。 “家业一大,出一两个不成材的不是奇事。谁家也保不齐会有。你许是瞧着姑奶奶这辈子就是一个人过来的,怎么做人还不分明,不够格儿说些教训人的话。再来,换我是符家太太,羞死之前,先把符氏羞死。哪里还劳动旁人?”陶因泽语气波澜不惊,“老话说的红颜祸水不假,娶妻求淑女更不假……想当年你和骧哥儿的婚事定下来,你才不过襁褓之中的婴孩。谁也不知道你日后会生成什么模样,看重的是你程家的家世,更是家教。要说好看,比你好看的我也见过。就是你们这几位姑奶奶,年轻时候也被人赞有倾城之貌,结果如何呢?那些都容易过去。” 静漪听她慢慢地说着话,依旧低头不语。姑奶奶秋茶褐的裙摆落在地面上,颜色沉的很。 “打我头一回在陶家门里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不服管的。我可也得提点你些个。不管这外头的世道怎么变,谁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甭管东洋的西洋的,陶家大门里该守的规矩一样也越不过去——要真越过去了,可也得知道后果。好的坏的,都得咽下去。”陶因泽这时候才端了茶碗,瞟静漪一眼,“你念了那么多年书,什么道理不懂?” “懂的,姑奶奶。”静漪轻声应着。 陶因泽抿了口热茶,曼声道:“知道府里那片大花园子为什么荒废么?” 静漪想想,摇头。 “影竹园里闹鬼。”陶因泽说着,看下静漪的脸色,见她并不害怕,便继续道:“说闹鬼是假的,这世上哪儿有鬼。闹鬼就是闹人祸。就是平常人或是因为害怕,或是因为避忌,都不乐意议论这些,闹鬼的说法儿让人都安生,何乐不为呢?你去逛过那大花园子嘛?” 静漪又摇头,道:“府里我没走到的地方也多。那花园,平常是有人看着的。我隐约记得,门上是要上锁的。” “我也许久没去逛了。便是去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比别处大一些,有些别处没有的景。几十年看下来,也成了平常。”陶因泽似乎在寻思那园子的好处,想了半晌,摇头道:“还是不去的好,荒的不成样子了吧。” “还好的。”静漪说。 “我听说也就是骏哥儿还愿意时常去园子里看看的……他这些年在园艺上也有涉猎。”陶因泽抬抬下巴,“你们这院子当初建的时候,他一日三两趟的过来,监督工匠。工匠请的都是好的,砖石木料更是最好的,一时不如他的意思,却是立即就返工的。这么看着,修的的确好。打从那年他伤了,性情变了好些。” 静漪不言语。 那旧花园子她也只进去过那一回。还记得那里的幽静,用大石块封着的井口也记得,想起来背上都发凉。 陶因泽看看她,接着说:“自来这家里坏了规矩的女人,都是悄没声息地不见了的。打我记事起,作恶的作怪的也听过也见过,宅子里牢房也去看过。你们祖父开始就甚少动用私刑,民?国了,那牢房就没死过人。主子犯了事,倒也不往那里头关。有点身份的就禁在影竹园。也有些个受不住的。受不住,就有投了井的、上了吊的、疯了的、傻了的……到这般田地,便不追究了。时候长了那地方让人瘆的慌……最近投在井里的也得小三十年了。那之后井就封了、园子也封了,偌大的花园,不经心经意地维护,很快也就荒在那里了。荒了也便荒了,如今家里人也少些,养着几个花园子也不过是养蝴蝶蜜蜂,谁有那个闲心闲情见天儿地逛园子呢,何况小一辈儿的,就一个麒麟儿,还整日缩在他爹娘身边儿,简直寸步不离。不像我们小时候,兄弟姐妹一大帮子,上人们也不大在意,看妈丫头地带上,在花园子里就玩起来。藏好了,找一天都找不到的时候也有。” 静漪点点头。 “院子里头原有一处百禽园,各色的鸟儿都有。我还想着你们那位二姑奶奶淘气,吃了酒去园子里,挨个儿的围栏都打开,闹的人满园子捉那飞禽走兽……也是她,最爱吃酒,吃醉了,还睡在鹿圃里过。说起来都是笑话。也是去的早,年纪轻轻,刚嫁了人没两年,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就走了。人走了不满百日,姑爷就续了弦。”陶因泽说着话,一碗茶喝了,叹口气,“等你到我这般年纪,这宅子每看一处,恐怕也都是些人影子、鬼影子。看着想着琢磨着,便事事都在心上。人心才能有多大?不累了命去才怪呢。索性有些事情,看着当没看,听着当没听。” 静漪点头。 陶因泽看看日头,说:“同你啰嗦了这么些,不过闲话,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吧……听说过两日那位法兰西大使两口子要来咱们家做客?” “是呢,姑奶奶。后日晚上。”静漪忙回答。 陶因泽笑一笑,说:“这什么大使不大使的倒不论,据说为了他们来做客,硬是把程老板留下来再来咱们家唱几出折子戏,我是高兴。” “大使夫人没来中国之前就爱京戏。到北平几年,闲了就去戏楼听戏的。母亲说,正愁不知如何能将客人招待好呢。正巧周老板和梅老板正在西安演出,特地让人请了来同程老板搭戏。姑奶奶您们可也正好过戏瘾,这三位在沪上合演的一出《虹霓关》,您们不是那日还说可惜不能去那么远看呢嘛?”静漪微笑着说。 陶因泽笑的眼眯起来,拐杖那龙头嘴里龙眼大小的明珠都滴溜溜跟着滚动起来。她轻轻哼了一声,不知又想到什么,顿了顿,才说:“可惜了……都这早晚了,我可得回了。” 她说着起身。静漪忙搀扶她,她仔细瞅了静漪一眼。 “姑奶奶?”静漪看她站的直直的。明媚阳光做了背景,眼前这个身影浓重,就仿佛被缩小了似的,更加瘦小起来,可分量丝毫不减。 “去吧。”陶因泽手中的拐杖敲着地面,摆手不让静漪搀扶,走了两步,“不知道有一日枪林弹雨要你闯,你是不是也有胆子闯过去。” 跟着她的仆妇看她要回去了,忙过来伺候着。 静漪还是搀着她,亲手打了轿帘,待把她安稳扶进轿中坐了,放轿帘时看着她,轻声说:“姑奶奶,我会守规矩的。” 她说完,将轿帘放了下来,吩咐道:“慢着些起轿。” 静漪看着这小小一顶轿子起来,轻巧地转过去,稳稳地往外走去。她还要去陶夫人那里,便趁这时候一齐出门,先送了陶因泽回萝蕤堂。 暑气溽热,静漪不得已也乘了轿。 她以为姑奶奶都会问起来她送符太太回去的事,陶夫人也许会问及。不想直到她离开,陶夫人非但没有提,更像是此事已然过去,并不值得放在心上一般,只问了陶骧什么时候回来。听说陶骧晚上回来用晚饭,便让她早些回去了。 回了房却听张妈说,刚刚七少爷让人来过电话,说是临时有事情,不能回来,让少奶奶别等他用晚饭。 静漪听了,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少奶奶?”张妈轻声叫她。 静漪回过神来,看张妈的样子有一点尴尬,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发愣,许是在她看来,是失望的样子,且表现的过于明显了。 她轻声说:“不回来用也罢了……是有什么事吗?” 张妈点头道:“说是蒲家二老爷请客,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事。” 静漪点点头。 “小姐,无瑕小姐给带来的东西还都堆在楼上呢,是不是翻检翻检?”秋薇这时候提醒静漪。 “好。”静漪点头,看看时候还早,这会儿闲着便也是闲着。问过麒麟儿醒了没有,张妈说还在睡,月儿守着呢。她算算时间,“睡也是睡的太多了些。” “说是睡着的,就是不太安稳。像是在怕什么。”张妈跟静漪说。 静漪正要上去看看,听了,问道:“怎么?” “隔不一会儿就要喊起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就是浑身哆嗦。少奶奶,大夫是说不要紧么?看着可有点怕人。”张妈说。 静漪点头,说:“不妨事。到底是受了惊吓,过阵子就好。” 麒麟儿夜里也是如此。她想着,身上的病好医治,若是心里的病,只好慢慢地等着了……她吩咐张妈预备吃的送上来,防着麒麟儿醒了喊饿。上得楼去,她先让秋薇去翻检那些无瑕送来的东西,自己回房去看麒麟儿。在门外便听见说话声,是月儿在说话:“麒麟少爷,喝点水吧?” 静漪便知道麒麟儿是睡醒了。她往前迈了两步,只听哗啦一声响,什么东西是被摜在了地上,屋子里一派寂静。她推门进去,便看到月儿蹲在地上捡那杯碟,麒麟儿坐在床上,气鼓鼓的,满脸通红,看到是她进来,愣了一愣,也没叫人。 “少奶奶。”月儿捡起杯碟来,起身退到一边去。 静漪若无其事一般,来到床边,先摸了摸麒麟儿的额头,问道:“麟儿睡醒了?睡的好么?” 麒麟儿额头上都是汗,柔软的头发贴在额上。静漪柔声细气地同他说话,他依旧是发着愣,没有回答静漪的问话。 静漪弯身,近一些看着麒麟儿黑黑的瞳,问:“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做了噩梦?” 麒麟儿盯着她的面孔,盯了好一会儿,猝然就“哇”的一声哭出来,搂着她的脖子大叫:“小婶婶,我爹爹死了!” “麒麟少爷!”月儿失声叫道。她随即捂住嘴。 “我梦见爹爹死了!他死了……”麒麟儿大声说。 静漪被他箍住颈子,险些喘不过气来。听着麒麟儿这么说,忙拍抚着他的背,安慰道:“做梦呢,麟儿,那是做梦呢……太姑奶奶刚刚还来看麟儿,她就从你爹爹那里来的,说他好多了……” 麒麟儿听着静漪解释,仍大哭不止。 静漪怎么说,他都不肯松开胳膊,只是哭闹。她简直束手无策,只得背起他来,一边哄着,一边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等他平静下来。 月儿看她粉白的脸渐渐都红了,额上也见了汗,想过来帮忙,她摇头表示不用。 麒麟儿渐渐哭的弱了些,抽抽噎噎的,伏在静漪背上。 “麟儿?”静漪站下,轻声叫他。 “爹爹被娘……被娘……娘拿着枪要杀了爹爹……”麒麟儿喃喃地道。 静漪站在风扇下。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被凉风吹着,冷飕飕的风周身旋转。 她回头看了麒麟,轻声说:“麟儿,是做梦呢……” “不是做梦。”麒麟儿箍的静漪更紧些,小身子都在颤抖,“不是做梦……他们以为我睡了……我没睡,我都知道……” 静漪看了眼月儿,说:“月儿,上去帮帮秋薇。怎么这半晌都翻检不完那些东西。” 月儿应声出去了,静漪将麒麟儿放在贵妃榻上,转身去给他倒了杯水。 麒麟儿哭了这半晌,也渴了,大口地喝着水。抬眼看着静漪专注地望着自己,他大眼睛一眨,顿时又要哭。 静漪给他擦着眼泪和鼻涕。他的小脸儿糊成一团,哭的眼泡都红肿着,瞅着让人从心里往外的疼。她越不忍,越要说:“麟儿再哭,七叔回来,要嫌你像姑娘了。” 麒麟儿低头。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落在杯子里。 “爹爹让娘滚……娘说带着我一起走,不然就一起死在这里……爹爹、爹爹……娘开的枪。小婶婶,我怕!爹爹和娘都在哪里?你们骗我是不是,他们不说病了,是死了……”麒麟儿扔了杯子,跳下贵妃榻来,便要往外跑。 静漪一把拉住他,叫道:“麟儿不要乱跑。” 麒麟儿到底是个男孩子,狠劲儿使出来,又很突然,静漪一把拉住了他的小胳膊,人却也被他的蛮劲儿带倒。两人一起倒在地上,静漪还是死死攥着麒麟儿的胳膊。 “你要去哪儿?”静漪只觉得瞬间血气上涌,简直要抓住这孩子打一顿了。 “我要见我爹爹,我要见我娘!”麒麟儿跺着小脚,猛甩着胳膊。 “现在不行……麟儿!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静漪大声喝道。 麒麟儿愣住。 静漪从不曾对他这么大声,他一时吓住。也只是一瞬,他猛推静漪,叫着“我不要你管、我要去找爹爹”,趁着静漪吃痛,甩开她便跑出去了。静漪忙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他往外跑。 “麟儿,慢些,仔细跌了!”静漪追出去。麒麟儿连鞋子都没穿,跑的却快。静漪怕他受伤,也顾不得什么,急忙地追着他。“麟儿!” 她追上麒麟,把他揽在怀里。麒麟儿跺着脚,尖叫着,不肯就范。 静漪没有多少对付孩子的经验,这样蛮横的麒麟儿她也从未见识过,不由得心里发慌起来。可就这么让他跑出去,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 “麟儿,你听我说。”她好容易将麒麟儿小身子定住,“小婶没骗你,爹爹和娘都病着。你这么闹,爹爹和娘知道了,着急上火,恢复的自然更慢。” “我不!我就要去!我就是要去!你不让我见他们,你坏……”麒麟儿一番挣扎,喘着粗气,黑黑的瞳仁闪着光——静漪看着他的眼,忽觉得这双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与符黎贞是那么的相似……她怔了下,手便一松。麒麟儿顿觉她放松了掌握,猛的将她一推。 两人正在楼梯口处,静漪冷不防被推这一把,心里一个念头不好,下意识待要去抓住栏杆,已经来不及。她失去平衡的身子顺着楼梯便滚了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亲耐滴们: 一更五千,补昨儿的加今儿的。抱歉这两天更新不稳定。明早更新。各位晚安。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八) 额头狠狠地撞在转角处的栏杆上,疼的她顿时发起昏来,身子也撑不住倒下去。 脚下踢着了什么,只听噗噗噗的响声越来越远,紧接着便是瓷器摔碎的声响。随着这声脆响和惊呼,楼梯被踏的咚咚咚作响,还有狗叫……静漪面颊贴在地毯上的一瞬,心里还明白,刚刚一定是把这转角处的大插瓶给碰倒了——那可是一对极好的瓶子,不知是碎了一只还是一对……她一念未已,眼前一阵黑,身子软倒在地上。 麒麟儿眼见着静漪摔下去,歪在角落里动不了了。他惊恐之下,呆了片刻才尖叫起来:“小婶婶!” 他边叫静漪边喊着“月儿姐姐秋薇姐姐张婆婆快来”,往下跑时,见大惊失色的张妈已经跑上来,什么也顾不得,先扶了静漪喊她:“少奶奶?少奶奶!” “小婶婶!”麒麟儿扑上来,扯着静漪的衣袖,一腔哭音。 张妈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麒麟儿,心里一着急上下地找人,回身只看到走到楼梯半腰的福顺,正犹豫着上不上来,先大声喊起来:“秋薇!月儿!来人……来人!” 秋薇和月儿在楼上早听到嘈杂之声,出来时张妈有些凄厉的喊声让人胆战心惊,两人慌忙跑下来。秋薇看清楚,顿时脸色一变,明明心已经慌的不得了,还勉强镇定着,待来到近前也不敢乱动静漪,跪在一旁看着她扭着身子很痛苦的模样,叫道:“小姐……好好儿的你怎么会跌下来的……” 静漪这一跤跌的太狠,眼前不停有金星闪烁。明明能听到秋薇和张妈在问她话、麒麟儿在一旁抽噎着叫她,她就是说不出话来。也有好一会儿,才觉得摔到的地方开始钻心的疼痛……这一疼才让她“啊”的一声缓过一口气来。 张妈看她终于出声,松口气似的直念佛:“阿弥陀佛,少奶奶您可吓死我了……先别急着挪动、缓一缓再说……” “小姐,哪儿疼的厉害么?会不会摔折了骨头……”秋薇看看静漪的腿脚、身上脸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她也不敢乱动,只轻轻碰触着静漪的身子,“小姐?小姐你能说话么?” 静漪额上腕上都疼的凶,秋薇的追问让她顿时烦躁。她咬紧牙关忍着疼,想快些起来,转头间看到站在秋薇身后揉着眼睛的麒麟儿——这会儿倒是不哭闹了,显然吓的不轻。她想对他笑一笑,半边身子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让她的笑容都有些怪,只好吸着凉气,半晌才说:“还好。” 她虽说着还好,脸却煞白。 张妈和秋薇一行张罗着要搀扶静漪起来,一行预备让人去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那么麻烦……”静漪吸着凉气,额上冷汗直冒。看着麒麟儿同样小脸儿煞白,想摸摸他的额头,根本抬不起手臂来。她手抚上肩膀,心知有点不妙。 “你们别轻举妄动。七少奶奶是肩膀脱臼了。”站在楼梯中央的福顺此时开了口。 他声音低沉,站的也远,一出声,卫士一般的白狮对着他低吠一声,他也不敢乱动。站在那里,见静漪看向自己,他闭了嘴。 “少奶奶?”张妈看着静漪,塌下去的肩膀软软地布条似的贴着身子不动,脸上更是冷汗直流,显然已经痛的很。她着急,秋薇更着急,几个人呆了脸对着还在尽力保持镇定的静漪。 静漪点点头,示意张妈扶她一扶,就地坐端正了,看了福顺问道:“大少爷让你过来的?他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福顺点头,道:“大少爷让问七少爷和七少奶奶好,这几日麒麟少爷在您这里,让您费心了。大少爷说他好多了,麒麟少爷总麻烦七少爷和七少奶奶到底不好,还是由他亲自照顾。大少爷让小的来接了麒麟少爷回去。” 秋薇给静漪按了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静漪见福顺看向自己的时候,神色间比往常和缓而又多了两分小心翼翼的关切,便说:“福顺,你这就带麟儿过去。现在时候还早,夜里睡觉前可得把他送回来……麟儿?”她转脸看着麒麟儿。 麒麟儿紧抿着小嘴。薄薄的嘴唇成了一条细线。他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动。 静漪笑笑,问:“还不快去?刚刚不是闹着要见爹爹?” 麒麟儿瞬间脸又红了,指着福顺说:“福顺叔会武功、会治病的!” 静漪看向福顺,福顺点头道:“会一点跌打损伤。略知皮毛,不敢替少奶奶您治。” 静漪用没受伤的左手将麒麟儿推了一把,让他去找福顺,“大夫马上来。你带麟儿快去吧。记得按时送他回来,同大少爷讲。再替我问候大少爷。” 福顺起初是怔了怔,但他看着麒麟儿一步一回头地望着静漪,静漪只管温和地目送麒麟儿,顿时明白七少奶奶是不想让麒麟少爷看着她受罪的样子,心下感激,于是忙抱起麒麟儿,对静漪深鞠一躬,匆匆离去了。 “白狮!”静漪喝止要追上去的白狮。 福顺抱着麒麟儿一出门,静漪几乎虚脱,汗如雨下。 秋薇在她身旁扶着她,她索性也不动换了,坐在那儿等着大夫来。还好大夫来的快,没一盏茶的工夫,今日在陶府当值的赵大夫便来了。还好静漪伤的并不重,赵大夫检查之后,三下五除二利落地替她正骨复位,疼痛顿时减轻好些……待送走了大夫,时候已经不早了。 静漪的右半边肩膀打上了绷带护着,行动有些不便,在房中歇息着,晚饭时候过了,也只吃了几口粥而已。等到福顺把麒麟儿送回来,她看着这回变的乖乖听话的麒麟儿自动爬上床去、立即闭上眼睛预备睡觉,不禁又觉得好笑。 秋薇看她这样,忍不住叹气。 静漪看看时间。 夜深了,陶骧却还没有回来。 —————————————— 晚上九点左右再更一个。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九) 她闻闻自己身上这一身药味,皱眉。秋薇晓得她心思,轻声说:“忍一忍吧,才刚敷了药。总要忍过这几天去。大夫不也说了,要小心些护着。” 静漪点点头。 她靠在长椅上,看秋薇坐在脚凳上给麒麟儿的衣服上钉着扣子。大约是先前闹腾的时候扯落的。应该是符氏的手艺,麒麟一年四季的衣服她从不假手他人……她扯了一只袖子在手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麒麟儿。 秋薇边缝边说:“瞧这针脚细密的……对了,小姐,那围巾您可又好几日没动了。” 静漪皱眉,松了手,轻轻抚着肩膀,懒懒地说:“那个嘛……” 一时兴起跟秋薇学着织起来,不过才刚开了头。 秋薇她们都说白色或红色的围巾陶骧戴着会好看,因为他原本就白皙。可她觉得黑色才衬他。到底拿了一团黑色的毛线。只是不知她这样懒,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织成那么长的一条围巾给他……线团和竹针她都藏在衣橱里,不想让他看见。 不知为何她会觉得难为情。 做这些她真的不擅长…… “那个对小姐来说,是有点难。可好歹开了头,总要……今年冬天姑爷总是能用的上的吧?离天冷还早着呢……”秋薇低着头,咬断丝线。抬眼见静漪瞪着自己,眨眨眼,轻声说:“瞧您,刚刚起了头,这又伤了……再拿起来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静漪伸了伸腿,肩膀处隐隐作痛,敷的药让伤处热乎乎的。秋薇见她有点不自在,回身给她捶着腿。她看着静漪红肿的额头,心疼不已。刚刚说笑话也只是想转一下她的精神,见她心不在焉,轻声问道:“小姐头还疼么?磕的那一下可不轻。赵大夫还问您有没有什么别的症状,您说没有,我瞅着这会儿您这样子,赶明儿赵大夫来复诊,您可得给他好好瞧瞧了,别落下什么别的毛病……小姐?” 静漪摇摇头。抬手摸摸额头上那个包,红肿疼痛。头也确实有点昏昏的,不过并不太难受。反而是心里,别扭的很。 她斜靠在椅背上,转眼望着麒麟儿,轻声说:“等你把手上的活儿做完了,给麟儿织一件毛线衣。他白净,那日我头回见他,他穿着宝蓝色的小袍子,可好看了……” 秋薇也回头,低声对静漪道:“珂儿姐姐来时,说大少爷同太太也说了,要接麒麟少爷回去。” “只这两日在咱们这罢了。大少爷也是记挂麟儿。珂儿还说什么了?”静漪问。她借口沐浴,没下去露面。 “没有。照小姐的吩咐,旁的什么都没说。”秋薇摇头。 张妈敲门进来,给静漪送药。 静漪接过药丸来就苦了脸,说:“还有汤药么?一日单吃药也闹不清。” 张妈担心地说:“有,月儿晚点端上来。还有安神的汤药,一并端上来……还有,少奶奶受了伤,是不是同老太太和太太说一说,这两日便不要出去了?瞧您还是得帮着筹备宴会。”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小伤。”静漪拿了药丸,“只可惜了那只大插瓶……平日放在那里,并不觉什么,碎了才可惜。另一个呢?” 张妈把清水往静漪面前送了送,轻声道:“碎瓷片都收了,怕有碎渣,一并连地毯也换了。另一个还在远处,您要瞧着碍眼,回头另换一对搁着。碎碎平安,少奶奶,您别往心里去。” 静漪点点头,仍瞅着手中这颗大药丸,皱眉。 “小婶婶怕苦。”床上的麒麟儿忽然说话了。 静漪等人转头看他,他把薄被裹在身上,只露出头脸来,对着静漪眨眼睛,那样子,分明一直在装睡。 “才没有怕苦。”静漪嘴硬,不愿意在孩子面前露怯,可这药丸这么大颗,实在难以下咽。 “小姐,我来吧。”秋薇去洗了手回来,要给静漪把药丸掰碎。从小时候起静漪吃药便是这样的,只不过那时候是她的母亲来。“小姐还是这么着,麒麟少爷都笑话您了。” 麒麟儿裹着薄被从床上跳下来,跑过来,仰脸看着静漪。静漪被他这么瞅着,哪里还好意思让秋薇伺候着,大颗药丸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匆匆用清水送服。药苦的很,吃下去真正心头五味杂陈……当着麒麟儿的面,她少不得也得作出个好样子来。可是麒麟儿偏偏眨着大眼睛,一副了然的样子,对她吐吐舌,做了个鬼脸儿。 静漪看他如此,才又觉得心安些。她让麒麟儿回去躺好了,听他问道:“小婶婶,七叔什么时候回来?” “七叔啊……还要晚些时候呢。麟儿先睡吧,睡醒了就看到七叔了。”静漪微笑着说。 麒麟儿睡不着,静漪便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他睡着,她才长出一口气。 看了他的睡容一会儿,静漪起身,让秋薇守着麒麟儿,“我出去透口气。” 下楼时果然看到那只粉彩大插瓶孤零零地立在楼梯转角处。她脚步略停了停,细看着插瓶上的花纹,比往日更觉得细腻美丽……她手指划过瓶身上的彩蝶,慢慢转身下楼。白狮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下得楼来回头望着白狮,皱眉。 这家伙从她跌了跤,简直是寸步不离。 她在琴凳上坐下来,白狮也便卧在了她脚边。 她抬眼看着钢琴上放着的那一大瓶栀子花。此时离的如此近,栀子花香浓浓的……她扶起琴盖来,左手按上去,咚的一声脆响。 她轻轻按着琴键,一个,两个……她也怕夜深了,惊动了什么,细巧的手指只是轻触琴键。 白狮忽然爬起来,她惊醒,意识到什么,转脸看时,果然看到陶骧站在客厅里,正瞅着她呢。白狮扑过去,将他扑的身子一晃。静漪看着他抚弄着白狮的大头。显然,他醉了。 ———————— 亲耐滴大家: 抱歉第二更晚了。周六周日都是晚上八点左右更新。祝周末愉快,晚安。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 静漪没有立即起身。 白狮在陶骧面前四爪朝天、憨态可掬。陶骧弯身拍了拍它。它似乎仍不满足,翻身咬着陶骧的长靴。陶骧看着白狮撒欢。 图虎翼替陶骧拿着随身的东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张妈出来,发现陶骧醉了,问少爷要不要什 陶骧低声道:“不用了。晚了,下去歇着吧。”他说着对图虎翼也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图虎翼将手上的东西都交给张妈拿去收着,自己敬个礼退出去,关好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和白狮,安静的也只有落地钟那钟摆嘀嗒声。 陶骧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了静漪。 “过来。”他伸手,声音沉沉的。 隔了老远,静漪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她听到轻细的脚步声,是张妈和月儿下来了。她仍坐在琴凳上,望着她们俩下来后站在自己面前,等着她示下。 “下去吧。”静漪轻声说。 与此同时,她听到陶骧在叫她:“静漪!” 月儿往后退了小半步,张妈有些担心地看着静漪,轻声说:“少奶奶,要不要……” 静漪摇头,说:“去吧。” 陶骧是醉了,却远未醉到糊里糊涂而不能自已。 张妈带着月儿走了,一盏灯都没有关。大厅里亮堂堂的。 静漪仍坐在琴凳上,眼波在四周一荡,定在陶骧身上。他坐在那里定定地瞅着她、等着她……她放下琴盖。 总觉得手指上是沾了点灰尘,她忍不住擦了又擦。 陶骧的目光随着静漪的走近慢慢上移——她好像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距离,才来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两步处站下,静静地望着他,隔着她那亮晶晶的镜片……他伸手,低声道:“过来。” 静漪没动,说:“你醉了,去歇着吧……” 陶骧眉一抬,问:“不是在等我回来么?” 她没动,他干脆一探身,将她拉过来,坐在他膝上。顺手摘了她的眼镜,丢在一旁。 静漪甩了下头发,一头小发卷儿飞起来。 她虽没出声,陶骧还是觉察她异样。他身子往后一靠,手扶了她半边肩膀,一攥,眉头便皱了起来。上下地打量着她,想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别处不妥当。但她除了看上去有点倦意,并没有什么。 “怎么受伤的?”他问着,手指探向她颈下。被静漪立即按住了手,“嗯?跟着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他猛然间声线抬高,脸色也变了。 眼见他就要叫人来,静漪忙掩了他的唇。 “没什么,就是不留神摔了一跤,伤到肩膀。大夫已经来瞧过了。说不要紧的。”静漪轻声说。陶骧尽管醉了,反应却不慢。此刻看着她,更是一丝都不曾放松。一副休想有事情能瞒过去的架势,真让人喘不过气来……静漪忽的被这忽然钻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愣愣地瞅着陶骧……他还是常常会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陶骧沉默。手被她按在她胸口,随着她呼吸,她身子的震颤都传到他手心处……他反手握了她的手,将她一拉,靠进他怀里来,轻轻地拥着,问:“怎么那么不小心?” 他轻轻抚着她受伤的肩膀,薄薄的绸衫下,绷带的印记清晰可见。她身上有药味。这么紧地贴着彼此的身子,他们身上的味道都混在了一起……静漪轻轻吸着鼻子,脸一侧,靠在陶骧肩上。 肩章硬邦邦的,银星贴着她的腮。 “嗯?”他问。 有好久,她既不出声,也不动。 陶骧身上浓浓的酒意,简直让她也觉得是喝了好些酒似的……她低声道:“没关系的,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不是很久都没醉过了么……” 他仗着酒量好,时常豪饮。可他向来极有节制,总归是防着万一有军情,能够随时做决策。 可这个时候,他居然喝了这么多酒……她却没勇气去看他的眼睛。 出了这么多事,他的心情不会好,她当然知道。 “静漪,”陶骧叫她。 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肩膀处,热乎乎也湿乎乎的。 “你醉的厉害了,牧之。”她轻声说。醉的这么厉害,话也多起来了。他从来话少,多说几句,其实也好;但她也有点怕,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来……“晚点儿再说吧。” “我没醉。今天席上的酒,你想不出究竟有多少杯,是为了你喝的。”陶骧说。 “为我?”静漪问。似乎现在醉的是她,她有点迷糊。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药的缘故,还是因为她这样同他在一处。 “人人都说,我少年得志,文韬武略,算都有一点。但这还不足称羡。难得的是始终运气好的很,尤其最有福气的是,娶了个好太太……才貌双全,温柔贤惠。”陶骧一样样地说着。 他每说一句话,她便觉得脸上热一分。 这些话,陶骧不喝酒的时候,大约不会说出来的…… 他停了一会儿,扳过她身子,让她看了自己。他的脸膛红红的,颈子也红,仿佛涂了一层胭脂,那胭脂色蔓延到眼中去。于是他看着她的眼,也红着……有种热烈的让人害怕的眼神,炭火似的红莹莹的似乎能灼伤了她。见她只是瞅着自己,他的手顺着她的面庞,轻柔地移下来,点在她心口处,轻轻一触。 静漪身子一僵,看着陶骧。 陶骧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有些事,只有我自己知道。” “知道什么?”静漪喉咙有点干涩。 “我终于得到你……”他的唇碰到她的,低喃一般。人是醉意朦胧的,话却清清楚楚。静漪身子颤着,在他怀里。他牢牢地将她抱住。“终于。” 任他在她耳边低喃,静漪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只是不动。 他在醉中,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轻轻抚着她的肩膀,道:“你总是对我不能放心的。” “牧之,”静漪坐直了。长久地伏在他身边,她仍会觉得累。肌骨在一寸寸地酥软、酸痛,“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去睡吧,很晚了。” 他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低声道:“真想就这么不动。” 他觉得腿上一轻,知她已经起身了,想伸手拉住她,却只来得及碰到她的衣襟,从手指到心头,酥酥麻麻的一阵子……他半晌不动,她来催促。 他顺着她的意思,一同上楼去。她走在他身后,将灯一盏盏关掉。 只有开关“啪、啪”的声响随着他们俩缓缓的脚步声往楼上去,黑暗吞噬了他们的影子…… 秋薇听见外面的响动,开门出来。静漪让秋薇去给陶骧倒水,轻声说:“进去看看麟儿?” 陶骧进了房,麒麟儿睡沉了。 他看了一会儿,想将麒麟儿抱起来,静漪见了忙阻止他,他却说:“这是我的床。” 静漪怔了下,低声道:“去那边睡,别弄醒麟儿……好容易安稳下来。今儿晚上折腾的够了。” 陶骧摸摸麒麟儿的额头,问:“闹的凶么?” 静漪说:“只是想见大哥和大嫂。” 陶骧起了身,没言声。 静漪看他走开,到桌边,伸手便去拿桌上的瓷碗,问都没问,便喝了下去。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她要喝的药,呀了一声。秋薇恰好端了水进门来,见陶骧也皱了眉,看着自己手中的空碗、说着“这不是酸梅汤呀”……秋薇忍着笑,看看静漪,过来把清水送到陶骧手边,说:“姑爷请喝水。” 陶骧正渴着,又喝了碗清水。 静漪催他去洗澡,他醉意朦胧的,单脱靴子就脱了好半晌。静漪耐着性子,等着他进浴室去。 “小姐,药都凉了。我拿去热一下,您喝了也好休息。大夫且说要您好好儿歇着呢。”秋薇说着,看看她面色,“您也跟姑爷怄了好几日了……姑爷回来了,就别怄气了。小姐?怎么了?” 静漪摇头。她把凉了的汤药喝下去,打发秋薇去休息。 秋薇看她是懒怠说话的模样,也看不出是不是心绪不佳。她把床帐子放下来,又把南边榻上的铺盖铺好了。临走前还问了静漪,是不是把外面的床也铺好?静漪说不必。秋薇便笑了笑。 秋薇出去了,静漪在屋子当间站了半晌。浴室里安安静静的,她敲门进去,却发现陶骧靠在长椅上,已经睡着了……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歪着身子,一双长腿垂在椅下,手中还拿着刚刚脱下来的衬衫,显然还没去洗澡,便已经困极。 静漪走过去,轻声叫他:“牧之……牧之?” ———————————— 今日更毕。谢谢阅读。晚安。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一) 陶骧没有反应。 静漪看他面色,平和温润,红扑扑的,一身的酒气……心知此时是不容易把他叫醒的了。看他睡的如此香甜,她禁不住伸手摸他的脸。须根短而坚硬,刺着她的指肚;面颊滚烫……她鼻尖冒着酸气,他的面容在她眼中模糊了片刻。 她蹲下身,有点费力地单手将他的腿扶上去,让他躺的舒服些。 陶骧睡的更沉了。也不止是喝多了酒,恐怕还因为她的那碗安神汤药。照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能醒了……她握着他的手腕。 他的脉搏平缓而有力,没有什么异常。 她略放心些,忽的想到什么,心砰砰跳的剧烈起来。她急忙按住胸口。 胸口有一点灼热,她用力地按着,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那灼热一点点往深处去…… 她给他盖上薄被,看着他的睡容,轻轻地说:“牧之,我去去就回的。” 她起身出去,又看了他一眼,才开门出了浴室。轻手轻脚地去床边看了下同样熟睡的麒麟儿,见他睡相安稳的很。正要离开,却听麒麟儿低低地叫了声“娘”……她定定神,确定麒麟儿只是说梦话,才合拢床帐。 出了卧室她直奔楼上。看了看仍然堆放在那里的东西。有几个箱子大开着,收拾了一半的样子。这些都是无瑕带来给她的。匆匆一瞥,她也看不出都是些什么,只知道一定是吃穿用都有——距离她最近的是很显眼的一堆雅灰色的纸盒子,盒上印着细小的金字,看得出来是索家专用的徽记,应该是三嫂索雁临的手笔——她也没有多看,进了自己的小书房。拉开书桌上的台灯,拧开自来水笔,在信笺上写了一行字,折好信笺。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找出其中一把,开了书桌上的抽屉。那只信匣就安放在抽屉中。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果断拿起信匣来,用手帕一包,塞到她的手袋中去。 下楼的时候她很小心地不要弄出声响来。 白狮跟着她,她只拍拍它的头。下得楼来,她借着外面的光,摸索着找到被陶骧丢在沙发上的眼镜戴上。她轻手轻脚地做着这些,白狮就在她身边。 担心白狮会一直跟着她,她就想办法赶它走。可是白狮膏药似的粘着她,又不能开口呼喝,真让她着急。 “小姐?”低低的叫声,在她身后响起来。 静漪冷不丁被秋薇叫她,心脏猛缩,回头便看到秋薇,说:“鬼丫头,吓我这一跳。正要去找你。” 看秋薇的样子,连衣服都没换,走近了,问她:“小姐你要什么……是去哪儿?” 静漪见状,也不瞒她,况且原本就是要交待她的,说:“我去后花园。很快回来的,别惊动其他人。若有人问,就说我睡不着,出去走走的。” “小姐,这谎可圆不来哦。大晚上的,哪儿有少奶奶独个儿逛花园子的?”秋薇怔了下,问:“再说,去后花园做什么?难道……” 她望着静漪。静漪一身皂色的衬衫长裤,平跟漆皮鞋,一顶黑色的蕾丝边亚麻软帽,将她的发卷儿藏的严……整个人仿佛一个黑色的影子,随时可以躲进暗处去。她立即明白过来,叹口气道:“小姐,你又要闯祸了……” “明着送不进去,暗着总要试一试吧。”静漪轻声说。她指指楼上,“麒麟儿睡的好好儿的,醒过来不见人不知会不会怕,我去去也就回了……你留神着些,有动静,再叫张妈。” “姑爷呢?”秋薇问道。 “睡着呢。”静漪说,“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的。” “小姐你能不能不去?”秋薇苦着脸,“旁人还不论,姑爷知道了,一定是要生气的。好好儿的,别跟姑爷那儿总生些枝节成不成?” 静漪微微皱眉。 秋薇见她不快,咬了唇,可也几步过来,挡在静漪身前,背着门。 静漪出不去,低头摸摸白狮的大头,说:“你是成心看我答应了人的事儿,办不到?” “您就不该答应。”秋薇口快,立即说。 静漪轻声说:“我也知道不该答应……不答应都答应了。再说,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秋薇呆了下,说:“我的小姐呀!” 静漪瞥了眼落地钟,马上便十一点钟了。她心里着急,皱眉道:“让开不让开?你要造反么?” 秋薇撅着嘴,跺跺脚道:“小姐你还说我造反,这要给姑爷知道,怕不说你造反呢……小姐!” 静漪伸手扯了秋薇的长辫子,低声道:“让开。” “哎哟!”秋薇叫起来,又捂住嘴。 静漪松了手,静立片刻,才说:“在你眼里,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是吧?我还能做什么呢?” “小姐……”秋薇看着她。 静漪转开脸,黑洞洞的大厅里,寂静,空旷。 “他也未必不想有人帮这个忙的,秋薇。”她低声说。 “小姐,我不是……”秋薇从她声音里听出不对来,有些发慌。“可是后花园那么大,你知道该去哪里?这深夜里,万一有点儿不妥当,小姐,我头一个该死!” “胡说。”静漪低斥。 主仆二人僵持间,白狮忽的站起来,看到它这样,她们俩安静下来,同时转头看餐厅方向。 秋薇低声叫道:“张妈?” 静漪回了身,果然看到张妈。 “少奶奶?”张妈也没有开灯,过来,“少奶奶还没歇着?” 静漪沉默片刻,将实情告诉了张妈。 秋薇满以为张妈一定是要帮忙拦着静漪的,不想张妈沉默良久,说:“那地方我再熟悉不过了。我陪少奶奶走一趟。秋薇,你叫醒月儿,楼上楼下都看着些的。少爷和麒麟少爷备不住醒了有什么吩咐的。” 静漪也没想到张妈会这么痛快,一时有些发怔,但是能有人陪她去,她当然心里更踏实些,只是嘱咐秋薇道:“万一姑爷醒了,问起来,就说我睡不着,去散散步,有张妈陪着的。” 秋薇眼见自己是阻止不了的了,只好送她们出门。张妈索性拿了绳子牵了白狮一同出门。静漪还不想,张妈轻声说:“万一人问起来,推给它。反正它又不会说人话。” 琅园大门在背后关好,静漪接着门前的灯光看着镇定自若的张妈,笑了笑,两人牵着白狮一同往花园去了。 ———————————————— 亲耐滴大家: 今日更毕,谢谢阅读。明早更新。各位晚安。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二) 有张妈给带路,静漪没多久便觉察了好处。较之她预想的路线,张妈选的不但更近便,而且总能恰好避开巡夜的家丁和打更的更夫而不被发现。静漪不出声,白狮也像是明白什么,走起来毫无动静,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黑漆漆的胡同里。 “少奶奶,进了园子莫怕。”张妈引着静漪走进后花园时,低声道。 “我不怕的。”静漪说。 张妈挑高些手中的灯笼,见静漪的确面无惧色,点点头。 后花园里花木葱茏茂密,灯笼的光只能照亮面前这一点,如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听着夏虫鸣叫,蛙声阵阵,连她们自己的脚步声都被掩藏了,静漪甚少在夜晚出行,走到此处,竟觉新奇。她仰头望了望天空——头顶大树枝叶繁密,遮的天幕星点不见;待走出这段小路,满天星斗出现在视野中,端的是美的让人惊叹……静漪果然赞了句美丽。 张妈也仰头看看,却没出声。 前方忽然有亮光,伴着脚步声一齐出现,张妈扯了扯静漪的衣襟,轻声道:“少奶奶,恐怕是守卫。” 白狮先低低呜咽。 静漪摸着它的大头,低声喝止。 “什么人?”对方高声,很是警惕。 “七少奶奶在此。我是少奶奶跟前儿的张妈。前面是哪位?”张妈往前两步,牵着白狮,挡在了静漪身前。 对方听了,立即答道:“是护院四小队的马青龙。七少奶奶在这?”这马青龙显见是吃惊不小。听他报上姓名,紧接着便吩咐手底下的人都站下后退几步。再听得张妈重复一遍七少奶奶在,忙说:“小的马青龙,给七少奶奶请安。” “原来是马队长。马队长和各位辛苦。”张妈说着,略一转脸,用马青龙也听得到的声量对静漪道:“七少奶奶,是护院的四小队马队长。时常要负责咱们这一处安全的。” 黑影中马青龙和手下一排灯笼亮着,也不敢借着光看张妈身后的人——于礼数上合,何况张妈身边这只威名远扬的雪獒,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们,也许一个不留神哪儿不合适了便发了威——他带着人遥遥行礼,道:“不知道七少奶奶在此,还请七少奶奶赎罪。” “免礼。”静漪的声音清脆短促,并没有多说一个字。见马青龙并没有让人立即让开道路,便知道他尚有疑虑,于是等着马青龙的下文。 只见马青龙不卑不亢,继续道:“时候不早,此处幽暗,地形复杂,恐有意外。七少奶奶不如早些回转……” “马队长。”张妈和缓开口,带着一丝笑意。马青龙顿住。“马队长,七少奶奶散步散到何时、到何处,不劳马队长费心。不过附近走走,马队长任务在身,只管去吧。” 马青龙听张妈这一番话,分明是代七少奶奶发的,踌躇片刻,挥手让手下背转身去,让开了道路,自己再施礼道:“七少奶奶请便。” 张妈在前,静漪在后,缓步经过他们身边。 走的远了些,静漪问道:“他们走了?” 张妈回头看一眼,倒:“没有。” 那一排灯笼仍在原地不动,似乎是在等候命令。静漪叹道:“他们也是职责所在,随他们去。” “怕是马上就要去报告的……打从琅园出来,遇到好几支巡夜的队伍。往日并不见有这么多。”张妈低声道。 静漪点点头。后花园这荒废了的所在,甫一进门便遇到巡夜的,可见这两日家中戒备之森严。这固然是因了过两日大使夫妇便要来府上做客,一定要保证安全,也未必不是因为后花园里关着的那位……看这样子,影竹园的守卫恐怕也少不了。 静漪轻声道:“张妈,咱们去影竹园。” “我知道的,少奶奶。”张妈道。 她带着静漪快步走着,左转右转,总是在遇到一个路口是毫不犹豫地转向。静漪越来越觉得自己带着张妈来是对的。如果是她自己,靠着记忆中的那点印记,恐怕没有这么快到——她听见竹叶沙沙的声响,张妈立即就说到了。 一站下,静漪打量下前方。她尚未见过影竹园正门的样子,原来是密密实实的竹门。两边高大竹篱笆,也很结实。门楼都是竹制的,悬着的两盏灯笼,却黑乎乎的,并不见光亮——静漪没有看到守卫,甚是意外,不禁咦了一声。张妈听见,低声道:“少奶奶,把门的在里面呢。” 静漪点着头,正要上前去,张妈拦着她。她便看着张妈牵了白狮,走到竹门前,向里一望,拍了拍门上的门环。声音不大,又很和缓,三声之后,便听见里面有人问是谁。那声音极为沙哑,浓重的西北腔,听起来十分的怪异。静漪立即觉得不舒服,少不得忍着。张妈听到立即说:“白老婆子,我是彩橘。” 竹门并没有开,隔了门缝,那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彩橘,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张妈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七少奶奶来了,有事要见大少奶奶。” “太太有话,没有她的准许,任何人不能见大少奶奶。”白婆子说。 静漪走上前,张妈便说:“白婆子,你听我说……”她声音压低了,和白婆子叽里咕噜半晌,静漪在一旁听是听的见,竟一句听不懂。正在疑惑间,就听竹门喀拉拉地响起来,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隙,仅仅容一人通过。张妈便请静漪先进去,自己随后牵着白狮跟上。 竹门一关,静漪看着面前这个个子高且壮的黑衣妇人,只露了面孔在外,黑色头巾包裹的严实。她看看张妈,张妈却并不介绍这是谁,只是催着她快往里走。这黑衣妇人却没有跟上来,而是在门边站着,背转身去朝外面看了看。 静漪和张妈一道在竹林间穿行。竹林密,出了一点月光和灯笼,四周围的光都投不进来。于是越走,静漪越觉得背上发凉。 “喂呀……” 宁静清幽的园子里,忽然传出这一声叹息似的念白。 ———————— 今日更毕,谢谢阅读。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三) 静漪顿时脚下一滞。 身旁的张妈忙搀着她。 “唉!”片刻的安静之后,又是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随着清凉的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 静漪放慢脚步。这分明是符黎贞的声音。不知她此时在何处,听声音却仿佛她近在咫尺。 “你在这等我。”静漪对张妈说。 张妈低声道:“少奶奶,我不放心你自个儿过去。” 静漪推开她,让她在这里等候。 张妈只得拉紧白狮,说:“顺着这小路再往里走一会儿就是。” 静漪定下神来,加快脚步往树林深处走去,远处依稀有昏黄的光,应是园中精舍,也便是符黎贞此时的容身之所。空气里除了竹叶香,还有干燥的泥土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什么说不清的香味,游丝般地牵着她,越往前走,香味渐渐清晰……忽听得咿咿呀呀的京胡声响,却也不过是调了调调子似的,再无声息。 静漪走出竹林,面前一所精舍,精舍前一块空地,一个白色的身影。 “唉!”那白色身影转过身来,对着静漪,轻抖罗袖。 静漪看她,身上是不知哪里得来的白色衫子,脸上竟也上了妆,这昏暗的月光下,这般样子,委实骇人。静漪一时开不得口,只望着符黎贞——她上一次这么近地对着符氏,符氏也是这般装扮。 她忽的就有种符氏仍在戏中的感觉。 符黎贞没有理睬她,一声叹息都腔调十足,咿咿呀呀地唱道:“不想中了箭雕翎。怕的是阿斗无有命,喂呀!我的儿啊!寸步难行待怎生?” 静漪待她咬住最后一个字眼,轻声开口,叫道:“大嫂。” 符黎贞描画地精致的细长的眼,瞬间左右一转,静漪只看到眼白晃动,才确定她听到了,并且会有反应。果然符黎贞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七少奶奶。七少奶奶有何贵干?” 静漪没理会她话里的尖刺,从手袋里拿出那只信匣来,走近两步,递给符黎贞。 “这是二小姐托我交给大嫂的。里面有她给大嫂的信。”信匣托在她手上,符黎贞轻轻抖了抖袖子,仍是站在那里,没有接。 “这的确是她的东西。”符氏低声道。 静漪往前一递,示意她接了,道:“我来就是送这个。顺便看看大嫂。” “有什么好看的?”符黎贞声音已不是唱戏时的清脆,沙哑低沉。她低头整理着白色的戏服。 静漪皱了眉,见她不接信匣,转身走了两步,将信匣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石桌上还搁着一把京胡。月光下,京胡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她死了吗?”符黎贞问。 静漪听着这比月光还清冷的声音,说:“没有。” 她说完,看了符氏。符弥贞因衰弱枯竭现出的恐怖样貌令她惊骇,将脸上描画成如此精致绝美的符黎贞同样令她惊骇,可是后者更可怕的是她的眼神。 “失望了吧?”符黎贞轻笑。 静漪说:“她是你妹妹。你不怜惜她也罢了,别向外人诅咒她。” 符黎贞笑起来,说:“七妹,你明明厌烦她厌烦的要死,做什么还摆出一副观世音菩萨的样子来?” 静漪皱了眉,不想听她说下去,丢下一句“麟儿还好,你不用担心他”便要走。 “他们让麟儿以后都跟着你嘛?”符黎贞问。 静漪站下,说:“我有什么资格教养麟儿。大哥会亲自教养麟儿。” 符黎贞笑着,说:“在我看来,你倒也不是没有资格……不过麟儿是长孙,轻易不会教到你手上的。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兼顾麟儿。眼下最好就是我死了,他们再给大少爷续弦……恭喜你了,七少奶奶,日后陶家看你的了。” 静漪皱起眉,回头望着符黎贞。她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大嫂,你是麟儿生母,陶家的大少奶奶,便是什么都不做,仅凭这两样,日后陶家必然有你一席之地。可是你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可有想过麟儿日后怎么办?你可有想过,他才九岁,大嫂,离开亲生母亲他会怎么样?他日夜想念你,为此还生了病,他要怎么熬过去?你都不想他吗?” “我想他有用吗?”符黎贞问,“你们会让我见他吗?你是怎么进来?难道你没看到这里是什么情形?不知道这儿是什么样的地方?这几天我就没有见到过活人……我怎么喊怎么嚷怎么折腾,除了那两个死尸一样的婆子——谁知道她们手上死过多少人——就没有见到过旁人。这不是想让我也去死、这是想让我也疯么?我想他……” 符黎贞浑身发颤,白色戏服抖的出了水纹。 静漪又觉得她可怜起来……可是她犯了错。 符黎贞看清她的眼神,怔了下,讥诮地说:“不用你假慈悲。不是你,我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不是你吗?你去跟老太太告密……哼。”符黎贞说着,哼了一声,“我怕么?我倒怕有一日不暴露。我倒怕像如今,把事儿捂的在深井里似的……我倒怕人不知道!” 静漪退了两步。 符黎贞声色俱厉,更让她吃惊的还有她说的话。 “告密?你可知道,若真想告密,我何用等今日?两年前麟儿意外落水那时,你当你天衣无缝?陆岐绑架姑奶奶那日,你分明知道什么,可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去送死……我隔日提醒过你,你不知悔改。到今日你反来指责我?真是天大的笑话。”静漪言辞并不激烈,但是句句到肉。她瞅了符黎贞,“论智慧我不如大嫂,论心机和手腕更是不如大嫂,但是大嫂别忘了,不如不是不会。我敬你年长,让你三分,不是让你倒打一耙。今日我多此一举,不过念着二小姐时日无多,于你,我是半分同情也无的。你有今时今日,全是你咎由自取。与我何干,与人何干?” “程静漪!”符黎贞喝道。 静漪看着她。 “在你看来,我或许咎由自取。我来告诉你,是如何咎由自取到这一步的——你可知道你口里的二小姐、大少爷和七少爷,也有那个远在南京的二少爷,都是怎么样的一团乱?你以为……”符黎贞激动起来。 静漪说:“我不想知道。这跟我毫无关系。即便是有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大嫂你一再让我误会,无非是不想我同牧之和好。如今我信他,他从前的事,我全不在意。” 静漪连珠炮似的将这几句话说完,心跳加速、脉搏强的让她难以负荷。她站在那里,自己都发了愣,没有想到会说出这些话来。 符黎贞沉默着,看了她。 半晌,两人对视着,谁都不说话。 符黎贞忽然转了身,扶着身前石桌。 白裙垂着,裙底流苏抖抖索索。她盯着桌上的信匣。薄薄的一只,铜锁小巧。这的确是她妹妹的东西,已经有多年不曾见过。她忽然间浑身颤的厉害,抓起那只信匣来便要扔出去,可是又想到什么,刹住身形。 静漪此时已觉得她言谈举止颇为异样,夜深人静,她不便在此久留,便要离开。只是符黎贞这样单薄而又凄凉的身影,定定的在她面前,她一时也没有能够走开。明知道久留下去,也许会有什么难以预计的事情冒出来……符黎贞转回身来,手指摸着信匣上的小锁,问道:“你知道这是把什么锁?” “君子锁。挡君子不挡小人。”静漪安稳地说。 “是啊,君子锁。”符黎贞长叹一声,手指一按,锁扣完全不需要任何机关,便弹开了。“你看过里面的信了?” “就算是没封口的信,我也不会去看的。大嫂,这一点你放心。”静漪说。符黎贞打开信匣看了一眼,面上有一丝了然划过。她没有对静漪展示信匣内藏有什么,静漪也没有兴趣知道。 符黎贞将信匣拿在手中,说:“……我总当你藏着奸,原来却是这么憨。你……我眼睁睁看你自投罗网。你自此执迷下去,有一日受苦,怪不得旁人不点醒你。” 静漪看着她,轻声说:“大嫂,除了信,二小姐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她说什么?”符黎贞看着手中的信匣,淡声问。 “她说这一世欠你的,已经还不了,唯有来世。”静漪说。 符黎贞听了,淡淡一笑,道:“这话,在我预料当中。我便是不想听她这句话,才自始至终不肯去见她……母亲知我,不肯替她转交信笺。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最后,竟然是你,竟然又是你,不但带了信,还把这句话带给我……七妹,你我之间或许也有孽缘。事到如今,这句话于我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我就要她欠着我、我就要她死也不得安心!” “啪”的一下,符黎贞将信匣拍在石桌上。 静漪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被油彩涂抹平整的容色,可怕的很。 她忍不住退了小半步。 “我前世是做了什么孽,和她做了姐妹……”符黎贞攥着拳,猛捶石桌。 那声音沉重,铁锤击打在石块上一般,带来的震动,不可谓不大。 “你那么恨她?”静漪轻声问。 符黎贞垂了头,肩膀都塌了几分,仿佛已不堪重负。她低低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恨她?” “我也有姐姐。我知道姐姐该是什么样的。”静漪说。 符黎贞笑了,笑的浑身乱战,说:“我就是恨她。恨不得把她揉碎了掰折了将她碾作齑粉!” “你再恨她,她也是快要死的人了。”静漪忍不住说。 “她这一死,又不知多少人要为她伤心落泪了……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凡是男人,鲜有逃得过她的手掌心的。倒不能说她故意如此,相反的,她是有一股天生的风流态度,心思是至真至纯的,天真烂漫的让人不能不爱……你也见过她的,嫁也嫁了,年纪也不小了,可怎么看着她,都还是有勾`引男人的本领……”符黎贞刻毒地说。 静漪皱眉,阻止她道:“大嫂,别说了。” 符黎贞望了她,说:“来都来了,索性听完吧。我不信你不好奇,究竟为什么这三两年间,我处心积虑让她成你心里的一根刺儿?让你再不在乎老七,也还是不能不觉察这根刺。” 静漪不语。 符黎贞微笑,道:“七妹果真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么不在意从前……今日你来,固然是因你答应了弥贞,必然也有好奇心。以你的性子,不难揣测,是既不肯向弥贞印证,又不愿听着那些从老七嘴里说出来……于是若能从我这儿听得到些,当然是最好的。我说的可对?” 静漪摇了摇头。她没有出声,转身便要走。 “老七是不是弥贞的第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但老七是弥贞第一个想嫁的男人,我确信无疑。”符黎贞看着静漪停下脚步,脸上的笑意加深,“想听下去吧?” 静漪揉着额头。红肿处偏偏此时痛了起来。 —————————— 今日更毕,明天见。:)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四) “说起来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没同人说过,再不说,恐怕也就随着我一道烟消云散……那多可惜?”符黎贞笑起来。 晚风穿过竹林,沙沙的响声潮水似的伴着她的笑声,让人听了心头阵阵生凉。 静漪望了她,心知此时不让她说,恐怕自己也轻易走不出这里去的。 “说吧,大嫂。” “别看符家现在是这样的,论起从前,不比这城中哪一姓差些。只是我父亲过世早些,长兄又不甚争气,虽靠着我们姐妹嫁的好些有了起色,到底是没落的样子,如今也就不太能入了世人的眼了。所以也难怪自幼我母亲教导,即便身为女子,就是为了符家荣光,也要力争上游。在我们姐妹身上,母亲还是很花了些心思的……真花了些心思。如今想想,我都替她觉得苦。七妹可有过睡三更、起五更念书的经验?我们姐妹都是这么过来的。弥贞身子从小便弱些,可比我聪明太多。开蒙早,与我年纪相差不少,念书习字竟从不费力,先生们都喜欢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先生说过,要搁前朝,二小姐怕是要进宫当娘娘的……娘娘,哈哈哈……”符黎贞笑着,转眼望着静漪,将静漪周身打量两遍,“果然皇帝没有被推翻,当个娘娘倒也不辱没了她。只是她也有些左性,看男人,还是得有点才气的才入得了她那眼……所以我想着,后来那几年,她在马家瑞身边,单说志趣已是不和,怎么可能过的好?马家瑞不死,以她的性子,也不可能伴他终老。她生来便不是个安分的……她知道自己美,也知道一个女人要怎么美才最合适。一张天真而美丽的面孔,一副聪明的头脑,再加上柔弱无依的态度,鲜少能有人匹敌的才情……试问哪个女人遇上,不如临大敌?哪个男人轻易会错过这样的女人?作为她姐姐,我自叹弗如。说实话这些年,我也再没有过比她强的女子。这么想想……其实他们对她念念不忘,倒是情有可原的了。” 符黎贞停了好一会儿,仍是望着静漪。 静漪就仿佛是一座雕像,不出声,也不动,专注地听着她叙说。 符黎贞轻声道:“不过,还是会有人比她强的。我没法子比她强,总有比她强的……我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静漪皱了眉。符黎贞望着她,眼睛简直闪闪发光。没来由便让她想起了荒野里的独狼……那是看到猎物时的贪婪和兴奋。 “大嫂?”静漪轻声叫她。 符黎贞一省。 “同陶家的婚事,对符家来说是高攀。辔之……我是知道,他人品才学都是极好的。成亲前我在家里见过他一面。婚事已定,他是登门拜访的。虽说出嫁前,除了自家的男子,我没有机会见别人,也不太知道外面的男子是什么样的,看到他,我就想……他可真好。他怎么那么好看呢?也不单是好看。将门之后,英武不凡,谈吐文雅,举止得当……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都是温和的。那时候起,我是死心塌地想要嫁给他、想要同他过完下半生的。我想我就守着这个男人,会过上好日子的。我还想着弥贞躲在帘子后头,看我在堂上见辔之——她同我说,大姐,姐夫看着就很好很好的,眉眼那样清俊,心肠也必定是好的……她年纪小,看人还是准的。辔之的确很好很好的……起码好过。待我好过的。”符黎贞幽幽地叹了口气。 静漪听到这里,才听出符氏言语间的一丝丝温存。她几乎怔住。同符氏做妯娌已有三年,她见过符氏很多种情绪,甚至有时觉得她变化无常,却鲜有见她真正露出温柔的一面。对麒麟儿,那是母性本能,并不能算数。 此时,她分明觉得在她面前冷冷的符氏,是个温暖的女人。 这个感受让她禁不住一哆嗦。 符氏也发觉,倒看了她一会儿。 “……我嫁进陶家来,心里早有准备。这是和我家里相差悬殊的门第,故此行事总小心翼翼。新婚不久,辔之便依旧回了栖云大营,我便只得自己慢慢适应。七妹你出身豪门,未必能体味到我的难处。那时我年纪小,心气儿足,既然已是陶家的长媳,总要使自己名副其实才好。当真是勤勤恳恳,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给人耻笑了去。这一样,七妹你又未必能体味的到了……你是并不在意这些的。嫁过来,你便委屈着。做什么都不过是面儿上的事,你不过是想忍几年,一有机会便想摆脱这个家。我不同。我嫁与辔之,便想一生一世、便想有朝一日,这个家里,是我说了算。”符黎贞说着,勒了下抹额。 静漪看她的样子,神气十足,真有些意气风发的劲头。想来当年小乔初嫁,符黎贞是仗着一股子心气儿在这个家里作为唯一的儿媳妇,风光过的。 “辔之志向远大,父亲母亲对他也寄予厚望。我绝不能让他为了家里的事儿操心。什么事儿我都想在他前头,不等他开口我便替他安排的好好的。我敬他、爱他、依赖他。”符黎贞清楚地说。她拿了帕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油彩。 油彩擦去一片,露出她本来的肤色。 静漪看着她,不出声。 “他呢?起初对我也是好的……有过好日子的。可他不太在家里,我也没有那么多事做,闲的很。偶尔会接了弥贞来住一两日……”符黎贞继续狠狠地擦着油彩,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她漂亮,乖巧,温柔,有才学……这家里的上下都喜欢她的很。她在这里讨人欢喜,我便高兴。她是我妹子,她好,我脸上有光彩。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小,总觉得她是小姑娘,凡事我都爱带她在身边……却也没想到,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人对小姑娘留了心、等着这个小姑娘长大呢——想起来都恶心,自己枕边的人,惦着自己的妹妹……但凡弥贞来,辔之留在家里的时候便多;有时我久不接她来,他还会提醒我……我也不是傻子。看出毛病来,当真生气、伤心。我以为弥贞一派天真烂漫、还不懂事,不忍苛责于她;辔之素来理智,却是动了心、动了情的,这让我情何以堪?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妹!毕竟没有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来,我只装作不知道,忍下来,暗中留意,防着他们再到一处便是了……这种日子不好过。我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媳妇儿,装聋作哑的苦楚、煎熬,较之后来忍受的那些,也并不轻松。至于辔之……”符黎贞咬着牙,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陶骏人在眼前她是会将他咬成碎片一般。 静漪闭上眼睛。 “真是可怜又可悲。”她说。 符黎贞冷冷地笑了笑,说:“你可以尽情地嘲笑我……我本不是奸人,本不该落到如此地步。” “后来呢?”静漪轻声问。 “后来……我想着弥贞到了该成婚的时候,早早催着母亲把她婚事定下来也就好了。符家二小姐初初长成,声名渐渐也有了些,又是陶家的姻亲,提亲的不在少数。我母亲宠她,婚事总想遂了她的心愿,一来二去便拖着。自那一出之后,我心里有数,这个妹子恐怕是人大心大了,我提点母亲约束她些。母亲心性,自是盼着我嫁的好了,她能嫁的更好些……我们家里,自大嫂嫁进来,母女三人也吃了她些苦头。就是大哥,也愈加染了些不好的习气。那是我还未站稳脚跟,是不肯为了他们在陶家讨些好处、让人瞧不起的。他们便把指望放在弥贞身上。弥贞的心思,我也不知究竟。看她总一副淡淡的样子,对婚事似完全不上心。在我想来,兄嫂对她的影响毕竟有限,她的心气儿是自来便高的,并不在我之下。 “也许就是命……我怎么防着,也没能防着后来。二少爷回国那年,七少爷放假一起回转的。二少爷最爱热闹,七少爷也是少年心性,玩乐上并不输人。他们一回来,连辔之都活泼起来了似的,张罗着在家里办舞会。自成婚以来,我都没见过他跳舞的。想一想,他并不是不想跳舞,是没有人同他一道……舞会上来的都是城里有名的少爷小姐先生太太,便是不跳舞,也来交际。我存了点私心,弥贞或许会在舞会上看中了谁,婚事也好议些。很久没有接她来陶家,就把她接来了。以为同二少七少,他们从前也都见过的,并没有什么……看弥贞的确长大了,陶家的二少七少,又当真是英气逼人、风流倜傥,移干柴近烈火,岂有不燃之理……人若心急,必有顾全不到之处,这是我又一错处。只是我留神看着,辔之并不见异样,二少同七少和弥贞相处时倒更融洽。他们待弥贞同那些个爱玩的表妹堂妹女朋友一般,教她跳舞。弥贞回了家,他们偶尔也约了一同出游的,别处有舞会,听说也会一道去。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不疑有他。何况总是一群人在一处,又不单独相处。横竖有规矩管着,我便时时提点她些,她自然懂得该怎么做,必不致落人口实。她果然还算听我的话。我已把以往生出来的那些嫌恶之心淡了许多。她一日大似一日,上门提亲的人更多了起来。她总是不肯。我们总想着她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寻常男子必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必要找一个与她相配的人才好……如今想来我端的可笑——能得陶家三雄青睐,还会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呢?马家瑞?比较起来那不过就是一介莽夫! “我想着上人们是先看出了什么。譬如从前奶奶和大姑奶奶顶喜欢弥贞,后来便有些淡淡的了。终于有一天家里有舞会,竟然招惹来了马家的大小姐和大少爷混入府中。到底被发现,险些引起一场混乱。幸而双方都理智,马家瑜兄妹全身而退,陶家并不声张,只当没有这回事。自此老太太便发话,不许他们在家里办舞会了;母亲甚至明白点醒,陶家毕竟还是守旧的人家,少爷们各须检点言行。母亲只差不便直说,他们的洋派作为该收敛便收敛些,不要同弥贞太过接近……那日之后的确惹出事端。马家的大少爷自那日见过弥贞起,决心追求弥贞。日夜守在符家门前。弥贞去哪里,他便跟去哪里,志在必得,一时沸沸扬扬……我留心看着,弥贞却并不怕这些。她看上去柔弱的很,却最懂得以柔克刚,也最懂得如何利用男人的感情,去达到她的目的——起初马家瑞便是这么一个角儿。马家自然也不想和陶家沾亲带故,马家瑞被他父亲派人绑回去一通教训,卧床月余。他一消失,一切如常。有心人便可以看出那蛛丝马迹——七少爷同弥贞,经此一事,有些不太一样了。” 静漪坐了下来。 符黎贞边说,便擦着她的脸。面上一半的油彩已经擦掉,她的脸仿佛一半阴、一半阳,说不出的古怪。 “这里头要算二少爷最识时务。他从来精明。也许是早看穿了弥贞为人,也许是也已明白辔之和老七的那点儿意思,真不想兄弟反目,更有可能的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同弥贞有什么,总之他主动向父亲要求离家去士官学校修读课程。父亲准他去保定,不久,他便带回了许家小姐,转过年来便成了婚——二少奶奶也是个精明的。她从来不喜欢弥贞。”符黎贞竟有些幸灾乐祸似的,对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妹子感到由衷的高兴。 静漪望了她。 ———————————————— 亲爱的大家:今日更毕~~谢谢阅读。 ps.冤有头债有主,往事也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大约明天清算完毕。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五) 符氏断断续续地对她说着这些前尘往事。在她听来已是越来越觉得仿佛一颗心在不停地用重锤在敲,符氏的心情该是怎么样的苦不堪言,不难想象。这些年来这个女人就如此清醒地观察着身旁的这些人,丈夫、姐妹……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怀疑、猜测,长此以往,如何还能保持本心?真也难怪她这么优雅斯文的人,时不时便有些古怪言行。 静漪便想让她就此打住,道:“大嫂说的这些,也都是寻常事。未婚男女的交际,只要遵守礼仪,无可厚非。”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 “念过洋学堂,究竟不一样。七妹果然有气量。难怪老七在外头的事一概不问,难怪家里要给老七讨小都不在意。”符黎贞讥讽地道,“这些都是寻常事……人或以为,不单像陶家这样的人家,平常些人家的少爷们有几房妻妾都不在话下。我原也以为自己不会想不开。进门前我母亲便提醒过我,我也早已预备好的,或许会容纳别的女人。我想不到的是事到临头,做不来。日复一日的,都是想到、看到辔之身边有别人,我便受不住。更受不住的是他根本不是花天酒地的人。他那么克制,除了逢场作戏的时候,私下里那么克制,却唯独对一个人割舍不下,为了她一再破例,为了得到她处心积虑……我真受不住。宁可他花天酒地,宁可他妻妾成群,宁可他男女之事上没有真心实意。七妹你哪里是有气量,你是不在意老七。你不在意他、甚至厌弃他,他有别的女人,你还巴不得呢。这样他就不用近你的身了,是么?”符黎贞手帕擦着眉眼处,并不看静漪。 静漪没言语。 符黎贞言辞已然失当。 今晚她在这里,同她见面、听她说话,也是失当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留下来听完符氏所要说的往事。尽管她知道那是会让人心里怎么样的千疮百孔。 “啊……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其实……便说说也没有什么。我有时会想不通,论姿色,认真比较起来,弥贞虽说是美丽,却也并不比平常美人高出多少,更称不上是天姿国色,如何能让人神魂颠倒?我是不是说过,她天生有股风流态度?”符黎贞望了静漪,仿佛是一定要她回答自己这个问题的。 静漪想了想,符弥贞是怎么样的——她初次见到她,是在一盏盏华丽的花灯下。符二小姐一身缟素,温柔的笑靥让她惊艳,也让她……不安。是的,符弥贞身上有一种连女人都觉得不安和躁动的说不出的气韵。 “你或许会说,那又怎么样呢,又不是她成心要这些。是男人们前赴后继地追求她的,她能怎么样呢?她即便是不能拦着人爱她,总能拦着人亲近她吧?瞧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都同她要好,那可是些男人。男人天生就是要干架的,何况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符黎贞冷笑,拍着胸口。似乎这口气要些时候才能缓过来,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弥贞和七少爷真走一路去,谁都没有料到。我不是因为厌弃弥贞,才觉得惊讶的很。七少爷向来沉稳,与别个不同。那时候年纪也轻,少年心性,总是容易来也容易去的吧?不过几天的热乎劲儿过去也罢了,都是这般样子打那时候过来的。可是他果然不太一样。从来都轻易露出意思来,露出意思来便是定了的。所以他确定无疑有了追求弥贞的行动,我便知道这一回是坏了事。” 符黎贞轻声说着。 她说到陶骧时反而不看静漪,语气也平静许多。 “细想来也不足为怪。同他人周?旋、亲近,恐怕都是假的,弥贞是看上七少爷了的。我晓得她的——她看别人,即便是看辔之的眼神,有倾慕有柔情;看七少爷,那是爱慕无疑——对七少爷这样看上去有些冷淡的人,她还是要耍些小手腕的。七少爷是不是能看出来她是为了得到他的心在用一些心计,不得而知。七少爷比她还小上一岁,再被称赞老成,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况且马家瑞那般一闹,任谁也不能一气儿沉到底,何况弥贞不动声色、捉摸不定,足以让人焦躁不堪,哪里还能把持的住,缴械投降便是……”她说着竟笑了,仿佛是在说个笑话,不像刚刚,有些讥讽的意思。 静漪听的似是入了神。也已不像刚刚那样有些烦躁,仿佛听下去,这是同她无关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倒是有她熟悉的名字……她吸了口凉气,看向注视着她的符黎贞。 她微微一笑,问:“那之后呢?” 符黎贞也微笑着,道:“我是又惊又怕……盼着弥贞早些嫁人,却不知竟盼来这么一个结果。平心而论,七少爷和弥贞若能在一处,倒也好的很。他们两个有些个地方像的很,连喜好也像。七妹你知道的,七少爷爱马,弥贞起初不爱,但也爱屋及乌,随他一道喜欢了起来。只这一样,不言而喻,七少爷对她来说,同以往的,究竟也不同了……可真在一处,如何能够?既没有两姐妹嫁了两兄弟的道理,更何况七少爷是早已定亲的人?退一步说,符家又岂能将女儿嫁给庶出的少爷?更何况,七少爷在陶家上人们眼里,就算是庶出的,那可也是活宝贝一般的人物儿。他的事儿,就是小事,也有太多人过问。从我私心来说,弥贞此事既无成功可能性,也不能让她再影响我在陶家的前程。我既看出来,便要想办法阻止。就是时机要细细思量。究竟是初露端倪时便扼杀,还是少待些时候?” 符黎贞停了一停。 静漪心头宛若拂过一阵冷风。符黎贞的语气,仿佛将幼鼠玩弄掌间的猫。狡诈,诡异,冷血…… “我想还是少待时日。我只要按兵不动,便是帮了他们,或许根本不需我怎样,自有人发话。到时我再表明态度不迟。我说过,移干柴近烈火,岂有不燃之理?他们那么年轻,必有犯错的时候吧。我眼看着他们一对小儿女,明知故犯。起初暗地里往来,为掩人耳目无所不用其极,过不久,如胶似漆。七少爷偏巧这时候生了病,推迟返校,说是要静养一阵子,去了什川。我是有些疑心七少爷这病生的蹊跷。旁人是否生疑我倒一时没有看出来。只是他在什川养病那阵子,仿佛日子过的快活的很……那一年梨花也像今年,开的格外晚些。我们去赏花,去的也晚。我试探着问弥贞要不要一同去赏花,她无可无不可。我当然知道她是早已去过的了……七妹在我那里见过几张相片子吧?就是那时候照的。弥贞喜欢青草。人家养奇花,她偏养异草。七少爷想法子弄来的美国草,植在那里。草一时是长不出来,他带她去赏花……我听着人向我密报,知道再不出手恐怕事情真难以收拾了。那时候七少爷倒也不太在意露出行迹。他还是年轻,有了高兴的事,藏不住的。姑奶奶和奶奶那是何等样人,怕是一直在等着他这阵子热乎劲儿过去,果真过不去,那也该出手了……我先告诉了我母亲。料到她也是有些疑心的,还真的是听说后惊慌不已。再瞧瞧告诉婆婆,不想被辔之听到。我真是忘不了辔之当时的眼神。仿佛夺他心头之爱的是我。”符黎贞脸腮像是被冻住了,清幽的目光投在远处一点,半晌不动分毫,“用情真深。” 静漪禁不住遍体生寒。 额头上的痛感在加深,她此刻真想拔脚跑掉……却也是没动分毫。 她想把这个故事听完。 也许从今往后,再没有一个机会,听人说起同一段往事了。 “反对是全体反对的。辔之却是陶符两家里反应最强烈、反对最激烈的。七少爷向来尊敬他,这一回也被他横加指责激怒。两兄弟争执,据说是那么多年来头一次。后来辔之忍不住动了手的。也是听说,我没在场。七少爷这顿打怕是自认挨的委屈。上人们反对也罢了,长兄竟也如此。我倒知道为了什么,弥贞更心知肚明。四个人里,只有七少爷不知道……可他最该知道。若说卑鄙,其余三人统统卑鄙。我绝不否认这点。但是最卑鄙的也不是我……不久七少爷被婆婆硬是逼着出国。加派人手送他到学校复课,并且陪在那里,没有命令,不得回国。那些人名义上是照顾他起居,实际上是看着他。那阵子他人虽在外国,信却仍隔三差五便来。啊……那时候做信使的,是陆嵘。陆岐同七少爷在一处念书呢。物是人非……如今陆岐一死,陆嵘母女被远送国外,得以保留性命。都说七少爷在处断陆家的事上,未免有些手软,也怕是收了陆嵘的。在我看来,这倒未必。七少爷还是顾念当年的情谊。陆嵘于他,到底是有过恩的。七妹觉得呢?”符黎贞又阴沉沉地望了静漪一眼,也并不等着她回应,继续说,“我母亲发现信,大怒。将弥贞禁足家中,严加看管。弥贞被禁在家中不得外出,七少爷也被隔在外国不能回来。本以为这样坚持一阵子,也就淡了,可哪里会料到,七少爷竟不惜中断学业,从外国回来。第一件事他便是想向父亲提出解除婚约。第二件事便是要同弥贞订婚。” ———————————— 亲爱的大家: 今天是中秋节,在这里祝大家中秋快乐! 作为作者,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我在文后、同我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一道,和你们度过佳节。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陪伴。:) 第二十章且真且深的缘 (十六) 符黎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看着静漪,静漪正瞅着自己。自己说的始终不能令静漪心里有多大的波动,到这里也不能不惊讶了。她不禁笑起来,问道:“没想到吧?可不止七妹你想过解除这个婚约呢……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父亲震怒,将七少爷险些毙了。母亲凡事总护着七少爷的,那一次也只撂下这样两句句话——符弥贞若想进陶家门也可,等得到老七娶了程家十小姐进门,就等。陶家给符二小姐的位子,只有妾侍。这个说法,比断然拒绝更让人难堪。以弥贞心性,如何受得了这等羞辱?就是七少爷也不肯的。弥贞不肯屈就,七少爷不同家里妥协,两家里都反对着。那一程子正筹备二少爷婚事,明面上的喜庆遮着,鲜少人留意这宗麻烦。时至今日回想起这段日子,我都觉得怕的很。在陶家,永远是越麻烦、越大的事儿,越波澜不惊。明明已经沉的你喘不过气来,还一点一点的有人加些重量在你背上,直到你倒下、被压死……” 静漪已觉得腿软,可是她不肯表露出来。 她隐约听见脚步声,在竹林当中,转眼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什么。 符黎贞也看看那边,道:“她们不会打扰我们的。总有些眼睛明里暗里盯着,有什么好怕的?” 静漪看了她,道:“没什么好怕的……后来呢?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二小姐怎会嫁了马家瑞?”她边问,边坐了下来。 符黎贞见她主动问,有点意外。她思索了片刻,才说:“这当然是有些缘故的。” “该不会,大嫂就是那缘故吧?”静漪问。 符黎贞一怔,笑起来。她也坐了,倒把石桌上的信匣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说:“七妹有时候,直率的很。怎见得我就是那缘故?” 静漪轻声道:“当然不见得全部是。牧之为人,我很清楚。他认准的事,如何肯轻易放手?那也太小看他的意志……这家里的事既瞒不过大嫂耳目,大嫂也就知道牧之从科拉亲王那儿曾得了匹烈马。牧之为驯服这匹烈马吃了多少苦头,估计是数也数不清的。只这一样,就看得出来,凡事他开了头,想让他放弃?无异于与虎谋皮。既是他心仪的,既是为了她那些出格的事都做了,必是有什么事,让他寒了心。” “你不算不了解老七了。”符黎贞叹道。 “换了是我,恐怕要带着心爱的人离家出走的……不过,怕是困难重重。有人成全还好些。”静漪手指触到面前的京胡。拿了琴弓在手,轻轻弹拨着。“他们走,对大嫂来说,倒是有利无害。” “你以为他没有试过?”符黎贞冷笑两声。 她笑的阴测测的,静漪已经不觉得什么,很专心地预备听符黎贞说下去。 符黎贞皱着眉,似对什么很不满意,“他被父亲下令看管在家中。一关就是多日。都以为他会闹的很凶。他偏偏没有。关在住处,日常早睡早起,读书打拳。谁去看他、劝他,都是静默以对,绝不反驳。我们都以为他像是被父亲管束住了,或许也就安心听从安排回德国去。二少爷把卫兵撤了两班,再过几日,正想要再撤的时候,七少爷打昏卫兵,逃了出去。为了找他,二少爷亲自带人,几乎没把兰州城翻过来,都没能找到。他还想继续找,老太太发话说不必找了。父亲和母亲都吃惊,我们就更不必说。我冷眼瞧着,辔之也仿佛很吃惊。二少爷马上就要成婚,还是分心盯着这事儿。符家那边没什么动静。就是马家瑞的车仍日日停在符家大门口,他不在,司机也在。我母亲和兄嫂也想着让弥贞快些出嫁。风声放出去,就有议婚的。可凡有上门的媒婆都给马家瑞的人拍着枪吓跑,不敢再登门。这事在城里传开,简直是一大奇景。后来有一日,弥贞亲自出门去见他,就在大门口,马家瑞单膝跪地,求了婚。允是没有当场允的,态度却留了余地。马家瑞便由门外车上守候,成了在符家客厅盘桓。经过这事,别说马家瑞还让人守着符家大门,就是没有,一时也没人上门提亲了……那阵子为避了嫌疑,我是不回娘家去的。这些事都是后来慢慢听说的。二少爷的婚事比七少爷离家出走仿佛在上人们眼里更重要,全副心思都在如何办好了婚礼上,除了二少爷这个新郎官还盯着让人私下里撒网找。七少爷还是在婚礼前夜回了家。当庭对父亲和母亲一跪,什么话都没有说。二少爷新婚之夜,酒多半都是他替的。那酒喝的端的吓人,形状却也不失。几日后便独自返回德国。没人跟着,也根本不用。我看着他已经没事儿人似的样子,总觉得胆寒。七妹,对七少爷,你说的对,也不对。他确实认准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可他在任何时候,想要收手,便能成功。这比不择手段更让人害怕。你要知道,当时他也不过是个少年人。” 符黎贞对着静漪说。 静漪出神似的听着。 这才是她认得的陶骧。可也不过是旁人嘴里的陶骧。他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摸到脉搏? “七少爷走前一天,我得到消息赶回娘家去。马家已来提亲。我母亲不同意,兄嫂在犹豫,弥贞坚持嫁。陶马两家暂时相安,可不代表无事。一门两女,分嫁这两家,无异于脚踩两只船,荒唐不论,名声难听。我母亲想让我劝劝弥贞,打消此念头。我且不说旁的,弥贞一意孤行,到那般地步,生生是我母亲纵容出来的。她对待儿女从来心慈手软,总不忍看他们难过。” 符黎贞哼了一声。 静漪看了她,轻声说:“为人父母,这本人之常情。大嫂对麒麟儿,不也舐犊情深?” 符黎贞斜了身子,避开静漪的注视,“这个孩子真不该出世……” 静漪像被猛刺了下心。 “辔之……我以为她嫁了,一日日过去,久了,一切都会平复。她出嫁那日,真可谓风光。仿佛生怕人不知道,连土地庙里的耗子恐怕也要被鼓乐从地底震出来。因为嫁的快,一切都仓促,马家瑞可也尽了心地往大里折腾。到底是马家长子,他母亲那时候在家主事,马家是妻妾成群,乱象更甚。大少爷这婚事里子不论,马太太儿子娶媳妇,面子一定要的够够的。她究竟是我亲妹妹,我也不是不担心。从提亲到成婚,不到一个月,哪里有这样的……可是我只要看到那阵子辔之的脸色,担心就会化为怨恨……我就想着那日我问她,为何这么突然就要嫁了,还要嫁马家瑞。她看了我,说姐姐也盼着我早点出门子吧,何苦还来问我?我再也忘不了她那神情,明明是知道自己什么样、做了什么事,还理直气壮的。我气极问她,七少爷呢,先前那般,如今又这般,这不是坑了他么?你想她会如何回答我?”符黎贞低了头,等了一会儿,静漪并没有出声。她说:“弥贞说,便是我要嫁,他也不会要我了……她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难道真的进陶家做妾侍?跟着他出洋去,那是没完没了的吃苦。” 静漪深吸了口气。 不知为何,这些话听起来都不像是真的……或许她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从符黎贞开口的刹那,就开始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 “我劝她好自为之。她是什么样的性情,她自个儿也该知道。总不能一步错,步步都错。马家瑞若真心待她,也不失为个好归宿。我心里恨她薄情寡义,其实更恨的是辔之。对辔之是没有办法。时候长了,就盼着生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有了儿子,我所有的就都有保障了。从此心思可以放在儿子身上,他会是陶家的长孙,日后陶家就是他的……二少奶奶都进门了,那么精明强悍的女子,不留神就会被她算计了去的。好在辔之自弥贞嫁了,心思也定了很多。只是也料不到,弥贞嫁过去之后,过的并不好。那家里,仿佛只有大小姐同她好些。这是过了许久之后,母亲来看望我,忍不住说的。她并不跟母亲诉苦,是母亲亲眼看到马家瑞动手打她的,原因竟不过是为了她递扇子慢了些……想想也是寒心,当初是如何追求,到手后任意践踏。她本来身弱,渐渐便落下病。一病了,就更有难听的给她。我母亲看不下去,接她回家住两日,也要忍气吞声听些闲话。我回去看过她,只觉得她比先前变化并不太大,就是更少言寡语了些。再往后,因了海西叛乱,陶马两家起了冲突,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辔之领栖云大营,回家来只是匆匆的,我并没有疑心其他;况且那时怀了孕,全副心神倒有一大半在腹中胎儿身上,连外面的战局变化都不比不上他重要……所以当我偶然知晓,辔之私下竟见过弥贞之后,那种愤怒几乎无法遏制。”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七) 静漪看着符黎贞手握起来。月光下她的手上一层淡淡的银,看她痉?挛的手就知她内心的愤怒。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我尽心尽意地在他身边,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自始至终就不能换得他的真心,就是比不上一个病秧子、比不上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那是我亲妹妹,他能不能给我留些脸面、她能不能顾些情分?是不是这世上就没有男人了?我真很想毙了她……如果不是她被连夜接回马家,我一定当面质问了她!我没能质问她。在娘家对着她的空屋子,欲哭无泪。那个家我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在家等辔之回来,我终于同他大吵。那是我们成婚这些年,第一次对他发火……他根本没理会我吵闹,只说不过是见过面,并没有什么。但听完我的话,他便说等我冷静下来再说。他转身就走。我气的发昏,动了胎气,险些出事。那几天一肚子委屈没处诉,想过一碗药喝下去,一了百了。明白过来就觉得自己傻,凭什么是我受苦?我倒要好好儿地活着,看他们能有个什么好结果!不过没几日我就知道,那日辔之来不及说什么就走,是从我的话里听出来,马家必有所行动。果然马家家眷已经撤个干净,之后两军交火,冲突日益严重。辔之与二少受命,各守一方。几个月仗打下来,局势转向对陶家有利的一面。眼看着那场仗是要打完了的……”符黎贞按着自己的手,不想让痉?挛更严重。可是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静漪已不忍心再听下去。 “大嫂,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她轻声说。陶骧同她说过,那段往事是不能提的。她到此时想起来陶骧的提醒,这几年她真的把他这句话放在心里,从未打听过此事经过。 “你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你怎么会知道?你看到的是他恢复的还像个人样了,没看着他血肉模糊时候,肿的分不清头和身子……我正临盆……正……等着他回来……无论如何我们是夫妻,我挂念他安危……等到生下麒麟儿他都没回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说他战事吃紧,要晚些时候……我哪里有那么傻,战事吃紧,他就不会电告家中他会赶回来的;战事吃紧,又不是新鲜事儿,做什么人人回避我?瞒不住了告诉我,他在回来的路上中了埋伏!二少赶过去时,他已经像个死人一样了……”符黎贞语句开始断续,句句字字的都带着颤音。 静漪心跳的快极了。 陶骧简单的只用两三句将当时的情况说给她听,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想着就是他死了,我也要看他最后一面。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哪里还顾得上……我倒是想抱着儿子去给他看看……谁肯让我那么做呀,能让我去看,已经是不得已……七妹你见过伤兵,你见过尸体……可你想想,如果那伤兵和尸体,是你亲近的人呢?我看着他的样子,想着他还不如死了的好……”符黎贞瞪大着眼睛,不让眼泪往下落。眼泪果然给她忍住,一颗都没有滚落下来。可她的表情却因此变得有些狰狞。“受伏击遭重创,如此奇耻大辱,我问这个仇谁来报?母亲告诉我说,已经报了。七少因老太太病着,趁假期回国探望,也在二少军中。那一日二少救了辔之回来,无暇顾及伏击辔之的马家军。对方却在撤退途中,遭到追击,同样无人生还。当晚栖云大营精锐部队接到司令急电,与二少麾下歧山大营紧急调动,突袭马家瑞藏身之处,两面夹击,马家瑞在战斗中被击毙。这是七少假传二少命令,利用二少营中情报官借司令部电码发报,调动两处部队,打了一场异常干净的复仇战……这是当年双方冲突的转折点,其后情势急转直下,马家一路溃败,几年之后才缓过来。仇看着是报了,父亲却把七少下了大狱。后来是参谋长陆大同和一批军中要员联名将他保下来,才关了七日禁闭了事……这事,二少日后有过感慨,说老七才是带兵打仗的天才。他们俩感情向来更好些,这话未免夸张些……但细细思量,也确实如此。那时候他不过二十岁,那么果断……那么狠。” 静漪直直地瞅着符黎贞。 符氏眼神也有些呆滞,“我镇日守着辔之,胡思乱想不是没有……我想要撑下去,就看眼前的辔之。信他不是因为一个女人结了怨,信他那日是想回来看我们母子,信七少是真心为了他的大哥才痛下杀手……不然我撑不了。看着麒麟儿我也撑不了……辔之活下来,人比先前却是大变。多疑,古怪……变着法儿的折磨人。清醒的时候还好,犯了病的时候,有时连健康的麒麟都是他嫉妒的。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谁会知道?人人都说大少奶奶不容易,不过嘴上说……谁试过隔三差五被热汤药淋个满头满脸?这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如今,怪我什么……都怪我吗?” 她忽然目光凌厉起来,转而盯了静漪,恶狠狠地瞅了她,静漪被她的眼神吓住。 “他就是残了,也在我身边儿了……好好儿地过下去,我都能忍。十年不行二十年、三十年,他总归知道我是不会丢了他的!好好儿的……好好儿的你来了!”符黎贞抬手指着静漪,细细的手指挥向静漪的面庞。静漪几乎闪避不及,险些被她打到。 静漪心跳骤然再次加速,符氏的样子有些发疯。 “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年我就没看他怎么笑过,可是对着你他有说有笑!一日那么多次我伺候他,话都不肯同我多说一句,想知道你去没去给奶奶请安,他竟然问我!打死条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装腔作势救那么个畜生,他竟然还不怪罪你……犯了病那副鬼样子被我看到全都无所谓,被你看到他几天吃不下药……幸亏他残了,不然这不是大伯要跟弟媳妇儿……” “你住嘴!”静漪脸色煞白,呼的一下从石凳上起身。她气的浑身发抖,转身便要走。 符黎贞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子,冷冰冰的手让静漪身上顿时起了栗。 她阴测测地看着静漪,凑近了她说:“你也是个狐狸精……浑身的骚狐狸味儿,老远就能闻到。果不其然姨太太养的就是姨太太养的,面儿上是大家闺秀,里子里就是骚货……大家闺秀哪儿有大半夜自个儿溜溜达达逛园子的?逛到人家夫妻院儿里,做出那副样子来给谁看?给谁看?!” 静漪使劲儿摆脱她,符氏此时已经有些失常,手劲儿大的她掰都掰不开。被符氏这样辱骂,她简直像被抽耳光那样屈辱…… “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祸害!我就是要你这个祸害,去除了另一个祸害。谁知道你竟然还是个草包……她那副病秧子样儿,瞧着这辈子就剩下这点儿时候,悔着从前做下的那些儿事,我怎么摆布都成……你若是手段强些,看出她同七少爷的那点儿事,这般样子,还不早早除了她?你偏不。你不来,那只好我自个儿慢慢儿折腾她了……不过你这样儿的,正好配七少爷。他就喜欢看着像良家妇女,其实最会勾?引男人的……你是逃不出他手掌心儿的。他对付人的手段,你还没见着……你怕我,想跑?不是你自个儿多事,来送什么信?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当年别勾?引我丈夫,后来别爱上七少爷,不该同马家瑞成婚,婚后不该同我丈夫藕断丝连……为了什么?谁管她为了什么!我就看到我自个儿被她毁的成了灰、成了笑话!”符黎贞将静漪扯住,怨毒的像只亮出毒牙的眼镜蛇,缠的人紧紧的。 静漪有些喘不过气来,手上还疼着。 她忽然间叫了一声“白狮”! 符黎贞一怔,几乎是顷刻之间,她两只手一齐掐住了静漪的脖子。 “你干什么?”她瞪着静漪。 静漪心跳骤停,颈上被扼住,突然间有种自己就要死了的感觉……符黎贞还在混乱地说着什么,她攥着拳,使不上力气。 “牧之……”她低低地叫道。 符黎贞听到,忽的松了下手,静漪喘息间看到白光闪过,符黎贞的尖叫顿时充斥着她的耳朵,她这才一口气缓过来,就见白狮已经将符黎贞扑倒。有人过来扶住她,叫她少奶奶,她看着白狮就要下口去咬,急忙喊道:“白狮,停!” 白狮的血盆大口张着,正对准了符黎贞的喉咙。 —————————— 好吧,我反悔了,明天早上照常更。后天万字更不变。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八) “白狮!”静漪被张妈拦着,眼见白狮硕大的爪子按着符黎贞,没有下口,却也没有动。她忙推张妈,“张妈把白狮拉过来……快去!” 张妈却没有理会她的命令,先顾着检视她身上有没有伤到,才看了眼被白狮吓的动也不敢动的符黎贞,没有出声。 白婆子过来,低声道:“夜深了,七少奶奶请回吧。少奶奶有点闪失,奴才担待不起。” “少奶奶这就走的了。”张妈先静漪一步说。听的出来她也有点发慌,静漪喉咙刚刚被扼住,有些难受,只点了点头,没说话。张妈这才去牵了白狮。 静漪看白婆子拍手叫人来,将符黎贞搀扶起来。 符黎贞一起身,发簪坠落,头发披散下来,原本已经有些凌乱的人,更显得狼狈。她甩着手不让人碰她,说:“少用你们的脏手碰着我……你们手上也不知死过多少人……我是迟早死在这里的,你们着什么急?” 白婆子也不出声。她和同伴的身材都颇高大,符黎贞也是高挑的,被她们拿住,却立即显得弱不禁风。静漪弯身捡起符氏掉落的发簪,轻声说:“等一等。” 婆子们停了下来,静漪走过去。 她犹豫了下,绕到符黎贞身后,将她散乱的长头发挽起来,松松地挽了个髻,别上发簪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声叹息。 仿佛是很远,并不像是符氏。 “大嫂,”静漪看着符黎贞的颈背。看不到她的脸,她觉得此时轻松多了,“最后再转告二小姐的一句话给你。她说,‘可若能管住心,我又何苦到今日,我们又都何苦到今日’……大嫂,二小姐是个多情人。姐妹一世,大嫂就是不能原谅她,给她一句话也好。这是你们姐妹之间的恩怨,同我没有关系了的……多嘴说几句,反正这一晚,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也都做了,大嫂见怪,我也要说。说完就走。” 符黎贞颈背都是僵直的。 她甩了下身子,没甩动,道:“放开我,我不会杀了她的。“ 白婆子看了静漪,示意同伴松手。 符黎贞转回身来,望了静漪,道:“我没七妹心这么宽。原谅她,这一世她休想。我就是让她死的都不安心。我就是让她把这些心思都带进棺材里。” “那也好。”静漪轻声道。符黎贞话里有莫可名状的快意。她听着,也许是听符黎贞说了这么多,已经习惯,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她点了点头,就要走,符氏叫住她。 张妈拉着白狮,已经扶了静漪的手,这时候低声道:“少奶奶,走吧。” 符黎贞鼻子里出了气,说:“张妈,我是鬼么,能吃了你的宝贝少奶奶?” 张妈仍扶了静漪,眉头一皱。 符黎贞倒看了她,说:“你是忠仆。这些年悄悄护着你的七少爷,也没少出力。” “应该的。”张妈低声道。 符黎贞转眼望住静漪,说:“你小心些身边的人。这几年我看下来,你是看着聪明,其实是蠢材。既是蠢材,老实些倒好。再有,别以为同床共枕三年,你就晓得七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了。便是晓得,你拿得住不拿得住还是个事儿呢……你不说,我倒也想不到该怎么形容。七少爷的那匹烈马,花了多少心思驯服,你是亲眼看到的。至于你,他花了多少时间让你收了心在他身上,你自个儿琢磨去吧。我若是你,绝不让他知道你的心思牢牢栓在他那里了。还有一样,你未必晓得……你这次要出洋去,火车票都是胡医生订的。你进疆一行,车票作废,胡医生问过是否要再买,七少爷说不必了,你是不会走的了……那会儿,你怕是还没定,到底要不要走呢。七妹,你是他算计来的小妻子,注定了的……” 静漪深吸了口气,点头道:“这我倒真不知道。” 符黎贞微笑了,笑的很阴险。仿佛是把什么可怕的东西放出来,期待着咬伤人呢。 “大嫂,二小姐那句话,我听了心里很难过的。可是难过也没有办法,人的心,哪里是想管住,就管住的?我也管不住我的心。”静漪声音轻到几乎细不可闻,语气却坚定。 张妈扶着静漪的那只手,都因为听到她的话陡然间颤了颤。 符黎贞没有回应。 静漪看她不像是就此在有话讲,这才对白婆子说:“让大少奶奶进去吧,这半晌她也累了。另外今晚的事,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硬闯进来的,与你们无干。” “七少奶奶,这等事我自会应付,请少奶奶不必担心。”白婆子这才开口。沙哑的嗓音比先前更甚,听了让人极不舒服。 静漪点头,临走前看看眼珠子被定住了似的符黎贞,说:“才来时,听大嫂那几句唱,不是不挂念麟儿的。他除了想你们,旁的都还好。麟儿懂事,往后他会好的,你放心。” 静漪说着,退了两步,正欲转身,听符黎贞哑着喉咙说:“他就是太懂事……不是有他,我离了这里也不是不能够……” 静漪听到这里,也还是转了身。 她没有再回头看。 白婆子派人拿了灯笼送静漪她们出去。穿行在竹林中,静漪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忽然间就有些天旋地转,她忙扶了一旁的竹子。竹枝柔软,她险些跌了,张妈慌忙将她拉住。好半晌她才缓过来,推了张妈自己走。 “少奶奶慢走。”送她们的婆子在园门口住脚,低声道。 白狮在张妈手中忽然大力向前冲,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静漪喝止它,并不见效。张妈便被白狮拖着先出了门。 静漪紧跟着也出了门。刚跨出门口,便看到园门口阶下站着的人,她心里一惊。那人已经过来施礼,道:“给七少奶奶请安。大少爷让我送七少奶奶回去。七少奶奶请前头走着。” 静漪瞅着福顺,问道:“大少爷进去了?” 张妈几乎扯不住白狮。她过去,伸手按着白狮的大头,白狮才暂时安稳了些。 “是,大少爷进去有一阵子了。”福顺倒也不隐瞒。 静漪这一口凉气吸进去,好一会儿缓不过来。猝然间听到远远传来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声响,回声不断,在静静的夜里,仿佛鬼哭声,让人心里发冷。静漪看了看紧闭的园门,终于抬脚便走。张妈跟上,福顺隔了几步,也跟了上去…… 陶骏眼睛因受到灼伤,到此时仍看不清楚物事。 京胡被符黎贞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惊人的巨响,他冷静地对着她站立的方向,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同他出国去,从此与这里断绝一切联系。若再回来,别怪我斩草除根。” 符黎贞脸孔都已经变了形,颤着声说:“……我为什么要走?这是我守了十多年的地方……” 陶骏说:“正是因为你守了十多年,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在陶家,这里就是你终老之所。我来了有一会子了,从前你总没有说出这些话来,我虽知道伤过你,也不知道伤的是如此之深。你是个很好的女子……” “她快死了,你知道吗?你该去看她的……不是一直惦着她吗?惦着她如花的相貌,如玉的人品?惦记到你连看着弟媳妇儿,都觉得像她!都觉得有她的影子!都忘了是谁害你一双腿没了……没了腿,没了志气,没了血性!”符黎贞冷冷地说,“我不会离开。今天这一步,在我算计之内。老在这里,死在这里,都是我的事,从此跟你无关。” “黎贞。”陶骏将信匣拿在手中,看着符黎贞的方向。只看到她一个模糊的白影,“她过世了。” 轰然间仿佛什么东西倒塌了,符黎贞只觉得眼前烟尘四起。 她呆了片刻,突然转了身,笑起来。 笑的声音越来越大,笑到最后变成了哭,又哭又笑的,让人听了心生恐怖……她软在那里,半晌,抬手抓了陶骏的轮椅,想站起来却也没有半点气力。 “死了……死了……死得好啊……”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挣扎着起来,在石桌上摸索着将信匣子抓在手中,“这个狐狸精……” 她突然间没了声息,人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来人!”陶骏喊道。 …… 看到静漪上楼来,秋薇放下线团,和月儿一道起身。瞅着静漪的样子,看张妈对她使眼色不让她问,便悄没声地替她开了房门。 静漪回身关了房门,没让她们进来。 背靠着房门站了好一会儿,听着楼底下的钟敲了两下。 床头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她仿佛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并没有开灯。走过去看看,床帐低垂,麒麟儿睡的沉沉的。 陶骧也仍在浴室长椅上睡着。几个钟头过去,他连睡姿都没有变。 静漪蹲下身来,看着他。 ———————— 嗯,大家,明儿见。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九) 她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探一下他的额头。又担心自己会吵醒了他,手停在半空中。还是看着他,酒气很暖,他也并未见不妥……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出去了。 榻上的薄被铺的好好儿的,挨着枕头的那一刻,她几乎没有产生别的念头,便跌入了黑甜乡……睡的沉沉实实之间,听到钟响。她没有数清楚,到底是响了几下,也没有人来叫醒她。直到外面响雷,她才睁眼。原来是下起了雨。 天好像都没有亮透,哪里都暗暗的。窗子开了一道缝隙,纱帘轻拂。她从纱帘间望着外头昏暗的天空,雨滴在刷刷地落,水濛濛的一层……她渐渐望的眼睛都似被蒙上了一层水膜。 她翻了个身,卧室里静静的,唯有床头那盏灯散着淡淡的黄色的光。低垂的床帐是好看的翠绿色,除了蜻蜓与尖尖小荷,什么都没有。仿佛一阵风过,就闻得到荷香。 肩膀被压到,隐隐作痛。一层薄汗冒了出来,她挣着起床,脚步轻轻地往床边挪去。床帐撩开,她呆了一下——陶骧伏在床上,麒麟儿搂着他的脖子,睡的正香……这一大一小呼吸匀净,对她的注视浑然不觉。她伸手摸摸麒麟儿的额头,停了片刻,又摸摸陶骧的额头。两人都没有异样,她将被子拉高些。陶骧的肩露在外头,下了雨,天气颇有点凉意,她怕他着凉。 免得惊动他们,她悄悄换了衣服下楼去洗漱。秋薇见状忙跟过来伺候她。看看她面色,秋薇问道:“小姐,身上还疼嘛?昨晚睡的好嘛?” 静漪摇了下头,说:“睡的倒好。” 秋薇听她说,瞅了眼趴在客厅地毯上睡的四仰八叉的白狮,说:“白狮睡的都跟死狗似的了。” 静漪想着白狮昨晚上那疯了似的扑咬,说:“它也累了。张妈在预备早点吧?” “是。一早起来就把药熬上了。说是过会儿您和姑爷再不起来,就让我上去叫起。得用了早点再吃药……小姐,姑爷还没醒?”秋薇吐吐舌尖,“该不是那药害的吧?也是我粗心大意,没把两碗药搁远一些。张妈说不打紧,不过是安神的药,没有什么的。” “仿佛是醒过来过的。”静漪出来,看了看外面的雨势。雨下的颇大,哗哗作响。“他昨晚醉酒,本来就该睡的沉的。” “还好没闹酒,多半是那碗药的功劳。”秋薇这才放心,倒笑出来。“一早图副官过来探看,听说了,就折回去,说照这么说七少一准儿早起不来,他还是去外头歇着吧。我问过昨天姑爷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图副官说,昨日蒲家宴席上那些人多半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平辈者也多是也多是年长于姑爷的。姑爷不好推脱,便多喝了些。” 静漪点了点头。 蒲家二爷同公公陶盛川是一辈,年纪却要轻上许多,倒是与陶骧这两年走的近了些的。陶骧那么忙,还要赴他的宴……她经过楼梯口,看了眼转角处新换的大插瓶——张妈还真是快。这就挑了对粉彩瓶子来换上。 隐隐约约地闻到栀子花香,还是钢琴上那一大瓶栀子花,花枝并不见枯萎。 秋薇看她倒留意那花,刚要说什么,听见外面有人来,月儿自窗口看到说是花儿匠。静漪示意她出去看看,她腿脚麻利地飞快去了。静漪往餐厅里去,听着外面雨落的急切,夹杂着月儿嘀嘀咕咕的话语声,清清脆脆的,仿佛阴暗潮湿的早上唯一的光亮。 “少奶奶,”张妈正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忙站下行礼,“正要上去看看少奶奶醒了没有。早餐和汤药都已经备好了。少奶奶先用一点吧?别错过了吃药的时辰。” 静漪看看她。一样是折腾到大半宿回来,自己就疲惫至极,张妈却显得很有精神。她细瞅了张妈,点点头道:“我等七少一起吧。” 张妈却说:“少爷昨晚喝醉了,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 静漪一时无话。 月儿抱了一大捧栀子花进来,秋薇便道:“怎么又是栀子?” “花儿匠说,是七爷吩咐的,这阵子只要有新鲜的栀子,每日都送来些的。”月儿笑嘻嘻地说着,抱着花束过来给静漪瞧,“少奶奶看,这花儿多新鲜呐!” 静漪看看,可不是吗,下那么大的雨,花上干干净净的,显见是保护的好极了的。 “明儿同他们说,不必日日都送来的。这花在这儿培育就费事,不如在花圃多活几日的好。隔两天送来些就是了。”静漪说。 栀子花真香。 许是她没有睡足觉,闻着这浓浓的花香,竟有些眩晕恶心。 “他们的花种了不就是给人看的么?姑爷难得对这样的小事上心,小姐就别拂了姑爷好意吧。”秋薇低声道,催着月儿去把花插好,“今儿的就送到楼上去吧。” 月儿高高兴兴地走了,秋薇看她这样,笑道:“瞧把这小丫头高兴的,自个儿收着花也未必有这么高兴。” 静漪默默地坐在那里,并不说话。 秋薇帮着张妈摆着餐桌,厨娘今日做的早点颇多花样。 “秋薇,上去看看麒麟少爷有动静没有,也该醒了。”静漪说。 秋薇答应着上楼去。 桌子上摆的满满的都是早点。看样子都是给她和麒麟儿预备的。静漪等厨娘退下,看看侍立在一旁的张妈。张妈给她盛了碗粥放在面前,见她是有话要说,默默地站近些,却也不开口。 静漪看了她,问:“张妈,你仿佛同影竹园的白婆子熟悉的很?” 张妈答道:“是,少奶奶。进府的时候,是她管着我。她就孤单一个人,不太同人往来。就是我时常去看她,也是早年结下的情分。她人瞧着虽是有些凶神恶煞的样子,心却是公正的。几十年了在那里,没见她出过什么纰漏。” 静漪点了头,说:“大少奶奶疑心是我告了密。” 张妈似乎怔了下,没料到静漪会忽然间说了这个,没有立即出声。 静漪也不看她,拿了瓷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淡声道:“此事隐秘,看出端倪来的人极少。虽说纸包不住火,究竟是有数的几个人。疑心到我头上来不足为怪……况且时间久了,其实我也不能担保准能守住这个秘密。事到如今,大少爷伤了,看样子眼睛完全复明的可能很小;大少奶奶落到这般田地,生不如死……上人们个个因此事恼火万分。陶家名声还是要的,这等事烂在肚子里最好,越没声响越好。再往后,麒麟少爷毕竟也要长大、懂事的……七少是不管内宅事务的,外面的事儿若是一日重似一日,家里安宁,让他不为这分神,是最好的。再者,我想着他也一定信了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是吧,张妈?” “小婶婶早!”随着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穿着整齐的麒麟儿出现在餐厅门口,对着静漪一鞠躬。 静漪放下瓷勺,听得张妈轻声应了声是,转脸望着麒麟儿,道:“麟儿早,来吃早点。” 她往麒麟儿身后一望,只有月儿和秋薇。月儿见她看过去,忙回答:“我和秋薇姐姐上去的时候,孙少爷就换好衣服预备下来了。” 静漪还没问,麒麟儿爬上椅子,说:“是七叔看着我洗脸换衣服的,他要我乖乖下来吃早饭。” “那他呢?”静漪问。 “刮胡子。七叔的胡子扎的我真疼!”麒麟儿脆生生地说。 “是,姑爷说让我们带孙少爷下来,他晚一会儿就来。让您先用早点,不要等他了。”月儿忙把话补全了。 静漪让张妈给麒麟儿盛了粥,看着他在满桌子精致的早点里挑着自己喜欢吃的。麒麟儿乖巧地吃着饭,静漪照顾他用饭,自己反而没有吃几口。张妈在一侧一再提醒,她也只是稍稍动了动筷子。就这么会儿工夫,一错眼间,就看到白狮的下巴搁到了餐桌上,盯着麒麟儿的盘子,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食物。麒麟儿不声不响地,过一会儿,塞一块熏肉条给白狮……静漪看着麒麟儿和白狮默契地悄没声息地做着“坏事”。粉妆玉琢的麒麟儿,精神抖擞的大獒犬,此时看上去都那么平和乖巧。 她看着看着,竟有点恍惚。仿佛这几日经验过的所有,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陶骧边下着楼边喊阿图和小马,却是秋薇小跑着出去,告诉他今日是图副官当值,眼下在外头候着呢……静漪坐在里头,听着外面这些响动。整栋宅子仿佛都被陶骧瞬间惊醒了似的,到处都有声响。 “姑爷,要立即叫他进来么?”秋薇问道。 陶骧想想也并没有急事立刻叫图虎翼进来,便转身进了餐厅。 先看到的就是麒麟儿和白狮几乎是头碰头的在一处,同时回头望着他——麒麟儿立即叫了声“七叔”,白狮看到他,却立即翻倒在地,四爪朝天,露出肚皮来……他没理会白狮,却看了静漪。 她额角红肿了一块,凸起的包边缘一点嫣红,让她的伤更加触目。 当着下人们,陶骧没问出口。 张妈问七少爷吃什么。 陶骧看了眼桌上的早点,打开餐巾便说:“不用麻烦了,我就吃这个。” 静漪正在看着麒麟儿把碗中的粥都吃光,听他的话,免不了也看看他——他早餐向来喜欢用简单的西餐,因此即便是在祖母和父母亲那里用,也只是草草了事——陶骧完全不介意似的吃着粥,瞥了麒麟儿一眼,问道:“麟儿,早起怎么说的来着?” 麒麟儿扁了嘴,低头道:“见了太奶奶、太姑奶奶和奶奶,就说昨日是麟儿不乖,害小婶婶跌跤的。” “牧之。”静漪听了,忙叫道。 陶骧一个眼风扫过来,她住了嘴。就见麒麟儿继续问道:“……七叔我能吃朱古力了吗?” 静漪不料麒麟儿接下来会问这个,却见陶骧一本正经地点头,示意秋薇,道:“带孙少爷去书房玩儿,拿朱古力给他。” “谢谢七叔。小婶慢用。”麒麟儿起来,和白狮一起跑出去了,秋薇急忙跟了上去。 静漪看了陶骧,说:“怎么能这样……这点小事,别对奶奶她们说就是了。” 陶骧扫了她面上一眼,说:“你那样子,是瞒得住的吗?不如实话实说。” 静漪想想也是。她说是自己不当心,免不了连累跟着的下人们受责备。坦白是麒麟儿,说不定老太太她们倒不会说什么了;再者麒麟儿是她们最挂心的,当然为了他好,也会细细考虑下面该怎么做最合适……她想的入神,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才听到陶骧沉声问道:“你原想着连我都要瞒着?” 静漪抬眼,见陶骧望了她,轻声道:“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陶骧似忍了又忍,问:“大夫什么时候来?” 静漪想要回答,却见陶骧转脸问的是张妈,面上微有愠意,不由得也就收了声。张妈告诉陶骧大夫早上会来的,陶骧这才不说什么。 麒麟儿和白狮从书房里玩到客厅里,并不见吵闹,只是过一会儿,他的小身影便从餐厅门前掠过,看上去,是快活了好些的……静漪闻到药味,是张妈给她把汤药送到了手边。 她眉头都没有皱,便把汤药都喝光了。 小碟子里有两颗话梅两颗冰糖,她捻了颗话梅含在口中。 她看看时间,以为陶骧也该出门办公了,他却在桌边翻了报纸一味地看起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今儿雨下的这么大,不去衙门了?” 陶骧头都没有抬,说:“晚些再去。今天的日程,要视大使身体状况而定。” 静漪点了点头,说:“也是。” 再没有旁的话了似的,两人又都沉默了。只是陶骧忽然将报纸一丢,站起来便走了出去。他行动有些过于突然,静漪一时怔在那里,看着他穿过大厅进了书房……她抬手碰了下额头,触到伤处,一阵发疼。看到张妈眼中一丝担忧,她沉默片刻,示意张妈让人收了桌。 图虎翼和马行健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在门口脱了雨衣,帽檐仍滴着水。 静漪让人拿了毛巾给他们,知道陶骧最看不得人不整洁。 见马行健进来当值了,她轻声问道:“逄先生什么时候出院?” “就这两日。他伤好的差不多了。”马行健忙回答。 静漪点头。听着陶骧在书房里叫人,忙让马图二人过去了。她倒是在那里看了会儿外头的雨势。这夏日豪雨,今日做什么恐怕都是不便……她提不起精神来,总想靠在哪里动也不动,就那样下去也罢了。 听着秋薇说让她上去歇着,等赵大夫来复诊,她都磨蹭了半晌才带着麒麟儿一同上楼去。走了没几步,书房紧闭的门内传出来陶骧的说话声,低沉而有力,似乎是很不快……但又不像是生气。她感觉到麒麟儿的小手缩了缩,低头看他。果不其然看倒麒麟儿面上有紧张的神色,便柔声细语道:“七叔带兵惯了,说话总是大声。他不是跟人发脾气呢。” 麒麟儿点点头。 静漪看着他黑葡萄似的眼睛,越发觉得他像了他母亲……心头震颤,仿佛扼住喉咙的那双冰凉而又有力的手还在那里。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小婶婶?”麒麟儿察觉,叫她。 她脸上忙浮起笑容来,道:“我们上去,小婶给你念童书……” “小婶婶,爹爹说,秋天要让我去学堂念书。”麒麟儿一边走,一边说。 静漪问:“什么时候说的?” “昨晚。爹爹抱着我,让我坐在他身边,和我说了好多话……”麒麟儿小声说,“爹爹说,上学堂念书就是大孩子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不懂事。” 静漪攥着他的小手,点头。 麒麟儿上了楼依旧和白狮在一处玩,安静地坐在地毯上,距离静漪很近。静漪看着他们,一叠报纸摊在膝上,一个字都没有读下去……月儿上来禀报,赵大夫来了,她才将报纸丢下,整一整衣饰。 赵大夫上来请了个安,看她气色并不怎么好,倒格外仔细地替她把了把脉、详细询问。陶家人平日里多是吴赵两位国手照应的,静漪当然也不例外。他这么仔细号脉,静漪也有点不安。 “怎么样?”陶骧不知何时也上来了,问道。 ———————————————— 嗯,万字更的(上),(下)晚上八点给。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二十) 静漪根本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还以为他出门了。不想他竟仍然在,看他走过来,微微皱着眉,她便有点发怔。 陶骧也不理她,径自过来坐在她身旁。 “七爷早。”赵大夫笑眯眯的,略欠身,照旧号脉。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问:“少奶奶这两日可是受了点惊吓?” 静漪轻声道:“倒也没什么。” “安神的汤药还要再服用两日。少奶奶思虑过甚,又受惊吓,脉象有些不平。所幸并无大碍。少奶奶不必担心。七爷也放心吧。”赵大夫收着东西,仍是笑眯眯地说。 陶骧点头。 静漪看他一眼,他却也不看她,问道:“静漪根本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看他走过来,还像刚刚那样,微微皱着眉,她便没出声。 “七爷早。”赵大夫笑眯眯的,略欠身,照旧号脉。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问:“少奶奶这两日可是受了点惊吓?” 静漪轻声道:“倒也没什么。” 陶骧径自过来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铮亮的靴尖明晃晃的,咄咄逼人的。 她不去看他。赵大夫今日号脉用时颇久,她也有点担心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但看着赵大夫刚刚还笑眯眯的眼半合着,摇摇头,又问几个问题,也不过是这些日子睡的如何、吃的什么……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少奶奶脉象有些不平。想来是思虑过甚、昨日又受惊吓的缘故。依我看并无大碍。少奶奶近来身体强健,稍有些不妥,调养即可,不必担心。就是看这样子,安神的汤药还要再服用两日。七爷也放心吧。我们都留神着些罢。少奶奶别怪我啰嗦,少奶奶自个儿也多当心些身子,虽则如此,并不可大意。有些小毛病、或是意外,都从大意上来的。”赵大夫收着东西,仍是笑眯眯地说。 陶骧点头,道:“您说的很是。要问她姑奶奶现吃什么药,有什么毛病,她准能说的头头是道。” 赵大夫笑着点头。 静漪看陶骧一眼。他看也不看她,问道:“大爷的伤势可好些了?” “回七爷话,好多了。只是完全恢复尚需时日。这阵子是不能看书的了。”赵大夫说。 陶骧沉吟片刻,看到搂着白狮、愣愣地听他们说话的麒麟儿,招手让他过来,说:“赵大夫费心了。来给麟儿也看看,是不是完全好了?” 赵大夫笑着,叫声孙少爷,给他也号过脉,看看他舌苔,道:“孙少爷这两日还是要用的清淡为宜。便不用吃药了。” 他同陶骧说着话,微笑着。 陶骧见他只管瞅了自己,晓得有话要说,便问:“怎么?” “我说七爷又要骂我的。我倒是瞅着七爷是肝火有些旺的样子。想来近日七爷事忙……”赵大夫说话不紧不慢的,眼见着便要从源头说起,给陶骧望闻问切了。 陶骧见状,清了清喉咙,道:“赵大夫您这些年没少给我吃些药。这确实有一阵子没麻烦您老了。” “赵老先生,给牧之瞧瞧吧。我看他这两日不说旁的,烟抽的也凶,酒也过量,这样下去,身体如何受得了。”静漪敛了袖子,轻声道。 陶骧瞪了她一眼。 赵大夫捋着他的花白胡须,笑微微地看看他们两个,点点头。 “我好的很。”陶骧摆手。 通常他一摆手,事情就定了。可是今天对着这老大夫,还有看着他的静漪,他觉得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过去。 “说的也是呢。不过七爷身子骨儿打熬的好,也有我和老吴的功劳吧?虽说没什么病征,防着些总不为过吧?不如我给七爷开个方子,有病治病、无病也可强身……”赵大夫笑眯眯地说着,刚刚收拾好的小药箱就在手边,也不着急离开。 陶骧也笑了。这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大夫,偶尔还是要同他开开玩笑的。 “说正经的,七爷。”赵大夫正色道,“老太太也嘱咐说给七少爷开两个进补的方子呢……” 陶骧笑着说知道了,并不打算真的让老大夫给他瞧病。赵大夫无奈,只得叮嘱他几句注意身体、不可操劳太过,起身告辞而去。陶骧和静漪一道送他下去,看着他乘着府里一顶软轿在瓢泼大雨中离去。两人一转身,陶骧便拉了静漪的手,低声说了句“来”,牵着她的手进门,径自朝书房走去。下人和随扈纷纷避让开,转瞬便闪的没了影。 书房门咔的一下被关牢,陶骧停了片刻,才转身看着静漪——她面颊绯红,让人生疑的苍白面孔上看起来颜色好了很多,不过她目光有点闪避……他转身坐下来,目光示意她过来坐在自己身旁。 静漪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 陶骧看她面上绯红渐渐褪去,呼吸也平静下来,脸色就又有些苍白了。他忍不住皱眉,伸手过来拉她,刚刚触到她右手,忽的意识到,干脆扯了她左手来。 静漪仍没有动,轻声说:“我得上去换药。” “等会儿。”陶骧说着,手攥的更紧些。她手柔滑细腻,仿佛涂了层薄薄的黄油。他呼了口气,看她,“昨天到底受了什么惊吓?” 静漪垂下头,目光定在两人紧握在一处的手上。 他此时十足地倔强,必是要问个究竟的。她心里的不安晃悠悠地飘着、飘着,忽然间就被什么扯住,落在了平实的地上似的。 “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陶骧问。 静漪抬眼看他。 “我昨天出门的时候,遇到符太太晕倒在大门口。她是来探望大嫂的……我怕她在陶家门口有什么不妥,究竟不合适,便送她回去了。我本来该送她到家,立即离开的。可是……”静漪和缓地说着,“我去探望了符二小姐。我看到了她的样子……所以大使夫人会问我香水的事。我其实已经忘了,那是我送给她的。你让人送进来给我的,那么多香水啊什么的,我单挑了几样给她。若不是这回,我都忘了这回事了。” 她说完,沉默了。 陶骧仍紧攥着她的手,丝毫不松。 到这会儿一用力,把她拉过来,硬是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我不是成心的。”静漪转了脸,“我不是个爱瞎猜疑、没事找事的太太,你知道的。可是我昨天没能忍住……要是忍住就好了。” “所以昨儿你见了我是那样的?”陶骧低声问。 静漪想一想,点头。 “我去过。玉泉巷的宅子虽不在我名下,也是陶家的。大嫂用了就用了,我没过问过。冬哥儿来传的信儿。”陶骧说。 静漪并不看他。 陶骧抬手,让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说:“我是去见她最后一面。” 静漪点头,不着痕迹地躲过他的手掌,说:“我信你。到现在我已经没有怪你了。我看到了她的样子的……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看到她那个样子。” 她想着符弥贞枯槁的模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如果可以的话,她是不想对陶骧提起符弥贞的。 符弥贞的模样令她都难过不已,那么对陶骧来说,只有更难过吧……他少年时候倾心爱过的美好的女子啊。即便是她辜负过他,像他这样的人,总归也是想她好好儿的、总在心里保留着她少女时代的美貌青春时候的影子吧?当她形容枯槁地呈现在他面前,他是怎么想的呢? “是她让你受惊了?”陶骧问。 静漪摇头,说:“有一点,但不是。她……托我转交一封信给大嫂。我去见了大嫂。” 陶骧听了,浓眉陡然蹙起。他细打量了她两眼,忽然抬手去解她颌下那颗钮子。静漪躲着,没能躲过。钮子被他挑开,露出雪白的颈子,和颈上两道红痕,赫然是人大力掐出来的……她肤白细腻,很容易就留下伤痕。 静漪尴尬,推开他的手。 “你差点儿死在影竹园是不是?”陶骧站起来,有些焦躁地走了两步,拔起烟筒来,抽了支香烟出来,“自己去的?” 静漪看他是压制着火气暂不发出的,憋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陶骧点了烟,盯着她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影竹园是什么地方,你自己是断然进不去的。看我不……” “我既答应了人的,怎么也要做到的。”静漪抢先说。 陶骧顿住,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那你自己呢?你的安全呢?” “在陶家门里,我哪里会有危险?”静漪轻声说。 陶骧再次顿住。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说着自己不会有危险……他抬手按了按额头。指间的香烟烟气袅袅,在他眼周绕这圈子,让他眼眶发热。 他突然间爆发,转身指着她喝道:“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这一身的伤!” 静漪语塞。 陶骧见她不语,喝问:“你若是不小心,哪里都有危险,你知不知道?” 静漪觉得他几声喝问,简直脚下都在颤。 陶骧见她不出声,却也不是被自己突然发火吓住了的样子,知道她一定是不服气自己这样的,便继续道:“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不准你自作主张、单独行动。我老早交待过,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掉以轻心。而且我也警告过你,那边的事,不准你插手。” “我明白,”静漪轻声说。比起他的声若洪钟,她的声音简直若随风轻舞的金铃那样细和弱。“我总是不太信危险处处都在,连家里都有……这是家里啊,牧之。再说我也没有插手他们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事。虽然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出事,我也晓得这时候装聋作哑最好。我也不瞒着你,一点忙都帮不上,我难受的很。我想过偷偷地帮帮忙……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家里,一条条森严的规矩,比国家的宪法都严格。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只是看着罢了……牧之,你难道能体会我那种无能为力?何况当我……” 陶骧直直地瞅着她,半晌,他依旧坐下来,将烟抽完,狠狠地将烟蒂掐灭。 “何况什么?”他问。 “我以后会当心的。”静漪轻声说。 她看着陶骧的侧脸,知道他是在克制着不继续发脾气的。她心里莫名地酸楚,伸手扶了他的肩膀。 “我真的只是去送信的……送到就回来了。大嫂不怎么待见我的,你也知道。完全是意外。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她正说着,忽然间陶骧转身,面孔靠近了她,她心砰砰跳。“不……不会了。” 陶骧伸手将她揽入怀里,狠狠的,她的肩膀撞在他坚实的胸怀里。 心里的酸楚泛滥起来,她吸着鼻子,不让那酸楚钻到鼻尖。 他揉着她的头发,转脸吻了下她。 嘴唇贴上她馨香的发,柔软而温暖的小发卷儿搔着他的唇,酥酥麻麻的。 静漪呆了下,仰脸看着他。 刚刚他还气的不得了…… “还疼?”陶骧轻轻抚着她的肩膀,问。喉咙有点干涩,发出来的声音都不是他的似的。 “疼。”她点头。 陶骧看着她,手指抚着她额前的刘海。 “静漪。”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她再点头。 “你要懂得保护自己。”陶骧说。 静漪心悠悠一沉。她看着陶骧,说:“我当然懂得保护自己。只不过有时候,先保护自己,不是最要紧的。” 陶骧抬手,停了片刻,还是落在她发顶,轻缓地揉了一下,又一下。 “关于她,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他说。 静漪拉下他的手,摇头,道:“不用了。我信你不会骗我。” 陶骧听了这几句话,反而怔住了似的,看着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直直地瞅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宝石似的,闪出来的光彩,仿佛也能直直地照到他的眼中、心里……他忍不住低头,吻在她眼上。 这样,他就不用看她的眼睛了。 停了片刻,他吻上她的嘴唇。深深地、深深地、渴望了很久似的,他吻着她。 静漪攀着他的肩,渐渐沉迷于他的亲吻中去、渐渐忘情…… 陶骧出门时,静漪牵了麒麟儿的小手,看着他穿上雨衣,走进雨瀑中去。 急落的大雨在地面的积水中,激起寸许的水花,烟雾蒙蒙的。 陶骧走出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眼前蒙了一层银色亮纱似的,她的身影模模糊糊的。 雨伞遮在他头顶,他转眼看到图虎翼。 “七少,上车吧。”图虎翼说。 陶骧上了车,图虎翼收了伞,陶骧看了被他收在一旁的雨衣和雨伞。 靴子上沾了水,浑身都有潮意,湿黏黏的令人不快……但也许并不全因为天气,还有些什么他说不出的原因,让他不舒服。 图虎翼看看他。 “说。”陶骧沉声道。 图虎翼沉默片刻,说:“老帅请辞省政府主席获准。” 陶骧点头。已经是第三次请辞,前两次都未获准,应该是做了很足的挽留姿态,也算是给他父亲很大的面子,作为这些年来他为此地政通人和做出的贡献的褒奖。这是意料当中的事。 “老帅推荐的候选人未能获得索长官支持。索长官另有属意的人选。”图虎翼说。 陶骧眉尖蹙起,问:“谁?” “据最新的情报,会在三个人当中产生。现在名单还没有确定。但其中一个是费玉明。”图虎翼说。 陶骧点点头,未置一词。 他这才觉得头有点沉。 昨晚的酒喝的还是太凶了,他有点招架不住了…… “七少,”马行健开口,“有件事,七少还不知道。” “什么事?”陶骧握拳,瞧着额头。 “今早在司令部遇到马少校,她是去请假的。问了问,才知道她这两天要帮忙办丧事。”马行健说。 陶骧拳敲在额头上,停了片刻。 “还有什么消息,和我说说。”他示意图虎翼。 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波澜只有微弱的一点。 【第二十章?完】 —————————————— 今日更毕,各位晚安。 ps.嗯……看过评论区留言,自觉今天有被暴打一顿的可能性……但是,我是不会告诉你们遂心什么时候来的!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一) 【第二十一章·不静不羁的风】 下了一天雨的大雨,在傍晚十分终于停了。陶骧没有回来,陶老夫人却让人来叫静漪带麒麟儿一同过去萱瑞堂用晚饭。 静漪给麒麟儿收拾妥当,带着他一同去了萱瑞堂。 因为符黎贞的事,这几日家里总像有阴云密布。 陶老夫人近来话少,看到静漪和麒麟儿心里还是高兴的。静漪见她懒懒地只是吃了几口清粥,心里着实不忍,原本胃口也不佳,见金萱再三劝老太太再用一点未果,自己也放了筷子。麒麟儿乖巧,瞅着她们这样,不出声地也跟着搁下了筷子。 陶老夫人看他们不自在,说:“叫你们来,是让你们好好儿吃饭的。怎么反倒比我都吃的少?” “奶奶,”静漪微笑,“再吃一点吧。或者奶奶想吃什么,让厨房再做一点?”她说着,示意麒麟儿好好吃饭。麒麟儿不声不响地点点头,看看老太太,继续吃他碗里的饭。 陶老夫人摇头,望着麒麟儿,轻声道:“没有胃口。” 静漪想了想,道:“奶奶还想不想吃荔枝肉?” “我生日那天你做过的?”陶老夫人忽然笑起来,问道。 静漪轻声问道:“那奶奶还想吃吗?不难做的。” “这个倒是好。我听说你让骧哥儿试吃了好几回,才做出来的。”陶老夫人问。 “是。”静漪承认。 “我吃着也好。烦你做一点来给我好了。”陶老夫人微笑道,示意静漪再吃一点。 静漪摇头,说:“我已经吃好了。” 陶老夫人知道她饭量,也不再勉强她多吃。等静漪照顾麒麟儿吃完了饭,也就起身。吩咐了金萱带麒麟儿去洗洗。 静漪搀着她,一低头看到她宽大的袍袖下,手臂上的皮肉,竟松弛了好些似的,未免心中一惊,再看看她,不过几日,苍老多了……静漪不觉就握紧了她的手。 陶老夫人转眼看她,叫道:“静漪?” “是,奶奶。”静漪扶她坐下来,站在一旁。 “有心事?”陶老夫人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静漪坐了,摇头。 陶老夫人微笑。陈妈拿来她的水烟袋,静漪帮她塞了烟丝,点上。 呼噜呼噜的,香甜的烟气袅袅的……静漪就想起陶因泽来,说:“奶奶,我等会儿去看看姑奶奶。明儿我做了,要好吃的话,再给奶奶和姑奶奶都送来。明儿晚上家里设宴招待方丹先生和夫人,有奶奶和姑奶奶爱看的戏,今儿可得养足了精神。” 陶老夫人说了声“乖”。 一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两个人,连陶老夫人的袖猴都蜷在她身旁的丝绸垫子上呼呼大睡。她们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来金萱和麒麟儿说话声,偶尔也有金萱低低的笑声。那笑声虽然转瞬即逝,却颇有点突兀。静漪听了便觉得刺耳,眉头略皱了下。但想想又释然,总归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被阴云笼罩着的;即便是,也注定不会是永远这样下去…… “这几日生受你。你们母亲今日也身上不爽,起不来了。我让她歇一歇,缓口气。”陶老夫人道。 静漪应了声是。她先去探望过陶夫人了,珂儿说她睡着,只在外头看了看便走了的。她晓得婆婆性子好胜要强,若不是实在撑不住,断不会如此。 “我虽有时难免责备她,也知道她在陶家这些年不易。也算难为她了……她待老七毕竟真心。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老七孝敬她,日后你也要孝敬她。”陶老夫人低声道。 静漪又应了一声是。 陶老夫人说完,似是出了神,半晌沉默不语。静漪也不说话。她觉察陶老夫人的语气沉的很,让她心也像被什么压了。 “伤好些了?”陶老夫人抬眼望了静漪,目光很是温柔,伸手过来,拂开静漪额角的发丝。她看得出来静漪是特为没有戴发卡,小发卷儿随意地落在额际,遮着那一处的红肿。“麟儿的性子颇有些不定,日后得好好儿教养。毕竟是陶家长孙,由着他的性子这样下去,大大不妥。” 静漪轻声道:“麟儿毕竟还小,大哥教养麟儿很是严格,麟儿一定有大出息的。” “大出息也罢了,像他父亲、叔父们,大样子不走也就是了。”陶老夫人除了一会儿神,“就是那个理儿,小时候哪里有没干过出格儿事的。他们兄弟,也都荒唐过。” 静漪心被一刺似的,低了头并不言语。 “我看你也是知道些的。都是过去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了。听说符家那孩子,昨晚上没了。”陶老夫人低声道。 静漪手中正拿着一把折扇,听了这话折扇险些跌了。她迅速将扇子合拢,搭在手上。长长的扇穗在玉坠之下抖了起来。 已经是预料之中的消息,真的来了还是很受触动。 陶老夫人盯着那扇穗,低低地道:“这些日子我没事儿就琢磨着,要有你总在老七身边,我也是放心的了。少年夫妻,老来是伴……老七只是性子不好些。可是性子好的又怎么样……世间的事,是看不准的。” 静漪低了头,越发觉得难过。 “奶奶,那……”她想问,都觉难以启齿。仿佛已经看到了重重的黑幕,撕扯是撕扯不开的。她只能一点点掀起来,却也不敢看。于是手一松,掀开的那一点点,都重重的垂下去,所有的一切又将被遮住,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去掀开……她抓住了扇穗。稳稳的,一丝儿不错的。 “去吧。”陶老夫人说。 静漪半晌才抬头,但看见老祖母的面容,仿佛玉质的观音像,淡淡的有一层柔光。因此尽管她简单的两个字,听起来是那么的固执而毫无希望,却仍然有着奇异的令她坚定的力量。 静漪带着麒麟儿出门前,嘱咐了金萱几句。 她声音很轻,陶老夫人在里头,隔了半透明的竹帘看着她,慢慢地歪在靠枕上,肩膀处一动,是袖猴在调皮地抓着她的耳坠子……陶老夫人把袖猴捉住,让它在自己膝上,看它灵活的眼睛碌碌地转着。 “老太太,七少奶奶走了。”金萱进来说。 ———————————— 亲爱的大家: 今天更新完毕。明日早上更新。 言情大赛总决赛的那个投票,这两天谢谢大家去给云胡点赞。 投票截止日期是10月10日,投票地址在评论区置顶公告和云胡首页简介位置都有,一个id一天可以点赞十次。 如果大家有时间,请给您支持的作者作品和云胡点赞。支持原创作品,鼓励您喜欢的作者。 谢谢大家。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 陶老夫人没有应声。 金萱走近些,给她盖上一条薄薄的被子,护着腿。 “老太太,不起来散散步吗?”金萱低声问道。 陶老夫人饭后都要走一走的。她这会儿却不太想动。手边放着一叠信件,是从南宁寄来的。尔宜嫁过去也有阵子了。到底是在她身边长大的,隔三五天就来一封信问候,亲热的很……看字迹都还是活泼泼的样子,就不难看出来婚后日子的美满。 她细细的眉挑了挑,长长地出了口气,道:“这会子还像是咱们家的女儿,慢慢儿地才变成人家的媳妇儿……”她将熄了火的水烟袋往外一送,金萱忙接在手中。 金萱看看陶老夫人的神情,说:“孙少爷很喜欢七少奶奶。七少爷和少奶奶待他好的很。” “当然会好。”陶老夫人说着,拍手叫回跑远了的袖猴。“只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他们一日日的事情也多起来。大少爷好了,依旧得是他教养自个儿的儿子。” “大少爷的眼……大夫说日后完全恢复也许是能的。大少爷还罢了,太太难受的很。过晌太太在大少爷那里,又不知因何事与大少爷争论,回来就病了。”金萱低声道。 陶老夫人沉默半晌,看看她,说:“等会儿你和陈妈一道,去太太和大少爷那边看看,就说我说的,让他们都好好儿养着。” “是。”金萱领命退下。 只剩了陶老夫人一个人在屋子里,逗弄她膝上的袖猴。袖猴吱吱地叫着,想要挣脱陶老夫人的手。 陶老夫人的手背上被抓,白皙的手上顿时出现了几道血红的痕迹。她怔了下,微笑了。将袖猴捉着,起身走到笼子旁边,将袖猴放进去。见它还在闹腾,不禁取了笼内的金锁链,将袖猴的一只脚铐住。看着袖猴被固定在笼子里着急的吱吱叫的凶,她亲手给它换了碗中的水和水果点心,关好笼门、放下厚厚的罩子来。袖猴吱吱叫了一会儿,终于安静。 陶老夫人负手而立,手中一串碧玉佛珠垂下来,缓缓地盘弄着,低声道:“做了错事,还能不责罚你么?” 她望着窗外暗黑的天,起风了,厚厚的云被吹的迅速动着。 “雨下透了么?”她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下透了。”背后有个声音响起来,“奶奶,我来了。” 陶骧望着祖母挺拔的背影。至少此刻祖母没有丝毫老态。而她听到他说话,转身望着他微笑,那眼睛里的神采,更没有老态……他的祖母,仿佛永远不会老。 “倒这会儿就回来了,挺早。遇见静漪了没有?”陶老夫人伸手过来,搭在陶骧的手臂上,由他扶着自己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抬眼望着他。 “瞧见了。让她和麟儿先回去了。”陶骧道。 “一同回去多好。”陶老夫人嗔怪地看着陶骧。 陶骧微笑,“我想多陪奶奶一会儿。” “我还用你陪!”陶老夫人瞪了陶骧一眼,“去见过你父母亲了?” “是。同父亲谈了谈。母亲歇了,只问了问情况。没有大碍。”陶骧道。 “嗯,你父亲,我但愿他从此能够过几天清净日子。他身体也总不怎么好。”陶老夫人皱眉。 “我也很担心父亲的身体。静漪前几日建议父亲能够去北平或上海检查身体。母亲同意,父亲却不肯。还请奶奶千万想着说一说父亲。”陶骧徐徐地道。他担心说着父亲的状况,着急了让祖母担心。 “他又要说你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了。我会说说他。”陶老夫人点头。 “姑姑也劝他,总不肯听。静漪还同父亲建议或者请有名的外国医学专家来,父亲也不赞成这样劳师动众。姑姑气的同父亲险些吵起来,说他是皇帝,说他设的是一言堂。”陶骧看看祖母的反应,“若父亲坚持不肯赴北平,这个方法或可一试。” 陶老夫人点头。 对祖孙俩来说,陶盛川都是至关重要的亲人,这个话题有点沉重。 陶夫人打起精神来,说:“去吧,忙过这两日,事情消停些,带静漪去南边泡泡温泉。” “是。”陶骧说着起身。 他同祖母道了晚安,离开萱瑞堂。 出来萱瑞堂大门口,他吩咐马图二人不必跟着了。那两人却不甚放心,见他并不是立即要回琅园,而是要去马厩,便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跟着去了…… 静漪见过陶骧,携麒麟儿往回走。一路上与麒麟儿说着话,才发觉麒麟儿这几年英文学的颇好了。秋薇听着他们讲话开始用英文,故意叫起来:“小姐,麒麟少爷,这就是九少爷讲的,咳咳‘你们又在讲鸟语’吧?” 她学之慎的语气也学的颇像,连说话时的姿势也像极了。静漪瞧着,不禁想起那日图虎翼学陶骧讲?法语,“胖猪”“胖猪”的,也甚是逗趣儿,于是便道:“我看你快和阿图一样油嘴滑舌了。远着他些吧,女孩子家的,到底不好。” 秋薇撅嘴。 麒麟儿转头问静漪:“小婶婶,九少爷是谁?” “九少爷啊,是我九哥。麟儿见了他,得叫舅舅……是叫舅舅吧?”静漪一时转不过弯来。 “是,麒麟少爷和将来的小小姐、小少爷一起叫。就叫舅舅。”秋薇快嘴地说,还没等静漪真转过弯来,她早就闪到一旁去了。 静漪哼了一声,低头看麒麟儿正眨着大眼睛看她,只好说:“嗯,舅舅,九舅舅。” “小姐,福顺。”秋薇先看到前方谭园门前站着的福顺。 静漪看了个大概也知道是福顺。瞧那样子是在等着什么人,看到他们,忙快步过来请安,道:“去少奶奶院里,张妈说少奶奶带麒麟少爷去老太太那儿了,我就在这候着您二位了。少奶奶,我是来接麒麟少爷去见见大少爷的。不知少奶奶……” 静漪低头看看麒麟儿,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儿,说:“麟儿跟福顺叔去吧。替小婶问爹爹安。张妈预备了你爱吃的酸**,晚些时候送些给爹爹来,接了麟儿回来吃,好吧?” 麒麟儿点头,高高兴兴地跟着福顺进去了。 静漪这才抬脚往回走,秋薇叹了口气。麒麟儿一离开,静漪不用打着精神作出高兴的样子来,正有些情绪低落,看了秋薇,皱眉。秋薇便悄悄地说:“看看,再怎么同您好,听着见爹爹去了,高兴的不得了,显见着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你又想说什么?”静漪眉皱的更紧。 秋薇吐吐舌,做了个抱小宝宝的动作,然后一溜烟儿地跑掉了。静漪走的慢些,好一会儿才回去,秋薇已经将张妈做好的酸**端出来等着她了。张妈看看静漪,待秋薇上楼去,她才悄悄地说:“少奶奶,有件事要跟少奶奶禀报。” 静漪点点头示意她照说。 “听说大少爷今早让大少奶奶身边的小柏姑娘进去影竹园伺候她了。大少奶奶想见见孙少爷,大少爷不许。小柏姑娘出来给大少奶奶拿些东西,过来求我同您说,能不能悄悄儿让大少奶奶见见孙少爷。”张妈说。 静漪抬手,手指绕了下耳上的小发卷儿。发卷儿短,在指尖绕不过半圈儿,仿佛一个音节还来不及充分释放,便结束了……她摇了下头,说:“想必她也是没有法子,才来求我。可我不能替大少爷做这个主。” 张妈点头道:“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静漪摆了摆手。 “小柏姑娘说,大少奶奶瞧着不太好。”张妈道。 静漪上楼去,脚步一顿,旋即继续上行。 也许符黎贞也得到了消息?姐妹一场,说不难过,怎么会? 秋薇将甜品放在了后面的平台上,说是纳凉正好。刚刚下过雨,空气里还有点潮湿,也有新鲜树叶的香气。静漪在座椅上安置了,一时倒也把那些杂念都抛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阵脚步声,是从楼下的石阶传上来的。 她正靠近石栏一侧,转脸去望,就见陶骧快步而行,边走,边将身上的枪套解了、外衣脱了……随手向后面一丢,紧跟着他的图虎翼便一样样地接着。 陶骧的身影很快隐在花木丛中。不知他说了什么,图虎翼反而站住了。片刻,图虎翼回身,一仰头看到静漪,怔了下忙躬身行礼。 静漪略点了点头。 图虎翼不一会儿便上来,跟着陶骧跑了一身汗,将一应物事放下,不等静漪问,便说:“七少忽然想游水……我去给送毛巾。” “我过去看看吧。”静漪说。 “是。”图虎翼像是巴不得这一声。 静漪也没用人去找,自己进房去拿了陶骧的浴袍和浴巾,下了楼。 她一走,图虎翼长出一口气。一转眼见秋薇和张妈都看着他呢,挠了挠头。 —————————— 各位,今日更毕。依旧是日更一个,有加更和其他变动尽量早通知的。:)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三) “张妈妈,我也要一碗酸**。”图虎翼说。 “没有富余的给你。”秋薇皱眉头。 张妈笑笑,收了桌上的盘子。 下楼的时候秋薇还和虎翼嘀嘀咕咕地斗着嘴,声音低低的,啄着苞谷粒的鸽子似的。图虎翼到底跟着下来吃了点东西,看他饿的狼吞虎咽的样子,秋薇虽然皱眉,还是忍不住问:“姑爷今儿一天都没给你喂食?” 图虎翼一口枣泥糕噎在口中,待要开口反驳又怕更被秋薇嫌弃他粗鲁,越急着咽下去越咽不下去,脸都红了。秋薇还在说:“按理说绝不会啊!那也奇怪了,怎么就你一人饿成这样?” “小秋薇就别挤兑图副官了,看他急的,再噎着。”张妈看着秋薇欺负图虎翼有些不忍,在一旁笑道。厨房外的这间地下餐厅,他们平时在这里吃饭的。陶骧的随扈和下属有时候下来要点儿吃的,也在这里将就。张妈问道:“听说最近你和马副官的职位有调动?岑参谋那日来说了一句。” 秋薇看了图虎翼,将一杯热茶推到他手边。图虎翼喝了茶,说:“是。不过老马不动,只有我走。去岐山大营。” 张妈点点头,看了看秋薇。秋薇似乎被这个消息惊到,一贯反应敏捷的她也没有说话。她便问:“岐山大营离城里要远的多,一去恐怕好多日子不能上来见七少了吧?” “本来下去就不能太自由。”图虎翼笑笑地说,“以后七少拜托你们了。” “要你拜托。”秋薇忽然没好气地说完,站起来就走了。长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的,仿佛是很气恼的样子。 图虎翼又挠挠头,看了张妈,依旧笑笑。 张妈便说:“日后可是要吃苦了。跟在七少身边儿多好。” “下去许是能睡个囫囵觉了。”图虎翼笑道。 张妈看秋薇走远了,轻声说着:“小丫头的小脾气儿也只对你一个人使。好歹别辜负了她。出去了,才方便回来和少爷少奶奶开口。早定下来,也好过自个儿的小日子去。” 图虎翼脸上又红了,忸忸怩怩地问道:“张妈妈,她有说我什么嘛?” 张妈笑了笑,说:“你不会自个儿去问?别跟着七少时间久了,做派都像,心里都有,只是不说。” “七少今儿心里不太痛快。看老帅和太太病着,老太太那里他也得承欢膝下,我瞧着都有点儿担心。”图虎翼摇了摇头。“还好回来了,有少奶奶在就好说。” 张妈便没有再出声…… 静漪一只手臂上搭着陶骧的浴袍和浴巾往后院走,出门前她按下灯掣,后花园的电灯亮了一半。她手里提着盏小巧的琉璃灯,照着脚下的小径。路有点湿滑。耳边蝉噪声阵阵,声音并不太大。她左右看看,辨着方位。听到一点水声,应该就是泳池那边传来的了。 白狮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静漪回头看看它,拍了拍它的大头。 泳池是个不规则的形状,仿佛三个大小不一的圆环重叠在一处似的。晚间看上去,并不似日间那样好看,宛若大块的浅蓝色水晶,还有深浅不一的色泽。 白狮到了便趴在了水边。静漪看到泳池边随意放着的陶骧的靴子,一旁就是座椅和阳伞。她张目一望泳池里,波光粼粼,却不见陶骧。她站了一会儿,沿着泳池边走了走,仍然不见他。 “牧之!”她叫道。 声音将将盖过蝉噪,水面上有一点回声。灯光并不算很明亮,她站在浅水区,继续顺着泳池边缘走,对面才是深水区。此时那里暗暗的,仿佛一眼看不到底似的,有点吓人……或许陶骧在那里。 水面上只有一点涟漪,可也还是安静,她越走,越疑心陶骧究竟是不是在这里游水了,于是又叫了一声“牧之”,等着回应,还是没动静。 她站下了,望着泳池中。此处隐约能看到水底的卵石纹路,却并不见陶骧人在何处。她忽然间心里就慌了起来,快走几步,简直是要跑起来,手中的琉璃灯也晃的厉害。 深水区看不见底,黑漆漆一片。 静漪能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在晃动的灯影之中,细小的涟漪让她的身影有一点点变形。她看着有点儿头晕,蹲下来,仰头望着泳池对岸,似乎是好远的距离。 “牧之!”这一回声音格外大,胸腔都在震颤似的。太阳穴都突突跳着,肩膀也疼起来。 片刻的沉寂后,仍没有动静。 她打算叫人来,忽然间水面上她的身影变了形,仿佛一块画布被从中间破开,她的影像消失不见了。但是突然冒出来的水淋淋的这个人,让她心跳骤停。眼见着他浮在水面上,甩了甩头,水滴向一旁四溅开来,白花花一片。 陶骧踩着水换气,在水下待的时间有点长,肺疼的都要炸开了似的,他急需氧气——静漪瞪大眼睛对着他,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她蹲在那里,缩成一小团似的。他一时也有点发怔。在水下已经发现了她,也没想到她来的这么快。 静漪瞪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陶骧,漂亮的脸上蒙了一层油光似的,亮闪闪的。她忽然间气恼,尖着声音问道:“你怎么在水下那么久?”是质问可是她声音有点发颤,忍不住手都在哆嗦。也是被他吓了一大跳的缘故。琉璃灯往旁边一放,也不等陶骧回答,她站起来就走。 “静漪!”陶骧喊着她。 静漪没停脚步。 身后的水声大了起来,想必他游水追她呢。果然不一会儿,陶骧便在水中超过了她。她正要改变路线干脆从一旁的小路回房去,就见陶骧已经到了岸边,手臂一撑,人迅速从水中跃出,离水的鱼儿似的。他也只要两步便可来到她面前。 静漪站下了。 陶骧身上的衬衫和马裤湿淋淋的紧贴着身子,大片的水顺着往下落,地上很快就是一滩。大口地喘着气,胸膛起伏剧烈……一层衣服水膜似的覆着,身形毕露,腰间、腿上的肌肉线条尤其漂亮。可见他长期骑马保持的好身材。 忽然听到扑通一声,静漪移开视线,发现是白狮扑进泳池里了。 “吓着了?”陶骧手指抹了下眉毛,也回头看了眼在水中撒欢儿的白狮。 静漪忍不住抽了手帕给他,看着他擦眼睛,说:“好好儿的在深水里潜那么久做什么?我险些以为……” 陶骧停了手,看她。 这样子有点熟悉,仿佛之前她也有过这样发急的时候。生气起来脸鼓鼓的,眼睛格外的亮……他擦着脸上的水,手帕都湿透了。 “过去擦擦干。”静漪催促道。 陶骧没出声,跟着她往前走。 静漪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回头看他光脚踩在地上,忽的想起自己忘了给他拿要换的鞋子下来,不禁低低哦了一声,看陶骧望了自己,问道:“明晚大使确定来了么?” “身体已无大碍。只是伤风传染了夫人。碧全兄道,此时两夫妇正‘共患病’中。他建议推迟下后面的行程,大使也同意了。明晚家宴,还有好戏,方丹夫人兴致很高,不想取消。”陶骧说着,来到长椅边坐下来,边解着衬衫的扣子,边说。 静漪替他拿了浴袍过来时,看他脱的只剩下背心,忙“哎”了一声,阻止他。陶骧看她一眼,她低声道:“等下回去洗热水澡。” 陶骧正拿了衬衫在手中,抖了抖,皱眉。 静漪见他不快,问道:“怎么了?”这一瞬看得出来他的烦心。她将浴袍放下,拿了毛巾来给他擦头发。 大片的毛巾敷在肩背上,刚刚从水中带出来的清凉很快便消失了。陶骧坐着不动,由着静漪手劲儿温柔和缓地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我丢了样东西。”陶骧说。 静漪停了手,看他。 陶骧手臂抬起来,围着她的腰,让她再靠近自己些。静漪身上绸衫很薄,水渍立即洇开。她推开他,看看自己身上,皱眉问:“什么东西又值当你那么找?大晚上的,就你自个儿在水里,万一……” 她住了声,就是万一她也不想说这不吉利的话。脸上就发热了,因为看到陶骧眉一挑。她拢了下耳边的散发,树梢的蝉噪似乎猛然间变的响亮了好些,让人心里也鼓噪,便说:“快些上去吧,小心你也着凉。” 陶骧又摸了摸衬衫口袋,莫可奈何的样子,转眼看到在水中扑腾的正欢实的白狮,便说:“这家伙……明儿记得让人换水。” “嗯。我倒不知道它也爱游水。”静漪看着白狮玩的高兴,不由得也微笑了下。陶骧看着她的眼神,对白狮都有几分宠溺,拍着手招呼白狮回来。 陶骧过去拿靴子,只是往水中看了一眼,立即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丢,起身便再次跳下水去。 “牧之你干什么?”静漪愣了下,忙走到水边,就见陶骧已经沉到水底。不一会儿他便上浮,冒出水面对着她,微微一笑。她看他的脸,真是在灯影中闪闪发光,不禁发怔。 “找着了。”陶骧说。此处水浅,他站着,水齐着他的胸口,“伸手过来。” 静漪愣愣地把手伸过去。陶骧拉过她的手,一枚金色的指环给她戴在了无名指上。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四) 指环有点小,从指尖推下来,颇费了点事。陶骧很有耐心,攥着静漪的手指,把指环给她戴牢固,然后他仍站在水里,说:“好了。” 静漪移近了手看这戒指。对着灯光,能看到圆环上极细的菱格纹路。就是这细细的菱格纹路,让戒指看上去总有一层淡淡的光晕,而不是亮晃晃的。跟她弄丢的那只结婚戒指,显然是出于同一个师傅之手。她揉了下手指。刚刚戴上,手指感觉有点不适。她看了陶骧。 戒指丢了这么久了,她都快忘了这回事了,没想到他还放在心上。 静漪轻声问:“重打的?” “找当时打首饰的老师傅重新打了一只。这回不会掉了吧?”陶骧说。 静漪又看看戒指。这何止是不容易掉,脱都不容易脱下来的。她的手还是不自在,沾了水,拿了帕子擦,帕子却不见了……才发现陶骧还站在水里看着他,便叫起来:“呀,你怎么还不上来?” 陶骧这才上了岸。 他坐在岸边,对着白狮打了个唿哨。静漪依旧给他擦着头发,却被他抓住手,拉近些在脸上亲了一下,迅速放开她,起了身道:“这阵子你也要忙一忙了。先是安排了庆功会,之后高英和明小姐办婚礼。高英请了我做证婚人。你还是大媒,必定要去的。” “媒人要我担当?不是该另请有些身份的长辈?”静漪叠着毛巾,问。 “你可是名副其实。忘了那舞会?”陶骧似笑非笑的。听到水里扑腾声,回头看白狮正扒着岸边,想上岸偏偏上不来,正急的哼哼呢。他看着白狮又扒住了岸边,弯身把它的大爪子推开,白狮又跌回水里去。 静漪拉了他手臂。陶骧引着白狮往一旁台阶处去,白狮却慌乱,一个劲儿地往岸上冲。陶骧只好伸手,趁着白狮再次够到岸边,他拉住了白狮。哪里知道这家伙体型巨大且重量不小,他一把竟没有拉动,还险些让自个儿跌进水里去! 静漪忍着笑看陶骧费劲把白狮拖上来,正要说话,就见白狮晃着它胖大的身躯使劲儿地甩开了水。这水甩的如同下了雨,静漪和陶骧只来得及遮了脸,谁都没能躲开。静漪一身衣服这下湿了大半。 她无奈地看着白狮。 白狮高高兴兴地跑到一旁的草地上去打滚儿蹭水了,陶骧看它那一身脏的样子,皱着眉,说:“太埋汰了。” 白狮好像听见,突然停住,对着陶骧叫了一声。 静漪一笑,说:“毛干了就好了。明儿让月儿给它再洗洗的。” 陶骧重拿了毛巾擦着脸上身上,说:“高英婚礼定在月底,请柬过几日会送来。” “知道了。那舞会,就成了这一对?仿佛听着八妹说过,只是后来都没了消息。八妹一走,就更没人来同我说了。”静漪说。 陶骧嫌身上湿着穿靴子啰嗦,干脆把靴子拎在手中光着脚走在石板路上,静漪提醒他也不理,说:“好几对。这是第一对成婚的。” “那敢情好。”静漪抱了一堆东西。陶骧看着,从她手里都拿过来。 静漪空了手,倒又觉得手上新添的这戒指别扭。 陶骧看到,也不说什么,就走在前头。石板地上凉的很,还好光滑,倒有夏夜里难得的清爽舒服。蝉噪声阵阵刺着鼓膜。他站下,顺手拿了静漪手中的琉璃灯来,拉了她走到树下去,说:“刚下过雨,知了鬼儿一定多。”说着,已经看到一个爬到树干上来的。 “要抓?”静漪问。 陶骧将灯举着去照那知了鬼儿,看她一眼,说:“家里树木多,知了吵的凶,午睡都不成,就让人粘了去,能清净点儿。” 静漪点头,又摇头,说:“没这动静儿,夏日也没趣。” 她想起陶骧怕热,他们院子里可没有临水的居室,好在还有电扇,不至于热的实在睡不着。 陶骧同她一处走着,默默的。 “白狮几岁了?”静漪看着走在他们身前的悠闲自在的大白獒,问。 “不知道。总该比麟儿小。”陶骧说。 静漪看他——这是怎么说的……“究竟怎么得来的?”她问。白狮与普通的獒犬相比,总有点不一样。 “随父亲和母亲去青海。塔尔寺的僧人养了好些獒……”陶骧走的慢些,边走边和静漪说着。已经过去很久了,怎么和白狮狭路相逢的他还记的很清楚。 已经是傍晚,他由两名僧人陪着在寺院里逛逛。刚刚经过小金瓦殿,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只体型颇大的雪白獒犬,拖着半截铁链子,还有些僧人在后面追。他问陪同的两名僧人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位回答他,说这只獒已经不知道咬了多少人了。每次都被打的半死,好了仍然不长记性。却也不会把人往死里咬,只是一下口必然是重的。他眼看着那雪獒逗引着僧众似的在寺院里跑来跑去……僧众其实也不忍心伤害它,下手都不重。他觉得有兴趣,试着拿了绳索拿出套马的技巧来,将白獒套住。他就一直惦记着被僧众带走的白獒,晚上见活佛时,问起来。活佛便下令把白獒给了他,说省得在寺庙里也是整天惹事。他也就想办法把白狮带回了家。路上没少挨母亲的责怪…… “白狮大归大,又脏又臭,除了嘴壮,没别的好。带回来养了一阵子,才好看些,性子还是温顺的。庙里圈养出来的獒,再凶也有限。麟儿还小,看到白狮就爱上了,非要抱。白狮也喜欢它。麟儿老腻着白狮,我又不在家,就送到谭园去了。”陶骧说。 静漪眼前,符黎贞看向文佩那胖狗铃铛时略带嫌弃的眼神一闪而过,轻声道:“大嫂该拦着了吧?她不太爱这些的。” “当时并没有。”陶骧说着,将累累缀缀拿着的这些往手臂上抬了抬,“麟儿和大哥爱的。” 静漪低头走着。她没说什么,白狮是她从谭园救回来的。白狮被吊起来要处死的那一幕她怎么也忘不掉。 “在想什么?”陶骧问。 “在想如果大哥真的把白狮处死了,你会怎么办?”静漪轻声问道。她说着话,从陶骧手里拿过那盏琉璃灯。 陶骧沉默片刻,看着她,嘴角微微一沉。静漪心便跟着一沉。她听着陶骧说:“他不会。” 只有三个字,沉沉的,无穷无尽的知己知彼。语气冷静到有点冷酷。 静漪看看陶骧。不知道他对陶骏到底是怎么样的复杂的心情。可在陶家,兄弟阋墙是不会也不允许发生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陶骧低声道。他拉了她一下,两人站在后门处。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但隐约有蛋糕的香甜气。“若有一日,我遇难,哥哥们会为我报仇……” 他话没说完,静漪抬手掩了他的唇。 “别说了。”她听的心惊肉跳。 陶骧脸一侧,绕过静漪的手亲在她脸上。他被占着手,没办法拥抱她,可是身子倾过来,迫着她往后退了半步,便退进了廊下的阴影中,他于是狠狠吻了她……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湿着,因为热度的上升似乎周身都裹着一层蒸汽。静漪更是觉得脸热,好容易陶骧放开她,低声对她道:“不过说一说,就怕成这样。” “不准说这个。”静漪眼眶发热。还好这里黑着,陶骧应是看不到她这样子,也免了她更窘。“你整日带兵打仗的人,不要随便就这么说,不吉利。” 陶骧唇碰了碰她的额,低声道:“我从不忌讳这个。但是现在,我也开始担心。” 静漪怔住。 陶骧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往旁边一侧。 后门就在此时被推开了,出来的是秋薇。 静漪心怦怦跳着,看秋薇要出去找她的样子,刚要开口,听到陶骧道:“秋薇。” 秋薇正看着在台阶上趴着像一块厚地毯摊开了似的白狮,听见叫她吓的险些跳起来,失声叫道:“姑爷?”待看清楚,果然是姑爷和小姐,她拍拍胸口,“小姐出来这么会子不回来,麒麟少爷都从大爷那边回来了……” “七叔!”秋薇话音未落,门缝里钻出一颗小脑袋,歪着头看走过来的陶骧和静漪,“小婶婶。” 秋薇过来将陶骧手中的东西都接了,见他一身湿,并不方便抱麒麟儿,只牵了他的手先进了门。秋薇侧身,请静漪先行,近了却看清楚静漪这一身姜黄绸衫也已经湿了大半。她结舌。 静漪抚了抚衣襟,若无其事地问道:“张妈准备夜宵了?” 秋薇忙说:“并不是。是表小姐让人送进来的。” 静漪进了门,蛋糕的气息更浓郁,应该是香甜的奶酪蛋糕。也许因为昨日她赞过给大使夫妇供应西点的师傅厨艺好,细心的无瑕留意到了。果然她接过月儿递上来的信笺,打开一看,无瑕只简单的写了几个清秀的字:借花献佛。明晚见。 —————————— 嗯,晚上八点之右加一更。:)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五) 她将信笺合了,捏在手中。听到陶骧吩咐张妈煮咖啡给他,晓得他晚上可能有事要做。看着他带麒麟儿上楼,刚走上楼梯便将麒麟儿拎起来扛在了肩膀上,很快便跑上楼去了。 张妈他们看到她一身湿,倒都没吭声。只是问她需要什么,七少和麒麟少爷等会儿才用夜宵。静漪说不用了。 她上去换衣服,卧室里并不见陶骧和麒麟儿。 秋薇去给她找衣服的工夫,她经过浴室门外,听到里面哗哗的水声,和麒麟儿咕咕的笑声,偶尔也有陶骧低沉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秋薇叫她,她点头。 进去换衣服时,她出着神,几次扣错了扣子。 秋薇见状过来帮她,看到她手上的戒指,惊讶地问:“咦?” 静漪看看,没说话。 秋薇轻声道:“瞧着这只轻易可不会丢了……要是再丢可就说不过去了。” 静漪瞪她一眼。秋薇嘻嘻一笑,抖着静漪换下来的衣裙,对她做了个鬼脸儿。静漪看着她顽皮的样子,心里一动,轻声问道:“图副官要去岐山了,你可知道?” 秋薇转过身去,把衣服叠好,说:“今儿晚上张妈妈问过他。” 静漪也不看她,对着镜子将发卡一个个取下来,放在台子上,说:“岐山离这里也远,日后就是有事也是去司令部了,要见面可也难了。” 秋薇过来,将发卡拿了用麂皮细细地擦着,细心地收在首饰盒子里,依旧放回架子上。 她没说话。看上去,似乎对静漪说的完全不在心上。听着外面陶骧和麒麟儿说话声大了些,知道他们洗好了,她也就出去了。果然陶骧和麒麟儿已经洗的干干净净。麒麟儿站在榻上,翘着脚才够到陶骧,叔侄俩互相擦着头发,叽叽咕咕的。看到她们出来,麒麟儿从榻上跳下来,跑过来仰着头说:“小婶婶,我要吃朱古力。” “这么晚了……”静漪看看陶骧。他将毛巾搭在颈上,正抽了支香烟出来,听她犹豫着,眉一抬。“明儿再吃。一天只准吃一颗。给小婶看看,有没有刷好牙?” 麒麟儿回头望着陶骧,说:“七叔说可以等吃完朱古力和蛋糕再去刷牙睡觉。” “今儿晚上吃了,明儿那颗就没了。”静漪说。 “以前娘不准我吃……现在小婶婶也这样。”麒麟儿眨着眼。 静漪看着他,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摸摸麒麟儿的小脑袋瓜儿。他湿乎乎的头发,比平常还柔软。这个黑发卷卷的可爱的男孩子啊……好在麒麟儿此时并不倔强,听话地跟着她一同出去吃蛋糕喝牛奶。白狮老早跑上来候在那里了,被月儿收拾了一番,虽然也还是湿乎乎的,样子却好看了许多。吐着舌眼巴巴看着麒麟儿吃蛋糕……麒麟儿吃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给了白狮。陶骧离他们两个很近,他只喝咖啡。白狮把麒麟儿的蛋糕吃完了,陶骧看他那样子,拿着烟的手指了指自己面前这块。麒麟儿一高兴,还没来得及去拿,白狮比他快多了,歪头便将那块蛋糕叼进了嘴里,眨眼之间,便吞了下去。陶骧作势要踹白狮。白狮倒地打滚儿,麒麟儿扑过去,靠在白狮肚皮上……静漪看着,莞尔。 “哎哟,麒麟少爷,刚刚洗过澡呢。”秋薇看到这情形有点哭笑不得。 麒麟儿也不在乎,依旧和白狮滚在一处。 “让他们顽吧。”陶骧说。 静漪原本也想阻止,听陶骧这么说,也罢了。 麒麟儿难得这样恣意地玩耍,这几天以来,阴晴不定的他到此时才像个无忧无虑的八?九岁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等他玩儿的差不多,静漪便让秋薇带他先去洗洗脸睡下。只有她和陶骧静默相对,坐的近了些。陶骧已经抽了好几支烟,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静漪往日总要拦着他少抽烟的,今晚却没有。沉默地抽着烟的陶骧,应该有他这样的理由。 静漪将茶几上的烟筒盖子拔了起来。烟筒中只剩下一层烟卷儿绽放着,单瓣的白蔷薇似的。她看着烟卷儿上印着的字迹,轻轻弹了一下,手指上的金光随着散开……她轻声问:“还有事要做吧?” 陶骧嗯了一声,目光定在她手上。 “快去吧,可以早些安歇。”她说。 陶骧将剩下的半截烟放在烟灰缸上。他抬手,拂了下她额际的发卷儿。额角那处消了肿,却显出青紫来。静漪拉下他的手,依旧把发卷儿拨回来,说:“明儿被二表姐看到的话……要是她问起,只说摔了一跤就好。” 陶骧反握着她的手,说:“无瑕对你来说比亲姐姐还要亲近些,要怎么说,你斟酌便是。” 静漪点头,送他到楼梯边,看他下了楼,还没转身便看到张妈的身影出现,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药味。她颇无奈地叹了口气…… 去洗澡时她无意中看到颈上的指印。 仿佛忽然之间那对冰凉的手又卡在了脖子上,她呼吸有点困难。 急忙扶着浴缸边缘站稳了,好一会儿才能克服心悸和不适…… · · 翌日傍晚,金碧全和赵无瑕夫妇两人陪同大使夫妇来陶府做客。参观陶宅时,大使夫妇特地到琅园逗留了半个时辰。对陶家深深的宅院里存在的这所西洋式样的建筑,方丹先生和夫人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赵无瑕虽然来过陶家一次,到静漪的居处来还是初次。她悄悄儿地让秋薇带着自己上下里外地视察了一番之后才坐下来,总算对静漪说了句“看这样子小日子还过得去”。静漪还没说话,看似在专心听方丹先生与碧全议论书房里那几架文玩的陶骧,微微侧了脸,说:“二表姐要是方便,可以同碧全兄过来小住两日。” 无瑕没好气地说:“还没说胖就喘上了……后院那大白狗是怎么回事儿?见了我张着那血盆大口,吓的我腿软。” 静漪轻声说:“其实很乖巧。” 无瑕说了句“还乖巧呢白给我都不敢养”,转而想起来,说:“你们那张相片很好。当时给我们寄去的没有这么有趣,后来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找不到了。还有么?给我几张带走。”她看看陶骧,低声对静漪道:“我从前顶不待见他,懒得摆你们的合影。只在家里摆了你的单人相片。” 静漪也低声道:“我找找给你的。” 分明看到陶骧耳朵动了动,知道他定是听见了的。果然请方丹先生和夫人一同前面去用晚饭时,她看到陶骧脸上就有点僵硬。 无瑕也发觉。不过她才不在意。但仍忍不住想要笑。静漪拉了拉她,她就真的笑了出来。碧全问时,她如实相告。 “嗯,因为你这位先生,你的二表姐可没有少虐待我的耳朵呢。”碧全也笑。 无瑕也不否认,说:“啰嗦。才不过听我说了几句话而已。” 静漪微笑着,晓得他们两人是关心自己和陶骧。 要去前头用晚饭,静漪带上了麒麟儿。 乖巧安静的麒麟儿穿了西服看上去格外可爱些。 方丹夫人起初误以为这是静漪和陶骧的儿子,问起来才知道不是,同陶骧说了几句话,陶骧便微笑。她要陶骧翻译给静漪听,陶骧便说:“方丹夫人说,你们的儿子一定会像这样漂亮的。” 静漪只好说了句“谢谢”。 等他们走到前头去,她还在脸红。 无瑕看了她,这回用别人绝听不到的声量低声问道:“现在可以了?” 静漪不说话。 无瑕看看麒麟儿,说:“想想有个这样好看的男孩子,日日见着,也够美气的。” 静漪还是不说话。 无瑕知道她性子,便换了话题。 晚宴只设了两席。因是家宴,并没有外人,除了陶家人,便只有陶盛春夫妇到了。晚宴后宾主稍作休息,移步陶府戏楼。此时又来了两位客人,是来同大使会面的蒲家二爷和来见陶骧的逄敦煌。蒲二爷同陶家上下都熟悉,逄敦煌出现在这里却让人有点意外。静漪坐的远些,看他和陶骧在一旁的桌上坐了,边喝茶边谈着什么。戏台上主角的戏尚未登场,暖场的小武生们翻转腾挪功夫却亮的让人挪不开眼……他们在这热闹中,谈话进行的心无旁骛,看起来就有些不寻常。 陶骧发觉静漪瞅着他们,抬眼不经意似的看过来。静漪对他点点头,一旁的无瑕指着今晚的戏单子问她:“这三位可难得同台。上回在上海大舞台,宝儿发烧,我们没能去成,戏票送了个大人情呢……怎么请得来?” “牧之办的,我不太知道。”静漪也就转脸对着无瑕,微笑道。 无瑕顿了顿,看着她脸上,忽的一皱眉,抬手便要碰到静漪额际的发卷儿了,静漪反应极快,忙拉了她的手,把一块松瓤糕塞到她手上,说:“尝尝这个……昨儿晚上的奶酪蛋糕好吃的很呢。” 无瑕却不为所动,问道:“怎么脸上有伤?” 静漪目光示意,身旁坐着麒麟儿呢。无瑕想想也是,不便这就问,可满腹狐疑,皱眉道:“回头要是你不说,看我饶不饶你。还是我去问他?” “二表姐真是。”静漪轻声道。 他们正说着话,秋薇过来,低声在静漪耳边说了几句话。 静漪看着她,问:“福顺人在外头?” 秋薇点头,说:“是,等着呢。大少爷吩咐他同太太讲。他说太太昨日刚在谭园对大少爷发过火,此时再去讲,无异火上浇油。请七少奶奶拿个主意。大少爷这两日犯了两回病了……” 静漪看向坐在前头与方丹夫人正说着话的陶夫人,还有旁边的陶老夫人等,一时之间为了难。 —————————————— 今日更毕,大家晚安。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六) 不知是秋薇传话,还是福顺自个儿就说的不清不楚。静漪总觉得蹊跷。若是寻常的事,陶骏绝非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怎么会明知道今晚有贵客还是外宾来访,仍派人来见陶夫人、非要让麒麟儿去影竹园? 静漪思忖着,无瑕看她凝了神,问道:“为难的事儿么?” 无瑕看出来静漪神色有些踌躇,似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她这小表妹可素来果断的很。她也隐约听到秋薇说的话,只是不明就里。 静漪轻声对无瑕道:“二表姐你听会儿戏,我去去就来。” 她说着已经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大厅廊柱前头,福顺正焦急地等着回话,看到静漪本人出现,他一惊,忙过来施礼倒:“给七少奶奶请安。” “到底怎么回事?大少爷明知道太太决不许人带孙少爷去见大少奶奶的。”静漪劈头便问。她已有些恼火。 福顺急的通红的脸上流着汗,说:“回少奶奶话,要不是十万火急,大爷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我来请太太允许的……”福顺就将前因后果对静漪说了。符黎贞连日病着,陶骏让她的丫头小柏去影竹园依旧伺候她。没想到符黎贞病的更重,原本就有点神志不清,如今变本加厉。陶骏再去看她,她几乎连陶骏都认不出,只惦记着麒麟儿。昨晚将床帐子都撕了,说要给麒麟儿棉袄,将布条扔了一屋子,白花花的很是瘆人。陶骏以为她是思念麒麟儿的缘故,同陶夫人提起,网开一面,至少让麒麟儿见见亲娘……陶夫人断然拒绝,只加派了医生给符氏好好诊治,依旧不许任何人私自带麒麟儿去见符黎贞。陶骏与母亲言辞间发生激烈交锋。陶夫人拂袖而去。陶骏在母亲走后犯过一次病。符黎贞的情况更为严重,除了服用医生开的镇定的方子之后,能安静或清醒些,其他的时候都有些颠三倒四。看守的白婆子和小柏都觉得她是失心疯,陶骏却认为她是一时迷了心窍,也许是受到妹妹过世消息的刺激导致。 “今日大少奶奶过了晌歇午觉。起来之后人精神便清爽,小柏说她言语行动都与先前几乎一样,还以为她休息的好了,哪里知道大少奶奶竟然寻了短见!”福顺说。 静漪一惊,攥牢了手。 “人怎么样了?”静漪立即问。她身后的秋薇也吸了口凉气,睁大眼睛望着福顺。就连一起出来的张妈也怔住。 福顺说:“不知服了什么药,人昏迷不醒。大夫束手无策。眼见着就不行了……” “她哪里来的药?”静漪浑身发冷。她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小柏说,药藏在一个信匣子里。她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福顺说着,看静漪脸色大变,失声问道:“七少奶奶,您没事吧?” 静漪紧攥着拳,手中的帕子和裙摆都微微抖动。张妈和福顺以为她是震惊,只有秋薇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扶了她,担心地看着她,在此时却不敢多嘴说一个字。静漪推开秋薇,轻轻咬着牙。 信匣……信匣……难怪符氏开了信匣是那样的神色,难怪符氏信她没有偷看过里面的东西…… 到底是姐妹,到死也是亲姐妹,互相之间是那样的了解……了解到知道她在困顿中最需要的是什么。 在她想死的时候,会给她预备下毒药…… 而她竟亲手给她们搭上这桥梁! 静漪牙咬到酸,竟有些想要笑。 张妈眼见着静漪反应不对,低声说:“少奶奶,此事重大,还是让福顺早些告诉太太去吧。您也不能出来太久……” 静漪吸着凉气,身上从里到外的冰。她转身看着张妈。目光明明是锁定在张妈的身上,眸子定定的,却仿佛是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去了……张妈不言声地等着她再开口。 静漪说:“这个时候让麟儿去见他母亲,我以为并不合适……但是大少爷让你去同太太禀报?” “是。大爷下了死命令,若是太太不同意,抢也要将麒麟少爷抢过去。”福顺说。 静漪明白过来,为什么福顺急着让人找她拿主意。听着这话,分明是陶骏此时也被符氏服毒自尽刺激了……他这两日频繁犯病,或者判断力也已经下降。 让麒麟儿去看到这样的父母亲?她是不能同意的。可是不让他去见,又怕他留下终身的遗憾;再说这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了……静漪深吸了口气,问:“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 “有半个时辰了。白婆子让人去请赵大夫过去。赵大夫让童儿借着出来抓药,赶紧通知大少的。大少这才知道。”福顺说。平时沉默宽厚的仿佛一面厚厚的砖墙的男人,在此时也未免有点慌神。 静漪总算听明白来龙去脉,便说:“福顺先不要去见太太了。这会儿太太正在陪大使夫人,脱不开身。免得你去了,撞在枪口上。太太从昨日病着,到今儿都是强打着精神的。大少奶奶那边若是情况恶化,大夫和白婆子会来跟太太报信的。到时候再定夺。此时那边不见人来,想必状况稳定,现在你回去照看大少爷。让赵大夫寸步不离,大少爷一不好,也马上来报信……戏最晚到十点钟也就散了,到时候我和缓着同太太讲。太太能允许就更好,不能允许,让大少爷再想别的法子。麒麟少爷我同七少会照顾好,这让他们放心。” 福顺听着她说的在理,冒着抗命的罪名,他也得这样回去向陶骏复命了。 静漪不待他走,便转身带人回去。没走两步,恰好看到逄敦煌从里面出来,看到她便站下了,对她微微一笑。 静漪验身直直地走着,竟似是没看到他,还是秋薇提醒她说:“逄先生。” 静漪也站下,逄敦煌人已经距她只有三四步远。 她抬眼望了望他身后。 是图虎翼送他出来的,并不见陶骧亲自来。 —————————————————— 嗯,晚上八点之右再2一个的。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七) 她有点儿怕在此刻见到陶骧,却也难掩心中那点念头,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逄敦煌原本微笑着,仔细一瞧静漪脸上的颜色,顿时发觉不对,皱了眉道:“怎么你像是被谁照面门上招呼了一拳的模样。谁这么大胆,好好儿的敢惹陶太太?” 静漪不便对他说什么,只摇头问道:“你怎么不在里头听戏?”逄敦煌今晚来已经让她有些意外,也没想到他这会儿就走,更显得他来见陶骧是有要事相商了。 逄敦煌道:“我赶着明日一早去栖云山,今日还有些事情没有能够处理完毕,得马上走。再说戏嘛,我是个粗人,不好这个。” 他笑微微地说。 静漪点着头,示意小马送逄敦煌出去。逄敦煌待要走,看了她,轻声说:“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静漪又点头。 逄敦煌看她已经恢复了些镇静,放心地离开了。 反而是静漪站在那里发了会儿呆,马行健送逄敦煌都回转了,她才回去坐下。无瑕看她坐下便拿了盖碗茶,却又不喝,只是端在手中,眉头微皱,倒也不问她什么。静漪就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想法。此时戏台上空荡荡的,想必少过一会儿,好戏就开台了……明亮到耀目的灯光下,大幅的绣幕华丽异常。 等着开戏的台下这些为数不多的观众,静悄悄并不出声。 静漪看向陶夫人。 她此时也未同方丹夫人说话了。她的坐姿极端正,腰板挺的直直的。只看侧面,也知道她脸上竟是十分严肃的……这阵子也见了消瘦,添了些老态。 静漪还记得自己初见婆婆那晚,在孔家也是看戏。几乎是惊鸿一瞥,陶盛川夫人的风采何止是夺人声色呢? “程静漪。”无瑕叫道。 静漪一省,忙把茶碗放了,瞧着表姐。 “我过门是客,有你这么怠慢客人的么?”无瑕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时候拿你当客人过。”静漪忙笑着说。话音未落,陶夫人竟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静漪心里头正不安,被她一看,就更不安。还好反应够快,几乎是和无瑕一道对陶夫人欠了欠身。陶夫人微笑点头,显然是同无瑕客气。 等她依旧转回脸去,台上云板敲响,程老板扮的丫鬟在帘后款步而出……静漪盯着那台上那倒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小碎步和鞋上的红缨缨,更加有点心烦意乱,就听着无瑕低声道:“我怎么瞧着,你这日子过的实在是不轻松。” 静漪不动。 她们两个坐的位子,在西侧。距离其他人都稍远些,并不担心有人听了去。静漪还是有点儿心惊,不晓得无瑕看出什么来了,只好看着她说:“二表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无瑕也不看她,面上像是正被戏迷着呢,却说:“我这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的。两年前这时候你和牧之都在南京呢,那些事过了两年我都没能忘了。时时惦着你。这两年人和事变的太多,只差没有天翻地覆。兄弟姐妹里,我还是最惦着你。” “我知道,二表姐。”静漪见无瑕越说越严重的样子,想跟她解释又没法子,脸就红了。无瑕看了她这样子就越发觉得自己想的对。静漪只好说:“我好好儿的呢,二表姐你真是……” 无瑕轻哼了一声,扫了一眼静漪的额头,目光落在她额角处。 静漪见状,只好拿出在无瑕面前惯用的杀手锏来——她四下里一望,并没人留意她们,过来挽起无瑕腻着她小小地撒了会儿娇,说:“二表姐今儿晚上先饶了我,过两日我再同你分解,好不好?” 无瑕见她还有心情对自己撒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放心了些,眼珠一转,戳着她额角说:“我算服了你。” 这一下正戳在伤处,静漪险些忍不住要呼痛。无瑕成心如此,倒闲闲地端了茶碗来喝茶——她近日爱上了此地独有的“三炮台”,喝起来是满口生津——“改日我走,要紧给我带上些。我想着他们一定也喜欢的。”她轻声说。 静漪还在揉着额角。被无瑕这样一打岔,原本不安的心情倒放松了些。无瑕其实心思也并不在看戏上,同她低声地说着话。泰半是无瑕在说,告诉静漪些家人的近况。在平常往来的信中这些多有提及,听无瑕这般当面说起,感受又大大的不同起来。仿佛每个人都在眼前在身边,极是亲切……静漪渐渐脸上表情柔和,微笑了。 “……舅舅如今把银行的事都交给之慎去做了。我临来从南京走的,在三表哥家中一聚,听着他的意思,如今东北局势不稳。一有异动,恐怕关外那支部队挡不了几日。虽说战事未必真有,一旦入了关,北平岌岌可危。舅舅的意思,反正这几年程家的事业重心也在南移,祖屋是不能挪走的,程家根基还在北平,只留些人守着祖屋便是,过不久将舅母他们都接到南京……”无瑕说着,看看静漪的反应。 静漪点着头,说:“我想也该如此的。只不知母亲愿意否?”大半辈子杜氏母亲都在北平过的,让她去南边,不晓得过不过地惯……那时候嫡母在南京照料她,便对那边的气候很有些意见的。她只担心他们年纪渐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母亲总要听从父亲的安排的。” 无瑕听她提及舅父,语气仍有些疏离,清了清喉,说:“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这么着……既是同牧之好好儿的,是不是也该同舅舅和好?你多久没有回去探望他们了?” 静漪低了头。 一小片阴影落在她淡橘色的裙子上,无瑕忽然地住了声,她一怔,发觉异样,果然一转头,便看到陶骧过来,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正看着她。 ———————————— 亲爱的小伙伴儿们:今日更毕,大家晚安。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八) 刚刚还在同无瑕说起他,他就来了,静漪免不了脸上有点不自在,陶骧就说:“怎么吓成这样,是在同二表姐告我状么?”他问着话,仔细看了看静漪。 静漪还没说话,无瑕便道:“可见平日里你是不老实的了。” 陶骧倒微笑,看看静漪。 静漪更不自在,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母亲很不舒坦。让她不要勉强,她不肯。我已让人叫大夫进来候着,防着万一。”陶骧道。 静漪听他说的是这个,点头,知道他提醒自己的意思,说:“你快过去吧,有事让人来和我说就行。” 陶骧这样巴巴地过来坐在她身旁,说的是正事儿,看着却像是两人如胶似漆的,连这么一会儿分开都不成似的。 无瑕一笑。 陶骧从静漪面前的小碟子里拿了颗榛仁,瞧着此时跟在老太太身旁安安静静坐着也看戏的麒麟儿,说:“时候差不多就让人送麟儿回房睡去吧。” 静漪点头,等他起身一走,听到无瑕说:“看你们两个,倒也挺像麒麟父母亲的。” 这话听在耳中,让静漪此时心情格外复杂。陶骧刚刚在这里,她几乎忍不住同他就说了……可此时真不能够。她一念之差,惹出这许多事端,接下去暴风骤雨不消说,她如何同他交待的过去? 符黎贞两日前还能扮着角儿有板有眼地唱两句…… 静漪想着,脸色就不好看了。 无瑕只见她今晚脸色很有些阴晴不定,免不得担心她。静漪又说不出究竟来,还担心着说不定随时会发生的意外情形,戏台上的精彩竟好似和她毫无关系……时候差不多她果然让张妈和秋薇带麒麟儿回房去。麒麟儿已经困的要睡着了,静漪叫来老仆人背上他。想想还是不放心,转眼看到图虎翼,吩咐他跟着送一送。 好在直到终场,并无意外发生。 几位大腕儿台上谢幕时,还颇为热闹。方丹夫人显得非常高兴,特地上台去同他们合影。静漪看着方丹夫人挽着陶夫人一同上前,陶夫人并看不出异样来。两位的先生在台下微笑交谈,气氛热烈而融洽,让人浑然忘却其他。 陶骧站在静漪身边,看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略皱了下眉。 等到送走客人,时候也已经不早。老太太们嘴上都喊着累,精神却都极佳。被丫头婆子们簇拥着上轿离去时还都高谈阔论呢。等她们一走,陶盛川夫妇才预备回去。静漪见陶夫人此时态度极好,似乎这一晚应酬让她颇为愉悦,正琢磨着要如何同她开口说陶骏夫妇的事,陶夫人却让陶骧先送父亲回去。 陶盛川便问:“怎么还有别的事?”他看向妻子和小儿媳。 “瞧戏瞧的兴奋了,这会子回去怕是一时也睡不着的。今儿月色好,天也凉快,我同静漪走走,去他们那里瞧瞧麟儿再回的。”陶夫人微笑道。 陶盛川点头,道:“早去早回。静漪今日也辛苦了,早些让人送你母亲回来,也好歇着。” “老爷这话说的,仿佛我是专门去打搅他们休息似的。”陶夫人难得地同陶盛川说笑,陶盛川也微笑。 “父亲,我送您回去,有个新鲜玩意儿给您试试。”陶骧说。 “什么新鲜玩意儿?”陶盛川做出惊奇的样子来。 陶夫人拍拍陶骧,点了点他,道:“老爷不知道,老七新得了两两座的敞篷小轿车,轻便灵巧的很。连姑姑试了都说坐着不头晕,很喜欢的。我瞧着小马刚给他钥匙,这会儿怕是要亲自开车送老爷回去吧?” 陶骧笑着说:“母亲真是,还想让父亲瞧着新鲜一下呢。” “你父亲什么没见过,车是新鲜的倒不假。”陶夫人微笑。母子俩交换了个眼神。静漪也明白过来,恐怕公公此时身体也有不适,陶骧不想他行走辛苦。 陶盛川心情大好,让陶骧陪着先离开了。陶夫人等他们父子一走,转过脸来望着静漪。静漪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多有探究,神色也不像刚刚那般和蔼可亲,心便一沉。陶夫人微微皱了眉,“你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静漪这才知道婆婆是专门等着她开口的。原来这一晚上她的些微异样,都没能逃过她的眼。静漪心惊归心惊,到此时反而镇静下来,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对陶夫人交待了一番,包括今晚福顺来来向她求助的事,当然隐去了其中一些她认为非但不必对陶夫人讲、往后她也都不打算同旁人议论的事情。 陶夫人从她开口讲,便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在前头。静漪边说,边看着她从容的步调,这些骇人听闻的秘事,竟不能打乱她的脚步……她忽然间仿佛从这脚步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很久以前她这样跟在父亲身后,他也是这么走着,走着……陶骧就更是如此,仿佛没有什么能在他想要集中精神思索时打乱他……这么一错神,她就住了口。等她意识到,陶夫人站下了,正回头望着她。 静漪以为她紧接着便会对自己大发雷霆,不料她只平静地望着自己,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的确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静漪低了低头,说:“静漪莽撞,请母亲责罚。” “责罚你什么呢?”陶夫人问,仿佛是叹了口气的,“这固然是你能做出来的事,难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我会不知道?你虽有不妥,也已经算是有分寸。” “太太,”珂儿在前头看到远处有人打着灯笼一路疾行而来,提醒陶夫人,“是影竹园的蒋婆子。” 静漪见陶夫人转过身去,再看她背影,刚刚流露出的那一点点的软弱,瞬间不见了。她顿觉心头震颤,听她说了句“什么事至于慌张成这样”,气沉丹田,病态也一丝都不见……她此时是严厉的陶家主母,不是慈祥的母亲,也不是贤惠的妻子,更不是老太太面前态度柔婉的媳妇。 静漪往后退了小半步,来到近前的两个婆子站下来给她们施礼,强压着气喘把话说的语调平稳。都是办老了事儿的老婆子,在陶夫人面前说话也很有分寸。蒋婆子回禀的事情和静漪说的并无出入,只是她讲的更详细些。陶夫人也像头一次听的那样,边走边听,脚步却是加快了。静漪要快些走才能跟上她们。 “……大少奶奶昏迷不醒,大夫都没法子,说瞧不出来到底是吃了什么,竟也不像是就会……大少爷说……”蒋婆子说到这里,见陶夫人忽然停下脚步,急忙站下。 陶夫人问道:“大少爷说?我今日才知道,你们竟是些死人,影竹园是什么地方,竟让你们把规矩败坏成这样了!不用等老太太知道了责罚,我今日先给你们记着,明日你们自个儿来领罚!” 她语气陡然严厉,空旷幽暗到底巷子里又有回声,听起来格外令人恐惧。 她定了定神,转身拔脚便走。 此处距离后花园已经不远,静漪见她走的快,想是很快便到了,陶夫人却在巷口转弯——过去不远便是谭园了。静漪顿时明白陶夫人根本没有立即要去影竹园看符黎贞的意思,或许在她看来,符黎贞的生死早已不是大事。被符黎贞这场意外影响到的长子的健康,才是她所关心的。 “你们先回去。既是人昏着暂时无性命之忧,大夫在就足够。”陶夫人手一摆,干脆利索地打发了蒋婆子。 静漪跟在她身后,低头走着。 陶夫人像是忘了身后还有个她,到此时才回过神来,看着她说:“晚了,麟儿还在你那里,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让人来同我说,不要再自作主张。” 此话语气不重,却也并不是不严厉的。 静漪点头称是。 陶夫人见她温驯,心里虽有不满,也无从发作。此时静漪身边并没跟着她的人,她吩咐珂儿送静漪回去。正说着,陶夫人抬眼看到前方谭园门口,明晃晃的灯下,几个高大的人影子在晃动着。她眉头陡然一蹙,看清被簇拥在前的正是坐在轮椅上的陶骏,脸上不由得勃然变色。 静漪来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见陶夫人脚步略一顿,旋即快步往前方走去。她只听得陶夫人问道:“这么晚了,不好好儿歇着,这是要去哪?”语气几近呵斥了。她慢下脚步。珂儿在她身后也停下,并没有催促她,倒是叹口气,说:“少奶奶慢着些儿吧。”她不语,到此时真有些进退不得了。 陶夫人来到陶骏面前,跟着陶骏的福顺等人见了她急忙行礼、后退。她目光冷冽,扫着他们,淡声道:“你们都是跟着大少爷多时的,怎么就不知道拦着些?都什么时候了,大少爷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让他出去?有个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福顺等人静默垂首而立。 陶骏见到母亲,转了下他的轮椅,刚要开口,陶夫人摆手制止他。 “不用说了。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陶夫人手扶着陶骏的轮椅,要亲自推他回去。她本以为陶骏不会违逆她的意思,不想陶骏手一扣,将机关拨了,轮椅便卡在了那里,推不动了。就像陶骏此时倔强中有些偏执的眼神,他的轮椅和他的人都显出同样的状态。陶夫人本已属强压的怒火,至此时已经烧到了脸上。 陶夫人并不与陶骏啰嗦,命令福顺等人将轮椅抬了依旧送回谭园去。 “大少爷,太太是为您好。”福顺过来,待要弯身,陶骏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他纹丝不动,紧接着又是一巴掌,福顺仍然不动。 “狗东西,你也小看我。”陶骏怒喝。 陶夫人愣住。陶骏虽在病中,精神状态多有反复,这样子倒也不常见。她紧咬着牙关,问:“你一向做事有进有退。我昨日也同你说明白了,这究竟又干什么?” 静漪悄悄地往后退着,眼下这母子俩之间的气氛仿佛火药桶,一触即发。她听到汽车引擎的声响,由远及近,一愣之下,想到是陶骧过来了,不知为何竟特别不希望他此时来,赶上这样的情形。 “带麟儿去影竹园。”陶骏道。 陶夫人冷笑。 抬眼见福顺等人还在,吩咐道:“先都下去……当着这么些人,脸面还要不要?” “母亲,我不过是要带回我的儿子,去见他亲娘最后一面。这点儿主,我都不能做了?”陶骏问道。他眼睛尚未完全恢复,因此看上去很无神。然而他语气有了平常那七八分的温和。“母亲,您看看我,还剩下什么?” 陶夫人盯着他。 静漪只觉得他这一句问的极为沉痛,又不像是错乱的人了——他一身银灰山东丝的绸衫,因常年不见阳光而苍白的面庞和身子一般肿胀,今日连假肢都没有装,一条薄毯垂下来,空荡荡地被穿过巷子的风如一只手般拨动着……让人心里生出寒意来。 然而接下里那句“我只剩下麟儿”了,就更让人听了难过极了。 汽车的灯光照亮了这里,引擎突突细响,陶骧从敞篷车里探身往这边一看,熄火下车。 “母亲,大哥,怎么都在这?”他过来,问着,找到几乎是站在墙根下了的静漪,皱了眉。他说着,看到陶骏轮椅上的薄毯垂到地上,弯身过来想替他拿上去。 陶骏从轮椅上不知拿起了什么,照着陶骧就抽了过去。 ———————————————— 今日更毕。 ps.从明天开始到10月7号,早更新,都在八点左右。 假期大家都玩好休息好,提前祝大家假期愉快!o(n_n)o~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九) 一声脆响,马鞭抽在了陶骧的颈上。 静漪脚步迈出去又硬生生地停下,憋着没有出声。 所有人都被定住了,陶夫人也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陶骧停在那里。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自颈上到下巴一道红痕立即跳了出来。陶骏虽身有残疾,到底是个汉子,又在愤怒之中,下手极狠。 陶骧却只是愣了片刻,依旧将薄毯拿起来,掩到轮椅上,转眼看着陶骏。 陶骏拿着马鞭的手,抖着。他也看着陶骧。他眼神中的怒意,让人不寒而栗。任是谁冷不丁被抽了这一鞭子也忍不了的,可陶骧毕竟是陶骧,他几乎是转瞬之间明白陶骏是在拿他撒气。果不其然陶骏咬牙切齿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陶骧低头看着陶骏,忽然叫道:“来人!福顺?福顺呢?” 福顺带着人从大门里跑出来,看着陶骧和陶骏,低声回道:“七爷。” “大少爷不舒坦,送大少爷回屋。”陶骧声音不高不低。 陶骏铁青着脸,福顺没有立即上前。 陶骧看了福顺,说:“福顺?” “我身边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支使。”陶骏阴狠地说。他嘴唇都控制不住地在哆嗦,手上的马鞭更是抖的像风中的树枝。 陶骧看着他的手,说:“你需要休息,大哥。” “我一直在休息。”陶骏说。 陶骧抬眼看着福顺,说:“福顺,大少爷是你主子,你该知道怎么对他才是好。” 陶骏忽然怪笑,说:“我说了,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支使。” 他话音未落,在陶骧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了的陶夫人上前,一把抽过陶骏手中的马鞭,说:“你闹也该闹够了。现在马上给我回去。” “母亲!”陶骏叫道。 “福顺,带人抬大少爷回去歇着。”陶夫人说。 “是,太太。”福顺这才过来。他低着头,不敢看陶骏。他正要叫人同他一起抬轮椅,站在一旁的陶骧过来,从后面拉住了轮椅,和他一道抬起来。 陶骏见状,气的脸都抽搐了,他手中已经没有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攥成拳对着福顺便挥过去,一拳打在福顺面门上,血顿时顺着福顺的口鼻流了下来,他骂着:“狗东西,你竟然也敢欺负我是个废人……” “骏儿!”陶夫人怒喝。 陶骧突然就松了手。轮椅瞬间便向地上落去,福顺反应极快,抱着就要被摔在地上的陶骏,滚落在地。轮椅落下来,砸着福顺的腿。福顺强忍着疼痛拼命护住陶骏。有他在下,陶骏安然无恙。可是他残废的身子从薄被下露出来,那样子让人不忍卒睹。 陶夫人惊痛交加。她过来狠狠地推了一把陶骧,蹲下身将陶骏抱在怀里,一抬头狠狠地瞪着陶骧,骂道:“老七你混蛋!” 静漪掩着嘴巴,看着陶骧冷着脸,被陶夫人骂了也没有反应,反而走到他们身边去,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想现在这样,觉得你真是个废人。” 陶骏想挣扎着,结果却只能从陶夫人怀里滚到一旁。在场的只有这几个人,场面却有些惨不忍睹。 陶骧先扶起了福顺。 他掏出手帕塞到福顺手中,指着他被血糊了半边的脸,对陶骏说:“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糟蹋身边的人。没有他,你连床都下不来。” 陶夫人瞪着陶骧。她手哆嗦着,指着陶骧,让他走。 陶骧却没有立刻就走。他看着陶夫人将陶骏半扶起来,福顺过去帮忙,被陶骏一把推开。福顺还是让他倚着自己的身子,支撑在那里。 “老七,你先回去,这里不用你。”陶夫人说。 明明是陶骏在发疯,沉默下来的陶骧却更令她感到不安。她搀着陶骏,触到陶骏臃肿的松弛的手臂,顿时痛彻心肺。再看着挺拔结实的陶骧,她强忍着,说:“还不走?” 陶骏喘着粗气,见母亲近乎发怒地命令下,陶骧依然不为所动,冷笑着说:“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了,老七。你素日孝顺母亲,都是做样子的吧?” 陶骧一低头,没出声。 他弯身将轮椅扶了起来,将陶骏残疾的身子抱起依旧放回去。动作轻缓但有力,也毫不犹豫地将带子系牢固,好让陶骏安稳地在轮椅上坐着。他没有言语,只是示意福顺去照看陶骏,自己则去搀扶陶夫人。 陶夫人身子也发抖。 陶骧不知道她这是被陶骏还是被自己气的,也许都有。他等陶夫人站稳了,示意珂儿过来照顾。他回身一言不发地将陶骏的轮椅推起来,到大门口的门槛处他也不用人帮忙,将陶骏连轮椅带人一同抬起来越过门槛,任陶骏骂着,也不还嘴,更不为所动。 静漪看着陶夫人跟着进去,她怕再出什么意外,忙跟着进去……她目光紧随着陶骧。比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强而有力的陶骧,也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孤单。 谭园院子里空荡荡的。连电灯开着都掩饰不住萧瑟和凄惨。静漪看着陶骧将陶骏推到了正房台阶下,停下来。她也站住了。 陶骧松了手,看着兄长,低声道:“大哥你保养些。我明天再来看你。” “滚!”陶骏喝道。 陶骧站着,看了他。 “滚!”陶骏几近声嘶力竭。 “骏儿!”陶夫人忍无可忍,大声呵斥陶骏。“行了。你脑子不清楚,我让大夫来……” “谁脑子不清楚?”陶骏转向他母亲,缓慢极了。他看看陶骧,又转回来,“母亲你养了这只白眼狼三十年,知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心思?母亲是老糊涂了,竟然忘了,二太太是怎么死的了么?” 静漪耳边嗡的一响,就见随着陶骏这句话说出口,陶夫人和陶骧都僵住了。 “几十年绝口不提这个人那件事,就以为他不清楚不在意?有谁想过,他越是不说,越是在意?越是不说,他干的那些处处与我作对的事儿,就不会有人疑心到这上头。你们以为谁是瞎的?”陶骏背对着上房,屋子里的光投在地面上,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恰落在陶骧的身上。 陶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陶夫人身上的裙褂都在微微战抖。但是她没有说话。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陶骏。 陶骏似癫狂又似完全清醒。他见母亲和弟弟谁都没有开口,冷笑了下,说:“母亲这些年的心血真没白费啊……我和阿驷都不是母亲想要的可塑之才。阿驷早早看透了,干脆做他的闲云野鹤去……” 陶骧听到这里,问道:“大哥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他说着话,踱了两步。 看上去步子迈的轻巧,灰色方砖上有暗红的缠枝莲花纹,他铮亮的靴子踏着,却像是能将那砖上的缠枝莲都踏个粉碎……静漪屏住了呼吸。 “老七你发誓,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亲娘是母亲害死的。你发誓,这些年你争名夺权,从来都不是因为你想替你亲娘翻案。你发誓,你从来没有想过让母亲为她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可敢?”陶骏靠在轮椅背上,这几问,问的语气极为松弛。像是寻常兄弟间闲话一般,他随意问,也等着陶骧随意答。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吐出来,陶骧一脚踏在方砖中央的莲花上。暗红的莲花在夜色中看起来,像是洒了满地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听到细微的衣衫摩擦的声响,背后刮过了一阵极轻的风,然后是一声脆响——陶夫人离陶骏最近,她半转身,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陶骏脸上。 她浑身颤抖,花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出来:“你是我亲生儿子,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她这一掌括过去,势大力沉。 “为了一个女人,就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执迷不悟,疯魔十年。你害了多少人?如今她死都死了……死不足惜的一个女人,哪怕她不死,还要借着人兴风作浪,毁我陶家安宁,我也容不得她再害人。”陶夫手中始终拿着陶骏打人的那条马鞭,“我也不该过于责怪旁人。终究是你心性不定,外邪才能入侵。莫说你才干平平,即便有那才干,这样软弱,何以担当大任?你骂老七,也是怪我。但是我不止是你们的母亲,我还是陶家的大太太。我一生都以你们父亲、以陶家荣耀为重,谁要是对这份儿心有丝毫亵渎,别怪我心狠手毒。骏儿你听的明白也好,听不明白也好,这些话我绝不会说第二次。老七你也听着,打今儿起,你这大哥,你还要不要尊重,自己掂量着办。眼下,你同静漪先走。我还有话要跟你大哥说。” 静漪看了陶骧,他还是那一个姿势,背对着陶夫人也背对着陶骏——陶骏脸上的冷笑凝在了那里,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陶夫人。母子俩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怎样的冲突……她往前迈了两步,想过来挽了陶骧就走。 陶骧却转身了。 他没有看静漪。 陶骏深吸了口气,看了陶骧,问:“还有话说?” 陶骧看着他,很清楚地说:“大哥,我不敢。”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 陶骏眨了眨眼,动了下嘴角。被陶夫人抽的那一掌太狠,他半边面孔都是麻木的。 陶夫人纹丝不动,背反而更挺直了些。 “但是有一样,大哥须信我,加害我血亲的,我必把他挫骨扬灰、血债血偿。”陶骧说着,人往后退了两步。 他马上看到了近在身边的静漪。 她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望着他,是个温柔的影子……他转了转身,看向陶夫人,低声道:“母亲别动怒,当心身体。大哥病中胡话,您别放心上。我们先走。” 静漪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安稳极了,不像是情绪有任何波动。而陶夫人也同样的平静。只是,她眼中瞬间有微微的光芒稍纵即逝……静漪欲再仔细看时,陶夫人摆摆手,让他们离开。 陶骧走到她身边,她只得随他走。 她想她是不会看错的,婆婆眼中……那是泪光吧? 她抬眼看向陶骧,陶骧走的快,看得出来是想早点离开这里。她忍不住回了下头——陶夫人在同陶骏说着什么,母子俩看上去侧脸都是轮廓分明、相似的很……陶骏忽然间身子抖动起来,发出很怪异的吼声。 静漪脚下一滞。 她立即反应过来,就在她要转身往回跑时,被陶骧一把拉住了。她着急地说:“大哥犯病……” “有大夫在。”陶骧说着便将她硬是拉着出了大门。 院子里脚步声杂乱起来,静漪听的心砰砰跳着。她遇到过陶骏犯病的情形,知道那是多么严重。他分明是身体已经好转很多,也许是近日的烦心事,让他难以排遣……出了门她看着陶骧朝敞篷车走去。巷子里空荡荡的,此时除了他们俩并没有别人。陶骧走在前头,也不顾她。 静漪慢下脚步,看他已经走到车边。车门拉开却停了片刻,狠狠地将车门推回去,发出嘭的一声响。声响并不大,可在静漪听来,已经够惊心——陶骧扶了车门,背对她站了一会儿,说:“上车。” 他说着过去给她开了车门。 静漪站在原地看着他。距离琅园只有几步之遥,按理说走回去也就是了……可看他的样子,她此时若说不上车,恐怕也是不行的。 陶骧上了车,看看静漪,说:“想不想出去兜兜风?” 静漪吸吸鼻子,车里有皮革味,还有他身上的烟草味,“晚了,回去吧。明天再去好了……这是哪儿来的车?” 车子很漂亮,装饰也华丽。但这不像是他会主动去选的车。依稀记得曾经也见过些这样的车子,开这样车子的多是夸张浮华的少年郎,按着喇叭招摇过市,生怕人看不到自己似的。 静漪靠着座椅。 很舒服。她几乎都不想催促陶骧开车了。 陶骧发动车子,看了眼似乎在仔细研究车子座椅的静漪,说:“二哥送我的。” “他做什么要送你这么一份大礼?”静漪惊讶。 车子发动起来,陶骧开的慢,从对面过来的一队巡视的家丁,远远地看到他的车子,站下来了。他将车速放的更慢些,对他们略点了点头,说:“辛苦……二哥嘛,一时兴起。” “被二嫂嫌弃了吧?卖掉又舍不得,花大价钱买的。于是干脆送回来给你好了,若是你的车,日后还能用一用。”静漪说。 “差不多。”陶骧听着静漪这一说,嘴角一牵,几乎都要笑了。“说是今年的寿礼,提前送了。” 静漪便道:“哪儿有提前好几个月送人寿礼的……闲了你就开车兜兜风去吧。我那日听水家二少奶奶说,水家二爷就很喜欢一早一晚开着车子沿黄河边跑一跑,回来心情就畅快的很。” 陶骧听了,看静漪一眼。 他这一眼有些意味深长,静漪看到,倒愣了下。 “这车就归你了。改日我教你开车。”陶骧说着将车停在琅园门口,见静漪还在发愣,便说:“走吧,不是累了吗,回去歇着。” 他先下了车,过来给她开了车门。 他转身间静漪看到他颈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她低声嘱咐他这两天不要沾水了。陶骧却没出声,看样子并不在意。 今天晚上琅园里也格外安静些似的,守门的婆子开了门又把门锁了。 张妈见他们回来,告诉他们说麒麟少爷已经睡了。回来的路上便困的不行,趴在图副官背上睡的香甜。回来也不肯洗澡,翻个身便睡着了。 静漪经过这几日照看麒麟儿,知道他入睡总有些难的,像这样很快便睡着,想来这孩子也是累了。 “我上去看看他的。”静漪说着要走,张妈却告诉她,麒麟少爷在楼下七爷那间房里。“嗯?” “秋薇没说明白,图副官听岔了。好在都是现成的,麒麟少爷睡的很好。秋薇和月儿守着呢,少奶奶放心。”张妈说着,想起还有要紧事,“少奶奶的药送来了,我去温一温。少奶奶用了早些休息。” 静漪答应着。 陶骧在沙发上坐了,吩咐张妈说给他拿酒。 张妈答应着正要转身,忽一眼瞥见陶骧身上,脸色一变。 静漪见状马上说:“张妈,快去给我把药预备好吧。” 张妈看了静漪,明白她的意思,急忙退下去了。 “最好别喝酒了。”静漪轻声说。 陶骧颈上的伤口让她觉得触目。 陶骧手臂撑在沙发扶手上,那个姿势保持了有一阵子了。 “那……你先上去吧,我给你拿……别洗澡,沾了水发炎不得了。”静漪说着先不管陶骧如何,进去看了看睡熟了的麒麟儿。月儿和秋薇头碰头地在一同织毛线衣,见她进来一齐放下。静漪见麒麟儿睡的好好的,便只嘱咐了月儿几句。秋薇跟着她出来,看样子小脸鼓鼓的,似乎还在跟谁生气。静漪心下明白,也不用她伺候,让她去张妈那里端了药来给她。 静漪从酒柜里选好了酒,张妈和秋薇把药也预备好了。她把两碗汤药都喝了个干净。秋薇端了小碟子让她吃颗话梅压一压嘴里的苦,她却没拿。秋薇看出静漪心绪不佳,略有些担心,不过值得安慰的是看上去并不是同姑爷在生气,她便默不作声。 静漪拿了酒要上去,让张妈和秋薇下去休息,“不早了,你们去吧。实在需要什么,我再喊你们。” 张妈和秋薇忙答应。 静漪便上楼了。 秋薇在楼梯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回身见张妈也有些担忧地望着那边,轻声说:“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姑爷好像也不高兴。” 虽然陶骧是不苟言笑惯了,今晚还是很不寻常。 张妈轻声说:“让他们静一静,不要打扰他们。” 秋薇听了,跟着张妈一同将灯一盏盏地关掉。只留了夜间照明的灯。她们往住处走时,秋薇问张妈:“张妈妈,要是有一天老了做不动了,你会去哪里?” 秋薇看着夜色中张妈那已经有些老态的背影,被她一问,这背影似乎抖了抖。 “我也不知道……家是已经没有了的……七少爷和七少奶奶不嫌弃,就伺候他们;他们嫌弃我老了,我也就该去了……”张妈说着,回头看看秋薇,眼神温和。 秋薇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有点踌躇。 张妈笑笑,不再说话…… 静漪拿着酒进了房。 陶骧的衣服脱了都放在一边,她叹口气。这个人真是,总不肯听她的话……若是伤口发了炎,那就糟糕了。她无奈地一样样将衣服拿起来去挂好。做到半截的时候陶骧从浴室里出来,她探身出去,大声道:“酒在桌子上,只准喝一小杯。” 陶骧已经看见桌上摆了酒。他拿起酒瓶来看着,并没有立即打开。 静漪过来,让他坐下,查看着他颈上的伤口。被清洗过的伤口重新渗着血,露出来的新鲜皮肉呈嫩粉色……她小心翼翼地想要给他上药,却被他拉住了手。 “不用。”陶骧说。 静漪有些生气,瞪了他。 陶骧样子懒懒的。静漪蹲下身看他。他抬手摸摸她的下巴,没有出声。她再试图去给他上药,他仍是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 静漪知道勉强他是没用的,也不想让他更不高兴。见他坐在那里,目光却是散淡中透着冷意,她晓得他的心情不佳。于是她静悄悄地走去换衣服了。等她洗过澡出来,陶骧依旧坐在那里。 陶骧没喝酒,也没抽烟,这是静静坐着。 静漪过去,坐在他身旁。也不出声,看着他将打火机拿在手上,过一会儿,翻转一下……有时动作力度稍大,打火机轻轻碰到桌面,发出轻细的声响,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声响也是有些刺耳……她发梢凝了细小的水珠,落在肩膀上,有一丝凉意,她忍不住缩了下肩膀。 陶骧看她。 显然是着急出来,头发都没有从容地擦干。 他伸手过来,勾了那小发卷儿,抖落水珠,“头发干一干,就去睡吧。” “嗯。”静漪答应着,见他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你呢?” “我回两封信就来。”陶骧说。 静漪起了身,看看他,忽然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暖暖的香气笼罩了他,让他失神。趁着他发愣,她的唇又在他颈上轻轻碰了下——陶骧伤口被碰到,瞬间有种直抵心肺的尖锐痛感,紧接着便是酥麻……静漪轻声说:“那你忙过了快来。太晚了,该休息了。” “好。”陶骧说。 静漪看他起身,去书桌边拧亮了台灯。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坐下来开始专心写信,看了一会儿,她才去放了帐子,先上了床。她本来是想等着他的,可是挨到枕头,她顿时觉得身上的酸痛一层加一层,当真是难过的很……明天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所有的事情,把这个家里弄的乌烟瘴气的事情,但愿明天一早醒来,便会烟消云散。她是这么祈祷的……恍惚中有人靠近了她,将她搂在了怀里。 她叹了口气,转身偎过去。有些冰冷的手,伸进那温暖的所在,怯怯地、轻柔地揉按着,手心里的温暖渐渐的热了起来,她低低的呻`吟了一声,眼睛微微的闭着,翻了个身,压住他,红嘟嘟的嘴唇寻索着他的唇……终于找到。跟手心里的热不同,这里,是烫人的。 陶骧看着静漪。 她闭着眼睛,覆在他身上,面孔近在咫尺,俏皮的小舌尖舔了他的唇一下,痒痒的,小猫似的,让他心底火苗子窜了起来。一把扣住她那不老实的手,“程静漪!” 她睁开眼,看着身下瞪着眼的陶骧,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渐渐下移,从他脸上移到颈间——那道血痕有几寸长,若不是有衬衫领子遮着,恐怕会延伸地更长些……她轻轻咬了咬牙。一个很邪恶的念头忽然钻进心里来,让她清醒。 陶骧就看她迷离的眸子里,自己的影子似乎都跳怂了下,正不知她在转什么念头,就见她低头,这回吻的却不是他的唇,而是他颈上的伤口! 陶骧抬手按着她的手腕,她似乎是存心让他疼的厉害,吮?吸和咬啮一下下绝不温柔……他渐渐疼到额上满是汗珠,可是心里却痛快的不得了。 她终于抬了抬身,伸手脱了自己的睡袍,只剩下肚兜,粉色的肚兜,衬得雪白的肌肤更白净柔嫩些。 陶骧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还没来及睁开眼,她便吻住了他。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心里藏着的嗜血的兽像是嗅到了猎物似的,蠢蠢欲动。 他扶着她柔软的腰肢,想要翻身,却被她咬了下舌尖,警告他似的。于是他便没有动。 她的手臂柔软的像两条绸索,缠在他颈上,“牧之……” 陶骧从来没见她这样过,这震撼实在是来的过于猛烈,以至于他接下来几乎完全是跟着她在行动……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一) “程静漪。”陶骧低声。 “嗯。”她慵懒而疲累,紧贴着他。他情动时会叫她漪,轻轻的一个字,温柔旖旎。 “以后,不准这样。”他闷闷地说。 她没有回应。 他低头看她,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他伸手关了灯。 黑暗中,刚刚氤氲的暖香竟是越来越浓郁了似的…… 睡的沉沉的,就觉得有只手在温柔地碰触他,有一丝的凉意,还有点疼。 他睁眼看时,静漪正拿了棉球给他擦着颈上的伤口,见他醒了,她轻声说:“别动。” 天已大亮,她早就穿戴整齐。卷起袖子来,给他处理伤口。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有一点红肿,她担心会发炎。 陶骧果真没动,让她慢慢一点点地使自己疼痛感。 静漪见他沉默不语,说:“该起床了……奶奶那边来过电话,让一同过去用早点。父亲和母亲也会过去的。” 陶骧没吭声。 静漪看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着。谁不知道这顿早饭必然有说法呢……虽然他不开口说话,想必此时有很多想法。她轻柔地替他擦拭着伤口上多余的药水。 他还真能忍痛…… “心里还过不去吧?”静漪手臂撑在床沿上,托腮看着陶骧,低声问。陶骧依旧闭着眼,却抬手碰到她的面庞,轻缓地摩挲着。静漪握了他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病中,清醒过来都不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且大嫂的事,给他刺激太大了……我这几日在旁瞧着,或许他从前并没有想过,一旦她出了事,他就像要垮掉似的。这些年,其实大嫂是他的支柱……他都肯放她走了,她却放不下心中执念。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牧之?” 他分明在听着她说话,可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听进去了。 “牧之,你到底起来还是不起来?”她皱着眉。 陶骧起身,被子从他身上滑落。 他亲在她唇上,让她住了嘴。 “收拾下行李,随我一起,陪大使他们去敦煌。”陶骧说着,翻身起床。回头看一眼愣在那里的静漪,拿起睡袍披在身上,“还是去一趟。” 静漪意外。 这事她倒是知道。方丹先生在英国见过莫高窟的文物,在北平也见过很多呼吁重视保护莫高窟的学者。那日提起来,说很有兴趣去看一看。这是私人行程,并不算在官方安排之内的。当时陶骧并没有答应替他安排。看他的意思并不是很赞成。 “他们两夫妇还怪有趣的。这样下去,中国通固然是称得上,对有些知识的掌握,怕是许多中国人也自愧不如了。”静漪说。陶骧进了浴室,“你不是不想让他们去嘛?” 陶骧后来同金碧全提起过理由。他曾经实地考察过一次,对那里的情形并不满意。照道理是应该保护好的,可是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的,这个事情从来没有引起过重视。 陶骧和碧全说起来都唏嘘。他们第一次看到莫高窟的文物,都是在英国。 “耻辱。”碧全用了两个字结束对话。 陶骧则只是把杯中酒都喝光了,没有做评价。 不过就他的心性来说,对这样的事,不可能没有想法……静漪跟着过去,看陶骧在洗脸——他本来不想去,现在不但要自己去还要带着她去,避事的意思也太过明显了些。她并不介意陪他走一趟,何况还能和无瑕多相处几日,但是这个时机她总觉得并不合适。 陶骧向来孝顺。这么明显的给上人们颜色瞧,不知道会不会批了龙鳞……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劝劝他。却也因为此时她是对他的心思再也清楚不过的,劝解的话很难说出口。 静漪正想着要怎么婉转地说,陶骧已经刮好了脸,看她欲言又止,便问:“不想去?” 他出来换制服。 若说实在不想去,她当然不能这么违心……“要是奶奶反对,我就不去。”她说。 陶骧穿着靴子,一脚踩到底,脸上忽然就有些阴沉,看了她,说:“你是我太太。” 陶骧倒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到出门也没理静漪。 静漪晓得是自己话说的他听不入耳了,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间就像是在耍脾气的孩子。出门前和麒麟儿在一起说着话时,更像是孩子……对麒麟儿和颜悦色的,出了门只有他们两个时,仍是板着脸。 经过谭园门口,陶骧特地停了车。静漪意外,陶骧看了她。她说:“就知道你不会跟病人计较太多。” 陶骧哼了一声。待要下车,谭园清扫的杂役在门内听到车响忙出来请安,叫了谭园管事出来,说大少爷才睡下。陶骧便没动,让他转告,说自己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想是昨儿折腾了一宿,母亲恐怕受累了。”静漪说。 她看看陶骧,只管开车,她说的话他似乎都没听进去。 到了萱瑞堂,静漪还担心他沉着脸很不好看。不想他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日里都更加看上去自在自如……这真让静漪叹为观止。反而是她,被陶骧的表现弄的多少有点措手不及,显得呆呆的。两人这么节拍不合,不一会儿,陶老夫人和陶盛川夫妇都看出来他们俩又在闹别扭,只是谁也不说破,一顿早饭吃的虽嫌沉闷,却也和睦。 静漪看看比往常更沉默寡言的陶夫人,因伤风未愈,显然昨晚也没有休息好,虽精心修饰过妆容,还是难掩疲色……她不免多看了她两眼。陶夫人似是并没发觉,照旧端坐在那里,听着陶骧父子和老太太说话,偶尔涉及到她,才说一两句。 静漪忽听到陶骧在说要带她一起去敦煌,忙搁了勺子听着下文。 “这一程事情少些,我也想去那里看一看的。安排好了,往返不过三五天。”陶骧说。 陶盛川看了看陶老夫人,道:“既是这样,就一同去吧。母亲可有什么嘱咐的?” 陶老夫人微笑道:“当然带着太太去才合礼数。静漪就辛苦下,陪着去一趟吧。” “是。”静漪答应着。 陶老夫人接着道:“有一样,老七你可得照顾好了漪儿。” 陶骧点头。 “你还有什么要嘱咐他们的?”陶老夫人看了陶夫人,问道。 “我也没有特别要嘱咐的,母亲。静漪心细,凡事都想的周全的。”陶夫人说着,忽然想起来似的,“方丹先生和夫人是贵客,你们不要只顾了自己玩,丢下客人不管。” “是,母亲。”静漪点头答应。 “别的嘱咐就没有了。那边早晚凉,都仔细些,不要病了。”陶夫人说。 “母亲可真啰嗦。”陶骧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似的说。 陶夫人微笑下,点点头道:“那我不说了。” 用完早点,陶骧要去司令部,顺路要送陶夫人回去休息,倒让静漪自个儿乘轿去萝蕤堂。静漪见早晨天气好,想走走、散散心,等车子开走,也就走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在院中散步的陶老夫人和陶盛川对视了一眼。 陶老夫人便说:“骧哥儿这性子,亏得静漪这孩子和他磨。就是我的亲孙子我也得说,等闲的人受不住。” 陶盛川说:“在外还好。” “在外也不见得好吧?上回在岐山发火崩了两个,这才过去几日?”陶老夫人皱眉。 “事出有因。”陶盛川说。 陶老夫人也不问下去,又叹了口气,说:“你父亲、你,如今有骧哥儿,只怕还要加上骏儿,都不是人脾气……唯有阿驷圆融些,犯了倔可也让人吃不住劲儿。好在也是娶了雅媚那个好媳妇……不是我说,就是你,也多亏德芬。” 陶盛川沉默片刻,搀着老太太往回走,说:“我心里有数,母亲。” 陶老夫人也不想多说,便道:“她待骧哥儿是真心实意的。一日两日能做戏,三十年如一日不容易……想着或者也是早夭的老五老六,给她一个老七,就跟她亲生的一样了……骏儿的事,我看她很受了些打击的样子。这么多年没看过她失色,这一回竟憔悴的,我瞅着都难受。果真是她也有了年纪,心思不如从前了。哪里有人抗得过年纪,哪里有人算得过命数哦……” 陶盛川陪着老母亲坐着,听她边抽着水烟、边轻声漫语地和自己说着话。 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来,只是也许这些事再也不会对着人说了…… · · · 一周后,陶骧夫妇已经陪同大使一行到了敦煌。 他们的住处简陋,是看护莫高窟的道士提供的。这是给方丹先生安排的私人行程,不想惊动当地的官府。不过陶骧行动便有动静,小客机要找合适的地方做临时机场降落便一来一往议论了几日,等到达时,想不让人留意都不行了。只是陶骧也想清静些,自到了这里,除了他随行人员,其他人的拜访,一概谢绝了。 “难怪人称这里是沙漠绿洲。从空中看便是沙漠、戈壁上凭空出来的一块绿地似的。”无瑕对身旁的静漪说。 方丹先生夫妇习惯晏起,陶骧和碧全却是一早就要处理些公务的,她们两个无事,距离用早点还早些,出来走走,石壁上的千佛洞能从这头走到那头,乐此不疲。 静漪正从桥上看着下面清澈的河水,听了这话点头,说:“当年选址,想必也是很仔细的。倒是流传到现在,这些东西保存的不易。” 已经来了两日,由看护千佛洞的道士引领去参观也有两次了。住在这附近不论是读经的修士、拓印的金石家、还是研习壁画的画家都有不少,多数都是好的,也有为了所谓研究前代壁画剥掉几层后世画作的,让人看着痛心。 “牧之昨日是认真生气的吗?”无瑕微笑着问道。 静漪点点头,说:“他也无可奈何。几十年前王道士便想让朝廷重视这里,还不是一次次让外国人占了先机?” “我看他生气,倒不光是为了这个。”无瑕挽了静漪,思忖着,“你知道东北的事?” 静漪点头,说:“听说一些。” “若是无垢在这里,她许是能说的头头是道。这些我不懂。不过碧全也常说,日本人在东北日久,俨然有分疆裂土之势,长此以往,恐怕是处处不得安宁。”无瑕轻声说着,摇头,“这样当然是容不得的。” 静漪停下来脚步,不远处跟着她们两个的近侍也停了。晨光中他们灰色的军制服挺括得体,越发显得英武……她也不是没听到陶骧同金碧全的议论,寥寥数语,已听出他对东北军乃至更上层姑息养奸的愤怒。 “似乎索长官更担心的是日益壮大的白匪。听说近段时间又要下令剿匪的……”无瑕皱着眉头。看了静漪若有所思,微笑,“过两日我们就走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离家一久,想小贝贝了吧?”静漪微笑着问。 “可不是,刚离家那一两日最想,这几天倒好了。”无瑕也微笑着。她靠在石栏上,对着初升太阳的方向,“这里宁静,我倒有了再怀一个娃娃的心情。” 静漪怔了下,才呀的一声叫出来,“二表姐,你这话说的,还以为你是三表姐……” “又没有旁人听见,怎么,跟你还不能说么?你又不是没有成亲……”无瑕看她脸都红了,取笑她。“你想想这里清净,人心无杂念,每日用的又清淡。我看碧全这两日都神清气爽,瞧着他都可爱了些呢。” 静漪待要说什么,无瑕反而拦了她一下。 “嘘!”无瑕笑着,指了指桥那端,“他们来了。”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二) 静漪不用回头也知道一定是陶骧和金碧全。且不去理会他们,倒先忍不住笑。无瑕揉着她的面颊笑嘻嘻地说:“舅母整日挂心你,你倒是早些让她放心的好。” “这有什么好挂心的。”静漪嘟哝着。腮被无瑕揉的粉中透红,热乎乎的。 “这种事,当然是娘家妈妈要比婆家妈妈着急些的。”无瑕低声说着,看一眼走近了的丈夫和表妹婿。“这三两年我看牧之样子没怎么变,倒是你变了些。那年夏天在今雨轩,碧全介绍我们认识,那天我想,他就是陶骧啊。好是真的好的,还救过我们。可是我们的小十和他真不怎么相配呢。那么小,还那么单纯。”无瑕笑着说。 静漪呆了下。 无瑕不期然地提起那一日。 已经有很久不曾想起那个时候来了,就是这样提起来,她也只记得一派混乱的景象……耳边最尖锐的一声响,是什么东西脆裂了。 她抚了抚手腕。 无瑕看了眼她手腕上的金镶玉链子,说:“总觉得那么多波折不好过去,最后也还是嫁了他。” “二表姐你今天感慨特别多。”静漪说。 无瑕无声地笑着,河边的杨树,叶子沙沙作响,充盈着耳廓。 她扬了下手,同丈夫打招呼。 金碧全笑眯眯地,正与陶骧说着什么,看到妻子和静漪在等着他们,笑着问道:“在说什么,怎么我叫了你好几声,都不理睬?” 静漪看着这位斯文俊秀的表姐夫,忽的想到无瑕刚刚说的话,极力忍着笑,叫了声姐夫。 无瑕便笑道:“哪里有什么主题,不过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你们二位忙完了?” “每日都是那几样,例行公事罢了,我的好说,倒是等了牧之好一阵子。”碧全说着,同妻子走在一处,看了陶骧。他同公司往来讯息,这几日都经由陶骧随行的电台接送,很是方便。 静漪看看碧全和无瑕,无瑕还是苗条美丽的样子,碧全却稍稍有些发福,显得是养尊处优的样子,比较起来,同他站在一处的陶骧,高大而精瘦,就很不一样了……陶骧见静漪着意打量自己,眉一抬。 静漪挽了他手臂,转脸看向无瑕,问道:“二表姐,还去九层塔吗?” “去呀。”无瑕拉着碧全。 无瑕爱上了九层塔中那尊佛像,日日都要去拜的。 “那就去呀。”碧全笑着,同妻子走在前头。 他们沿着桥过河,转过一道弯,又过桥,远远地便已经看到了九层塔。此时太阳初升,淡淡金光铺在高高的崖壁上,洞窟一个个的,深邃而美妙,很有让人逐一一探究竟的欲望。 静漪和陶骧走的慢些,无瑕回头看看他们,碧全则看了她,问:“我说夫人,就算十表妹是仙女,表妹夫是美男子,日日这么看着,也便寻常了。夫人竟是不会生厌,余实在佩服。” 无瑕瞪他一眼,说:“难怪人人都说银行家最无趣。你才言语乏味,令人生厌呢。我恨不得日日看着小十呢。” 碧全哈哈笑着,点着无瑕,只是摆手。 无瑕想起什么来,拽了他手臂一下,问道:“什么事,你们来的这么晚?” “哦,还真有点事。不过不是我,是牧之。”碧全压低声音,正色起来。见无瑕皱眉望了自己,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牧之刚刚收到电报,被索长官钦点来任省主席的是费玉明。” 无瑕停了片刻,才说:“果然么……牧之说什么了?” “他是不会说什么的。我看他是在意料之中。不管是谁来,不过是个棋子,起到掣肘的作用即可。西北军坐大,索长官忌惮不是一日,三番两次借机削弱,没有一次不是反而更强。”碧全说。走出好一会儿去,他同无瑕都沉默着。“费玉明此人,同他共事过的无不了解其为人。最是浮夸,刚愎自用。索长官和程之忱未必不了解他并不是最好的人选。可是旁人谁不知道来这边任职是很难办的,推脱都来不及,唯独他。用他,总比没人可用要好;更比用了与陶家盘根错节、联系深广的强些。” “此人不好相与。他那夫人我也见过一两回,嚣张跋扈,十分可厌。”无瑕皱眉,“我须提醒静漪两句。日后免不了同她打交道。” “他不好相与,难道牧之就是省事的?”碧全笑起来,“就是小十,你也不用过于担心。” 他们走的快些,先来到九层塔前。 无瑕站下,倒叹了口气,说:“若说担心,这些倒还在其次。有谁想当面给牧之没脸,也都得掂量掂量。” 碧全看着她,说:“其余的,担心也是没有用的。一山不容二虎。这次咱们来,三嫂的话里不也有这个意思么,只是你一味装糊涂,我也只做听不懂。你是小十亲表姐,我同牧之如手足,个中利害再牵涉,总要为了他们打算一下的。三嫂不是不明白的人。” “到底是自家骨肉,定会留条后路的。”无瑕说。 碧全却没有附和她的这个意见。无瑕看他,他也沉默。 “外面那些事,让你们男人们去折腾吧。”无瑕望着慢慢地溜达着向他们走来的静漪和陶骧。个子高高的陶骧,衬的静漪格外小巧柔美……她忽的哼了一声,见碧全看了她,说:“这陶牧之从前风流也是真风流,从今往后若他敢对不起小十,我也不饶他。” 碧全见她样子极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陪着笑脸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难不成又听谁乱说了?” “乱说不乱说的,你怕是比我要清楚些的。我只说下这话,他陶牧之敢对小十三心二意,试试的。”无瑕斜了碧全。 “你对牧之有偏见。”碧全无奈。陶骧和静漪走近了,他声音压的更低些。 “你看看小十。”无瑕也低声。她望着静漪——静漪正同陶骧说话,偏着脸,不知他在说什么,她仔细听着,聚精会神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说的话上,连他们瞧了她这么久,都没发觉——“他若都改了,我有偏见也奈何他不得的。” “可是男人嘛,出去……”碧全刚说到这里,无瑕沉了脸,他急忙将话锋一转,“的确是要时时当心着些的。尤其牧之,文武双全、学贯中西、英俊潇洒……” “得了!”无瑕打断他,看到静漪他们近了,“少跟我犯贫!” “怎么不先进去?”静漪过来,问无瑕。 “等你们呢。”无瑕笑着说,看了陶骧一眼——他正见静漪遮阳帽歪了,伸手替她正了正,静漪扶了帽檐,转眼对他一笑。如花般的笑靥,当真是明媚夺目……“走吧走吧。” 守门的道士同他们这几日已经熟悉,见是陶司令携眷前来,忙着开门让他们进去参观。 静漪和陶骧依旧走的很慢,几乎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看看墙上的壁画。九层塔设计的极为巧妙,阳光顺着每层塔的空隙照射进来,投在室内,大佛便沐浴在清晨淡淡的阳光之下。绕着莲花座仰头观看,佛像的四面尽收眼底。 静漪等碧全和无瑕拜过大佛之后,拉着陶骧去。陶骧站着没动,看了她。静漪见拉他不动,低声道:“来嘛。” 陶骧依着她,一同去佛像前的蒲团跪了,规规矩矩地叩拜。 他待要起身,却发现一旁的静漪直起身,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室外的光线投在她身上,从佛像身上反射的光又映亮了她的面容,让她的容色比起在外头时要柔和的多……周身的一圈淡淡的光似乎会流动,整个人看上去,美的让人惊叹——他也忘了立即起身,待她放了手,睁开眼睛,看到他,温柔地笑了笑,提着裙子先站起来。 碧全和无瑕夫妇不知何时走了,九层塔中只有他们俩。陶骧起身,见静漪仰望着大佛,不禁问道:“你刚刚祈祷什么?” 静漪轻声说:“一愿家人健康、二愿家宅安宁、三愿……你呢?” 陶骧正想听听她的第三个愿望,不料她竟问起他来,便说:“我?我愿你愿望达成。” “赖皮。”静漪嘟了嘴。陶骧看她,粉嘟嘟果冻般透明的嘴唇极其诱人……他清了清喉。“你一定忘了许愿。” 陶骧拉着她穿过深深的洞穴,出来,已在崖壁半腰上,看出去,仿佛两人悬在空中似的。静漪后退,几乎靠着墙壁走。陶骧尽管嘲笑她胆小,扶了她的手,顺着悬空的楼梯往下走时,他忽然松手。 静漪吓的差点叫出来,手扶着栏杆,贴着崖壁刮过的微风呼呼作响,她寒毛都竖起来了。 “第三个愿望究竟是什么?”陶骧望着她的眼,问。 静漪气的咬牙,就是不说。 陶骧将她揽腰抱起来,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低声道:“不说是吧,好哇。” 静漪心噗突噗突跳着,他身上暖暖的气息钻进她鼻子里来。太阳升起来,晒在身上,颇有些热了。她被放下来时,抹了把脸上的汗,瞪着他,说:“不准你这样欺负人的……” 陶骧抬眼看看四周,迅速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静漪下面的话便没说出来。 “不说也是可以的,不过你得答应我……”陶骧弯身,拖着长音,在她耳边低语。 他直起身看着她,耳朵都红了,心情不由得更畅快起来。 “七少,金先生在前面等您和少奶奶呢。”图虎翼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远远地喊着。 “就来!”陶骧答应着。 图虎翼一走,静漪打了陶骧一下。 陶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被他看的羞起来,抬手遮了他的眼,转身要走,陶骧急忙扯了她的衣袖。 “别闹啦,看着像什么样。”静漪无奈地说。 他这样歪缠起来,真是拿他没有办法的。 “好好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哎呀,你真是。”静漪被陶骧牵着手,摆脱是怎么也摆脱不了了的,只得由着他这样了。 想着等下要是被无瑕表姐和姐夫看到,还不知私下要怎么取笑,脸就越发红了……她看了眼跟没事儿人似的他——他还真是……懂得怎样让她就范。 “静漪。”陶骧走着。静漪在看他,他是知道的。她黑沉沉的眸子里满满的是简直要溢出来的温柔。 “嗯。”静漪答应着。低了头,看着月白色长裙,随着步子轻移,裙摆微动,水波似的漾起来。 他站下了,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你怎么了?”静漪仰头,额头蹭到他的下巴。 他脸上没有刚刚那么轻松赖皮的样子了,似乎是有些心事的。 她心里有点明白他想要说什么,又不是很明白,但是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树叶沙沙声在头顶回旋,还有潺潺流水声,风也温柔,还清透,让她心里澄明起来。 这儿真是个能让人的心沉淀、澄净的地方。 到了晚间,她和他并躺在宽宽的土炕上,将窗帘拉开,纸窗推起来,望着明净的夜空中一轮明月时,更是简直什么都不在心上了。 “我真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静漪伏在陶骧胸口,说。 陶骧抬手,大手梳理着她的发卷儿。发根湿湿的,粘着他的指肚,让他心也潮润起来……这样夜夜缠绵至天明,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候,短暂而又珍贵。 她不想回去,他又何尝想呢。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三) “回去又要忙了吧?”静漪低声问着,见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轻抚着她裸露的肩膀,抬起头来,看着枕上他的容颜。平静的英俊,好看的让人心颤……她甩了下头发,“不然我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吧。”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没出声,显然是根本懒得开口否定她这个实现不了的提议。 好久他们不说话,乌云慢慢移动着,遮住了明月。 “麟儿他们的学名里,该有个什么字?”静漪问。 陶骧想了想,说:“宗字。麟儿学名宗麒。陶宗麒。” “嗯。”静漪点着头,“瑟瑟呢?” “女儿嘛……”陶骧慢条斯理地说着,胁下一痛,是静漪在掐他。他轻笑,“宗瑟。是二嫂说的,陶宗瑟不如陶瑟瑟或陶瑟好听。父亲说这也罢了。” “只是瑟字与宗字在一处不很搭配。不如瑟瑟做了小名儿就好……”静漪说。 想起胖胖的瑟瑟那可爱的苹果脸,咕咕笑着时候那小模样儿,她禁不住笑起来。 陶骧只觉得她贴着自己的溜滑的身子在轻颤,拉高了被子,遮到她下巴颏儿处,低声道:“白天同你说的,你可听见了?” 静漪抬手捂着耳朵。 陶骧笑出来。笑声有些响,静漪反而要伸手去握他的嘴巴,“大半夜的,你小声些……” 陶骧却笑的越来越大声。 静漪着恼,只好起身落了窗子,将窗帘拉好,坐在炕上,猛推着陶骧,“不准笑……唔……” 她被陶骧拽到身前,“不要了……喂!” “喂?”陶骧不满。 静漪咬着唇,低声道:“我困了……” 她说着,撒娇似的钻进他怀里去,躲避着他的索取……实在躲不过去,只好去迎合他。 “你今天想和我说的是什么?”终于趁着他倦怠地动也不动时,她问。 陶骧静默。 “是不是有事不想让我知道?”静漪又问。他日间的模样,让她想到心里边惴惴的。并不见得是很坏的事,可她摸不准,便不安。“要是不该知道的,我就不问了。” “没什么。只是没那么要紧的。”陶骧侧了脸,在她额头亲了亲,将被子拉好,盖着她的肩膀。 白天她还说过肩膀酸。也是伤愈不久,还是没有能够让她好好休息。在这里虽然清净,到底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她要应付的事情很多。 静漪只觉得他灼热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肩膀,让那里舒服熨帖的很。 “牧之……”她低声叫他,含含混混地说了句什么,他待要叫她再说一次时,她已经睡着了。 陶骧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轻轻地将手臂从她颈下抽出来,披衣下炕。 院子里极洁净,月光铺在地上像洒了一层银屑。 他点了支烟,在院子里踱着步子。 清凉的夜里一丝风都没有,鸣蝉声歇,却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悠长的嚎叫……他细听着,是狼叫。 · · 连静漪在内一行人都对敦煌小镇恋恋不舍,足足住满了半个月才回兰州。方丹先生夫妇在兰州稍事休息,隔日便由金碧全夫妇陪同离开兰州回南京去了。 陶骧送完机返回司令部办公,静漪则回了家。 进门便遇到了定时前来给陶因泽诊治的任秀芳。 自从上次任秀芳因为胡少波的事来找过静漪,两人不欢而散,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这是两人第一次迎头遇到。 静漪因在此事上并无私心私利,虽然帮不上忙,对任秀芳的仗义还是很赞成的。到此时见了任秀芳,依旧客客气气的——她刚刚回家那日便听说符黎贞仍旧在影竹园禁锢。然而自从她服毒以来,便没有再醒过来。中医和西医都已经诊治过,都相信是毒物侵害了她的身体健康,令她昏迷不醒。试了许多解读的法子,仍是不见好转。此时她与死人也无异,仍旧在影竹园关着,除了大夫和看守,也不准旁人进去看的……而胡少波,她并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任医生。”静漪大大方方地同任秀芳打招呼。 任秀芳打量着她。 好久不见,程静漪气色很好。 “姑奶奶怎么样?最近的身体检查,有没有什么?”静漪主动问起。 任秀芳摇头,与她说起陶因泽的情况来。 静漪听着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便点了头,说:“辛苦任医生。” 任秀芳点着头,看了静漪。 静漪客气地送她出门。陶家的车子在外头等着送任秀芳回去。任秀芳上车前打开手袋拿出一个红色的封套来,静漪看着上面烫金的字体,脸色顿时亮了。 “这是?”她微笑。 任秀芳脸上微红,说:“我同赵医生要办婚礼了。” 看着她很赧然,似是并不好意思将请柬给她。 静漪接过来,说:“恭喜你们。” 她没有立即说明自己是不是要去观礼。 任秀芳很明白她的环境,便说:“也给老太太和老姑太太送了的。若是有空,请一定来。” 静漪点头微笑。 “上回的事,向你道歉。我不该那样着急,错怪了你。”任秀芳终于说。 静漪还是微笑,道:“我没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任医生。” “少波前些天回了家。”任秀芳低声道。 静漪不动声色,问道:“他还好吧?” 任秀芳迅速看了她一眼,说:“身体倒是没有问题,只是看着精神不佳。胡老太太说他哑了似的,回到家里就没有开口说过话……医院的工作已经辞了,诊所也关门多日。这样下去,不知他要怎么办才好……又跟你说这些了,我该走了。” 静漪点头,送她上车,自己也进了门。 任秀芳同她讲的,她是早知道的。 胡少波从今往后,恐怕是不会再轻易开口说话了……她走了几步便站下。跟着她的秋薇反而跑到前头去了。她回来自然是先要去拜见上人的。陶夫人不在房中,当值的婆子说太太在老太太那里呢。她也就直奔了萱瑞堂。果然除了陶夫人,老姑太太们都在,老姨太太们也在,还有陶盛春母女。 她们正在说麒麟儿入秋进学堂的事情,说的热闹间听人报七少奶奶来了,都安静下来。等看到静漪进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出去一趟,回来气色比先前好的多了。似乎是阴霾一扫而空,她同陶骧一回家,整个大宅子都有如被注入一股清泉,亮堂了好些。 “七表嫂又晒黑了些。”胖乎乎的仁佩看着静漪道。 文佩笑着说:“七表嫂今夏是不用想着白回去了。上次进疆回来,姥姥给的药膏,养了多少日,才白净了,又跟七表哥去敦煌。” 静漪正同麒麟儿在一处,听了便道:“并没有很黑呀。” 被一众女人盯着瞧,静漪已经很习惯。 麒麟儿抬头看着她,说:“黑的。” 静漪只好说:“好吧……” “小婶婶黑了也好看。”麒麟儿补上一句。 陶老夫人先笑起来,指着麒麟儿说:“这孩子如今也爱说话了。从前总是害羞,像个女娃娃。” 静漪摸摸麒麟儿的额发,笑笑。 “赵大夫要成婚了,静漪替我们去一趟吧。我们去是可以去,只是去了人家倒费很多事来招呼我们,难免喧宾夺主。你们原本就熟识,又都是年轻人,不会太见外。”陶老夫人说。 静漪正答应着,陶因泽在一旁道:“我不管你去不去,我可是要去的。” “大姑最爱热闹。我们老太太也说要去,正好,您二位作伴。”陶盛春笑道。 陶夫人见陶因泽执意要去,便想着自己不去不好,陶老夫人看出来,说:“让静漪陪着去就成。你如今该使唤就使唤她吧。” “好。”陶夫人答应着。除了静漪和文佩姐妹,其他人都笑起来。 静漪没听明白,但家里许久没有这样融洽地在一处说说笑笑了,她觉得心里很舒服。 陶盛春笑着,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问道:“不是说从北平和上海都请了名医来,什么时候到?” 静漪听说,转眼望着陶夫人。 陶夫人点头道:“北平那位美国大夫因为行程的原因耽搁了,不知道能不能成行。倒是在上海的那位德国大夫这两日便启程来。” 静漪细听着,没有立时就问。稍后陶夫人要去前头,她送出去时便问道:“父亲这阵子可哪里不妥当?”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四) 陶夫人见她忧心,低声道:“并没有什么。请了名医来,总归心安一些。这也是老七的主意。同老爷商议,去北平做全身检查,他无论如何是不肯的。就是请大夫来看,也是先瞒着他。” “是。”静漪总觉得担心。 “你们这阵子出门在外,老七都还不知道进展。你同他说一说吧。”陶夫人说完让静漪回去,独个儿往前头去了。 静漪存了这段心事,总也放不下。 晚间回去翻看着这些日子积下来的信件,仍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掌灯时分,陶骧没回来。静漪用过晚饭便在小书房写回信,再晚些,陶骧派了他一个近侍回来送了夜宵,说是晚上有事情,太晚就不回来了,让她不必等。 秋薇默不做声地给静漪把夜宵都摆放好。 静漪看看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从敦煌回来图虎翼正式调离侍从室,去了岐山营。静漪这几年习惯了有事情不是阿图便是小马,忽然换了人,都未免认生。麒麟儿也被陶骏接回谭园照顾。往日他在这里时,泰半的人都要围着他转。麒麟儿一走,恢复的是从前的平静,却也让人觉得太安静了些……静漪把信一封封地回着,最后才写给嫡母。 嫡母来信总是亲自写。她的信和她的人一样,言辞简洁爽利,绝不啰嗦。这一回却难得在信中流露出来些感慨。虽没有细说,静漪总觉得她许是身体状况不佳的缘故。嫡母体胖,血压是有些高,近年来添了心脏上的毛病,她也时时替她担心的……这么想着,她又觉得无瑕提醒的很对。自那年南京一别,只从往来信件中看到彼此的样貌,人却是千里之外,不得相见。 静漪这封信写的格外长一些,叮嘱嫡母注意身体,也把近日来的事一一详言。 写完信便觉得肚饿,秋薇给她盛了粥,又挑了几样她爱吃的点心,在一旁陪着她。 “不知道麟儿怎么样了。”静漪忽然说。 秋薇看看她,低声道:“听张妈说,太太原是要亲自带麒麟少爷的,大少爷不肯。可大夫说,大少爷的眼完全复明已经不可能了,他怎样才能带好麒麟少爷呢……小姐,这家里是不是哪里不好了,接连的出了这么多的事。我想着都有些怕。” 静漪轻声道:“胡说。” 秋薇笑着,想起高兴些的事情来,和静漪说着这些天无瑕在时的一些小事情。静漪听着,微笑。从前年纪还小时,主仆俩便常常藏在楼梯上,看着表姐们办舞会,那些形形色色漂亮的人儿,回头拿来议论。 “小姐,过几天的庆功会,你要穿哪件礼服出席?”秋薇歪着头,有些高兴。 静漪看着她,微笑,问道:“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庆功会呢,图副官他们都等了好一阵子了……反正不管他们,小姐你要跟姑爷出席,不得打扮的格外美丽?小姐还记得从前我总是问你,小姐那些跳舞鞋子,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啊,你总是不去舞会的……那时真担心小姐成了书呆子……”秋薇高高兴兴地说着,掰着手指头数,究竟有哪件礼服可以穿,“最近这几件新的,有表小姐送的、三少奶奶送的……我前儿打报纸上看到三少奶奶,身上那件裙子可好看呢,我就想小姐你穿上准保比她还好看……” 静漪笑着。秋薇这么高兴,她也不想打断她,索性让她说去。再看她一件件的礼服拿出来给她瞧,连搭配的鞋子都取出来,渐渐摆了满地都是,礼服更是左一件右一件,叠放在沙发上,琳琅满目。 “还好小姐没成书呆子……其实要是真的成了书呆子倒也不赖。就是不会跟姑爷成亲了吧……小姐那时候,怎么看得上姑爷这样的世家子弟呢?追求小姐的都是世家子弟,小姐说什么来着,说他们都是仗着家里有点底子只会胡闹、拿读书当消遣的主儿……他们论学识,倒也真的不能跟小姐比……戴少爷就是读书好,小姐才……”秋薇说着,盯住手中一件银灰色的礼服不动了。 静漪坐在那里,也不动。 只是抚弄着白狮背毛的手,忽的住下了。 秋薇忙将礼服放下来,偷眼看静漪并没有变了颜色,咬了咬嘴唇。 “小姐看看,哪一件最好?”秋薇问静漪。不留神说错了话,心里忐忑的很。 “哪一件都可以。”静漪轻声说。 “虽然是这样,总有件更好的吧?这件好不好?”秋薇说。 她取了件香槟色的长裙来。层层的薄纱裙上撒了一层金子似的,闪闪发光。 静漪被秋薇撺掇的兴起,果真去换了。只是这件礼服用料颇省,幼细的肩带系住在颈后,露出大片雪肌。她踩着高跟鞋子在屋子里走着,不时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笑道:“这件万万不可。” “好看的很。”秋薇站在一旁,看直了眼。但是她也承认静漪穿着美是美的,若真的穿出去,恐怕姑爷是头一个不赞成的。姑爷那古板劲儿啊……啧啧啧。 静漪道:“恐怕这件好看的裙子,只有挂在衣橱里的命运了。” 她停下来,提了裙摆,低头看脚上那对浅金色的皮鞋。 她有些出神。满身的金灿灿的光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秋薇口中的从前,从前里那个她,是个虽然也喜欢热闹喜欢玩耍,喜欢一身珠翠满面春光,但是总也不会把这些真的放在心上的少女……那个少女是不会让沉重繁琐的生活绊住脚步的。 她不会穿任何一双让自己的脚不舒服的鞋子。 秋薇看着静漪,分明是想什么想的入了神的——这样一对跳舞鞋子有什么好看的,衣帽间里整整一壁全都是这种华丽的鞋子,她也不见得青睐任何一对……可此时静漪就像是垂首望着投射在水面上的自己的倒影的天鹅,优雅而安静,沉稳而内敛……水下一点点摇摆,都不露形迹。 秋薇也看着静漪脚上的鞋子。 静漪移动了下脚步,三吋的跟翘着,让她的脚显得越发小巧。随着她的脚步,一条金线划了出来,耀着眼……刺的秋薇眼微微一闭,脑中却忽然间有一个角落被照亮了似的——那一晚她隔着门板催促小姐该走了,车子在等了呢。敲了好久的门小姐才来,打扮是早打扮好了的,可是一向被称为冰肌雪骨的小姐面上绯红、鼻尖冒汗,她恍然间看到窗子外头有人影,顿时吓的脸都白了,小姐却若无其事,对她“嘘”的一下,甜甜一笑——她总也忘不了小姐那一笑,当然也抵挡不了小姐对着她笑的时候那娇柔的恳求。她托着小姐的裙摆下楼去,车子早就在等,赵家二小姐亲自来接了小姐去舞会的,据说舞会就是为了小姐办的……那一晚的舞会小姐就像是被众星捧起的月亮般。在之后,不管是那场盛大的舞会、还是舞会上令人倾倒的主角,都被称赞艳羡了很久…… 小姐那一晚玩的是很高兴的。跳舞跳到脚软,天亮时才回到家中,倒在床上便睡着了,衣服和鞋子都是她给脱下来的。 睡到中午才睁眼,慵懒地窝在床上不肯起。 天空飘起小雨,淅淅沥沥的有点凉意。 她蹲在床边看着小姐出神,好奇地问她昨天晚上同她跳舞的人那么多,她都能认得嘛? 小姐就摇头,说,除了第一个,个子特别高、舞技特别好……身上还有很好闻的味道,其他的,乏善可陈。 她骇笑。宁沪两地加上京津的名门子弟怕都到了个七七八八,她的小姐竟说乏善可陈……可也是,在她看来他们个个儿都被蒙了半边脸,长成什么样子,也都不过尔尔。只是她想,或者他们都是出色的,只因小姐心里,早就有了一个她觉得是天下第一的人。那个人会让她发慌,会让她紧张,会让她……偷偷地躲在阳台上,同他跳支舞,因为他是不可能同她一起去舞会的,那么她就把第一支舞献给他……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其他人变都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吧……她大着胆子问小姐,要是老爷太太二太太不同意戴少爷怎么办。 她的小姐犹豫都没有犹豫,说,大不了就是一走,再不成还有一死,我都要同他在一处的。 至今想起来仍然让人心惊肉跳的誓言啊…… 静漪将裙摆放下,看到秋薇直愣愣地瞅着自己,说:“发什么呆呢,快帮我选一件合适的——难不成你真想让我穿成这样出去?” 她轻轻挪动着步子,转眼看到一件翠色的长裙,回身去换了。 这颜色很是夺目,衬的她身上雪白的肌肤愈加透明透亮,仿佛透过娇嫩的皮肉,看得清楚肌骨。 秋薇看她似是对这件裙子很满意,笑着将其他的一一收起来。铺摆出来的太多了,收起来也需要些时候。 白狮忽然起身往楼梯口处去,探着身子摇尾巴,静漪怀里正抱了两件裙子,跟着往那里看了看,听到说话声,果然是陶骧回来了。 陶骧上来时,也没想到会看见静漪盛装的样子,翠色的裙子很合体,她像春风中一片新绿的芽儿似的。 静漪把手里的裙子都给秋薇,让她收了去,对陶骧说:“这么早就回来了?快换了衣服吧,今儿可真热……” 陶骧慢条斯理地解着扣子,外衣一脱,拉了她的手,歪着头看看,说:“这件裙子还是第一次见你穿。” “要不是你说要我出席庆功会,我才不会找出来……太艳丽了些。”她低头看看自己。纱裙飘飘然的,舞起来自是好看的。要想出风头,自然是这种衣服……“还是不要了吧?” “孔家伯母寿宴那日,你不就是穿了这样的裙子?”陶骧似笑非笑的。 静漪瞪他,没好气地说:“你还想说,还有那满头的金银珠宝吧?仿佛把家当都戴着出门了似的……那晚可被我九哥取笑惨了。说可怜我的颈子,要被压折了……取笑我的又何止他一个?” 她说着,陶骧无声一笑。 秋薇出来,给陶骧行礼,问他要什么不要。 陶骧想一想,说不要了,下去歇着吧。 秋薇一走,静漪要转身,陶骧却还拉着她,“怎么?” 他一身的汗意,回来必然是要先洗个澡的,这会儿却不着急了。 陶骧拉着她的手,侧身抽了一张黑胶唱片,看了看,便放在唱机上,说:“跳支舞吧。” 静漪听了,也没有反对。她脚上却是一对绣花拖鞋,忙脱了,去够那对翠色的高跟舞鞋……舞鞋上粘着翠羽,踩上去,她轻轻跺一跺脚,翠羽拂动,煞是好看……她看着,轻声问:“会不会太惹眼?” “不会。”他说。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她一身馨香,隐约辨的出有墨香,“晚上动过笔?” “写了好些信呢。”静漪嗅了嗅身上,看了他,“有墨臭味?” “嗯。”他将她拥紧。轻缓的乐曲回旋着,他的舞步很慢。 “那我就穿这件吧。”静漪轻声说。抚了抚他的胸口,衬衫贴着他的肌肤,有点潮。“配你的灰色制服,还不错。只是若让人说太太抢了你的风头,不要怪我……牧之?” 她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停下来,看着他。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五) “嗯。”陶骧点点头。 静漪倚在他身前,几乎全身的重量都负担在他身上,此时发觉他异样,更是手臂勾着他的颈子,专注地望着他的眼……陶骧拍着她的背,一言不发。 静漪索性甩脱了鞋子,赤脚踩在他的脚背上。 她新近很喜欢这样,让他慢慢挪动着脚步,带着她从这边走到那边……他也乐此不疲。只是今晚,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有心情。 静漪亲了亲他,挥手将唱针拿开,从他脚上挪下来,说:“我给你放水,洗个热水澡去……明早晚些起来,去骑骑马或者游游泳,回来一定神清气爽了的。” 陶骧却不肯立即去,也不放她去,而是顺势坐在了沙发上,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静漪明白他这就是心情不很好的样子了,难得他肯让她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只是他不说,她当然不知道该从何处起始好开解他一番。 陶骧见她面有为难之色,倒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嗯?”静漪索性起身,坐到他腿上来。礼服垂垂缀缀的,她嫌啰嗦,一双圆润白皙的小腿踢了又踢,露出粉白的脚来,踏在他身侧。“没什么大不了,眉还皱成这样……骗谁呢?”她说着话,一双手使劲儿地去按摩陶骧的眉心。 “庆功会,既是已经晚了,索性再晚两日。仲成也刚刚从迪化回来,就让他稍事休整;不日费玉明也到了,再办不迟。”陶骧由着静漪的小手在他脸上搓揉着,说。 静漪按住了他的眉,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皱眉道:“庆功会等他,他又不是主角。” 陶骧这阵子不痛快,多半是跟这个马上要走马上任的费玉明有关。此人人还没有到兰州,在南京已经意气风发地大肆宣扬其政见,显然他的到来,势必跟随着他所谓的各种革新。就算她是个闭门不出的妇人,也知道此地政商两界盘根错节的联系,一个外来的和尚这般高调,来到此地怎么念这部经呢? “平叛一事,他督导有功。等一等他,也应该。”陶骧淡淡地说。 静漪歪了头看他一会儿,笑出来。 “笑什么?”陶骧一低头,额头碰着静漪的。 “你做出这样子的时候,真可怕。”静漪晃了晃头,两人额头摩擦着,发热。 “那你怕我吗?”陶骧问。 静漪闭了眼,长长的睫毛覆下来,没出声。 “嗯?”陶骧追问。 “有时候,还是有点怕。”静漪被追问不过,只得说。 他深沉的心思她并不能时时都摸得准。摸不准的时候她会觉得不安。 “生气了?”他不说话,她问,“我的意思是……” “怕一点也好。”陶骧将她抱起来,往卧室走去,“不然你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 · 庆功会果然第二日便被陶骧下令推迟了。逄敦煌见了静漪都说,这姓费的可是铜盆大的一张脸,我们在前线杀敌的都不如在后方动动嘴皮子的人。静漪是在保育院遇到同是来探望孩子们的逄敦煌的。 在栖云大营呆了将近一个月的逄敦煌,仿佛在山中日子过的颇为滋润,看上去精神百倍。这次回来显然也是顺便要去任秀芳和赵仕民结婚仪式观礼的。静漪还是关心他,问道:“在栖云山可还好?” 逄敦煌笑笑,便说:“除了不好的事,都还好。” 他虽是笑着说的,语气也颇轻松自在,静漪却也知道栖云大营的复杂。那支精锐部队,从前全是陶骏的人把持,陶骧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拿下。逄敦煌再有法子,他与陶骧还不同,更难让栖云营上上下下的人心服口服、死心塌地。不过这对陶骧来说可能是好事,他看重的便是逄敦煌的手段。 静漪也笑笑,逄敦煌看了,就说:“瞒不过你。他们总有黔驴技穷的时候,到时候看我的……任大炮婚礼,请了你么?” 逄敦煌不欲与静漪谈那些枯燥无味的带兵之事。 “请了的。姑奶奶会去观礼,我陪老太太一道过去的。”静漪说。 逄敦煌听了,说句“如此甚好”。 静漪见他若有所思,反而不如刚才那样健谈,问道:“怎么?” “这位赵医生,竟真的在这里安营扎寨了。”逄敦煌微笑着说。 静漪轻声道:“这也寻常。任医生在哪里,他自然想在哪里安营扎寨的。” 逄敦煌一笑,点着头道:“照你这么说,是很说的通的。” 静漪心里一动,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不成?” 逄敦煌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他们感情也未免太好了些,真让人眼红。” 他分明是在说笑,静漪听了也想笑,却忍住了,道:“你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人家感情好也可疑么?” 正巧这时候乔瑟夫招呼他们两位去喝咖啡,逄敦煌笑着请静漪走在前头,一副说不过静漪要告饶的样子。乔瑟夫煮的咖啡一向好,静漪和逄敦煌都是不怎么喜爱的,也都各自来了一杯。 “陶司令接见威廉传教士的时候,听说他最不习惯的是此地没有好咖啡喝,隔天让人送给他两大包。威廉只分给我一小包。”乔瑟夫笑眯眯地说着,比划着咖啡豆有多少。 逄敦煌笑起来。 静漪先是意外,接着道:“他却是很能体会这个的。” 乔瑟夫笑着点头。 有教工进来找他谈事情,他起身离开,逄敦煌小声说:“陶司令才是有政治家的头脑和风度呢。” 静漪听着他像在说笑,道:“不过两包咖啡豆……” “咖啡豆事小,传教士背后的国家事大。”逄敦煌微笑着,看静漪不语,“来,喝咖啡。不说这些。” 静漪果然不想说这些。 咖啡很好喝,同陶骧每日喝的味道还是不太一样。 她才不管陶骧接见传教士、送传教士礼物背后会有什么样的深意呢。 逄敦煌见静漪沉默,只笑笑,不再说什么。 静漪是很聪慧的女子,只是她在不想聪慧的时候,也很会把自己的聪慧都藏起来…… 从保育院出来,逄敦煌要回家探望父母,顺道护送静漪一段。 他的车子跟在静漪车后,缓缓而行。 静漪的车子就要出巷口的时候,忽然间刹住了车。还好他的车子保持了适当的车距,也急忙刹车。正不知为何,就见一队仪仗前导经过巷口,白花花的一片,是出殡的队伍。 队伍很长,足足有一刻钟才经过巷口。满街的黄表纸飘洒着,炎热的天气里,那纸张简直要被阳光点着了。 逄敦煌按了按喇叭,静漪乘坐的车子才启动。出了巷子,过了两条街,他再按喇叭,同她分道扬镳。 静漪在车上坐着,脸色不好看。 许是她这两日有点心神不宁,出门遇到这个,难免不舒服些。 车子到铜狮子巷,老张停了车。静漪进门便看到堆在门厅里的好多东西,仆役在丛管家指挥下在清点。看到她来,丛管家过来请安,同她说这些都是七爷让预备好了,回头预备送到主席官邸去的……他说着把清单交给静漪。静漪今日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接过来清单,静漪仔细看了。官邸在东城省政府后面,日常该有人照看的。虽然公公陶盛川兼任时从未正式入住过官邸,那里还是有人维护的好好的。 静漪看看,补充了几样让丛管家去办,交待这两日备齐了送过去,到时候她会去检验的。 她也得服气陶骧的细致。无论如何该做的他都要做到最好。连这样的细处都能考虑到。 丛管家请她里面休息下,静漪想了想,说就水阁里坐一坐,凉快凉快吧。 此时近午,天还不算很热,她倒是想在院子里走走。已经有很久不曾来了……很多花木都是今春新植的,长的并不算很好。丛管家跟在静漪身后,许是看她留意花木长势,解释说比起往年来,园子里的景致只有五六分,算不上好。 “去冬养护的不好么?”静漪站在水阁外,看水中层层叠叠的莲叶,倒是开的极好。“这么多年的宅子,花儿匠又都是老人,怎么会呢?” 丛管家沉吟片刻,说:“也没有糟践很多……去岁天寒,冻死一些。还有一些,是七爷有天喝了酒,拿刀砍了的……那阵子七爷心绪不佳。” “这就是了。”静漪低声道。 他那性子,上来一阵子,便是狠的。 她叹了口气,说:“可惜了那些花木……好在还能补的起来。” “便是不能补的,老花儿匠都留了根,慢慢再培植。就是再得几十年才能有原先的样子。”丛管家忙说。 静漪进了水阁坐,丛管家早吩咐侍女送来茶。静漪让他去忙了,只说自己要在这里静静坐一会儿。丛管家见她没有带人来,便让使女在外头守着听候差遣。静漪索性脱了鞋子,坐在陶骧那用来读书办公也用来休息的榻榻米上。枕边有几本书。她过去,随手拿起一本来,却被下面一本吸住了目光。她犹豫片刻,伸手取过来——是一本褐色皮面的小书。书脊上有烫金的字体。翻开来,古色古香的纸张和排版,都让这本书和其他的书有些迥然不同。然而这不是让她最惊讶的。让她惊讶的是这本书,除了扉页上的签名,和她的那本几乎一模一样——扉页上的一行英文,字体有点潦草,是si-tao,竟是陶驷的书。 她随手翻了翻。 诗集里的很多诗,她原先都能整首整首地背下来……她轻轻将书合上,照旧放回那枕头边。倒把那枕头拿起来拍了拍,弄整齐些。枕头上绣的是并蒂莲花,湖绿的底子粉色的花,用的有点旧了,还是好看的……她发了呆似的看着枕头,听到声响才回头。是使女在外头坐着打瞌睡了,头不小心碰在竹帘上。 她轻声说了句:“别在那凉地上坐着,冰着身子不得了的。” 那使女几乎惊跳起来,慌着说七少奶奶对不住。 小使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样子很是可爱。 静漪让她进来,看看她,憨直的模样很有几分像草珠。 “叫什么?”静漪问道。 “回少奶奶话,叫小桔。”小桔轻快地回答。 静漪问了她年纪,到陶家几年了。小桔口齿清晰,一一地回答了她。静漪看了看面前的茶点,捻了块糕饼拿在手中。糕饼有花香,点缀的花瓣,应该是牡丹花酿的。 “冬哥儿媳妇如今还在这里么?”静漪问。 “平常都不在的。这个月厨娘家中有事,丛管家让她替工,日日都来的。”小桔说。 “你去告诉厨房,我要点牡丹饼拿着,让她给我送来。”静漪将牡丹饼掰了一块,放入口中。 有点甜腻。比起家中厨娘做的,甜是甜了太多。 她隔着薄薄的竹帘望着外头大片的水,雪白的莲花在阳光呀晶亮耀眼……这园子里的景就算只有平常五六分,也足够看的了。 “七少奶奶。”外头有人来了。 “进来吧。”静漪没有动,依旧靠在小桌上。 听到脚步声轻轻地移近,才回头,草珠捧着一个红漆食盒站在那里,低了头行礼。 “放下吧,走的时候我让人拿上。”静漪说。打量着草珠。草珠看上去依旧黑,只是比起之前来瘦了好些。她不开口让她走,她只得站着。“总说让你带着瓜儿来给我看看,老也不来。” 草珠这才抬眼看了静漪,又迅速低了头,说:“是,少奶奶。” 静漪听得出来她有些哽咽,也不忍心,便说:“往后再做牡丹饼,少放一二分砂糖就好。” “是。”草珠答应着,眼泪便要往下滚。 静漪看了她一会儿,转回脸去,依旧望着窗外,问:“去的时候还好么?”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六) 草珠怔了下,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忙回答:“还……好。很安详。睡着走的……少奶奶走后不久,她便睡着了。后来醒过一次,便要我们给换上衣裳,说要干干净净地走。符太太病着,哭的不得了,什么都做不得。是我和她的丫头给换的衣裳。刚刚给她换好了,她就……只有符太太和我们在跟前。马家大小姐同符家大爷都去了的。照二……她的意思,不同马家大少爷合葬的。符太太送她回天水老家了。符家大爷很恼火,马家大小姐倒开通,亲自送她这一程。也不能入符家祖坟的,听说是另置办了块地。符太太也不回来了。说天水到底是老家,姑娘回去了,她就在那里守着姑娘了……” 静漪听着,半晌不言语。 这个安排,在意料之中。也应该在符弥贞的意料之中。 不知道她千算万算,是不是把自己的结果也都算在了里面……她应该庆幸,这些年她遇到的始终都是好人。 这么想着,静漪心里有些发冷。 “你去吧,草珠。”静漪温和地说。 听着身后噗通一声,紧接着便是叩首磕地的声响,她微皱了眉,并未阻止也没有出声。直到草珠出去,她才舒了口气。茶都凉了,她也懒怠让人换。 水阁里凉爽舒适,她靠在绣枕上,听着蝉鸣,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午饭时间是错过了,再醒过来时日头已经西斜。这一觉睡的浑身舒泰,她伸了个懒腰,发觉身上盖着薄纱被子,以为是使女给她盖的,不想却听见人说:“总算醒了。” 她略转头,看到坐在一旁的陶骧,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陶骧转过身来,俯身看她。她睡的久了,桃腮微醺,实在是诱人……他只摸了摸她的额头。 “回来拿份文件。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陶骧说。 “哦,我本来只想坐坐就走的。”静漪要起来,才觉得浑身睡的酸软无力。“竟睡的这样久!” “丛叔都担心你是不是病了,让使女进来看了好几回。”陶骧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文件啊什么的都是借口,她睡的太沉了他有点担心才是真的。索性在这里写几封信,也等着她醒过来。“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呢……只是这实在是太不像样了。”静漪起身,搓着脸上,懊恼极了。“得快些回去。一出来就是一整日。” “你也太过小心了些,这有什么。”陶骧微微皱眉,“我摇过电话回去了,不用急。” 静漪还是起来。身上的衣服都起了皱,她整理了下,也不见好。她歪着头看到陶骧在写信,忙闪避开。只是惊鸿一瞥,看到抬头的“文谟”二字,已知是给白家的书信。陶骧正给她倒了茶,并没有留意她。 “在写信?”静漪接了茶,喝了含在口中,望着陶骧。 “给文谟的信。”陶骧边回答,边回身,“还有几句话就得了。你等等我。” 静漪点着头。 既是写给文谟的,恐怕是很重要的书信。新近因剿匪一事,白家被索长官通电斥责,态度消极、围剿不力,导致其战略转移成功,往西南去,遏西南咽喉的陈自彦兄弟又正因王大胡子撤退至西南境内,忙着排挤他,往剿匪上投入的兵力有限的很……再这样下去,恐怕又是陶骧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陶骧果然提笔疾书,不一会儿便将信写完。 静漪看他将信纸拿在手中一一阅读。这封信写的很长,信纸便用了厚厚一摞。陶骧确认无误将信塞进信封封好,才叫了人进来,说:“交给岑高英,加急寄出。” 进来的是新换的近侍,同图虎翼一般个头,只是沉默寡言些。 “你只管看了小李做什么?”陶骧边问,边拿着湿手巾擦手了手。丢下毛巾看看盘子里的点心,拿了静漪剩下的半块牡丹饼。 新调换来的近侍姓李名大龙。 静漪见陶骧将饼送入口中便微皱眉头,先问:“不好吃么?” “太甜。”陶骧说。 “我还特地让草珠备了些,准备拿回去呢……我也觉得稍嫌甜腻。可见从前的口味大异于是。”静漪说。 陶骧看看她,喝了口茶。 “看着小李总想起阿图来,不知道他在岐山怎么样。我今日见过逄上校,他在栖云仿佛还不错。”静漪说。 陶骧只看了她一眼,说:“看来那些人给他找的麻烦太少了。” 静漪笑,起身预备跟他走。 陶骧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听上去并不是很痛快。 陶骧一转眼看到枕边的书,再看静漪,正弯身穿着鞋子。天气一热,她嫌身上戴的东西都累赘,只余下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她抬眼看他,问:“这就回去么?” “走吧。”陶骧拉了她的手。 夕阳西下,水中的白莲都呈淡淡的橘色了。 “任医生的婚礼,我陪姑奶奶去。”静漪说。 陶骧只点了点头。 “最近事情多,天气又热,小心身体。”静漪挽了他的手臂,轻声说。 “知道。”陶骧点着头,“任医生的先生,听说也是位医生?” “是的。也是我们圣约翰的学长。”静漪说着,低了声。 似是应该告诉他,两年前在南京的时候,便见过一面的。可她没有说出口……他这么忙碌,这些事就不必对他说了吧。或许说了他也记不住的。 陶骧也没有继续问。 静漪嘱咐陶骧事忙要留意身体,接下来两天她却比陶骧还要忙碌。 省主席官邸布置好,她便去了两次亲自查看。 隔日费玉明抵达,她又陪同陶骧接机之后,第二日又安排人等去下榻的酒店接了费太太和费小姐一道前往官邸。 费太太是个精明懂礼的旧式女子,同静漪仿若两代人。费小姐则是个新近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比静漪还大两岁,年纪相仿,很快便熟悉起来。费家母女二人对官邸很是满意,向静漪连连道辛苦,打算马上就搬进来。 静漪见她们喜欢,这几天的辛苦总算没白费,也就放了心。 费家母女二人高兴地请她回酒店一同用餐,说是费玉明再三嘱咐,麻烦陶太太这么多,怎样都要表达一番谢意,不可让陶太太就走的。 静漪则再三推辞,只托家中还有事,改日再坐,便先行离开。 费法娴送静漪出来时,恰逢堂兄费法祖和弟弟费法义两人去街上游玩回来。这两位同静漪也都是见过的,彼此客气了一番。 静漪知道费法娴的未婚夫也来了的,听说此人还担任着费玉明的首席私人秘书,想必此时是在省政府陪同费玉明熟悉人事,未在此出现。等她上了车,费法义还同姐姐笑道:“这位陶太太,闻名遐迩,见了面也不过如此而已。” 费法娴听了笑道:“我最不赞成青年人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过如此,却又要下死力气去追求不过如此的人儿;追求不到又更加成了不过如此——陶太太若算得上是不过如此,我们这些岂不是统统灰头土脸起来?” 费法义听了姐姐的话,不禁拱手道:“我不过一说,大姐何必这般口诛笔伐。” “法义的话的确也是夸张了些。不过法娴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原本就是各有各的好。”费法祖笑道。 费法娴听了笑道:“祖哥哥这话说的,显见是自己人了。难道是引着我们去说,祖哥哥那个心上人更是独一无二的美人?” 费法祖脸上倒有一丝尴尬,说:“这是哪儿的话呢。” 费法娴笑道:“我在加拿大时便看过报纸上陶太太的相片,很是美丽。若说不过如此,那真是违心之词。就连少康,我问他,他也承认这的确是绝代佳人的。” “少康哥那人除了你,从不看女人的。就是你,他也难得看一两眼,他的话做不得准。”费法义笑道,“少康同父亲去办公了么?” “不,今天去拜访他的同学了。”费法娴笑道。 “他在此地还有同学?”费法祖惊讶地问道。 “是的。后日便要结婚的。”费法娴微笑着说。 费法祖皱着眉道:“不知你看上他什么,此人一无家世二无钱财,才学算有一点,只有相貌还算过得去,偏偏脸上又有疤痕,真让人怕。” 费法娴也不理睬他,快步朝酒店门内走去…… 静漪的车子驶出酒店大门时恰逢费玉明的官车回来,错车的工夫费玉明的司机鸣笛示意。 老张车速慢下来,车子错过去,静漪瞥了眼车内的人——看不太清楚,司机身旁做了个穿着灰色西装的青年人,似乎也朝她车内瞥了一眼……她将车帘掩好。 费家一家人性情虽是各异,对她可也都算很和气。 费法娴的未婚夫她还没有见到,但是听费家母女议论起来,仿佛费太太对他并不十分满意,法娴却极欣赏自己的未婚夫……静漪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提醒张伯在前头的万香斋停一停,要带新出炉的马蹄烧饼回去给老太太们吃的。 新出炉的马蹄烧饼带回去,果然老祖母她们都高兴的很。 正在萱瑞堂打麻将的几位老太太一边吃一边说笑着,夸静漪细心。 不久陶夫人进来,带进来些礼物,说是费家特地让人送上门的。她把东西都一起拿进来了,陶老夫人看了,说都是些宁沪两地的新鲜玩意儿,难为都是上等货色,预备的也细致,几乎人人都照应到了。 给静漪和陶骧的礼物是一对犀牛角的钢笔,倒是特制的英国货。 静漪打开盒子查看时,发现自来水笔上刻着她和陶骧的英文名字缩写。 那笔迹,并不是寻常打字机体,而是手写的。 她看着那字迹,不知是怎地,心尖像被刺了一下似的。 她拿着笔盒站在那里发了呆,陶夫人叫她,她才回神。 “这样小的礼物,果真是千里鹅毛。”陶因清笑道。给她的东西是一盒细雪茄,更是新鲜玩意儿。但她最近的确在尝试抽雪茄,正上瘾呢。“费先生真往心里去,上回不过说了一句罢了。” 她们照旧打着麻将,聊天。再稀罕的礼物,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并不真的很当回事儿。 陶夫人听了,眉微微一皱,静漪看到,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看来这费先生,可不简单。”陶夫人说着,同静漪一道坐在一旁,“费太太呢?可好相处?” 静漪想了想,将这几日同费太太的交往捡紧要的和陶夫人说了,“费太太人很和气。费小姐也是。” “在你看来,有不和气的人么?”陶因润头也没回地笑着问。 一堂的人都笑起来,静漪赧然。 陶因清道:“政客都是天生戏子,政客夫人也不外如是。你呀,有的学呢。” 静漪想着陶因清说的虽然不太好听,提醒她提醒的却颇有道理。离开萱瑞堂她都还在琢磨这事情,回去便把那礼物放在了陶骧书房的桌上。秋薇看到笔盒,先是咦了一声,打开看时,便低低咕哝了一句,说这和小姐那支自来水笔简直一模一样嘛,好久没见小姐用那支笔了,从前小姐可是顶喜欢用的……秋薇把书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好,见静漪还站在窗前发呆。 “小姐,累了?”秋薇轻声问道。 静漪摇了摇头。看了眼秋薇,才说:“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来。” 她没有说什么事,秋薇却明白过来,倒发了一会儿的呆,道:“好好儿的小姐想以前做什么……小姐?难道出了什么事?” “并没有出什么事。”静漪想着,的确不该有什么事的。 可她这也不是怎么了,分明是都已经忘记了的人和事,居然就会想起来……她坐下来,让秋薇去给她拿些茶点来,翻看着茶几上摞的厚厚的报纸。 秋薇惴惴不安,静漪翻着报纸,看着上面的消息,不理其他了…… · · 任秀芳与赵仕民医生的婚礼举行于七月初七。任秀芳的姑母郎太太虽觉得这个日子并不是很吉利,任赵二位却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并不在意这些。 程静漪早早地便道萝蕤堂侍奉陶因泽更衣,预备出门去。 “那个车子你到底什么时候学会?”静漪亲手给陶因泽戴着耳环,她想起来便问静漪,“老七不是说那个车子归你了?你学会了多好,今日就载着我去赴宴。” “大热的天气,偏要开着敞篷车出门,大姐您是怕人家不知道咱们有这么辆车么?”陶因清笑道。 静漪微笑着看看戴上红珊瑚耳环,显得脸色极好看的老姑奶奶,笑道:“牧之最近忙的很,早出晚归的,那里还顾得上教我开车呢?我若想学着开,也只好找张伯去学的。天儿又热……姑奶奶您瞧着怎么样?”她从丫头手中拿了镜子给陶因泽照着。 陶因泽左右地看看,很满意,道:“那就等天儿凉快些再学的。我还等着你载我出去兜风呢。走吧。” 只有静漪陪着陶因泽去任家的婚礼,两人出门随从也简单。 任秀芳在此地虽说亲戚不多,因其名医的身份,多年来又因为经营慈善事业,朋友却是不少的。故此今日到任家来道贺的人也颇多。又因新郎新娘都是很洋派的,索性采取了完全西式的婚礼,今日就在任家正院里由乔瑟夫主持,宾客分而列之,各就其位。 静漪与陶因泽到了任家,时辰正好。她们先去同今日主家唯一的长者任秀芳的姑母郎太太道过贺,又去后面见过新娘子任秀芳。 任秀芳正被几位女傧相和女宾们簇拥着,在充当休息室的闺房中说话。她大大方方地见着客人,并不见一丝新娘子的扭捏。 陶因泽由静漪搀扶着在门外一看便已经很纳罕,悄声对静漪道:“任大夫好歹是新娘子,这般大方却也吓煞人。想你和骧哥儿成婚那晚,闹洞房的都说没见过那么大胆的新娘子,竟是什么都不怕的,没闹洞房之前可也瞧着像是极害羞的姑娘家,很好欺负的……” 她絮絮地说着,静漪听了未免想笑,便道:“姑奶奶您今儿可是跟我说了实话,我是瞧着便好欺负的是么?” 陶因泽啧啧两声,也没来得及说话,就有认识静漪的人见了急忙往里面去,高声:“陶太太来了!” 这一声不但让屋子里的人都静下来,新娘子立刻迎出来,一看果然是陶家老姑太太和七少奶奶,她就忙上前来笑道:“快请老姑太太里面坐。” 陶因泽笑眯眯地恭喜任秀芳,示意静漪给了红包。静漪早就预备好的,从手袋里拿了几个红包出来,塞到任秀芳手中,恭喜过她,说了这都是谁的。任秀芳自知却之不恭,道过谢请她们快坐下。静漪在陶因泽身后坐了,看看屋子里的客人们,大半都是认得的,又彼此寒暄一番。她见任秀芳一身式样简单的白色婚纱,头顶的拖纱垂下来仅至背部,却也简单的好看,不禁称赞。 任秀芳微笑道:“是仕民好朋友的未婚妻,听说我们要结婚,特地带来给我的……我原想着,一身洋装就嫁了。不料到了还是隆重了一回。” 一旁的女傧相之一轻声笑道:“一生只一次,再不隆重,一身好嫁衣总是要的。” 一众人都笑着附和。 正说着话,外头又有人笑着进来,说:“我可来晚了……恭喜密斯任,不,从今日起,得叫密西斯赵了!恭喜密西斯赵!” 此人声音清脆而甜蜜,静漪听着耳熟,果然一抬眼看着,这位身着水红色洋装的女子,正是这几日常常见面的费法娴小姐。她见陶因泽扫了费法娴一眼便眉头微皱,显然是对费小姐那洋装的曝露有些看不惯,低声在她耳边说:“这是费主席的独生女,新近从加拿大国留学回来的费法娴。” 陶因泽亦低声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敝国原装的女子,再大胆也少有抛出半乳来供人参观的。” 陶因泽口中说着,面上却声色不动,泰然自若。将这话听的清清楚楚的静漪反倒要忍不住,偏偏费法娴与任秀芳见过之后,满屋子也只有程静漪入得了她的眼,马上过来同她寒暄。静漪看着费法娴果然露着大片雪胸,一挂钻石项链,坠子垂下去,探进***……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陶因泽说的话,一边给她们介绍,一边就笑了。 费法娴人很大方,听说这位是陶家的老姑太太,也客气的很。陶因泽只作耳聋眼瞎状,只管让静漪去应酬这位费小姐,自己拿了望远镜,看看这里、看看那里。静漪晓得她的性子,好在费法娴很乐意与她攀谈,应对起来并不费什么事。问起来,也才知道费法娴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未婚夫与新郎曾经是同学……她没料到这位费小姐的未婚夫竟也是圣约翰医科出身。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七) 费法娴见她疑惑,笑着解释道:“他出国读书比我晚,念书却比我要强的多。若不是几年前他出了点意外,一定早就拿到博士学位了。” 静漪听着她言谈间仿佛是很骄傲的,正想要问什么意外,外头就有人说时候到了,请客人们入席,马上就要举行仪式了……静漪忙搀了陶因泽出去,一回身已经不见了费法娴。她也不以为意,只同姑奶奶由引导员带着去了贵宾席上坐了,只等仪式开始。 陶因泽将小巧的望远镜架在面前,很有兴致地望着前来观礼的众位宾客,和婚礼现场的布置。任家的前院搭着顶棚,两边由彩绸隔开,每一边都安置好了桌椅,客人们已经陆续就坐。前方主持婚礼的司仪和传教士乔瑟夫早已就位。陶因泽是第一次看这样完全西式的婚礼,很觉得新奇有趣,不时地问问静漪。静漪是念教会学校出身的,也参加过这样完全西式的婚礼,对程序自是熟悉的很,总能给姑奶奶讲一讲的。祖孙俩边看边聊,心情都有些喜气洋洋的。 静漪回头看看入口处,穿着礼服的赵仕民已经在等待入场,她轻轻拉了拉姑奶奶,让她看的工夫,就听司仪说请新郎入场……陶因泽在望远镜中观察了赵仕民片刻,就说:“新郎官长的还算不错……那个大马猴身旁坐的是谁?” 静漪正在同赵仕民点头致意,听陶因泽一说,马上反应过来,去对面席上找到费法娴的座位。果然费法娴正同身旁的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低声说话,样子甚为亲昵——静漪看了那人的背影,只觉得甚为眼熟……他慢慢地转了下脸,就在要转过来让她看清楚的一刻,又停住了——静漪忽觉得耳中嗡的一下。 “静漪?”陶因泽叫她,“新娘子来了。” 静漪忙点头,朝着新娘入场的方向看去。然而她却不自觉地往费法娴他们的位置看,心砰砰跳的厉害。她想看又不敢看……任秀芳经过她面前,她借着看新娘子的机会,目光往那边转去。 费法娴身旁的位子却空了。 静漪明明该松一口气,却觉得心尖仿佛被什么刺中了。 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看着在神坛前宣誓的新郎新娘……她一定是看错了的。 费法娴的身旁,应该是她的未婚夫。 那人的背影和侧脸不管是怎么样的像戴孟元,都不可能是他……这个念头让她放松下来。可是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慌乱却丝毫没有减少。她不时地看一眼费法娴——她身旁的位子空了好一会儿了,那个人去了哪里? 终于在仪式快要结束时,那个人回来了。 静漪却将眼镜摘下来,放在膝上。 “那还看得清楚么?”身旁一个声音带着戏谑,是迟到了的逄敦煌。“老姑太太好。听说您老要来的。” 逄敦煌从来招人喜欢。陶因泽最是豪爽,与同样性子豪爽的逄敦煌甚是投缘。两人见面寒暄几句便聊起来,高高兴兴的,仿佛静漪的在场与否都没关系……静漪握着眼镜的手在发颤。逄敦煌留意到,笑道:“陶太太,这是饿的手抖了?马上就上菜了。” 要在往日,他这样同她说笑一两句,早就惹她瞪眼了。此时她却只是勉强一笑,脸色煞白,且面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又问:“陶太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陶因泽也终于看出来静漪不妥,皱了眉道:“瞧这一脸的汗……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 静漪说:“突然有点心慌。” “天气太热了,是不是中暑了?”陶因泽皱眉道,看看仪式已经马上结束,“仪式结束我们就回去吧,不吃酒了……我也坐的累了些。” 静漪本意却是不想如此,正要坚持下,逄敦煌却附和陶因泽的意见,道:“我等下送你们出去。” 陶因泽看看逄敦煌,面露赞许之意。 果然他们等到仪式结束,便同任秀芳当面告辞。任秀芳不顾自己新娘子的身份,亲自送他们出来。 静漪便觉得抱歉的很。任秀芳却不以为意。他们还没离开,新郎赵仕民也送客出来。任秀芳一看,笑着说:“正好,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方少康先生,是仕民的同班同学,如今是新主席费玉明先生身边的首席私人秘书……其实是乘龙快婿。真是鱼跃龙门了。费先生的千金你也是认得的。两人新近才从加国回来……少康,密斯费,这就要回了么?” 赵仕民引着方少康和费法娴一同过来,替他们一一介绍。 这方少康中等偏高的身材,颇为斯文,只是左半边脸上有块很大的疤痕,令他的容貌乍看上去有点吓人,但他态度从容,与静漪等人一一打过招呼,微笑道:“敝人方少康,请各位多关照。” 他开了口,说出的第一个字,便让静漪怔住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了方少康一会儿。方少康对她微笑点头。她客气地同方少康握了手,轻声道:“方先生好。按说早就该见着您了,总是错过。” 方少康也望了她,微笑着道:“陶太太客气。是少康于礼不周,抵达那日就该问候陶司令与陶太太的,怎奈在机场出了点问题,没能及时出来。” “听费小姐说了。事情都解决了吧?”静漪轻声问。她明若春水般的目光,从方少康身上转到费法娴那里。费法娴微笑点头。 “都解决了。都怪我随身带的药物过多。行李又是单独托运的,自然受到盘查更紧。若不是费先生找了陶司令与机场稽查通融,恐怕不单要被带走盘查,蹲两日监牢也有可能的。”方少康微笑道。 他说话时望着静漪。 静漪则说:“事情解决了就好。” “多谢陶太太关心。”方少康点头道。 逄敦煌同费法娴与方少康打过招呼之后便在一旁没有出声,此时眼见静漪脸简直灰了,不禁顺势打量方少康。方少康意识到,对他微微一笑。稍后便与费法娴先行离开。 陶因泽在车里已经等的不耐烦,催着静漪走。静漪回身时脚下一绊,险些崴到脚踝,逄敦煌伸手扶她。静漪敛裙,回头道:“多谢。” 静漪望了站在面前的任秀芳和赵仕民,微笑道:“快些进去吧。客人们都在等着你们呢。” 赵仕民点头,任秀芳却过来执了她的手,道:“不打紧,你脸色很差,快些回去休息吧……多谢你今天能来。”她说着望了静漪,忍了忍,到底压低了声音,“我看到少康时吓一一跳……同戴君很有些相像的。仕民说他们两位在学校里时就被称为双生子。我同少康并不很熟悉,也许是相像的也未可知。” 静漪看了她,微笑点头,道:“可惜孟元的朋友,我认得只有不多的几位。早见着这位,也不至于受今日的惊吓……这样看的确是几分相像。这并没什么出奇,人有相似。既是校友,如今又在这里相聚,倒是难得的缘分。” 任秀芳见她如此说,仿佛一段心事放下来,不禁脸上绽出笑容,摇了摇她的手,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呢。” 静漪微笑。 “秀芳。”赵仕民轻声叫着妻子,提醒她。 静漪道:“外头这么热,再站下去咱们都要中暑了。你们要忙的事情很多,咱们改日再见……赵医生,任医生就拜托给你了。” 赵仕民正与逄敦煌说着话等候她们两个,听了静漪的话忙笑着点头道:“是是是,陶太太你放心,我好不容易将她娶到手,无论如何只有给她欺负的份儿,是不会欺负她的。” 静漪看着他们俩,笑着点头,回身上车。 逄敦煌还真有些不放心,可也不便表现地十分关心,只得嘱咐了司机慢些开车,关好了车门。等车子离开,他才看看赵仕民和任秀芳。又有客人出来,他们两位忙着招呼去了。逄敦煌待要回去重新入席,忽然间想起什么来,一回身便看到等在外头的他的副官元秋,招手让他过来。 元秋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过来一看逄敦煌的脸色便知道他有事,低声问道:“旅长,有什么吩咐?” 逄敦煌话到嘴边却转了回去,说:“备车。我一刻钟之后就出来。” “这就回呢,还是……”元秋问。 “我想起点儿事请来,得马上去司令部。”逄敦煌说完,转身往院内走去…… 那边静漪随着陶因泽一道回家去,在车上坐着,静漪冷汗涔涔。陶因泽见她这样,显然是极不舒服,硬是让人先送了静漪回来,到底看着静漪歇下,才肯离开。 张妈下去送陶因泽主仆,秋薇和月儿被静漪以要休息为理由打发了出来,两人还没有下楼,就听见门响——静漪开了房门,穿过起居室向楼上走去。她玉色的罗裙随着急促的脚步飘飘洒洒的,一晃便消失在楼梯上。 秋薇愣了下,站在楼梯口往上看,一点动静都没有。 秋薇推着月儿下楼,跟月儿低声说着话的工夫,又朝楼上看了看——螺旋上升的楼梯,直直地通往最顶端,空荡荡的并不见人影……她是了解静漪的,这个时候最好就不要去打扰她。 静漪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小书房便把门关好了。 她在书橱中翻找着。摆放的很整齐的书籍被她翻的乱了起来,还有些散落在地上。她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扶着书橱站在那里,忽然间就像身上的气力被抽走了似的,浑身酸软,只得背转身去靠在书橱上。 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书,只捡了几本,便跪坐在了地板上。 她头剧烈地疼着,越发让她心烦意乱。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找什么东西,只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才好。 她靠着书橱,从窗外投进来的阳光,把窗纱的纹路印在她身上。玉色的罗裙上,有细细的水波纹……她闭上眼睛。 她心里有一个湖。静静的湖面上水波潋滟,但是水下藏着什么东西,要冲出来破坏这平静。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压得住……这双手虽小,她也得使劲儿握住。 书房门被打了两下,是白狮在扒门。 静漪忍着头疼,过去开了门。 她蹲在地上,白狮仿佛比她还大些,歪着头看她。它身上雪白的毛色,有点刺目,她的头疼的更厉害,于是便有些恶心,只好扶了门边。白狮拱了她一下,她伸手摸摸它的大头,一时站不起来,索性坐在了门边。 她靠在白狮毛茸茸的背上,要好一会儿才完全恢复意识。 她听到脚步声。从楼梯口方向传上来的声音,源头像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带着嗡嗡的回音,也像是山谷中的风,微微的呼啸……木楼梯哒哒哒响着,一段儿一停顿。 “小姐,”是秋薇跑上来了,看到静漪坐在地上,“小姐你怎么坐在这里了?” “和白狮玩了一会儿,累了。”静漪看着她,微笑。 “姑爷回来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好像有些不太高兴。”秋薇低声道。她过来将静漪搀起来。 “等会儿我下去看看的。”静漪说。 她有气无力的,秋薇更担心,说:“张妈跟姑爷说了,小姐在休息。姑爷说不要打扰你。他很快就走的。” 静漪忽的意识到什么,她问道:“早起姑爷说没说过今儿让人去接大夫来?” 秋薇点头,说:“说过。” 静漪慌了下,说:“我竟忘了这宗大事!”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八) 她说着,穿上拖鞋便往楼下去。将楼梯踩的哒哒哒乱响,秋薇在身后追着她,要她小心些。她此时简直忘了头疼,扶着楼梯扶手下了楼,走到客厅中央,看着陶骧书房门关着,听不到声响,守在门外的李大龙见了她,忙行礼。 静漪过去敲了门,里面说了句进来,她推门进去。 陶骧正在打电话,看到她,那板着的脸,颜色和缓了下,指着沙发让她先坐下。但是脸色究竟是不好看的,浓眉竟像是要拧在一处。静漪坐下,听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电话便挂了。 “张妈说你出门一趟累的很,我不让惊动你,怎么又下来了?”陶骧过来,并没坐。 许是刚刚电话里的事情还没过去,他语气有点硬。但是看她的眼神是温和的,静漪看着他的眼,轻声说:“就是天儿天热,有些受不住……我竟忘了今儿大夫来,怎么样了?” “才被父亲骂了一通。”陶骧皱着眉头,“好歹给大夫还是好脸色。吕贝克大夫要借用省立医院的设备,给他做一个彻底的检查。” 静漪点点头,说:“这是应该的。父亲同意了吗?” 陶骧说:“晚饭的时候你过去,帮着劝劝父亲。这是讳疾忌医。怎么才有一点年纪,脾气竟是这样的倔。” 他有些抱怨,眉心拧着。 静漪总没有听过他对父亲真有什么怨言,显见是着急了。 “你别着急吧。”静漪轻声说。陶骧心绪不佳,她总觉得并不只是因为这个。不过她能帮助他的,也唯有家里的事了。“母亲会劝父亲的。再说奶奶的话父亲总是要听的。” “都不听,那押也要押去医院的。”陶骧说着,从架子上取下帽子来戴上。静漪见他要走,站起来,“明日是费玉明的就职仪式。父亲参加完典礼,我就让人直接送他去医院。” “好。母亲一定是要去的。我也去。”静漪过来,看他额上有汗,拿了帕子去给他擦拭。 天气太热了些,他还要在外面奔波。 “你的日程能排的宽松些么,这样下去你不生病,下面的人也会中暑的。”她低声。丝帕这就湿透了,她皱着眉。 陶骧回头看了看书房门,虚掩着,揽了她的腰,正要亲一下,静漪却下意识地向后一躲。陶骧几乎扑了个空。 静漪怔在那里,陶骧似也怔了下,才似笑非笑地问:“又是担心人么?” 他眉眼舒展开来,说着将帽子正了正,看她尴尬的满面通红的样子,并没有再说什么,交待给她几样待办的事情。都不是难办的,只有一样与费家有关系——后天晚上的庆功宴,费玉明表示要携眷出席,那之前费家要搬入官邸,陶骧让静漪记得把乔迁的礼物送过去,表示下心意,至于送什么,让她自己斟酌——静漪往时听了同费家有关的事情,也便当成寻常往来,反正现如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她出面处理,不过是要格外经心一些,此时听了心里却有点异样。 她没出声,只是点头应着。待意会过来,看了陶骧——他正看着,等她的反应似的——她一一答应着,问道:“我看了报纸,北平上海南京武汉,都在清理乱党……局势仿佛不太好。我原想过阵子事情少些,能过去探望下母亲的……她的信我看了,总是记挂着。她最近身体心情都不甚好。” “再等等吧,局势再稳定些的。清剿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眼下才告一段落,下面恐怕还会有行动。两局特工别的不见得会,抓人、暗杀的本领是有的。人心惶惶的,你要过去,我也不放心。”陶骧眉微皱,转身对着穿衣镜整理军容。 静漪看着他宽宽的肩膀,沉默了。 “城市清剿,倒把余党逼的分散转移。又想要围剿其赖以壮大的根据地。此一事更非短时间内能平息得了的。”陶骧收拾妥当,回头见静漪若有所思,手指一弯,刮了下她的鼻梁,“你这小脑袋瓜儿,就不要装着这些事了。” 静漪拉了他的手,望着他,说:“我不想,你就不用去打仗了么?那些我不懂……可是怎么就不能别打打杀杀呢?都一样是中国人。” 陶骧这才看了静漪,仿佛今天回来之后,他从未正视过她的想法。 她握着他的手,攥的很紧。 陶骧看了静漪好一会儿,才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到打仗那一步的。” 静漪却知道陶骧不过是在安慰她。 费玉明人还没有正式就职,督导陶系围剿白匪的话就已经放了出来。欢迎仪式、就职典礼、和庆功会一连串的喜庆之事营造出来的一团和气,不过是个各方一起越吹越大的肥皂泡。什么时候崩碎,要取决于这些吹泡泡的人,会不会、想不想控制力量维持平衡。西北局势如此,整个国家也未必不是如此。 她看着陶骧,伸过手臂来将他拥住。 手臂缠在他腰间,缠的紧紧的。 陶骧已经预备出门了,静漪如此奇怪的举动、反复的情绪,让他轻易也走不了。 “牧之,万一有一天……”她额头抵在他胸口,低低地道。 “你只要在我身边。”陶骧说。 静漪僵了一下,陶骧的话语气虽淡但无异斩钉截铁。 他没有要她承诺,也没有与她商议,他只是告诉了她这个,然后他便离开了。 静漪独自在陶骧的书房里坐了很久。 他身上的气息还黏在她的罗衫上。蜷在沙发里,她的腮贴着衣袖,闻得到他那混合着烟草味和枪硝味的气息…… · · 新任省主席费玉明的就职仪式在省政府礼堂隆重举行。就在其仪式举行之前的一小时,西北军司令陶骧接到南京的电报,中央军总司令索幼安亲自下令从即日起开始配合围剿西北五省境内白匪。陶骧在仪式结束后便立即陪同父亲陶盛川入住省立医院病房,并以此为由拒绝了闻风而来的各大报纸记者的采访,留给他们的毫无例外是一个异常冷漠而强硬的背影。 程静漪早与陶夫人在医院里等候着陶盛川父子的到来。省立医院的医生和从上海请来的德籍医生吕贝克一行在陶盛川入住之后稍事休息,便开始对他进行详细检查。检查过程极繁琐,好在陶盛川既是答应了来做检查,便耐心配合,检查过程就进行的十分顺利。只是在一旁全程陪同的陶夫人免不了着急心疼。 检查完当日的项目,吕贝克医生表示家属不必都在医院陪同,陶夫人不甚放心,坚持留下来,但见静漪已经在这里大半天,且晚上还有在西北军礼堂要举行的庆功宴,催促陶骧同静漪早些离开。 陶骧见状自是不必在此久留,便与静漪一起回家去,预备晚间庆功宴和舞会。 静漪看出陶骧近日格外沉默,也不在这个时候给他添上些烦恼。两人回家后,各自忙着事情。陶骧很快换好了礼服,等着静漪的工夫,找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转进来,他在书房里接听。 静漪下来时他仍然在接听电话。 她晓得他事忙,反正时间还早,也不让人进去催促,在客厅里等着他。只是越等时间越久,书房里他的电话越接越久……站在角落里的张妈秋薇等人大气不出,室内除了偶尔从书房里传出来的隐约的一点声音,极是安静。 静漪坐久了,百无聊赖,从茶几上随手拿起一叠报纸来,打开一看,今日头版上,除了费玉明的相片、履历,便是就职仪式的程序。这一派赞誉之声中,以费玉明本人署名的文章又占据了三分之一个版面。静漪换了个姿势坐好,将这篇文章看了个仔细——这简直就是费玉明的施政纲领,措辞简单却直指此地政坛多年来积弊——她眉头皱起来,看的脸上发热,心更是怦怦跳的厉害。 静漪合上报纸,起身踱着步子。 钢琴上的栀子花仿佛不是新换的了,她看一眼秋薇。 秋薇忙过来,低声道:“已经是最后一季的栀子花了。我看还好,没舍得让人立即扔了。” 静漪挥挥手,看着栀子花瓣边缘那微微一点黄褐,仿佛是镶了金边,倒也不难看,扔了的确可惜。她在琴凳上坐下来,天色渐渐暗了,此处朝西,阳光照射过来,钢琴上也有一层金光……她将丝质长手套放在一边,扶起琴盖来。白键呈象牙色,手指轻轻地按上去,本不想让它发声,却不小心按地重了,还是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九) 她闭上眼睛,手指按在凉凉的键上。 穿过窗子的微风近了,琴键上一层风一层尘,明明干燥的很,手指却像黏腻在了琴键上似的动也动不得……一根有力的手指按着她的食指贴上琴键,她被吓了一跳,肩膀随即也被按住,她老老实实地坐在琴凳上。他的手越过她的肩膀,将她的左手放在琴键上,叮咚叮咚的,极缓慢地,带着她弹出一串音符来。是非常简单的旋律,熟悉极了的。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弹,键盘上的四只手,他的大手和她的小手,黑的和白的,白的和更白的……由慢至快,手指像在键盘上跳舞似的,极快地将音符都舞出来……她的心跳越来越快,直到他按着她的手,停在键上,最后一个音符随着他握起她的手来戛然而止,余音缭绕。 她眼眶发热,面庞贴着他的,低声道:“我不晓得你的琴弹的如此好。” “是吗?”他也低声。 她点着头。 短发盘在脑后,她发型极精灵,耳朵上挂着的钻石坠子那璀璨的光亦摆动起来。 “现在知道也不晚。”陶骧手滑下去,扶在静漪柔软的腰肢上,“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静漪拿起手套来,起身起的有些急,头便晕了下,她忙扶着他的手臂。 “要是实在不舒服,可以不去。或者到场一站,我让人就送你回来的。”陶骧看着她,说。 静漪摇头,轻声说:“不打紧。石将军和夫人都到了,我不去的话,太失礼。” 为了这场庆功宴,上上下下已经准备了好久,石敬昌将军奉索长官之命携夫人道贺,也令今晚的宴会规格格外的高些。这是个太重要的日子,无论如何作为他的太太,她今晚都该站在他的身边。 陶骧看她慢慢将手套戴好,自己后退一步,远一些看着她——碧色的丝绸长裙,垂至地面,这阵子养的雪白细腻的肌肤,在碧色的映衬下仿佛半透明,华美的钻饰,宛若清晨荷叶上滚动的大颗露珠儿,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清新而灵动……只是眼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忧郁。这忧郁并不令她失色,反而有种惹人怜爱的柔弱。 他带她出门时,看了她,问道:“刚刚在想什么?” “刚刚?”她低着头,看着脚下。今晚穿的银色跳舞鞋子跟极高,缀着钻石攒成的花朵,华美是华美到了极处的,就是有一点硬,令她的脚不舒服。“并没有什么……” 陶骧嘴角一牵,扶她走到车前,却并没有立即让她上车,而是拉了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说:“你弹琴,像是在叹气。” 静漪怔在那里,陶骧却拍拍她的肩膀。 “弹琴该让你快乐。”他扶着她上了车,吩咐司机开车去位于南城的西北军大礼堂。 静漪的手被他攥在手心里,扣在膝上。仿佛从刚刚按着她的手弹那首短短的曲子起,他就不曾放开她的手……静漪转开脸。 弹琴该让你快乐……很久以前也有人说过几乎是同样的话,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她的心里除了快乐还是快乐,即便会有一点小小的烦恼,那也因为那个人说了这句话而高兴起来……他的眼睛会笑,虽然他并不常笑;他的样子很好看,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好看;他的声音很好听,在朗读英文诗的时候尤其因为那音节韵脚的适当运用而更加抑扬顿挫……他是她一切快乐和不快乐的源头——那源头有一日会枯竭她并没有想到;更没有想到的是在枯竭之后很久,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完全忘记的时候,还会再次令她不安……和难过。 陶骧似是完全没有留意静漪的脸色在短时间内已经变了又变。他只是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 从青玉桥到大礼堂要穿过半个兰州城,因为今晚的庆功宴之隆重,是数年来罕有的,不单城中权贵悉数出席,西北军高级将领也多半到场,更有从中央军来的代表索长官的石敬昌将军等人,这是个不容有半点闪失的夜晚,城内布满军警,街面上虽如平时一样的热闹,却也多了几分警惕。 越靠近大礼堂,军警便越多起来。 前导车子一到,礼堂门前的礼兵分列,听从指挥的口令,在陶骧的车子停下的一刻,军乐队的演奏都停止了。早到的宾客正在往里走,见陶司令到了,纷纷驻足。 陶骧从车内出来,踏上红毯。 指挥官一声口令下来,礼兵提枪敬礼的声音刷刷作响。 静漪下了车,举目一望,只见礼堂门前亮若白昼,人头攒动但丝毫不见紊乱。陶骧站在她左前方,正等着她。在如此宏大明丽的背景下,陶骧的身影也显得格外高大。她挽起陶骧,随他入场。 入场时才知道今晚的场面究竟有多么壮观——大礼堂内气势恢宏,先行到场的宾客们已经落座,听到通报陶司令同夫人到,纷纷起立,那声音齐刷刷的,简直像平地起了雷。 静漪松开陶骧的手臂,走在他身侧。 穿过通道往前面去,在场的下属向陶骧敬礼,他抬手回礼。 戴着雪白手套的修长的手合拢靠在眉眼之上、帽檐之下将将合适的位置,姿态标准而庄严,还有说不出的潇洒。 静漪走的慢一些,仿佛再保持多一点点距离,才能更完整地看到和欣赏到陶骧此时意气风发的样子……陶骧似并没有发觉她慢慢在离他远了。他走到前台站下来,前方贵宾席上坐着的是石敬昌将军夫妇和费玉明夫妇,也已经站了起来。 静漪站下,陶骧略一侧身,对着她示意,让她站到自己身边来。 静漪略一犹豫,大方地过去。她与石敬昌夫妇是熟识的,彼此见面寒暄并不显得拘谨。尤其石夫人,在此地见到静漪格外高兴,禁不住同她拥抱,亲热地耳语几句。石敬昌将军对静漪也亲切微笑……两人短暂地同贵宾交流过后,转身面对着整个大礼堂里几乎是黑压压一片的宾客——多半是西北军的将士,一身庄重的鸽子灰礼服,神情庄严而肃穆地望着他们的司令陶骧——静漪悄悄退了小半步,让陶骧站在前方最显著的位置——他的目光在场内缓缓地转了一周,定在面前的一点上,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几乎又是同时发出齐刷刷的声响,随后才是其他宾客缓慢而又参差不齐的动静。鸽子灰色之中有星星点点其他的色彩作为点缀,就像海面上飘着的彩色的浪花,看上去壮观极了。而陶骧就是这海面上最亮的一点。 静漪看了他,心头有莫名的激动。 前台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麦克风。担任司仪的岑高英请大家稍稍安静下,宣布下面请陶司令讲话。 静漪被请到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她的左手边是陶骧的位子,右手边便是石敬昌将军。待她坐下,石夫人隔着丈夫,倾身过来微笑着对静漪道:“昨天先见七少,迫不及待想要见见你。我在此地还能停两日,无论如何来和我吃杯茶。”她握了静漪的手,摇了摇。 对静漪来说,石夫人既是长辈又是朋友,自是不能不聪明,忙笑着答应。石夫人满意的很,笑着看她,对丈夫道:“雅媚提起她的这个妯娌来简直当活宝贝,这次知道我来,央及我无论如何来多陪她说说话。” 石将军笑着看看妻子,也对静漪道:“原谅我这太座实在不像是长辈。” 石夫人笑道:“胡说!我与陶太太好久不见,怎么也要让她尽尽地主之谊——七少那份可不算的。” 静漪微笑点头。哪怕是因了雅媚,她自然也会对石夫人格外地体贴周到些。何况这位石夫人的确是位大可亲近的贤人。 石敬昌看她们亲近,悄悄提醒她们,陶骧要开始演讲了。静漪坐直了,望了陶骧。偌大的礼堂内,鸦雀无声,都静静地等着陶骧上前。 陶骧身旁站着的是他的几名亲信。在他向麦克风走去时,他们退到他身后不远处。齐整挺拔如一排杨树,被他们护卫着的陶骧,穿着灰色军装的他,仿佛每走一步,都抖落星辉。 石夫人低声道:“七少风采真更胜从前……” 静漪听不清石夫人下面说的是什么,但她看着万众瞩目的陶骧,只觉得他此时简直像宝石一般闪闪发光……他的讲话简洁却掷地有声。只有短短三两分钟,西北军过去的辉煌到现今的威武、平叛一役的胜利和功绩,一一铺排的清楚明白,话锋一转他提到了督战有功的费玉明和今天代表索长官到场的石敬昌将军,代表西北军感谢他们。 费玉明与石敬昌欠了欠身,都满脸堆笑。 陶骧的讲话便在这里刹住了。岑高英让人送上酒来,他举了杯。 起立的将士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晚既是庆祝过去的胜利,也是庆祝将来的。西北军有你们,将无往而不胜!”陶骧在雷动的掌声中结束他的讲话,示意大家就座用餐,才回了他的座位。 石敬昌将军没让他坐,便亲自给他斟酒,面前一排六大碗烈酒一摆,二话没说端了起来。 静漪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将军与陶骧二人不发一言地各自喝了三大碗酒,然后对视一眼。陶骧面不改色,石将军哈哈大笑。他拍着陶骧的肩膀让他坐了,对在座的费玉明、蒲老等人竖着大拇指,道:“牧之之豪爽干脆,实乃少见。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痛快的脾气。”他说着又笑,十分愉快的样子。 陶骧虽是坐了,却不能闲着,稍稍一停,他便起身,从马仲成开始,轮番敬酒。 静漪并没有陪同他一道,但见他酒一碗接一碗的喝,未免有点担心。好在陶骧节制,酒量又好,敬过酒回来,面上只是微红,言谈举止照旧。静漪这才放了心,虽不说什么,也要催促他用点食物。陶骧还好肯听从她的意见,多少吃了一点。 “陶司令虽是高兴,可也先不要喝醉了。等下舞会的开场舞,还得陶司令和太太来呢。”石夫人笑着看向静漪,“我可还记得当初陶太太一舞动天下的风采,总想再睹芳姿。陶司令若是喝醉了,我先不依。” “这庆功宴就是不醉不休,不喝醉了算什么庆功宴?”石敬昌笑道。 “跳过开场舞再喝酒,喝多少都不管。”石夫人笑着坚持。 陶骧转眼望着静漪,微笑道:“这个好办。”他抬腕子看了看表,“离舞会开场还有一刻钟,从现在开始我不喝了。” “陶司令先喝了这碗酒再说。”逄敦煌和马仲成恰好过来,一人端着一个大海碗,笑道。 石敬昌抬眼看到逄敦煌,点着他,对陶骧道:“我就料到他不会这么老实。没有办法,这是你麾下功臣,他们手里的酒,无论如何你得喝了。” “老师说的对。”逄敦煌微笑着,对石夫人躬身,“师母莫打。我们陶司令是海量,今天又高兴,这酒一定要让他喝痛快了的。” 石夫人嗔怪地看着他,转眼对静漪道:“这个小子的顽皮是没得治了。只管胡闹,眼看都长白胡子了,还是不成家。我这个做师母的虽着急,鞭长莫及。陶太太身边要是有合适的人选,一定要替他介绍。”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 “师母您还不如打我呢。”逄敦煌忙告饶,可也没耽误看着陶骧喝酒。 静漪只是微笑点头。 “与你同期的那些同学,在你老师身边的早都儿女成行。”石夫人笑道。 逄敦煌被师母这样当众说着,也不敢再说什么。陶骧让人拿了酒坛子来,启了封,也给他和马仲成将酒碗满上。逄敦煌与马仲成倒也痛快,一碗酒下肚,干干净净底朝天。两人接着向挨着陶骧的石将军敬酒去,石将军也干脆地喝了,还免不了对两人一番褒奖。静漪看看陶骧望着他们,面上虽然是淡淡的,目光中却有赞许和骄傲。 “陶司令麾下得力干将无数,此二人又是其中翘楚,望之可喜——索长官下令围剿白匪,陶司令和部下又有立功机会了。西北军平叛有功,索长官多加褒奖,风头一时无两。此次剿匪陶司令自当更加不落人后。”费玉明在一旁微笑道。他声音很大,含着笑的话语却让人听起来并不舒服。静漪看看陶骧,果然他眼神一寒。他转向费玉明时虽敛了几分,仍看得出来他有几分不愉快。 费玉明则笑吟吟地望着陶骧。 始终坐着没出声的蒲老在这时笑道:“西北军乃我大西北沙漠之鹰,只有更高更宽广的天空才配得起它的展翅。区区白匪,岂在话下?” 费玉明听了,转身向蒲老微微欠身,说:“老先生说的是。” 陶骧则伸手将面前的酒坛拎了起来,看费玉明面前只有一小杯葡萄酒,笑一笑。手一抬,站在一旁的李大龙忙过来,将一只大海碗放到了费玉明面前。他不等费玉明阻拦,酒坛一倾,咣咣咣地将酒倒进了大海碗中。 “陶司令,这……”费玉明看着这只大海碗,眼有点发直。费太太更是险些要失声,倒是费玉明拍拍手要她不要担心。费玉明看着微笑着的陶骧,心知这碗酒怕是躲不过。“陶司令,费某酒量有限,这碗酒恐怕无能为力。” “哎,费主席此言差矣。”陶骧摆手,“费主席既然来到西北,就该入乡随俗。这是西北名酒,最好的金泉酒,七十年陈酿,入口绵柔,回味无穷,绝不上头,错过可惜。再说今天是庆功宴,此番西北军之胜利荣耀,费主席当与有荣焉。费主席可以不全喝,却不能不喝一点。” 费玉明听着此话,委实无法推拒,只得点头。他刚刚拿起碗,听陶骧道:“剿匪一事,西北军自当尽力,也赖费主席以政府之力,给予支援。不过陶骧尚有一事,要请教费主席。” 费玉明不得不将酒喝一些。这一大海碗喝了一小半,酒劲还没有上来,他已经抱了肚子坐着。 陶骧也不勉强他,马仲成和逄敦煌过来一看,都笑道:“还想敬费主席酒,既然这样,意思一下可好?” 两人是平叛功臣,费玉明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于是又喝了一点,人已经开始犯晕。 马仲成和逄敦煌并没有立即离开,陶骧说了有话要问,他们是要听一听的。 一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静漪也安稳地坐着。 陶骧手搭在费玉明的椅背上,目光湛湛地望着他,沉声道:“费主席此前在国会演讲,言之凿凿,谓我老大中国,此时宛若睡狮,人人皆可欺之侮之,已近百年。东北一隅,更是形同割让,所产物资,几悉数输出,民众所言,几用倭文,是可忍孰不可忍?将倭寇逐出东北,刻不容缓——费主席此番话,陶骧深以为然。据闻,朝野持此意见者不在少数。” 费玉明虽有些头晕,却看着陶骧,点头以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费主席既有此识见,可见并非看不清楚局势。对内对外、孰轻孰重,还需思量取舍么?”陶骧问道。 费玉明看了他,摆手道:“若此时国力军力强盛,自不必取舍。只可惜眼下国力尚弱,军力有限,自是先除心腹大患,方可一力对外。” “费主席的意思,也是索长官的意思。”陶骧道。 费玉明立即拱手以示尊敬之意,正色道:“正是。此事虽有不同意见,暂时也已达成共识。陶司令……”费玉明虽有醉意,看着陶骧的眼神却不含糊。 “陶骧是军人,上峰之命,自当服从。此一样费主席不必过虑。费主席初来,必有许多事情亟待了解处置,有需要陶骧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陶骧说着,已微笑。 “费某日后仰赖陶司令之处甚多,还请陶司令多多帮忙。”费玉明也笑道。 “这是自然。”陶骧笑着,望了逄敦煌和马仲成,“费主席果然开明,才是此地军民之福。” 静漪见他眼中堆着笑意,同人自管谈笑风生,费玉明醺然欲醉,样子极是放松……这席上刚刚还风起云涌,转瞬便和煦安然,真是让人目不暇给……陶骧见她安静地始终不插话,转眼看看她,靠近些道:“若是嫌闷,你去别处转转。” “不用的。”静漪抬手拂了下他的肩膀。雪亮的银色肩章温温的,像他的体温。 陶骧见她温柔地说着话,眼中更是柔波微漾,不禁一笑。 石夫人见了,唷的一声,与身边的蒲太太一起笑出来,几乎异口同声地道:“贤伉俪真羡煞旁人。” 静漪脸上飞红,陶骧泰然自若,起身携了静漪,来给石夫人和蒲太太敬酒。 两人并立在一处,已然是风景一般,好看之极。惹的众人边看边赞。那费太太与他们是初识,少见必然多怪,更赞不绝口。 静漪正同费太太说着话,就见费法娴挽着未婚夫方少康过来,看到她先笑道:“密西斯陶今晚太美了,快让我看看。” 费法娴自己是一身桃红的晚礼服。红的极艳丽,她本人虽不甚美,胜在容色好,态度豪放,也够引人注目的。只是与静漪面对面,更显得静漪温文尔雅。 静漪微笑,看了方少康,也点点头。 方少康看向她的目光温和中有漠不关心,仿佛她只是一个衣架子。面目平板的更是连那狰狞的伤疤都显得平缓了些似的——那伤疤是带着锋芒的利剑,随时会刺伤她的眼。她及时移开了目光——费法娴含笑望着她呢。 “陶司令,晚上好。”费法娴放开静漪的手,朝走过来的陶骧略一屈膝,行了个很洋派的礼。 陶骧略一点头,看看她,也看看方少康。 静漪不禁手心冒了汗。 好在陶骧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看起来他对方少康这个费玉明的私人秘书完全没有看在眼里,若不念在他是费小姐未婚夫的份儿上,也未必会多看他一眼。而方少康,也表现得不卑不亢。 交谈是没有的,短暂的目光交汇也只是片刻。然而在静漪看来,这片刻是如此的漫长…… “陶司令,时间到了。”有人过来提醒陶骧舞会即将开始。 陶骧点头,抬了抬手臂,示意静漪。 “失陪。”静漪敛裙,与费方两人略为致歉,挽了陶骧的手臂,听他招呼在座的各位一同来。 乐队演奏的音乐轻快活泼,陶骧走起来仿佛脚步比平时都轻捷许多,看得出来此时他心情极佳。静漪配合着他的步幅,走的要快一些,跟还是跟得上,多少有点吃力,等到站在舞池中央,大礼堂中最明亮的中心位置,她已微微有些喘息。 明亮的灯光下,穿着碧色裙子的静漪,仿佛绿莹莹的翡翠雕成的仕女。 随着音乐声响起,陶骧托起她的手来,缓慢的舞步踏出,她的裙摆飘起,水波似的随着他们的舞步起起伏伏……静漪仰头望望陶骧,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面上也有一层粉色,眼睛便显得水汪汪的,深潭一般。他发觉静漪在看着自己,低头也看着她,手臂一屈,让她更贴近自己一点。 静漪听到他说:“难得出来,尽情跳跳舞,高兴一下吧。” 他似有一点醉意,声音轻缓的也仿佛是陈年佳酿,醇厚而令人回味悠长。他并不等静漪说话,伸手略略一抬,微笑着示意舞池边的众人来跳舞。 女宾美丽的裙摆旋转着,令原本空旷的舞池内旋即似莲花朵朵绽放开来。他们两个仍然是其中最惹眼的一对。 静漪与陶骧一曲舞毕,被他送回座位处,立即有人过来邀舞。 静漪看看陶骧,陶骧很有风度地让她去跳舞。 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要多跳几支舞的了,就是陶骧也是不能得闲。果然她的舞伴接二连三地换着,而她每看向陶骧一次,他身边的舞伴,从费太太到石夫人,也在不停地更换。 —————————————— 第一更~~内什么,各位,“点赞”最后一日,再赞云胡一把哈。谢谢。o(n_n)o~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一) 她渐渐觉得累,笑容就显得有点勉强。舞伴费法祖看出来,这支舞只跳到一半,便将她带至场边。 她有点惊讶,费法祖替她拿了汽水和折扇来,说:“可以休息半场,再接着跳。” 静漪微笑,点头说:“谢谢。很久不跳舞,有点应付不来。” 费法祖在她身旁坐了,望着舞池中喜气洋洋的男男女女,轻声说:“上次遇险,多亏陶太太和陶司令相助。总没有机会当面道谢。不是什么好事,我也并不好意思当着人提起。日后若有什么能帮上陶太太忙的,请尽管开口。” 静漪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您千万别这么说。请忘了这事吧,今后也不必再提起。” 费法祖点头,说:“不过我的话算数。” 静漪微笑,见他坚持,也没有一定推辞,“自那时离开南京,再不曾去过,很是想念那里,人啊风景啊……都是很好的。” “陶太太是很念旧情的人。”费法祖看她,微笑点头。“晴子还在南京。只是闭门谢客,深居简出。我也已经不便时时造访。听说不日她便要搬到上海去的。” “她没有随她的姐姐和养母离开南京?”静漪打开折扇,闲闲地问道。 “没有。似乎已经同她们断绝了关系,也没有要回日本去的打算……”费法祖正说着,一抹桃红色飘至眼前。费法娴拖着方少康经过。他顿了顿,看到静漪摇扇的动作也一停,问道:“你们怎么不去跳舞?” 费法娴笑着说:“刚跳了几曲,歇一歇,想去外面透口气。那边好些人在等着与密西斯陶跳舞,忽然不见了人,一个个都着急的很……密西斯陶,是累了么?” 静漪看她笑的真如春风中摇曳的桃花一般,轻佻是轻佻些,好看却无疑是好看的。她微笑不语,点了点头。 费法娴再轻浮,在她安静的笑容中也不得不沉下来。她转脸看看方少康,吐吐舌尖,道:“我真恨不得是男子,好请密西斯陶这样的大美人跳舞,托福作一回全场焦点……少康,不如你替我请密西斯陶跳舞吧!” 静漪怔了下,随即微笑道:“密斯费,我好容易偷懒一会儿……” “舞会上怎可以偷懒?尤其是您这样的大美人,若是能够偷懒,那是全体男士的不对了……少康?”费法娴笑着鼓励未婚夫。 静漪看向方少康。对未婚妻的提议,方少康看起来并不反对。这让静漪意外。她心一沉,折扇便合了起来。唰的一声轻响。 此时恰好一曲结束,方少康伸手至静漪面前,躬身邀请,“陶太太,能有这个荣幸么?” 众目睽睽之下,静漪看了方少康的眼睛。 透过镜片看到的那对眼睛,炯炯有神,注视着她。 她将折扇一收,在音乐响起时,伸手搭在方少康的手上,起了身。离开时向费法祖兄妹说了声失陪,便随方少康一道,走下舞池。 她并没有留意其他人,只是望了方少康。 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她便感觉到他舞步的娴熟。今晚与她跳舞的人这么多,他的舞技同任何一个人比,都不会逊色。方少康温和地微笑着,并不与她交谈。于是她正好有时间来观察他——他脸上的伤疤大概有半个手掌大,看上去很狰狞,仿佛诉不尽的委屈,都在那里了……她的身子有点僵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只手,姿势就没有变过。而他的手真凉……她眼前忽的就飘过一团团的黑,睡梦中曾经出现过的黑,也有白色的灵幡,总是让她觉得格外的冷……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痛哭的很多的夜晚,冷的如坠冰窟。 一曲终了,方少康站下。 他看着她,轻声说:“谢谢。” 她也轻声说:“你的舞,跳的真好。” “偶尔也要跳跳舞,虽然从来谈不上喜欢。”方少康声音低沉。 “你……好吗?”她盯着他脸上的伤疤。好像有什么在剜着她的心、她的眼。心和眼都疼。 “你呢?”他反问。托着她的手,他们慢慢地走向舞池边缘。 都温和地微笑着,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听得到彼此。 “我……现在很好。”她说。 “看得出来,陶太太。”他低沉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将陶太太三个字咬的极其清晰。同时,放开了她的手。 静漪再说不出话来。 他与她近在咫尺,一同走过这几十公尺的路,布满荆棘似的令她每走一步都觉得疼痛难忍。她特别想抓住他的手不松开,能够大声地问一问……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知道自己是不能问他的,也问不出口。 她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回旋的音乐声格外的响,扰着她的心神……就在她觉得自己恐怕是要撑不住了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托起了她的手,含着笑的声音在说:“陶太太,好不容易等到机会请你跳舞了。” 静漪抓住了这只手。她看清楚,是逄敦煌。 逄敦煌转脸对望着他们的方少康点头,笑道:“方先生,失礼。” 他也不理会方少康的反应,径自带走静漪。 是一曲欢快的四步舞,简单有趣的舞吸引到更多的舞者。方少康退到一边,看着逄敦煌带着静漪迅速地汇入跳舞的人群中去——她碧色的身影仍是出挑,无论在哪里,都会让人一眼认出来的——可不止是他在看着这碧色的身影。他只需要稍稍一转目光,就能看到围绕在她身上的众多爱慕倾慕的眼神,如密密织就的网一般,将她发着光的身影笼罩住。他也毫不费力地寻到了陶骧——那个气质卓然的有着英俊的相貌的男人。他看上去意气风发,但绝不张扬,甚至就他的地位和年纪来说,都显得过于老成持重了些……他刚刚转了身,一杯香槟递到面前来。他微笑着,费法娴和费玉明父女站在他身后,也不知多久了。 “谢谢。”他从费法娴手中接了酒,再回头看时,静漪与那个风度翩翩的校官已经不见了…… “上校旅长逄敦煌。**平叛一役正式加入陶系的。此前追随廖致远将军南征北战,也曾经落草为寇,是让陶系很头疼的人物。廖致远将军与石敬昌将军曾经是亲密战友。逄敦煌也算是石敬昌将军门生。比起他的同期,他的职位当然不值一提。他的出众之处,在于他经历的特殊。可以说,是个外战内战都在行的。这大概也是陶司令特别重视他的原因。他肯入陶系,出乎意料。或许是石敬昌将军极力促成。”费玉明微笑着说,已不见醉意。 方少康便知道他刚刚在陶骧等人面前是有意装作不胜酒力了。 “在朋友婚礼上见过一面。他的确是个很特殊的人。”方少康低声道。与逄敦煌仅仅匆匆见过两面,单单从他刚刚的举动,他也知道逄敦煌绝不是个简单的人。逄的眼神看上去很散淡。他知道这种散淡有时候只是保护色……他不禁微微皱眉。 还有,程静漪与逄敦煌看上去绝非泛泛之交。 “哎呀,父亲,只管跟少康说这些没有趣的话题……少康,我们去跳舞。”费法娴不耐烦,将方少康拉走。边走边偎依在方少康肩膀上,也不管她的母亲看着皱紧了眉头。 “这像什么样子?”费太太低声抱怨。 费玉明看了却觉得欢喜,道:“这并没有什么。你看索小姐不也是大方的态度么?” “她怎样跟程三太太比?再说,少康哪里又比得上……”费太太说着,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费玉明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与索长官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少康怎么不入你眼?我看他很有才华。才做了我的秘书几日,起草的文章有纹有路,十分得力。我看他前途未可限量……” 费太太听了更要哼一声,说:“醉话连篇,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是那脸上的伤疤吧,哪里有做官的人相貌不够端正的?” 她说着便不耐烦,搀了费玉明就走。到底是不放心些,还是看看女儿他们——两人拥在一处,看上去,他们俩窃窃私语,形迹极为亲密…… 逄敦煌将静漪一路带着到了舞池的一角。他停下舞步,见静漪脸色不好,索性托着她的手,看看身后的通道,示意旁人闪开些。走出这段通道,是扇巨大的雕花木门,卫兵看到他们,推开门,静漪随着逄敦煌穿过这道门,立即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外面是条长而宽阔的走廊,走下台阶便是一片杉树林。电灯明亮,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谈天、散步……逄敦煌看到设置在外头的休息区有空着的座椅,让静漪过去坐了。 他站在旁边,只是看着她,并不开口。 静漪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逄敦煌抱着手臂,看到侍应端了盘子在穿梭着,招手叫过来,拿了一杯清水给静漪放在手边。 静漪抬眼看他,他本来就已经很大的眼睛,睁的更大。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二) “谢谢。”她说。 “谢我倒真不必。”逄敦煌说。他看着静漪血色尽失的面庞,忽然间说不出来的烦躁。他忍着,将手中一杯葡萄酒喝了,“别让我总看见你这副鬼样子,就阿弥陀佛了。” 静漪站了起来。 逄敦煌叹口气,说:“这个人很可疑,你不要引火烧身。” 静漪看着他,忽然间有些恼怒,冷着脸问道:“你怀疑他什么?” “我需要怀疑他什么?”逄敦煌瞬间抓住静漪话中漏洞似的,毫不客气地反问。 静漪强词夺理道:“是你说他可疑。他有什么可疑之处?省主席的未来女婿……有可疑岂不是费家一家人都有可疑了?真匪夷所思。” “照你这么说,是这个道理。”逄敦煌见她反应强烈,反而不紧不慢起来。 他越这样,静漪越恼,可又说不出来什么。 逄敦煌说:“我怀疑的对不对,不日就见分晓。” “你要查他?”静漪问。 “已经在查。”逄敦煌直截了当。 “查到什么了?”静漪又问。 “奇就奇在,查不出什么。”逄敦煌坐下来,想一想,竟笑微微的,“有关他的一切都很完美。再加上费法娴简直就是他的背书,所有的资料都显得更加无懈可击。而且此人甚是出色,我都要疑心这么出色的人,难道只因为脸上有块大疤,不去做医生?说到他脸上的疤,这大概是他身上唯一的缺陷……我差点忘了,他是怎么留下来的疤?” 静漪转了下身,背对着逄敦煌,从石栏边望了远处。 “他回国度假,要回加国去继续学业。没想到乘坐的船只意外起火。这宗意外在当时很轰动。他侥幸活下来,同行的朋友却死在火海中。巧的是……” “别说了。”静漪扶着石栏。 逄敦煌沉默片刻,说:“如果真的是我猜测的那样,我便只有刚刚同你说过的那句话,不要引火烧身。尤其现在这个时候,说不定会牵涉多少人进来。这会对牧之很不利。你知道费玉明来,目的就是要咬住他。”逄敦煌清楚地说。 静漪回手拿起那杯冷水来,喝了下去。 “若果真如你猜测,费玉明岂不是嫌疑更大更不利?”她说。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来望着他——她灰败的面孔上,大眼睛里满是悲色。 逄敦煌怔了一下。他从未看到过她是这样的,心尖儿像被硬生生掐掉了一块,生疼。她再开口,他才知道她沉默这许久,也许是在想,她到底能不能信任他……她沙哑着喉咙,低声说:“他是方少康,费法娴的未婚夫。跟我有半点关系吗?非说有,他是我的校友,是朋友的朋友。我既不同他熟悉,又不了解他……” “那你千万忍耐。你不知道,你看到他的时候,那眼神会让人发疯的。”逄敦煌说。 “那只是因为,他有一点像我的一位故人。我呢……那位故人的过世,同我有些关系的。所以始终忘不了,总有些遗憾,这一生都弥补不了……可是我,我已经害过人家一次,不能再害了……”静漪低了头,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是全副的笑容,眼眶虽是泛着微红,漂亮的眼睛却有了顾盼神飞的光彩。 逄敦煌从心底叹了口气。 静漪手颤着,从腕上挂着的手袋里拿粉盒来,补了补妆。 “静漪,”逄敦煌有点担心,“你……” “很久以前那个人和我说,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我便是一时舍得放弃,也总有后悔的一日。大概让他说对了,我果然生于富贵之中,也安于享受尊荣……”她合上粉盒,放了好几下才能将粉盒放回手袋里。她尽力让自己平静些,“……三年前的我,会看不起现在的我。就是现在,我也要看不起自己了。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我。我竟然没有胆量再去揭当时的伤疤……真是可耻。” “在我眼里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逄敦煌坦白地说。 她还是那个有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的姑娘,眼睛一眨,会闪着智慧的光。 “我要谢谢你。”静漪看了他,笑着,“我是不是该哭一哭……那时候我也被戏称为美人,可你认识我的时候,我都丑陋的很。” 仓皇出逃,狼狈被劫……即便是个公主,也总是在落难之中。 她眼珠也湿了,仿佛真的要哭一哭。 逄敦煌皱了眉,说:“不止丑,还刁,还蛮,还任性胡为。” 静漪愣了下,又笑了。拿手帕按上眼角,水汪汪的眼睛里,大颗的泪珠刚刚凝起,便消失不见了。 “这人我会继续查。但这跟你没有关系。”逄敦煌说。 静漪看了他,摇头。但是她不能阻止他。其实她也不想阻止。 “你怎样查都好,只先别让牧之知道。除非……”她说。 逄敦煌反而笑了,道:“你还知道自己该顾忌牧之。” 静漪明白逄敦煌提醒她的用意。她对于陶骧和陶家来说,身份并不只是太太和媳妇这样的简单,虽然她简直要安全忘记其他的事情,只把自己当成陶骧的妻子了……她胸口发闷,还是勉强道:“可我想,他不会对牧之不利的。” 嘴上是这么说着,心下却是忐忑的。 “但愿如此。”逄敦煌说。 静漪沉默片刻,轻声说:“方便的话,查到了什么,也告诉我。” 逄敦煌看了静漪。他能体会到静漪此时心情的波动和痛楚,也就更为她此时还能想到通过他来了解和掌握方少康的行踪感到些许吃惊,也佩服她的镇定和冷静。 “好。”他答应了。 静漪说:“那我再谢谢你。” “不客气。这个事,恐怕不查清楚,我也难脱干系。自保而已。”逄敦煌知道此时再与她多说些话,恐怕她的精神也不济。他当然不忍心看着她难受,于是说:“你也不必勉强自己非要进去。牧之忙的要命,不见得留意到你这些。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静漪摇头道:“我休息好了,也该回去了。” 逄敦煌静静地立了片刻,抬起手臂来,让她搭了,说:“我送你进去。” 回礼堂里去的这段短短的路他们两个倒走了很久,静漪每走一步,都要花费些气力。 礼堂里的乐曲声和欢声笑语潮水般起起伏伏,大门一开,热乎乎、潮润润的气息扑面而来,静漪眼望着这满目繁华,轻声对逄敦煌说:“我从前就爱跳舞的……这样的日子才适合我。” 她的声音在鼎沸的礼堂中,几近细不可闻。然而逄敦煌却是听到了的。 他轻声问:“就好好地去跳一支舞,如何?” 静漪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看见陶骧了,他正与一个高挑的女伴共舞,看上去,他的心情很好……那女子应该是马家瑜。她穿的仍然是军装。女军人的军装礼服样子又好看,她本人也美,端的是光彩照人。 陶骧转身之间也看见了静漪。 他微微皱了下眉,马家瑜发觉,也看过去,轻声道:“七少奶奶今晚可真美。” 陶骧远远地望着逄敦煌和静漪在一处,翩然起舞,静静交谈。逄敦煌不知说了什么,静漪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听马家瑜说:“也不止是今晚,是始终都很美。有多少女人存着心思和她一较高下,真到她面前来,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了。” “我记得你话不多的。”陶骧淡淡地道。 马家瑜笑起来,看了他,摇着头,道:“从前许多事,我以为你是根本都不放在心上了,还有些不谅解。现在看来,你既得了这样一位太太,也该如此。人都道七少多情,我却说七少最无情。以后恐怕我们都要改口,形容七少是专情了吧?” 陶骧也微笑了下,却没有说什么。 马家瑜叹口气,似有些话要说,还是忍住了。等到一曲舞毕,陶骧带着马家瑜回到座位上,转身朝静漪和逄敦煌所在的方向走去…… 静漪正礼貌地拒绝来向她邀舞的先生们,忽然在她身旁的逄敦煌笑出声来,而那几位先生都朝她身后望去,她便知道是陶骧过来了。果然她一回身,陶骧已经来到近前。 “看样子是到时候要回去了。不然马车会变成南瓜。”逄敦煌戏谑。 静漪看着陶骧,陶骧说:“石将军他们都已回去休息了。” 静漪也已经发觉石敬昌夫妇和费玉明一家都不见了踪影。她点了点头。 陶骧看看逄敦煌,问:“一起么?” ———————————————————— 亲爱滴大家: 感谢你们在这段日子每天坚持不懈地为云胡点赞。 从你们手指尖点出的每一记赞赏都是对云胡和作者的肯定。 多谢各位的爱护。 ps.今天的更新完毕,祝你们拥有美好的一天。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三) 逄敦煌笑道:“陶司令长官,这可是庆功,好容易能轻松轻松,我可不舍不得就走。” 陶骧见他一溜烟儿地闪了,微笑。与静漪出了礼堂上车,他闲闲地道:“石夫人说的也有道理。” 静漪没有说话,陶骧看向她——她正盯着车窗上的白色纱帘,入定了似的,“静漪?” 他连叫她两声,她慌忙转回头来,匆促地对他微笑,问:“你说什么?” 陶骧看了她,说:“石夫人不是说,如果有合适的人,要给省身介绍的。” 静漪哦了一声,点头。 陶骧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说:“你看起来像是不太高兴。” “没有的事。”静漪否认。她也知道陶骧正在看着她,或许心里很多疑惑,于是她转了转脸,额头抵在他肩上,靠着,不动了。 陶骧却也没有一定要追问她的意思。 回到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在房里,陶骧也沉默着。 静漪有点忐忑。陶骧用过浴室,她才进去。回手关门时,她犹豫了下,竟下意识地想要锁门。手停在门锁上的瞬间她便缩回了手,只是将门掩好。里间浴室里是热腾腾的的水蒸气。这么热的天,浴室中超乎平常的热度却没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去关好了窗子,一条缝隙都不留,仍是觉得冷。 她扶了浴缸边缘站在那里好半晌,浴缸里清澈的水呈浅浅的碧色……她摸了两颗浴泡丢进去,看着那小圆球遇水冒着细碎的小水泡,在水中乱窜着,直到消失不见,水面上起了一层厚厚的泡沫,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 她听见背后有动静,还没来得及回身,身子已经贴在了他坚实的身上。她身上原本就冷,他身上却热,她不禁发颤,人也像忽然间吓呆了似的,竟动弹不得。由着他手臂圈着她的腰肢,手指一勾,腰间的蝴蝶结便散了,她薄薄的丝绸睡袍蝶翼般飘到一旁去……他有力的臂膀将她环住,低头亲在她的肩头。 她呼吸开始急促,心里却陡然间慌了起来。 他让她转过身来,亲吻便移到了她唇上。他有点蛮横地扣着她的颈子,让她想动都动不了……可是当他的手勾着她的内衣带子拉下来时,她抬手抓住了他的手指,躲开他的亲吻的追索,说:“……不要了……我要洗澡的……” 陶骧一时之间没有能停下来,他只是稍稍移动了下,将她按在墙壁上。 浴室墙壁光滑的瓷砖冰凉,激的她全身的毛孔都缩了下,人顿时更加清醒了, 她看着微有醉意的陶骧,神情有些怪异地看着她。她以为他会就此停下来,不想他只是停了片刻,她的睡衣便在他手下迅速地褪了下去。她慌张地拒绝着他,“……不……今晚不行……牧之!” 她声音都变了调,尖细起来。 陶骧愣了愣,旋即淡淡地说:“不行就不行,怎么还急了。” 她转开脸,“对不住,我只是……” 陶骧将她的下巴扳过来,看了她。 静漪想要避开他探询的目光,扭着身子想先躲避了去。陶骧却扯了她的手腕,低声问道:“只是什么?” 她靠着他灼热坚实的身子,忽然间身和心一并软了下来。她半转身子,翘脚托了他的脸亲上去。柔软的唇在触到他的刹那,仿佛通了电般的酥麻,她忍不住心颤了又颤。 陶骧揽了她的腰,回吻她。吻地越来越深,直到她身子颤抖、呼吸困难,才放开她,说:“有什么让你心烦的事儿,不妨和我说。” 静漪嘴唇抿着,摇头。 他晃了晃头,被蒸汽蒸的额上细密的汗珠简直要滚下来了。 她语气艰涩,低低地道:“我心里有点儿乱……想自己呆一会儿。” “这倒不难。”陶骧亲了亲她的额,转身出去了。 静漪仍贴着墙壁站着,良久,动也不动…… 陶骧站在浴室外,点了支烟。 外面有人敲门,他问了一句,是马行健。说是有电报送来。他穿上外衣,开门出去。机要秘书在下面等着他,将一叠电报纸教给他。除了正常的军务,有两封电报是刚刚回到上海的金碧全打给他的。他反复看着这两封长电报的内容,要好一会儿才抬头对机要秘书说:“去吧,不需要复电。” 秘书和小马都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手中的烟已经熄灭了,只好再点上一支。可是好几下都没能点着。他心头却猛地窜起一阵火来,抽起一旁铜像身上悬挂的长剑。剑一出鞘,在空中划出的声音低沉宛若呜咽,吓的白狮早就一头扎进了沙发底下。 陶骧这一剑却在半空中方向一转,轻轻地落下,剑尖点在了面前的书桌上。 书桌中央压着的玻璃板,有张单人相片,是她的。 剑尖移动着,划过相片的边缘……长剑收起,他坐了下来。 良久,他划燃火柴,将面前的电报纸点燃,扔在烟灰缸里,看着它们在橘色的火焰中扭曲、挣扎、化为灰烬…… ? ? 石敬昌将军和夫人在兰州颇逗留了几日。石将军虽是受命而来,他本人却也对西北军的建设十分有兴趣,于是在陶骧的安排下,对在兰州及附近区域的驻军进行了考察。逄敦煌作为石将军的门生,也被特地召来全程陪同石将军考察。石夫人则有程静漪陪伴,不过在城中游玩。 这日石夫人提出去买对鞋子,静漪便陪她去了自己相熟的店铺。 还没有进店去选购鞋子,石夫人倒对紧挨着的皮货店感兴趣起来。静漪见她逛店的心情很好,少不得陪着进去看看。 这条繁华的街上,皮货店有好几家。这一家长荣号却是俄?国人开的。 正是三伏天里,皮货店生意冷清,石夫人一来却是试一件要一件的样子,掌柜加伙计都围过来小心伺候,热情周到。唯有一件猞猁皮大衣,石夫人穿着格外的长了些,她又十分的喜欢,想要店里给她修改。一商议,还需要至少五六日。石夫人正有些犯难,静漪便说这也不妨,回头她想办法给捎过去就好了。 石夫人又高兴了些。索性除了替自己挑选,还替石敬昌挑了一件,又选了几件也带上回去做礼物。 “上海的西伯利亚皮货店,一样是俄?国人开的,东西是一样的好,价钱可不止贵出一半去。”石夫人怎么算,都觉得划算。 静漪看她买的差不多了,便提醒她鞋子的事。 “我再试试这件长袍的。”石夫人看到一件银狐长袍,眼睛闪闪发光。 伙计忙拿过来,请她试试。 静漪帮忙看看。 这三伏天儿里买皮草,价钱是一年中最合适的,可是穿穿脱脱间人汗流浃背,这罪可不好受。 石夫人兴致不减,静漪便好好儿陪着。左右她这几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陪好石夫人。 她等着石夫人试穿大氅的工夫,翻看着店里预备给客人的相片册子。册子里的相片内容各异,有些是高大的俄?国女人身穿皮草,有些只是将围脖、皮帽子、披肩摆放成一个好看的样子。店里的伙计恭敬地站在一旁,并不打扰她。她将册子翻看完了,石夫人还没有出来,她站起来,看着柜台里放着的整只狐狸的围脖。 狐狸栩栩如生,亮晶晶的眼睛向上看着,好像在雪地里的偶遇,这漂亮的生灵拿它好看的眼睛在望着她……有客人进门,店门口悬挂的铜铃清脆作响,她忽觉得身上起栗。转眼看时,正在同伙计说话的是个穿着白衣带着白色亚麻凉帽的青年人。看到她,他略点了点头,开口打招呼说:“真巧,陶太太。” 静漪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方少康,自是意外的不得了。但见方少康大方地打招呼,她也点了点头,问:“方先生也来逛逛么?” 伙计从方少康手里拿了个盒子离开了。方少康走过来,说:“前些日子琳达在这里定制了件皮袍子,不很合适,要拿回来改的。” “那是有些麻烦。”静漪想着他不过是来送东西,放下也就该走的。琳达……费法娴的英文名字原来是琳达……方少康却没有立即就走,而是等了等。她看着他时,心里还是很不自在,但又没有什么话可说。方少康看上去也是如此。两人倒都看了看面前这件挂在木架子上的长长的皮草大衣,异口同声地说了句这件大衣挺好。“加国的冬天很冷吧?那是需要件很保暖的大衣的。” 静漪温和地说着,方少康没开口呢,石夫人从里面出来,却没有把那件皮袍子穿出来。看到静漪和方少康,她点点头,道:“还是不要了,已经买了不少。” 静漪看她额上有汗,微笑道:“也好。” 石夫人拿了折扇扇着风,对方少康道:“方先生也来了。” “琳达的大衣是要改进的。还有我自己的大衣今天也要试试样子。”方少康解释道。 “方先生真有耐心。”石夫人看了他,点头微笑。 方少康也微笑,道:“琳达在隔壁鞋店试鞋子呢。” 他的语气是一种“你们以为那已经是好,我这里还有更好”的从容和淡然。他本就很斯文,这么微笑着说话,整个人看上去都的确是个由内而外的温柔男子。 “方先生要把未婚妻子宠坏了。”石夫人啧啧称赞,静漪却看了他——他的样子比前几天看到时陌生了好些。 伙计来请方少康去试大衣样子,他客气地同石夫人和静漪道别,跟着进去了。 静漪陪着石夫人订好了要买的皮货,一起从店内出来,掌柜亲自送他们到隔壁鞋店门口才离开,殷勤的不得了。两人还没有怎么样,鞋店掌柜已经迎了出来——静漪请石夫人走在前。她甚少出来逛。尔宜还没有出嫁时,多半是被尔宜拉着来的。已经提前让人来约过,掌柜的请她们楼上去。要什么鞋样子,专门有伙计去拿了来给她们试穿。石夫人平素惯穿的那一只牌子的鞋店里并没有,静漪推荐给她的另一只牌子,她倒也喜欢。只是要一一地试过。伙计温驯而周到,耐心地一对对鞋子拿给石夫人试穿。静漪坐在石夫人身旁,帮她参谋鞋子。石夫人又是穿一双喜欢一双的样子,伙计是很高兴遇到这样的客人的,伺候地越发尽心。静漪也试了一双新样子的,水红的鞋子在脚上衬得她白皙柔嫩的脚纤秀可爱……她从不穿这样颜色的鞋子,看了也有点动心。石夫人撺掇她穿,说好了自己掏钱送她的。静漪推辞间,伙计说,这对鞋子每个号码只有一对,陶太太的码数,店里原有的,可是刚刚被一位客人挑走了。 静漪便说那就算了。石夫人却觉得扫兴,两人正说着话,有人敲门进来,说外面有位客人听说陶太太在这里,想来打个招呼。 “是哪位?”静漪问道。 “费小姐。”伙计回答。 此时此地的费小姐,大约只有费法娴一位了。 静漪看看石夫人。石夫人微微一笑,点头。 “快请进来吧。”静漪说着,人也站了起来。石夫人见她如此,倒低声说了句“你也太客气了些”,继续试鞋子。静漪看到门一开,费法娴从外头进来,人还未至,身上叮呤当啷的首饰便响了一路,笑着对她说:“密西斯陶、石夫人,听说你们来了,赶紧过来。” 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十四) 静漪笑问:“可买到合心意的鞋子了?” 费法娴笑着说:“买到了呢。不过伙计说这鞋子密西斯陶也看中了,却让我先拿了。这不太好的,不如我转送密西斯陶。” 静漪看她示意伙计把那对鞋子拿来给她,忙说:“不过是试了一试,没有也就罢了的。密斯费不要客气……” 两人谦让起来,费法娴坚持送给静漪,静漪坚持推辞。石夫人看着,却笑起来,道:“你们两位要是再这么下去,店里可也少一单生意了。要我说,费小姐常穿这样的艳色,反而不显什么,倒是静漪你穿上,委实令人惊艳。既然这样,费小姐一番好意,你不如就大方些收下吧。” 她这么一说,费法娴便笑了,望着静漪。静漪再推辞下去倒不好了,于是笑着说:“密斯费肯割爱已经多谢。” 费法娴见她收了,这才满意了似的,也不等她再有表示,带着使女告辞走了。 石夫人笑道:“她爽快,你也大方,两全其美。” 静漪笑笑,看了这对水红色的鞋——她倒是怎样才能穿出去呢……楼下车子滴滴响,她正站在窗边,往外看了看,石少康从车上下来给费法娴开了车门。费法娴对他微笑,回头望楼上看了看,看到静漪,挥挥手上了车。石少康却没有抬头,随着费法娴上车离去了……静漪将鞋子交给伙计,说:“给我包好。” 石夫人也买了几双中意的,才与静漪一起出了鞋店。 静漪将石夫人送回下榻之处,陪她用过晚餐才离开。离开时恰好有车子送石敬昌回来。静漪又多逗留了一刻钟,听石将军聊了一番今日去栖云大营的见闻。因陶盛川还在医院住着,她便绕到去省立医院探望。到医院时发现陶骧的随扈也在此,她知道陶骧今日是要陪石将军去栖云大营的。他没有亲自送石将军回去,显然是直接来了这里。 她下了车要进去,马行健过来提醒她稍晚点再去。 她皱了眉问道:“怎么?” 马行健便道:“七少有事同老帅谈。” 静漪看看他,既然这么说,当然谈的是不便让她听的事。 已经到了楼前,再回车上去也觉得不便,她踌躇片刻,抬眼望望楼上亮着灯的病房窗口,窗帘垂着,有淡淡的光透出来。 “七少奶奶,太太让您快些进来。”门口人影一闪,陶夫人跟前的大丫头珂儿出来了。 静漪应了一声,朝门口走去。进门看到陶夫人刚刚从楼上下来,正与管家哈德广说话,看到她,点点头。 “七少奶奶。”哈德广也忙打了个招呼,才对陶夫人说:“照太太吩咐。” “去吧。”陶夫人打发了哈德广走,看看静漪,“老七在上头和老爷谈事情呢。吃过晚饭了?” “是。”静漪答应着,接着把今天的行程简单说了说。 陶夫人听着,似有些心不在焉。静漪看到,适时地住了口。陶夫人见她安静,听了听楼上的动静,隔着楼板,听到脚步声。静漪辨得出来是陶骧。她直觉此时他心情很不好,脚步声仿佛都在发脾气……对父亲?她低着头。莫名地担心起来。 楼上很快没了声音,过一会儿,楼梯想起来,听到陶骧在命令人,很大声但是回声也响,一时也听不清他说什么。 静漪看看婆婆。 陶夫人脸沉着。 陶骧下来,静漪再看他,的确像是刚刚发过火。 “母亲。”陶骧过来,看了静漪一眼。 陶夫人忍了忍,才说:“老爷在病中,你就不能忍耐一时,和缓着同他商议事情么?” 陶骧沉默。 陶夫人烦躁地道:“外面的事,我也不知道究竟。但是你可别惹老爷不痛快,不然我饶不了你。” “是,母亲。”陶骧答应。 看得出来他的言不由衷,陶夫人却也无奈。想说什么转眼看到静漪,便说:“让珂儿陪你上去看望下老爷吧。” 静漪忙起了身,跟着珂儿上楼去了。 珂儿替她敲门,来开门的是史全。 史全同陶盛川禀报过,请静漪进去。 陶盛川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静漪刚想张口叫父亲,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倒愣了下——她几乎以为看到的是陶骧。不久前,也是在某间病房里,陶骧也是这样站在窗前……陶盛川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静漪,温和地点点头。他比起前一阵子又消瘦了些,显得有点憔悴。可是双目很有神,精神又是非常好的,人还是像棵老松那样苍劲而有力。 “静漪来了?”他微笑着,看看这个穿着浅色洋装的女孩子,娉娉婷婷朝自己走来,行了个礼,叫他父亲。 “是,父亲。”静漪走近些,“父亲今天感觉怎么样?” 陶盛川笑着,示意静漪坐下说话,道:“好的很。医生不好。” 静漪看着公公脸上露出顽童似的笑容来,也笑了,说:“父亲是不是不听医生话了?” “你怎么知道?”陶盛川故作惊讶,“他们的意见总是和我相左。医生的话,不能不听,可也不能全听。” “父亲真是。既是病人,就要好好听医生的话。不止要听,还要全听。”静漪笑道。 她看着公公笑起来,面颊上竟有深深的皱纹,可见瘦的多了,不禁有些难过。 陶盛川看出她的心情,笑的更愉快,道:“你这孩子,必定是帮医生说话的。” “父亲,医生说什么了?”静漪问道,“若是医生说的不对,我不帮医生说话的。” 陶盛川笑眯眯地说:“还不是那些话,反过来复过去,没有一日不劝我去上海就诊。难道去了上海就包治百病了么?” 静漪听说,心里一沉。 若是小病症,吕贝克大夫应该不会要求去上海的。 她一着急,脸就红了,刚想要问到底怎么了,陶盛川往门口处看看,说:“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进来吧。” 静漪忙转头,看到陶骧从外头进来,脸还是板着的,却难掩尴尬。她再看看公公,虽然说是生气的样子,语气却并不见严厉,可见并不真的想斥责儿子。 “时候差不多了,你们不用都在这里。带着你们母亲快些回家去吧。”陶盛川的口气是命令的。 静漪看看陶骧。他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她一起出去。 静漪也不敢多嘴,怕这父子俩再不愉快,只好同陶盛川道别出来。没走两步,她拉了陶骧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是哪里不好么?你同吕贝克大夫谈过了?他怎么说的?听父亲说他坚持要父亲去上海……” 陶骧在走廊上站下,看了她。她面上有焦急之色。 “医生疑心父亲肺部长了不好的东西。”陶骧说。 静漪怔了怔,没有立即说话。 陶骧看她的神色,问道:“你也这么想的?” “从一些症状来看,是有这个可能。可也许只是肺部的毛病累积日久,不好恢复罢了。”静漪轻声说着,看了陶骧,“医生把初步诊断告之父亲,怹还是坚决不同意去上海进一步诊断和治疗是吗?” 陶骧脸上很不好看,点头。 静漪吸了口凉气,说:“吕贝克大夫或许在这里开刀也是可以的。这里的条件是没有上海和北平那样好,毕竟那边的医生护士更齐整些……贝松大夫什么时候到?” “这一两天也就到了。”陶骧说。 静漪握着他的手,轻声说:“别担心。贝松大夫到了,请他做出诊断来。如果……再决定也不迟。” 陶骧一时没有出声。 静漪停了片刻,四下无人,她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才说:“你就是因为这个跟父亲发脾气么?那么大声,我在外面都听到了。你胆子可真大……好好同怹商议。父亲从来都讲道理的。奶奶和母亲呢?还不知道吧?” “父亲连你都不让告诉。”陶骧似乎烦躁的很。 静漪与他走到楼梯边,往楼下看了看,说:“那就先瞒着奶奶……不过我觉得奶奶和姑奶奶那边是瞒不住的。我早起去请安,听她们说话,疑心的很。” “怎么说的?”陶骧皱紧眉。 静漪顿了顿,才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很着急。” 陶骧知道她没有说全,慢慢地下楼去。静漪心想刚刚险些就说出来了……早起她去萱瑞堂,姑奶奶们都在。这几天话题总绕不开公公的病情,今早看了让福顺送来请安的麒麟儿,三姑奶奶立即就说——老七媳妇儿还不快些怀孩子,我们这把子老骨头,活着还想看老七有后呢……她听了心里悸动。但这话她是不好意思就这么跟陶骧说的。 陶骧和静漪出去,便看到陶夫人在珂儿搀扶下,在楼前的空地上慢慢地走着……珂儿先发觉,提醒陶夫人。她转身看看陶骧和静漪,听了他们说的,也示意他们先回去。陶骧还想劝她,她摆手表示不必。 “还是留在这里更放心。”陶夫人说着,看了静漪,“这两日家里的事情静漪多上心些。” 静漪忙答应了。跟着陶骧离开时,又回头看看陶夫人。她还在望着他们。静漪心里有种莫名复杂的感觉,只是说不出来。这些日子她心里兵荒马乱,总不得安宁,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地想想。 陶骧也看了看母亲站立的位置。 他没有跟静漪说什么。静漪习惯了他沉默,陪着他到了家,先一起去老祖母那里看看。早晚间有点凉了,陶骧跟老祖母说话的工夫并不长,她就打了两个喷嚏。 陶老夫人看了她,嘱咐她好生照料自己的身子,才道:“尔宜来信问及你们父亲身体。她一时回不来,惦记的很。看样子,回信的时候倒要同她讲一讲,合适的时候,还是与姑爷一道来看看吧。” “八妹离的远,来回一趟很不容易。”静漪轻声说。 “就是离得远了……不到万不得已,当然不必让他们来的。”陶老夫人说着,看看静漪,微微一笑,“眼下倒也不怕的。” 陶骧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还没吃晚饭,借着说肚饿,与静漪一起离开萱瑞堂。回到琅园,张妈预备好的晚饭端出来,静漪自己已经吃过了,陪着陶骧用。 “八妹暂时不便回来吧?”静漪低声问。她夹了条鱼,一点点地剔着刺。陶骧嗜鱼,这鱼刺多,他不耐烦吃,连碰都不碰的……“我从报上看到的消息。总觉得白系最近的动向有些让人捉摸不定。大事我不懂,想到八妹,总是担心的。妹夫和家里千万不要出什么事的好。” 陶骧看着她细心地将鱼刺一条条剔出来,将盘子送到他面前,才抬眼看他。他喝了口白葡萄酒,说:“就是段奉孝,对南京恐怕也一肚子怨气。就不用说旁人了。” 静漪顿了顿。陶骧这么说,等于回答了她刚刚的问题。要说她不震惊,那是假的。段奉孝与三哥情同手足。因了三哥的关系,段奉孝在地方派系中是对南京很拥护的。并且他一度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她心里一阵乱,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吃着鱼。 “牧之……” “剿匪,是要的;军权,是要的——谁想动西北军一根手指头、想把西北军从我手里夺走,我都不答应。”陶骧说着,将酒杯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光。 酒杯放在桌上,透明透亮的酒杯里只剩下一点点残留酒液。 静漪看着,没有说话。 【第二十一章?完】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一) 【第二十二章?遏云摧风的雷】 长荣皮货店里的伙计将橱窗外的木板一扇扇地取下来摞在一处抬走收好时,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八月初的早晨,已经见了凉。皮货店冷清了一个夏天,终于盼来了秋凉的日子。 伙计擦着玻璃橱窗,从里头往外看,经过橱窗的太太先生们偶尔驻足,看看这些来自西伯利亚的高级皮货。 店里的徐徐大掌柜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在店里忙碌的伙计们——马上就要开门营业了,大伙儿都忙的顾不得闲话。柜台里挂着的月份牌上,今天这个日子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圆圈,这表示今天有重要日程。徐大掌柜记性好,不用查看记录就知道等一会儿陶家的七少奶奶会亲自过来取货。 衣物是大概一个月前定制的,后来又给了尺寸追加了三件衣饰。这阵子七少奶奶隔几天会派人来查看下。物主是位挑剔的客人,七少奶奶让人盯的紧,这批货做的他们很是用心。 徐大掌柜早早嘱咐伙计把东西都预备好,别等陶府来人再手忙脚乱。 有伙计从外头进来,慌慌张张地撞倒了门边搁着的架子,险些将上面摞着的一叠狐皮全都撒到地上。徐大掌柜嘶的一声,从花镜后瞪起了三角眼。两个伙计急忙上前帮忙把架子扶好了。闯祸的伙计面红耳赤地过来,被徐大掌柜一呵斥,说街上忽然多了好多巡警,正挨家挨户地问话。徐大掌柜诧异地看着他,说:“巡警来了你慌什么?难不成是做过贼?” 伙计摇头说:“巡警不怕的,可是怎么那么多大兵呢?” 徐大掌柜皱皱眉,说:“那同我们生意人有什么关系。快去干活。” 赶走伙计去做事情,徐大掌柜拿了他的紫砂壶走到店门口去。外头果然很多军警,虽然没有呼喝声,但是加紧巡逻和挨家挨户地询问让人看着确实有些心里发紧。如今城里也不太平。这一个月西北军陶司令剿灭白匪听说颇见成效,广播里和报纸上却没停了打嘴仗。有的说剿匪剿的好,有的说领土都在被侵吞还顾得上先剿灭自己人这叫卖`国`贼……老百姓听他们吵的热闹,回头照旧惦记的是如何不耽误早起那头锅汤的牛肉面。朝堂派系同他们关系不大,温饱才是他们关心的。相比较之下,最近军警巡逻盘查十分密集,且一查总是很久,不但赔上工夫还得赔上笑脸,这实在耽误做生意。 徐大掌柜嘬着热茶,仰头看了看天,掏出怀表来一看,已经十点钟。 看看店内,深邃的充满着皮草特殊香味的屋子里,阳光充足。伙计们为开门营业预备的都差不多了,擦玻璃的小伙计翘着脚使劲儿够那上头的一点灰尘……他望了眼楼上的窗子,密闭着。 老板一早就在上头会朋友,到现在也没下来。 他掐时间看看,吩咐过伙计上去送早点。伙计下来的时候说老板正在跟朋友争执,两人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他再嘬口香茗,看看天色,日头又上来几寸。 汽车声响,一前一后两辆车子朝这边驶来。车子并未疾驰,街上马车人力车还是被它们轻易地超过。 他捧好紫砂壶,看看远处。除了军用卡车摩托车,这城中最繁华的街上,一日也不过就只有几辆汽车经过。开在前头的那辆晶晶亮的黑色轿车,他打眼看看就认出是陶家的车子。 伙计已经跑了出来预备迎客,他却回身把紫砂壶交给身后的小学徒,示意他送进去搜好。看着小学徒灰色的小耗子般灵巧地钻进店里去了,他再转身回来看时,黑色车子已经停下来。司机下车开门,从车上下来位样貌俊俏的姑娘,打扮的很清爽,下车对他矜持一笑,却马上转头看后面——那辆白色的敞篷车开的慢些,到此时也来至近前,车上一位戴着遮阳帽的年轻女子,下得车来,问道:“张伯,我今天开的如何?” 她穿的是美蓝色的洋装,同色的遮阳帽落下来半截面纱,微微抬起下巴,看样子是微笑着的。陶家的老司机笑着说:“少奶奶车子开的很好了。往后自己开车出来满可以的。” “街上人多,我还是不够胆大。”程静漪说着,转身看向长荣号的掌柜和伙计们。 徐大掌柜早在一旁候着,拱手作揖,道:“七少奶奶您亲自来了,快请进敝号一坐。小的马上让人拿了东西给七少奶奶您过目。” 静漪微笑点头。听着巡警不知为何在远处吆喝,张伯过去交割了。静漪看看,知道巡警是嫌他们车子碍事。眼见着巡警认出车牌改了点头哈腰,她把车匙交给秋薇,道:“让张伯把车子开到东边巷口,省得啰嗦。” 徐大掌柜忙着请静漪往里走。进了店照旧请她坐了,让人上了茶。 秋薇回来说车子已经停好了,“张伯在生闷气,车子并没有碍事,是巡警瞎指挥。” “小事,不必计较。”静漪坐下来,微笑着对徐大掌柜说:“我记得上回来,看中过两件大毛衣裳的样子,店里伙计说没有货。如今可有了?” 徐大掌柜忙问是什么样子,拿了画册给静漪看。静漪指了样子给他瞧,然后说:“是给她预备的,若是有就最好。没有呢,改日我拿两件来,烦掌柜找师傅给改一改……上回订的那三件,也是给她的,可都得了?拿出来给她试试吧。” “小姐!”秋薇在她身后立着,听到这儿才恍然大悟,忙拉了她的袖子,“我才不要这个呢……您这让我去哪儿穿呀?” 静漪看着她微笑道:“我的你穿了又不合适,不然也少了这层麻烦。就是不怎么穿,总要有一两件的。” 她虽没明说,徐大掌柜听着却也明白了,便笑道:“少奶奶说的是。石夫人的大衣都已经好了。您交代的那几件,还得些日子。画册里的这样子如今只得了一种。您看看东西好不好?”他示意伙计去拿了来。 秋薇还在跟静漪犟着,静漪也不睬她,只管跟徐大掌柜商议,伙计先拿来的是石夫人定制的那几件大衣,她仔细瞧了,在单子上签了字,让人先收了放到车上去。这会儿工夫,伙计也抬来两只樟木箱子,打开来抱出银狐皮子来,毛色油光水滑,宛若新生。 静漪示意秋薇看看去,秋薇看了,回来低声道:“小姐……这整狐狸皮让我瞧见了,回头衣服上身,我可老觉得身上挂着狐狸。” 静漪看看伙计和徐大掌柜那脸色,险些要笑出来,故意板着脸问秋薇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说说,究竟要怎样?” 秋薇犹豫片刻,指着那张狐狸皮道:“就……就要个围脖吧。我瞧着我们老太太就有一条这样的银狐围脖。狐狸嘴咬着身子,就这样……我不如也要一条。小姐哦?” 静漪晓得再说怕也是说不通的,就笑笑,说:“要这个倒不难。烦师傅照着好处做就是了。真是要和你商议,商议不出个结果。幸好我早有主意。” 图虎翼因了岑高英和明皎皎婚礼回兰州,典礼结束后趁着喜庆气氛,跟陶骧正式提出来想求娶秋薇,请陶骧对她讲。陶骧果然来跟她说起,在他们跟前算是正式过了明路。她虽早看出些苗头来,还是去问秋薇的意思。这个丫头平日里什么都不怕的,被她一问羞的不行,不过还是点了头。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她对陶骧说的时候,还有点惆怅,不知道为什么……陶骧说这大概是嫁闺女的心。 她想想也许真是这样的。总想着把什么好东西都给秋薇预备下。张妈都看不下去了,笑着说少奶奶可不能那样,格在那里,太过了,往后这事儿还会有,可就难办了。她虽觉得张妈说的有理,可是秋薇对她来说,世上只有这一个。 “小姐,就这样定了。”秋薇笑着说。 静漪便对徐大掌柜道:“就依着她吧。” 徐大掌柜笑着吩咐人收了皮毛,静漪又给秋薇挑了几样小物件。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静漪选东西选的悠闲,忽听得外头车声呼啸,刺耳的声音不绝,她回头望了望橱窗外,看到店门口停下来一溜儿的军用卡车和吉普车,陆续有人从车上下来,灰色制服是普通军人,夹杂的有黑色制服,那是警察……她略皱下眉。 还有便装男子。看衣着都很是普通,但看神态,就知道他们是特工。 “少奶奶,这边请。”徐大掌柜说。他看了眼外面,示意伙计去问问。 —————————————————— 亲爱滴大家:通知下明天断更,后天早上补更。:)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二) 静漪轻轻抚着面前这张柔软顺滑的水獭皮。 那些人并没有进来,嘈杂声也渐渐停下来,应是往别处去了。 徐大掌柜轻声说:“像是知道少奶奶在这里,才不进来打扰的。” 静漪让把水獭皮收了,戴上手套,说:“我也该回了。不耽误你们做生意。”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伙计们行礼叫一声老板。静漪抬头看时,长荣号老板,俄·国人费文从楼上下来。费文胖极,每走两步都要气喘。他看到静漪先停下来满脸堆笑地称呼她陶太太,问她好。他中国话说的很流利,还有一点西北口音。静漪不由就想起她的安娜老师。不过安娜老师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她贵族的姿态,而费文这个商人,从衣着到言谈都已经非常中国化,还油滑的很……他每走一步仿佛楼梯都会吱呀作响,边走边与静漪客气,来到楼下时,已经气喘吁吁。 静漪似乎看到楼梯上方有个阴影闪过。她再看时,楼梯上空空的,并没有人,甚至连猫都没有一只。她也客气地同费文简单交谈几句,拿出支票簿子签一笔交给徐大掌柜。 徐大掌柜核对数目,收好支票。 费文见她要走,亲自往外送她,道:“多谢陶太太照拂小号生意。往后也请陶太太多加关照。” 静漪点头,出门看到街边站着的零星的几个人,似是不经意地往这边一看。她立即明白过来这几个人的身份,心想此时她须得快些离开此地了。 费文笑眯眯地道:“最近临时检查很多,小号日间常要应付一两次盘查,真是不便的很。” 静漪没有说什么,同他告别,向自己车子走去。没走两步,便看见那几位便衣迅速朝费文走去。费文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试图与他们攀谈。静漪走着,心里顿觉不妙。果然那几名便衣与费文走到长荣号门口的一刹,一起将费文推入门内,样子极其凶悍。伙计们见状惊慌失措,徐大掌柜更是慌忙提着长衫跟进去……门关上了,外头聚集了警察把守着。 “这是怎么回事啊?”秋薇吓的脸发白。 静漪却镇定,看看她,说:“我们走吧。” 店内传出费文的呼喝声,夹杂着其他人更为严厉凶狠的声音,能听见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显然里面乱成一团。 秋薇催促静漪快些走。静漪便加快脚步往自己车子方向走去。张伯和随从站在车边正往长荣号张望,看到她来了忙将车匙预备好。静漪拿了车匙过来,看到从不远处吉普车上下来一个军装男子,下车便对她敬礼。 “太太。”他叫道。 静漪点了点头。 听着店里杂乱的声音,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那人对静漪道:“我们只负责外围,具体情形并不清楚。为安全起见,太太还是快些离开吧。出了包围圈一切安好,太太请放心。” 一声枪响,四周围忽的就安静了,没过一会儿,长荣号里传出喊声……静漪已经走到车边,听到这里,不由得心揪起来,转头看了一眼。门前立着的警察纹丝不动,仿佛店里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秋薇简直要发抖,极力镇定地推着静漪让她快点上车。 静漪拿了车钥匙往敞篷车走去。秋薇不放心,要与她同行。静漪挥挥手,让她上了张伯的车。 “小姐,小心一点。”秋薇莫名地心慌。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她看着静漪上了车,还对她笑一笑,赶忙也上车。一边让张伯快开车,一边从后车窗里看着静漪——上了车也很快启动了。张伯开车往前没有多远,前方警察设的关卡便将他拦住。张伯原本今日便积攒一肚子火,抻头出车窗,把随身带的证件递给警察,指着车头方向说:“看看这车牌。” 那警察看他,说:“上峰有指示,最近乱党猖獗,过往人等不管是谁,都要盘查清楚。” 张伯冷笑一声,说:“那是。您尽管盘查。” 张伯看看前头,这关卡显然是临时设置的,人并不多。不过荷枪实弹的大兵在一旁镇着,瞅上去也颇为唬人。 设卡的警察互相看看,都晓得宰相家奴七品官,拦下是拦下,惹也是惹不起的。他们把证件还给张伯,匆匆地看了看车内,挥手让他过去。张伯倒顺口问了问:“没完没了地盘查,这又是查什么?” 一个警察皱着眉说:“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些走。” 另一位口快,便说:“这皮货店就是家走私药品的窝藏点……” “这也值当动这么大阵仗,打仗怎么不见你们去?”张伯哼了一声,踩油门。 秋薇在车上坐着,心里顶不舒服可也没有办法。她始终看着后面静漪那辆敞篷车——此时两名警察站在车边,弯身同她说话,样子倒也还恭敬。只是堂堂陶家七少奶奶也要被盘问,这怎么也让人看着不舒坦。无怪乎张伯对警察没好气…… “对不住,七少奶奶,职责所在,还请您多多谅解。”一警察跟静漪说。 静漪点头,说:“这个自然。只是我没随身带证件呢。” 那警察便说:“证件倒不必。请七少奶奶下车,我们查看下车内。” 静漪就说:“这个容易,我把篷降下来就是。” 她说着,便找到升降车篷的按钮。左旋右旋,车篷岿然不动。她皱着眉,有点儿不耐烦,那警察见她如此,正要开车门,便听见有人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大队长!”两名警察立即立正站好。 那个子高高的大队长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扬着马鞭一脸的怒意,让他们退后,自己过来哈着腰对静漪道:“陶太太,得罪。” 他说着往车内一扫,静漪正看了他。他后退一步,视线放低,道:“陶太太可以走了。” 静漪慢条斯理地问:“查过了是么?” “是。陶太太请。”大队长伸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静漪按着车篷,缓缓放下,看了他们一眼,说:“既然查看过了,那我就不下车了。” “请。”大队长仍低着头。 静漪踩了油门。前方关卡已经放开,她的车子开的并不快,过了关卡才提起一点速度,超过了张伯那辆车。她只按了按喇叭,车子便风驰电掣一般开快了。张伯倒没想到,在前面岔路口原本应该向东转回家,七少奶奶却向西转了。他紧急刹车,调头去追,早已不见了那辆白色敞篷车的踪影…… 静漪将车子沿着黄河边开了好久,到僻静处停了车。 她紧攥着方向盘,背上出了一层汗。 刚刚下过一场雨,黄河水势湍急。静漪听着滔滔河水声,涩声问道:“送你去哪?” 黄河边安静,只有很远处有零星几个人影。 羊皮筏子浮在水上,操着划桨的舵手很小心地令其前行。随着湍急的河水,羊皮筏子起起伏伏,看上去令人惊心。 她没有回头,而是开了车门下车。听到声响她回身,看着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长衫因团在车后座下揉的皱了,气质还是从容不迫的,尽管刚刚藏身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必定狼狈……他走过来,看了静漪,说:“这里就可以。多谢你。” 静漪定定地瞅着方少康,不声不响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回到车边,她站下。 方少康没有听到车子离开的动静,转过身来看时,静漪正扶着车门站立不动。她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野外显得尤其脆弱……她回过身来,望了他。 “孟元,”她看着他面上那块伤疤,若触电一般跳了下,“快走。” 他脚下被铁钉钉住似的,一动不动。她说的这句话当然不只是让他现在就走。他微笑了下,说:“我不会走的。” 静漪说:“我知道,你不会一个人走。但是你必须快走。” 他走近了些,看着她,温和地道:“几年没有听人这么叫我了。这名字真生……我知道你会认出我的。” 静漪看着他。 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她就确信他不是方少康而是戴孟元。没有人能够有他那样的眼睛,也没有他眼中那么坚定孤绝的神情。 “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孟元。”她冷着脸道。 戴孟元微微一笑,面上狰狞的伤疤扭曲了下。 静漪说:“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儿的,都要清楚,再不离开,就没有时间了。今天不是遇到我,你恐怕已经和长荣号一起沦陷。新近被逮捕的人不少,你要当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般信念坚定。” “我明白。但我应该相信我的同志。而且在我的工作没有完成之前,我是不会擅自离开的。”戴孟元说。 静漪点头。半分都不意外。她见过他身陷囹圄,也见过他面临险境。他都无所畏惧。 “你也许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她说。 “代价再惨重也不可怕,只要能成功。这段时间,陶系不但将辖下根据地一一击破,还将余党逐出、迫其转移。从前都以为陶骧是大规模集团作战的好手,没想到游击战术也擅长。”戴孟元转身,背对着静漪。 静漪听他提起陶骧来,语气虽淡,但掩饰不住的是冷酷和讥刺。她只觉得这些刺全都扎在了她心上,可是她没有时间在这里疼痛。她说:“的确如此。不过在我看来,费玉明在城中的大搜捕才更有破坏力。” 她看到了他攥的紧紧的手,青筋毕露,显然他内心是愤怒而且几乎难以遏制的。她甚至觉得他拳头上蕴藉的力量,如果对她爆发出来,她也许会被毁灭的。 “你知道多少?”戴孟元问。他顿了顿,没有听到静漪立即回答他,“逄敦煌调查过我。他应该跟你说了吧?” “你的事,该知道的我都知道。”静漪清楚地回答。没有否认从逄敦煌那里得到的消息,可也没有承认。 戴孟元沉默片刻,说:“为什么不干脆装作认不出我,或者干脆向陶骧说明白?” 静漪轻声道:“我仍希望你能全身而退。” 戴孟元转过身来,看了她。如此美丽的静漪,从前是静静深潭上一层柔波,而如今她虽然表面上仍如静水柔波一般,性子却已经有了身后这滔滔黄河之水的豪气……或许她从前也是这样,但她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这样一面。他并不了解这样的她。 “这是我欠你的。”静漪说。心肺都有尖锐的刺痛感。对她来说,当着他的面承认这些,无疑是最艰难的。“这是我欠你的,孟元。不是因为我……你不至于经历这样的苦痛。我如今只感谢上苍你还活着,我有机会能够再见你……我的确已经不是从前的程静漪了。我也不想再面对过去的程静漪。请你原谅。我可以帮助你,但我不是无条件地帮助你。趁着你的身份没有暴露,快些离开。” 戴孟元望着静漪。 她很镇静。 她是个温柔文弱的姑娘,热情而可爱,在他面前是那样的。但是此时她面对着他,是如此的镇静甚至有些冷漠。 “怕我们的过去,会牵累你么?”戴孟元问。 “是的。我冒不起这个险。我的今日得来不易。想来你是知道一些的。”静漪轻声说。 “我需要一张特别通行证。”他说。 静漪看着戴孟元。 戴孟元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心里却恶浪滔天。 长荣号被查封,通往苏联的通道被切断,第二通道的启用需要时间。看今天的情形,也许即便是打通了,也很快就会被查到,到时候会有更多人被捕,因此他必须设法将他们尽快转移。但是目前能去往苏·联的路上都重兵排布,严加防范,简直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如果能够有特别通行证,他们就能在短时间之内转移掉目前在这里的所有人员。只要安全转移了他们,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原本是个非常艰难的境况,但他竟然遇到了静漪。 “静漪,我本不该出现在你面前。而且我更不该违反纪律暴露身份。这实在情非得已。”戴孟元说。 “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事情我知道的越少,对你们来说越安全。”静漪说。 “这是临时决定的。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不会打扰你。”戴孟元说。 “那么……”静漪看着他,“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打算让我知道你还活着的?” “对我来说,这是最后一条路。但没想到,你竟真的对我的字迹都记得清清楚楚。”戴孟元说。 静漪咬了牙关。怎么可能忘记……他给她的很多信,她都已经烧掉了,可是他写下的字字句句,像碑刻一般,是刻在她心上的。 “费法娴呢?”她问。 戴孟元没有回答她。他转了身,“你不用替她担心。” “我想知道……费玉明是她的父亲,如果你和她都出了事,她父亲怎么办?费玉明野心勃勃,想把这里变成他的领地。此时正大刀阔斧、勤勤恳恳地推行他的新政。他这么信任你,你应该也没少借着工作之便秘密转移人员和投运物资给根·据地。万一……到时候她要怎么办?你要怎么办?”静漪问道,似乎是非常好奇他的答案。 戴孟元说:“静漪,像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站到家庭的对立面去的。” 静漪脸色煞白。 “你说的对。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到如今,我甚至没有勇气再问你当年究竟是怎么逃脱的……所以我该祝福你,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静漪说。 戴孟元轻声说:“谢谢你。” “如果,这一次我不帮你呢?”静漪问。 戴孟元看着她。 静漪等着他的回答。 “静漪,你帮过我们。逄敦煌帮过我们。仕民和秀芳,都帮过我们。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曾经直接或者间接地帮助过我们。”戴孟元轻声说,“你心里清楚,我们并不是荼毒百姓的恶魔,对嘛?” 静漪望着戴孟元。 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日,他们面对面,谈的会是这样血淋淋的话题。他有理想,有热血,有坚强的意志也有远达的志向。他虽然也有软弱的时候……极少极少的,但是她见过。 “赵仕民医生……”静漪看了他。 “他诚心诚意想与秀芳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在我养伤的那段时间,他帮助过我。但我的事,和他没有关联。”戴孟元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坦然相告。 “好。我想想办法。”她说。转开眼不看他,“但是你要向我保证一件事。” “你担心我会对陶骧和逄敦煌不利么?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戴孟元说。 静漪点头。这正是她要的承诺。 “那么,我先走了。”静漪说着,开了车门。 戴孟元仍然在望着她。 她只觉得他孤立的身影,仿佛越来越小。渐渐没有重量,可是他从前,就像大石块似的,总是压在她心头。 “你究竟是怎么逃过那一劫的?”她轻声问。 “我以为你真不会再问了。”戴孟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我们姑且都把它当成是一场真正的意外吧。若不是这一场意外,说不定现在我真的在大洋彼岸埋头就读呢。虽然我知道,就算我到了美国,你也还是会成为陶骧的太太……我们是绝无可能在一起的。倒是这场大火,让我明白,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过我。我唯一一次产生动摇,让我几乎丧命、失去朋友,也更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从那时起,我再不会受个人感情影响。为此我要谢谢你,也谢谢他们。如果有一日终于实现理想,这场意外,功不可没。” 静漪心头震颤,几不能语。 她的手扣着车门,抖的厉害。戴孟元看着她,不再说什么。河边清凉的风吹散了她的发,她低了低头,终于上车去。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戴孟元一定是在看着她离开的。 好多年过去了,他这么看着她离开,不过一两次……她总觉得这样的时刻,仿佛永诀。 疾驰的车子将路面的沙砾卷起,打的车窗噼啪作响。 细沙钻进她面纱的缝隙,粘到她脸上……使她将车子停进车库、看到在车库门口等着自己的张伯和秋薇时,沙尘满面,沟沟壑壑的,很是难看。 秋薇和张伯见到她虽有些吃惊但什么都没问。尤其秋薇,陪着她回去,简直一言不发。静漪也顾不上和她说什么,将自己收拾一番,听张妈说大小姐一家子马上就到、老太太让过去,也就马上带着秋薇出了门。 陶尔安夫妇特地将孩子们都带了回来。陶盛川见到外孙们自然是很高兴的。不久前在吕贝克医生主持下他因为肺部肿瘤动过一次手术,眼下正在康复期,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错。不过女儿和女婿劝他去国外疗养,他却并不赞同,宁愿在家中休养。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三) 陶尔安尽管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背着父亲,她与祖母等人批评此事,对她们纵容父亲的性情大为不满。陶驷在外,得知父亲动手术特地和雅媚带着瑟瑟赶回来探望,一家三口才走没几日。陶骏和陶骧自然成为尔安责怪的对象。 静漪虽不便当面反驳尔安,却总是知道陶骧这阵子因为父亲病情,操了多少心的。眼下他外头事情多,总不能时时守在父亲身边。可是一到家定会先去父亲那里嘘寒问暖的。就是陶骏眼睛不便,也日日带着麒麟儿陪伴父亲的。 陶因泽看了她,努了努嘴,又点点头。她会意,给姑奶奶斟茶,没吭声。 陶老夫人听了尔安的抱怨,还没开口,陶夫人便先将尔安教训了一通。尔安自然是因为担心父亲,又被母亲数落,委屈地落泪。 陶夫人说:“老爷身体暂无大碍。心情好,恢复的便快些。你们都是有事情做的,谁也不是闲人,做好了自己的事,照顾好了自己的小家,就是孝顺了。” 尔安只是落泪,倒又招惹的大家难过。 陶老夫人皱眉,让人都散了。静漪见尔安陪婆婆走了,老姑奶奶们也走了,只剩下苏姨奶奶还陪着,便没有立即走。 这阵子虽然大家心都悬着,恐怕没有人比老太太更难受的。 陶老夫人看了她,明白她的心思,让她在这里盘桓一阵,找个借口打发她走。等她离开,苏姨奶奶笑道:“七少奶奶真是好涵养。” 陶老夫人笑道:“这阵子里外也多亏了有她,不然德芬一个人如何忙的过来?” “就是还没有消息么?可真急人。”苏姨奶奶低声道。 陶老夫人想一想,笑道:“若是急得来,咱们一块儿着急好了。” 苏姨奶奶也笑了…… 静漪回了琅园便上楼,在自己那间小书房里一待便是大半天。 陶骧从司令部摇电`话回来,秋薇上来请她接电`话,她才把插销拨上。 他在电`话里语速很快,不过是问她大姐一家是不是到了。听说已经到了,他便说晚上会早点回来的。 静漪说会等他吃晚饭,他还没回答,便被人打断了。听筒里沙沙作响,她等着他回来和她说什么,电`话却挂断了。她等了一会儿,电`话再打来,却是马行健给她转达刚刚七少说的,晚上吃饭不必等他的…… 静漪在书房里又坐了一会儿,才下楼来。秋薇跟着她,一声不响。静漪看陶骧书房门闭着,回身一望,示意秋薇在外面等着。秋薇点点头,略有迟疑,但什么都没有问。 静漪忽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个丫头,只是此时也不便解释什么,径自开门进去。 陶骧的书桌上东西摆放的都很整齐。 她过去,坐在桌案前。顿时觉得异样,她细看面前这书桌。以前也用过这书桌,并没有哪里特别。此时面前玻璃板下,竟放的有相片——都是家里人的合影,正中央下方有一张,却是她那时在新疆的野战医院被记者拍到的相片……她白衣白裙,短发束着,模样甚是清爽。简直是个活泼泼的女学生的样子,风吹起来,发丝飞扬。 她忍不住隔着玻璃板触摸相片上的自己,凉凉的。 她心一颤,想起自己下来是做什么的,忙移开手,在桌案上找着她要的东西。 左前方便有一叠他常用的信笺纸,她没有理会,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硬纸片来,打开放在桌上。她拿了毛笔,在卡片上添了两行小字。桌案上有陶骧常用的印鉴。她拿起来看看,也就放回去。这个太平常,特别通行证上用的印鉴不是这个。书桌抽屉锁着,她找着钥匙。忽然想起来,可能有别的办法的,于是伸手在桌下摸了一会儿,果然有一个机关。她从中摸索出一把钥匙,将抽屉打开。 抽屉里空空如也。打开下面的几个抽屉,也是空的。 她呆了一呆,随即拉开书桌下一扇小柜门,那里头赫然是一个小保险柜。她蹲下身,看着亮晶晶的密码锁。她微微闭了闭眼睛。手按在密码锁上,头脑转的飞快,希望马上能想到这个密码究竟是什么。可是她左转右转,试了两组密码都不对,她心里纷乱起来。 陶骧会用什么做保险柜的密码,她毫无头绪……只是电光石火之间,忽有一念闪过。她伸手出去,想试最后一次。手指旋转着,一个一个数字转过去,每转一次,卡锁都响的惊心动魄……柜门开了。 静漪的心跳简直要达到极限了。 她迅速拉开柜门查看。 保险柜里东西不多,摆放的层层分明。最上层有一排大小一致的墨绿玉印匣。下面两层放着文件。有几本看样子是日记。她将第一个玉印匣打开,拿出来看时,正是自己要找的印鉴。她仔细看看,迅速地蘸了朱砂印泥,在硬纸片的下方用了印。她拿手帕将印鉴擦净,原样放回印匣。她一眼瞥见那几个精致的皮面本子。不知为何,她忽然心跳再次加速。手指触到那本子,仿佛被热火灼了下。她仍抽了一本出来,果然是日记本。 陶骧写日记的字很草。还喜欢他自己惯用的符号代替。静漪并没有仔细看,只是匆匆一翻。这是陶骧很私人的物品,她不该去碰的。 她将日记本放回去。 日记本下压了几封信。最上面那一封,信封上是很清秀的字迹,看上去像是女子的。她忍不住抽出那信封来。信封没有封口,打开来,里面是一叠粉色的信笺,刚刚打开,一张相片从里面滑出来,落在地上。她忽听到外面秋薇咳嗽了一声。她忙捡起相片来。匆促间还是看了一眼相片,微微怔了下,才塞回信封里。她迅速将保险柜门合上,听到卡锁克拉拉轻微响动了一会儿,咔哒一下锁牢。这会儿工夫,她也已经将抽屉都锁好,并且将钥匙藏回了原处。 秋薇已经将书房门打开,白狮先蹿了进来,抖一抖身上雪白的长毛。 静漪转身绕到里面的书架前,在架子上拿了一本书,刚刚翻开,就听到秋薇在外面说:“马大哥。” 马行健边应着,边问:“少奶奶在书房?七少让我回来取样东西。”他还是敲了敲书房门。 “请进来吧。”静漪从书架后走出来,“我下来找本德文字典。可惜没有找到,倒是看到别的书了。”她微笑着,扬了下手中的小说。 “要我帮您找嘛?七少的德文字典都在最里面的那个架子上。难怪您找不到呢。”马行健进来说。 “我自己来吧……你要拿什么,尽管找。”静漪放下手上的书,向里面的书架走去。陶骧的书架都收拾的很整齐,按照英文字母排序,她循着标签很容易就找到了德文字典——他真的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连书怎么分门别类地放,都有他的要求。 静漪并没有留意马行健在做什么,而是拿着字典翻了翻。 这字典还很新。 “少奶奶,我得回去向七少复命,先告退了。”马行健在外面说。 静漪出来,看他拿了一叠文件,点头道:“慢走。” “是。”马行健敬了个礼,离开了。 静漪看着他走出去,才将书本字典都收拾了下,抱在怀里。刚要走开,看到架子上摆的几个相框。她拿起来看。都是陶骧稍早前的相片,穿着军装。这军装款式太有名,她可从来没见他穿过……她拿在手里看看,发现相框是双面的,反过来一看,是个证书。 她将字典和书本搁下,仔细看着这个证书,认出来是陶骧的毕业证书。是在弗吉尼亚军事学校结业时的,证书的上半部分是他的免冠军装照。sheung-tao,他的名字,下面是校长的签名……这是很重要的证书,也可以说是很重要的荣誉。他却把它简直是藏在这里,好像只有他自己才能看一看似的。 静漪再翻过来看看前面这张相片,显然是同一时期的,他身着夏季军装,浅色的衬衫倒不如他的肤色深。他的脸略显瘦削,很有精神……背景空旷,因此更显得他目光深邃而锐利,就算是张平面的相片子,仍像是能穿透人的内心。 静漪忙把相框放回架子上。 从架子的缝隙里,她瞅着书桌。 刚刚从信封里掉出来的那张相片里,那个胖娃娃,对着人笑嘻嘻的。 她直觉那是个男婴……那婴儿的模样简直胖的像是什么毛茸茸的果子膨胀着像要被撑开来了,可她仍觉得眼熟。 “小姐?”秋薇叫她。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四) 静漪拿了东西走出来,把书房门关好了,独自上楼去,跌坐下来的一瞬,才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仿佛在发出声响……她仔细地端详了下纸上她书写的那两行字……陶骧的字遒劲有力,她模仿起来有点困难。一味地用力,恐怕过犹不及,于是下笔就极小心。其实她对陶骧的字非常熟悉,字迹已然很相似,神气也兼具,除非十分熟悉陶骧的人,否则她写出来的字足以鱼目混珠……她看着看着,卡片上的字迹开始晃动,有点模糊不清。她立即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发抖,忙定了定神。 她把卡片叠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到晚饭时陶骧倒是回来了。虽然比平时早一点,因尔安一家回来而总聚在前厅用饭的一家人却还是因为他延后了晚餐的用餐时间。 静漪看尔安虽然白天发了一顿牢骚,真见了陶骧面,到底是她疼爱的弟弟,竟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了。用完晚餐,尔安还带着丈夫和儿子们特地过来琅园和他们一起坐了坐。闲聊中傅连炤提起最近傅家的生意来。商队多半从绥远往蒙古以北走,常因盘查极严总是被耽搁,他想让陶骧照拂一下。他从在前任政府担任职务,从不具体管家中生意,这么当回事提起来,连尔安都纳罕,笑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母亲前些日子还说你是做官迷了心窍,家中生意一概不管。她都恨不得延庆他们风吹一吹就长大了。” “我哪里有一概不管。”傅连炤笑道。 陶骧便说:“最近盘查的严的,主要的目标是是禁运的武器药品。傅家的茶盐生意不在此列,按理说不该的。许是这条路线上多铤而走险者,各关卡格外经心。既然这样,我特批一个通行证就是了。” “也不用这样,你给下面人打个招呼就行。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么。”傅连炤哈哈一笑。“我们并不是要免除检查,只是不要耽搁太久,免得贻误商机。” 尔安听了便说:“招呼要打,通行证要给,咱们不必同他客气。傅家做的是正当生意,给点照顾也不是给他找麻烦,有什么不可以?难道我这点娘家的光都沾不得么?” 静漪给尔安续了茶,过来坐下,就见陶骧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大姐不用这么说,我都答应了的。”他说着站起来,果然往书房里去,不一会儿,交给傅连炤一张特别通行证。 尔安哼了一声,看着在一旁和白狮玩的麒麟儿和自己的儿子们,说:“世道艰难,做生意都不易。我就盼着能安稳些,贸易也好,实业也罢,都有起色。让国富民强,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的。” 傅连炤笑着对陶骧道:“我已很久不管家中的生意,倒是你大姐,时常要操心。要我说也罢了……” “难怪母亲都说你是做官做惯了,不晓得民间疾苦,在家仍是甩手掌柜。家里的事,若我再不操心些,母亲她就更辛苦了。”陶尔安皱眉,转眼看到坐在一旁照顾他们饮茶的静漪,“想必静漪能有所体会。老七也是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的。” 静漪看看陶骧,微笑不语。 陶骧便说:“大姐是无论怎么着都能捎带着说我几句。” “就是。说着傅家的生意,何必扯上老七呢?”傅连炤笑道。 “说到生意,程家的银行生意越做越大了。”尔安说着,似笑非笑的。“若照我说,程伯父其实最好的投资倒是在人上。瞧瞧,三少爷如今一人之下,说句话简直圣旨,九少爷这几年被扶植着经营银行,眼看着上海滩金融街上一半的生意都要跟姓程的做了。就更不要说几个女儿,个个儿嫁的都好……只有七小姐还未出阁,却更是特别的很。听说现在与人合办一所女子学校,自己还担任教员,真真儿的让人佩服。” 静漪细听尔安说这些,点点头。之鸾她果然坚持己见。之忓不肯逾距娶她,她也坚决不嫁三太太给她选定的人……之鸾虽说是三太太的一块心病,却也是程家众多儿女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在她看来,未来之鸾也或许是在个人成就上最有建树的。 静漪每每念及,倒觉得这位七姐尽管与她不睦,在这方面却很值得她佩服的。 尔安摇头又点头,也不便褒贬。傅连炤倒是觉得她今晚话有些多,看看时候差不多,就适时地提醒她该走了。出了琅园傅连炤道:“就不要在七弟和七妹面前说起程家的事了么。” “为什么不要提?程家生意如日中天,简直热火烹油一般,我是不信这么大一摊买卖都操控了,难道是赔钱赚吆喝?快些把当年欠着陶家的钱都还了才是,也省得老七凡要有点什么动作,非东挪西凑不能成事。我瞧着都替他难受。”尔安皱眉道。 若不是怕弟媳静漪当面过不去,她刚刚说的话还要直截了当一些。这都是实情,静漪也心知肚明,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也未必。陶家不也被外面说成‘富可敌国’?或者程家亦如此也未可知。到底程家因出了个程之忱,好的坏的有的没的,也得担上些是非。日子好过不好过,终究咱们不是他们,怎么知道内情?再说,七弟他是真没有钱么?”傅连炤却笑着问。 尔安斜了他一眼,牵着小儿子延缤的手,说:“他若有钱还是现在这样子?” 傅连炤只是笑。 尔安皱了眉,说:“你今晚话里话外都有些不对头,不要做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挑剔起岳家来了。我同你讲……” 傅连炤见妻子要恼,忙笑着赔不是,边走,边笑着说:“你这脾气也认真让人受不住。才回娘家不过一日,除了父亲你不敢惹,简直挨个儿与之作战呢!我这也是与你分解分解形势。不过说一说,是咱们夫妻之间,有何不可?” “胡说便不可!”尔安板着脸。 傅连炤笑道:“好好好,以后绝不胡说……那么费玉明最近在大搞审计,这总可以说吧?我方才也是虑到这一层。” 尔安听了,沉默。 “依我看,费玉明此举,居心昭然若揭。七弟不缺钱最好,若是真缺钱,的确该早早想办法。拖下去,恐怕南京不会坐视不管。借机发难,可就不好说了。”傅连炤虽仍是笑着,眼神中却已经有了担忧。 夫妻俩对视,彼此心知肚明,费玉明个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走这么险的一着的。 “现如今哪一个省份的财政不是一团乱麻?查一查都有问题。”尔安嗤之以鼻。 “话是这么说。我相信父亲和老七在其位绝不会谋私利。远的不说,平叛剿匪,都需要钱。上头不给,却要下头打仗,这打的是什么算盘?”傅连炤说。 尔安看了他,轻声道:“你非要和我一起来探望父亲,是因为这个?” 傅连炤笑着,说:“你把我当什么人?这是我的岳父大人,我当然要来探望。其他的么……在家里不谈公事,这可是岳父大人的教诲。” 尔安笑笑,边走边说:“到这这会子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 “什么笑话?”傅连炤问。 “当年我刚嫁到傅家,你还记得么?四奶奶看我不怎么入眼——她当年是想把娘家的侄孙女给你当太太的——有一日四奶奶说,陶家号称称霸西北,其实不过名头盛,傅家就是砖缝里扫一扫,给陶家也够了……我头回听人那么大的口气说话。”尔安笑一笑。 “这些你还记得。四奶奶不过随口一说。”傅连炤笑的开怀。 尔安说:“我心里当时倒是想把那话掉个个儿原封不动还给她。可是进门才几日,少不得忍了。等多年之后,我摸得着傅家账本儿,才明白四奶奶之所以那么大口气,心里还是有点儿底的。傅家是财不露白。” 傅连炤笑着看她,说:“我猜,你现在是想去扫扫傅家的砖头缝吧?” “让老七先扫扫陶家的吧。要不就把他媳妇儿的嫁妆先变卖了去抵挡一阵子……反正是她哥哥们惹出来的事儿,她还有什么话说不成?至于傅家的,咱们扫扫自个儿留着,到老了数钱玩儿。”尔安也笑。夫妻俩互相开着玩笑,走远了…… 尔安夫妇走后,陶骧和静漪回来便进了书房。 “……乔瑟夫神父的朋友要送一批捐赠物资过来。据说是药品和食品,可能还有一部分衣物。别的就罢了,药品禁运一向严格……”静漪慢慢地说,“乔瑟夫找过敦煌,这事不在他权限之内——现在特批,都得你发话才管用了么?” 陶骧听着,静漪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个时候嘛。”他说着,目光定在她身上。 “我今儿出去还看到联合行动,可真吓人。”静漪说。 她细心地将尔安送的礼物轻轻拆开。给她的是一个很小巧的攒珠胸针。米粒大小的碎钻点缀着珍珠,曲线柔美。将胸针拿在手中,抬眼看陶骧,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不知他这样凝神望着有多久了,但他的目光让她心里简直咯噔一下。 “要送大姐点儿什么吧?”她轻声问。陶骧大概也不会考虑这些小事。看得出来尔安一向对她并不算很满意,看在陶骧的份儿上仍旧是很客气甚至称得上疼爱的。“我还想着大姐喜欢照相,二表姐刚送我一架惠尔达,不如转送大姐吧……牧之?” 陶骧伸手过来,拉静漪坐到他身边。 “你看着吧。照相机大姐整日攒,也没见她拍几张相片。”他说。 “那我再想想。”静漪说。她想打开尔安送陶骧的礼物,陶骧拉着她,不让她动弹。她只好放弃。 “车子开的怎么样了?”陶骧问道。 “马马虎虎。”静漪听他问起,看了看他,“不过张伯说我可以一个人开着出门了。今儿出门就是我自个儿开车的。” 陶骧微笑,问道:“都去哪儿了?” “永平大街。去拿石夫人的衣服。还给秋薇买了点东西。”静漪说。趁他松了手去拿烟,她抽手回来,揉搓着。 “还去哪儿了?”陶骧点了烟,歪着头看她。 “黄河边跑了跑。开着真痛快。”静漪微笑着对陶骧道。她将茶几上的湿手巾拿起来叠着。 陶骧看着她,把手巾对折,再折……叠的四四方方的,却又打开。 他一根手指把手巾挑了,扔在一边。静漪正发着怔,他转脸亲在她唇上。静漪一时没有准备,愣了下,被陶骧顺势按在沙发角落里……他的手指灵活地捻开她颌下的纽扣,领口一开,他亲吻下移……却也没有很过分,只捻开了那两颗并排的横钮子,亲在她颈上,轻轻吮着。 静漪扯着他的衣袖,被他亲的心里一阵兵荒马乱,睁眼望着头顶色彩缤纷的水晶灯……陶骧停下来,扶了她的面庞,看她。 她被他看的心里更乱,微微皱了眉,娇嗔道:“做什么这样看我?” 陶骧嘴角一牵,握着她纤腰的大手一转,熨平她的衣衫,低声道:“我好像很久没好好儿看看你了。” “你太忙了。”静漪吸了吸鼻子。 陶骧这样同她说话,她有点心酸。片刻,她抬手勾了他的颈子,让他身子沉了沉,距离自己近些,亲在他唇上……亲吻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渐渐觉得面颊火烧般的热,陶骧却离开了她唇畔。她睁了眼,看他。 陶骧拍拍她的面颊,低声道:“上去休息吧,我还有事。” 静漪看着他,点头。没有一丝抱怨。 “有时候我想,你要是不这么懂事就好了。”他似是在开玩笑,说。 他托了她的手,指尖划过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要是没有这个,你还愿意陪着我吗?”他问。 ———————————————————————————— 各位读友:早上好! 通知下周末停更,下周一老时间复更。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结文前最后一次停更。 感谢各位近一年以来对这个故事和作者的支持和厚爱。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五) 静漪怔在那里,还没有回答,他松开她手,在她腮边轻拂一下,耳畔落下的小发卷儿飞起来。 “牧之,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他,问道。 书桌上电?话响,陶骧起身去接。静漪的目光随着他过去,看他接了电?话,说了句“让他进来吧”,便放下了听筒。背对着她,他点燃一根烟,没有马上转身。 “牧之,你刚刚那话,到底什么意思?”她问。心尖儿仿佛是有一堆火,猛然间被撒了一把冰屑,正滋滋作响。 “费玉明派他的秘书来给我送东西。是挺重要的事,你不方便在这里。上去吧。”陶骧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静漪道。 静漪愣在那里。 陶骧靠在桌案上,看着她。 打火机的火焰随着啪的一声细响闪了出来,一簇小小的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他的瞳仁亮极了……火焰熄灭了。 他刚刚话里一定有话,她的确是有心病,但她也不会听错的。这个时候,费玉明派秘书来……说她不心慌是假的。他这样阴晴不定,越发让她心里不安。但她已经不能再说什么,生怕他原本不疑心,反而生了疑。 “哦,那你们谈吧,我先上去。”她轻声说。 陶骧看着她起身,收拾好东西要出去了,又叫住她,说:“以后出门当心些。自己开车,也要人跟着的好。” 她看了他。 “好。”她说着,开了门出去。 上楼时看了看门口,并没有人影。直到在楼上待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些微动静。她来回地踱着步子,守在一旁的秋薇和白狮,目光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摆……她终于站下来。这么不安,这么煎熬……若被陶骧知道了,更不知会怎样。 她看着他的眼的时候,简直像是在被他逼问。她也险些就要说出来了。 她好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走下去究竟如何她并不知道……她打了个寒战。 “小姐,茶都凉了。”秋薇提醒静漪。 静漪走来走去,袍角飞舞,晃的她头晕目眩。 “要不要加件衣服,小姐?”秋薇问她。 静漪摇摇头。 她咬着指尖。无名指上一点金色晃着,她看了戒子。随即她心烦意乱地将手覆在戒子上。 她会对陶骧坦白的。但现在不是时候。 “今天有信来吗?”她问。 秋薇忙点头,跑去将一叠信拿给静漪。 静漪接过来,翻看着。其他都是家信,只有一封是水家二少奶奶请她参加一个西餐厅开幕仪式的邀请函。她细看了看,西餐厅开在城东繁华地带。 “又开了一家西餐厅。”静漪将邀请函放在一边,说。 水家二少奶奶热衷于做生意。是个头脑很精明的女子。 “那您去吗?”秋薇问道。通常静漪若是不去,也要让人送只花篮去捧场的。 “去。”静漪回答。 她拆了一封信,坐下来,读着。 秋薇看她面色不太好,问道:“小姐,家里有什么事吗?” 静漪攥着信,转身下楼去。 她站在楼梯拐角处,秋薇跟着她跑下来,她轻轻嘘了一声。书房门恰好开了,陶骧送客人出来,走在前头的是个长衫男子——那人回身对陶骧鞠躬道别,由马行健送出门去了——陶骧站了一会儿,转身要回书房时,发现了楼梯上的静漪——他皱了皱眉,看她从容地下来,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我等你呢。来人走了么?”静漪说着,快步朝陶骧走去。 陶骧望了望外头,说:“是费玉明的机要秘书黄芳,刚走。” 静漪耳边嗡的一下,看了陶骧,简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陶骧看着她 她走近些站下,仰脸看着他,说:“你来看看这封信吧。” 信是慧安写来的。十天前寄自南京。想来嫡母病倒后,慧安与之慎陪着在南京的。 “母亲病了。九嫂很担心。母亲还不让告诉我们的。”静漪轻声说着,陶骧一边看信一边往书房走,她跟着走了进去。 陶骧看了她,问道:“你想回去看看?” 静漪说:“我知道父亲身体也在恢复中,这个时候离开不合适……不过我……” 陶骧道:“大姐也回来了,你离开倒也不是不行。按道理说我该一起去的。” 静漪一口气几乎松下来,看了他,说:“我先回去探望下,好么?我想,或者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母亲在北平习惯了,乍一到南方,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若是实在严重,可能你也得去了……可现在你忙成这样,如何能脱身?那我……明天跟母亲去说,好么?” 陶骧把信递还给静漪。 杜氏近来身体不好,他也有所耳闻。 “既然这样,就回去吧。”他说。从书桌上也拿起一样东西来给静漪,“乔瑟夫神父需要的特别通行证,等下我再……” 静漪将手中的信往旁边一扔,伸出手臂拥抱了陶骧。她的脸贴在他胸口,几乎要落泪,她低声说:“谢谢你。”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 长长了不少,发梢齐着颈子了……她白皙的颈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链子,他伸手将链子挑了起来。玉坠带着她的体温,躺在他手心里。 “母亲待我好……我真怕留下什么遗憾。”她看着他手心里那白玉,盈盈一汪如月般光洁。 陶骧将玉坠放下。 “牧之,”她觉察他心绪不宁,“你不会怪我吧?” 陶骧低声问道:“怪你什么?” “要是……你需要我留下,我就留下。我该在你身边的。”她说。 陶骧无声地笑了。他托着她的小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低低地,他在她耳边说:“我可不要你人在,心不在。” 他的话轻飘飘的,说完了,他将她人拥在怀里,抱了起来。 她头晕,扶着他的肩膀,想看他的眼,却没能看清……来不及看清。 他后来有点凶狠,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他简直想把她给撕碎了。痛苦是极致的,可快乐也是,但是这样极端的情绪仿佛冰与火两重交替的折磨…… 她精疲力竭地躺在他身旁,他的手臂绕过她的颈子,两人都是一身的汗,屋顶风扇呼呼地吹着,搅动起来的轻风让人遍体生凉。她几乎要哆嗦起来,又被他搂的紧一些,玉坠滑下来,停在他们身体贴合的缝隙间。 “牧之。”她此时能感觉到那玉坠的重量。已经在她身上三年多了,仿佛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时常会忽略它。 他手滑在她肩头,轻抚,但没开口。 “娘……那时跟你说过什么吗?”她问。 他的手停住了。 静漪似乎能听到血液经过心房的声音,细细的,但是潮起潮涌。 陶骧清了下喉咙,问:“怎么忽然想知道这个?” 静漪说:“我想她了。” “并没说什么特别的,就让我好好照顾你。”陶骧说。 静漪其实有些不信,不过既然陶骧不想说,她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她闭着眼睛,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她以为他睡着了,慢慢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撑着手臂,俯身看他。黑暗中他的轮廓并不清晰,可她看了好久。 她轻轻地靠近他,分明是想在他唇上印个吻,可是在距离他只有寸许时,止住了。 她并不知道,陶骧也没有睡着。 在她轻手轻脚地溜下床去时,他睁开了眼。 身边余温尚存,她身上的馨香柔柔环绕着他,仿佛她并没有离开……他也起身,穿过卧室,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她蹲在地上,在一盏有着柔光的灯下,对着白狮,好像在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但是她的语气很忧伤…… ? ? 隔天静漪抽空去了水家二少奶奶新投资的那家西餐厅的开幕仪式。 开幕仪式搞的很简单,被邀请的都是水家二少奶奶的朋友。餐厅占地虽然不大,装潢却精致,来的人也不少,显得有点拥挤。静漪提早让人送了花篮来道贺,等她人到场时,未免又有一番客套。来这里的人她大多都认得,水家二少奶奶要做总招待、无暇照应她时,她置身于众宾客之中,也不愁寂寞的。 水家二少奶奶交游广阔,请来的还有报社的记者。难得在这样的场合见到静漪,记者以为是难得的采访机会,总试图接近她提问几个问题。静漪是从不私下接受记者采访的,跟在她身边的秋薇及时制止记者们。 大多数记者们都很识趣,明白其中的规矩。陶司令的太太不接受采访,即便是他们写出了报道,也可能惹来麻烦,不如省下力气来写些别的文章。只有一个年轻的女记者在其他人走开后仍然与秋薇磨牙,试图让她通融、好让自己能接近静漪。 ———————————————————— 亲爱滴大家: 早安!回来还是老规矩每早一更。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六) 静漪早已习惯了被记者追逐纠缠,已有一套应对的方式。她姑且留秋薇与她周?旋,自己拿了杯桔子水想往僻静处走。哪知这位记者相当难缠,秋薇被她弄的都要不耐烦起来。 “陶太太,我真的只有一个问题!”记者对着静漪窈窕的背影扯着喉咙大声叫道。 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她看过来,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只望着静漪,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拿着自来水笔,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相机——静漪看了她,忽然被她那满脸的稚气和锲而不舍打动。 “秋薇,你来。”静漪招手。 秋薇瞪了那记者一眼,来到静漪身边,说:“小姐,她太难缠了。” “真的只有一个问题,陶太太。”那记者紧跟上来,几乎贴在秋薇身后。秋薇张开双臂,挡着她。她翘起脚来,“可以吗?” 静漪见她们被宾客们关注着,这么僵持下去不好看,于是微笑着坐下来,示意秋薇和女记者也坐,问道:“你是哪家报社的?” “《大河报》的实习记者文燕儿。”文记者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把纸笔都摆好,看着静漪。她的眼几乎直了,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个传奇一般的美人。 秋薇既不耐烦她死缠烂打,又瞧不上她这般盯着静漪,皱着眉站在静漪身后,小声说:“文记者,你想问什么,快些问吧。” 文记者看看她,笑着对静漪说:“沈姑娘可真凶。” “你还知道我姓沈?”秋薇都被她气笑了。 “想要采访陶太太的记者不知道有多少,不做功课怎么可以?我还知道沈姑娘过不久就要成亲了呢,对方是陶司令爱将图虎翼图上尉。”文记者吐吐舌尖,见秋薇一时愣住,赶忙转向静漪,“谢谢陶太太。就是您不接受我采访,我也能理解。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给我机会。” 静漪示意秋薇去拿点饮料给文记者。 “不不不,谢谢,不必,我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文记者忙说。秋薇仍然走开了。 “文记者,请吧。”静漪说。 过午的阳光十分热烈,被遮阳棚遮了些去,窗下的荫凉正好。街上偶尔经过的汽车,撑着描花油纸伞的行人,路边密植的行道树……这是个静谧安然的下午,她们在环境优雅的西餐厅里,感觉很舒适。静漪觉得自己也在放松,她有多时不曾稍稍放松下了。 文燕儿则看着稳稳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程静漪,原本的伶牙俐齿都有点笨拙起来。 她想了想,才开口道:“陶太太,我在《大河报》的妇女专刊担任实习记者的。” 静漪点头。 她接触过不少记者,看得出来文燕儿的稚嫩。她的样子更像是个还在念书的大学女生。 “首先允许我向您表达敬佩之意。我知道在本地的妇女界,陶太太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尤其陶太太做善事从不落人后,更受人赞扬。而且,不久前陶太太慰问伤员、亲赴前线,不仅表现出非凡的勇气,也鼓舞了很多人。我们报纸派往前线的战地记者,曾经发回关于您的很精彩的报道,我仔细读过,非常敬佩您。”文燕儿脸上发光。 静漪轻声说:“文记者,谢谢。夸奖的话就到此为止吧。实在不值一提。” “那我进入正题,陶太太,听闻您从前也曾经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更曾经考到过外国医学院的奖学金。但是您中止学业、组建家庭,请问您的选择,是不是因为受到家庭的压力?在您看来,旧的礼教和世俗的观念,是不是阻碍现代女性自强自立的主要原因?如果现在让您选择,会不会继续学业、出来工作,成为一个真正有用的人?”文燕儿问。 静漪笑了笑,说:“文记者,你说过只问一个问题的。” “抱歉,机会难得。这些其实也是我想对陶太太说的话。”文燕儿准备拿笔记下来。 静漪摆了摆手,说:“既然这样,如果你不记录不发表,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就当这是一次在聚会上普通的聊天。” 文燕儿想了想,点头。 “放弃学业,的确有家庭的原因。但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能够继续完成我所喜爱的专业学习,我有遗憾,但不后悔。如你所见,如今越来越多的妇女接受教育、出来工作,甚至拥有自己的事业,这都是很好的现象。但是,譬如我参与的慈善活动,让我有机会接触到底层的妇女。对她们中的很多人来说,教育甚至都不是必要的,食物和药品才是。所以文记者,如果有机会,请你写写她们吧。也可以写写为她们做了许多事情的人。作为我个人,我做不了大事,但愿意为她们多做力所能及的小事,改善她们的生活。”静漪轻声细语地说。 文燕儿仔细听着。静漪说完了,她也没出声。 在一旁,有人轻轻拍掌。 静漪转脸看时,拿着桔子水的秋薇身后,是水家二少奶奶和费法娴。拍巴掌的是费法娴。她丝质手套外面的钻石镯子,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闪闪发光。 往时静漪或许会觉得费法娴的打扮言谈有轻佻之嫌,此时却断然不会。 “说的真好,陶太太。”费法娴微笑着。边笑,边碰了下水家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也是妇女界的骄傲,这位记者小姐,你不如细细采访她。” 水家二少奶奶就是过来给静漪解围的,果然笑着请文燕儿去参观餐馆的厨房。文燕儿还想再问静漪问题,但静漪只是微笑,她又被二少奶奶拉着,只来得及站起来对静漪鞠了个躬,说:“谢谢陶太太。以后我做了正式的记者,希望还有机会对您做正式采访。”她说完还要拿着她那杯桔子水,才跟着水家二少奶奶走了。 “真是个认真的姑娘。”费法娴以目光询问静漪自己是否可以坐下。 静漪点头。 费法娴坐下来。 她依旧是艳丽的装扮,新潮的不得了。在素雅的静漪面前,这对比过于强烈。她看看静漪脚下,微笑道:“密西斯陶,今日这身白色洋装,那对水红的皮鞋正好相配,怎么没有穿呢。” 静漪笑着点头,拿了桔子水喝。 费法娴打量着她,轻声问道:“刚刚密西斯陶对记者说的那番话固然漂亮,也有些敷衍。” “怎么密斯费认为我在敷衍么,那恰是我的肺腑之言。”静漪微笑着说。 费法娴细而长的眉挑了起来,说:“那么也恕我直言,密西斯陶,靠你做这点善事,即便能帮到人,也只是暂时的。这里需要的是彻底的改变。” “我大约知道密斯费在想些什么。也许密斯费认为,在这个国家尚未完全统一,派系仍然互相倾轧的时候,我所说的那些,只能是敷衍记者的话,远不如身体力行做些大事去。但是密斯费,罗马并不是一天建成的。无论什么愿景,空谈都是无用。我既说的出,自然是要尽力做到。不管身处何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助人总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静漪望着费法娴的眼睛,说。 费法娴点了点头,说:“密西斯陶果然如人所言,是个很有想法,也很有担当的女性。” “过誉了,密斯费。”静漪淡淡地说,“听说密斯费近日将启程返回加国。我祝密斯费前程似锦。” “多谢。”费法娴微笑着说。 静漪看了看时间,费法娴见她有要走的意思,便说:“请便,密西斯陶。” “我另外还有事,再会。”静漪起身。 “再会了。”费法娴点头。 静漪看了她,点点头。 她找到水家二少奶奶,告辞离开。 秋薇跟着她,轻声嘟哝着道:“那位费小姐,是来找?小?姐的碴儿的么?她父亲找姑爷的碴儿,她看你不顺眼……小姐说的哪儿错了?” 静漪看了她,轻声说:“都没有错,立场不同罢了。在她看来,我必是个旧时代的影子。” 也难怪秋薇。在她看来,与她深深信任的姑爷作对的,大约都不是什么好人——费玉明启动的对近几年政府财务的审计,直指时任西北军司令的陶盛川借兼任省主席之便挪用政府税收资金……今天的报纸上,有大幅的报道。 也许在这个时候,她接受记者的采访,并不是件坏事。 她没有办法帮助陶骧分担太多的压力,同样利用报纸舆?论,分散些民众的注意力也是可以的。只不过她若想在报上露面,最好还是先和陶骧打个招呼的好…… “少奶奶,还要去万香斋嘛?”张伯问道。 静漪点了头。 到了万香斋,她亲自下去买了几盒点心,才上车回家。 张伯车子刚刚开上青玉桥,就与一辆车子错了过去。 “好像是逄旅长的车。”秋薇轻声说。 静漪回头看时,车子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她微微皱眉。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七) 最近她都没有机会面见逄敦煌,也没有听说他回来了……她忽然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但是又安慰自己,觉得没什么事。 她也已经同他说了,不要他卷进来。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一力承担。 虽然逄敦煌听着她这话的时候,简直嗤之以鼻。他骂起她来从不留情。忍着不说时反而不妙。逄敦煌说,其实你是在赌万一出了事,牧之不忍心……牧之再不忍心,也有个限度。他能忍你挥金如土散尽家财,也不会忍你烽火戏诸侯。你不如把事情交给我。 她没有同意。 逄敦煌让她先掂量下自己在陶骧那里到底几斤几两。话说的那么难听,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她当然知道以自己的分量绝不足以影响陶骧的决策。她也不忍这么做。 敦煌看她点头答应不要铤而走险才离开的。她知道以逄敦煌的性情,此时绝不会坐视不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哪怕只是不想让她单独行动,只是陶骧即日便调他的栖云营去甘南了……逄敦煌没来得及与她通气就走了,只让靠实的人传给她一句话,让她不要乱来。 她那日去给乔瑟夫神父送去特别通行证时,乔瑟夫神父高兴的不得了,说是总算能把那批药品接进来了。任秀芳正在帮助协调。看着新婚不久的任秀芳和赵仕民一同高高兴兴地做着事,她看着都觉得幸福。 他们都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常。这让她安心,也希望他们平静的生活能够继续下去,也算是她做的事情,有些意义…… 静漪回到家照例先去了公婆那里探望。 陶尔安一家都在,虽然孩子们活泼吵闹的很,她仍然觉察气氛有些凝重。当她婉转地向陶夫人先提出,问她自己是否可以回娘家探望嫡母时,陶夫人果然微微皱眉。 “老七先来和我们说了。”陶夫人看着静漪,“老爷的意思是你早该回去探望父母的。最近老爷病着,程老爷和太太没少挂念,还特地遣人来探望。这次你回去,也正好替我们问候。” 静漪听的一愣一愣的。 父亲和母亲前后两次遣人登门探望,荐医送药。父亲还表示过要来探望公公。即便如此,公公的态度仍让她感动不已…… “不过,”陶夫人话锋一转,“我原是不同意你在这个时候回去的。但是既然老爷发了话,老七也支持,程太太病着,不让你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么着,要去,多带着几个人照顾你。” 静漪点头。 “回头让张妈来,我有话嘱咐她。”陶夫人似是无奈之中才赞成了的,说。 静漪心里一顿,又点头。 等她回到自己房里,告诉张妈时,张妈也怔了怔,才说:“太太没有说别的么?” 静漪摇头,说:“你去了,太太自会嘱咐你的。” 张妈点头,给她准备晚餐去了。 静漪倒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 秋薇便说:“小姐,都准了你回娘家了,做什么还心烦?太太让张妈过去,也不过是想有个细心靠实的老人儿在您身边照顾,他们都好放心……说起来,小姐,弄不好是因为那一回,太太上了心。” 秋薇这么一说,正好戳中静漪的心事。 她站下,发了一会儿呆,才说:“有什么,隔三差五的,大夫瞧着,什么事儿都没有呢。再说如今我这身体,好的很。” 秋薇便笑着宽慰她道:“那不就结了?您该操心的是快些收拾行李,既然回去探望太太,还要早些为好。再说这边家里事情也好多。您要快去快回,不然留姑爷一个人在这里,您如何放心?” 静漪想想也是。 她想着陶骧回来,再把这件事确定一下。 虽然惦记着嫡母的病情,但是陶骧面临的局面这么复杂,她是不能说走就走的……不过转念一想,尔安前两天似有意似无意地当着她的面提起这次审计风波,话中之意不言而喻,应是顾及陶骧的面子,也是不好直言使她难堪,她也觉得自己这一趟娘家还是该回的。 屋子里各个角落里的钟表几乎同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鸣着……她看着落地钟上的时间。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过的可真快……三年前的那个让她无比煎熬的盛夏,她是怎么过来的,都有些模糊了。但是那种痛苦和迷茫,记忆犹新。 她刚用过晚饭,萝蕤堂的宋妈就带着一顶小轿来。进门说是老姑太太那里三缺一,命她过来请七少奶奶过去凑手。 静漪吩咐张妈说七少爷回来,摇电·话去萝蕤堂,她就回来的,便上了轿。 萝蕤堂里却是在后头安斯阁里放置了两桌麻将——陶因泽姐妹围了一桌正在掷骰子玩,陶盛春、陶尔安和苏郑两位老姨太太那一桌却早已开始搓牌了——静漪隔着帘子看着安斯阁内衣香鬓影,听着前头丫头们在里面轻声地说着“七少奶奶来了”,打起帘子进了门。 安斯阁内虽然打着牌,老太太们也在聊着天,却比平时要安静些似的,看到她来,不等她一一问好,陶因泽拿着拐杖戳了戳地面,说:“快坐下,三缺一,就等你呢。” 静漪告了座,还没坐稳,陶因清便说:“这回逮着你多打几圈儿。谁知道你回娘家多久才回来呢?” “我很快回来的。”静漪轻声说。 陶因清要说什么,陶因泽瞪了她一眼,她便忍住了。 静漪觉察,老姑奶奶们素来心直口快,要说的话从来憋不住,果然陶因清在打了一会儿牌之后,仿佛不经意似的,说:“若不是早知道程太太病了,还以为你反是趁着这个关口躲了清净呢……” 静漪摸了张牌在手里,垂了眼帘,看着面前自己这一溜儿牌,却是好一会儿也算不清了似的,当然也听不清陶因清又说了什么,以及其他人说了什么。她半晌才把手上这张牌放下。 “倒是打呀。”陶因润笑着催促静漪。 静漪看看她,说:“和了。” “胡说!”陶因清立即说。 静漪双手合拢,将牌推倒,众人围上来,静默片刻,同时啊了一声,陶盛春一根手指戳到静漪额角,叫道:“这个丫头,竟然和这样的牌!今儿晚上的夜宵静漪请!” 陶因泽笑着说:“果然应该这样。” 静漪也笑。 陶因清推了牌,瞪了静漪,扑哧一笑,说:“真讨人嫌,打牌都讨人嫌。骧哥儿什么时候回来?今儿晚上不放你回去,他回来也不放你回去,留你在这儿,什么时候我和了一条龙,什么时候放你……” 一屋子女人,笑的前仰后合的。 这牌打的久了些,杂七杂八地聊着天,静漪渐渐忘了其他的事。到外头有人说给七少爷请安,安斯阁里都安静下来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原来陶骧来了。 她回头,见他已经进来了,正微笑着和姑奶奶们打招呼呢——他摘了军帽,因为出了汗,帽檐压着的头发,湿漉漉的……她心里一阵酥软,站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看他。 他含笑的眼睛望了她,点了点头。 安斯阁内静的出奇,一贯爱开他们玩笑的姑奶奶们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说笑。陶因泽一本正经地说时候不早了,骧哥儿你接静漪回去吧。 静漪踌躇,陶骧却马上牵了她的手。 静漪脸红了,想想也该坦然,这里又没有外人。跟他一起道了晚安。出了安斯阁,她也不好意思回头望,姑奶奶她们一定是看着他们离开的……陶骧若无其事,走出来依旧是牵着她的手的。 静漪以为陶骧就是来接了她回去的,不想他们出了萝蕤堂大门,门外竟停着陶骧的专车。她意外。更令她意外的是,上了车陶骧就吩咐开车的小马去七号。她惊讶地看向陶骧,问道:“都这么晚了,去那里做什么?” 陶骧说:“开车。过去再说。” 静漪再不觉察陶骧不愉快也未免太迟钝了。她沉默下来,看了看陶骧——他稳坐着,刚刚在安斯阁谈笑自若的模样了无踪迹。 “或者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不过我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更好。”陶骧低声道。 静漪点了点头,说:“好。” 两个人谁都没有接着说下去,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仿佛这是平常日子里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出行……到了七号两人早早下车,一路走进去,都像是在散步。 冬哥儿进来送茶之前,陶骧都在慢条斯理地整理他刚刚卸下来的枪套。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八) 静漪不声不响地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小桌子,棋坪上是留着残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是谁和谁下的一局棋,局势并不分明……她不自觉地抓着棋子,拿起来又放下,缓缓地。听到声响抬头,冬哥儿躬身施礼,将茶放在她面前,悄悄退下去了。 暖暖茶香飘来,她看着茶碗上的描金花样,火红的金鱼尾舒展的仿佛一团胭脂洇开在雪白的纸上……他在她对面坐下来。 “难道这是和敦煌一起下的棋?这布局倒挺像是他的。”静漪端起茶碗来。她没说,白子布局像逄敦煌,黑子布局完全是陶骧的风格了。缜密,开阔,步步紧逼,当然也步步惊心……她掀起碗盖来,便皱了皱眉,轻声说:“这是又忘了么,我嘱咐过,尤其是夜里,不要给你泡白枫露……” 她话没说完,陶骧一伸手,茶碗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滚烫的茶汤带着热气在空中散开,白花花一片如雨一般落下来,丝绸地毯洇湿了一片。 静漪拿了手帕,握住指尖,看了陶骧。她的手在发颤。 陶骧脸上异常平静,仿佛刚刚那一下子不是他挥出来的。 而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看上去,亦并不恐惧。 陶骧点了点头,说:“好,真不愧是我陶骧的太太。有胆色。”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发脾气?”静漪攥着手帕,置于裙上的手指尖正在麻痹。她更用力地攥着。 陶骧低声道:“不如你先来和我说,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静漪不出声。 陶骧等了一会儿,又问:“嗯?” 静漪转开眼不看他,目光落在这盘残局上,轻声说:“没有。” 棋盘哗啦一下被掀翻,棋子纷飞,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有一些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冰凉。 她闭上眼睛,被冰雹砸中了面门一般。 “你还敢说没有!”随着陶骧一声断喝,什么东西带着风声对着她扔了过来。 静漪睁开眼一看,面前杂乱的棋子上,落着一张象牙白色的卡片。 陶骧看着她纹丝不动,说:“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静漪说:“通行证。” “通行证……”陶骧几乎要笑出来。他伸手将卡片拿起来,展开放到距离静漪面孔几寸远处,“我要告诉你,这张通行证,是昨天在北边的哨卡截获的。有人拿着这张通行证,冒充普通商人,要从绥远去乌兰巴托。据拷问,他们的目的地是莫斯科。” 静漪盯着通行证上那个朱砂印。 火红的,也真的像在燃烧的火焰。 那是因为拿着这张通行证的陶骧,心里的怒火让它在发颤……她想转开脸,陶骧却捏了她的下巴,迫着她继续看。 “本来有了这样的通行证,在西北五省是畅通无阻的。不过可惜,这张是伪造的。”陶骧将通行证仍在一旁。 静漪只觉得下巴疼的厉害,刚想拂开他的手,他已经松开了。她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几乎冲口而出要问他是怎么发现的、这张通行证被截获,也就意味着……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陶骧说:“还不想说么?你以为你不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牧之……”静漪涩着声开口,却也说不下去。 陶骧说:“我的字,你已经能仿到九分像。三年的时间没有白费,你琢磨我,也琢磨的透了。你胆子真够大的,竟然敢伪造特别通行证。字可以仿,印只能盗。不过你是没想到,恰恰这印,是有问题的。” 静漪看了他,忽然间头脑一派空白。 “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地盘上,唯有陶骧两个字这么好用,怎么可能一个印用到底?”陶骧竟笑了,“我来告诉你,这印看上去是都一样。不过每换一次,角上的缺口都不一样。一事一印,是我的老规矩。” 静漪身上的血都冷了似的,完全动不得。 陶骧看了她,说:“方少康,不,戴孟元,值得你这么做?” 静漪死咬着牙关。 陶骧将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说,也就是已经知道了……她忽然间有种深深的恐惧。 “他值得你为了他,陷我于不义?”陶骧问。 “不,不是的……”静漪否认。 “不是吗?他是什么人你清楚。如果不是我先下手处理干净,放走他和同党的罪名,我就得背着。你是我太太,逄敦煌是我部下,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静漪。”陶骧说。 “不会的,他不会……他答应过我。如果不是他答应了我的条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静漪急促地说。 “你对他倒是信任的很。”陶骧讥讽地道。 静漪张了口。 “为了他你可以什么都不顾。从前你可以抛弃父母弟兄,今天你可以不顾夫妻情分。程静漪,”陶骧盯了静漪惨白的脸,“为了他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牧之……”静漪整个人都在颤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她应该有话可以对陶骧说,她应该有辩解的理由。可是她说不出来,头脑中一片空白,全是陶骧阴沉的脸和凶狠的眼神。 陶骧的脸色让她怕,打心口窝往外地疼。一丝丝的疼痛将她缠绕的死死的,她动都动不了。 “三年,静漪,我得到你人,没得到你心。”陶骧说着,转了身,“我当然知道你嫁给我,就是情非得已……可我也警告过你,要走,你可以走;但只要你在我身边,不能有二心。” 静漪点头。 当然他是看不见的。 他直立的背影铁铸似的,高的难以逾越…… “你心里自始至终装着一个戴孟元。”陶骧说。 “牧之,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死一次……我受不了……我帮他也只帮这一次。你就……” “有没有你,他该死都要死。你以为你是谁,程之忱又是什么人,他会为一己私利,动用公权去杀人?别说他不至于。就是程家,想要谁悄没声息地在这世上消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也太不了解你父亲,太不了解你兄长。他们真要做了什么,是不屑于隐瞒的。”陶骧阴狠地说。 静漪噎住。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牧之,你能坦白告诉我,当时……你是知道他会被暗杀的吗?” 陶骧转过身来,看着她。 “请你回答我。”静漪问。 “我知道。可对我来说,只要我要你,你就必然是我陶骧的妻子。他的生死,于我无碍。”陶骧说。 “陶骧!”静漪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陶骧却半点不为所动,“你为了他,飞蛾扑火。我佩服你的勇气,可你用错了地方。这样一个时时为了自己陷你于危险之中的人,你视若珍宝,我无话可说。但是你因此危及我的利益……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所以,对你来说,我始终不过是程家放在你这里的一个保证。”静漪从头冷到脚,眼泪还没流出来,就已经冰冻住了似的。“那么……牧之,这三年来,对你来说我又是什么?我是不是和那匹黑马一样,不过是个不肯驯服的活物?不过是个值得挑战的目标?是不是这样的,牧之?” 陶骧专注地看着她,好久,他说:“你的确是程家放在我这里的一个保证,现在我需要兑现这个保证。你要回去探望母亲,也好。这段时间你想清楚,戴孟元是不是像你想的还和以前那么重要。现在证据确凿,我留着他在外头,是因为这样对我更有利。我想你知道,如果走漏风声,后果是什么。你只要记得,现在我要他三更死,他一定活不到五更。你还回不回来,看你考虑的结果。” 静漪眼前一阵发黑。 她明明仍然坐在榻上,却好像是置身于海面的小舢板上。 头晕目眩,四周的东西都在晃动,陶骧的身影岿然不动……她挣着起来,走到他面前,她仰着脸看他。 她白净的面庞仿佛在短短的半个钟头之内,小了一周。 他一手便能掌握过来似的。 他没动,看着她,也等着她……她呼吸是凉的,整个人都是凉的,她点着头,说:“那么……在我回来之前,你能保证……” “我也不能保证什么。费玉明过分一点,或者他们做了什么我不能容忍的事,我都不能保证我不会擦枪走火。”陶骧低声道。 静漪觉得这蜿蜒若冰凉滑腻的蚯蚓一般的声音,是在贴着她的颈子蠕动的。 “我想你懂我的意思了。”陶骧说。他眼看着静漪面色灰败下去。也知道自己的话会像一把尖刀在凌迟她的尊严。但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半点都不犹豫。 静漪望着陶骧胸口幽幽闪着光的扣子,说:“我不想骗你的……如果这一次能瞒天过海,我只想……我与过去彻底做了一个了断。” “你可以对逄敦煌坦白,却不能对我说。”陶骧冷冷地说。 “我对你说,你就会改变主意吗?”静漪问。 陶骧没有立即回答。 静漪说:“你不会。我也不会那么为难你……陷你于不义,是我的错。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你因此惩罚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牧之,我也有话想问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陶骧皱了眉。 静漪却不等他回答。 书房门开着,就在前方,她迈步出去,脚下轻飘飘的。 陶骧回手拉住了她,她简直立即软弱下来了,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她刚想要开口,听到他说:“静漪,很多事由不得你我。我也没有多少时间等你。早去早回。” 静漪闭上眼睛。 这的确是夜晚,静的墓一般的夜晚。 她闭上眼睛,眼前却是白云在飘过…… 她推开他的手,再没有说一个字,离开了。 ? ? 同上一次到达南京时一样,这一次迎接程静漪的,仍然是瓢泼般的大雨。静漪已经有两日没睡好,飞机起飞她就发晕,直吐了个天昏地暗。昏沉沉地躺在座椅上熬过了几起几落,飞机降落时,随她一道出行的所有人脸色都和她一样难看了。 她并没有通知任何人要来南京,可是飞机降落时,停机坪一旁的跑道上便已经停了几辆黑色轿车。 飞机停稳,透过舷窗,她看到轿车里下来几个人。伞撑开,随后出来的那个人,让她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三哥之忱会亲自来接机。 可她没有丝毫的兴奋。 秋薇欢欢喜喜地收拾着她的东西,跟在她身后下飞机,见了站在舷梯旁等候的程之忱,先高高兴兴地叫了声“三少爷”——三少爷程之忱穿着军装,肩上一颗梅花在阴郁的天气里仍然散发着耀目的光芒,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的气势夺人——程之忱对秋薇点点头,看了走下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十妹静漪,说:“来,上车吧。” 静漪气色并不好。 程之忱微皱了眉。 静漪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只有她和之忱坐在车上。 “母亲还好吗?”静漪一开口,沙哑的嗓音难掩疲惫。 程之忱道:“到家之后看就知道了。不用太担心。我看你脸色也不好。” 静漪看着三哥,问道:“父亲呢?父亲在家吗?” “在。今天父亲有事情,我们到家他恐怕已经出门了。”之忱看了静漪,以为她有话要说,不想静漪却沉默了。 雨下的极大,车子开进院门,大约有一刻钟缓慢行驶,可仍然有点打滑。 静漪头晕的厉害,又想要吐了。只是强忍着,抬眼看时,车子已经到了楼前。她没有心思打量这里,就见车一停,车门还没开,一把漂亮的油纸伞已经遮在了她的头顶,她抬头一望,索雁临正微笑着望着她,说:“静漪你可来了,快些进去吧。” 她说着已经伸手握住静漪的手臂,几乎是搀着她下车来,看了看之忱,对他微微一笑,却也不管他,倒先将静漪拉着进屋子去。 “静漪!”进门递上毛巾来的是江慧安。静漪接了毛巾,看她身旁站着的九哥之慎。轻声叫了九哥九嫂,转身叫三嫂三哥。 她并没有被淋湿,被他们站在一处这样围着看,她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猴子。看出她不自在,慧安赶紧让人上热茶。 “母亲刚打过针,正在睡觉。等会儿她醒了再上去看她吧。”索雁临轻声说。 静漪累的很,楼梯仿佛都上不去,听见这话便听从他们的安排,坐了下来。 跟着静漪来的张妈秋薇和马行健一一见过之忱等人才下去。 雁临给静漪拿了点心,看她穿着水红色的衬衫、白色长裙和一对水红色的皮鞋,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这阴雨天里唯一的亮色,极是夺目,不禁称赞道:“少见小十这么打扮,好看的很。” 慧安温柔地笑着点头,把热茶送到静漪手边,说:“喝口热茶。下雨天有点冷。” 静漪却并不觉得冷,反而身上热乎乎的。可她根本不想说话。只是望着两位嫂子,她不忍心拂了她们的好意,茶是喝了一口,点心没有动。 慧安看了她,若有所思。 静漪避开她的目光,问道:“九嫂什么时候过来的?收到你的信,我担心的很。” “有一个十天了。母亲上次伤风之后一直没有好,这一次又伤风,严重到肺炎。其实倒不是大病,就是自从搬过来,母亲心情总不大好。前些日子便念叨你,我猜她是想你了。说过这次病好了,你不能回来,她便去兰州看你的……”慧安轻轻地跟静漪说。 静漪听着,低了头。 她放下茶杯,抽手帕掩在脸上。 都被她这样的举动弄的一时不知所措,还是慧安过来拥了她肩头,低声安慰她。 索雁临看看之忱兄弟,轻声说:“慧安,静漪,去房里休息下吧,我看静漪也是累了。” 静漪摇头,说:“我不累。” 她眼圈儿红了。 雁临和慧安问起她路上的情况,还是雁临想起来,说:“啊,险些忘了!之忱,先让人给牧之发封电报……去给雅媚他们打个电`话吧,静漪。到了要打个招呼的。” 静漪点头。 雅媚在电`话中又惊又喜,直要接她过去。 她犹豫下,便说先陪母亲两天。并没有声张杜氏生病的事情。 雅媚说她考虑的是、明日再来看望她,叮嘱一番才挂了电`话。 静漪站在电`话机旁还未转身,就听下人去开门,原来是三太太和七小姐之鸾到了。她过去和三太太那映红打招呼,叫了声“七姐”。之鸾看见她这回倒是客气,但似乎仍有些尴尬,只在她母亲身后点了点头,默默地注视着她。三太太看着静漪顿时大惊小怪起来,道:“十小姐你气色怎么这么差!哎哟,还别说,你气色这一差,简直和二太太活脱脱一个模子……十小姐别恼,我是吓了一跳。” 静漪身子不爽,听了这话心里也不舒服,不过她很久没见三太太了,看了她还是觉得到底是自己家里的人,便说:“哪里会恼。我是我娘的亲生女儿,怎么会不像她?三太太您一向可好?” 她说着,请三太太往里。 三太太叹口气,拍着胸口道:“也不过是那个样子罢了,上了年纪,越来越不济了……” “三姐身子再不济,哪儿还有身子好的?”这一把清脆高亢的声音,当然是四太太李翠翘。 静漪回头,看了依旧青春美丽的四太太,也问候过。 四太太开了三太太的玩笑,过来一样仔细打量了静漪,轻声说:“十小姐来一趟真不易。路途这么遥远,看来是折腾的不轻。见过太太要紧早些休息去吧。” 她这般软语相慰,静漪微笑点头。 四太太笑道:“十小姐还是那么好性子。” 静漪倒有些受不了她们打量自己,借口要去洗洗手,在盥洗室呆了好一会儿,到秋薇担心她来敲门,她才开了门出去。见他们都仍聚在客厅里说话,她回身上楼。 杜氏的卧室在二楼,上去以后,整个二楼东翼都是她的居所。引着她上楼的丫头说西翼是老爷住,三太太和四太太单独占一栋楼,在后面院子里。平时起居她们都在各自居所,只有吃饭的时候过来。 静漪没心思听这些,上了楼看到程夫人跟前的老婆子柳妈出来,便叫了一声“柳妈”。只轻轻一声,不单柳妈,连程夫人身边的青黛和豆蔻都从房里跑出来,压低了声音叫道:“十小姐!” 都惊喜的不得了。 静漪轻声问:“母亲呢?听说睡着,我进去看看她,保证不吵醒她。” “快进去看看吧。太太这两日可总是念叨。三少奶奶说先瞒着她,怕万一十小姐您行程有变,让她空欢喜可不好。”柳妈忙推开`房门让静漪往里去。 静漪自己走进去,听着外头柳妈她们和秋薇低声说话,一会儿声浪高些,又低下去……她悄悄关了房门,往杜氏床边走去。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九) 房间里有些暗,并没有开灯,西式大床围着床帐,有一边帐子用金钩挂起。窗帘掩着,只有一点缝隙。风雨声很大,杜氏的鼾声更大。 静漪走过去,在床边坐了。 看着杜氏肥胖的身躯陷在柔软的床里,她竟觉得嫡母像个可怜可爱的婴儿,弱小的极需要人来照顾……她心里泛酸,伸手想要去握着嫡母的手,却又怕惊醒了她。于是她便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守护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氏翻了个身。 静漪见被子滑下来,忙给她掩好。 杜氏又翻了个身,睁开眼,咦了一声,叫道:“小十?!” 这一声中气十足,真不像是病人。 “是我,母亲。”静漪含着笑,找到床头灯钮子,按开。 灯光一亮,母女俩看对方都清晰起来。 杜氏胖的起身都有点困难,还是静漪将她扶起来,给她弄好了枕头。杜氏也不管,一把将静漪搂在怀里,静漪险些跌到床上去……被杜氏搂着摇晃,好像很小的时候,她就这么被她宠爱着似的,一晃便回到了从前……她眼眶发热,叫着母亲母亲,杜氏有些哽咽,可大笑着拍静漪,道:“小兔崽子,我还以为是做梦……那帮小兔崽子也不告诉我,看我不收拾她们。” 静漪笑着笑着,泪珠子滚下来。不一会儿,她竟然抱着嫡母啜泣起来。 杜氏拍着她,说:“小兔崽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哭什么呢?” 静漪想笑,可哭的更凶。 杜氏看着她坐在床沿上,由着她哭了一会儿,才说:“陶姑爷呢,一定是没能来吧?” 静漪擦着泪,点头。 杜氏提起陶骧来,她本因为到了家暂时平静了的心,顿时又翻江倒海。 杜氏拿了帕子,给她拭泪。看着她,一肚子话想问,又不忍心问。静漪想起来细问杜氏的病情。杜氏笑着都答了,静漪才慢慢放了心。 母女俩正说着话,索雁临敲门进来。 雁临先占了一会儿,似乎为打扰到她们有些抱歉,不过还是笑着说:“母亲,晚饭准备好了。起来吃一点吧?” 杜氏说着没有胃口,倒是下床来先去洗了洗,一活动,回头看着小心伺候她的静漪和雁临,兴致一来,表示要下楼去用晚饭。 静漪却无论如何不许。 索雁临见状,笑着说:“不如让人送了晚饭上来,母亲和十妹在这里用好吗?” 静漪图清净,杜氏也不过是想和静漪一处多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 雁临出去不久,慧安带着人上来亲自布置了饭桌。 静漪对慧安说:“母亲吃完饭,我也下来的。” 慧安却笑着说:“你多陪母亲一会儿吧。” 杜氏望着面前满满一桌子清淡的饭菜却是吃不下的,倒一个劲儿地催着静漪吃。偏偏静漪也没有胃口。母女俩互相取笑着,说着话,时间很快过去。静漪看出杜氏神短,与青黛伺候她歇下。 杜氏看着静漪在自己床前忙碌,小声说:“没想到我病了的时候,最想见的女儿竟然是你。” 静漪怔了下,弯着身子看看杜氏,在她脸上亲了亲,说:“母亲偏疼我,也别说出来呀。” “哼,他们都知道。”杜氏说。 青黛在一旁都忍不住笑了,收拾好了东西先出去。杜氏这才看着静漪说:“我这些天心里乱,想起你来就担心。有些事我听着听着,便也能咂摸出点儿味儿来,总觉得不对劲儿……想想你若是在我们跟前儿,有什么事情到底能照顾到了。太远了……你又是个细心重情的孩子。比旁人怕是还要多吃些苦头……你既是回来了,我就说几句。甭管你父亲和哥哥们怎么想事儿的,在你,陶姑爷就是天来大。晓得么?” 静漪听着,字字句句竟仿佛都直往她心里钻。她越发难过,简直不敢看杜氏的眼。只是点着头说:“母亲,道理我懂。您别担心我,没什么事的。” 这一点头,眼泪又险些掉下来。 杜氏看了她一会儿,胖胖的手握住她的,说:“去吧。耐烦和他们说话,就说说。不耐烦,就说累了回房歇着。” “是。”静漪正答应着,有人敲门,青黛给开了门,是三太太母女和四太太一道上来了。 杜氏听着她们的动静儿,对静漪眨眨眼,转而招呼她们近一些来。 她们不过略站了站也就走了。 静漪没跟她们一起下楼。而是在杜氏房门外坐了下来。 秋薇惦着她,早等在外头,看她是很累了的样子,说:“张妈妈也担心你,不过这是生地方,她不方便乱走动,这会儿在咱们房里等着呢……小姐,你不如回去休息吧?” 静漪点点头,刚站起来,便看到之忱上来了。 “母亲已经睡下了。”静漪轻声说。 “是吗。”之忱似是没有想到母亲这么早休息,站下。到底进房去看了看才退出来,见静漪仍站在原地,知道她是在等他出来。静漪的眸子真黑。极清澈的水下两只蝌蚪般的灵动。只是此时她望了他,神情中并不见轻松……他与这个小妹妹虽是多时不见,对她的境况却是最了解不过的。他抬手一摆,站在远处的侍从过来,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他。他将皮夹子中的电报抽出来给静漪,“这是牧之的回电,你看看。” 静漪接过电报纸来,看过,叠起,攥在手心里,说:“谢谢三哥。” “不用谢。之慎随身带的有商业电台,你若是想发报,随时可以。”程之忱说着,将皮夹子收好。看了静漪,“一路上辛苦。既是到了家,好好休息几天吧。” “不辛苦。我见了父亲再休息。”静漪说。 之忱看了她,眉微微蹙起。 静漪却说:“三哥也辛苦了。”她不打算与之忱多做交谈,见之忱不走,她说了声抱歉,先转了身。 “等等。”之忱叫住静漪。 静漪站下,回身问道:“三哥有什么教诲?” 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便是刺耳的,她的三哥绝不会听不出来。但是她这种挑衅的态度,在三哥看来也许是幼稚的很,根本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三哥果然眼都不眨地说:“如果见父亲谈的是西北债券的事,就免开这个口。” 静漪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样眼睛不眨一下地说:“可以不谈这个。那我同他聊聊费玉明翻小账的事儿吧……不知道三哥会说什么,父亲的话……父亲一定会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若费玉明费主席翻出来的小账属实,陶家砸锅卖铁也该补了这个亏空。三哥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程之忱再沉稳的性子,面对着的毕竟是自己的小妹妹。尤其还是个对他使性子简直有些胡搅蛮缠的小妹妹。发脾气是不合适的,可容忍她这么说下去,他又忍不住。 静漪看出素来沉得住气的三哥脸色不太好看,嘴角一翘,说:“看来我说的对。那三哥还担心什么?父亲从来都乐见我们有思想、有主张。我的主张便是这个。” 之忱沉着脸,几乎发火,道:“你越来越不像话。难道在陶家,你就可以随意议论、参与这些大事吗?” “三哥别忘了,我现在不是在陶家,我在娘家。而且我是在娘家,说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难道我们陶家不该拿回来本来就是我们的钱么?”静漪的声音始终不大。她知道自己用不着大声,对面站着的三哥,甚至不用自己说什么,对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清楚的很。 果不其然程之忱点着头,说:“你是回来替陶家兴师问罪的?” 静漪冷笑,说:“三哥这是说哪儿话?我当然是回来探望母亲。兴师问罪,即便是有必要,自有牧之,更有我公公,轮不到我来。不过三哥既然说到这里,我少不得提醒三哥。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现在都说三哥一人之下,我倒不知三哥的雄心是不是已经实现……三哥有雄心有壮志,我做妹妹的为三哥骄傲。但是旁人难道没有雄心壮志?公对公、私对私,三哥就别拦着我跟父亲讨论点陶程两家的私事了……不然,三哥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了些。” 程之忱被静漪这夹枪带棒一通说,反而静下心来。他看着静漪。他这个小妹虽然温柔安静,紧要关头却从不含糊。让他意外的不是静漪的咄咄逼人,而是她的态度。仿佛他面前并不是静漪,是陶骧。 他凝神望着静漪。 他简直已经浑然忘却这个小妹妹曾经在他肩膀上打秋千呢……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十) “我老早同三哥说过,我与牧之是一体的。牧之有事,我才有事。三哥也说过,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三哥说。”静漪看着之忱。她心静的像封冻的湖面,“三哥,这话现在还算吗?” “算。”之忱回答。 静漪看了他,半晌不言语。 “有三哥这句话就行。妹妹才智有限,很多事既看不清又做不好。只能顾得眼前三寸光照得到的地方。不像父亲、三哥还有九哥,事事看得清、算的远……我就是想同父亲谈一谈,也许提醒父亲,当日为什么非要我履行婚约。不过是同父亲说说这些话,三哥都要横加阻拦么?”静漪说。 她仍然看着之忱,看他并没有特别的表示,顿时觉得失望起来。 可是她本就不该对三哥抱有什么希望的……她攥着手中的电报纸,本来不想记起的一些事,都涌上心头。 她有点激动,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转了身。 然后她看到了正在上楼的父亲程世运。 她望着身着青色长衫的父亲的身影,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之忱见她忽然不说话了,也往前走了两步,立即看到了父亲。 “父亲……我们有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父亲,三哥。”静漪说着,转头看了之忱一眼,毫不犹豫地朝着楼梯口走去——之忱看着她脚步匀称而迅速,水红色的衣衫和鞋子,在灯下极妍丽,瞬间抖擞了精神……他跟上去,听见静漪轻声道:“父亲,您回来了。” 紧跟在程世运身后的林之忓看到静漪,叫了声“十小姐”。 静漪对他点点头,温和地笑着,也叫了声之忓哥。 程世运的文明棍在楼梯上一点,看了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儿静漪。他嗯了一声,继续上楼梯,他的目光在兄妹俩脸上一扫,停在静漪身上。 静漪问候过父亲,说:“父亲,我要和您谈一谈。” “静漪,让父亲先休息。”她转眼看到之忱那不赞成的神色,但是父亲却说:“来吧。” “父亲。”之忱见静漪随父亲去,叫道。 程世运脚下未停,步履平和,说:“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了。小十,跟我来。” 之忱站在原地,静漪随父亲往前走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流露出来的神色,让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林之忓经过他身边,也跟着过去了。仿佛一个移动的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的。 之忱转身下楼,侍从迅速跟上来。 雁临一看见他,立即起身过来,问道:“这就走吗?刚刚闾丘主任来过电·话,说有要紧事找你商议。” 程之忱听了便知道这是岳父的意思。他点点头,看了抄着手站在那里看着他,似有话要和他说的之慎,说:“我们先走了。” 他说着,回头看看楼上。 之慎便说:“我会看着她点儿的。” 几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索雁临拍拍之忱的手臂,示意他该走了。 之慎和慧安送他们出门。 之慎说:“小十这一来,恐怕要起点儿事的。” 之忱上车,看他一眼,示意侍从官推上车门。 “三哥,陶骧能让小十回来,我总觉得不只是让小十游说父亲的。”之慎说。 以他银行家的敏感嗅觉,陶骧不是一定不会让静漪插手这件复杂的事,但也一定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程之忱听了却没有说什么,对慧安点点头,说了声弟妹辛苦,便吩咐开车。 之慎舒了口气,道:“都是难缠的主儿。一样一样的来吧。” 他说着看看若有所思的慧安。 慧安发觉,轻声道:“之慎,我们还是多考虑下静漪吧。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都是最亲爱的,要她夹在中间如何是好?非逼着她两者择一?” 慧安平日里对之慎的事情是从来不说什么的。此时之慎被慧安这一发表意见,竟有些恼火。 慧安见他动怒,便不再言声。 之慎看她低了头落在自己身后,忽然间咬牙——他之所以恼火,多半是因为,其实慧安说的对……可是慧安怎么会理解这里头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矛盾呢? 慧安明白他心烦,陪着他,不再多话。 “不知道父亲和小十能谈出什么结果来。”之慎却忍不住又说。他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仿佛酒能浇灭他心里的烦躁和不安。 “父女俩,不管谈什么,能谈就好。这个我倒不担心。父亲很疼静漪的。”慧安说。 “这倒是。”之慎点着头,“不过打起来也是真的打。” 慧安听了,沉默片刻,说自己先去看看孩子,之慎点了头。 他看着慧安往他们卧室方向走去,喝了口酒。他顺手按了按铃,过一会儿,出现在他面前问他需要什么的却是之鸾。 “我正好在厨房找吃的。”之鸾举起手中两个纸袋,放在吧台上。打开来,是起司条和油炸花生米。“我们那边厨师做的总是味道不对。” 之鸾索性坐下来,也倒了酒,碰了下之慎的杯子。 “小十要是知道陶骧并不值当她为了他和家里人反目,会怎么样?”之鸾忽然说。 之慎心里一动,问道:“七姐,这是从何说起?” 之鸾将酒杯放下,歪了歪头,眼角的余光瞥向楼上——楼梯上出现了个黑色的身影,是林之忓,在对柳妈吩咐什么。柳妈下楼来,林之忓发现之鸾正在望着自己,对她点点头。然后仿佛掠过的一片黑影,回到他该在的地方去了……之鸾重倒了杯酒,见之慎也在看着她,笑了笑,说:“我不过一说……难道你打心眼儿里觉得陶骧这个人,值当小十托付终身?小十就是蠢材一个,戴孟元把她当垫脚石,她为了他几乎毁了前程;眼下为了陶骧恐怕她也是要同父亲闹的,可那陶骧娶她,又是有什么好心思了?她这几年也是风光过,非得事到临头方知道那陶骧和陶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好人家。” 之慎皱眉。 “釜底抽薪,让小十一无所有,才知道他们待她,到底有几分真心。”之鸾叹了口气。看柳妈下来,“柳妈,父亲有什么吩咐吗?” 柳妈忙回答,说老爷让泡一壶雨前龙井。 之鸾等柳妈走开,才轻声说:“从前在沪上读书的时候,小十后来不是不和我们一起住了么?父亲常常来我们这边的,但是来了也不怎么和我们说话。有一回我和之凤去小十那里,恰好父亲在。就看到父亲和小十,在阳台上一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喝茶读书。我还记得小十读的是一本诗集,父亲在看什么我忘了……之忓也守在那里。我好久忘不了那个情形,和之凤说,她说那有什么,父亲最疼小十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当然知道,我只不过是很羡慕……” “可能现在小十反而要羡慕你。”之慎说。 之鸾笑了笑,说:“也许吧。人在这世上也得有一两样得不到的。苦归苦,却也得尝过了,这一世才没算白过。” 柳妈带着丫头端了茶经过,不声不响行礼之后继续前行。 那茶香令人心驰神往。 “从这儿走到书房,时候要掐的正好。不然水温高了低了,茶闷的久了短了,入口都不是最佳……父亲怕是要不高兴的。”之鸾笑微微地说着,喝了一口酒。 之慎看着她,说:“不该跟小十说的,别跟她说。” 此时楼上程世运正和静漪在他的书房里。 静漪遵命坐下来,在靠近窗边的沙发上。外面雨下的还是很大,从屋檐落下的雨柱冲击着阳台上的花岗岩栏杆,发出激烈的声响,仿佛湍急的河流。 程世运坐下来,便开始慢慢地塞着他的烟斗。 静漪见父亲并不开口问话,她也不急于说什么,索性坐着看看这屋内设置。上次来,她也没有把这宅邸内各处好好儿地看一看。比起庆亲王府那桐荫书屋来,父亲这里的书房称得上简陋……之忓敲门进来,等柳妈将茶放下,他刚要出去,程世运说:“之忓来一起坐吧。” “老爷,您和十小姐好好儿聊聊,我外头守着。”之忓不肯。也不等程世运和静漪再有表示,迅速退出去掩好了书房门。 静漪看看父亲。程世运拿着烟斗,点了。 静漪给父亲倒了茶。 “有什么想说的,说吧。”程世运喝了口茶。 他语气温和,声音低沉,在光线暗暗的房间里,让静漪有一种错觉,这并不像是她印象中父亲的样子。 “父亲,近来……身体还好么?”静漪捧了茶碗,先问道。她看得出来父亲身体还不错,气色也好,精神健旺的很。 程世运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好。” 静漪沉默一会儿,才说:“本该早些回来探望父亲和母亲的。希望父亲和母亲能原谅……” “能回来就好。”程世运说。他握着烟斗,望着小女儿。真是异常清秀。只不过脸色难看了些。他心里有点感慨,禁不住柔软了起来。像这样父女俩单独坐下来说说话、喝喝茶,已经多年没有过。他和缓地与静漪说着话,问起陶家的事尤其是陶盛川的身体状况,还有陶骧最近的情形……静漪都一一地据实回答了。就是在说到陶骧的时候,她的手开始发颤。程世运看出来,不动声色地抽着烟。 静漪垂着头,良久才说:“父亲,牧之现在有困难,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 程世运点了点头。 静漪等了一会儿,问道:“父亲当初要我履行婚约,说的那番话,父亲还记得吗?父亲与公公是多年的朋友。牧之是您的女婿。即便不念着这些,父亲您说过的,作为商人,最重要的是信义。也许父亲忘了,或者没忘,父亲您有您的思想。就算三哥和牧之都是父亲的投资,是不是也该给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我不信父亲看不明白,牧之的困局是谁在操纵。如果这样下去……父亲是不是打算将我和牧之一同放弃了?” 程世运缓缓地吐着烟雾。 静漪的清醒和坦白一如往昔,不同的是,比从前更见成熟,不再那么冲动了。 程世运问道:“是牧之教你说这些的?” 静漪说:“父亲,这是我的看法。比起我来,他恐怕更加了解父亲和三哥九哥。他也不是会让我回来说这些的人。” “那么你回来,还打算回去吗?在我听来,你们似乎有了默契。”程世运说。 静漪按捺住涌上心头的痛,她坦白对父亲说:“我希望能带着一个好结果回去。如果不能,父亲,我是没有脸面回到陶家的。陶家上下待我都好的很。我现在是恳请父亲考虑清楚……他要拿回的是陶家应得的……” “眼下不行。”程世运说。 静漪心凉了半截。 她直望着父亲,问道:“什么?”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她还是难以接受。总归是存了希望的……她抓着沙发扶手,一用力站了起来,看着稳如泰山的父亲,怒火顿时吞噬了她。 “父亲,在您心里,什么都比不上您的理想重要吗?牧之垮掉,对您有什么好处?无非是三哥……索长官还在,他的路还长着呢!” 程世运抬眼看着静漪,目光凌厉而冰冷。静漪并不畏惧,与父亲对视着。 “父亲,我来要求的不多。三哥让费玉明跟牧之要多少,九哥就给我多少带回兰州。否则,我是不会离开南京的。”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十一) 静漪说完,转身便要走。 “你与牧之一起生活了三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也不会指望你能成事。静漪,今日你既然肯为牧之着想,回来同为父和兄长说这些,说明你是看重牧之的。为父对你没有什么期望,但愿你在牧之身边安稳就好。事情会解决的,为父不是不讲信义的人。”程世运说。 “父亲,别拿这话哄我。会解决是什么时候?拖过这一时?局势瞬息万变,今日和明日,可能就是天地之差。父亲,我的话都说完了,请父亲斟酌。”静漪等着父亲回应。 程世运却沉默了。 静漪紧咬着牙关,低声道:“父亲,您可太让我失望了……就算您没有私心,难道牧之就有?他有哪一样事是单为了他自己?” 她说完,便走出了书房。 她转身关门时看到父亲坐在沙发里的身影,静止了一般。她胸口发闷。转眼看到之忓和之慎站在门边,见她出来,之忓点点头。 之慎看着她极是难看的脸色,说:“先回房去休息吧。” 静漪看了他,轻声说:“九哥,他也不是良善之辈。我想你们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嫁一个我过去,就能真起到什么作用。既然九哥你不义在先,日后别怪牧之不仁在后。我明明白白告诉九哥,从今往后我是不打算再为程家做什么了。九哥你好自为之。” 之慎皱了眉。 之忓说:“十小姐,你脸色不好,我送你过去休息吧。” 静漪并没有拒绝。 之忓跟着她,倒也知道其实她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静漪的房间就在杜氏房间对面,走过去,不过是穿过这条长长的走廊。 秋薇等在门口,看到他们,搓着手要打招呼时,便看出静漪直挺挺地走着,很不对劲儿了,于是她站着没动。 静漪走过来,回头对之忓说:“谢谢,我不要紧。” “十小姐,老爷心里是赞成十姑爷的。论理不该我多嘴,只是旁人的话,十小姐未必听得进去。之忓僭越,十小姐不要怪罪。老爷平日里是不管银行里的事的。之忓虽然不知详情,也看出来银行眼下可能困难。十小姐要体谅老爷。过去这个坎儿,大家就都好了也未可知。”之忓说完,行过礼走了。 静漪手抖的连门柄都拧不开了。 秋薇忙给她开门。 她进门,张妈正在给她收拾行李,往衣橱里挂着。 她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头晕目眩,连胃里都翻江倒海起来…… ? ? 回到家中三天,静漪眼看着杜氏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这是她回来之后,不多的能令她高兴的事。在杜氏面前她总是要维持着高兴的样子的。另外还能让她露个笑脸儿的,就是陶驷和孔远遒这两家人,还有之慎和慧安那个很乖的宝贝儿子。 瑟瑟日间要上学,静漪只能每天晚上见到她。聪明可爱的瑟瑟让她快乐。和雅媚在一起时,她也不用那么辛苦。雅媚似乎完全能了解她在烦恼些什么……她想假如她能对雅媚完全坦白自己的事,可能会更好些。但是她答应过陶骧,不能说。 这晚静漪又在陶驷府上。陶驷有事没回来,静漪与雅媚和瑟瑟清清静静地用了晚饭,在一起玩耍。瑟瑟精怪,缠着静漪给她讲故事。 雅媚在一旁听着静漪搜肠刮肚把个故事讲的颠三倒四,瑟瑟本是听熟了的,不住地叫着小婶婶讲错了应该是这样的。她看着静漪尴尬,又忍不住跟瑟瑟耍赖,乐不可支,道:“我真服了你……这么简单的故事,讲的这么乱,你这是怎么了?” 静漪索性赖在沙发上,和瑟瑟滚在一处,说:“最近记性不怎么好……哎呀瑟瑟你该去睡觉了,已经八点了。” 瑟瑟自然是不想这么早就睡觉,和静漪一起耍着赖,雅媚气的将这一大一小一人赏了一巴掌,要保姆带着瑟瑟上去睡觉。瑟瑟要静漪答应她,礼拜天一早就来陪她玩,才肯去。静漪只好答应她。 临回房,瑟瑟搂着静漪亲了又亲。 静漪看着她跟保姆回房间去,好一会儿伏在沙发背上不动,听到雅媚叫她,回头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说:“瑟瑟又长高了……麟儿打去学堂念书,也长高了好些。前些天看他们两个站在一处,不差什么了。” “奶奶还说,家里孩子少,瑟瑟这个小家伙要是在家,动静儿还大一些。”雅媚微笑着,伸手揉了揉静漪的肩膀。 窗子开着,有桂花香气飘进来。 静漪闻着这沉郁的香气,竟不太舒服。雅媚忙让人去关了窗,说:“瞧我,这会儿天也凉了些。看你这几日蔫蔫儿的,别生了病。” 静漪摇头。雅媚问起程夫人的身体,两人说了会儿话,雅媚看看静漪的神色,问道:“老七这几天有电报来么?” 静漪愣了愣,说:“没有。” 雅媚微微皱眉,低声道:“闹别扭了吧?” “他忙。”静漪说。也知道这理由牵强。从前他也不是不忙,内容大同小异的电报也日日都发来以示关心。这一次,连让人代他发报,他都不想了吧……她鼻尖发酸,转了脸不想让雅媚看出来。 “忙算什么理由。”雅媚果然不客气,“旁人难道不忙么?白文谟可能比不上老七忙,尔宜的信里可是说了,打她怀了孕,文谟每日都抽出一两个钟头来陪着她散步聊天。” 静漪想想,这也是。 尔宜原本是想回家探望父母的,可意外发现有了身子。原本也没有什么太要紧,尔宜自己是想回的,白家却小心谨慎,没让她成行。虽然他们没能来,这到底是喜事,家里也跟着高兴了几日。 “不过白文谟向来能做出这种肉麻事来。换了老七,心或许是有的,真未必有这耐心烦儿。瞧这一闹别扭,电报都不打了。”雅媚批评陶骧。 静漪想着,寻常闹别扭也就罢了,这一回是无论如何都没那么容易过去的。 “也……怪我让他生气了。”静漪说着,吸了吸鼻子,对雅媚一笑。“别担心,二嫂。” 她说着不让雅媚担心,心里却是一点儿底都没有。 她离开家时,陶骧没有送她。上下的人都到了,唯独没见他。 雅媚伸手,拉了静漪的手,唷了一声,说:“怎么这么凉?老七脾气是不太好,不过吃软不吃硬。这么多天不见,回去呀,不用哄都好了。” “嗯。”静漪笑一笑。 雅媚轻声说:“今儿晚上就住下吧?房间一直给你们留着。还是上回你们来的时候那样布置的,没改动过。” “不了,我还是回去。”静漪说。 虽这么说着,她走的时候还是去房间看了看。雅媚在楼下和厨娘给她准备要带给程夫人的东西,她推开`房门——房间里干干净净的,有些他们没有带走的小物件,也都还在原处——梳妆台上有她的别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下的了;衣橱里有她和他的睡衣;还有一顶帽子……她走过去,拿了帽子在手里。 帽子在她指尖旋转着,飞起的丝带搔着她的下巴颏儿。仿佛被风吹拂着……是的那一天就是风吹落了它;而他冒着险去捡回来的…… “静漪?”雅媚在房门口看着站在那里发呆的静漪。 静漪忙将帽子戴在了头上,压下来,遮住了眼睛。 “我竟然把这帽子都落在这儿了。”她说着。 雅媚没出声,等静漪走过来,她抬手挑了挑帽檐,看她发红的眼,轻声说:“难过了?” “二嫂,”静漪有点哽咽。心口窝堵的厉害,只是说不出来……“我没事,二嫂。我该回去了。” 雅媚拦着静漪,将房门关上,轻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和我说一说吧。” 静漪摇头。 雅媚让她坐下来,低声道:“若是因为两家的事,你大可不必。没有人比你难办,老七懂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娶你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有一日或许会演变到这个局面么?他既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更知道程家是什么样的。静漪你看着我……别胡思乱想。你什么都不做,也没有人会真的怪你的。” 静漪却止不住地身子发颤。雅媚提及当初,她就更难过。她如何不知道,陶骧是为什么会娶她的……她原本以为能够越过去的坎儿,竟然没有能够。如今旧事重提,她只有更难堪。 她低声道:“二嫂,我姓程,单凭我姓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没人怪我,我心里怎么能轻易过得去?” 雅媚叹着气。她不能深劝,况且静漪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根本是个困局……“什么都不想,就只做你的七少奶奶,如何?”雅媚小声问。 静漪愣了下。 “是非不论,功过不论,只看着老七。”雅媚握了静漪的手,拍一拍。“这是我的一点子想法。到底要怎么着,你再思量。” 静漪点头。 胸口还是发闷,又一阵阵泛酸。 她没能告诉雅媚,除了这些让她困扰的事,她其实也有些怕……现在的陶骧让她害怕。 时候已经不早,雅媚看静漪心情平复了些,才放心让她走,只是免不了要啰嗦几句。她们两个正说着话,雅媚的丫头虎妞儿来禀报,说姑爷回来了。 “这么晚才回来。”雅媚看看时间,抱怨一句。 静漪收好了东西,将那顶帽子带上,跟着雅媚出来。 雅媚以为陶驷必定是喝过酒回来的,预备着看他醉醺醺的样子,边走边小声和静漪数着陶驷醉后的德性。静漪听着,雅媚虽说是不满的语气,可怎么听,怎么觉得都是个妻子对丈夫又无奈又疼爱的心情……她有点发怔地听着。雅媚都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很留意。但是下来看到陶驷在客厅里垂手踱步,像是在思索什么,面上甚是严肃。 静漪先站下,雅媚则惊讶地问:“咦,真新鲜,今儿是真有正事儿,没喝酒?”她说着,过去走到陶驷身前,故意地嗅了下。 陶驷刚要开口,看到静漪,便说:“当着弟妹,你也不怕她笑话。” 雅媚回头对静漪一笑,道:“静漪不会的。怎么了,又事吗?” 她看出陶驷是有心事的样子,问道。 陶驷笑笑,说:“哪天不是一大堆的事。怎么,静漪这就走么?” “是的,二哥。我该回去了。打扰了一整晚了。”静漪轻声说。秋薇已经拿好了东西跟在她身后。 雅媚和陶驷送她上车,叮嘱她到家摇个电`话来。 静漪在车上看着雅媚和陶驷边走边目送她离开——雅媚挽着陶驷的手臂,两人踱着步子,在枇杷树下慢慢地走着,这画面极为和?谐……她揉了下眼睛。 他们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曲折的吧,可是现在是这么的幸福。 她将纱帘拉好,靠在座椅上,说:“小马,车子开慢些。” “是。”马行健果然放慢了车速。 前方大门缓缓地开启了…… 雅媚歪头看了看沉默的丈夫,问道:“刚才静漪在这里,你不方便说什么吧?” 陶驷微笑,扶了她的手,道:“是有这个考虑。” “我想也是。”雅媚慢悠悠地说着,看了陶驷,将晚上跟静漪的交谈一五一十地跟丈夫说了。见陶驷听的入神,她说:“赶上这时候她回来娘家来,虽说是探望程夫人,再小心,也难以避免要有些摩擦。再说她的性子,让她不理这些根本不成。我可以想象她有多难。我对老七有些不满意,这不是逼她,也是逼她了……两个人原本好好的,总为了这些事,绊绊磕磕。我看着她就心疼。” 陶驷沉默片刻,说:“我恐怕局势要有新的变化了。”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十二) 雅媚一愣。陶驷甚少对她提起外面的事,免得她心烦。若他忍不住说起来,那一定是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了。 “上次回家,与老七深谈过一次。他说有些事情不用我?操心,怎么办他有数。让我安心。我想着他有分寸,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计划的。这几日场面上的消息都是对西北军不利的,说情的人很多,不过都被长官斥责。石将军已经因为这事,与长官多次商讨,让长官很不愉快。今晚石将军说,如果保不下老七,他宁可辞职。”陶驷说。 雅媚掩了口。 “我劝他不必。中央军草包这么多,他再辞职,长官和程老三就是真有心抵御外敌,都没人可用。再说如果辞职,也该是我。我总要和老七共进退的。”陶驷看了雅媚。 雅媚忙点头。 “老七不回我电报,让我摸不着头脑。弄不好,他随时扔出一颗炸弹来,轰的一下,举世皆惊。”陶驷说着,竟开起了玩笑。 雅媚一笑,又瞪着他,说:“真没点儿正型。他给静漪也是一封电报都没有呢。我看这回两人简直凶多吉少。” “什么凶多吉少?他们两个若是能打得散,我头切下来给你坐板凳!”陶驷说。 说笑归说笑,夫妻俩担心也是真担心,心情都有些沉重,边散步边交流着看法……直到虎妞儿跑来,说七少奶奶来电?话说到家了,让小姐和姑爷放心,两人才往回走。 没有走几步,竟落下了雨点。 眼看着又是一场大雨。 …… 程公馆内,静漪放下听筒,往窗外看了看,下雨了。 她站在落地窗前,雨珠子溅到玻璃上,迅速地滚落下去,不见踪影。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雨,想要转身离开,看到外头移动的车灯一晃。她推开半扇窗子,看出去。接连几辆轿车从楼前开过去,到东翼停了下来。 楼房东翼灯火通明,车一停,一朵朵黑色的伞花开了,排成一排候在那里。 她看到从楼里出来几个人,走在最前头的是父亲。随后是之忓,还有九哥之慎。 父亲上了车,九哥却留在那里,程僖给他撑着伞。车子像来时一样,接连开走。雨下的好像小了些,柏油路边在雨水的洗刷下黑漆漆、油亮亮的,发着幽幽的光……寂静的院落除了雨滴不停落下,什么都不动,包括站在这里的她,和站在雨中的之慎。 她摘了眼镜,随手放进盒子里。 她让秋薇把从雅媚那里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送到杜氏房里去,自己先上楼去。柳妈守在房门口,看到她叫声十小姐,说七小姐在里头陪着太太呢。 静漪问了柳妈杜氏今天晚上如何。她正和柳妈说着话,房门一开,之鸾出来了。皱着眉看她一眼,说:“怎么回来这么晚,母亲等你等的都睡着了。要进来么?” 她把着门,问静漪。 “睡下了?”静漪问道。之鸾的性子真是让人受不住,她还是耐着性子说话。就是怕惊动了杜氏。 “睡下了。”之鸾说。 静漪便点头,说:“那我就不进去,明早再来。”她见秋薇过来了,让她把东西交给柳妈收了,“陶家二少奶奶给太太的,有吃的有用的。过会儿太太醒了若是想吃什么,问问她要不要。” 她轻声细语地和柳妈说着,之鸾在一旁抱着手臂看她。等柳妈进去,之鸾说:“陶家二少奶奶和你感情倒是好的很。” 之鸾同静漪说话,多数时候都阴阳怪气的,静漪也没往心里去,就说:“是好的很。七姐,挺晚了……” “感情这么好,也不见得向着你。回头你不如问问她,既是同你要好,做什么还要替陶骧遮掩他养的那个日本女人。那个日本女人可有个儿子,是不是陶骧的,你自己去问吧。”之鸾冷着脸说。 静漪看着她,问道:“七姐说的该不是藤野晴子吧?” 之鸾皱了眉,忽然冷笑一声,故意上下打量静漪,说:“你竟然知道……看这样子是你默许的,那就难怪了。” “那跟他没关系。”静漪说。 之鸾笑了笑,说:“果然没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我也听说你贤惠的很,连他纳妾都不反对。他这样鬼鬼祟祟地在外头养着一个,难不成单单因为是个日本女人的缘故?” “我说了,那跟他没有关系!”静漪大声说。 之鸾看她粉白的脸红了起来,少见她如此动气,竟也愣了愣。静漪意识到自己失态,也沉默下来。之鸾轻声说:“那可是个儿子,你连个闺女都没能生出来。静漪,他要是背着你做了这种事,你还为了他和陶家跟父亲和三哥作对……你想想这值当不值当的?我是很讨厌你,不过陶骧若这样,更让人厌恶。” 静漪漂亮的眼睛里一簇簇的火焰在闪似的,很有些凶狠。之鸾见过她这种神情,自然是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是捅了静漪的痛处。若在往时她可能觉得痛快,今天却不知为何眼看着静漪,半点痛快的感觉都没有。 “静漪?”之鸾叫她。 静漪看了她,说:“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之鸾沉默片刻,才说:“那最好。” 静漪走开了。 她没跟之鸾说晚安。 之鸾叹了口气,等她回房关好门,也想转身离开,身后的房门却开了,她看到杜氏被柳妈搀着站在门内,吓的一哆嗦,失声叫道:“母亲!” 杜氏沉着声,说:“你给我进来。” …… 静漪回了房,紧跟着她进来的秋薇忙给她将床铺打开,她却坐在床边,呆了似的不动地方。 秋薇蹲下来,给她脱了鞋子,抬眼看她。 静漪看了她,又看到站在一旁默不做声的张妈。 张妈见静漪的神色有异,看了她,轻声问:“少奶奶是不是累了?” 静漪手按着床单。细细的棉织物,有一点涩。她手心是出了汗,不知为什么,觉得此时自己特别虚弱。她说我不想洗澡了,这就睡,今天特别累。 张妈去给她拿了睡衣来。 她换睡衣时照了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那个白色的人形,一样样地把首饰摘下来,交到秋薇手上。 “我是不是胖了些?”她轻声问。卷发落下来,黑色的发卷儿像串起来的铜钱,也像一个连一个的问号。 “没有。”秋薇细声细气地说。哪里是胖了,吃不好也睡不安,简直瘦的脱形了……秋薇也是听见了之鸾的话,晓得静漪这会儿心里必定难过的很,不由得心疼的要掉眼泪,还得极力地忍着。 静漪看了她,倒笑一笑,说:“看你。” 她细瘦的手贴着腰,薄薄的睡衣皮肤似的紧贴上身。她摸着腰、腹,停在那里,轻轻拍了拍。抬眼看到张妈和秋薇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呢,说:“还真是没怎么胖……秋薇,九少爷这会儿还没休息呢,你去他那里。他要是没空,就找程僖。说我要发封电报……告诉姑爷,我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看情形再定归期。” 秋薇答应着,等静漪写了张字条交给她。 静漪让她们下去歇着。张妈和秋薇还是等着她洗了脸才走。她没听到她们走远的脚步声,也知道她们对她是有点不放心的。 她上床躺好,没有关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睡着,但是今晚她特别不想让四周都暗下来…… 第二天早起她打扮的清清爽爽地去杜氏房里问安。三太太和四太太也都在,见她进来,模样干净爽利、艳光四射,神态间却都有点别扭。她因昨晚之鸾的话也有点心病,故此对她们的脸色只作没有看出来。见护士拿给杜氏药,她递上温水。 她避开杜氏的目光,轻声说:“母亲,今天我得出门一趟。医生还是八点来吧?待医生走了我再出去。” 杜氏看了她,说:“有事情你就尽管出门去办。就是今儿下着雨呢,非得去么?” “嗯。”静漪笑一笑。瘦下来原先圆润的小下巴都尖了些,杜氏抬手拍拍她的脸。“见天儿地下雨,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出门了。” “老爷昨儿就是冒着大雨走的。”四太太说着,看了静漪。 静漪觉得她这一眼瞅的尤其意味深长,心里不禁一顿,问道:“父亲去哪里了?” “连夜回上海了。好像银行里的事,老爷赶回去处理了。”四太太说。 静漪心想原来昨晚看到九哥送父亲出门,那就是回上海去的。父亲说过眼下有困难,之忓也提醒过她,看样子是真的有……她也不是不担心。能难得住父亲的,肯定不是小事。 见她不出声了,杜氏倒是说:“外头的事有你父亲和哥哥们,咱们不操心。下去吃饭吧。” 三太太和四太太都起了身,静漪一同出去。 杜氏见她们先出门,拉了静漪的手说:“甭理那些闲话。” “母亲。”静漪立即明白过来,昨晚上她和之鸾的话,想必是被嫡母听到了,“我和七姐太大声了,吵到您了吧?” 杜氏摆手,看了静漪道:“这事妥善处置。漪儿你要有气量些。姑爷是好样的,难免招风。又年轻,一些应酬往来更是保不齐。他待你好是第一的。捕风捉影的事儿不必在意;真有些什么,只要他还肯瞒着你,你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我记下了。”静漪答应着。 杜氏心知静漪心里不会不别扭,好在她是答应了的。她让静漪出去,自己倒发了好久的呆。柳妈拉开窗帘,她看着外面下着大雨,轻声地说:“竟下的这样大的雨。” “是呢,太太。昨儿十小姐自个儿还说笑话,说她该不是龙女吧,怎么到了哪儿,哪儿就下雨。”柳妈说。 杜氏叹息,道:“难为这孩子,心里不知道苦成什么样,就是不吭声。这性子和她娘一个样儿。好在她开朗些,不然可不是得落下毛病么?” “十小姐也有些像太太您的。”柳妈说。 “像我真没什么好的。”杜氏说到这就沉默了。 静漪看她时,也许是想问一问,她告诉她要有气量,这事如何忍得? 她倒也再清楚不过,静漪忍得一时尚可,忍得一世,除非她对陶骧男女情分上是死了心的……不然,有她的苦头吃。 “这孩子不是能看得开的。”她叹了一句,让柳妈关好了窗子,“这雨下的我心烦。” 柳妈过去,窗子只开了一点缝隙,是十小姐早起进来,说是换换空气,给打开了窗。 她关窗时往下一看,一辆轿车停在楼前,是医生来了…… 静漪下了楼正巧碰上给杜氏来复诊的医生进门。 她同医生打过招呼,请人送医生上去。进餐厅用早点去,看到餐桌大家已经都落座,之慎却没在。她看看慧安。 慧安轻声说:“之慎不和我们一起用早点。” “还在忙么?”之鸾拿了面包涂黄油,皱着眉问。她有点恶狠狠的。 慧安点了点头。 静漪只拿了杯牛奶喝。慧安提醒她问要不要点别的吃,她摇头。之鸾看她,说:“也合该吃不下了。” “七小姐,今早的牛角包烤的好,香脆。”四太太不动声色地拿了牛角包篮子递到之鸾面前。 静漪喝着牛奶,看四太太温和的目光里那强制的意思——父亲的这位四太太,有时候颇有些威仪……果然之鸾在她的注视下,拿了一只牛角包,不再说话了。四太太转而看向静漪,示意她。静漪摇摇头说:“真没胃口。” “不舒服的话,让医生看看吧。很方便的。”四太太说。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十三) “好。”静漪答应着。将餐巾放下,说了声抱歉,便起身想上楼去看看医生是不是给杜氏检查完毕了。慧安也起了身,跟她一起出来。两人并未走远,就听三太太说:“若是这回老爷的生意垮了,咱们要喝西北风的吗?” “娘你能不能别说丧气话?何至于。”之鸾立即说。 静默片刻,倒是四太太开了口,道:“三姐心放到肚子里。上海滩上瘪三混混多归多,成气候的有几个?老爷做生意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翠姨说的极是。再说了,果然有这样一天,你担心什么?就是我,难道养不了你们几个?”之鸾顶撞三太太。 “你一个穷教书匠,能挣几个钱?”三太太尖声。 之鸾嗤了一声,说:“我是挣不了几个钱,娘你有不少私房钱吧?先把你私房钱都拿出来帮父亲吧……” 慧安扯了扯静漪的衣袖,静漪看了她,她指指楼上。 静漪跟她上了楼,走到半截,问道:“可是银行出了什么事?” “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前阵子开始就有些关于程氏的不利消息。做银行可不是最怕这个么。银行这几日也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出入。之慎担心有人闹事,提前做了准备。可那些人又按兵不动。他也安排人放消息出去。每次他一放消息,必定有相应的不利消息跟上。按说现在多少假消息也不至于动摇程氏……” “什么假消息?”静漪问。 “说是几年前因为程氏期货、债券什么上的投资,有大笔亏空至今没有补上。债券涉及西北和东北两处。西北的也罢了,东北因为局势不明,消息一出来,人心惶惶的。不断有储户开始提款,规模越来越大。眼下能动用的资金都在向银行调集。静漪?”慧安见静漪脸色稍变,看着她。“怎么,你也听说过?” 静漪心想慧安虽不管外头的事,到底心思细密,转述的这些,条理清楚极了。她便也马上了解了状况。慧安以为是假消息,她恐怕这些都不是假的。程氏至今是不是还有亏空,她拿不准,但是操控债券市场、投资不当,造成亏空,这是千真万确的。损失的又何止是程氏一家呢。 “挤兑?”静漪哑着喉咙吐出这个词来。 慧安点了点头。 “九嫂,你先上去看看母亲。我去找九哥。”静漪说完,便回身下楼。 慧安莫名其妙,看她快快地下了楼,往东转去…… 静漪心怦怦跳着,到之慎书房门外,定定神敲门。 之慎说了声等一等。 她站下。 虽是下着雨,这走廊的尽头是个很大的玻璃房,隔了老远都能看到里头百花盛开。此处窗外又有棵金桂,花都半开着,被雨气遮了,香味沉的很。 她被这香味熏着,总觉得不舒服。 有仆人经过,说声十小姐早。 她便说:“把那窗子关了吧,要进来雨了。” 书房门开,之慎让她进去。 静漪进门便被一股烟气熏到,更加不舒服,门且开着,看了之慎的样子,到嘴边的话成了:“九哥还不吃早饭么?” 之慎开了窗子让她坐,见她问,说:“马上。” 静漪没有坐下。 宽大的书桌上堆着散乱的文件,台灯亮着,屋子里所有的一切看上去就是一团糟糕。 静漪忍不住想起陶骧那极有条理的书桌来,她几乎从未见过他面前什么东西是乱的…… “你怎么过来了?”之慎问。 静漪转头看他。 她目光里的担忧和探询让之慎愣了下,他说:“不是不能解决的事。你不用担心。” “我就是想问问,这事儿是不是跟牧之有关?”静漪问道。 之慎沉默。 “九哥,告诉我是不是和他有关系?”静漪追问。 之慎舒了口气,说:“还不能完全确定。” 静漪却也知道,之慎这么说,就等于是十成十的把握,这次的风波是陶骧在幕后操纵了。她呆了似的看着之慎,说:“为什么……” “静漪,为什么,我们清楚。”之慎说。 “撑得过去吗?”静漪问道。 “想尽办法会撑过去的。让他得手,不只是程家损失惨重。”之慎说。他很平静,像是在跟静漪说着不相干的事。 静漪眨着眼,之慎的面孔和声音仿佛都离她很远。 他们都有好一会儿不说话。 院子里远远的有人经过,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说着这一支剪掉那一支留着……之慎看过去,是两个花匠在修剪金桂枝子。他顿时觉得心烦,想要开口说句话,就听静漪说:“九哥,别怪他心狠。是我,也会这么做。” 之慎看着静漪,说:“预料之中,但是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手段。我竟也不知,他何时与青帮有所联系的。父亲在与杜文达接触。对方只跟父亲见面。” 静漪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她一无所知。所知道的只是眼下跟她有关系的这些男人们,父亲、哥哥、丈夫,为了权力为了金钱,各出手段。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顾及她……而她居然幼稚地以为,自己能够帮助他们化解一些矛盾。 现在想来,他们过去不会,将来也必然不会为了她而有所改变。在他们眼里,她顶多是权杖上的一颗宝石。了不得是最耀眼的那一颗,但是最重要的始终是权杖,不是用作装饰的宝石。 “你做了很多错事,现在看来至少有一件事你做对了,那就是回来。”之慎说。 静漪望着对面山顶氤氲的云雾。山有一半都没在云雾当中,看不分明。 “九哥的意思,难道是我不用再回去了?”她问。她心一点点往下沉,转过头来看着之慎。之慎近在咫尺,却也和那青山一般,让她看不分明。 “他根本没有考虑你。对程家痛下杀手,等于把你也逼上绝境。你不回去,对他来说,应是意料中事。你回来这么久了,他可曾关心过你?没有。那么你们的夫妻情分,不过如此。”之慎说。 静漪像被掌括一般,耳朵嗡嗡作响。 她的九哥曾经打过她,但是那样打她,也不如说这几句话狠。 “那你们呢,你们考虑过我嘛?”她问。 之慎沉默。 “从前是孟元,现在是牧之。”静漪气到浑身发抖。身上有一处在疼,她冷汗冒出来。眼前忽然就发黑了,她不得不扶着窗台。 之慎见她脸上变色,忙扶她。 静漪推开之慎,缓过这一阵来,她扶着椅子坐了。 之慎说:“这是两码事。戴孟元不能与陶骧相提并论。” “是这样吗?牧之是恩怨分明的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为了帮三哥,一步步拖延。三哥就一个个圈套给他——他哪里是那么容易受人威胁妥协的人?今天他能对程家痛下杀手,也是你们逼的。父亲和你,难道就没有想办法反制?这绝不会。” “如果他一意孤行,那就是鱼死网破。”之慎被静漪闪亮的黑瞳望着,吐出这几个字来。 “鱼死网破……九哥你这算是说了实话么?我想你们既想制服牧之,就该早有准备。怎么也不该这么措手不及吧?他从来不是善男信女。我相信你也不是,九哥。父亲与我公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当年他要我履行婚约,是何等的重承诺?今日我已经是陶家人,更愿意父亲仍如当年一般,信守诺言。”静漪交握着手。 指环和她的手一样凉。 “父亲当然会。”之慎立即说。 “那最好。我知道九哥现在能主事。九哥一次失误,错误至今没有弥补。我相信不是不能,是不为。”静漪看了之慎,“作为妹妹,也作为牧之妻子,九哥,我希望你信守诺言。挤兑一事,牧之纵然有错,错不在他,从根儿上说,起因在你。以牧之惟仁,我信一定留了余地。若他真痛下杀手,你根本来不及组织那么多资金来应对。” 之慎看着静漪,问道:“你知道他的余地是什么?” 静漪转了脸,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拿回该拿的,也不会赶尽杀绝。也许他在给我时间,让我回去。” “你明知道现在是这个情形,还要回去?”之慎问。 “九哥你难道忘了,我是怎么成了陶家的媳妇的?我不回去,能行吗?现在程静漪三个字,前面缀着的是个陶字。我眼睁睁地在看着事儿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无能为力。我是不是还会眼睁睁地看着牧之成了挤垮程氏的幕后黑手,程氏倾举家之财散尽仍成了银行业的笑柄,更不要说你们都是那些小企业小百姓破产的罪魁祸首?这个结果,你们是都看不到,还是就等着有人来破开这个僵局?虽然无能为力,我总要选一边。” “债,我一定会还。但是这一仗我也不会输给陶骧。”之慎说。 “什么时候还?等陶骧交出西北军权、俯首称臣?九哥,陶骧今日作为如果说是卑鄙了些,九哥你算不算无耻?”静漪冷冷地问道。 之慎站在那里,不动了。 静漪仰着脸看他,嘴角是一丝冷笑。 “九哥的野心也不在三哥之下吧?当年连银行都不肯踏进去的时候,九哥可曾想到今日,对金钱和权利的欲望,已经让你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日本人还远着呢!三哥他现在不过是拿这个做借口来……” “小十!”之慎高声。 静漪没有把话说完。 她心口绞痛。 是她敬爱的三哥,还有疼爱她的九哥。就算是到这个时候,她明白他们不是不爱她的,但是她永远没有他们追求的理想、真理和信仰重要。 她一次又一次地印证着这个道理。 “九哥你早就输了。”静漪按着胸口,让疼痛减轻一些。心疼的厉害,身上别处的疼似乎减轻了些。她轻轻吸着气,和缓着些……之慎的脸色更不好看,她才顾不得呢。“父亲说过吧,银行家最重要的是信用。你不惜牺牲信用博取将来更大的利益,牧之不过以信用作武器给你一点教训而已——不会输?你的损失是不能以金钱计量的。” 之慎走过来,看了静漪。 他说:“小十,陶骧的确心狠手毒。” 静漪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那又怎么样呢?是父亲给我选的丈夫,不是吗?” 之慎哑然。 “在旁人看来,九哥你,三哥,甚至父亲,谁又不是心狠手毒的人?”静漪看了之慎,“九哥,我但愿你和三哥都心想事成。” “九少爷!”程僖敲门跑进来。 “什么事?”之慎转身问道。 听着他的声音,静漪觉得陌生,她在一旁看着之慎——她的九哥,一起长大的亲密无间的九哥,有时仿佛是她另一只手和另一个自己,但现在他看起来与她心里那个九哥的影子印不到一出去……那个影子太小了吧,他没有成长;现实中的九哥,又长的太快了。 “平安银行和长宁银行都……”程僖将一叠电报交到之慎手上。 之慎拿着电报在手中,看了看,脸色阴的更加厉害。 静漪反而平静极了,转过脸去,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之慎并不避着她,当着她的面打了几个电`话。对方应该说的都不是好消息,之慎除却几句问话,回答“知道了”的时候,听起来仿佛是有人用戴着铁皮手套的手,在扇他的脸。 之慎好一会儿不出声,程僖轻声问道:“九少爷,那边在等……” 静漪转过头来,之慎的脸色果然难看。可这个时候他还能保持镇定,她已经很佩服。她的九哥,不过与她相差无几的年纪,短短几年,他已经沉稳到如此地步……她禁不住想,或许陶骧在之慎这样年纪时,也便是如此了吧? 他二十岁年纪便在虎跳峡一役指挥若定,歼灭仇人。那是何等的机智,何等的沉稳,又是何等的果决! 之慎见静漪看着自己出了神似的,正要开口对程僖说什么,听着静漪问:“索家和孔家也被挤兑了嘛?”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十四) 之慎对程僖说:“请他们进东厅,我十分钟后来。” “他不会收手的。他只是让你们知道,该他的,他无论如何都会拿回去的。”静漪说着话,竟有笑意,“我明天就走的……走之前我去见见三哥。” “父亲呢?你要等父亲回来。没有父亲同意,你不能擅自离开。”之慎道。 “我相信这些都在父亲预料之中。他也不会拦着我回去的。九哥去想办法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现在也信,没有钱财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钱财都解决不了,那就真的是问题了。”静漪说着,头都没有回。 她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几乎也耗尽了她的精力,她简直不能再说下去了。 她只不过是一片小小的叶子,面对的却是惊涛骇浪;而她还想在这惊涛骇浪中坚持下去……她看着玻璃窗中自己的倒影,嘴角有一丝苦笑。 之慎急着去开会,急匆匆地带着程僖走了。 静漪独立良久,天色暗了些,她透过窗子,看着侧翼底楼那间明亮的屋子里,人影晃动。应该是之慎在与人商量对策……她轻轻地舒了口气,屋子里灯一亮,是慧安来了。 “你还好吧,静漪?”慧安轻声问道。 静漪看着她,微笑摇头,道:“九嫂,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是到了哪里,都必然惹一堆事的人。” “你这是什么话。”慧安过来,看看她脸色,比回来时更差了些。“你回来,母亲就好多了。” “我的确可以放心走了。”静漪说着,执了慧安的手,“往后,拜托你了。” 慧安看着她,轻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静漪,照着你的心思去吧。你要好好的,我们也好安心。你看回来这阵子,你吃不好也睡不好,反而比来时更瘦些。再这么下去,你要病倒了的。” “不用。我明天就回兰州。回去随时有医生照顾的。”静漪微笑点头,看看表,哦了一声,说:“我真得先出门一趟……九嫂不用管我,在外头吃了再回来的。” “我陪你去吧。”慧安不放心。 “九嫂,”静漪笑着,“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又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仁儿,太辛苦了。” 她分明笑着,慧安却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一丝凄然。 果然她送静漪下去,秋薇和张妈跟着,前簇后拥的上了车。她呆站了半晌,才想起来该去看看午餐准备的怎么样了,回身就见之慎站在门内。她愣了下才问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之慎问道:“小十出门了?” 慧安摇头,倒:“是想出门透口气吧。” 之慎是皱了下眉,慧安提醒他上去看看母亲,道:“好像是有什么事要跟你交待一下……三嫂派人来说她今晚不能过来,明早再来看望母亲……我看你这两天总归是心烦,不如去陪母亲坐着说会儿话。事情总会过去,不要过于担心。” 之慎点头。 慧安示意自己有事要做,先走开了。 之慎却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出了会儿神,才上楼去见母亲。他边走,边想,像慧安这样忙碌的妻子,或许小十在陶家,也是这样的……他抬头看时,母亲的丫头正巧从房内出来,看到他打声招呼,叫“九少爷”。他点点头。 进去果然看到母亲靠在床头,正戴着花镜看报纸。见他进来,示意他近一些。 之慎过去坐下来,程夫人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和我说说,这两天出了什么事。” “母亲只管好好养病就好了。外头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之慎笑嘻嘻的。 程夫人沉了脸,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和我说句实话。” 之慎见糊弄不过去,便说:“您说。” “是不是要让小十受委屈了?”杜氏问。 之慎说:“我劝她留下。” 杜氏直视儿子,目光锐利。 之慎有点头皮发麻,说:“母亲,父亲已经亲赴上海谈判。不知道对方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才肯罢手。即便顺利解决,这场风波给程家带来的损失,都很难在短时期内扭转。程氏受到的挤兑,可不是一时一事,大量的迹象说明这个人是花了很长时间布局,现在就是收网。母亲想想,这样的心机……小十在他手上,我们如何放心?” 杜氏盘弄着手上的翡翠佛珠。 珠子发着绿幽幽的光,仿佛暗夜中的出现的狼眼。 之慎见母亲不发话,低声道:“再说,这一次正面交锋是在商场,下一次难保不是战场。小十留在陶家,仍是难办……” “老九,你还想着那时候小十为了抗婚都做过什么傻事吗?”杜氏问。 之慎想了想,点头。 “我不管你和老三都有什么算计,就是你们父亲,这话我也当着他的面说的。商场战场,你们有必要就尽管真刀真枪地打。小十的事,让她自己看着办……这一回她回了陶家,陶骧看着她罢了手,她就算是对程家仁至义尽了;不罢手,我们也无话可说。”杜氏沉着脸说。 “母亲!”之慎还想辩解,杜氏摆手。 …… 马行健将车子停在路边,后车座上坐着的静漪已经好久没有说话。雨打在车窗上发出的声响,连车内坐着的几个人的呼吸声都掩盖了。秋薇和张妈当然极力屏住呼吸,静漪却是沉静的整个人仿佛都凝固了。 静漪从手袋中拿出字条来,看了看之鸾写给她的地址,正是这里。 她让秋薇陪她下车,过了这条窄窄的街道,那个天蓝色的木栅门后,是一栋白色的两层小楼。门牌和电铃都已经被雨水浸湿了。秋薇看看静漪,抬手去按了电铃。 过好久才有人来开了门,探身出来见是一对年轻的女子,问他们有什么事。 静漪问他这里是不是藤野晴子小姐的住所。 看门人打量她一下,说这里没什么藤野小姐。他说着就要关门,静漪忙说:“那陶太太在吗?” 陶太太三个字好像是灵丹妙药,看门人板着的脸缓和了下,再打量她一番,问:“到底是找谁?陶太太不在这里住的。这里只是陶太太租的房子。住客走了,还剩下半年租约,房子空着呢。” 静漪问道:“什么时候搬走的?” “两天前。”看门人说。 静漪点点头,说:“我还想来看看晴子小姐和孩子的……” 看门人便说:“那太太您来的不巧了。或许您跟陶太太联系吧,她是知道的。” 静漪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看门人迟疑一下,说:“太太您别为难我。我就是看门的。” “对不住。多谢。”静漪从打开的门里看了眼院内。 院落不大,花木葱茏。 有一架小小的葡萄架,挂着竹帘,架下有木床,铺了凉席,想来在炎炎夏日,那白胖的婴孩会在葡萄架下玩耍嬉戏吧……门在她面前合上了。 静漪回过身来,要往车上走,只走了几步,又站下。 秋薇搀了她,她说:“没事……我们去看看瑟瑟。答应她礼拜天陪她玩,没想到这就得回了……” “小姐,不去也罢了。”秋薇脸上都湿了。 “还是去看看。”静漪往车上去,走到车边,她觉得难受。 一侧身扶了树干,想吐,就是没吃过什么东西,吐不出来。 张妈早从车上下来,给静漪撑伞遮头,拿了披肩给她披上,几乎是半抱着将静漪送上车去。张妈让马行健立即开车回家,静漪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单凭张妈做主了…… 回到家里她的样子吓了亲自来开门的慧安一跳。 静漪抓着她的手不让声张,秋薇二话没说,背起静漪便走。瘦瘦的秋薇背着静漪上楼,静漪靠着她,禁不住要流泪可也得拼命忍着。 慧安要叫医生来,静漪不让。 “可你这怎么好啊,静漪。”慧安急的脸都红了。 “我自个儿有数的,九嫂。好好儿睡一觉就好。睡到晚饭的时候,九嫂叫我起床。”静漪冷的浑身发抖,勉强笑着。 慧安自是不信她这样就会好,可见她如此,也不当面犟着,出来悄悄让人准备驱寒的姜汤,想一想到底觉得不妥当,要打电`话叫医生来,却被跟来的秋薇拦下了。慧安无奈听从。只不过姜汤由她亲自端进去给静漪,看着她喝了,又渐渐定了心神,果然安然睡去,才放心。 慧安妥当,静漪睡着,她也没走远。倒细细地问了秋薇。秋薇摇头不说。她揣摩着必然是有些缘故,只当是跟陶程两家的事有关,她再着急,也帮不上忙,只有关心下静漪罢了……这几日人事纷扰,别说是静漪,连她都烦恼异常。 静漪这一觉睡的久,却也并不安稳。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坐起来,觉得浑身轻快些,仍是出着汗,想去洗个澡。 张妈要她吃些东西再去,她也听从了。 洗澡时觉得头脑清明。心里是有了计较,想要快些离开这里……只不知回兰州面对陶骧,还会发生些什么,眼下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该回去了。 秋薇让人来把屋子里的壁炉点燃了,静漪出来,窝在沙发上烤火。暖洋洋的,烤的出汗了也不在意。 “少奶奶是已经适应了咱们家那边的干燥了。”张妈让静漪伸直了腿,给她捏着。 静漪想想,可不是么。来了这边,日日下雨,她总嫌潮湿。虽未抱怨过,想必张妈她们都看出来了。 日子有功……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慧安让人送来了晚饭。 静漪不想吃,让秋薇和张妈吃,自己在一边看着。慧安来了,见状又忙让人去取了果汁来给静漪。 “谢谢,九嫂。”静漪感激她体贴。西瓜汁新鲜,甘甜爽口。 慧安笑一笑。 两人坐在壁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近的都不说,说的无非是那年冬天,两人一同逛北京城的趣事……“三哥他们的婚礼,说是轰动一时,我到现在竟也记不分明了。到如今要我想一想,也就是你醉的朦胧……那天你也跟我要西瓜汁,你还记得么?”慧安微笑着问。 静漪点头。 模模糊糊地记得的……头一回喝下的烈酒、暗影中的翩然起舞、那险险碰到一处的唇、极具跳动的心……头顶绽放的烟花……烟花明灭中他英俊的面庞……模模糊糊地记得的这些,其实,都在心上。 只是此时想起来,每想的深入一分,心就疼的真切一分。 “啊,有一天在三表姐家里看到姐夫拍的相片。有几册是化妆舞会的,表姐说是那年你的成人礼……真是华丽极了……”慧安轻声赞叹。 静漪仰了头。 眼中已经蓄满了泪,仰着头,泪就不会留下来……仿佛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当然看不到他的容貌,因为他脸上戴着一只遮去他半边面孔的面具。他的声音很好听,问她可不可以……他的风度真好。虽然他没有再和她说话,只是带着她跳了一支舞,但她不会忘记那支舞,和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以至于在很久以后,她只靠遮住一个人的眉眼,就能认出来他……虽然她认出的晚了些。也没有告诉他,她已经认出了他。 原本是想当成一个小小的秘密,也许有一天,会同他说一说。期待一个会心的微笑,和温暖的拥抱…… 依旧是心疼,越来越疼。 她逃也似的进了浴室,伏在洗手池边半晌不动…… 隔着门板她听到广播声。电台只有几个,换来换去,最后固定下来,清脆的女声抑扬顿挫,却没有感情起伏。 “……费玉明以职务之便,为其走私违禁药品提供方便……” 慧安皱起眉头,秋薇呆住了,张妈在一旁似乎根本没听懂。 静漪推开门,只有慧安回头看了她。 【第二十二章·完】 她轻声地问了句:“什么罪名?” “通匪。”慧安回答。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一) 【第二十三章?难分难解的局】 西北军司令部,陶骧望着大院空荡荡的灰色广场,啜了口咖啡。 外面阳光普照,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逄敦煌站在他身旁,问:“你想清楚了?” 陶骧半晌才看他一眼,说:“不想清楚,我是不会行动的。” “那你必然想过,静漪的处境会有多难。”逄敦煌说。 “所以我怕她不回来,也怕她回来。”陶骧说。 逄敦煌看了陶骧,他能理解此时陶骧的心情。 自然是怕她不回来,因为对他的不满和恐惧而放弃这段婚姻;也怕她回来,是为了他给程家造成的困局,更是为了他借戴孟元之事将费玉明掀翻从而破解了程之忱给他设的圈套……若她回来是因为这个,换做他是陶骧也会失望。但无论静漪怎么选择,他都能理解。就像他能理解她为戴孟元所做的一切。 可是他毕竟不是陶骧,换句话说,陶骧也不是他。 陶骧见逄敦煌不言声了,说:“这一次多亏你。” 逄敦煌一笑,说:“恐怕会失去静漪这个朋友。”他在陶骧面前并不避讳自己对程静漪的关心。这在他来说是能够坦然面对陶骧的。 陶骧沉默片刻,才说:“她不会不知道看起来你没有帮她,实际上却是帮了最大的忙。” 逄敦煌拍了下手,说:“我也是为了自己。当时一时善念,没想到后患无穷。如果不想办法摆平,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种善因未必得善果。静漪是,他也是。让他惊奇的是陶骧。在陶骧知道事情的起源时竟没有一丝意外。他问起他才轻飘飘地说了句早就知道了。当时只顾得同他商议计划,怎样借着这件事将费玉明一举拿下,没有细想。后来想想,再联系到之后陶骧对程家采取的一连串行动,他不禁对他格外佩服。 陶骧这几年几乎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和机会。他一步步筹谋,等着给对手致命一击——如果说程家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对手,那么在转为对手的一刻他也准备好了应对之策——他不禁想到陶骧的棋风。他们只下过半局棋,很遗憾被事情打断了,没有能够下完。 他和静漪也曾经有机会对弈,巧合的是也仅仅是半局……他笑了笑。 陶骧不知他在想什么想到笑出来,看他。 逄敦煌耸耸肩,说:“静漪应该马上到了吧。你今天得回家去了。” 陶骧没表态。 静漪走之前他就没回家去了,在司令部起居。她走的那天他没有去送她。这些天唯一一次回家见到祖母,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通。他什么都没有说。都以为他是因为和程家兄弟的冲突矛盾和静漪生了嫌隙。这样的误会,家里人的意见也分了两派,一派赞成一派反对。两派之间也争执不下。大姐尔安是中间派,那天也说,难不成你们那些好,都是做出来给人瞧的?断不是那样的。 当然不是。至少不全是…… “肯回来就再好不过,好好同她说。”逄敦煌说完,倏地住了嘴。 他忽然觉得自己唠唠叨叨这些事情,像个女人。 虽然已经得到程静漪从南京起飞的电报,他们无疑都有些忐忑,总觉得这个消息并不确定。 程氏名下的银行遭到挤兑,连索家和孔家拥有的对其提供支援的金融机构也受到了冲击。程世运与杜文达的谈判还在进行中,事件的影响还在扩大。程世运比之前想象的更加老奸巨猾。从他手上讨得便宜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这一次没有廖致远将军的把兄弟杜文达帮忙,恐怕也很难逼的如今很少插手程氏运作的程世运坐下来。 陶骧自然知道他这岳父大人的手腕。双方正在角力,鹿死谁手其实很难预料。 他为此已经筹划了很久。他在看清楚程之慎的计划之后,就没指望过能顺利把在债券上亏空的钱全数拿回。但是因此受到掣肘,更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并不是没有耐性的人,忍到这时,耐性已经被消耗光了。上天送给他一个戴孟元,竟然还送来了逄敦煌,如果没有这两个人,他也许解决起自己面临的困局要慢的多也难的多。 逄敦煌为什么帮他,他自然清楚。 并不只是因为他曾经是廖致远将军的救命恩人,而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目标。而这个目标在实现之前,都将把他们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 逄敦煌一笑,道:“眼下的事你想想如何收手。静漪很快就回来了。” 陶骧啜口咖啡,已经冷掉了,味道有点怪。他皱皱眉。仿佛只顾了咂摸这冷咖啡,并没听到逄敦煌的话。 逄敦煌这些日子来已经摸透了他的性子,知道他不想回应的时候,任你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看看时候差不多,自己也该走了。 陶骧没有再留他。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下面院子里接连的刹车声。逄敦煌看陶骧动作静止在那里,抻头一看——从车子上下来的人竟然是跟着静漪去南京了的马行健——他故意大声说:“小马回来了!” 陶骧看他一眼,正要转身,忽见紧跟着下车来的那个穿着草木灰色猎装的女子,正是静漪。 陶骧愣了一下,没想到静漪会直接到这里来。 看样子她应该心急如焚。 逄敦煌看他望着静漪,早前还算是温和的面色,渐渐沉下去。他皱了皱眉,说:“我先走。” 陶骧点头,送他出了办公室门。 逄敦煌下楼,转了两段楼梯,远远地便看到静漪上楼来了——在司令部大楼这深深浅浅的灰色背景下,她移动的身影仿佛只有那一团乌黑的头发显眼一些……逄敦煌先站下了。等静漪走到近前,回了马行健的礼,他看着静漪,问道:“静漪,你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吗?” 静漪点了点头。 逄敦煌打量她,消瘦的静漪简直像一张彩色画片样单薄。憔悴,娇弱,然而眼睛又是那么的亮。 “陶司令在等你。”敦煌侧了身。 静漪又点点头。 也许是因为在司令部,逄敦煌称呼陶骧为司令,这让她觉得他们两个果然真的是同一阵营的了。 她细看了看逄敦煌。他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不管是流·亡还是做土匪,跟现在做逄旅长的他都无甚明显差别。逄敦煌就是逄敦煌。 “静漪,”逄敦煌见静漪沉默地看着自己,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方便的话,过两天见一面,我有话和你说。” 静漪站的位置距离逄敦煌有两三个台阶,她本来个子就比他矮了不少,这样更要仰着头看他。 她轻声问:“好。不过,任医生他们也被抓了吗?” 马行健早已离开他们一段距离,在稍远处等着。 她声音极轻,这句话只有她和敦煌听得见。 逄敦煌低声道:“是这样的……”他刹住话头。看着静漪,他意识到静漪恐怕对他是有点误会。但要他在这里跟静漪解释,一是短时间内来不及说那么多,二是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也不该说那么多。 看他沉默,静漪说:“虽说不能为他们打包票,但如果真的是被连累的,能保全他们,就想想办法吧,敦煌。” 她没说别的也没有问别的,对逄敦煌点头示意,继续往楼上走去。 逄敦煌站在原地目送她上楼。 他的副官元秋跑上来叫他快些走,再不走就来不及赶回去探望逄老爷子了。逄敦煌听了莫名烦躁。他父亲派人来找他回家去,想必是因为任秀芳的姑母郎太太的缘故。任秀芳夫妇的被捕让郎太太一直担惊受怕,在她看来唯一帮得上忙的就是逄敦煌。 逄敦煌也不能随意透露内情,只是告诉郎太太他会尽力帮忙。老太太不见侄女夫妇回家,仍哭哭啼啼,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见到静漪,他更加希望这场风波赶紧过去。 他快步下楼梯…… 静漪站在陶骧办公室门外,卫兵向她敬礼。 提枪声音响亮的她想在办公室内的陶骧一定也听的清清楚楚。但是房门紧闭,要卫兵叩响门板,里面才有回应。 静漪走进去,陶骧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看见她进来,他站了起来。 静漪的样子让陶骧吃惊。 料到她刚落地便来他这里见他,必然是风尘仆仆,却没想到才这么些日子没见,她瘦的脸上仿佛只剩下那对大眼睛了。就是这对大眼睛看着他,一瞬不瞬的。 她说:“我回来了,牧之。”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二) 他终于走过来,站在她身前。 他高大的身形完全笼罩了她,看着她。 他问:“不是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吗?” 静漪垂了头,过来一会儿才说:“我那是……” 她抬眼看了他。他见了她,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目光里有审视,这让她顿时像被扎了下心尖儿。 她攥着手,问:“难道你不欢迎我回来?” 陶骧说:“那得看你为什么回来了。”他说着,回手拿了烟盒来,抽了一支。点燃香烟时扫了她一眼——她脸上有一片阴影晃过,眼睛里也有火星子闪了闪——他抽了口烟,“作为陶太太,欢迎之至。” 他踱了两步,从她身边经过,坐了下来。 静漪望着陶骧。 他语气淡淡的,面容也淡淡的,似乎是有一点笑意,越是这样,越是让她觉得冷酷。 陶骧抽着烟,等着静漪回答他。 她雪白的一张脸在他面前,光洁的额头平滑的犹如满盈的月光……她不出声,静静地站着,看着他。 “牧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如何?”静漪轻声问道。 他这间深邃宽阔的办公室让她觉得太空旷。他距离她明明不远,却有种触不到的感觉。 “就在这吧。我今天很忙。”陶骧说。 见他拒绝,静漪沉默了。 “说说,你预备在南京滞留不归的,又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陶骧问。 静漪预料到他会问,轻声说:“我没打算滞留不归,我只是想多待一阵子。” “如果不是有突发事件,你倒的确可以多待一阵子的。”陶骧说。 静漪心沉了沉,人也跟着往下沉似的。 看见他之前,她想过见了面自己会一股脑儿地把那些话全都跟他说出来。就像她跟父亲和哥哥们那样,不是说哪怕是吼也可以。可是这会儿她说不出话来了。她看着他的脸,见了她毫无喜色……她说不出来了。 突然很想抱着他哭一场。 陶骧看着她的脸色。看起来这段时间是没有休息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过,眼睛有些浮肿。 “不是想和我谈一谈?怎么不开口?说不出口了?要不我来猜猜看,你究竟想说什么……”陶骧伸平了腿。这看起来是个很舒适的姿势。他笑微微地望着她,“既然已经通报南京,想必你已经知道,戴孟元被捕了。不但他被捕了还牵连了好多人。他的工作伙伴费法娴不必说,竟然还有任秀芳和赵仕民。费法娴出事,连累了她的父亲费玉明……费玉明被牵连,程之忱算盘落空了。程之忱算盘落空,程之慎卡住陶家的那点钱款就毫无用处。不但这一宗,恐怕程之慎现在正焦头烂额地应付一帮难缠的储户。稍不小心,程家多少年的基业,都得扔进去。这个时候,你怎么能不回来?回来和我谈一谈,这是应当的。”陶骧的语气波澜不惊。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不管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来到脸上已经是风平浪静。 她是眼看着这几天发生的事的,父亲和九哥严阵以待,在他这里,两件大事运筹帷幄,只有更累,他却能这么轻松地调侃她。 真不寒而栗。 她轻声说:“牧之,这手段很卑鄙。” 陶骧坐在沙发上,望向她的目光,利剑似的,能穿透她的身子。 他同样轻声说:“比程家的人应该不差。” 静漪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你回来就是要骂我手段卑鄙的?”陶骧歪了下身子,靠在沙发扶手上,懒洋洋地问。“真新鲜,你急火火地回来,竟然只是为了这个?你不该求我放了戴孟元、不该求我收手?” 静漪轻声说:“我求你。” 陶骧望着她。 她清清楚楚地再说了一遍:“我求你。” “凭什么?”他问。 他搭在沙发上的手,指间那截香烟,袅袅地燃着。 静漪没有回答陶骧的问句。是啊,凭什么,她凭什么让他违背自己的意志,去放了戴孟元,那个在他看来是乱臣贼子的人?她凭什么让他收手,阻止他取回本来就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你凭什么?”陶骧追问。 静漪转了下脸。 “牧之,当年在虎跳峡,你冒险出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去?你不在其位,没人会怪罪你不谋其政。可你还是去了。不管是不是有私心,你都替大哥报了仇,给陶家争回了脸面……你说过,如果你出了事,哥哥们会为你报仇……牧之,那是我的哥哥们,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你可以不罢手,我不能不尽力。”她声音轻细的像脆弱的丝线。 她下了飞机就赶过来了,一刻都没耽搁。 明知道直接来司令部见他并不妥当,可是她真的不能耽搁时间。 她必须争分夺秒。而且她也害怕就那么进了陶家大门,等着她的是既深且暗的重重枷锁,也许再也出不来了……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也不愿意立即回去见她。 见不到他,她连说这些话的机会都没有。或者说,连被他羞辱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戴孟元……牧之,我对他已无私情。如果算有便是始终认为他不该死。假如有一线希望,我愿意尽力挽救他和费法娴的性命。我做错的一点,是不该瞒着你,几乎陷你于不义。对此我无可辩驳。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看待他们……或者,牧之,举个不恰当的例子。金润祺与中村俊辅也曾经借旅行探友之机进入新疆,不但试图帮助日本人与叛军建立联系,还伺机窃取情报。没错,她的行动被你的情报机构击溃,并没有成功。可你也放过了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静漪声音越加轻细。 陶骧将手中那截烟丢在脚下,皮靴踩上去,烟灭灰飞。 他看着静漪的眼,说:“好样的,静漪。你应该知道在你有求于我的时候,不要激怒我。” 静漪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放过戴孟元,不可能。”陶骧说。他站了起来,不看她,说:“金润祺与戴孟元也绝不一样。” 静漪的目光随着他起身,抬了起来,望着他的眼睛。 “陶家和程家,你的身份只能选一个。你在我身边,就不能有二心。如果做不到,别怪我心狠。”陶骧说。 他是下了最后通牒,要她做一个选择。 他看着静漪,她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忧伤……奇怪的是并没有愤怒和不甘,是忧伤。 他眉头蹙了起来。 “我怀孕了。”静漪轻声说。 他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清,动也不动,连目光都静止了似的。 她心跳都缓下来,轻声说:“我怀孕了……” 她低头从手袋里找着什么,扒了半天,手抖的厉害,怎么也找不着……眼眶涨的发酸发热,想过无数回会怎么跟陶骧开口说这个消息,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 她仰起脸来,发现他已经来到她面前。 “多久了?”他问。 “大概……两个月。”她深吸一口气,因为陶骧已经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被他紧紧的箍着,腰都要被他掐断了似的。“你轻一点儿。” 他果然手臂松了一松,她的心也放了一放。 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海上漂了很久之后,遇到了一块浮木。她可以抱着靠着,喘一口气了……她有点想哭。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将她搂在身前。 她僵了一下。 “是刚刚么?”他想到什么,问。 她闭了下眼,没有吭声。 陶骧手臂再松一寸,微微后仰了,问:“回答我,是刚刚么?” 她嘴唇颤着,殷红的嘴唇……樱桃似的。他的手上用了劲儿,箍着她,问道:“是刚刚?” 她忍着疼,眼中蓄了泪。 他手挪开,盯了她。 她苍白的脸上一对眼睛黑的触目,额上的胭脂痣血色都褪了几分,似乎是怕了他。 他暴怒,咬牙切齿地吼道:“你竟然敢拿这个来骗我!” 静漪扑到陶骧身前,“牧之,你听我说!” 陶骧狠狠地将静漪推出去。她没站稳,倒在地上,随即挣扎着过来,抱住了他。 他恶从胆边生,起脚便将她踢开,看着她滚在地毯上。 静漪只觉得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她半晌都没能动。看着他脚上乌光水滑的皮靴近在咫尺,她也不知身上哪里疼,好像被他这一踢,踢的全身骨节都碎了……她一把抓住他的靴子,说:“牧之,你听我把话说完……” 陶骧看她雪白的手,因死死攥着他的靴子,泛了青。 “我没骗你!你放手,从此以后,我……再不离开你。”她哽咽,仰脸看他低垂的眼帘。 陶骧伸手把她给拎了起来,对着她的脸,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留了余地,给你机会。现在看来,我一时心软,竟纵容的你如此放肆。既然这样,我这就下令,将戴孟元及其同党即刻执行枪决;不把程家挤垮誓不罢休。” 陶骧松了手,静漪倒在地上。 她望着手边散落的东西,忽然间抓起手袋来,掏出了手枪。 陶骧看着她拿枪、熟练地将子弹推上膛、站起来将枪口对准了他。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陶骧眸色深了几分,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使枪竟然使的这么好了。” 静漪的手在抖,他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你竟然这么做。”陶骧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静漪没有后退。“你为了戴孟元,可以骗我;为了你们程家,可以杀我?” “不。”静漪猛的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说:“这一次,我不是骗你的。” “晚了。”陶骧多余的字一个都没有出口,迅速地抬起手臂往静漪手肘处一磕,静漪只觉得手臂一麻,手枪瞬间脱手,被陶骧握在手中,朝天开了一枪,嘭的一声巨响,门随即被被踹开。 “七少!”李大龙和马行健都进来,被面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陶骧却没有收手。 紧接着“嘭嘭嘭”连声巨响,手枪里所有的子弹射向屋顶那水晶灯。用以悬挂的铜链子被打断,水晶灯轰然而落,一地碎片。 在晶片纷飞中,静漪和陶骧岿然不动。 陶骧看着面色惨白的静漪,说:“传我令,将戴孟元即刻枪决。” “牧之!”静漪惊呼。 “是,七少!”马行健和李大龙得令退下,关上了房门。 陶骧看着不住发抖的静漪。 她的模样很可怕,仿佛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可就是想要很快地逃出这个地方……他拦在她的去路。 静漪推着挡在身前的陶骧,却被陶骧挡住。 她费力地想挣开。 “你放开我……”她情绪激动到无以复加。 陶骧扳过她身子,让她看着自己,说:“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想去替他收尸,我也可以成全你……” 他的阴狠而冷酷,盯着她的眼睛。 静漪浑身战抖。 “不过你想清楚,一旦你踏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他说完,抬手拍了拍她冰冷的面颊。 静漪面无人色。 她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人就在陶骧面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陶骧将她抱住时,发现她身子软下来,额头滚烫滚烫的。 这情形似曾相识,他忽然间心头像被用什么猛猛地戳中。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三) “静漪!静漪!” …… 陶骧站在门外等着。地上已经落了一层烟蒂。 他低头看看趴在身边不像个活物的白狮,似乎从他站在这里开始,它就没有移动过了……但是它的小眼睛瞅着他,也跟着他移动的脚步晃动着,闪着怯怯的、温柔的光。他忽然间心里像被伸进一之手来,胡乱地搅动着,本来便烦躁不堪,此时更乱成一团。 楼上还是很安静,医生来了,母亲也来了。 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除了他的亲随,此时都聚集在楼上。已经挺长时间了,没人下来告诉他上面到底怎么样了……听着外面有动静,李大龙提醒他,他摆了下手。 院门外进来的是陶老夫人身边的陈妈。 陶骧以为只是陈妈来了,不想陈妈身后紧跟着是一顶软轿。他一愣神的工夫,陈妈便说:“七少爷您在呢,老太太来看看七少奶奶。” 陶骧丢了烟蒂,急忙过去。 等他到了近前,陈妈已经将轿帘打了起来,他忙弯身去扶祖母。 陶老夫人看他,却将他手臂推开,出来盯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往里走。 “奶奶。”陶骧追上去。老太太凌厉的目光让他有些狼狈。 陶夫人已经收到通报,知道老太太来了,忙从楼上下来,见陶骧跟在老太太身旁,不敢出声的样子,她也忙过来搀了老太太,说:“母亲着急了吧?正想着让人去跟母亲说呢。” 她说着给陶骧递了个眼色,让他暂且一旁待着。不料陶老夫人偏偏看到,她便说:“母亲,先坐。大夫在看呢,等会儿就下来了。依我看没有大碍……” “依你看,这两个孩子还没有大碍呢吧?”陶老夫人斜靠在沙发上,说。 陶夫人被老太太一句话说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忙说:“母亲,我知道您老人家着急。有什么怪罪的,您只管怪罪我。是我没看好他们,让您操心了。” “奶奶,不能怪母亲的。”陶尔安轻声开口。被陶夫人拦了下,还是微笑着对祖母说话,“就我知道的,老七已经算是好的。奶奶也不是不知道静漪的性子……” “大姐。”陶骧开口。 尔安看一眼他铁青的脸,没有说下去。 陶夫人转向陶骧,问道:“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合家都在等着静漪回来,居然是在这样回来的。吵架吵到外头去,还动了家伙,这真是头回听说!老七,你们这是存心想要折腾的我再丢一个孙子是不是?” 陶骧一怔。 见他发了愣,陶夫人轻声说:“静漪有身孕了。还不到两个月。原本身体调养的不错,胎相很稳。只是这些日子劳累,加上今天是激动太过,才会晕倒。老七,这些日子要静养,你不要和她再起冲突。无论如何,她和胎儿眼下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事情,都排到后面去。” 她说着话,语气就越来越严肃。 陶骧望着母亲,抬手按了下额头。 “我上去看看她。”他说。 “她刚醒,你上去看看也好。只别让她再激动起来。”陶夫人说。 尔安皱了眉,说:“还是不要吧……这会儿静漪看了他,还不得……” “老七上去。”陶老夫人开口。 她手上那串佛珠,磕在沙发扶手上。 陶骧点头,同母亲和姐姐也点点头,上楼去了。 听着他的脚步完全消失,陶老夫人才开口问:“没有怎样吧?” 陶夫人摇头,说:“只是不肯说话。怎么问也不说。许是见了老七能好些?” “我看险。”尔安不以为然。看老祖母沉吟,她不由得抱怨,“奶奶,亏得您疼她……我当初就说,就算老七肯,也不要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尔安气的很。 陶夫人眉头一皱,转眼看她,她说:“母亲别怪我说话没轻没重。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 “好了。”陶老夫人开口,有些不耐烦地说,“都住嘴。现在要紧的是这个吗?” 陶夫人和尔安都住了口。 陶老夫人看了儿媳妇,问道:“我听你话的意思,静漪怀孕,你早前是知道的?” 陶夫人沉吟片刻,明知也是瞒不过老太太的,就说:“前阵子她受伤,赵大夫给把脉,看出些迹象来,只不能很确定。一直小心用药的。是我看她的状况,不让声张的。等稳定下来也就好了。这次回南京去,我让张妈跟着。旁人去我也不放心,张妈对老七和静漪的心这府里上下都知道,我更知道。” 陶夫人说着,看了看下来后便默默立于角落的张妈。 尔安吸了口凉气,失声道:“母亲,您这心思用的!被静漪知道了,这……” “她若是定了心思给老七生儿育女,我也不至于这么小心。”陶夫人说,“再者,如果她连自己的身子都照顾不好,怎么能护的好孩子、将来怎么能护的好老七?” 尔安见母亲是这个态度,虽不赞成,也住了口。 陶老夫人见她们都看着自己,摆手说:“亏你这么用心。静漪呢?自个儿没疑心?” 陶夫人看了张妈,张妈说:“也疑心的。少奶奶身子一直在调理中,有些个异常她没有太往心里去。这些天心情不好,到南京就不舒服。少奶奶本想晚些时候回来,让医生检查下的,就是没来得及。” 张妈说的没来得及,陶老夫人她们都明白是什么事,也就没有问。 屋子里静下来,各人都存了自个儿的心思,一时谁也没有出声。这明明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大喜事,可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儿,让人没办法儿全心全意地高兴起来。 还是陶老夫人先舒了口气,气氛稍稍松动。 “母亲,这是喜事。恭喜母亲又要添曾孙了。”陶夫人说。 “我也恭喜你,又要做祖母了。”陶老夫人微笑了。她叫张妈近前来,“张妈过来。我有话要吩咐你。” 她细细吩咐张妈这些日子要注意些什么。 她本就通医理,叮嘱起来自然不含糊。就连刚刚下来的赵大夫,听了也陪着点头。 “张妈你是府里的老人儿,怎么做不用我多说。照顾好七少奶奶,是你大功一件。”陶老夫人说着,让她下去。抬眼看了赵大夫,微笑,“生受你了,赵大夫。劳烦你照顾孙媳妇。” “恭喜老太太,恭喜太太,七少奶奶没有大碍,这些日子小心照看就好。这可是府上的大喜事。”赵大夫忙说。 “家里多年没有这样的喜事了,的确值得庆贺一下。”陶老夫人满脸喜色。 赵大夫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告辞。 “德广,送赵大夫出去。”陶老夫人微笑着说。 等医生走了,陶夫人看着她脸色,问道:“母亲是这就回去,还是上去看看?” 陶老夫人摆摆手,看着媳妇,说:“往后还得你多操心。这两个小冤家,没一日消停的。难为你了。” “母亲这是说哪里话。”陶夫人心里一暖,说,“我也只盼着他们好罢了。” “你去忙你的。前面还有不少事,盛川等着消息呢吧?告诉他去吧。这是好事,也让他高兴高兴。”陶老夫人说。 陶夫人想着老太太必然是想留下来和静漪说说私房话的,况且也确实要回去和丈夫说一说。她便让尔安留下,自己带着人先走了。 尔安陪着祖母,替她捶着手臂。 “大姑娘,”陶老夫人开口。 “是,奶奶。”尔安见祖母有话说,停下来手。 “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我素来觉得你虽脾气急些,遇事是稳重的。这回打你回来,我从旁看来,你还得再沉些才好。”陶老夫人说。 尔安知道祖母的意思,轻声说:“奶奶教训的是。可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好几年了。眼见着她折腾我兄弟,我沉不了。奶奶,您告诉我,到这会儿,您有没有后悔赞成老七娶这门媳妇儿?” 陶老夫人沉默。 “娶妻求淑女……她怎么看也是好的,只这样脾气,真受不了……老七若是软和些的性子,整日供着她也成。老七偏又不是。他还担着那么重的担子,整日让他为了她烦心么?”尔安说着,轻声叹了口气,“奶奶您就不心疼老七?” “老七怎么样了?”陶老夫人似乎没有听进去,转而问道。 尔安听了听楼上的动静,问:“让人上去看看?别再一言不合,又出什么幺蛾子……” 陶老夫人瞪了她一眼。 尔安又笑出来,过一会儿,才说:“要说,我刚刚听大夫那么一说……奶奶您知道我心里有个什么念头么?” “什么念头?”陶老夫人问。 “凭这两个,生出来的娃娃,得是多好看呢?”陶尔安说着自顾自地笑起来,简直完全不见了刚刚那副一肚子怨气的模样。 陶老夫人莞尔…… 陶骧上了楼,敲门后秋薇给他开了门。 秋薇轻声说:“姑爷,小姐说……”她看陶骧的脸色。 陶骧点点头。 猜得出来这时候她必然是说不想见他的。 但是秋薇没有阻拦他,而是说:“姑爷进去看看小姐吧,让她千万好好儿保重。秋薇不知道该怎么说……姑爷,不管您和小姐之间怎么着,看在她怀着孩子的份儿上,不要对她发火。” 她说着,脸红透了。忙屈了屈膝,走开。 留下陶骧在门外,愣了一会儿才进去。 静漪正躺在床上,看到他进来,没有出声。 她的目光很冷。 陶骧走近些。 也不过是一个钟头没见面,她却好像借着这个钟头跑的很远了。 他坐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并没有抽离。 她只是看着他。手在发颤,不知道是不是在怕他……她总归是有些怕他的。 “静漪,”他低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身上,她动也不动,任他打量。他看着她的身子。 “你出去。”她说。眼神里有股强烈的抗拒。仿佛被他看着,她都不愿意。 他目光定住。 她面容清冷的很。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他开口。 “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她说。 “你说什么?”陶骧看了她。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她低声重复了一遍。 陶骧仿佛还是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盯了她,似乎是要辨一下她的话。他的手扯住她的衣领,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孩子,你又不想要了,是吗?” 静漪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陶骧手攥的更紧,她呼吸都困难了,还是不出声。 “不想要也可以。但是得我点头。”他冷着脸。 静漪看着他,死盯着他的唇。仿佛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在抽她的心。 “听着,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养着。这孩子有半点闪失,你预备好了看着多少人给他陪葬。”他声音低却如重锤。 静漪咬住了牙关。 陶骧看着她倔强地硬生生憋着不落泪也不出声,心里的怒火更胜。 他松了手,说:“你肯听话,我也许考虑你的要求。” 她一口气递上来,按着胸口,脸色由白转红,仍是难看的很。 “静漪。”他哑声。 “你别逼我。”静漪终于说。她看着他,“早知道是现在这个样子,当初我不会起想要给你生个孩子的心……你可能只是随口一提,根本不稀罕。你想要个孩子,哪里还愁没人愿意给你生……你不稀罕,难道我就稀罕么?要怎么处置我和这个孩子,你早作决定。” 她抓着被面。柔软的绸子在她手下被揉出了凌乱细碎的皱。 陶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静漪吸着气。有些堵在喉间的话,想问问他的,却硬是梗在那里,上不来。她觉得自己憋的简直要昏了。她看得出来他怒火越来越旺盛,说不准下面,他会不会将他随身带的枪抽出来打爆她的头……她想刚刚她拔枪对着他的时候,他是那么镇静,应该是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的吧。 他知道她对他是下不去手的,他知道她的人她的心,对他来说是完全征服了的……他能够像猫儿戏耍小鼠,因为明白小鼠怎么逃,自己都能一爪子将它按住。所以她此时就更加的痛苦。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恨自己。 “你出去……出去!”她伸手推陶骧。 陶骧心站了起来。 薄薄的被子覆在她身上,湖水绿的绸子上绣的是戏水的鸳鸯,随着她轻缓的呼吸,鸳鸯和莲叶也轻缓地晃动……他没有再说什么,终于走了出去。 静漪听着他脚步声消失,睁开眼。 门又开了,脚步声很轻是秋薇来了。秋薇不说话,看着她。她的手从被底伸出来,秋薇握住。秋薇眨着眼,泪滚下来,说小姐要保重……她眼望着秋薇。这些日子这丫头跟着她,虽不说什么,总是替她担心的。她不管怎样都在维护着她……她抬手给秋薇拭泪,小声说:“别哭,整日的盼着说等我怀了娃娃,要做这个做那个,现在不成真了?” 秋薇却哭的更凶了。 静漪转过脸来,床帐垂着,红红火火的,是母亲当年绣的百子图,她还记得,母亲一剪子落下去,剪出一道口子,几乎毁了整幅的百子图……母亲有办法,她用绣线绣了图样遮住了裂痕。到现在她都不记得那裂痕在哪里了……母亲说有办法的,只要不是不可弥补的错误都可以挽救。但她说的是绣花吧,很多事情是没的救的。不管怎么想办法补救,都会留下深深的疤。 她挣着起了身,扯着帐子。 秋薇拦着她,说小姐就别动了,要做什么我来。 她指着帐子说把这个收了,快收了……秋薇哭着说这是太太给小姐的,挂着吧这个时候小姐看了心里想着太太些。秋薇说太太会高兴的。 静漪抱着帐子全身都在抖。 她心里难受的很,转身靠在秋薇怀里,想哭却仍然是哭不出来……不知过多久,只觉得自己头脑发昏。听着有人叫她漪儿漪儿,她只是动不了。也不知那是谁,声音那么温柔……仿佛还听到幼童的笑声,咕咕、咕咕的。她眼眶湿濡,似乎是被泪海淹没了,想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这样的情形最近经常发生,她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会觉得如果不是梦、是真的也很好,可是今天她异常难过…… …… “还没好转吗?”陶夫人问赵大夫。 已经好几天了,静漪病的昏沉沉的,总不见好转。 赵大夫摇头,轻声说:“少奶奶怀着胎,不敢下重药,好的自然要慢一些的。” 陶夫人看看坐在床边的陶老夫人和陶因泽,示意医生借一步说话。 陶老夫人见他们出去了,看着发烧到昏沉沉的静漪,道:“再这么下去,也不知道究竟保得住还是保不住这胎。” 陶因泽看了静漪一会儿,叹口气。自打静漪回来,她总惦记着,日日都过来。陶因润和陶因清总因为这次陶程两家的矛盾对静漪生了些嫌隙,不过是问一问罢了。她却从心里疼爱静漪的。 “大姑,心里难受吧?”陶老夫人问道。 陶因泽没好气地说:“我难受有屁用。这想不开的小崽子,那些闲事放在心上做什么。乖乖儿地给陶家添个孙子,外头翻了天日子不也照过么?” 陶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的。 “我听说盛川和老七谈过了?”陶因泽问。 陶老夫人点头,说:“想把事情压一压。太过了,恐怕不好。” 陶因泽看看静漪,说:“我也这么想。程家的事,到底看着静漪。” “老七未必肯听。”陶老夫人说。 “造反么,儿子不听老子的。都下那么狠的手,刺刀见红,日后怎好相见?”陶因泽哼了一声。但也没有说别的。这在她看来毕竟是大事。她们以及陶老夫人担心静漪归担心,劝说也可以劝说,总不至于因此果真管起外头的事来。 “仍是看着静漪。”陶老夫人说。 陶因泽眉一竖,说:“静漪也经不起这么反复地折腾。” 陶老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叹口气。 静漪没有醒来的迹象,两位老太太又坐了一会儿,一道出了门。 外面陶骧竟然也在,正和陶夫人说着话。看到祖母和姑祖母,他过来。 陶老夫人知道他忙,也不忍说什么,只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陶骧也让母亲先回去休息。陶夫人有些不情愿,但陶骧坚持,她也只好先走。临走又她又说:“程老爷这两日就来。说是探望你父亲,究竟也是不放心静漪的缘故。无论如何不要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你父亲的话,你细想想。” 陶骧送走陶夫人,在院子里踱了会儿步子。 已近中秋,院子里的花木见了萧瑟…… 陶骧正要上楼,月儿上来禀报,说孙少爷来了。陶骧便站下了,等着福顺将麒麟送上来,他微笑着问:“自个儿来的?”麒麟儿还穿着校服。青色的中山装和小帽子,显得孩子很有精神头儿。 陶骧看着,比往日更觉得麒麟儿漂亮结实。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四) “爹爹送我到门口。”麒麟儿乖巧地说,“七叔,我来看看小婶婶。奶奶说小婶婶病了……” 陶骧点点头,牵了他的手,往卧室里走去。 进了房门,陶骧松开麒麟儿的手,他就自己往床边跑去了。秋薇站起来,张妈却先说:“麒麟少爷,慢着些。”担心麒麟儿没轻没重惊动了静漪。麒麟儿毕竟乖巧,小心翼翼地站在床边看了沉睡中的静漪,他有点儿着急,回头看着陶骧。 “少爷。”张妈将床帐收了收,挂的更高些。悄悄看了秋薇一眼,示意她。秋薇跟着她往后退了退,但是没走远。在一旁收拾着东西,留意着陶骧的举动。见他今天显得格外温和些,张妈让她去拿汤药,她也就去了。 陶骧发现床帐换了,是素净的蓝色,看上去清冷的很。他微微皱了眉。再看看静漪,好在她看上去,比前几日好转些。张妈也轻声说少奶奶今天烧退了些,慢慢在好起来了。 陶骧点头。 “七叔,小婶婶生了什么病?”麒麟儿轻声问。 “伤风了。”陶骧低声。看麒麟儿伸手去拉住静漪的手,他没阻止。 “好烫。”麒麟儿说。 陶骧也伸手,放在静漪额头上。他让麒麟坐好,自己把放在一旁的湿毛巾叠了,搁在静漪额上。还没有坐回去,就看到静漪动了动,麒麟儿立即叫道:“小婶婶!” 静漪睁开了眼。 朦朦胧胧的,她看到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小的这个扑过来,对着她的面孔,叫她小婶婶。她细看着,好不容易才能张口,叫他:“麟儿?” 孩子的脸贴在她腮上,凉凉的。 她可能烧的太厉害了,什么都觉得凉。 陶骧看着她,没有出声。她弱的很,仿佛手都抬不起来了。秋薇进来送汤药,她摇头说不想喝。秋薇劝了几句,不奏效。 “小婶婶,不乖。”麒麟儿忽然开口。 静漪定定地望着他。看他从秋薇那里拿了药碗,捧到她面前来。她扭开脸。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眼里已经见了泪光。她只见陶骧坐过来,将她扶了起来,说:“把药喝了。”他从麒麟儿手中拿了药碗,凑到她嘴边。 她闻到药味,反胃。 药碗似乎会动,在她面前忽远忽近的。 她靠着他的肩膀,勉强地抬手碰到碗,他却不让她动,就着手,给她一点点地喂下去。 药苦的很……她用清水漱口,忍不住想吐。 陶骧给她拍着背,让她更难受。好不容易把这阵子不适压下去,她靠在床头。陶骧离她很近,他们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他身上的味道温暖而清爽,闻不到烟味,只有淡淡的肥皂香,并不让她不适。 她怔了下,恍惚记起这两日昏沉沉的,也有这么一次,他靠近她、给她喂药,她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喝下去的药不仅都吐了上来,简直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她咽了口唾沫。 麒麟儿站在床边,愁眉苦脸地看着她。 她对他笑一笑,问道:“在学堂里还好吗?” “可好了!”麒麟儿眼一亮。静漪问他怎么个好法儿,麒麟儿叽叽咕咕地和她说起来这些天在学堂的经验。静漪听着,微笑。送麒麟儿进学堂的决定做的很是正确。这孩子开朗了太多……她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说话,就让他更有兴致说起那些在学堂里的趣事。 陶骧看着静漪和麒麟儿,时不时地,静漪低低地赞叹一声,麒麟儿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发着光……他轻轻地咳了一声,麒麟儿住了口。 “父亲在等着你呢,麟儿。”他说。 麒麟儿这才想起他父亲来,忙和静漪摇着手,说明日放学再来探望小婶婶。鞠了个躬,跟着便跑出去了,一路听着他叫福顺福顺、快些快些……他是这屋子里唯一的响动,还有屋外轻轻吹起的风。 静漪和陶骧都出了神。 “静漪,”陶骧轻声开口,“父亲过两日会来。” 静漪低了头,问道:“如果他不能给你满意的答复,你会怎么样?” 陶骧说:“我听张妈说了。” 静漪转眼看他,说:“说什么,在程家我顶撞父亲的事么?” 陶骧不语。 “那不是为了你。他们毁了我的生活一次,还在毁第二次。我总不想一生都被毁掉。”静漪说着。又一阵反胃,她转过脸去,忍到这阵子过去才能开口。“你不用领情。父亲肯妥协,是你让怹不得不这么做的。我得恭喜你这次大获全胜。不过我相信怹如果想和你鱼死网破,不会完全没办法对付你,但是怹还是退让了。我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但愿你清楚。” 陶骧说:“费玉明已经被遣送回南京。怎么处置,自有人看着办。戴孟元和同党前日被起诉,判决下来,会在本地服刑。任秀芳和赵仕民的事情已经查清,都已释放。” 静漪听着,心怦怦跳。 “我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世。”陶骧说。 静漪看着他。 “你好好养着身子。”陶骧说完了,起身离去。 静漪眼看着他铮亮的靴子在夕阳折射进来的光影中快速移动着,明暗交替间,他已经出了房门……她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了很久,忽然间移开,在身体内集聚的气冲的她心脏几乎承受不住。 她脸色发白。 秋薇忙给她拍抚着胸口,着急地说:“小姐,千万保重身子……小姐伤风还没好……千万别激动……” “从明儿开始我不吃药。”静漪说。 秋薇愣着。 “少奶奶,这可不成。”张妈在一旁这才说。 “吃药多了,对孩子不好。”静漪说着,看了张妈,“我懂的,张妈。你们都放心。我的身体我知道……没怪你们。” 张妈涨红了脸,点头。 “小姐……”秋薇听着她轻缓地说着话,累是累极,可温柔也温柔至极。她心酸难耐,眼顿时潮湿了。“小姐这么护着这个孩子,何苦来还跟姑爷说那些。多么地伤感情。” 静漪躺下来,仍靠着秋薇。 小腹热乎乎的,她手覆在上头。鼓鼓的,那里鼓鼓的。有一阵子了,她仍觉得不像是真的。虽然不知道是男是女,可它该是很健康的孩子,才不过两个月,跟着她吃了这么多苦,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她的肚子里……她可不能伤了它。 “这是我的孩子。我得顾着它。”静漪说完,闭上眼睛。 对她来说,眼下再没有比这孩子更大的事儿了。虽说这个孩子颇不让她安宁,她才不在乎这点苦楚呢…… 张妈悄悄退了出去,只留秋薇守在静漪身边。 秋薇听静漪呼吸渐渐平稳,知道她睡着了。月儿进来要替换她,要她下去吃晚饭。她又多待了会儿才下来。 月儿进来要替换她,要她下去吃晚饭。她又多待了会儿才下来。 她没想到姑爷竟然还在,偌大的餐厅里,姑爷自己对着一桌子饭菜,看上去一样没动,手边一瓶酒已经下去一半了……没人在跟前伺候,想必姑爷和小姐一般,都想清静一下。 她给陶骧屈膝行礼,预备下去吃晚饭,陶骧却叫住了她。 她等着陶骧问话。 陶骧看着这个伶俐的姑娘,最终却也没有问什么,挥挥手让她去了。 秋薇走的很快,一忽儿就不见人影了。 陶骧站了起来。 他抬头看到墙上挂着的巨幅相片。也只是看了看,转身走出了餐厅。 李大龙见他出来,早给他预备好了随身的物品,以为他这就要走,不想他摆摆手,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 白狮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来到他身后。 他站下,看了看这个白胖的家伙。 看上去真是蠢笨极了……他蹲下身来,几乎和它差不多高矮。 李大龙正纳闷,想提醒司令晚上还有个会要开,再不走就晚了,但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他没敢出声打扰。 好在陶骧并没有耽搁多久。只是再起身时身上那点儿温情便也已经抖落的差不多了。 出门时遇到母亲和大姐来看静漪。见他要走,她们少不得问了几句静漪的情况,提醒他后天中秋节,一定要早些回来的。 他答应了。 中秋节庆典隆重,是一定要参加的。今年家里接连发生些事情,更应该好好过个团圆节。 陶尔安看他匆匆离开,回身进琅园大门时,叹了口气,对母亲说:“要不然,又是过中秋,媳妇又有了喜,合家团圆的,该是多高兴。后儿个祭祖、吃团圆饭,静漪恐怕都不能来了吧?可惜病着……我看父亲虽不太露,这几日心绪甚佳,跟老七说话都和蔼了几分。” 陶夫人看了女儿一眼。 尔安笑道:“母亲,不是我说,静漪怀着娃娃,您可千万别这么拿眼去瞪她。她如今可受不住您这眼神儿……”她还同母亲说笑着,一起去看静漪。 陶夫人也不出声。 尔安见她脸色不甚好,也就不吵她了。 倒是陶夫人隔了一会儿,和尔安絮絮地说起话来。 尔安出嫁以后,还是头一回在娘家过中秋。她自己是洋派的人,偏生在个规矩极严的家里。虽是于礼不合,也是因了家中最近接连有事、陶盛川又大病初愈,并没有人说什么。她早早让傅连炤带着儿子们回了山西老家陪傅老太太过节去了,这会子儿子们不在身边,她难免有些牵挂。 “母亲心里是怪罪静漪的吧?”她问。 陶夫人上了楼,看到那只对着她还是呲牙咧嘴一番才躲避的白獒犬,眉尖一挑,并没回答。 “以我也做了人家母亲多年的心思揣度,这一回她肯安安生生地养胎,往后就会安安生生地做陶家媳妇的。母亲宽心些吧。”尔安到底是女儿,最知道陶夫人的心。 陶夫人打鼻孔里重重出了回气。 尔安一笑,跟着母亲往静漪卧室走去——看上去静漪今天的气色比昨天稍稍好了点…… …… 中秋节这天,因担心静漪身体吃不消,陶老夫人发了话不让静漪去祠堂祭祀。静漪量力而行,还是去了。 年年都有的中秋祭祀,今年照旧隆重。 陶骧和静漪分别在两边站了。他偶尔瞥一眼静漪。端庄的静漪看上去心无旁骛,磕头上香都格外郑重其事。 陶盛川在祭祀完毕走出祠堂时,也着意看了小儿媳妇一眼。虽然没有同她说话,赞许和疼爱之意是表露无遗。 陶夫人还没等老太太她们上轿,便交待静漪先回去。 静漪正犹豫是否该抢先上轿,陶夫人语气便严厉起来,道:“还不快些么?” 静漪怔住。中秋是大节,因来祭祀,陶夫人上了大妆。黑缎金绣的裙褂,让她更有威仪。静漪看了她,心跳的忽然不规律起来……她并不是非要来。老太太虽然发话说她不用到场,可是那天老人家也颇难过地说今年中秋祭祀,孙媳妇们是一个都不能去了……她想想自己还是该来的。 看她怔了,陶夫人的脸色仍不见缓和。 陶骧见状,过来拉了静漪的手,让她上轿。静漪表情木木的。他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摇头。 “那就好。”他说着放下轿帘,让轿夫慢着些。回身看到陶夫人仍板着脸,有些无奈地请她上轿。 陶夫人看了他,仿佛气更不打一处来似的,好半晌终于说了一句话:“怎么这个时候了,她还是这么不听话?” 陶夫人这句话声音不小,静漪在轿中应该能听到。 她接着便吩咐轿夫,送七少奶奶回琅园休息。对跟着静漪的秋薇和张妈说,小心伺候七少奶奶。 陶骧示意珂儿,陶夫人没等珂儿开口,踏着大步走起来,仿佛是很生气的了。 陶骧见她如此,倒也不急着跟上,先回头看了看,静漪的轿子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回到琅园静漪下了轿,有好半晌坐在客厅里不动弹。天气已经凉了,秋薇给她拿了羊毛毯来盖着腿,怕她再着凉。催她上去休息时,秋薇眼圈儿是红的。静漪看了她,轻声说:“傻丫头,这有什么,太太不过是怕我有些闪失。她要受怪罪的。” 秋薇看她微笑着,眼圈儿更红,低声道:“当着那么多人……太太再着急,也该给小姐留点脸面。” 静漪呆了呆,说:“别瞎想。” “我不瞎想……我就是心疼小姐。”秋薇使劲儿忍着泪,“太难了,小姐……往下可要怎么办呢?” “往下可要怎么办?”静漪重复了一遍秋薇的话。 往下怎么办,她还没有想过。 她只知道再难受,也要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她不得不考虑的是,孩子生下来之后,她要怎么办……她头一次开始担心。 担心还是其次,这个孩子真不让她省心。 伤风虽然在渐渐痊愈,孕期反应却是一日强似一日。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她就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常常吐的苦胆水都上来了。没多久,人就更瘦的不成样子,简直要打营养针才能度日……连老太太都说,没见过这么能折腾人的孩子。往后生出来,还不知道是个怎么能闹腾的主儿呢。 大家都在担心静漪这么衰弱,怎么能撑得过这段时间。陶因泽是没有生育过,不知道这里面的难,看着静漪吃苦,抱怨说撑不过去就不撑了。可把陶老夫人给气坏了。两个老太太竟然半真半假地天天到静漪这里来吵架拌嘴。静漪倔劲儿也犯了,打着营养针,每日犟着硬往嘴里塞吃的。 虽然是吃了就吐,吐完了再吃,实在是让人看着她都遭罪……直到怀胎五个月的时候,才渐渐安稳些,慢慢吃得下也睡得着,人也胖了些。大家伙儿才把心都放下。 天也冷了,静漪每每从镜中看到臃肿起来的自己,都有些不能相信。 往日她还乐意出门多走几步,如今也越来越懒怠动。倒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愿出门,甚至不愿下楼来。每日守在后窗看看静止的树上一片片泛黄的叶子凝固似的动也不动,她一看就是大半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是这样一片叶子,依偎在枝头。没有风的时候,即便是脆弱的依偎也是安全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孩子就在呵护中慢慢长大。 她不想过去,也不去想将来。这样一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幸福。 不知不觉间,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 冬天的兰州没有风,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看着撒盐似的落雪,悄悄地对孩子说,你知道吗,这里的雪是有重量的……她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你去看北平的雪。北平的冬天,风吹着、雪扬着,冻的人骨头嘎吱嘎吱响……要是你姥姥还在,会给你做虎头鞋、会给你买冰糖葫芦儿…… 她不知道自己靠在窗边这样看着雪落下来,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的美。 秋薇说小姐,伺候小姐这么多年,还没见小姐这么胖过。也没见小姐这么美过。 她笑笑。 这个时候,她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美。 她看着秋薇,说秋薇你该出嫁了。 秋薇和阿图的婚期一直没定。阿图每次从岐山回来,都来探望他们。秋薇说要等小姐平安生产之后再考虑嫁人的事。憨厚的阿图就等着秋薇。 她笑着说你不能总是让阿图等的。 秋薇只是笑,说小姐就别操心这个了,我们有计较的。 秋薇说的“计较”她没有仔细问,不过她总是知道这个憨丫头是时时处处为她着想的。 她也没有同秋薇再商议,找了马行健来嘱咐他,陶骧哪天空闲了请他给她个信儿,她找他说说给阿图和秋薇把婚礼办了。 隔了两天小马就告诉她七少这天晚上没有安排。她摇电`话去他的办公室,请他晚上回来一趟。电`话里她便说了是因为阿图他们的婚事。他答应的倒也痛快。 他回来时把阿图也带上了。吃饭的时候让秋薇和阿图跟他们一起坐了。秋薇再反对也没有用,婚期定下来,很快就成亲的。 陶家上下对这桩婚事都挺赞成。她亲自带了秋薇和阿图去陶老夫人和老姑太太们那里磕头。知道都怕她因此事劳累,她就撂给张妈去准备。好在一切都是现成的,前后忙了不过半个月,就都妥当了。 阿图和秋薇婚礼很简单。陶骧是作为主婚人出席的。她没有去。一是不便,二也怕自己受不了……婚礼之后,秋薇跟阿图去他们两个的小窝了。 那小窝她去看过一回,是西北军的眷村里三间普通的房子。她去看了之后,回来让张妈又补了些日用的东西送过去。仿佛这样做才完全放了心似的。 秋薇出嫁之后她颇有一阵子不能适应。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五) 这憨丫头跟了她将近二十年,她们形影不离。 陶老夫人怕她这边少了个大丫头,人手少了不便,要把自己最得力的大丫头金萱派过来。她没有接受。她说自己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有张妈和月儿照顾她就足够。老太太知道她爱清静,也就不勉强了。 刚开始的几天,她张口还是会喊出秋薇的名字来。喊出来才意识到,这个丫头如今也已经为人妇了,未免叹息……好在张妈和月儿时时都在。月儿几年来却也被秋薇调教的对她的习惯了若指掌。只是月儿的伶俐不及秋薇,她说了什么,时常要等着月儿做出反应来。 日子似乎因此都要漫长了似的。 偶尔过午一觉睡下去,天也就黑了…… 这一日静漪又睡的太多,到夜里失眠了。 月份越来越大,她吃睡虽然都还好,难免心里紧张些。 她听着床边月儿轻微的鼾声,悄悄起了身,披了件衣服出了房门。 她小心地看看脚下,每晚都趴在这里睡觉、时常把月儿或秋薇绊倒的白狮今晚却没在。她四下里看了看,也没看到白狮在哪里。 起居室里只开了小小的一盏灯,楼梯间也开着灯。并不亮,但足够看到脚下的路。她本想在起居室走一走、去阳台上看看月亮,也就回去继续睡觉了。可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下面有声响。 心里便是一动。 她小心地扶着扶手往下走了几步,又停住,有点怪自己疑神疑鬼的。但站住了,到底没有立即转身上去。想一想,还是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她在楼梯转弯处站住了。 客厅里黑乎乎的,一盏灯都没有开。 这时候才知道今晚的月色有多好,楼下的窗帘都没有闭合,明亮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投进来。在这大片大片的银色月光里,有一点红光,明明灭灭。 她闻到淡淡的烟味。 是陶骧。 他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但是她站在那里很久,他都没有动。她眼看着那点红光都消失不见了,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坐姿。他的脚边,趴着的是白狮。白狮一定是发现了她的,但是它只是转了转头。 她有些紧张,想立即转身上去,却也知道自己笨拙,不能利落地说走就走了的。 热水汀兹兹冒着热气,偶尔有咕噜咕噜的细响…… 她曾经见过他这样独自坐在这里,每一次她都立即转身了。 有一晚也是像这样有着绝好的月色,那日是他的生辰。早起送上来的是面,她吃不下也硬是吃了两口。家里提前多日就在给他张罗过生日,后来不知为何悄没声息了。他每日早出晚归,有时也会好多日子不回来。她并不问他都去了哪里。开始张妈会装作不经意地和她说少爷去巡营了要几日不回来,或者少爷今晚有应酬要晚回来……她听了都只是点头应着。听过也就罢了,那好像是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似的。时间久了,张妈也就不说了。 她见了他总有些别扭,他也并不太来打扰她。每日自有人向他去汇报她的情况,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应该很清楚。 她想他还是关心这个孩子的。 那晚他回来之前她都睡下了,以为他这一日一定是有应酬的。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么个日子早早就回来了。其实那几天他的应酬就很多,在那之前,因为她父亲和九哥来了,他也忙了一阵子的。 父亲和九哥来她不觉得意外。意外的是他们见了面还能谈笑风生。她正病的天昏地暗,有限的精力是想不出来他们怎么能做到像那样若无其事的……或许公公和父亲私底下能够做到开诚布公,又或许他们几十年知己知彼。父亲带着九哥来,这是负荆请罪也好,重修旧好也罢,钱还了事儿过了,总归是给了陶家一个交代的。 秋薇说小姐就别想那么多了,老爷和九少爷他们一定也是顾着小姐的。 她也不出声。 父亲看到她时,要她保重身体。 她那时候吃不下睡不好,被折腾的没有人形。也许父亲看着她是会有些心疼的吧,但是父女俩相对时并没有太多的话好说。她自离开南京后,没有想到过什么时候还能再见父亲一面。她想她是说过很多伤父亲心的话,那些话说出来再也收不回来了。但是她也并不后悔。 九哥见了她说委屈她了……她跟九哥说没有什么好委屈的。九哥听了她的话表情很复杂。他还是说小十以后有什么事要和家里说。 她就没有答应他。 她知道自己以后是不会同他们开口的了。 他们走的时候她没有能够去送行。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难受的格外厉害,起床都起不来了。她听到他们走的消息时正在打营养针,一针扎下去她就落泪了。其实那针打了好多天了,从未觉得像那天那样那么的疼……她哭的止不住。哭的惊动了好多人。 她看到那么多人在劝着她不要伤心不要哭了顾着些身子顾着些胎儿,她就更止不住眼泪。 好像就在那一天,她真的从心底深处切断了什么。 往日里她只是说,真到了这一天,还是疼的凶……她其实不太容易落泪,有了孩子之后却总动不动就哭起来。 哭的发昏的时候陶骧回来了。后来才知道是张妈担心她,让人去告诉了他。他是奉了公公之命送她父亲去机场的,回来赶的很急。她不知道往返一趟机场可以用那么短的时间。车开的太快是有危险的…… 他见了她却是不说话的。只是陪着哭的发昏、吐的发昏的她好久。后来她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他不见了。秋薇说姑爷在楼下,有事情等着他处理,下去之前姑爷说了如果小姐哪儿不妥当就去叫他,他马上就上来的……她躺在那里不动,天旋地转。 昏昏沉沉间知道他又进房来了,依旧在身边守着她的。天亮的时候她看到他躺在床的另一边,和衣而卧。 她头脑渐渐清明,再睡过去,安稳异常。 他什么时候起床走的,她并不知道……她情况渐渐稳定之后,他就很少再进房来了。印象里就那一次。大概看着她的样子实在有些熬不过去了。看着她熬的苦痛,他也不说不行就别勉强了。她知道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当然他即便说了她也不会遵命的……那段时间她时常想起四姐来。比起四姐来她吃这点苦真不算什么。嫡母杜氏隔两天便有信来,事无巨细地嘱咐她。如果不是身体状况不允许她长途旅行,恐怕她是要来陪着她度过孕产期的。 好消息悄悄地传出去,陶家七少奶奶要生养了,相熟人家的太太奶奶们难免要来表示一下心意。身体不好的时候她自是不能见客;待她身体好些了,又懒于应对。她偶尔想想也不知自己从前她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精神,那么多要应酬的人,她总能应酬的滴水不漏。现在多数都由陶夫人挡了架,极少数她见一见,不过是水家二少奶奶这样的朋友。还有任秀芳医生。 任秀芳是真心替她高兴的。来看她还给带了许多育儿书。 她没有问过任医生身陷囹圄时候如何度过的,仿佛那一段的经历根本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影响,反而比之前更加的乐于助人和开朗活泼。任秀芳也不提那些,就是隔段时间来看她,给她带来些小礼物。有一天她拿来的是一盏漂亮的纱灯。 她就问这是不是逄敦煌送的。任医生笑着说承认是的。 她不出门,逄敦煌也并不方便进内宅来探望她。有好久不曾见过面,其实多半是有点心结。她知道逄敦煌是为了她好,才将一些事情隐瞒下来,暗地里帮着她的。她只是一时不能接受。 那纱灯,她喜欢的很。 任医生笑着说,虽然这是逄家家传的手艺,可是多少年也没见敦煌干过这样的活儿了。这一回有空从栖云山回来住了两日,好不容易扎成了这么个能看的让她捎进来…… 任医生走后,她让人把纱灯挂了起来。 纱灯是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扎的很精细,描画的也素雅,让人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笑出来…… 陶骧回来后也看到了那纱灯。 他在纱灯下站了好一会儿。 张妈请他去吃饭,他一回头时,正好她从房里出来。 天气很冷了,他都换上皮大衣了。外面下了雪,肩上有一层细细的水珠。是雪化了。 看他们都愣着,张妈小声说,过两年,少爷和少奶奶可以带孙少爷孙小姐去逛灯会的……他没说什么,她也没有。 她想不出来,或许真有那样一日。 其实也不难想,他和麒麟儿、瑟瑟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抱着扛着他们。 纱灯后来她让张妈收了…… 静漪站了站,手扶着栏杆,想转身上楼去。 就在这时陶骧站了起来,开了灯。 客厅里顿时亮如白昼,他看着她,问:“睡不着么?” 她点点头。 她似乎犹豫了下,才慢慢地走下来。 动作有点迟缓,身子有点笨重——其实她样子还是很好看的。已经显怀了,身上的裙褂宽大。屋子里总是很暖和,她穿的并不厚。此时是夜里,也不过多加了件一斗珠的长褂。头发又长长了些,已经垂到肩下,面庞丰秀些,人简直珠圆玉润起来——才不过下个楼梯,有点气喘,来到他面前,面庞红润起来。 “要什么东西吗?”他问。 张妈常说,少奶奶夜里醒了或者睡不着的时候,总要加一餐的。 她胃口好总是好事。 静漪摇头,说:“就是下来走走。” 陶骧点点头。 两个人说话,惊动了值夜的仆役。他挥手让他们下去不要来打扰。回过身来看到她站在窗前,看着外头明亮的月亮……月光再明亮也总有些清冷的。但是她的模样真是温柔又温暖。 静漪发觉陶骧在看她。 陶骧轻声说:“最近要陪父亲去一趟南京。” 静漪心里一顿,点头,问道:“父亲身体吃得消么?” “有医生跟着。我也会照顾好他的。”他说。 “幸好二哥二嫂也在的。”她说着,转过身去,依旧看着外面。 她没问为什么他们要去南京。想一想,也猜得到。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隔段时间就有些风声说索幼安病危。风声一来各方就会紧张一阵子……她想这回应该是真有些危险的了。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公公是不会亲自过去的。能劳动他走一趟,当然事情非同小可。 “二哥二嫂也会一起回来的。马上新年了。”陶骧说。 “嗯。”静漪点头。雅媚很惦记她,隔几日便有信和包裹寄过来。想到过阵子就能见到她和瑟瑟了,她还是有些高兴的。“时间过的真快。” 她说着,抚摸着肚子。 忽然,她低低地“啊”了一声。 陶骧正站在她身后几步远处,被这一声吓到,两步便过来,扶了她的手臂,问:“怎么了?”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六) 她抓了他的手,颤着声说:“动了……” “什……什么动了?”他上下地看她,有些不知所措。 “孩子。”她说。 他这才松了口气,扶着她坐下来。 她兴奋的很,脸上露出十分的光彩来,轻声说:“这孩子性子好急……时候不到呢,我算着还差几天,不想这就……” 她说着话,忽然抓了他的手,放在肚皮上。 陶骧人都僵了,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干。隔着她的衣服,他的大手覆在她肚子上。但是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只能感受到随着她的呼吸,她身子轻轻地颤动着……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肚子,说:“你要乖一点啊。” 静漪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陶骧。 陶骧收回手来,若无其事地说:“不早了,你该去休息了。” “哦,好。”静漪想站起来。她真不是从前那么灵便的时候了,想快些起身,却笨拙地又跌回沙发里去。 陶骧伸手将她扶起来,看着她迈着迟缓的步子上楼去。 他跟着她上楼。 有点担心她会一不留神跌了跤。 送她回房去,他在外头的起居室坐了好久,一点睡意都没有……白狮跟在他身边,眨着小眼望着他。 刚刚他在楼下坐着的时候,白狮一动,他就知道楼上有动静了。 静漪身子重了,行动仿佛动静都大了些。 她偶尔会失眠,起来走一走。 他以为她发现了自己,必定是要立刻转身便走的。以前她就是这么办的,不想今晚她站了好一会儿都没离开……他才索性开了灯。 几个月前他头一次失眠,也是这样的一个月色极好的夜晚。他坐在那里想了好多事情。 然后他听到她下楼来的脚步声。他没动,以为马上就会看到她,那脚步声却戛然而止……他还能记得那天是他生日。提前好多天就有不少应酬。到了正日子家里安排也多。从早晨起来他就得郑重其事地去磕头。从老太太往下一直到父母亲那里磕过头,幸而他还要去衙门,不然家里下人们再给他拜寿,繁琐的很。晚上就想回来和家里人在一起吃顿饭,其余的应酬他一概都推了。家宴她没能去,仿佛也并不关心他是否生日。寿礼还是预备了,是秋薇送来的。除了看上去就是应景儿的东西,还有一条长长的围巾,只是看着不像是她能织出来的……不过他都收下了,没有说什么。 她的日子正难捱,他是眼看着的。 想必是没有那个精神给他织围巾。而且,她手艺也不好,扣子都钉的七扭八歪的…… 要去南京的决定刚刚做出。长官索幼安自数月前病重。关于病情对外始终秘而不宣,至此时病体垂危,终于对外宣布。挑这么个时机,恐怕也是考虑到身后或成乱局,给程之忱争取更多的时间筹谋。父亲与索长官亦敌亦友近乎一辈子,说到底都有很深的情义。尤其这个时候局面复杂且敏感,各方都在试探南京虚实、疑虑重重,也都在看着西北王陶盛川的一举一动。父亲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南京探望索长官。 尽管南京有二哥陶驷在,他还是不会让父亲单独成行的。 静漪听到这个消息异常平静。外面的世界仿佛和她没有关系似的。她应该不难想到,程之忱正处在关键的时期。也应该不难想到,这个时候,在前任政府中曾经举足轻重的仿佛影子内阁的锦安俱乐部,将会起到重大作用。几年时间过去,南下的金昌吉孔智孝等人也已经手握重权。程世运必然会推动他们,给程之忱以坚定支持。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程世运几个月前,明明还是可以与他一较高下,仍然及时妥协。程世运是有这桩更加重要的事要筹谋。 他本是隔空观望,眼下却要身临其境了。 最新的消息,文谟的父亲白焕章不日也将赴南京。父亲与白焕章应该有默契。白系同南京近来摩擦不断,这段时间稍稍安稳下来,恐怕也是在静观南京之变。 他倒是不怕局势会乱起来的。 看着静漪,他想着,她这样对这些事不闻不问,不知是不是真的毫不关心。 ` ` 陶盛川父子赴南京不过三日,探病变成了吊唁。 静漪从广播里听到索幼安病逝的消息,大吃一惊。 她有好久不听广播不看报了。陶骧陪父亲去南京,他们走后她便觉得忐忑,总想着办法多获得些消息。偶尔心悸,陶老夫人说她是因月份大了身体负担重了,要她好好休息。她却知道自己的担心从何而来……听了广播,她发了好一会儿呆。 张妈问她是不是吓到了。 她说没有。想起来,让张妈叫马行健进来,要他替自己去发封电报给三嫂,表示慰问之意。 马行健刚走不一会儿,月儿高高兴兴地上来禀报说秋薇来了。 片刻,还是一副新娘子打扮的秋薇出现在她面前。挽起发髻,秋薇是个小妇人的模样了。 静漪看她容光焕发,很是欣慰。慢声细语地问她话,秋薇都一一地答了。 静漪微笑问道:“西安可有趣?” 阿图带了秋薇去西安度蜜月的。 秋薇点着头,掰着手指头给静漪说那里有什么,碑林、大小雁塔……“就是碑上好多字我认不全。不过好在,他也认不全。”秋薇说着就笑了。 逗的静漪她们也都笑起来。 静漪捏着秋薇的耳垂儿,说:“羞不羞呀?” 秋薇抱着静漪的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小姐,你气色真不赖。我在外头,可担心你啦。” “心思不放在你新郎身上,倒放在我身上,新郎官要抱怨的了。”静漪笑着说。 秋薇脸上飞红,呀了一声,说:“小姐!” 静漪看月儿掩口而笑,咳了咳,说:“好了,不笑你了。” 秋薇便说:“小姐,我和阿图说好了。他要回岐山去,一个月也没有几天在家里,我依旧进来伺候小姐,好不好?” “不好。”静漪说。 秋薇抱紧了她的腿,晃着,说:“好小姐,就答应我嘛!” “你晃的我晕。”静漪一说,秋薇忙松了手。静漪便摸着她梳起的发髻,“都嫁人了,哪里还有进来伺候我的道理。我这里才不缺你呢。去过你的小日子吧,照顾好了阿图就是。眷村里那么多军官太太,你跟她们好好相处——打毛活儿你会,打麻将你也会……有你忙的呢。得闲儿再进来看看我,跟张妈学做菜,学会了回去给阿图做着吃。一两年生个胖小子,抱过来给我看。” 秋薇开始还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捂了脸,忍不住叫道:“小姐!小姐现在怎么越来越……” 静漪忍着笑,拍拍她的脸,笑道:“你就放心我吧。放一万个心。” 秋薇红着脸,还是看着她。 静漪忽然拍着手,说:“来,你摸摸。” 她指着自己的肚子,秋薇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便拿了秋薇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隔了肚皮,秋薇感觉到有什么动了下。 她险些叫出来,看着静漪。 静漪有点儿得意,眨眨眼。 张妈和月儿这几日是看惯了静漪这般如此,早笑着下去干活了。剩下秋薇陪着静漪,轻声问道:“小姐,真不让我伺候您了?我横竖没事……日想夜想的,都是小姐……” “你还能一辈子都在我身边?我好好儿的,你放心就是了。”静漪轻声说着。 秋薇见状,好一会儿没说话。 静漪轻轻地抚摸着肚子,想到刚才听到的广播,出了半日神。 “小姐,姑爷不在家,你万事当心些。”秋薇说。 静漪点点头。 陶骧应该没有这么快回来的…… …… 陶盛川父子在索幼安公祭之后三天才回到兰州。 一起回来的还有陶驷一家三口。 等到雅媚带着瑟瑟来看静漪,静漪才知道陶驷日前已经正式从中央军离职。而石敬昌将军更是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军职,赴美疗养了。静漪听着这消息,不难推测出短短十日,南京的风起云涌。她总觉得,眼下虽然一切像是都在正轨上,却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的表面下正在积聚力量,还有更大的风波在后面。 雅媚回来后看到健康的静漪,自是十分欣喜。 尤其静漪安闲而又满足的孕相,让她更是高兴。 她不住地问这问那,静漪都很有耐心地跟她说着。 “你觉得会是儿子还是女儿?”雅媚这日又来陪着静漪消磨时间,已经放了假的麒麟儿正在这里和瑟瑟玩耍。雅媚一边一个搂着他们,看着静漪笑。 “女儿。”静漪轻声说。 雅媚笑起来,看看她的肚子,轻声说:“我猜是儿子……告诉你,在南京,文谟和老七一起喝酒,两个人都说自己家里的会是儿子。文谟说要是一男一女,干脆就给定亲,来个亲上加亲。老七不同意……” 静漪听着,看了雅媚。 雅媚笑道:“老七说,看着文谟和尔宜,他们家的孩子好看不了。他将来要被抱怨的。” 静漪忍不住笑起来。 “八妹应是二月底,你应是三月底。很快的。”雅媚挺高兴地说着。 静漪点头。 三月,仿佛很远,又仿佛近在眼前……她新近总是很期待和这个孩子的见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这么能折腾,让她吃了好多苦,又那么急脾气,不管是胎动还是什么,都让人惊讶地提早发生。不过最让她满意的是,这孩子健康又顽强…… 雅媚一家的归来,尤其是整日在内宅带着小丫头小小子儿们疯玩儿的瑟瑟和麒麟儿,摩合罗似的可爱,都给暮气沉沉的陶家仿佛带来了一股新风。 已是寒冬腊月,静漪闭门不出,偶尔孩子们放鞭炮的声响传进来,她也会意识到马上就要到新年了。雅媚帮着陶夫人预备过年的事物,抽空便要来看她一眼,哪怕只是逗她笑一下,再去忙别的。 陶驷和陶骧从南京回来之后便时常结伴早出晚归,回来也总是在陶盛川处待到很晚,有时陶骏也加入其中。 静漪某一天早上翻开放在餐桌上的报纸。中央日报上恭贺元旦大标题下是程之忱的正装照。她看了半晌才将那新年讲话和她的三哥联系在一起。 听到鸟叫声,餐厅窗外落了一只喜鹊。 她让张妈掰了面包去喂喜鹊。张妈说朝报喜夜报财,这是有什么喜事吧? 张妈把面包屑撒在窗台上,那喜鹊是不怕人的,自个儿吃着,喳喳叫一会儿,又招来了好几只……看着是让人心里欢喜的。 静漪算一算,三哥岁数也不小了的。 她发了好久的愣,到陶骧也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预备吃早点了,她才抬起头来。已经辞过灶,年关将近,他不须早早去司令部,起来的也晚。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散淡。 长长的餐桌她和陶骧各据一边。 陶骧手边的咖啡香气雾气一般散开。喝着咖啡,他问静漪:“昨晚睡的好不好?” 静漪说:“很好。” 报纸是放在了一旁,不打算再碰的了。 陶骧每日要在餐桌上翻翻报纸的,翻开看了一眼,便也搁下。有电`话响,外头使女接了,进来说七少爷,是蒲家二少爷的电`话。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七) 他起身去接了。 静漪上楼的时候经过他身边,能听到话筒里蒲家二少爷的笑声。陶骧是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显然是回答那边的——静漪上楼去了。她脚上柔软的棉鞋一步步踩着平整的红毯子,砖红色面子一斗珠袍子垂着,散着裤脚的长裤在袍子下缓缓晃动,裤脚上绣着一对金鱼,仿佛会游动……他听着蒲秀田说晚上他们在吉祥戏楼包场,要他一起去听戏散散心,如果不来听戏,散场后去德祥楼消夜。 他答应了说好。 搁下听筒时再看一眼,那金鱼已经游走了……他回身见使女在收拾餐桌,要把报纸收走时他说拿到我书房来吧。 今天他没有什么安排,晚上蒲秀田的约他和二哥一起去了。戏倒是名角儿唱的,只是不知为何不是那么精彩。看着台上出将入相,他满脑子都是这一年来的风起云涌。 陶驷看他如此,让他早些回去,说:“年前有事我就替你了。还有仲成和敦煌,都是很得力的人。难得休息几日,你在家陪陪静漪。你二嫂说静漪总在家闷着,有空不如带她也出来走走。” 陶骧笑笑,不出声。 眉头是微微皱了皱。 静漪么,恐怕未必肯跟他出来走走的…… 蒲秀田在一旁笑道:“牧之,你还要皱眉头,我们这新年就不要过了。” 陶骧眉一挑,看了蒲二哥。 蒲秀田笑着说:“这一年你可真是志得意满,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他说着让人叫班主过来。他指着陶骧跟班主交待,“陶七爷今儿点什么你们就得唱什么,不唱的他乐了今儿钱不给你们还不说,你们可得倒找钱!” 班主赔笑,看了陶骧。 陶骧挥手让他下去,蒲秀田不依,他拗不过只好点了一出《战太平》。蒲秀田一听,笑着说老七你可真会点,这一出新近可是大热。一班人听了都大笑。陶骧久未出入戏园子,不过也熟知这些人的秉性,心里有数恐怕这戏里的角儿有点来历。果不其然一亮相,倒是个清秀异常的女戏子。 “从上海来的,才十七,已经在大舞台唱出点儿名号来了。”蒲秀田轻声对陶骧说,“等会儿德祥楼,我让班主带上她来。你若是喜欢,今儿就带她走。” 陶骧还没说话,陶驷手中的折扇啪的一下搭在蒲秀田肩头,低低地说了句:“不干好事。” 蒲秀田大笑。 陶骧坐了一会儿,外头马行健进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起身出去。有几封急电呈给他。他看了,口述复电。小马走了,他在外头抽了两支烟。有点心烦,便在走廊上溜达了两趟。隐约听到有人争吵。他站下,看到班主从后台气急败坏地出来。见了他一怔,点头哈腰叫陶司令。 他淡淡地瞅了他一眼,照旧进去了。 戏散了场,一班人转到德祥楼去。 酒喝到一半,戏班班主果真带了人来。那个十七岁的姑娘被安排着坐到了陶骧身边,叫他陶司令、说给陶司令倒酒……陶骧冷眼看着这姑娘,眉眼清楚,面庞秀丽,美倒真不算顶美,就是一对大眼睛,流露出来的光彩,让人看得出来是个胆大的,也有点妩媚的娇态,正是这个年纪的姑娘水蜜桃般新鲜的味道。 陶骧酒喝的挺多,陶驷看差不多了,就要走,并没有一定拉陶骧走。陶骧也就让二哥先回了。陶驷眉皱了皱,倒也没说什么,便先行离开了。 陶驷一走,其他人陆陆续续地也走了。 那姑娘没有走。 陶骧醉意朦胧的,看了她,指了指门。 他看着那姑娘去关了门。门外马行健和李大龙见状叫了声七少。他应了一声,说没事。外面便没有声息了。 他靠在罗汉床上,看着那姑娘回身朝他走来,隔了竹帘看着他,说:“你过来。” 那姑娘犹豫着,好半晌没能挪过来。等到近了,他打量着她,问:“叫什么?” “冬儿。孟冬儿。”她回答。 陶骧笑了笑,说:“好名字。” 他话音未落,伸手将她拉住,几乎是顷刻之间,孟冬儿一个趔趄便跌在了他怀里。她扭着手脚,靠在他身边,一身淡淡的脂粉气和酒气,钻进他的鼻腔里来。 他心神一滞,抬手挑到她的衣领。 “陶司令,”孟冬儿低了头,抓着衣领不松手,“陶司令别……” 陶骧似笑非笑地问:“你今儿晚上来,不是不知道要怎么着吧?” 孟冬儿依旧低着头。陶骧手劲儿一使,孟冬儿旗袍领子下两颗扣子唰唰地崩落。陶骧眼见孟冬儿脸顿时急的红了。她到底是有武功底子的女子,一闪身甩开陶骧的手,急切间拔下发间的簪子,回手便抵上了陶骧的咽喉。 “陶司令,我说了别。”她身材瘦小而灵活,这样说着话,低低的,并不想惊动外面的人。“我卖艺的,不卖身。谁想要我,那得是明媒正娶。” “哦?”陶骧仰了仰脖子,“既是这么有骨气,怎么又来了这儿?” “我被逼无奈。可是陪酒可以,陪睡不行!陶司令你也有娘有姐妹……而且陶司令你的夫人是大美人……你干什么还在外头糟践人家的大姑娘?你”孟冬儿皱着眉,簪尖刺破了陶骧颈上的皮肤,渗出血丝来。 陶骧眯着眼,看上去是醉醺醺的,说:“孟姑娘你搞错了,今儿这事儿该是你情我愿。”他说着,眼眯成了一条线,“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说着,忽然睁开了眼。 孟冬儿本以为他醉的厉害,不想忽然间就看到陶骧眼中精光四射,一愣神,手腕子被陶骧扣住。 “你装醉!”她刚刚吐出这三个字,就觉得自己手腕子一沉,陶骧抬手伸脚,三两下便将她折在罗汉床上,她手上的簪子落在他手中,逼到她眼前来。 孟冬儿动都不动,盯着陶骧。 “你敢动我一下,我死给你看!你别以为我是个唱戏的,就可以随便给人玩!”她尖叫。 本以为陶骧接下来会怎么样的,不想好一会儿,陶骧根本没动手。她睁开眼,看到陶骧仍在看着她。 “班主是你什么人?”陶骧问。 “我……我爹。”孟冬儿回答。 “亲爹?”陶骧又问。 孟冬儿脸紫涨起来,咬着牙瞪他。 陶骧将簪子捻了一下,顺手一丢。起身一拂竹帘,走到外头,将坛子里的酒倒了出来。 孟冬儿还在愣着,待看他猛的将酒碗拿起来砸在地上,吓的浑身一哆嗦。 陶骧坐下来,说:“过来。” 孟冬儿磨蹭着过去,离他老远站下。 “你亲爹怎么着跟你说的?”陶骧问。 孟冬儿闷了半晌不吭气。 陶骧咣的一下,酒坛子砸在地上。 “蒲二爷给了钱的,陶司令要留我多久就留多久。”冬儿说。 陶骧看了她一眼。 虽是这么说着,脸依旧紫涨着,逃跑是不敢跑了,服气当然也是不服气的。 “今儿晚上你那出《战太平》我没听完。”陶骧说。 孟冬儿呆站在原地,看着陶骧。 陶骧坐下来,照旧倒着酒喝,抬眼再看孟冬儿——她且惊且喜,将信将疑,透着精明样儿的一张脸上,那对大眼里光彩又出现了…… 陶骧没再说话。 这一晚他在德祥楼,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听孟冬儿唱了一宿的《战太平》……天亮时才回到家里。 雅媚带着瑟瑟来探望静漪,得知静漪晏起,雅媚带着瑟瑟等了等,正遇到一身酒气的陶骧进门。 瑟瑟捂着鼻子,说:“七叔好臭。” 雅媚忍了忍,才说:“胡闹也有个限。还不快去洗洗,让静漪看到,什么意思!” 陶骧故意去逗瑟瑟,瑟瑟叫着躲避他。连白狮也爬起来跑的不见踪影,他待要起身,看到房门开了,静漪从房里出来,只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叫了声“二嫂”。 雅媚也笑着,看看她,说:“早起这气色真好。” 陶骧在沙发上坐下来,也看了静漪。 的确气色不错……他长出了一口气。 雅媚在和静漪说今天都要忙些什么,虽说都是些寻常过新年要准备的事,听雅媚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平添了许多趣味。 静漪微笑。 听见瑟瑟在笑,她回头,不知瑟瑟怎么发现了那鲤鱼灯,捧着出来,仰着脸和陶骧说着什么。陶骧拧着她的小脸蛋儿说:“等元宵灯会,七叔带你去逛。你想要什么样儿的,七叔都给你买……” 他把瑟瑟抱起来,花灯就在瑟瑟手上。 瑟瑟喊着:“七叔不准赖皮,一定要给买!” 雅媚皱着眉,笑道:“真是……要说到做到啊。”说着转眼看了静漪,见她也看的出神,“过年了,高兴些,静漪。” 静漪微笑着点头。外头飘起了雪花,她轻声道:“下雪了,二嫂。” 这是她在陶家的第四个春节,比起往年来,这个春节过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对她来说,过去的一年里她经历了太多,而过了这个春节,她的生活又将会有更大的改变……她无疑是有些怕的,可是在春节喜庆的气氛里,担心和忐忑都被冲淡了。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地直下到了年后,从除夕夜大雪纷飞,到元宵节还飘着零星雪花。积雪不化,又层层地叠上来,天更是冷出奇。静漪再喜欢雪,每日闷在家里,眼看着外头除了单调的白还是白,也看的腻了。 元宵节这晚家宴之后,陶家上下聚在正堂。 外头在放烟花,陶老夫人看了一会儿,想起静漪来,看看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心里一动,回头找陶骧。 陶因泽看了她,笑问:“做什么找骧哥儿?” “我仿佛听着那日谁说要带瑟瑟去逛灯会的。”陶老夫人笑道。陶夫人在一旁听了,说了句是老七答应带瑟瑟和麟儿去的。 陶老夫人果然把陶骧叫来,问了逛灯会的事。 陶夫人听陶骧说着,看到静漪,特为地嘱咐道:“你们带着孩子去逛逛倒罢了,静漪还是不要去了。” 静漪正听得高兴起来,被婆婆特地一说,愣了下,点头说好。 陶老夫人原本引着是想能让静漪也跟着出门看看光景的,这么一来,她想想媳妇的确顾虑的也是,就笑了笑。 陶因泽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陶因润和陶因清不明就里,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她只是不说。过一会儿,趁众人不留神,她招手让陶骧过来,附耳低语。 陶骧看了她,道:“姑奶奶,我会看着办的。” 外头焰火绽放,映亮了屋内。 他看到静漪正透过玻璃窗往外看…… 第二天晚上,静漪在陶老夫人处用过晚饭,等着陶骧他们出门,她也回琅园歇着了。不料刚出了萱瑞堂,便看到陶骧站在外头,看到她,过来拉了她的手,说:“跟我来。” 出来便看到陶驷夫妇、麒麟儿和瑟瑟在前面车子上,见到她,两个孩子探身出来叫小婶婶快上车。 静漪看陶骧。 他给她开了车门,说:“奶奶说一年一回,出去看看,散散心也好。”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八) “少爷,那容我回去给少奶奶拿件厚斗篷吧。”张妈轻声说。 陶骧说:“奶奶给准备了,车上有。” 静漪心里一暖。张妈不再说什么,扶了静漪上车。 张伯开车比平时更要慢些,出了陶家大门,往灯市去,一路上都热闹的很。虽天寒地冻,不减人们一丝闹花灯的热情。 静漪从车窗望着外头的热闹煊赫,不时和张妈说着话。 陶骧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静漪本来话就不多,秋薇出嫁之后,她话就更少了。此时显然是在家里闷了小半年之后,初次出门高兴的很。 到了灯市,陶骧让张伯车子再开慢些。 外头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也能听见锣鼓喧嚣,那是远处的太平鼓。 静漪只觉得怦然心动,仿佛心底有什么机关被触动了似的,她转脸看向陶骧——他正望着外面,棱角分明的脸,被汇聚过来的五彩灯影映着,竟见了几分柔和……他忽然转过脸来,她来不及回避,他们便四目相对了。 陶骧说:“下车看看吧。” “少爷……”张妈看着外头人挤人,便不赞成。虽说前头的车子早就停下来,陶驷夫妇一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正在随扈保护下逛着呢。 静漪看了陶骧。 陶骧说:“不远走。” 他没再啰嗦,开车门下了车,扶着静漪的手。地面上虽有积雪,却也撒了厚厚一层黄沙,走起来倒不打滑。静漪小心翼翼的,陶骧也是。两人都走的极慢。 并没有走几步,来到一个很大的灯棚内,陶骧让她站下。 静漪抓着陶骧的手,仰头看着花灯,轻声道:“还真好看。” 两人站在一盏美人灯前,静漪看了灯,上头题着诗……就是那字写的细小,她看不清楚。 陶骧掏出一只眼镜盒子来给她。 静漪意外,拿了眼镜出来,呼出来的白汽哈在镜片上,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到。她颈子上紧了紧。白汽消失了,她看到陶骧很认真地再给她系斗篷——斗篷帽子被扶上来,长长的狐狸毛抖着,齐着眉……她转开脸,看着灯上的诗句,却比先前更看不清了似的。 陶骧牵着静漪的手,就在灯棚里慢慢溜达着。 他忽然听到有人笑。 笑声很熟悉,他站下,一回头,也微笑了——逄敦煌长袍马褂,戴着狐皮帽子,本来正在灯棚里招呼往来的客人呢。这会儿看到陶骧夫妇,筒着手晃晃悠悠地过来,笑嘻嘻地问道:“今儿出来逛逛?” 静漪看到逄敦煌,立即想到这是逄家的灯棚。于是她指着面前这盏美人灯,说:“这个好看。” 逄敦煌看着她比先前圆了一圈的脸上,架着圆圆的镜片,顿觉好笑,便看向陶骧,笑嘻嘻地说:“陶司令,太太说这个灯好看。” 陶骧嗯了一声,点点头。 “说好看还不快掏钱么?”逄敦煌伸手。 陶骧一转脸,说:“小马,给太太拿上灯,咱们走。” 马行健立即过来把美人灯取了下来,逄敦煌作势拦着他还要收钱。 “逄敦煌你真是小气。”从棚内走出来一个红衣女子,也笑嘻嘻的。走近了,叫一声陶司令、陶太太。正是任秀芳,身旁跟着的是她的丈夫赵仕民。 “我们是小本经营啊,军爷!”逄敦煌说。 “小气鬼,喝凉水。”静漪轻声道。 这下连陶骧都绷不住笑起来,逄敦煌他们几个更是笑作一处。 灯棚里灯多人也多,难免挤挤挨挨的。逄敦煌让他们里面坐一会儿,陶骧看看静漪。静漪轻声说:“我们别处逛逛也就回了,不耽误你们的。” “年年设灯棚,图的不就是一个人多热闹嘛,哪儿说得上什么耽误不耽误。”逄敦煌笑着说。他倒也不强留他们。 陶骧见陶驷他们带着孩子们挑了许多花灯,要小马一并给钱。逄敦煌笑着真要收钱,被逄老爷子兜头给了一下子。 逄老爷子送陶骧他们出来时,让人取来一对莲花灯和一盏五子登科,笑道:“还想着那年陶司令和太太光临过小号的事。一晃有几年没来了,照旧送盏灯给司令和太太赏玩,讨个好意头。” “多谢逄老爷子。”陶骧微笑,亲手接了灯。 逄敦煌笑着抱怨父亲说这么送下去可是赔钱了,忙赶着陶骧他们走。 外头寒冷,只站了这一会儿,静漪便觉得脸都木了。陶骧让大龙去跟陶驷说一声,自己带着静漪往车边走去。 逄敦煌看他们走远,搓搓手,捂在脸上,一转身看到任秀芳夫妇俩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瞪老大的眼,还没开口,任秀芳就说:“你那结拜妹子和段大哥这会子喝的都不知天高地厚了,还不上去看看?” 逄敦煌听了,跺跺脚,说:“这些人……”急急忙忙地钻进灯棚,从后面出去便奔了店里楼上去了…… 陶骧和静漪上了车,马上让张伯开车回家。 静漪看着面前放着的花灯,轻声说:“老爷子记性真好,那年咱们不过游戏,带走了什么灯,他竟还记得。” 陶骧也看了。他点点头,没言声。 他想或许不是逄老爷子记性好,而是逄敦煌记性好…… 不过一刻钟,车子便开过青玉桥进了巷子。 距离大门口很远,便看到卫兵做手势。 陶骧让张伯在大门口停下车,从门内立即跑下来两个人,是史全和岑高英。陶骧眉头一皱,吩咐张伯送静漪回琅园,自己下了车。 “七少,出事了。”岑高英道。 陶骧等张伯的车开走,才抬脚上阶,从容地问道:“什么事?” “南京方面过来的消息,程长官遇刺。”岑高英低声道。 陶骧脚步都没停,立即说:“立即找二少回来。” 他快步穿过庭院,往陶盛川书房走去。路上问史全陶骏来了没有。史全说大少已经休息了,老帅的意思是情况不明,就不用大少到了。他点头,等到了书房门外,早有人通报里面,他直接就进了门。 “父亲。”陶骧进门先把军帽摘了。 外头还飘着零星小雪,帽子上落了雪,进门便化成了水珠。 陶盛川正在屋内坐着,见他回来,倒先问了句出门逛的可好?陶骧见父亲气定神闲的,答道:“还好。情况怎么样了,父亲?” 陶盛川说:“今天下午的事。他们是从别墅返回七星桥的路上被袭击的。眼下消息被全面封锁,程之忱生死不明。” “我马上召集紧急会议,部署进入战备状态。”陶骧说。 陶盛川点头,道:“此事十分蹊跷,不能不格外当心。” 陶骧看了父亲。 陶盛川说:“刺客身上有白系的装备。” 陶骧眉头紧皱,沉吟片刻,道:“白家没这么着急,也不会不通声气。这是嫁祸于人。” “果真如此,更要提防。”陶盛川道。 陶骧点头。 “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不能轻举妄动。”陶盛川说着,见陶骧沉吟,“静漪那里也缓一缓再说。” “是,父亲。我也是这么想的。”陶骧点头。 “老爷,七少爷,二少爷回来了。”门外家仆禀报。 陶骧一回身,果然看到陶驷已经来到了书房门口…… 已是深夜,陶骧从司令部回到家中,发现楼上的房间都还亮着灯。 院子里有应节的花灯彩带,进了门在客厅显眼处挂着晚上从灯市上拿回来的逄家那精巧别致的灯,罩在电灯上,很是好看。 他想起刚刚因为是紧急召集的会议,逄敦煌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狐皮帽子头一个走进会议室,赶的满头大汗。其他人来之前,他们俩和陶驷谈了一会儿。逄敦煌对形势的判断与他不谋而合。程之忱遇刺事件扑朔迷离,但事情往下的发展,恐怕会趁机掀起一场混战。大战在即,不能不有所准备。会后逄敦煌二话不说,立即返回栖云大营了。 陶驷叹了句这等天兵天将是打哪儿起就被招安了的呢? 招安还罢了,最难能可贵的是共事越久,愈加互信互谅,肝胆相照…… 张妈给陶骧开了门,说少奶奶还没休息呢。 陶骧停了一会儿才上楼去,却看到静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眉拧了拧。 月儿被他的样子吓到,忙说是少奶奶硬是不肯上床去睡的,她也没有办法。 陶骧看她这样难免生气,过去弯身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臂去将她抱了起来。这一抱将她惊动,却没有立即就醒,往他怀里缩了缩,照旧睡着——看样子是累的很了,也的确是有点担心的。不知道她是猜到有事发生,还是就只担心他……他这样抱着她,觉得她的确像是比从前重了些的。 等到他将静漪放到床上,静漪缩进被子里,找了个很合适的姿势躺好了。他仍守在她身旁,看了她。 静漪睁开眼,看到陶骧在床边。 陶骧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低声道:“睡吧,什么事都没有。” 她也真是困了,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一定是没有什么事的了…… · · 静漪隔了好几日才听到三哥程之忱遇刺的消息。好在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的同时,也得知他只受了轻伤。本地电台的广播放送了程之忱日前在公众面前露面时讲话的录音。那声音铿锵有力。虽说电波里的声音变的和她印象中三哥的声音大不一样,也能十分地肯定他的确已经安然无恙。 她明白过来那天晚上陶骧是特意回来看看她的,又为什么这几日他忽然忙的不见踪影。她都不难知道此事的敏感性。程之忱此时地位尚且不够稳固,想趁此机会将他掀翻的大有人在……遇刺一事,各种传闻铺天盖地。明面上程之忱的对手就有不少。包括陶系在内都有嫌疑。现场抓获的行凶者因携带了白家的装备指向性太过明显,看起来则更像是欲盖弥彰。尽管程之忱一再试图将事态压制在可控范围之内,对白系及其同盟的陶系与段系的指责甚嚣尘上。尤其在中央军与白系交界的桂北地带,双方剑拔弩张,眼见冲突一触即发。地处西北的陶系和北方的段系也已经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陶骧反而放松下来了似的。 他每日回来,不提外头的事,也并不阻拦其他人议论。 静漪偶尔听他和陶驷聊天,只淡淡地一句“打不起来”便撂下了。陶驷笑着说那岂不是早前布置的那些都瞎耽误工夫么?他却笑笑说这倒也是未必。陶驷也笑,两人说起了别的,轻轻松松的。 说话的工夫陶骧倒是发现了静漪也在听。不过他和陶驷的话并没有回避雅媚静漪。只是雅媚不在意,静漪不插言,只有兄弟俩当闲聊一般。 静漪不知道陶骧的判断是根据什么做出的。但是她对他的判断极为赞同。她的三哥,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何况这等看起来是小事一桩,事实上一旦处理不当,场面就会令失去控制。三哥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她了解三哥。 事态的发展果然印证了陶骧的判断。 程之忱让人彻查此事,意欲严惩凶手。不久之后便将凶手正法,却对揪出谁是其幕后指使者只字不提。事情处理的果断迅速,事态渐渐平息。 程之忱此举看起来意在为稳定时局息事宁人,获得了很多的赞誉。连之前反对他的一些人也认为他在此事上处置得当,面对复杂情势有大将之风。程之忱在权力交接期再一次涉险过关……然而各方曾经一度紧张起来的神经是没有那么容易彻底放松的。随着程之忱逐步推进他的改革计划,朝野内外的各派交锋仍不间断地进行着,国会、报纸、舆1论、民心……处处像没有硝烟的战场。 与此同时程之忱也加紧了将军权收归中央的动作。随着东北局势的微妙变化,镇守关内的段奉孝压力日重。联合白系与陶系对程之忱形成包围之势,意图在保留军权的同时,迫使程之忱改变先前索幼安所奉行的国内政策,以举国之力支援东北,将日本人逐出东北。程之忱对此种建议置之不理,迅速调集中央军精锐部队,与三方对峙,从而拉开了旷日持久的谈判与纷争之序幕。 程之忱首先同段奉孝接触。陶骧提醒段奉孝小心程之忱以谈判为由拖延时间。段奉孝却对程之忱保有希望。然而程之忱坐镇南京,派其嫡系精锐突袭段奉孝部。段奉孝果然措手不及,于短短数日之内便失去了对京津的控制,只得率残部败退关外,随后向中央军投降,正式交出军权。程之忱收编段系之后,稍事休整,目标转向白系与陶系。程之忱先将白系放在一边,意欲与陶系进行谈判。 有了段奉孝的教训在前,陶骧自然防着程之忱再来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遂与白焕章互通声气,同进同退。程之忱也没有能一举拿下陶白联盟的能力。双方互相试探着,局势暂时陷入胶着状态。 此时已是三月初,静漪正在家中待产。 战争阴云笼罩之下,春暖花开的时节她也未能有轻松的心情。目前对峙的双方是程之忱的中央军和陶骧的西北军、白焕章的西南军,换个说法,局势稍有变化,就是她的三哥和丈夫将要厮杀。她唯一的希望是果真谈判能成功。 从南京来的特使接连抵达兰州,一趟又一趟的往来南京与兰州之间,一趟又一趟地无功而返。身负游说任务的特使中甚至包括了孔远遒的父亲孔智孝这样与双方都有着极深渊源的人物,仍然没有能够使双方的分歧弥合。 孔智孝以长辈身份面见陶骧时,充分表达了对陶骧主张的理解,同时也深劝陶骧放弃这种主张,易帜归顺、共谋大事。 陶骧也向孔智孝直言不讳地说明了自己对程之忱政策的反对和担忧。 他说:“孔伯父,陶骧身系西北军数以十万计将士身家性命,委实不能草率行事。如今东北有日本人行凶,英国人和德国人觊觎西北,从未停止过对新疆和西藏的垂涎之意。更不要提其他。若他程之忱仍一味以个人意志,一意孤行必得围剿白匪、铲除异己殆尽方抵御外侮,恕陶骧等不能苟同。” 孔智孝劝说未果,只得启程返回。离开之前将受托带来的几封索雁临、赵无垢等人写给静漪的亲笔书信交给了陶骧。陶骧让人交予静漪。 静漪阅后没有复信。 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九) 就在孔智孝乘坐的飞机从兰州起飞后不久,程之忱果断下达命令,对陶系和白系发起了攻势。诉诸报端的讨伐檄文措辞激烈,称陶骧部与白焕章部为逆贼,阻碍国家统一大业云云,不一而足。 静漪终于亲耳听到广播里程之忱对陶骧等人的开战宣言。那一瞬间,她眼前似乎炮火纷飞……她手中握着身在南京的家人写来的亲笔信。除却问候,祈祷她平安生产,多表达对战事的担忧。其中只有索雁临,在信里请她规劝陶骧。 静漪将信件仔细收好。 她并不打算对陶骧提起信里的任何一个字。尤其是三嫂索雁临的。 陶骧在几日后进来看到她时,她甚至可以平静地同他一起用晚餐。她知道自己作为陶骧的太太,还是程之忱的妹妹,左右战局的心思一点都不能有……这是两个意志都极其坚定的男人。他们认准了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她对战事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她还没有那么不自量力。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是等着孩子降生…… 陶家人怎么忍耐,都不会对她心中完全没有芥蒂。她知道他们的容忍和宽让,也许只是因为她即将诞下的孩子姓陶。 她亲耳听到他们的议论,有时并不避讳她。说起来也是事实,她还在陶骧手上,程之忱竟没有顾忌她这个妹妹的意思……她还是会受触动。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她从前无能为力,如今更是无能为力。 临产的日子近了,静漪已经完全闭门不出。 雅媚劝她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大姑奶奶说如果有谁敢当面给她没脸只管告诉她……她都答应着。她知道她们是用最大的善意来给她安慰。 她眼看着春风起了,春风过了,桃花开了,梨花落了……这一年的春天,是在兵荒马乱中过去的。而她的孩子,原本该在暮春十分降生的,到了日子竟迟迟不肯出来。 起初只有静漪紧张和着急,几天过去了,陶夫人也开始着急。但是医生诊断一切正常。陶老夫人到底见得多些,笑着安慰静漪,说着孩子在她这个做母亲的肚子里太舒坦了,想多住几日呢……静漪心想这可是个急性子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想避开外头的纷扰。 除却一个月前收到的尔宜顺利诞下一子的消息,连日来并没有什么喜讯能够给人带来些喜悦。 静漪至今仍不能相信尔宜比她还要早地做了母亲。对她来说尔宜似乎总是那个会捉弄她的少女……雅媚笑她其实和尔宜也差不了多少,仿佛比尔宜年长了一辈似的。 静漪也笑。 漫长而辛苦的怀胎十月,尔宜在往来信件里和她分享着喜悦和担忧。这一阵子自然是通信中断,却还是用这样的方式给了她很大的鼓励。 静漪摸着自己的肚子说着话。她说宝贝,你的八姑给你生了个小哥哥…… 她说这话时,恰好陶骧回来。 静漪没有发现陶骧,仍旧念念有词。 他走近了,她才发觉——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了抱她。 这个拥抱有点僵硬。她是意外,而他仿佛已经不习惯这么对她……她偷偷看他几眼,从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来。从战事爆发,他便有意不在她面前显露出任何迹象。他看上去总是成竹在胸,似乎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但是那天她觉得他有些异样……她难免要挂心些。总忍着不问,也忍的很苦。 收音机已经被陶夫人下令收走,报纸也已经不送来了。她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第二天她就看出陶夫人脸上布满阴云,只在来到她面前时露出些笑容来。其他人也是如此。只不过陶老夫人和陶因泽她们更能沉得住气,不是她留心,是很难觉察的。 秋薇每天进来探望她。她倒是知道外头的消息,只是不光被陶夫人命令禁止她和静漪多说,她自己也怕惊动了静漪,绝不肯多说一个字的。 静漪原本就焦虑,这下更急躁起来。她的心思一重,便吃不下东西。又被陶夫人知道,少不得责怪她。 倒是雅媚实在是看她这样反而更不好,斟酌着告诉她:“老七没事。你放心,他好的很。” 静漪听了呆了一会儿,雅媚看她如此,心知自己这么说,倒是让静漪理解成程之忱那一方有难了,正要解释,静漪却问:“是不是白家?” 雅媚既佩服静漪的心细,又叹息她的敏感。秋薇正给静漪捏着浮肿的腿,听了静漪的问话,手上也停了停。静漪顿时确定自己的判断。 “白家怎么了?八妹没事吧?”静漪问道。 “白家连续两场大战遭到重创。中央军已经兵临南宁。白家父子还在顽强抵抗。文谟在几日前受了重伤,眼下还不知情况如何……看样子,如果不能获得支援,恐怕承认战败的可能性非常大。不过,白家父子性情刚烈,未必会像段奉孝那样为保存实力投降。”雅媚低声说。 “这更糟糕。”静漪也低声。 段奉孝是三哥发小儿,白系长期在三哥视线之内,早在他从军之初便有交集。他对这两方都知之甚深……而且他的战术应用得当,尤其在对付白焕章时。因还要同时应付陶骧的西北军,他在战争爆发之初就采取了分而攻之的策略,欲将西北军隔离在外,先将白系拿下,之后全力对付将是孤军奋战的西北军。此时他先让与西北军积怨甚深的王大胡子冲锋在前,利用通往西南要塞的地理条件之优势,牵制了西北军的先锋部队,致使其难以对白系形成直接支持……眼下如果想帮白焕章起死回生,那么西北军必然要先冲破王大胡子的封锁,长驱直入,给中央军施加更大压力,迫使其提早将大部分兵力转移来与西北军作战…… 静漪仿佛能清楚地看到战局的变化,哪里是西北军,哪里是西南军,哪里是中央军……哪里是他们交火之处——交火之处必是狼烟四起,血肉横飞。 她有点恶心。 雅媚看她也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忙抓着她的手,让她镇定些。 秋薇更是急的额上冒汗,也不敢说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静漪。 哪知静漪攥着雅媚的手,轻声说:“二嫂,别怕,我只是……替我告诉母亲,然后叫助产士。” 雅媚低头一看,反握着静漪的手道:“你镇定些。我这就让人去告诉。镇定些……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不敢说什么,生怕惊到你……谁知道你是这样的……” 雅媚口中说着让静漪镇定些,其实她才紧张。她慌忙起身让人摇电1话给陶夫人,自己回来抓着静漪的手,尽力说着话分散静漪的注意力,她自己的手却发颤了。 静漪反而要安慰她些。 幸好秋薇也在,虽不说什么,有她在身边,静漪分外觉得心里安定。 只是她虽然读了很多本书,也学过些知识,往下会怎么样心里是有数的,但是毕竟从未亲身体验过。骨缝一点点打开,阵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疼痛越来越严重……开始她还能在雅媚搀扶下活动,后来只能躺在床上等着。 请到的助产士也赶来了,陶夫人和雅媚在房中陪着,陶老夫人她们因为怕里头人多让静漪不舒服,只能在外头等着。 静漪疼的死去活来的。 雅媚看静漪那么疼,还是要忍着不出声,就说她:“这个时候你还管什么风度和教养么,疼就喊吧。” 静漪咬着牙忍。 雅媚又是佩服又是心疼,着急也是跟着着急到极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静漪的骨缝开的还不够,力气却仿佛要耗尽了,靠在床头动都动不了。 雅媚看看陶夫人,悄悄问道:“母亲,七弟回不来的话,要怎么办?” 陶骧昨天出发去天水了。预计三天回来。走之前他特地问过大夫,静漪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孩子就是没动静。静漪和孩子情况都稳定,他又不能不走。临走嘱咐说有事马上打电报给他。 “大男人家,赶回来也帮不上忙的。还是正事要紧。有大夫和助产士,不要慌。”陶夫人低声道。 雅媚也低声道:“可是,母亲,还是让人去催一催吧……静漪这情况,我看也有些悬。” 陶夫人摸出怀表来看看时辰。从静漪开始阵痛到现在,已经十个钟头过去了。大夫的语气也开始紧张。这么一想,她还是亲自出门去了。 雅媚听到她们在外头商议,过去拉了静漪的手。静漪正经历又一次的阵痛,脸色煞白而大汗淋漓。 “老七很快回来的。母亲让人打电报去催了。”雅媚说。 静漪看了她,点点头。又摇头,说:“我行的。” 她说着,心里还是乱作一团。 雅媚低了头,靠在静漪肩膀上,好一会儿才说:“你可千万要坚持住。” 静漪也想安慰她几句,怎奈力气实在不足。 趁着阵痛间隙,她靠在床头休憩片刻。听到响声,原来是陶老夫人进来了。 “奶奶。”静漪要坐直了,陶老夫人忙过来按着她不让她动。 “吃一点东西,好有力气。”陶老夫人是让雅媚也出去吃饭。她坐在静漪身旁,亲自喂给她吃。静漪没有办法,只好吃了几口。 “这一关是都要过,苦了你了,漪儿。”陶老夫人说着,让金萱来平安符挂在静漪颈上。“这是刚刚姑奶奶她们去求来的。保你平安的。” “替我谢谢姑奶奶,奶奶。”静漪眼里含泪。这平安符似乎会发热,她手按住。她穿着宽松的衣衫,领口敞着,除了平安符,颈间还有那温热的玉坠……她禁不住把这些一把都攥在一处。 “谢什么。她们是盼着小娃娃早点出世,好有的玩。”陶老夫人说笑着,给静漪擦着汗。 静漪刚笑出来,脸色就又变了,疼的眼前发黑。 陶老夫人将她拥进怀里来,轻声说:“老七回电说他在往回赶了。” 静漪点头。 她靠着老祖母的肩头,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果香和花香,这气息让她觉得分外温暖。 老祖母握着她的手,秋薇在床边守着她。 助产士过来检查之后说可以了,要把她们请出去,她不让。 助产士说开始用力,她很听话。 于是她们不住地告诉她用力、用力……然而疼痛在加剧,她的力气却在消减……她紧攥着手中的东西,试图保持头脑的清醒。 偶尔一恍惚,她就会看到娘、四姐……她很想念她们,但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们。 …… 陶骧赶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进门恰好听到一声啼哭。 寂静的院落里,这一声啼哭仿佛是清晨山谷中悠扬的钟声,唤醒了一切。 他愣了一下,啼哭声十分响亮,应该是个健康有力的婴儿。 随着啼哭声,这院子里上下里外开始沸腾。 有人看到他,着急地喊着七少爷、七少爷回来了、恭喜七少爷……他快步进了门。 楼下大厅里人很多,他还没顾上一一打过招呼,就见二嫂从楼上跑下来,拍着手说:“生了生了,是个极漂亮的女儿!” 他正走到楼梯处,问道:“她呢?” “母女平安!”雅媚一脸喜悦,眼泪却在往下流,擦着泪推陶骧快些上去,自己转身对着姑奶奶、姨奶奶们说:“好看的很,孩子好看的很……像极了静漪……” 陶因清也跟着守了一夜,听着是个女儿先是“哦”了一声,又说:“这么大阵仗,才是个丫头啊……哎呦!” 陶因泽一拐杖头敲在妹妹额上,斥责道:“你不是丫头来的?” 陶因清哈哈一笑,点头道:“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小子更好。”说着怕大姐再打她,忙躲到陶因润身后了。 雅媚擦着眼泪,又哭又笑地说:“……真把人吓坏了。” “走,上去看看静漪和孩子。”陶因泽笑着说。 “孩子还在洗澡,我先下来报信儿的。奶奶和母亲在上头守着静漪呢。”雅媚搀了陶因泽上得楼来,却看到陶老夫人婆媳二人也出来了。 “咦?”陶因泽问。 陶老夫人指了指里头,轻声道:“我们等等,让老七进去看看。” “这这这……”陶因清又想说什么,陶因泽拐杖一擎起来,她忙住了嘴。 陶老夫人示意大家都坐,轻声说:“孩子可好看了。生下来就这么好看的孩子我可从来没见过。”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 也不敢太大声,怕吵到里面的静漪…… 其实静漪此时已累极,根本听不到什么动静。 陶骧进来时,秋薇和张妈都在擦着眼泪,看到他忙恭喜他。 他点头。 “小姐是太累了。”秋薇哽咽难言。 张妈拉了她,两人站下来。 陶骧走到床边去,看着昏沉沉的静漪——她也已经换过干松的衣服,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点凉。 她没有动。呼吸匀净而和缓。 他看了她好久…… “少爷,看看孩子吧。”张妈把婴儿抱过来。 陶骧轻手轻脚地接了过来,看着他的女儿——酣然而眠的小家伙,小脸儿粉团一般,头发很黑,是个小卷毛儿……没有睁开眼,他也知道她是极像静漪的了。 他轻轻地将女儿放在静漪的身边。 他摘了帽子,低头轻轻地亲了下他的女儿。然后,他亲了亲静漪。 静漪动了下,不知是不是梦到了好事,嘴角有一丝微笑……陶骧看了,心跳慢慢地缓下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这面孔上有如此幸福的舒心的笑容了。 忽听得外面一阵低低的吵嚷,想起来奶奶她们还都等着呢,轻声交待张妈将孩子抱出去给她们看看……他坐在这里,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和欢笑声。 此刻是如此的安逸温馨,让他浑然忘却其余的一切,眼里只有她和女儿安静的睡容…… 这样的安逸持续不了多久,自然有事情来打断。 陶骧心情极好,在楼下书房里踱着步子,听人向他汇报战况。 马仲成和逄敦煌的电报里都有好消息,而且在好消息之外,都额外加了句“恭喜司令”。 陶骧看了眼岑高英。 岑高英笑嘻嘻的,陶骧料着必有下文。最近战况颇佳,马逄二位都在乘胜追击之中。果然岑高英继续说:“马将军部署完毕,电告对方主将,司令得女,我方停战三日,以表恭贺。此间莫来进犯,否则后果自负。” 陶骧眉一扬。 “对方主将复电,同意停战,恭喜陶司令。”岑高英说。 陶骧敲了敲手中的烟,说:“休整几日也好。复电替我说多谢。回来请他们喝酒,一醉方休。” 岑高英走后他在书房里照旧踱着步子抽着烟。窗子开着,不时从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像什么东西,一路沉下来,飘飘摇摇的,到了他心上。 【第二十三章·完】 ———————————— 亲爱的大家: 抱歉通知各位本文8-10日停更。本文将于近期完结,具体日期以更新为准。多谢各位,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周末。我们11日见。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一) 【第二十四章·渐行渐远的帆】 夜深了,“哇”的一声,小婴儿张开没牙的小嘴哭起来。 静漪无奈地转头看着张妈,道:“快些让奶妈来吧。” 等着奶妈进来的工夫儿,静漪捧着这个肤色雪白的胖娃娃,亲了又亲。只是孩子哼哼唧唧的,小脸一皱又要哭。静漪歉然地看着她。 她并不想让女儿吃别人的奶。虽然以防万一早早就请了两个奶妈,她还是坚持自己喂养女儿。怎奈她的奶水并不好,女儿就时常吃不饱。 “囡囡,你太能吃了。”她低头,叫着女儿的乳名,额头抵着女儿娇嫩至极的饱满的额头。这个很能吃的小家伙,长的快也长的好极了,小胳膊胖的藕节似的,结实的很。 张妈笑着把孩子抱过去,轻声说:“少奶奶就吃的太少了。” 静漪叹口气。 为了囡囡,她可是已经很努力地吃了。 奶妈睡眼惺忪地进来,坐下之后抱过孩子,解开前襟就给孩子喂奶——静漪看着女儿大口吃奶的样子,简直要妒忌奶妈了。 奶妈给孩子喂奶,静漪便在一旁慢慢地走来走去。 已是盛夏,却怕夜里孩子着凉,窗子总是不全开,风扇也不开,窗外蝉噪阵阵,没的让人觉得燥热些。 张妈见静漪有些烦恼,也不去打扰她。只在一旁给奶妈和孩子打着扇。她倒是知道少奶奶这样不安除了因为奶水不够,总也是因为七少爷在外头打仗,且打仗的对象是少奶奶娘家三哥的缘故……少奶奶虽说在人前从不提及,怎么也不会不想的。 静漪低了头,咬着手指尖。 她的确是在想着眼下的战事。 陶骧这段时间吃住都不在家里,隔几日回来就是来探望女儿的。三月底因增援白系与中央军的战局全面铺开。中央军大军压境,西北军全面出击,互有胜负。西北军骁勇,主将多如马仲成等人又足智多谋,出击之后战线收缩,逐渐显示出本土作战的优势来,近一个月来渐渐占了上风,将中央军打的团团转。西北军士气正旺,陶骧更是意气风发。程之忱亲自上前线指挥作战,看样子不把西北军这颗让他最痛的老虎牙拔掉誓不罢休……静漪算一算,陶骧已经有几日没回家来了。 她看着女儿还在贪婪地吃着奶,不禁有点惆怅。小家伙性子急,肚子饿了若不是立时三刻吃到奶,一准儿要哭的惊天动地的……幸而奶妈性子温和敦厚,把孩子照顾的很好。 静漪看了放心,就趁着这会儿工夫进去洗了个澡。 出来时便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她怔了怔,发现屋里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张妈、奶妈和孩子都不见了。她疾步走出来,卧室门开着,她走过去探身一看,果然起居室里,陶骧正站在那里,一双大手抱了女儿,高高举过头顶——小家伙吃饱喝足,正有精神,踢蹬着一对小胖腿儿,咕咕地对着爸爸笑……是在笑的,大眼睛弯弯的。 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识的,总之眼睛一弯,就是笑模样儿,真是让人看也看不够。 静漪靠在门边,门板晃动,发出声响来。 她忙扶好了门板,陶骧却也发现了她,将女儿抱在怀里,回头望了她,点点头。 她见他回来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只穿了件白背心就抱了女儿,肩膊上都是汗。她轻声问道:“马上就走么?洗个澡再来抱囡囡吧。” 陶骧将女儿交给她,说:“就走的。我去洗洗。” 静漪将囡囡抱在怀里,一身奶香的囡囡,身上沾了点他的烟草味。静漪看了陶骧。陶骧伸手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子,忽的凑过来亲了她一下,才去了。静漪站在原地,低头看囡囡,正巧她打了个哈欠,那可爱的模样,让她也忍不住亲了一下……她抱着囡囡在怀里,哄着她入睡。 在起居室里慢慢地溜达着,听着外头蝉噪。 仿佛没有刚刚那么让人烦心了……囡囡睡着了,静漪进屋将她放在摇篮里,让张妈看着些。她出来收拾了下陶骧的东西。在拿起陶骧的上衣时,有东西落在地上。她捡起来,是个皮面小本子。本子里夹着的叠成方块的一张纸也掉了下来。她拿在手里,犹豫了下才打开来看,是张随手画的地图。但没有明确标出地名来,只用代码和符号做着标记。图上还用红色铅笔标出了线路,有几个大大的红箭头看上去很触目……静漪看着,忽然听见声音,一回头,陶骧正站在她身后,擦着头发。 “这个掉出来了。”静漪忙把地图叠好夹进笔记本里,和陶骧的枪套归在一处,只将脏了的制服收起来。 陶骧看她的眼神仿佛是老师抓到了作弊的学生……她进去给他拿要换的制服了,陶骧过来坐在沙发上。 静漪出来时,看到陶骧仍坐在那里。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她默默地把衣服放在他身旁,他也没有动。 卧室里张妈在哄着囡囡睡觉,低低地哼着曲子。调子很温柔。 “囡囡百日,母亲说这个时候不方便大办,至亲好友总要请几桌的。”静漪想起来,七月十八,也就是后日便是女儿百日了。她看了陶骧,“你能回来吧?” 陶骧系着扣子,点点头道:“可以。” 她看起来像是还有话说,他等了等。 她轻声说:“你要当心些。” 陶骧看了她,一点头。 静漪知道他这就要走了的,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看他一样样地收拾好东西。她心此时忽上忽下的,迫切需要稳一稳心神。她总觉得他这一去,会发生什么大事儿……陶骧看她手中的团扇放下、又拿起来。她脸色红扑扑的,似乎是觉得热,可是又不扇风,只管盯了他。 扇穗啪的一下被静漪扯了下来。流苏都散了,翠玉更是珠子滚了一地,凌乱的很。 静漪低头看了看,再抬头时,陶骧说了句我走了,人已经下了楼。 等她下了楼,陶骧已经出门。 “少奶奶,少爷的香烟没有拿。”月儿发现茶几上放着的那几筒没开封的香烟,忙告诉静漪。 静漪往外看看,陶骧走的快,已经到了院中。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马行健,说了句什么,马行健立即回了身。料着是陶骧也想起来了,便让月儿拿出来。 “让他少抽几支烟吧。”静漪等马行健过来,轻声说——陶骧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迈出了院门——马行健点头答应。他就要走,静漪叫住他,“好好保护七少。我有点担心。” 马行健站在阶下,再次点头答应,说:“十小姐不必担心。眼下仗打的很顺利。” 他说完便走了。 静漪站在那里,到他走出院门,听到汽车引擎声响起,直到那声音消失……她仿佛听到女儿的哭声,才猝然惊醒一般,陡然间身上一颤。 细听时,蝉噪之外,再无声响。应是她听错了。 月儿在她身边,看了她问道:“少奶奶冷吗?” 她点头。 月儿怕她着凉,急急忙忙地去拿了条披肩来给她。 静漪握着披肩,仍旧是有些愣愣的。月儿搀扶着她上楼去,张妈正巧从房内出来,轻声跟静漪说:“囡囡睡了。” 静漪点头,进房去让张妈把灯都关了,自己坐在女儿的摇篮边,看着她——这孩子看起来,完全像了她。可是她每每看着女儿时,又不知怎地,觉得处处像起他来……静漪伸出一根手指,轻柔地触着女儿握起来的小拳头。 “囡囡,妈妈爱你……你知道吗?”她轻声说着。 …… 隔天就是囡囡的百日,陶夫人早早就让雅媚操办,准备了酒席来庆贺。到午间,静漪亲自抱了女儿出来跟女客们见面。囡囡十分招人喜爱,女客们争着抱她。 静漪看着女儿在女客臂弯间被传来传去,生怕她们弄的她不舒服了。可囡囡好脾气地只是睁眼看着她们,那胖嘟嘟的精灵样子,果然是人见人爱。她放下心来,坐在陶老夫人身边。听着女客们交口称赞囡囡,她也高兴。 陶盛春同姑奶奶们与她隔座,看着囡囡正被水家二少奶奶抱着亲了又亲,不禁笑道:“长大了又是个绝代佳人……这小家伙脚头好,老七这一程顺风顺水,这仗怎么打怎么有……” “是呢。我也这么说。看样子过不几日,也就该喝庆功酒了。”陶因清低声道。 静漪听了这话,手上的汤勺一顿。陶老夫人正让金萱给静漪再盛一碗汤来,说:“多吃一点儿。” 静漪点点头,平静一下,才抬头望着陶老夫人微笑。 陶盛春这时转脸看到静漪,也微笑,夹了菜,低声道:“带囡囡辛苦,是要多吃点。只见囡囡胖,不见你长肉。” “谢谢姑姑。”静漪微笑。 “老七还没回来么?”陶老夫人问道。 陶骧说了会回来,却到开席的时候还没有到。 ———————————————— 亲爱的大家: 恢复更新~~希望你们都还在这里。o(n_n)o~ ps.《云胡不喜》获得本年度言情大赛的季军。跟喜欢云胡的读友们分享这个荣誉。我还记得你们点出的每一记“赞”,是这样的喜欢支持作品和我走到今天。多谢你们。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二) 陶夫人见老太太问,忙让人出去看看。不一会儿人回来,说七少爷刚刚到家,正在前头陪客人呢。就是客人们都给七少爷贺喜,七少爷今天酒是躲不过去的了……陶夫人皱皱眉,说:“高兴是高兴,他可不能喝多了。” 雅媚正抱着囡囡过来交给静漪,听了便说:“母亲您放心,老七有数的。父亲也在,不会让他喝多的。再不成御之也会替他的。” 雅媚这么一说,陶夫人也便罢了。 时候也差不多,陶老夫人命雅媚陪着静漪母女回去休息。 静漪同客人们告了别,带女儿离开。 雅媚亲自给撑了遮阳伞,静漪悄声说:“二嫂不用送我们的。” “我来偷个懒不成么?”雅媚说着便笑。直送了静漪母女回了琅园,她才照旧回去招待客人。 囡囡饿了,静漪给她喂了几口奶便没有了,只好交给奶妈。往日里她只有稍稍焦躁,今天却看着囡囡在奶妈怀里,忍不住鼻子发酸。张妈急忙劝她说少奶奶这是很平常的事,算不得什么,反正有奶妈呢……她不劝还罢了,一劝静漪更难受。 到底是躲到房里哭了一会儿。 出来时便有点昏昏沉沉的,被张妈劝着去睡了一会儿。被低低的有说话声吵醒,她细一听辨出是大姑奶奶,起床一看果然就是——陶因泽坐在摇椅上,抱着囡囡,而白狮则正对着她们,一动不动的……白狮好像知道囡囡是女主人的宝贝,总在有人接近囡囡时过去蹲守,有时还独自守着熟睡的囡囡。陶夫人担心白狮会伤害囡囡,要静漪把白狮锁起来。静漪说白狮不会,没有从命。陶夫人自然不快。不知是不是白狮听懂了,那之后只要是陶夫人来看囡囡,白狮就不见踪影……静漪过去,拍拍白狮的大头。 陶因泽看着她浮肿的脸,说:“我倒向任医生打听过,像你这样生过孩子之后,动不动就要哭起来,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种病症。” 她说的极认真。 静漪被逗的笑出来。她将囡囡抱过来。囡囡眼睛很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得她心不由得一颤,低头亲了亲囡囡的脸蛋儿,说:“这要是病,囡囡就是治我的药。” 陶因泽说:“真的,看到囡囡,有什么烦恼也不见了……要是老七时常在家倒也好。” 静漪不说话了。 张妈从外面进来,说:“老姑太太,少奶奶,少爷回来了。少爷有点醉,在楼下歇了。” 静漪起身,将女儿放回摇篮。 陶因泽说:“瞧着今天他是高兴了些,喝多了。那些人也是,不知道他事情多吗?” 她说着也起了身,与静漪一道下来。她让静漪去照看陶骧,自己带着人离去。 静漪进了房,陶骧在床上和衣而卧。他仿佛是从酒缸里被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都是酒气。她没叫人来,自己去拧了把毛巾,给他擦了脸……她坐在他身边,默默地看了他半晌。 月儿敲门进来,说太太让人送夜宵来,问少奶奶,囡囡是不是好、少爷酒醒了没有。 静漪给陶骧盖上了薄被,起身出来。看是珂儿来的,她和气地一一答了话。打发了珂儿,她看了在外头守着的马行健——他背对着门内,站姿标准。一身的军装总是很整齐,样子也周正,仿佛从上到下连个多余的褶子都没有。 马行健转过身来。望了静漪,他鞠躬行礼。 静漪走了出去。 院子四下无人,只有白狮悄悄地跟着静漪,蹲在了她脚边。 “马副官,今天仿佛不该你值班?”静漪说。 “李副官昨日打靶扭伤了手腕,这几天不能当值。”马行健答道。 “原来是这样……李副官调过来虽没有多久,七少使着却很得力。马副官是什么时候跟了七少的?”静漪问。 “大约六年前,七少那时候还没有正式回国。想选几个人带在身边。老帅将我从海西调过来的。”马行健说。 “听说你也是钱博呈校长门生?”静漪又问。马行健对她的问题一一回答,措辞利落,思路清楚。 “是。军校毕业后,加入西北军。”马行健点头道。 “那你与我三哥,是什么时候认得的?”静漪问。 马行健沉默片刻,说:“程长官成绩优异,是钱校长得意门生,在学校也是无人不知。” “那倒也是……只不过不是所有认得他的人,都会称呼我一声十小姐。”静漪拍了拍白狮的头。她似乎只顾着逗弄爱犬,并不在意马行健到底怎么回答她。 马行健并没有回答。 静漪抬眼望了他,说:“马副官,我不同你兜圈子了。对七少不利的事,不管你从前是做没做过,自今日始,绝不许你做。你在他身边日久,也随他出生入死过,他的性情你了解。” “十小姐,七少知道了,我自是死路一条。程长官与七少都是我深深敬服的军人。他们两人为敌是我所不乐见的。”马行健说,“我有我的使命。我不能抗命。” 静漪看着马行健,说:“那你替我转告程长官,打仗是各凭本事,使这种阴招儿为人不齿——让他以后少打这种主意。万里江山都拥到眼前来,几十年一晃而过,都是过眼云烟。一统天下就那么重要?” “十小姐,程长官此时正在困境之中。十小姐想必也有所耳闻。”马行健说。 静漪轻声说:“这是他自找的。这些年他未尝败绩,呼风唤雨惯了,也该让他吃点苦头。” 马行健沉默。 静漪牵起白狮,预备进门时,听到马行健说:“程长官与七少主张虽不同,最终目的却是一致的。” “他的目的,是要踩着更多人的尸体达到。马副官,七少的主张不是一日两日,没变过。追随他的人,更不是愚昧盲从之辈。程之忱的命运从来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他是我哥哥,我当然不希望他出事。但是他选的路既然是这样的。走到这一步,怪不了别人。” 马行健点头,道:“十小姐说的在理。可不管是程长官还是七少谁出了事,都会引起大乱。十小姐不要小瞧自己的能力,在七少这里,您说话还是有用的。” 静漪回头望了他,道:“马副官,你太看得起我了。七少的目的并不是要他的命;他既无性命之忧,我便袖手旁观。刚才的话,你转告他。还有你,我也给你一点时间向七少坦白。你毕竟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晚了,七少今晚恐怕是要睡在这里了,你也可以去休息了。记着在这里,别再叫我十小姐……我是陶太太。” 静漪柔和的嗓音里透着冷意。 马行健答应了一句“是”。他听得出来程静漪的意思。 程静漪进门时,月儿正带着人将厨房刚刚做好的醒酒汤端出来。静漪松手让白狮走开,接了醒酒汤来。她没让人跟着,独自进了房。她将汤碗放在一边,轻声叫了陶骧几声。陶骧依旧睡着,安稳的很。 他睡相很好,从来不扰人。就是此时醉的厉害了,这么睡着让人担心。她握了他的手臂,摇着他。 “牧之,醒醒。”她很想用力把他晃醒……可也许他睡的这么沉,并不只是因为醉了。而是这么久以来,他实在劳心劳力。 静漪眼眶发热,转开脸吸了吸鼻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她慢慢俯身,靠在他胸口。她的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听着他缓慢而又有力的心跳,她的呼吸渐渐与他的心跳同一节奏……他的手抚上她的头发,让她突然就身子一僵,猛的坐直了,手也急忙从他身上撤了回来。 他扯着她的手,稍一用力,便将她拉了过来。 静漪半边身子伏在他身上,脸上像着了火似的,看着他的眼盯着自己,禁不住身子发颤。 陶骧手上的力气渐渐加大,于是她越来越靠近了他……她的手臂被他攥的疼起来,疼的像被火花灼了肌肤。 他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她闭上眼睛,而他只是看着她,半晌不动。 静漪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她轻轻抬起头来,亲在他唇上。很柔很轻的触碰,似飞舞的鸟羽拂过睫毛,竟带来了轻微的痛感。静漪轻推他,低声道:“我得上去了……囡囡该醒了。” 陶骧没有放开她。他看着她,仿佛并不是有意识的,只是盯了她,像盯着一个不会动的目标。但她在他身下一扭动,却又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他仍压着她的手臂,让她动不得。静漪被他的眼神弄的怔住,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他吻住了……她低低的喘息,不止让他也让她自己心里发颤。她还在想着该走了……身体却有些不受控制,她在回吻他。吻的细碎而痴迷。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三) 陶骧忽然放开了静漪,道:“囡囡在哭。” 静漪听着,外头的蝉噪都消退了似的,囡囡的哭声十分清晰。她忙起身,拢了下乱掉的头发。几乎是跑着出去,开门时回头看了陶骧一眼——他靠在床头,烟是取过来一支,还没点上,见她站下,他的目光飘过来……静漪闪身出了门。 上楼时,她仍觉得陶骧的目光紧紧绕在她身上,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 ? ? 囡囡百日之后,仍在末伏,天气热的令人难耐。 程静漪在安斯阁陪着陶因泽等任秀芳来。 任秀芳平常都来的早,这日过了约定时间足足半个钟头,她还没到。 静漪坐在窗边与陶因泽聊着天,看看时间。 “回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陶因泽轻声说。 她这两日身子不爽。昨日在静漪那里看囡囡,吃了点东西回来就全吐了。静漪疑心不只是中暑,她却不觉得什么,不肯让大夫来瞧。 “囡囡饿了自有奶妈和张妈照顾,我离开一会儿是不要紧的。”静漪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忙往外看。月儿说不是任大夫,是老姑太太和二少奶奶。她仔细一看果然是她们,低声道:“任医生今天怎么回事?” 陶因泽看看静漪。静漪生了女儿之后,精神便总绷的紧紧的。陶老夫人都特意嘱咐大伙儿格外关心静漪些,她轻易也不去说些会让静漪紧张的话。可这几天稍有点动静便若惊弓之鸟,也有点过了。她纳罕,待仔细看静漪,静漪又发觉,只作无事的样子。 “定是有旁的事耽搁了。”陶因泽想抽烟。刚拿起水烟袋,静漪便过来拿走了,不让她抽。陶因清她们进来,正看到陶因泽无奈的样子,先就笑了起来。 雅媚点着静漪道:“也就是你,敢跟姑奶奶这样。奶奶刚刚问起,不知道任大夫来过没有,我就同姑奶奶一起过来看看。摇电?话催一催吧?” “任大夫来了。”宋妈在门口看到任秀芳出现在桥头,忙说。 “城里戒严,许是路上不好走。”陶因清轻声道。她坐到南面长榻上。说这话时,看了静漪。静漪站在最外头,听到戒严两个字,眉一皱,正巧看到陶因清望向她,不禁怔了怔。 “好像是在查什么,这几天街上全是军警。”陶因润说着也皱了眉头,“前儿去进香,明知是咱家的车牌,还要查。真让人心烦。等我见了骧哥儿,可得好好派派他的不是。打仗打仗,输赢都常有的事儿,至于这样么。” “骧哥儿可也有几日没回来了。”陶因清说。 雅媚看了静漪一眼。静漪转开脸,望着外头。任秀芳已经走到门外了。 “仗打的不顺利,在城内能折腾出什么?”陶因润轻声道。 陶因泽轻轻咳了一声,已经听到任秀芳在同宋妈说话了。屋子里静下来。静漪站在最外头,任秀芳一进来,先和她点了点头,才说:“老姑太太,真对不住。先是有两个急诊,过来的路上又被关卡堵得紧。” “不妨事。”陶因泽微笑道,请她坐了。 “让您老等,到底不好。”任秀芳再次道歉,也顾不得坐,就来替陶因泽检查。 陶因泽问道:“外头这两日不太平么?” “风传军医院收治的战俘里,有几个高级军官,伤愈后逃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许是以讹传讹,不过瞧着倒的确像是在搜捕什么人。”任秀芳说。 她替陶因泽检查完毕,的确是轻微中暑,细细叮嘱一番,开了药。因赶着回去照顾医院里的病人,也就早些离开了。 她走后,在安斯阁里的各位颇沉默了一会儿。 静漪被这沉默压的有些难过。雅媚在她身旁坐着,低声道:“才跑了几个战俘而已,不会有什么乱子的。” “战俘的待遇这么好,还要逃跑生事,这是作死呢。程之忱的手下,真跟他一般的没良心。”陶因清冷冰冰地说。 “好啦,这些事,听听便罢了。”陶因泽服了药,皱眉。 “可不光是这个。有消息说马仲成部前日夜间遭到突袭,逄敦煌增援,栖云营投入大半,损失仍然惨重。好歹从河西撤到河东,又被王大胡子追击,眼下还不知道怎么样。听说是有人泄露了机密……这若是真的,揪出这个人来,不五马分尸不足以泄恨。”陶因清咬牙切齿地说着,将手中的帕子撕来扯去,仿佛这帕子就是那内奸。 静漪托了托眼镜。 陶因清的手势激烈的很,让她眼前发花。 雅媚靠过来,轻声问:“还不回去看看囡囡?找不着你该哭了。” 静漪点头。雅媚趁机和她一道告辞出来。临出门,静漪还听着里面陶因清低声道:“前儿那话真不该说。才说嘴就打嘴,瞧瞧小丫头的舅舅把爹爹打的,简直要……”她们走远了,陶因清遭到训斥,后面的不知是没说还是压低了声音,总之静漪没听到。 静漪顿时心乱起来。 她紧攥着手,指甲抠的手心生疼。 雅媚沉默半晌,才说:“打仗嘛,总归互有胜负的。你别多心。姑奶奶心直口快,这些事当然说过就算了的。” 静漪轻声问:“二哥这些日子也忙的很吧?” “他隔天一定回来看看瑟瑟的。”雅媚说着,看了静漪,“老七不是实在忙不过来,舍不得不回来见囡囡的。” 雅媚安慰了静漪几句,在萝蕤堂外与她分了手。静漪往回走着。此时烈日炎炎,地面都白花花的,反着热气。蝉噪声刺耳,让人心烦意乱……她想想,陶骧已经快一个礼拜没有回来过了。也不知外头情况到底怎么样……她进门院子里正有仆人拿了竿子在粘知了。 张妈见静漪回来,说:“怕少奶奶和囡囡休息不好,让人粘去些。” 静漪点头,马上问起女儿。 张妈说:“才吃了奶,这会儿睡的正香。” 静漪上去看了,果然囡囡正甜睡呢。 “少爷来过电?话,说过会儿让马副官回来送东西。运物资的车从敦煌捎回来的李广杏。少奶奶不是爱吃么?”张妈给静漪拿着换下来的衣服,看着静漪笑道。 静漪点头。月儿拿着大蒲扇给她扇着风。这风并不大,她竟忽的起了一层栗。她忙去洗了洗脸。出来时张妈就上来说马副官到了。 静漪下楼来看时,张妈正同马行健在交接。地上有几个筐子,只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李广杏香气四溢。 “其他各处的都已经让人送过去了。这些是专给少奶奶的。”马行健说。 “辛苦你了。”静漪低头看着杏子,“七少这些日子好么?” “好。”马行健答应着,“七少让人少奶奶说,今晚回来吃饭。不过让少奶奶不用等他。” 静漪看马行健神态自若,心里却像是有火苗子在乱窜,面上却压着不露出来,淡声道:“好。跟他说我知道了。” “少奶奶没有事的话,我们先告退。”马行健说。跟着他来的人都已经在外头列队了。 静漪挥挥手。 马行健敬个礼,正转身离去。 静漪看随行的士兵已经列队先走,说:“等一等。” 马行健站住了。 静漪正要说,奶妈抱了囡囡下来。 静漪看到醒过来的女儿先微笑了,接过来抱着。 静漪看看。这囡囡小胖丫头在她肩膀上咕叽咕叽吹着泡泡……她亲了亲囡囡。 马行健仍站在门口等着,静漪也不着急说话。 张妈让人来把杏抬到下面去,自己和月儿合力抬了一筐。 静漪逗弄着囡囡,说:“马副官,前儿的事儿,你是没往心里去?给我耽搁了,我可是要跟七少告状的。” 马行健点头,道:“是,少奶奶。” “我的规矩你知道的。还不赶紧?”静漪看了马行健。 他一低头。 静漪将囡囡交给奶妈,让她进去给囡囡喂水。 马行健趁机低声向她说了几句话,道:“七少还等我复命,告辞。” 他敬礼离开。 静漪站在门前,奶妈抱着囡囡回来,她才转身。 “少奶奶,让人给秋薇送去些吧?她可爱吃这个。”张妈端了一大盘洗好的杏子出来,问道。 静漪嗯了一声,说:“秋薇好几日没来了。” 她让张妈摇电?话去让秋薇来,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在廊子上坐了。 “少奶奶,叶太太说秋薇刚好出门,说是来咱们家的。”张妈挂了电?话,过来和静漪说。 静漪说了声知道了。 囡囡靠在她胸前,小耳朵紧贴着她。她的心跳声让囡囡安稳,很快便睡了过去……她抬手抚弄着囡囡乌黑柔滑的小卷毛儿。 张妈看她是想在外头坐一会儿的样子,把杏子拿了出来,放在她面前。 静漪抓了把杏子先给了张妈,自己拿在手里,却没有就吃。 拿着粘竿的杂役正粘了只知了下来,知了在竿头徒劳地扑棱着……静漪揉了揉眼。 张妈在和她絮絮地说着话,她只听着。院门口一抹鹅黄色出现,是秋薇进了门。张妈和秋薇见过,问了秋薇想吃什么,回头进厨房让人预备去了。留下秋薇陪着静漪坐了一会儿,囡囡睡熟了,她们才上楼去。 静漪看出秋薇有点心事,轻声问她怎么了。秋薇吞吞吐吐,好半晌才说其实是担心阿图。静漪倒是明白秋薇的心情。前阵子西北军老打胜仗,担心阿图安全,可到底程之忱这三少爷也是她的主子,心里不会不难受;此番轮到西北军受挫,当然就更加担心些……这种心情遭受参战双方情势变化折磨的日子,端的是让人煎熬。秋薇如此,她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只是此时,她在担心之外,另有些忐忑。 秋薇待到天擦黑才走。带了一包杏子。静漪见她专门挑青的拿,和张妈交换了个眼神。张妈抿嘴一笑,并不说什么。 晚饭时候到了,陶骧并没有回来。倒是陶夫人带珂儿来看过囡囡时,顺便送了些吃的来,打算让陶骧晚上用的。静漪送走了婆婆,自己也没有吃什么,就等着陶骧回家,真有些坐立不安。 直等到九点多钟,陶骧才进门。 静漪正把囡囡哄睡了,听到动静下楼来。见陶骧站在钢琴前——他腰背挺直,在琴前的阴影中,她看得到他抬手将琴盖打开……钢琴上的花瓶里,有一把火红的玫瑰花。她站在楼梯上,似乎都能闻到那只有在夏夜里才会有的浓郁的玫瑰花香。 钢琴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静漪站住了。她看到陶骧的手也停在了那里,她心里仿佛是有一支旋律简单而优美的乐曲在涌动……但并不是的。她轻轻迈着步子,走下来时,说:“你回来了。” 看到他平安回来,忐忑的心稳妥了好些。 陶骧转过身来,看她一身轻便凉爽的薄绸衫子,飘然若仙子般从楼上下来,看着他时,目光温和而嘴角恍若有微笑。 他说:“囡囡呢,睡了吗?” 静漪来到他面前,看他连颌下纽扣都没有松一松,显然在家里是不能多停留的。她点了点头,说:“刚睡……上去看看她吧?”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四) 陶骧往日回来都是马上上楼去看女儿的,今晚却没有,而且看样子也并不急着上去。而他看着静漪时,目光里有审视的意思。这种意味的目光,静漪已经不觉得陌生,但也好久没有出现过了……她手握在一处,紧紧的。 陶骧伸手过来,搭在她手上。 静漪抬眼望了他。 “你有话要和我说?”陶骧问。 静漪迟疑,摇头。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你这些日子都不能回家……还让人送东西回来。” 陶骧的手指滑过静漪的手背,将她的手托到面前来,看了她手上的戒指,问道:“那些杏子还好吧?”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许久不见的温柔和笑意。 静漪心里一松,嗯了一声。她手有点发颤,紧握着陶骧的手……陶骧拍了拍她的手,说:“好,很好……很好,程静漪。” 他语气骤然变冷,静漪心就骤然一提。 静漪望着他——他抬手,手指间夹着一个铜牌,上头标着号码。她知道那是什么,而且知道那是谁的……她张了口,但是说不出话来。 陶骧看着她,说:“从你偷看我的文件,我就知道你又动了旁的心思。我希望你没有和外人联合起来骗我,结果你又让我失望。” “牧之……你……”静漪喃喃的,只看着陶骧。 “看来我身边不仅藏了个奸细,枕边还盘了一条毒蛇。”陶骧在微笑,但是目光似毒箭,几能见血封喉。 静漪不只说不出话来,也动不了。 陶骧摇着手中的铜牌,点着静漪的鼻尖儿,微笑道:“你是我太太,程静漪。背叛起我来,你半点都不犹豫。一次还不够,又来一次。这回如果不是我早已起疑,西北军多少将士会因为你们,命丧黄泉?” “我没有!”静漪大声喊道。 陶骧“嘘”了一声,压低嗓音,道:“你轻声一点,别吵到囡囡。” 静漪被他一高一低的声音、一紧一松的态度简直要逼的马上疯了。她抓了他的手,急促地说:“我没有……牧之你听我说,我只是……我……我没有背叛你!” 陶骧无声地笑着,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大龙!” “是!”李大龙进门来,将放在脚边的一个皮箱放下。陶骧一挥手。李大龙打开皮箱,然后迅速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陶骧拉了静漪穿过客厅。静漪被他拖的脚步趔趄,几乎跌在地上。陶骧松了手,问她:“看到了?” 静漪模糊地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大约是电台。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他从哪里搜来的电台?又为什么要拿给她看……她头脑几乎空白了,仅有的几个念头冒出来,也迅速被吞噬。 她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陶骧,颤着声问:“这是……这是什么?” “要跟我装糊涂到几时?”陶骧厉声。 静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她仍然美的让人心颤。只是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胆怯和惊慌,似乎是被他的样子吓的不知所措了……于是看起来她是如此善良无害。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毫不犹豫地背叛他。 “我就知道,你冷淡我那么久,不会毫无缘故地亲近我……程静漪,我不算不了解你了。你一对我笑,我就知道你又在算计我了。”他低声说。 静漪如兜头被淋了冰,猛的回头看着他。 “你有求于我的时候,就会对我笑、对我好……你还真知道该怎么达到目的。” 静漪闭了下眼。 陶骧伸手轻推她一下,让她看着眼前这堆东西。 “这是地道的德国造,绝好的东西。马行健不愧是受过特训的王牌谍报员。花费我好多工夫才能找这个电台。就是没想到,这电台会藏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今天的电报你收到了吧?”陶骧嘴角轻颤,露出的表情几近狰狞。 静漪手按在沙发上,想撑起身体怎么也撑不起来。 “牧之……”她想回头看他,却没有勇气。 “此电转交静漪:为兄念尔安危,将设法保全尔与甥女二人。决战在即,盼尔相助。望珍重。兄之忱。”陶骧轻声在静漪耳边念着,带着他呼吸的温度,字字送入静漪耳中,却让静漪真正五内具焚。陶骧将静漪身子扳过来,让她对着自己,“真以为程之忱发给你的了?” 静漪眼看着陶骧,“是你?” 陶骧嘴角挂着微笑,道:“没错,是我。幸好有这个人,幸好有这个电台,不然我怎么能以退为进,诱敌深入?” 他的脸上铺了冰而眼中有烈火,都让静漪发抖。 “这些日子的败退,也是假的?”静漪问。声音比人抖的还凶。 “我还是得多谢程之忱如此慷慨,将他自己送到我手上来。程静漪,你的三哥,此时正被困在虎跳峡。我原本并无取他性命的意思,但现在……我不取他项上人头,有些对不住他这般用心良苦。”陶骧压低了声音。他仿佛只要静漪听到,只要她受折磨。“至于你,静漪,你明知道他这么对付我……我要怎么办你,嗯?” 陶骧的手顺着静漪的颈子轻轻滑动。 他轻声道:“不过,以程之忱的老谋深算,能顺利把他拿下,这一次,你功劳委实不小。照理,我倒是该奖赏你一下。” 陶骧脸上笑意加深,眼中却现了杀机。 “牧之,你不能杀他……”静漪轻声说。从那天晚上,她意识到马行健的身份,就已经知道自己又将面临一个残酷现实。 “为什么不能?他把人都派到了离我最近的地方。我不杀他,他迟早杀我。”陶骧说。 “你杀他容易。可是他一死,中央军四分五裂,局势更混乱……” “有的是人可以取而代之。” “比如?你吗?牧之你这一战是为逼他抗日,你杀了他取而代之,就成了为一己私利搅乱全局。假如侵略者趁机侵吞国土,你就是千古罪人!”静漪大声。 陶骧眯了眼,低声道:“说白了,你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保全程之忱的性命。为了他和程家,你不惜损害我的利益,甚至危及我的性命。程静漪,你真是你们程家的好女儿,程之忱的好妹妹……” 静漪牙咬着。陶骧的话仿佛钝刀子割着她的心。她很想拼命喊,否认他的指责。可是她眼下只有咬紧牙关地说:“牧之,他是我三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你都不要轻易伤及他的性命。他还是囡囡的舅舅……” “囡囡。”陶骧听的脸色更差,“你有脸在这个时候提囡囡。你背叛我的时候,想没想过,我是囡囡的父亲?” 静漪呆了下。 “现在,让我看看,你为了救你三哥,肯做到哪一步?” 陶骧猛的扯住静漪的手腕子,狠的几乎将她手腕子捏碎。 “你放开……牧之!”静漪吃痛,惨白的脸上瞬间红潮泛起。她看着陶骧眸子里烈焰摇曳……她心里一阵恐慌,正不知道陶骧要干什么。陶骧迅速将她拦腰抱住扛了起来,往书房旁的卧室走去。 静漪想要叫喊,又硬生生地憋住。她只能死命挣扎。可不管她怎么踢腾,陶骧都将她牢牢地把住,进了卧室随手关住房门,三两步穿过房间,将她抛上*去。 他抬手解着颌下的钮子,静漪猜到他的意图,试着逃开,被陶骧抓住脚踝拖到*前。 她狠命挣扎,不想让他得逞。 陶骧扯着她的衣服,简直是撕扯着她的血肉一般,让她恐惧。 可陶骧在暴怒之下,根本就不会顾及到她什么,她也不想告饶……她抓住床上的被子,仿佛能借助这点东西,能逃开他。可是根本没有用……她知道陶骧就是要让她痛苦不堪、就是要给她侮辱、就是要让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于是不管怎样的痛,她都死咬着牙关不肯出声。她总不肯让人知道,自己在经历怎样的屈辱和痛苦……这反而给暴怒中的陶骧更大的刺激。 她的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印…… 陶骧看她死过去似的,动也不动,唇上一丝丝的血迹在往外渗……*子在他怀里,颤的如琴弦上最后的音韵,断断续续的、似乎转瞬就会消失。 静漪趴在床沿上,用仅剩一点力气,抓了落在地上的一把佩刀,连刀鞘都没有拔,向陶骧掷去……可她力气太小了,佩刀飞起,反而向她身上落下来,被陶骧一把抄在手里,拔了刀鞘,抵在她的喉间。 她闭上眼睛。 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他们俩刀枪相见。 她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宁可他真的一刀捅进她的身体,给她一个了断…… 还能怎么不堪……她还能怎么样…… “你就杀了我吧。”她低声说,声音嘶哑。 刀尖已经移到她心口窝处。 她想他只要手腕一用力,她就再也不用这么痛苦了…… 然而陶骧将佩刀搁在她心口窝,起了身。 “想死?”陶骧的声音极冷,“你想想程之忱还在我手上。今天你死了,明天我就把他的头砍下来给你挂在棺材上。” “陶骧。”她只觉得自己的*子在空气中曝*着,一寸一寸地在冷掉,冷的像具尸体似的了,“那是囡囡的舅舅……总不能有一天,让她知道,她爸爸杀了她的舅舅……” “也许她也要知道,她的妈妈,总是毫不犹豫地就背叛了她爸爸。”陶骧伸手将她的颈子握住,带到自己面前来。他清冷的面孔上,一层寒冰。“你自身难保,还胆敢拿囡囡来替程之忱求情。” 他松手,她险些跌下*去。 静漪头晕目眩,抓着*沿。转眼间看到那柄短刀,闪闪发光……她抓住了刀柄。 “你下不了手杀我的,不如省些力气。”陶骧系上颈下最后一颗纽扣,看着静漪痉*的手指握在刀上,说:“你乖乖地待在这里,不准生事,也不准离开这个院子。不然我立即就要程之忱的命。” 他开门时十分大力,走出去后也没有关门。门扇动着,仿佛一张张开了在艰难呼吸着的怪兽的嘴,会吞噬人的希望……静漪闭上眼睛。 她的手松了下,刀落了地。 陶骧听见那响声,没有回头,疾步走出去,叫了声张妈。 过了好一会儿,张妈才出来,看着他,轻声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陶骧的脸色可怕的很。 “收拾下囡囡的东西,等下我让人来取。”他说完,转身上楼。 张妈呆了一呆,忽的想到什么,赶紧往房内去,静漪恰好出来。她看了静漪的样子,吓的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人呢?”静漪扶了门框,问。她心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那种心惊肉跳。 张妈回过神来,忙扶着静漪说:“少爷上楼了。刚才让我收拾囡囡的东西……少奶奶,快上去看看吧?” 静漪拔脚就往楼上冲。 刚跑到卧室门口,就看到陶骧抱着女儿出来了。 静漪五雷轰顶一般,眼睁睁看着陶骧从她身旁走过去。她猛醒过来,追着他的脚步,拦在他面前。 “你要干什么?”她哆嗦着。简直没有什么比此时陶骧要做的更让她害怕了。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五) 陶骧把她轻易就拨到了一边,快步下楼。 “事情查清楚之前,囡囡不能给你照顾。”陶骧说。 “不行!”静漪在他身后追着。她慌乱而又虚软,终于追上他,拦在他面前。 “你把她放下……”她想过来夺,可是陶骧伸手制止她。他护着女儿,她也不敢上前。“孩子还小,你别……你别伤了她!你疯了吗?你要觉得我有错,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别把她带走!陶骧!” “少爷!”张妈也追上来。她试图拦着陶骧,“少爷,少奶奶还得给孩子喂奶……这样不成的!少爷!” 陶骧一言不发,直抱着女儿快步下楼去。 静漪追着他,不小心跌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就看到陶骧出了门,将门反锁了。她发疯样的喊着陶骧你这个混蛋,你把囡囡还给我……张妈将静漪扶起来。静漪不停拍着门。 隔着门板,她听到女儿在哭。 这声音真让她肝肠寸断。 她抓着门柄,听到陶骧说:“你听着,还想见到囡囡,就照我说的做——在这里规规矩矩地待着!” 陶骧说完,抱着女儿转身就走。 身后是静漪撕心裂肺般的喊声,他置若罔闻。 张妈跟着静漪跑到落地窗前,推开窗子跑上平台,只见陶骧迈着大步正穿过庭院。 外面有人进了院门,低声对陶骧说着什么,他站下——从他忽然绷直了的背和马上就加快了的脚步,张妈知道他刚刚听到的消息一定非比寻常。 静漪试图翻过高高的石栏,张妈拼了一身力气将静漪拦下来,急忙又喊来月儿帮忙。 静漪倒在地上,忽然间就住了声。 “少奶奶……少奶奶保重身子……少爷很快会把囡囡送回来的……”张妈看她的样子,着实发了慌。 月儿吓的直哭,又不敢出声,抽抽噎噎的。 静漪瞪着空洞的大眼,咬着嘴唇狠命地不让自己哭出来。 张妈要扶她起来,她也想起来。 她总不能就这么倒在这里。她得想办法把女儿夺回来……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该怎么办,在这个时候有谁能帮她,但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起到半截,她忽然间眼前一黑,人就昏了过去…… …… 陶骧来到父母居所延禧堂,陶夫人正在正房里来回地踱着步子,看到他来,仿佛松了口气。 “父亲怎么样了?”陶骧问。 陶夫人让人去给他送信,告诉他陶盛川忽然咳血昏迷。 “大夫刚进去。”陶夫人交握着手。看到陶骧来了,她心里安定些。但见陶骧气色不对,她微微皱了皱眉,问他出了什么事。陶骧却说没事,安慰了她几句,站在房门口等候着。陶夫人看看陶骧他的脸色,比前些日子更加沉郁严峻。这绝不像是没事的……她暗暗叹了口气。随后陶骏也到了,兄弟俩低声交谈。她坐的远一些,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房门一开,史全出来,说:“太太,大少爷、七少爷,大夫出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吴大夫,他脸色还好些,紧跟在他身后的赵大夫则眉头紧锁。 陶骧心一沉,问道:“怎么样?” 吴赵二位对视一眼,赵大夫开口道:“老帅此番大不好了。”他眼看着陶夫人和陶骏兄弟齐齐地怔住,停顿片刻才开始详细解释着陶盛川的病情,告诉他们陶盛川手术后原是恢复的不错的,只是近日有了复发的迹象……“当日吕贝克大夫也说过,老帅的病复发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复发,很难治愈。” 陶夫人和陶骏陶骧都是半晌无言。 她还是很沉得住气,轻声道:“请两位尽力给老爷治疗。” “是,太太,我等自当尽力。”吴赵两位忙回答。 陶骏陪着他们开方子去了,陶骧对陶夫人道:“我马上拍电报,让人想办法接了吕贝克大夫来。母亲别担心。” 陶夫人看着他,道:“老爷的病情我晓得……这阵子听说战事吃紧,老爷不让惊扰你们。免得你们分心。” 陶骧心里五味杂陈。 陶夫人看他沉默,轻声说:“你大哥知道多些。阿驷和你总是在外,老爷嘱咐晚点再说。” 陶骧听到轮椅响,是陶骏过来了。他把大夫的开的方子给陶骧看。陶骧看了看,照旧还到他手上,没出声。 “进去看看父亲吧。”陶骏拿了方子,说。 陶骧刚点了点头,史全就出来说:“七少,老帅请七少进去,有话跟您说。” “去吧。”陶夫人说。 陶骧看母亲强作镇定,进去之前看了大哥——陶骏似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说:“还不快去,让父亲等着么?” 陶骧一进去,史全在他身后关了房门。距离床边很远,就已经听到父亲粗重的喘息声,连带着咳嗽,看到他,叫了声“老七”,他忙过去。 陶盛川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陶骧很小心地给他身后垫高些,让他靠住,低声道:“父亲,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陶盛川望着他,说:“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好。” 陶骧点头。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你应该心里有数。程之忱被困虎跳峡,你进可攻,退可守。可进可退之时,凡事就不要太过。西北战事牵扯太大,东北局势就岌岌可危。你总不能起因非一己之私、最终却落个相反的结果。”陶盛川一气说到这里,看了陶骧。 陶骧点头,道:“是,父亲,我明白。只要程之忱肯调转枪口、一致对外,立即停战。” 陶盛川沉吟片刻,道:“务必速战速决。” “是。”陶骧点头。见父亲话似乎已经说完,他轻声提醒父亲时候不早了,“吃过药早些休息,父亲。我会请吕贝克大夫尽快赶来。” 陶盛川摆手,道:“不必了。我晓得我的病,就像你晓得你的兵。” 陶骧沉默。 “还有一样,按理不该我这做父亲的说。可看现在的样子,不能不说。”陶盛川咳嗽两下,拿了帕子捂住嘴。半晌才又开口,“我想你也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内奸既已抓住,事情务必查清。不能纵容了谁,也不能冤枉了谁。尤其在静漪的事上,你不要过火。即使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念在她是囡囡的母亲,你也要妥善处理。” 陶骧点头。 陶盛川看了儿子,说:“我明白你舍不得。” “如果她真的做了,我不会舍不得。不然我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弟兄。”陶骧说。 “以为父对静漪的了解,她不会。”陶盛川说。 陶骧依旧沉默着。他并没有想到父亲会同他谈静漪的事。这些天来萦绕在心头的疑虑、焦灼和愤怒,到此时仍牢牢压在那里。 他眼前交替出现的是静漪的眼睛,和囡囡小小的面孔……好半晌,他低声道:“好的,父亲。我会认真考虑。” 陶盛川点了点头,说:“你去吧。” 陶骧陪着父亲又坐了一会儿,才出来。 陶夫人和陶骏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忙问里面的情形。陶骧简要地说了,陶夫人急忙进去看陶盛川。 “老七,你有事尽管去。这里有我。”陶骏说。 陶骧说:“那我走了,大哥。”他说着示意福顺推陶骏进去,自己倒站在外头半晌,听着里面低低的说话声……他看到史全守在门口。见他要走,史全说七少慢走。他点了点头,说:“老帅病情有变化,无论如何都即刻让人通知我。” “好的,七少。”史全答应。 陶骧迈步出门去了。 ? ? ? 西北军司令部,陶骧在办公室里,翻看岑高英呈给他的卷宗。 因为马行健的事,最近几天,虽战事顺利,陶骧脸色仍极其阴郁,身边人人噤若寒蝉。就连陶驷过来跟他说话也要小心一些,省得一句话不合适,批了龙鳞。 “人怎么样了?”陶骧合上卷宗,问道。 岑高英沉吟片刻,说:“还是不开口。但是对卷宗里已有的东西,都没有否认。司令,是不是缓一缓再审?看样子这时候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共事这么多年,他的性情我了解些……” 陶骧一掌拍在卷宗上。 岑高英闭了嘴。 陶骧站起来,抬脚便走。 岑高英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就见他出门转弯。站在门口候着的李大龙愣了下,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陶骧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处。 李大龙和岑高英立即明白陶骧这是要去哪里。此处电梯直通地下。司令部大楼有规模庞大的地下空间,比起地上部分不遑相让。此时陶骧要往地下室去,一定是要见马行健的——马行健是在这里被抓的,并没有送去军牢,而是遵照陶骧的命令被关在了这里……两个人跟着陶骧进了电梯。 果然陶骧进去便跟负责开电梯的士兵说去地下三层。马行健正是被关在那里的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岑高英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一口气来。他与马行健共事最久。虽然马行健的身份暴露让他又气又恨又不敢相信,但是马行健的为人从来让他信服,总希望此事能有转圜的余地。可是看到陶骧如此生气,显然是对这种行为不能容忍。他却也知道陶司令之所以格外不能容忍,还有另一层的原因…… 陶骧出了电梯,往东转。直走又转,终于看到有士兵把守的房间门。 “司令!”守门士兵敬礼。 “把门打开。”陶骧説。 “是!”守门士兵答应着,拿了钥匙开门。 门一开,陶骧步入房中。已经站在屋中央的马行健立正。身后的房门被关上了,陶骧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马行健——关押两日,憔悴许多,然依旧保持着军容整齐——陶骧踱了两步,停在马行健面前。 陶骧看了他,道:“听说这两日你拒不开口。” 马行健不吭声。 “我想知道的,你一句都不说。现在我亲自来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马行健直直地立着,仍没吭声。 陶骧问:“程静漪参与了多少?” 他目光森冷,语气淡淡的,却仿佛有利刃逼到人皮肉中去。 “七少,我的身份和活动,少奶奶自始至终都不清楚。而且,少奶奶也接触不到机密。”马行健说。 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口,他的嗓音有些异样。而在陶骧锐利的目光和强大的气势压制下,他难免有点胆寒。 陶骧说:“你要保她平安,我明白。她是我太太,我不会把她怎么样。你只要和我说实话,她到底参与了多少。” 马行健沉默下来。他应着陶骧的目光,说:“七少,少奶奶真的不知道。” 陶骧笑出来。 他轻轻晃了晃身子,低头看着靴尖。 “程之忱用你是用对了人。”陶骧说着,转过身去。慢腾腾地踱着步子。“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小马? 马行健低声道:“七少,行健对七少有罪。七少要杀要剐,行健毫无怨言。只求……” “不!”陶骧挥手制止他,说:“你是军人,我也是军人。我现在不是跟你分辨这个,而是想知道,程静漪在这个事情上,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马行健沉默下来,陶骧等着他的回答。 “少奶奶的确不知道内情。是我一时不慎,暴露了身份。她识破我的身份,给我警告,让我对七少主动坦白。她说如果我不坦白,那么她会向七少揭发。”马行健说。 陶骧问:“什么时候?” “小小姐百日宴那天,和送杏子那天。送完杏子出来我就被逮捕了,之后的事您都知道了。”马行健说着,声音低下来。他观察着陶骧脸上的表情,“七少,少奶奶担心程长官,是人之常情。相信七少不会不体谅。对于行健来说,程长官和七少,乃至少奶奶,都是行健十分敬重的人。” 陶骧看了他。 马行健在他平静而深沉的目光之中,坚持把话说完:“七少以国家人民前途为重,负重而行。行健这些年都看在眼里的,惜无颜亦无法再追随七少。行健如有机会戴罪立功,一定为国杀敌,方不负七少多年栽培。” “小马,”陶骧走过来,正对着马行健。堂堂的七尺汉子,跟随他多时的……短短两日,已非在他身边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不能留着你。” “是,七少。往后请七少多保重。”马行健说。 陶骧说:“你在我身边六年零三个月。第一天过来报到,老帅对我说这个后生很稳重,你要好好用,日后能成大器。老帅一生识人,鲜少走眼。你算一个。” “七少……” “我早知道是你。数次试探,你都平安过关。不只是因你谨慎,而是你没有起害我之心。也是程之忱非到紧要关头,不会启用你这张王牌。小马,”陶骧看着马行健,“这些年你跟我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我会给你一个合适的处置。” “七少,行健死不足惜。”马行健哽住。 陶骧没有再说话,转身出了房门。 岑高英和李大龙急忙跟上。 陶骧从电梯出来,看了眼外面,时候已不早了。他没有回办公室去,而是走到了大院中。 他边走,便望着司令部大楼中那一盏盏亮起的灯。 院中停着整齐的军车,一辆辆沉默着,动也不动……这么大的地方,只偶尔有一两声口令传来,打破死一般的沉寂。 李大龙跟在陶骧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陶骧站下,拉开一辆军车前门,上了车。 李大龙急忙跑上去,叫道:“七少,我来吧。” 陶骧摆手让他后退。李大龙急忙往后,眼看着车子发动起来,迅速从他身前掠过,闪电一般冲了出去,横穿司令部大院,出了门……他回过神来,跺跺脚,急忙向陶骧的专车跑去。 一边跑,一边招呼人来。 上了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立即说回青玉桥官邸…… 陶骧车子开的风驰电掣,却没有立即回家。 车子沿着黄河边开的飞快,仿佛要追着河中汹涌奔腾的水流赛跑似的。直跑了足足有半个钟头,他才开车上铁桥。过了河车速方慢些,往青玉桥官邸开去。 李大龙已经带着人在桥头等他,看到他开的车子经过,他们才跟上来。 陶骧没有同他们交代,直接经过大门从东侧门入内,直奔琅园。 下车时,他已经是一身的汗。 琅园门口守卫森严。 他进了门,从院门到楼内,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他想了想,才记起来那天晚上他盛怒之下,除了留下张妈月儿,其他人全都被他下令撤出了。此时听到响动,张妈出来,看到是他,很有些惊喜之色。 他在客厅里站了片刻。 只有他和张妈两个人,客厅竟愈加显得空荡荡的。 “少爷,上去看看少奶奶吧。这两天少奶奶不吃不喝的,想孩子都想魔怔了。”张妈低声道。看看他脸色,“囡囡还好么?” 陶骧点头。 白狮从楼上跑下来,没有像往常似的跑过来和他亲近一番,而是有些怯怯的……他看着白狮。 “陶骧!”随着一声轻喝,静漪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她脚步又轻又快,简直是飘着飞下来的。待跑到楼梯中央,她看了陶骧和他身后,见他是独自回来的,顿时站住了。 陶骧转脸看了眼张妈。她默默地下去了。 “囡囡呢?”静漪大声问道。 “在奶奶那里。”陶骧说着往上走。 静漪紧跟他上楼,又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陶骧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惨白的像只鬼。看着他的眼神,愤怒、焦灼、有几分可怜,但并不胆怯。仿佛是被怒火催着向前,她紧跟着他的脚步,丝毫不像放松地追问他:“你究竟什么时候把囡囡送回来给我?” 静漪的目光紧随陶骧。 他走到东边,她便看到东边;他走到西边,她便看到西边……他坐下来,她的目光便定住了,眼都不眨地盯着他。 陶骧坐下来之后,也望向她。 “难道两天时间,不够你查清楚?”静漪眸子里燃起火似的,“你不是早就察觉了?他的形迹你都掌握了,人也在你手上,有什么问不出来的?还有我……做过的事,我绝不否认;可没做的,我也不能担了虚名……陶骧你平日里疼女儿,都是假的么……你怎么能忍心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静漪越说越激动,又伤心。 她真恨不得扑上去撕扯了陶骧……他可真狠。狠起来,总有办法让她内心煎熬到简直生不如死。 陶骧看着静漪的手不住地哆嗦。 “你回答我!回答我!”她几近声嘶力竭。陶骧越显得平静,她就越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在你眼里,如今我无论如何都是错的……你倒是弄明白,我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不过就是……” “你不过就是知情不报。”陶骧点了烟。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六) 静漪张了嘴巴,连下巴都在颤。 陶骧的话,就像一拳拳接连挥过来,直捣心窝。 他的愤怒,她能了解……他气她的隐瞒,等同背叛。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面对面地互相如同往对方身体最柔软的地方捅着刀子般地对话。她知道残酷的永远在下一句……她无法预料那是什么。 心里的确是有恐惧的。因为面对的是陶骧。 “你还记得上一回,我跟你说过什么。”陶骧吐着烟雾。 烟灼着口腔,燎的喉咙刺痛。 这刺痛已经折磨了他不是一时半时。 他每想到她那善良柔弱服从的外表,都没有办法回避这外表下可能包藏祸心的想法。 “我能相信你吗,静漪?”陶骧问。 静漪抬手,捂了眼睛。 陶骧语气沉沉地道:“我是愿意相信你的。” 静漪听见陶骧的话了。她听的很清楚,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我知道你不信我。现在我也不求你信……那是我三哥……我确也曾说过,程家的、程家任何人的事我再不插手。但那是我三哥,牧之,即便是他和我没有过血缘关系,三哥救过我性命……他已经处于劣势,让我助你插他一刀,这事我做不出来。是,我不该把这混为一谈……他手段卑鄙……程之忱卑鄙不错,你也一样。”静漪擦着眼睛。 她没有流泪。心里空荡荡的,抓不到什么来填补。 人都道生产的痛已经是世上最难承受的。她原先也这么以为。可现在她知道,跟孩子分离的痛苦相比,那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她等了两天,也盼了两天。 女儿在身边的时候,她的奶水不足以喂她吃饱;女儿不在身边,涨奶的痛苦让她咬牙都忍不住……她必须见到女儿。 她一步步靠近他,扶着他的膝,她身子蹲下去,仰望着他。 陶骧眉皱了起来。 她大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似两潭静水,有水波潋滟。 “你要我怎么做?是不是,把囡囡从我身边带走,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我就该被关进影竹园去了?像大嫂那样,除非死那一日,再不得出来、再不得见女儿一面?你可真够狠的……”她喉咙发硬,哽咽半晌,咬牙说下去,“陶骧你怎么这么狠?你嫌我借囡囡跟你求情,可是你竟然拿她来惩罚我……当初你说你要这个孩子,你让我平平安安生下她来,难道就是等着这一日,好让你拿这软刀子捅死我吗?” 陶骧沉默地看着静漪。 她扶着他膝的手不住地抖着,想抓住他可是根本抓不住。她几乎是顾不得吸气地冲着他连说带吼,像只被夺了崽、发了疯的母豹子,完全没有了从容优雅。 “你回答我!”静漪对着陶骧叫道。陶骧依然沉默地望着她。这沉默简直要把她心上的肉一层层剥掉,疼的她发昏。她咬牙切齿,“早知道你会这样,我怎么可能把她生下来……” 陶骧伸手将她的手臂攥住。 静漪若是顾得上看他眼中瞬间迸出来的怒火,也许就会胆怯些;可此时她被自己的怒火拱着,根本也就不在乎陶骧是怎么样的了。 “你后悔生了她?”陶骧问。 “对!我不单后悔生了她,还后悔很多事!当日我就不该头脑发热、放弃留洋的机会,后来不该明知道你是逼迫我回来、还坚持要回……最不该的就是生了这个孩子!”静漪大声说。 陶骧扭着静漪的胳膊把她提起来掷在了沙发里。 “程静漪!”他怒喝。 静漪一阵头晕。她伏在沙发上,片刻,她猛的转脸,对着陶骧,冷笑一声,道:“你难道又想强我怎样?你尽管来!陶骧你是男人,就别这样欺负我!你还是个父亲,就别拿孩子折磨我!” 陶骧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翕,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愤懑和悲伤。 那嘴唇有着最完美的形状……可现在在吐出最狠的话语。 “我再也没法忍了。我要和你离婚,陶骧。”静漪站了起来。 她视线向下,对上陶骧的。 他清寒的面庞上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似乎她说什么,都对他无法造成触动,更别提伤害……她将身上的衣服抚平整些。 在这个时候,她仍希望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离婚?”陶骧似乎是生平头一次听到这个词,“我看你是忘了眼下什么情形。” “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情形。”静漪冷着声。她望着面前被灯罩拢住的一团亮光。亮光刺激的她眼睛也疼,头也疼……“我只知道这个家我一天都不想多待。你,我一眼都不想多看。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你、离开陶家。我要离婚,陶骧。” 陶骧竟笑出来。 静漪仰脸望着他,说:“不惜一切代价。” “是么?”陶骧问道。他敛了笑容,嘴角仍然上翘。 静漪恨到切齿,说:“是。” 陶骧一侧脸,轻笑道:“看样子,你胸有成竹。” “这几年和你在一起,我就学会了留个退路,以防万一。”静漪说。 “不妨先说来听听。”陶骧轻声。 他坐了下来,长腿一架,姿势非常好看。 静漪看着他。 这个男人,总是非常自信……他根本就不相信她有什么可以和他谈判的东西。 陶骧点了支烟。边抽烟边等静漪说,并不催促她。 长夜漫漫,他有的是时间等她说完。 静漪声音压的很低,道:“从你开始掌握西北军权,就没少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明里查禁军火药品走私,私底下贩卖军火烟土;明里奉命剿匪,暗地里放走白匪重犯;还陷害费玉明通匪……你可以说这些都是为了抗日。可这些消息传出去,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养着东洋情妇和私生子的伪君子——程之忱虽被你困住,然中央军不是没人。他们拿下过段系打垮了白系,战线一收全力对付一个你,你有多少胜算?” 陶骧轻轻吐出一口烟来。 他看都不看静漪,静漪却似是在他唇边看到闪动的火星。 “还要我说些其他吗?”她问。 “比如?”陶骧倾身,轻轻弹着烟灰。 静漪看着那烟灰落在莲花形状的白玉烟灰缸里,缸底的莲花蕊沾了尘。 “比如在敦煌,你和方丹先生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她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陶骧指间的香烟青烟袅袅,直线上升。 他的目光定在静漪身上,半晌不曾转移半分。 静漪望了他,说:“不必往下说了吧?” 陶骧眉一抬,舒了口气似的,说:“你不止不顾你三哥,连表姐也不顾了。” 静漪默然不语。 陶骧嘴角弯了弯,烟雾一点点散着,问道:“证据呢?” “我能跟你开口,自然手上有证据。”静漪说。 陶骧看了静漪一会儿,说:“我以为你是无条件帮戴孟元。” 静漪转开脸,轻声说:“幸而不是。” 陶骧瞳仁黑而冷,嘴角却还挂着一丝微笑,“那一趟回南京,你倒真做了不少事。”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这些证据。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同意离婚,囡囡由我带走。若你都答应了我,这些藏在银行保险箱的资料在我有生之年不会见光。如果我有什么意外……那些资料会被送到你敌对阵营的报馆和索雁临手上。别逼我走这一步。”静漪靠近他,盯着他的胸口——他胸口起伏在加大——她也微笑,抬眼看着他的脸,大眼睛眨着。 “心思也算细密。”陶骧似是真的很赞赏,“如此心机,才配得上程十小姐的名号。” 静漪仍眨着眼。有星辉自睫毛上抖落。 “晴子的事,你怎么知道的?”陶骧倒先问起了这个。 静漪舔了下嘴唇。 说了这么多话,嘴唇干了。一舔,满嘴血腥味,一股尖锐的疼痛袭来,直抵心头。 “恭喜你,陶司令。你是儿女双全了。”她避而不答。 “也是,我竟忘了,你偷开过我的保险柜。”陶骧说。 静漪不语。 “忍到现在才说,难为你沉得住气。”陶骧面上平静,似是完全不在乎。 静漪抿了唇。唇齿间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陶骧吸着烟。 仅剩小半截,他深深地一口吸到尽头。 ———————————— 亲爱的大家: 明儿早起还晚点更,都睡个好觉。 有月票啥的别趁着加更给哈,攒到月底28-30号投票一变二呢。(都知道不?不知道吧?) 这最后一次给云胡要月票,各位下个月的都留着给别家好文吧。我就不来翻你们口袋了!o(n_n)o~ 多谢。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七) “你手上东西不少,大概也是有些用的。但是你漏了一点,静漪。”陶骧将烟蒂捏在手中。火红莹亮的一点烫着他手指。他既不觉得烫,也不觉得疼。“我既不是君子,又何惧伪君子之名?所以你大可不必将那些东西留着,尽管散播出去——陶太太亲自散播的消息,可信度又会增加。但是用这些换你想要的,门儿没有。我陶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怕过谁,也没有怕过事。” 他看着静漪刚刚因为激动而红润了些的脸,血色在渐渐消退,手拍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地拍出节奏来。 “囡囡,我定要留下;程之忱,还在我手上——你要离婚,就得舍下他们。你舍得下吗?”他身子微微倾斜,靠近了静漪。 他漂亮的眼睛里有笑意,而静漪,忍不住抬手向他挥过来。 他没动,于是响亮的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 “卑鄙。”她骂道。 陶骧点头,低声道:“囡囡是你的命,程之忱是你的责任,你舍不下。不顾他们,你说说罢了。等你舍得下的时候,再来和我谈离婚。” 他站了起来,拿起了丢在茶几上的打火机。 “不过,我倒也要考虑,就算你不走,囡囡是不是能交给你来养?” “陶骧。”静漪仰脸看他。 一瞬间,陶骧几乎以为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甚至会扑进他怀里……他站着没动。 可是她并没有。 她轻声说:“我真恨你。” “这我相信你。”陶骧说着,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然你如何做得来这些。” 静漪看着他走,说:“为了囡囡,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点你最好也相信。你且考虑,我等提笔签字的那一天。” 陶骧说:“我刚刚的话,你也仔细琢磨下。” 他没有再看她,走了出去。 房门没有关好,外面的光投进来,拖了好长的一条光影。 静漪站在这光影里头,听着外头大大小小的声音逐渐湮没在夏夜低回的蝉噪声中…… 陶骧步入院中,发现外头下雨了。 李大龙在琅园门口等着,见他独自穿过庭院朝外头走来,急忙为他撑了伞,请他上车。 陶骧抬抬下巴,大颗的雨滴落在脸上。 他压了下帽檐,说:“我想走走。不用跟着。” 李大龙没有多话。 陶骧从他手中拿了伞过来,一路从琅园走到萱瑞堂去。 早有人通报进去,陶老夫人听说陶骧来了,从里屋走出来,坐到了正座上。跟在她身后出来的是陶因泽。 老姑嫂二人坐稳了,陶骧也进了门。 “奶奶,姑奶奶。”陶骧对两人深深鞠躬。 这两日祖母数次召见,他都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了。想必祖母也知道他虽然忙,也是躲着她不见,为的是明白祖母要找他谈必然是静漪母女。 父亲病着,母亲全心扑在那边,得知此事,也担不住祖母和姑祖母的脾气,几次催他快些回来。 他也必须回来看看孩子了。 此时站在这儿,仿佛屋外的湿气全都跟着他进来了,从头到脚又湿又冷。 “亏你还知道叫我们一声奶奶。”陶老夫人轻描淡写地道。 陶骧站着,沉默应对祖母隐忍的怒气。知道此时开口必然将触怒祖母。 把孩子送来的当晚,祖母震怒,立即让人叫他来。正赶上父亲病情反复,才忍了一时。祖母原是想把孩子送回去的。但他派了人看守琅园,电?话线都掐断了。他命令一下,手底下人只听他的。祖母又怕天气热,反把孩子折腾病了,也就没有硬闯,发了话的,除非他再不回家,不然一定是要他过来说个清楚的。 他从来在祖母面前游刃有余,此时却半晌不曾开口说一个字。 忽然有个灵活的小东西跑到他脚下,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是祖母养的袖猴。他每次来了,只要它没有被关在笼子里,必然是要和他玩耍一番的。此时见他不理睬自己,小家伙竟攀着他的裤腿往上爬……他站着不动。小腿上一阵难耐的刺挠感。 陶老夫人拍了拍手。 袖猴才跑开了。但奇怪的是,那难耐的刺挠感竟从腿上蔓延开来了似的,让他全身都不舒服起来……他抬眼看时,祖母和姑祖母都盯着他。 “奶奶,姑奶奶,事情我已经做下,您们有什么不满意的,请尽管教训。”他说。 “如今我还能教训了你?”陶老夫人眉扬起来,声调却不高。 陶骧一低头。 “你可知道,孩子才四个月,还在吃奶?”陶老夫人语气不疾不徐,“她替陶家诞育一女,是大功一件。就是违了刑律,也不能不看着孩子,对她网开一面。” 她说完,堂上陷入沉寂。 陶因泽一反常态,静坐一旁,只是望着陶骧。 “奶奶,囡囡既然在奶奶这里,请奶奶照顾好她。暂时我不打算把她送回静漪那里。”陶骧说。 陶老夫人听了这话,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陶骧没吭声。 “若跟军务有关,那我不问你。若不是,你就告诉我究竟怎么了……不成,不管怎么样,你必须马上把囡囡送回去……你带走囡囡,静漪两日水米不进,这是想要她的命么?”陶老夫人厉声问道。 陶骧心一沉。 看他脸色缓和些,陶老夫人语气也缓和些,说:“你去看看她。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囡囡今天仍在我这里,明日无论如何,都把她送过去。” 陶骧却没有立即答应。 陶老夫人似是立即就要发怒,却硬是忍耐了下来。转念一想,刚刚自己问的问题,陶骧没有回答,他这是默认了,静漪的事情,必不只是两人吵嘴这么简单……她心头一震,看着陶骧。 陶骧目光有点回避的意思,陶老夫人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我已经去看过她了。”陶骧说。 陶因泽眉头蹙起,问:“那就是没有谈拢?怎么,越来越不可收拾了么?” “奶奶,我想进去看看囡囡。”陶骧对陶因泽点点头,没有回答她的话。 陶老夫人盯了他一会儿,才说:“你两日不见囡囡,自是也知道心疼想念的。你想想静漪。” 陶骧不言声,由陈妈引着往后室去。 囡囡被安置在从前尔宜的房间里。与陶老夫人的房间只隔了一道雕花格栅,很方便照看。 此时囡囡正在睡觉,陶骧进去,奶妈和使女都急忙行礼。 陶骧看了囡囡。她两只小手擎起来,一左一右在小脑袋旁边。他伸手摸着她的小手……囡囡睡梦中握住了他的手指。柔软的完全感觉不到骨节的小手,能黏住他的手指似的,让他动都不动一下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过了好久,他才给她盖好小被子,走了出来。 和他出去时一样,堂上的两位老太太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地仍旧坐在那里,看到他也仍旧是瞪圆了眼睛。 银萱悄悄进来,说萝蕤堂宋妈奉命来接老姑太太回去。 陶因泽不耐烦地说让她们外头等着,水烟抽的呼噜呼噜响。 陶骧要走时,陶因泽叫住他。陶骧等着姑奶奶说话,不想等了一会儿,陶因泽却说:“我忘了要说什么了。你去吧。” 陶骧离开,堂上静下来。 陶老夫人看看陶因泽,问道:“大姑,刚才想说什么?” 陶因泽轻声道:“静漪这孩子温柔贤惠是不假,骨子里烈性强硬更不假……骧哥儿凡事通透,动到静漪就犯浑。前头有些事,已经是两厢里伤了心的,这一回恐怕又拧了。偏偏什么都能点透,唯此一样,旁人是说不得也帮不上。我是想说,若是他们两个,眼下实在过不去,也不要勉强。” 陶老夫人轻声道:“大姑,你的意思是……” “但愿不至于。不过如若万一,要紧把囡囡留下来。”陶因泽敲着她的拐杖,悠悠地叹了口气。 “陶家的血脉,怎么也不能让人带走的。”陶老夫人低声道。 她们两个正说着,听到外头有人说话,让银萱去看看,只过了一会儿,陶因润姐妹进来了。因这两日囡囡在萱瑞堂,她们两个也习惯了进门声量放小些。看了嫂子和大姐面色阴沉,两人坐下来半晌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进来时候看到骧哥儿,脸色不好看的很。”陶因润轻声说。 “孩子都带过来了,这样子竟是要一拍两散么?”陶因清拿了烟卷儿在手中,出了一会儿神,“谁也别说想不到。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自打她进了门,陶家和老七为她破例不是一回两回。大不了陶家这回又因为她,出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大事。这几年看着他们折腾也够受了,只是心疼囡囡这孩子……” “甭管怎么着,都别惊动盛川。再说年轻人的事,过一两天又好的蜜里调油,也是有的。”陶因润说。 陶因清发了一会儿呆,说:“我看难了。” “此事绝不准你们多一句嘴。”陶因泽对两个妹妹说。她们两人默然应允。 陶老夫人也沉默着,手中的佛珠捻的快起来。 里屋传出来一声婴儿啼哭……陶老夫人啪的一下将佛珠攥了,起身往里走去。 ` ` ` 时间一天天过去,陶盛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吕贝克大夫再次被从上海请来,给他做过检查之后,诊断其为肺癌复发。他并没有说还能延续多久的性命,只是告诉陶家人,做好心理准备。吕贝克大夫没有立即返回上海,在陶骧的请求下,他会一直留在这里,采取一切可行的办法,为陶盛川缓解病痛。 静漪听说陶盛川病重,便让守卫告诉陶骧,她想去探望。陶骧这次却没有阻拦,立即让人放行了。 待陶老夫人等人见到静漪,都大惊。 天气很热,静漪为了不在公公面前失仪,出来特地换了庄重的衣服。淡黄的色泽本来是十分雅致的,却反而显得她脸色极差。到了延禧堂,强撑着先给陶老夫人她们行礼。站在那里看了她们,目光定在陶老夫人身上,就想问一句女儿。她还没开口,眼圈儿便红了。看她这般,陶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挥手让她先进去探望陶盛川。 静漪一转身,陶老夫人脸就沉了下来。 陶因泽的龙头拐都在乱战,咬牙切齿地低声道:“等老七回来,看我不拿拐杖揍他的!” 她说完,也不待陶老夫人说什么,颤巍巍站起来由宋妈扶了便出了门。陶老夫人抬眼看着她出门,一转脸看到陶盛春,也正神情复杂,便示意女儿送陶因泽回萝蕤堂去。她站起来,也跟着进了陶盛川的房间——此时陶夫人正在陶盛川的病床边坐了,静漪垂手站立在床尾处。 陶盛川见静漪来问安,和颜悦色地同她说着话。 静漪原本就难过,见公公已经病的不成样子,仍要关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泪就几乎忍不住。她根本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生怕当着公公的面就要痛哭起来……她只能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陶盛川见她伤心,却来安慰她道:“不要伤心,静漪。你该知道病人乐观,总是寿命要长一些。” 静漪点着头。 “你也要保重身体。”陶盛川和蔼地道。 静漪使劲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好些日子没见到囡囡了。怕我吓着孩子么?”陶盛川说着,倒转脸看了妻子,“回头让静漪带囡囡来给我看看吧。” “好。”陶夫人答应。 静漪紧捂着嘴,不敢出声。 陶夫人看着她,也于心不忍,轻声劝慰几句。静漪只是点头。 “静漪,跟我来吧。”陶老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嘱咐了儿子好好休息,说了明天再来看他,就要带静漪走。 陶夫人送她们出来,陶老夫人说:“让静漪跟我去看看囡囡再走。老七要知道了,有什么话,让他来和我说。” 陶夫人点了头。 静漪听了这话,浑身都哆嗦起来。 陶老夫人伸手握了她的手,牵着她上了轿。 静漪跟着陶老夫人来到萱瑞堂门口一下轿,只几步,她便不自觉地到了老祖母前头了。见没有人阻止她,她一路快跑着往屋子里去。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女儿被放在哪里,可是她完全凭着感觉,穿过萱瑞堂正房,往从前尔宜的房间跑去。看到她进门的金萱银萱急忙叫着七少奶奶,也不敢大声,眼睁睁看着她推门进了屋子——屋子中央放着一个小木床,罩着纱帐,里面躺着的不正是她的女儿吗? 奶妈和保姆守在一旁,看到她忙过来拦着。 静漪推开她们,过去将纱帐撩开,一眼看到多日不见的女儿,人几乎立刻软在那里。她扶了小床,弯身将熟睡的女儿抱了起来。她满脸是泪,亲吻着女儿柔嫩的小脸儿……奶妈她们担心地看着她。陶老夫人进来,悄悄对她们摆手,让她们都出去了。 静漪不住地亲女儿。囡囡醒了过来,被静漪弄的不舒服,眼看就要哭,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静漪会意她是想吃奶了。她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床边,解开衣襟。 囡囡透明的小嘴巴嘬着她的胸,她的心几乎跳停。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囡囡嘬不出奶来,张嘴便哭……静漪呆了似的,看着囡囡,忽然间跟着女儿一起哭起来。 她紧紧抱着囡囡,哭的气断声噎。陶老夫人过来要接了囡囡,她硬是不给。 “听话,静漪,让奶妈喂喂囡囡……囡囡饿了。”陶老夫人把孩子从静漪怀里接过来,让奶妈去安抚。 静漪看着女儿在奶妈怀里吃着奶安静下来,抓着陶老夫人的手,终于哭出声来。渐渐地人就跪在了地上,低着声音,她说:“奶奶……奶奶,我恨他……我有错,可他不该这么惩罚我……奶奶,我不能再留在这家里了……” 静漪脸埋在老太太怀里,痛哭失声。 陶老夫人给她系上扣子,给她擦泪。 “别说胡话。”她说,摸着静漪的脸。 静漪摇着头,大滴的眼泪滚落。 陶老夫人扶着静漪的肩膀,看她哭的伤心,说:“静漪,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把孩子带回去吧。我知道你的疼。” 静漪给她磕了个头。 她没再吭声,站起来,从奶妈怀里抱过女儿,转过身来,便看到陶骧站在门外。 她抱紧了女儿,生怕再被他夺走。 他并没有拦着她抱走女儿,而是低声道:“回去吧,有人等着见你。” 静漪死死地盯了他一眼,抱着女儿对老祖母屈膝行礼,跑着出了门…… 陶骧和老太太一起看着静漪母女被轿子抬走,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奶奶。”陶骧刚开口,陶老夫人一回身朝正座走去,坐下来,看着他,目光深邃而严厉。 “这情形你也看见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她问。 陶骧默然。 “过来有什么事?”陶老夫人问道。 “奶奶,大姐和大姐夫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程家三少奶奶。八妹本打算立即过来,不过文谟刚刚度过危险期,她还需些时日。”陶骧说。 陶老夫人沉默片刻,望着陶骧。 “你大姐他们能顺利过来,也是他们的一个人情。”陶老夫人道,“三少奶奶既然来了,想必也要去见见静漪的。” 陶骧沉默。 “强迫她们母女分离,这事不妥。大人再怎么着,不能委屈了孩子。况且你父亲也病着。就让静漪带着孩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陶老夫人说。 陶骧点了点头。 静漪在祖母怀里痛哭……她在他面前,从未那般哭过。 他心原本麻木的很,可是看着她哭着说恨他,心就像是被谁拿着针尖挑开了一道口子,起初是没有什么感觉的,要过好久,才会觉得疼。 而且这疼,越来越重。 …… 静漪抱着女儿进了门,万没想到在客厅里等着她的,竟然是索雁临。 索雁临看到静漪,立即过来。 “静漪你……”索雁临看着眼前的静漪,她再镇静的人,也难免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三嫂。”静漪轻声叫道。她并不闪避,望着雁临。 索雁临看了她怀抱的婴儿,轻声问:“可以抱抱吗?” 静漪摇头。 她刚刚夺回来的女儿,谁都不想给。 索雁临愣了下,仍看着襁褓中的女婴,轻声说:“长的可真好……真像你。瞧这小嘴儿、小鼻子……父亲和母亲见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静漪看着女儿粉红色的小脸儿,禁不住柔肠百转。她这才伸出手臂去,允许索雁临抱囡囡。索雁临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接了过去,被静漪扶着坐了下来,仔细看了又看。 “看也看不够。”索雁临说着,望了静漪。 “三嫂怎么来了?”静漪问。她让奶妈把女儿抱上楼去。冷静下来,要和三嫂说说话了。陶骧也说了,有人在这里等着要见她的。她大约能明白为什么三嫂会来……她望着三嫂——索雁临看上去很疲惫。这应该不只是长途飞行的结果。这段时间对她来说,一定不比三哥来的轻松。 她也得佩服三嫂的勇敢。 “陶伯父病重,理应来探望。”索雁临避重就轻。 “那三嫂探望过后,就快些离开吧。”静漪轻声道。 索雁临看了她,说:“除了探望陶伯父,也想见见之忱。此行目的不完全达到,是不会离开的。” 静漪刚刚痛哭过,带回女儿让她短暂地精神为之一振,听了索雁临的话,仿佛那点精神头都要被打散了似的,又头昏脑胀起来……她半晌没言声。 “就是要劝之忱,也得让我见到他。确定他安然无恙,我才好放心。”索雁临说。她握着静漪的手,“我与牧之先谈了谈。他始终不肯向我保证不伤及之忱性命。” “三嫂,”静漪低了头。索雁临的手仍然干燥稳定,真是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她心内叹了再叹。三哥何其有幸,娶妻若此……“三嫂应该了解牧之。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他开出的条件始终没变。三哥也始终心知肚明。三嫂来游说牧之,倒不如让三哥趁早明白过来。不过,三嫂眼下可也不必过于担心。牧之的目的并不是想天下大乱,而是使各方能够一致对外。伤及三哥性命,那是最后一步……你们也别逼得他走这一步。不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索雁临望着静漪。 “三嫂曾经和我说过,会处处以三哥为重。到今日我能够看出三嫂此言非虚。但是三嫂务必要明白,三嫂如此待三哥,前提须得是三哥正确。否则,三嫂便是助纣为虐。”静漪嗓音沙哑。 张妈过来给她们上了茶。 索雁临端起来喝了一口,转眼望着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静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来,除了跟牧之表明态度,也是想来探望你。一别年余,总惦着你在这里好不好。” 静漪轻声说:“静漪多谢三嫂。” 索雁临看着她,说:“我来之前,还想着,或许以你在陶家的便宜,须请你想方设法斡旋。今日看来,你有你的难处。我纵然着急,也不该为难于你。我想你已经尽力了。” 静漪怔了怔。她明白三嫂言下之意,其实还是希望她能够为营救三哥做些事的……她吸着气,坦白地告诉索雁临道:“三嫂,恕我无能。”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索雁临见静漪脸色更不好看,忙解释。 静漪说:“三嫂,坦白地说,我的确不便再插手此事,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索雁临低声问道:“那你……” “三嫂还是顾得三哥好了。至于我的事,不必多虑……陶家并没有为难我。上人们待我们母女都很好。对囡囡,更视若掌上明珠。三嫂完全不用担心我。来到此地,三嫂倒是应该处处当心。”静漪说。 索雁临点头,轻声道:“还是委屈你了,静漪。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 “谢谢三嫂。我祝三嫂早日愿望达成。”静漪说完,沉默下来。 索雁临明白这是静漪要送客的意思了。她也不便久留,告诉静漪自己下榻之处,便带着秘书一道离开了。 她走后,静漪上楼去,看到安然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的女儿,她俯身亲吻了她……大滴的眼泪落在囡囡唇边,囡囡小嘴一吮,吮了进去。 她急忙给囡囡擦脸。边擦,她的眼泪又不住地涌了出来。 ? ? ? 索雁临对陶骧的游说自然并没有起到作用。但是陶骧在两日之后,下令允许索雁临通过封锁地带,面见程之忱。时间只有短短的半日。回到兰州城内的索雁临再同陶骧会面时,带回的仍然是程之忱强硬的态度。 程之忱既不妥协,陶骧亦不让步,事情仍然处于僵局之中。程之忱被围困日久,渐渐处于弹尽粮绝之势。增援的中央军被马仲成的部队隔离在外。不但投鼠忌器,西南的白系虽受重创、还在重整旗鼓当中,但与西北军遥相呼应,实力仍不容小觑,也令其不能轻举妄动。 滞留在兰州的索雁临心急如焚,守在陶家的程静漪也度日如年。 此时陶盛川病势日重,陶家上下都为此忧心忡忡。眼见便是中秋节,陶老夫人命人今年的中秋尤其要准备的经心些。可就在中秋前夕,驻守关外的中央军一部与日军发生冲突。冲突在数日内迅速演变成震惊中外的东北事变,战火迅速蔓延。节节败退的东北守军战线不得不缩回关内。段奉孝连发急电向南京请示,要求南京授意对日军实施报复性打击。没有得反击命令的段奉孝只得按兵不动。 陶骧得知此事后大怒,对程之忱下了最后通牒。 程之忱却没有第一时间给予回应。于是索雁临获准再进虎跳峡。这一次,她没有及时返回。 陶骧原本不欲与父亲谈起,然陶盛川虽重病垂危,却是戎马一生的人,又时刻关注目前局势,头脑极其敏锐。三个儿子和来探望他的西北军高级将领逄敦煌等人的低声交谈让他警觉。他将陶骧召至病床前。 陶骧不得已,向父亲述说了前因后果。 “眼下中央军内部也不是没有异样声音。若程之忱仍一意孤行,我不会再坐视不理。我对此事的态度也已经电告白伯父。”陶骧说。 “他们的意思呢?”陶盛川问。 白焕章父子态度始终明确且坚定与他们统一战线。但此时若要他们出战出征,亦勉为其难。白焕章表示以陶骧的想法为重,也流露出了退守的意思。陶骧明白眼下他们的犹豫。他将这些也向父亲坦陈。 陶盛川沉思良久,看着儿子陶骧。 父子俩对视着。 “老七,”陶盛川点着头,“妥协有时必须作出。” 陶骧望着父亲,没有出声。 “如果这个时候,你一味扣押程之忱,不为私利,也将会被以此诟病。这一战之初衷,便是为联合抗日。假如因此让倭寇趁乱得逞,得不偿失。”陶盛川说。 陶骧点头,说:“是,父亲。我明白此中利害。” “你须征得西北军同仁支持,不可独断专行。为今日,许多西北军将士流过血;将来抗日,将有更多的西北军将士要牺牲……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也不止是西北军的事,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陶盛川声音低缓,字字清晰。 陶骧站了起来,郑重向父亲敬了个军礼。 陶盛川抬手,点一点头,道:“去吧。” 陶骧看了病势沉重仍然不失军人沉稳英武之气的父亲,不禁胸中热血沸腾。他转身出去,等在外面的陶驷等人看了他脸色,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陶骏虽然看不太清楚,也从屋内瞬间紧张起来的气氛中察觉异样。 陶骧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经过,沉声道:“请各位跟我来,我有重要事情要与各位商议。” 陶骏松了口气,待陶驷逄敦煌等人鱼贯而出,剩了陶骧要他一同前往。他阻止陶骧。 “我大约能明白你们要谈什么。事关重大,我已无军职,不便参加。”陶骏低声道。他仰望陶骧。此时陶骧站在他面前,身形挺拔而威风凛凛,让人由衷赞叹。他也叹了一句,“但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而且我也相信,你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父亲、阿驷和我,陶家上下,都会支持你,成为你坚强后盾。” 陶骧看着长兄,同样向他敬了个礼。 陶骏等弟弟走了,才让人把儿子麒麟儿接进来,嘱咐儿子见了祖父注意分寸,才由福顺推着轮椅进房去。 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陶盛川,此时睁开眼。见长子长孙,也只说了句你们来了。 “父亲歇着吧。”陶骏见他累了,忙说。 陶盛川看着陶骏,半晌没说话。 陶骏望着父亲,轻声说:“父亲放心,以后我们都会帮着七弟的。” 陶盛川点了点头。 “爹爹,七叔要打仗去了吗?”麒麟儿问道。 陶盛川摸摸麒麟儿的头。 “父亲,七弟才是真正的军人……麟儿,以后要像你七叔那样,懂吗?”陶骏说。 …… 第二天,陶骧在逄敦煌的陪同下只带了几名随扈前往虎跳峡,进入中央军营地,面见程之忱。 被围困在虎跳峡已有月余的程之忱,见陶骧到来,也敞开营门,迎其入内。 陶骧开门见山,要求程之忱同意立即通电全国,全力抗日。而他的条件,便是西北军将接受中央军整编。 程之忱良久不回答陶骧。 陶骧见状,示意他两人到帐篷外散散步。 虎跳峡地势很低,两边是悬崖峭壁,溪谷深邃,走在其间,有地处江南之感。 走了很久,两人仍然沉默。 陶骧回头看看,程之忱的随扈远远地跟着,逄敦煌带了人也紧随其后。见他回头看,逄敦煌做了个很小的询问的手势。陶骧略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陶骧站下来,程之忱也站下。两人正站在一片密林之外。 陶骧看了那密林,说:“二十岁那年,我在这里打了第一场胜仗。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确了我的志向。此生我都将以军人为职业。” “很多人知道你能征善战,是在你回国之后。极少人知道虎跳峡一役,对西北战局的影响有多么重大。”程之忱道。 陶骧道:“我更希望虎跳峡被记住,是因为你做出了正确决定。此次东北事变,举国震惊。士农工商界都有共识,联合抗日是大势所趋,你总不想后世之人评价你,冠以丧权辱国、贪生怕死之名。我相信,你会是以国家人民为重之人。” 两个人并立在一处,许久,没人打破沉默。 带着湿润的凉意的清风穿过山谷,树叶的响声伴着流水声在山谷间不断激荡…… 逄敦煌远远地望着他们。 他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对程之忱,他并不信任。 山谷中的风越来越凉,天色也越来越晚,那两人都没有要折返的意思。他不禁对陶骧此行能否顺利与程之忱达成意向再次产生了怀疑……就在他欲设法提醒陶骧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陶程二人同时转过身来。 程之忱转过身来,向陶骧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许久没有放开。然后,他们一起朝他走来——虽然他们没有喜笑颜开,甚至表情都有些严肃和沉重,但是看得出来,比起来时,颜色都缓和许多。 陶骧经过时,看了逄敦煌一眼。 逄敦煌顿时会意。 他紧跟着陶骧,心情也有些激动。 进入程之忱的临时指挥部时,程之忱特地停下来,也与逄敦煌握手。 他对陶骧说:“你麾下的大将,真令我大吃苦头。” 逄敦煌却道:“希望日后我们都只让日寇大吃苦头。” 程之忱愣了下,笑着拍了拍逄敦煌的肩膀。 当日,程之忱便从虎跳峡通电全国,宣布将于西北军、西南军联合抗日。而陶骧走时,手中亦握有双方签署的停战协定。 陶骧在逄敦煌护送下,安然返回兰州城。随后,陶骧下令西北军后撤一程,放程之忱部经由陕西,退入中央军控制境内。 此番由中央军挑起的大战,至此方以各方都能接受的形式结束。 程静漪听到这则消息时,竟不敢马上就信。东北事变已发生数日,局势的发展越来越让人担忧和愤慨,在这个时候,陶骧的妥协显得如此珍贵……明明这是该高兴的事,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八) 当时陶骧还在返回的路上,是雅媚特地来告诉静漪这个消息。雅媚见静漪虽是松了口气,却没有多少喜色,以为这是她和陶骧仍然僵着的缘故……如今陶骧也回家几日,雅媚在静漪面前提到陶骧的事,静漪仍是回避。 雅媚看看静漪怀里抱着的囡囡。这长的极像静漪的婴儿,安静下来的时候,却时常有着她父亲的神态——她只知两人前番那般大吵,陶骧竟连囡囡都送到祖母那里去。可见这感情伤了,一时也是不好弥合。她有心帮忙,暂时却也不知从何下手。 她叹了口气,听到月儿敲门进来说:“二少奶奶,少奶奶,太太那边来了电?话,说大小姐过来了。” “知道了。去备些茶点。”静漪吩咐着。 “大姐回来几日,人也跟着瘦了一圈。八妹还不知怎么着急呢。”雅媚说。尔安回来是因为陶盛川病情危重。尔宜此时尚未能返回。一日数封电报往来问及父亲病情,两头牵挂,着实苦痛。 静漪拍抚着女儿,见雅媚若有所思,问道:“二嫂有心事?” 雅媚说:“年来亦未与家父团聚,忽的有些感触。” “待安定些,二嫂回北平去探望伯父吧。”静漪轻声说。 雅媚点了点头。 不久尔安上来,看到囡囡便立即抱过去亲了亲,问静漪道:“囡囡的大名还没起吧?我今日同父亲在一处,说起来。父亲说老七不着急,要等满周岁正式命名呢。老七也怪有意思的。” 雅媚微笑道:“想必七弟是想起一个好名字。你想呀,陶司令爱女,怎么不得有个好名字?” 静漪听着她们的话,转脸望着窗外。 秋意渐浓,窗外树枝上的叶子泛了黄…… 尔安瞅了雅媚,雅媚轻轻摇头。 倒有半晌谁也不开口。 “哎哟,险些忘了我是为什么来的了。”尔安让使女拿出来一叠相片,给静漪和雅媚看。相片大部分都是尔安拍的,也有一些是专门请了照相馆子的摄影师傅来拍的,比如那张全家福。 陶盛川那日精神好些,见家中此时人聚得齐,就想照一张合影。 静漪拿了全家福来看。合影中祖母坐在中央,膝上抱着那个胖乎乎的婴孩,正是囡囡。照相那么一会儿工夫,囡囡还把老太太裙子上弄湿了一大片……有这么个原本令人尴尬的小插曲,竟意外促成了格外和睦的气氛,一大家子人都笑的很好。 静漪把相片摆正了,尔安拿着囡囡的小手指,指着里面的人,对囡囡说着话:“这是囡囡……这是太奶奶……爷爷……” 雅媚翻看着相片,其中有一张,是静漪坐在泳池边的藤椅中,怀里抱着囡囡,正在晒太阳。她看了好久,拿给尔安和静漪看,说:“大姐这张照的真好。老七看了这张相片,不知该怎么喜欢了。” 静漪接了相片,看了看,放在一旁,道:“大姐给囡囡照了好些相片。” 他们正说着话,月儿进来禀报说珂儿来了。静漪以为是陶夫人有事,忙让进来。果然珂儿是来送给囡囡的补品,顺便告诉静漪她们陶夫人让她们一同过去。 “程之忱长官和夫人来探望老爷,这会子怕是已经进了大门了。”珂儿说。 三人均是一愣。 尔安说:“我们就来。” 雅媚轻声说:“还以为部队撤离,他们也就马上回南京了。” 尔安把囡囡交给月儿,看着静漪道:“换下衣服,马上过去吧。” 静漪点头进去了。 尔安和雅媚也忙整理下妆容。 尔安轻声道:“这些日子他们两个……” “外头都停战了,家里还没歇火。”雅媚低声道。 尔安眉头皱起来,说:“我走时还当已经和好了。” 雅媚当然明白尔安的心情,也并不说什么。两人一道等着静漪。这时候有人来,却是秋薇来探望静漪了。静漪便带上秋薇一起过去。 程之忱夫妇的随行人员并不多。等到进了屋,静漪看了眼,除了程之忱夫妇,屋内全都是陶家的人。而她与三哥,则是时隔一年之后再见。也许是被困虎跳峡有点久,或是这场大战太耗心神,又许是如今身在高位要操心的事太多,他的外貌看起来是老了好几岁……静漪默然地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在场的人就这有限的几名,气氛并不热络,却也并不疏离。仿佛彼此间曾经经历的大战和敌对,果然就随着一纸和平协议尘埃落定一般…… 程之忱与陶盛川交谈着,偶尔陶夫人与索雁临和雅媚尔安说几句话。 陶盛川终于招手让静漪过去。陶骧正站在一旁,静漪过来,便到了他身旁。 静漪见公公精神还好,却也知道他不能久坐,便微笑着说:“父亲,我想邀请三哥三嫂去我们那里坐坐,您看如何?” 陶盛川点头。 程之忱站了起来,郑重向陶盛川鞠躬告别,陶盛川欠了欠身,已经气喘。程之忱忙让他躺好,说:“请陶公保重身体,之忱日后再来探望陶公。” 陶盛川微笑,示意儿子们送客。 程之忱夫妇告辞出来,在门外又与相送的陶夫人等话别,劝慰一番才由陶驷陶骧送出来,果真往陶骧和静漪的居所而来。 陶驷与陶骧陪着之忱夫妇在楼下坐了,静漪上楼去带了囡囡下来。 索雁临是见过囡囡一次的,再见似是更喜欢了些,还没等静漪走过来,就先起身去把囡囡抱了过来,招呼程之忱来看。静漪正担心囡囡怕生,也觉得三哥坐在那里,虽是一身便装可看上去就是严肃刻板极了的模样,会让囡囡觉得不舒服,不料三哥放下茶杯,从雁临那里把囡囡接了过去。正有些不高兴被吵醒午睡的囡囡,却在程之忱臂弯间睁着大眼睛看他,一点都不认生……静漪站着没动,看着那几个大人围着女儿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还不时地笑起来。 陶骧坐的稍远一些。他望着雪白可爱的囡囡,被程之忱抱着,竟笑了起来,程之忱也在笑……他一转眼看到静漪发了愣似的仍站在那里,看到他的目光转过去,她才就近寻了个位置坐下。静漪今天始终话很少,不问是绝不主动开口的。她就是在看着他们,好像距离他们很远似的。只有她的目光停在囡囡身上时,才有些温暖和柔情。 程之忱亲手将囡囡还到静漪手上,看看外甥女,又看看静漪,说:“孩子很好,要好好照看她。你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静漪低了头,看着女儿的小手挥舞着,抓住之忱的手指……屋子里安静的可怕,她知道这安静之中,他们都在看着她也等着她开口,于是她点头,轻声说:“是,三哥。” 她抬眼望了之忱。似乎等着三哥说什么,但是他没有开口,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因随后要乘飞机往西安去,程之忱夫妇并没有停留很久。 静漪跟着送他们出去时,走在最后。 索雁临回头看静漪,伸手过来。 雅媚看出她们姑嫂是有话要说,故意走快些,留了她们二人在后头。 “我们这就走了,小十。”雁临握了静漪的手,“你要多保重,照顾好囡囡。” “我会的,三嫂。三嫂也多保重。”静漪说着,看了雁临。见她面色稍有犹豫,心内一顿,“三嫂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往后鸿雁传书,怕没有这样能畅所欲言。” 她似有预感,雁临要和她说什么。她脚步是慢了下来,前面不止雅媚距离她们越来越远,陶骧和三哥就更是……她听到索雁临说:“这次的事顺利解决,实属大幸。牧之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经此一事,我对牧之的尊敬较从前更胜一筹,也更能了解他和陶公乃至陶家在西北备受尊崇的原因。” 静漪望着陶骧的背影,只听着雁临的话。 “牧之是你丈夫,你自然更加了解他。想必你也知道,眼下的和平只是暂时的。日后局势会怎么发展很难说,可以肯定的是会有很多硬仗要打。之忱和牧之,以及奉孝文谟,重新携手,合作刚刚开始。他们要打仗,背后必得有坚定支持,才没有后顾之忧。”雁临说着,站下了。 静漪转过身来,望了雁临的眼睛。 索雁临看了静漪一会儿,执了她的手。 “上次来,我便看出你与牧之有些不愉快。我希望你能忍让些。你看,你们有囡囡这么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美满幸福地在一起生活,该是多么的好。”索雁临说。 静漪看前头,连雅媚都迈步出了琅园大门。身后就只跟着秋薇和索雁临的秘书,自是不怕她们听见什么的,于是她说:“不知道我有没有领会完全三嫂的意思……三哥眼下刚刚度过难关,局势尚未完全稳定,牧之虽做出承诺,毕竟他囤重兵于西北,加上陶家在此地的声望,仍是心腹大患。若我安心留在他身边,或可成为他与三哥关系稳固之纽带,哪怕有三两年时间,都足够了。是吗,三嫂?” 索雁临看了静漪,轻声说:“白陶两家若没有八小姐和文谟的婚事,这一次未必肯同进同退。牧之能在紧要关头当机立断,也未必不是考虑到你的立场。” “三嫂,如果这也是三哥的意思,请三嫂转告三哥。三哥与牧之,甚至文谟,都不是会让一个女人能影响决定的人,这是其一;其二,我与牧之若从今往后仍在一处,必定是因他敬我爱我,而我对他亦如是,不涉其他;其三,从一年前离开南京的那日起,对程家我已仁至义尽。我早已说过,程家的事我再不过问。至于三哥,他想要牧之、文谟,他的盟友或是部下忠心不二,以三哥的韬略识见,办法多的很。”静漪说着,示意雁临一起往外走。 “小十,”索雁临见她如此说,深知自己刚刚一番话伤了她,待要转圜,就见陶骧从外头进来,“我们日后再说。” 静漪也看到了陶骧。 他走的越来越近了。 “三嫂,我决意同他分开。”她说。看索雁临脸色一变,她继续说:“但有一样,即便如此,三哥日后若对牧之过河拆桥、不仁不义,或为一己私利做些伤及牧之和陶家的事,他便对不住今日拖着病体仍心念天下苍生的那位老人!也就休想我再认他这个哥哥。” 索雁临没有想到自己几句话,让静漪有这么大的反应。她试着缓和气氛,说:“小十,不可冲动。方才只是我的一点想法。主要也是希望你和牧之能有一个更好的结果。” 静漪见雁临如此,态度也有所软化。 “我完全领会三嫂的意思。三嫂说的对,作为牧之的妻子,我了解他;同样的,作为妹子,我也了解我的三哥。三嫂,该出去了。三哥在等。”静漪轻声说着,过来同雁临拥抱,“三嫂保重。” 索雁临看着微笑的静漪,又看看来到面前的陶骧,左右一望,又不好当着陶骧的面再劝静漪,只得堆起笑脸来,也道:“十妹和妹夫也多保重。记得时常写信。” 她说着,一边一个,挽了静漪和陶骧,亲热地说着话,一同出门来。 静漪等雁临和之忱上了车,仍和陶骧站在原地。到车子离去,雅媚先转身,看了静漪说:“三少奶奶真了不得……她同你说了什么私房话,这么久不出来。” “不过是些家里的事。”静漪微笑着说。望着雅媚那明亮的笑容,她简直能感觉到刚刚强撑着自己的那股力气在渐渐散去……陶骧在看着她,她还得留着这股力气。她请雅媚和陶驷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再走。 雅媚道:“改日再来吧。你累了这大半天,七弟也是,都快些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些时候去探望父亲,咱们再见吧。” 她说着,与陶驷一道走了。留下静漪和陶骧,默然相对。 这时节,傍晚于树荫下站立,稍久便觉得凉意沁骨。 静漪抚了抚手臂。秋薇过来,把手上一条披肩给她。她点点头,轻声说谢谢。 秋薇看她眼圈儿泛红,低声问道:“小姐难过了?” 静漪摇头。 秋薇望着她,虽不说什么,眼里却都是关心。 她晓得这些日子让秋薇也跟着受累了,拍拍她的脸蛋儿以示自己完全没有妨碍,让秋薇先进去看看囡囡。 秋薇一走,她回过身来,望着仍没有离开的陶骧。 她也想要进屋去了,陶骧却让她留步。 静漪看着陶骧,点头。 陶骧说:“父亲病重,你是看到的。我希望怹在世之日,你能留在这里。” 静漪就觉得心仿佛被什么在一寸一寸地吞着嚼着似的疼痛。 她好久才点头,说:“我答应你。” 陶骧说:“谢谢你。” 他很客气,看上去也极有风度。她知道他是很有风度的男人,只不过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静漪等他走了之后方回屋。秋薇正抱着囡囡,看她脸色发白,轻声安慰她。 静漪要好久才明白过来,刚刚在外头她和陶骧都说了什么……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几乎把最恶毒和凶狠的话向对方都说尽了,对话永远是在一条再也挽回不了的路上奔跑。可是终于还是有这样平和的时候,尽管是在悲伤的阴影笼罩之下,平和到令人绝望。 陶骧走后不久,电?话铃突然就响了起来。 张妈接了电?话,立即过来禀报:“是七少爷,说让少奶奶马上过去。” 静漪问道:“没说让带囡囡么?” 张妈摇头。 屋子里静下来,没有人出声了。 静漪看着趴在秋薇肩膀上已然安稳入睡的女儿,轻声说:“照顾好囡囡。我这就过去。” 她身上的衣服便是素色,此时也觉得来不及换也罢了。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九) 下楼时她明明走的很稳妥,却不知为何脚下仍一绊,硬是险些跌跤。她紧抓着扶栏在楼梯上坐下来,张妈她们忙问她怎么样了。她一声不响地起来。这一回她提了裙子跑下楼梯去……她跑的很快。院门外车子已经在等她了。这些日子家里各处总是这样周全地预备着,是生怕有个万一赶不及。可她上了车子让张伯快些再快些,心中却有个念头,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了。她眼前模糊着,强忍着不要落泪。 尽管如此,她下车时还是有点辨不清方位。门前横七竖八停了好几辆车子似乎都是临时赶到的,车上正下来人,她也顾不得看究竟是谁。似有人在叫她,又有些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低着头快快赶路。 走了两步还是停了停,院门口的仆役在叫七少奶奶。 她看了他们一眼,顿时眼前就是一黑——黑衣的仆役身上已经穿上了白色罩衫,身前堆着的是白灯笼,还有白菊花扎成的巨大花牌正预备架起来——她一言不发地往里跑。一路上不住地有人影闪过,都是急匆匆的。正房牌匾上已经搭了白绫子。她站下时,有人从她身旁经过,几乎将她撞倒,却也没有理会她,而是以比她更快的速度跑上台阶去,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父亲父亲……她似乎并不认得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仓惶之间也想不到那会是谁。但她也想快些跑上去,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快不了。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再抬头时,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了她正前方——他身上仍然是深灰的军服,即便是在来来往往的惨白身影中,他看上去平静的面容,也让她心里还存有一点点希望,这不过又是这些日子来数次发生的虚惊一场……她一步没有递上去,跌在了石阶上,手按着冰凉地上还仰头看着他。 他过来将她拉了起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点了点头。 到此时她才听到哭声。越来越大的哭声,让她明白过来,她耳边在回响的就是哭声,只是她没有听清……她被他扶着走进了屋子里,看到跪在地上痛哭的那个女子……那是陶尔宜。 她心中痛极,也想像那般放声一哭,可是哭不出来……她到此时才知道,对逝去的这个老人,她心里的悲痛,并不亚于他任何一个子女。 有管事婆子过来提醒她说七少奶奶请过去换衣服。 她悄悄起身去厢房换了丧服。 一身黑衣加上白衫和麻布,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堪比衫色之白的脸……她听到响动,陶骧也进来了。 她看了眼门外,几乎是顷刻之间,下起了大雨。 陶骧脱了军装。 静漪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孝服穿上身。黑色的长衫让他此时看上去像一团浓重的墨色,悲痛都隐在墨色里。 他站在那里有好半天没有动一下。 她走过去,看到他颌下的钮扣并没有系上。 她抬手给他系,然后将白衫和麻布给他也都系好。丧服一层层地、整整齐齐地束在了他身上……她看着他,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忽然间眼泪夺眶而出。 他犹豫了片刻,才抬手轻轻抚了抚她面颊,说:“别哭。父亲走的很安详,没有什么遗憾。” 她手里还握着他腰间的麻绳,想系成一个结实的扣,手在不停战抖,怎么也系不成。陶骧握了她的手,让她镇静些。 有人在敲门,叫着七少爷,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姑爷都等着您呢。 她松了手,知道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再替他整理了下衣服,才让他出去。 陶骧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下,似乎是想要回头,却并没有。 打开?房门,外面院子里,大雨滂沱,仍跪了一地的人…… …… 陶盛川的过世惊动各方。丧事尽管遵照其遗嘱一切从简,以其生前地位和声誉,丧礼仍盛况空前。 程静漪再次见到父亲程世运,竟是在公公的灵堂之上。 程世运是与孔智孝等人一同到达的。他看到在回礼的陶家亲属中的女儿静漪,并没有能够单独相见。来陶府吊唁的各界人士很多,连他们在内,许多深居简出的政要不远千里都来到西北。不能亲赴现场而派遣专员前来吊唁者更不计其数。陶家兄弟迎来送往,几分身乏术。孔智孝就在离开陶家前往下榻之所时感叹,西北王身后哀荣,实属罕见。由此可见陶家今时今日之声誉地位。孔智孝金昌吉等都是经验过不久前的艰难斡旋的,对陶家父子的尊重则是由衷的。 “看牧之兄弟,将来必然‘雏凤清于老凤声’。”孔智孝说。 程世运倒没有褒贬。 他们一行候至陶盛川出殡,才离开西北返回南京。 程世运在临走之前终于还是见了陶骧和静漪一面。虽然匆促,也看望了襁褓中的外孙女。静漪原本是对再见到父亲并不抱希望的了。看到父亲与女儿在一处时,却难免心中有些异样。这又与见到三哥的感受截然不同。 隔日,陶骧要来机场送别贵宾。有使节是携夫人前来的,陶骧便要静漪随同送行。静漪看到父亲与孔伯父等一行人时,才知道陶骧坚持要她来的原因。并不只是要送英法使节夫妇的缘故,恐怕也想让她给父亲送行。她远远地望着父亲。站在父亲身后的林之忓先看到了她,提醒了父亲。那么远的距离,父亲看向她时,目光似有重量。 但静漪同父亲并没说几句话,反是陶骧,周到得体地直将程世运等亲自送上飞机。静漪站的远些,陶骧和最后登机的父亲在舷梯下说了好一会儿话。她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也没有看她。陶骧等程世运进了机舱,才挥了挥手。他的臂上缠着黑纱,极为触目…… 静漪陪着陶骧送走最后一班飞机,在车上问他,贵宾是不是送的差不多了。 陶骧想了想,说下面都不须我亲自相送了。 静漪从车窗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最后一架飞机刚刚起飞……她再转头看陶骧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因这些日子不能剃须理发,陶骧的样子显得格外憔悴。长长了的头发里,那几丝银线就更为扎眼。他仍在丧父之痛中,诸事不理亦不会有人强求于他,却几乎没有一刻休息过。 她原本是有些话想趁这个时候和他说的,看他这副模样,就没有再打扰他,而是让司机把车子开的再慢一点。 从机场回家的路很远,今天就格外耗时多些。 回到家,她让车子停在琅园门口。司机和李大龙都没有出声。陶骧也并没有马上醒来。 静漪在车里坐着,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气里显得灰暗的巷子……琅园的门开着,挂的仍旧是白灯笼。没有风,一切都是静止的。直到白狮从院子里冲出来,眼看就要扑过来拍打车门……静漪下来喝住白狮。李大龙跟着下来。他们都没有使劲关车门,陶骧还是醒了。 他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对她说要去前头看看。 静漪明白他是不放心祖母她们,但她此时更惦记女儿,也就先进去了…… 陶骧再回来时已经晚了。 张妈先出来问他有没有用晚餐。 他说没有,转身进了餐厅,先去酒柜里拿了瓶威士忌出来。 张妈在他身后说少奶奶也说没胃口,这会儿她预备了点清粥小菜,等会儿请少爷和少奶奶一起用。 他点点头。 其实不该空腹喝酒,可这样的时候谁都没胃口。父亲过世,举家悲痛,老年丧子的祖母之坚强出乎他的意料。但今日父亲入土为安,她似乎也是支撑到了极限,见了衰弱。见他去探望,却还在叮嘱他要好好休息几天,那些琐事自有人料理。从萱瑞堂出来他连去了延禧堂和萝蕤堂。从前父亲在时,他每每步入延禧堂,还在大门外便要格外放慢些脚步。到如今他仍高抬脚轻落地,那一瞬间他意识到即便是他大声喊叫,也听不到父亲低沉严肃的回应了……他站在堂前半晌。望着父亲书房仍亮着的窗子,发了好久的呆。 似乎是父亲发作他,他站在门外等着父亲消气再走呢。 听到大姐叫他,他回望。 一身孝服的大姐消瘦许多 走近些,大姐先告诉他,尔宜已经抵达南宁。一路上平安,家中一切都好,文谟已能进食,说让他们都放心……他惊觉,这次小妹回来,他们兄妹竟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话。 延禧堂里不少人,母亲有大姐陪着,还有大哥父子。母亲问起静漪来,他说先回去了。母亲就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父亲最放心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他只记得自己是答应了父亲很多事情的,却忽然之间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萝蕤堂里有二哥一家。旁人还都好,独二嫂看上去格外难过些,精神也不好。他问了,却原来许家伯父也病重,二嫂正揪心。他与二哥商议事情,二嫂便与瑟瑟坐在一旁。他发现连瑟瑟都蔫了……父亲一走,大家都见了憔悴。 他这些天根本没有怎么吃过东西,仍不觉得饿。 此时倒是想喝酒。他喝了一杯之后,又倒第二杯时,听到婴儿轻细的啼哭声。他手上的动作一滞,酒撒了一点在外头。 那是囡囡在哭,但只有那一声。他似乎听得到有人在哄着她……他连喝了三杯酒,才停下来。 看到张妈在摆餐桌,他问道:“这些天,囡囡怎么样?” “囡囡很好,少爷。”张妈说着,看了他,颇有些担心似的。“少爷和少奶奶这几日都辛苦了。还是要多多保重。少爷用一些吧?” 陶骧将酒杯放下。桌上摆满食物,他却没有半点食欲。 他说:“不了。我上去看看囡囡。” 张妈原有些担心他酒喝的很急,怕他醉了,见他行走步履如常,才不言声。 陶骧上了楼。 白狮晃晃悠悠地先从屋子里出来,随后人影一闪,月儿边说着“张妈粥好了么”出现在门口,待看清上来的是陶骧,她行过礼叫了声七少爷,转身向内道:“少奶奶,少爷回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 陶骧挥挥手,月儿下去了。 他迈步进了房,抬眼便看到静漪正抱了女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囡囡小手在舞动,她低头,哦了一声,嘟着嘴巴碰触囡囡的小手……好一会儿她才停了脚步,看看他。 她换过衣服了但还是黑色的绸衫,身上极素净,头发只用一根簪子挽着,那簪子看上去有些眼熟,他走近了些,看清是一对并蒂栀子花的样子……她怀抱着的囡囡穿了玉色的小袍子,正摇摆着胖嘟嘟的手。 静漪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依旧轻轻晃着身子,哄着女儿。 陶骧走过来,静漪犹豫片刻,才将囡囡交给他。两人手臂碰触在一起,陶骧立即觉察出静漪身上的颤抖。 他转脸看她。 静漪轻声说:“她到时候睡觉了。” 陶骧低头看着靠在他怀里的女儿——乌黑的小卷毛儿长长了,还是柔软的。他再低低头,下巴蹭上她的发顶……他抱着囡囡照样也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很慢很慢的。囡囡还很有精神,他无声无息地走着,等着她犯困……直走到他觉得累了才坐下来,膝盖处酸痛。囡囡已经在他怀里睡熟,他轻轻将囡囡往上托了托…… 静漪回来时就见陶骧靠在床边睡着了——囡囡趴在他胸口处,小身子一半滑下去,小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衬衫……她走过去,本想将囡囡抱回她的小床上,想一想,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依旧让囡囡睡在陶骧身边,再给他们盖上一条薄毯,才转身去关了窗。 她悄悄地把灯一盏盏地关掉,卧室里暗下来,囡囡和他睡的也能安稳些——囡囡虽然小,和他却简直有着一模一样的习惯。睡觉是不喜欢有亮光的。她放下床帐时又看了父女俩一会儿——像这样安宁而又温馨的时刻,以后或许还有很多。但愿还会有很多,囡囡到时候都能记得…… 静漪悄悄关好卧室门,坐下来打开那本德文字典。 她有个单词的用法要查清楚……学过的东西她从未打算荒废,重新捡起来并不算难。 父亲来看囡囡时,她想父亲单独见她,必然是有话要对她说的。果不其然父亲说小十,囡囡还小,我不同意你与牧之离婚。这是她预料之中的态度。她没有强求父亲同意,因为看起来,这是绝无可能的。而她也不想让步。 她似乎能明白父亲的心情。她越了解陶骧,就越理解父亲。她想父亲那样的人,应该会欣赏陶骧。所以父亲不希望失去的是陶骧这样的女婿……至于父亲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考虑,父亲既然不提,她也根本不愿去想。她不知道父亲和陶骧见面时又谈了些什么,也并不打算向陶骧问起。 父亲问过她,离婚之后她打算做什么。 她告诉父亲自己预备重新申请去外国读书。她没有详细地说明。时间不允许,父亲的沉默也表示着他也许压根儿就没想了解详情。 父亲望着她,告诉她如果是这样的,她将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帮助。 好在她并没有期望过从父亲那里再获得什么。这个结果既不让她失望,也不令她格外难过。 她要养育女儿,也会继续学业。以前没有能够实现的,她会慢慢地一样一样去实现。生活一定与现在是天壤之别,但是再难她都会坚持下去……到最后她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 ? ? 时间过的很快,五七这日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祭奠归来,静漪挂了一身的雪粒。她抱着囡囡到阳台上站了,让她看看雪。 天气并不太冷,雪尽管下的很大,落到地上还是很快便化了。 “囡囡,这是你看到的第一场雪,知道吗?”静漪轻声说。 月儿轻声道:“不对,少奶奶,囡囡三朝那日,还下了一场大雪呢。那天七少爷回来,路上走的急了,还在院子里跌了一跤。少爷自个儿跌了不算,还把去拉他的马副官李副官都给带倒了,拿着好多盒子,摔了一地……被老太太和太太数落了一顿。” 静漪听了,嗯了一声。 仿佛是有这么回事。祖母说他们不知轻重的,也不晓得当心些,拿着的盒子里好多贵重的东西。那都是给她的。照着规矩,孩子出生,做母亲的会得到些礼物,以示生育辛苦所应得的尊重和奖赏。那一天,囡囡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由陶骧抱着去祠堂上了香。虽然是个女孩儿,一切却都郑重其事……那堆礼物都不知道被收在哪儿了,她也没在意。 “可是囡囡没看见吧?”静漪微笑着,“是不是啊,囡囡?” 囡囡眨着眼看她,小手伸出来。 囡囡已经半岁了,圆滚滚的小身子越来越沉。像这样抱着她看一会儿雪,她手臂就会酸。 “秋薇姐姐今天不来了吗?”月儿拿了伞来撑着,问道。 “对了。今儿下雪,路上不好走,你去摇个电?话,还是别让她来了。”静漪吩咐月儿。 月儿答应着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说:“少奶奶,秋薇姐姐不知道害了什么病,早起昏在家里,被送到医院去了。” “在哪家医院?”静漪怔了下,忙抱着囡囡回了屋。 月儿说传话的那位太太只说在省立医院,并没有说怎么样。 静漪又摇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仍是秋薇的邻居叶太太。叶太太也只知道秋薇今早被送进医院去,眼下什么情况她并不清楚。静漪搁了电?话便说:“我得过去看看。阿图不在家,这丫头必是不想让我担心,不肯让人告诉我的。” 静漪让张妈好好看着囡囡,让张伯来接了她。 出门前她特地去陶夫人那里禀告一声,毕竟是热孝之中。陶夫人正在听哈德广带着几位大管家禀报事务,尔安正陪着她。陶夫人有些懒怠动,听过静漪所说,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准她出门。倒是尔安有些不放心,说外面天气不好要她多留神些。静漪一走,陶夫人让哈总管等人退下了,半晌不语。 尔安见陶夫人出神地看着外头,问道:“母亲,外头下雪了,出去看看雪景?” 陶夫人皱了眉,道:“那有什么好看的……只是这几日我心里总是不安,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尔安安慰她,说:“您就是太累了。” 陶夫人看了她,道:“二少奶奶父亲身子不好,也得让阿驷陪着回去探望。她是懂事,不好开口提,心里是急的不行。” 尔安点头。 陶夫人望了眼窗外,说:“倒是你父亲在日,雨啊雪的,便是不得闲,也会看一会儿……老太太们这一出门,天说冷就冷的很了。今儿送信的人还没来?” 尔安轻声道:“下了雪,往来都是山路,不好走的。奶奶也未必肯让人冒雪回来送信。” 陶夫人依旧望着簌簌落下的雪,说:“好在什川什么都是预备的足足的……七少奶奶刚说是去哪家医院?” 尔安想了想,说:“没说呢。”她细瞅了母亲。 陶夫人似懒得再开口,闭目养神。尔安和她说预备回太原的事,她也只是点头,并不应声…… 静漪出门很快到了省立医院。她正在急诊处询问时,恰好遇到赵仕民。赵仕民问明白情况,替她查到秋薇所住的病房。 静漪赶到秋薇住的那间普通病房,进门便看到她缩在门边的床上,叫了声秋薇。看见静漪,秋薇呆了下。 静漪瞅着她的呆样子,急的恨不得打她两巴掌,又忍不住心疼,忙问道:“究竟是害了什么病?孩子怎么样?” “没……没事……大夫说我就是吃坏了东西。”秋薇见了她本来就想哭,见她着急,又结巴又委屈,果真哭起来。 静漪戳着她额头,说:“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自己当心。阿图不在家,你出点事怎么办!” 秋薇抱着静漪的身子哭的抽抽噎噎的,说就是吃了前儿晚上剩下的一碗乳酪,“我不是怕糟践了东西么。还是张妈妈给做的。” 静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听见敲门,有人叫陶太太。静漪抬头看时,是任秀芳来了。进来便说是赵仕民告诉了她的,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静漪看看病房里的情形,便提出想给秋薇调换一间单人病房。秋薇却说只要观察一两天,不用这么麻烦。 静漪说:“不能马上带你回家,又不能留下来照顾你,还是给你换间病房比较放心。” 病房很快换了,秋薇过不久就催静漪快些走。 静漪也不能出来太久,嘱咐秋薇好好休息,离开前到底还是不放心,去同秋薇的主治医生谈了谈。 任秀芳忍不住笑静漪,道:“我会关照秋薇的……你或是做了母亲,才变的这么容易紧张的。从前你只是细心,不会这么容易发慌。” “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静漪轻声说。 任秀芳笑道:“你又比她大多少么?”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着,迎面遇到一位华服贵妇。静漪认出来是水家二少奶奶,站定了彼此寒暄一番。 水家二少奶奶听明静漪来医院的原委,忍不住道:“七少奶奶心真好。” 静漪见她说这话时着意看了自己一眼,起初并未放在心上。水家二少奶奶气色很不好,一身华服更衬的面色难看。她说是来探望住院的丈夫,静漪便问起水二爷病因,她却有些吞吞吐吐。静漪见她是不想多谈的样子,就没有细问。与水家二少奶奶告别,出了医院大楼,等着车子过来的工夫,不觉又纳闷。 陪着她的任秀芳见状低声道:“她恐怕正心烦。水二爷在外头养了一头家,新近被她发现。她哪里是咽得下这口气的人,让人把那边砸了个稀烂。水二爷刚好在那里,领头去的人偏不认得他,一气儿被打的住院都好几日了,还不省人事。现水家反倒要怪她小题大做,不知忍让。” 静漪点头。心想难怪,水家二少奶奶又要强又爱面子,性子也是很烈的。 “小报上早已登出,隐去姓名,若不是在医院里知晓些内幕,真难以置信。据说那一方从前是个小旦,被水二爷看上方才不唱戏了。”任秀芳说。 静漪对这些倒不在意了。任秀芳见陶家的车子过来,请她上车。 …… 静漪回到家里,把情形一讲,张妈都忍不住笑了。她让张妈预备些吃的东西,打算明早再去看秋薇。 她问过出门这会儿有没有什么事,张妈说就是老太太遣人回来,让来瞧了囡囡。 静漪点头,说:“外头路有些湿滑,告诉他们行动都当心些,别跌了跤。” 陶老夫人连日精神不佳。几天前由陶因泽姐妹陪着去了什川。老太太并没说明要住多少日子,不过每日有人往返带回信来,来信必问及囡囡,牵挂之心甚重。家里老人们不在,再加上已是初冬时节,原本就空旷的宅子里,顿时显得更空旷。 静漪让人来把壁炉点上。 屋子里暖和起来,静漪看着撅着小屁股在摇篮里睡的香甜的女儿,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弯腰亲了一下,片刻,又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外面还在下着雪,壁炉里柴火燃着,哔哔啵啵地响着。月儿给她送上一杯热茶,说少爷回来了。 静漪捧了茶杯,在窗前看着雪,听到呼喝声,往下看时,就见白狮在雪地里撒着欢。并没有看到陶骧的身影,只是这院子里也只有陶骧能让白狮做这衔取的游戏了……白狮不见踪影了,院子里也安静下来,不久,她听到屋里有动静。刚好一杯茶喝完,她回到屋子,正看到陶骧进来。 她的书本笔记都摊在囡囡的摇篮边没有收。陶骧过去看囡囡的时候,应该留意到了,因为他离开前看了她,说:“不如等明年春季或秋季入学,或者冬季也好,更从容些。” “我想尽快走。”她说。 陶骧说:“我会给你安排。一应费用都由我承担。” “不必。我自己还有一点钱,也会申请奖学金。”静漪说。 陶骧沉默片刻,说:“我有个提议,或许你可以推迟一段时间继续求学,等囡囡再长大些。” “若不是父亲过世,此时我已经带囡囡离开陶家。”静漪低声道。 陶骧说:“你考虑下我的建议。这期间,这里和七号,或者你另外中意哪里,都可以带囡囡过去。”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了。”静漪说着,看了他。“我知道你答应了我娘要好好照顾我。只是我不需要了……她若是知道后来,必然也不会怪你不守承诺。所以,不管曾经跟谁许过什么,不必再放在心上。” 陶骧听了,并没有发表意见。他还是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 静漪望着熟睡中的女儿,心绪却有些乱。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 她翻着字典,半晌都没能找到要查的单词。 陶骧的提议,在他来说,或许已是做了很大的让步的。可他既没有正式同意离婚,更没有说要把囡囡交给她……她合上字典。 仔细想来,陶骧似乎从来就没有对这些做出过承诺。 …… 静漪第二天早上要出门时,觉得比昨天又冷了许多。 她临出门在院子里站了站,把外衣换成了厚的。照例去陶夫人那里请过安,说明这两日都要去医院。陶夫人看了她,点头。正巧雅媚也要出门,静漪走时,雅媚和她一起出来。 陶夫人看着她们两人相伴离开,扶着珂儿的手走出去,站在廊下望着她们的背影。陶尔安过来给她披了件斗篷,轻声说:“母亲,外面冷,回房吧。” “嗯。”陶夫人点点头,“我听说,静漪向老七提出离婚。” 尔安沉默片刻,没有出声。 陶夫人望了望天。今天仍旧阴天,倒不见得会下雪。可这天气着实让人心里不痛快。 “母亲,老七的事让他自己看着办吧。”尔安低声道。 陶夫人轻声说:“如今便是老七要维持,我也是不赞成的了。你明日要走,今日就去什川和老太太辞行吧。” 尔安还要说什么,陶夫人拢紧了斗篷,先转身进屋了。 静漪和雅媚出来,才问雅媚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雅媚解释了下,是她父亲病重,公公刚过世,不便就走。这几日家中电报催着,不得不走了。 “原本只是一点急症,哪里想到动坏了手术,病情急剧恶化。我也怕回去的晚了,见不上最后一面。”雅媚说。 静漪听的发愣,握了雅媚的手。 雅媚摇摇她的手,说:“我所以出门,是忽然想起来,万香斋有一样素点心,许久以前带过,父亲很爱吃。” “你吩咐人出来办就是了。”静漪说。 “我亲自出来买,仿佛能多尽一份孝道。”雅媚说。 “替我问候伯父。”静漪忙说。 “好。”雅媚答应着,看看外头,“又下雪了。” 静漪看着窗外轻轻飘落的雪花,说:“转眼就冬天了。” 雅媚要离开,尔安也得走了……虽说聚散都是寻常事,在这个时候,她还是觉得凄惶。 她让司机先送雅媚。雅媚心里虽乱着,也不放心她,仍陪了一道来医院。进去病房发现图虎翼陪在秋薇病床边。见到她们,他忙起身,解释说是七少昨天让人发了电报叫他回来的。 静漪怔了下,才想到或者昨天陶骧回家时听谁说了。 秋薇恢复的不错,静漪又惦着雅媚还是该早些回去,既有图虎翼在这里,她便没有多做停留。秋薇赶忙下床来送她们。 雅媚看秋薇已经见了丰腴,出来时悄悄同静漪说:“如今只有新生命降临,才能让我们欢欣。” 静漪点头。 不经历战乱与生离死别,如何能体会这么深呢。 雅媚不欲静漪与她同样感伤起来,又忙拿话岔开。两人出来没走几步,隔了不远的病房里传出吵闹声和东西破碎的声音。门一开,有一女子哭泣着踉跄冲出来,紧跟着有人在后面追着她、让她别跑,竟是拿着不知什么东西追上去打人的架势。 静漪见状忙把雅媚拉到身后,看着这几个女人打作一处。待看清其中一位是水家二少奶奶,她着实吃惊不小。水家二少奶奶正揪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发往墙上撞,嘴里骂的极是难听。静漪不忍卒听,正欲拉着雅媚悄悄走开。忽听得又一个女子斥道:“还跟咱们动家伙,你也不想想,咱们是什么身手……春儿不过是来瞧病人,这病人也是她男人,你硬拦着。男人是你找人打的人事不省的,难道是她么?要不是你,哪里会到今天这地步?” 静漪看着抓住水家二少奶**发的这个姑娘,身形柔美、灵气逼人,一对大眼睛冒着火星,红润的小嘴里说出话来便是狠毒的……水家二少奶奶被这个眉目清秀的姑娘制住,只剩一张嘴还能续骂着,比先前骂出口的又更难听些。 静漪不住皱眉,却也终于听明白,这是水二爷在外头娶的姨太太偷偷来探望,正被二少奶奶撞见,双方三两语不合便冲撞起来。 图虎翼早过来护在前面,让静漪和雅媚快些离开。静漪牵了雅媚的手要走,忽然间水家二少奶奶骂道:“小chang妇……有陶司令撑腰姑奶奶就怕你了么……还不是一样的贱……” 那姑娘分明一怔,甩开水家二少奶奶便骂道:“你那只眼睛看到陶司令给我撑腰……”说话间便瞅到一旁站着两位身着黑色旗袍容貌秀美的少妇正向她望来,她莫名心就是一沉——这两位只静静地在那里不开口,便已经气势夺人…… “这难道还有假,都是旁人给你头上扣屎盆子?何况七少奶奶就在这儿,你敢看着七少奶奶说话?”水家二少奶奶趁她一怔之间,抓起一旁护士用来盛针药的铁盘,擎着便照她面门砸过来。这姑娘正是孟冬儿。她被骂的一时发昏,没提防这个,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正被打在头上,转眼间就见水家二少奶奶跑到一个美貌少妇身旁去牵着她的手指着自己在哭诉——那美貌少妇正是陶司令的太太。此时陶太太站在披头散发的水家二少奶奶身边看着自己,雪白的脸上竟没有一丝表情,大而黑的眼忽闪忽闪的,整个人都沉静极了,却让她胆子都抖了一抖。 孟冬儿心一横,叫道:“我为什么不敢?我又没有做亏心事!反是你这个毒妇……春儿怀着胎,你愣是让人去闹的她不得安宁。胎滑了、家被你砸了,你还不罢休?这是趁着水二爷昏着、把她往死里逼迫么?难不成给人做姨太太的,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咱们不就是戏班子出身么,比你低贱在哪里?你竟用这等毒辣的手段来害人!” “小chang妇!你敢骂我……”水家二少奶奶被她骂的恼羞成怒,正要朝着孟冬儿一头撞过去,又看到冬儿身后的春儿,更是火冒三丈,转而冲向了她。孟冬儿急忙阻拦。她的身手比水家二少奶奶强太多,对打起来是不落下风的。只是她要护着姐妹,未免分心,水家二少奶奶又不按章法地动手胡乱撕捋,孟冬儿也有些狼狈。 有不少病人被惊动,探头探脑地往外瞧着,连秋薇都跑了出来。秋薇见这情形大惊,也不顾什么,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雅媚让图虎翼带秋薇先回去,怕这场面一乱,再伤了秋薇。秋薇是个忠心护主的,哪里肯走? 水家二少奶奶一行骂着孟冬儿和春儿,一行又要拖着叫静漪来给她做个见证……还不待静漪拂开她的手,她又揪住了春儿的头发,转眼间又打成一团。 场面混乱的不堪入目,医生护士一大群人,也都远远地看着,不好上前来劝架。又不知是谁去报了巡警。巡警都来了,却也同样站在一旁观望,没有贸然过来。 “都住手!”静漪嗓音清亮。这一声出口,果然都停下来,手却都还掐着攥着,不肯立即放手。 静漪往旁边走了几步,似要离扭在一处的几个女人远些——她们是哭的哭、骂的骂、怒的怒,面上的胭脂粉黛被眼泪汗水涂了个一塌糊涂,妖魔鬼怪一般。她也没有细看任何一个人,转向水家二少奶奶道:“嫂子这是做什么?这样大闹起来,多不好看。果真在这里伤了人,反让人说没理。” 静漪看气喘吁吁的水家二少奶奶脸上通红,又轻声说:“水二哥还病着,嫂子自然着急。不如快些回去照看病人。水二哥痊愈了,自然大家才都好的。” 她说着,看了眼仍抓着二少奶奶不放手的孟冬儿,转身对雅媚说:“二嫂,咱们走吧。” 雅媚当真是揪着心在看,见静漪轻轻几句话说过,孟冬儿撒了手,水家二少奶奶带着丫头就往回走,狠狠照着抽抽噎噎地哭着的春儿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回了病房将门咣的一下带上。 静漪也不想理会那些,见秋薇守在一旁,责怪道:“这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快回去?阿图快带她去歇着。” “是,少奶奶。”图虎翼答应着。 “可是,小姐……”秋薇看着静漪。 静漪微笑道:“放心。” 秋薇走了,其他病房门也一扇扇地关上。 静漪挽了雅媚,雅媚则对巡警微道:“人家的家务事,不过闹的响一些,也值当出警么?快都撤了吧。” 巡警陪着笑赶忙离开。 走廊里安静下来,雅媚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瞅着静漪。 静漪低了头仔细看脚下,说:“二嫂别光看我。” 雅媚拉住她,回头望了一眼,并没有看到孟冬儿她们,心知她们必是避了去的。今日这意外,原本与她们是毫不相干的,却被水家二少奶奶硬是拉下了水……她见静漪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为这事绝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便道:“你来,我有几句话是要跟你说一说的。” 静漪推了雅媚快些上车,说:“二嫂要和我说什么?要是说孟冬儿,就罢了吧。” 雅媚看向静漪道:“怎么,你听说了?” 静漪说:“来吊唁的太太们背地里还议论,被我无意中听到的。” “那起子……”雅媚直想骂人,又看了静漪道:“憋屈了吧?” 静漪说:“看报上的戏评,仿佛很不错。不过这也难说,究竟我并没有去亲耳听一听。” 她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唱戏女子。 雅媚听来就越发不是滋味。她缓了缓,才说:“这个孟冬儿的事,我恰好知道点。早先是在沪上登台的。她靠的那个戏班子,班主是她父亲。是个贪财滥赌的人,干女儿亲女儿,除了唱戏,也没有不逼着出来陪酒卖笑的。老七上年腊月里听过她一场戏。除了帮她从那个火坑跳出来,并没什么其他。你若不信,只管去问老七就是。他那个人你知道,凡做下的从没有二话的。若真有事,你再罚他不迟。” 静漪听了,暂未表示态度。 雅媚看看她,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接着说:“还有一件事。” 静漪看了她,点头。 “去年在南京的时候,就想和你说的。但这事是老七交待给我办的,颇牵涉些人。他不发话,按理我不该多嘴。可我想现如今对你说了也无妨。你同老七再闹意见,总也不会不为了他着想。我一日日看着你和老七疙疙瘩瘩的,真是因了这事,你们生了嫌隙,就不值当了。”雅媚轻声说。静漪望着她,是不说话的。“你别疑心。晴子的孩子可不是老七的。” 静漪转了脸。 “你是知道我的,若晴子和老七果真有私,我是断不会帮他瞒着你的。静漪,我相信老七在这件事上是磊落的。暂时不告诉你,定有他的理由。我同晴子打过几次交道,大约了解点首尾。她所以要依靠了老七,和金润祺那个女人有关。金润祺似乎是要借她和她的孩子达到什么目的。想必你知道,老七和金润祺早已断绝关系。御之与我也议论过,此女今非昔比。东北事变虽不知她扮演什么角色,但一定与她和她的未婚夫脱不了干系。静漪,我晓得的便只有这么多,都告诉你了。”雅媚边说,边望住静漪。 静漪低头思索半晌,才对雅媚道:“这些足够了。二嫂放心,我想知道,会问他的。” “静漪,”雅媚拉过静漪的手,“你怪我瞒着你吧?” “怪过。”静漪说着,又摇摇头,“可二嫂待我的心我如何不知道?不和我说,自有你的道理。可能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比知道更好些。” “你明白就好。我都同你讲了,再没有瞒你的事。”雅媚说完,果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望着静漪。 万香斋已经在前头,停了车静漪与雅媚下去。外头冷的很,往店里走时她裹了裹披肩。 店里的点心香味浓郁,她许是颠簸这半日,闻着觉得腻。 雅媚让她帮忙尝几样点心,她都觉得味道怪。雅媚笑着,趁伙计转身离开,低声道:“别怪我同你开玩笑,你这样儿倒让我想起来你怀囡囡的时候……话说着,囡囡这小丫头当初可把你折腾坏了。” 静漪笑了笑。 看着伙计麻利地把点心装进匣子里,用包袱包好,打了漂亮的结……她脸上的笑凝住了。 “走了。”雅媚拎了点心匣子,看到她站在那儿呆了似的,拉了她一把,问:“怎么了?” “今……今天是初几?”静漪问。 雅媚想了想,说:“九月二十七。你过糊涂了么,昨天父亲五七。” 静漪帮雅媚拿了两个点心匣子,轻声说:“可不是么,过糊涂了。” 雅媚看她有些不对劲,直问她是不是哪里不妥当、要不要回去医院检查一下……静漪忙说没事,只是有点晕车,等家去休息下就好了。 回了陶家,雅媚且不急着回恪园去,跟着来了静漪这里。 雅媚让静漪快歇着,静漪坚持自己只是一时犯晕,忙吩咐月儿去泡茶,问雅媚道:“行李是不是都收拾好了?” “早收拾好了的。原本想和大姐一样,都是明天走。可是御之还有公事未完。他们这段时间忙的很。虽说只是番号变一变,竟变出许多事来。我看老七也忙的不着家了。”雅媚抱过囡囡来逗弄着,“等娘娘再回来看囡囡,囡囡是不是就长成大姑娘了?” “哪里有那么快啊,牙都才只出了两颗。”静漪说。雅媚疼爱囡囡的样子,此时看在她眼里,一阵难过。 雅媚看了她,说:“静漪,我晓得你们现在正在难关上。哪里有没遇到过难关的夫妻。你看我同御之,也不是没有过麻烦。” 静漪被她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不一样的,二嫂。我等他忙过这阵子……” “我是想和你做一世妯娌的,静漪。”雅媚说。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一) “不是妯娌,还是姐妹的。”静漪轻声说道。 雅媚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只说:“我不久就回来。但愿我回来时候,你还在这家里。我是舍不得你和囡囡的。” 她走后静漪拍着犯困的女儿在屋里慢慢地走着。后来便在壁炉边坐了下来。还没有烧热水汀,壁炉里的火烧的旺旺的,也足够暖和。囡囡的额头湿乎乎的,静漪又担心她会感冒,忙抱着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囡囡光着小身子被她放在床上,她把手搓的暖暖的,揉着她的小肚子。 囡囡舒服地摆着小胖胳膊,抓着静漪垂下来的发丝…… 陶骧进门时,屋子里只有囡囡和静漪,在说着她们两个才能相互懂得的低语。静漪显然是没有发觉他已经进了门,和女儿在一起,她是完全放松的状态……他犹豫了片刻,刚想要悄悄退出去,看到她动作停顿了一下。 静漪回身,看到了陶骧。 她正给囡囡穿着睡袍,看到他,她面色虽没有马上变,却也敛了笑容。 陶骧脱了大衣和军帽,过来想抱下囡囡,静漪却抱着囡囡,避开了他。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这一瞥之间,将他打量了个遍,从他身上找着什么痕迹,然后说:“洗过手再抱她吧。” 陶骧沉着气,果然去洗了手,回来却没有立刻来抱囡囡。 静漪在拍抚着摇篮里的女儿,头都没抬地说:“囡囡该睡觉了,别扰着她……以后你记得,抱她之前,要洗干净些。” 她没有听到陶骧的回答。半晌,她还是回了下头,看到他平静的脸。 “你这是不想让我和囡囡再亲近的意思吗?”陶骧问。 他声音放的很轻,并不想惊扰女儿。 静漪看了他一会儿,说:“孩子还小,碰不得脏东西。” 她看到陶骧下巴抽紧,这是他想要发怒的征兆。 她转眼望着瞪着大眼睛在摇篮里望着他们的囡囡——小腿踢蹬着,张着胖胳膊,似乎是在要陶骧抱她……她轻声说:“你外面做什么、同什么人来往,我是不管的。可这是我女儿……我们还在这里一天,你就不能沾着外头不知打哪儿来的脏东西进来抱她……” “你可以把话说的明白些。”陶骧说。 “还想我说的多明白?”静漪轻声问道,看到陶骧原本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波澜,“我不能说的更明白……恶心。” 她把小被子展开,盖在囡囡身上。这个皮的不得了的女婴,很快就把被子踢开了,她正要给她再盖好,陶骧伸手过来,挡住了她的手。趁她气的脸色发青又发怔的工夫,陶骧便把囡囡抱了起来——小被子滑落在摇篮里,粉色小袍子里的胖胖的小家伙很快活地对着他吐着泡泡……他把女儿举高,逗的她笑。 仿佛只有天使脸上才会出现这样的笑。 “陶骧,我们这就分开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静漪轻声说。 陶骧将囡囡举在头顶的位置,囡囡的小胖脚丫踩在他脸上……他明明听到了静漪的话,一时之间却没有出声。 囡囡的胖脚丫甜甜的雪糕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他将囡囡放下来,不看静漪,问:“你想清楚了?” “我绝不会把她交给你这样的父亲。”静漪说。她伸手想要把女儿给夺回来,陶骧一转身,对着她,那脸色和眼神也都冷了下来……她忽然觉得恶心。 陶骧眼看着她攥着拳,身子都在发颤,面色由白转红,似乎只是面对着眼前的他,就已让她觉得痛苦和不适……他低声道:“囡囡是唯一不能商议的条件。” 静漪转过身去,抓了囡囡的摇篮。 身上有种无力和酸软,如同巨石从山顶滚落,无法抵挡,却仍然极力想挡住……可她终于忍不了了,转身往卫生间冲去。 陶骧看她从自己身前飘然而过,愣了下,将女儿放回摇篮里,跟了过去——静漪伏在台子上,喘息不定。 静漪眼前阵阵的发黑。她扶着台子,渐渐身子向下,蹲在地上……她慢慢恢复意识,看清面前雪白的地砖上,那清晰地勾勒出来的花纹上,落了大片影子。这影子是要把她紧紧裹住的……她禁不住背脊上冷汗直流。 陶骧来到她面前,将她扶住。静漪推他。她很想自己站起来,却头晕目眩。 “你看着我,静漪。”陶骧说。他的声音极低,停在她耳中,落在她心里……她没有抬头、知道自己此时摆脱不了他,索性不动。他也并没有动,甚至没有用力,她仍觉得自己已挣扎着用尽了所有力气,还是在他掌握之中。“你这是……” “我也不相信。”静漪脸上和冻住了似的,“……这孩子我不会生下来,让他提醒我,他是怎么来的……我没办法面对这样来的孩子……更不会让孩子把我捆住……” 她颤抖着,狠狠地咬着唇齿。她根本不想看陶骧,说完了,推了他一把,起身便要走。 陶骧没让她走开。他将她抱在怀里。 她身上和脸上一样,冻的发僵似的。每一节骨头似乎都带着尖刺,在让她自己疼痛的同时,也在狠狠地刺向他。瞬间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给我点时间,我要考虑下。”他说。 “你还考虑什么?有什么好考虑的?难道你以为我还能在这个家里、在你身边再养育一个孩子?”她说的非常快。来不及地要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你也不见得非要我们。就此做一个了断,你和我,从此两不相干。” “程静漪!”陶骧低声叫道,“你冷静一点。” “这是我的事,”静漪看着他,“再拖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我已经决定了。” “这怎么是你的事?这孩子和囡囡一样……” “他和囡囡不一样!他是我的耻辱。”静漪大声说。 陶骧握着静漪的肩膀,看着她。 他像是被她再一次括了一个耳光,半晌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我不要他。你也不能强迫我要。”静漪说。 陶骧僵硬了似的,冷的像冰的目光停在她脸上。 可是这冰一样冷、也像冰一样坚硬又脆弱的外表下藏着的,一定是他火山岩浆般的怒火。 她在等着火山爆发。 她拼了粉身碎骨,也不想再屈服…… 陶骧说:“给我三天时间。” “没有必要再拖……这种瓜葛,我和你之间再不需要,也再不能有了。”静漪说。 “静漪!”陶骧脸色也很难看,却仍然盯着静漪道:“你答应我不要自作主张。这不止伤及性命,你也会有危险。” “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危险?”静漪推开他。 “你住口!”陶骧喝道。 静漪在他沉重的目光压迫下,硬着喉咙道:“你最好不是在拖延时间。没有用的,我不会改主意。而且,我这两天定是要出门的——别让人跟着我,更别让人看着我。不然我现在就有办法解决。” 陶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终于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静漪半晌,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他的怒喝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令她完全听不到其它声音。好久,她竟不知道他究竟是离开了没有。 陶骧出了房门,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服都留在房里了,他想回身,却又站住了。 下楼来,他立即看到在客厅里坐着的长姐尔安。一旁垂手侍立的张妈低着头,看样子是她及时拦下了尔安。 尔安过来,扶了扶他的手臂,轻声说:“我是来跟静漪辞行的。看这样子,我还是不上去为好。” 陶骧点头。 “又为什么吵嘴?”尔安边问,边往外走。“你们的事,我也不好插手。只看着,真急死我了……” 陶骧送尔安出来。 尔安见他只穿了一件衬衫,推他回去,低声道:“别受凉。家里家外这么多要你操心的事,阿驷这段时间又要出门,你病倒可怎么办?” “大姐。”陶骧并不在意这个。 尔安叹口气,说:“知道了,我不会在母亲面前多嘴的。可我真不希望看到你们走到这一步的。单单想到囡囡我就心疼的很。” “明天我不能送你的。”陶骧说。 “有的是人送,不用你。你这么忙,多保重身子。另外,不管你们怎么样,记得早给我信儿。我虽不在家,时时惦着你们的。”尔安说着,摇手让陶骧快回去。 她边走着,边看了站下的弟弟——他并没有立即转身。夜色中灰暗的院落里,深深浅浅的灰色,将他的身影包裹住了……陶骧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 寒意一分分地沁入体内。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二) 寒意一分分地沁入体内,他渐渐有些身子发僵。明明觉得冷,但也不想去暖和的地方。 天边月如弯钩,黯淡的月光照不亮庭院……他一步步走地缓慢。 “七少,添件衣服吧。”李大龙拿了他的外衣来,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站下了。 陶骧背对着李大龙,低声道:“不用。” 李大龙待要再劝,也不知该如何说,七少的脾气他摸的还不算透,但前辈们告诉他的诀窍就是,七少在不开口的时候,千万不要贸然地多嘴。他只好拿着衣服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七少仍然不动,他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回头时,张妈刚刚从屋子里出来,她身边还跟着那只白色的獒犬。他点了点头,张妈也点点头,过来从他手中拿过那件外衣。他看着白獒跟着张妈走到了七少身边,七少弯身拍了拍白獒的头,接了衣服穿上,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大龙立即会意,进屋拿了东西出来。 张妈送他们出门时轻声交待李大龙:“少爷晚上没吃饭,要紧想着安排夜宵。” 李大龙忙答应着,说:“七少过会儿跟二少和逄旅长他们在铜狮子巷开会的,少不了吃的。” 张妈看着这个机灵的小伙子,点头。 陶骧听到他们说的,上车前对张妈说:“有事打电·话去七号。”他说着看了眼院门。 站在这里,只能看到斜斜的楼顶,看不到其他。他还是看了一会儿,听到张妈说少爷放心,才上了车。 还没到铜狮子巷,李大龙看看沉思中的陶骧,轻声说:“前面是二少的车。” 陶驷的车在巷口停着。 陶骧让停车问问怎么了,陶驷便招手让他下车,说都到这儿了,车子抛锚了。陶骧想让他上车,他却招手让陶骧下来。 陶骧看他似有不悦之色,也就下车。 陶驷挥手让随扈都靠后,也不管抛锚到底车子,和陶骧一起往七号方向去。走在寂静的深巷里,只有路灯撒着细碎的金光,陶驷不住地看陶骧。 “明儿都要走了,今晚还来开会,辛苦你了,二哥。”陶骧先开口。 陶驷骂了一句,说:“仲成和敦煌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刚刚在司令部我和他们几个通过气,这次南京方面要开最高级别军事会议,我们不管谁去都可以,唯独你不能去。” 陶骧站下,看了面前这棵大树,“要去就该是我去,你们谁能代表了西北军?” “你他妈难道不明白,这一去是有去无回么?”陶驷高声。身后的随扈都已经站住了,只有兄弟俩站在树下,前面便是七号的大门。“你听哥的。父亲将西北军交予你,你在,西北军精气神才在,不在乎什么样的名头……” “你就安心和嫂子回北平吧,这些事你暂时不用操心。”陶骧说。 陶驷噎住,半晌指着陶骧道:“我在南京三年,程之忱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在虎跳峡逼他妥协,事后他给足陶家和你面子,为什么?难道褒奖你做的好?白伯父以身体欠佳为由拒赴南京,也是看明白程之忱定会秋后算账。” 陶骧走在前头。 陶驷追上去,说:“连石将军都特地托人捎口信来,让你绝不要轻易过去,我不信以你的心思,不明白此中利害。老七,你一人身系西北军数十万将士身家性命,一念之差,若有差池,将他们置于何地?老七,你给我站住!” 陶驷已然动怒,陶骧这才驻足。 “你别同我讲,除了你,还有谁谁可取而代之。哪怕数月前或许这句话不虚,到今日西北军中名望,还有哪个高得过你?不准废话,连我在内,仲成敦煌都愿代你成行。我们都是与你同进退者,扣押我们又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容易成事……” “我不去,让人讥笑我贪生怕死么?”陶骧淡淡地问。 陶驷眼睑抽搐,道:“放屁!” 陶骧看着二哥。 “贪生怕死,谁还走到这一步?”陶驷怒道,“为人子婿,这一趟我必是要同你二嫂回北平的。不然我都不必与你多费口舌。” 陶骧说:“二哥就放心去吧。你也说西北军中名望无人能高过我,那么谁要动我,也得想想后果吧?” 陶驷皱着眉,边走边说:“此事等下与仲成敦煌再议……那个孟冬儿,你预备怎么办?今日在医院,你二嫂和静漪可都撞上了。再这么下去,别的不说,家里难免生事。前次因为晴子的事,你二嫂没少犯嘀咕。她几次问起孟冬儿,我都给混过去了。她凡知道点什么,不会瞒着静漪的。” 陶骧摘了军帽,抚了抚发顶,说:“我之前还怀疑她是南京的,后来看着像是日本人的,现在看来都不是。” 陶驷简直笑出来,道:“也难怪你行事越发谨慎。你这里真是妖孽会聚之处,哪一路的都有。我看他们彼此也都还提防着,好处倒是此消彼长。不过这孟冬儿,你若是不及早除掉,还是同静漪说一说的好,省得她多想……晴子嘛,哪怕是真的,算起来也是你们成婚前的事儿。晴子从前对你也是有情意的,只是……”他说着,两人已经进了两道院门,听见书房里有人在高声争论,便刹住了话。 丛东升正带人送茶点出来,看到陶驷和陶骧,提着长衫便下台阶来迎接,道:“给二爷、七爷请安。马将军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陶骧刚点了点头,门一开,逄敦煌从里头出来,高声问道:“陶司令,开完会给酒喝不给?丛叔小气,说你不发话不给酒喝。” 丛东升笑眯眯地看着逄敦煌。逄敦煌被他瞅着,悻悻地道:“这回不会喝多了乱来的了……那次砍花是你家七少爷干的,可没我什么事儿呢。” “什么砍花?我们老七酒品从小就好。老七?”陶驷莫明其妙地问。逄敦煌似笑非笑地望着陶骧。 陶骧则对丛东升道:“丛叔,预备酒菜。” 他请逄敦煌他们进去坐下。大家落座的工夫,逄敦煌瞅着他的脸色,悄声道:“唷,上回那样就已经喝醉了砍花,瞧你这颜色,这回不是得把这宅子给点上?不成,这酒今晚不能给你喝!” 陶骧拍了拍身前的座椅,让逄敦煌坐了。 ` ` ` 静漪回了下头,果然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跟着他们。是陶家普通式样的车子,看不出什么来。她问:“是送二少爷的吧?” “并不是。那几辆跑的快,早就不见影儿了。是护卫队的车。”张伯踩油门,车子加速。后面的车很快又跟了上来。 “就让他们跟着吧。”静漪。 静漪用过早点之后便预备出门去送雅媚。昨天刚送尔安去往太原。尔安很从容,雅媚回北平的心情则是凄惶。 静漪更能理解雅媚的处境。曾几何时,她如此这般踏上回家的路。好在陶驷与瑟瑟相伴,旅途中总有些安慰。 她手扶着女儿的摇篮,却没有看她。 尔安昨晚来看过囡囡,走时和她说些话。相处数载,她与这严肃的大姑子处于同一屋檐下的时候并不多,像昨晚那般听她推心置腹的说一番话,也是极少的。尔安说同为女人,她是很欣赏她的;而作为姐姐,她则是非常希望她和陶骧都能够幸福……她明白尔安在担心什么,也期望着她能给予一个明确的答复。可是她沉默了。尔安并没有勉强劝她,离开时神色间却未免有些遗憾。 “少奶奶,囡囡睡实落了……您不是要出门送二少奶奶么?”张妈过来跟静漪说。 静漪点点头,说:“要的。” 她查看了下手袋里的东西,说:“秋薇今天出院,我送过二少奶奶就去探望她。许是会回来晚些,囡囡醒了要找我的话……” 静漪说着,顿了顿。囡囡其实并不怎么粘着她。比较起来,反而是她更离不开囡囡……她手指拨着手袋里的东西,来回查看了好几遍,都没数清楚出门要带的都齐了没有。 她抬眼看张妈在看着她,轻声说:“你好好照看她吧。” “少奶奶,要不要我跟着?我也该去看看秋薇。”张妈虽迟疑,还是说。 静漪望了她,说:“改天吧,让人送你去。” 静漪穿了大衣出门。 月儿偷偷看了眼张妈,脸苦了一下,说:“少奶奶这两日脸色不好看。一坐就是大半晌,看着可真怕人……张妈妈,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家里这阵子事情多,少奶奶有些烦心 张妈让她上去看着囡囡。沉吟片刻,她拿起话筒来,拨了个号码…… 静漪出来并没有让人跟着,吩咐张伯直接去恪园。抵达时陶驷一家已经预备好出门,行李都搬上了车,陶夫人正牵着瑟瑟的手和她说着什么,看到静漪来了,点点头,问道:“去机场么?” “是,母亲。”静漪轻声答应。 “送到大门口就可以了,何必跑那么远呢?”雅媚拉了她,道。 静漪微笑,弯身看看瑟瑟,说:“舍不得瑟瑟呢。” “瑟瑟舍不得小婶婶,还有囡囡。”瑟瑟松开陶夫人的手,扑过去抱住静漪。 瑟瑟力气有点大,静漪被她冲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没站稳。她扶着瑟瑟,顿时觉得腹中绞痛。 雅媚看静漪脸色一阵发白,拉过瑟瑟来,责怪她没轻没重的,伸手搀住静漪、问她有没有事。静漪忙说没关系,雅媚还是瞪着瑟瑟道:“以后可不准这么冒冒失失的,这幸而是小婶婶,若是奶奶和太奶奶,还不给你撞的倒地?瞧你,只顾跟小婶婶撒娇,快和小婶婶说对不住。” “二嫂,别吓着瑟瑟。”静漪拦着雅媚。 “对不住,小婶婶。”瑟瑟仰脸对静漪道。 静漪摸摸她的脸蛋儿,又说了声没关系的。瑟瑟这才甜笑着抱住她。 雅媚见状无奈地说:“可舍不得你了。昨儿夜里还嚷着要带囡囡一起走呢。” 静漪歪头看瑟瑟,瑟瑟说:“不对,是我要妈咪也生一个小妹妹给我,她说让我跟小婶婶要囡囡就好了。” “咦!”雅媚掐着腰,微笑着望了女儿。 陶驷和陶夫人在一边看她们说着话,提醒她们时候差不多该走了。雅媚这才与陶夫人告别上了车。静漪和瑟瑟坐了张伯的车子往机场去。一路上瑟瑟缠着她说这说那,总不住嘴。静漪很有耐心地听着她的童言稚语。听着听着,她不禁开始想象,不久之后,她的囡囡也会想瑟瑟一般伶牙俐齿吧……张伯今天开车格外慢。慢到她发觉,催促他开快些,他才提速。可等他们到了机场,陶驷他们的行李都已经被送上去了,正在舷梯边等着了。 静漪亲亲瑟瑟,和雅媚陶驷一一道别。 陶驷先带瑟瑟登机,雅媚又耽搁了一会儿。她看着静漪,却并没有说什么。小旋风刮起来,甚是寒冷。静漪看了眼机舱门——陶驷已经出来两次,都没有忍心催促……她只好说:“保重,二嫂。我会给你写信的。” 雅媚眼圈儿发红,抱了抱静漪,说声保重才登机。 静漪回车上坐着,直待飞机起飞,她才吩咐张伯返回。 不过半日工夫,她已觉得累极。 车子刚刚进城,她对张伯说:“先去万香斋,我要买点心带过去。” 后面车子滴滴作响,张伯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说:“还跟着我们呢。” —————————————— 抱歉地通知大家,周日晚间更新。谢谢。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三) 静漪回了下头,果然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跟着他们。她看不清车牌号,问道:“是送二少爷的吧?” 从那年在机场遭劫,陶家出入的安全保护总是很周全。因也习惯了,她出来时并未在意。 “是府里护卫队的。”张伯说着,又抬眼看了后视镜,再看看静漪的脸色,“少奶奶,不用他们跟着么?” “随他们吧。”静漪轻声道。 后面的车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到了万香斋门前,也停了车。 “少奶奶还是在车上吧,要什么点心我去买。”张伯就问静漪需要什么。 “我自个儿去选吧。也下车去透口气,有点晕车呢。”静漪说着,待要开车门,看到街对面卖冰糖葫芦的老汉。她从小银包里抽了张钞票给张伯,“麻烦张伯去买几串冰糖葫芦吧。” 张伯笑眯眯地说:“少奶奶,冰糖葫芦才值几个大子儿呢?我去买来好了。” 他跟着静漪下了车。 静漪看他锁了车子往街对过走去,挽了手袋往万香斋走去。边走,边看了一眼后面的护卫车——车上下来的陶府护卫远远地对她行了个礼——她略一点头,从容地上了台阶。 身旁的人群熙熙攘攘,她走的慢些,躲避着行人。 前面走着一位老太太,左右都牵着三四岁的男童。是对双生子,蹦蹦跳跳的,很是可爱。往日她见了这样的孩童,必定是要驻足多看两眼的,此时却没有这个心思。偏偏那孩童回头望了她,忽然就笑了……静漪怔了下。似乎是有道强光直射进眼中来,她眼前被晃了这一下,顿觉眩晕。仓促间她还对那孩子微笑了下,继续上着台阶……那个孩童挣脱老太太的手,在台阶上蹦跳着。 静漪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小心,那孩子一脚跳空,便朝她跌了过来。台阶有五六级,眼看小孩子要滚下来,静漪紧跨了两步,把那孩子拦腰截住——她一声低呼,忙把孩子放稳,看他是否安然。这孩子被她抱在怀里,还瞪着大眼睛在对着她笑……静漪一时失神,也没顾及自己为了抱住孩子,膝盖着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膝盖处钻心的疼。 忽有人就冲到她身边来,说了声少奶奶小心,便将她扶住,替她把孩子抱了过去。 静漪转脸看时,并不认得,但看服饰,也是陶府护卫。她点点头,看孩子无恙,松口气。 那老太太慌忙过来,拉过孩子去,对静漪连连道谢。 “不谢。”静漪微笑。这一对约莫三四岁的双生儿,看上去健康活泼的很。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虎头帽和虎头鞋,十分的招人爱。她一时之间都要辨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她刚刚抱过的了,“快看看伤到哪里没有?” “没有、没有。多谢这位太太。”老太太拉了孩子,歉意地望着静漪,“都是我没看好他……您衣服都脏了。” “少奶奶,”护卫也不方便搀扶静漪,只小心提醒她慢些起身。 静漪点点头,扶了下台阶才勉强站起来,果然身上沾了点尘土,她微笑道:“没关系的。” 她说着低头拂了拂尘,示意老太太带孩子先走。 老太太一再道谢才离开。 “少奶奶,您还好吗?”护卫有些紧张地看着静漪。 静漪点头,摆手让他们不用跟着,“我马上就出来的。” 护卫看着她被伙计迎进店里去,便守在店门口,偶尔转头看看铺子里。 张伯买了冰糖葫芦回来,仰脸看了看日头,又看看点心铺门口守着的护卫,干脆上去问道:“少奶奶还在里头?” 他说着往铺子里瞅了瞅,并没看到静漪的身影,便咦了一声,进了铺子一看还没有人,呆了一下,抓住一个伙计便向他形容静漪的样子,问有没有见过这么位年轻的太太。 那伙计打量他两眼,摇头。 张伯抬手擦着汗,说着坏了坏了,出来叫了护卫便说:“坏了坏了……少奶奶不见了……” 护卫也是一呆,进了铺子一看,脸都青了,抓着伙计问道:“铺子是不是还有后门?” 那伙计被他吓的呆若木鸡,指着东边说:“是,那边临会贤街,的确还有一个门……爷您别这么着,吓死我了……有什么事儿您开口,没有不说的……刚那位太太进门买了好些东西,让送去城西……然后给了钱也没等找钱就走了……哦对了,倒是用了我们铺子里的电?话……” 张伯也不等伙计说完,把手上冰糖葫芦一扔,奔东门就去——会贤街上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七少奶奶的踪影? “这怎么办?”护卫瞠目结舌。 “我哪儿知道怎么办?你是护卫还我是护卫?”张伯吹胡子瞪眼。 一个司机敢骂耀武扬威的府中护卫,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可这时候护卫是阴沟里翻船,还得仰仗张伯提供信息好找七少奶奶,敢怒不敢言。 张伯不等他开口问,说:“我不知道七少奶奶去哪儿了,我只管开车,人丢了,你们去跟太太和七少爷交待……”他说着,手一背转身便走。 那护卫跺了跺脚,返回铺子里大声叫道:“掌柜的,借电?话一用!” 他打电?话的工夫,张伯已经出了铺子…… …… 陶骧回到西北军司令部,听机要秘书汇报完这一日的案头琐事之后出去了,他才坐下来。 栖云大营的骑兵团眼下正驻扎在城郊,有一批从蒙古运到的马匹刚刚运抵,他特地过去巡视。除了视察马匹,还跟逄敦煌和骑兵团的将士们一同赛了赛马。以往无论如何,他骑马跑一跑,心情都会好一些。可是这次却不奏效。底下人以为他是赛马输了觉得不快,连逄敦煌都取笑他久疏战阵,都赢不了骑兵团的新兵蛋子了……他倒也愿赌服输。 回城时和逄敦煌一道。敦煌看他情绪不佳,路上瞅空儿问了问为什么。他只说没事。逄敦煌当然看得出来他不会没事。不过他也没追问,就说了句这两日要喝酒只管找他,也是气闷的不得了的样子。 逄敦煌这次回来是要去相亲的。逄老爷子数次要敦煌回城都被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脱。老爷子没办法,跑到司令部找他,拜托他召儿子回来。 逄敦煌脸上尴尬,说老爷子电报里就一句话,若是他不回去相亲,就等着看他上吊吧……可要不回去,老爷子上吊;回去,他可得上吊。总之父子俩这回准得有一个上吊的呢。 逄氏父子同样的幽默风趣。 他受逄老爷子所托,微微露了劝敦煌成家的意思,敦煌则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眼下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 忽然有人敲门,陶骧说了声进来。 机要秘书进来说刚刚忘了一个留言,是家里来的。 他点着烟,问是谁打的。 秘书说是太太身边的张妈,但没有留话。 陶骧让他出去,马上拨了家里的电?话。转到琅园去时,就是张妈接的…… 陶骧将话筒放下,手里的烟卷微微抖动。 他将烟卷碾碎。 “李大龙!”他叫道。 “在!”李大龙从外头进来。 “给我查……”他正说着,桌上电?话铃响起,他抓起来,话务员说司令稍等电?话马上接进,“我是陶骧。” 李大龙就看陶骧的脸色变了下,话筒一扣,说:“把兰州城内地图给我。” “是。”大龙从一堆地图中翻找出陶骧需要的那一张,给他铺开在办公桌上。 陶骧手指一划,迅速找到了其中一点,他的目光定在那里。片刻,他拎起外衣就走。 李大龙忙跟上去,问道:“七少,刚刚您说要查什么?” 陶骧迅速地下着楼梯,边走边解着身上刚刚戴好的枪套,回手一甩,李大龙忙替他收了。 李大龙抱着陶骧的枪,顿觉若是七少不解下枪来,怕是等会儿会用到的……这么一想,他一身冷汗。他简直要跟不上陶骧的步子了。出了司令部大楼,看到司机停车在楼前,就听陶骧命令司机退后,自己上了车关好车门。李大龙眼疾手快,趁着陶骧发动车子,也顾不得绕道、直接开了车门跳上车,没等他坐稳,车子出膛子弹般冲出了司令部大楼……李大龙一头冷汗,也不敢问开车的陶骧。他抓着车内把手,扒着车窗看着外头,能辨认出周围的环境——没用多久,车便拐进了闹市区的会贤街……他猛醒:刚刚司令在地图上找的就是会贤街——果然车子慢下来,他坐稳了,想要问司令这到底要去哪,一低头看到怀里抱着的司令的枪套,决定还是闭嘴的好…… 陶骧开车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便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前方一个小小的门脸,白底红十字,是家西医诊所。 在这个城市里西医并不算多,这条街上更是只有这一所。他看过地图了。那是详细的作战地图,描述精准到从每一栋建筑的位置、用途到内部结构。他此时甚至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位于二楼的诊所每一间房间……他果断的下了车。 李大龙跟着下车。他看到陶司令高大的身影在走出两三步之后站住了,原本想跟上去,却在一抬眼之间,也跟着站住了——前方那白底红十字的诊所牌匾正下方的楼梯口,穿着白袍的护士正搀扶着一位年轻的太太走出来……李大龙看清楚那位太太的相貌,失声叫道:“七少……” 在他身前的陶骧一动未动,前方的程静漪却定住了似的。 她似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转过脸来看向刚刚那一声发出的方向——她看到了陶骧。 护士刚刚还在一旁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自己可以不可以、乘黄包车要当心些……她面前已经停了一辆黄包车,再走两步跨上去就好了。她站下,远远地望着陶骧。 他似乎并不想马上过来。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直立的身影,仿佛是这条热闹繁华的街道上唯一静止的。她也不知为何,看着他静止不动的身影,竟瞬间心如刀绞……她转脸对护士说:“麻烦你了。” 她说着往前迈了两步,正准备上黄包车,忽然间手腕就被人握住了。她双腿早已酸软,只勉强支撑。他掌心灼热,握住她的手腕,似乎能在瞬间将她的骨肉烫化了……她听见护士迟疑地问她这位是谁。她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开口。 陶骧说:“我是她先生。” 他只说了这句话,四周便静了下来,她只能听到这几个字在她耳边不住地回响……她头晕目眩。 陶骧握着她手腕将她拉近些,看着她的眼睛,只有一瞬,没等她看请他眼里都有些什么,他已经将她抱了起来。 她还能听到四周围开始吵嚷嘈杂、听到护士嘚嘚嘚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和她着急的追问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但是他一句不答。 他的步子很快,于是她耳边有着呼呼的风声。或许不只是风声,还有他的呼吸声。像风暴,像海啸……像她在伏龙山被他扣在马鞍上,听到的风声。 “回青玉桥。”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与往常一样的沉稳有力。 他不知从哪里拿来的毯子,裹住了她的身子。 她还是觉得冷。 “回去之后,除非我让你开口,不然一个字不准说。”他低声在她耳边说。 她眼珠转了转,冷和疼痛让她神智有些不清。他大概也知道,于是没有再说什么…… 车厢像只冰窖,冻的两个人似冰块。 而琅园里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陶夫人坐在楼下客厅里等着陶骧和静漪回来,已经等了有两个钟头。 张妈垂手侍立,看着陶夫人在沙发上坐着,闭目养神,犹如雕塑。 陶夫人午后忽然到来,说是探望囡囡。看了在午睡的囡囡一眼之后,出来便开始问有关静漪和陶骧的事。 照例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张妈一贯的不该说的绝不说,月儿则是确实不知内情,其他人自然更不了解。但她也不动怒,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大门外出现声响,白狮第一个跑到门边去,陶夫人才睁开眼,说:“终于回来了。” 她静等着,看着张妈和月儿屈膝行礼便开门出去,过不久便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她的使女珂儿弯身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低。 陶夫人的眉一扬之间,便看到陶骧进了门。 陶骧见母亲在这里,并没有将静漪立即放下。反而是静漪强挣着要让他放手,他望着陶夫人,说:“母亲,静漪病了,我送她上楼。” 他并没有等陶夫人说什么,转身疾步上楼。 除了跟着上去的张妈和月儿,余下的陶夫人等人都有些发怔。 陶夫人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李大龙。 大龙立正站好,一言不发。 陶夫人心知问他也无用,干脆提了裙裾上楼去——此时陶骧已经从卧房出来,看到母亲上来,他面上有歉然之色,道:“母亲,恕儿子失仪。” 陶夫人看他,问道:“严重吗?请大夫来……” “刚刚看过大夫回来的。”陶骧说。 “什么病?”陶夫人问。 陶骧说:“母亲,请先回去休息吧。” 陶夫人睁大眼睛盯了陶骧,一挥手屏退左右,追问道:“什么病?” 陶骧到此时才显出一点疲色来。他一时没有答话。 陶夫人忍耐半晌,仍说:“我倒是听闻她要同你离婚的。可她此时尚且身为陶家人,居然如此恣意妄为!” “是我同意的,母亲。”陶骧低声道。 陶夫人听了,勃然变色,指向陶骧的手都发了颤,道:“好!好一个你同意的!你这叫大逆不道……你!” “母亲,”陶骧低了头。虽然低了头,声音却丝毫不软弱,“母亲,这是我和静漪之间的事。还望母亲体谅。母亲这些日子也劳累,不如先回去歇着。此中事由,我晚些自会向母亲交待。” 陶夫人几乎从未被陶骧如此忤逆,但是她也知道以陶骧说一不二的性格,说是让她体谅,其实就是不让她插手。 她气极,对陶骧道:“为了她,你是一再破例。她这是折损……” 陶骧木着脸,眸子冷冰冰的。 陶夫人看了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心底生寒,想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咬着牙盯了紧闭的卧房门一眼,说:“我姑且离开。但这事没完。老七,你必须原原本本和我说个清楚。不然,我押着你家庙跪祖宗去!” “母亲请。”陶骧并不答话。他示意珂儿过来搀扶陶夫人,亲自送了陶夫人下楼,看着她上轿离去,才重回楼上。 —————————————————— 亲爱滴大家: 明天开始恢复早上更,如有变动,会及时通知。谢谢大家。 往下的情节有虐有泪有幸福有甜蜜,前者多后者少但总会有的。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四) 他需要缓一缓神才能走进他们那间卧室去。房间里热的很,只需片刻,他已大汗淋漓。 静漪靠在床上,面色惨白。 张妈轻声说少奶奶还是躺着吧。她看到陶骧进来,忙把静漪换下来的衣服收了。陶骧眼尖,还是看到了……他转了转身,走向囡囡的摇篮。囡囡仿佛又长大了些,在他看来,也结实了好些似的。此时咿咿呀呀的,在和看着她的保姆玩着,他过来,她就转头看了他——亮晶晶的眼睛,透明的嘴唇,雪白的皮肤……他沉声道:“都出去。” 囡囡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对着他所在的方向。 他罕见的没有抱她。 保姆将囡囡抱了起来,跟着便出去了。 静漪分明是听到了他的吩咐,也看着他呢,但她没有出声。 张妈过来,叫着七少爷,低声说七少爷有话千万好好儿和少奶奶说……张妈听起来是有些难过的。虽然转瞬即逝,他还是听的清清楚楚。他忽然心头便蹿起一簇火苗似的,转瞬之间,怒火满腔…… 陶骧回身,看了张妈。 张妈再要开口,他摆手制止她。 她也只好退下了。 陶骧听到门关好,才移动脚步走到了床边。 静漪靠在床头上,定定地望着他。她虽衣着整齐,头发却有些凌乱,脸上也有哭过的样子。惨白的脸,眼睛却是微红的。她并不躲避陶骧打量的目光——他的目光极冷。深沉的脸色又加剧了这目光中的冷意。 她在他冷冷的目光之中,将身旁的手袋打开,拿出一本病历,递给他,说:“这里面写的很明白。” 陶骧接过来,并没有打开。 他明明白白的是失去了一个孩子……再一次的。 静漪手扣在一处。 手指上只剩下一圈浅浅的白色。戒指被摘了下来,刚刚就放在这本病历上。 静漪看到陶骧的目光转到她的手上。 他没有说话。 没有预料中的暴怒……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他抽一巴掌的准备。那想象中的一巴掌,还让她眼前冒着金星。 但是都没有。 他只是将那病历本和戒指一道叠了起来,说:“我会查证。” 她点头。 他不相信她。 “如果是真的,也算是个了断。可是程静漪,”陶骧喉咙更加沙哑,“你就这么恨我,连一天都不肯多等。” “你根本不会轻易放过我。都答应了不让人看着我,还是派了人。”静漪说。 陶骧眉头一蹙。 “之前我说的很清楚,你不要逼我。既然你不守信在先,别怪我。”静漪从手袋里又抽出一叠东西来,交给陶骧,“我已经给律师发了电报。现在他应该已经拿到了所有保险箱的钥匙。三天之内他没接到我的电报,保险箱里的东西就会送到该送的地方。” 陶骧笑了。 这些东西,他倒没有接。 静漪平静地看着他。 陶骧终于笑够了,同样看着她。 两人静默地互相望着,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屋子里滴滴答答时钟走过的声响……这是时间的脚步声。他和她,都听得到的时间的脚步声。 “囡囡归我。这几年你的损失,我会补偿你。”陶骧说。 “陶骧!” “程静漪,你要知道,今天你刚刚杀死我一个孩子。如果我要你偿命,也不为过。我本想与你再商议。哪知你步步为营,心里怕没有过对那个孩子半分的怜悯……我的女儿,该由我来养育。交给你,我不放心。”他每说一个字,语气都更冷一分。 静漪想从床上起来,此时却浑身无力。 “离婚协议书我会让人给你送来。然后你带着你应得的,马上离开陶家——记着,从今往后,囡囡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她是我陶骧的女儿,但不是你程静漪的骨肉。”陶骧说完,转身离去。 门外站着的人都面色如土地望着他——张妈,月儿,抱着囡囡的保姆,还有不知何时赶来的秋薇。脸色最难看的是秋薇。 “照顾好七少奶奶。今天的事,谁也不准往外透露半个字。”他脚步未做片刻停顿,快步下楼去。 秋薇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急忙进去。 静漪已经下床来,还没来得及迈步险些倒在地上,秋薇真急痛交加,硬是将她连拉带抱弄回床上去。 “小姐,小姐你怎么不跟姑爷说……你不是成心的……你怎么可能成心的……”秋薇低泣。 静漪团着身子发抖,仿佛身上冷的厉害。 “我是成心的……”静漪低声说着。 秋薇呆了似的望着她。 “我是成心的。”静漪闭上眼睛。身上的疼痛远未消退,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经历这样的疼痛……她听到低低的啜泣。她想这是秋薇,应该还有张妈和月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要嘱咐秋薇快些回家去、告诉张妈该给囡囡喂水。可是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嘴都张不开。已经有很久了,和陶骧的每一次见面,即便没有争吵,她也总觉得精疲力竭……她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 ? ? 静漪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中间甚至连囡囡的哭声都没有听到。她只知道每次醒来,似乎四周都是黑暗,会有人让她喝水或者吃东西。她一点胃口都没有,根本碰都不碰。直睡到头脑清明起来,才睁开眼。确定这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立即看到伏在床边的人。她怔了半晌,眼眶酸热,轻轻抬手抚摸着她的发顶。 秋薇立即抬起头来,惊喜地叫道:“小姐,你醒了?” 她压低了声音,还是惊动了旁边睡着的月儿。月儿揉着眼睛,张口就问:“少奶奶,吃点什么吗?” “我睡了多久?”静漪问。 “没多久,一天罢了。”秋薇眼睛红肿,给静漪掩着被角,“好些了没有?”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回去吗?”静漪看着秋薇,“你也才刚好些。要是……” “要是小姐你有什么,我也不活了。”秋薇眼泪落下来。 “胡说!你这是要做妈的人该说的?”静漪脸色一变。秋薇后悔失言,犯倔不肯认错。静漪只觉得胸口堵的厉害,挣着坐起来,看看沉默不语的月儿,“囡囡呢?” “怕扰着您休息,张妈让把囡囡挪到隔壁少爷房里去了。张妈和保姆她们都在呢,少奶奶您别担心。”月儿忙说。 静漪出了会儿神,对月儿说:“月儿去歇歇吧,秋薇在这里就好了。去吧。” “张妈妈明儿该骂我偷懒了。”月儿吐吐舌尖,见静漪坚持,她屈了屈膝,退下了。 “这丫头越来越伶俐了。”秋薇轻声说。 静漪看了她,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子,说:“来。” 秋薇愣了下,眼里忽的泪光闪动,说:“好久没和小姐一起睡了。” “还是你出嫁前一晚的事。”静漪轻声说。 秋薇小心翼翼地躺到静漪身边来。她转过脸来看静漪,见她闭着眼睛,粉白的面上,似有一层淡淡的珠光,柔腻而有光泽……秋薇看的发呆,忍不住靠近静漪,面庞靠在静漪的肩上,轻声叫着小姐、小姐……静漪并不出声,秋薇低低的声音里渐渐带了哭音,她只伸手过去,给她擦着眼泪。 “以后不准你来了。”静漪轻声说,“好好儿跟阿图过日子。” 秋薇仍是哭,“就是他陪我来的。姑爷……我在这守着小姐,他跟姑爷出门了。” 静漪攥起手来。 指尖湿乎乎的,都是泪。 她蓦地觉得心里苦起来……仿佛是积攒了许久的泪,一下子都倾进了心里。眼睛里却再也流不出泪来了似的。 秋薇的呼吸声渐渐沉了下去,她却睡不着了。 恍惚间听到婴儿啼哭,她坐了起来。 穿了外衣出来,外头却寂静无声。她站在门前呆立了半晌,额头抵在门上,门内听不到一丝声响……她想囡囡此刻正睡的熟吧,刚刚那一定是她的幻觉。 她背转身,靠着门边,看到阴影中跟在她身边的白狮,闪亮的小眼中有幽幽的淡绿色光芒。她蹲下身,轻轻摸着它的头,好一会儿觉得脚下冰凉,才发觉自己没有穿鞋子就出来了。她正要回房去,白狮抖了抖毛,歪了头看她。她怔了片刻,拍拍它,说:“去吧。” 她蹲在地上没动,楼下有说话声。 “少奶奶。”张妈从房里出来,开了灯。 “你看着囡囡,我下去吧。”静漪起身找来对拖鞋穿上。 楼下大厅里,逄敦煌、图虎翼和李大龙正手忙脚乱地将烂醉如泥的陶骧抬进卧室去。片刻,逄敦煌出来,正要开口叫人,便看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静漪。他咳了一声,图虎翼和李大龙也出来了,齐齐地叫了声少奶奶。 静漪轻声说:“麻烦你们了。” 图虎翼也轻声说:“少奶奶,七少今晚有点过量,您还是……” “虎子。”逄敦煌在一旁叫了虎翼一声,歪了歪头,示意他出去。 “秋薇在我房里休息了。不用担心她。”静漪说。 图虎翼点头,说:“那我明早进来接她。少奶奶早些休息。” 李大龙把陶骧的衣物都放在茶几上摆好,跟着图虎翼往外走。 逄敦煌走在最后,脚步慢下来,回头看看静漪。 “牧之说是找我喝酒的,今天晚上的酒,我一口都没捞着喝,全归了他。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说。静漪,我跟他的交情虽不算深,可也不算浅。但凡是他一声不吭只想喝酒的时候,都是你让他有麻烦了。我本想劝劝你的,可见了你我倒也不知该说什么。说多了反而不好。我就一句话,你也别忘了当初你想尽办法进疆的心。” 静漪点头,说:“我没忘。” 敦煌也点头,说:“那就好。对了,等他酒醒了,告诉他,马仲成明天一早出发去南京。” 静漪一省。 “牧之坚持亲自前往。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不能让他冒这个险。说句难听的,我们是担心,狡兔未死、已烹走狗。”敦煌嘴角浮起一丝笑,“我走了。照顾好牧之……别怪我啰嗦,好像我才是他太太。” 静漪送走了逄敦煌,将门关好。 她吩咐使女打了热水来,看着她给陶骧脱了靴子。 “剩下的我来吧。”静漪说。 等使女退了下去,她过去给他解了两颗衣扣。拧了毛巾替他擦着脸上的汗,毛巾有些烫,弄的他不舒服了,他烦躁地抬手推开……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正要起身,他睁开了眼。 静漪将毛巾丢进水盆里,预备离开。 陶骧抓住了她袍角。她险些摔了,忙抓住一旁的床帐。 “别走。”他说。 静漪费力地掰着他的手。慌乱间鞋子脱落,袍子更是要被他扯碎了。她回身看了他,他已经坐了起来,扯着她的袍子,将她人拉过来抱在了怀里。她喉咙哽住,咬紧了牙关。他此时借着酒意,一身蛮力,硬来的话,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她没有动。好一会儿,他也不动。她微微侧了脸,看到他目光呆滞地落在地上——她光着脚呢。 她收了下脚,藏进袍子里。 他托了她的腿,伸手握了她冰凉的脚……静漪转脸看了他。 他似是毫无意识般,她想要挪动,却被他制住。她渐渐出了汗……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五) 她转过脸来,对着他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般地咬了下去……她那么用力咬他,咬到牙根酸软,咬到眼眶发热。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陶骧声音低哑。 静漪松了口。 他浑身的酒气被身上的火力催生的越来越热烈,让她呼吸困难。 陶骧看着她的脸。他很仔细、很仔细地以一种醉意朦胧的眼神看着,仿佛在看一种总也看不分明的东西。 “每一次,我都相信你……每一次我都相信你。你知不知道,我每一次都相信……你骗我,是最后一次?”陶骧的手扶着静漪的颈子,手渐渐握紧了。 静漪闭上眼。陶骧的手心极烫,扼住她的喉咙。她原本已经有些呼吸困难,这么一来,她简直要窒息。 “真想杀了你。”他低声说着。静漪微微睁了眼。他的面孔距离她不过几寸,嗓音轻薄而又冷酷。她纹丝不动,眼中他的影子开始暗淡……他的唇靠近她的耳廓,几乎触到她,“真想……杀了你……” 他推开她,笑了起来。 静漪伸手抓到灯架,扶住才不至于跌倒。新鲜空气冲进体内,肺像是要炸开似的疼。要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陶骧的笑声越来越响。她转头看他——陶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她走来——她本能地想要逃跑,可当她看到陶骧的眼神时,怔住了。 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来。她的背紧贴着灯架。灯架跟着她的身子在微微晃动,悬挂着的琉璃灯,七彩的光疯魔了似的晃着,让他的脸上有种奇异的彩色……她张了口,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脸上,手托着琉璃灯,让灯光稳定下来。 她仰脸望着他。 陶骧脸上有笑,低声说:“静漪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孩子,陶姑爷,请你对待她耐心些……” 他说着,手猛的一扯,灯架随之倒地,琉璃灯应声而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陶骧在暗影中说:“娘的话说的不对。笨的不是你,是我。” 他声音轻的像梦,让她呼吸都不敢重一点。 他也完全不像是醉了,每一个字都说的极清楚。 就像是梦里似的,他的拥抱轻缓而温柔,他说:“我以为,你人是我的,心,迟早也是我的。一旦给了我,就永远是我的。” 静漪看着那油灯滚落在地毯上,煤油和火苗,苟延残喘……她也想要抱住他,可是手抬到半空中,怀中一空,他已经转身了。 “我尽快安排你走……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他还没有说完,人已经倒在床上。不久,便只能听到他沉沉的呼吸声了…… 静漪裹紧外袍。身上的汗似乎都要把衣服浸透了,脚下却冰冷至极。她手臂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慢慢往后退着……距离他越来越远。 她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将灯一盏盏关掉。 她在黑暗中穿过长长的一段路,脚底似铺满荆棘,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她走到楼梯中央时终于撑不住,滑坐在阶上。 有人走到她身边来,她抬眼看,是张妈。 张妈给她披了件斗篷,担忧地望着她。 静漪说:“你去看看七少爷……看看他……” 张妈扶起静漪。 静漪轻声对她说:“我不打紧,你去照看他吧。” 她推开张妈,往楼上走去。她悄悄去将熟睡的女儿抱回了自己房间。 囡囡很乖,在她怀里,由着她亲吻…… 天刚蒙蒙亮,秋薇就醒了,趴在床上,看静漪和囡囡咿咿喔喔地说着话——淡淡的光晕在母女俩周围,越来越明亮——静漪看到秋薇醒了,把囡囡交给奶妈,催着她去洗脸、然后跟阿图回家去……秋薇看她神色一如往常,心中虽还有些不安,却总不能硬是留在这里,反而让静漪不得安宁,也就答应了她。 图虎翼早早在外头等着秋薇了,见是静漪抱了囡囡亲自送秋薇下来,他忙过来请安。 静漪让张妈预备了早点,用过之后,她直送他们出了大门。秋薇让她快些回去,她点着头,微笑着看他们离开——虎翼很细心地扶了秋薇,安稳地走在巷子里……清晨空气沁凉,静漪看看怀里的囡囡,裹在红绸子棉袄里的胖娃娃,面庞红扑扑的。 “少奶奶,回去吧,外头凉……麒麟少爷要去上学堂了。”张妈说。 静漪站下,果然看到福顺牵了麒麟儿的手朝这边走来。麒麟儿看到她,撒开福顺的手便跑。 “小婶婶!”麒麟儿喊着。他跑的飞快,福顺在后头追。 “慢些!”静漪忙说。麒麟儿跑到她跟前儿,翘着脚要看小妹妹,静漪蹲下身。囡囡听到声响,转过头去看。 “小婶婶,我有好几天没瞧见小妹妹了,怪想的。”麒麟儿说着,伸过手来,在囡囡面前晃晃,和她说着话。 “少奶奶。”福顺追上来,“麒麟少爷,上学堂该迟到了。回头大爷又教训你。”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麒麟儿看过囡囡,也满意了。给静漪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说:“小婶婶,我上学去了。” “去吧。好好儿念书,别淘气。”静漪说。 张妈眼瞅着麒麟儿跟福顺走了,扶着静漪进了院门,说:“囡囡什么时候能背着书包上学堂呢?” 静漪看向女儿,轻声说:“总有那么一天的。” “要说也快的……少奶奶进屋去吧。”张妈说。 “七少奶奶。”声音不高不低,静漪停住脚步,看到了刚刚跨进院门的哈德广。 哈德广近前来给静漪请了安,说:“七少奶奶早。” “哈总管早。”静漪看了他,“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哈德广道:“不知七少爷起身了没有?有事要向七少爷禀告。” 静漪回头看了看张妈,张妈忙说七少爷还睡着呢。 “那我等七少爷起。”哈德广看了囡囡,“孙小姐生的真招人疼。听说老太太日日有信回来,都是问孙小姐的。太太都说,旁人都一律不在老太太和老姑太太心上了呢……老太太话说着就回来了。” 静漪道:“眼见着天儿又冷起来了,也该回来了……” “是。太太正打算亲自去接,就来了信儿说这两日就回的。今年比往时要冷的早些,什川这几日连降小雪。”哈德广说。 他们正说着,外头有听差进来,说太太派人来了。话音未落,便看到了陶夫人跟前的老妈子刘氏进了门。过来先给静漪请了安,说太太有吩咐,请七少奶奶过去一趟。 静漪不料陶夫人这么早让人来叫她过去。她也没有多想,就将囡囡交给张妈。张妈忙让月儿上去给静漪取了外衣来。张妈看着静漪雪白的脸,总不放心,想让月儿跟着。刘氏却说太太跟前有人伺候七少奶奶的。 静漪愣了愣,心里咯噔一下,就看到张妈的脸色微变。她穿好外衣,抬手摸了摸囡囡的脸蛋儿,亲亲她,说:“该给囡囡奶喂了,张妈,记得跟奶妈说,别总由着囡囡的性子吃……” 她边说边下了台阶,听到囡囡哦了一声,仿佛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她回头对着囡囡一笑。 张妈抱紧了囡囡,看着静漪款步随刘氏穿过庭院而去……静漪的身影在晨曦中单薄而柔美。跨过门槛时,再回眸一笑,便消失不见了。 “张妈,去请七少爷起吧。”哈德广忽然说。 张妈点头,回身进屋,把囡囡交给保姆。 就在此时,房门开了,陶骧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已经收拾利落。看到囡囡在这,他将军帽一放,让保姆把孩子给他。 囡囡吸了吸小鼻子,扁着嘴就要哭。 陶骧拍着她的背,刚要安抚,就听到张妈说:“少爷,刚刚太太让人来把少奶奶接走了,还不让人跟着……” 陶骧动作停顿了下,看见哈德广在这里,先问:“广叔有事么?” “是有要紧事要禀告七少爷。”哈德广过来,“什川那边过来的信儿,前晚庄子里有一处院子走了水,虽没有人伤着,老太太和老姑太太就受了些惊吓,说是这两日要回来。” 陶骧说:“务必查清楚原因。加派人手过去,保证老太太她们安全。” 书房里电`话铃响起来。陶骧摆了摆手,先进书房去听电`话。 他将囡囡抱在臂弯间,听电`话的工夫,囡囡的小手扯着电`话线……他放了话筒,看着囡囡。 门外有人喊了声报告,是李大龙。 —————————————————— 抱歉今天的稿子发布有些波折,晚间才更。 明天依旧是早更,若是系统给力的话~~多谢大家体谅。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六) “进来。”他说。 “司令早。逄旅长和岑参谋来了。”李大龙推开门,请逄敦煌和岑高英先进。 陶骧看了三人一字排开敬礼,点了点头,说:“稍等。” 他抱了囡囡走到书房门口去,将她交给张妈。 “广叔,我会派人去什川接老太太回来。府中护卫,这几日也加强警戒。事情可能没有那么快过去。”他交代着。 “明白,七少爷。此事还未向太太和大少爷禀告,是不是……”哈德广看着陶骧。 陶骧沉吟片刻,说:“和缓着同他们说。” “是。我这就去。”哈德广说完一躬身,急匆匆地走了。 张妈原本想再提醒下陶骧,但见他是有要事要处理的样子,也只得先带着囡囡走开。 陶骧回了书房,看看逄敦煌等人,说:“说吧。” 李大龙出去,在书房门外守着,岑高英才拿出皮夹来,将那上面的一条条记录逐一向陶骧汇报,边说边将相关电报也交予他。逄敦煌并没有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听。他点了支烟,踱到窗前,听着岑高英说:“……消息是昨天夜里从上海传过来的,跟我们之前掌握的并无出入。除了指控迫?害和秘密处决民?主人士和学运领袖,就是西北军近几年亏空地方税收、导致地方政府入不敷出。被害的民?主人士和学生领袖名单列的很清楚,都在这里……挪用税款、亏空财政收入的具体数字也有。另外,他们还指责您和外国使节过从甚密,为了谋取一姓一家之利益,与其签订秘密协议、还大肆购买军火……” 岑高英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看抱着手臂端坐书桌之后的陶骧。 陶骧微合双目,说:“继续。” “从凌晨起,得到消息的部分学生就开始预备。今晨集结了数百人,在城中散发传单。号召城中百姓上街头示威游行,向省主席请愿。这是传单……他们要求蒲主席清查税款,要求停止迫?害民?主人士和学运领袖。眼下没法判断游行的规模。不过能确定的是,会有武装人员混迹其中。恐怕到时候他们会借机生乱。”岑高英说。 陶骧点了点头,问:“省身,你的看法呢?” “蒲主席什么意思?”逄敦煌靠在窗边,问道。 “尽早控制局面。”陶骧说。 逄敦煌说:“意料之中。陶司令你呢?” “仅仅控制局面反而很容易。所有的部署已经完成,只需一个命令即可。不过我想,有人是希望看到这里乱一乱的。”陶骧说完,指示岑高英下达通知,半个钟头之后,在司令部举行紧急会议。岑高英领命离开,他才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示威游行有何不可?西北军所欠债务,早已清偿完毕。我正愁人不知道呢。” 逄敦煌愣了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个疑问,牧之。” 陶骧点头。 “这次的事,是不是跟静漪有关?”逄敦煌问。 “为什么这么问?”陶骧反问。 “那个名单,我没记错的话,应是戴孟元提供的。能接触到这份名单的人只有几个人。静漪手上有一份,并不奇怪。但这次泄密居然出现这份名单,我只能做这个猜测。”逄敦煌看着陶骧。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陶骧回答,又担心陶骧的回答证实他的推测。 陶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要想令这一指责不成立倒也简单。” “只要证明名单上的人还活着就行。比如戴孟元。”逄敦煌说,“可如果这样,你就算平息了这次事件,也给南京递上把柄——这明摆着的阳奉阴违,如何说的过去?你是兵,那是匪——这一手真是狠。你怎么做,都逃不过。可我不明白,静漪这是为什么?” 逄敦煌说着不明白,脸色都变的难看了。 陶骧起身,说:“走吧,马上开会。” 逄敦煌见陶骧不回答他,就有点急躁,走过来,掐灭了烟,说:“我不信静漪会做这种无情无义的事。就是有什么,也一定是误会……” “高英会盯着。情报陆续会汇总。你就不要着急了。”陶骧对着镜子,整理着军容。他的语气平淡而从容,似乎根本未受事件影响。 逄敦煌预备说的一车话,看到陶骧这样子,全都咽了回去。 他想了想,说:“这下该动孟冬儿了吧?留着她这颗地雷,当然是要在最合适的时候挖出来。” 陶骧回过身来,“省身,我要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逄敦煌问道。 “送静漪安全离开兰州。”陶骧说。 逄敦煌瞪大了眼睛。 他看着陶骧说完,从容地走向书房门,才大喝一声:“你说什么?” …… 静漪出了琅园便上了来接她的轿子,刘氏给她放了轿帘,吩咐轿夫一声便起轿了。 静漪不一会儿就觉出轿子要去的方向并不是延禧堂。风吹动窗帘,她从缝隙中看着外头灰色的砖墙上单调的图案。这段路在静漪来说并不陌生,越走,她那有些忐忑的心反而静下来……等轿子停了,不用细看,已经知道这满目萧瑟之中拥翠叠绿的所在,是影竹园。 “七少奶奶请稍等。”刘氏在前,去敲那扇竹门。 片刻之后,院门开了。 静漪看到来开门的白婆子。一年多不见,白婆子似乎又苍老了些。白婆子开了门,叫了声七少奶奶,待静漪进了门,她将刘氏拦在了外头。静漪顺着小径走进竹林,再回头时,已经不见了白婆子。竹林深且密,虽是白日,密密匝匝的竹叶遮天蔽日,穿过竹林的微风带着阵阵阴寒。静漪到此时方觉得毛骨悚然。她加快脚步,还没有出竹林,就看到陶夫人坐在石桌边,正在等她。 静漪强自镇定,走到了陶夫人面前。 “母亲。”她叫道。 一身黑衣的陶夫人,比平日显得更加严厉。 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该是知道的吧?” 静漪无声点头。 陶夫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静漪,说:“既然知道,我也不需与你多费口舌。静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除掉陶家血脉,你得是有多狠!” 静漪脸色煞白。 她一字不吐,陶夫人更恼怒。 “那也是老七的孩子,你就忍心!还要把我蒙在鼓里,难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性情、你又什么性情?” 陶夫人顿了顿。她也是在极力让自己能平静下来,不致在静漪面前失态。 可到此时她已经怒火难遏。 “从你进门,我对你寄予厚望。你一样样、一桩桩事做来,真让我失望透顶。就盼你能看着老太太和老爷器重你,老七那么待你,总有一日能明白过来,安心相夫教子。那只你变本加厉,从前做下的那些事情也罢了,竟伤及陶家血脉……你怎么对得起老太太?你怎么对得起姑奶奶?她们哪一位不是拿你当眼珠子疼?你下如此狠的手,就是为了要和老七离婚?”陶夫人冷着声,句句逼问。 “母亲……”静漪涩声开口。 “别叫我母亲。你没有这个资格。”陶夫人立即打断了她。 静漪住口。 “往下要怎么样,你说了不算,得听老七的。但若老七处断不得当,我也是不能赞成的。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容不得你放肆!你离了老七,对老七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可你做下如此残忍之事,也得先尝尝陶家的家法。”陶夫人往前走了两步,望着竹林外的精舍,“这里清净,你好好儿想想你的所作所为……至于囡囡,你再想见她,也得问问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做她的母亲!” “母亲!”静漪脸上变了色。 陶夫人转身盯了她,说:“早看出你绝非老七良配,我只悔当日没能一力阻止这门婚事,竟由着老七的性子来。今时今日我若再重蹈覆辙,对得起谁?他可是我一手带大的,若他有什么不好,我先对不起他亲娘临终所托,也对不起我几十年的心血……你既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个好母亲,留着你在陶家、在老七身边,终究是祸事。念在你是囡囡生母,我也不过于为难你。离了这,外头海阔天空。以你的心性、智慧,想必将来成就未可限量。假以时日,定会得偿所愿。那么囡囡留在陶家,你也不必挂念。我是她祖母,不会亏待她。老七更不会亏待自己的骨肉。” “您日后是不是打算告诉囡囡,我……她妈妈已经死了?”静漪问。 陶夫人看了静漪一会儿,并没有回答她。 “太太,珂姑娘有急事来见太太。”白婆子静悄悄地出现,身后跟着珂儿。 珂儿过来,在陶夫人耳边低语一阵,说:“太太快些回去吧。” 陶夫人显然是对珂儿禀报的事情很是吃惊。 静漪隐约听得“老太太”和“七少爷”几个字,珂儿面有急色,她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不觉也呆在那里。想到一早哈德广就等着见陶骧,这也是不寻常的……她这一急,心砰砰跳的快起来。 陶夫人看看静漪,对白婆子说了句“好好照看七少奶奶”,拂袖而去。 静漪眼望着陶夫人的身影穿过竹林,渐渐远去,猛醒过来,要追上去时,院门已经紧紧闭锁。 她呆了似的站在竹林里,此时担心的倒并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陶夫人临走时那冷酷的眼神,仿佛她是十恶不赦之徒…… “七少奶奶,屋里歇歇吧。”白婆子影子似的跟在静漪身后,此时才开口。 她看着白婆子,点了点头。 白婆子引着她往里走。似乎是早有准备的,白婆子给她打开的那间屋子里,放了火盆。静漪进去,还在打量着简陋的房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静漪这才觉得浑身乏力、胸口阵阵发闷,不得不在冷板凳上坐了。 她似是能听到人在哭,也有说话声,低低的,若要细听时,又不见了。 她不禁更觉得冷。此时她也有些糊涂,竟也不知害怕,更想不到此时还有谁能来把她从这里救出去……她也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只知道白婆子进来送过饭。她没有吃。等天色暗了,白婆子又进来给她点了蜡烛。白婆子并不和她说话,只将带来的饭菜给她放到面前。静漪看了饭菜,没有胃口。她默默地坐着……屋子里的火盆燃着,炭火红而旺,可怎么也暖不到身上来。她站起来出了房门,走到那间屋子门前。四周围空无一人,她从窗子往里看。窗帘掩着,看不到里面。她正要离开,忽然间窗帘挑起半扇,一张脸出现在窗后。静漪吓的往后倒退一步,一转身要走,就看到白婆子站在她身后,她心脏跳停,一时间挪动不了。 白婆子说:“七少奶奶还是回自己房里吧。” 静漪很想再看看那窗子里的人脸,可是腿脚都在哆嗦。她终于还是转过头去,就见窗帘已经合拢。她站在原地动都动不了,又听见声响时,全身都哆嗦了一下,简直要尖叫出声,她回身要跑,被人拦住了。 她看清来人胸前亮闪闪的徽章,一声尖叫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七) “是我。”是陶骧坚定沉浑的声音。 静漪受到惊吓,心跳仍然剧烈。她看向陶骧。 他的脸色愈见森冷,开口则波澜不惊:“我先带你离开。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廊上灯笼高悬,灯光却并不明亮。静漪只管看着陶骧,静静的只有微风在他们之间经过。她鼻尖发酸,轻声说:“你要和我说什么,可以在这里说的。” 陶骧一伸手,李大龙上来,将他的大衣交给他。他接过来抖了下,给她披在身上,然后径自走进房内去。 静漪看了眼在外头警戒的侍从。除了李大龙,今天他身边的侍从比平常要多几名。她想也许是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而她还不知道。 身上的大衣有他的味道。是淡淡的烟草味,和清新的皂香。在这寒凉的夜里,闻起来也有些冷冷的。 静漪随手关上了门,陶骧立于屋内,打量着这间布置简单的房间。 他看了她,说:“协议书在口袋里。” 静漪愣了下,伸手探进大衣口袋,果然有一个信封。 “字我已经签了。”陶骧坐了下来。 静漪打开信封,将里面厚厚的文件抽出来。最上面的一式两份,正是离婚协议书。她粗粗一看,一条条列的很清楚,内容并不复杂。而落款处,是他工整的字迹,写着陶骧二字,还有今天的日期,鲜红的印章。 她紧盯了这一条:二人育有一女,由男方抚养……双眼便模糊。 “陶骧,你还是……”她哽咽。 陶骧趁她看文件的工夫,已经从屋角桌案上取来了笔墨。他拿了毛笔,轻轻舔了墨,端正地置于她那一侧的砚台上,说:“三日之期未满,我已成你所描述之伪君子。看来你的人,比你想象的效率还要高的多。” 静漪怔住。 “奶奶从什川回来的路上被示威者围困,若不是我早有准备,后果难料。”陶骧缓慢地说着。静漪呼的一下站了起来,陶骧平静地望着她,“我原本便无意将囡囡给你,这样一来,就更不会如你所愿。” 静漪手按在桌上,撑着身子。 “奶奶怎么样?”静漪问。 “你还关心奶奶怎么样?”陶骧反问,“你手握利刃之时,难道没想到,或许会有这么一时?” 静漪闭了闭眼。 山呼海啸般的游行队伍仿佛在从她面前走过……她紧咬着牙关,低声道:“我本意并非如此。” 陶骧看着她,并不发话。从他眼中,也看不出情绪波动。 静漪低了头,眼前笔墨纸砚具备,那纸上幻化出来的,竟是囡囡胖嘟嘟的面庞……她的手指触到笔杆,那面庞倏然消失。万箭穿心般,痛彻心肺。 “你能答应我吗?”她问。 “说。”陶骧说。 “保护好囡囡。”她说。 “好。”他说。 “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她来到这里,哪怕她闯了祸、犯了错……那我……就签这个字。”她看着他的眼睛。 “好。”他说。 “你答应我的这些,一旦有一天你做不到,我有权带走她。”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的女儿,是她骨中的骨、血中的血,要离开她,她肝肠寸断……她腿也发软,不得不用力撑着桌子,好半晌才能拿起那支笔来。 笔端有些涩,程静漪三个字笔画又甚多,她不得不停下来几次,才能写完自己的名字……手边没有印鉴,她看了一会儿他名下那鲜红的朱砂印,低头咬破了左手拇指。鲜血从伤口处冒出来,钻心的疼。她右手拇指帖上左手,沾了鲜红的血,按在自己的名字上,血迹和未干的墨迹混在了一处。 陶骧将手帕递上,静漪没接。 她捏着流血的手指,疼痛渐渐由指尖扩散到全身。她疼到发抖,连视线都在抖……她望着在她模糊的视线中稳如泰山的他,说:“我会回来接她的。” 陶骧取了其中一张协议书,叠好放在左胸前口袋里,说:“那些文契你收着。是你该得的,一样不会少。” “囡囡,和时间,什么都补偿不了我失去的这两样……”静漪伸手将桌上的那些文契拿了起来,两三下之间,撕成碎片。然后她将腕上的金镶玉链子取了下来,置于碎片之上。金光玉耀之中,斑斑血迹更加触目惊心。“我要的,你再给不了我,陶骧。” 陶骧一把拉过她的手,用手帕缠住她的手指,紧紧地系上。 静漪解开领口,将颈上戴的那枚玉坠取了下来。攥了一会儿,拉过他的手,将玉坠放在他手心里。 玉坠还带着她的体温。 “给囡囡……给囡囡……”她重复着这句话,放了手。 跌跌撞撞地,她走出了这间冷屋子。 外面有重重的黑影,迫不及待地向她围拢过来,让她头晕目眩。分明有人在叫她,她点头应着,一时之间却有些糊涂,简直不知此时自己身处何方……她扶着围栏走着,竹林前方的空地上,是如霜般的月光……有颤巍巍的黑影踏碎了那月光,清楚地叫着“静漪”。 静漪站下。 她终于看清空地上来的人,顿时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她细细地叫了声“姑奶奶”——陶因泽拄着拐杖,由董妈搀着,伸手过来握住了静漪的手。 静漪经过这一整天已经身心俱疲。责骂、惊吓和苦痛,她都承受过来了,此时姑奶奶温暖的手却让她觉得有千斤之重……她简直要在这重量之下低下去了,直到伏在地上。 静漪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哭。 陶因泽眼中分明也有泪。她举起手中的龙头拐杖,一边骂着坏丫头,一边就朝静漪身上打过去……静漪没有躲闪,可陶因泽的拐杖就在要打到她身上时,却拐了个弯,照着陶骧便去了。狠狠地抽在陶骧腿上,发出一声闷响。 董妈怕她伤身,急忙劝阻。 陶骧要扶她,她也不让。 她忍了泪,喘息半晌,将静漪扶了起来,又看静漪半晌,说:“漪儿,到今时今日,姑奶奶是没有法子的了。” “姑奶奶……”静漪摇头,“漪儿对不住姑奶奶……漪儿这就走了……” 陶因泽怔了似的,看着静漪,咬牙点头。 陶骧怕她撑不住,也不说什么,过来便将她背了起来。陶因泽抬手垂着陶骧的肩膀让他放下自己,陶骧不管不顾,出了门将她送上车,打发人送她回去。 陶因泽终究也是八旬老人,经不得这般动情动怒,只好由着陶骧安排。 静漪出来,才看到张妈也在外头等着。 “少奶奶,”张妈过来给静漪送了斗篷,“回去吧,囡囡等少奶奶哄着睡觉呢。” 静漪抓住张妈的手,也不看她,说:“回去……你回去吧,张妈。囡囡……不用我哄,也能睡安稳了。” “少奶奶……”张妈呆住。她有些发慌地转向陶骧。“少爷,少奶奶,这……” 静漪回转身来,对着陶骧,说:“我这就走。走之前,我想再去趟萱瑞堂。老人家今日受惊是因为我。我不提此事让她伤心,总该给她磕个头。” 陶骧点了头。她好像是在暗夜中前行的人,几番挣扎之后看到了亮光。他吩咐轿夫过来,静漪却没有上轿。于是他陪着她,步行去了萱瑞堂。 静漪无声无息地走在最前头,陶骧走在了她身后。 在萱瑞堂的大院里,停了好几顶小轿,她知道这都是谁的。也正如她第一晚到了陶家,此时萱瑞堂里,陶家的女人们,是除了陶夫人,也应都在的。她知道不过是一帘之隔,她们都在等着她……她走到了正房门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她磕了三个头。 “七少奶奶。”陈妈站在她身边,伸手想要扶她。 她没起来,轻声说:“奶奶,姑奶奶,姨奶奶,姑姑……静漪不孝,从此往后不能侍奉左右。诸位长辈几年来疼爱静漪,此恩此情,唯有日后再报。静漪最后再请求诸位长辈,念在囡囡年幼,多加关爱。” 她又磕了三个头。这一次,良久伏地不起。 帘子动了,她从移动的光影中看到裙摆闪动。 她泪眼模糊间,只觉得有双温暖的手按在了她的肩头。虽然只是瞬间,这手上的温暖却足以传遍全身。 老人家没有说话,帘子随即再一扇动,重重落下。 她起了身,退到台阶前,才转身。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八) 她慢慢地走下去。阔大的院内,曾经留下过多少她的脚印,是数也数不清的…… 陶骧依旧站在门外,只是身边多了几个人。 她隐约辨得出那几位都是谁,心里也明白此时他们谈的必是要事。她放慢脚步。待她迈步出了院门,便只有他独自站在那里了。 “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张妈知道是哪几件。麻烦你让人给我送来。”静漪轻声说。 陶骧替她开了车门。等她上车,他对司机说去七号,并且他也并不等静漪同意,便吩咐开了车。 静漪已经累极。 陶骧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和她居于一处的,这一点她并不担心。况且不管将她安置在哪里,都只是暂时的。陶骧必是已经做好安排,送她尽早离开此地的…… 车窗外飞快掠过一道道岗哨,夜晚的街道寂寂无声。在这寂静之外,是什么样的情形,她不难想象。 她心乱如麻地闭上眼睛,靠在车门上,甚至不能睁眼再看陶骧一眼。 陶骧直将静漪送进七号。 她下车时,他坐在车上未动。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静漪走了两步,发觉车子并没有立即开走。 丛管家带着人来接她。也许是陶骧事先有过交待,丛东升没有多话。 静漪转身入内时,才听到车响。 她并没有再停下脚步,而是以更快的速度走了进去。 她想……那片刻的工夫,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但是他并没有等到……就像她有时候也是在等待的,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可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因为比万一还要稀罕。尤其在他们两人之间。 陶骧终于是离开了。 静漪让使女将屋子里所有的等都熄了。她缩在被底,将自己紧紧包裹住。惟其如此,她才能抵御遍布全身的蚂蚁咬啮般的密集疼痛……而她知道,这才刚刚开始。在往后的日子里,像这样蚀骨疼痛,会紧紧跟随着她,由黑夜至天明。 ? ? ? 隔日清早,静漪在鸟鸣声中醒来。她躺在床上听了好一会儿。她的卧房环境幽静,院子里却有一个很大的笼子,里面养着许多珍奇的鸟儿——她这两日足不出户,这里又人迹罕至,除了不叫不到跟前来打扰她的两三个丫头婆子,这些鸟儿的叫声,是这院子里唯一的动静。 厚厚的床帐垂着,等微弱的光透进来,她披衣下床,打开怀表看了眼时间。 她弄出些响动来,外面才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她去开了窗透气,清早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鸟鸣声更大,渐渐吵嚷成一片。她望着被光秃秃的花木遮了大半的鸟笼,依稀能看到蹦蹦跳跳的鸟儿……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日,虽样样被照顾的舒适惬意,却忽然觉得自己竟像了那笼中的鸟儿。 “小姐,离那窗子远些吧,仔细着凉。”身后有个轻细的声音,熟悉无比。 静漪呆了一下,回头一看,果然是秋薇。 已经穿上宽大棉袍的秋薇,正在她身后。秋薇的面庞有点浮肿,不知是不是哭过又没睡好的缘故,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凄然。 “你怎么来了?”静漪过来,握了秋薇的手。 秋薇低了头,说:“我……求姑爷让我见见小姐的。小姐,我能不能跟小姐一起走?小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静漪抬手摸了摸秋薇的脸,问道:“你若跟我走,阿图怎么办?你舍得阿图?” 秋薇点头。 “糊涂丫头。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些,竟是白说了么?让你好好儿地和阿图过日子,别管我怎么样。我怎么样都能过的很好。还要你操心我,真是笑话了。”静漪说着,捏了秋薇的鼻尖。她眼神中也有些什么在闪动,“再说,你留下,还能时不时去看看囡囡。哪怕不能时常见着,总也更方便得着她的信儿……是不是?” 静漪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秋薇简直要立即嚎啕大哭起来。 她忍了又忍,终于含着泪点头答应,说:“小姐,往下要去哪里?” 静漪说:“先回北平。” 陶骧派人来定下行程,却并没有告诉她何时启程。她想这两日外面不知是怎么样的混乱,报纸和广播她都没有去动。但秋薇能来,想必外头的形势并不见得很坏。 秋薇看她沉吟,轻声说:“昨儿还戒严着,行动都不方便,把我急的不行。经过一夜,今儿我一醒,听见街坊四邻张罗着出门买菜,我就知道外头安定了。出了门果然,一路上除了关卡多些,绝没有前几日那样满街都是打砸抢烧的人。平日里看是好人多,一有事都成了魔……听说抓了些人,起事的人里什么样的都有,还有戏子呢。还是姑爷当机立断,行事果决,这么乱的局势,不过一夜之间……” 秋薇说着,看静漪的反应。 静漪边听,边走到脸盆架处,丫头进来送了洗脸水,秋薇忙过来,伺候静漪洗脸。静漪却不用她,细细地净面,听着秋薇絮絮地说着这两日外头的事,端的是惊心动魄……她拿了软毛刷蘸了牙粉,刷了两下,忽然转身往里头去。 秋薇正说着话,愣了一下追上去。门帘后静漪手中还握着软毛刷,脸色苍白地捶着胸口。秋薇怔在那里,“小姐……” “有点难受。”静漪若无其事地对她笑笑。 秋薇待要问什么,又问不出口,看着静漪从她身前走过,出去让丫头换了盆清水来,洗了手。她静静地站在她的小姐身旁,等她洗好了,过来给她梳头。静漪的头发如今并不长,秋薇给她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照旧别上那只并蒂栀子花的玉簪。 静漪握了秋薇的手,搁在肩膀上。 菱花镜里是她们两人清秀的容颜。 “给少奶奶请安。少奶奶,逄旅长来了。”外头丛东升禀报。 秋薇手一颤,静漪拍拍她的手,站了起来。 ———————————— 晚上2一个。然后这章就结束了,然后就……你们懂的。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九) 逄敦煌等在外面,看到静漪出来,他也站了起来。 静漪看他一身便装,心里有数,请他坐了。等着上茶的工夫,逄敦煌问了她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静漪素服素面,仿佛是个淡淡的影子,随时会飘走。 静漪点头说很好,问他:“你来,是送我走的吗?” 秋薇在她身后,听到这一问,忙看了逄敦煌。 逄敦煌说:“牧之脱不开身。”他说着,端起了手边的茶。 静漪看他端着茶,却好一会儿没掀盖,人好像呆了似的,不禁要仔细看了他。 逄敦煌知道静漪那清澈而又敏锐的目光正在落在自己身上,这口茶就喝不下去,索性放了茶碗,说:“飞机已经在待命,随时可以起飞。我不能亲自送你去,但牧之派了马少校带人一路护送你。我也让七姑娘跟她一道。等你安全到达,她们自然会返回。” 静漪轻声说:“不用那么麻烦的……” “你就听我们一次安排吧。”逄敦煌忽然高声。 静漪愣了下,还没等她开口,逄敦煌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有些焦躁和不满,显然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她敏感地觉得,似乎逄敦煌并不只是因为她说的话。她愣愣地瞅了敦煌。 逄敦煌说:“牧之都安排好了,你不要再横生枝节。” 他看到静漪脸白了下来,也有些后悔自己语气重了。 秋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低声道:“小姐,到时候用早点了。” 静漪却说:“不用了。车子在外头等了吧?秋薇,你让人把我的行李放到车上去。” 秋薇怔了片刻,才答应着去了。逄敦煌的副官元秋也在外头,帮着将静漪的行李拿出去。 静漪看着他们忙碌,进去拿了大衣和手袋,出来时轻声说:“走吧。” “我刚才不该语气那么重。”逄敦煌说。 静漪看了他,对他微笑,说:“没关系。” 逄敦煌看了她温柔的笑靥,呆了片刻,才道:“静漪,你不该。” 静漪先一步出了门。外头寒气逼人,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逄敦煌替她展开大衣,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似完全不为他的话所动,忍不住又要动气。一想到她马上就要离开,此时任何话恐怕都多说无益;可正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往后再见,遥遥无期,他实在有些忍不住。 “为了平定这场风波,牧之付出很大代价。他的确少有摆不平的事情,可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你,怎么忍心那么对他?”逄敦煌严肃的很。静漪不声不响地走在他身旁。“仲成被扣在南京了。” 静漪轻声问:“理由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逄敦煌冷哼了一声。 静漪没有问下去。 她走到车边,看了秋薇。 秋薇要跟她上车。她坚持不允。秋薇泪如雨下。 静漪给她擦着眼泪,说:“多保重,秋薇。” 她硬着心肠不再看秋薇,上了车,就看秋薇还扒着车边,她忍着不看她,吩咐开车。 秋薇还是跟着车子跑了一段,直到车子开出巷口,她才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静漪胸口闷痛。 坐在前面的逄敦煌不吭声。 往机场去的路上她一直望着窗外。从幽静的铜狮子巷出来,司机绕了道,经过黄河边,穿过了繁华的街道……这个她生活了几年的古老城市,此时正在醒来。街上还有些杂乱,有密布的岗哨和军警,都是前度混乱留下的痕迹。她胸口的闷痛在看到这些情景之后渐渐加重。 出了城不久便是旷野,今天有风,风里携着细沙,车子仿佛开进了纱帐里,她回头看时,来时的路竟看不清楚了似的……她终于眼睛湿润。 马家瑜和七姑娘早已等在机场。 静漪的车子一到,马家瑜过来,亲自给她开了车门。 她仍称呼静漪七少奶奶,说奉七少之命护送您离开兰州。 静漪说了声谢谢,将随身的东西交给了马家瑜。 逄敦煌嘱咐义妹几句,让她先与马家瑜登机,自己陪着静漪走向舷梯。 静漪站下,望了敦煌。 此时黄沙随风而起,细细的沙粒劈头盖脸而来,她有些睁不开眼了。冷风更吹的身子都要冷透了。 “去吧,外面冷。”逄敦煌说。他伸出手来,“保重,静漪。” 静漪握了他的手,说:“你也多保重。后会有期。” 她走上舷梯,只两步,便停下来。回身一看,逄敦煌果然正注视着她。 逄敦煌心跳突然加速,静漪望着他,显然她是想问什么,但最终她只点了点头,将帽子上的纱放了下来。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和面容,反而大大松了口气,注视着她迈着轻盈而缓慢的脚步,走到舷梯尽头处……她又回了下头,这次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远处。 静漪进了机舱门,清秀的空乘替她拿好了手袋,请她就坐。 她坐下来,从舷窗里看看外头。 逄敦煌仍站在那里。他,他的随从,和远处停着的几辆车子……在空旷的机场里,像散落天际的几颗星星。 静漪摘下帽子,抖了抖。似有沙粒被抖进她眼中,眼睛顿时疼的厉害……眼泪就那么被沙粒硌出来。 她遮住眼睛。 飞机在轰鸣声中起飞了…… 她有点恍惚。似乎是满眼的火红,有人捧了她的面庞,给她轻轻吹着眼睛,继而,舌尖轻触……她猛睁开眼,舷窗外已是无边无际的云层。 空乘给她送来了热毛巾和毛毯,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说不用,我什么都不想吃。热毛巾敷在了脸上,许久,她一动不动。 马家瑜过来坐在了她对面,望着她。 她将毛巾叠好放回去,将妆容理好,才回望了马家瑜——未着戎装的马家瑜,许是因为在执行任务,仍是精神抖擞,但面色凝重——她手扶着面前的小桌子,仿佛要找到点支撑,才问道:“马少校,我想问您几个问题,能如实回答我吗?” 马家瑜沉默片刻,点头。 “刚才,七少在机场?”她手指扣着桌板。 “是。”马家瑜回答。 “他要去哪里?”静漪问。 马家瑜没有立刻回答。静漪盯着她,发现她的眼圈儿红了。马家瑜是极硬朗的女军人……她胸口闷痛在加剧。 “马少校。”七姑娘也过来了。她低声叫着马家瑜。 静漪请她坐下,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绝不是一点小事便草木皆兵的人。他一夜之间果决处断城中乱象,如此凶狠,也绝不会没有道理。 “北平。七少要去北平。”马家瑜看了七姑娘,“七少奶奶迟早会知道的。” 七姑娘没出声。 静漪问道:“为什么?” “二少出事了。”马家瑜哑了喉咙。 静漪看了她。 “二少,二少奶奶,瑟瑟小姐……一起的还有段司令。只有段司令生还。”马家瑜双眼通红,“七少封锁了消息,眼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逄旅长说,如果瞒不住七少奶奶,那就照实说了吧。” 静漪问:“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 “日本人。昨晚十点钟。”马家瑜见静漪冷静,略放了点心。但她喉咙哽咽,也说不得几个字。“七少奶奶……” “那么,我们现在去哪里?”静漪问。 “上海。金太太到时会在机场接您。”马家瑜回答。 静漪说:“告诉机长,更改航线。” 马家瑜愣住。 “去南京。”静漪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去见程之忱。” 她听到马家瑜说七少奶奶您冷静、节哀,七少安排您去上海的。 她冷静的很,也不觉得悲伤。她就是要马上去南京。她得问问三哥,陶家已经有人为了抗日牺牲了,他该怎么做……她觉得自己很冷静,冷静到身体里的血液都在凝固。 雅媚……瑟瑟……她亲爱的…… 静漪忽觉得喉咙里一阵腥甜,一张口,吐出的是鲜血…… …… 飞机起飞后好一会儿,逄敦煌才转身朝着停在一边的轿车走去。 逄敦煌上了车。 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是陶骧。 他一身便装,帽檐压的很低。 停机坪上还有一架飞机在等待起飞。 “该告诉她的。”逄敦煌说。 陶骧望着随风扬起的黄沙。 二哥陶驷昨晚遭到汽车炸弹袭击,一家三口包括司机随扈,无一生还。 他要求封锁消息,在他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前,任何人不准对外泄露。现在他得立即动身去北平处理后事。 他要带二哥二嫂和瑟瑟回家。 ———————————— 抱歉,今天更不完这段了。明天一早发剩下的部分。明天加一点更吧。晚安,各位。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二十) 元凶已经查清,他想他必须亲自动手报这个仇,否则他无法度过这一关……他没有想过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拉开他同敌人作战的序幕。他总觉得二哥会自始至终与他并肩作战。 但是现在二哥先走了,他要好好地送他一送…… “如果我回不来,不如在这里了结;如果我回来,往后的日子会更凶险。她该为她的将来打算的。”陶骧说。 逄敦煌好半晌一言不发。 陶骧碰了碰帽檐,说:“这里的事,暂时托付给你了。” 逄敦煌点头。 陶骧伸出手来,逄敦煌握了他的手。 “一定平安回来。”逄敦煌说着,指了指外头等着的人。陶骧看到了段奉先,“我和大少商量过,给你加派了这几个人。段大哥早打定主意带伏龙山的兄弟们投身抗日。京津那一带,他又熟悉。他去了,真有事也有人帮你拿个主意。老八和十五枪法极准,加上你身边的人,都是用得上的。这里的事你放心。” 陶骧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了车。 逄敦煌也下车,看着陶骧向段奉先等人走去,短暂的交谈之后,与他们一道登机了。 飞机起飞后,他才从舷窗里看了看下面这个城市——沿着奔腾的黄河,深灰色的彩带一般狭长……他想她大概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今天风沙很大,她站在舷梯上和逄敦煌话别时,他没能看清她的模样。此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她临走时那有些凄楚的身影,而是她那晚穿着漂亮的跳舞衣的娇俏样子。仔细一算,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听说她很美,他曾在一叠闺秀的相片中随手一抽就找到了她……但在见到她之前,他对她还是没有能够形成一个具体的印象。他当时甚至想其实他完全没必要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不觉得他们果真会成亲,尽管亲事已定了好多年。 初见她时,也是机缘巧合。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刚好经过上海。 孔远遒说牧之今晚你一定要来。你的未婚妻今天十八岁,你一定要和她跳一支舞……不,第一支舞必然是你和她跳的。 他们都这么说,一定一定的,牧之你一定要这样一定要那样。 他多时不曾参加过舞会,或者只去跳跳舞,也很好。他上了车,孔家的司机载他去她住的地方。静安寺的别墅,总是安静而又漂亮的。他让车子停在了马路对面。他下车来,隔了一条街打量着这栋小巧精致的别墅。他想如果主人的品味和这栋房子相差无几的话,那倒是挺不错的……他点燃了香烟,打算待这支烟燃尽,就去按门铃。 有人出现在楼上阳台,是个清秀的学生样的年轻人。他的视力非常好,甚至看得到他胸前别着的校徽。年轻人在阳台的暗处踱着步子,这样不管是屋内还是外面的人,都不容易发现他。片刻之后,一个穿着跳舞衣的少女出来了……他看到他们轻声地说着话,他看到他们牵着手跳起了舞。 他上了车。 但没有立即离开。他看到那个年轻人从阳台翻身落下,消失在院墙之后。他想那里一定有一个角门,可供他出入。于是几分钟后,果然年轻人的身影迅速从小巷里闪出来,更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他看了看表。 也不过是半支舞的时间。 别墅门前停了轿车,美丽的少女们不久鱼贯而出……忽有人回头喊着小十快些我们要迟到了。 是赵家那对姐妹花。 从门内跑出来一个提着裙子的少女,他看了,心跳一顿。是那个在阳台上起舞的少女。 上车前她毫无预兆地抬眼瞥了一下他的车子所停的位置。当然她是看不到他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在车上坐了好久才让司机赶去吉斯菲尔路六号。孔远遒跺着脚说让你去接人,你去黄浦江捞鱼了么?舞会马上开始,你快些去邀舞,等着请她跳舞的人可以排到明天晚上去了……他并不着急。 整个大厅里都是栀子花,满满的都是馥郁的芳香,还有喜气洋洋的人们。 并不见她。 人们议论纷纷,想知道她今晚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 他在舞厅的角落里站了,听到身后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回头,是个戴着面具的少女。 是她。 她额角有颗嫣红的痣,光洁饱满的额头仿佛嵌了颗小小的相思豆……她并没有看他,只是预备走时,帘幕垂下的流苏勾住了她发间的簪子。 她护着头发却顾不得簪子,低低地呀了一声,面上绯红。 他伸手接住了簪子。 冰种翡翠并蒂栀子花簪。 她拢着散开的头发说多谢。 他说不客气。 簪子还给了她,她也走开了。 他决定去请她跳舞……她似乎并没有认出他。在那一晚之后很久,她也没有认出他来…… 今日一别,再相见不知何时何地? 她最重要的牵绊还在他身边,是她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他相信他们会有重逢的那一日。 他忽然想到,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她——父亲病危时,他守在父亲身边。父亲含笑对他说,囡囡的名字还是想一个好的吧。他想了好久了,那天同父亲说,不如就叫遂心。 他们的女儿,会叫遂心。陶遂心。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低垂,外头的一点光投进来,坐在窗前椅子里的那个单薄的人,听到门开合的声响,问道:“有回电吗?” 无瑕关了房门。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静漪身后,刚想要拉开小圆桌上那盏台灯,就听静漪说:“就这样吧。” 她已经在黑影中度过了好几个夜晚。 无瑕过来,轻声问:“还不吃东西?” “有回电吗?”静漪依然望着窗外。隔着窗帘,只有外头偶尔经过的汽车才带来一点光影移动,除此之外,这里安静的仿佛古墓……她被安排到这里来,形同软禁。 她从机场见到无瑕,要求直赴南京。无瑕拗不过她,告诉她今天早上三哥才抵达上海。无瑕陪她一同前往。她马不停蹄地直闯程之忱办公室。但等了很久,之忱才见她。 她惊痛交加下不惜给以之忱最严厉的指责,之忱的暴怒也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是被卫兵押着离开的。 这一次见面之慎始终在身边,然而他一言不发。只在将她送抵此处时,才说了句你也要体谅三哥,如今境况又岂是他愿意的? 她不能体谅,也不想体谅。 几天过去了,外面的消息她只能通过无瑕得知。而除了无瑕,她谁也不见……她在等着陶骧的消息。哪怕能有一点,但是都没有。而她发过去的电报,亦石沉大海。 无瑕说:“没有。” 静漪闭上眼睛。 无瑕过来,静漪一转脸,靠在她身上。她身上颤抖,无瑕紧紧搂了她。 “马仲成已经返回兰州。”无瑕告诉静漪。 静漪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二表姐,他是有回电的吧?”她问。 无瑕抚摸着静漪的发,停顿了一下。 “告诉我,他是怎么说的。”她吸着气,“我受得住。” 无瑕蹲下身,握了静漪的手。 “各自珍重。”无瑕说。 静漪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无瑕觉得不妥,拉了灯绳。静漪闭上眼,躲避着灯光。 “事已至此,漪儿……”无瑕顿住,看着静漪慢慢睁开眼。和她想象的不同,仍在悲痛中的静漪,看上去并不绝望。她的眼中一点泪光也没有……无瑕意识到,这几日,她根本没有看到过静漪掉眼泪。 她听到静漪的叹息。 温柔的叹息。 她让静漪好好休息,如果再不吃饭,她就得让医生来给她打针了。静漪这一次没有反对。她出去时看了静漪——她也正在望着她……要很久以后她才能领会当时静漪眼中那坚毅的光芒。 当她带着使女再上楼给静漪送晚餐时,房门已锁。 她让人打开门,人去房空——她忘记了这是静漪住了很多年的静安别墅,如何不惊动人从这里逃出去,对静漪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她站在阳台上,看着飘落的窗帘,没有叫卫兵。 她关上落地窗,回到房间里,检查静漪的东西时,才看到掉在地上的那张字条。 是静漪匆促间写就的,字迹潦草。除了感谢,还有歉意。最后的四个字,是“各自珍重”。 无瑕看着这四个字,再看看这空荡荡的屋子,好久,她才走了出去。 走廊里似乎还有静漪的声音,笑着叫她二表姐,柔婉动听……她想静漪会照顾好自己,而她们不久后定会相见。 在这之前,她们自当各自珍重。 …… 开往西伯利亚的火车上,从贵宾包厢里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女士。 她戴着眼镜,穿着很普通的灰色大衣。 列车员同她礼貌地打招呼,问她是否要去餐车用餐。她点头。 餐车里用餐的人不少,外国人和中国人都有,用或高或低的音量交谈着,有些嘈杂。 她只点了一杯红茶,要了今天早上的报纸。火车很快就会开出国境,她也马上就要离开中国了。此时看到国内的报纸,还是有些心情复杂。火车上的补给并不及时,好在这几年,她也已经习惯了重要的报纸隔日才看到。 有乘客在高声说着什么,情绪十分激动。 她的红茶恰好送到,侍应生对她低声说抱歉。 “没关系。”她低声说着,回头望了眼那高声演说的乘客。在火车上数日,她都在包厢里,几乎不曾见过这车上任何其他乘客。 见她留意,侍应生忙跟她解释。 “您看看今天的报纸吧。各大报纸昨天都有报道,说前天日本关东军几号重要人物在会馆晚餐时遭到暗杀,除了他们还包括了关东军情报机构负责人,另外就有一个绰号是中国公主女人。据说现场非常干净,被发现时凶手,不,不能算凶手,侠客们踪迹全无。墙上只留下一行字。”侍应生说的激动起来。 看着年轻的女士望着他。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身后的卡座里,一个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挥着他手中的报纸。 “对了!就是这句诗。”侍应生端着咖啡壶走开了。 餐车里的气氛热烈起来,四处都是议论这场暗杀的声音。 年轻的女士半晌才打开面前的报纸。 报道虽篇幅很长但说到暗杀细节都语焉不详。倒是有一个传说被记录了下来。除了现场墙壁上书写的那句诗,还遗落了一个面具。面具由丝绸缝制,孔雀翎缀边,华美异常。记者推测这面具一定是有着特别的意义。但到目前为止,和这场暗杀有关的一切都扑朔迷离,必将成为一个历史疑案…… 她的手颤抖着,一杯红茶泼了大半在报纸上。她抖掉报纸上的茶水,看到背面一张相片。 题目并不大,篇幅也不大。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陶骧自北平扶灵回兰……相片里人影模糊,但他的样子,无论如何她都认不错的。 密密麻麻的油印字仿佛蚂蚁似的在她眼前涌动,她站起来,走出了餐车。 当她拉开窗,原野的冷风吹进来,迅速将她的身体冷冻。 外面白雪皑皑,一望无际。 她还记得许久以前有过一次旅程,她们一路向西。 天寒地冻之中,有雅媚和瑟瑟伴着她……那笑语嫣然,在面前浮现。 她的眼泪流下来,被冷风吹着,几乎即刻成冰。 火车停了下来,边境官员在查证件。 走到她身后时,礼貌地同她攀谈。 她的证件递了上去,边境官员对照相片和她本人,给她盖了戳。 她道了谢。 火车穿越国境线时响起了铃声,清脆而响亮。 她回了一下头。 她的家,她的国,她的爱……在渐渐远去。 她一定会回来,在不久的将来, 【第二十四章·完】 ———————————— 晚间还一更。八点左右。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一) 【第二十五章?云开雨霁的虹】 程静漪双手握着面孔。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这深夜中的冬雨,竟给人带来心里的澄明。 “程静漪,那个孩子不止是你的。”陶骧说。 他靠在沙发上。 烟已经熄灭了很久,他也没有再点燃。 静漪放下手来,指上的戒指金光闪闪。 “不在了。”她说。 说出的这三个字,仿佛是有人用什么在猛刺她的心脏。每一下都生疼。 她几乎是把那段记忆给封闭了。 从……她遇到他的那天开始,她被颠覆的生命中那漫长却又短暂的一段时间。 似乎只有封闭起来,她才能活下去。 “陶骧,”她看着他,是个冷漠淡然的影子,“我……” “那分明是个意外,你却骗我说是把孩子打了,带着他远走他乡,一去数载……你到底是回来了,此刻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同我讲?”陶骧问。 他语气里已经没有暴戾。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难以言喻的苍凉。就像大漠里的月,明亮但又有无边无际的清冷……他的面容也是如此。 “我会和你说的。”静漪回答。 她得怎么说这段过往……她曾经以为在他身边的最后一段日子是她经历过的最黑暗的岁月,可并不是的。灿儿的离世给她又一次重击。那个离开他之后她赖以支撑的腹中胎儿,带给她无限希望的灿儿——她之所以叫他灿儿是因为她坚信那是她新的阳光——灿儿的亡故带给了她更为痛苦的时光。她失去了遂心、失去了一个胎儿,她以为她会在孤独和绝望中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上天还会留给她一个灿儿……她说过无数次的狠话,对着陶骧时甚至吼过不要那样得来的孩子。果真让她放弃,她是做不到的。她爱她的孩子,没有出世的也爱。 灿儿的出生带给她是多么大的安慰,她难以描绘。 但是灿儿出生就有先天疾病。他是个心脏有缺陷的婴儿。她带着被判死刑的灿儿几乎遍访欧洲名医。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治疗带给她的都是新的绝望,直到她知道美国有一种新的治疗方式,叫做心脏移植。她带着灿儿从欧洲大陆去往美国。 她的灿儿是个刚刚会叫妈妈的婴儿。 他有着世上最好看的眼睛……他的小脸儿是粉色的,他的嘴唇也是……甚至他的全身都是这种迷人的樱粉色。但这不是因为他健康,而是因为他的心脏病。 等待合适的心脏是个漫长的过程。不止是医术本身,从伦理上也存在争议,没人愿意冒险,也没人愿意捐赠。 她每天都在焦急中等待着消息。 直到有一天,等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心脏…… 手术后有很久灿儿都在危险期。她衣不解带地守护着她。 灿儿在手术后又活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她每天都在恐惧中入睡,生怕一睁眼醒来灿儿已经不在了……可是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 她抱着灿儿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他身体不好……开口说话晚,总有点口齿不清……从小听的是英文,叫妈妈是妈咪,含含糊糊的,不过我听的明白……有时候他明明没有在叫我,我也觉得他是在叫……很乖,几乎从来不哭,也不喊疼……”她说。 她抱着灿儿,看着他闭上眼睛。 闭上那对世上最美的眼睛……灿儿像他,像极了。连手指头的纹路都像,十个斗……她以为她无论如何都会看到灿儿一天天长大,看着他脱胎换骨,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长出一头银发。 但是那一天灿儿在她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作为灿儿母亲的梦想,成了永久的梦想,陪着灿儿走了。 她后悔没有能够给他更多的爱,后悔很多很多事,包括从没有教他叫一声爸爸…… “可是他会喊daddy。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但是他会。”她轻声说着。灿儿第一次喊出这个单词时,他正坐在病床上,背对着她玩着玩具。吓的她愣在那里。她安慰自己说,他在牙牙学语期,就算他总是在医院里,也不妨碍他会接触到这些词汇……“陶骧,我打过电报给你。” 她低了头。 满身细碎的钻石在灯下闪耀,如同璀璨的星星。 她想过有一天她最终会跟他说这些。说出来的过程是如此的艰难,她也早有预料。但是好在如今她已经能够承受,不再是那个失去儿子时几乎痛苦到想要结束生命的她。她活过来了。她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找到能够让她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她不能浪费掉那些抱着灿儿仍然要背书的日子,那是她会拿着成绩单给灿儿看、期望他这个幼儿给自己的笑容以资鼓励的日子。也不能忘记在那么艰难而又悲痛的时刻,仍然选择离开时自己的心情。她是为了自己在努力,但也为了心里装着的那些人…… “陶骧我打过电报给你,但是你没有来。”她说,并不看他。虽然觉得可能又是石沉大海。他最后给她的那四个字,是祝福也是枷锁。他是恨她的,她想是那样的。但是那个时候,她还是选择告诉他。 她和灿儿没有等到他。 这并不比失去灿儿更加的让她痛苦,所以她能够面对这个事实……毕竟,他们是分开了的。 毕竟,他是在恨着她的。 她想他不来也好……她是不能对他再抱什么希望了的。 “我去过。”陶骧说。 静漪石化了一般。 “太像我了,灿儿。”他说。 就像遂心太像她,灿儿像他像的简直是转世投胎一般。 他第一次看到灿儿,在医院的病床上。陪他去的孔远遒说,你看看灿儿,想不认账都不行。 活脱脱的就是幼年时候的他,连那有点柔弱的气质都像。他好像是看着泛黄的脆薄的相片中那个自己活了过来。 孔远遒带着人守在病房门口,说小十太累了,这几天总流鼻血,被无瑕和无垢逼着去看医生了,没有两个小时是不会回来的。他还说不知道小十是不是真的能成个好医生,怎么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 孔远遒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但是从来不惯做这种婆妈的事。 他也不惯,更不惯偷偷摸摸。还是偷偷摸摸地看自己的儿子。尽管,对他来说,这是个“不存在”的儿子。 他走近些,因为怕吓着灿儿,他弄出了些声音来,好让他发现自己。 灿儿回头望了他一眼——发现是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但是并不觉得惊讶——他继续玩手指…… 灿儿一点都不认生。 他坐在床边看着他玩。灿儿玩够了自己的手指,玩他的。 对于一个两岁多的婴孩来说,灿儿的样子从外表来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甚至是最聪慧漂亮的那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真的有这样一个儿子。 他清楚地记得她说把孩子打掉了,他清楚地看到过手术单。他后来也调查过医院和医生,虽然他确信她是狠得下那个心的,但是仍然奢望过,她没有那么狠。她的确没有那么狠。多时之后,医生才告诉他,那是个意外。她到诊所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有一阵子他总是会梦到有个可爱的婴孩对着他笑……他以为自己是因为觉得太不甘心,以至于混淆梦境和现实了。那么小的婴孩,他只抱过他的遂心。 然而看到灿儿,他还是觉得像在做梦。原来梦里见过的那个孩子,是灿儿。 这是他的儿子,也是她的。是她想过要割舍却最终留下来的孩子们当中的宝贵的一个。他并不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至少她把他留着了,给了他一丝希望。 “daddy。”灿儿半透明的小嘴对着他叫。 他呆了似的看着灿儿。 他知道灿儿应该是无意识的。灿儿从来没有见过他,而她不可能给灿儿看他的相片,也绝不会教他,可是他准确无误地叫他daddy……那是他的儿子,想不认账都不行的儿子。 他轻声地叫了他一声“灿儿”,灿儿与他极其相似的眼睛望着他,没有应声,但是又叫了一声“daddy”。他把灿儿抱了起来。 灿儿比看上去的要沉一些,但还是轻。 他抱着灿儿,忍不住比较。遂心在他这个年纪,比他要沉的多……他的遂心,是个胖而健康的女婴,一直都是,尽管早早离开了妈妈…… 孔远遒催他走。他已经从窗口看到静漪下了车,当然走过来还有一段路。她身边是无瑕还有无垢。无瑕是不知情的,但是无垢却往窗口看了一眼。他知道他必须离开了。他没有走远,在走廊尽头望着她进了病房……她纤瘦的不得了。比在他身边的时候还要瘦。 他还能记得她少女时期的那种匀称,带一点婴儿肥。 也能记得她怀着遂心时候的那种丰腴,娇慵美丽……在他身边时,她至少拥有过短暂的安逸和幸福。这是他仅有的安慰。 他在那里呆了一个周,天天去看灿儿。 无垢说灿儿有一天对着静漪喊daddy,把静漪吓了一大跳。 他有些庆幸灿儿还不会传话,但是也有些希望,灿儿能传话……他没有出现。总想着也许下次出现大概灿儿就是个健康的孩子了。 不能不回国,因为又要打仗了。 她的电报来时,起初是被扣下了。 那时他在医院里。险些失去性命,幸而最终只是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听力,还得到一点后遗症。 “电报被扣了有一个月。我问了远遒,他告诉我,已经不在了。”他的声音若无波古井,“我去看过你。也去看过灿儿。那个墓地很安静。他是个安静的孩子,应该会喜欢。” “陶骧!”静漪站起来。 她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你当时病的也不轻。我去看你,都认不出我来。”陶骧说着,点了一支烟。 她昏迷中叫他灿儿…… “陶骧,你混蛋!卑鄙!”静漪几乎是扑上去,抓住他的衬衫。她哽咽难言,“你……刚刚胡说的那些,就是为了逼着我说实话……” “我不逼你说实话,恐怕我自己也不会说。你瞒了我整整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我以为再过三年,你也未必肯回来跟我开口。”陶骧纹丝不动,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 他平静地等着她继续发火甚至发疯,但是她没有。 她松了手,愣愣地望着他。 “我看着你的时候,想过等你清醒了,告诉你我来了。”陶骧说。 但是最终他没有那么做。 他看着她沉浸在痛苦当中,看着她痛不欲生……灿儿的离去也许是让他们都悲痛到极点的事,但灿儿的离去同时也是一个结束。 她终于可以和他彻底分割开来。她的身边再没有他的一点痕迹。 他想她那么坚强的人一定会再站起来。她有她的理想,有她的抱负,也有了守在她身边的人——他看到过那个清秀文雅的男人,风度翩翩……无垢说那是位非常出色的病理学专家,众多追求她的人当中,这一位是最优秀也是最适合的。 华人,家境优渥,最重要的是事事以她为先。而他恐怕永远都做不到这一点。正如她说的,她需要的,他给不了。 关于那个男人,无垢没有介绍的很详细,但在他看来,那看上去确实像是她会喜欢的人。也确实像是一个能给她带来安逸和富足的生活的人。 之后不久听说他们订了婚……后来她也果然证明了他的判断,从丧子之痛中恢复的很快。 也许她是用更为特别的方式,来抵抗悲痛过多地侵占她的灵魂与肉体。 她始终是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女人。 对她,他大可放心。 反而是他回国之后颇有一段时间的消沉…… 陶骧望着静漪,站了起来。 静漪看了他——他的身姿还是那么的挺拔,在这如白昼般明亮的大厅里,他只是站在她面前,便仿佛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屏障……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声说:“能不能……把囡囡还给我……我真想她。” 她眼中蓄满了泪。 她说陶骧我是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离开你的时候,我没想过会亲手害你那么被动。这些年我已经受够惩罚,如今我回来,就是想要囡囡。我想她,做梦的时候、醒着的时候,只要我的心有半丝空隙,就会被她的影子塞满……这么多年我却连她的半点消息都不敢打听。 陶骧沉默着,点了烟,说:“很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弯身按铃,让路四海照旧送静漪回去。 静漪眼中的泪终于落下。 陶骧等她离去,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沪上的冬季特有的阴冷,总让他有些不舒服。可此时他竟有点通身舒泰,仿佛淤积许久的河道,被洪水硬是冲开了堤防……他走在林**上,跟着他的路四海轻声的哼着军歌。 远处车灯闪过来,不久便听到车响。 “舅舅!”车窗里探身出来喊他的是外甥傅延朗。车一停,延朗扶着方向盘,对着车里笑着说了句什么。车门一开,遂心先跳了下来,叫了声爸爸。 他点点头。 随后下来的是母亲胡氏和长姐陶尔安,看到他将遂心抱起来,都微笑了。 他听到长姐问他,怎么有闲心出来散步了,笑的颇有些深意,道:“刚刚那是谁的车?” “看侧影是个女子,可不是美珍的车,那是谁?”陶夫人问。 陶骧看了遂心,说:“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然后他在母亲和长姐诧异的目光中,抱着遂心先走了。 …… 程静漪回到家中已近午夜,管家和李婶还在等她。 她已经没有气力和他们多说一句话,上楼去,礼服都没脱,就穿着满身的钻石缩到床上去。黑而暗的整夜过去,她睡的沉实。睁眼看到一杯牛奶搁在床头,她竟喃喃自语:“……我不想喝……” 并没有回声,半晌她惊起。 牛奶已经凉透,想必是昨晚李婶给她放在床头预备给她安睡的。 她去洗了个冷水澡,才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昨天晚上和陶骧说过的所有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刻在了心头。刀刻的、鲜血淋漓的痕迹都还在……她全副武装、满身铠甲地对着他,结果又是她,几乎溃不成军。 陶骧让人送她回来,临走前他说,他无意改变遂心的生活。 遂心这些年来几乎是陶家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老祖母和姑祖母最后的日子因为有这个孩子的陪伴,过的很快活,走的也很安详。为此他应该谢谢她。尽管割舍地很痛苦,她毕竟将遂心留给了陶家。在陶家备受宠爱的遂心长的很好,让她不必担心。 无意改变遂心的生活……静漪被冷水浸透的身子冷的也像冰一般。 他的生活都要改变了,还无意改变遂心的生活…… 静漪抽了条毛巾裹了自己。 她今日还要去工作,必须打起精神来。 出门前已经接到两个电?话,平永安和傅家俊的秘书,转述各自老板的意思,问她何时有时间,谈一下有关捐助慈济的事宜——多日来不眠不休的辛苦,总算是有了回报。她欣慰之余忍不住攥拳。虽知往下要做的工作只有更多,还是很有点兴奋。 她看到客厅里摆放的花篮,满满的全是白玫瑰。 李婶说是梅先生差人送来的。 她想了想,除了梅季康,再没有旁的梅先生会这么客气的。 她抽了花篮上放置的卡片,上车后才打开看。 梅季康的字同他的人一般清秀潇洒。他写卡片来,除了感谢昨晚的招待,也是约她一同用晚餐的。她拿着卡片发了一会儿怔,才合上放进手袋里……到医院她特意在大门口便下了车。几乎每迈出一步都会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从未觉得这声“程院长早”是如此的好听,从前她只爱听人叫她“程医生”。她看了看半截在雾气中的办公大楼,也从未觉得慈济是如此的雄伟,仿佛屹立东方,永远不会倒下。 梅艳春在办公室门口站着,笑靥如花。 看样子心情也很好。 果然梅艳春一边替她挂起大衣,一边向她汇报。静漪坐下来听着,原来除了同她联络的两位,还有两位巨贾直接遣人送来了支票,加上通知她预备往慈济运营基金的银行账户拨款的,她粗粗一算,到目前为止这些钱应付眼下的难题已经绰绰有余。 —————————————— 同悲同喜的十几个月,感谢大家,一直都在。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二) 梅艳春见静漪坐在椅子上听完她的汇报,含着笑意,半晌不言语,问:“程院长,您怎么看?” “当然是能多争取些更好。”静漪微笑着说。她的精神大为振奋。 梅艳春拍着手,说:“我就是这主意呢!” 静漪松口气,说:“总算有成效。等新院长来了,我可以卸去这副重担。” 她说着,揉着肩膀,仿佛肩上真有一副重担在挑,已经将她压的腰酸背痛似的。 梅艳春犹豫了下,说:“恐怕……” 静漪抬眼看她。 梅艳春将一份电报放在她面前,说:“dr.johnson染疾,不能赴任。” 静漪几乎倒吸一口凉气。 她打开电报仔细一看,暗暗叫苦。电报中不但说明dr.johnson染疾不能来中国就职,更明确告之她必须坚守职位……她想起恩师那慈祥中含着威严的目光,也许从她离开巴尔的摩的那天起,恩师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安排。 她觉得自己并非不能胜任这个职责。但从她本心来讲,她宁可早日回到她的工作中去,清静地做专科医生。她可以亲手接生可爱的粉嘟嘟的婴儿,听到他们来到世界上的第一声哭叫,是十分美妙的……当然,如果如愿能够带走遂心就更好了。 她想到这里,心里一痛。刚刚振奋起来的精神也低落下来。 梅艳春看着她,有些奇怪。 静漪把电报放下,问:“小梅,与平先生和傅先生的见面都约在了什么时间?” 小梅照着她的笔记本念给她听。 她把这几个重要约会分别安排在了两天。 静漪记下来,等小梅出去,她给逄敦煌电`话——他昨晚走后,到现在一直没有消息。 逄敦煌的副官说逄军长一早就出门了。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语塞,仿佛找他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于是含糊地说不必了。 静漪放下电`话,没过几分钟,逄敦煌把电`话打了回来。 “怎么那么着急找我?”逄敦煌那里背景嘈杂,对着话筒大声吼。 静漪说:“我可没着急。” “没有才怪。我跑到这里来都找得到我……晚上可有一顿饭给我?”逄敦煌又大声吼。 “好。”静漪很痛快地答应。 逄敦煌昨晚负气离去,她觉得心中不安。 哪知逄敦煌听她应允了这顿晚饭,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一点不愉快的意思都没有。仿佛一顿晚饭就已经足够让他释怀。 电`话挂了静漪仿佛还听得到那笑声……她再低落的心情听到逄敦煌这般爽朗的大笑也不能不被感染。 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总要找个机会坐下来聊一聊这些年各自的经历。她也有些话想同敦煌说。他总是为着她好,不吝惜给她支持,也会毫不犹豫地教训她。她是何其幸运,得了逄敦煌这样的朋友。十余年了,他们从认得到现在,已有这么久……这十余年的经历,她甚至觉得像活了几辈子。而逄敦煌始终都给她支持。 小梅进来给她送上咖啡,她看看小梅,微笑。 小梅被她看的莫名其妙,又问不出什么,便出去了。 静漪把咖啡慢慢地啜着,听到树枝敲打窗子的声音,她回头。雾蒙蒙的天,冷的很。她搓着手,看到手指上的戒指……陶骧那些话语也钻进耳朵里来。 直到此刻,她还是不能想象,她是如何不但面对了他,还对他讲出了那么沉重和痛苦的往事的……他也如此。 她再不想承认,也还是能体会到,他的痛苦并不比她少。 被敲门声惊动,她手一晃,杯中的咖啡泼了点出来,洇进毛衣里,沁凉。 “请进。”她拿了毛巾擦着衣服。 “程院长,有客人。”小梅进来,神色竟有些异样。 静漪就知道来客一定非比寻常,果然小梅压低声音说“是夫人”。 现如今当得起“夫人”称号的,静漪不做第二人想。 她说:“请。” 话音一落,小梅还没有转身,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身上是黑色的“一口钟”。她和她的丈夫一样,偏爱这样一件看上去更加令人高高在上的外袍。不过此时,外面在下雨,一口钟倒是能隔了寒气。 静漪开口叫她:“三嫂。” 索雁临示意侍从官将门关好。她美丽的眼睛望着静漪。 长久未见,索雁临依旧是高高的身材,然而比起当年来,显得稍稍丰腴了些,就愈发高贵。 “你还肯叫我声三嫂,怎么就总不肯见我一面?”索雁临将手套摘下来,走过来,捧着静漪的肩膀,看看她,眼睛里闪着泪光。眼看那泪就要落下来,只是她控制的极好。“你让我好等,静漪。” 静漪被索雁临拥抱,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多年不变的浓郁芬芳,绝不张扬。 “三嫂,你我今日之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贸然相见,多有不便。”静漪请索雁临坐下,坦白地说出自己的顾虑。这是托词,却也是实话。 索雁临沉吟。 小梅将咖啡奉上。静漪和雁临看到上来的咖啡是清咖,都会心一笑。 “你有个很乖巧的秘书。”索雁临道。并没有碰那咖啡。 静漪看着索雁临深邃的眸子,微微一笑。 她无话可主动说,因此等着索雁临开口。 果不其然索雁临道:“我来是想劝你去南京的。之忱惦记你。父亲和母亲更是惦记你。如果你实在不想见之忱,下个月他会去巡视战区,我将陪同他前往。大约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他不在南京。” “三嫂,我……” “静漪,何苦固执如此?父母亲年事已高,就是你三哥,也已经生了白发。陶骧都已经放下,你呢?”索雁临直视静漪。她是位美丽优雅的女士,可目光中总有些令人不能忽略的威严。 静漪抿着唇。 陶骧放下……她心里一阵乱颤。 陶骧就算是放下了,也还不打算放过她。 “三嫂,等我争取到遂心,我就不再固执。”静漪问。 索雁临半晌不语。 “三嫂,”静漪转着手上的戒指,“我是想回去探望母亲的。” 索雁临点点头,说:“母亲最惦念你。父亲虽从来不提,每年你生辰,父亲总记得让人做面。” “他们都好吗?”静漪问。 “三太太年前过世,胃癌。四太太还好。三太太一走,现如今陪着母亲的,多半是她。怹们都见了老。静漪,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程家也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心里再有什么,也请你暂时放一放,給怹们一点慰藉。而且,父亲身体这两年也不太好了。”索雁临说。 静漪沉默。 索雁临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让静漪改变态度自然非一日一时之功。 “我另外还有活动安排,就不在你这里多耽搁了。我们改日见面再详聊。今天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索雁临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片来,放在茶几上。 静漪看出来是支票,忙推辞。 “这不是给你的。知道你是不想沾我们的光。我从私人的账户里拨出一点款项来资助慈济。虽是杯水车薪,也算是对你的一点支持。不要拒绝。你也是事业女性,知道该怎么公私分明。”索雁临认真地说。 “既然是这样,我就替慈济全体同仁谢过三嫂。”静漪收了支票。 索雁临听着静漪滴水不漏的应答,无懈可击的客气和礼貌之余,让她未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比起当年三嫂三嫂的叫着她的那个娇憨的少女,或者面红耳赤和她分解事理的那个静漪,眼下这个成熟理智的女子,让她觉得陌生。 但她还是说静漪,我们等你回家。 静漪没有立即表示什么。 不过她还是在静漪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柔情……她几乎是即刻便放下心来。 再成熟冷静,在内心深处,这还是那个对家人永远温柔的小十。 …… 虽约了逄敦煌共进晚餐,静漪还是在下班后先去探望秋薇。中途特意让司机停了车,买了好些水果和点心,塞满了大半个车厢。 图虎翼还在家,仆人上去禀报,他亲自下来接静漪。 “七少奶奶。”他依旧那么称呼静漪。 静漪叹口气。没有硬让他改过来。看他面色不佳,问道:“没休息好?秋薇怎么样?” 图虎翼说:“老在哭。” 静漪沉默片刻,说:“我上去看看她。你也别太难过了。” 图虎翼跟在静漪身后,轻声说:“我就是心疼她吃苦了。” 静漪趁转弯看了看图虎翼。 楼上走廊里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伴着顽童们的嬉戏。显然孩子们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静漪往上一望,听到图虎翼说:“老太太到了,七少把遂心小姐接回去住了。老太太这阵子没见遂心小姐,想念的很。” “嗯。”静漪点头,继续上楼。 那几个男孩子看到图虎翼,喊着扑过来,小猴子似的抱大腿的抱大腿、攀肩膀的攀肩膀……最小的那一个才会走路不久,看着哥哥们缠着父亲,也要过来,看妈在他身后追着,紧张不已。 她看图虎翼疲于应付这一堆儿子,觉得有趣极了。又看了一会儿才悄悄地往秋薇房里去。碧玺恰好出来,看到她,忙请她进去。 静漪进门前又看了眼那父子五人——图虎翼一手抱了一个小的,领着两个……还差一个便五子登科了。 辛苦自不必说,若有烦恼,恐怕也是幸福的烦恼吧。 她看了一会儿,才进门。 “小姐?”秋薇看到她进来,叫她。 静漪关上`门,笑道:“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你那四个宝贝儿子凑齐了。一个个都活泼健康的很。只是像阿图比像你多些。” 都虎头虎脑的,想必将来长大些,个顶个儿都是好样儿的男子汉。 秋薇擦着鼻子,说:“像他有什么好,愣头愣脑的。” 静漪听这话觉得有点不对,过来坐到床边,问:“怎么,和阿图闹意见了?”她回手拉了下窗帘,光透进来,看着蓬着头发的秋薇,“你们聚少离多的,还舍得把时间用来吵架?他在外头带兵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辛苦,要多体谅他些。” “小姐,你不知道他和我说什么……说没了就没了,打起仗来,反而是拖累……又不是我非想要的……现在拿这个话来和我说……”秋薇说着就要哭,委屈的不得了的样子。 静漪原本是想安慰她,见她如此,一时倒无话。因看到一旁有热水壶,给秋薇倒了杯热水。回来依旧坐下,不发声。秋薇接过热水来,静静地望了一会儿静漪,只觉得千头万绪都缠在心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就真的哭起来。 静漪被她一哭,认真哭的发了呆。 “你要再哭,我可就不要你了。”静漪忽然说。 秋薇住了声,片刻,干脆大声哭起来。 哭的气断声噎的。惊动了外面,图虎翼敲门进来,手足无措地看着秋薇哭、静漪在一旁薄怒。静漪挥了下手让他先出去,他犹豫片刻遵命执行。 “还哭?”静漪烦躁地说。 秋薇抽抽噎噎地,抹着泪。 “小姐,你小时候老这么吓唬我……”她说。 静漪悻悻地哼了一声,说:“亏你还想着呢。那还不住声?” “想着。这辈子都想着……我有时候做恶梦,半夜惊醒,他问我做了什么噩梦,我说,我听见小姐说不要我了……”秋薇说着又哭。手帕都湿了好几条了。 静漪知道老话说的,月子里的人是不能哭的。她倒不太信这个。秋薇悲痛,不让她哭一哭,更是不好。 “他还会安慰我,说你现在不归少奶奶了,你归我。她不要你了,还有我……”秋薇擤着鼻子,又哭。 “你自个儿听听你的话,阿图这样待你,你还要哭什么?”静漪没好气地问。 秋薇哇哇哭了这半晌,好像痛快些了。被静漪这么一问,也不吭气。 静漪起身去给她拧了一把热毛巾,说:“他说的倒也没错。一则是宽慰你的话,二则这也是实情。” “都说这场仗打不久……”秋薇擦着脸,望着静漪,语气里有些迟疑。 静漪看她,轻声说:“打仗的事儿,谁说的准?” “那,小姐也是因为这个,要回来带走囡囡?”秋薇问。 说到遂心,秋薇立即就变的清醒起来。她端详着静漪。她犹豫着,似有什么话想问又不便立即问出口。 静漪看了她的神色,说:“我昨晚见过他了。” 秋薇点头,说:“阿图问起来,我就猜,姑爷肯定也马上知道的。说不定早就知道你回来了……姑爷做事,谁也猜不透。那……小姐,你们见了面,姑爷有没有为难你?” 静漪听着秋薇一连好几个“姑爷”称呼着,看了她,想想图虎翼还不是照旧称呼她七少奶奶……于是只说:“没有为难我。我总归欠他一个交待。” 秋薇愣愣地瞅了静漪,说:“小姐,我不是想惹你伤心。我也想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静漪转着手上的戒指。 “秋薇,我不能再回想……我只能说我尽了我所有的力量。”她轻声地说,“灿儿是在我怀里走的。我亏欠他的,只有来世再给。如果来世,我们还有缘分做母子。” “小姐……”秋薇眼泪又流下来。 静漪想对她笑一笑的,却没笑出来,“是你这个丫头多事,非要问。我已经不伤心了,真的……我还有囡囡。要是她肯认我,我还能成为一个母亲。” “她怎么会不认你呢?”秋薇擦着眼泪。 静漪苦笑。 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当然清楚。 “慢慢儿来吧。”静漪说。 “囡囡不知道多想要个妈妈。小姐,到时候我会帮你跟囡囡解释的……”秋薇说。就算旁人不知,她总是知道静漪有多难的。 静漪看了她,说:“她还小。恐怕理解不了的。忽然来了一个妈妈,让她如何是好?” 她虽是这么说着,想到遂心那小模样儿,心就柔软下来,一时发酸,一时又酥麻…… …… 静漪回到家中,李婶已经遵照她的吩咐把晚饭准备好。按照逄敦煌的口味,这顿晚饭都是西北名菜。虽说在这里,怎么做大约都做不出那粗犷的味道,好歹是对敦煌的一种尊重。 逄敦煌准时赴约,进门就嚷嚷饿了。 静漪看他一身军装都被雾气打湿了,就知道他今天一定是在外面奔波了一日。她准备好碗筷,等着逄敦煌坐下来吃饭。 逄敦煌进了餐厅,看着她穿着家居的舒适棉袍坐在饭桌边,等他过去坐下,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不禁感慨。还没开口,静漪就指着他手边的湿毛巾让他擦手,并说:“不准说混账话。” 敦煌笑嘻嘻的,说:“怎么知道我要说的是混账话?” 静漪看他一眼,说:“你老这么着,我可就难说了啊。” 逄敦煌笑笑,埋头吃饭。 静漪倒吃的不多,老给逄敦煌布菜。 “这么一桌子菜,你都不好好吃,回头可不准跟人说,我是大肚汉。”敦煌开玩笑。看得出来静漪心情很低落。 “就是做给你吃的。”静漪说。 李婶上了最后一道菜,下去了。餐厅里只留了个小女佣伺候。 “你家的厨子当真不一般。”敦煌说。 静漪笑笑,说:“当然不一般。” “这道能以假乱真的黄河鲤鱼,该做给牧之吃——我今日随他跑了一整天。午饭都没吃。他不饿,我们还饿呢。他忙起来是玩儿命的忙。这些日子部队休整,他本该休息的。你知道别的将官部队休整都做什么?第二战区的宋长官,带着三房姨太太从重庆飞到上海,专门置办行头。其他人更不消说,只有你想不出的、没有他们做不来的。就他,想起来抽查哪里,马上就要去。天上下刀子也去。跟着他的人没有个不胆战心惊的。苦也是真苦。”逄敦煌夹了一块鱼,看看静漪没有特别反感的样子,继续说,“他那年有一次胃出血。是喝酒喝伤了,那之后,就戒了酒。就从那时候开始老太太才坚持让他再娶的。老太太说他连个太太都没有,她在的时候还能料理他,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身边不能没人。你也知道牧之极孝顺。老太太发话,他还是扛着。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省身。”静漪开口。 逄敦煌抬头。静漪一称呼他的字,就没好话要说了。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三) “再说就不给你饭吃了。”她说。 逄敦煌一乐,说:“我和你说这些,让牧之知道,也是要撵我走的。你们两人也有趣,明明谁都没有放下对方,谁也不肯先迈出这一步。静漪,你真以为能带走囡囡?你真以为囡囡先是跟爸爸,后是跟妈妈,你们说是都为了她好,就是好的?你若这么想,不如把囡囡仍交给牧之带。你们俩,他另娶,你另嫁,都安生了。” 静漪皱眉间,面色一暗。 逄敦煌咳了咳,说:“这样,我也有机会了。” 静漪险些拿着筷子去敲逄敦煌。 逄敦煌笑不可遏,静漪也笑出来……笑着笑着,又都有些唏嘘。 “这些年想起来总有些后悔,也怕再无机会当面和你说。当时那么混乱,我对你是有些误会。只是来不及也不能当面和你分解出个究竟。”敦煌说。 静漪看了他,轻声说:“你还是信我的。” 敦煌一笑,道:“不得不信。” 静漪点头。 她耳朵灵,听到外面汽车响,问道:“是谁来了吗?” 管家出去看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说是陶司令家眷,先生认识的。” 静漪一惊,人已经站了起来。 “我回避下?”逄敦煌听说是陶司令家眷,已经心中有数。 静漪摇头道:“不必。和我一起出去吧。”她说着将餐巾放在桌上,出去之前又在镜子面前一照,将纹丝不乱的头发仍理了理,定定神走出去。 客厅里站着一位穿玫瑰灰色长大衣的中年女子,沙发上坐着一位端庄且威风凛凛的老妇人。 中年女子回过头来,看到静漪,也看到了和静漪一同走出来的逄敦煌,微笑道:“原来逄将军也在这里。” “陶伯母,傅太太。”逄敦煌只是问候过,站在一旁。 陶夫人一身黑色的旗袍外面罩着猞猁皮大衣,坐在那里,威严不减当年。 “夫人,大小姐。”静漪开口。 陶尔安眉尖一挑,刚要说话,陶夫人制止她:“尔安,你坐下。” 陶尔安坐下来。 逄敦煌借口去卫生间,还是避开了。 静漪感激他这份体谅。 对着陶家母女,她从来不轻松。何况多年未见,当时积怨,到今日恐怕只有更深。 她坐下来,等着女仆把茶上了,问道:“夫人,大小姐,今日来有什么指教,请尽管说。” 陶夫人说:“按说你已经不是我陶家门里的人,这么不请自来是非常失礼的。但你到底做过几年陶家的媳妇,我与你有话不妨当面说清楚。” “您请讲。静漪洗耳恭听。”静漪说。 陶夫人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似乎是要借此来平抑下她的心情。 “我听说你想把遂心带走?”陶夫人问。 静漪点头道:“是。我已经与她父亲谈过。从法律上来说,我也有权争取我的权利。再说当初,我们也有过约定……”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陶夫人问。 静漪望着她,说:“夫人,我是遂心的亲生母亲。” “遂心跟着我们很好。你把襁褓中的遂心留给我们,已经同我们一刀两断。我们把她照顾的好好儿的,你如今又回来要把遂心带走,你安的什么心?”陶夫人尽量心平气和。 “夫人,如今的局势,她跟我走,会更好。我保证,她同陶家的关系不会断。她同你们的血缘是永远断不了的。” “你说的真轻巧。凭是什么局势,陶家不会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有我在一天,就没有可能让你把遂心带走——你能给她什么?”陶夫人毫不客气地问静漪,“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不能给她,怎么就可以来打乱孩子的生活?” “夫人……” “静漪,我听说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回到上海来,追求者也不断。你还在好年纪,不愁好归宿。带着遂心,你也不方便。”陶夫人语气和缓下来。她的目光瞟过静漪的手指,冷冷的。 静漪闭口不言. 陶夫人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严厉,对她的批评也还是那么不留情面……这一回为了遂心,她却不能让步。 陶夫人说:“如果你坚持对簿公堂,那么我们就试试的。当然我也知道,如今程家更不比当年。闹上法庭,未必有我们的好处。但是你也要知道,陶家历来既不输人,也不输阵。” “夫人,我必须向您说明。此番我只要认回遂心,别无所求。”静漪强调。 陶尔安在旁边一直没有发声,此时她看着静漪,转脸对陶夫人说:“母亲,可以了,我们该走了。”她说着先站起来。 静漪见陶夫人也起身,便跟着起身,道:“夫人,大小姐,慢走。” 陶尔安望着静漪,神情有些复杂。静漪看出来。这位陶家的姑奶奶,几乎从未在她面前有过这样的神色——没有什么事,是真正难的到陶尔安的——但是偏偏此时看上去陶尔安有些忧心。这让静漪觉得非同寻常。 陶尔安走到门口了才说:“要重新做遂心的母亲,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尔安。”陶夫人走在前面,听到陶尔安这么说,回头喝止。 “母亲,请让我把话说完。既然静漪是这个态度,她应该知道这些。”陶尔安不管母亲的警告,转而对静漪道:“我们反对你带走遂心,主要是为遂心着想。这孩子脾气本就有些古怪。太聪明,太倔强,也太敏感。老七疼她,凡事总是要考虑到她的,就更宠的有点无法无天。做他太太,必须能够胜任做遂心母亲。遂心眼下还不知道你;看你如此坚决,我们瞒着她也瞒不了几天的,就是不知道她知道了之后,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老太太爱面子,不会跟你说这些。但我觉得让你早些了解这些比较好。” “谢谢你,大小姐。我不愿再伤害到任何人。就是同牧之,隔了这么多年,我们彼此也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事情,并不存在什么刻意为难。我更不可能拿遂心来令他、令陶家为难。我回来,只是因为挂念遂心。”静漪言辞恳切。 她知道这番话,不止面前的尔安在听,陶夫人也在听。她必须及早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不能再增加更多的误会了。 果然尔安听了,专注地望着静漪,点了点头。 “静漪,我是遂心的姑姑,我爱她,不比任何一个作姑姑的少,也不见得会比你这个做母亲的少。说到底,现在我并不关心谁做老七的太太——谁做,都得真心爱他敬他;谁做,都得做好遂心的母亲。因此我并不反对你重回陶家,只要是对遂心好,对老七好。毕竟你和老七共同生活过,而你又是遂心生母。何况当年你们两个闹到要离婚,我始终也是不赞成的。我的话,你仔细考虑下。老太太脾气还是那样。这样来见你,在外人看来未免有失身份。但你是明白人,非事关骨肉,不能如此。我没拦着她,也是想来见见你,同你当面说几句话。多谢你耐烦,肯听我们说这些。有冒犯的地方,也请你多多包涵。”陶尔安说。 静漪摇头,说:“没有的,大小姐。我也多谢你肯坦诚相待。” “那我们不耽误你。知道你如今事务繁忙。多保重。”尔安说。 “谢谢。慢走。”静漪说。 陶尔安,她曾经的大姑子。还是这样雷厉风行。 “尔安。”陶夫人开口。 “来了。”尔安对静漪微笑,“我们走了。” 她扶着陶夫人上了车。 陶夫人显然是被女儿气着了。不过陶尔安从来善于应对母亲的怒气,她让母亲先上车离开。 静漪被陶尔安的话说的心里七上八下。她等车子一走,想起逄敦煌还在这里,转身入内。逄敦煌早就回到餐厅里,边吃饭、边等她了。 “还好待的时候不久,不然真饿死我。”逄敦煌抱怨着。 静漪坐下来,喝了口酒。 “看来傅太太不反对你回陶家。”逄敦煌说。 “你偷听。”静漪皱眉。 “我这算偷听,那你昨晚听我和之慎说话,算什么?”逄敦煌也不饶她。 静漪结舌。与逄敦煌斗嘴,她从来斗不赢。 “傅太太的话也不无道理……你和牧之那些事,哪里有不可化解的呢。就是因为外人的,多半也是误会。”逄敦煌说。 静漪怔了一会儿。 “好好想想。”逄敦煌说。 “怎么你们这个惦记着让我回陶家,那个惦记着让我回程家……我是我自己。”静漪语气有些急,就像是个被冤枉了急于辩白的孩子。 逄敦煌笑出来,道:“好好好。你是你自己。你一直是你自己。难道在牧之身边,你就不是自己了吗?哪还有比他更纵容你的人呢。” 静漪瞪着敦煌。 敦煌这话说完,也觉得有些过。不过,不说都已经说了,他老皮老脸的,笑嘻嘻地看着静漪,道:“没有比他更纵容你的,倒是有个比他稍稍不那么纵容你的……”他说着指向自己。 静漪被他气的反而笑出来。 逄敦煌叹口气,说:“有个陶牧之在你眼前,比他矮一分的你都看不着了。” “别说他了……和我说说遂心。”静漪说。 “从哪儿开始说呢?”逄敦煌问。 “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想知道。”静漪回答。 “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吧?”逄敦煌又问。 静漪沉默着。 她有些难以启齿,终于是摇了摇头。 这些年,她所有的“知道”,仅仅局限于无暇和无垢的只字片语……就连这点可怜的消息,她也不敢多看多听。生怕自己会撑不到再见遂心的那一天。虽然能够像模像样地再见到女儿,是她仅有的信念。 “你这么挂念遂心,该让牧之知道。有关遂心的事,还是以后由他告诉你的好。”逄敦煌说。 静漪看着他,不出声。 逄敦煌就开始零零碎碎地说一些遂心的事情。很零碎,沙滩上的贝壳似的,被潮水推一下,出来几颗…… 他们去客厅里坐下。聊了很久,都是逄敦煌在说,静漪听着。 静漪给敦煌倒了一杯威士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逄敦煌看着她,说:“你以前喝酒可没这么凶。” “有时候这东西会让我有勇气。”静漪拿着杯子,和敦煌碰了下杯。她将威士忌一饮而尽,“我一定要让遂心接受我。” 她面颊绯红,眸子熠熠生辉。 逄敦煌一笑。 ? ? ? 愚园路孔公馆里,赵无瑕和赵无垢被儿女仆妇前簇后拥着下楼来,昨晚留宿在这里的程静漪早已帮忙准备好了早点。 静漪穿着白色的运动装,早起和表姐夫孔远遒打了一个钟头的网球。孔远遒用完早点出门办公了,她看看时间差不多,表姐和孩子们也该起床了,便进了厨房帮忙。 无瑕和无垢看着专心给她们俩煮咖啡的静漪——看上去气色还算好,只是黑眼圈深,显然睡眠不足——静漪托了托眼镜,边拿了咖啡壶倒咖啡,边看了眼无瑕和无垢进门便放在她的位子上的那个铁皮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无垢看了眼无瑕,无瑕将盒子往静漪这边推了推,说:“你不是说想多知道点遂心的事?打开看看吧——全是遂心的相片。” 静漪垂下眼帘,将咖啡斟满了杯。 她将铁盒子拿过来,放在面前。 等保姆们把吃完饭的孩子们都带走,她才看了表姐们——昨晚在这里和表姐们谈话至深夜,她们累极,摸进孩子们的房间,搂着自己的宝贝便睡去了,只有她对着一个空房间,辗转难眠。 “昨儿夜里说了那么多,总之西洋人那一套,分开了还能成朋友,如今虽有人实践,毕竟是少。你离开陶家,遂心还小,也在兰州,我们看不到。后来牧之调任,陶夫人带着遂心来,也是为了能让他们父女不要总是相隔甚远。她那么反对,牧之还是大大方方的,这几年就没有阻止过我们看遂心。虽说严禁我们透露你的消息,也就不算不厚道了。”无瑕说。 无瑕拿了咖啡,看静漪并没有阻止她说话的意思,就说:“对遂心来说,你是个离开了的母亲。牧之既没有跟遂心撒谎说你死了,也没有说你坏话。遂心小时候问过,她的妈妈怎么不在了。牧之怎么跟她解释的呢?让遂心以为你是个肚子疼丢了娃娃的妈妈……” 静漪吸着气。 遂心问她,是吗,是因为肚子疼所以才把小娃娃丢了吗? 对她来说,她这个妈妈,是这么把她丢了的? 可是,遂心那么好瞒的吗? “你也不要过于担心。虽然可以预料,你与她开始定会有些生疏。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只要你对她好,假以时日,会接受你的。我想着,牧之最大的顾虑,总是在遂心怎么想。”无瑕劝解静漪。 静漪不语。也不去打开那铁盒。她只是望着铁盒上的图案,油画,水边的城堡……她轻声问:“遂心,现在是不是完全不想妈妈?” 看遂心待秋薇那么亲热,她简直要妒忌秋薇。虽然心里明白,一定是秋薇对遂心好的不得了,她才会那么依赖秋薇。 无垢见静漪这样说,叹口气道:“怎么会不想。只是嘴上不说吧。遂心样子像你,性子就像了牧之。” 静漪打开铁盒。 盒盖一启,满满的相片子冒出来。 她却不敢去拿任何一张。 无垢替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相片,放到她手边——是一张遂心周岁纪念照。相片下方几个遒劲的字,遂心周岁留影……静漪拿在手心里。 “遂心抓周那天,逮住的是手术刀。”无垢微笑着说。 静漪抬眼看她。 “那东西很小。也不知道牧之是从哪里弄来的。事先谁也没注意,那么小的东西,遂心小手怎么能抓起来?偏偏抓到了。你就知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了吧?只不过当时在场的人很少知道那是什么的,只觉得陶家的小姐,舞刀弄枪的倒也正常。这事儿是秋薇告诉我的。她说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无垢有些唏嘘。 静漪微笑。 “三表姐,这些年,难为你了。”她说。 无垢看她。 “我知道了……”静漪低下头来。 相片里的遂心,才满周岁……她走的时候,遂心还没有这么大。她脑海里,多年来都是遂心的那时的样子。 白白胖胖的,莲藕娃娃似的孩子。 “我想过很多次对你和盘托出,但是都没有。”无垢明白过来。她伸手过来,搭在静漪手臂上,看着她,说:“我想我这样瞒着你,迟早你知道了,会怨我的。” “没有。”静漪说。 只是心很疼。 并不知道自己在痛苦的时候,也带给了别人很多的痛苦。为了她,他们承受了很多不该承受的……她转眼看着无瑕。也伸手握住无瑕的手。 “谢谢你们。幸亏有你们。”她说。 “只是幸好,你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无瑕说。 无垢抱了抱静漪,说:“其实我想的是,我愿意始终替你们两边保守秘密,不过是愿意促成你们的心愿。静漪,我始终希望不管你是选了怎样的路,都是你在自由意志下的。” 静漪点头,“可是我现在心很乱。” 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许还有些事,你该知道。”无瑕轻声说。 静漪望着她。 “去南京见见舅舅吧。哪怕只是探望探望他。静漪,舅舅老了。你是他最爱的女儿……”无瑕说着,有些动情,“这些年他绝口不提你,就像你绝口不提遂心和牧之——究竟是为什么,你自己想。我们不替你做任何决定和判别。” 无垢随着点头。然后,她从一堆相片里,抽出一张来,放在静漪手上。 她说:“远遒细心,让人照了这张相。只是粗心也是他,底片没有了。所以这相片,世上只有一张……我小心存着,想着有一日给你们看看。我想着你多些,远遒想着牧之多些。那吉斯菲尔路六号,还是当年老太爷找人设计建造的,前后不说花了多少银钱在上头,时间总是耗了很多的……远遒说那里除了大也没什么好,他就只喜欢那个花园子,也不过是花木多些。你该记得,那年给你办的舞会,就是在那里嘛……牧之因为老太太他们来,人多了些,为了方便在找住处,远遒就把六号转让给他了……” 静漪低了头。 她去过,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变。 她握着相片,心怦然而动。 无瑕看她,微笑。 “牧之有空过来,就住在那里。我们倒搬到这里来。反正我们是小家庭,怎么都好的。牧之喜欢六号,遂心在那里长的快乐,我们也就高兴了……牧之那个人,你看着是冷冷的,其实有时候也有另一样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家里看遂心,进门发现大伙儿都笑作一团。”无垢微笑着说。 “怎么了?”无瑕问道。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四) “牧之一时兴起,自个儿给遂心做了个秋千。等秋千做好了,囡囡兴高采烈地上去,荡起来整个人就翻下来。额头摔了个大包,囡囡大哭,牧之心疼的不得了。遂心哭个不住,他想尽办法哄都哄不好,只好答应当大马给囡囡骑……谁见过他那样?远遒看了图纸,说牧之算错了比例,当然就不合适。后来改进过,成了囡囡最喜欢的玩具。”无垢说着便笑的厉害。 “小十小时候就喜欢荡秋千。囡囡竟连这点都像了。”无瑕说。 “囡囡何止这一点像小十?小十女红从来都学不好,囡囡也是。可是牧之呢,就觉得他女儿什么都好。囡囡给他缝个衬衫扣子,歪歪扭扭揪成一团,他都照样穿出来……有时候啊,牧之的衣裳,好好儿的,囡囡把扣子拆下来,再缝上去……”无垢说着,又想起其他的来,少不得都跟静漪说。 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话,蓄满了的水库似的,一旦开闸泄洪,消解起来也需要些时候的。 无瑕见静漪双眼湿濡,抽了手帕给静漪。 静漪接了,翻过来手中的相片来。一看,顿时人都僵了,拿着相片的手不住地颤着——相片里,穿着深色西装的陶骧,坐在病床边,灿儿在玩他的手指……父子俩都是侧脸入相,却看得出来灿儿是在笑,而他,虽然没有笑,那目光中的温和和面容中的慈祥,简直要从相片里溢出来——她把相片擦了下。相片好像都是热的。她没办法再看下去了。 她将相片放在铁盒子中收好,匆促告辞,离开了孔家。 她随口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 司机将她送到地点,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吉斯菲尔路六号…… “程先生?”司机见她发了怔,提醒她。 静漪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个地址来。也许这几天盘桓心头的都是这里。她的女儿……遂心在这里。她的魂魄就在这里了。 大门在这时开启,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出来。 车窗拉着白色的纱,静漪仍然转开脸。 她不知道车内是谁,只是不想被认出来。 “我们回去吧。”她说。 “程先生。”司机却没立即发动车子。他指了指前方。 静漪看到陶家的门房将大门敞开了,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正对着司机摆手让他把车开进去。 司机问道:“程先生,我们进去吗?” 静漪心一横,说:“开进去吧。” 陶家戒备森严,不会随便就放人进去的。果然她见小伙子过来问司机道:“是程先生的车子吧?程先生在车上吗?” 司机忙回答说是,车上坐的是程先生。 静漪摇下车窗问道:“陶司令在家吗?” 她认得这是陶骧的近侍路四海。 路四海过来,看到是她,点点头,说:“司令有客。麻烦程先生到里面稍等。” 他示意司机开车。 静漪对他点点头,司机将车子开进大门,才说:“好像知道咱们要来似的。” 司机讲沪语,静漪有些听不清。但她也看出来,路四海对她的来访丝毫不觉得意外。仿佛他一早在那里等着,就是随时要放她的车子进来似的。 她手边放着那个铁盒子,此时手触到,摸了摸冰凉的盒盖。 车子平稳地在林**上行驶。 像那晚进来时一样,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到达主屋。仿佛在密林中穿行,树荫遮蔽的阳光比外面都薄弱了不知多少。在这样雾霭重重的冬天,阳光简直已经成为奢侈品,就像租界里得之不易的安宁……有车子与他们交错而过,隔一会儿,又一辆。显然路四海说的陶骧正在见客,此言不虚。 车停在主屋门前,有人来给她开了车门。 “程先生,里面请。”衣着干净文雅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仆人。 静漪看着,有些眼熟。 “七少奶奶,我是从前老太太身边的郭忠。”郭忠见她似认出自己,轻声解释。 “你跟着七少爷来了?”静漪问。老祖母身边的人太多,她认也认不全的。不过老祖母身边的人多忠厚,留给陶骧用,也是情理之中。 “是。跟着来伺候七少爷的。”郭忠请静漪进门。 静漪下车前看到门前有几辆车子停着,廊下似乎也有人在候着。此时除了车子静静地安置在一旁,人影都不见一个。 郭忠边带她进门,边说:“七少爷在书房,程先生您请。” 静漪听他悄悄地改了称呼,没有继续叫她七少奶奶。想来刚刚一时口误。 郭忠没有带她走大厅。而是引着她从一旁的廊子走出去,是个阔大的平台。平台上有一把黑色的遮阳伞,仿佛是早有准备,桌上已摆好茶点。 郭忠请她在此稍候,悄悄退下去。 静漪站在平台石栏处,俯瞰花园。 雾气氤氲,花园犹如仙境,只是她此时无心欣赏。 听到身后有细微声响,她回头。 身着长衫的女仆对她行了个礼,把盘中的点心放在桌上。 她并不认得这个女仆。但看打扮,也是陶家从西北带来的。陶家还是喜欢用自己人……她想想,这也对。无论如何,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她听到低低的人声,目光寻了一刻,望着远处的落地窗——里面似是有人影晃动……她望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陶骧正在书房里同下属谈事情。 他点了烟,转眼看到平台上独坐的静漪。 她并没有发现他在书房内。 隔了落地玻璃,她人就像是在相片中一样…… “司令。”参谋长提醒他,“这个。” 陶骧吸了口烟,把他要签署的文件签了,说:“就这样。这几天我处理下家事,你多操心。我会按时返回驻地。” 参谋长也看了看外面,同陶骧握了握手,跟同僚一并出门。 陶骧站在那里打了几个电?话。 他声音低低的,听到书房门响,他拿了话筒说请进。 来的是苏美珍。 他对她微笑一下,说:“稍等。” 苏美珍并不想他正在忙,看他微笑,怔住了似的,进退维谷。 “就这样。”陶骧挂了电?话,对苏美珍说:“早到了吗?” “已经来了一会儿了。老太太和遂心都不在家?”苏美珍说着话走近了些。 陶骧的表情有些不同以往。 他总是有些冷冰冰的,今天对她格外和蔼些。 “我母亲带遂心去大姐那里了。”陶骧看了眼外面,说:“我这会儿有客人,晚些和你一起用午餐吧。我有事要同你谈。” 苏美珍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她怔住。 坐在平台上的那个女子……她转头看陶骧,陶骧也正在看着那女子——她怔了似的,呆呆地看着陶骧。 “那位是……”苏美珍觉得眼熟。忽的脑海中闪过一两个碎片般的画面,虽拼不出什么,但已觉得不寻常。 “囡囡的母亲。”陶骧说。 苏美珍听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在窗前站了——那女子从头到脚的气韵,她头一回见便觉得不寻常……似发觉了什么,那女子回过头来。看到她,怔住似的。片刻,点了点头。 苏美珍也点点头,忙回过身来,依旧望了陶骧。 “抱歉。”她说,“我出去等你。” “不会耽误很久。我马上来的。”陶骧说着按铃。郭忠进来,他交待着:“预备下,我同苏小姐一起用午饭。” “是。七爷。”郭忠回答。 苏美珍张张口,也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她特地又望了一眼外面。 陶骧亲自送她到门口。 苏美珍回头看他,他点点头。 关了门,他缓步往落地窗前走去。 经过书桌边,他拿起了他的烟盒与打火机。烟点上,抽了半截子才拨开落地窗上的插销。静漪已经站了起来,听到响动,才回了下头——她仍是黑色的大衣,黑色的羊毛围巾围到了下巴处。她圆润的下巴被围巾裹着,白皙到透明的皮肤,有玉一样的色泽……她看向他,隔了镜片的目光被过滤了一些东西,因此就更加的清澈透亮。 “抱歉打扰你。”她开口先表示歉意。 陶骧坐下来,也示意她坐。 没有问她为什么来。她来找他,也只有一个目的而已。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把囡囡还给我?”静漪问。 陶骧看着她,看她脸色越来越白,白的额角那颗胭脂痣都要淡了……他说:“说一说,你要给她什么样的环境。” 静漪听着这句话,心跳骤停。 她有许多话想说。陶骧淡然的眼神,却让她一时无言。 陶骧从容地抽着烟。 她看到。依旧是他那特制的烟卷儿,在他微黄的指间,雪白的烟卷儿燃着,很快,一截截地化成灰……就仿佛很多东西,在慢慢的等待中成了灰…… “你总该想过这些,囡囡跟着你,是不是一定比跟着我要安定?”陶骧又问。 “我给她我能给的所有。”静漪说。 陶骧笑了笑。 静漪从他脸上看不出嘲笑和讥讽,但也看不出信任。 “那边至少没有炮火。”静漪声音很轻。 他站了起来,说:“我知道了。” “牧之。”静漪拉住他的手。 她手冰凉冰凉的。 陶骧就没有立刻转身。 他低头看着她的手,白中泛青的手指扣着他的手腕。她仰头看他,目光中竟有些可怜。 “拜托你了。”她轻声说。 “我会考虑的。”他说。她抓他手抓的很紧。仿佛冻僵了似的,手指都有些变形。“我还有事情。让人送你出去吧。” “等等。”静漪说。 陶骧看她。 她低了头,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相片来,放在桌子上。 她轻声说:“这个……是唯一的一张相片了……” 她站起来。 陶骧只是看着她。 与那晚的强硬相比,她态度的软化和转变是显而易见的。只是他也太熟悉她的脾气,认定了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就让步。软化或许只是强硬的前奏。 他虽沉默不语,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静漪轻声地说:“灿儿走后,我试过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可是我失败了……从那之后,我就没有打算再结婚、再有孩子。牧之,我曾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灿儿,包括应该给囡囡的;以后,我没能给灿儿的,也都会给囡囡。我是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也已经准备好了承担所有的后果。所以无论遭受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她虽没有奢望陶骧会在此时给她一个答复,还是等了好久。 陶骧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他目光深沉甚至有些冷漠。 她知道这是他在判断她的承诺。 “谢谢你谅解我不请自来。”她轻声说。宁静的院落里车来车往,声音都消弭地极迅速。他的生活现在就是这么的分秒必争,时间紧迫。如果说过去的他,她明白他是承担着很重的责任,今日的他,这些责任只有更加重大。她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候与他争夺女儿的。但也去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有所谓的机会,重新回到女儿身边。“我知道你将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也不想给你、给囡囡和陶家任何人再带来不必要的困扰。但是如果总是不能让我以母亲的身份面对囡囡,我想我也别无选择。” 陶骧做了个请的手势。 静漪离开了。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去,渐渐没了声息。 那张相片放在桌上,他过去,拿起来。 他有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眸子凝视着相片,时间都停滞了似的。 但是那个时刻,他永不会忘。 当灿儿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指间戳着他的手心…… “牧之?”有人在叫他。 他回头。 他看了离他不远的这个女子好一会儿,才说:“哦,是你。” 苏美珍有些迟疑,陶骧的样子虽然和平时无异,身子却有些僵硬似的。她轻声问:“遂心母亲走了?” 陶骧说:“是的。”他听到屋内的电?话铃声。 “司令。”路四海敲了敲窗子,出来,“闵副参谋长请您接电?话。” “抱歉。稍等我一下。”陶骧客气地说。 苏美珍点头。 陶骧待她始终客气。 客气的让她患得患失。她从来欣赏他的风度。可当他对着她始终维持着礼貌周全,就如同隔着玻璃,看一幅名贵的油画。好当然是极好的……就是他风度之下的那些,她从来感觉不到。 程静漪走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她。 她在楼下的偏厅里等着陶骧下来,程静漪匆匆地离去,连宅子里素日如隐形人一般的清扫老太,都悄悄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好像她的到来和离去,虽不足以给这宅子带来震动,却仍然刮起了一阵旋风。 起码陶骧的心是要起一阵小风暴的。 苏美珍叹了口气。 她看到小桌上的摆设。 想来刚刚他们两位,就是在这里谈话的。 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场对话……她看到那张小相片。 大约时间有些久了,相片泛了黄。 她弯腰看着,就那么怔住了…… 陶骧挂了电?话,往外一看,苏美珍已经不在平台上。 ? ? ? 周六晚杜文达寓所的舞会,梅季康早早地就来接了静漪。 当她从公寓里出来,梅季康看到她雪白的一袭晚礼服长曳地面,飘然若仙子的样子,几乎呆住。 这女子,万种风情,只让人不能自已。 时间还早,照梅季康一贯的作风,带女伴去兜兜风、掐准时间再赴舞会总是要的。可是在程静漪面前,他偏偏要收敛些自己平时的习惯,免得引起她的不快。于是出现在杜家舞会上的他,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心呵护着女伴。 静漪知道梅孟贤同杜文达关系的缘故,梅季康并不很方便来出席这个舞会。好在梅季康并不在其兄的公司里做事,本人开着报馆、还是主笔,倒是个风流才子的样子。静漪是从国外归来的,在国外也多年不踏进社交圈,在此地更算是生面孔,但身旁因是这位名满沪上的风流才子梅三先生,又是美人,一进门便引起瞩目来。待听闻她的身份,未免又要特别关注。梅季康护卫在静漪身旁,给她讲着这个轶闻那个趣事……他口才极佳,这些经过他的描述,又更加精彩绝伦起来。静漪时时微笑。 “杜先生来了。”梅季康看到杜文达在他的九太太陪同下从里面出来,提醒静漪。 静漪回身一望——杜文达高且瘦,五十岁上下年纪,拄着文明棍,穿着深色的长衫,脸上挂着微笑。这让他在严肃之余,添几分和蔼。身旁的姨太太则刚刚二十出头,样子是文雅的,相貌倒并不算出众——静漪已经听过梅季康说过这位书寓先生出身的九太太是杜文达极看重的。眼见这般品貌,想必她定有过人之处。 那位九太太正巧也看过来,对静漪微微一笑,转头低声在杜文达耳边说了句什么。杜文达正同人交谈,闻言也微笑。过了会儿,杜文达一边应对着来宾,一边朝这边走来。待近一些,杜文达才直望着静漪道:“程先生,幸会。” 他说着伸手过来,同静漪一握。 “幸会,杜先生。谢谢杜先生请我来。”静漪客气地说。 “程先生客气。难得程先生肯赏脸。早就想和程先生会一会,怎奈我整日俗事缠身,又听说程先生忙的不可开交,不便贸然打扰。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杜文达说着,也给静漪介绍自己身边的九太太。九太太很有礼貌。 静漪没想到杜文达是这么儒雅的人,与传说的大相径庭。只简单地交谈了一会儿,杜文达还在问静漪回到上海来是不是习惯,就听有人跟他说陶司令到了。舞会现场这么多的人,一眼望去非富则贵,都是沪上响当当的人物。唯有陶骧到了,是一步步通传进来的,可见在杜公馆,他还是很有些地位的。 “牧之到了,我去接接他。”杜文达说着,颔首。 静漪分明看到杜文达在说这句话时,温和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锐利。以杜先生与陶牧之的交情,杜先生又这么看她,想必也知道点她同陶骧的事的。她一点头,说:“杜先生请便。” 杜文达一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去。 “凯瑟琳。”梅季康叫静漪。 静漪见他替自己另拿了一杯香槟,道谢。 “有点紧张是么?我以为你是不会紧张的人。”梅季康微笑着说。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五) “段奉孝将军的华北战区节节败退,眼看已经受不住。陶司令在近期就会面临一场恶战。不知道陶司令预备如何应对,但我想他值得我们把信心放在他身上。可这里的人,有人谋取退路,有人及时行乐,还有人想借机发一笔国·难财的……”梅季康说着话,眼里的笑意几乎荡然无存。 静漪看了梅季康,点头。 梅季康许是觉得自己情绪忽然外露,转而笑道:“今天是舞会,我们只管聊些高兴的事。” “好。”静漪啜一口香槟。 她虽想低调,怎奈也难以避开那些试探研究的目光。多半跟陶骧有关,也未必不是因为她姓程。人家旁的不知,总知道陶骧和程家的关系……她咬牙忍耐。来这个舞会,就料到这个局面。还好梅季康打定主意要让她高兴,不仅陪在她身边,也不时应邀将她介绍给相熟的朋友。他们看上去,俨然老友。 随着程之慎夫妇的到来,却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到她身上。 静漪暗叹。这里的一切变的她都应接不暇了。尤其看到杜文达与程之慎握手寒暄、之慎和陶骧遥遥对视点头微笑……简直恍如隔世。待之慎慧安来到她面前,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慧安见到静漪没有说些场面话。她只是过来,静静地拥抱了她一会儿。 之慎在一旁看着,未免有些动容。 静漪望了慧安。 慧安还是温柔而娴静的。比起从前来越发的珠圆玉润。静漪看着她站在之慎身旁,握了她的手道:“能再见到你真好。” 慧安说:“我得好好和你算一算账。” “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银行家的太太么?”静漪微笑。 慧安温柔地笑着,说:“下周三晚,之慎没有应酬,我们在家里等你。没有外人,只有之慎和我,还有孩子们。” 静漪在众目睽睽之下,已觉不便断然拒绝,问:“孩子们都好么?你们有没有跟他们说十姑的坏话?” 慧安看了之慎一眼,说:“我没说过,他倒经常说。” 之慎愉快地笑起来。他本想和静漪在一处多呆一会儿,怎奈来找他说话的人太多。他只好将慧安留下来,独个去同人周?旋……静漪与慧安站在一处,两人都望着如鱼得水的程之慎。 静漪问:“九哥真不一样了。” 慧安好久没有出声。 杜家舞会规模不小,也因为杜文达在沪上的人脉,让人目光轻易便能捕捉到一个光彩夺目的人物。程之慎就算是在这样的地方,也让人完全不能忽视。 “他一直都是那个之慎。”慧安低声说。 静漪看看她,不做声。 程之慎的名头,到如今岂止是金融巨子而已……她碰了碰慧安的杯子,道:“辛苦你了。” “能见到你,才不枉我辛苦来这一遭。我极少陪他出席这种场合。”慧安微笑道。 “你还是该多陪他出来走走。不为了别的,哪怕只是跳跳舞呢。对身体有益,何乐不为?”静漪避重就轻。 慧安想说什么,看到静漪身旁的梅季康,笑而不语。梅季康见状,低声对静漪说抱歉要离开一下、马上回来。静漪点头,目送他走……转回来便看到慧安含着笑。 “梅三先生人蛮不错的。”慧安轻声说。 静漪点头。 “你回来,可曾与陶司令见面?”慧安问。 静漪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慧安看她神情,心里明了,便说:“你们是该见面好好谈一谈的。 她们两位特意站在了僻静处,此时无人打扰,位置又极佳,舞厅内各个角落都看得到,自然也看得到从进来后,身旁始终没有空闲位置的陶骧。他也始终神情自在、谈笑风生。 他似乎真没有带女伴来,而那位苏美珍小姐也还没出现…… 静漪慢慢地啜着香槟。 慧安看她,低声问道:“静漪,你真的打算把遂心从他身边带走?” 静漪一杯香槟喝到了底。 她看到陶骧低头看着谁,脸上有一丝笑容……他有时候会有这样的微笑,在非常舒心的时候……她默默地转了下身,同时将视线移开,说:“我已经欠了遂心很多了。” “你认女儿,是一定要认的。也早该认她了。可是认她并不是非要让她离开她父亲。”慧安温暖的手搁在静漪手臂上。 静漪的礼服袖子裹到手肘处,小臂裸着,有点凉意。慧安的手搭过来,她看看慧安。慧安以眼神示意她。她转脸向那个方向看去——陶骧怀里多了个小女孩儿,穿着雪白的公主裙的小女孩儿,正是遂心。 她心猛抽了一下。 父女俩都是背对着她,遂心揽着父亲的颈子,在专心地听他同人讲话……她听到慧安说:“遂心必然不愿意离开牧之的。” 静漪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们。 慧安说:“我也没有旁的意思。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况且现在你将慈济经营的不错,一时之间也不会回美国。不如就多留下来住一阵子吧……多些时间和他们父女相处也好。到时遂心自己愿意跟你走都未可知。再说时局虽不好,可也并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我们都还在这里。” 静漪点头道:“医院刚刚度过难关,我不能丢下不管。局势继续恶化,好歹慈济还是教会创办,又在租界,或许能借此优势,多收容救治些病患伤员。但我一想到生灵涂炭,本人却无能为力,实在难过难过。” 慧安拉着静漪的手,摇头道:“静漪,你和陶司令还真是……” 她话未说完,此时主持人提醒大家保持安静片刻,请今晚舞会的主人杜文达先生致辞。 静漪见杜文达举手对各位来宾致意,上台去,先简单地同大家说了几句话。随即稍稍侧了下身,一伸手,目光投向面前一点,微笑着说:“而且,今晚很荣幸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陶骧将军也出席舍下的小小晚会,令舍下蓬荜生辉。身为他的老友,我为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而深感骄傲;身为国民,我也为这个国家还有这样的军人而深感自豪。” 他顿了顿。众多的目光转向陶骧。他站在那里,微笑了下,让怀里的女儿替他向众人致意。就只见可爱的遂心两手同时摇摆着。父女俩在一处,简直美好的如一幅画般。 杜文达笑着说:“多谢陶小姐,多谢陶司令,多谢为国家战斗在炮火中的将士。也希望在场的各位,和在下有同样的心情,愿意并且身体力行,在国家危难关头,尽点绵薄之力。感谢各位的到来,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夜晚。” 杜文达拿起酒杯来。 静漪也举了杯子,只是没有喝。 她的目光始终跟着陶骧身旁的遂心。遂心乖巧地拉着陶骧的手。她个子还很矮,陶骧不得不将就她一些……忽然她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身后,原来是逄敦煌出现了。她立即松开陶骧的手,张了手臂,逄敦煌便把她抱起来,举到肩上。 看起来跟逄敦煌在一起,遂心格外的高兴。 静漪也看到陶骧瞪了逄敦煌一眼,分明是有些嫉妒。逄敦煌笑着把遂心放下来,可还是牵着遂心的小手。不知他和遂心在说些什么,遂心高兴地晃着他的手……陶骧摸摸遂心的小脑袋,笑容温煦。 舞会正式开始,杜文达和九太太下来领开场舞。之慎回来同慧安一道,梅季康站在静漪身旁,请她跳这第一支舞。 很普通的舞步,静漪虽久不舞蹈,还是跟得上乐曲的节奏的,反而梅季康舞姿僵硬。她有些惊讶。梅季康立即觉察,笑道:“凯瑟琳你不要笑我才好。我好像回到中学时代,像第一次请女同学跳舞那么慌张。” 静漪微笑。梅季康坦白起来是这么的有趣。 “密斯特梅……”她微微抬起下巴,看着梅季康,预备斟词酌句。 梅季康微笑道:“让我们跳完这支舞。现在,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起码让我有一支舞的美好时光可以回味。” 他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倾慕之意。 静漪见他如此说,便轻声道:“只是今晚。” 只是今晚,她当给自己放一个假。往后的日子有多艰难,往后的日子有多繁忙,都是可以想见的,那么至少她该在可以轻松的时候,轻松一下…… 静漪总是想要克制自己去看遂心的愿望,怎么也克制不住。遂心被逄敦煌和陶骧带在身边,像个被宠爱的不得了的小公主……她看到遂心笑的如同花朵儿似的面庞。 她想过去却不能,想喝酒却得忍住。因为她看到之慎和慧安过去了,也看到逄敦煌把她指给遂心看。 遂心朝她这边看过来了……不时经过的舞者遮挡着她们的视线,遂心歪了头,对她招手。 遂心笑的很甜蜜。 静漪看的眼中充泪,急忙转了下脸。也顾不得遂心看到是不是会觉得她没礼貌了……她有些慌乱地从手拿包里取出手帕来。 “凯瑟琳阿姨。”遂心嫩嫩的声音在叫她。乐曲中她不得不大声些。 静漪僵了下,才转过身来,看到扯着遂心小手的逄敦煌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遂心亮闪闪的星星样的眼睛望着她,又叫了她一声凯瑟琳阿姨。静漪望着遂心,缓缓地蹲下去。 她长长的礼服裙裾,全都堆在了地上。 她握了遂心的手臂,问:“完全好了么?” “早就好了。”遂心笑。 苹果般的脸,这一笑简直要在手中滚动起来了似的。 静漪发痴似的看遂心,却把遂心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她转脸看看逄敦煌,“逄叔叔?” 逄敦煌咳了一声,笑微微地说:“遂心,你答应了你爸爸要跟他跳下一支舞的?还不去嘛?” 遂心看看静漪,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逄叔叔你想跟凯瑟琳阿姨跳舞吧?” “小鬼。”逄敦煌摸摸遂心的头发。 “就知道。拿我当借口来认识凯瑟琳阿姨。”遂心甩甩头,皱着小眉头,说:“凯瑟琳阿姨,我逄叔叔女朋友太多了,你不要跟他跳舞。要不然那些在后面排队的,会对你瞪眼睛……好凶的哦……” “小鬼!”逄敦煌做出气的牙痒的样子。 遂心对静漪眨眼,道:“我同你开玩笑的,凯瑟琳阿姨。逄叔叔是我的,你不要欺负他。我先去跟爸爸跳舞了……逄叔叔你等我哦,下一支舞我同你跳。” “囡囡……”静漪见她要走,忙抓住她手臂。 遂心意外,问:“你怎么也叫我囡囡?我家里人才叫我囡囡的。哦,你是听薇姨这么叫我是么?” 静漪沉默片刻,说:“你的蝴蝶结……松了……” 遂心站着,静漪给她把头发上那只白色的蝴蝶结重新系好。蝴蝶结下缀着一串珍珠,在遂心柔软的头发上卧着。静漪把珠子挪开,说:“去吧。” 遂心看看她,过来攀着她的脖子,小脸蛋儿蹭着她的腮,说:“谢谢你。” 她说完便跑了。 “慢些!”静漪喊她。 雪绒花般灵巧的小女孩儿,在衣香鬓影、飘飘裙袂中穿过去,仿佛翩翩蛱蝶飞过花丛……静漪起身,看到她跑到陶骧身边,仰着脸跟他说着什么。陶骧微笑。他没有看过来,但是静漪却觉得他的目光的确是投向了这边的……他伸手拉着遂心的小手,跟着遂心的脚步,跳起舞来……父女俩只在舞池边玩着跳舞的游戏,却比舞池中央热舞的人更加引人注目些。 “要不要手帕?”逄敦煌问。 静漪吸着气,转眼看他。 逄敦煌看她满眼的泪光。大眼睛里柔波宛转,那泪光渐渐是消弭了,显见她是将心里那份难过已经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便问:“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静漪便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说:“别踩到我的脚。” 逄敦煌大笑。 静漪被逄敦煌带下舞池,看着逄敦煌得意的笑容,也觉得心情愉快好多……仍旧是一曲华尔兹,物不是,人已非,友情却历久弥坚,让她觉得温暖自在。 逄敦煌也微笑望着她。 这美丽,自信,永不服输的女子……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偶尔我也会梦到你,你就是现在的样子。打仗的日子太艰苦,今日不知明日事。想到或许有一日还能再和你跳一支舞,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前头。” 他笑着说。看静漪瞪他,就笑的更厉害。引来人注视,也不在乎。 他转眼看向陶骧,说:“牧之和我,如今都称得上是朝不保夕之人。静漪,把握时机。你若真打定心思不要牧之了,我可就不同你客气了……” “难道你要向他求婚了?”静漪眨眼。 逄敦煌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不,我要向你求婚了。” 静漪一脚踩上他脚背。 逄敦煌笑了,静漪脸上发热。 “敦煌,这些年多谢你。我何其有幸。”她说。 不是不明白他在友谊之外的心思。但是他将这点心思,从来不隐藏却也从来不逾矩。 逄敦煌轻声说:“何其有幸,这句话我也要说。” 她忍不住轻轻拥抱他,靠在他肩头,静静地跳完这剩下的舞……仿佛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同前行了很久。她知道这个朋友还会陪着他走下去。 “多保重,敦煌。我希望白发苍苍时,还能和你喝茶下棋。到时候,把你的英雄事迹,都讲给我听……”她抬头看着他,说。 逄敦煌笑着,说:“一言为定。” 一曲舞毕,逄敦煌将她送回原处,对一旁的梅季康微笑,说声有劳你照顾静漪。 他离去,梅季康问静漪:“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些累了。” 静漪的确觉得累。 她静静地寻找着陶骧和遂心的身影,却没能找到……眼前的翩然起舞、欢声笑语,仿佛隔山隔水,难以融入。她于是说:“我想出去透口气。” 梅季康陪她一同出了舞厅,往杜家的花园里走走。遇上侍应,梅季康替静漪取了一杯汽水。静漪拿在手里,看看梅季康。他只是微笑。这个人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他并不多口。 “谢谢。”她一语多意。 “你要这般同我客气,我不如这就走。杜家的舞会,我可是厚着脸皮来的。他们并不太欢迎我们姓梅的。可是你看,出身又不能选。梅家的事业我即便毫不沾边,也难免要沾上些负累。好的坏的都有,既不能摆脱,不如坦然接受。”梅季康微笑着说。 静漪听了,发了会儿怔,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宽慰她。 她喝了口汽水,说:“你也是在说我。” “我是说我自己。就是我这样人,也有很多无奈。何况你?很幸运程之忱和程之慎是你的兄长、程老先生是你的父亲,但是也很不幸他们是你的兄长、你的父亲。你必然从他们那里获益良多,也注定要付出与之相符的代价……我是开报馆的,消息最灵敏。程之忱长官手握重权,有些他不想在报上看到的消息,还是可以不用见报的。不然怎会放过像你这么好的素材。程长官的妹子,一则花边新闻能让洛阳纸贵。”梅季康笑着说。 “听起来这是在抱怨新?闻封?锁。”静漪道。她想了想,“以前在南京,有个很有名的记者,专门写名人花边新闻的,笔名梅开……我对这人很是好奇。他虽然写的很多,有些内容也过于离奇,很多人认为是杜撰的,并不信以为真,我却觉得他颇有借着写些这样的轶事来讽刺时事的意思。” 她说着看梅季康。 梅季康眨着眼,说:“哦,还有这样的事情?那这个人很是聪明了。这个不让写,那个不让写,只好写些春花秋月了事。” 静漪一笑。 “你说我抱怨也可以。总之新闻自由度还可以更高,这是不争的事实。”梅季康还是笑着,眼里的神色却是认真了。“你以为我是绣花枕头,只知道追女人和跳舞?” 静漪笑,但是没否认。 梅季康看着她,有一丝失神。 静漪发觉,敛了笑容。梅季康立即叹了口气,道:“早知道,我不该那么快暴露我的心思。可是,凯瑟琳你是单身的女性,而我是单身的男性,请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急着拒绝我……” 静漪抬手给他看戒指。 梅季康咳了咳,说:“你忘了你身边有间谍。这不过是你的挡箭牌。你或者早知道上海滩登徒子太多……又或许是你要这么一样东西,替你守护些什么。” “密斯特梅,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这次回来,除了是恩师所托,要负责将慈济继续下去,就是要认回我的女儿,并且带她回美国。你既然知道一些,也懂得我的困境。眼下我没有心思谈恋爱。”静漪坦白地说。 梅季康却不以为然地道:“当然,谁同陶家争个曲直,都不会不遇上一些困难。因为这个错过了恋爱的甜蜜,有点不划算。” 静漪已经笑不出来了。 她眼前是陶骧托着遂心的手,带着她跳舞的样子……她不难理解陶骧的举动。他就是要她也知道,遂心的心里,他这个父亲,才是眼下最值得依赖和信任的人。 她恍惚间听到咯咯的笑声。 叹了口气,真的听到小女孩儿的笑声,都认为是遂心了……她顺着笑声看去,却果然是遂心。在草地上奔跑着的遂心,在长椅上坐着,看着她奔跑的人,是陶骧。他身旁立着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个是路四海。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六) 陶骧手臂随意地搭在长椅背上。在他,望着女儿在他视线范围内恣意玩耍,应该是难得的放松又惬意的时间吧……静漪目不转睛地看了这一动一静的父女俩。一个玩的开心,一个看的得意,都没有留意还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梅季康问。 静漪摇头,说:“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了。这就去同杜先生道别吧。” 梅季康看她的脸色,已经知道她心情。 她先转身,他在后,回头看了一眼陶骧父女所在的位置。 “司令。”路四海低声叫陶骧,“时候不早,是不是……” 陶骧望着在草地上和杜家的马尔济斯犬玩成一团的遂心,说:“再等一会儿吧。” 遂心笑的极开心。 她一晚都很高兴,对着他不住地笑。 他曾经以为他的女儿是不太喜欢笑的,现在才体会到,其实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机会……他点了一支烟。刚刚点上,就看到那团雪白扑过来,叫着爸爸、爸爸。身后的小狗追着她的脚步,咬着她的裙子……他将遂心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问:“怎么?” 遂心将他嘴角的烟抽出来,说:“爸爸又抽烟了!”小眉头一皱,很不高兴似的。 “要爸爸不抽烟也可以,囡囡亲爸爸一下。”陶骧说。 遂心毫不犹豫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下,然后歪了头看他,问:“再亲一下,是不是今天晚上都不抽烟了?” “好,今天晚上都不抽烟了,听你的。”陶骧笑着抱她起身,就那么扛在肩上,说:“我们回家!” 遂心指着那只小狗,说:“杜伯伯说送我了!” “四海,带上!”陶骧说。 “是,司令。”路四海赶紧把小狗给捉住。遂心要小狗,他交过来。 “现在我也有自己的小狗了……爸爸有白狮,我有它。杜伯伯说要我好好养这只小狗……他以后到家里做客,要看这只小狗胖不胖。”遂心说。 “又叫杜伯伯?”陶骧看了女儿。 “他不高兴我叫杜爷爷,说他和你还有逄叔叔是朋友,不兴那样把他叫老了。”遂心说着,抚弄着小狗。 陶骧笑了。 他带着遂心穿过草地,走上杜家花园幽静的小径。 路四海带人不即不离地跟着,看到前方有杜家的人在巡视。除了他们的车子,也另有车在等候。此处并不是杜家正门,来往宾客的车马都不在此停留。他正欲让人上前询问,就听见有说话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杜文达。 他自远处便高声道:“牧之,怎么这就要走?” 陶骧将遂心放下来,道:“时候不早,该带囡囡回去了。” “该回。回去晚了,恐怕老太太挂心。但怎能不让我出来送送呢?”杜文达责怪陶骧,又特地弯腰和遂心说话。 遂心抱着小狗给杜文达看,陶骧替她道谢。 “这也值当挂在嘴上?是我老早答应了囡囡的。”杜文达看着可爱的遂心眉开眼笑,“程先生也要走,在里头却被耽搁了会儿——我那些太太们,久闻她大名,又难得见着本人,非要和她说会儿话才放她走呢。” 陶骧看了遂心,点头。 “可算出来了。”杜文达说着,陶骧就听一阵女子的笑语声飘然而至,一看果然是静漪在杜夫人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身旁还有几位,除了杜文达的姨太太,还有之慎的太太慧安。 陶骧见杜文达意味深长地笑,没言声。 遂心看到慧安,喊着舅妈,跑了过去。 静漪并没想到临走还能遇见遂心,就见慧安弯身亲吻遂心,她脚步打了个顿。慧安牵了遂心,等着遂心叫人。从杜夫人开始,到静漪。 “陶小姐比上回见,个子可高了不少。”杜夫人含笑道。 静漪与众人告别,最后才和遂心说再见。 母女俩都是白色的礼服,如出一辙的美丽大方。看她们温温婉婉地话别,在场的人都沉默不语。 静漪经过陶骧身边时,只看了他,没有出声。 倒是陶骧,对她点点头。 待静漪由梅季康陪着上车离去,杜文达清了清喉。杜夫人和一众女眷先走开,他低声对陶骧道:“程先生这般才识,也难再得。” 他碍得遂心在场,更觉得不必多言,只送陶骧父女往外走。 陶骧见杜文达的随从已在身旁等候多时,知道必是有事找他,便坚持请他留步。杜文达无奈先回去,说好改日再见…… “爸爸,你这就要出门么?什么时候再回来?”遂心忽然拉着陶骧的手,问。 陶骧说:“爸爸还会放几天假,陪陪囡囡。” “是因为囡囡生病了么?”遂心又问。 陶骧低头看了女儿,说:“囡囡以后不要轻易生病。” “好。”遂心说。 “囡囡,”陶骧看着抱着小狗的女儿,“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地想过,再回答爸爸。好吗?” “嗯。”遂心点头。 “那你看着爸爸。”陶骧将遂心放在车座上。 遂心抬眼看他。 大大的眼睛在夜色中极黑。 陶骧望着遂心的眼睛,问:“囡囡,如果很久不能见到爸爸,行不行?” 遂心的大眼眨着,突然的,她从座椅上站起来,抱着小狗打开车门就从车上钻了下去。 陶骧一愣。路四海就要追上去,陶骧摆手,他跟着遂心走在路上,遂心一句话不说,蹬蹬蹬地顺着这狭长的弯道走着。他知道要走好久才能出了杜家花园的……遂心小白裙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是象牙色,头发上的蝴蝶结,飘呀飘。 她气鼓鼓的呢。 他没看到女儿的脸,也知道她正气鼓鼓的。 “囡囡,站住!”他终于说。 遂心站住,回过身来瞪着他。 他走近了,才看到遂心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 “囡囡啊……” “密斯苏很讨厌我嘛?”遂心眼泪都落到怀里的小狗身上。小狗的绒毛湿了,抬头舔着遂心的下巴。“她很讨厌我,所以她要成你的新太太了,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 “没有的事。”陶骧说着,眉头锁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她要做我的新妈妈,就是他们说的后妈,后妈!我不要她,她也不要我,她只要你……”遂心哭着说,“爸爸,你不要我了!我就知道,你这些天对我这么好,一定是哄我的!我也不要你了……我要跟奶奶和大姑去……我要回老家,我要跟大伯和麒麟哥哥一起过!爸爸你坏!” 陶骧摸着遂心的脸蛋儿,低声道:“陶遂心,你这急脾气,随谁呢?” 遂心一个劲儿的哭。 一辆车子驶过来,车灯明亮,他忙将遂心抱起来。 遂心还是哭着,不肯让他抱。怀里的小狗也哼哼唧唧的。 “陶遂心,爸爸的意思是,如果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爸爸,你得学会应付。你是大孩子了,知道吗?”他给遂心擦着眼泪。 遂心哭的更凶。 “爸爸不会跟密斯苏结婚的。而且,爸爸……”陶骧说着,忽然顿住了。 因为遂心突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被吓住了。 他揉着遂心的头发,说:“你要听话,囡囡。” 遂心紧闭着的小嘴终于张开,说:“爸爸,你要一直活着!” 陶骧愣着。 “我听到杜伯伯说的,是要打仗了么?福妈妈说,打仗就会死很多人……我不要你死!”遂心搂着陶骧,“你要活着,娶密斯苏也可以的……可是我就不能老见到你啦……” 陶骧听着遂心颠三倒四地说着,又是想笑,又觉得心酸。只好抱着她,慢慢地走着。 他其实不惯这样哄孩子。 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遂心……但也许就是这样抱着她,和她在一起,她就会觉得安全了吧。 他借着路灯的光,看看女儿。 遂心在他肩上靠着,渐渐安定下来。 陶骧只觉得肩头越来越沉,待走到杜家大门口的时候,他才上车。 遂心已经哭累了。 “爸爸,没有妈妈的小孩已经很惨了……”遂心迷迷糊糊地说。 陶骧摸摸女儿的头,他看了一眼大门口停的那辆车子。 他知道自己和遂心不离开,那辆车子是不会离开的。 “司令?”路四海在开车后,看了眼那辆车子。 陶骧抚摸着遂心的额头,低声说:“不用在意。” “爸爸,我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遂心问。 陶骧亲了下遂心的额头。 “你妈妈没有不要你。”他说。 “撒谎。你们骗我,说我妈妈肚子疼才把我丢了的……我丢了洋囡囡,都会找回来。她不找我,就是不要我了……”遂心箍着陶骧的脖子,又哭起来,“你们都不要我了……爸爸你不要死……” 陶骧出了一身的汗。 等遂心哭了累了也念累了,他才说:“你妈妈会回来找你的,囡囡。你想她的时候,她也在想你的。” “骗人……她想我怎么不来找我……回来找我,我也不要她了。”遂心说着,吸着鼻子。眼泪汪汪地望着陶骧,“我有爸爸就可以了。” 陶骧拿手帕给遂心擦着眼泪。 他的女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这么哭……他是真舍不得让她哭。 她哭起来,就更像她了。 ? ? ? 静漪命司机把车停下来。梅艳春以为她要什么东西,说:“程院长,前面才是……”她刚说着,便看到程静漪望着前面的一辆车子。车子开了一段,停在一个弄堂口。先下来一个精神的小伙子开了车门,随即一个穿着红色毛呢大衣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 梅艳春顿时明白为什么程静漪要车子特意拐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陶遂心怀里抱着琴谱,被看妈牵着手,走进了弄堂里。 静漪看那小伙子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才上了车。她便对梅艳春说:“小梅,在这里等我一等。” “要不要我陪您上去?”梅艳春问。 “这是我从前学钢琴的地方。”静漪从手边拿了礼物。小梅看不出是什么,但是显然程静漪是早有准备的。 “我在车上等你。”小梅说。 静漪下车往弄堂里走去,车里的那个小伙子看了她,没有出声。她稳步向里走,他的目光便跟着她。 窄窄的弄堂,碎石地面因为今天下了小雨,有点湿滑。她走的小心翼翼。安娜老师的家在弄堂尽头,走近些,听到叮叮咚咚的琴声。是首有点复杂的曲子,听起来还算熟练,只偶尔有一两个音符的跳跃,是小小的瑕疵。静漪站下,似乎听到安娜那并不标准的中国话,夹杂着一点点沪音……“请问侬要找谁?”推门出来一位白发老者,青布衫子。 静漪叫他:“永根伯?” “侬是……哦侬是程小姐!”永根伯认出静漪来,“程小姐侬可好多年没来看安娜老师了!哦……快请进。安娜老师在上课……伊上课不高兴招待访客的。” 静漪点头。 她当然了解安娜的习惯,就说:“我在外面等等她。” 永根伯请她进门。 在门厅里等候的遂心的看妈福妈妈看到她,忙问她好。 静漪温和地同她说了几句话,才上楼去。 安娜的住处虽是沪上典型的宅子,内里却被她布置的充满了俄?国情调。静漪一边上楼梯,一边看着这曾经熟悉的一切——就连墙上挂的画也没有变。 她在客厅里站下。 琴房关着门,能听到里面安娜在说话。琴声和安娜严厉的话语不住地传出来。静漪自己是习惯安娜的严厉,此时听她教训遂心,却忍不住有些紧张……遂心在和安娜对话。那么严厉的安娜,遂心也并不太畏惧。问这个、问那个,听得出来她只要问,安娜就很耐心……静漪又莞尔。 遂心的聪明,真出乎她的意料。 她总觉得遂心是个憨憨的小女娃儿。她对着她咿咿喔喔地说着话,她也只会眨着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她笑……她看着墙上挂的油画。油画的右下角写着名字,是安娜的画作。她还记得,自己在这里学琴的时候,安娜的这幅画还没有画完呢……有一天她不小心,碰倒了画架,一幅画险些毁了…… “那处伤疤还看得出来么?” 静漪回身。胖而壮的安娜站在琴房门口。 “看不出来了。”静漪回答。 “所以你也把老师忘了吧?”安娜似乎是气哼哼的,还是过来拥抱她。 静漪靠上她厚实无比的身躯,紧紧拥抱她。 “来,给你介绍我的学生,陶遂心。”安娜对静漪说着,眨了眨眼。她招手,遂心从琴房出来,“陶遂心,这也是我的学生,凯瑟琳。” “我知道她。她是凯瑟琳阿姨,我的医生。”遂心站在安娜身前,仰脸看着静漪。 她一身合体的黑色洋装,雪白的袜子和漆皮鞋,白净的面庞上一对眼睛笑的弯弯的……静漪微笑,这对弯弯的眼睛,简直让她不能自已。 她轻声的说:“你好,遂心。” “你好。”遂心看她,安娜让遂心跟着一起坐了。 静漪将带给安娜的礼物放下来。 安娜打开礼物,说:“你还记得我用这支香水。” “永远记得您的味道。”静漪微笑着说。 安娜的女仆进来给她们上茶点。静漪和安娜小声交谈着。看得出来安娜是很关心静漪,只是当着遂心,安娜只问了些她在美国求学和工作的事情。随后安娜看看遂心,说:“小遂心,去给我们弹一支你最拿手的曲子听听好么?” “就弹老师让我练习的这首吧。”遂心从沙发上跳下来,坐到琴凳上去。 安娜微笑着转回头来,看着静漪道:“我很喜欢她。” 很简单的一句话,静漪听了几乎落泪。安娜从不是个轻易表露感情的人。她从未在求学的时候,听过这么温暖而直白的话。 遂心弹了那首《热情》。 “弹的很好。”静漪给她鼓掌。 遂心从琴凳上下来,给她屈膝行礼,说谢谢。是个优雅的小淑女的模样了。静漪看着她,只觉得她迷人极了;可再多看一眼,却又觉得她从窗子爬出去、落在草地上撒丫子就跑的样子,更是可爱了……她微笑着。 安娜对遂心说了她还有哪几处需要改进些,转头对静漪说:“来,凯瑟琳,让我听听,这些年你还有没有弹过琴。” 遂心也看着静漪,眨眼。 静漪看看自己的手。已经好久没有碰过琴键,按说不敢在安娜老师这里弹琴。可是,谁让遂心在这里,遂心看着她呢……她走到琴边,遂心也过去。她坐下来弹琴,遂心就在一旁看着。 她弹的其实有点糟糕,遂心托着腮,笑眯眯的,小手撑在琴上。她弹完了,遂心还没听够,指着她面前的谱子说:“你试试这个。” 静漪的视谱能力向来好,遂心指到哪儿,她就弹到哪儿,手指飞快地运动着,曲子流畅的令她自己都惊讶……遂心笑嘻嘻地望着她,等她弹完,回头对安娜说:“老师,她一定就是你说的那个凯瑟琳。” 静漪看看在一旁望着她们两个微笑的安娜。 “老师说过,她有曾经有个学生叫凯瑟琳,非常有天赋。我的天赋不如凯瑟琳,老师本来是不想收我做学生的。但是老师发现我长的很像凯瑟琳,所以才收下我,要我勤加练习。因为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勤能补拙。”遂心口齿清晰地说。 静漪忍不住回头。 安娜耸了下肩。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遂心回家要好好练习。”安娜说。 静漪要感激安娜及时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因为如果她再不“撵”她们走,她说不定就要当着她们的面流泪了。聪明的遂心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奇怪的阿姨……她同遂心一道告辞出来。 安娜送她们到楼下,还说让她随时过来,她想听听她在国外的经历。 “小心脚下。刚刚下过雨,地上很滑。”安娜等她们走出来,还在门口说。 静漪请她回去,自己和遂心一起往弄堂外走。 遂心抱着琴谱,走前面,不时地回头看她一眼。 福妈妈牵着遂心的手,有点为难地说:“囡囡好好走路。” 正说着,遂心脚下一滑,竟摔在地上。 静漪急忙上前帮着福妈妈将遂心扶起来,看她白袜子上沾了黑泥,也顾不得脏,伸手替遂心揉着。 福妈妈见了,说:“程先生,还是我来吧。”她说着就要来抱遂心。 “不疼的。福妈妈我好着呢。”遂心倒不拒绝静漪,站起来之后,很自然地牵了静漪的手。她看看自己膝盖上的黑泥巴,皱皱小眉头。“糟糕。不能这样去见爸爸……” “回去马上换衣服。”福妈忙说。 “好。”遂心说着,看看静漪,“我爸爸不喜欢人家乱七八糟的样子。” “是吗。”静漪应着,低头,看了握着自己手的这只柔软的小手。 她安安静静的,走在自己身边…… “奶奶!”遂心叫道。 静漪一愣,弄堂口果然多了一辆车子。陶夫人站在车前,正望着她们。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七) 遂心看到祖母,立即松开静漪的手,跟她说再见,朝着陶夫人走去,一副很端庄稳重的样子。陶夫人看到她膝上的泥巴,皱着眉问她怎么了。听她委屈地说摔了,陶夫人责怪地看着福妈妈。但是她没有批评,安慰遂心两句,让遂心先上了车。 静漪站在一旁。 陶夫人关照遂心,她看着也听着。 陶夫人转过身来,声音低低地说:“我不希望你偷偷摸摸接近囡囡。” “我是来探望老师的,夫人。”静漪说。 陶夫人眉头微微一蹙,立即说:“不对,静漪。这点心思你瞒不了我。” “夫人,我并没有在她面前多话,一直在等着你们的决定……这样如果都不可以,那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静漪轻声问。陶夫人的话刺痛了她,“虽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我是做了上法庭的打算的,夫人。” “让法庭判决倒不失为一个公正的解决办法。”陶夫人转了下身。她身躯仍然宽厚挺拔,带着倨傲的神色,俯视静漪。“你抛夫弃女,这是事实。老七顾着囡囡,不会与你计较太多。但是我不一样。我的儿子,我的孙女,你说不要就不要、说回来打扰就回来打扰……你当陶家是马戏团?” “夫人,”静漪被陶夫人训斥到头脑昏涨了。她知道此行阻力一定很大,可这日复一日席卷而来的羞辱,仍让她疲于招架。她却不得不语气和缓些,“我现在就是想看看她。” 她在等陶骧的答复。可等待是如此的煎熬。 “静漪,你从来都是只考虑你自己。请你为囡囡想一想,如果你还是不肯考虑老七的处境和心情,至少为囡囡。”陶夫人说。 “他还会有……” “照这么说,你也不是没有机会,是不是?既然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妨再耐心一点。让我相信你的确是为了囡囡好,也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陶夫人说着,转身上车。 静漪眼看着车里遂心向她摆手,眼里似乎是有点疑惑,可是那小脸儿上的表情是那么天真……她心里五味杂陈,却不得不装出笑容来。等车子走了,她转身,手扶着墙,好半晌,她都没能恢复平静。 梅艳春站在巷口,想过来安慰她,却没有。 看上去,程静漪此时更需要的是单独待一会儿。 ? ? ? “先生,金家太太来电?话。”李婶对正在做剪报的静漪说。 静漪放下剪刀,拿起电?话来。 无瑕打电?话来告诉她,明天她会将遂心接到家里来。 静漪拿着话筒好一会儿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无瑕倒要笑她,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一提到遂心简直手足无措。 无瑕要出门,匆匆收了线。 “李婶,我明天晚上不回来吃饭。”静漪有点兴奋。她刚好计划要休息两天,这样正好。只是不知道,遂心能在金家逗留多久。陶夫人将遂心看的那么紧……她听到李婶问她今晚想吃什么,笑了笑,道:“什么都好。” 李婶看着她,有点发怔,到底说了句:“先生,好多天没见您这么舒心的笑一笑了。” “是么?”静漪摸了摸脸,“那我要多笑笑。” 李婶要出去,静漪叫住她。 “你额头上是怎么了?”静漪起身走过来。李婶慌乱,要躲着快走,又不能违逆静漪的意思,只好红着脸站在那儿。静漪细一看,李婶额角有淤青,发际里指甲大小的痂。看样子还是新伤。 “没什么,先生,不留神磕了。”李婶见她看的仔细,忙解释。 静漪便说:“你过来坐下。” 她转身去拿了药箱子来。李婶推辞不过,只得坐了。她用药棉处理着伤口,问道:“怎么不用药?” 李婶嚅嚅,半晌方说:“怕有药气,做出来的饭,先生吃着不惯。” 静漪不禁来气,说:“你若病倒,可就没人给我做饭了。” “先生哪里还愁没人伺候呢。”李婶轻声说着。 静漪坐下来,问她:“有没有头昏?” 李婶摇头。静漪又问她几个问题,她一一回答了。 静漪边收拾药包,边打量李婶。 李婶说起话来语调十分柔和,措辞也很得体,全身上下都有种优雅的气质。 实在是不寻常。 “这两天的饭都让顾嫂做,你休息好。”静漪吩咐道。 李婶忙说:“不用的,先生,我做惯了……这点小伤根本不碍事。” 静漪看了她,说:“那好。不过以后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李婶点头,出门之前,说:“谢谢先生。” 她出去了,静漪舒了口气。 回到桌边,对着厚厚一叠子报纸和剪报簿子,发了会儿愣。簿子里贴的都是关于慈济的报道,她搜集起来,预备日后带回美国去的。报纸纷杂,她慢慢挑拣着……战争迫近,局势越来越紧张,一所小小的教会医院的事上了报,比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剪报剪到后来,慈济的消息都扔在了一边,反而将报上那些关于战局的分析、尤其是有关第四战区各集团军的边边角角的资料,都剪下来放在了手边。 直到她发现,看了这一堆密密麻麻的铅字,顿时心里乱起来。 她起身去倒了酒。 两杯下肚,她心绪才平静些。 她想想,明天能见到女儿了,没有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事… 但第二天在无瑕的家中她并没有如愿见到遂心。 无瑕倒也不瞒着她,直说是陶夫人不允许她接遂心过来。并且明确告诉她,如果是往日也就罢了,这时候的确是因为静漪。陶夫人是知道,无瑕想通过这种方式,让静漪接近遂心的。 静漪呆坐了半晌,听无垢问她:“静漪,你要不要再同牧之谈一谈?陶夫人那里,恐怕只有牧之说得通。” 她知道陶骧的态度。她在等他给她一个答复——拖了这么久,他是像陶夫人说的,在考验她的耐心和诚意吗?他是不是还像从前,习惯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看着她徒劳挣扎……她问无垢道:“有他的电?话号码吗?我记不得了。” 她也应该是有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找不到,也记不住。 “静漪,电?话我来打。这个时候牧之或许在家。”无瑕说。 静漪摇头,说:“我自己打。” 电?话拨过去,转了好几道才到他手上。他鼻音浓重,不知是伤风了,还是被从床上刚刚叫起来接电?话……她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了自己打电?话来的目的。他沉默片刻说:“下午三点,我派人接你。” 静漪想要告诉他自己会过去,他却把电?话挂断了。 她坐在那里半晌不动。 “静漪?”无瑕叫她。 “嗯?”静漪看她。 “如果陶家老太太坚持不允,牧之怕也不会同意遂心认你、把她交还给你的。”无瑕说着,看看静漪,似乎是有些犹豫,“不过,我昨天见到过傅太太。我看她的意思,倒是不反对你。只是她的想法,我也不敢十分赞同……这种事,有一丝不情愿,也是勉强不得。总不该为了孩子勉强在一起。不过,若是你改变主意,另当别论……我总觉得,牧之他或许……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同牧之谈一谈。” “二表姐。”静漪叫无瑕。 无瑕住了嘴。 静漪每次这样叫她,都让她立即举手投降。她叹了口气。静漪这些年如何,她是最知道的。 无垢在一旁拍拍她的手,也没有出声。 静漪看她们两个的样子,轻声说:“对不住。我懂你们是为我好。” 隔了一会儿,无垢边给静漪倒茶,便说:“二姐刚刚说的也没错。傅太太是不反对你们复合的。她就是脾气大一些。陶夫人那里,她说话也有分量。有她从中劝解,倒也好。或者她们的意思,是允许你认遂心,但不能把遂心带走。” 无瑕和无垢见静漪不语,知道她们也很难继续往下说。 陶骧说了三点钟派车来接她,她午饭时就开始心神不宁。 车子是准时来了,静漪还是单独去赴了陶骧的约。 无瑕和无垢送她出门,两人倒唏嘘半晌。 “你看呢?”无瑕不放心地问妹妹。静漪的事,就是她的事。“这一次她回来,果真下了决心,还是能带走遂心的。就是不知道牧之究竟要怎么样。我也知道,她虽不说,也还是不忍心让牧之为难。毕竟在这个时候。眼下她医院也是一摊事,一时也是回不了美国的。” 无垢挽着她,一同往回走,说:“依我看,咱们仍旧是什么都别管。牧之和小十之间,虽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的,到底也不是轻易就能撒手的。” 无瑕皱了眉,道:“都是你同远遒,总帮衬着陶牧之。时间久了,连我都被你们影响。” 无垢笑了笑,说:“我的好二姐,我们难道是还有什么好处拿?要帮衬牧之,还不是为了小十?若果真能转圜,对谁都好,何乐不为?我虽尊重小十的选择,但是如果她再一次选择牧之的意志是自由的,当然我要一力促成。” 无瑕看了她,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无垢笑了笑,说:“进来,来杯咖啡,我慢慢说给你听。” …… 静漪到了吉斯菲尔路6号,没想到的是,遂心竟在家。并且还是遂心接待她。 遂心煞有介事地请她坐,让人给她上咖啡,陪着她坐在那里,给她解释说父亲有事情,要等一会儿才能出来见客……遂心显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她怎么会成为父亲的客人。 静漪望着俨然小妇人似的遂心,信心周到、应对得体地待客,一时间百感交集。她近乎贪婪地看遂心,看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来访的“客人”……她们正说着话,忽然间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便听到犬吠声。 静漪忽然间愣住了。这声音…… 遂心“呀”的一声,说:“糟糕了,白狮又要闯祸了。” “白狮?”静漪愣住。白狮…… 正说着,犬吠声不但近了,还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一阵阵呼喝声。呼喝声听起来都很慌张。静漪心跳越来越快,如果是白狮……她站了起来。 遂心早就跑远了。 静漪正要跟过去,就见从一旁的走廊里闪电般地蹿过来一头狮子般的白獒,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那白獒犬丝毫没有乱跑的意思,直冲着静漪便扑了过来。静漪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白獒犬跳起来爪子搭到她肩膀上,劈头盖脸地舔着她的脸…… “白狮,白狮……”静漪叫着它。它湿乎乎热乎乎的大舌头把她头脸都弄的很狼狈,可是她禁不住眼眶发热。 没有人来试图阻止白狮的举动,似乎都被这场面惊到了。片刻之后才都涌上来,静漪却一摆手,不让他们过来。她轻柔地抚摸着白狮。 等白狮好不容易平静些,静漪拉着它的脖扣,低头看它抻着大半截舌头喘着粗气,一对小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小眼睛里有泪么……她揉着白狮的头,说:“你看看你……还是这样。” 白狮的毛梢都呈黄褐色了。这只根本不知道确切年纪的獒犬,现在确切的是老了。 她擦着眼睛。转眼看时,发现遂心站在她身后两步远处,正惊奇地看着她。她顿时醒过来,想开口时,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布褂子的老妇过来。她呆了呆,认出是张妈。 张妈倒是镇定,只是眼圈儿也红了。默默地给静漪行了个礼,悄悄让下人们都散了 有人从走廊那边过来,说着“出了什么事,我好像听见白狮在叫”。 张妈回身道:“大少爷,他们没看住白狮,让它跑进来了。差点吓到客人。” 静漪看着,是福顺推着轮椅上的陶骏。福顺没出声,也是立即就认出她来的。静漪对他点点头,看了陶骏。他样子变了好些。老多了的陶骏,更像陶盛川些了——他眼睛大概是完全看不到了,但是轮椅被推过来,遂心跑过去叫着大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小模样似的,转脸向着她,一脸的慈爱。随后他朝静漪这边问道:“有客人在么?” “大少爷好。我是程静漪,来见陶司令的。”静漪轻声开口。 陶骏拉着遂心的手,也轻声说:“原来如此。老七呢?” “我还在等他。”静漪说。 陶骏转向她,对她微笑点头,又点头。似乎他很欣慰,能见到她。 “大伯,爸爸还在忙。”遂心说。 “哦……那我们不要打扰他们。囡囡,给大伯去读读今天的报纸怎么样?”陶骏微笑着问遂心。 “好吧。”遂心回身看了静漪。刚刚发生的事情,好像让她很困惑,故此看静漪的眼神也有点不一样,不过她仍然很有礼貌。“凯瑟琳阿姨,爸爸忙过了,会有人来请你进去的。我得先送大伯进去。失陪。” “好的。谢谢你,遂心。”静漪尽量温和地说。 “白狮,跟我来。”遂心拍着手。 静漪松开白狮,白狮却仍看了她不动。 静漪拍拍白狮,轻声说:“去吧。” “张奶奶?”遂心见叫不过来白狮,跟着陶骏走之前,命令张妈。她边走边回头。张妈过来,牵了白狮。 静漪没有出声,张妈也没有看她。 白狮并不肯走,张妈很费力地拖着它。 “让它进来吧。”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是陶骧出来了。 张妈站在那里,看着静漪和白狮一道朝陶骧走去…… 陶骧请静漪进了书房。 他看了眼行动已经有些迟缓的白狮,跟在静漪身旁,傻乎乎地粘着静漪……兽医说它年纪大了,各项功能都在衰退。视力已经不太好了,还能认出她来,大概是靠了尚算灵敏的嗅觉。 有人在外面敲门,陶骧让进来,是路四海,进来对静漪敬了个礼,将一样东西交给陶骧。 静漪扫了一眼,也看到陶骧有些不悦的神色。 好一个路四海,倒是不怕陶骧,照样轻声说:“要不要叫医生来?” 陶骧摆手让他出去,说:“外面卫兵都撤了,别让人打扰。” 路四海应着出去了。 果然外头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远了。 陶骧还是有电?话进来。他就当着静漪的面接电?话,并不回避她。只不过他很少出声,简短的两三个字说出来,大约事情也就那么定了……他放下电?话,转了转烟筒,示意她介不介意。 静漪看他那显然因为缺少睡眠而凹了的眼窝,点头。 “大哥的身体最近不是很好。接他们过来,是预备让他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不是母亲再三命令,他是不肯离开兰州的。”陶骧说。 静漪意外他跟她解释这些,轻声问道:“麟儿呢?三姑奶奶和四姑奶奶……姑姑呢?” “姑奶奶们都好,有大哥平时照顾。姑姑一家也都好。文佩和仁佩都成亲了。麟儿在念高级中学了,成绩非常好。大嫂在你走后第二年春天过世。”陶骧说着,烟筒被他一提,一筒香烟绽出莲花样的形状。他抽了一支出来,过了一会儿才点燃烟。 两人有好久不说话。 静漪看的出来,陶骧的烟抽的很凶。想要劝,却又忍住……她转了脸不看他鬓边的银发,望着一旁相架里他戎装的相片。应该是几年前照的了,那时候他的军阶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人也比现在要略微胖一点的。 “牧之,我还得等多久?”静漪问。这椅子有点硬,硌的她全身都有些僵。“就算老太太不愿意……遂心的父母是你和我。那日我私自去见遂心,是我不对。老太太看了觉得不痛快,我能理解。可她让我不妨再忍耐一阵子……牧之,我不知道所谓的一阵子到底是多久。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再忍下去了。” 这些年丝丝缕缕的对于女儿的思念,织成的一张密密的网。将她网罗在内。如果说她在看不到遂心的时候,还能用别的蒙骗和麻痹自己,在看到遂心之后,这张网已经越收越紧,紧的她随时会失去理智了。 “你可以带遂心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陶骧开了口。 静漪是料不到陶骧忽然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的。 但是她了解陶骧。如果对他来说,她带走遂心是一件很大的事,那么他列出来的条件必然也很重。 “什么条件?”她声音涩涩的。 她和他的女儿啊……他们还要讨价还价。 “带着遂心,立即离开上海,回美国去。大战在即,各方都在转移。上海非常不安全。如果不是大哥坚持,而且西北尚算安定,我也不会同意他还坚守在那里的。”他说的很清楚。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八) “牧之和遂心等会儿也过来。今儿有位钢琴家的独奏音乐会,牧之带遂心和达仁去了。说好结束之后回家吃晚饭。”之慎解释道。 静漪吸着气,半晌,才转过脸来看着他。他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遂心还不知道我是她母亲。让她接受总需要点时间。”静漪说。 似乎是达到了目的,但是她丝毫没有觉得轻松。而是有种直觉,一段艰难的路,她才踏出小半步……她看到陶骧脸上又有了一点她所熟悉的表情,无奈或者说是嘲讽。只有一点,但是她知道他又在嘲笑她的冲动和孤勇了。 “可以马上告诉她。”陶骧说。 “不!”静漪立即说。 她的脸涨红了,在镜片后的那对大眼里,竟然露出一丝怯意。 陶骧沉默。 “给我一点时间。”静漪说着就站起来,“我准备一下,我……” 她是不能立即就离开上海的。慈济眼下还需要她来管理。她看了陶骧,他对她的情况必是了解的一清二楚的。 “静漪,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你准备好。认不认,你马上决定;走不走,你三天内给我答复。”陶骧的声音和话语都冷静到冷酷,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静漪到此时反而心慌意乱。 她忽的听到一点声响,正愣着,陶骧也皱了下眉。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陶骧起身,大踏步地超书房门口走去,略一停顿,一把拉开了门。 遂心站在门口,仰着脸看着陶骧。 因为要和静漪谈话,陶骧没有让人守在书房门口。也就没有防着遂心。此时遂心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顿时有种想要砸了这扇门的冲动……“囡囡。”他哑着嗓子叫着女儿的乳名,“囡囡,爸爸要和你谈一谈。” 遂心呆呆地看着他。 陶骧从没在女儿的眼中看到如此的神色。 遂心灵动的大眼总是顾盼神飞……也许不是的,他曾经看到过,呆呆的,懵懂的……但是那是另一对极其相似的眼睛里所有的,他看到过,并且在很多年里他没有再看到于是也就以为自己忘记了。可是遂心却也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了。 “囡囡,”陶骧伸手过去,抚着遂心的后脑勺。圆圆的、饱满的后脑勺……静漪走到他身边来,他看着静漪,说:“来,我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陶遂心,程静漪——但是遂心你不能叫她名字,也不能叫她阿姨,她是你的妈妈。” “爸爸胡说!”遂心立即道。她一把拉下来陶骧的手,“爸爸胡说。她是凯瑟琳阿姨,不是妈妈。我妈妈……我妈妈……我妈妈因为肚子痛,丢了我、丢了小孩!” 静漪掩住了嘴唇。 “奶奶说过的,我妈妈……”遂心小脸通红,“我妈妈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要我、她不喜欢我……” 她说完就要跑。被陶骧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就要抱起来。她却挣扎着,不肯让父亲抱住她。 父女俩都倔强,一个拼命想跑掉,一个尽力想要抱住。还是陶骧力气占上风的,他把遂心抱在了怀里,安慰着。 遂心终于哭了。 陶骧拍着她的背,轻声地哄着她…… 静漪泪眼模糊。 她亲眼看到过、也在梦里无数次地出现过,这样一个场景,甚至连声音都有,他就这么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哄着、哄着……她崩溃一般,对他说:“对不起……牧之……囡囡,对不起……” 她逃离了那个有他和遂心的家。 …… 静漪回到自己的公寓时,眼睛红肿。管家和李婶看到她,静默地退到一边去,不敢贸然出声。 家里的电?话在响,她让李婶去接电?话时告诉对方,她稍后会打回去——她需要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她已经不是任坏情绪肆虐的小姑娘了。可是……这毕竟是因为遂心。她的女儿遂心。 她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遂心刚才那哭叫的模样和声音……陶骧抱着遂心哄着——这更让她肝肠寸断。 电?话没有再响起。 屋子里静的很,过一会儿,一块湿毛巾递到她面前来。还有一杯热茶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她接了毛巾来擦了脸,说:“谢谢,李婶。” 她擦过脸,心情已经平复,问道:“刚刚是谁的电?话?” “是逄将军。他的部队调动,要远下去了。走之前想跟您打个招呼。说一会儿再打来的。”李婶说。 静漪点着头,听着李婶说话也有鼻音,她抬眼看着,顿时吃了一惊——李婶脸上,她上次给处理过的伤口还没有好,脸上又有新伤……显然也是哭过的,鼻子眼睛都红了。被她看着,李婶极力回避。 静漪沉默片刻,站起来,轻声说:“李婶,你来。” 她和李婶进了一旁的偏厅,让李婶关上了门,回过身来便说:“李婶,这回就别瞒着我了。你这脸上可不是碰出来的伤。你是我的雇工,我得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这样子一再受伤,可不是小事。李婶你若是瞒着我,我这里就不能留着你……” “程先生。”李婶双手合十,“求程先生别问了……我实在是没脸面和您说。” 她堕下泪来,静漪看着心里有些难受,却不得不做出严厉的样子来先问她。 “到底怎么回事?李婶,从我回来,你一向是帮着我的。有什么事我能帮忙,你也可以告诉我。如果你一味这么下去,我不得不怀疑些事情,那咱们缘分可也就到此为止了。”静漪说完,等着李婶回答。 李婶沉默片刻,才下了决心,道:“程先生,不瞒您说,我是有丈夫的人……先生您问过我,有没有过孩子。我有过,可是被我那丈夫给卖了,换钱还赌债了。” 静漪吃了一惊。 她让李婶坐下说。李婶摇头,站在她面前,把她的事情跟静漪交代着。 静漪听了才知道李婶从前是宫里的宫女,她丈夫是御膳房的厨子。皇上出了宫,他们这些人也没了生活来源。她丈夫倒是有一手的好手艺,从前在酒楼里也能某个差事,日子过的去。她是给人做活计维持生计的,后来经人牵线嫁给了她的丈夫李保柱。哪里知道李保柱虽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却是个滥赌的人。挣的钱还不够赌的,四处借债。在行当里混臭了,没人肯请他。有一阵子没有活做,又欠了债,拿了亲儿子去抵债……简直要把她逼疯了。儿子也没了,又下不了决心离开那个赌鬼,拿了菜刀剁掉他一只手指,要他发誓戒赌。他也后悔,安生了一阵子。后来京城里有名的赵家请厨子,那家的大厨从前也是宫里的,做过李保柱的师父,见他难混,介绍他进去做了二厨。也只是安生了一阵子,后来赌瘾又犯了,偷了雇主家里的东西跑出来,从此杳无音信。 “他也不管我了,我就给人做老妈子。四处打听着找我的儿子……那阵子听说是被人卖到了苏州。我在苏州找了几年。前几年才死了心,不找了,就当孩子已经不在了,才来了上海。我跟他那些年,也学了点手艺。我也是隐姓埋名,怕人知道过去……更怕他找着我。先生您头回吃我做的菜,问我的时候,把我吓坏了……不敢再瞒着您。从前我丈夫做工,偷了的那家雇主,就是您姑母赵太太家。”李婶低了头,羞愧的很。 静漪这才恍然大悟,说:“我就说嘛!” 她感叹着,天下也有这么巧的事。一时意识到眼下的情形,问李婶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他找到你了?” 李婶点头。 原来是那天静漪让她准备晚宴,她才跟厨娘上菜市场买菜去,竟然就遇到了同去买菜的李保柱。他跟着她一路回来,知道了她的住处。这些天就不住地来找她。她起先以为他是真的悔改了,谁知道没多久就露出真面目来,原来是欠了一大笔赌债,要找个新地方藏身。她不肯在这里收留他,他就动手打她……“我害怕的很,程先生。招惹了他,说不定就招惹了青帮的人。会给程先生您惹来麻烦的……可是我又不忍心看着他去死……”李婶擦着眼泪。 静漪问道:“你给他钱了?” 李婶点头。说自己把这几年的积蓄全给他拿去还债了,还远远不够。 静漪叹了口气,问道:“欠了多少?” 李婶摇头不肯说。 静漪便说:“看着你,若是能帮忙,我也就帮一帮。从此他改了也就是了。” “先生……”李婶红着脸,“他今早又被巡捕房抓走了。我给他租了间小屋子,他竟然偷偷进房东的厨房去自己烧东西吃……房东以为家里进贼,叫了巡捕房的人来。等明白过来也晚了,他是在巡捕房挂了号的。” 静漪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安慰了下李婶,说等等容她想想办法的。等李婶下去,没等她给逄敦煌回电?话,敦煌又打过来了。听她声音不对,他先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静漪便将李婶的事情说了。她说去巡捕房保释不难,只是牵涉到青帮,她不知该从何下手。 逄敦煌笑着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给你找个人解决这等事情。 她问是谁,他不肯说。 敦煌电?话里说起了部队转移的事。他是要暂时离开了。本想当面道别,可是时间来不及,他马上就要开拔了。 静漪知道这应该是陶骧的战前部署。当然是军事机密,逄敦煌不能细说,她也不能细问。只好跟逄敦煌再三地讲,让他凡事小心。 逄敦煌反而怪她啰嗦,又问起遂心的事。 静漪略一迟疑,还是将实情告之。 逄敦煌听了沉默良久,才说:“总要有这么个时候的。我走之前见见遂心的。这孩子……这个李保柱的事你放心,一准儿给办妥了的。” 静漪听到电?话里有人喊逄军长,逄敦煌匆匆道别,挂了电?话。 她在电?话机边坐了很久,他没再打来,也没有别的电?话打来……她拿着听筒,想拨个电?话出去,或者孔公馆或者金公馆,或者直接就打到吉斯菲尔路六号去。最终却一个电?话都没有拨出。 她想此时陶骧一定在安慰遂心吧。 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他们…… 她站起来,上楼前看到李婶在餐厅里忙着摆桌。 她叹了口气。 也没有想到李婶会有这样的经历,实在是悲惨。这么悲惨,还是善良,不忍心就割断和那个人的联系……也太过善良了些。 她想到这里,觉得总该帮一帮李婶的。当然也要给她那个丈夫一些惩罚。 第二天她刚到医院,小梅便说程院长,陶司令电?话。 她以为陶骧老早打电?话来,是要和她说遂心的事情,没想到陶骧电?话里和她说的是李保柱。她正愣着,陶骧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原来是逄敦煌临走前交待给他的。他一方面,给李保柱还了赌债、抹了高利贷;一方面和巡捕房联络,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消息会让人告诉你的,不要着急。”他说。 声音是有些冷淡,静漪听起来,觉得他是不太愉快,且不耐烦。 她并不知道逄敦煌竟把这事交给他去解决,可既然已经如此这般了,她就好好儿地跟陶骧道谢,再三拜托他。 陶骧事情说完了,便收了线。半句话都不肯和她多说似的。 静漪都没来得及说完再见,更别提想问问遂心的情况了……她握着听筒发了会儿呆。 想到遂心,她顿时就没了精神。 幸好还想着拨电?话回家去跟李婶说,听着她颤着声说着感激的话、仿佛心里落下了大石头,静漪觉得轻松好些。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明明恨着的,可是真出了事,又是最担心的。 小梅进来给她送咖啡时,对她笑着眨眼。 “笑什么,小梅?”静漪奇怪。 “陶司令的声音,真有魅力。”小梅说完就赶紧往外。 静漪捧着咖啡杯,愣在那里好一会儿。 陶骧么……他的声音是很有魅力。 ? ? ? 江慧安为了在家中能好好招待小姑子程静漪,认真准备了好几日。程之慎看到家中布置一新,连茶具都特地换成让人看上去更觉得舒服的象牙白色描金维多利亚式瓷器,不禁也要赞慧安肯花心思。 慧安也知道之慎并不是真没有应酬才在这一日请静漪上·门,而是为了静漪特地推掉了所有应酬。故此就格外重视今天家里的一切事务,处处都想做到完美。对这个小妹妹,之慎始终是心存愧疚的。不单他,就连三哥之忱,不也是想尽办法宠爱遂心么?谁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慧安和之慎的女儿悦凝带着两个弟弟达德达贤乖乖地坐在楼梯上看着母亲还在指挥着下人们忙碌,看到父亲悠闲又有点紧张地抽着烟来回地踱着步子。 “姐姐,十姑还不来?我想吃起司蛋糕了。”达德回头问姐姐。 悦凝皱眉道:“你不是刚刚吃过奶油曲奇了?” “不一样……”达仁鼓着胖嘟嘟的脸。 “可是小德,你不能再胖了!”悦凝叫道。 他们正说着,外面车子响,达德和达贤马上爬起来,拖着悦凝的手就跑。边跑边叫“爸爸”“妈妈,十姑来啦”……慧安就看自己的三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往门口跑去,之慎站下,喊他们不要着急——门一开,静漪从外面进来了。 她微笑着,看到衣着整齐的静漪忽然对着从高到矮排列的三个孩子发了愣——静漪穿的是仍是她那件黑色的开司米大衣,显得她愈加瘦;怀里抱着一大束玫瑰花,还拎着几个袋子,忙交给了一旁的女仆……她进门只匆匆看了他们夫妇一眼,打过招呼后,便专注地望了站在她对面的三个孩子。 “让我猜猜……你是悦凝?”静漪脱了大衣,弯身看着这个眉眼极似慧安的女孩子。同样的温柔敦厚,气质和善。 “十姑,我是悦凝。”悦凝大大方方地对着静漪点头。 静漪搓搓手,才摸她的脸蛋儿——悦凝见她一点不惊讶,显然是熟悉了她的样子——她微笑着转向悦凝身旁这对胖嘟嘟的男孩子,大点儿的应该是五岁的达德,小点儿的应该是三岁的达贤。小哥儿俩的模样都像慧安多些。静漪蹲下身,说:“孩子们,还不亲亲姑妈?” 达德头一个扑到静漪身上,大声叫着:“十姑!” 达贤年纪又小,动作又慢,还着急,见静漪把达德抱住了,更是叫起来,“咕咕咕咕……”叫不出姑姑来,却来不及地要抱。 静漪笑到流眼泪,一边一个抱紧了,连悦凝也来亲亲她。 “好了孩子们,快让十姑坐下。”慧安过来,扯开了她的胖儿子。 静漪被达贤弄了一脸口水,笑着问:“老大呢?达仁没在家?” “哥哥出门了。”悦凝抢着回答。 静漪拉了她的手,微笑点头。 她没记错的话,悦凝和遂心同龄,生日也差不多的……她心里一阵发疼,忙抬眼看着之慎慧安,笑道:“对不住。有点儿事情耽搁了,差点来晚了。” 慧安招呼她入座,看她脸色不好,先让人上了茶点。 之慎坐在较远处,两个儿子被他带在身旁,正叽叽咕咕同他说话,他却是听着这边妻子和妹妹聊天的。 “这几天不好受吧?”慧安轻声问。 静漪端了咖啡。咖啡杯里有大大小小的漩涡。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有点发抖。她放了咖啡杯,说:“这几天忙的很,里外总有些事情。”她是明白慧安也许听说了遂心的事。 遂心自那日得知她的身份,也只有当时闹的凶。之后听秋薇说,遂心平静下来之后,绝口不提此事,仿佛没这回事似的——但是不管是谁,都从心里更加担心遂心。 遂心是个烈性子的孩子。此时不哭不闹,比哭闹更让人猜不透。 陶夫人不止将她,连陶骧都一起责骂。 她越想,越觉得难过,又担心。 更难受的是,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缓解这个困局…… “总要点时间的。最坏的部分已经过去了,不是么?到底是母女俩。遂心那么喜欢你,会接受你的。”慧安轻声说。 “十姑,吃蛋糕。”悦凝亲手切了蛋糕。 静漪接了过来,微笑点头道:“谢谢悦凝,真乖。” “十姑不谢。”悦凝乖巧地把蛋糕分给慧安和之慎,再给两个弟弟。给达德的那块特别大些,达德吃的满嘴都是,逗的大人们都笑。 “还是孩子多点儿好,真热闹。”静漪感慨。慧安把孩子们教养的极好,她看到都觉得欣慰。她按着慧安的手臂,轻声说:“辛苦你了,九嫂。” 慧安对她一笑,“我也只能做好这些罢了。” “太太,什么时间开饭?”管家过来问慧安。 慧安看看之慎,之慎点头,她说:“稍晚些。” “还有别的客人?”静漪问。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九) “今儿有位钢琴家的独奏音乐会,牧之带遂心和达仁去了。说好结束之后回家吃晚饭。”之慎解释道。 静漪呆了一呆,才问:“他们知道我来?” “牧之知道。”之慎说,见静漪瞬间白了脸,“他难得有空闲陪陪遂心。要不是为了遂心,他怎么肯登我的门。” 静漪啜了口咖啡。这两天他们都没有联系。只除了那日因为李婶的丈夫通过电?话。也不知道遂心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见她脸色更不好,慧安说:“牧之听说你在这,还是带遂心过来,可见他也是替你着想的……是不是来了?” 慧安听到外面有响动,让管家去看看。 没等人来通报,静漪已经站起来了。 之慎和慧安见她如此,也都起身。慧安拍拍悦凝,让她先去看看。 静漪便看到悦凝行动优雅地出去。不一会儿,便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她心里一阵酥软酸麻……是遂心。她能听出来是遂心。遂心来了。 慧安拉住她的手,紧紧一握。 “舅舅,舅妈!”遂心跟着悦凝和达仁一起进来,叫道。 静漪转头看过去,是穿着绛色洋装的遂心。她身后,则是身着礼服的陶骧。陶骧对她点了点头。她勉强也点头回礼,眼却是立即看向遂心——遂心看到她,很是意外。她回头看了她父亲一眼。 陶骧低声,却不容质疑地说:“囡囡,叫人。” 遂心紧抿着唇。 “囡囡?”陶骧又叫她。 遂心睁大眼睛看着父亲,倔强地不肯开口。 “算了……”静漪不忍了。 遂心却立即转脸过来对着她,小嘴巴一张,清清楚楚地叫道:“凯瑟琳阿姨。” 所有的人都听的很清楚,连懵懂的孩子们都愣住了。 陶骧看了眼静漪那面容,以为她简直就要晕倒或者就要冲过来把遂心给扯过去大叫大喊了,可是她却对陶骧迅速摇了摇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哎。” 遂心仿佛被她这样的逆来顺受也弄的不知所措,小脸儿涨红了。 “都别站着了……遂心快去洗手,准备吃饭。舅妈让人准备了你爱吃的菜……悦凝你带遂心去。达仁过来,这是十姑。就只有你没见过十姑了,来。”慧安及时地将长子招呼过来。 达仁被母亲叫过来,端正地给静漪行礼,说:“十姑好,我是达仁。” 静漪目光从遂心身上挪开,看了个子高高的、结结实实的达仁,微笑点头道:“很高兴见到你,达仁。” 这是她唯一抱过的之慎和慧安的孩子,也是程家的长孙。她还能记得他小时候那可爱的模样。她对达仁伸出了手,像对待大人那样对待程家这一代最年长的孩子。 她仿佛从达仁身上看到了父亲和兄长们的影子。 达仁稳重而又大方,但是对着这位美丽的姑姑,还是忍不住面上微红,稍显羞涩。 慧安让达仁带弟弟们洗手去了,嘱咐看妈跟着,才看了静漪和陶骧,说:“给孩子点儿时间。遂心这么懂事,很快会转过来的。” “牧之,这边请。”之慎始终没开口,这会儿主动请陶骧往餐厅去。 慧安挽了静漪走在他们前头。 孩子们被看妈带进来,等大人们都坐定,他们也依次落了座。 慧安特地安排静漪同遂心紧挨着坐。遂心并不显得别扭,却也不看静漪。反而是静漪有点局促,不时要看看遂心……她偶尔也抬眼看看坐在对面的陶骧。他不太说话,同之慎只是偶尔交谈。但是他在看她和遂心,她知道。 遂心也是因为陶骧的注视,才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的。 这个男人,有时候他完全不需要开口,便可以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不管是什么事,即使是对他的女儿…… 她想着,忍不住心里有些难过。她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帮她,也是帮遂心。意识到这一点,她尤其心里不是滋味。 幸而几个孩子活泼泼的,特别是悦凝,十分喜欢她的十姑。同遂心一左一右地坐在静漪身旁,遂心一言不发,悦凝却总是和静漪说话。悦凝比起她的兄弟来都要活泼健谈些。静漪看她小小年纪,竟有些嫡母杜氏的神韵,不禁从心里觉得她可亲。 “十姑姑比七姑八姑好。”达德忽然说。 桌上的大人们都安静下来,达德身旁的达仁慢条斯理地问弟弟:“为什么?” 之慎微笑着看了看静漪,也问达德:“小德喜欢十姑?” “喜欢的。八姑只会说她又买了什么首饰衣服,七姑总板着脸,还欺负妈妈。十姑喜欢妈妈。”达德说。 慧安好笑地说:“小德不要乱说。” 之慎却说:“孩子话,未必没道理。大姐她们呢,一年见不到一次,这两个姐姐呀。”他说着便笑,给陶骧添了点酒,看着他杯子里的酒还是那么多,“多少喝一点。” 陶骧一笑,拿了酒杯,示意慧安,说:“多谢款待。” 慧安看看静漪,笑道:“都是自己人,要这么客气做什么?难得坐在一起吃顿饭,之慎连家务事都要拿出来抖一抖了……你也不怕牧之笑话咱们。”最后这句当然是对之慎说的。 之慎也笑一笑。 静漪把杯中的酒喝光,仆人来给她添上。 吃完晚饭,静漪几乎喝了半瓶红葡萄酒,面色红润,笑的多了,话也多了……达仁兄妹拖了她的手先离开餐厅,她站下看遂心。遂心冷着小脸儿不肯看她。达仁见状过来拉遂心的手。遂心才跟着表哥出来。 慧安要起身跟出去,之慎轻声说:“我们先不要过去,让他们跟小十玩一会儿。” 陶骧也坐着没动,只是回头望了望——达仁推着静漪坐到琴凳上去了,几个孩子叽叽咕咕的吵作一团,除了遂心站在外侧,其他的都争先恐后地和静漪说着什么……她把年纪最小的达贤抱起来,听他们说着话,温柔地笑着。大约是因为喝过酒,她笑里有点憨气。 “什么时候走?”之慎问陶骧。他端了酒杯。 “过两天。”陶骧没有拿酒杯,却点了支烟。 “咚”的一声钢琴响,客厅里安静下来。 陶骧抽烟的动作停了停,便听到一串清亮快捷的音符滑出来。停一会儿,孩子们在笑着嚷着,达仁在说十姑弹一支曲子给我们听……静漪声音很低,但听得出来含着笑意的,叮叮咚咚的,曲子弹的断断续续的,与孩子们说笑一会儿,弹几下。只是听不到遂心的声音……遂心的琴弹的很好了,他有时候在书房同人谈事情时,听她在楼上练琴,不管是多糟糕的事情,心情都会平和一些。 客厅里的笑声不断,钢琴曲开始是很简单的,一首比一首难些。孩子们也不吵了,只在静漪弹完一曲之后,叫着再来一首……他听的有些入神,看看之慎和慧安——慧安站在门边,之慎抱着手臂、闭着眼睛,都在静静地仿佛享受这难得的时刻。 忽然间钢琴嗡的一下巨响,悦凝一声尖叫,猛然间就哭了出来,三个大人惊醒,急忙冲出去看。静漪脸色发白地把悦凝的手捧在手中,大哭的悦凝看到父母过来,更委屈到哭的气断声噎的。 静漪让仆人去拿冰块来,安慰着悦凝。 陶骧看着悦凝的手,被琴盖压的红肿起来。转脸一看站在琴边的遂心,顿时大怒,叫道:“囡囡,跟我出来!” “牧之。”慧安见陶骧发怒,急忙阻拦。“囡囡不是成心的,别发火。囡囡?” 遂心梗着脖子仰头看父亲,冲过来就把悦凝给推了一把,这还不算,又推静漪,嘴里说着:“你们讨厌!” 陶骧冷着脸,将遂心一把拎了起来。 慧安要拦,之慎拉住她。 她也惦记悦凝的伤手,看静漪给悦凝敷着冰块,说:“不要紧的,你快去看看囡囡。” 静漪看看哭的抽抽噎噎的悦凝,拍拍她的脸说:“悦凝别生遂心的气行吗?遂心会跟你道歉的。” 悦凝抽噎着点头,看着她,说:“我知道,十姑。遂心不喜欢十姑和我好。” 慧安和静漪都是一怔。 “十姑,我不疼了。”悦凝说,“我刚刚是吓坏了。” 静漪亲了亲悦凝。 慧安轻声说:“悦凝没什么。日常弹琴也不知道磕到多少次呢。你去看看囡囡和牧之。” 静漪起身拉了拉裙摆,往陶骧父女走出去方向去了。 “妈妈,遂心为什么生十姑气?”悦凝含着泪问。 慧安微笑着揉女儿的脸,说:“像你,也不喜欢妈妈偏疼旁人啊,是不是?你该让遂心和十姑玩一会儿啊。” “她不要和十姑玩的。”悦凝皱着眉,看看自己的手,“妈妈,十姑的手一定伤的更厉害。” 慧安愣了下,忙拎着冰块追出去…… 陶骧站在外面平台上,掐着腰瞪着遂心。 “知道错了么?”他低声问。 遂心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出声。 “说,为什么这么干?”陶骧问道。 遂心不回答他,大眼睛里蓄着泪。 陶骧往日看着遂心这样,总忍不住心软,今日却觉得异常烦躁。他转了转身,看到静漪从里面出来,但走了两步便站下了,就觉得更加烦躁。再看遂心仍梗着脖子,他低声道:“进去跟悦凝道歉。” “我不。”遂心说,“我不喜欢她那样!” 陶骧吸了口气,问:“什么?” “我不喜欢她和凯瑟琳一起。凯瑟琳讨厌,她也讨厌!”遂心声音尖细。尖细的声音让静漪本想移过来的脚步完全停下来了。她看着小小的遂心跟她高高大大的父亲对峙着,没有哭可是这场面让她有锥心之痛……“爸爸也讨厌!骗人……骗人!骗人说要带我出来玩……大骗子!你们都是……骗我说妈妈肚子痛才把我丢了,骗我说妈妈不在了……她好好儿的,她就是不要我了!我讨厌你们!” 陶骧只觉得头脑一阵发热。 他手一挥,拉住遂心便一巴掌朝她的屁股挥过去。 就听着“啪”的一声响,他愣在那里。 静漪把遂心搂在怀里。陶骧这一巴掌并不重,可是打在身上也有点疼。遂心显然吓到,没有想到父亲会真的打她,更没想到静漪会忽然出现。她幽灵似的连点儿声响都没有,就将她牢牢的抱住,护在怀里了……遂心呆着脸,盯着静漪。 “别打她……”静漪松开遂心,给她整理着衣服。遂心静默。她蹲在遂心面前,很认真地说:“囡囡,爸爸要打你是不对的。但是这不代表你做的对。离开之前你必须跟悦凝道歉。你知道这样伤害别人是错的。有错不认,是胆小鬼,是坏孩子。” 她站起来,看着陶骧,说:“她有错,你要教训当然应该,可你别打她……你打她还不如打我。我生了她但是我没教她。” 陶骧看了她闪闪发光的眼,知道她此时是气痛交加。他看了眼望着他们俩的遂心,拉起静漪的手,让遂心看着,说:“囡囡,道歉。” 静漪的手指红肿处,正是琴盖磕碰之处,一道红红的印子触目惊心的。她不想陶骧这样,急忙抽手。遂心抿着唇,似是被她手上的伤吓到,可是憋着不出声。 “牧之,静漪。”慧安在后面看了半晌,生怕场面再僵了,忙过来,拉了遂心的手,“囡囡又不是成心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囡囡跟舅妈来,让爸爸和妈妈说话。” 她说着把包着冰块的毛巾递到陶骧手上,拉起遂心就进屋去了。 静漪要走,陶骧没松手,拿了冰块敷在她手上。她此时才觉得手指钻心的疼。 陶骧低声问道:“练了多久的琴?” 她愣了下,冰块敷在手上,冰凉,可他的手热。 “没有多久。”她轻声说。 陶骧看她垂下头,手劲柔和了些……他眉舒展开来,也松开她的手,说:“手都肿了,还没有多久么?” 静漪不出声了。 在安娜老师家里见过遂心之后,她才重新开始弹琴。家里有一架老式的德国产钢琴,音都不太准了。她特地请了调音师来调好,这几日都在练习。不过琴艺毕竟荒疏久了,总有些力不从心。昨天练的时间长,手指的确肿了,手臂也疼。 练习的这么辛苦,不过就是想在女儿面前能把琴弹的像样一些。 “我带囡囡先走……慢慢来,静漪。”他转身之前,低声道。 静漪背对了他,点头。 她听着他脚步声渐渐远了。手中的冰块化了,毛巾湿乎乎的。她展开毛巾,覆在脸上。脸上的热却将冰毛巾渐渐暖了过来……车响,她拿下毛巾,看到陶骧和遂心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之慎夫妇带着四个孩子送他们——陶骧站在车边,看着遂心。 遂心站下,好一会儿,别扭地又回身,拥抱了下悦凝,迅速地放开,逃也似的上了车。陶骧这才同之慎夫妇握手道别。他整个人都显得松弛下来,还特地弯身同达仁兄妹说了会儿话,笑眯眯的……隔了这么远,静漪都能看到他的笑容。温暖而慈爱。她抬手,掩了唇。手指疼的越发厉害,心也疼,渐渐便不知道全身上下究竟都是哪儿在疼了。 他往她所在的方向一瞥。也只是一瞥而已,并没有别的表示。她转了身,听着车子驶离……眼睛有点模糊,她仰头。 星星布满天幕。 深深的夜色里,星星都显得安静了…… 她离开时已经很晚,刚回到家中却接到陶骧的电?话。 陶骧请她稍等。她拿着听筒等了一会儿,听他说,我让囡囡和你讲话。 她呆了下,只听到细细的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的,囡囡。”她鼻尖发酸。 遂心那倔强而又气愤的模样,让她想到就难过。 听筒里又安静了,随后陶骧把电?话接了过去。 电?话里他只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这两天我还在上海,你可以抽时间带囡囡出去玩一玩。晚安。” ? ? ?隔天静漪特地空出时间来,去吉斯菲尔路六号接遂心。 临出门陶夫人仍是看着她,面沉似水的。其他人倒还好,陶骧牵着遂心的手交到她手上,陶骏和尔安也都和她交谈了一会儿。陶骏还说这两日也就回兰州了。静漪便让他代问姑奶奶们和姑姑一家好。 其实静漪也不知道他们还希不希望收到她的问候,不过看着陶骏那愉快而欣慰的表情,觉得自己是做的对了。 遂心鼓着脸坐在车上,并不同她说话。任她怎么换着方式试图跟她开始交流,都不理睬她。 静漪索性先闭口不言。 到了公园,静漪走在遂心身后。 不是周末,又是早上,公园里比较清静。 静漪拎着遂心的东西,让车子等在外头,她就陪着不声不响、板着面孔的遂心走。 遂心不情不愿地跟她出来,无非是她乖巧地听陶骧的话而已。就连秋薇也帮着好话说了一车。 “囡囡。”静漪看到遂心洁白的鞋子踩到泥巴上,喊了她一声。 遂心却像是故意的,使劲儿碾了下。刚下过雨,湿乎乎的泥巴溅起来,遂心的白袜子上顿时粘了泥点。静漪看着,知道她还是在斗气。 “我讨厌你。”遂心说。 静漪走上去,捉住遂心的手。 遂心甩开她的手,瞪着她,说:“我就是讨厌你!” 静漪蹲下来,用力地攥着遂心的手臂。 遂心乌黑的大眼睛望着她,小嘴紧紧抿着。 “囡囡,妈妈不是让你马上喜欢妈妈,但是,你得给妈妈机会……给妈妈机会照顾你……” “我才不要。我有人照顾,好的很。”遂心不为所动。 静漪脸煞白。只觉得从遂心的小嘴里蹦出来的字句,冷酷而残忍。 “爸爸说要我跟你走。我不。”遂心清清楚楚地说。 “囡囡……” “你是我妈妈,我知道了。可是我不会扔下爸爸。以前没有你,我跟爸爸跟奶奶跟薇姨跟逄叔叔都好的很。”遂心皱着眉。 静漪松开握着遂心胳膊的手,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力。 “那好,你不跟我走。我留下来陪你。”她轻声说。 他要上战场,他要把女儿把家人都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也许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虽然她明白他的处境,每每考虑到他的想法,她都难以抑制地痛苦起来,她也愿意带着女儿远离战火……但现在看着遂心,她只想和女儿再不分开。 遂心瞪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随你好了。我有薇姨,有奶奶,有福妈妈,还有张奶奶,又不要你做什么。” 静漪站起来,低头看着这个倔强到不通情理的孩子。 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她咬了嘴唇。 是她自己吧。 遂心好像因为说完了她要说的话,轻松了好些似的,再走起路来,脚步都轻快了。 静漪跟着她,寸步不离。 遂心却觉得不耐烦,回头瞪了她。 “要不要吃朱古力?”静漪轻声问。 手袋里有些零嘴儿。是秋薇告诉她的,遂心都喜欢吃什么。她打开手袋,要拿给遂心。遂心看了却摇头。 “那我们等下午饭吃什么?你想吃什么?”静漪好脾气地问。 遂心看着她,淡淡地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静漪呆了下,将手袋合拢。朱古力的温暖甜蜜的香气,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毫无力量。就像她这满腔的热情,对着冷冰冰的遂心,无用武之地。 她抬起眼来,望着遂心,还是微笑着,问:“那我也想对你好。” 遂心耸耸肩,转身前又看她一眼,说:“那好吧……午饭你来决定好了。反正也没什么稀罕的。” “好。”静漪答应着,走到遂心身边。 从对面走来的一家三口,小男孩手里拿着棉花糖,牵着妈妈的手,边吃,边看了遂心和静漪……静漪低头看遂心,问:“想吃棉花糖?” 遂心扭开脸,摇头。 静漪看着遂心的眼神,回头找着远远跟随她们的卫士——遂心不喜欢他们跟的紧,一来便要他们走开——没有看到,再看遂心,正望着她呢。 “奶奶不让我吃这个,说不干净。”遂心小声着,叹口气。 柔柔的叹息,听的静漪柔肠百转。 她轻声说:“偶尔吃一次没关系,并没有那么不卫生。” “嗯,姥姥还给我买过冰糖葫芦。”遂心忽然说。 静漪怔了下,意识到遂心说的姥姥是杜氏……她看了看公园门口的方向,说:“等下出去的时候,给你买。” 遂心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表示反对。 许是棉花糖开启了两人之间对话的门,静漪同随便边走,边找话题说话,遂心偶尔也肯同她说一两句。 静漪强打着精神。 昨晚连续两台紧急手术,她基本上没有睡过。生完遂心被调养的好好的身子,因为灿儿那一胎的缘故,始终没有恢复好。这几年她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很容易就疲倦。 遂心走的比她快,她望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在面前似乎是越来越小,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不得不抓着长椅站稳。等这一阵子眩晕过去,她深深吸着气,清醒过来却忽然发现身边已不见遂心。她急忙转头,寻找着遂心。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十) 遂心耸耸肩,转身前又看她一眼,说:“那好吧……午饭你来决定好了。反正也没什么稀罕的。” “好。”静漪答应着,走到遂心身边。 从对面走来的一家三口,小男孩手里拿着棉花糖,牵着妈妈的手,边吃,边看了遂心和静漪……静漪低头看遂心,问:“想吃棉花糖?” 遂心扭开脸,摇头。 静漪看着遂心的眼神,回头找着远远跟随她们的卫士——遂心不喜欢他们跟的紧,一来便要他们走开——没有看到,再看遂心,正望着她呢。 “奶奶不让我吃这个,说不干净。”遂心小声着,叹口气。 柔柔的叹息,听的静漪柔肠百转。 她轻声说:“偶尔吃一次没关系,并没有那么不卫生。” “嗯,外婆还给我买过冰糖葫芦。”遂心忽然说。 静漪怔了下,意识到遂心说的外婆是杜氏……她看了看公园门口的方向,说:“等下出去的时候,给你买。” 遂心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表示反对。 许是棉花糖开启了两人之间对话的门,静漪同随便边走,边找话题说话,遂心偶尔也肯同她说一两句。 静漪强打着精神。 昨晚连续两台紧急手术,她基本上没有睡过。生完遂心被调养的好好的身子,因为灿儿那一胎的缘故,始终没有恢复好。这几年她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很容易就疲倦。 遂心走的比她快,她望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在面前似乎是越来越小,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不得不抓着长椅站稳。好容易等这一阵子眩晕过去,她忽的发现已不见遂心。她急忙转头,寻找着遂心——本应在她身前不过几步的遂心早已不见踪影。 “囡囡!遂心……陶遂心!”静漪心里一慌,叫起来。 没有回应。 此时她正在湖边,垂柳密密地立着,光秃秃的枝条,铁丝似的冷冰冰。 静漪在原地转着圈子,四周的物体都跟着旋转起来了似的,她叫着遂心,一边叫,一边快步走着。顺着湖边的小径,她边走边找。没有遂心的影子,也没有其他的游客。 她的呼喊倒是惊动了跟着她们母女俩的卫士。他们两个迅速地往这边来。静漪看到,脚下却仍不敢停地寻找着遂心。 “囡囡!”她站在水边,看着阴郁的天空下灰蒙蒙的水面,心猛一缩,她扔了手里的东西,沿着湖边跑起来——遂心穿着白色的大衣……穿着白色大衣的遂心……她慌不择路,只知道此时这小片湖泊恐怕是最危险的地方。 她惊慌地叫着遂心遂心,尖细到沙哑的声音在水面上回响,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她按着额头,腿已经发软。 突然的,她看到远处一小片白色,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瞧,正是遂心的大衣。 “程先生!”卫士喊着,在往这边跑。 “快!”静漪先冲着那个方向跑去,那白色的小影子一晃,又不见了。可是她没看错,这回是认准了方向的。那里是被九曲小桥隔断的一小片水域。夏天会开着美丽的荷花,此时只剩枯败荷叶,湖面上杂乱无章。她跑着,木桥被她踏的咚咚作响。身后卫士的脚步就更沉重。那水上的大衣一动不动的,一定是出了事……她慌极了,完全顾不得想什么,甩脱了鞋子,将外衣脱下一扔,立即跳下水去。 静漪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水时脑海中也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些、再快些去把遂心救上来。 她游到了水中去,抓住那大衣的一角,正要拽起来,却发现只是一件大衣,底下空空如也。她惊的心都凉了,急忙回头看,却发现站在桥头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她看不清遂心的表情,却听见她惊叫着,显然是害怕的很。 她看到卫士赶过来了,正要喊他们看住遂心,就见遂心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她一阵气苦,奋力朝遂心落水的地方游过去……水浑浊的很,静漪拨着枯荷,看到扑腾着往下沉的遂心。她眼前模糊,心里明白自己是累了、可是遂心有危险,她必须撑到救她上岸……她就觉得自己是在往下沉。忽然间有一双手从背后托住了她,将她举起来,托到岸上去。岸上有人将她拉住了。静漪上了岸,坐在地上,刚刚缓过一点神来,她猛醒,转身找到遂心。将正在照顾遂心的卫士推开,她跪在遂心身旁,解开她的衣扣,让她伏过身子来。遂心紧闭着眼睛,猛的吐出水来,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煞白着脸,大口喘着气……静漪虚脱了似的,坐在地上,看了遂心一会儿,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哽咽着,“囡囡、囡囡,妈妈应该看着你……不该离开你的……吓死我了……” 她轻声重复着,把遂心死死搂住。 遂心冻的直打哆嗦,紧贴着她的胸口,也不吭声,却抓住了她的衣襟儿。 静漪捧着她煞白的小脸儿,只是盯着她的脸。她咬牙使劲儿想把遂心抱起来,抱不动。 身后有人叫程先生,说我们来吧。 她这才抬头,看到同样是身上湿淋淋的卫士。她想说谢谢,但是牙齿在不住地打着战。 好不容易挨到了公园门口,等着他们的车子多了两辆。 看到他们,车子上的人纷纷下来,走在最前头的是路四海。 “程先生!”路四海看到她和遂心的样子,忙过来把遂心接过去。 “快些回家。”静漪也冷的浑身发抖。 路四海看她简直面无人色,平日的镇定从容也被哆哆嗦嗦的样子取代了,也没时间安慰她,抱着遂心朝车上跑去。静漪跟着上了车,看到遂心被裹在路四海的大衣里,瑟瑟发抖。 她催着司机快些开车。 司机没有问她回哪边,而是直接就把车开回了吉斯菲尔路。当车子停下来,看到车回来,在门口等着的陶骧一看车门打开后,先下车的静漪竟然是这么一副样子,顿时脸色阴沉下来。 “等下我再跟你解释。”静漪说着,回身去抱遂心。 陶骧拦了她一下,说:“我来。” 他语气冷的很。路四海看到他的样子,也噤声。 静漪扶住了车门,看着陶骧把遂心抱出来,一边走一边吩咐人:“给热水汀加温,囡囡房间壁炉点上,要快!”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静漪吸了口气。 “程先生。”路四海小心翼翼地叫她。 静漪说:“让车子在这里等一下,我上去看看再走的。” 路四海看她脚上的鞋子都没有了,跟着她进去的时候,忙叫女仆快去找对拖鞋来,还有准备干松的衣服。 静漪走到楼梯半截,女仆追上来,她先穿了拖鞋,问过遂心的房间,跟着过去。 遂心房间门开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都是遂心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尤其是福妈妈,和张妈给遂心换着衣服,急的直哭。可是陶骧在场,她们又都不敢出声。 静漪在门边,看着陶骧坐在遂心床边,拿了热可可给遂心喂下去……她听到声响,匆促杂乱地脚步声,身子往后一撤,果然从走廊那头,一簇人影出现,是陶夫人和陶尔安,远远地就听到陶夫人在说:“……好好儿的带出去,就该好好儿的送回来……我就知道不成!老七还不听,就晓得跟我犟……” 尔安先看到了静漪,拉了一下陶夫人。 陶夫人喘着粗气,瞪了静漪一眼。虽没说什么,可是一脸的怒意,进去便让人随手关门。 静漪被门板一隔,呆住了。 半晌,才听到尔安说:“遂心出意外,老太太心疼,在气头上没有好脸色的。”她看到静漪浑身湿透,头发上沾了水草,旗袍开衩下露出的腿,丝袜破了,脚上也受了伤……她低呼,“快,去我房里换换衣服、上药。” 静漪摇头说:“遂心没事的话,我还是先回去。” 尔安看她脸色发青,就说:“先回去也好。遂心有什么事,我打电?话给你的。”尔安担心侄女安危,吩咐人跟着送静漪回去。 静漪忍着泪点头,忙忙地上车走了…… 回到住处,李婶看静漪高高兴兴地出门,回来是这样的狼狈,不知所措地跟着她上楼去。静漪一言不发,进卧室关了房门。 一进门,最后一点力气都消失殆尽似的,她连床都没有能爬上去,而是在床脚坐下来,终于落泪……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身上滚烫,且昏昏沉沉的。不住的有人敲门、不住的有电?话铃响起来,她不是不想去开门、不是不想接电?话,而是根本就没有那个力气。 大概门还是开了,她知道有人把她抱上了床、有人在摸她的额头、有人在给她喂水……浑身都疼,就好像有人也在用针扎她全身。她极力想要躲避开,那针还偏偏能够刺到她骨头上,细细密密的疼痛积累起来,痛不欲生。 她忍不住想哭,却得跟自己说不能哭,这一阵子动不动便要流泪,这样软弱很不好……这种时候也有过,她每次都能熬过去的,这一次也一样。 疼痛和灼热渐渐将她折磨地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意识也就混沌了。可她还是知道,这一觉醒过来她得去看看遂心……她终于知道,当初她为了追逐那只可爱的小猫咪不慎落水,三哥将她救上来,母亲为什么吓成那样、又为什么再不许她靠近水边、却又让人悄悄教她游水。因为怕,更是因为爱,不能承受失去。 而她,是不能承受再失去…… “妈妈……妈妈……”很轻很轻的娇嫩的声音,叫着妈妈。 是瑟瑟,苹果脸的瑟瑟。 天使一样,朝着雅媚跑过去。 她在一旁看着,想叫她,瑟瑟回头叫她“小婶婶”……她伸出的手臂落了空似的。 瑟瑟扑到雅媚怀里去了,一团金光在她们母女俩身后,她叫着二嫂、瑟瑟……那团金光越来越亮,亮的她不得不闭上眼。眼睛被刺痛,终于流出泪来。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这个梦一做很多年……她抬手按着额头,还在发烧。 她睁开眼,屋子里却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有淡淡的药水味,她撑了下手臂。 没错,屋子里有人。 那人就站在窗边,薄纱窗帘边,高大的身材、挺峻的气质,不会是别人。 她转了下头,这里确实是她的卧室,而身上的疼痛,让她确定自己现在已经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她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会来的,又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 陶骧转身看着她。 静漪掀开被子下床来。边说,边拿了件晨衣披上。她披头散发,面目浮肿且苍白……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真是狼狈……可是她还有什么好丢脸的呢? “你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兴师问罪的,要骂也尽管骂——但是牧之,我可能不是个好妈妈,可我也不能放弃做一个坏妈妈……”她头重脚轻,挣着站稳了。 陶骧就站在她面前。 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比起昨天看到她和遂心时候……她心猛抽一下,立即问:“囡囡呢?她没事吧?” 她瞬间就软弱了下来。 “昨天我只顾着囡囡了。”陶骧说。 遂心稳定下来,听到母亲责怪他不该让遂心跟着静漪出去,他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在场了。转了身大姐告诉他,静漪走的时候样子很不好…… 陶骧望着她的眼睛,说:“囡囡退烧了。你就不用担心她了。” 静漪怔怔地看着他——他系着衬衫袖扣……很显然他在这里待了有一阵子了。 陶骧见她对着自己发呆,回手拿起他的外衣来,说:“好好休息。李婶说你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你烧的厉害,让他们担心坏了。” “那昨晚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静漪喉咙干痛,吐字艰难。脸上大约是因为还在发烧,热的厉害,额头更是冒汗。 陶骧看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静漪额上汗简直止不住。 “我……”她抬手覆额,“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就……当没听见好吗?有些话,我是……” 她说不下去了。 陶骧的目光太深沉。 “有些话,你是不预备和我说的。”陶骧穿好了外衣,又整整齐齐的了。 楼下车子滴滴响,他看了腕表。 “照我们上次商议的,你还是要尽快决定。”他说。 “遂心根本不想跟我走。我也不能硬把她带走。我可以等。在她愿意接受我之前,哪怕就只能远远看她……除非不得已必须要撤离,不然我们都不能勉强她。还有,我也不能扔下医院的事情不管。”静漪轻声说。 陶骧眉一抬。 “牧之,遂心不愿跟我走,她讨厌我……”静漪说。这句话几乎是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下。可是已经说了,又简直是最伤作为一个母亲自尊心的话。她的脸立即红了。她转开眼,不能看他了。她被他望着,能感到他目光中有些什么,并不像是在责怪她,反而有一点点的温情……他们的女儿,讨厌妈妈、不想离开爸爸……她这是有多么失败,才会落得如此结果?这好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她要同过去的时间搏斗,才或许有一天,能够赢回女儿的爱……“可是,我爱她啊……我那么爱她……”她背转身去,一双手握牢了床头的铁架。 那么爱、那么爱……遂心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吧,还不能理解,更不能谅解。他们都这样…… 陶骧看她纤薄的肩在发颤。 她人很纤薄,却总让人觉得纤薄的外表下是铮铮然的铁骨…… 他走了过来,将她拥在怀里。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他说。 她一回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竟有淡淡的药水味道。 清凉,薄峭,寒气逼人。 她头脑清明了些,还是靠着他。 “对不住,牧之。就算囡囡讨厌我,我也还是想守着她。”她声音极低极低。 汽车又滴滴响了。 陶骧抚了抚静漪肩头。 他道了别,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来看了她,说:“有些事就不要再放心上了。好好和囡囡相处。囡囡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像你。” 他说完便走了。 静漪呆了一会儿,看到落在椅背上的黑色围巾……她拿起来。 普通的绒线围巾,半旧不新的。有那么一小截,针织的别扭,仿佛用力不均匀,有的扣紧、有的扣松……静漪握着围巾,拉开?房门追了出去。她站在楼梯上,陶骧穿过客厅出了门……她很想追上他,可浑身无力,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程先生,”李婶过来扶起她,坐到楼梯边的木椅上。“陶司令守了您大半宿呢。要不是他在,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昨儿夜里烧的厉害,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静漪点了头。 李婶看看她的神色,说:“陶司令说,老李的事已经妥了。可是他得受点教训。陶司令不让这么快放他出来……程先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陶司令和您大恩……您和陶司令都是大好人。要不是看着先生您,陶司令才不会为了我们这草芥之命操心呢。” 静漪轻声说:“但愿从此以后你少吃些苦头。” “他险些丧命,还不知悔改,那就猪狗不如。我是不会再跟他有瓜葛了……对了,程先生,早上有位先生来拜访。管家说您不见客,他留下名片子就走了。就是这个。”李婶将一张名片交给静漪。 静漪接过来,看着上面印的字。 律师丁家成。 她并不认得这个人。 她还昏沉着,急需休息,便收了名片,回了房间。 她倒在床上时,依稀又闻到陶骧身上那淡淡的药水味……她猛的坐了起来。 ? ? ? “程院长?”梅艳春第三次叫静漪。 静漪抬头看她。 梅艳春把她面前的文件又推了推,说:“签错地方了。” 静漪低头,可不是,她把名字签在了本应由乙方签的位置。 小梅想笑又忍住,只好重新拿了一份来给她签署。一边销毁着原来的文件,一边看着静漪问:“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几天也没休息好,要不要下面的手术延期?我看您这些日子手术排的有些满。要不是非您做不可的手术,还是推一推吧。” 静漪签了名,拿了印鉴来,说:“好。” 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安,这样进手术室也很不负责。 小梅拿了文件,说:“下午没有工作日程,院长,您可以休息一下的。” 静漪点点头。 小梅出去了,她过了一会儿,还是拿起大衣离开了办公室。 她让车子沿江跑跑,却看着阴雨天下的浑浊黄浦江、街头乱象、面目凄惶的人……心里更加烦乱。她吩咐司机去安娜的家。 下午茶时间,安娜正在煮咖啡。 静漪的突然到来仿佛并不出乎安娜的意料。 她给静漪也煮了一杯咖啡,说:“来喝杯咖啡……多亏有遂心这个学生,陶司令不忘给我带最好的咖啡豆。你知道在战时,这是多紧俏的商品。” 战时两个字极刺耳。 静漪端着咖啡杯。 “你拿不定主意?”安娜问静漪。 静漪摇头。 “我不是指你对遂心。”安娜绿色的眸子里,有猫一样狡猾的目光。“听说遂心的名字,在中文里有十分贪心的含义。事事遂心,谁能做到呢?从前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是俄罗斯血统最纯正的贵族,说被驱逐、便被驱逐。没有了家园,没有了财宝,最亲近的人相继死去……活着的还不是要继续活下去?所以我说,遂心,这个名字好。世事虽无常,人总要抱有希望……咖啡很香,可我每天只喝一杯。到我这个年纪,一杯咖啡的快活也是奢侈。能让我快活的事越来越少,让我快活的人越来越少,我得懂得珍惜。” 安娜嗅着咖啡的香气,微笑。 一杯咖啡的快活……静漪啜了口咖啡。 门铃响。 安娜说:“风雨无阻的小遂心。” 静漪手颤。 咖啡在杯中掀起风浪。 她忙放下,拿了擦手巾,按在手背上。 安娜看了她,说:“遂心勤奋。她父亲说遂心像你。这一点就不像。当年你随我学琴,该有多懒?遂心绝不偷懒。因为身体不舒服耽误一堂课,要补上。我告诉她,今日天气不好,可以不必来,她都不肯。” 静漪低了头,说:“她比我可强多了。” “是啊,强多了。许多在她这个年纪驾驭不了的曲子,她都轻松掌握。”安娜微笑。 静漪听到楼梯轻响,但是显然脚步声不止是两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遂心的看妈跟她上来了,不想出现在的竟然是陶骧。 遂心紧握着她父亲的手进来的,看到她,遂心没有吭声。静漪却站了起来。 陶骧不同以往地穿着军装来的,静漪心一沉。意识到他这是要出发了。否则他是不会穿着军装外出的,尤其还是来送女儿学琴……她未免要仔细看他一眼。 陶骧从容地拍拍遂心。 遂心站在陶骧身前,给安娜鞠躬,又看看静漪,还是没出声。 陶骧牵了牵遂心的小手,示意她给静漪行礼。遂心却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小嘴似乎抿的更紧了,但还是乖乖地给静漪也鞠了个躬。 静漪心里抽痛,脸上热的发烫。她真想从这屋子里冲出去……她听着陶骧在跟安娜道歉,说很抱歉来晚了些。 安娜招手,照例让遂心先坐下,吃了点儿小点心。 静漪和陶骧陪着她们,听安娜问遂心的功课。 静漪看遂心样子已无异样,这才完全放了心。同安娜说着话,遂心反应机敏而有礼……她这么发痴一般地看着遂心,遂心却只看安娜。安娜等遂心把一杯茶喝光,带她去琴房。陶骧便说要走。遂心也不看他,只是摆了摆手说爸爸再见。安娜悄悄跟静漪交代了一声:“待会儿替我送送陶司令。” 静漪就看到遂心坐上琴凳时,小脸儿垮了一下。 她转头看陶骧。 陶骧眼神中有转瞬已逝的一点点不忍。见静漪看过来,他戴上军帽,整理了下,说:“我该走了。” 静漪站了片刻,才走下去送他。 白天又拉闸限电了,静漪按了电掣,楼梯间里的灯还是没亮起来。 楼梯狭窄又陡峭,她隔了两个台阶跟在他身后,仿佛下巴颏儿一伸,便能碰到他的帽檐儿。她屏住呼吸,一步也不敢快起来……他们终于走下楼梯。门厅那一点亮光里,陶骧回头看她,说:“就送到这里吧。” 静漪点头。 “我已经跟遂心说好了。”陶骧慢慢地说,“她每个周末到你那里去。以后你想见她,提前跟母亲说。母亲也已经答应了我。” “谢谢你。”静漪说。 陶骧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静漪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他却没有说。 连句保重都没有……他一定以为她不知道他此去是多么凶险。 静漪在门边站了好久。她没有出去看着他离开。只是一回身,她抬头,看到黑暗的楼梯顶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里。 她往上走,那小身影没有动。 知道她走的离她只有几步台阶,平视着她的眼睛,才看到遂心的大眼睛里全是眼泪。 “遂心。”她叫着遂心。 “爸爸说他很快回来的……”遂心说。 静漪点头,说:“他从来说到做到的。我们就等他回来。” 遂心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静漪心疼到发慌,想抱住她,也想给她擦去眼泪,却也不敢轻易地就伸手过去。 “你会和我一起等爸爸?”遂心问。 “我会和你一起等他。”静漪说。 “爸爸说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遂心说。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静漪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她动也不敢动,面前似乎是个七彩的肥皂泡,她若呼吸重了,都会碎掉……可是接下来,遂心伸出手臂来搂住了她的脖子,小脸儿贴着她的脸,说:“你要是敢骗我,就死定了。” 她点头,点头的力道也不敢重一分。 “那天,对不起。”遂心说,“我只是想吓吓你。你跳下去,我吓坏了,就想下去救你的……可是我忘了我不会游水。” “没关系的。”她把遂心抱了起来,“以后我教给你。” 她柔软的、娇弱的花朵一般的女儿,终于在她怀里了。 【第二十五章?完】 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淡的石 (一) 【第二十六章?风轻云净的石】 程静漪可以每个周的周末在家里见到遂心,还是两周以后的事。也许是因为陶骧的决定和劝说,陶夫人果然没有阻拦。她总是提前打电`话给陶夫人才来接遂心,陶夫人在电`话里也客气许多。静漪知道和以前一样,这位威严而强硬的夫人,还是会为了爱子而在一些事情上对她让步。 这段时间她忙于慈济的事务,还有非常多的社会活动需要参与,分身乏术。幸好她还有表姐两位表姐帮忙,她们会特地把遂心从陶家接出来,让她哪怕趁着吃顿饭的工夫,也能和遂心好好相处。 静漪以为遂心虽对此安之若素,必定对她不满意的。不想有一日,她和遂心在孔公馆用过晚餐,送遂心回去的路上,始终和她话语不多的遂心忽然问她:“今天《大公报》上讲的那个女医生真的是你吗?” “我今天还没有时间看报纸呢,说的什么?”静漪看着遂心认真的模样,问她。她虽没看报纸,可是《大公报》的采访稿她已经通过小梅先拿到并且亲自核对过的,内容自然了解的很清楚。但她想知道,遂心是怎么看报上对她的报道。 “也没什么。”遂心淡淡地说。 静漪微笑。 她也装作不在意地,只偷偷观察遂心——这孩子从她小婴儿时期,就时时会有这般如此的神态,也未免忒像她父亲了…… 遂心隔了一会儿倒又说:“报纸上说,你来了上海之后,做过好几例手术,救了好几个娃娃和他们的妈妈……” “嗯,其中有一个妈妈肚子里有三个娃娃呢,都活下来了。三个娃娃里有一个男娃娃、两个女娃娃。啊,那个女娃娃像洋囡囡那样可爱。我还抱着她照了相……等我回去找给你看。”静漪微笑着说。 “三个娃娃!”遂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静漪重重点头。 “妈妈你好了不起!”遂心脱口而出。 车子恰在此时压过了一道坎儿,咯噔一下,静漪和遂心都被从后座上颠了起来,静漪的头顶还在撞在了车顶上。她哎呦一声,按着头顶。 “抱歉,没看到那个障碍。”小梅忙解释。 静漪笑着说没关系。 可是这一下撞的真痛,而且她真的忍不住眼泪。 遂心看着静漪,叹了口气,伸过小手来,摸摸她的头顶,说:“难怪,爸爸会说,要我照顾你。你真的是很糊涂、很容易莫名其妙就跌了这儿磕了那儿……我本来以为,小梅阿姨还行,有她在妈妈身边,总是可以的吧?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 “陶遂心小姐,什么叫小梅阿姨不过如此?”小梅笑着问。 遂心不理她,皱着眉头,问:“我有一个问题,妈妈。小娃娃是怎么来的?”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静漪反问。 “想不通为什么要有个小娃娃的话,男人和女人要结婚。以前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爸爸结婚?娶密斯苏回来有什么好?奶奶问我想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想要的话,爸爸就要结婚啊……我前几天跟爸爸说,他不用娶密斯苏,给我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嘛。他说他自己生不了,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起才行。我问他为什么啊,他又不说……我问薇姨,薇姨说,小娃娃得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才行,所以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是想不通……不过,我也是娃娃,应该就是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生的嘛?对吧,妈妈?要是爸爸和妈妈的话,我就要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妈妈,行不行啊?你告诉我啊!” 静漪尴尬。 小梅笑的车子都要开不成直线了。 静漪被遂心盯着,显然不给个答案或者解释是不能过关的,于是她就说:“是这样的。小娃娃呢……爸爸有一个宝贝,妈妈也有一个宝贝。爸爸和妈妈决定要小娃娃来的时候呢,就把两个人的宝贝放在一起。宝贝在一起会变出一个宝贝来。这个宝贝有时候会变成女娃娃,有时候会是男娃娃,不过都要在妈妈的肚子里长十个月。娃娃想出来的时候就敲妈妈的肚子,妈妈就知道了。找医生来,医生会帮妈妈把娃娃接到这个世界上来。” 遂心听着,仍是皱着小眉头。 静漪问:“听明白了?” “差不多吧……不过,爸爸可不是这么说的。”遂心说。 “爸爸是怎么说的?”静漪好奇。 “爸爸说的好简单的。”遂心摇头。 静漪看着她。 “小孩子问那么多!”遂心说。 静漪一怔,才回过神来,遂心学陶骧的语气,学的惟妙惟肖。 小梅这下更忍不住笑。 静漪不得不让她停了车。 “有什么好笑啊,小梅阿姨。”遂心很不满地看着她,“对了,小梅阿姨,逄叔叔最近没有交新女朋友呢。” 小梅正笑着,看遂心古灵精怪的样子,小脸一板,十足十憋坏的模样,顿时脸上就红的更厉害了,“陶遂心你这个小鬼!” “逄叔叔急了也喊我小鬼的。我问过逄叔叔,他对你印象还不错。不过他觉得,你年纪是小了点……”遂心一本正经地说。 静漪笑,问:“逄叔叔还说什么了?” “他说……你这个小鬼,怎么跟你妈妈一样爱给人做媒!”遂心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是妈妈的女儿,当然要像妈妈喽。” 静漪搂了遂心,亲了亲她,没有说话。 小梅也不笑了,回头望着这母女俩,活脱脱的是一对绝代佳人……她叹口气,才转回身去开车。 吉斯菲尔路六号自从陶骧离家,就只有陶夫人胡祖芬和陶尔安住在这里。小梅进了大门开车好久到了大屋门前停下,尔安早就接到门上的电`话,已经在等了。 天色已暗,尔安看到高高兴兴从车上下来的遂心和静漪,也微笑。 “大姑姑。”遂心下车叫人。 尔安伸手,拉着遂心的手,问道:“看样子今天玩的很高兴?” “嗯。”遂心答应尔安。 “进来喝杯茶吧。”尔安对静漪说。 “时候不早了,老太太都已经歇着了吧?我还是不进去了。”静漪轻声说。她从心里希望能和遂心多呆一会儿,可是也从心里明白胡氏到现在仍是不太能接受她和遂心接触的。 “老太太不在家。”尔安解释道,“进来吧,我也有话和你说。” 静漪让小梅等她一下,随着尔安进了门。 尔安让福妈妈来带遂心去洗澡,自己同静漪到了小书房里去。 她亲自去给静漪泡了茶端来,说:“我想你也知道,这次我陪老太太回来,有两件事要办的。因为局势不稳,老七自己也有打算,我们就没有把这两件事办成。” 静漪清楚尔安说的两件事里其中有一件是想促成陶骧和苏美珍的婚事。 “老太太的意思是老来从子。跟着老七也好,回兰州老家跟着辔之也好,总之是不想离开故土。可是眼下战事迫在眉睫,我征得辔之和老七的同意,带老太太下南洋。老太太是拗不过他们,勉强答应,但是她提出个条件。这条件让我觉得很为难。”尔安说着,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静漪问:“老太太想带遂心一起走?” 尔安点头道:“我觉得为难并不是不想照顾遂心的意思。是老七不赞成。这几天老七和老太太几封电报往来,都不让步。老太太说如果不让她带遂心走,她也不走。她可以带遂心回兰州。我劝老太太,这个关头不要因为私事给老七添乱,她才勉强忍着的。静漪,你也应该能想到。老太太是把囡囡从一点点大就带在身边的,她对囡囡的感情很深。” “这我知道。”静漪有点儿发木。 尔安沉默片刻,说:“老太太是舍不得囡囡,希望给囡囡最好的照顾。” “大小姐,老太太的心情我理解。如果你们能说服囡囡跟你们走,去更安全的地方,我不会硬拦着。可我会在上海停留一段时间,也答应了囡囡在这陪她等她爸爸回来。我保证,如果她留下来跟着我,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她。”静漪说。她看看书房门。还记得偷听到她和陶骧对话的遂心那反应之强烈。“但是让我对囡囡完全放手,我做不到。我担心再离开她,以后她都不会认我这个母亲。” 陶尔安看着她,说:“你既然与老七有默契,我也相信你能照顾好囡囡。只不过你工作也着实忙碌。忙起来,也许不会时时顾得上囡囡。这是我担心的地方。这几日我再劝劝老太太,让她安心跟我走。我疑心她这也只是借口,老七在这里为国杀敌,她轻易不会愿意离开中国的。静漪,老七虽非母亲亲生,其实倾注了母亲最多的心血,她想同老七共进退。这个我想你也知道的很清楚。如果可以,不要太伤老太太的心。她对你至今不肯谅解,也因为当初,她同奶奶和姑奶奶她们一样,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 静漪点头。不期然的尔安提到老祖母和陶因泽,让她心里难过。没能跟她们做最后的告别,也是此生很大的遗憾了。她问:“大哥回去了,家里是不是都好?三姑奶奶她们还好?” “好的很。你也知道姑奶奶们的性子,真是宁折不弯。若有一日战火燃到那里,让她们离家恐怕都是难事。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还好有辔之在。”尔安说。 静漪点头,说:“我们也该对牧之他们有足够的信心。” “当然。为了打跑侵略者,我已经赔上了一个弟弟,失去了那么好的家人,真不希望还有亲人牺牲。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到了这个时候,凡有血性的人,都会为抗战出力的。”尔安说。 静漪总算是知道,尔安此言不虚。 “时候不早了,我知道你也很忙,快回去休息吧。”尔安送静漪出来,“自己多保重。我看你身体是没有保养好的样子。你工作繁重,日后再照顾囡囡,没有好身体不行。” 静漪笑笑,点头。 遂心已经换好衣服,跑下来送她。 静漪抱抱遂心。 一身清爽温暖味道的遂心,头发湿湿的。 她亲了亲遂心的额头,上车离去。 小梅见她不似这些日子来见完遂心之后总是心情不错的样子,问道:“是不是大小姐说了什么让您不痛快的话?” 静漪摇头。 “把我放在大门口,你快些回家去吧。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不知道陈师傅什么时候痊愈。”静漪说。 “我这点哪还能叫辛苦?”小梅微笑着说。 车停下,静漪下了车,催着小梅快些离开。 她按着门铃。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轰鸣。大门一开,老李正问她好呢,她忽然反应过来在,这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是飞机。她忙催着老李进去,仰头看着天上,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轰鸣声渐渐变成尖利的鸣响,接着才响起了防空警报。 虽然她也听到过防空警报,但在这夜晚里响起来,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防空警报响了很久,飞机的轰鸣声也响了很久,但是没有爆炸声。 静漪倒了一杯酒,往窗外看了看。 警报响起的同时,这一片的电源也切断了,连月光都没有,外头黑乎乎的。 有人按门铃,老李去开门,回来禀报,是程僖来了。 程僖进来,说是九少爷让他来看看十小姐这里怎么样了。并且要他带人今晚就守在这里的,十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静漪才知道电`话线也已经断了,之慎和慧安电`话打不进来,才着急的让人来看看。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她原本是想让程僖这就回去的,此时犹豫了一下,说:“有几间空房间,让李婶给你们开门去休息吧,明天再回。” “九少爷和少奶奶是担心十小姐安全。九少爷本来想亲自来,可是市政厅有个紧急会议,他要列席的。明天一早他又要去南京……” “又去南京?”静漪问。这阵子总听说之慎去南京。她虽不甚关心,倒也听了些。 “是,老爷病了。”程僖说。程僖没敢露出别的语气来,生怕惹恼了静漪。 静漪听了,倒发了怔。 “你下去吧。”静漪说。 程僖下去了。 静漪心里的不安在加重。 尔安的话,突然飞临这个城市上空的战机,漆黑的夜,响起的防空警报,还有这城市里莫名紧张的空气……这曾经是全亚洲最发达活跃的城市,此时却面临着和半个中国一样的灭顶之灾。 静漪喝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后来干脆把整瓶的葡萄酒都喝光了。 第二天一早她刚起床,之慎还是亲自来了。 之慎说自己马上要动身去南京,慧安和孩子们一道去。 静漪等着他说,果然他说:“父亲病了。我们要赶回去探望。” 他也在等静漪的回应。 静漪没有马上说话。 之慎说:“我希望你能考虑带遂心回去看望父亲。小十,当年同陶家的恩怨,责任都在我和三哥。父亲为了弥补我们的过失,在当时和之后,都尽力周全。几乎倾一半身家,来挽救两家关系。这在虽是应当的,也是顾及到你。而且父亲极疼爱遂心,你不回去,至少让遂心回去见见父亲。也许是最后一面,谁说的准。” 静漪看得出来之慎忧心忡忡。 “那日和敦煌说的,我细想没错。程家是虎穴,陶家也是狼窝……虎穴狼窝都闯过来了,才有了今天的你。当年恩怨,让你放下是勉强你了。但是至少别再留下更多的遗憾。你总说父亲和我们不尊重你的意思,迫着你做这个、迫着你做那个。总归我们心里都还是认你、为了你好的。如今你也不妨凡是想管遂心的地方,先问问遂心的意思。看她愿意不愿意见姥爷。”之慎说着,自觉已经把话都说完了,“我该走了,要不会误了火车。小十,九哥还是那句话,我们在家等你。” 静漪看着之慎。 之慎仿佛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说:“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前阵子看你四处筹钱,我得承认我是想看看你那狼狈样子。这些年你倔强地谁的帮助都不乐意接受,我们的面你都不肯见。我是想等着你来求我们的。谁知道你真是打算倔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得我们拿着钱上?门求你收下。” “九哥,这些话就别说了。”静漪说。 之慎摆手,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刚才说的,父亲倾一半家财补偿陶家损失。陶家其实未必需要这笔钱。但是牧之当时收下了。这当然是对的。只是其中也有些周折,牧之和父亲有共识。后来程氏的股份、那些现金和债券,牧之全转在了你的名下。” 静漪呆了下,问:“什么?” “也就是说,钱虽然是还了,也还是姓程的。牧之这些年为国为家出力不少,西北王的家底子要没给他散尽了,我看也差不多。我佩服他,也在于此。其他的不论,这一样我不如他。今天和你说了,我也放下一段心事。我看他是不会轻易和你说的。这些钱既都是你的,怎么用你看着办。”之慎说着,戴上帽子。 仿佛真的是放下了很重的东西,他轻松的笑了笑。 静漪呆住了。 当时陶骧给过她一些文契,还被她撕碎了。 他说过那是给她的补偿。 但她没打算要。除了补偿,陶骧可完全没提这些……谁都没有提。 之慎道:“若是不动用,你也大可以放心。到现在,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大有可为的……” “九哥你别贪得无厌。当年牧之给你教训,不过让你消沉一阵子,之后你可又疯狂敛财。别当我不知道。牧之散尽家财为抗战,你别落在他后头。挣钱的时候有的是,别让人戳程家人的脊梁骨。”静漪说。 之慎咳了咳,眉也抖了抖,说:“你等我把话说完行吗?瞧你说的这个难听劲儿的!你九哥我是那样的人?我还想更有作为。但是这国家要是亡了,亡国奴谈什么作为?所以为抗战出力,这是义不容辞的。我总不想达仁他们将来和遂心一处聊天,遂心能说她爹爹杀过多少日本鬼子,达仁说他爹爹数过多少钱吧?” 他说完,撇了下嘴,戴好他的帽子就走了。 静漪没送之慎出去,仍是呆站在那里。 好久,她才想起来,九哥刚刚那撇嘴的模样,竟还是从前,他跟她吵架,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儿…… 这天她去上班都比平时提早了半个钟头,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医院开门之前,完成她的巡视。 她独自走在慈济的园子里,看着平静地散着步的病人们,也听到他们在议论时局。 显然昨天晚上的防空警报,让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刚上去,小梅就会客室里有人在等她。 正想着,忽然间又听到飞机轰鸣声。 她仰头看着,一群战机低空掠过……她心里安定些。还好,并不是敌机。 她赶忙回到她的办公室去。 这个时候她在她的位子上,才能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刚上去,小梅就会客室里有人在等她。 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净的石 (二) “是个空军的孩子。”小梅补充道。 静漪对小梅的说法略觉纳闷。她一进门,沙发上坐着的那个少年,马上站了起来,给她敬了个礼,叫道:“小婶婶。” 清秀至极的一个小伙子,身量并不算高,因为还没长成,但是脸上清楚地印着陶家直系子孙的眉眼特征。 “麒麟儿?”静漪几乎失声叫道。“陶宗麒!” “是我,小婶婶。”陶宗麒摘了帽子。 静漪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了。 但是她看着陶宗麒身上的军装,“麟儿,你这是……” “我父亲支持我考进了空军飞行学校。七叔也同意了。小婶婶,我会成为飞行员的。”陶宗麒微笑着说。这个清秀的少年,神态间满是自豪和喜悦。 “可是你才……”她顿时有些急了,“你父亲和七叔怎么能同意!你才几岁?你还在读书的年纪……而且你是陶家唯一的男孩子,他们是……他们怎么能!” 陶宗麒笑着,有点腼腆。 还依稀是那个伏在她膝头跟她玩笑的幼儿,已经长的细瘦高挑,非常像陶骏,也有几分符黎贞的影子。 “麟儿,你……”静漪心里有些乱。 头脑中因为见到麒麟的惊喜,和被这消息带来的冲击混在一起,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看这样子,这孩子被陶骏教养的极好;可会不会就是太好了,所以他才会十几岁,便要去参军上战场? “不行。”静漪立即说,“不行,我要同你七叔去说……打仗得我们大人在先,你一个孩子!” 陶宗麒笑了,拉住她说:“小婶婶,都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七叔身先士卒,我怎么能落后?何况我现在只是学生,还摸不到飞机呢。” “虽然是学生……”静漪皱着眉。 她看到过也听到过战争的残酷。几十年来这个国家战乱不断,娃娃兵从来都不是新鲜事。当前线的大批伤亡,需要后方的新鲜血液往上输送的时候,年龄便已经不是首要问题。更何况就如眼下的麒麟儿这样的热血青年,早已把国家放在个人之上…… 陶宗麒笑道:“小婶婶,我只有几个钟头的假,得马上回去。我刚刚回去见过奶奶和小妹妹,才知道您回来了,赶紧来见您。” 静漪多年没见麒麟儿,当然是舍不得他马上离开。 尤其是这么危险的时候,真不知道从此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看出她担心,陶宗麒说:“日本人叫嚣一举拿下全中国,我们当然不会如他们所愿。我想这场仗绝不是几个月内能结束的,恐怕要打上几年。到时候,我也能够排上用场的。小婶婶放心,我不会给陶家丢人的。” 静漪很想说最希望麒麟做的不是他不要给陶家丢人,而是希望他能在战争中也保全自己。可是面对这一腔热血的麒麟,她说不出口。 静漪扶着他的手臂,说:“多保重,麟儿。我为你骄傲。” 陶宗麒起来,给她敬个礼。 告别的时候,他拥抱静漪。 他说:“小婶婶,在我心里,您和我母亲一样。请您多保重。我会平安回来的。” 静漪忍着泪,送他走。 陶宗麒跳上等着他的吉普车。一班同他一样意气风发的年轻的军校学员在车上,其中还有一个英俊少年,对着她吹口哨。 静漪挥手。 她知道这些空军小伙子。 当他们真的在战场上升空,每一次飞行,抱定的是有去无回。 她给了他们一个飞吻,摆摆手,微笑。 他们是孩子,也将是这个国家的英雄…… 她回到办公室去,在通讯记录中翻了半晌,连日历牌都翻了,也没找到陶骧的电?话号码。 她喊小梅进来,问道:“陶司令的电?话?” 梅艳春想了想,说:“我来想办法。”她走过来,拿起话筒来,拨着号码盘。 静漪坐下来,听着她在电?话里左转右转,兜着圈子,终于将电?话要到了第四战区司令部。小梅捂着话筒,听了听,将话筒递给静漪。 静漪接过来时,话筒里有个干练的男声在问:“上校参谋彭正康。请程先生稍等,我请陶司令接电?话。” 梅艳春退了出去。 静漪等着话筒里陶骧的声音响起来,立即说:“是我,程静漪。对不住,这个时候不该因为私事打扰你,但是我实在是不能忍耐——你怎么能允许麟儿参军?而且还是加入最危险的空军序列?牧之,他才十七岁!万一出点事情……你怎么对得起陶家、对得起他父亲和母亲!” 她说完,将电?话重重地扣了。半晌,手都没有挪开。太过于用力,手掌被震的酥麻疼痛。 她也不难想象电?话那端陶骧的脸色,恐怕是好不了的。可她太难受了,心好像被什么挤压着,总要找个人发一顿脾气才好…… “小梅,进来下。”静漪平静些后,让梅艳春进来,“明天的会议,讨论事项里加上一条。我们是教会医院,又是在租界,非常时期,要提前做好到时接收平民和部队伤员的准备。” “是,院长。”梅艳春点头,“院长,外面有位姓丁的律师先生在等着见您。他没有预约。我请他预约再来,但是他说是有要紧事来见您的。如果您不见他,就让我跟您提一个名字,陈维。” 静漪听了这个名字,猛想起来,说:“请他进来吧。” 片刻,梅艳春将一位身着长衫礼帽的先生带了进来。这位先生一进门,便摘下礼帽来,对静漪深深鞠躬,道:“程院长您好,鄙人丁家成。” 静漪站了起来,说:“丁先生请坐。” 她请这位儒雅的先生坐了,等小梅端茶进来后,才问:“丁先生有何贵干?” “受陈律师所托,来见程院长。”丁家成说着,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来,“这是当时程院长与陈律师签署的委托协议,和交由他保管的东西。陈律师听说程院长归国,本应亲自前来,但他于日前在香港染疾,只好委托我向程院长转交。” 静漪接过信封来打开,里面有已经泛黄的协议书,还有一个丝绒袋子。 “当年我出国之前,陈律师已经失踪。回国之后也托人打听过他的下落,只是查找未果。”静漪此时心情波动。 “陈律师遇险后,幸被陶司令派人及时搭救,举家离沪。这是陈律师给您的亲笔信。”丁家成又拿出一封信来,交给静漪,“陈律师说,这些年他总算不负程院长当年所托。” “此事连累他了。请代我转达歉意和问候。日后定当面致谢。”静漪说。 “陈律师再三要我转告程院长,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这是他分内事。都是日本人害的,和您没关系。他得感谢陶司令设法保全。如果没有陶司令,他无论如何完不成您的托付的。”丁家成说完,看看时间,“程院长,陈律师交待给我的,我已全部向您转达。我不耽误您了。” 他说完便起身告辞,静漪亲自送他出门。 她回到办公室时,小梅正在收拾茶杯。见她双目微红,小梅不禁一怔,叫道:“院长?” 静漪点点头,照常办公。待处理完手上诸般事宜,才对小梅说:“陪我去一趟银行。” ? ? ? 静漪隔天和无瑕一同去吉斯菲尔路六号看望遂心。陶夫人和尔安都在家中。 往日来虽说陶夫人同她也并不热络,看在遂心的份儿上,气氛总算和睦。今日刚刚进门,静漪便觉得不对劲。无瑕也觉察,静等上茶的工夫,不动声色地给静漪递了个眼色,悄声道:“怕是有事。” 果然陶夫人和尔安出来见客,彼此寒暄一番之后,尔安主动问静漪是否见过麒麟儿了。 静漪见问答道:“麟儿来看过我。” 陶夫人听了便说:“都学会了先斩后奏。没有和我商议,就把儿子送去考空军飞行学校。这下好!” “牧之怎么会同意……”静漪说。 “他开始当然不同意,可是辔之支持。况且麟儿都已经报名体检过了,才同家里说,哪里还扭的过来?难道真把他关在家里吗?”尔安说着摇头,“我顶佩服辔之,也得佩服老七——陶家这一代,就这一个男娃,他们就能赞成!” 陶夫人说:“要说,麟儿倒真像是陶家的男人,有血性。” 她沉默下来。 静漪她们也沉默。 都想起了陶驷…… 很久,尔安才道:“母亲这句话说的极是。那您还生气?您就别气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 静漪听着这话,望着尔安。 尔安端起茶杯,道:“别说麟儿,生在陶家,他从小就没想过不穿上军装,就是我家这几个,如今也闹着要参军呢。延兴在英国的分公司里做事做的好好的,也已经发过电报回来。若是战事再发展下去,他要回国参战的。我让他安心工作,他还同我举例说,石敬昌将军毅然回国效力,连还在英国读大学的长女都一同召回国内了呢。他是这样,延朗延缤更不要说了……金太太别笑话,孩子们大了,做父母的是管不住了。” 无瑕忙说:“不会。正是傅太太教子有方,陶家和傅家也有这个为国效力的传统和先例,这个时候孩子们才会身体力行。” 尔安摇头,喝着茶,同无瑕和静漪细说起来。 此时尔安只有次子幼子在身边,都已经在上海读大学。尔安要他们转学去香港或者美国,他们却打算参军。陶夫人因为唯一的孙子麒麟儿被送进了空军,正在担心,又被这几个外孙的选择弄的心烦不已——她已经失去了次子一家三口,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和女婿们在为国出力,委实不愿这张令她寝食难安的名单再度拉长。 尔安劝着母亲道:“这个时候,总不能硬是不让他们这一腔热血无处挥洒。他们有这个爱国心,我是很高兴的。连炤也尊重他们的思想。” “都是你们,尊重尊重,要自由要民?主,你看到如今,自由到长辈意见都不问、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陶夫人皱着眉,面色有些难看。此时恰好延朗和延缤从外面回来,过来见客。陶夫人看到他们了,“老七在最前线,这也罢了,他从来都是那样的;可老大在西北,主张却比他这个在前线的还坚定,连毛都没长齐的儿子都宁可送到部队里去!这几个孩子还年轻,知道什么是流血、什么是牺牲?延朗,延缤,没看到你们七舅舅一身的伤、连耳朵都几乎聋了一只?到现在还时不时的被身体里的弹片折磨一下子,疼起来觉都睡不着!” 陶夫人大声说。 静漪听了心里一沉。 尔安见母亲发火,并不能硬劝;两个孩子虽说在长辈面前不敢反驳,沉默中却显出倔强来。尔安对他们挥挥手,让他们先下去,转而对静漪和无瑕说:“真抱歉。老太太是不拿你们当外人看,发火也不避讳着。” “没关系。”无瑕忙说。 静漪没出声。 她看到延朗和延缤一转身,客厅门口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遂心。跟两个表哥不知在说什么,两个年轻人笑着,一人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小表妹的手,让她荡了会儿秋千……遂心笑的开心极了。 尔安给母亲倒茶,笑着说:“您老人家每回也都是嘴上厉害,哪一次不是遂了我们的心思?” “说到遂了你们的心思……还是我的囡囡哦!”陶夫人想起孙女儿,一回头就看到了。她拍手叫遂心过来,瞪了尔安,说:“我是拦不住他们。他们也未必肯定我的话。可我得说,孩子们空有一腔热血的时候,该泼冷水就是要泼冷水。谁说在后方,就不是为抗战做贡献了?” “他们哪里听的进去。他们的学校都要撤退到后方去,他们都不愿随着学校撤退呢。”尔安皱眉道。 “真是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陶夫人说到这儿,歪着头看遂心,道:“还好囡囡还小,还能留在身边儿……养儿养女有什么好,到头来谁都不听你的。囡囡,是吧?” “母亲,”尔安笑着说,“您这样,我们可没法儿教孩子们了。” “奶奶,不要生朗表哥和缤表哥的气了……”遂心爬上沙发,粘着陶夫人。小脸儿一皱,有点可怜巴巴的,“奶奶一生气,囡囡也不高兴。” “哎哟,哎哟……囡囡也不高兴?”陶夫人揉着遂心的小胖脸儿,听着她说话,她心都要化了。“好,奶奶不生气。” “真的?”遂心挂在陶夫人身边,问道。 “真的。”陶夫人说着,把遂心紧紧的搂了,摇摇晃晃的…… 静漪看陶夫人的样子,其实并不十分动怒。几十年风起云涌的日子过过来,她什么阵仗没见过?只不过从前是军阀割据、内战纷乱,如今是协同一致、抵御外敌。相同的是,一代又一代陶家的男人们参与战事。他们浴血奋战,担惊受怕的是陶家的女人们……她这么想着,也能体会陶夫人这些年的艰难。 还有,遂心对付祖母,只靠撒娇便事半功倍了。看得出来祖孙俩的感情,的确是深厚。 陶夫人转眼望了静漪,问道:“囡囡今天说想姥爷了,你是不是该带着她去趟南京?” 静漪沉默,看着小遂心。 遂心说:“妈妈很忙。她不去,我自己去也是可以的。” “你怎么能自己去?”陶夫人看了孙女,倒笑出来。 “可以的。福妈妈陪着我就行。以前舅舅也让人来接我过去。”遂心坐在祖母腿上,有条有理地说着。 大人们都沉默下来,听她说完,尔安望了静漪,问道:“听说程伯父最近身体不适?” 无瑕端了茶杯,也瞅了静漪一眼。 静漪点头。 “难不成你还不想回去?”陶夫人皱着眉问道。 尔安也被她吓了一跳,忙道:“母亲!” “带囡囡回去。你同他如何算账,那是你的事。囡囡是他的外孙女……你今日还来同我们要囡囡,你也不想想,没有他当年的决定,哪里来的囡囡?冲着你如今有囡囡这个女儿,你也该回去看看他。”陶夫人板起面孔说了一通,似乎她自己就痛快了些。遂心在她膝头坐着,这时候正攀了她的脖子,无声地望着她。她看着遂心的大眼睛,心里一软,拍着遂心的背,哄了哄,再开口便是另一个声调:“来,囡囡跟奶奶去洗洗手,回来吃蛋糕……” 遂心很乖巧地跟着祖母走了,转身时趁着祖母不注意,悄悄对尔安和静漪她们眨了眨眼。尔安离她最近,抬手照着她小屁股就拍了一下。等她们走远些,尔安才说:“老太太真离不开这孩子。” 静漪点头。 陶夫人对她,虽然如今讲话半点都不客气。她倒也知道她是要用这种方式,逼得她去南京一趟。 “大小姐……”静漪刚开口,尔安就笑了。 “跟着囡囡叫我一声大姑也好,老这么客气,我们可也难同你讲话了。”尔安说。 “大姑,我想带囡囡去南京。”静漪说。她是得去,有些事要当面和父亲谈一谈。 “随时都可以走。囡囡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尔安说。 “不几日就回的,让夫人放心。”静漪说。 尔安点头。 无瑕在一旁也笑着说:“总算你肯去。我这颗心这两日总悬着。” “妈妈,”遂心跑着过来,扑到静漪膝上,仰着小脸儿问她:“晚上留下来吃饭好不好?奶奶说我可以邀请你留下来吃饭。” “还不快答应?”无瑕低声笑道。 “好。”静漪点头。 遂心喊着“我去告诉奶奶”就跑开了。 尔安这时候才说:“老七晚上可能回来吃饭的。刚刚四海回来一趟,说如果今天事情顺利的话,老七就回来陪我们吃顿饭。” 静漪愣了下。 无瑕听了一笑,道:“那我先回去,就不陪你了。晚上我得和你姐夫一起见几位朋友。都是准备过阵子回美国去的,可能约了一同走也不一定。” 尔安听说,便和无瑕聊了一会儿时局。 无瑕离开时,尔安和静漪一同送她出门。 无瑕的车子刚走,尔安见时候还算早,正要拉静漪在外面散散步,忽听见车响,一辆军用吉普驶来,尔安就说:“老七回来了。” 静漪没想到陶骧回来的这么早。 直到车子在她们面前停了,陶骧从车上下来,跟尔安打招呼了,她还在发愣。 陶骧跟姐姐说着话,对静漪点点头——她是有些不自在的样子。他跟姐姐解释着自己只能在家里呆两三个钟头——尔安说着那你陪静漪花园里走走,我去厨房看一下,晚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尔安说着也不等陶骧和静漪,径自往大屋里去。 静漪想跟上去,又觉得太着痕迹,未免有点尴尬地看着陶骧。 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净的石 (三) 陶骧倒似乎没觉得什么。两人正在屋前的小径上,静漪看陶骧是要走走的意思,便默默地走在他身旁……看了看他,比上回分别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变化。帽檐压的很低,几乎齐着眉眼。 他抬手扶了扶帽檐,露出额头来。 她低了头,看着脚下。 “医院里的事还顺利么?” “部队里的事还顺利么?” 两个人同时开口问,陶骧先说:“还好。” “我这也还好。”静漪点头。 陶骧把军帽摘了下来,背着手,走在她身旁,说:“和遂心相处的还好么?” “还好。”静漪抬手抿了下耳边的碎发。 陶骧看到她这个小动作,说:“没关系的,慢慢来。” 静漪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已经听出自己没说实话了,脸上就有些飞红,说:“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合适。” 陶骧走了一会儿,才说:“别太顺着她就好。” “不顺着她行么?都已经给你宠成这样了……”静漪倏地住了口,分明觉得自己的语气,竟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 陶骧走在她前面,似乎是没有听出来。她这才放心了些。 “还有,那天……”静漪轻声说着,有点难以启齿。狠了狠心,还是继续道:“那天打电`话给你,我是急了。麟儿年纪还小。我不忍心看着他这么小年纪就参军……刚刚才听夫人和大小姐说了些……你怎么不说呢?” 陶骧站下,慢条斯理地问:“我哪有机会说?” 静漪怔住。 想一想,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大光其火……她脸上不禁发热。 “对不住。”她低声道。 “不过也难怪你,我的确是赞成的。”陶骧说着,微微一笑。 静漪点头,看着他。 她忽然间心跳加速,冲口而出道:“陈维律师托人来见我了。” 陶骧只是嗯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她望着陶骧那平静的脸,似乎她说起的往事,已经不会带给他触动。可她还是觉得心潮起伏。 “我当然要调查清楚。真被你算计,也得知道你手上东西的实在分量。”陶骧说。 “我一直以为,至少是我疏忽大意了,才会被人拿到资料……而且我确实动过那样的心思,想逼你就范。”她说着,低头。 “除了那份名单,你手上没什么有价值。陈律师很值得信任,始终在想办法做好他分内之事。那份名单也不是因你泄露的。”陶骧简洁地说,“此事亦非程之忱所为。是日本人不愿看到我们团结一致。之后又被人借机生事。当时情势很复杂,远非你能掌控。” 静漪沉默。 陶骧示意她,两人继续慢慢地散着步。 “我嘱咐过陈律师对你保密。如今时过境迁,更没有提起的必要。但你知道了也好,绝口不提,倒不如说开来,也就真过去了。”他说。 静漪鼻尖泛酸。心里的难过并不因陶骧如此说而减少半分。 陶骧看了她,伸手轻轻扶了下她的手臂。她不由落泪,低声道:“那时的确恨你,可我……从来没想过不要他们……意外来的太快,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只知道能离开也好……我以为你……再不想见我……灿儿,我后来才知道的……” 陶骧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来。 好久,等静漪平静下来,他才放开她。 静漪看到他胸前沾的泪,想拿帕子拭去,又觉尴尬。陶骧却不在意,转了身继续走着。 花园寂静,陶骧的脚步无声无息,只有静漪的高跟鞋敲打着地面,笃笃作响…… “牧之,”走了好久,静漪轻声叫他,“夫人不放心囡囡跟着我。如果她因此不肯跟大小姐去南洋,那么……假如她留下来带囡囡的话,我是可以就近照料她们的。你放心。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也尽管交代给我。若是……你能信任我的话。” 陶骧没有回头。 静漪想,他也许还是要考虑一下的。毕竟他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真要托付家人,他有很多值得托付的对象。 静漪转眼间看到一旁树下的架子上,有一个很漂亮的秋千——此时没有风,秋千纹丝不动……她却想起来那日无垢讲的笑话,仿佛是能看到遂心从秋千上跌下来大哭,于是她心里一疼;然而又仿佛是看到了他无奈又宠溺地驮着遂心……心虽疼的很,可也莫名有暖流涌动。 陶骧看到她这模样,不禁站下。 静漪发觉他在看她,也停下来。 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对方…… “爸爸!妈妈!”遂心追上来,身后紧跟着一大一小两只狗,“回来吃饭了!” 静漪看到陶骧回过身来,小小的遂心从她身旁风一般地掠过,扑到陶骧腿上……高高大大的陶骧和小小柔柔的遂心在一处,说不出的动人。她只望着,便觉得身上似乎被注射了麻醉剂,根本动不得。 遂心转身,倚着陶骧的腿,笑着看静漪。眉眼弯弯的,腮鼓鼓的,静漪忍不住弯下身去,捏了捏她的脸,说:“淘气鬼。” 遂心一手拉了她,一手拉了陶骧,说:“玩秋千!” 陶骧眉一挑。 “毛毛就让表姨和表姨父给他玩秋千!”遂心叫道。 陶骧看了静漪,两人很默契地同时撒了手。 遂心跺着脚,嚷道:“我也要!我也要那样玩秋千!” 小脸儿通红,简直要哭了。 静漪有些憋不住了,陶骧却仍然慢吞吞地似不肯配合,她就说:“这个……” 遂心扯着陶骧的衣襟儿,不吭声,眼巴巴地望着他。 陶骧一弯身,就把遂心给抱了起来,抗在肩上,说:“这样好不好?” 遂心尖叫。 静漪看着,忍不住微笑。 遂心趴在陶骧的肩头,对静漪吐吐舌。 静漪摸了摸白狮的大头,那只马尔济斯幼犬雪球,就紧跟在陶骧脚边,真仿佛滚动的雪球似的…… 远处站着的陶夫人和陶尔安,看到他们三个过来,尔安是笑着说:“等你们这半天,囡囡都着急了。” 陶夫人却没开口。 静漪敏感地觉得,她是有些不快的。故此直到在餐桌边坐下来,她都沉默着。遂心拉着她坐在陶骧身旁。一坐下来,傅延朗、傅延缤兄弟俩都叫她小舅妈。非常自然地,像小时候一样。静漪被他们叫的发怔,高大俊朗的傅家兄弟,与陶骧有些地方很像。 “都说外甥随舅,像吧?”尔安笑着问。 “像。”静漪说着,又看一眼延朗和延缤。 心头突然有种尖锐的疼痛,像被什么猛的刺了一下。 她急忙转开脸,咳了一下。 “妈妈,吃这个。”遂心指着自己面前的那碟清炒冬笋。 “好。”静漪点头,微笑着。 陶骧看看遂心想给静漪夹菜,小胳膊还是够不到,便拿了遂心的勺子,将冬笋舀了两勺,放在静漪盘子里。 看她一眼——她眼帘垂着,睫毛是在簌簌发抖……她还在微笑着,笑的却勉强了。尔安和陶夫人都看出来她有些异样,正犹疑,就见她再抬起眼来,同遂心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又是高兴的样子了。仿佛刚刚那阵异样,就只是她们的错觉。 尔安看看陶骧,见他正望着遂心,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低声对陶夫人道:“母亲看看眼前这样子,我说的有道理没有?” 陶夫人半晌没言语…… 陶骧用完晚饭不久就急着离开。 走前趁着母亲和姐姐都忙着给他准备东西去了,只有静漪带遂心先送他出来,低声说:“她们并不知道。别往心里去。也别再难过了。” 静漪紧握着遂心的小手。陶骧不说还罢了,这一提,她心简直像被剜了一下似的。 她点头。 陶骧还想说什么,陶夫人从大屋里出来,后面啰啰嗦嗦地跟着尔安和佣人,带了好些东西出来,他忍不住道:“母亲,这些东西我怎么好带上?” “少废话。”尔安骂道。 陶骧只好闭嘴。 陶夫人看着人把东西都放上去,陶骧也上了车,才放心让他走。 遂心眼泪汪汪的,静漪抱起她来,走到车边去。 遂心歪着身子过去亲了亲陶骧,说:“爸爸再见。” 陶骧抬手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微笑点头。 “多保重。”静漪轻声说。 陶骧看看她,也点头。 静漪往后退了两步。车子开走了,遂心搂着她,抽抽噎噎的。静漪给遂心擦着泪,轻声说:“爸爸只是很忙,有空会回来看囡囡的,囡囡不哭……” “母亲!”尔安忽然大声叫道,“静漪快来!” 静漪回头一看,只见陶夫人抓着尔安的手,身子不住往下沉,延朗和延缤急忙将她扶住。 静漪把遂心放下,跑过来查看。 陶夫人脸色惨白,额上豆大的汗珠冒出来。 “哪里不好?”静漪问道。看她剧痛之中,还按着肚子,伸手过来,触着她的腹部。心里一惊,叫延朗和延缤帮忙把陶夫人抬回屋内。她让延朗延缤退到一旁去,低声在陶夫人耳边问了她几个问题。 陶夫人点头。 尔安不明所以,在一旁干着急。 静漪同她解释了几句,说:“大姑,我去往医院打个电`话。马上安排夫人入院检查。” 尔安见她镇定,点头道:“你快去。” 静漪起身离开,陶夫人剧痛之中,问尔安道:“做什么?” “得送您进医院呢,母亲。”尔安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不由得说:“幸亏静漪在这里……母亲,您刚才是不是就不舒服?” “也腹痛很久了。再说老七在,怕他知道,没的为这点小事挂着。”陶夫人冷汗一个劲儿的往下流,脸色已经蜡黄。 尔安咬着牙说:“真是气死人了!难不成就老七是您亲生的?我们都是捡回来的?” “少胡说。”陶夫人说着,蜡黄的脸上一丝笑容刚浮起来,疼的瞬间又消失。 “大姑,车子预备好了,马上走吧。”静漪回来。她已经穿好了大衣。 陶夫人看她一身打扮加上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副精干利落。她难得地顺从,说:“这会子就叫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尔安正替她着急,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不笑出来,对静漪道:“瞧瞧母亲。” 静漪见陶夫人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镇定,也微笑。只是她病情紧急,不能耽搁。延朗延缤过来将外祖母送上车。 静漪走前还特地嘱咐遂心跟着福妈妈要乖,才上车守在陶夫人身边。 进了医院又是一通忙碌。各种检查做下来,已经凌晨。 陶夫人打了镇痛药后终于好了很多,静漪和尔安还守在她身边。 “明天一早会诊之后再最终确定手术方案。”静漪说。 尔安点头道:“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就是老七知道了,也会安心。” 静漪听她提到陶骧,沉默了。 “谢谢你,静漪。”尔安说。 “应该的,大姑。”静漪微笑。 “你去睡一下吧,若是明天手术,你得保持体力。”尔安说。 “万一夫人不让我给她动手术呢?”静漪问道。 尔安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轻声笑道:“这个时候,还由得她选么?哪里还会有比你更好、更尽心的医生?” 静漪微笑。 陶夫人已经稳定下来,况且她也确实累了,索性让尔安守着。她出来嘱咐了值班的护士,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忙了一会儿正事,又挂着遂心,打电`话去得知遂心已经安然睡下,才安心在沙发上将就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拿到检查报告,同妇科的医生会诊之后,确定了手术方案。当天下午,就由她主刀,替陶夫人做了手术。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 静漪出来同尔安说明的时候,尔安才放心下来。 她本想这几日就带遂心去南京的,因为这桩意外,她不能不推迟行程。好在从无瑕那里得来的消息,父亲的病情也并没有恶化。 这日她照例来巡房,陶夫人的精神恢复了很多,正在病床上坐着,和来探视她的遂心延朗他们聊天。见静漪穿着白大褂进来,病房里的人都安静下来。 静漪仔细地问了常规问题,说:“您恢复的很好呢。” 毕竟是上了年纪,她看陶夫人的样子,一场手术下来,憔悴的很,看上去老了很多,不禁语气放的更和缓些。 遂心发了呆似的看着静漪,直到静漪和她说再见,她才回神似的,一直将静漪和其他医生送出病房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对着祖母叫道:“奶奶,我妈妈好了不起!是吧?” 陶夫人正吃药,听她说,忍不住皱眉道:“有什么了不起?” “妈妈都可以把奶奶的病治好,还不了不起么?”遂心问。 “这就了不起呀。”陶夫人咕哝一句,却没有大声。 尔安母子在一旁听了,齐齐笑起来。 陶夫人清了清喉咙…… 静漪再来病房的时候,已经换下了白大褂。 尔安母子带遂心回家去了,病房里只有陶夫人和守着她的张妈。 静漪看张妈在病床边打盹,没有惊动她,给她披了件外衣。 静漪坐到病床边去,替陶夫人掩着被子。听到一声细微的呻吟,她起身查看。伸手摸摸陶夫人的额头,并没有发烧。看她唇有点发干,拿了纱布沾水替她润着唇……这一来却将她弄醒了, 睁开眼看到是静漪,她又闭上眼。静漪正尴尬,就听陶夫人说:“真疼。” 静漪说:“忍不了的话,打止痛针吧。” 陶夫人摇摇头,说:“不用。能忍。” 她要坐起来,静漪小心地将她扶好,轻声问:“要什么么?” 陶夫人看着她,说:“你坐下来。” 静漪坐了,见她望着自己,有点局促。 其实她跟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大概因为从前的缘故,总还忘不了她作为婆母大人时候的权威感,时不时会被触动,让她紧张。 陶夫人见她局促,就有些出神。 她还没回到上海,就接到了静漪要回国的消息。能猜到静漪为什么回来,难免怒火中烧。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气度,亲自登门与她交锋。多年过去,静漪的确有很大的变化……她得承认,看到这样的静漪,她并不觉得意外。静漪与她第一次见到时候的那个柔美中带着青涩、温柔却不失倔强的少女,已经大不相同。可从那时候起,她就料得到,总有一天,静漪会是现在的样子。美丽,自信,坚强,有成就,有担当……只是当时她设想的成就,并不是如今这样的。 她以为那个少女,会是陪在儿子身边的好太太、会是陶家的好媳妇。作为好太太和好媳妇,承担和延续陶家女主人的使命,也未必不是一种成就。 “菩萨送你来人间,是不是专门跟我过不去的?”陶夫人轻声问。 静漪听了,愣在那里。 “得场病,还是你来给我医治。”陶夫人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一牵,“这倒也是罢了。许是前生我们都欠了你什么……你说说吧,这一次究竟又要怎么折腾我儿子?” 静漪发着愣,被老太太这么问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合适。 “你一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来要遂心。明知道遂心是他心尖子,还来掐走?你是真不叫他安生啊,也真不叫我们安生啊。我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他答应给遂心找个母亲、再安个家?你一来,全毁了。他不但不同美珍成婚,连订婚都不肯了。还要安排我出国,把遂心给你带……你同我分解分解,你又把我的全盘计划打乱,弄的我鸡飞蛋打……那到底你要回来陶家不要?我现成的儿媳妇没了,你是不是要赔我一个?”陶夫人问。 “夫人,我不是要……”静漪说着,缓了口气。这老太太很显然是要倚老卖老、胡搅蛮缠了。陶骧同苏美珍的事,她根本不知道走到了哪一步……这要都算到她头上,她如何能承担?何况……“那跟我没有关系,夫人。牧之答应我,让我和遂心好好相处,必要的时候,带她去安全的地方。我不干涉他的新生活。夫人,他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没人有权替他安排;就是遂心不高兴,那是她父亲的生活,我们也只有劝解遂心……” 陶夫人听着,这些话真是入情入理。 静漪脸上红的很,不知是激动的,还是难堪。 要和陶夫人说这些话,她总觉得还是有些难过的…… “那个孩子叫什么?”陶夫人问。 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净的石 (四) 静漪呆了下。 陶夫人合了合眼,才说:“当年那封电报,是我做主压下的。老七受了重伤,都不知能不能活下来。我那时才知道,先前老七为什么非要去美国一趟。你顾得你的儿子,我也得顾得我的。老七脱了险,才告诉他的。” “他同我说过了……我没怪他。”静漪吐字有点困难。他并没有和她细说自己受伤的情形,只会把事情往轻了讲……还是那样的脾气。 “你怎么能怪他?不是他放你走,你有今天?这些年,你骗他骗的还不够苦?连个孩子你都瞒着他,不到最后关头你不松口让他知道……静漪,你太狠心。”陶夫人沉声说道。 静漪不出声了。 “孩子是你生的,你自然比谁都难过。那是陶家的孩子,让我说心里一点芥蒂都没有,绝无可能。你可知道老七从美国回来,我有多么的担心?那阵子他时常喝醉。喝醉了都不肯吐露半句。喝到胃出血,大口大口地吐血。重伤在身体里还留着弹片,时常让他苦痛。还这么折腾,这身体还要不要了?我逼着他戒了酒。”陶夫人说着,语气愈加的沉。 静漪心里翻江倒海的,只是说不出什么来。 “我是千算万算,算不到你还会回来。你这次究竟是想借着讨回遂心、重回陶家,也倒罢了;如不是,趁早远离了老七。”陶夫人看着静漪说。 “现在就算不是我要离了他,他也要离了我的,夫人。”静漪终于说。 陶夫人顿住。 皱着眉看了静漪半晌,才又哼了一声。 静漪见她说了这半晌话,给她倒了杯水,轻声细语地说:“您喝口水,躺下歇息一会儿吧。” 陶夫人也是累了,静漪端着杯子给她送到水边,她就着静漪的手,喝了大半杯水才躺下。 “叫灿儿。”静漪说。 陶夫人转头看着她。 “我生他的那天晚上,满天星光,甚是灿烂。我就叫他灿儿。”她低声说。 “哦,是个好名字。”陶夫人也轻声,“像谁多点?囡囡活脱脱就是一个你。有阵子我日日看着,都不舒坦。” “像他。”静漪低了头。 几年间都不敢和任何人提起灿儿。此时仿佛找了个契机,虽然依旧难以启齿、胸口疼的很……可是灿儿真像他。 “小猫幼时弱的很。吃什么人的奶都全身起疙瘩。后来是用羊奶喂大的。后来那些人传的邪乎,说他狠,是因为小时候喝的是狼奶。”陶夫人说着,伸手过来。 静漪握了她的手。 “我也失去过稚子,幸亏有小猫,才能熬过来。这几日身上怎么疼,也不如当年生子时的疼。我就想,你也疼过的。无论如何,总是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儿的……既是没有了,是我们没有那个福气。”陶夫人握着静漪的手,温暖的很。“只是我想想,若是有个像了老七的男娃娃,这会儿会跑会跳地在我面前喊我奶奶……那该多好。” 静漪吸着气,慢慢地摇了摇头。 “别难过了。往后一心一意地照顾好囡囡。只是你若再敢伤老七的心,让囡囡难过,我可再不饶你了。”陶夫人说着,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见张妈伏在一边的凳子上睡的沉了,说:“张妈也老了……这些年她是真拿我当贼防着,处处与我作对。我不如就干脆留她在近处,什么事儿都不瞒着她。她对二太太和老七忠心了一辈子。我敬重她这份心。” 静漪默然不语。陶夫人看向张妈的眼神,深沉而又复杂。她也并不回避静漪的注视,闭上眼睛睡去。 静漪等陶夫人睡着了,坐在床边翻着书。 不久张妈醒过来,轻声叫她少奶奶。 静漪对她摇摇头,让她坐近些。拉了她的手,说:“这些年有劳你,张妈。” 张妈坐在她身旁,摇头道:“少奶奶千万别这么说。” 静漪轻声问起她这些年的事,张妈一一地回答。她看着张妈的模样,虽是老了许多,精气神却不减当年。她沉默良久,低声道:“张妈你要多保重,往后我们倚重你之处更多。” 张妈正望着沉睡的陶夫人,听到静漪如此一说,点头道:“少奶奶放心。有老奴一日,就为少爷、少奶奶和囡囡尽心一日。您们在哪,我在哪。” “张妈,就别叫我少奶奶了。”静漪轻声说。 张妈稍顿,才说:“少奶奶还是回少爷身边吧。老奴说几句不该说的,少奶奶也没忘了少爷吧,不然何苦回来,还要冒险留下……眼下有门路的,人都慌不择路地想法子走呢。” 静漪沉默。张妈见她如此,也就闭口不言。 静漪等到尔安带着遂心回来,才要离开。 尔安见遂心对静漪恋恋不舍,便让她带遂心走,说:“囡囡这几天就在这陪着老太太了,也没睡踏实。你带她回去,明天早上再送过来吧。囡囡,奶奶好多了。你老在这儿陪着奶奶,奶奶还要挂心你,休息不好的。你跟妈妈回去住一晚,好不好?” 静漪摸摸遂心的头,看着她。遂心点头,她拉了遂心的手,跟尔安道别。 “妈妈,带我去看看薇姨吧?”遂心下楼的时候,问静漪。 静漪这几天忙着,连电`话也没顾上打给秋薇,正惦记着,遂心一提,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遂心高兴地打算着见了秋薇要做什么,欢欢喜喜地拉着静漪走。 出了楼门,正巧一辆崭新的斯蒂庞克开过来,司机冲上来时都没减速,静漪忙把遂心拉到身边,只见那车子嘎的一下刹住,车子掠过时擦着她的衣角。静漪惊的一身冷汗,不知是谁家的车子如此无法无章。 她先确定遂心没事。 遂心虽安然无恙,静漪还是很气愤。 她直视车中的司机,大声问:“怎么能把车子开的这么快?伤到人怎么办?” “对不住,这位太太。”司机从车上下来,过来对她鞠躬。 一旁跑来了两个工友,问道:“程院长,发生什么事了?” 那司机将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两位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士,其中一位正是苏美珍。 苏美珍忙对静漪道歉:“司机开车快了些,是我们不对。”说着转头怒斥司机,“你怎么开车的?我只是说要快些,哪里要你这么快?” 那司机被骂的低了头。 静漪转脸对工友说:“没什么。你们忙去吧。” 工友却没有立即走远。 静漪看看遂心,遂心乖巧地说:“苏阿姨好。” “遂心乖。刚探望过奶奶吗?”苏美珍问。遂心点头。 苏美珍看静漪和遂心在一起的亲昵样子,一时也说不出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她的姐姐美琳冷着脸,催促她快些走。 静漪见苏美珍只管望了自己和遂心若有所思,便说:“探视时间快到了,苏小姐请吧……遂心,跟苏阿姨再见。” 遂心听静漪的话,对苏美珍微微鞠躬说苏阿姨再见。 “再见。”苏美珍看着遂心跟静漪上车离开。 “美珍,”美琳过来,轻叹道:“当初同你讲,你偏不听,怎么样呢?后母本来便不易做,陶家这位小公主的后母更不易做。不提程静漪的身份,就只看她这个人,你还不明白么?你根本就没法子取而代之。” “我没想取而代之。”苏美珍看着静漪和遂心走远了,轻声道。 苏美琳愣了愣,才道:“你魂不守舍了这么久,也该六神归位了。怎么还是这样?” “他并不是因为程静漪才不肯再娶……而且,是我退出。”苏美珍瞪着眼睛。 苏美琳想了想,才说:“好吧。算你们都是有风度的人。这也好,陶司令是注定要留下来打仗的,究竟如何谁会知道?你嫁他,我们也不放心,不如跟我们一同出国去。” 苏美珍看着姐姐,说:“走吧,上去看看老太太。这两年她对我总是真的好。” 苏美琳笑道:“好么?还不是想笼络你,做她儿媳妇?” 苏美珍不说什么,到这时候反而想起陶骧的话来。比起他们这些醉生梦死、一旦家国有难先想四散而逃的人来说,陶骧要留守且参战的心,也让她虽然仰慕,真要下决心留下在他身边,还是很难……而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直到战争迫在眉睫。 他说,他现在的心思不在儿女私情上。这两年耽误了她,他很抱歉。是他配不上她……其实她心里明白的很,恐怕在他心里,她始终并不足以与他匹配。 “是我配不上他。”苏美珍轻声说。 “你说什么?”苏美琳并没听到妹妹在说什么,问道。 苏美珍笑笑,说:“我真想过做遂心的妈妈。” 真的想过。 直到她看到那张相片。 并不是相片的内容有多么的震撼。而是她看到相片里的陶骧——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陶骧…… …… “妈妈,你知道么,密斯苏不会和爸爸结婚了。”遂心在到达图公馆下车前,忽然开口。 静漪愣了愣,开车门下来,遂心帮忙拎了一个蛋糕盒子。 “遂心呐。”静漪牵着遂心的手,低头看她。 遂心嘟嘟嘴,说:“我听到奶奶和大姑姑悄悄说的。” 静漪叹口气。 这孩子心思之细腻和复杂,超乎她想象。 遂心却望着她,问:“妈妈,我能高兴一下吗?” 静漪拍拍她的小脑袋瓜儿,说:“你这孩子。” 分明是受到责怪,遂心却很高兴似的,进门便往楼上跑去,一路跑一路大叫着薇姨、大宝二宝三宝四宝……待听到那群男孩子也喊着从楼上冲下来,几个孩子呼啦啦简直滚做一团,静漪笑着将东西交给图家的管家。 秋薇早听到声音,下楼来时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看到静漪,笑着站住。 静漪见她气色比上回见又好了很多,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 她们坐下来,看遂心让碧玺拿了餐刀,像个姐姐似的,切了蛋糕分给男孩子们。静漪笑着说:“这个时候又觉得她挺大的了……” “囡囡很懂事的。”秋薇说。 静漪看她一脸护犊子的模样,忍不住笑,问道:“阿图什么时候走的?” “好多天了。”秋薇提到丈夫,未免忧心。 “秋薇,”静漪安慰她,“我会和你们在一起的。以后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想法子。” “小姐,听说各大战区都在频繁调动……阿图说,程长官这个时候要给姑爷晋升一级上将呢……这次晋升一级二级上将的几位里,姑爷最年轻的。”秋薇说着,竟叹了口气。 静漪听的出神。 “战局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小姐与其留下来冒险,不如带着囡囡回美国去的。”秋薇恳切地说。她看着这几个孩子,“我们大人,无论什么苦都吃的来,孩子们怎么可以跟着吃苦?” “眼下我不能走。囡囡也不肯离开她父亲,我尊重她的想法。但局势再恶化,就立即送他们走。你放心,到时宝宝们可以交给二表姐他们照顾。”静漪对秋薇解释了下。这两日无瑕夫妇便启程回美国了。无瑕此行,虽说是陪着金碧全回来料理国内的事务,实际上却也是不放心她,要看她得个结果。她多年来受惠于这位表姐良多,念及此处,未免唏嘘。“只是我们总不希望果然有这样一日。想着早点能够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去,继续过我们的安稳日子才好。” “到时候,小姐开一家自己的医院吧。”秋薇心里沉重,然而也想尽量地说些能够鼓舞她们的话题。“那种专门医院……小姐不是最喜欢孩子?” 静漪微笑。 她的确有这么个设想……只不过有点遥远。但是先想一想,如同做个美梦,也是好的。 这一晚她和遂心没有离开。 在图公馆遂心那间卧室的床上,母女俩一夜好眠。 静漪清早醒来,看着身边的女儿,不禁泪盈于睫。 上海冬日的早晨,原本就冷的让人不想起床。物资短缺的时候,为了节省,热水汀只在晚上烧几个钟头。外面这么冷,被窝里就显得更加温暖。何况还有女儿在身边。 她亲了亲遂心。 听她朦胧间叫了声“妈妈”,她转了下脸,泪滚下来,落在枕上…… 这一早上她的心情格外好些。 秋薇已经能下床来,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着饭,孩子们嬉笑打闹,乱作一团。秋薇怕静漪觉得吵,想呵斥孩子们,静漪却完全不在意。 她喝着咖啡,翻看着一早的报纸。早餐之后便将遂心交给秋薇,回家换过衣服,去上班了。 她提早到医院,为的是先去看看陶夫人。 她换了白大褂,从办公楼往住院部大楼去。清早只有零星的病人早起在院子里散着步,有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见了她,向她问好。 她远远地看到陶夫人病房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路四海。他们立即发现了她,转身一齐对她敬礼。再仔细看时,除了路四海,其余几位,分别是岑高英、马仲成还有两位面生的,也知道是陶骧身边的高级将领,见了她,都称呼一声程院长。 她明知道陶骧一定是来了的,还是问道:“陶司令来了?” “是。傅太太告诉司令,老太太住院了,司令抽空回来的。”路四海说。 “我们也惦着老太太病情。只是老太太还在休息,不便进去打扰。”马仲成说。 静漪点点头,倒没听到里面有动静。 但是他们说话声可能传到里面去了,病房门一开,陶骧出来,看到她,点点头。马仲成等人趁机进病房看望陶夫人去了。 静漪看着陶骧。不知道他有多久没休息好了,眼发红……她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半夜,好不容易敲开门的。”陶骧说。 静漪心想,慈济的门禁向来严,这人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招数把门叫开的呢。但是看他疲乏的样子,却问:“有时间休息一下吗?是不是马上要走?” 陶骧还没回答,路四海马上说:“程先生,司令上午还要去开会,这两天得去徐州、南京……一宿没睡了,不是,好几宿没睡了,劝都不听的。” 陶骧皱眉。 静漪说了声你等等,进去看了看陶夫人。见她无恙,出来便对陶骧说:“你到我那边休息一下吧……洗洗澡,睡一个钟头再走也好。” 陶骧看了她。 他这是第一次看她穿着医生袍…… 其实他该马上就走的,但是也不是非走不可。 静漪已经走在前头了,她回头看他,说:“走啊。” 他果然跟着她去了她的办公室。 路四海也跟着过来,在外面小梅的办公室里找到沙发便躺了下去,根本连多余的话都没说。陶骧还好,但是坐下来,也不想动了。看着静漪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她纤细的小腿在窄窄的裙摆的束缚下,步子也细碎。 静漪很快给他准备了点心和热茶,放在面前,说:“先吃一点垫垫。洗澡间有热水。洗好了出来就有早点吃了。想吃什么?” 陶骧说:“都可以。” “那我就看着准备了。”她说。 陶骧点头。 他洗好出来时换了她给准备好的衬衫西裤。虽然是临时准备的,却正好是他的尺寸。一出浴室便闻到香味,是牛奶和面包,已经涂好了黄油。她正在煮咖啡,看到他,说:“吃一点吧。你要睡一下,就别喝咖啡了。” 他坐下来,看着她——她靠在桌边,等着热水烧好。她脱了医生袍,穿着贴身的羊毛衣裙,人显得温柔娇媚许多……他额上在冒着汗珠子。 静漪回过头来。 陶骧转头找着自己的衣服,看到挂在衣架上,起身去拿。摸了口袋,空空的,他心里一阵烦躁。一回头,看到她正站在他身后,隔了镜片,望着他的目光甚是锐利。 “找什么?”她轻声问。他满头是汗,而身子有些发颤。 他皱着眉,刚要开口,就见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来,亮给他看。 他脸色一变。 “找这个?”她问。 他伸手要拿回来,被她躲开。 “你用了多久了?”她又问。看着小盒子里的针剂,“随身带这么大剂量的药,你这是……你知不知道这种药物会上瘾?” 陶骧缓了口气,额上的汗往下流。但是他没有回答静漪的问话,转身离开她两步,背对着她。静漪绕到他身前,没打算这样放过他。她面色十分严峻。 “是不是身体里的弹片的缘故?你该动手术,而不是靠这个镇痛。”静漪说着激动起来,“告诉我,你使用多久了……这针剂国内没有,从哪里来的?” 陶骧冷着脸,看她,说:“你别管这些。” 静漪忽然间火冒三丈。她攥着药盒子的手抖着,猛的将盒子打开,翻过来一扣,药瓶和针管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碎成一片。她脚上的漆皮鞋还要补几下……这样剧烈的动作之后,她气喘吁吁,抬起头来看着他。 她总闻到他身上清冽微苦的药水味,不知他在人前若无其事、人后又是怎样忍受着身体上的痛苦不堪。 她心疼的一阵紧似一阵,如果吗啡能把心的绞痛纾解,她愿意把药盒子里这些都打进心里去。 可这一定是暂时的。 她望着他,说:“戒掉。” 陶骧额上滚落的汗珠子她不是没有看到,他疼的身上肌肉在痉`挛她也不是没有看到……她更清楚的知道,他是不能这么下去的。 陶骧看着她,说:“这是最有效的法子。等我……” 他还说着话,忽然间眼前人影晃动,静漪微凉的双手扶上了他的颈子。陶骧一愣之间,静漪翘起脚来,柔软的嘴唇便贴在了他唇上……陶骧揽住了她。 她的亲吻火热至极,缠绵痴迷。他脸上沾了她的泪。泪也是滚烫的。 她终于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说:“立即戒掉。” 她温柔的手扶在他肩上。 隔着衬衫她能摸到伤疤。她还记得他这里有疤。而她还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新伤……她抚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心跳的同时,也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太剧烈了,简直全身都在燃烧。 “我帮你。”她坚定地说着,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我帮你,牧之。” “静漪……”他开口,低低地唤她。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而是再次吻上他的唇。 ? ? ? 待陶夫人身体好转出了院回家静养,静漪终于能够带着遂心去南京。到火车站来接她们的,是程之慎。 静漪从车窗中看到一身黑的之慎,心里莫名地就有些发紧。 “小舅舅!”遂心看到之慎,先跑过去。 之慎将遂心抱起来,看看静漪,说:“上车吧。” 车子停在一边。 上了车,站台上的人多,他们等了一会儿才让司机开车出去。 之慎见静漪沉默着,自己也只和遂心说着话。静漪看出之慎还是很高兴的,便问道:“父亲身体好些了?” 之慎看她,说:“好些了。” “我本来应该早些过来的。只是遂心祖母突然生了病,耽搁了这些日子。”静漪解释道。 “我们知道。父亲也知道。”之慎说。 静漪想想,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 亲爱的大家: 说两件事儿。 第一件,本文将在本月16日正式结文,每早一更; 第二件,最后一更会附上《后记》一篇,不足七百字,尽量不占用各位订阅空间,在之前章节尽量补足这个缺口。请诸位谅解。 多谢。 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净的石 (五) “没告诉牧之吧?”之慎问。 “他知道了,回来看了看又走了。”静漪回答。 她说着,转头看着窗外——真的只是短暂的停留。可好几天过去了,她心里仍然乱的很。那个早上的一切历历在目,陶骧与她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的动作,都像刻在她脑海中似的。她却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那么大胆。大胆到此时想起来,心还扑腾扑腾跳……而且还要担心他。 明明他不让她担心的,临走时还冷着脸,仿佛是她做错了什么……她攥着手。心里乱七八糟的,手抖的跟什么似的。 之慎看了她,皱皱眉。趁静漪不注意,动着唇形问遂心:“你爸爸和妈妈又怎么了?” 遂心也只动唇形:“我不知道。” 静漪一转头,看这甥舅俩这样,不禁笑出来。之慎咳了咳。 “我听说牧之这两天过来开会,可能会在这耽搁几日。有个好消息,牧之要晋升了。他的那个衔也停在那有阵子了。这几年他手底下的人晋升都比他快些。”之慎说。 静漪“哦”了一声,看看遂心。 “这算什么好消息呢。”她轻声说。陶骧的第四战区,是在敌人进犯的必经路线。战略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选这个时候晋升,时机正好。 遂心听到舅舅提了父亲,虽不懂说的是什么,总明白在这里可能遇到父亲,不禁睁大了眼睛。静漪和之慎都看到,可是谁也不愿意在孩子面前继续这个话题。 静漪还有些心情紧张,除了因为陶骧心乱,还因为多年来她都不曾见到父亲和嫡母了…… 之慎是什么样心思的人,当然了解此时静漪心情的复杂。故此特意提醒司机车子开慢些,有意无意地,给静漪解释着,无非是父母亲怎么念叨她和遂心、平时父亲都做些什么……静漪听着,也不言声。 到了此地,遂心比静漪可自在地多了,下了车,她拉着静漪的手,带着她往大屋里去。 静漪走了两步,就看到大屋里出来了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九嫂江慧安,紧随其后的是三嫂索雁林,最想不到的是杜氏和翠姨也出来了。 静漪脚步顿了顿,看到杜氏拿手帕拭泪,一刹那间,她松了遂心的手。 遂心跑过去,站在杜氏面前,叫她姥姥,叫李翠翘作翠姥姥。 静漪眼泪忽的就涌了出来。 杜氏和翠姨她已经多年没见,尤其看到杜氏,虽还是那胖胖的样子,已见苍老,就连一旁的翠姨,衣着素净、粉黛不施,也不是她当年印象中的翠姨了。 “母亲,翠姨,三嫂,九嫂。”静漪轻声。 杜氏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静漪感受着她身上的震颤,鼻端满满的都是她身上好闻的檀香味……仿佛积攒了多年的味道统统都过来了,将她牢牢地裹住。 “快进来。”杜氏拉了静漪的手,就不再松开,硬是拖着她进了门。 不等静漪坐下,她亲自带着静漪去见程世运。 李翠翘先进去了。 “去见过你父亲,咱们再说话的。”杜氏说着,拍拍静漪的手背。 早有人去通报了,静漪跟着杜氏走到父亲卧室门口,略一站,定了定神。 卧室门口灯光明亮,越往里走越昏暗,只有床头亮着灯。 静漪便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 她站住了,没想到此时父亲病的是如此的重。 “这两天发烧,有些不太好。十小姐,过来吧。”翠姨轻声地说,“老爷醒着呢。” 静漪过去,借着灯光看着父亲的面容。 程世运闭着眼睛,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慢慢睁开眼。 静漪也没有坐下来,而是蹲下身去,到后来,便是跪在了床边。她颤抖的手握住了父亲热乎乎的手,轻声叫道:“父亲……父亲,是我,小十。” 程世运望着她,半晌,才叫道:“宛帔……宛帔么?” 静漪怔了下,摇头,说:“父亲,是小十,宛帔是小十的娘……父亲您不认得我了?” “不是宛帔?”程世运似乎很失望。但他仍盯着静漪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会不是呢……我不会认错的……” 静漪要开口辩解,站在她身后的李翠翘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低声道:“这几日发烧,是这样的。就总是叫着二太太的名字……” 她没说下去,静漪却呆了。 静漪看着父亲倦了似的闭上眼睛,抹了下腮边的眼泪,回头看看,遂心正站在床头,见她望着自己,遂心倒镇静,说:“妈妈,姥爷睡了,咱们明天再来看他吧。” “是的,十小姐,出去吧。你一路也辛苦了。明儿一早来看老爷的,一定好很多。”李翠翘说。 静漪有很多话想问,听了她的话,起来,又看了父亲一会儿,才跟她们一道出来。 出来也就忍不住落了泪,杜氏安慰她。 一家人坐下来,静漪问着父亲的病情。才知道这几年父亲身体状况虽然不佳,这一次却是由重感冒引起的。 “医生说目前没有危险,这几日却还是要小心照看。”李翠翘轻声说,看了静漪,“十小姐别担心。回来就好好儿陪陪老爷。老爷看着十小姐和遂心一定高兴的。” 静漪哽住,点头。 遂心过来,给她擦着泪。 这时候索雁临过来,看着一家子人的气氛都是难过的样子,停了一会儿才说:“母亲,饭准备好了。” 杜氏于是带着大家入席。 静漪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同家人坐在一起了,忽然间聚在一处,她顿有恍若隔世之感。坐在她身旁的遂心真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的自如。饭桌上也多亏有了她,一点也不沉闷。 “看着囡囡,好像看到你小时候的样子。就是囡囡比你小时候要皮。小脾气有时候更是不像话。都说是奶奶宠出来的,照我看,你父亲、三哥三嫂也都未必没有功劳。”杜氏微笑。 静漪低头听着嫡母同她说着这些,好一会儿,她才发觉,她始终是在微笑的…… 晚饭后不久,索雁临就离开了。 静漪送她出门。她上车前拥抱静漪。 “欢迎回家,静漪。”索雁临看着静漪,说。“改天我让人来接你,带囡囡来和我们一道吃饭,好不好?” 静漪看着她,点了点头。没有犹豫,这一次是必须要见三哥的了。 她回去,依旧同杜氏等人坐在一处。杜氏虽是关心静漪,也体谅她旅途劳累,早早地便让大家都散了。 静漪待杜氏等人都睡下,自己将遂心安置好,到底心里不实落,下楼来,恰见李翠翘从程世运房间里出来,看到她,便说:“老爷今晚睡的安稳。有看护在,十小姐放心去睡吧。” 静漪看着李翠翘,点头,说:“辛苦翠姨了。” 李翠翘淡淡地笑着,说:“十小姐这是哪里话,还不是应该的么。” 两人都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于是就在起居室沙发上坐了。李翠翘叫了用人来,静漪看端上来的是牛奶,想着从前三太太最是爱浓咖啡和烈酒的人,如今竟如此素淡,真有些刮目相看。李翠翘也知道她的心思,说:“要照顾老爷,自然我很多习惯也听保健医生的建议。不太好的那些,也都改了。我倒比老爷听医生的话……十小姐也是医生了,回头见了老爷,千万劝着他些。恐怕十小姐的话,老爷才是肯听的。” 静漪也端了自己那杯牛奶,不过喝不下,依旧放回去。 “老爷这回生病,烧的厉害了,常常会认错人。老爷喊的最多的,除了二太太,就是十小姐。可见二太太和十小姐,才是老爷心坎儿上的人。”李翠翘轻声说。 静漪见她神色淡然间,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伤感。忽的觉得她有哪里像着自己的母亲。不由得看的呆了半晌,才说:“翠姨自个儿也得多保重身体。” 李翠翘对她微笑点头,说:“不早了,十小姐早些休息。” 她说着,起身先回房了。 静漪看她房间是在父亲卧室隔壁的,想来是为了方便照料的缘故。心里不由得感动,再想不到,翠姨待父亲,到底是真心的多。 她悄悄地走到父亲卧室门口,敲了敲门。看护给她开了门,请她进去。 这一晚她就在父亲床边的沙发上守了一宿。直到窗台上跳跃鸣叫的鸟儿将她吵醒,她揉了揉眼,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刚刚坐起来,看护也过来了。 就在她要起身的工夫,听到看护问:“程先生?” “是不是静漪回来了?”程世运的声音极其清晰,就仿佛清晨的空气般。 静漪呼的一下从沙发上起来了,“父亲,是我。父亲您醒了?” 看护微笑着,退开去拉了窗帘再将窗子打开。 程世运躺在床上,望着近在咫尺的静漪,再次清楚地说:“醒了。” 静漪过来坐在他床边,看着父亲。 消瘦的很,眼神里除了温和,竟没有往常看着她时候的严厉。 “回来了?”程世运问。是父亲问女儿最普通的一句话,就好像她并没有一去多年,仅仅是出门一会儿罢了。 静漪眼里蓄了泪,点头间,泪便要往下落。 程世运摇摇头,没有说话。静漪点点头,没有哭。 “回来就好。”程世运说着,长长出了口气。 静漪握了父亲的手。 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了。 “牧之这一次要打硬仗了。”程世运好久之后才开口说。 静漪点头。 “这些年他不容易。”程世运缓缓地道。 他看了静漪,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静漪仿佛懂得父亲的意思,她点了点头。 程世运微微一笑。 “父亲,有件事我要和您商议。”静漪轻声说。 “说吧。”程世运转过脸来,看着女儿——清晨的阳光明亮中有些冷清,女儿的容貌格外清楚地印在他眼中……他听着女儿和他有商有量地说着话,不是别的,正是当年的那笔钱。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也许时间太久的缘故,或者是其实在他心里,钱从来不是那么重要。他只记得女儿和他的嫌隙及离散,却不记得到底是为什么了……他也老了。 “父亲,我想把这笔钱还给牧之。我想他会用在更合适的地方。”静漪说。 程世运说:“那是陶家的钱。牧之给了你,就是你的。要怎么处置,你看着办,不需征得我的同意。” 静漪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父亲。” “姥爷!”卧室门一开,娇娇嫩嫩的一声响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陶遂心这个小家伙。她跑过来先勾着静漪的颈子亲了亲说了句“妈妈早安”,接着便爬上床去,搂着程世运,亲了亲,说:“姥爷您可醒了……姥爷,您好点了没?” “好了。”程世运被遂心搂了脖子,笑微微地说。 “姥爷有没有想囡囡啊?囡囡可想姥爷了……”遂心娇娇地说。 程世运笑着点头,说:“想呢,姥爷也可想囡囡了。” 静漪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祖孙俩,简直瞬间当她不存在了,嘀嘀咕咕地说这说那起来。 “那姥爷,什么时候再带我去骑马?”遂心问。 “囡囡……”静漪叫她。 程世运摆了摆手,拍着遂心,说:“过两天,姥爷好了就带囡囡去。” “好啊,姥爷快点好……”遂心又絮絮叨叨地和程世运说起了话,还时不时地咕咕笑着,吞着口水……静漪在一边看着,渐渐眼睛就湿了。 她趁着祖孙俩没有发觉,悄悄退了出去。 ? ? ? 静漪从抵达南京家中,一直没能见着三哥程之忱。据三嫂索雁临说办公厅早有专人给她安排了会面时间,可是总有事情打断,好几天了也没能见上面。 索雁临既无奈又歉意。早早安排好的晚宴,也一推再推。 静漪还是很能体谅的。 程之忱如今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人么?是妹妹又如何?连嫡母都说,住在这里说近便也是近便的,一两个月见不着之忱也是常有的事。 静漪在家中倒能听嫡母和她说些家常话。杜氏旁敲侧击地问起陶骧,她含糊应对。并不想对嫡母撒谎,可眼下陶骧的态度是那样的,她纵然有心,也得寻着合适的机会……那日一别,她满心里都是他。不经意听到他的名字,心都颤上半日,难以平静。 她知道自己这次简直在劫难逃。 又或者,其实他就是她的劫数,她不管逃到哪里,从来都没有真正摆脱过…… 父亲已经能起床了,今天早起恢复了打拳。虽然只能打一趟,但看得出精神不错。 她在楼上房间里看到之忓陪着父亲在桂花树下,也下去看看。她还记得那年,她在这里和三哥、之忓看着父亲打拳。那一趟趟的太极拳打的何其酣畅淋漓!只是当时的心情,完全不似现在……“三哥现在是没有这个空闲陪着父亲了吧?这么多年多亏之忓大哥在父亲身边。”静漪出来,站在之忓身后,轻声说。 之忓早已知道她出来了,但是没有立即回身,听了她说话,才转身道:“十小姐言重了。对我来说,没有比老爷更要紧的了。”淡淡的,但听起来,数十年沧桑仿佛也就在这几句话里了。 静漪看了他,听到声响,抬头看看,有一扇窗子关上了。她知道那是七姐之鸾的卧室,想必她是看到他们的了。她看了之忓,之忓脸上并无特别的意思,于是轻声说:“七姐的性子还是那样。就是这些年了,她也还一个人。” 之忓没有出声。 静漪晓得自己要是再说,恐怕就多了。恰好这时候程世运打完了拳,之忓忙拿着茶水和毛巾下去了。静漪叫了声父亲,程世运点点头。 “你跟他嚼什么舌根儿?”之鸾从屋内闪出来,低声道。蓬头垢面的,还一脸不高兴,显然是脸都没顾上洗,就特意找静漪来的。 静漪皱了眉。之鸾平时住校,礼拜日才回来。赶上她在家,之鸾还是阴阳怪气地对待她。不过静漪也不在意的,此时看之鸾这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就起了逗她的心思,说:“七姐,让学生看见你这副模样,你如何教导人啊?” 之鸾白了她一眼,说:“要让病人知道你是个多会勾·引男人的狐媚子,谁敢找你看病?这么多年不见,狐媚子霸道劲儿的又见长……这回又要害谁呀?” 静漪气的瞪眼,本想说两句顶回去,忽然间看到之鸾往自己身后看,她不由得大声道:“七姐,你……” 之鸾慌乱地捂着她的嘴,一把将她从门外拖进来,狠狠拍了她一巴掌,看看外面之忓和父亲一起转过头来看,诊幸好她眼疾手快,不然自己这副鬼样子……“作死呢?死丫头,一辈子找我晦气。”之鸾呸了一声,跺跺脚往楼上跑了。 静漪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七姐你还是加把劲儿吧!” 之鸾啪叽一下摔在楼梯上,骂静漪骂的就更大声。 静漪笑弯了腰,要过去拉她,她早就爬起来跑上楼去了。 倒是慧安听见动静出来问怎么回事,静漪看了她,忍着笑,进去帮她准备早点了。 正忙着,柳妈进来找静漪,说三少爷电?话找十小姐。 静漪擦了擦手上的水,出来时拿起听筒,里面却有个娇娇的声音在说话,说着三舅舅我还要上回那糖果……她怔了下,就听见之忱再说,好啊要多少三舅舅都给你拿来……她听着之忱和遂心说着话。 这哪里还是威严的长官程之忱呢? 好像知道有人在听,之忱沉默片刻。 静漪先开口说:“囡囡你把电?话放下。” “妈妈早安!三舅舅再见!”遂心急忙扣了电?话。 静漪定定神,才说:“三哥早。” 之忱再开口,果然已经又是那副很严肃的口气了。他打来电?话,也就是问候下父母亲,然后说了下让她中午过来七星桥一起吃顿饭。他今天中午可以空出时间来了。他特地嘱咐记得带上遂心。 静漪答应着,让之忱先挂了电?话。 忐忑了几天的心放下来。 几年来她都回避见到的人,这些天一个一个见到。仿佛一个一个的魔障都在她面前碎裂了,她整个人都在焕发出新的活力…… 她中午提早出了门,带上遂心乘车去七星桥官邸。 车子开进七星桥官邸,她朝外面看着。 七星桥官邸几乎完全保持了当年的模样。 看样子程之忱入主七星桥之后,是刻意保留了这里的传统。又或者是索雁林的意思。毕竟索夫人还健在。而这里,是她父亲曾经的官邸。 静漪下车来,看到给她开车门的程倍,恭敬地叫她十小姐。 她对程倍点点头。 “三少爷在等您。”程倍请她往里去。 静漪问三少奶奶呢?程倍说三少奶奶有事出门去了,但是交待告诉十小姐,她半个钟头之内准回来的。 静漪点了点头。她看看四周。这里并不是官邸的主楼,而是一所僻静的小房子。下车的位置,距离房屋门口还有一段,她和遂心需要走过去。 程倍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步履沉稳,照旧沉默。 官邸里的安静和肃穆比起从前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静漪原本以为自己会觉得非常压抑,但是并没有。 程倍让人进去通报的工夫,她就站在小厅里等着,没有坐。看了一眼女仆端上来的茶,也没有去动。遂心在她身边,十分乖巧。她看着,觉得欣慰。遂心表现出来的教养和风度,真好极了。 她轻声和遂心交谈着。 隐隐地听到里面有人高声,她也听不出到底是谁来。但是在这里……她抬头看看,在这里恐怕除了程之忱,没有几个人再敢高声了。果然不一会儿,书房门一开,出来两个人,一先一后地出了门,走在前头的那位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来擦着。两人看军衔,都是一级上将,只是一个陆军,一个海军。 静漪看这样子,便悄悄转了脸。 程倍也并不过去。 随后书房里又出来两人,将那两位将军送出门去。 这回静漪认出来,其中一位是从前索长官的侍从室主任闾丘绍谦。如今已经是三哥之忱的幕僚长,可谓是两朝元老,位高权重了。另一位她也认得,是石敬昌将军。他们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都没有留意到静漪。 闾丘绍谦回来,刚定了定神,便看到静漪,忙微笑着过来,说:“十小姐到了,稍等。我让人通报进去。”他说着看向侍从室的温主任。 静漪微笑点头,道:“我等等没关系。” 却没有等人通报进去,程之忱已经从书房出来了。他看了眼静漪,一点头,先同闾丘绍谦说:“他们竟然同我打马虎眼!这是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替他们说情?” 静漪站着没动,见闾丘绍谦神色如常,显然是见惯了之忱这样发火。她看着三哥手中拿着香烟,衬衫长裤,衣着虽是普通,那威严真丝毫不错地都透出来……他站下,说:“让陶骧马上来见我。” “陶司令刚刚才到,容他休息休息吧。”闾丘绍谦微笑着说。 “我马上要见到他。”程之忱又说。 闾丘绍谦点头,转身离开前,对静漪微笑。 “三哥。”静漪叫道。 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净的石 (六) 她牵着遂心的手。 程之忱看到遂心,脸色缓和下来,手中的烟一捻,扔到烟灰缸里,拍着手让遂心过来。遂心跑两步扑到他怀里去,搂着之忱的脖子笑着叫三舅舅。之忱将她抛起来,逗的她笑。深邃的宅内这孩子的笑声很突兀,也很快便被吸走了,可是毕竟是让人觉得轻松的动静。 之忱看了静漪,温和地道:“来,过来坐。” “三舅舅,您要见我爸爸做什么?”遂心被之忱抱在怀里,认真地问。 静漪听着之忱如何回答。 之忱想了想,说:“要他来和咱们一道用午饭……好不好?” “好啊!”遂心高兴极了,搂着之忱的脖子亲了他一下。 之忱显然也是高兴的,和遂心嘀嘀咕咕地说着话。这段路颇长,静漪跟着他们走着,心跳缓下来……她应该想着如何跟三哥交谈,此时却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等下陶骧要来了…… “小十?”之忱在沙发上坐下来,正吩咐人上茶点,看到静漪站在那里发了愣,叫她。 静漪回神,忙过来坐下。 之忱审视静漪。 静漪泰然自若地坐下来,边喝茶,边与之忱说着话…… 这一处所在安静的很,且阳光充足。 静漪看出之忱有些累了,渐渐说话的语速放慢些。她看着三哥,不由得又想起陶骧来。都是这么辛苦……她不由得把从前对三哥的那些怨消减了许多。 听到外头有说话声,她辨出是索雁临。 遂心先起来跑出去了,静漪也站起身。 之忱却仍然坐着。 进来的果然是索雁临,与她一起来的却是陶骧——陶骧抱着遂心,进来时脸上有笑容。 他对她点了点头,将遂心放下来,过来同之忱打了个招呼。 没多久,两人就由平常的话题进入战局的讨论……静漪在一旁听着,心再次沉下去。可她并不方便参与,也觉得遂心在这里不合适。 索雁临招呼她们母女一同出来。 雁临看看静漪的脸色,轻声说:“担心了吧?前方情况不太好。之忱这几日心绪不佳。今天早起还发火呢。我看牧之倒比他沉得住气。” 静漪点头。 雁临低声道:“他这两日常说,若他麾下都是牧之这样的人才,他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静漪不语。 “外人就罢了,自家亲戚也不省心。”雁临笑一笑。 仆人来禀报午餐准备的情况,雁临先和她说着去了。 静漪却也知道雁临说的是谁。 之凤的丈夫孟鼎辰此时正任着军政部交通司司长一职。前一阵子被军政部调查,发现交通司自他以下,胡作非为者众。起因是有人跟程之忱密报,孟鼎辰本人还罢了,属下一律好赌。赌起来都是几十万银钱过手。此时打仗正缺钱,不想一个交通司就爆出这么大的丑闻来。程之忱下令彻查,查出来的结果更让他震怒。之凤不敢跟之忱求情,却跑到程世运夫妇面前哭哭啼啼。被程世运呵斥,不肯替他们到之忱面前求情。此时孟鼎辰正待发落呢…… 静漪回了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来了之后,八姐之凤她还没见到,想必此时正被父亲命令在家闭门思过,又或许正想别的辙救丈夫呢。 静漪也耳闻军内腐败。这几天风声正紧,恐怕之忱在大战之前会痛下杀手法办几个。只是不知道孟鼎辰会否逃过此劫……她叹口气,相较之下,陶骧这人的清廉,在腐败横行的军中,简直如同一股清泉…… 她正琢磨着,雁临叫她,说可以用午餐了。 雁临让遂心去请爸爸和舅舅来,看了静漪,低声问道:“小十,我也听牧之说了。你要和遂心留下来,但他想让你带遂心回美国去,是不是?” 静漪沉吟片刻,说:“三嫂,遂心不想离开她父亲。陶家老太太也离不得遂心。至于我,我自然是想遂心在哪里,我在哪里。” 雁临拍拍她的手,说:“我明白你的心情。这个时候,走和留,决定都不容易下。前阵子文谟打算送尔宜母子走,尔宜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硬是带着孩子同白家伯母回了乡下。文谟也没辙……早几个月,我就猜你不会不回来。果然回来了,我倒是更关心你现在对牧之,是什么心意?” 静漪转过身去,正对着门口——陶骧牵着遂心的手,正在往这边走来……她心被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在瞬间塞了个满满当当。 她没有说话,可她的眼睛什么都说了。 她爱这个男人。 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地爱……此时看着他,她就想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再不放开。 她的眼睛太深,眼神太温柔,以至于陶骧走进来时,看到她,几乎是被定在了那里。他们两人就这样互相望着对方,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似的…… 索雁临悄悄地招呼了遂心和之忱先离开了。 她想他们是需要多一点时间独处的。 ? ? ? 已经在南京住了有一个礼拜,静漪见父亲身体好转,上海那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处理,她便预备要回去了。 之慎夫妇昨日便返回上海了,她和遂心又要走,杜氏难免不舍。程世运倒是催着静漪早点回去,毕竟公事也要紧。 在南京还有一天,她本想好好儿陪陪父母,不料早间一则消息让她瞬间火冒三丈——她亲耳听到陶骧的部队被调到第四战区外的最前沿去的消息,吃惊之余,立即决定去见三哥。 程世运没有阻拦她。 等她走了,杜氏倒有些不安,问丈夫道:“老爷,这事情,她就是有意见,去找之忱,也是碰壁呢。兄妹俩感情刚刚好一些,这一去……唉!” “夫人呐,就让她去吧。这些闲事,你我就不要问啦。”程世运心平气和。 杜氏瞪了他。 他清了清喉咙,道:“小十为了牧之的事着急,夫人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杜氏不假思索。 “着哇!”程世运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杜氏琢磨了一会儿,骂道:“你这个老奸巨猾的老不死的老头子……就这么些儿女,你算计来算计去的……” 程世运由着她骂,半晌,嘴角浮起一丝笑…… 静漪冒雨乘车赶到七星桥官邸,让人通报进去,自己要见三哥。 侍从室的人见是十小姐,告诉她长官在书房见客,请她到那边稍等。 她走到书房门口,侍从室温主任正在外头候着,看到她,轻手轻脚地过来,轻声说:“十小姐,长官在见客。” “我马上要见到他。”静漪瞪着他。 温主任打了个顿,说:“十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马上要见他。我有事情要问他。”静漪没耐心跟温主任周?旋。 温主任还想拦,身后的门一开,侍从官说:“长官让十小姐进来说话。” 静漪目不斜视的走进书房去。 侍从官关了门出去了,书房里只有她和程之忱在。 程之忱坐在沙发上,看上去有些累。 外面在下雨,书房里光线也暗。满屋子都是烟气,还有陈年旧书的霉味。 “坐吧。找我有什么事?”之忱问。 静漪看到茶几上两杯咖啡,都原封未动。 “三哥,你说良心话。”静漪坐下,气势汹汹的。对面沙发里的程之忱望着她,见她简直像对着老鹰护着小鸡仔的母鸡似的,简直炸了毛。“三哥你说良心话,你是不是故意让陶骧的部队去死守江口?” 之忱问:“什么时候开始,你要干涉我的军务了,嗯?” “谁要干涉你军务?我是来同你分辨个道理。你大部队一个劲儿的后撤,就把陶骧的第四战区几个集团军都放在你的撤退路线上,让他做你的人肉盾牌吗?三哥,你怎么干的出来?”静漪连珠炮似的发问。 程之忱脸色铁青,隐忍不发。 静漪声音很大。 她也不管自己说的会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听到也没有什么,在这里的都是程之忱的近卫,什么不是听惯了的?她心里一团火,不找个地方掏出来是不行的。 “这些年,哪一仗,你不是把他的部队放在最前线?平新疆、平川藏,你让他冲在前面,倒说的过去;可是打云贵,你还千里迢迢调用他的西北军?你安的什么心?你怎么不用你的嫡系?你的嫡系装备精良,不是说对你忠心不二?那你就该硬仗都让他们去打。你这是以国家统一、抵御外敌之名,消耗陶骧的财力物力兵力,形同铲除异己!他输了你少一个心腹大患,他赢了你照样坐享其成!” “静漪!” “三哥你不能这样。你撤退到哪里算个头?好,你撤,可你若是你把牧之牺牲了,你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将才,你再也找不到更忠诚的部下!” “你混蛋!”程之忱大喝。 “三哥你才是!你……你这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之辈!”静漪已经火上眉峰了。 之忱站起来,挥手就想朝着静漪打来。静漪动也不动的,等着他这一巴掌。之忱却没有打下去。 兄妹俩正僵持着,就听着书房门外一阵乱,门被推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陶骧进了门,跟在后面的侍从官喊道:“总司令,陶司令他……” 陶骧直奔静漪身边,拉起她的手。 “牧之!”程之忱叫他。 侍从官拦在门口。 陶骧看着静漪惊愕的表情,说:“陶骧今日来,是特地告诉总司令,江口,陶骧部听从总司令调遣,死守到底,掩护大部队撤到后方。” 书房里死死的寂静,没有一点声音。 “牧之……”静漪眼里噙了泪。 “总司令,我们先走一步。”陶骧拉着静漪的手,走出了程之忱的书房。 之忱慢慢地走出来,看着陶骧那宽大的一口钟飘在身后,像只蝙蝠似的,静漪被他拉着,走的也甚快,陶骧都没有顾及到她的步子,只一味的向前走…… “牧之!”静漪拉住楼梯上的扶手。陶骧走的太快了,她胸口跟快裂开了似的,还跟不上他的步子。而且,她有话要和他说,“牧之!” 陶骧停下来,迅速的转身,将她抱起来。 官邸内的楼梯像从前的九道弯胡同,深邃而又漫长,静漪手臂搂住陶骧的肩膀,心跳的极快,可是她说不出一个字阻止他。明明知道在这里他们不能这样,但是他的手贴在她的身上,她只觉得全身都在软……刚刚对着三哥发火的气力似乎走已经耗尽了。 陶骧将静漪放下来。 静漪要推开他,却被他搂在怀里。 官邸的后廊下,还是每隔二十码就有一个士兵。他们木头人似的纹丝不动。 陶骧紧紧的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开。 他背转身去。 官邸口字楼中央的花园,阴沉沉的天都遮不住盈目的碧色。 静漪也转过身来,看着陶骧——他军帽下压低的发,一点点的在增加的银白——她哽了喉。 “你不该。”他说,“这不是个人恩怨。况且你如何不懂,要保存实力,就要战略转移,就必然要有人做出牺牲。这不是他个人做出的决定。段奉孝已经溃败,白文谟正在溃败,这个时候,也只有我们能够顶上去。” “怎么只有你们?其他人呢?他手上无能者众、贪生怕死者众,唯独你不怕是么?可是你想想跟随你多年的那些人,他们呢?这些年你出生入死没错,他们也追随你出生入死,你看看到现在,你的嫡系牺牲了多少!余下的,敦煌、仲成他们,如今又都顶在最险的地方……牧之,我想想都要心疼死了!”静漪说到最后,不但眼泪下来了,几乎是在对着陶骧吼了。 “你在教我抗命么?”陶骧挑高了眉。 静漪沉默。 她何尝不知服从对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抗命,然后大片领土,拱手送人?劳苦百姓,任人宰杀?静漪,我是军人。上峰有命令,我要守;上峰没有命令,该守,我也要守。总要有人牺牲。” “你的牺牲换……”静漪再次哽住了。泪眼模糊中陶骧坚毅的表情却异常清晰。 “这不是换。是争取时间。战略转移成功了,我们即便牺牲,也有意义。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不能以一时输赢定论。你懂我的意思。”陶骧回过头来,看着静漪,“你要做的,就是尽快带着遂心走。” “遂心不想离开你。我听她的……下雨呢,这么冷,让四海给你换厚一点的大衣……”她说着,见他一动不动的,也没有回应,显得她特别傻似的,就想先走。 陶骧回身将她抄在臂弯间,低声问:“都这个时候了,听遂心的,你傻吗?” 静漪挣了下,陶骧的怒气都在眼睛里,瞪着她,好像这样她就会听了他的话似的。 她也学了他,不说话。 僵持着,两人谁也不先开口。 静漪眼角的余光看到身后人影一闪,猜到是路四海等着呢,就推了陶骧一下,说:“该走了。” “我送你。”他说。声音就柔和了些。她就这么在他面前,下一次相见不知是什么时候,多相处一会儿也是好的。 “我有车来的。”静漪说。说完,咬了下唇。 陶骧听了这话,手臂收了一些。 两人身子紧紧的贴在一处,静漪更觉得难堪。她狠狠地又推他一下,不想陶骧带着她身子一转,站到后廊的阴影处,她心里一慌,险些就喊出来。陶骧也不进一步行动,只是将她堵在这里。黑乎乎的,她连他的样子都看不清……仿佛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喜欢这样,突然的,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她有点迷糊,但接下来的亲吻却是灼热而真实的。她反应过来,攥着陶骧的手臂,试图将他推出去……她急的要命,可是又毫无办法。陶骧的亲吻,温柔起来的时候,她难以抵抗。 “让我放心上战场吧。”他在她耳边,低低的叹息,“我不能失去再多了,漪。” 他端正了下军帽,看着她,直到她在他的目光中不得不点了头,才静静地转身离去。 静漪靠在壁上,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才慢慢地顺着后廊走出去,刚好看到陶骧的车队整肃待发。陶骧没有再回头看,路四海在上车前回身对她敬了个礼……车队消失在雨瀑中,静漪却久久不动。 一把黑伞撑在她头顶。 静漪转头看着之忱。显然他也是目送陶骧离开的。 “小十,我需要能打硬仗的人。为大局计,我别无选择。”程之忱说。 “那你要想好,如果只有他一人,一旦失去了他。日后你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静漪抬头,看着烟雨蒙蒙中远处的山景,“我知道,你又会说我自私,不顾全大局。但对我来说,大局,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牧之主意已定。”程之忱说。 “我难道不知道他主意已定?这个局势之下,他还能怎样?以他的性情,没有命令,都会主动请命到最危险的地方去的。”静漪望着三哥。她也不是不能体会他的难处。看到他的为难,她也心疼。“对不住,三哥,我明知道跟你吵也没用,还是来了。” “那么你呢,小十?”之忱看了静漪。 “正如我不能动摇他的信念,他也不能强迫我改变主意。我回来,就是要与他同进退。我会在我应该在的地方,尽我应当尽的责任。”静漪走下台阶。 “小十!”之忱叫着小妹。 静漪脚步稳妥坚定。 他本想叫住她再劝说下的,但看到她这个样子,顿时明白自己不需多说了。 “三哥,再见。”静漪走在雨中,还是回下头,对着她的三哥微笑了下。 “我们会胜利的。”之忱说。 静漪微微仰头,看了之忱,点头道:“保重,三哥。” ? ? ? 静漪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了事情带着遂心回到上海。 此时的上海已经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然而这个城市最神奇的地方,也就在于即便是这样的时刻,仍改不掉充斥在空气里每一个因子中的生命力。 她和遂心下了火车,家里的司机来接。送遂心回了陶家。数日不见,陶夫人恢复的很不错。照着陶骧的意思,家里上下应该在收拾东西预备离开了,可陶夫人看上去并不着急。静漪也没多停留便告辞回自己的公馆。路上却连续遇到封锁。在街上停留的时候,她就望着外面:商店在甩卖货物、衣着鲜亮的女人们进出店面仍乐此不疲,卖报纸的儿童口中高声地喊着最新的头条……第四战区部队全线推进的消息在报童口中听起来都没有那么沉重了似的。 静漪摇下车窗,要了份报纸。 接过报纸来,她看到报童身前挂着的烟匣,掏出钱来,把烟都买了。 看着报童欢欢喜喜地跑了……她握着报纸,翻了翻。 报童的年纪也只是比遂心略大。 生活已经很艰难,若再打起仗来,不知会怎样。 她下车时把烟都给了司机。只从里面拿了一盒。老刀牌香烟。 进门之后,李婶告诉她说马上可以开饭,她就干脆在楼下坐着等。 天气已经热了,她打开烟盒,点燃了,抽了一口……还好没有被呛到。 烟味真苦。 心里也有淡淡的苦涩…… 李婶来请她去吃饭的时候,看到她在抽烟,很惊讶地望着她,说:“先生,晚饭已经好了。” 静漪将烟卷儿捻了,问:“李师傅已经出来了?” 李婶摇头,说:“陶司令让人安排他随司令部走,说是专门给陶司令做饭……路副官说,这两天就把他提出来的。” 静漪坐下,听着李婶说。 陶骧竟然把李保柱收入麾下……他可是马上就要带兵打仗去的。 “陶司令说,非得治治他的毛病。在司令部,有人看着。不老实,就军法伺候。”李婶说着,给静漪盛汤。 静漪抬眼看看她。 李婶说这话时虽极力地掩饰着情绪,还是能看出来她在说到陶骧时那种崇敬、还有对她口中那个赌鬼死鬼丈夫的爱恨交加……静漪喝着汤,见李婶说完沉默了,说:“他现在还在号子里?” “在的。陶司令说,就是要让他知道知道这滋味,往后看他还敢不敢。”李婶说。 静漪含了口汤,微笑了下。 这真是陶骧能说出来的话……她轻声说:“你收拾间屋子。等接了李师傅出来,这些天就住在公馆里。” “程先生……”李婶怔住,随即道:“不用的程先生,不好打搅到您。” “经过这次,他也该得了教训。”静漪微笑着,“再说我还想尝尝李师傅做的菜,是不是还是当年的味道。过两天再让他去陶司令那里。” “他这些年,要是肯好好儿的仍旧那么做菜,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但愿他承陶司令和先生您的恩情,从此以后真改了。”李婶叹气。 “跟着陶司令他还能不改么。去吧,李婶,照我说的做。”静漪说。 李婶又再三谢静漪,也就先下去了。 静漪独自对着一桌子饭菜,吃的食不知味。 女佣来请她听电?话,是遂心。 静漪坐在那里,听遂心轻快地同她说着话。无非是今天她走了之后,她都做了些什么。 “爸爸……妈妈,我给爸爸画了一幅画。”遂心忽然说,“明天拿给你看好不好?” 静漪猛的听到遂心喊爸爸,倒也分不清她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陶骧……她仔细听,听筒里却没有陶骧的声音。 她想她是听岔了…… “好啊,我在家里等你。你想吃什么,囡囡,我给你做。”静漪说。 遂心咕咕地笑着,她身旁好似有人,静漪追问着她,她才对着话筒说:“我想吃香油蒸蛋。” 静漪愣了一下。 “香油蒸蛋么……好哇。”她说着,微笑了。嘱咐遂心早些休息,约好了明天一早过来。她起身,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厨房去。 厨娘看到她进来吃惊地忙行礼,问她程先生要什么吗。她说囡囡想吃香油蒸蛋,我很久没做了,想先试试的。 公馆厨房她几乎没进来过,又许久没有动手做饭,这里的一切都陌生的很,她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厨娘笑着给她拿了干净的围裙,指给她看各种灶具,之后就悄悄出去了。 静漪洗了手,拿了鸡蛋,往瓷碗里打了两颗。她一手拿着碗,一手拿了筷子,快速搅动着。白瓷碗里有金鱼水草花纹,嫩黄的蛋液翻滚起来,金鱼和水草似乎是在水中游动一般,煞是好看……她虽觉得手腕酸软,还是乐此不疲。 灶上的水发出响声,她拿了热水往蛋液里加一点,蛋液里生出了絮。 她把瓷碗放进蒸锅里,盖上锅盖子,等在一旁。 也用不了几分钟,一碗香油蒸蛋就成了。 遂心不知怎的就想起来要吃这个……她出着神,眼皮忽的一跳。 她揉了揉眼。 厨房门响,她说:“就好了,不知道蒸的怎么样。” 她翘着脚,落了火。稍等片刻,有点急不可耐地掀起锅盖来,一股喷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不禁笑了,说:“看着还不错呢。” 她拿了毛巾,将瓷碗端出来,放在桌子上。 “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低低的嗓音,含着微微的笑意。 她抬头,就见陶骧靠在门边,正对她微笑。穿着军便装,船型的军帽稍有点歪,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因为累了,一身的倦色,不太遮掩…… 她顿了顿,没有出声。 香油蒸蛋的味道充斥着她的鼻腔,极香、极暖……她吸着鼻子,却吸进了湿气。 陶骧过来坐下,问道:“给我个勺子好么?” 她忙转身,从架子上去了一把银匙过来,给他,说:“小心些……烫。” 他趁机握了她的手。银匙哪里烫,他的手才烫。 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净的石 (七)【大结局】 “囡囡说她想吃这个。”她低声说。 “其实是我想吃。”他说。 静漪抬眼看他——他那样子,简直和遂心赖皮起来一个模样……这么说,刚才,他的确是在家里的。 “囡囡呢?”她问。 “困了。看妈带着先去睡了。”陶骧说。 银匙在他手中轻轻一拨那蒸蛋表皮,薄薄的一勺嫩黄就在银匙中盛着了。他轻轻一嗅,说:“真香。” 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静漪在他身边坐下来,看他将一碗蒸蛋全吃光,似乎是还有些不甘心,瞅瞅面前空空的碗,又瞅了眼蒸锅。 她有点好笑,便说:“没有了。” “我知道。”他意犹未尽似的放下银匙。 静漪起身给他泡了一杯茶。 递给他的时候,她轻声说:“喝口茶吧。我香油倒的有点多,怕你生腻。” 他拿了茶杯,小口啜着茶。 静漪摸着杯下的小碟子。 刚刚用过火,厨房里还有些残余的稳固,又或许是因为这茶热,一口口地喝下去,热力便在周身发散起来……她勾了下衣领。 陶骧却自在的很,望了她,微笑。 “你最近……还经常疼吗?”静漪问。 “疼。”他说。 她心跟着一疼,问:“忍得了?” 他嘴角颤了颤,说:“忍不了的时候,看看囡囡相片。” 她伸手过来,握了他放在桌上的手。 他默不作声地将她的手指握紧了。 他的手真热,片刻,就让她的手心出汗。 她心跳的急切起来,却丝毫不想松开手。 “你那杯是什么?”陶骧眼望着她的茶杯,问。 静漪看他,说:“茶呀……” “什么茶?”他又问。 “白枫露。”她刚说完,看了他的眼神,有点无奈地叹口气。“我也给你泡一杯去吧。你不是胃不太好……我怕你喝这么杀口的茶,回头不舒服……哎!” 她正说着,陶骧便毫不客气地将她手边那杯茶拿了过去。在她还发愣的工夫,他已经将茶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并且他还果断地将他那杯推了过来,说:“换换。” 静漪抿了抿唇。 “什么杀口不杀口,管它呢!这第二泡,入口绵柔,恰到好处。”陶骧很豪气地说。他尝过香茶,深嗅,很陶醉地闭了眼,再睁开,简直精神百倍。旋即他又有点感慨似的,说:“我很久没喝白枫露了。” “我还以为……”她低着头,看着杯子里那一汪浅浅金色的茶水。白枫露,他从前很喜欢的。后来她担心他的身体,给换了,他倒也不说什么。 “以为什么?”陶骧轻声问。 她呼吸一滞,因为陶骧已经来到她面前。 他像是堵会移动的墙,既拦住她的去路,也让她无力后退。 “你该走了。”静漪轻声说着。陶骧衣襟上的扣子闪闪发光。闪到她眼底,令她意乱心慌。 “漪。”他轻轻吐出这个字来。 “嗯。”她眼眶酸热了。 “我今晚不想走。”他说。 “嗯。”她轻声应着。 她以为自己没有出声……听到这低低的一声她以为是自己心底的回应,可陶骧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陶骧毫不犹豫地将静漪拉起来。 他知道她的房间在哪里。 他要去那里,和她一道…… 他们一起走出去,灯都没有开,这程公馆内漆黑一片。静漪忽然把了一下门框,但是没把住。陶骧见她这样,手上使劲儿。她跌进他怀里去。她是在发慌的……她似是听到了两种不同节奏的心跳声,且很快的这两种心跳声便合到了一处去……她咬了嘴唇。 陶骧低头在她唇上一吻。 这一吻让她慌乱的心瞬时沸腾了一般…… 一路上去,两人都手牵着手。 进了房门,陶骧便将静漪抱了起来,然后完全没有犹豫地,将她抛在柔软的弹簧*上……只过了一会儿,静漪正被陶骧*的*的不知所措,他忽然咒了一声。她头脑片刻混沌,听出他是在说她怎么穿的这么罗嗦。她忍不住咬牙,推他一把。这一下当然不但他是纹丝不动的,更有些娇嗔的味道了……这情势之下,两人对望着,只觉得呼吸之间,都是温柔旖旎的味道,真甜蜜的令人忘乎所以起来。 陶骧也咬了下牙,说:“……那我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只觉得他的手灵蛇一般游走,袜带被他扯了扯,没有扯断……她意识到他并不想把这些阻碍一一毁掉,只要他能去到他想要去的地方……。 …… “哭了?”陶骧轻声问她。 静漪从泪眼中望着他,他的银发、他的眉眼、他的下巴……她勾着他的颈子,说:“我还要你,牧之。” 他半晌没有动。 她扬起下巴来,亲着他。 有点胡茬儿了……他的胡子长的可快了,若是夜里睡前不刮胡子,就会刺到她的……其实刚刚已经将她的嘴*下*蹭的红肿,火辣辣的疼。 他非常温柔地回应着她的亲吻。 柔细、绵长的吻,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总是要快、快、快起来。他不能让自己慢,生怕一慢,就会贻误战机。可是在这一会儿,哪怕只有这一会儿,他不想快。 他已经错过了太多,也许这是最后相处的机会,他得把最温暖的记忆留给她的。 “漪……漪……”他轻声的呼唤,在她耳边。 她几乎失控地哭起来,到后来眼泪都没有断过。 他控制着自己想给她的更多,她就越来越不想要放开他。因为知道他这样,明明就是不预备有再相见……她说牧之你给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静漪,不行。 他说囡囡已经答应我,跟你去美国。行程我已经替你们安排好,过两日就走吧。 她含着泪说不。她说我想留下来,和囡囡一起等你回来。我已经离开太久了…… 他亲着她,说静漪我明白你的心。如果这场仗打赢了,你再给我生个儿子。但是现在,不行。我不能让你有额外的负累。 她仰着脸,眼泪滚滚而落,黏在他的脸上、黏在他的*口、肩头……她说牧之你记得今天你说的什么。我等着你。我和囡囡等你…… 陶骧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这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时刻。 他终于和他心爱的人终于再次合*为一。 …… 天还未亮,楼下响起引擎声,陶骧警觉地睁开眼,看了下手表。他的右半边肩膀有些酸麻。静漪攀着他,睡的正沉……他抬手抚了抚她的额角,柔腻而又软滑。此时一点也不见昨夜的疯狂和痴缠样子。那让他跟着疯狂和痴缠起来的激情,使他足以沉溺其中。他想轻吻下她的额头,却又不想惊醒她。慢慢地将手臂抽出来……小心翼翼地,眼看就要成功了,他正预备松口气,就听她娇慵地说:“不是六点才出发么,你这么着急起*做什么呢。” 他扭亮了台灯,看静漪懒洋洋地抬手遮住了眼睛。那雪白莲藕似的手臂……他深吸了口气。她听到,唇角翘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叫道:“程静漪。” 她移开遮着眼睛的手,望着他,“怎么?” 他哑然。 时间很紧,他不能不预备出发了。在她柔若春水的目光里,他下*洗漱完毕,收拾的妥妥当当的,重新坐到*边,看着静漪。 静漪坐起来,被子滑下去……她微笑着。 陶骧清了清喉咙,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站起来,说:“我得提前半个钟头……” 静漪跟着起身,跪在*上。 她的**垂下去,也只齐着**。 简直是白光一闪,他眼前亮的不得了。 她膝行至他面前,亲他。 她细巧的手指在解着他的扣子,说:“提前一刻钟足够。” …… 陶骧终于出了门,上车前抬头看看静漪卧室的窗子。 她既没有送他出来,也并没有在窗口站着。 他离开的时候她说,你咖啡不要喝太凶哦,会睡眠不好,对胃也不好。 他随口应着,又听她说,我已经嘱咐了小四,你伤口疼的实在忍不了的时候,给你一粒我开的止疼片。你若是不听话,他会报告给我的。到时候,看我怎么治你…… 他咬牙。 怎么他身边的人,就是会被她收服…… 她倦了,说还想多睡会儿。告诉他把门关好,就那么翻身睡着了……安稳踏实地仿佛这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早晨。 他有点惆怅。 可是随即又微笑了。 这样的静漪,让他放心。 “司令。”路四海见他只管望了楼上的窗子出神,小声提醒他。马上就到司令部开会的时间了。 “你小子。”陶骧嘟哝着。 路四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陶骧不说什么,低头上了车…… 静漪在纱帘后望着陶骧的车队离去,背转身去,倚在墙上。 陶骧出去时将台灯关了……他既想让她睡个好觉,也不想让她看他离开时的背影。 她爬上*去,躺了一会儿。睡是根本睡不着了,脑海中满是陶骧的身影。此时就连他昨晚说过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在耳边重复……这给她带来的痛楚,简直蚀骨啮心。然而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刚刚开始。如今唯有期盼战争早日结束了…… 她想去看看女儿。遂心应该在她的房间里呢。可她全身酸软,刚刚下地站了那么一会儿,*酥的简直整个人要倒下去……她听到轻轻的两下敲门声,说了声进来,顺手将台灯扭亮了。片刻之后门一开,她就看到了遂心。 穿着粉色袍子的遂心,抱着陶骧刚刚给她带回来的绒布兔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先钻进来,望着静漪笑。 静漪翻身坐起,靠在*头看着遂心。 遂心眨着眼睛,问:“我可以进来吗,妈妈?” 静漪嗯了一声,等她爬上*来,拉着她一同钻回被窝里。 “有爸爸身上的烟味。”遂心缩在静漪怀里,嗅了嗅。 静漪摸着遂心的额发,又嗯了一声。 提醒他少喝咖啡,却忘了吸烟更有害健康。 “爸爸什么时候再回来?”遂心问,“爸爸非要我答应跟妈妈一起走。那我们去美国之前,还能见到他吗?他会来送我们上船吗?” 静漪点着头,说:“会的。” “可是妈妈,”遂心抬眼望着她。静漪被这清澈见底的眼神注视着,心就像被一下一下在抽打似的疼痛。遂心轻声地问:“可是妈妈,我们一定要离开爸爸、离开中国吗?” 静漪吻了下遂心的额头,将她搂在怀里。 被子里很温暖,遂心柔软的小身子在她怀里,枕头上有陶骧留下来的淡淡的味道……她在这里,和她的女儿在一起,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这个问题。 “妈妈,我们能不走吗?”遂心又问。 静漪搂她搂的更紧。 “爸爸说要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可是我要告诉妈妈,我不想离开妈妈,也不想离开爸爸。”遂心轻声细语,慢慢地说。 静漪亲了亲遂心。 她也轻声说:“那我们就不离开爸爸。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 · · 陶骧从战区协同作战会场出来,路四海提醒他说还有点时间,要不要回家去看望下老太太?老太太这就要跟大小姐走了。 陶骧签完了手上最后一份电报稿,说:“好。” 他母亲在他再三催促下,才勉强同意随长姐回南洋。只是原定的行程有变,还要再耽搁两日才能走。 遂心和静漪此时已在去纽约的船上。她们母女是昨日启程的。他们有约在先,他不去送她们。静漪也不让他去送,说遂心看到他会哭的厉害,本来遂心答应走就十分不情愿……他同意了。当然他也实在是脱不开身去送她们。不过即便能去,他也是不去的好。 他这几日忙的很,竟然都没有想起她们母女二人。 路四海看看他,他拧上钢笔帽,说:“你开车,不要惊动太多人。我们快去快回。” 他上车打了个小盹儿就到了家门口。 门房开大门,车子就一路往里开。十几分钟的路上他似看过了无数的繁华…… 车一停路四海赶紧给他开车门,他下来走了两步,忽觉诧异。他边走边看,皱了眉。虽然进门一个家仆没见着,却丝毫不觉院中冷清,隐约还听到一声犬吠,由远及近。 陶骧想想可能是错觉——这里除了留几个人看家,余下的或跟随母亲和长姐去南洋,或由郭忠带着回兰州,或随静漪走。而静漪是连白狮和雪球都要一起带走的……他本想着回来会看到大门紧闭、家中冷清的样子,没想到与往常一样,庭院甚至更加的美好贞静。那香樟树下的秋千,红丝绒缠着,他穿着洁白裙子的小女儿……他停下脚步,特地看了眼秋千。 当然他的小女儿此时是不会在这里的了。 路四海跟着他,也默不作声。 陶骧交代他几句,转身进门。进了门就更诧异些。 老家仆还在,像往常一样叫他七爷、跟他说老太太还没起呢,要准备早点,七爷吃什么…… 陶骧有种错觉,似乎他连日来准备打仗的那个世界是虚幻的,而这里的宁静温馨才是真实的。在这里,仿佛有种与世隔绝的温暖和安定。 他说:“我上去看看老太太。” 楼下客厅里的花瓶中,都插着新鲜的栀子花。这熟悉的花香在冬日的早晨,被略带暖意的阳光照着,香气氤氲开来,就像这里的女主人,从来都没离开过,她还在打理着这个家…… 陶骧被这念头扰着心神,不禁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许是这些时候休息都不好,一回来家里,哪里看着,都像是有静漪的影子。 他边上楼,边看着楼下空荡荡的客厅,脚下忽然顿了顿,因为听到一声清脆的琴音。 他站下。 他需要仔细辨认琴音的来源——他曾经无数次的站在这里,俯视这金碧辉煌的大厅,眼前是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翩翩丽影中有那么一抹最为娇美的,是他的静漪。 陶骧回身继续上楼。 分明又听到一串音符。 这下他不再怀疑是幻觉,于是他脚步越来越急。 他母亲是不会弹钢琴的…… 他的*中像涨满了潮。在去推那扇房门的一瞬,他手掌都贴在了门上,几乎都感受的到那音符带来的震颤。 他听到笑声,一高一低……他猛地推开?房门。 “程静漪!”他大喝一声。 琴声戛然而止。 白狮哧溜一下把头伸进了沙发底下,雪球却打着滚儿朝他奔来,使劲儿地绕着他的*打转。 “爸爸!”琴凳上坐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那个小的跳起来,喊着便向他跑来。“爸爸你回来啦!” 陶骧瞬间觉得自己眼前,是一幕夜空中烟花绽放。 遂心跑过来,抱着陶骧的腿,咯咯笑着,仰头看他冒火的眼睛盯了远处的妈妈。遂心吐吐舌尖,回头对静漪做了个鬼脸儿,说:“妈妈,你先和爸爸说话,我去找奶奶和大姑……” 她说完抱起雪球,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静漪站起来。 陶骧脸上的怒意毫不掩饰。 他有些焦躁地将领扣解开一颗,仿佛呼吸此时都受阻了。 他在原地转了半圈,终于忍不住指着遂心逃走的方向,说:“程静漪,你给我解释下,你这……你又骗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还总是能很轻易地就撩*起他的怒火——他以为她走了。他以为她带着女儿走了。哪知道她娉娉婷婷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面带微笑……微笑中甚至带点羞涩。 也有些闯祸之后赖皮的味道。这都是他曾经熟悉的,会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 陶骧按着额头,说:“你先别笑。你给我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 静漪走到他面前来,翘起脚来在他腮上亲了一下,说:“囡囡就是不肯走。你说,我怎么可能把她扔在这里?” 她眼睛眨着,很认真地问。 陶骧不回答,她就又亲了他一下,再亲他一下…… 被他猛的抱起来,双脚离地,静漪轻声说:“别生气了……留都留下来了……以后都不骗你了,好不好?”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蹭了蹭。 他收了收手臂,将她紧箍在身前,看了她的眼。 “因为遂心啊?”他闷声问。 “嗯。”她点头。 “真因为遂心啊?”他追问。 挪着步子,带着她慢慢地往后退。 “嗯。”她微笑。 她穿着薄底的拖鞋,踩在他的脚背上,他脚步活动的缓慢,她的长发垂在身后,飘飘摇摇地……她看着他军装上的黑褐色的枪套和皮带,铜扣晶晶闪闪,耀着她的眸子……她脸是越来越红了。 他也低头亲了她一下。 她身子碰上琴键,发出巨响。 两人同时笑出来。 他将她拥住。 “漪。”他在她耳边轻声叫她。 “嗯。”她搂着他。面颊贴在他*口,抬头看他。静静的,等着他再开口。 他还是沉默了,她却觉得安心的很。 她感受的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耳边是他重而沉稳的呼吸声…… 她想着,其实此时他不用再说什么,她也不要他再说什么,此刻只要他在这里,将来只要她在他身边,足矣。 “我们再举行一次婚礼吧。”他说着,低头看她。 她明亮的双眼望了他,良久,她终于点头。 …… 程静漪和陶骧的婚礼,在慈济医院的小教堂里举行。 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战争阴云越来越重,这是个并不适合聚众的时候。而陶骧又马上就要奔赴前线,于是他们并没有通知人来观礼。 静漪说这只是他们两个的婚礼,不需要很多人见证。可是到了这一天,当她拉着遂心的手、穿着她式样简单的礼服、捧着一把馥郁芬芳的栀子花走进教堂里时,却发现小小的教堂里,或坐或立,挤满了来送祝福的亲友。 她的亲人、她的同事、他的战友、他的朋友……都是他们至亲的人。 她微笑着,放慢脚步,不住地停下来,与他们握手或拥抱,接受他们的祝福。 而陶骧,他站在圣坛前,挺直地站着,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她终于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柔情和爱意。 她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与他再相逢,自此将不离不弃,永在他身旁…… 他抱起遂心,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吻在她额头上。 在掌声和祝福里,她眼中泪光闪闪。 而他在微笑,他们的女儿,也在笑。 她望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知道从此之后,对他们来说,除却死别,再无生离。 ? ? ? 【尾声】 阿斯彭的夏天凉爽干燥,陶骧总是和妻子静漪在这里度夏。 阿斯彭夏天的气温和湿度,会让他在在战火中留下过伤疤的身体能够舒服些。也让他思乡的心能得到些许平复,这里的夏天,近乎他记忆中的兰州之夏。虽然这些他从不宣之于口,但每到初夏,静漪便开始打包行李,从他们在纽约的家中来到这里。 他如今很少看报了。 有些消息看了总不是特别令人愉快。 静漪还是每天让人把报纸送到他手边,一起散步时偶尔也同他聊聊时局。但相隔万里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似乎还没有他们的小儿子小女儿今天早上吃什么早餐来的重要。 战火中相继出生的小儿小女,如今取代了离家去读大学的遂心,成为他们快乐的源泉。看着他们快活地成长,总是令人愉快的。 “囡囡今天到。”静漪挽着陶骧的手臂,同他走出花园,来到街上。 这里安静极了,他们常常走一个来回,都见不到一个人。 “在家能住几天?”陶骧问。遂心去年考入了耶鲁大学医学院,就如同她抓周那日的预言,现在的遂心正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女外科医生为目标。那也是她母亲走过的路。只不过相较于她母亲静漪,遂心的路要平坦顺利的多。 静漪听出陶骧语气中的一丝不满,不禁微笑。 遂心长大了,功课固然很紧,但是功课之外的生活也多姿多彩。就算是假期,遂心也是来去匆匆的……这让做父亲的总会感到些许惆怅。毕竟,遂心再也不是他会乖乖坐在他膝头听他讲故事的小姑娘了。 “你笑什么?”陶骧看她。 她剪了短发,烫的是波浪大卷儿。这是最时髦的发型。她身上穿的倒还是旗袍。所以看上去就是古典中柔和了时尚的一种别样的美……这么些年了,她在他眼中,美丽始终有增无减。 “嗯?笑我?”陶骧浓眉扬一扬。 静漪靠在他肩膀上,笑道:“女儿长大了,你总要看着她出去飞一飞的。再说,还有称心啊。称心离出门读书还有好久呢。” “我说什么了?”陶骧有些悻悻的。 “没见你对儿子这么上心。整日板着脸教训,你看看,到如今麒麟给你写信发电报,还一本正经的。”静漪笑道。 “男孩子嘛。”陶骧说。 “你是不是担心囡囡给你带回个金发碧眼的女婿?”静漪微笑。 “她敢!”陶骧皱眉。 静漪笑的厉害,说:“你看她敢不敢?” 陶骧沉默片刻,才说:“医学院学生功课很紧的嘛。她哪有时间谈恋爱?” 他说着看静漪。 “那可不一定。”静漪说,“你女儿聪明着呢,功课对她来说什么时候成为问题?” 陶骧想一想,可不是么。 民?国三十四年的胜利之后,遂心便被送来美国读书了。聪明伶俐的遂心适应能力极强,读书一直顺利的很。从不见她为功课苦恼。长的又美丽可人,正在最好的年纪,追求者从来不少。虽然没有闹过让他们担心的绯闻,也没有看到她对哪个男孩露出过兴趣,但是她的确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 “我要和她谈一谈。”陶骧说。 静漪见他认真,也认真起来,问:“要去谈什么?如何挑选一个能合你心意的丈夫?” 陶骧被问住。 “我劝你还是静观其变。我同你都已经吃饱了父母之命的苦……”静漪还没说完,就被陶骧拉住了。 他瞪着眼睛望了静漪。 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他们正站在花园拱门处,盛开的蔷薇馥郁芬芳。 “好吧……当然起初是那样的……喂……”静漪被他盯的脸越来越红,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起来。“你也不能否认,起初我们谁也不想……嗯……” 陶骧可不会费口舌和她说那些。他从来都知道用什么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这果然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在馥郁芬芳中的吻,带着初夏的味道。 静漪倒是知道这是在外面,虽然是后花园,也是静僻处,但到底是在外面。可是陶骧总是能让她沉迷……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 “爸爸!”花园里传出少女清脆的声音。 “是囡囡回来了……”静漪推了下陶骧,陶骧却不放她。 “说,幸亏当年有父母之命。”他仍箍着她的腰。 静漪瞪他。 这不是耍赖么…… “爸爸?妈妈?”遂心声音越来越近。 “不说的话……”陶骧作势又要吻她。 “那你亲吧。”静漪咬着牙。她满面通红,艳光四射,“让囡囡看看她父亲是怎么个没样子。” 陶骧气结。 静漪趁机推开他,笑了。 她转过身来,轻声说:“走啊。” 木栅门打开了,遂心呀了一声,仿佛被吓了一跳,说:“爸爸,妈妈,害我好找……出去散步了?没听见我叫你们嘛?”她探身出来,左右看了看,“怎么没让人跟着?” 她扶着门,蔷薇花垂垂缀缀地落下来,几乎碰着她的发顶。 清丽至极的容貌,青春逼人的气息,修长结实的遂心有着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特有的令人难以抵挡的魅力,连陶骧和静漪这做父母的看了,都忍不住要叹息。 他们对视一眼,陶骧得意地对静漪示意。 静漪轻轻哼了一声。 遂心就笑了。 “我们就在附近走走而已。”静漪微笑着,过来抱了抱遂心。一边抚弄着她有点乱的鬓发,一边问:“刚到么?” “到了一会儿了。听说你们出来散步了,我就先去把行李放下了。弟弟妹妹们都在午睡,我没叫醒他们……呀,他们长的可真快,我才能几日没回来呢?”遂心也过来抱了抱父亲。 她英俊的父亲,美丽的母亲,在她心目中永远都相爱至深……她其实看到他们两个了。 她是悄悄地过来想要给他们俩惊喜,不想正撞见他们两个亲昵。她又悄悄地跑开,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 在他们面前父母亲总是要端着些,尽管他们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神里,是有着端也端不住的关怀和爱意。 偶尔她会看到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哪怕不说什么,她知道他们俩是相爱的…… 父亲走在前,她挽着母亲,轻快地回答着母亲细致入微的问题。父亲没有问,但是一定是在听的。 门一开,称心和满意欢快地叫着从屋子里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群狗,他们叫着爹爹、妈妈、姐姐,争先恐后地扑进她怀里来。廊下的张奶奶和福妈妈望着他们在笑呢。 满院子的花开的正盛,这是她花儿一样的家…… 静漪握着陶骧的手,看着遂心抱起弟弟和妹妹转着圈儿,只一会儿,三个孩子就在草坪上滚做一团。 张妈且说着看沾了一身草屑,可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嬉闹。 谁也没有阻止他们疯玩儿……这是多么难得的欢乐时光。 “爸爸,桌上有大伯的来信。”遂心好容易将弟妹制服,一手牵了一个,回头对着父母亲说,笑靥如花……称心和满意一边儿一个扯着姐姐的手,喊着要礼物。 遂心就拉着他们说等等的,别着急,都有、都有……“哎呀,我以后出去旅行都不要告诉你们了!单单背朱古力回来就沉的要命……” 看孩子们跑远了,陶骧说:“遂心正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年纪。” 静漪慢条斯理地问:“你还记得我的样子?” 陶骧微笑。 怎么不记得,她正在若花蕾般含苞待放的时候,仿佛初夏的玫瑰花,和他相遇。 静漪看他笑而不语,踱着步子回到房中,自己也忍不住微笑了…… 从香港来的信就放在桌上,陶骧坐下来,展信阅读。 静漪给他倒了杯水,手扶在他肩上。 他按住她的手,听她问道:“大哥在那边还习惯?” 陶骏半年前才去往香港。他们曾数度去信劝他来美国,他挂心麒麟一家,迟迟未作出决定。 陶骧点点头,看她,问道:“下半年去接母亲过来,也把他接来吧?麒麟事忙,他和我们在一起,也省的母亲挂心。” 静漪看着他,微笑。 她点点头,说:“好啊。” “要辛苦你了。”他说。 他紧握着她的手。 “我喜欢家里人都在一处。”她微笑着说。 如今他们所说的是这样平常的事。 万里山河、千秋家国,都已是远去的影子。 他们经历过战火,被战争带走过至亲,在艰难中彼此守护、相濡以沫,熬过了最难的时光。 也许将来,还会经历惊涛骇浪、体验命运多舛,但所幸,他们在一起。有生之年,再不分离。 ? ————————————————全文完———————————————— ? ? ? 《云胡不喜》后记 ? 从2013年十月开始连载,这个故事延续了一年有余。 看着我笔下的人物,时常会想,他们可能真的处于一个最坏的年代同时也是最好的年代。他们可以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能够追求理想和自由并且也有机会为理想和自由而战斗。也真的有很多人为国为民而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付出了生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想写这个时代背景下的故事。真正写起来才知道学问底子浅是最大的困难,时时感到力不从心。好在写故事从来都是最宝贵的学习过程。写“云胡”的过程虽然艰难,好在学到了不少东西。在故事结束之后必然也会补足一些相关的知识。在此感谢在我写作过程中不吝赐教的各位读者朋友。多谢。 感谢从这个故事还没开始写就已经给我很多鼓励的朋友们。感谢各位从始至终相信我能写好这个故事的读者朋友们。感谢任何时候开始阅读、并在开始之后不离不弃的读者朋友们。我想从这个故事里你们既能看到一如既往的我,也能看到我新的变化。我有过怀疑自己能不能写好这部倾注我很多心力的作品的时候,但至少在故事结尾时,我的努力和各位的支持,让我相信,在我的写作生涯,还可以创造更多。多谢。 特别感谢各位对故事和人物的讨论甚至是辩论。任何时候、任何问题上思想的自由碰撞,火花都是极为耀眼的。那么在此我再重复一遍,我曾经有感而发的那句话:这部作品和我,遇到过最好的读者、遇到过最好的编辑。这是作品和我的幸运。多谢。 《云胡不喜》网络连载至此结束。实体书的出版上市还需要一点时间。我将及时通知大家出版进程。如果各位还需要骧漪故事相伴,请继续给予关注,届时欢迎你们带书回家。 今后的日子里,我会在其他的故事里再和大家见面。 再会,各位。 祝你们生活愉快、事事遂心! ? ? 尼卡 于2013年12月16日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上) 《美人如花隔云端》 ? ? 程静漪闻到一股幽香。她从案卷中抬起头,细细一嗅,香气若有若无的,有些调皮似的一时难觅芳踪,竟很是迷人。 静漪伸了伸手臂,放松了一会儿,转脸望着窗外。 这股幽香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静静的、淡淡的…… 静漪正想要起身,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稍稍一愣。虽只有低低一声,却极为熟悉。果然小梅敲了敲门,都未曾通报,便将门推开,说:“程院长,程老先生来了。” 静漪起身,还没站稳,就见父亲出现在门口。 “父亲。”静漪绕过办公桌。 程世运进了门,文明棍拄在地板上,发出轻细的声响。他对走到自己面前的静漪点点头,抬眼打量了下这间办公室的陈设。 静漪不知父亲为何突然前来——父亲还是头一次走进她工作的地方,这令她多少有些忐忑——她忙让小梅去给父亲泡茶。虽然不知父亲能逗留多久,但看他慢慢在屋内踱了两步,这步调并不像是即刻便要离开的……她的目光紧随着父亲的背影,待父亲转身望了她,她轻声说:“父亲请坐。” 程世运果真坐下来。 他一身长袍马褂,礼帽板正,整个人看上去一丝不苟,面色如常的严肃。 小梅进来送茶,静漪接过来亲自奉上。 她蹲下身,给父亲斟茶时,悄悄看了父亲的脸色,问道:“父亲怎么忽然来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她说着,将茶放到程世运面前,并没有立即起身。 父亲因不久前那场病,瘦的多了。她同陶骧决定再举行一次婚礼时,父亲和嫡母都未能到场。眼下都在往后方撤离,三嫂来电曾说已经安排好父母亲动身的日子,如果她没记错,恰应是今日……可父亲忽然来了,这让她很有点疑惑。 程世运晃了晃文明棍,放在一旁,端起了茶。 抿了一口,才清清喉咙,说:“牧之走了几天了?” “十天。”静漪回答。陶骧在婚礼的第二天便走了,这些天始终未有音讯。她晓得他那里分秒必争,也不敢打扰。只盼着他平安罢了……她忽的心里一顿,问道:“难道牧之……” 她脸色变了变。 程世运说:“我来之前还问过你三哥,牧之的布防很顺利。” 静漪松了口气,仍望着父亲。既然不是陶骧出事,那定然是另有重要的事情。 程世运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让静漪坐了。看了她,道:“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静漪点头。 程世运说:“你同你九哥商议过,让天津分号的伙计留意冯家的动向是吗?” 静漪顿了顿,说:“父亲,我……” 她确实同之慎提起过。外祖父冯孝章多年前就自京中搬到天津居住作了寓公。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深居简出。战乱一起,老人家仍滞留天津,不知近况如何……她看着父亲,渐渐面上泛红,轻声道:“我应该同您商议的。只是我也清楚老人家的意思,是决不愿再见程家人的……这几年我也只是暗中关心些,不敢逾距半步。此时我纵然有心,一时也难以脱身前往,只好请九哥探听下消息……就怕有个万一……” “并没有怪你的意思。”程世运听着静漪如此说,便开口道。 静漪着急这是情理之中的。就是往时不急,眼下这情形也不能不急。这本是骨肉情深,何况静漪是个温柔敦厚的孩子。 他沉吟片刻,道:“早就安排人去接他出城,只是不肯。待日军完全占领天津,再想出来,更是不易。” 静漪点头。 外祖父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但是那份清高倔强,无论如何都难以忘怀。老人家想来不是不能离开,而是不肯。在他来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亡国奴……他宁可与老妻守在天津,也不肯随难民潮逃离。 “都是我,照牧之和九哥的意思,应该及早派人将老人家接出城。可我怕他们年岁已高,万一惊吓了,有个不好……”静漪犹豫。她都做好了亲自去一趟的准备。但陶骧和之慎都强烈反对。她想冒险进入敌占区,在他们来说,是怎么也不可能让她成行的。静漪望着父亲,“您看呢?” “我听之慎说了。”程世运点头道,“之慎派人去接老爷子,被拒之门外。” 静漪心想,他们都料到必然是这个结果。 眼下她更担心的是,仗打起来了,突破封锁线不是不能,而是如何能让外祖父心甘情愿地撤离,还有如何将冯家那一大家子人都顺利接过来……她这些日子,想到便会冒冷汗。陶骧让她放心,到时候他必然能想办法将外祖父转移到安全区域。但她其实是不能放心的。就像她嘴上对他说她根本没时间担心他的安危,事实上恰恰相反,日夜寝食难安。 “之慎同你三哥说,让你三哥在天津的特派机构先将人保护起来。”程世运说。 静漪心听到这,不禁心里略宽松些,但见父亲反而皱了眉,忙问道:“怎么?” “老爷子很警觉。”程世运将喝了口茶。 静漪呆了下。听父亲将情况简单一说,才明白过来。外祖父在天津虽深居简出,以其身份地位,仍是举足轻重的。日本人需要德高望重的中国人的支持,自然就会寻找合适的人选,实现其所谓的日中`共荣……登门拜访的日本人和汉奸被外祖父赶了出去。老爷子放出话去,要杀头也可,做汉奸绝无可能。与他一般有气节的人士接二连三地受到暗?杀威胁,他也数次遭到袭击都幸免于难,这也没有令他退缩。不过老爷子是何等聪明人,联系前番程家兄弟和陶骧派人游说他的事,便明白自己是被他们暗中保护着的。老爷子倔强,不但婉言拒绝,还坚决不走,打定主意以身殉国了……之忱接到密报,同父亲商议,要父亲定夺,到不得已时,是否可对冯老爷子采取非常措施。 静漪听了这一着急当然非同小可。 她忍不住攥了父亲的衣袖,说:“父亲,姥爷和姥姥都已耄耋之年,若采取非常措施,也当慎重行事……父亲,我想亲自去一趟。” 程世运望着女儿,目光温和。他本以为在这里会看到女儿穿着医生袍的模样。但此时她虽身着便装,仍不失干练果决。只是在动了真情时,也未免有点乱了方寸。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转瞬即逝——静漪这样子,真像她母亲;这种柔中带刚的气质,就更像……他说:“你三哥说是让我定夺,哪里给我定夺的时间了?等他告诉我的时候,人都已经给他下令接出了天津城。” 静漪立即问道:“那……那姥爷现在……” 程世运说:“为安全起见他们从陆路南下。老爷子尚且安好,老太太却病了。护送的人不敢大意,在徐州入院医治。我来,就是同你说这个。我马上得赶过去。” “父亲,我也去。”静漪说。 程世运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静漪的反应非常迅速,完全没有任何犹豫。 “你把这里的事妥善安排一下,我们即刻便动身。车票已经买好。”程世运说。 静漪点头。 程世运握了文明棍,敲敲地面,站了起来。 静漪忽觉得父亲的身子是晃了晃,忙扶住他,问道:“父亲,您哪里不舒坦吗?” 程世运摆手道:“我好的很。我在车上等你。” “父亲,”静漪还是搀扶着父亲走出门,看到林之忓等在外头,见门一开立即迎上来。她对之忓点点头,待之忓紧跟着父亲走的远了,她才折回去。将小梅叫过来交待一番,又将能够立即处理的文件都处理好,拨几通电?话,将事情安排给合适的人负责……这一阵忙碌有条不紊。待她离开时,又叮嘱小梅几句,才匆匆离去。 距离火车开车的时间还早,静漪赶回去与陶夫人和遂心道别。因为事先打过电?话回来,陶夫人已经让人给静漪收拾好了一个小皮箱,里面装着换洗的衣物。遂心也格外乖巧,默默地跟着祖母,看着外祖父和母亲上了车,才忽然问道:“妈妈,你去了,能见着爸爸吗?” 静漪扶着车窗,望了遂心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忽的一阵鼻尖发酸,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身旁父亲替她道:“能的。” ———————————————— 亲爱的大家: 先说一句新年快乐。 再补一句晚上还有一更。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中) 静漪眼看着遂心在她祖母身旁蹦了起来,立即跑过来,硬是又拉着静漪亲了又亲,才笑着跟她摆手催促他们快些走,说着妈妈你替我亲亲爸爸哦你一定记得哦,要帮我亲亲爸爸。妈妈你告诉爸爸我可想他了……遂心小嘴儿巴巴地说着,若不是被陶夫人及时拉住,还不知要说多久呢。 静漪等车开了还望着依旧蹦蹦跳跳地不知在和祖母叽叽咕咕说着什么的遂心。她坐好不看了,拿了手帕,却忽然想着这是在父亲身边,攥了手帕忍住泪……她轻声说:“父亲,若是回来囡囡问起牧之,您可怎么圆?囡囡可不好对付。” “就是她问,也是要问你。我不同你回上海来的。”程世运微笑道,见静漪看了自己,他脸上笑意更深。静漪更觉得父亲是难得的亲切。程世运说:“你像囡囡这么大的时候,也不好对付,还不是对付过来了么?” 静漪轻轻点了点头。 她小时候,确也顽劣。幸而母亲将她约束的严,总归也是个让人头疼的孩子。从小到大,她是颇让母亲吃了些苦头的吧……她想着,望了父亲。 “不知乔妈怎么样了?从前也没少挨乔妈的训斥。”静漪没有同父亲提起母亲。 她总记得父亲病重时,唤母亲闺名时候的样子。温柔也温柔到极处,然而伤感也伤感到极处。 程家举家南迁时母亲身边的人都没有跟来。乔妈果然跟了她的凌丫头去享福了,翠喜翡宝都嫁了人……程家在北平的宅邸,留着老人像宝爷看着。如今战火一起,父亲也早早将仆人们遣散了。宝爷还像从前那样忠心。只是他们一道长大的四宝,老早也参了军。听九哥提起来,四宝是混的很不错的。用之慎的话来说,是四宝那样憨厚的一根筋的性子,倒是很适合去当个兵……这些幼年时相伴左右的人,如今也像是散落的珍宝,不知何年何月还会再见上一回。 父女俩半晌都没有再说话,明明是很紧张地赶着路的,此时却有种相依的温暖。 随着他们一道来的人并不多,除了之忓带着平时跟随程世运左右的几个人,还有一组显见是程之忱派来保护他们的。 不管怎样,父亲出行,三哥都不会掉以轻心。只是此去见外祖父,静漪总有种前途未卜的忐忑。她真预料不到老爷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外祖母又会不会有危险……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他们抵达了火车站。 车直接开进了站台。 静漪下车时,看到不远处繁忙的站台上拥挤的人群。 她跟在父亲身旁,与他一道往车厢走去。一路上除了特地来接待他们的一位副站长在前头引路,偶尔说几句话,一行人都颇为安静。 上了火车,静漪随着父亲进了包厢。她等父亲坐下,自己才坐在了父亲对面。纱窗垂着,她隔了纱窗看着外头。相近的火车不知是开往哪里的,看得见里面嘈杂而又拥挤的人群……她将纱帘掩好,回头便看道之忓关了包厢的门,站在桌边有条不紊地将父亲随身要用的东西都摆了出来。 列车员敲门进来,提着一把油光铮亮的黄铜壶,送来热水。之忓替程世运泡好了茶。 静漪只道他们走的匆忙,此行必定是顾不得讲究什么的。可之忓连父亲的擦手毛巾都预备的妥当,放在小桌上,以备父亲不时之需……这着实又让她惊讶。她虽知道之忓照顾父亲是无微不至的,父亲也倚重之忓。但亲眼见到之忓一样样做来,自然而然到简直并不能当这是活计,她顿觉感慨。 之忓见她总望着自己做事,轻声对静漪说了句十小姐,喝茶。 他也替静漪斟茶。 茶壶茶杯都比平常用的要小一套,放在小盒子里带出来,显见是为出行特意预备的。 静漪点点头,道了声谢。 之忓问程世运还有什么吩咐。程世运说没有了,他便出去了。 “父亲,之忓大哥跟在您身边好些年了。”静漪捧了茶杯。很小的一只紫砂茶杯,喝下去不过恰恰浅浅一口而已。“他没动过别的念头么?” 火车在此时动了动。白汽腾腾地冒了出来。一时之间站台都被弥漫开来的白汽笼罩住了一般,旁边的火车和建筑物,以及站台上的人影,都退隐了。 程世运说:“也同他谈过。跟在我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九哥惦记他不是一日两日,就是你三哥也想着笼络他到身边去。我看牧之和省身也不是没有这个意思,左右他离了我,倒是不愁好去处,这些个人,除了之慎,倒都算得上是明主。他就是不动心,有什么办法?” 静漪想想,照之忓的性子,恐怕是要陪到父亲终老的……她抿了口茶,道:“九哥那里是断不能去的。我倒也听牧之和敦煌提过,想必都碰了钉子。” 火车慢慢启动了,在渐渐风驰电掣起来。 静漪见父亲并没有喝茶,端坐在长椅上闭目养神,似是睡着了,担心他着凉,便过来将毛毯给他盖在膝上。 她并没有立即坐回位子上。这样近地望着父亲,他整齐的花白胡须和头发,清癯而瘦削的面容,都让她看了心疼。 她望着父亲马褂上系着的怀表链子,搭扣上有一只指肚大小的绒球,已经褪了色……她细看着,想伸手去动,却也不敢。 她记得这绒球是用五种丝线勒成的。母亲最会做些小玩意儿,这是她自己发明的。应该是教过她怎么做,可她女红上总是不得门路,就更别提这种特别需要技巧的物事了。她真不记得自己留有这精巧的装饰品……可父亲身上居然会有。 她退了两步,依旧坐下。目光却驻足在父亲胸口那一处。黑色缎子马褂,金链子,随着车厢晃动起来,不时俏皮地晃一晃的小彩球……她仿佛是看到母亲坐在灯前,凝神做着什么的样子,令她人看起来像是白玉观音像般的美丽和圣洁。偶尔,会抬起眼来对她温柔一笑…… 静漪低了头,掏出怀表来,却没打开。 这枚小小的怀表,在她手心里被攥的紧紧的…… 火车在不停地行进。每到一站,再启程时都更接近他们的目的地。 程世运父女都没有走出过包厢,间或有侍应进来送水。 静漪盘算着还有多远才能到徐州,火车却停了下来。此处却不是车站。正疑惑间,之忓进来禀告,说是后面有运兵的列车要先过,正在给他们让路呢。静漪略有些急切的心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何又增加了几分不安。 等候的时间有些久,列车一辆辆经过,总共有四列。 静漪看着列车呼啸而过,听到父亲说:“这等转移,规模不小。” 静漪没出声。 这里眼下是陶骧的辖区,正在转移的部队,想必是经由他指令的。 她转脸看着外头。 此处乃是荒郊野外,天气还是冷,可江南也已有春色……些许毛茸茸的绿色,都让人觉得这是在灰暗的时代中,隐隐约约的希望。 静漪摸着手指上的婚戒。 紧的她使劲儿去转都转不动……她忍不住叹息。 就在她低低的叹息中,火车启动了。 耽搁了这么久,他们要晚上才能到徐州了……这样倒也好,并不引人注目的。 听到有人敲门,静漪以为是之忓,说了声请进。 进来的却是侍应,原来已经是晚餐时间。 侍应将饭菜从食盒里一样样取出来,摆满了桌子。 静漪忽然看到盘子上的标记。 她心里一动,并没有立即出声。等侍应离开,她跟着站起来,朝包厢门走去。 程世运见静漪一言不发,脸上却红了,直将包厢门拉开——门口站着的之忓见静漪出来,忙问十小姐有什么事——静漪说:“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走廊上的灯光昏黄,之忓还是看清静漪亮闪闪的眼睛。 他顿了顿,摇头。 静漪迈步出来,望着拎着食盒的两个侍应朝车厢的另一头走去,眼看就要走出车厢了。她脑中若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一个念头,匆促地对之忓说:“我去那边看看。” “十小姐,先用晚饭吧。”之忓见她神色不太对,忙说。 他说着,抬手敲了敲隔壁包厢,立即有人出来。 静漪皱眉,说了句谁也别跟着我。 之忓还要跟上去保护她,却被程世运叫了一声。 静漪走着,车厢晃动,她脚步也有点不稳,可她仍走的越来越快……侍应那白色的制服在两节车厢结合部停了一会儿才走远,她能看到那里还有人在。 耳边是隆隆的火车声响,黑暗之中,前方忽的亮了一小团。 她站下来,看着那一小团亮光中,那熟悉无比的侧脸……顷刻之间,她眼里充了泪。 ———————————— 亲爱的大家: 通知下最近几日番外都是晚上更新,晚九点到十点之间。 晚安。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三) 亮光消失,那侧脸却好像更加清晰。 她站住不动,望着那几个动都不动的人影。黑影中有红彤彤的一点,明明灭灭……她回了下头。没有人跟过来,走廊上空荡荡的。可她心里,仿佛是在被什么一点点地填满……她抓住了扶手,拉开门的动作停在那里。只一会儿,背转身,靠在一旁。 窗子的缝隙里吹进寒冷的风,纱帘拂着她的手背,痒痒的。 她听到门被拉开,一阵新鲜的烟气随即被冷风吹散。 她低头,远处的亮光投在地上,出现在她身旁的这双铮亮的皮靴,靴尖亮的像落上了星光……她转脸看他,轻声问:“不是让你少抽烟的吗?” 陶骧也轻声道:“不是想抽完这支才进去的么。” “狡辩。”静漪从他手中将烟卷取下来。身旁的架子上就搁着一只粗糙的烟灰缸,她望着他的眼睛,却准确地将半支烟摁在了烟灰缸里。看到他的眉抬了抬,她轻哼了一声,叫道:“四海!” 陶骧的眉又抬高些。 “在!”拉门被迅速拉开,四海出现在陶骧身后,探身过来,扶了帽檐,脚后跟一磕,陪着笑脸儿,“太太,有何吩咐?” “不是让你看着司令,不准他多抽烟的么?”静漪问。 四海哈了下腰,苦着脸说:“太太,咖啡不给喝、酒不给喝……吃的都照您给列的单子,烟就一天一支的……这不给您瞧见了吗?真就这一支……” “真就这一支。”陶骧说。 静漪美丽的眼睛看了他,沉默片刻,说:“不信。” “真的!”路四海忙又强调。 “真的?”静漪问。 “真的。”路四海点头。 陶骧一伸手,将路四海的脑袋拨了回去,说:“回你们包厢去。” “是!”路四海答应着,却没立即走,仍看着静漪。 静漪忍着笑,点头问:“是不是还没用晚饭?” “报告太太,我们用过了。”路四海回答。 静漪点头。 四海这才回身走了。 剩下静漪和陶骧,静漪抬手把陶骧的军披风整了整,嗅一嗅,说:“一天一支烟怕是假的,没超过三支应该还是做到了。” 陶骧笑着,将一旁没掩好的车窗向下按了按。还是有冷风灌进来,他要解自己的军披风,静漪按住他的手,说:“不用。不冷。” “怎么知道我来了?”陶骧握着她的手,转身站到风吹进来的位置。静漪没有穿外套,只有身上这件丝绒旗袍,显得单薄。 “就是……知道。”静漪含着笑。一低头,额头抵在他胸口。凉凉的扣子印在额上,只是轻轻一触。 陶骧笑声低低的,抚了抚她的肩头。 “本来是不能来的。恰好赶上了,时间差不多。那我就假公济私一回吧。”陶骧说。 “嗯。”静漪看看四下无人,伸出手臂围了他的腰,将他紧紧一抱。 陶骧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反而有些僵。 静漪觉察,笑出来。 “父亲在。”陶骧说。 静漪仍靠着他,仰脸看着他,问道:“你怕父亲?” 陶骧拍拍她的后脑勺,说:“走吧。” “你先回答我。”静漪笑着。 “走啦。”陶骧拉开静漪的手臂,握着她的手,听她笑着,也有点心旌荡漾。他低了低身子,“等下当着父亲,不准这么笑。” 静漪恰好转过脸来,陶骧的面孔距她极近,她心神一滞,忽的脚尖一踮,便亲在他唇上。 “知道了。”她轻声说。 她刚要后退,陶骧却也照样迅速亲了她一下。 两人拉着手,站在车厢中段,在昏暗的灯光中望着对方,同时笑出来……陶骧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边的包厢门开了。他忙转身,仍拉着静漪的手,举目一望,却是林之忓。他略一点头,还没有开口,便见林之忓做了个请的手势。 陶骧看了看静漪,静漪对他一笑,说:“看样子父亲也知道你来了。” 陶骧微笑。 待走到包厢门口,他整理了下军帽,听到之忓对里面禀报说老爷,陶司令到了。他低了低头,走进包厢去。 静漪跟在他身后,见他仍是差点撞到包厢门框,忍不住又想笑。陶骧转身时暗暗瞪了她一眼,静漪忙低了头。她听见陶骧进来就跟父亲问安,转身要关门时,之忓已经替她将门关好了。 程世运请陶骧坐,说:“我想着车上的人是怎么也做不出这样的晚饭来的。况且也不知我们的口味。想一想,也只有你。” 陶骧微笑着,将军披风和帽子都脱了,静漪接过去,挂在墙上。看陶骧坐在了父亲对面,她过去坐在他身边。 桌上的食物都还没有动过的痕迹,显然父亲在等他们呢。 静漪看陶骧。 陶骧正在给程世运斟酒,说:“父亲,我不能喝酒,只好陪您坐一坐了。” 程世运点头,说:“你也再用一点。漪儿吃吧。我和牧之边吃边说。” 陶骧见静漪拿了筷子,一时还不知要吃什么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有胃口了——他特地交待人去选了清淡的菜式算准了时间送来的——不过她就是这样,就算是没胃口,当着她父亲和他,也会吃一点的。 他于是边听着岳父问话边回答着,不着痕迹地拿了静漪面前的小碗,给她盛了汤放在她手边……他说:“徐州那边目前尚安定。据我所知,冯老太太的病情也还稳定。只是老先生路上劳顿,大约也是非常担心老太太,精神亦不佳。” “要紧么?”静漪紧跟着问。 陶骧看了她,示意她先吃饭,依旧转过脸去,对程世运道:“我没有贸然去见冯老先生。” 三人同时沉默下来。 冯孝章精神不佳,恐怕除了因为妻子患病,更多是因为被人强制护送离开天津的关系。尤其这些人,还是程家派去的。 静漪见父亲沉默地喝了口酒,本想再问详细些,也不敢再开口了。只默默地喝着碗里的汤,听陶骧和父亲言语简洁地交谈着。陶骧既没耽误同父亲谈话,也没耽误把菜及时夹到她碟子里来……而且都恰好在她眼看就要把碟子里的东西吃光的时候。 “不要了……”静漪终于忍不住说。 陶骧正巧一勺子汤又给她添到小碗中,说:“父亲还没用完呢。” 程世运微笑着,看静漪对着面前的碗发愁。 静漪说:“吃撑了……” “你不是随身都带消食丸?”陶骧也微笑。 静漪不出声了,低头把这碗汤喝光…… “父亲,再喝一点吗?夜里凉,暖一暖身好些。”陶骧问道。 程世运摇头。 他不过喝了一小盅酒。 “一盅就好。”他说着,接了静漪给他盛的汤。 陶骧知道他是饮酒很节制的人。应该也是担心喝多一点,消散不开,见了冯老先生,怕是招老先生不待见……这么想来,岳父对冯老先生真是放在心坎儿上尊敬的。他莫名地就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触。静默地望着岳父从容而缓慢地用着晚饭,耳边是火车隆隆的声响,身边的静漪照顾岳父用餐,就像个真正的女儿……他一度以为,这样的场面今生今世是很难见到的了。 他的手落下来,扶在膝头。 一只柔软细腻的手也落下来,覆在他手背上。只一会儿,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他们都不动声色,目光也同时落在面前小桌子这洁白的台布上。手心都渐渐出了汗,混在一处,有点黏腻……可是谁也不想先松开手。 …… 他们抵达徐州站时,已是深夜。 站台上旅人寥寥,火车放出的白汽,车站如在迷雾之中。 静漪搀扶着父亲下车来,抬眼看到等候在站台上的车子,等父亲上车,她回头看陶骧。 陶骧明白她的意思,说:“我与你一道的。但我得先回司令部。晚些时候若是有时间,我就过去。” 静漪点头。顿了顿,还是说:“没时间就别过来了……你正事要紧。多加小心。” 一旁站台上列队通过的士兵,和不断传过来的口令声,让她心里一阵紧似一阵。 陶骧也点点头,让她上车,在车窗边对程世运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对静漪说的话,便让司机开车了。 静漪半晌才回过头去,看了跟在他们车后的军用吉普。除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什么都看不见的。但是他在车上,就在她身后……在她想着他,就能见到他的时候,这样的距离,真是咫尺天涯。 深夜的徐州街上已无人迹,只有偶尔一两盏灯,微弱的光像是指引。 前导车停下来,静漪知道地方到了。 ———————————— 嗯,番外每日一更的。晚安。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四) 这一处清净的小院落,应该就是外祖父母冯孝章夫妇的临时落脚之所。 程世运见目的地已到,与陶骧简单交谈几句,便说军务要紧,让陶骧先走。已经有人先去敲门。院内的守卫显然谨慎,盘问许久才开门。林之忓随程世运先走一步。 陶骧见静漪还没跟上去,只是望着自己。眼神里有一丝的舍不得。他看看已经走进院门的岳父,低声对静漪道:“快去吧。不是想这天想了很久了?” 静漪说:“我等你走了再进去……有点怕。” 虽然等着一日也等了很久,事到临头当然是忐忑不安的。有父亲在前,外祖父就是不待见他们,也总有父亲挡着。可她就是到了这儿,才觉得心里打鼓。 陶骧又抚抚她的后脑勺,说:“你真是谁都怕些,就只是不怕我,是吗?” 静漪默不作声。 陶骧含着笑,低声道:“再不进去,我走不了,可耽误事儿。” “谁耽误你了……”静漪也知道自己眼下这个样子,实在是有点不像话,“你走啊。” 陶骧垂下手来,托了静漪的手,紧紧一握。 这里明中暗处都有好些人,实在不能有更亲昵的举动,然而他望着她的眼神,和她望着他的眼神里,都是藏也藏不住的关心和爱意……陶骧没有再说什么,松了手便转身离去。 静漪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看着陶骧上车——几辆车子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快的就像是陶骧离开时那步伐……她听到有人叫她十小姐。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之忓。定定心神,她低头往院内走去。 之忓随着她走进院中,听静漪问道:“老爷呢?” 静漪望望这小院中,同她的设想一般无二的洁净,也不见杂人。 之忓低声道:“十小姐,冯家的大管家说冯老先生不见客。老爷正在厅里等候。” 静漪皱了下眉。 虽是来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会吃这样的闭门羹,可想想父亲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来、吃过闭门羹之后还能耐着性子等候,她也有些莫名难受。 看出她脸色微变,之忓心里便是一惊。转念一想以她的性子,断不会在此时此地做出什么让人难办的事来的,忙上前一步替她开了上房门。 静漪便看到父亲正坐在正厅里,见她进来,问道:“牧之走了?” “是。”静漪答应着,走近些。 这院子小巧,房屋也不大。正厅里点的是蜡烛,习惯了电灯,顿觉此处昏暗。静漪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清楚除了父亲、之忓和她自己之外,屋子里另有一人,正望着她。见她注意到自己,那人视线放低些,对程世运道:“程先生还是请回吧,我们老爷和太太此时确实不便见客。” 静漪认出来,果然是冯永好。 冯永好转达的,自然是冯孝章的意思。 傻子也听得出来,这便是明着逐客的婉转表达。 冯家的大管家,从前因为他脸上有几颗麻子,又不喜欢他们这几个顽童在冯家花园子里捉弄老爷养的金鱼,被九哥背地里叫他芝麻官的……九哥说宰相家奴七品官,大管家还是很有点七品官的官威的。多年不见,他年岁长了这许多,仍然是很威风的。这倒也确然是冯家家奴该有的气度。 静漪见父亲没立即出声,自己也便坐在了父亲的下手,听到父亲说:“时候不早,冯老先生不见客是应该的。我们不打扰老先生休息,在这等着便是。” 冯永好垂着手,微微笑着说:“程先生您别为难我一下人……我们老爷的意思,我已经转达了。您就是等到天亮,老爷不见客,仍是不见客的。” 程世运还没说话,静漪掏出怀表来,对着烛光一按,看看时间。她没出声,但她能觉察到从她拿出怀表来的一刹那,那人的目光便追了过来……她从容地将怀表放回衣袋中,望向静坐上手的父亲——程世运扶着扶手,纹丝不动,入定一般。 静漪忽的想笑。 不知怎地,她竟觉得父亲有些耍赖的意思了……这在她,简直是不能想象的。她的父亲,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父亲,为了达到见外祖父的目的,竟要靠耍赖……她想想或许外祖父也已经气的发昏。想必他老人家活了这么多年,极少有人敢勉强他呢。 这时候程世运转脸望了静漪一眼。 静漪看父亲面上淡淡的,眼神也淡淡的,却忽的意会到,轻声开口问道:“请问老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冯永好闭口不言。忽变的面人似的安静。想必是见这两父女赖在这里不走,既是赶不出去,也抱定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态度耗到底了。 静漪见他不语,有心再问,程世运示意她安静,片刻之后,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是两个年纪已然不轻的婆子。走在前头的那位先说冯大管家,这是照主子的吩咐送夜宵来的。静漪仔细听着,只说是主子,并没有说是谁吩咐的呢,心里就一动。冯永好显然意外了些,并没有当着客人细问,仍是站在原处,等她们上前送茶点。 静漪看婆子们把茶盘中的食物放在小方桌上,香甜的味道令人立时便觉得心头熨帖起来。此时寒夜深沉,有碗精细的甜品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纵然是谁也没有心情去享用……她轻声说了句辛苦。 她声音很轻,大约只有近处的人才听得见。 那婆子收住茶盘的动作因她这一句话,原本低着头呢,迅速半抬眼望了她,顿时茶盘都险些掉在地上。静漪看她嘴唇发颤,虽没出声,像是在叫小姐,忙伸手要扶她。 “陈妈,还不快退下!”冯永好突然沉声道,“不成体统。” “大管家,不必如此。”静漪立即说。她晓得不过是因为这位陈妈看了她一眼而已。她也明白冯家这等朱门高第,规矩森严的地方,下人行差踏错一丝一毫,也要受罚的。看这样子陈妈也是冯家的老家人了,这定是因为自己和母亲过于相像……对这一点她的认识总是模糊。在她看来,母亲比自己要美丽的多了。 陈妈却给她正经屈膝行礼,再忙忙地退了下去。 静漪看了仍旧垂着手面人儿似的站在那里的冯大管家,有心再出声说句什么,但见身旁的父亲好整以暇地将桌上的碗端了起来,一副自在的样子,于是又忍了下来。 程世运拿了小瓷勺,舀着碗中的五谷甜粥,说:“静漪也尝一尝吧。” 静漪本不想动用。在这等气氛下,如何吃的下?可她见父亲似乎完全不介意,反倒像是很看重这碗粥似的,狐疑地端起碗来。 看这也就是很普通的五谷粥罢了。 静漪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时是这么想的。可软糯香滑的甜粥铺在舌尖上,覆盖味蕾的一刹那,她有种瞬间便被俘获的感觉……她转脸看着父亲。 父女俩对视一眼,同时又各自舀了一勺粥。 冯永好和林之忓距离他们俩都不远,此时都当没看到他们顽童吃到爱吃的糖果似的得意样子。冯大管家还特特地转身去挑了挑烛芯…… 静漪轻声说:“父亲,这个粥……怎么这么好吃?” 程世运也轻声道:“不知道。” 静漪轻笑出声。笑过,又觉得感慨。 幼时在冯家学画时,点心是从来不缺的,偶尔师父留饭,印象里,饭菜味道也是上佳。她们家里饭菜也是京城数得着的精致上乘,并不是没见识过好东西。况且依着她母亲的手艺,偶尔下厨做一样,味道总是令人惊艳。却也没有吃过这个,又简单,又真新鲜……她吃到一半时,却放下了碗。 她想或许母亲并不是不会做这样的吃食,而是她离开冯家的时候,便已经同冯家断绝了一切联系。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程世运看静漪忽的像支被风吹蔫儿了的兰花似的没了精神,正想要说句话,就见静漪坐直了,直对着冯永好说:“大管家,烦你进去跟姥爷说,我想见姥姥。我是医生,姥姥病成这样,我不亲眼看看,放心不下。” 冯永好站在那儿好好儿的已经有大半晌。他年岁也大了,站着简直也能睡过去。这会子被静漪忽然这么一说,连姥姥、姥爷都叫出来了,显然是吓的不轻。他张了张口,望着这个美的跟小仙女儿似的程家十小姐,暗暗叫苦,嘴上却不得不说:“这……这这……这……我家老爷说了不见客……” “我们不是客。”静漪站了起来。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五) 她在昏暗的灯影中,仿佛只是个浓重的小巧纤细的黑影。可也就是这样小巧纤细的一个年轻女子,突然间身上迸发出来的气势,有了咄咄逼人的意思。 程世运并没有阻止女儿。他看冯永好似乎是愣在了那里。这当然并不是被吓住了。冯家的家仆,无论如何,这点不卑不亢的、游刃有余总是有的。冯永好所以如此,恐怕是在静漪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影子。那个他们冯家的小姐、冯老爷冯太太的独养女儿的影子…… 静漪往前走了两步,投在她身上的烛光是明亮了些。她轻柔但绝不含糊地说:“我们不是客。里头病着的那位是我外祖母。” “放肆!”猛然间沉沉一声怒喝,随着门帘一挑,跌落地面。 简直就如同一件昂贵的瓷器被掷在了地上,碎裂声清晰甜脆,尚有余声缭绕半晌。这是笼在人心头的声音。 “老爷。”冯永好急忙过去,避在冯孝章身后,躬身叫了声老爷。 程世运也站了起来,说:“冯老先生,这一向可安好?小女静漪一时急切,未免无状,还请老先生见谅。静漪?” 静漪没有出声。 冯孝章背着手,走进屋子来。经过站在当间的静漪身边时,看了她一眼,回身坐在了堂上。 静漪看着这位老人——算来也已是耄耋之年,若是没记错,老人家今年八十有三了……比起她在他跟前求学之时,并没有特别大的变化。仍是须发皆白、面容清瘦、目光湛湛然绝无寻常老人之浑浊……就连走起路来的脚步,也是轻捷有力;看衣着,此时也称得上是落在难中,仍然极为干净整洁,讲究的很。此时他盯了自己,那一言不发的样子,着实令人有几分胆寒——这老人此时一怒,官威尚且如此之重,从前穿着朝褂,还不知怎样威风凛凛呢……跟他学书画时,只觉得他一丝不苟,严厉的很,下课后也慈祥的……静漪心里有些异样,望着冯孝章,仍不出声。 她也不是没有怨气。 母亲临终时说的话,言犹在耳……她明白母亲离世时,是有些遗憾的。母亲的遗憾这些年都在她心上,然而这遗憾她弥补不了。 她本应谨遵母命,同冯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但走到这一步,如何能够忍了不见呢?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冯孝章捋着他雪白的胡子,开了口。 静漪没等他说完,上前一步,跪下来给冯孝章磕了三个头。 地上什么铺设也没有。 她跪下时,虽隔了丝绒袍子,膝盖碰在砖地上,声音还是清清楚楚的。头也磕的很响。 然后,她仍跪在地上,望着冯孝章,问道:“姥爷,我姥姥现在怎么样了?” 连站在一旁的冯永好都抽了口凉气,偷看冯孝章的脸色——他们家老爷的脾气,素来是不发火便罢了,况且许是一年也发不了一次火的,可发了火就是天崩地裂一般……这程家十小姐连弯儿都不转地开口直呼姥爷……还真不知道这老爷子要怎么着呢。 冯孝章坐着,直盯了静漪。 “姥爷,我想见见姥姥。”静漪说。她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堂上这位老人。她此时仿佛并不是与他一道置身于这低矮狭小的房屋之中,而是冯府那高高的正堂……她第一次被父亲牵着手走进去,正式拜师的地方。年纪小小的她,觉得冯府的正堂是那么的高大、而接受她跪拜的堂上老人是那么的严肃。像九哥说的,这师父比家塾里的先生可吓人的多了……三哥沉稳成那样、九哥顽皮成那样,都怕师父。 她也怕。 不过她更多的时候觉得他亲切的很…… 就像此时她跪在这里,知道她逆了他的意思,必然是惹的他发怒的。可这白胡子老头儿,到底也还是她亲娘的父亲。尽管他直到独养女儿死,也因为当年自己的一句话,没再见她一面。 “姥爷?”静漪轻声叫着。 冯孝章坐的极为端正,手平稳地置于桌边。拇指上白玉扳指,柔柔地散着光…… 程世运原本担心冯孝章会一怒之下就让人把他们撵出去。虽说他要真说撵未必真撵得出去——眼下这院子里,除了近身伺候的是冯家自己人,还不都是他们的人么?可看静漪这一来,冯孝章盯了静漪有半晌,任由静漪一句接一句地发问,竟一个字都不吐……程世运索性垂手而立,先静观其变。 “姥爷,我就想见见姥姥。看看她老人家怎么样了?是不是病的厉害。我还没见过她老人家呢……”静漪说着说着,语气更柔些,仿佛是清晨湖面上升起的水雾一般。而且就连她眼睛里,也升起了水雾。 “我们的情况,不是日日有人同你父亲汇报么?难不成你会不知道?不知道如何来了这里?”冯孝章说着,手拍在桌案上。桌案上的烛台都跳了跳。“竟把我们硬是从天津绑架到这里来。若是没有你们这般硬来,如何会到这般田地?” 静漪轻声道:“这全都是为了您和姥姥的安全着想……再说这不是我父亲的主意,是我的主意。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胡说!”冯孝章又一拍桌案,指着静漪,“你这丫头胆大包天,在我面前还信口雌黄。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你能支使的了的么?你可也知道,眼下战事颇紧,如何为了两个行将就木之人兴师动众?你们这是大大的不对……” 程世运见冯孝章怒目圆睁,将他们父女二人一同斥责,刚刚躬身预备应答,就听外头有人一叠声地喊着要求见老爷。 “老爷!”脚步声急促,有人在外头禀告,“老爷,不好了,太太昏过去了!” 静漪心里顿时一凉,眼望着冯孝章,就见他陡然间眉头一皱,她也不等他另有反应,从地上爬起来便冲着那位刚刚进来禀报的婆子道:“我是医生。快带我去!” 静漪跪的身上都冷了,一起身脚步趔趄。那婆子也是着急,根本顾不得其他,一边引路,一边说着可吓死人了太太就那么昏过去了呢……大夫刚走,走的时候还说没要紧事呢,瞧着也挺有能耐的大夫…… 静漪跟在她身后,前头有人提着灯笼带路。她们穿过狭窄逼仄的二进院。屋前也有人打着灯笼。晃动的灯笼令灯光交错,没的让人更加心慌起来。静漪一路小跑着,也听得到身后远远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她只是向前赶着,待到门前也顾不得停下来,等那婆子和人说着什么的时候,她自己推开?房门便闯进去了。 正房里的丫头婆子看到她,俱是一愣,但没有人立即拦住她。 静漪凭着本能的判断,转向那间敞着门的东间。 在门前稍一定神,她进到里面去。浓重的药气铺面而来,还有檀香味。显然冯老夫人在用药的同时,也怕药气太重气味不好,让人熏了香……静漪越接近冯老夫人的卧室,眼眶就越热,心更是扑通扑通跳的急切起来。也就是到了此时,才有人过来拦了拦她,说程小姐对不住您还是在这等一等吧,太太这会子得吃药呢。 静漪站下看看,认出来正是刚刚在她跟前险些跌了茶盘的陈妈。 她再往里走一走,也许就看到她的外祖母了。然而她就在这里,停了下来。她听到自己轻声道:“不是说……”心咚咚跳的简直要出跳到喉咙里来了,额上一层细密的汗,都是被吓出来的。 陈妈望了望静漪身后,略一停顿,说:“程小姐您稍等。” 陈妈将静漪留在这里,绕过屏风进去了。 静漪透过屏风薄而透明的绢纱,看到陈妈走了进去——床上的人自然是看不清楚的,可那边晃动的影子、低声细语、还有香炉和火盆烘出来的温暖馨香,让她犹如踏进梦境……身后有人追上来想阻拦她,她也没理,自管轻迈脚步向前走。脚步轻的很,仿佛是生怕重一点点,便踏碎了梦境一般。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外头的人声都被隔在了另一侧。 几个丫头婆子忙着把床帐挂起来,床上半躺着的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妇人,正由她们伺候着坐起来。她正吩咐她们快些收拾好了,请外头程家的那位小姐进来,就见丫头婆子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张望——有一位身材纤细苗条的年轻女子,从屏风后走了过来。 她脚步缓慢,仿佛步步生莲。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床上坐着的那位老妇人——尽管这卧室当中灯光也不明亮,尽管老妇人看上去脸色苍白且气色不佳……她的样貌、她的神情、她身上的气质,无一不散发着迷人的魔力,仿佛只在刹那间便将静漪的魂魄勾了去——如同冯家的人见到她像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她母亲,此时她则是见到了年老时候的她母亲……连气质中那柔中带刚,都极其相似。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六) 静漪进来本预备着看到一番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场面,却也没料到冯老夫人看上去并无大碍。 就在刚刚老夫人抬起手来,似乎是要招手让静漪过去时,静漪抑制不住自己心头的震颤和激动,紧走几步上前,跪下来,磕过头,膝行至床边。 冯老夫人忙让人搀静漪起来,呆住似的望着静漪。好久,她才伸手过来。 她的手白皙到几近透明,简直看得到瘦瘦的骨骼。 静漪托住她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面前这老人的手连同她这个人,在她看来都是极其脆弱的……她张张口,想叫她,却没能发声,但是眼泪在嘴唇合拢的刹那,滚滚而落。 冯老夫人捧了静漪的脸,拇指不住地给她擦着泪。 她不声不响地将静漪搂在怀里,搂的是那么紧……静漪闻到她身上潮润的药气,眼泪潮水般的往外涌,止都止不住。只一会儿便哭的头发昏,还好她心里仍明白,硬是要忍了泪,借着床边的灯光看着冯老夫人,问道:“您……您这是……哪里不好?现在哪里不好?刚刚她们去说的……”她说着,看看四周,期望谁这个时候快跟她解释下冯老夫人的情况。 冯老夫人一身药气,愣是让她想起过世的母亲来。记忆中所有关于母亲病痛的那些片段,雪片般的出现在眼前。 陈妈和一旁站着的婆子丫头们,都垂着泪。见她望向自己,陈妈忙说刚才太太就是着急,胸口闷的很,险些昏过去呢。 静漪听到“险些”二字,顿时回头望了冯老夫人。如果她的判断没错,从走进来看到的那一幕开始,冯老夫人的确不像是病的太重……她望了冯老夫人。 “到底怎么样呢?”她借着光查看冯老夫人的气色。面色是有些黯淡,但看起来是因为伤心多过病痛。 “这点病痛,哪里碍事。”冯老夫人抚弄着静漪黏在腮边的碎发,看她一脸泪、一脸汗,禁不住心疼起来。颤巍巍的手拿了帕子,细细的给静漪拭泪拭汗……手帕沿着静漪面庞的轮廓、眉眼、鼻梁一点点拭着,像是在确认什么,她将静漪的面容仔细地看着。“……孩子,总算……能再看你一眼了……” 静漪就觉得一阵钻心的疼。 她眼看着冯老夫人脸色变的差起来,忙扶着她让她靠在被子上,低声问她觉得哪里难受。她查看时竟不像平时,对着这位老夫人,她手都不太敢用力气去碰……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随身带的小箱子并没有拿进来,刚刚她只顾得往这边闯了。 “陈妈,麻烦你出去替我拿药箱来。”静漪说着就要站起来,不想冯老夫人握住了她的手。 静漪呆了下,重坐回床边,望着冯老夫人。 “我病都好了。你不要忙……”冯老夫人说着话,突然咳嗽起来。 “怎会好的这么快?”静漪给她拍抚着胸口,“这都是路上劳累了些。也是情况太紧急了,来不及从容安排……我瞧着您可不只是伤风,是不是平日里胸口常常发闷?” “也不碍事。不过有心气痛的毛病,不时发作。”冯老夫人咳嗽地轻些,见她着急,也晓得瞒不过她,缓缓地说。 静漪顿了顿,忍了没有出声。 冯老夫人拿帕子掩了口。片刻,静漪便看到她眼中有泪光……她就知道自己虽然不说,冯老夫人恐怕也明白过来了——她母亲就被这病折磨了多年……想必都是从心里来的。 她略低了头,给冯老夫人掩着被子,道:“您要紧宽心些……是我不孝,早该来的……这些年没能好好儿照顾您……” 陈妈给端来了水,静漪喂给冯老夫人,听陈妈道:“程小姐,您别太难受。太太是好些了的,就是咳嗽的厉害,整宿的睡不着……太太平常时候身体倒还好的,就这一路上担惊受怕,才病了。程小姐,我这就去给您拿药箱……” 静漪点点头。 陈妈一走,冯老夫人挥挥手让一旁的仆妇都下去,说:“不用都在这里。” 等她们都退下,冯老夫人说:“我们跟前儿从不缺人照顾的。你看就是这般,还是跟着这些人,在家里,这些年有意省俭些,说仆从如云也不为过。我看你是新派人儿,又是留洋回来的,别嫌我们谱儿摆的大些。虽是依着老规矩过日子,从来也是能屈能伸的。你那姥爷的派头,你也是见识过的了,你们还惦着接他出来,往后有你们的苦头吃……” 她语气极温柔。虽是耄耋之年的老妇人,声音却仍软糯清脆,听起来令人舒服的很。 静漪发呆似的望着她,待反应过来,冯老夫人说了什么,更是呆了呆。 这虽是想了许多年的事,一时成真,她却仿佛在梦中,不敢信竟是真的,只是张了张口,没能立即出声。 冯老夫人温柔地拍拍静漪的手,说:“知道你是西医,我很怕针呀水的,又凉又疼,苦却是不怕吃的……别给我打针,成吗?” “打针好的快些,姥姥。”静漪俯身过来,搂着冯老夫人。 冯老夫人点点头,说:“那就听你的。” 静漪点着头,不说话。 老太太身上的棉衣很厚实,她还是怕她会冷,轻声问道:“觉不觉得冷?这南方跟咱们北平天津真不一样。冷起来是湿冷的,忒难受……” “不冷。”冯老夫人摇头。看着静漪,她心里很暖。仿佛是遗失多年的珍宝重新寻回,只看着便满足……“你姥爷最怕冷。一路上没把人给支使糊涂了,总是抱怨冷啊冷的,害的人想尽办法取暖。” 静漪想想外祖父那神气,不禁微笑。 冯老夫人叹了口气,听到外头有嘈杂之声,低声道:“其实我病的没有那么重。” 静漪也低声道:“我看出来了……您还是得好好保养些。” 冯老夫人点头,看到陈妈抱着静漪的药箱进来,说:“我若不病的重些,你那姥爷,一准儿真能折回去……回去便回去,哪个怕死呢?” “姥姥……”静漪接了药箱,听她这么说,难受的想要立即阻止她。 “不怕死的。你那姥爷说了,若国破便家亡,岂能苟活?我就是想着,还能有几日活头?此时再不能见你一面,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的……哪怕看你一眼也就罢了。”冯老夫人说着,轻轻拭泪。 静漪握了听诊器在手中,拿了手帕给她拭泪。 冯老夫人强忍了泪,露出一丝笑容来。 “姥姥,我不是在这儿了?”静漪轻声说着,就见陈妈往后退了退,叫了声老爷,屈膝行礼。 冯孝章踱着步子,走近了些。 静漪从容地将冯老夫人的衣襟松了松,掀开衣襟底下一点,将听诊器探进去,轻轻移动着……过一会儿,或让她深呼吸下。直到她确认冯老夫人的身体情况果然并无大碍,才松口气。转过头来望着坐到一旁的圈椅中的冯孝章,说:“姥爷,姥姥恐怕还得吃几天药。” 冯孝章进来之后,始终注视着老妻和静漪。此时静漪对他说着话,他哼了一声。 静漪看他面上虽仍是严肃,却不像在外头时那般怒气冲冲了。 “还是得打针的。”静漪将听诊器挂在颈上,望着冯老夫人微笑,“我会轻轻打,您别怕。囡囡很怕疼,我给打针都不觉得呢。” 她边说,边又看冯孝章——老爷子正在望着老妻,深沉的目光之中,竟看得出一闪而过的关切——她顿了顿,心里一暖。 老爷子对这相依为命的老妻,还是疼惜的。 “囡囡是你的女儿?”冯老夫人微笑着问时,也望了一眼丈夫。看他并没有不快的表示,又说:“在报上看过姑爷的相片,只是不真切。来了么?” 静漪点点头,说:“这里是他的辖区。来也是来了,只是不知得不得闲能来拜见您二老。” 老人家提到陶骧,不但亲切,还是有些了解的。她不禁心里更暖,可也觉得万分酸楚。 “不得闲便不来吧,日后有的是时候见。”冯老夫人说。 冯孝章在此时突然咳了一声。 冯老夫人和静漪同时望向他。 “时候不早了。该打针吃药便打针吃药吧。”冯孝章说完,从圈椅中站了起来,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陈妈忙跟着送出去。 一阵脚步声远去,外头安静了。 静漪看冯老夫人也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无声地起身去准备打针。她刚洗过手,陈妈回来,有些兴奋地说着老爷这回可真没发火呢,谢天谢地,可真把我们吓坏了。程先生刚刚也在外头,老爷一走他跟着走了,说让给太太问安,明儿一早再来探望太太、给太太请安。程先生还有几句话留给程小姐。 “说什么了?”静漪擎着针管,问道。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七) 想来外祖父无话,父亲是无论如何不便进来的……于是这么长时间,父亲就在外头候着么? 静漪暗暗叹口气。 “程先生让转告您,让您在这儿陪着老太太,有什么事儿也方便照顾。”陈妈说。 静漪点头,问道:“姥爷没说撵我们走了?” 陈妈抿嘴笑笑,摇头。 静漪转脸对冯老夫人眨眨眼,说:“姥爷就是撵我们走,也不走。” 冯老夫人笑出声来,照静漪的意思慢慢转身,伏在床上。陈妈过来帮忙,让静漪给她注射。 静漪轻声细语地同她说着话,分散下她的精神,听到她轻叹,以为自己手重了,正要再轻些,才听清她说的是:“真也难为有这份儿孝心……” 静漪拔了针,替她揉着。等她重新躺好,又守在床边。 “你去歇着吧。从上海赶过来,一路上多辛苦呢。”冯老夫人说。她看看陈妈。陈妈便说厢房里卧具都是现成的,他们住进来时,房东已经提前预备下。她刚刚又让人去收拾了一番,程小姐过去歇息就好。 “我就在这里陪着您的。”静漪不想离开。一是不放心,再也舍不得。 冯老夫人微凉的手抚着静漪的下巴,看着她,说:“累了就去歇着。别累坏了身子。” 静漪点头,说:“姥姥您放心,我不累。” 冯老夫人当然也是舍不得让她就走,和她轻声地说着话。 静漪便觉得她与外祖母虽是头回亲近,却丝毫不觉得隔阂。仿佛冥冥之中有之手在不断地将她们拉近……她想若是母亲还在,看到她们这般亲近,该有多么的欣慰。只可惜如今是不能够了……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口金包,打开来取出一叠小相片子来,给冯老夫人看——多数是遂心的相片。她近期整理的,从遂心婴儿时期到现在的都有。最后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冯老夫人让陈妈拿了花镜来给她,戴上仔细地看着相片子里的遂心。她边看,边瞅静漪,好半晌,才说:“像,真像……哟,可是没几分像姑爷……” 静漪微笑。 谁看到遂心,都说完全像了她。在她看来,遂心眉眼神态还是颇像陶骧的。 “姑爷生的也极好。报上相片常常模糊不清,也看得出生的好。这样清清楚楚地一看,报上相片信不得……差的太多。”冯老夫人将这合影看了又看,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来,“这门亲事结的好。” 静漪笑而不语。 “就这一个姑娘,单薄了些。趁着年轻,再生养吧。”冯老夫人又看看遂心的相片,满面慈爱。“相片给我留着好不好?” 静漪见自己还没答应,外祖母已然像生怕她这就拿回去似的,宝贝一样收了,用丝帕一裹,压在了枕下,便笑了,道:“囡囡可皮了,没有相片上瞧着乖巧。” “你小的时候,也顽皮。”冯老夫人微笑着说。 静漪愣了下,见外祖母显出疲色,明白她这是累了,便没有问。 冯老夫人睡了过去,依旧握着静漪的手。 静漪小心地将她的手放回被下。 陈妈过来给她披了件外袍,轻声问她是不是去睡一觉,“就是不去厢房,榻上打个盹儿也好。这里有我呢,程小姐。” 静漪说:“我还不困。” 陈妈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去,就坐在脚凳上,陪着静漪。夜里安静,外头有点动静就听的清清楚楚。 “太太从昨儿就说,许是这回能见着您。”陈妈小声说。她见静漪并无不快,反而望着她的目光里,多有鼓励,于是继续小声道:“太太见了您,病都大好了……程小姐,您以后能多看看太太吗?” 静漪微笑,点点头。她回头望着床上躺着的老人,轻轻地将油灯调的暗一些。煤油的味道有点刺鼻,她鼻尖一麻,急忙揉了揉,同陈妈说让她尽管歇着,自己在这里守着就好。陈妈听了吩咐,到外间去歇了。静漪靠在床边,不时地看看冯老夫人……外头起了风,吹的树枝不住敲打着窗子。 她似闻到一股幽香。 这时节,应该是梅花开放了…… 一连两日,静漪都没有走出冯老夫人卧房一步。在她悉心照料下,冯老夫人康复的很快,这天傍晚,都能够下地来走两步了,脚步也未见迟滞。待她到窗前看着外头细雨蒙蒙中,悄然绽放的梅花,看了半晌,方道:“原来是梅花开了。” “嗯。”静漪站在外祖母身边。 梅花开的淡淡的,别有风姿。还是这狭小的院落里仅有的两株老梅,乃北方难得一见的绿萼梅。在潮润的雨雾中,静静开放,真美的很了……静漪看着这梅花,忽觉得眼前一花,梅影后浓重起来的阴影中忽的亮起一团光,她竟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闪出来。她一愣之下,听外祖母问道:“那是谁来了?” “是不是我父亲?”静漪心咚咚跳。除了卫士,便只有父亲身形高大些,可她知道并不是的。其他人行动间不是这般姿态……她身子向外稍稍一探,想再看仔细些。 此处窗子是内堂东窗,有人进院子来,她们是马上便能看到的,对方却未必能立即发现她们。静漪定睛一瞧,却果真是陶骧。她的脸倏地便热了起来,道:“他怎么来了……” 果真是陶骧。 已经有两日,他都没朝面。他身边的人也没有来过一回。虽在同一城里,她也知道这形势,在走之前是未必能再见到他的了。渐渐她原本抱着一丝希望也打消了。只是偶尔能听到城外传来炮火声,她心都揪着……当着人却不能表现出来她的这点心思。 外祖父仿佛也没有前两日那么嫌他们了,进来探望外祖母时,倒也肯多坐一会儿,听她们说话。一时又有炮声时,恰好外祖父也在,大约是看她瞬时怔忡,连外祖母问她话,她都忘了立即接上,老爷子便说:“应是部队演练,不必担心。” 老爷子说完起身便走了,留下她和外祖母半晌无言。 外祖母说,这些年你姥爷越发脾气古怪,难得对哪个看得上眼……你的这个姑爷,照我看可是例外中的例外。我还想着许久之前有一天,他出门喝茶,回来说西北王陶盛川的七公子,不俗。再要问他什么,他也是不说的…… 她问外祖母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外祖母说,记不太清了,有几年了吧。 她盘算着老太太这一说有几年,究竟是几年?盘算的头疼。 也是这几日没有睡好,自然是头疼的很;能让她觉得不头疼的,就是外祖母身体见好,眼见着能随他们快些离开徐州了,而外祖父那个倔老头,由父亲陪着,虽说还是不时闹脾气,像是个大火球,但是越看越觉得他有些自得其乐。想来就算是绑着他硬要他离开这里,也就顺水推舟了…… 冯老夫人见静漪一时发愣,吩咐陈妈出去看看。 不一会儿便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冯老夫人由静漪扶着坐下,能听到外头有个低沉的男声,在同陈妈说着要求见冯老夫人和陶太太……冯老夫人听清,含笑望了静漪,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 静漪低了头。 陶太太……听听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陈妈进来回禀,说太太,陶司令求见。 陈妈说着话瞅着静漪,默默地微笑着。静漪被她瞅的有些脸热,转脸望着冯老夫人,也不说什么,只是望着。 冯老夫人委实心情畅快,推了推静漪,说:“明明是自家人,还不快些开口,让姑爷在外头等这么久……你先去。” 静漪也不知为何更觉得不好意思,抿了下耳边的碎发,见外祖母是要修饰一番的样子,只好先出去。 她边走,边回头看了冯老夫人——其实老人家通身无可指摘之处,完全是个端庄尊贵的老太太呢,想来还是要在头回来拜见的外孙女婿面前礼数更周全些……她出来,门边的丫头给她开了门。 陶骧正站在正间候着。有婆子来给他上了茶,他仍站着,没有坐下去喝茶。 外头细雨霏霏,他身上湿气很重。但穿过庭院进了屋子来,却又仿佛沾了一身的幽香……刚刚抬头向亮处望时,隐约看到一树梅花掩映下的窗子里,虚虚一晃的美人身影——他深觉这两日大战前积聚于身上的戾气和血气,刹那间消弭些许。 他听到熟悉的轻缓脚步声,回过身来,还没看清出来这人,就听见“哎哟”一声。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八) 静漪出来不留神便撞在了门前的玫瑰椅上,磕的膝盖生疼。 一旁的丫头婆子却没有人立即上前来,都看到陶骧疾步跨过来、伸手便将静漪手臂挽住,便都悄悄地避了出去。 “好疼。”静漪吸着气。 “急什么呢!”陶骧低声抱怨。 静漪见陶骧责怪地看着自己,禁不住吐吐舌尖,说:“没留神嘛。” 陶骧扶她坐了,低头看她的膝盖——棉袍子覆在膝上,看不出什么来——他眉头一皱,问道:“有两日没睡了吧?” 她的眼镜都遮不住黑眼圈。睡不够自然走起路来会跌跌撞撞的。况且她本来就迷糊的很……他还记得他们婚前,有一日在碧全府上,他就曾眼看着她撞到门上去。那样子,说傻也真有些傻气——他想着,嘴角也便弯了弯。原本也没有要嘲笑她的意思,偏偏被她看到,于是他伸手还没触到她膝头,就被她挡开了。 陶骧眉一挑。 静漪嘟了嘴,回头看看,说:“别动手动脚的。” 陶骧没理她,一掌按在她膝头,替她揉着。 静漪一着急,脸都红了,忙去拉他的手。 陶骧瞪眼。 静漪手便收了回来,扶着他的肩膀。 陶骧的手很热,隔了棉袍,那热力随着他使劲儿给她揉着伤处,传到她身上来。可是疼也真是挺疼的,她怎么刚刚就撞的那么狠呢……陶骧抬眼看看静漪,说:“这会儿不好好儿揉揉,回头又是一大块淤青。” 她的体质不好,磕一下碰一下,便青青紫紫的,好久都难消除。 静漪点头,又忍不了疼,低声道:“你轻点儿……没磕疼都给你揉疼了……” 陶骧手劲儿轻了些,颇为无奈地说:“真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办。” “好好儿的,还要怎么办呀?”静漪还不服气。不就是磕了一下么,他这通唠叨……“你啰嗦。” “还嫌我啰嗦?总有想我啰嗦见不着我的时候。”陶骧说。 静漪怔了下,才说:“乱说。” 陶骧微笑,手劲儿再轻些,却没有出声。 静漪扶在陶骧肩膀上的手,忍不住使劲儿捏着他的肩。他的肩很厚实,她手小,根本捏不过来……他肩章上的金豆银花凉凉的,贴着她的手心。 她看着他帽檐下黑白相间的发、丰厚而挺括的耳朵、方正的下巴……还有润润的唇,下巴就青虚虚的…… 她正看的发愣,陶骧转脸望着她。她吃了一惊,正要掩饰自己刚刚那点儿心思,就见陶骧已经站了起来——他穿着制服,不能行跪拜礼,于是对从房里刚刚出来的冯老夫人郑重地鞠躬行礼。 “冯老夫人。”陶骧甚为恭敬。 静漪站在他身旁,此时瞥了他一眼——陶骧一身周正整齐的军装,帽檐几乎齐着眉,应该是死板板又有些生硬的装束,看上去却并不是这样的……他望向冯老夫人的眼神很温和,这让他的人都显得格外持重温厚起来。连同她刚刚一起时那有点顽皮的样子,也看不到了。 陶骧知道静漪瞥了他一眼,但他没动,只望着由丫头婆子搀着走出来的冯老夫人——老太太慈眉善目,望着他时面上有淡淡的却慈祥的微笑——她点点头,指着一旁的椅子,让他快些坐,道:“事先不知道陶司令会来。多有怠慢,还请陶司令多包涵。请坐吧。” 陶骧等着冯老夫人坐稳,才坐了下来。他看看静漪。静漪就过来,坐在了他身边。 “是陶骧来的匆忙。不知老夫人身体是否康复?”陶骧问道。 冯老夫人点头,道:“先前烦陶司令让人送医送药,如今又亲自探望,不胜感激。陶司令军务繁忙,又在非常时期,有劳陶司令记挂。” 静漪听着冯老夫人与陶骧一应一和,不禁微笑。 冯老夫人看了她,嗔怪道:“漪儿又顽皮……我与陶姑爷是初次相见,自然要客气些的。” “姥姥,您是不知道他,若是这样同他客气起来,得多早晚才能客气过去呢?他……”静漪说着,就见陶骧转回脸来,低声问了句“你在姥姥跟前儿都怎么说我的”。她轻声答道:“我们哪儿有空说你呀。我跟姥姥旁的话都说不完呢,谁想得到你。” 静漪说着,故意抬了抬下巴。 陶骧便笑了。 冯老夫人望着陶骧和静漪,也微笑。 这陶姑爷英武。往日只在报上见过相片,虽说已经知道他定非凡品,待人在眼前,毕竟不同。举止间庄重大方也就罢了,与静漪并排坐在一处,两人神态间的契合,更让她瞧着从心里高兴。 “听漪儿说呢,见天儿和我说姑爷这个姑爷那个,不然就说囡囡,都在嘴边儿上呢。”冯老夫人微笑道。 “哪有!姥姥别冤我……”静漪当然不认。 陶骧又一笑,瞅着静漪,眼见着她脸就红了。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还是很容易就脸红……看她红着脸的样子,他就觉得甜美异常。 “姥姥,这两日她在这儿,您可不得清净了吧?”陶骧转回脸去,笑着问冯老夫人。 “你这人,刚刚还叫老夫人的……”静漪见陶骧和冯老夫人相视而笑,又嘟了嘴。“我又不跟你似的啰嗦起来没完,姥姥怎么会不得清净?” “陶姑爷不快些叫我一声姥姥,我还不乐意呢。”冯老夫人笑着,看了陶骧,“进来的时候,见过你们姥爷和父亲了吧?” “是。姥爷让我进来请安,等下一起用晚饭。”陶骧说。 静漪咦了一声。 冯老夫人也有些意外,陶骧继续道:“还说若是可以,让我明日一早再走。” 静漪又咦了一声。 陶骧转脸对她道:“你再咦一声试试的。” 他做出皱眉的样子来,瞪着静漪。 静漪说:“可是……那你……姥爷说的?” “父亲可以作证。”陶骧说着,面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来。 静漪一看,他虽没直说,分明就是那副“我料着你来时绝不会有这等待遇”的神气,不由得哼了一声,说:“什么了不起的……你是不是给姥爷磕头了?” 她说着故意上下打量着陶骧。 陶骧笑。 当然他甫一进门,的确预备好了在冯老先生这里碰一鼻子灰的。早有人去给他打过小报告,说这老爷子是如何如何难伺候、如何如何不近情理。程之忱派来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也给折腾的很吃不消,恨不得马上了了这宗差事。只等着老夫人身体好转,他们便也着急护送着继续南下……他估摸着,明日便可启程了。 进了门在前厅稍等了一会儿,冯老先生便让人带他过去了。路四海跟在他身后,小声说司令,要不要悄悄让人去告诉太太一声儿,若是老太爷果然不待见咱们,太太也好来救救场……他就想,这会儿,恐怕岳父和静漪也都不招待见呢,没给撵出去定是因为冯老夫人的缘故。指望着静漪救场……他还是自救比较靠得住。 冯家的家仆看上去都很有教养,引着他往里走时,时时留神不要挡住他的视线。其实这小宅子里外一通不过几步路便到了的。书房门前守着的老仆见了他,称呼一声陶司令,替他禀报一声。等着里头应声的工夫,他看了眼这位老仆,略点了点头。 进去后没想到冯孝章正同程世运在静坐品茶。屋子里茶香袅袅,与外头细雨霏霏下的阴湿潮冷截然相反。见他进来,两人的目光都停在他身上,看着他行礼、问安,并不出声。待他站定,冯孝章说了句先去后头吧,待会儿饭好了,一同用饭。 他虽惊讶,却也并不露出来,答应着退出去时,又听冯孝章说今晚就留下吧,明儿一早我们就启程了……他再答应,就出了书房。 门外那位管家模样的老仆人说陶司令,这边请。 老仆望着他时笑眯眯的…… 陶骧心里一顿,低低地哦了一声。静漪发觉他不对劲儿,看了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陶骧微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点事儿。” 静漪见他笑的似有深意,便想细问究竟是何事,冯老夫人却看时候不早,说:“时候也差不多了,陶姑爷去前头用晚饭吧。老爷用餐讲究时辰,晚了他怕是又要不痛快。难得他今日心绪正佳,陪他说会子话去吧……漪儿也去。” 陶骧看了静漪,没等静漪说什么,就问:“你想在这里陪姥姥?”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九) “嗯。”静漪点头。他的眼黑白分明。有些话不用她说出来,他心里也分分明明的。“既然姥爷有话,那你就出去吧。” 陶骧便对冯老夫人说:“姥姥,就让静漪在这儿吧。晚些时候我再来陪您说说话。” “漪儿还是跟着过去吧。在这儿也圈了两日,没的要闷坏了。用过饭再进来,或是早些去歇着也好。”冯老夫人说着,笑眯眯地挥手示意。却见静漪只管望了陶骧笑,道:“漪儿甭挂着我。这里有这么多人伺候呢。” “我就在这里陪姥姥的。姥爷跟前儿有父亲和他呢。他们说的必定都是些大事,我在一旁也是插不上话,怪闷的。”静漪微笑着,催陶骧快走。 陶骧也就起了身。 冯老夫人见拗不过他们,只好随他们去。 静漪送陶骧出来,轻声说:“姥爷和父亲酒量都不大好的,你也不要喝多。” 外面雨下的大了些,屋檐下一溜儿雨线细细长长,绵延不绝的。静漪见路四海在一旁候着,并没有带伞,就想让冯家的丫头去把拿伞来。陶骧却不在意地说就这么点儿小雨,没关系的。况且这时候的雨,已经不是沁骨的冷了。 静漪就说虽然不是冷的沁骨,毕竟春寒料峭,万一着凉不得了的。她又问雨衣呢,小四给带了雨衣了么…… 路四海说有的太太,带了呢。 四海在檐下举了举手臂上搭着的雨衣,苦着脸说司令嫌啰嗦不想穿么。 静漪瞅了陶骧,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她给陶骧整了整军披风,后退半步细看着——这么严谨齐整的人,难怪外祖母见了就喜欢……就是穿上那黑漆漆的雨衣,不知道该是怎么个样子?想来照旧是好看的…… 陶骧不知道静漪在想什么,但她刚刚那份儿紧张,的确好笑。他看着静漪微笑,静漪赶紧催他走,他却说:“就知道赶我走。等下真走了,可不定回来。” 这话说的声音低的就只有静漪能听得到。 静漪一甩手便回了房…… 陶骧看着她进屋,笑着转身走了。 路四海和冯家的仆人在前头,拿油灯照着脚下的路。院子里经年累月被磨的圆润的石板路上,仿佛浇了一层桐油似的滑。陶骧走着,踏的雨水溅到靴子上,一层细碎的水珠子……路四海回头看了,小声说司令,我就说咱得穿雨衣吧,您瞧瞧太太又不乐意了吧?司令您千万也替我想想,太太见了我,先头她嘱咐的那些事儿,一样样可都得拷问我呢,哪一样要是办砸了,都不成呢……这回太太还没顾上问呢,要问起来,我可不敢撒谎……哎况且跟太太也真撒不了谎…… 冯家的仆人听着听着,在前头几乎忍不住要笑,又不敢笑,硬是憋着,手中那盏避雨的油灯晃的地上灯影凌乱…… 路四海发觉,便说这位老哥,您悠着点儿,仔细脚底下,不然跌了人好说,跌了灯可惜……这灯好的很,有年头了吧? 他问的一本正经。 那仆人也答的一本正经,说的确是早年的琉璃灯。这些年家里也有西洋马灯,老爷不稀罕。我们老爷就稀罕些古意儿。 陶骧本来是在想着心事,路四海絮叨的那些,虽听在耳中,并没往心里去;冯家仆人说的,他听了却问道:“冯老先生还是每日都去兴安茶楼喝茶么?” “是,陶司令您知道老爷这爱好?”那家仆有些诧异,“我们老爷去茶楼喝茶也有些年头儿了。据我爷爷说,怹听爹爹讲,从前冯家的老老太爷便乐意下朝约了同僚一起喝碗茶聊聊天儿的,平时那就更不用说了,泡个茶馆儿那是寻常事。老爷从小跟着老太爷出入茶馆的。在京城里有两处是常去的,后来去了天津,就乐意去兴安茶楼……这个冯大管家知道的多些。通常都是他陪着老爷去。老爷出去时候也不长,喝完茶、遛个弯儿、汽车去汽车回的……有些人想求见老爷无门的,得知老爷这爱好,也就好寻门路去那儿瞅着老爷肯不肯见一见呢……” “司令,您怎么知道的?”路四海也好奇。他跟着陶骧的时候毕竟还是不长。陶司令平常便不是爱同人聊聊的……图团长头一回见到接替前任侍从官李大龙的他时,还挺纳闷儿的说你小子话这么多,七少没嫌弃你么?侍从官都跟锯嘴葫芦似的,要紧没事儿嘴巴别嘟噜……这两年也还好,司令虽说自个儿话不多,倒也没因为他话多斥责他。不过,也许是因为司令实在忙的也顾不得他…… 他们问着,陶骧倒也没说什么,但在跨过内院门槛时回望了眼上房——那老梅树后的窗子已经关了,有人影晃动,似乎还听到笑声。不知道是不是静漪。也许是的,她今天看上去还是很高兴的……他微微一笑。 再往前没走几步,迎头遇上两个仆妇一前一后扛了一只大箱子往内院走,后头还跟着个丫头捧着食盒,见了他们忙回避。 陶骧便知道这是给后面冯老夫人她们送晚饭了。 冷雨中隐隐约约闻到饭香,他这才觉察自己饥肠辘辘。细一想,这两日他也没有顾上正经吃顿饭呢…… 静漪回了房,冯老夫人已经进了内室,由陈妈扶着依旧回了床上歇着。 静漪看丫头端了铜盆过去伺候外祖母洗手,自己过去拿了毛巾在一旁等着。 冯老夫人望着她只是笑,连陈妈和丫头都笑微微的,静漪便说:“怎么只管看了我笑呢……难道我脸上有什么么?” 她说着果然就着丫头的手照了照镜子——这一照,连自己都窘了起来。她总觉得这半晌脸上热烘烘的,却不料面色绯红,真娇艳的可以……她忙直了身子。 冯老夫人从静漪手中接了毛巾来,等丫头们退下了,才微笑道:“我看姑爷脾气性情都好的很。” 静漪取了香膏来替外祖母揉着手,低了头,笑而不语。 说到脾气性情,他哪里算得上好哦……她想说姥姥您可真走了眼,但是又没有说——他仿佛在冯家如鱼得水。比其她来,他似乎更得二老欢心呢,真让人气不过……她想着,禁不住真的轻轻哼了一声。 “真是个傻丫头。”冯老夫人抬手捧了静漪的面颊,“傻丫头啊!” 静漪靠在外祖母怀里,笑着。 陈妈收拾好了杂物,看到祖孙俩笑作一团,也凑趣地笑着,并不多言。待外头来禀告晚饭送来了,她忙出去看着人摆了桌,照例抬进来,伺候着祖孙俩用晚饭。 冯老夫人身体好转些,胃口见好。静漪看桌上的食物多数清淡,也很适合她调理胃口,就劝着她适当添着些。一餐饭祖孙俩用的十分快活……静漪因陶骧说过,用过晚饭还过来的,未免心里惦着。却不想时间一点点过去,冯老夫人开始打盹了,陶骧影子都没见着。待前头有信儿来,是路四海来说,司令悄悄让告诉太太,冯老先生稍喝了点酒,正慷慨激昂地发表意见呢,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开的,让太太替他向老太太告罪,还有就是太太累了就早点休息,别等他了…… 静漪也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了,想必父亲和陶骧这会子在外祖父面前只有听的份儿呢。她又好笑,进来想同外祖母解释一番,却发现外祖母已经睡着了。 陈妈轻声说程小姐,不如去前头看看吧。这儿有我们呢,您晚上就别在这受累了。若有什么,我们就去请您的。 静漪本不想就走,看陈妈神色间有丝犹豫,便问:“怎么?” 陈妈只好说:“老爷若是醉了,可有点难办。” 静漪心内狐疑,到底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冯老夫人睡的安稳无恙,才打算往前院儿去。哪知道就这会儿的工夫,冯永好派了人过来请她去,说老爷和程先生都醉的厉害,陶司令也醉了,请陶太太快去看看吧……静漪听了眉头一皱,不禁气恼——明明嘱咐过他的……这头一回上?门便把姥爷和父亲放倒了,这不是人家说的傻姑爷吗? 陈妈见静漪着急,忙让丫头拿了伞和灯送她过去。 雨还未停,静漪撑了伞,也不等丫头引路,就走进了雨中。 刚刚穿过内院大门,便听到那边有人在说着:“……将老爷送回房去!慢着些儿……程先生的人到了,烦您送程先生回房……路副官!路副官?” 静漪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着,看着一簇簇的人有往东厢去的,有从上房出来的——说话的是冯永好,正和路四海说着话,就看到了静漪,忙示意路四海,亲自过来同她说,陶司令醉了,这就让人送陶司令回房吧。 静漪点点头,一进门便被酒气熏了下,就见屋里那张大圆桌边,就只剩了陶骧一个人端坐着,姿势标准的仿佛一个士兵在练军姿。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过去,转脸对着他,气哼哼地说:“怎么就喝了这么多酒呢……” —————————————— 亲爱的大家: 抱歉更晚了。明天晚上发一个,这番就结束了。下周一更另一个番。 说明下那个不是甜番,也非骧漪独享,请谨慎点开。 明晚见。大家晚安。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十) 陶骧仍保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 静漪见他目光落在桌上——好大的一张圆桌上,菜品繁多。只是大部分的菜都几乎是原封未动,几个空酒瓶放在桌边……静漪伸手拿了酒瓶来,晃了晃,姿势空空如也。 她随手将酒瓶子放下,斜了陶骧一眼,低声道:“又不是家里那样的陈年烈酒,怎么就能醉成这样子……真是……你让姥爷怎么看你哟……还有父亲,瞧你……这不真成了傻姑爷了么……哪个还比你傻呀……” 静漪细细碎碎地嘟哝着,弯身给陶骧收拾了下落在身边的东西。 许是进来之后便松懈下来,他的枪套军帽腰带都就近搁在了椅子上。 “自个儿能走吗?牧之?”静漪按着陶骧的肩膀,问他。 但见他转脸望着她,一言不发,身上的酒气倒是不重,只是行动迟缓,面上颈上都泛红,呈一种好看的桃红色……静漪手指蹭了下他的颈子,当真是烫人的很。 不过,他可真是白净。 静漪嘟了嘴,歪头看他一会儿,叹道:“真是许久不喝酒,酒量都不好了。这点淡酒,就能……四海!四海!” 静漪仍按着陶骧的肩膀,喊路四海带人进来,要他们赶紧搀着陶骧到后面去休息。她看着四海他们手忙脚乱地将陶骧搀起来。 幸好陶骧走起来倒是还算稳。 静漪跟在他们后头走着,见陶骧大谱儿不离,略放心了些。她嘱咐路四海送陶骧过去,惦记着外祖父和父亲,看到冯永好在一旁候着,让他带着自己过去看看他们——冯永好说老爷和程先生都已经歇下了。 静漪问道:“姥爷平时都爱什么酒?”她想着,陈妈说话间那神色,外祖父想必日常也是饮酒的。 冯永好想了想,答道:“不拘什么,越是烈性的,越是爱。那年皇上赏的西洋红葡萄酒,老爷尝着也好。市卖的米酒,若是酿的好,老爷也让打回来的。从前小姐……自家酿桂花酒,有梅子的时候泡梅子酒,老爷饮了也欢喜的。” “是么。”静漪漫应着。忽的想起来,刚刚自己拿过的酒瓶,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桂花香气……她心里一顿,有个念头莫名其妙地闪了一下。 “是。”冯永好声音很轻,似有些唏嘘,“老爷独酌的时候多。像今晚有程先生和陶司令陪他说说话,真好的很。” 静漪走到了西套间门外,立住。 听不到里头的声响,有家仆出来,看到她和冯永好立即行礼避让。 “老爷睡下了?”静漪问。 家仆忙点头,说:“老爷今儿还没闹酒。” 静漪点点头,到底走进去看了看。虽是隔了帐子,看外祖父在床上躺的安稳,家仆随侍在侧,悉心照料,想来不会有什么事。一会儿又有人抬了热水进来,冯永好便说程小姐请吧。 静漪这才出去,又去看了看父亲。 东厢房比起外祖父那边安宁的多了,只有林之忓守着。 之忓见静漪来,低声道:“十小姐,老爷已经洗漱好安歇了。” 静漪听了这话,便明白父亲醉的不算很厉害,着实松了口气。静漪略站了站也就要走,之忓送她出来,她问道:“父亲有没有说,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之忓答道:“老爷同冯老先生商议过,明儿一早走的。” 静漪点点头。 外祖母身体已无大碍,这里不宜久留,的确该早日启程的……她同之忓道了晚安,依旧由那丫头引着路,往后院走去。心情忽然间有点低落,大颗雨滴打在伞上,密密的声响也让人心烦……她抬眼看到正房外祖母的住处灯已经熄了,只留了一点光亮。暗暗的夜色里,这点光明亮温柔,真像外祖母慈祥的笑容……她站下来,看了一会儿那窗子。 老梅枝桠横斜,映在窗上仿佛是幅古旧的画卷。 “太太,”路四海从房内出来,看到静漪来到廊下,忙开口告诉静漪,他们已经安置好了陶司令了。“太太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先走。” 静漪收了伞,看了活泼帅气的四海,让他带人先去用夜宵,说:“都辛苦了。夜里湿冷,用点夜宵,该休息便休息、该值班再值班。” 路四海笑嘻嘻地跟同伴告退了。 静漪往屋内走时,还听得到他们低低的说话声……跟在她身后的丫头提醒她,洗澡水已经预备好了,要不要这就洗。她看看时间,说:“不用了,你们也去歇着吧。明日还要预备出发,一定是要早起的。太太那边有动静,记得来叫我。” 丫头退出去时关了房门。 静漪缓了口气,将正屋的油灯提起来,往房内走去。这名义上是给她安排的临时住处,来了几天,她还是头回走进来。拿着油灯照亮些,她查看了下正屋的陈设,才走进卧室去——卧室里倒明亮的很,她一眼便看到陶骧正斜躺在床上,似是已经睡的很沉了。 她回手掩好门,将怀里一直抱着的陶骧的东西放下来。看到他的外衣搭在床边的椅背上,走过去整理了下,才在床沿上坐下来。 陶骧只脱了外衣,连靴子都没脱呢,长长的腿显得这架子床都狭小了些似的。 静漪望着他,好一会儿,伸手过去,轻轻地抚着他的下巴……胡茬摩擦着她的指尖,涩涩地痛着。随着他的呼吸,他的身子散发的热力,一阵阵地送过来……她靠近些,细看着他。 他身上的酒气果真有一点桂花香呢…… 静漪的指尖从陶骧的下巴处打着圈儿,缓缓上移。唇边、鼻尖、鼻梁……他高挺的鼻梁、丰满的鼻翼……眉心,舒展的眉心……他眉心和额头如此平滑,想来至少此时、至少今晚他是难得放松的……她心里有些难过。他定是好久没喝这么多酒了……她是知道他的,从前他没戒酒的时候,也是轻易不碰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上战场,那些杀伐决断,都需要他长期保持异乎常人的清醒头脑。 静漪的手指停在陶骧的眉心处,很轻很轻地、很温柔很温柔地抚着……她终于低头,在他眉心处印了一吻。 仿佛触了电一般,她瞬时觉得嘴唇酥麻。 她忍不住捂了下嘴唇,又忍不住想笑。 也不知这是怎么了,脸上更是滚烫滚烫的……看了他睡着,她轻轻哼了一声,指尖戳着他的心口,咬着牙说:“真是……傻姑爷一个……哟!” 手腕被猛的拉了下来,她毫无心理准备,被吓了这一大跳,顿时僵在那里。还没等她缓过这口气来,只觉得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她仿佛是看着一帧帧的电影画面在放慢了速度从眼前滑过,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衣袍下摆在空中飘成了一个好看的角度、轻飘飘地往下落时,伴着她修长而柔软的腿,落在床上……床上铺的厚实,身子被压在铺面上,微微陷下去些。她的手被扣着,也陷于其中,动不得。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细而匀的呼吸声。闭了闭眼,借着灯光看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起来,只低低地哦了一声,手攥紧些,紧扣着他的手掌……忽觉得他的手松了下,随即却抄了她的腰,将她搂紧。 他怀抱的热度瞬间上升,热的她开始出汗。 “牧之……”她微微抬了下巴,嘴唇就在他耳边。 陶骧没有应声,将她搂的更紧些,然后,翻了个身,躺在了她身边。 静漪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陶骧的呼吸仍然细而匀……她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他——身子紧紧地靠在一处,他的下巴便搁在她肩窝处……平静的面上挂着一丝微笑……静漪推了推他。他灼热坚实的身子反而更靠近她些,但是……静漪狠狠地打了他一拳,气恼地使劲儿将他推开,下了床。 她甩了甩因出汗已经半湿的头发,瞪着床上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又是烦恼,又是心乱,咬了咬嘴唇,半晌,无奈地给他脱了靴子、解开扣子,打开被子给他盖好……忙的出了一身透汗,她立时便觉得身上黏腻起来,于是将灯熄了几盏,到后面暗室去。 暗室内挂着煤油灯,大木桶里热气腾腾,油灯上蒙了一层水雾。 静漪汗出如浆。 已经几日没洗澡,她也很渴望洗个热水澡舒服一下。 她将灯放在小桌上,开始脱衣服。水汽让纽扣变的涩涩的,解开都颇费了一会儿工夫。她将旗袍挂在衣架上,低头看了自己里面象牙白色的蕾丝衬裙、同色的内衣、袜带……她一件件地都脱下来,扔在了地上。她伸手探了下水温,刚刚好。 外面噗突一声响,沾到水的皮肤一阵凉,她细听一下,只能听到外头哗哗的雨声。 是雨声……陶骧睡沉了呢。 她不由得笑出来,踏进水里去。 ————————————- 对,还有下文,别打我……明天中午更新。 大家晚安,周末愉快!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十一) **被温热的水没过,她舒服地伸展着手臂。仿佛四肢百骸都被温柔地按摩着,她忍不住叹息……温热的水没过颈子,齐着发根,她抬手打开发髻。一捧乌发散了下来,她轻轻一仰头,乌发全都浸在了水中。头轻轻晃晃,发便如水藻一般在水中游动着了……她快活地玩着水。听着水声哗哗地缓缓地响着,全身舒泰。 她轻轻揉着头发,抽了条干毛巾围住,靠在木盆沿上。 水蒸气热腾腾的地飘着,每一个毛孔都在流着汗,这几日的疲劳都仿佛在这个时候完全释放了出来,她渐渐眼皮发沉……似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低低的只在耳边回旋的美妙音韵,随着她忽浅忽深的呼吸,渐强渐弱…… 噗突一声轻响,静漪惊醒。 头脑一清明,顿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打了个盹儿。脸上凝结的水珠滑下来,她抹了一下微凉的面颊。水温没有先前那么热了。一旁盖着盖子的木桶里,倒是有热水的……静漪打了个哈欠,心想不如就这样在这里睡过去好了。 她盯着流动着波光的水面,贪恋温暖慵懒的时间……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倒影。 她闭了闭眼。 她一定是太困了,产生了幻觉——这倒影竟像是陶骧。她微笑着,向水中沉了沉,好让自己**在外的肩膀也埋进水中……听到响动,她猛睁开双眼,白花花瀑布般的热水注入浴盆。水温随即升高……薄薄的白雾中,陶骧将空了的大木桶放在一旁,又拎起另一只大木桶来,依旧将水注入浴盆中。 他将木桶放回去,站在不远处望了她。 静漪被齐到下巴颏儿的热水裹着,他的眼神和水的压力让她一时动弹不得,也没有出声。直到过来扶了浴盆边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问道:“水都凉了还不知道。还好么?” “……嗯,好……”静漪抬头,看着俯身立于一侧的陶骧。头顶悬着的灯,将他的脸映的清晰。许是灯光柔和的缘故,他看起来面容平和、目光湛湛…… 静漪发现陶骧的目光只在她面上停了片刻,便往下落,自己的也下意识地低了低头,立时回过神来,慌乱间又往水里沉了沉,就想缩成一团,叠起来不让他看。可木盆宽大,她又发慌,在水中打着滑,险些保持不住平衡,只好胡乱地划着水……就觉得一双有力的大手撑在了她的**处,将她向上一提。 静漪刚刚稳住,便忙着推陶骧,说:“都说了……” 陶骧立刻松手。 静漪像水里的皮球似的,随着水浪起伏,一时间又急又恼,好容易抓住浴盆边缘,总算是稳住*子。这一通折腾,害她满额是汗,可陶骧却笑出来。显然是看她旱鸭子似的扑腾在水里,有意思的很。 他这一笑,虽然像个捉弄人的顽劣的少年,极让人着恼,可是也恰恰像个活泼泼的少年郎,得意而又快乐,且漂亮极了…… 静漪看的呆起来。 陶骧则含笑望着呆呆的她。 静漪返神,瞪着只管盯了她看的陶骧,气恼地说:“讨厌……出去嘛……” 陶骧就见她粉白的面孔涨的通红,被一层薄薄的水膜覆着,眼睛都衬的格外亮。偏偏又因为被捉弄,有点儿气恼,瞳仁就更亮了。红润润的嘴唇更像是果冻似的,透明透亮的、极其*人的……他禁不住心怦然而动,一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下。不够,索性再来一下……仍是不够。 他扶着她的颈子。 静漪也不乱敢动。此时仿佛除了陶骧给她的一点点支撑,她的**无依无靠的。而水的热力和浮力,更使她有点晕乎乎的……陶骧唇间有一点点香气。是混合了淡淡的酒、桂花与薄荷的味道。 静漪光*的湿漉漉的手臂绕着陶骧的肩膊,因为这让她觉得新鲜又具有独特的魅力的淡淡的香气,想要更贪婪地占据他灵活而又有力的嘴唇。 她闭着眼睛,吻的投入而又缠*。也顾不得自己正在水中,更顾不得自己也已经把也陶骧弄的湿淋淋起来……她停下来,望着陶骧的眼睛。 和她一样的因为这样*绵而又令人痴迷的亲吻而情*涌动的陶骧,将她从水中拎了出来——毫不费力地把这个看起来小巧玲珑的女人抱在怀里,抽了浴巾围在她身上。像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幼兽,毛茸茸湿淋淋的,全身散发着惹人怜爱的、*惑人去保护和疼爱的味道……他呼吸沉下来,将她搂的更紧。 他整个人也被这里热乎乎的水汽打湿了,恨不得立即把身上这层束缚扒掉。但看了她湿淋淋的头发,他低声道:“来,把头发洗干净。” 他晓得她洗澡的顺序。且不洗净弄干头发,她明日早起会不舒服……不舒服了就要使性子的。 陶骧嘴角一牵,静漪便意会过来。 她屈起手肘,捣了捣他胁下,轻哼了一声,明明是想做出生气的样子来的。这不是,她好好的一个澡,洗成现在这七零八落的德行,都怨他…… 陶骧笑着松开手臂,看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便转了身整理下滴着水的湿发,颈项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他低头,唇碰在她肩上。 她的呼吸便是一滞,裹紧了浴巾,将浴袍穿好,轻声说:“你出去……等我吧。我自己来。” 陶骧却没有出去。 “要不你去洗洗……”她换了说辞,脸是红的更厉害了。 “刚才洗过了。”他说。 “那你……出去啦……”静漪无奈地说。虽然也有过这般歪缠的时候,可这会儿他只管这么着,让她怎么洗的利索啊……她瞪了他一眼,“我看你还是戒酒的好……哪儿搁得住你这么闹……” “是这个么?”陶骧似根本没有把静漪的话听在耳中,他从一旁的小化妆箱中一找,便取了静漪常用的一个盛洗头膏的巴掌大小的圆形铁罐出来。细看看上头的英文,的确是洗头膏没错。“来吧。” 静漪看他将湿了的衬衫衣袖卷上去,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来……毛茸茸的,也结结实实的。她心似被拨片弹了下的琴弦,猛的就是一颤。忽的就觉得脸热起来,一个念头在仍然颤悠悠的心里游来荡去……想在这小臂上狠狠地咬一口,咬出个血印子里来……她唇齿间似乎已经有了满满的血腥味。这血腥味让她全身都烫起来,烫的她发抖……他的手触到她的头发,她咬了下嘴唇。 静漪迅速转了身,扶了浴盆。 陶骧轻柔地将洗头膏抹在静漪的头发上,很快揉出了泡沫。 她的头发现如今短了许多。 大约是为了方便打理。想如今出来做事的女子,头发都整理的清爽。同从前那些天未亮就得梳头的深宅贵妇是不同了的……她是什么样的发型都好看的。一时有一时的风韵。 可他还想着她曾有一头如瀑布般的乌发。 如墨如漆般的黑,富有光泽。 他清楚地记得某一日过午回去时,她刚刚出浴,秀发半湿着,落得到膝盖处……他那是还想着,她的头发竟长长了那么多了,仿佛他头一回打开她的发髻,那铺在*下的仿佛一匹华缎般的丝丝缕缕的发。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不过是弹指之间,华缎般的秀发,也一去无回了…… 静漪顶着一头的泡沫,看着偶尔落到浴盆里的泡沫,仿佛是大朵大朵飘落的雪花似的,落在热气腾腾的水中……了无踪迹。 她忽然伤感起来。 她扯住陶骧的手臂,拉到面前来,低了头狠狠地咬了上去……他手臂上也沾了洗头膏化出的泡沫。这泡沫虽闻起来有种奇异的香味,在口中就变的苦涩而怪异。 她半点都不在乎,狠狠地咬着他。 的确是想咬到他皮开肉绽的……可是下了口,怎么狠,都用不上力气。真像只幼兽似的,像咬,可是没有尖牙利齿……但她还是很用力地咬着。 他小臂果然精瘦,温热的皮肤下,肌肉的线条清晰极了,在她口舌之间打着滑儿,灵蛇般的会扭动…… 陶骧被她的举动弄的微笑。疼还是有点儿疼的,可是并不及这疼带来的柔情蜜意更剧烈。待她换气的工夫,他低了头,亲她一下,说:“乖乖的,让我好好儿给你洗一次头。” “不要。”静漪眼中迸出泪来。她推开陶骧,“不用你给我洗……” 陶骧停了手,静漪却也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看着面前的陶骧——这个高大的英俊的智慧的狼一样的男人,她的丈夫……她低了头,泡沫破裂,化成水流下来,流进眼角,她泪涌的更快……陶骧亲在她眼皮上。 唇上沾了她的泪,咸咸的。也有古怪而又苦涩的味道。 陶骧抽了毛巾给静漪擦着眼睛,低声道:“这可是在你外祖家里。明儿你肿着眼出去,我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谁要你说清了。”静漪一时哭,一时又想笑,头上还顶着泡沫,样子说不出的可爱。 陶骧禁不住叹气。 静漪这才乖乖地低了头,陶骧拿了水壶,提起来倾倒出来,给静漪冲刷着头发上的泡沫。一遍,又一遍。直到冲洗的水变的清澈透明。 他拿了毛巾给静漪擦着头发。 他手劲儿很轻,头发擦的也仔细极了。静漪的发丝在他的呵护下,渐渐变的干松起来。 “冷不冷?”静漪问。毛巾摩擦着她的腮边耳廓,热乎乎的……暗室里渐渐热度降些,她小**裸着,有一丝丝的凉意。于是她靠近他,手指挑着他的衬衫,挑开缝隙,便钻了进去……他的**平坦结实,*则劲瘦有力。她的手指爬格子似的,在他**处一下下爬的欢快……她看着他眉轻轻一抬,微笑着撤出手来。“不冷?” 陶骧换了条干毛巾,仍不紧不慢地给她擦着头发。 静漪的手也只老实了片刻而已,又开始从上而下,一颗颗解着他衬衫的钮扣……她的手指不时蹭到他的*口。隔了棉背心,仍像小猫爪似的,挠的人皮肤一阵酥麻微痛……衬衫扣子解的只剩下了一颗,却怎么都解不开了。就像是千山万水跋涉到最后一程,却被一道浅浅的溪水阻隔了似的,明明该是很简单的…… 陶骧看着她,鼻尖儿凝了小米粒大的几颗汗珠,仿佛随时会滚落……他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仿佛是一张正在拉满的弓,已经绷的发疼……他手中一空,静漪已经低**去,动口咬那颗钮扣。 陶骧头脑中嗡的一下,爆炸了似的。 他将静漪一把捞了起来……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从浴*到了床上。 汗湿的**在被下紧紧贴着,她手臂绕在他背上,轻抚着。 头脑仍有些混沌,只记得刚刚在浴*里哗啦啦响着什么都在往下落,她也往下落还好有他撑着……他们仿佛是弄坏了些东西……她忍不住歪了头,皱了皱鼻子,想把脸埋起来——那么疯,什么都顾不上了……陶骧将她脸扳过来,看着她的眼。一言不发地只是看着。他的眼眸真深…… 她便觉得*上又热起来,他也是。 这一次他们都从容些……她简直要喊起来,却被他握住了嘴巴,她一着急,咬住了他的手指…… “小狗。”他半晌才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半伏在他身上,柔发覆在他*前,娇嫩的面颊和他的肌肤黏在一处,好久都不**。 他的心缓慢地跳着,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 真是……同她在一起,时间总是过的太快。 她忽的转过脸来,换了右侧面颊贴着他*口,看了他——她左边面颊上有一团甜腻的桃红印子,看上去俏皮可爱……陶骧手背蹭着那处桃红印子,挑开她凌乱的发丝。 “坏蛋。”她忽然说。 “嗯?”他眉挑着,拉高些被子,拢着她的肩膀,“哪儿坏?” “哪儿都坏……”静漪哼了一声,离开他的*口。绸缎枕头微凉,一侧脸,看到枕头上绣着的戏水鸳鸯……翠绿的底子,一对鸳鸯绣的极精巧。这可不是寻常人家的绣工,是陈妈给收拾的卧房,这儿一应里外的布置,都是冯家的用度……她脸上又热,心里又暖。“就坏……哎……” 陶骧侧了身,凑近她些,什么都没说,甚至面上都波澜不惊,眼神也平静的可以,手却又不老实了…… “不要啦……睡了……”她声音由高到低,终于咬住了嘴唇。 仿佛再次要沉入水底,松弛的**渐渐绷紧、又渐渐柔软……她闭上眼,听到陶骧低声问道:“真的坏?” ———————————— 呃……无视我吧……我是满脸黑线的作者……明天早上更新。(泪目而下)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十二) 静漪闷声不响地将脸埋进他颈窝处。 “嗯?”陶骧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她。她柔弱湿润的呼吸让她的气息缠绕在他颈间,若有若无的…… “你才没有醉呢……”静漪闷声闷气地说着。喝醉了的人,哪儿还能这样……这样……“坏蛋……亏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陶骧直了*子,依旧侧*躺了,轻抚着她背上滑腻的肌肤……柔滑的仿佛丝绸一般,让他舍不得放开。 “你还说!”静漪翘了脚,在被底踢他。 被子沉重,她就有点施展不开。 陶骧搂紧她。 她躲开些,把他的手臂拉下来,瞪了他。 透过帐子,灯影暗淡,她的面容却加倍的明艳动人似的,全因她似娇似嗔的模样,和她亮闪闪的眸子……陶骧见状,哪会轻易放了她呢,不禁低声道:“那你打我那一拳,不是因为信我醉了才恼了?” “是你先吓我……”静漪立刻说。那一都拳她都要忘了……不过的确是恼的。可她才不想承认呢……这么久没见,他不止喝过了量、让外祖父和父亲醉倒、自己个儿还糊里糊涂的……哼,换了谁不恼呢? 她眼梢一飞,斜了陶骧一眼。 亏外祖母还夸他性子好……哪里是性子好,分明是狡诈,最会装模作样。在外祖母面前乖的像猫儿似的,在她面前就狼相毕露。这确然是他早预备好了的……可怜她还替他担心,怕他喝多了酒伤身。 “我才不恼呢。你醉了,我刚好睡个安稳觉。”静漪嗔道。 “照我看,还是有一点恼的。”陶骧握了她的*,让她一时动不得。 静漪脸上又烧起来,可仍嘴硬道:“谁让你……” “怎么?”陶骧问道。 “让你……”她刹住了话头,点着陶骧挺直的鼻梁,忽然就卡住了他的颈子,用力地晃着,说:“让你这个坏蛋……装醉骗人……” 陶骧捉了她的手,说:“就是我骗人,你也别痛下杀手,你可知道格斗术一招致命,都是按着这里的。” 静漪发觉,自己下手没轻没重,果然刚刚是按在了陶骧颈上要害处,“我不是成心的……” “不是成心的?”陶骧点着她的鼻尖儿。 “就是成心的又怎样!坏蛋……”静漪抽出手来,这回照着他身上肉多的地方捶。 陶骧笑起来,将她搂在怀里,任她捶着他的肩膀……这花拳绣腿,只当是打情骂俏了……等她打够了,慵懒地蜷在他怀里,他才蹭了她的发顶,说:“今晚我怎么能烂醉如泥?” 静漪轻哼了一声。总觉得他这句话哪儿不对,仿佛不像句好话,可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什么来……她一定是倦了。还是,看着他,她就会变笨呢? “傻瓜。”陶骧看她这又呆又傻的样子,将手掌印在静漪额头上,揉了揉。 “你才傻……”静漪这回反应倒是快了,拉下他的手来,瞪了他。 两人脸对着脸,歪在同一个枕头上,孩子气地斗着嘴。 “嗯,这说到傻么,”陶骧也眯眯眼,从枕头上挪过来几寸。静漪向后撤了几寸,不然陶骧的鼻尖儿都要碰到她的了,她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你竟然敢说我是傻姑爷,嗯?” 静漪吐吐舌尖,心知他既是没醉,她嘟哝的那些话,自然是都听到的……可是他就是傻啊。她想到这儿,又不禁来气,再攥拳捶在他肩上,说:“真是傻的可以……哪儿找你这样的……姥爷和父亲一齐被你灌醉了……都不知道让着些,以后他们不待见你可怎么办?” 她说着,两道柔亮的细眉果真蹙到一处来,像是的确在为他发愁似的。 陶骧好笑地看着她。 像个小孩子,自己喜欢的,也巴不得人家都喜欢呢……他一念至此,顿觉心里畅快。过了好一会儿,似是要享受下这种暗暗的欢喜,他才说:“你才是傻子。” 静漪嘟着嘴。 陶骧拨开她额上汗湿的刘海。她额角的胭脂痣,在暗暗的灯影中显露出来,他指腹触着那痣,微笑着,说:“我早就说了,姥爷就是不待见你,也不会不待见我的。” 瞧着他自信的样子,静漪哼出声来。 “不信么?”陶骧微笑着问。 静漪团着手指,在他胸前打着圈儿,慢条斯理地说:“姥爷哪儿有那么好哄……就是父亲,若不是这次事出紧急,怕也是难得同姥爷见一见的……牧之?我有事和你商议的。” 陶骧正听着静漪说话,见她郑重地望着自己,点点头。 “姥爷姥姥虽然答应了要转移到后方,依姥爷的性子,自是不会同程家住在一处,少不得另觅住处……按理说他们跟着咱们是最好的,可也没有这个道理。我想先同你商议……”静漪看着陶骧。 陶骧了解她的想法。 只是她与母亲和遂心在沪上,租界里是安定些的,但她工作繁重,若是外祖父母再过来,恐怕她会更辛苦……不过不让她照顾他们,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静漪的脾气他太知道,是不会以自己为先的。 他虽心疼,还是说:“他们跟着咱们,自然你是放心了,也应当应分。不过也得听听父亲的意见,再有,更要紧的是听听姥爷和姥姥的意见。我怎么听着姥爷话里的意思,是愿意去西南的呢。现在的形势,当然是大后方更为安全。就是你……” 静漪听到这里,知道陶骧要说什么了,她忙掩着他的口,说:“你又要发表演说了……母亲很能帮助我的,遂心全是她在带,我们都很好。你不用挂着我们。我会见机行事,一定不让她们有危险。” 陶骧无奈,暂时沉默。 静漪想了一会儿,说:“姥爷能去大后方更好。我知道他们安全,也就安心。” 陶骧望着她——她平躺在他身边,轻声同他念叨着、商议着事情……多是琐碎的小事了,也并不是非要他拿主意的。关于母亲、关于遂心……遂心有多么乖巧懂事——他自是知道遂心的乖巧懂事的。 他的宝贝遂心嘛…… “我们再给囡囡添个弟弟好呢,还是妹妹好?”静漪忽然问道。 陶骧没出声。 “嗯?问你话呢!”静漪见他闭着眼,仿佛在欣赏音乐似的,对她的问话显然心不在焉,便碰了碰他。“牧之?” 陶骧低头,含着她的唇,吮了好一会儿,仿佛是要把这个念头给她吸走。 她果真呼吸困难起来,他才放了她,低声道:“现在想都别想。” 静漪恨恨地握了拳,翻身将被子全都裹在身上,往旁边一滚。陶骧身上一凉,笑着过来扯被子。静漪就更将被子裹的紧些,偏不给他。陶骧索性将她连人带被子都抱在怀里,道:“回头我着凉了,你还不是心疼?” 被子还是被他扯开一角,他钻进被底,将她立即搂紧。 不过这么一会儿,他身上带着寒气,皮肤也微凉,静漪果然有点后悔,也就不说话了。 陶骧笑着。 她瘦嶙嶙的,肋骨根根分明。 他的手指弹琴样地在那里轻轻敲打,并且果然哼起了曲子……静漪轻轻按住他的手,曲子便戛然而止,可那音韵仍在她脑中回旋…… “静漪,”陶骧反握着静漪的手,“我知道你的心。” 静漪头动了动,没有回过脸来看他。 陶骧从她柔软下来的身子知道她已经不那么恼了,便说:“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见姥爷的情形?” 静漪愣了下,这才回过身来,问道:“什么?” 陶骧躺好,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静漪瞪他一眼,无可奈何似的躺了过去。 两人规规矩矩地靠着,被子也盖的整整齐齐的。 “说呀。”静漪催促他。 陶骧嗯了一声,说:“倒也不算是正式拜见……” 因为知道就算是正式递拜帖求见,冯家也不会允许他登门拜访,他也便没有那么办。除却冯孝章的身份,和冯家门第高贵的缘故,只因冯孝章断绝父女关系一项,同女儿有任何联系的人,都已经被隔绝在冯家门墙之外。 他那时从关外返回,本该直接回兰州,却不顾同行的段奉先等人的反对,绕了个弯,回北平处理一番杂事。进出北平都甚是秘密,不但没有住进陶家在北平的落脚地陕甘宁会馆,也没有去怡园。虽然那是他和静漪新婚后头一个小家……也是她长大的地方。说起来和她的渊源比别处更深,她也更喜欢那里。可他还是没有去。 从南京来的消息,告诉他静漪仍不知所踪。说是已经分开了的,也说了各自珍重,但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他虽然嘴上不讲,还是想着或许她悄悄回了北平,那么也许他这一来一去,能遇上也说不定。但是他在北平几日,也没有获得任何蛛丝马迹,表明她在北平或者至少来过北平……跟着他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向他汇报,谁也不挑开这层窗户纸。 后来段奉先说,牧之你再想想静漪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想来想去,觉得她也许她会去她母亲墓上看看。 他去了程家的墓园。程门冯氏墓被守墓人管理的很好。他问起守墓人,最近有没有人来祭拜。守墓人说并没有。他直觉守墓人并没有撒谎……但或许是她去过,又很小心地隐瞒了行踪。 她是那么有勇气。 在他得知她果然毅然决然离开了那些能够依靠的亲人之后,他想能这么做的她,真是够有勇气的。 但是他在冯氏墓前立了好久,总觉得空气中隐隐约约有些香甜的气息。那香甜的气息过于熟悉,不是任何一种香精能调制出来的……除了她身上,他再没有嗅到过任何一种相似的味道。在墓园里徘徊良久,天黑透了,才离去。那香甜的气息就像是沾在了他的衣襟上,一直随着他。 回到住处后段奉先就催他离开北平。为了安全起见,还有回西北后等着他做的那么多事情,他也该离开了。不过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去趟天津——段奉先后来说,牧之你有时候果断绝然地冒险行事时那副德行,真让人恨不得宰了你——可是段大哥仍然陪他一道去了天津。他们预备从天津返回金城,这一次,接上了奉先的妻子儿女。 奉先是不知道他为何非要去天津,旁人也都不知道。甚至拿了厚厚一沓子密报给他的情报官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会对一个前清遗老、如今寓公有兴趣。即便是这位寓公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可显然他是不太会同这位老先生轻易攀上什么交情的。 他把密报翻了个烂熟,到天津的第二日他便去了兴安茶楼。天津的茶楼里兴安不算最有名的,但是出入这里的多是老派名流。因多是熟面孔,彼此见了面少不了寒暄。他一去,就显得有些各色。 冯老先生像密报里说的一样,他的汽车在早上九点准时停在了兴安茶楼的门前。老先生看上去儒雅斯文,眼神却锐利的如鹰隼一般——许是他果真在济济一堂的中老年茶客中惹眼了些,老先生进门往他的包间去时,瞥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他觉得冯老先生是把他打量了个通透。 彼此间不过是目光有片刻交会,待冯老先生从他身旁一过,他身上的紧绷感半晌不退。 —————————— 嗯,抱歉因为卡文从昨晚卡到今天才更新从早上改到晚上。明天晚上更新这番的最后一章。(这回是真的!) 番外:《美人如花隔云端》(下) 已经有阵子,不曾有谁让他产生这种紧张的心情。 冯老先生不过一个淡淡的眼风扫过来,他立时便觉得有股冷意…… 茶是从容地喝着,他坐在堂里看看这里的人、看看外头的景儿——都说“京油子、卫嘴子”,这儿从地界到人的气质和他刚刚离开的北平很不一样……只不过他无心细品,心思都放在刚刚上楼的那位老人身上。 外头冯老先生的汽车停在路边,衣着整洁的司机正趁着这会儿工夫在擦车前挡风玻璃……前两天京津都下了大雪,路边树下都堆着厚厚的雪堆。还有顽童擎着火红的冰糖葫芦笑着跑过……他忽然想他的女儿了——囡囡还那么小,还得些年月才能这样玩耍呢……他心里一沉,顿觉自己的心思跑远了。 茶楼里闲谈的人免不了说些时事,议论起来,意见不同,少不了争执——他闲闲地听着,有人在议论那场震惊中外的暗杀……议论纷纷的,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中未免有人拿诙谐幽默的语气当传奇故事讲,听着竟连腥风血雨的味道都淡了些。 他再喝口茶,温温的,茶香冷冽。 两个大火炉燃着大块的煤,堂里被烘的暖和极了,四周围都是茶客,天南地北无所不聊,气氛更是热烈的很。 他冷眼瞧着,到底是平民百姓的日子,再大的乱子,也挡不了他们喝这碗茶…… 李大龙进来告了座,先让堂倌给他重新泡了一壶茶,再低声说七少,此处还是不宜久留。 他想想也是。况且要看的人也看了,也该走了。 大龙看看他脸色,又说七少,情报官说据他们的线报,确实有过一个形容略似少奶奶的女子出现在冯家门口,但是并没有迹象表明那女子就是少奶奶,也不知道她到底同冯家人有没有接触过。 他点着头。 若真的是,也合情合理。 大龙把情况汇报完毕,坐在那里不出声了。 堂倌再过来送茶时,托盘里两把茶壶。 他察觉,堂倌马上笑着说这位先生,赶巧了,楼上冯老先生同巩老先生昨儿在这儿打赌,赛马场那玉麒麟是不是能七连冠,冯老先生输了,今儿立马儿拿出他新得的上好的茉莉双熏,请在座的大家伙儿一道品一品,先生您就是不爱这个,也尝一尝吧…… 他微笑着点头,说原来如此,替我向冯老先生道谢。 堂倌将两壶茶都放下,笑眯眯地走了。 他看看,堂里的确是每桌都添了一壶茶的。 大龙默不做声地给他斟茶。 他示意大龙给他来一杯那茉莉双熏。 李大龙遵命照办,浅浅地斟了一杯给他送到面前来。 跟着的人都知道他不喝花茶的。以前在北平,多半客随主便,出门见人,若是上了花茶,他也喝上一点。 那日他端起茶杯来,轻轻一嗅,浓酽茶香扑鼻而来……已是隆冬,这般暖香的热茶,入口一路从喉间暖到脚后跟。 他不禁微微冒了汗。 正预备喝第二口,听一旁的人议论说冯老先生要走了。他没有立即回头。茶杯握在手中,边喝,边品茶……跟冯孝章道别的熟人很多,闲聊几句、打哈哈的也此起彼伏,笑声就没断过。只这样听着,这冯老先生在此地人缘儿也上佳……但怎么从情报里,分析不出来这点。他以为他必然是个古怪绝情孤僻残酷的老头儿…… 他将茶杯放好,抬头时,冯孝章恰好站在他身旁同人说着话。 老爷子面上倒是不带笑容,虽是寻常谈天,也自有一股威仪。似是不经意瞥见他,目光稍一停,他便站了起来,拱手谢过老爷子的好茶。 “不值一谢。”冯孝章开口讲话,慢条斯理,望着他的眼神,湛湛然。“这位先生面生的很,不常来吧?” 他点头。待要说什么,老爷子只对他点点头,道一声不扰,连带着向一旁的友人道别,施施然离开茶楼。 他目送老爷子上了自家的汽车离去,随即结账,带着人直奔机场。 那一见虽然匆促,到此时想起来,仍然清晰无比。连老爷子身边的随从人等,也都能想起来;也难怪冯永好见了他,总在毕恭毕敬之中,多一分熟稔…… “……现在想想,老爷子那时候大约便心里有数的。”陶骧轻声说。 虽然冯老先生这次见他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意思来,但是他总觉得老爷子看他的眼神里,是有些什么的。 静漪的手臂环着陶骧的*。 她静静地听着陶骧述说,并没打断他——就好像看着时间长河在她眼前缓缓流过……陶骧见她不声不响的,托了她的下巴,道:“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出去了一会儿,姥爷和我多喝了两杯酒。” “姥爷说什么了吧?”静漪看了他,问道。 陶骧沉默片刻,说:“好男儿确当保家卫国,身先士卒。他年纪大了,不能亲上战场,也许有一日反而会成为拖累。但是若有他能做的,他不遗余力。” 静漪点点头,她慢慢撑起*子,伏在他*口处,看了他。 “他应是很看重你的。”静漪想笑,这在她来说是很高兴的事,可是就他们谈话的内容来说,她又笑不出来。 陶骧揉着她的下巴,微笑道:“我说什么来着?” 静漪微微张了口,轻咬在他颈上。他的呼吸也并不重,喷在她脸上,痒痒的。 静漪痒到忍不住笑,脸依旧埋到陶骧的肩窝处。 陶骧看她长长的睫毛,蛾子的翅膀似的轻颤……他忽然想起来,揉了揉她的膝,问道:“还疼吗?” 静漪怔了片刻,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陶骧微皱眉头,又问:“有药油吗?” “没有呢。”静漪看着他,灯光在他的发间闪烁着,几线亮晶晶的银发更是耀目。她抬手勾了他的耳朵,指尖触到他硬硬的发梢。“没要紧的……过几天就好了。” “家里预备的一定有。明天记得要。”陶骧嘱咐道。 静漪嗯了一声。 他怎么变的这么啰嗦呢,她都快要忘了那些他总板着脸一时给不了她一句半句话的时候了……可此时就因为他啰嗦,她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心、自己的人,在他温柔而又啰嗦的关心里,一丝丝一缕缕变成一泓软水,绕在他身旁……如果真能这样,也好。 静漪就这么温柔地望着陶骧。 陶骧看她半睁着眼,目光迷离极了……不禁俯身亲她来。 灯熄了,眼前一片黑暗,而同时却又像是点燃了焰火,黑暗中灿烂的焰火如花般绽放……静漪听得到那炸裂声,还有美妙的画面。 当焰火渐渐熄灭,她终于听见他低沉的叹息。 他们紧紧拥抱,久久不愿分离…… 外头雨落的急,哗啦啦的雨声仿佛能冲刷掉世间的一切尘埃,也能冲刷掉人脑海中的杂念……她就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于是她低声呢喃:“别扔下我,牧之。” …… 静漪顺利地翻了个身,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挡。 整晚她不管怎么伸展,总是会碰到同床共枕的那个人,这会儿不见了……她睁眼,发现被子被掩的密密实实的,床帐也落的严丝合缝。天已然亮了,翠色帐子上绣的鸳鸯,和枕上的遥相呼应,简直听得见它们的叫声……她伸了个懒腰。 这一觉睡的虽不久,却极熟。 “牧之?”她轻声叫道。 睡前她还硬要陶骧答应她,走的时候一定叫醒她的……他这会儿怎么不在这儿了? “牧之?”她又叫了他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她停了片刻,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劈开床帐便下了地。她站在地平上,举目一望,屋子里便是收拾过的样子,甚为整洁……她一阵发慌,看到搭在一旁架子上的衣服,已经给她准备好。她匆匆地抓了件衬裙套上,转身便往后面走——只需探身一瞧,果不其然这里也已经整齐如初,就连架子上她的化妆箱都摆放的规规矩矩……她换下的衣服,也已经叠好放在木盆里。 她有些无力地靠在门边。 看这样子,他的确是悄然离去了。 可他怎么可以这样不告而别呢……她鼻尖泛酸。回来边穿着衣服,边想着他走之前,轻手轻脚地收拾妥当这里——定是不想吵醒她,又免她觉得尴尬……她将衣服换好,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脸上有些浮肿的自己。 她从前怎么想得到,就是不久前,她还以为自己坚强的很,怎么也不会这么离不开他…… 好一会儿,静漪拍拍脸,让自己清醒些——她走出这道门,还得笑脸对着长辈呢。 有人来敲门,是冯家的丫头来送热水。 静漪问她们太太昨晚上睡的可好,答曰好的很,也是刚刚醒,正在净面更衣。她看了看时间尚早,去细细地洗过脸,薄施粉黛,顿时就容光焕发起来。连在一旁伺候她净面和收拾床铺的丫头看了都抿嘴而笑,说程小姐真好看……静漪微笑。 冯家的丫头都知书识礼,进退有据。让她想起先头伴在母亲身边的翠喜翡宝,还有乔妈她们。她以为以母亲的贞静娴雅,调教出那样的丫头不足为怪。如今看多了外祖家中的情形,便知道这些都其来有自。 “外头是不是预备好了要走了?”静漪见丫头们收拾着屋内的东西,并不像是急着收起的,问道。 “还没有呢。老爷说,用过早点再从容启程不迟。”其中一个丫头马上回答。 静漪点点头,从首饰袋里取了一对珊瑚耳环戴上。鲜红的珊瑚衬的她脸色不错,鸭蛋青色的旗袍在这阴雨天里也让人看了心情舒畅些。她抚着耳垂,推开窗子——雨已经停了,院子里的梅花经过一夜雨水洗刷,愈加硬朗多姿似的……微风轻拂,老梅新芽,样态极美。 廊下有细碎的脚步声,她定睛瞧时,是陈妈从上房出来,看见她,忙福了福,说声程小姐早。 静漪点头微笑。 陈妈回了身,将门向两旁推开,转身向内,轻声说着您留神脚下。 静漪怔了下,随即便看到外祖母从房内出来了——由丫头婆子搀扶着,颤巍巍迈步跨过门槛,大襟袄马面裙是一色石青,金线挑绣,既富丽又雅致,端的是好看……只不过病体初愈的缘故,额上双龙戏珠的勒子显得脸色越发的白,但远远一望,已知她精神甚好。 冯老夫人望过来,看到静漪看向自己是发了呆的模样,在廊下一站,对她招手示意。 静漪微笑着出了房门,过去挽了冯老夫人道:“怎么这样早就起了?” “卧床多日,再不起来活动两步,怕是这把老骨头要酥了。”冯老夫人看着静漪,很满意她气色甚好似的,微笑着,“来,跟我前头看看去……” 静漪想着外祖父昨夜醉了,此时未必起床,想让人去问问,还没开口,就听外祖母说一早冯大管家就让人进来说,老爷吩咐他们早些收拾好行装,待用过早饭,也好启程。 “这会儿怕是早饭也预备好了呢。”冯老夫人说着,带静漪一道往外走。 静漪看地上湿滑,搀了外祖母愈加小心些走着。一行听着外祖母同她说着话,一行走出了内院。 前院抄手游廊里堆了好些皮箱。冯老夫人便说虽说从天津走的匆忙了些,老爷仿佛是早有预备,家里一些细软,尤其是他多年藏的书画,几乎一件不落地都带了出来……“不过,老爷打定主意,将来是无论如何都会还家的,这些爱物带着,现在无非是免些相思之苦罢了,回头仍物归其位。”冯老夫人叹道。 静漪微笑着,听外祖母说着这些。 “姥爷的藏品必然都是精品,这些年的心血当然舍不得。”静漪轻笑。幼年虽不懂鉴别,在冯府已经见识过许多惊世之作。在此后多年中,总觉得那段短暂的时光受益匪浅。少有人能有那般幸运的。 冯老夫人说:“又没有旁的乐子,唯有寄情书画罢了。” 这话听起来便有点凄凉,静漪心里有些许难过。待要说什么,就看到林之忓从外头进来,看到她们祖孙二人忙过来问安。 静漪看他手上拎着个大食盒,问是不是出去买什么了。 之忓答曰是老先生晨起出门遛弯儿,看到街边早餐馆子里的吃食很新鲜,食用着众,让逐一买些,带回来当做早点的。 静漪惊讶地看着他,待要细问,就见从大门处进来几个人——外祖父冯孝章、父亲程世运……走在二位身后的是陶骧。 在看到陶骧进门的一刹,她心仿佛悬在半空的石头落了地似的。 看到她,陶骧微微一笑。也只是微微一笑,走在前头的程世运说了句什么,他忙应着。 静漪便望着依次穿过院落中的他们,心情难以言喻——老而弥坚的外祖父,年富力强的父亲,意气风发的丈夫……如今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男人们。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同时出现在一处、还是谈笑风生的。 她看到陶骧站下了,四海追上来。他转过身去,背对了她这边……她也转身,看着同样注视着那边的外祖母。 冯老夫人轻声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一日……” 静漪轻轻拥了她。 她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但是她知道这样一日,不止今天,在往后的许多许多日子里,也都会是这样的…… 冯孝章上了台阶,看到夫人气色好很多,难得温和地过来亲手搀了她。程世运也过来,向冯老夫人问安。冯孝章趁此工夫,吩咐人摆了桌子,向夫人解释是他们在街上买了新鲜的当地早点,要她们也都尝尝新鲜,此地风味,必定与京津迥异,无论如何在离开前要品尝一番的……待要进门的一刻,又站下,回头望了望落在后头的陶骧。 静漪站在最外侧,已经看到陶骧快步过来——她只需一看他的眼,就知道他定是要马上离开了。 果然陶骧站定,立即对长辈们说对不住,他得即刻离开了。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静漪,静漪也将目光移开,看着外祖父母和父亲——除了外祖母面上有些不舍之色,外祖父和父亲都极镇定,仿佛这仅仅是日常的道别,而陶骧就是出门去办公罢了。 冯孝章点了头,说:“多加小心。” 都没有多余的话,等陶骧敬礼离开时,程世运说:“静漪替我们送送牧之。” 陶骧看了静漪。 静漪应了句是,待陶骧转身,她也同外祖父他们微微躬身行礼,随他而去…… 冯老夫人不忍看,由陈妈搀着,先进了房。 冯孝章和程世运并立廊下,看着那对小儿女离去。 冯老先生抬手捻须,淡声道:“依我看,世运,你总算还有一样好处。” 程世运不知他是何意,但料着不定是好话。 这老爷子,就是同着小辈陶骧,对他也时常不假以辞色…… “咳,挑女婿的眼光还是有的。”冯孝章说完,一抬脚,迈步进房门。 程世运怔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老爷,冯老先生请您入内用饭。”之忓出来,见自家老爷含笑而立,忙说。 程世运又看了眼外头——静漪随着陶骧,尚未走出院门去…… 陶骧跨过石槛,见四海已经先出了大门,他站下来,看了静漪。 她镜片后的眼睛,难掩哭过的样子。 “我以为你就走了,都不和我说……”静漪小声说。 “我答应你的,怎么会呢。”陶骧微笑。 “那你……走吧。”静漪挽了他的手臂,要送他出大门。 陶骧站着不动,说:“就送到这吧。” 静漪张了张口,陶骧将帽檐一掀,迅速给她深深一吻。 然后他将军帽扶正,低声道:“回去替我亲亲囡囡。保重。” “我和囡囡等你回家。”她说。 他紧紧地抱了抱她,毅然转身离去。 静漪追出门去,眼看着他的车子呼啸而去。 耳边忽有隆隆声响,她立即分辨出这是飞机的轰鸣声。 门边的守卫立即请她进去。 她边走,便仰望。半空中确有铁蜻蜓般的战机飞过。但战机飞的够高,她看不清标记。这轰鸣声顿时让她觉得紧张起来,好像眼见着炮火纷飞。虚幻的炮火中清晰的是陶骧的背影……她站下,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刚刚分别的地方。 他的拥抱,余温尚存。 她抱了手臂,仿佛又同他紧紧拥抱了…… ************theend*********** ———————————————— 亲耐滴大家: 《美人如花隔云端》完结。内什么,章节(3-12)都是“中”,忽略这计数方式吧……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一) 《忆君迢迢隔青天》 “程先生。”李婶回过头来,轻声对正在换衣服的程静漪说。“您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静漪系着胁下的钮子,也轻声说:“没什么异常,还是那辆车子跟着。” 她听到外头有说话声,看了看李婶,摇头。 李婶将声音又压低一些,道:“先生您出入千万小心……” “我晓得的。这里是法租界,他们不敢怎么样的。”静漪尽量语气平和而放松。自从半个月前的某一天,在她的公馆外头出现了可疑的人和车守候,她的人身安全就成了这个家里上下最担心的事。三哥之忱让她带着陶家祖孙仆从撤到大后方以免大家后顾之忧未果,指令上海特科暗中保护她。陶骧虽未强制性命令她撤离上海,也托杜文达给予适当照顾。 频繁活动在她周围的各路暗探,虽暂时尚未给她的日常生活带来实质性的困扰,还是让她认真考虑是否将陶夫人和遂心送回兰州去。眼下她既不能抛下医院不管,也不能离陶骧太远……这场仗打的太惨烈,军队像被扔进熔炉似的瞬间便被吞噬。她每日读报听广播,租界外的中国,人间炼狱般。她的爱人就在其中,可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已经很痛苦。 “那车子就停在外头,看着都瘆的慌。”李婶又说。她很是担心她的女主人。 “别跟老太太说这些。好在老太太不怎么出门,让她知道了担心就不好了。”静漪嘱咐道。 她预备下去用晚饭了。今天回来的有些晚,虽然打过电?话让她们不要等她,陶夫人和遂心还是等着她一起。 李婶点点头,说:“不过老太太应该也是知道的。今儿早起我去买菜,出门前老太太就说让我同司机讲,换条路线走。” 静漪心里一动,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敲门,“请进。” 她整理了下旗袍。 天气热了,刚刚洗过澡换件衣服马上又潮了。她顺手拿了把折扇。 进来的是遂心,紧跟着她的是白狮和雪球——雪球已经宛然成犬,却还是调皮的见人就要亲热个够,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静漪旗袍下摆上沾了许多雪白的绒毛——遂心急忙把雪球给抱着,拍着它,对静漪说:“妈妈饿不饿?” 静漪弯身亲了亲女儿,笑着说:“饿坏了呢,今天就只在下午吃了块蛋糕……我们下去吃饭。” “奶奶就说你一定没有吃过东西,她还说你这些天瘦的多了。”遂心仰脸望着静漪,眨着大眼,黑黑的眼珠湿湿的,“妈妈,你能不这么忙吗?” 她抬手攥着静漪的手指,拉了拉,怀里的雪球拼命地舔着她的下巴。 静漪又亲了亲她,笑着说:“忙是忙了点,可是你看我很快活对不对?你和奶奶都不要挂心我。” 她拉着遂心的手,和她一起出房门。 白狮懒洋洋地趴在门内,静漪拉它起来——白狮越来越懒了,她还得多花点时间让它多多运动一下……遂心絮絮地和她说着一整天家里都有些什么事、她不在家的时候她都和奶奶做了什么……母女俩走在廊上,电灯突然熄灭了。走廊里暗了下来。最近这是常有的事,她们都没有惊慌,只是慢下了脚步。只有李婶忙从围裙里掏出洋火来,点亮了一旁架子上摆放的煤油灯捧在手中,走在前头照着亮。 黑暗中亮起的微弱的灯光很温暖。只是电扇骤然停止,屋子里顿时闷热。 静漪看了遂心,遂心也正看她。 静漪轻声说:“囡囡,以后妈妈回来晚了,你要和奶奶按时吃饭,知道吗?你在长身体,奶奶年纪大了,不能饿着。妈妈不在家,你要照顾奶奶,好吗?” “哦。”遂心答应着,“可是妈妈,你也要按时吃饭啊。要是不按时吃饭,你怎么有力气照顾你的病人?” “这话说的对着呢。”陶夫人正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遂心和静漪,“来吃饭了。” “母亲,以后别总等我。”静漪觉得特别过意不去。 “略等一等又没有什么要紧。”陶夫人让遂心把雪球放下、不要总是抱着小狗会宠坏了的,等遂心听话地放下雪球,她让遂心去洗手准备吃饭。她示意静漪先和她过去,等坐下来,趁遂心还没到,她看了静漪道:“这些天,咱们家这水管子都被查了五回、电?话线被检修了四回、电路被建议改了三回……这屋子还不知道哪儿有毛病,等着那起子人来查看呢——我不等到你回来吃饭,怎么吃得下?” 静漪默然。 陶夫人示意人上菜。 静漪说:“近几天医院里病人也多。” 她没有对陶夫人解释为什么病人成倍增加。在现有的条件下,医院已经满负荷运转。再这样下去,迟早超负荷。可是医院打开门,她是不能让病人再走出去的……他们是教会医院,即便不是,也不能随意拒绝求诊的病患。孤岛一般的租界里相对安全和运转良好的慈济,在很多人眼里是获得救助的天堂。 她也觉得很累,只是不能轻易松一口气。 “少奶奶,昨晚上您说想吃白粥,特地给熬的。另外还预备了汤。这会儿您要哪样?”张妈轻声问。 “给我粥吧。”静漪说。 “多盛一点。”陶夫人看着张妈照静漪的吩咐只盛了小半碗,便说。“不按时吃饭,还吃这么少,你快成仙了。” “我妈妈本来就像仙女。”遂心爬上椅子,坐在陶夫人身边,笑嘻嘻地说。 静漪微笑。 陶夫人先让遂心伸手过去给她检查洗干净没有,说:“你妈妈在你眼里,比观音菩萨还好还能干是吗?” 她瞅了眼静漪那瘦的尖尖的下巴,想起这孩子初初嫁入陶家的时候,年纪还小,那时候脸团团的,很有些稚气。她的婆母大人是极喜欢静漪的,说她的模样好看,又有福气……现如今人瘦下来,美是仍旧美的很,反倒让人惦着那时候的小模样儿了。 “奶奶,妈妈像仙女不是我先说的,爸爸先这么说的。”遂心把餐巾铺好,对陶夫人眨眨眼。 静漪听到遂心这么说,想了想,不记得陶骧说过这样的话。她想着这不过是遂心的孩子话,便没有理会,由她和陶夫人说话去了。张妈把配粥吃的小菜摆好,说这是李婶刚腌制好的。她点点头。陶夫人带着遂心过来住,近身的仆从只带了几名。这老太太也是富贵时能享得,俭省时也耐得,并不见她有任何不便之处。初时李婶做菜清淡,她也只是让张妈偶尔下厨做一两道她可口的菜……静漪兀自边吃边想,就听遂心笑起来。她抬头,就见陶夫人正板着脸、眼望着她呢,而张妈和李婶也都有些忍不住要笑似的,急忙地避了。她正纳闷,便听到遂心在问:“是不是,妈妈?” “什么是不是?”静漪问。 “爸爸说妈妈你是妖精啊。我听到他说的。就是爸爸走之前那天早上,爸爸说妈妈是妖精,妈妈还掐的爸爸很疼……”遂心嘟着嘴。 静漪脸上腾的一下简直像被火扑了一下,眉毛头发都被燎了似的……幸好烛光暗,谁也看不清她的面色。 见她不说话,遂心小声说:“我问爸爸为什么妈妈是妖精,爸爸说因为妈妈很聪明……奶奶,小翠就是聪明美丽的妖精吧?还有婴宁……张奶奶说婴宁不是妖精,是仙女。不过张奶奶说狐狸精也有好的和坏的……白娘子就是好的妖……” 静漪听着遂心这一串妖精仙女狐狸精的夹缠不清,一时要说什么,情急之下是说不出来的……她真后悔和陶骧说话时,再没提防遂心这孩子……都是陶骧,当时明明遂心在,偏偏不留神浑说。 遂心这孩子的记性又太好了些,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离家已有数月之久。遂心还记得他的玩笑话。 “囡囡,吃饭吧。”陶夫人说着,拿起筷子来。 遂心点头,也拿起筷子来,还没有动,又说:“爸爸什么时候再回来啊,真想他。” 静漪原本已经窘的不得了,恨不得去捂住遂心的小嘴,听到她这么说,顿时就更说不出话来。 桌上杯盏错落如星盘,点点地闪着光。 陶夫人给遂心夹了菜在盘子里,说:“你乖乖吃饭、好好练琴、用心读书……爸爸就回来给你发奖状。” 遂心咕哝了一声说:“奶奶骗人。爸爸在打仗,才不会有空回来给我发奖状呢。” 虽然是抱怨,但是小女孩儿爱娇的语气,还是听得出来充满了希望的。 静漪没出声,陶夫人忍不住摸了摸遂心的头,温柔地说了句:“你知道就好,吃饭吧。” 饭吃完了电还没有来,静漪陪着陶夫人坐到客厅里,喝茶听遂心练琴。 她们听遂心练琴时,总很有默契地保持安静。静漪并不知道在这个时候,陶夫人都在想什么,她是总忍不住会想如果这时候陶骧也在,该是多么的好……就是这两天太累了,她此时连茶杯都不想端,坐在沙发上,忍不住打盹。 “早点上去歇着吧。”陶夫人轻声说。 静漪坐直了,有些赧然,摇摇头。 陶夫人看她,道:“秋薇一个人带孩子住,不如让她搬过来和咱们一起,你觉得怎么样?” 静漪沉默片刻,问道:“那您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图家那四个小虎崽子似的儿子,也像小虎崽子一样的精力旺盛。 “哪里会有什么不方便。秋薇过来,也省得你总挂心,还要过去看他们。”陶夫人啜口茶。 静漪明白过来,婆婆这是看她每日早晚还要去探望下秋薇,怕她辛苦的缘故。 “要我说他们过来是很好的,囡囡平时也有玩伴。我看囡囡一日日也寂寞,玩也玩的不起劲儿,念书也念的不起劲儿。”陶夫人和缓地说着,想到什么,微微皱眉,打量了眼这客厅,“若是搬到这里,未免有些太挤了。还是回六号去,怎么也安顿的开。” 琴声戛然而止,遂心跑过来,不乐意地说:“奶奶和妈妈说话,不听囡囡弹琴!” 静漪笑着说:“囡囡今天弹的比昨天有进步,妈妈挑不出错儿来了……囡囡,让薇姨和咱们一起住,你说好不好?” 遂心问:“还有大宝弟弟他们?” “对啊。”静漪点头。 “好!什么时候?明天吗?我现在就去给薇姨摇电?话……”遂心一高兴,果然就要立即打电?话给秋薇,被静漪给拦下了。 “晚了,薇姨这会儿准在哄四宝睡觉呢。你明儿再给薇姨打电?话。可是有一样,要是薇姨和大宝弟弟他们一起来了,你可得像个姐姐样子,知道吗?”静漪笑着说。 “好!”遂心答应的很痛快,仿佛等这一天等很久了似的,“这是当然的!我本来就是个姐姐呀!” “咦?”静漪揉着遂心的脸蛋儿。 “舅妈说,我迟早会有好多小弟弟小妹妹的。我想着怎么也不能比悦凝表姐和毛毛表姐差吧。悦凝表姐有两个弟弟,毛毛表姐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是吧妈妈?”遂心问静漪。 静漪想了想,说:“那下回你见了爸爸,就这么去问爸爸,好不好?” ———————————————— 嗯,每天早上更。有变动会及时通知大家的。周末愉快。o(n_n)o~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 “好。”遂心爽快地说完,又过去攀着陶夫人,“奶奶,要是爸爸再说,小孩子怎么那么多问题,奶奶帮我不?” “帮!”陶夫人答应的更爽快。 “奶奶,我想吃奶奶做的乳酪……” “想吃乳酪还不容易,明儿奶奶就给做。”陶夫人搂着遂心,笑眯眯地说。 静漪看着腻在一处的祖孙俩,叽叽咕咕和祖母说着话的遂心,好像鸟巢里毛茸茸的黄口雏鸟……她靠在沙发上,想着若是没有遂心这孩子,此时她们的境况,该是多么的寂寞……她倚着沙发靠背,不知不觉间,那祖孙俩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远了似的…… 陶夫人拍了拍遂心的小屁股,指指睡过去的静漪,又指指一旁搭着的披肩。遂心蹑手蹑脚地从沙发上滑下来,拿了披肩给静漪盖在身上。她转身轻声细气地对陶夫人说:“奶奶,要不要叫醒妈妈?这儿睡的不舒坦。” “让她睡一会儿再叫醒她。醒了又要听广播看报纸,再不就读书,还不是累。”陶夫人起身,牵了遂心的手,示意张妈在这看护着静漪,自己带遂心去厨房,亲自准备要做乳酪。遂心安静地望着奶奶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外头隆隆声响,叹了口气。陶夫人不动声色地望了眼遂心——这孩子身上有陶骧的沉稳和静漪的聪慧,有时候她听着空袭警报和爆炸声都心惊肉跳,遂心泰然自若,练琴时听到些都不会中断的。有时遂心还会跟她分解各种警报的区别。她是觉得遂心在这段时间里长大了好些,还觉得遂心不像从前那么刁蛮了……“囡囡,等你爸爸回来,千万要记得问他,他打算什么时候给你添个小弟弟哦。”陶夫人微笑着,似不经意地说。 遂心正逗着雪球玩儿呢,抬眼看着祖母,笑的大眼睛弯弯的,说:“我知道啦,奶奶。” 陶夫人心满意足地笑着,然而想到战事,又笑的不那么轻松。 外面电铃响了。一阵一阵响的急促。 在给陶夫人打下手的李婶说:“外头来客人了。” 陶夫人微皱眉头。 这个时候上`门来访的不知是谁,门铃如此急促,没的让人心慌意乱。 遂心看了祖母,等她示意,才跑出去看看是谁来了——门厅里站着两个穿着暗色长衫的男子,遂心并不认得,但是她看到妈妈正在和他们说话,妈妈很严肃……她妈妈有时候是很严肃的,严肃的让人有点害怕。于是遂心远远地站着…… 张妈站在静漪身后,发觉遂心出来了,回身要领她走开,遂心摇头。 等那两个男子出门,静漪转身。她看到遂心,微微一笑,将披肩交给张妈,让遂心过来。 遂心看到她的神色,问道:“妈妈要出门吗?” 静漪点点头,说:“医院里有急事,我得回去看看的。” 遂心乖巧地点头,又问道:“妈妈我能陪您去吗?” “今晚不行。时间太晚了,再说妈妈会很忙,顾不得你。你在家陪着奶奶,好么?”静漪说着,看到陶夫人也出来了,“母亲,我得马上回医院去。晚上兴许回不来。我会打电`话的。您不要担心。” 陶夫人知道静漪常常是这样的,不然她何苦带着遂心和仆佣来挤到静漪这小公馆来呢。她点点头,说:“你放心去。家里有我。” 静漪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只拎了她的皮包,便出门上了车。 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临走再嘱咐管家几句,才放心地走了。 车子开出去没有多远,司机就说那辆车子又跟上来了。过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一辆车子。 静漪笑了笑,说:“这阵仗,前面再加一辆前导车,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元首出行呢……横竖他们也不打扰咱们,随他们去吧。” 司机原有点紧张,见她这么说,微笑道:“程先生您胆子真大。虽说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路,料着也不是善茬儿呢。” 静漪微微一笑。 胆子不大又待怎样呢?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她首先得坚强……她伸了伸腿脚。刚刚在家中幸而小睡了一会儿,总归是恢复了些精神的。 车子开到了住院部大楼前停下。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病房虽然都还没有熄灯,也已经都沉寂下来,少见人走动。静漪进了大楼之后,直奔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换了医生袍,稍等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她没有将办公室内的灯熄掉。她下了楼,留神看看四周并没有什么人,悄悄从后楼梯出去,没走几步,看到前面就闪出几个人影来,其中一人叫了一声程院长。 这是她的秘书梅艳春的声音。 “是我。”静漪加快脚步走过去,果然是梅艳春在前面等着她,“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罗兰德医生和施耐德医生已经开始给他们动手术。还有一位重伤的,已经在做术前准备,孟医生正在赶过来,应该很快就到的。”小梅边走边向静漪汇报。走到一扇门边,守在暗处的守卫过来替她们开了门,两人进去之后,随行并没有跟上来。 静漪和小梅继续往下走。 “晚上就停电了。还好我早催着把发电机安装好了。”小梅轻声说。 静漪点头。 自从上次因突然拉闸停电他们不得不中断手术,她就想办法弄来了几台发电机。所幸医院因为这种情况必须配备发电机,弄到这里来几台倒是不难。 小梅边走边趁这时候和静漪说几件小事。 而她们此时在往设在地下室里的手术室去——这是藏在慈济深邃的地下室中的秘密手术室。在近一段时间以来,这里接收的都是从战场上被移送过来的特重伤员。经由隐秘渠道辗转而来这里的这些特重伤员,有的经过复杂的手术幸运保住性命,有的就在这里走完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段路……接收这类伤员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就像第一次接受这个任务时罗兰德医生说的:“我们是医生。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过了今天,自己还有没有明天。但是只要有能力救人,就要救。” 静漪从未有过强制谁参加进来这个救助计划,却也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而来到这里的护士和医生,都要对这一处所和从事的活动对外绝口不提,并且平时在外,也会很有默契地互相掩护。就像他们真的正在为了一个信念和理想,从事着隐秘而又了不起的大事业…… 如果不是医院里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提供出来救人性命,也有一部分乐于奉献的医生和护士义不容辞地参加进来,她便是有心,也无计可施。可当她和她的同事每救一个人,她也会觉得她是在帮着他打了一场胜仗。 她每次接到有伤员送来的时候,其实都怕。 怕那张需要她过目的手术单上的编号,代表的是她最怕会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每次她将手术单过目时并不知其究竟是谁。直到她确认并不是,她心底的那点恐惧才会完全消失。 “这次送来了几名伤员?”静漪站下来,从门上的玻璃窗里看着里面正在紧张地进行手术的医生和护士们,问道。 他们的人手并不充足,主刀医生之外,只有有限几名辅助人员。 “就这三个。”小梅说着,从一旁等着的护士手中接了病历来。 静漪翻看着,像往常一样,除了编号,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来。这三人的伤势都非常的重。野战医院的条件有限,他们只经过了初步的手术。到达这里之前,他们得熬得过辗转的路途。而在这即便熬得过漫长的手术,也不知熬不熬得过下面的恢复期……她心情沉重,看着最后一份病历。病例上沾有血迹,已经成了红褐色。 她仔细研读着军医匆促间写的很潦草内容却仍旧严谨的病历,这期间小梅去接了个电`话。 小梅回来对静漪说:“院长,急诊那边有个孕妇需要急救,联系不到您,就联系了孟医生。这会儿孟医生被急诊拖住了。” 静漪立即说:“我去替换孟医生。这手术还是要孟医生来做,这是他的专长。” 她说着又看了眼病历。 “这病人伤势太重,动了手术,也不知能不能行……好像还是有些地位的。我等下上去向跟着来的人打听打听……总觉得这人不一般。”小梅说着,陪静漪出来。见静漪并没有反对,还是说:“要是您觉得我不该问,我就不问。” 她们的规矩,是只管救人,不该知道的一律不问的。 静漪这回却没有要阻止小梅的意思。 她只嘱咐小梅不可多话。 她也太想多了解一点前线的第一手消息了…… 到了急诊室,孟医生果然正在抢救孕妇。静漪做好准备,进去替换了他。孟医生急匆匆地离开了。 静漪过去,先探望了下病人。这是位年长的孕妇,已经有些撑不住,但看到静漪,眼还是亮了亮。 静漪拉下口罩,对她微笑点头,说:“我会帮你的。无论如何都不要先放弃好吗?” 看到孕妇点头,她又笑一笑。 给静漪做助手的李医生说:“今天不知怎地,生孩子的特别多。” 静漪沉重的心听了这话却有些振奋,莫名的。 战火中会有无数的生命逝去,新生命的降生会带给人希望……她看看李医生,说:“准备开始。” 李医生很年轻,给静漪做助手已经不是第一次,还是有些跟不上这位动作极其麻利的主刀。一场手术下来,婴儿已经在啼哭,他看着替孕妇缝合的静漪,笑着说:“程院长,我什么时候能跟上您的速度,应该就可以做主刀了。” 静漪头都没抬,说:“眼下就只有施耐德医生可以和我比一比。” 李医生点点头道:“施医生也说。” 静漪将收尾的工作交给李医生,在一旁看着他缝合,偶尔开口给句指点。 她转头看到小梅在手术室外晃了晃,说了声辛苦李医生收尾,便出去了。正巧护士抱着婴儿给病人家属去看。在看到家属对护士行礼时,她站下。 “是一家在租界里经营商行的日侨。”小梅冷着脸说。 静漪还没说话,病人家属看到她,围过来连连鞠躬。脸上有劫后余生般的喜悦,还有谦恭。静漪往日是很愿意和病人家属说几句话给他们些安慰的,今晚却只有例行公事的话,便去换衣服了。小梅并没有跟着她过来更衣室,不知又去忙什么了。 静漪心想自从她来了这家医院,小梅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就秘密接收伤员这个计划的实施来说,小梅也是出力最多的。和她一样,虽然不明说,当然小梅也有她的私心在里头,但是小梅的勤恳和热心客观上帮助了很多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也全赖小梅的周全,这样复杂而又必须秘而不宣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进行的都很顺利。 天气热,屋顶的风扇旋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风。 静漪刚刚洗过澡,还来不及休息,又有急诊,还是难产的孕妇……等她接生了又一个婴儿,再坐在更衣室中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这一晚辛苦的她简直要瘫在这里。 急促的敲门声又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就来……又是孕妇吗?”静漪看着进来的小梅,问道。 小梅鼻子眼睛都是红的,显见是刚哭过。 静漪看了她,问:“什么事?” ———————— 嗯,晚上加一更哈。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 小梅虽然年纪不大,可在工作时甚少失态。如此惊慌失措,她还没见过。 “程院长……”小梅看到她,忽然蹲在了地上。 静漪忽有不祥的预感,过来要扶她,就见小梅哭的厉害,她就更有些紧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边出什么事了?手术时出了意外?” 小梅摇头说:“手术是成功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静漪心内一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小梅拉了起来,让她坐在长椅上,“说完了再哭好吗?” 小梅哽咽半晌才说:“那个头部受重伤的,是……是逄将军!” 静漪不由自主地也坐了下来,听着小梅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怎么认出来的逄敦煌、逄敦煌的伤势是怎么严重、又是怎样在手术过程里险况迭出……她好一会儿才觉得腿都软了似的。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小梅,她自己也被这个消息震的懵了。 虽然她从很早前就开始不住地给自己暗示,也许有一日她要面对这样的情况,甚至比这情况更糟糕,但是真正来了,她立时便觉得自己软弱无力,但她不得不面对。 静漪按着小梅的肩膀,说:“你在这里冷静一下,我去看看他。” 出门时她看看小梅,哭是并没有哭的很凶,只是人更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一时之间都没有法子缓过来。 静漪没有多说话,出来往外走时,天刚刚亮。 清晨还是有些凉爽,她将医生袍拢了拢。往地下室去的路上,她远远地看到守卫的人,终于认出来其中有一位身着便衣的青年正是逄敦煌的副官元秋。她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昨晚她来的时候,这几个人并没有现身。 她还是粗心了些。 “陶太太。”元秋见了她,因身着便装,并没有敬礼。 静漪看他身上也是负了伤的样子,点点头,说:“我去看看逄军长。” 元秋说:“我陪您去。” 元秋随静漪进门往通道内走去。通道内寂静,除了偶尔病房内早早醒来的伤员的说话声,只听得静漪高跟鞋敲在石板地上笃笃笃的声响。元秋的脚步声细微到几近于无……偶尔有巡房的护士出来,也只轻轻地同静漪问声早安。 替逄敦煌动手术的孟医生还没有离开,仍在观察他手术后的情况。见静漪来了,孟医生同静漪说手术很成功。除了脑部手术,逄敦煌身体内的弹片也都取出了。只是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意识,他也没有把握。 静漪见孟医生言语间疲色尽显,请他回去休息。待孟医生离开,静漪一转眼看到元秋眼眶发红,轻声道:“孟医生的医术很高明。他说手术很成功,那就是非常好的意思。” “太太,我们军长一定得活下去。”元秋没有说下去,眼却是越来越红。 静漪隔了玻璃窗子望着里面。 逄敦煌的病房是单独的一间,其他的床位还空着,护士正在收拾病房。 雪白的病床上,逄敦煌像具木乃伊似的,一动也不动……静漪忽觉得心肺剧烈刺痛。 护士在里头看到静漪进来,过来开门,叫了声程院长。 静漪在门口立了片刻才走进去。 护士悄悄地退出去了,只剩下静漪和元秋在逄敦煌的病床边。 静漪仔细看着逄敦煌——面上红肿淤青满布,完全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来。想想他那清秀俊美的模样,大而有神的眼睛,历历在目……但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富有生机,哪怕他着急起来对她发脾气——她有些后悔,敦煌最后离开上海时她没能相送。 后来他偶尔有电报回来,不过是简短问候。 她和陶骧的婚礼,他也没能参加,仅仅发了贺电来。 他开玩笑说真可惜,他们的两次婚礼,他都没有机会能够参加…… 静漪吸着鼻子。 她装作去查看屋顶的窗子,没让眼泪落下来,使劲儿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一下,省得失态——地下室清凉,即便外头天气再热,这里也是温度适宜,倒是有利于他们恢复。 待平静了些回过身来,倒看到元秋发了呆似的守在逄敦煌病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敦煌。 她看看旁边的空床,知道元秋是绝不肯离开逄敦煌的,便让他在这里休息,“有什么变化,马上让人去告诉我。” 元秋点头。 “那边情况怎么样了?”静漪问。 元秋沉默。 静漪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若说出口,必然是惨烈。可是不问,在她是绝做不到的。 “……当时我们到了,段长官残部刚刚撤下来,同我们会合之后,就守在江口。我们是和马将军一部分守一边的。等日本人往下走,我们就扎口袋似的打……我们是全部的德械,装备已经算是很好的。可是鬼子杀不净……我们军长说,拖得一时就是一时。我们的任务就是这样的……鬼子打到现在,没有吃过败仗;遇到阻击开始是被打懵了,缓过来却像疯了似的反扑……几个整编德械师投下去都打尽了最后一颗子弹……牺牲的太多了,将级军官就有十几位,段长官、马将军……先后殉国……”元秋哽咽。 静漪手脚发凉,几乎不能动弹。 她只知道伤亡惨重,但还没有了解到段奉孝和马仲成牺牲的消息…… “……我们军长发了疯似的打,陶司令让撤退,他不肯。说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还是没能拦住小鬼子……”元秋抓着帽子,揉成一团。 高大健壮的汉子,哭的像个孩子。 静漪没有再具体地问。已经不需要问了。 “……这仗打的太惨了……总司令说我们胜利完成阻击任务……可我们第四战区所有的兵力都投进去,折损大半……陶司令知道我们军长重伤,亲自下来的……临来嘱咐我们,千万要把他送到……死了那么多人,军长要是知道……”元秋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静漪望着偶尔身体有些微抽搐的逄敦煌,眼前似乎是一片血光。 护士听到动静,敲门进来看时,愣在门边。 静漪拿了条干净的毛巾放在元秋手边,悄悄地走了出去。 护士轻声问程院长,还有没有什么交待。她看出来里头的那个男人情绪很不稳定。 静漪想了想,说让他单独呆一会儿吧,你按时过去查看就行。她说着往旁边的病房走去。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进各个病房去查看,只是驻足询问病房的值班护士。确定没有异常情况,她才离开。 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她还可以回家去看看。 这个时候她迫切地想要见见家里人。 上车她就闭上眼睛,到家之前她或许可以睡几分钟。可是一闭眼,眼前仍是血光一片,人影憧憧。她胸口闷痛,得咬紧牙关忍着……车子猛然间刹住时,她险些跌倒撞到车前座上。 抬眼一看车子已经停在路边,此处正是在通往家中小巷的十字路口上。前面横着停了辆车子,司机要下车去查看,她说了声别动。果然对方车上下来人,一看行动之迅速,便是训练有素的。 “等会儿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惊慌。记得保命要紧。”静漪说着,就见有人过来拉开了车门。 枪口对着她时,静漪也没有发慌。 “你们的目标是我,不要伤害别人。”静漪镇定地说。 “懂的。陶太太肯合作就好。烦请您和我们走一趟。”来人待静漪下车,见她手中拎着一只包,立刻将她的拎包取走,从她的包里取出手枪来,将弹匣卸了,枪和包都扔回车上去。 静漪没出声。 这些人看来对她的情况相当之了解。 静漪听到外头车子急刹住的刺耳声音,似乎是来了很多人,但是枪抵在她太阳穴处,于是紧随他们而来的那些人,连声都没有出一下。但是脚步声相当之杂乱,显然来的人并不少。 静漪暗暗叹了口气。 她被押着向前走,在上车的一瞬,迅速瞥了一眼外头那些人,见他们也在缓慢移近,但随即车门带上,白纱帘遮住了视线。 劫持她的人倒还算客气,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静漪打量了他们几眼,问道:“你们是几科的?竺维的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 静漪见他们不出声,反而更加镇静,她掸了掸旗袍,坐的更稳了…… 车子驶入一个静僻的巷子,在中段停了下来。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车边站了几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的人。 ——————————————— 今日更毕。明早更新。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 静漪看了眼站在最前面的那位五短身材的中年人。他神色平静,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卑不亢。 “陶太太,得罪。我们是特务四科的。我们竺科长在等您。”在静漪身边的那位说着开了车门。 竺维过来,在门前站下,微微躬身,说:“陶太太,多有得罪。” 静漪下车来,先看了眼身后。后面几辆车子陆续跟过来,同样停靠在巷子里。只有一辆车上下来两个人,朝这边走来。 他们穿着黑色绸衫裤,远远地便打招呼。过来后更是拱手作揖,说陶太太,我们是杜先生吩咐来保护您安全的。 静漪点点头,说声有劳,转脸望向竺维,问:“今天是演习么?” 竺维陪着笑,道:“陶太太您明白。长官特别交代,务必保证您的人身安全。而且长官昨日密电指令,要我们必要时候不管用什么方式,也要将陶太太您送到后方去,以免陶司令后顾之忧。陶太太您看……” 静漪有心发火,看竺维陪着笑脸,这火实在也发不出来。她转身看着杜文达手下的人,说:“麻烦杜先生了。替我转告杜先生,我多谢他。另外杜先生交给我的事,我也会尽心尽力。” 杜文达手下又拱了拱手,并没说话。 静漪对竺维说:“日本人也应知道你们暗中保护我,而且这里是法租界,我想他们想要对我不利,必然也得顾及些后果。” “陶太太,他们目前对您的身份当然是有所顾忌。但是恐怕他们盯死了您这里,并不只是因为您的身份。最近频繁送往慈济的伤员,已经引起他们注意。昨晚本来有两批伤员送到,都在外头被他们拦截下来。”竺维说。 静漪脸沉着。 都是等着救命的重伤员,被拦截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恐怕日本特务会骚扰到您。如果您同意,我希望安排特务四科的同志在您身边近身保护,直到您安全撤离上海。”竺维说。 静漪一时没有说话。 她明白竺维这是在转达程之忱的指令,他话里的重点是“撤离上海”——可是她能说走就走吗? “既然日本人已经有所察觉,那就得及时变更路线。”静漪说。她思考的重点则是若日本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在进行秘密活动,就必须及时采取更稳妥的方式运送伤员。 她说着,看了眼身旁杜文达的人。 这一秘密活动也仰仗杜文达势力的支持很多,如果形势变得更加严峻,势必是要与杜先生再商量更好的方案的…… 她只是下意识地望了他们一眼罢了,不想其中一位立即会意,道:“此事陶太太您别担心。我们自有办法。另外杜先生吩咐我们来时,说过若陶太太有问起,就说他说的,请陶太太放心。我们水陆两面都有密如蛛网的分堂,别的没有,人和枪是有一些的。有什么需要,陶太太尽管吩咐,没有不想法子办到的。远的不敢说,在这里,地方还是中国人的地方,洋人换了几拨儿,中国人的根基是动不了的,谁来也轻易不敢触动我们的。” “此时容我稍后面见杜先生再谈吧。”静漪说着,看向竺维,“竺科长,对不住,我还是要在这里坚守一段时间的。” 竺维也同静漪打过交道,知道她的性格。今天的行动一是为了演练,二也是为了让静漪更清楚地了解她的处境,既然目的都达到了,他也就不再啰嗦,请静漪上车,亲自送她回了公馆。 静漪到家时,陶夫人正和遂心用早点,见她一脸疲色地回来,坐下来就什么都不想说,便知道她这一宿是累极了的。祖孙二人惦念她整晚,看到她人在眼前了才都把一颗心落了地。 遂心乖巧地坐在静漪身边看着她。 静漪看看遂心的小脸儿,憋了一肚子话,只不能全都倒出来,于是搂了遂心,亲了又亲。 陶夫人觉察她神色有异,微皱眉头,还是决定暂时不问她究竟如何。但知道静漪回来只是预备换件衣服再去上班,她就忍不住发起火来,要静漪回房睡一会儿再出门。 “医院里有副院长,你的办公室里有梅小姐,医生护士一大堆,不见得你休息一个钟头,那里就乱了套。再说还有电?话机不是吗?”陶夫人沉着脸说。 静漪想着还是得按时回去,她也怕万一此间有什么意外……不好当面逆了陶夫人的意思,先上楼去了。等她洗完澡出来,还没等换好衣服,便靠在长椅上睡着了……许是太累也受到惊吓的缘故,睡梦中像是被巨蟒缠住了身子,她有好久喘不过气来也醒不过来。耳边是听着有人在说话,她却分辨不出是谁。心里倒是明白,自己这是太累了以至于做起了恶梦……朦胧中似乎是看到逄敦煌,又看到陶骧,前一秒钟还都是对她含笑而望,下一秒钟身上便血迹斑斑……她抓着襟口坐起来,心兀自砰砰乱跳。 卧室里静极了,窗帘落着,电扇开着,她仍觉得热,满脸是汗。 虽然每日里都是担心,这样的恶梦她却极少有。 静漪发了好一会儿呆。 想想如此清晰的梦境,还是多年前,陶骧冒险进疆时,曾经有过一回……比起当时的心惊肉跳和不知所措,她此时虽不会像那边无措,却也因为亲眼看到逄敦煌的沉重伤势,心情更加沉重。 陶骧是骨肉相连的爱人,敦煌是肝胆相照的朋友……还有很多人,比如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兄长……她紧紧咬着牙关,只觉得口中一丝丝血腥味在慢慢散开…… 她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看看时间,还不到中午,准备就回医院去。出得房门便看到张妈守在这。 张妈见静漪已经换好了要出门的衣裳,轻声问道:“少奶奶这就要出门吗?” 静漪点头,问道:“太太和囡囡呢?” 张妈犹豫片刻,静漪便看出不对劲来。 张妈说:“太太在楼下见客。囡囡今天要去安娜老师那里上课,正在她房间里准备。” “谁来了?”静漪随口问道。 “是个自称姓藤野的日本妇人。秋薇陪太太见客呢。说是不要惊动您休息的。”张妈说着,就见静漪脸色微微一变。 静漪走到楼梯边,往下看时,果然看到客厅里,坐在陶夫人对面沙发上、背对着楼上她的方向的位置上,有个穿着湖水绿色和服的日本女人。从服色到发式,都是很古典的日本女人才会穿着的。就算是在沪上的日侨,也很少作此打扮……静漪皱眉。她目光一转,发现秋薇也在,坐在那日本女人右手边的沙发上。从三个人的状态来看,并不像是在交谈——静漪款步下楼去。 听到脚步声,客厅里陶夫人等都抬头来看——静漪走的不疾不徐,一身黑色的洋装显得她人格外的端庄沉静些。人还未至,已然气势夺人——她走下来,就见那日本女人已经转身过来,对她深深鞠躬,称呼她为陶太太。 静漪微笑还礼,说:“好久不见,晴子小姐。” 她看晴子的装束,已是少妇装扮,却也知此女不但身世复杂、经历更是坎坷,不知她如今是否真已成婚,照旧称呼一声晴子小姐。 秋薇跟着起身,陶夫人却未动。但陶夫人看看静漪,便要秋薇同她去厨房看看中饭预备的怎么样了。临离开前看都未看晴子一眼,对静漪说等下你还要去医院,不要迟到才好。 静漪听出她逐客的意思来,微笑点头,等她们离开,她请晴子坐下来——晴子等她坐了才坐。静漪这才仔细看她。算起来也有十余年未见了,晴子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那个清秀少女却好像原先的一幅淡雅的仕女画多着了一层色彩,深重是深重了好些,样子却还是那个样子。她并未听说晴子在上海,而此时两国交战,晴子这般前来,必是事出有因的。 晴子被静漪打量着,也仍像是初次见她时的局促,脸是渐渐红了的。 静漪下楼来见她之前,对她的来意多有猜测。此时见晴子的样子,却并不像来意不善。既然如此,她也先从容待客。 “晴子小姐来,是不是有什么事?”静漪温和开口。 “对不起,陶太太。”晴子开口先道歉。 她还没说什么,静漪只听她这句话,便觉得晴子的中国话是精进了许多的。她给晴子续了茶,说:“晴子小姐,有什么话,既然都来到我这里了,不妨直说吧。” “陶太太,你要小心。”晴子说。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五) 静漪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不看晴子,问道:“小心些什么呢?” 她细白的手托了茶杯,适宜的茶温和香气,让她觉得舒适好些……抬眼望着晴子,见她笔直地坐着,亦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我恐怕会有人对你不利。因为你是陶桑的太太,是程总司令的妹妹,还因为你的慈济医院,在救助伤兵。我赶过来告诉你,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离开上海到安全的地方去。”晴子有点急切,语句甚为零碎。也因为急切,她原本便红了的脸更加的红。似乎是静漪的暂时沉默让她觉得静漪并不信任她,晴子急忙地从手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来给静漪,“这是几封密电。陶太太,请你相信我。陶桑对我有恩,我……” “所以晴子小姐这样来舍下,也是告诉那些暗中看着的人,这里是他们不能轻易动的,是么?”静漪并没有去打开那个信封。信封是精致的素色棉纸印上清气的樱花,半点墨迹都无,她当然不知道里面究竟装着什么。而晴子的身份,她也并不确切掌握。只知道藤野晴子和已经命丧黄泉的金润祺的养父,已经是侵华日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仅就这一样来说,晴子的一举一动,必然受人瞩目。况且再留意晴子身上的细处,她总觉得晴子此时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除了她捕捉蛛丝马迹来判断,还凭借身为女性的敏感和直觉。 更何况这情形似曾相识……只不过当时她更年轻,面对的也是更加咄咄逼人的女人。 静漪说:“晴子小姐,谢谢你的好意。牧之若知道,也必定感谢你在这个时候仍能顾念过去的情谊。但是我们不能接受你的帮助。” 晴子望着静漪平静的面孔,好一会儿才说:“陶太太,您既然这么说,应该也非常清楚,如果没有陶桑,今天恐怕世上已经没有晴子这个人。您对陶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希望您安全。您安全,陶桑才安心。不要因为我的国籍,拒绝我提供的一点点帮助。对战争我没有能力阻止,但保护朋友,我义不容辞。” 静漪也望着晴子。她不能说听到晴子这番话,一丝感动也无。 “晴子小姐,谢谢你。”静漪说,“并不是因为晴子小姐的国籍和身份,我才不能接受你的帮助。这是我的祖国,晴子小姐。虽然这是租界,仍是中国的领土。在这里,我不应该惧怕任何人。” 静漪的语气很淡,语调也波澜不惊。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代表着眼下和今后都会面临多么危险的境地,而仅仅是在茶香氤氲的客厅里进行的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晴子明白了静漪的意思,她虽然还想再劝,但是也知道对于像静漪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来说,她的劝解恐怕难以奏效。 她摇着头,仍然不死心地说:“陶太太,我尊敬您、也尊重您的选择。这段时间我都会在上海,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尽管说。如果陶太太您觉得同我交往不便,也只需派个人来告诉我。我住在愚园路。” 静漪微笑,并没有点头,但示意晴子试一下茶点,告诉她哪样是家中自制的点心。 晴子虽没有心思用茶点,也不得不支应。 两人的谈话中断,客厅里安静下来。 静漪喝着茶,看晴子秀气地品着点心——晴子的年纪其实同她也差不多,因为是张巴掌大的圆脸,看起来总有些稚气……她不知不觉就看的出了神,晴子发觉时怔了怔,对她腼腆一笑,她也就自然而然地对她一笑。 原来的话题进行不下去,两人却也都寻不到合适的话题来说了。 “天气也热了,晴子小姐是从北边来的吧?恐怕一时不能适应这里的湿热,还要多保重身体。”静漪轻声道。 她将茶杯放了下来。 “是。还好从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适应个几日也便好了……过一段时间,我或许回家乡奈良去。”晴子低下头。 静漪看她,心想晴子这么说,保不齐这“过段时间”,指的是自己一家子还在上海逗留的时间呢……她听到楼梯上一点声响,侧脸便看到遂心正下楼来。 遂心见静漪正同客人交谈,并没有贸然出声,而是乖巧地由秋薇牵着手,下了楼梯便站下,等着静漪示意她。 静漪看遂心背着她的小书包,怀里抱了一叠琴谱,晓得她这是要出门去安娜老师那里上课了。她还没有说话,晴子也已经发现遂心。静漪索性让遂心近前来。 遂心对晴子问了声好,随即便对静漪说:“妈妈,奶奶要我来提醒您回去办公的时间差不多了。再晚,您可要空着肚子去了上班了。” “知道了。”静漪微笑。 “这位就是陶司令的女公子么?”晴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遂心。 “正是小女。”静漪微笑答道。 晴子看向静漪。 静漪看着女儿的目光,比起刚刚来简直判若两人。这小女孩儿仿佛雪堆里钻出来的,娇嫩美好的像个雪娃娃,让人简直不敢出大气……晴子轻声道:“竟也这么大了。” 静漪点头微笑,道:“是啊,时间过的真快。” 虽然如今日日在身边,她望着遂心还时时不敢相信。仿佛那胖胖的婴孩仍在臂弯间,不知不觉却也这么大了…… 静漪看着晴子,晴子轻声说:“长的真高呀。女公子比我的一郎要小不少呢,可是个子却差不多。” “男孩子嘛。”静漪笑道。 晴子望着自己的眼神,她都看在眼中。她并不去细细考究其中的含义,只听晴子道:“女公子像陶太太多一些。” “常听人说完全像了我呢。”静漪仍笑道。 晴子摇摇头,比划了下眉峰处,许是一时想不起该怎么用合适的词汇,只是比划了这一下。静漪却也明白过来,同样望着遂心——这孩子或许以后会长的像陶骧多些吧…… “妈妈?”遂心摇着静漪的手。母亲和这位陌生的日本女人的来回打量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晴子看她一副护着母亲的模样,未免愈加心生怜爱。可她也晓得自己在这里并不怎么受欢迎,这就预备告辞。 晴子起身,对静漪深深鞠躬,道:“那我先告辞了,陶太太。” 静漪亲自送她出门。 看到门外等候的车子,和候在一旁等着搀扶她的男人,静漪瞬间觉得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晴子并没有替他们介绍,而是先上了车。那男人上车前也对静漪鞠躬,却没有开口。 静漪等车子走了,才松了口气似的,一回身就见秋薇和遂心站在门内正等着她呢,于是一笑,先过去笑道:“囡囡该去上课了吧?去吧。替我问安娜老师好。” 遂心答应着,由福妈带着她出去了。 秋薇待遂心走远些,才担心地说:“小姐,日本人都找上?门来了,您还是半点儿事儿都没有似的!看她的样子,来头不小的。万一耍的是先礼后兵的诡计呢,日本人最是狡诈……小姐都不怕吗?” “怕事难道事就不上?门了?”静漪微笑着反问。她心想秋薇这个判断倒是不假,这藤野晴子她虽然不了解详细境况,看她谈吐举止,显然与多年前那个的清秀少女不可同日而语。这其中或许有她那位高权重的养父撑腰的缘故,也未必不会有些自己了解不到的因素,看那随行男子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果真如此,晴子对她所说的保证她在上海的安全也许不是一句空话。同时,秋薇的担心就更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这些也都仅仅是她的猜测,事情究竟如何,她也很难预料。 秋薇见静漪这么说,皱眉道:“那也该想个对策。如今姑爷是他们的眼中钉,小姐自然也首当其冲是肉中刺。别说是日占区,租界里被暗害的人还少吗?小姐……” “对了,我才想起来。你过来的正好,昨晚上我和老太太商议,你自己带着孩子们单独住,我们有些个不放心,想要你带着大宝他们过来同我们一起住。你们过来的话,这里是住不下的,不如搬到六号去……你觉得怎样?”静漪问道。 “老太太刚刚和我说了。我也惦记着小姐。这样我能日日看见小姐和囡囡,好的很。就是小姐不要嫌我们母子是一窝麻烦。孩子们太皮了……”秋薇见静漪不着急自己的安危,仍是先替她和孩子们考虑,感动之余,未免添几分酸楚。 静漪笑道:“这有什么……正是调皮才好。这才显得有生气。” 秋薇看静漪虽是笑着,脸色却不好看的很,便问她是不是累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以她对小姐的了解,恐怕是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六) 静漪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就同秋薇提及逄敦煌的情况,况且一时半会儿也是说不清的,于是掏出怀表来一看,说:“时候不早了,我不在家用午饭,你进去告诉老太太一声,我这就去医院了。” 秋薇有心拦着她,见她匆匆忙忙地也顾不得多说话便回身上车去,只好目送她离开…… 静漪回到医院,已经是午餐时间。 她同往日一样,要去医院的公共食堂用午餐。她每日都是与梅艳春一道去的,今日她看看哭的双眼红肿的小梅,要问她什么又不忍心。 梅艳春说没有胃口。静漪独自前往。在食堂用餐时巧遇孟医生。两人坐下来用餐时,因座位在僻静处,低声交谈起来,又说起逄敦煌的伤情来。 孟颂华医生整宿没睡,又工作了一上午,精神还是好的,说道那场手术,因在他看来甚为成功,未免有些得意。 在静漪来说固然是为逄敦煌担心,听孟医生单单从手术治疗方面说起来如此这般仿佛只是一个复杂的病例,但也正是因为看到孟医生对他自己医术的自信,也让她更有些信心…… “凯瑟琳?”孟医生见静漪是听的出神的模样,中断了自己有点滔滔不绝的议论。他同静漪一样是出身霍普金斯,私下里他们没有那么多客套。“我在问你是不是dr.johnson要来了,你倒是听见没有呢?” “是吗?我只听说他已痊愈,并没有得到他将赴任的消息。”静漪低声道。 她见食堂里用餐的医生、护士和工友越来越多,位子有不够用的趋势。因她是同孟医生一道在这里,许多医生护士只是看看他们桌上的空位,仿佛都不便打扰她用餐的样子……她从在这所医院工作开始,除了公务,大多在此用餐。奇怪的是,不管是她独自用餐、或者与同事一道,便不太会有人来坐她这边的座位。 “我前几日才收到那边同窗的信。要说你不过是临时代办,何苦如此用功?听说你一再去信,想要多挖几位出色的外科大夫回国……你要知道,此时战事逐步恶化,许多人恨不得远离战争,美国尚未卷入,正是乐土,谁肯轻易回来?”孟医生叹着气,将盘中意粉吃光,“我若不是三代单传、家有高堂,也不肯回国效力的……我想念巴尔的摩的秋天!” 静漪微笑道:“孟医生回国来,怕是因为嫂夫人家中催促的紧吧?” 孟医生哈哈一笑,点了静漪道:“你竟也会说笑话了……知道么,你初入霍普金斯时,许多男同窗对你神魂颠倒。怎奈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呐!那时候多少人追求你不得,背地里都说你是冰雪女王。” 静漪微笑不语。 冰雪女王的绰号她也听过数次。无非是因她那时除却学业,无心与人交往。在医学院读书数载,所交往者无非师长与同班同学数名而已。平时也是不苟言笑的时候多,落在旁人眼中,她便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 孟医生继续笑道:“还有,老师们都很喜欢你。你的报告总比我们的强,说是女王也不夸张。那时想不出该是谁会是那个幸运儿。” 孟医生忽然放下刀叉,对着静漪身后招了招手。 静漪正觉诧异,便听到身边有人轻声说:“程院长、孟医生。”她转脸看时,是位年轻的女医生,被孟医生招呼过来让她坐下,她也就告了座。 静漪记得这位高医生是在外科跟孟医生实习刚刚期满转作专科医生的了。过来坐下,在孟医生面前还是学生的模样,谦恭的很。 静漪并不知道孟颂华要高医生来做什么,于是只问了高医生是否用好了。 “是的,院长。”高医生忙回答。 孟颂华同高医生并不怎么客套,吩咐她下午多留意几位病人,又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就打发她先走了。 等她离开,静漪慢条斯理地说:“我看孟医生是忘记当年dr.johnson他们这些前辈医生怎样使唤我们这些小喽啰了。” 孟颂华想一想,大笑道:“也是。我竟没有发觉,如今我也像那般对待后辈。只是这位高医生乃是可造之材,若对她严加教导,来日定成就不俗。” “孟医生看重的,必定不错。”静漪点头道,看孟颂华笑中带些狡黠,“怎么?” “她稳妥,且口不多言,我想着经我手术过的伤员,还是有我亲自指派的人看顾些能令我更加放心。我已考察她有段时间,此时方对你推荐。你可再观察些时日,或可采纳我之建议。”孟颂华说着,道声对不住,转脸掩面打了个哈欠。 静漪点头表示知道了。见孟颂华疲惫,晓得他连续手术又忙碌多半日,便起身同他离开食堂,要他回去休息。而她带了份午餐回来给小梅。上了楼却发现也有人来给小梅送午餐了——梅季康见了静漪忙起身打招呼,微笑道:“密斯程才回来。” 梅艳春也站起来,有些赧然道:“昨晚至今未归,家母惦记,使叔叔来的。” 她说着,接了静漪递过去的午餐,道谢。 梅季康说:“有劳密斯程照看春儿了。我回去禀告家嫂,往后大可不必视春儿仍是三岁娃娃。既然如此,我先告辞。” “走好。”静漪说。 梅季康如今俨然是沪上报界领袖之一,其笔名梅开所出文章,针砭时弊,更可谓独到。他时常接送侄女上下班,他们偶尔相遇,若有时间,总不忘交谈几句,也颇谈得来。 今日梅季康亦看出非但侄女大异于常,连程静漪也是精神不佳,思索再三,他还是暂且忍下好奇心,由侄女相送离去。 静漪等小梅送了梅季康回来,仍在小梅桌边,在闲看着今天的晨报。 小梅悄悄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草草吃了两口午饭便听了筷子。她看到静漪收了报纸,就说:“我等下再吃的。” 静漪看小梅那黯淡的面色,也知道人心情低落,勉强不得,叮嘱她两句,也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许多事情等着她处理,全副精神投入其中,暂时便忘了其他……直到她小梅进来。 小梅进来时眼睛亮了许多,静漪看了心里便是一动,猜测或许有好消息传来。果然小梅说刚刚孟医生去看过逄敦煌,虽然暂时昏迷不醒,伤情并未恶化,从各方面的指标来看,都好于预期…… “敦煌身体底子好,一定能恢复好的。”静漪等小梅说完,才开口道。 小梅点头,出去之前,和静漪道:“我也不知我这是为了什么……和他不过是见过三两次面,话都没有说上多少……可是看他那样子,我仿佛被摘了心肝……” 她说完急忙出去了,剩静漪一人坐在那里,出了好一会儿神。看时间差不多,起来拧开了收音机。边听,边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 广播里女播音员不带情感的播送新闻,却也没有她想要听的消息……她端着咖啡杯小口啜着,外面逐渐氤起的雾气像拉上了一幅纱帘,很快她就看不清院子里的景物了……她摘下眼镜来,拿了细纱布擦了又擦,再看时,仍然是雾气蒙蒙。 桌上电?话响起,她回身拿了听筒,小梅说是杜夫人来电,请您接听。 静漪愣了片刻,才意会过来应是杜文达的夫人,忙说接进来吧。 电?话转接过来却费了一会儿工夫,静漪耐心地等候着。杜文达的这位夫人甚少抛头露面,若有些什么社交场合,都是那位九太太随同杜文达出席。她倒不知杜夫人特地打电?话来她的办公室是为了什么……待接通,听了杜夫人那口清脆的京白,她顿时觉得亲切。 杜夫人说如果方便的话,她稍晚些时候来静漪的办公室拜访。 静漪见她电?话里并没有明白说什么,却也一口答应。杜夫人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来她这里打扰的,如果她猜的没错,应该是为了逄敦煌。 想到逄敦煌,静漪心里又一阵难受…… 下午静漪最重要的一项日程安排是同慈济的理事们开一个全体会议。因最近医院的运营有超出负荷的迹象,大笔支出的增加也令个别理事有所怨言,她不得不尽力解释周全……她全神贯注,几近舌战群儒,散会时简直精疲力竭。 等理事们次第离开会议室,她还留在座位上。 会议结果倒是令她满意,只是这些天来接连发生的事让她觉得疲惫不堪。 小梅坐在一旁见她半晌都不动,过去给她倒了杯茶,将一个文件夹放在她手边,轻声说:“这是下午刚刚收到的美国那边来的信件和电报……程院长您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有事我会来请您的。”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七) 静漪看看小梅,点头。 小梅走后好一会儿,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打开文件夹。信件和电报多是慈济同美国的长老会、各个合作医院间的公事往来,并无特别,只有一封信件是她的导师写给她的。她仔细看着信,除了信中照例关心她的工作和学业,最后提及了本应来沪接管慈济的dr.johnson已然病愈,鉴于她在此处的出色表现,他们的意见是由她继续承担这份职责。但他们同时也尊重她的意愿……静漪反复看着这封信。 也许是这几个月她同导师和前同事之间往来的信件中偶尔对自己的境况有所提及,他们也了解她的处境,才会有这样的安排。是去是留此时取决于她。 静漪将信件和电报都收拾好,听到敲门声,说:“请进。” “院长,密斯梅让我来告诉您,有客人来访。”来的是个模样清秀的小秘书,梅艳春的副手白薇。 “是杜夫人吗?”静漪看了下表,问道。 “并不是。”白薇面有豫色,见静漪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面上泛红,“来客只要求与您面谈。密斯梅说由她来打发走,您就别出面了。但是我看那客人有些难缠,仿佛是不好招惹的样子。” 静漪微微皱眉。 梅艳春做事素来分寸极佳,既是如此安排必有她的道理。这一日来她遭遇的意外情况已经目不暇给,倒是也不在乎多这一桩。 “什么样的人?”静漪将文件夹拿在手中,磕在桌案上。 白薇见问,便说:“其中一位是很精干的样子……他不说话,可是我看他不像是中国人。” 静漪沉吟片刻,说:“我过去看看再说。” “程院长……”白薇想要阻止静漪,但见她从容镇定,况且自打她来了这里工作,也没有见到过程静漪博士何时、对什么有过畏惧和恐慌。 静漪对她微笑点头,出了会议室。 下楼之后还未走到会客室,就听到一阵嘈杂。她看清是楼下值更的工友带着同伴上来的,见了她,都站下来。 静漪明白过来,是小梅请了工友上来,显然是预备先礼后兵了。她也不知为何,竟微笑了。 工友们见她如此,踌躇不知该不该闯进办公室门去。静漪温和地请他们在此稍候片刻。白薇快走两步,替她开了房门。 正与来客周?旋的梅艳春见静漪回来,先是微怔,接着便镇定下来。她刚要开口,静漪便将手上的文件夹交给她,说:“这些文件你快些整理吧。另外替我安排下,明后两天的午餐,给我约名单上那几位先生。” “是。”梅艳春接了文件夹,望着静漪,不动声色地给她递了个眼神。“这两位是东京帝国医药的经理阿部春马先生,和他的翻译莫先生。” 静漪这才转脸望了这两位已经站起来的客人,温和地道:“我是程静漪。让两位久等了,请坐。” 她语气虽温和,目光却如电,在来客周身一转,便看出他们果然如白薇方才同她形容的——其中一位不像中国人的,应是上午陪同藤野晴子到她的公馆拜访的那位令她觉得眼熟的男子。全身上下不止有着日本人那特别的精干锐利的气质,还有难以掩饰的军人做派,连站立都是笔直的,更不要提看到她目光移向自己时,那下意识的一点头,极其利落;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应当是他的翻译……静漪这一打量,心中有数,笑容便更温和些。 静漪坐下来,这两位客人才先后落座。静漪对白薇说:“给我也来一杯咖啡……如今沪上物价飞涨,能请客人喝一杯咖啡,都算是奢侈。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两位见谅。不知两位忽然来访,所为何事?” 那位莫翻译看了看阿部春马,说:“阿部先生是帝国医药在华负责人。此次前来拜访程先生,是想谋求帝国医药同慈济医院的合作。慈济医院是沪上非常有名医院,程先生作为医院的领导者也是非常受尊敬的,阿部先生希望帝国医药能有这个荣幸同程先生合作。帝国医药不仅在日本,在全亚洲也是首屈一指的医药公司……” 静漪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莫翻译也就暂且说到了这里。 静漪说:“医院对药品和器械的采购,有专门的机构裁决和审查。阿部先生既然有诚意同慈济合作,那不妨有点耐心,我自会交待秘书转交相关的资料。只要帝国医药能够通过审查,就有机会同慈济长期合作。” 她一边说,莫翻译一边低声向阿部春马翻译。 她泰然自若地看着阿部春马的反应——他听的很认真,且看上去对她如此官方口气的回答,毫不意外……他听完莫的翻译,抬眼正望了她,点头。 只是一瞬,静漪觉得他看似温和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冽。这就是这一丝冷冽,让她猛的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何会觉得他眼熟。 那莫翻译想要继续说什么,阿部春马摆摆手,说:“帝国医药除了想同慈济进行前述合作,还有其他方面的合作意向。程院长,慈济是教会医院,在这里工作的绝大部分医生都来自美国和欧洲,慈济的许多支援也来自于美国教会和著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我们对慈济还是很了解的。” 此时白薇敲门进来送咖啡,他顿了顿,看着静漪。 静漪不动声色地请他继续。 “帝国医药除了医药制造,也有著名的帝国医院。想必以程院长对中国医疗界的了解,不难得知帝国医药近些年来在中国设立了两所医院,经营的都很不错。我们在上海也将设立医院。帝国医药也想促成慈济与将来的帝国医药上海分部的合作。”阿部春马说。 白薇进来将咖啡给静漪放到面前,等她吩咐了才站到一旁。 静漪端了咖啡轻啜一口,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帝国医药和帝国医院都是天皇下诏指定同军方深切合作的。仅仅这一项,帝国医药的盈利便可远超同行,为何胃口还是这么大?阿部先生中国话说的这么好,想必应该听过一句中国的老话吧。” “怎样讲?”阿部春马问道。 “贪心不足蛇吞象。”静漪微笑道。咖啡杯在小碟中被她手指轻巧转动,“慈济全体同仁专心治病救人,对于如何盈利、扩张势力、吞并机构,并无兴趣。” 阿部春马亦微笑,点头道:“难怪程先生会一口回绝第四战区的支援征召。” “阿部先生对慈济的了解不可谓不深。”静漪放下咖啡杯,道。 “程先生对我们也并非一无所知。”阿部春马也道,“不过据我所知,程先生虽然拒绝向军方提供支援,还是在暗中提供帮助的。这只是耳闻,不知事实究竟如何?” 静漪被他冷而利的目光锁定,秀眉微微一挑,道:“我刚刚才对阿部先生说明,慈济全体同仁秉承的是治病救人的精神,对政治、军事毫无兴趣。倒是阿部先生一介商人,对此经营之外的事情为何如此费心?阿部先生究竟是来谈合作的可能性,还是另有所图?阿部先生不妨明示。否则道不同者,不相为谋。阿部先生还是省了费这心思的好,也免得浪费两下里的宝贵时间。” 静漪字字句句说的清楚。 她已然知道这阿部春马来意定然不善,必须更加小心应对。即便是这样,她心头瞬间被激起的怒火仍然在她克制之下越燃越旺,大有露在脸上的趋势。 “程先生,我既然来了,当然是有诚意合作。在未进入帝国医药之前,我曾经做过随军医生,对这些讯息自然比旁人更留意些。”阿部春马说。他看了静漪,声音和缓许多,道:“陶太太贵人多忘事。我与陶太太也有数面之缘,陶太太是不记得了?” 他忽然由称呼程先生,转而称呼了陶太太,除了静漪,在场的莫翻译和白薇也都一愣,谁也不曾想这两位还有过交往。 静漪听他如此说,也道:“此时两国交兵,以阿部先生资深的军方身份,更虑及外子此时浴血奋战之境况,交情还是不攀的好。阿部先生以为如何?” 阿部春马足足愣了有几秒钟,才说:“陶太太您很诚实。看来慈济是不会同帝国医药合作的了。” “帝国医药在日占区采用倾销的方式挤垮中国以及外国医药的行为,我也有所耳闻。若能避免合作,自当避免。”静漪直言道。 “陶太太您现在在做的事,会给医院和您自己都带来很大的危险。”阿部春马说。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八) 他虽未明说,静漪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没有就此回应,而是道:“阿部先生,您的来意我已知晓,我的态度您也了解。我还有重要约会,恕不奉陪。” 她说着,抬手示意白薇替她送客。 “二位请。”始终提着一颗心站在静漪身后一侧听着他们的对话的白薇,忙上前来。 阿部春马盯了静漪好一会儿,才起身,似不死心地道:“陶太太,你会为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 静漪微笑,道:“阿部先生,中国还有句古话,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脚下是中国的领土。在这里我所做的一切,即便是会令我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值得,我都在所不惜。” 她抬了抬手,再示意白薇。 白薇已经开了房门。 阿部春马盯了静漪,微笑道:“那么我拭目以待——陶太太,不,程先生,勇气可嘉。但如今之中国,远不是凭一腔热血便可成事的时候了。程先生今日同我说了不少汉语中的古谚,逞一时口舌之快,可知道后患无穷也?意气用事最要不得。程先生若改了主意,随时联系我——我将常驻沪上。” 他言辞平淡,隐隐却有一股盛气凌人。 静漪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望了他,轻声道:“不送。” 阿部春马离去前点头行礼,礼节还是周到的。紧随他而去的莫翻译,却走了两步之后回过身来无声地深鞠一躬。 白薇等他们一走,忙看向静漪。 静漪这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色凝重至极。 “院长,您……”白薇很担心。 静漪说:“你先出去吧,白秘书。” “是。”白薇过来,将茶几上的咖啡杯碟都收在盘中。她尽量不弄出声响,悄悄看看静漪——她低头抱臂,极慢地踱着步子——白色的高跟凉鞋纤尘不染,踩在黑褐色的同样纤尘不染的木地板上,一步能踩出一个极深的印子似的……她想程院长此时必定怒火中烧。方才就连她在一旁听着,都恨不得把那日本人给打出去呢,以程院长人品只高洁,如此忍耐,实属不易。 静漪停下脚步来,见白薇端了盘子望着自己出了神,“怎么?” “程院长,我会在医院好好工作的。”白薇说着话,脸都红了。 静漪怔了下,才明白过来这个年轻的姑娘是什么意思。她微笑点头。 白薇在她含笑的目光注视下,脸越来越红,忙忙地跑了出去。迎面险些撞上正要进去的梅艳春。 梅艳春轻声道:“瞧你,慌什么呢,慢着些的。”她说着话探身进来,看看静漪。 “有什么事就说吧。”静漪坐回她的办公桌后。分明只是一场短暂的会见,此时她甚至觉得每节骨缝间都有细小的虫子在咬啮般的疼痛……她坐下来。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她示意小梅接了。 小梅握着听筒,只喂了一声,没有开口,脸色骤变。 她并没有将听筒转交给静漪,而是扣下听筒,看了静漪,说:“是家里来的电?话。” 静漪一点头。 “家里”是他们之间的代号。也只有在事情紧急的时候,“家里人”才会拨打她办公室的电?话。静漪顿觉或许有重大事件发生了。果然她看到了小梅那因抑制不住的兴奋而绯红的面颊和闪亮的眸子。 小梅极力压低声音,可还是难以抑制激动地说:“醒了!他醒了!” 静漪手一撑办公桌,险些就站起身来。 也许是这惊喜来的有些突然,她一时也没有准备,竟愣在那里了。 “是么。”她轻声应道。心潮澎湃,然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自己知道,此时心情有多激动,甚至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 小梅使劲儿点着头。 “这真是好极了。”静漪说。她看了小梅,“总算是个好消息。” 经过一场大手术,敦煌能这么快苏醒,足见他的求生意志之强烈和坚定。往下的日子虽然艰难,他毕竟是打赢了这第一仗。她自认对敦煌还是有点了解的。也许他醒来之后的这段恢复期,才是最困难的……元秋那悲愤的声音至今还在她耳边回响。比起牺牲了的段家二哥他们,敦煌或许在旁人眼中称得上幸运,只不过这幸运是不是他想要的,恐怕不见得。 “哦,对了,院长。瞧我,把正经事儿忘了。”小梅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进来,便是有要紧事想着来向静漪建议——她说的非常快,“像今天这样的情形,若不严加防范,日后或许还会发生。且照我瞧着,日本人只会越来越猖狂。院长,依我看,不妨先加强些医院的守卫,再快些向理事会提出议案,请院方同租界巡捕房联络,请他们加派人手保卫医院吧……起码不能让日本人随意出入医院大门。今日他们就这么闯了上来,撵都撵不走,往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呢……院长您的人身安全……我们很为您担心。” 静漪说:“我们是医院,来来往往都是病人,出入医院严设关卡,引起诸多不便,倒不好了。再者巡捕房的巡警一来,能成多少事且不说,病人还没有诊治,先已觉恐怖气氛,更是不好……不要单单为了我引起这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梅艳春见静漪即刻便否决了她的提议,有心再劝一劝,再一想以他们的院长大人之性情,哪里是说劝得动就劝得动的呢?她颇有些莫可奈何地看着静漪,说:“程院长,这哪里是不必要的麻烦。您要出一星半点儿差错,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呢……” 静漪正打开自己的私人记事本,听到这里,心里一受触动,抬眼看了小梅。 小梅继续道:“这日本人的来路不明不白的,明里是医药公司经理,可同我们说话,明明就是威胁……” “威胁便威胁,我又何惧之有?”静漪淡然地道。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此时令小梅或是旁人再受到刚刚事件的波及的。只不过她嘴上再不肯说,也得承认,今天才是刚刚开始……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晴子必须登门拜访她。她的处境,远比她想的要危险的多。 小梅不语,又惦记着手头上的事,只说自己晚些时候再同院长您谈一谈,还是不肯放弃劝说。 她出去,静漪停了笔。 自来水笔在信笺纸上一顿,蓝色的墨水洇了米粒大的一点。 她将笔帽拧上,看了笔身上镌刻的字迹……外头风吹进来,携着淡淡的霉味,潮湿的很。 她听到外头有人说话,隐隐约约辨得出是杜夫人的声音,于是先起身,收拾了下桌面上的文件,绕过书桌后特地去照了照镜子,稍稍整理下妆容,便听到敲门声。 “请进。”她话音一落,门已然打开。 小梅说了声院长,杜夫人到。 静漪就看到杜夫人一行出现在门口——走在最前头的是杜夫人,陪同她前来的竟是杜文达的二姨太和九姨太。一进门,杜夫人便热情地过来,执了静漪的手,左右看了又看,说:“我们说来就来,打扰你办公了吧?就是打扰你也多担待些吧,我们可是轻易也不来的。” 静漪笑着说:“哪里称得上打扰,您快请坐……”她也对进门后便站在杜夫人身后不声不响只对她微笑的二姨太和九姨太点点头,请她们坐下来。杜夫人仍拉着她的手,“来便来,电?话里也不告诉我所为何事,让我好着急。难不成嫂夫人是来凑一桌麻将的?” “你这个丫头,好歹也是一院之长,设若不是在你的办公室、当着你的下属,我可要说出好话来了。”杜夫人微笑道。 小梅趁机问她要喝什么。 “我们不喝茶。来呢就是看看你,再者也确实有事情的。”杜夫人说。 静漪看了小梅,点点头让她出去。 小梅将门关好,静漪问道:“嫂夫人来,究竟是为何事?就是有要事相商,我过去一趟也就是了,何苦来这么辛苦亲自跑一趟。” 杜文达对她们一家多有照顾,平日里,杜夫人也时常问候,就是有什么东西也都想着她的。从年纪上看,杜夫人较她年长许多,对她的疼爱是很显而易见的。平时杜夫人深居简出,这样闷热的天气,亲自来了……静漪想着,看看沙发上坐着的另外两位。二姨太沉默,九姨太对她微微一笑,也没有说什么,还是杜夫人松开她的手,从手袋里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出来,交到静漪手上来。 “我们小九儿,学人家组织了个妇女救国会,硬是拉了我们入会做什么理事。我看让我们都去任理事是假,要我们出钱是真的——偏偏杜先生赞成的很,说这回还做了点正经事,正要大大提倡——若叫我说,不管救国会也好,理事什么的都好,我们好歹也能出点力。且这出力,头一个要出在有用的地方。”杜夫人说着,点了点这只信封,“这是我们的小团体一点点心意,想你替我们把这笔捐款用到合适的地方去。” 静漪打开信封,取出一叠子规格不一、数额不等的支票来。她粗粗一看,除了杜家女眷,都是沪上有名有姓人家的眷属,足可见这位九姨太做事,也是颇有些能力的,难怪杜文达夫妇平日倚重她良多……静漪将支票放回信封内,郑重道:“我马上让人来将这些款子做个账,向理事会备案,存入慈济户头。夫人,二太太,九太太,多谢你们。” 杜夫人微笑道:“谢什么呢,不过是尽份绵薄之力罢了……得嘞,正经事还有一桩。” 静漪看她虽微笑着,眼中却有难过之色,心里一沉,料到她此来或许和逄敦煌伤情有关,果不其然杜夫人便说今天来,也是杜文达首肯,“听杜先生说了今天早间的事,我们就担心的很,知道你忙,电?话里怕又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借着替二太太复诊,来你这里看一看……” 杜夫人说着话,声音渐渐压低。 她转达了杜文达的问候之后,便问及逄敦煌伤情。听静漪说逄敦煌刚刚苏醒,面有惊喜之色。随后她就向静漪提出,若需要杜家帮什么忙,就尽管说——慈济这般能够提供秘密地点为救助和转移伤员固然好,一旦被发现且被迫需要新地点,杜家也已经预备好了两处地点,随时可以贡献出来……“就是省身,他的情况好转些,就让他到舍下养伤吧。杜先生待他如亲兄弟般,此番他身受重伤,杜先生非常难过。碍于身份不便立即前来探望而已。” 静漪点头,表示理解。 杜文达同逄敦煌称得上是生死之交,到此时必定牵挂非常。她细细将逄敦煌的情况再介绍些,请杜夫人先行转达。 杜夫人听的也仔细,等静漪说完,她叹口气道:“此时不便去探望……静漪,你辛苦。也多加小心,保重身体。” “我分内事呢。”静漪说。 杜夫人看了她,面色并不甚好,也知她还要应对各种杂事,定是劳累。她看了看这间办公室,再叹道:“难为你一个弱质女子,撑着这么大一个摊子……牧之在前线,你在后方,你们伉俪真可谓鞠躬尽瘁了……不是我说要佩服你,就是杜先生他们都说你难得。过两日,杜先生和我在家中设宴,你一定要来。我们下帖子请你的。” 静漪见她说的认真,明白不是普通饮宴,也就答应下来。 九太太小声提醒杜夫人时候不早了,程先生还要办公呢。杜夫人也就再同静漪说几句体己话,带着两位姨太太告辞离开。 静漪亲自送她们出去——杜家太太们出行,仆从众多,当然不是一般的排场,引得许多人驻足观望起来……梅艳春在静漪身旁,轻声说:“杜夫人都来咱们医院诊治,且又同您是闺中密友,恐怕这一阵子,能清静清静了吧?” 静漪心想小梅这话或有道理。 在租界在沪上,中央政府的政令或许不见得能畅行无阻,杜氏的影响力,却是不容小觑的……她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句难得。 杜夫人有些话,令她听到耳中,心内五味杂陈。 在世人眼中,她不过弱质女流,虽艰难可也一日日撑了过来……只是她自己也明白,从来不是她一己之力做到的。 有太多的人在帮助她了。为了他们的期望,她也要尽力撑下去…… ? ? ? 这日静漪下班时又已经很晚。 她提前摇过电?话回家告诉陶夫人她不能回家用晚饭。她们在电?话中的言语素来简洁。放下电?话后,静漪便出了办公室。 她颇绕了几个弯确认没有引起人的注意了才去了地下病房探望逄敦煌。 逄敦煌自那日短暂苏醒之后,又昏迷了数日,情况甚为凶险。好容易从前日起情况才正式稳定下来,着实让孟医生和专门被派来照顾他的高医生提心吊胆了一番。静漪虽深信逄敦煌定能闯过这个鬼门关,但真正见到他以清醒的眼神望着自己,还是忍不住激动。 此时她站到他的病床边,就看到他望住自己的眼眨了一眨,仍然有种想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的冲动——然而她不过是轻柔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能醒过来她真的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她每天来探望他时,都会忍不住要重复下这句话…… 逄敦煌脸上肿的厉害,大眼睛被挤的只剩下一条缝隙。就是这窄窄的缝隙里,流露出来的神色,每每看的静漪想落泪。 敦煌是个笑谈渴饮匈奴血式的汉子。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悲伤和愤懑,更未见过绝望。但如今自从他醒来,她都看到了……这让她心如刀割一般。 静静的,她坐在了病床边的方凳上,就这么陪伴着他;元秋和护士都在,也静静地各自做着该做的事,一切动作都要放到最轻,生怕弄出动静来,打扰了逄敦煌休养——他从醒来之后,脾气便有些古怪和暴躁。但静漪来时,他就会平静很多。 元秋是这么对静漪说的…… 静漪临走前,轻声细语地对逄敦煌说了些话。 她说敦煌,你还记得从前你请我跳舞,总是不小心踩我的脚?等你好了,我们再跳一支舞,你可不准再那样了……还有,别忘了,我们有一盘棋,中盘住手,这么多年,都未曾下完。这些年时常惦记着,不知你棋艺如何精进。我虽荒疏日久,也还是想着和你一较高下。咱们总要分出个胜负来的……还是从前也说好了的,等我们白发苍苍,我烹茶煮酒,听你讲故事,可好? 她望着敦煌。 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得出他情绪的波动,于是她轻声说你好好养伤,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她很希望敦煌此时就能同她说两句话。他不能说话,她也说不下去了……她走出病房时也没有再出声。元秋和护士更加静默不语。 夜色中静漪穿过走廊离开。 随着她的脚步,旗袍下摆都带出了风声……她不知为何突然有种热血沸腾之感。 车子驶进公馆大门,她便看到遂心那小小的身影。遂心正由她看妈带着等在门口。她的小狗雪球在绕圈子咬尾巴、又不时调皮地去撕捋白狮的毛发……外头不管怎么风云变幻,这家里的安宁和?谐,却仍仿佛是色彩淡雅的油画般,让她一回来看到,心便逐渐安定下来。 静漪让司机早停下车来。遂心跑上来时,她将遂心抱在怀里,好久动也不动……她贪婪地嗅着遂心身上的味道。很久以前她曾经说过,哪怕是她生了病,遂心是治她的药。到如今仍是如此。 这孩子虽小,却仿佛是她勇气的来源。 遂心原本看到妈妈回来很是高兴,但见她只是拥抱着自己半晌不动,便乖巧地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妈妈、妈妈今天是不是很累、很累的话用过晚饭早早睡觉吧,我给您捏捏肩膀……。 静漪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亲吻着遂心的脸蛋儿,说:“看到你,再累也不觉得了。” 遂心牵着她的手跟着她往屋里走,着急地开始告诉她,奶奶已经和薇姨商议好,这两天薇姨就会和她们搬过去一起住。 静漪点着头。 陶夫人看到静漪,说了句先吃饭吧。 用过晚饭,她们都没有即刻离席。陶夫人望着静漪,问道:“有心事?” 静漪日日都有心事的。她挂心的人和事太多,这其中最重的那一个,是她们共同关心的。静漪虽有心事却总要在她面前掩饰几分,是怕她更担心的缘故。不过她看得出来,静漪今天想必是想掩饰也有心无力。 果不其然静漪被陶夫人一问,沉默片刻,问道:“母亲,您怕吗?” 陶夫人明白过来,面色如常地道:“怕也无用。” 静漪舒了口气,和缓地将逄敦煌的事对陶夫人简单交代一番,又同她讲了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母亲您能带囡囡先走的话是再好不过的。我恐怕还得很长时间才能脱身。”静漪是商量的语气。 陶夫人沉吟。她的目光落在孙女遂心身上。 遂心已经伏在静漪膝上睡着了。 静漪轻柔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鬈发,听到陶夫人轻声说:“要走要留,自然是一起的。我先前想着,像尔宜同白家太太带孩子避祸回乡,也不失为好计策。如此文谟才能无后顾之忧。咱们同白家又是另一样的,若你没有这份事做,去哪里也都是可以的。但你这份事,总要有始有终。留你一人在这,我也不放心。我想,这毕竟是法租界,日本人再猖狂,在租界里行凶,毕竟没有那么方便。再说即便要走,也要周密计划,不是说走就走,贸然行事,反而不妥。” 静漪点头。 陶夫人到时间便催她上去休息,要让遂心的看妈抱她,静漪却亲自抱了遂心上去。陶夫人见她疲累,抱着遂心上楼去,走两步便气喘,虽皱眉,却也没说什么。直跟着静漪一同去了遂心房间,看她照顾遂心,不由得道:“老七虑的也是。这时候,一个囡囡照顾起来已是费心费力,如何担得住再折腾……” “牧之是替我考虑的多些。”静漪轻声说。 她看着柔和的灯光下遂心好看的让她心尖儿若轻舞的蝶翼般颤起来的小模样儿,眼前渐渐如起了雾……她回头看时,陶夫人已经不在房中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陶夫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交谈虽说仍是不多也不少,有陶夫人在,她会觉得踏实些。 李婶敲门进来说程先生,楼下有客人到了。 静漪略皱眉头,望了李婶问是什么人。这几日她的公馆真可谓热闹,不速之客接二连三。再这么下去,就是为了清净,她也得换个地方住了。 李婶见她有些不快,忙解释说那人说是程老爷派来见十小姐的…… 静漪下楼去一看,来的却是林之忓。 “十小姐。”林之忓望着款款走下楼来的静漪,恭敬行礼。 林之忓照旧穿着他恒久不变的黑衣。站在客厅里,像个浓重的黑影。静漪下楼时边走边观察他——与他习惯穿着的黑色衫裤不同,难得地见他一身西装。可也就是这一身难得穿在他身上的西装,令他看起来别扭的很。于是他冷峻的神情和气质,就因为这一点别扭,相映成趣——静漪忍不住微笑。 她越微笑,之忓就越别扭。 一声十小姐叫出口,竟也像是舌尖打了结。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九) 静漪请之忓坐下来说话。之忓不坐,先说明来意,再把程世运夫妇给女儿的亲笔信奉上。静漪接了信便拆开来。 “老爷和太太让我来是听候十小姐差遣。十小姐撤离上海,我就护送;十小姐要留下来,我就守在这里,照应小姐出入平安。”林之忓半句废话都没有。说完了,他仍站着看静漪读信。 静漪迅速将信读了两遍。 父母亲信里所写的与之忓所说大致相同,只是更详尽些,还有些其他的事嘱咐她。总归也都是一个意思,把父亲用着得力的之忓派来保护她。他们虽表明尽管如此,仍以她的意愿为先,还是一再强调让她慎重做出决定,且不可勉强……她看看之忓——之忓这一身西装虽让他别扭,穿着在身上,却也显得他真精神百倍,煞是好看——他是为了到这里来,不至于显得同她的身份地位格格不入才换了这样的装束的吧……她心里无限感动,轻声道:“忓哥哥,有劳你了。” 之忓是怔住了,半晌无言。 静漪成年之后,总是叫他之忓大哥,忓哥哥这个亲切的称呼,还是她尚在幼年时,曾经那么叫过……那时候,她不过是她的女儿遂心一般的年纪。而他是个比她的哥哥们多些野性子又比四宝他们这些家生子少些为人奴仆自觉性、翻墙爬树掏鸟窝扒树洞捉鲤鱼都拿手的男孩子罢了…… “不会。”之忓终于挤出这两个字。 静漪知他话少,且人已经来了,又是父亲的命令,她纵然觉得此举并无必要,也不能立即就把人撵回去的。她有心再问问之忓,父母亲随三哥转移到后方后日子过的惯不惯、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些日子是否安好,还有其他人都怎么样了……但想着之忓一路也辛苦,这些问题三言两语如何能打听的清楚,她总有时间再问的,于是就交待李婶快些给之忓收拾出房间来。等之忓随李婶去了,她又将信看了一遍——父亲许是真的上了年纪,从前他哪里会在信里叮嘱她记得暑天记得随身携带人丹这样的小事呢?即便是想得到,恐怕信也该由程仪代笔的。如今反而是杜氏母亲,越来越不啰嗦了…… 静漪起身,在客厅里慢慢踱着步子。 今晚月色很好。 她站下,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她新近添的习惯,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总要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不知他是否还有心情,趁便仰望下这月朗星稀的夜空? 李婶回来问她还需要什么、时候不早了要不要用点什么? 静漪说不用了。 看了李婶就要退下,她说李师傅在陶司令身边一切都好的。 她上封信里替李婶问了句李师傅的情况。陶骧还好记得回复她。其实她记得问,也是想着李师傅若是好,那么陶骧和身边的人,饮食就有保障。最起码有条件的时候,总有口热的吃的……她看李婶听了自己的话,面上有隐隐的喜色,心里着实宽慰些。 李婶说:“程先生,您早些休息吧,今天看您是特别累的样子。” “好。”静漪点头,让她下去了。 钟摆滴滴答答地走着,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不早了。 她深深地吸着气,让清凉湿濡的新鲜空气令自己清醒一下……然而今天晚上,这样的努力都没有用。 思念来的如此突然又猛烈。再清冷的月光也压不住。 她攥着怀表,看着秒针一步步地走着、走着……快走到那个约定的时刻前面了。 她悄悄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去。 她关好房门,去洗了个冷水澡。 出来时她仅着一件极薄的丝绸袍子,头发湿漉漉的。经过穿衣镜时她并未驻足,只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影——为了便利她将头发剪短了好些,此时头发湿着,更显得短……她自己看了,都觉得不甚美观;他看见,不知又该怎么皱眉了。好像她这一头秀发都是他所有的,每一寸每一分最好都别损失…… 静漪拿毛巾擦着湿发。 洗头膏的香气淡淡的,是好闻的牡丹花的味道……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换了这味道的洗头膏了。或许就是那段时间,他在家里,说爱闻这个香气呢……他很有一番自己的道理,来“干涉”她用什么味道的洗头膏——他硬是说这个味道的洗头膏旁人或许也用,但是用在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迥异于人呢……那个惯会胡搅蛮缠、且又总有法子达到他目的的人啊,歪歪擦擦的,没出几日便果然让她习惯了用这种洗头膏。 想一想,那段时间,时时处处的,她总想尽量就顺着他的意。这等能让他快活的小事,她也便听了他的话……虽然她打心眼儿里并不觉得这盒洗头膏的香味有什么好闻的呢?可是他就是爱上了呢…… 静漪停下手来,揉搓着手中的毛巾。 如果此时她能看一眼镜子,会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嘴角微微上扬,是微笑了的…… 她想着他那日替她擦干头发、挽着她垂到肩头的发,抱怨说看不到她长发的样子。 她已经多年不留很长的头发,总是图方便、把打理长发的时间生下来用在别出去的意思。可他还记得她长长的垂到腰下的乌油油的那根长辫子,说是一颗颗指肚大的宝珠嵌在发间,随着婴儿手臂粗细的长辫子轻轻摆动,宝光流动,委实美到夺目……她简直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做过那样的打扮。 他都记得。 他说那一天,你和我说你不要嫁给我…… 啊,那一天,她鼓足了勇气、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去同他谈判呢——她不得不做出强硬而又满不在乎的神气,其实心里怕的很呢,却也明白既然自己既然是不肯嫁,站在他面前开了口,就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都得撑下去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她无论如何不能嫁给他……是那样的一天。 虽然她许久不曾想到过那一幕,他一提及,她才知道他记的那么清楚,以至于她那日的衣着打扮、说了什么话、甚至一颦一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她以为自己并没有上心他这个人,一旦回想,惊觉当时的种种,她也历历在目…… 静漪再次确认下时间,转身走过去,推开里间的小门,进去后将门关好,回身从那个厚重的花梨木大衣柜门后取出一个很沉的小皮箱来放到桌案上。她坐下来打开皮箱,将耳机戴好,打开机器,慢慢调试着。耳机中有沙沙的电流声……她的心跳原是缓慢而深沉的,随着电流声却在渐渐加快。 这是她和他之间无形的联系。借助小小的电波,借助无影无踪的讯号,开启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通道……她摸摸索索地学会了使用发报机。头一回跟他提起,他的脸色不十分好看。她缠了他很久他才同意,用了许多不成为理由的理由,比如他只要让人顺道接收就好了,比如她会严格遵守规定、每次都用不同的编码……在她以为自己白费了这番力气,他不会同意用这个方式联络的时候,他说了句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也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于是每个礼拜中的这一天的这个时候,如果运气好她会收到来自他的平安讯息……如果没有,她知道他此时心里也是惦着她的。 仿佛只要同时心中有着对方,就像是在此刻真实相拥。 一个月来只收到过一次他的电报……她想这样的情况,无疑是更说明了他真的完全顾不上理会她。也许今晚一样是空等一场,她还是想等。 终于接收到电波时,她简直要跳起来了。 她拿着笔,在纸上书写着,手都在发颤。 毕竟生疏,好一会儿,她才破译过来。 今晚只有四个字:平安,保重。 她默默地看了这四个字,将自己的回电发了出去——安好。勿念……她想了又想,还是加了两个字。 想你。 莫尔斯码的想你发完比念出声来要长的多。静漪觉得仿佛这样,她的思念也变的更长久了……她等了一会儿。对方并没有及时回电。 她想或许机要处的人译好、拿给他也需要时间。又或许这会儿他根本忙的没空看也没空交待回电了……于是她便想收起这有些发热的电台。 就在她想要关掉电台的一瞬,电波又传了过来。 她微怔之下,急忙记录。待译出来,竟是一句“早点休息”……她咬咬牙,没好气地将电台关闭,锁进大衣柜中。 躺倒床上时,兀自气鼓鼓的。 这人,真是……这叫她怎么睡得着呢…… —————————————————— 抱歉各位,今天更的太晚了。明天还是早上更。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 辗转反侧之间,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一层层的暗影叠在天花板上,雕出来的花纹似的。 过了好久仍是睡不着,她干脆起身取了件晨褛出了卧室,走到遂心的房门口听了听声音,还没推门便听见门上有被挠动的声响。她有点想笑。推开门,果然雪球扑了上来。她防着雪球叫起来吵着遂心和看妈,忙把雪球拎起来抱在怀里。 轻声哄着雪球让它不要吵,循着微弱的灯光走到床边去。 看妈还是被惊动,见是她,要起来,静漪摆手。 她低头看了遂心安稳而眠。这孩子不挑嘴亦贪睡,婴儿时期就是个好带的孩子。只是那时她没能好好陪着她……还好有遂心。 这念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让她心猛的一抖。 她时常想着如今的境况时时艰难,幸亏有遂心,什么样的日子里都能看到阳光听到欢笑,觉得有希望。 可现在她居然想,还好有遂心,不然有个万一,她还剩下什么呢……陶骧还剩下什么呢…… 静漪按着床沿,身子有点发僵。 也许是逄敦煌他们出事给她的刺激太大,尽管她总是要将这些深深埋在心底,连悲伤都要藏住,还是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溜出来的。 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少奶奶睡不着么?天气是有些热。”福妈妈给静漪倒了杯温开水,“夜深了,还是不要喝冰的吧。” “都说了你晚上不用守着囡囡的,就回你房里去睡。她都这么大了。”静漪低声对福妈妈说。 福妈妈笑笑,说:“夜里醒了要是看不到囡囡,我也不踏实。少奶奶,囡囡还小呢。” “老这么着,将来她去读书,难道还要带着你们?”静漪也笑笑。 福妈妈却说:“要是那样也好。” 静漪愣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起从前她出门读书时,那些中学同学中真有不少是随时又丫头婆子伺候着的……回国来这将近一年,也遇到过几名当年同窗,没有例外都由娇气的贵小姐成了富太太。她想想彼时念书时,她们便已经是订过婚的了……她将雪球放下,看着它跳到遂心床边那脚凳上蜷缩成一团,她也坐到遂心身边——遂心一天天长大。不知她将来会选什么样的路来走呢? 不过不管她选什么样的路走,她得想办法让自己成为一个开明的妈妈。 她俯身亲了亲遂心。 遂心睡的很沉,只是轻轻一动。圆鼓鼓的脸蛋儿好看的很,惹的静漪又亲了亲……蜜糖一样的女儿,她真恨不得含在口里。 福妈妈笑着说七少奶奶,瞧您,一会儿囡囡给您弄醒了,该不乐意了。囡囡被吵醒了,睡不够的时候脾气很不好呢。 静漪忙忍了去揉遂心脸蛋儿的念头,搓搓手,低声咕哝道:“有其父必有其女……都一个样儿……” 陶骧就是这个脾气。只是能忍耐,轻易不发出来。可是睡不够的时候,脸绷的跟石头似的硬……也不想想,他不让人睡的时候,人家也跟他似的绷着脸行不行……她轻轻地又哼了一声。 想着他那句“早点休息”,接着便叹气。 弄不好这个时候,他还没得休息呢…… “少奶奶说什么?”福妈妈没听清,轻声问道。 “啊,没什么。”静漪忙说。她给遂心掩了掩被子,同福妈妈说让她也睡吧,也就离开了。雪球只是在她离开时抬头看了看她,又照旧卧在那里了……她关上房门好一会儿没有走开。看着遂心的时候她心里满满的,刚刚那个念头让她满满的心像被砸开了一个洞。 她根本就不敢想下去。 回到房里她知道自己也睡不着,干脆坐下来写信。写给家人的很快便写完了,又铺开信纸写给陶骧——写给他的信仿佛日记一般,写好了她就收起来。有人来,可以带给他去。整整一匣子信,不知他看完要多久……陶骧读一封信大约耗时极短。她见识过他读书的速度。惊人的阅读速度,让她以为他便是囫囵吞枣。后来才知道他这人,一目十行也过目不忘。这真叫她气馁……好像真没有什么能赢过他似的。 陶骧笑她小气,这个也要同他比……小气便小气,但愿她跟他小气一辈子。 她想想,看着信纸上落的字,有点甜蜜,也酸楚。 她这日记一般的信,是想让他看着快活些。知道他累的,如果能有什么事,是她能做到、替他分担些的,不过是如此而已……她想,他也是如此。除非迫不得已,谁都不肯先将坏消息说出来的。 她模模糊糊地听到咳嗽声。侧耳听了一会儿,猛的想起来今天回家之后,总是跟在她身边的白狮影子都不见。往常她只要在家里,白狮一定在她视野范围内的……她拿了桌案上的小提灯拧亮了些。 她在里外的房内都仔细看过,并没有发现白狮的影子。她耐着性子辨识着声音的来源,出房门在廊子里慢慢地边走边听。黑漆漆的走廊里只有她手上这一盏小提灯。廊子上的百叶窗缝隙里透进凌晨清凉的风,薄薄的外袍被吹的贴在她腿上。 “白狮?”她轻轻叫了一声,将提灯提高了些。 静漪正想下楼去找,忽的看到走廊转角处那花架子下头,白白的一团影子里,幽幽的两团光闪着。 她忙跑过去,蹲下来将提灯一放,立即看到白狮趴在地上,只是看了她一眼,动也不动,呼吸声沉而重。 静漪摸了摸白狮身上,软塌塌的。不像往常,只要她摸摸它的头,便四爪朝天地撒娇起来……她再摸摸它的鼻头,干巴巴的。 她心想坏了,白狮这是病了。 她费力地把白狮从花架子下拖了出来,这庞大的一头小兽似的家伙,沉的很。白狮又咳嗽起来,这回咳的有点凶。 静漪听着,发了会儿愣忙打开廊上柜子里常备的药箱来。拿了听诊器给白狮听着心肺噪音,却没有太大异常——兽医说白狮是老狗了,心肺功能自然是差的……她一念至此,才定下神来,该去联系兽医的。陶骧将白狮带到这里,找到过兽医给它诊疗的。 白狮喘着粗气,肚子一起一伏的。 静漪摸摸它的头,说:“别怕,一会儿带你去看医生。” 白狮小眼睛眨了下。 静漪回房去找了陶骧留下的兽医联络方式。她看看那名片子上头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虽是凌晨两点多了,还是拨过去。幸好医生并没有不满,只是讲话十分慢吞吞。静漪听他说答应出诊,倒不如带白狮过去,立即同医生讲要他在寓所等他们。 她搁下电?话刚出来,就发现外头走廊上灯亮了。 正以为是来电了,便看到陶夫人和张妈也都在,点了大蜡烛照亮了白狮所在的地方。静漪本不想惊动她的,如今也不能不惊动了。陶夫人看样子也有些忧心,虽然平时她并不是很爱这大狗。见静漪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抱不动这庞然大物的,就吩咐张妈下去叫人。 “当心些,多带几个人。”陶夫人原是不准静漪这时候出行的,只是看着静漪着急,也知道这白狮在这家里可也不是一般的狗而已。待看到先上楼来的之忓,她愣了一下。静漪忙简短解释了几句之忓为何在此,她才点头,“如此甚好。亲家老爷想的周到。” 静漪之前还担心陶夫人或许会见怪,想着无论如何转交父母亲给她的信时也要婉转着说明,之忓不过是暂时从程家来这里照顾他们的,不料陶夫人毫无不悦之色。 陶夫人看出静漪的意思来,待之忓将白狮抱起来由李管家帮着扛下楼去,才说:“我这些日子想着,先头还罢了,如今你日常出出进进,也的确需要一个得力的人使。到底我也能更安心些。原来还琢磨着要不要从家里选,还是让老七派人。” “都不用的,母亲。过些日子,我便让之忓大哥也回去的。”静漪匆匆地对陶夫人说着,忙着拿好手袋就要走。 陶夫人让张妈跟着去。 她在楼上看着她们走——静漪穿了深色的洋装,在夜里越发显得纤细……她其实也没有睡着。静漪今晚同她说的那些,在她心里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 逄敦煌这些年算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仲成他们就更不必说,简直是看着长大的。若说她此时摘心扒肝的疼,一点不为过……更何况每到这样的消息传来,她更容易想到阿驷一家子。再往下,则是不能想了的……她听到脚步声,往楼下看看。 静漪一路跑上来,看到陶夫人还站在那里,正要开口,便看到她眼中的泪光。 —————————————————— 嗯,明天早更。今天又抱歉了。谢谢各位谅解。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一) 静漪愣了愣,脚步一停。 她对此毫无心理准备,印象里,似乎从没有看过婆婆落泪……她怕陶夫人尴尬,忙说:“我忘记拿钱了……” 陶夫人正难受着,听了这话嗔怪道:“真是奇事!不拘是谁,让人回来取就是了。何况那家大夫又是相熟的,先去就是,还会赖账不成?你何必跑上跑下……真是,让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家伙儿给弄的乱了心神。” 她虽是这么说着,倒也不严厉。 听起来是絮絮叨叨的,完全一副老太太的架势。 “……怎么这样大人了,出门也不记得带钱呢。”陶夫人眉皱的紧。 “一时忘记了呢……母亲,给钱。”静漪干脆站在那里伸手跟陶夫人要钱。这老太太就差说她个不成体统……索性不成体统到底也就罢了。 陶夫人愣了下,果然哼一声,说:“等着。” 她进屋去取了一卷钞票来给静漪。 静漪收了,说:“母亲,那我去了。您还是回房歇着吧。” “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看望省身。”陶夫人趁着静漪转身时说道。 静漪答应了一声,看陶夫人已经要转身回房,又急着下去送白狮去诊所,也忙出去了。 张妈陪着她和白狮坐在车子后排。白狮占了一排车座,直挺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汽车行驶中的噪音遮盖了其他的动静,谁也听不到白狮是否仍在咳嗽。静漪弯身靠近白狮,不时摸着它的头——她还记得初次见到白狮的时候,它身上套着又粗又长的铁链子,像只困兽一般……可是莫名她便觉得它是只很好的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它跟陶骧亲近,大约终生都在把他当成唯一的主人——不过它也认她。很多年了,它还是亲近她…… 林之忓回头看了看,并没有打扰静漪。他看得出来此时十小姐有些过于担心。这只他好不容易扛上车的獒犬,的确不同凡响……司机陈师傅看看之忓,发现这个新来的保镖面色有些古怪,便问:“后头车跟着咱们,不要紧吗?” “请只管开好了车吧。”之忓道。他从语气到面容都十分之沉稳,完全不被这桩事困扰的模样。陈师傅听他这么说,不再出声。 诊所距离程公馆并不算远,只是位于一栋公寓的三层楼上,上楼去又颇费了点周折。公寓看门人虽知道楼上有一家兽医诊所,却也没有在半夜时分给扛着这么大一只仿佛怪物的獒犬的人开过门,硬是将医生请下来亲自确认。 静漪就仿佛是带着孩子来看病似的心情烦躁。等那位穆医生出现时,静漪松口气。她意外地发现这位穆医生瞧着并不像是中国人,但他汉语说的极好。穆医生同她打过招呼之后,就着看门人手上那盏提灯的光,先看了看白狮的情况……静漪就听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小乖乖这是又生病了……让我看看到底怎样了……请跟我上来吧。” 穆医生说完,一甩手走在前头。 静漪和之忓,还有跟在身边的张妈,明明都挺担心白狮,可也都因为这面目严肃紧绷的穆医生把白狮叫做小乖乖,不约而同地笑出来。初次见面,他们不知道穆医生的脾气,怕他见怪,也都忍着。跟他进了公寓大楼,上电梯去了诊所,早有护士给预备好了诊疗台——护士也是年纪很大的了,倒是地道的中国人。穆医生给静漪介绍,说这是我的太太,也是我的助手。穆太太点点头,非常和气地让他们把白狮放在台子上,并且请他们出去——之忓和张妈先出去了,静漪在里面等着穆医生。 穆医生换了袍子出来时,静漪才完全看清楚他的样貌。金发碧眼,皮肤雪白……穆医生专心地替白狮诊治,不时地问静漪白狮的情况。 静漪有的能回答上来,有的回答不上来。她越来越觉得尴尬,倒是穆医生看看她,说:“没关系的,陶太太,白狮的病史我了解一些——陶太太,像白狮这样,你要有所准备。” 静漪怔了。 生老病死,固有规律。她是医生,她很清楚……可那是别人、别人家的爱宠。 “没有办法了么?”静漪问。 “虽然不知道它的确切出生时间,可据我对它的判断,已经超过十年了。”穆医生按压着白狮的腹部,仿佛摸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看到白狮的眼角眨了眨,“……我同陶司令也已经解释过了。” 静漪没言语。 她静静地守在一旁。诊疗台并不算很大,白狮的尾巴垂着,落在了台子的外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过去,把白狮的尾巴向上托了托。也许病中的白狮感觉到了,尾巴轻轻甩了甩。并不像平时那样有力,可是看上去还不错……她想穆医生对陶骧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陶骧是什么样的反应。 无论如何心情都不会好的。 她望着白狮那缓慢起伏的胖胖的肚子,开始怀念它贪吃无比的样子。这个又聪明又贪嘴的家伙,不知偷吃了他们多少东西……穆医生让穆太太给他拿水来,请静漪出去。 静漪想帮忙,穆医生说您还是外头候着吧,穆太太则轻声补充,说大概会有味道。 静漪虽不情愿,还是听从建议出去外面等着了。 只一会儿,就听到白狮剧烈的咳嗽声,间或有低低的呜咽,听上去是有些痛苦……静漪转身走远些,不忍卒听。 张妈和之忓倒都比她平静。 直到里头完全没了动静,静漪才走回来,果然隐隐闻到一股恶臭。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味道,但她也顾不上,等穆太太一出来,她忙问:“怎么样了?” 穆太太端出来一个白色的托盘里,有一团黑色的东西。 静漪仔细一瞧,竟是毛线,不禁问道:“这是白狮吐出来的?” 穆太太点头道:“应该吞下去有一阵子了。这些天它食量减少,消瘦,衰弱……若是没及时送来,恐怕不妙。不过还好,发现的正是时候。” 静漪着实松口气,忙向穆太太道谢。等她离开去处理这些垃圾,她敲门问穆医生可不可以进去看看白狮。 之忓此时站在静漪身后,却说:“十小姐,您还是等等吧。” 静漪看他一眼。 之忓见她这样,也不说什么了,跟着她进了门,就见穆医生正在替白狮擦着。屋子里奇臭无比,静漪也不嫌弃,看到白狮眼眨着,望向自己,就过去揉了揉它的大头,问道:“这下好点了么?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死了。” “谁说它要死了?”穆医生把手巾扔到铜盆里,瞪眼睛。 “您不是说它已经……”静漪看穆医生大有吹胡子瞪眼之势,忙识相地住了口。这外国老头怪有意思的。 “我是说它老了,又没说它老到马上就要死!它就是这些日子吃不下东西,衰弱的很。我替它打针,给它吃药,过些日子就会恢复的。”穆医生没好气地说。他也不管静漪,转身拍拍白狮,“带小乖乖回去,我每日会登门复诊,直到它康复的……你都是个医生,怎么还会看不好它?” 静漪什么时候被人如此呵斥过?被穆医生这样训斥,她也没脾气,谁让她是真没有照顾好白狮呢……她忙说:“是的,穆医生,是我没照顾好它……我诊断是肺炎引起心脏衰竭,哪里有经验,知道它是误吞了毛线呢……多谢穆医生。” 穆医生嗯了一声,说你知道就好。陶司令待小乖乖很上心,有个什么意外,倒怎么好呢。 静漪点点头,还是谢过他。穆医生对她有些凶,但对着白狮却很温和。而且听起来,穆医生对陶骧也是很尊重的……静漪且问穆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穆医生也一一交代下来。 忙碌到现在,天已经亮了。 静漪看看白狮,精神似乎是好了很多。她拍了拍诊疗台,白狮撑起身子蹲坐。虽然动作缓慢,身子还有点打晃,但是比之前已经好很多了,只是样子有些迷迷糊糊的。她想要让白狮下来自己走,之忓却进来,仍要将白狮扛走。 白狮从诊疗台上一跃而下,摇摇摆摆的,真跟一头骄傲的狮子似的了。 屋里的人都笑了。静漪更是高兴。幸好这只是虚惊一场……她同穆医生夫妇道别出来,带着白狮上了车。 这会儿天竟是阴沉沉的。 她看看天,昨晚月色还那么好呢……车子拐进巷口时,陈师傅咕哝了一句跟的也太紧了。他们都知道陈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都没有开口。气氛是有一点紧张起来,还好直到开进公馆大门,都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 下了车,静漪先让张妈带白狮进去了。她看到李管家正在开报箱,便等了等。李管家小跑着过来,将今日的报纸和一封信交给静漪。 “等等。”之忓忽然说。他眼疾手快,将李管家手中的报纸信封一把抽了过去,迅速后退几步,一捏信封,撕开来往外一倒,信封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到水泥地上。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二) 静漪看着,那落在地上的东西黄澄澄的。不多,只有三颗。 “这是什么!”李管家失声。一蹲身要去将子弹捡起来,被之忓搀了一把。他看之忓将子弹拿在手中细看,“这……这还有王法嘛!简直欺人太甚!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之忓眉头都不带皱的,说:“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只能唬唬一般人。” 他将子弹收起来,看了静漪。 他们的十小姐,岂是几颗子弹就威胁的了的?虽不确切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能够确定的是,他们一定对十小姐了解不多。 “程先生,今日还是不要出门的好。”李管家忧心忡忡。 “这怎么行呢。”静漪过去,从之忓手中拿过信封来。还没开信封,将子弹要了过来。沉甸甸的,在手心里一碰撞,发出闷响……她捻了一颗子弹看着上头的型号。 “子弹普通的很。看不出什么。不过李叔说的对,十小姐,今天还是晚些时候出门吧。至少要给我们一点时间排查下。”之忓说着,就看静漪不在意似的秀眉一展。但她也并没有立即反对。“错开时间出行,也更安全些。十小姐您每日的行动都太有规律,很容易掌握。” 静漪晓得之忓既是被父亲派来贴身保护她,当然是对这边的情况有所了解的。或许三哥也有指示给他,就说:“我倒是不怕什么。” “十小姐,我来之前,三少爷特地同我谈了谈的。我今天会去见竺维竺科长,同他接洽。或者日后有什么行动,需要协商一致,免得两下里有什么差池,事情不好办了。”之忓直言。 静漪点了点头,打开了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叠相片。 静漪把相片倒过来,在手上翻着。 之忓看她手开始颤,不禁皱了眉。 静漪抬眼看看李管家,轻声道:“让车子晚些时候过来,我今天出门晚半个钟头。之忓大哥,你来一下吧。”她说着,捏了相片进门。 之忓随着静漪进了客厅,两人还没有站定,就看披着粉色晨褛的小遂心从楼梯上边叫着妈妈边跑下来——她就像是朵樱花似的,随着风飘到静漪面前来,身后跟着雪球则像只兔子,蹦跳旋转着,在母女俩身边叫着——遂心跑到静漪面前来,问道:“妈妈,白狮是不是病的很重?奶奶说你带白狮去看医生了……妈妈,白狮要死了吗?” 静漪随手将相片交给之忓,搂着遂心,微笑道:“哪有这回事。还不是白狮贪吃么,不知怎地吞了毛线。医生会给它打针吃药,很快会好的。不过,囡囡。” 遂心专注地盯着静漪,点点头等着她说下去。 “白狮很虚弱。像人生病了一样,且得养一阵子呢。你也知道,白狮是老狗了,是不是?”静漪托着遂心的手,慢慢蹲下身,目光与遂心齐平。她看着遂心清澈的眸子,清净的纤尘不染。 遂心又点头,说:“我知道。白狮比我还大好些呢。爸爸说白狮要是人,已经一百多岁了,它太老了。” 遂心说着,嘴巴扁了扁,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妈妈,我不想看着白狮生病。”她带着哭腔儿说。 静漪摸摸她的脸蛋儿,说:“那你这几天就在家里照顾白狮好不好?我们要搬家,妈妈要上班,帮不了什么忙,奶奶顾不过来那么多事情,你就负责照看白狮,好么?” 遂心想了想,点头答应,说:“好的,妈妈,白狮由我来照看好了……不过妈妈,我得和安娜老师请假呢。有支曲子她要我练习,我不去上课,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偷懒呢?” 她那认真的神气,让静漪不禁托了她的脸蛋儿,左右狠狠地亲了亲。 遂心攀着她的颈,说:“妈妈你和安娜老师说去。我在家里也会练习的。” “好。”静漪答应着,看到站在一旁的之忓,“还有,囡囡,以后去哪里上课,都让忓伯伯送你去。” 遂心并没有觉得这个安排有何不妥,于是很礼貌地站在那里,对之忓说:“谢谢忓伯伯。” 之忓抬手,又摆手,点头,又摇头……他看着这个懂事的小小姐,竟有点手足无措。只是他修养极好,虽是这样,看上去也只是往日一样的憨厚而严谨,并不失态。不过静漪是了解他的。他看到静漪眼中有一丝笑意一闪而过,顿时脸上就热了。还好静漪让遂心上去洗脸换衣服准备用早点了,他才等遂心带雪球走了之后,说:“十小姐安排的对,我的意思,也是这几日不要让囡囡出门了。” 静漪重新拿回相片,再仔细看看——相片显然是最近拍的,陶夫人、遂心和她,是相片的主角。遂心去安娜老师那里上课时下车的瞬间、陶夫人出门去拜访老友的、她从医院大楼里出来的、还有她拉着遂心的手院子里的……一张张相片里,她们都浑然不觉有人在暗处盯着。而危险,近在咫尺。 静漪看着相片。 就仿佛能看到,端着相机对准她们拍摄的位置,同时也有黑洞洞的枪口……相片是三个人的,子弹恰好有三颗。一人一颗,刚刚好。这让她毛骨悚然,也让她胸口塞进一团烈火。 “这事先不要告诉老太太……”静漪压低了声音。她与之忓站在客厅中央,说着话,走到窗边,望着外头阴沉沉天气中显得空落落的庭院。“务必查清楚是什么人干的。” 她语气也像这阴沉沉的天。 之忓一省。他从未听过十小姐以这种语气说过话。 如果能看到十小姐的眼睛,真不知她那总是闪动着善良温柔的光辉的眼里,此时是什么样的……十小姐的心情他再理解不过。如果威胁的对象仅仅是她自己,此事她不过一笑置之。 “是。”之忓答应着。 静漪背对着之忓,说:“这段时间要辛苦你多些。” “十小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十小姐,我先下去了。”之忓说。 “好。”静漪仍站在窗边。 她听着之忓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餐厅里正在预备早餐,有细细碎碎的声响传出来,还有食物的香气……整栋房子都在醒来。 李婶出来,告诉早餐准备好了。 她进餐厅去坐了,不一会儿陶夫人带着遂心一道下来。 她起身同陶夫人问安,等她们坐下来,告诉陶夫人这一趟医治白狮的情况。 陶夫人已看不出昨晚那瞬时的悲伤,听着静漪说话,不时点头……两人又商议了一番搬家事宜,才各自开始用餐。 遂心吃着今早李婶给她炖的鱼片粥颇觉得满意,高兴地舀了一勺给奶奶,又舀一勺给妈妈,剩下的便吃了个精光。 静漪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一老一少,真想她们此时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个安宁稳定的环境里,让战火和危机远离她们……她眼眶发热,忙端了咖啡喝了一大口,让咖啡的苦味将内心涌起的难过压住。 她拿起手边的报纸来,看着报上的消息。 “以后啊,吃早饭的时候不要看报纸。这同老七也是一个毛病……往时也便罢了,如今报上消息一日比一日差些,看了心中未免郁闷,吃下去的东西都不克化,可不是招病么?”陶夫人轻声慢语地道。她虽说着静漪,自己也从一叠报纸里翻了翻,抽了最下面那本《良友》杂志来。瞅着封面女郎,她说:“前两日我看钱先生的店里有件洋装很是好看,就是这个样子,你看看。钱先生说若是你穿,得修一修。我让他照着你的尺寸修去了,今日应能送来,就穿着去那些什么妇女救国会办的舞会吧。不是说请你参加募捐舞会?” 静漪怔了下。 这一程邀请她参与的活动为数不少,她因为忙,总赶不及参加。救国会的舞会是老早便定下来的,但是她都给忘记了,没想到婆婆放在心上了。 “还早着呢,下个月。可是,听说邀舞权是拍卖的……我有些犹豫,当初不该答应。但是杜夫人的面子,又驳不了。”静漪坦然说出自己的为难。她又不像那些混迹社交界的名媛,跳舞虽是寻常事,这般瞧着人出价邀舞,想想那场面,多多少少有点紧张……这倒也是不是她不大方,到底是做人家太太很久了。担心的是婆婆介意。只是婆婆若是给她选了礼服……她看看杂志封面上这件孔雀蓝色的礼服样子,虽款式保守但极优雅,还真是好看的很——或许这就是鼓励她去的意思?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三) 陶夫人顿了片刻,才说:“你怎么反倒不大方起来了?我听说霓裳的唐小姐,还特地为这场舞会亲手设计了新礼服。据说要花两个月时间制作,到时候,连拍卖礼服的钱都要捐出去呢……我瞧着昨日报纸上,在美国的华人游行,那些太太小姐们,项链戒子都当街捐了出来,多么豪气!” 静漪听她这么说,显然是赞成的意思,微笑道:“那时候,母亲和囡囡同我一起去吧。帖子也发给母亲了的。” “我看那帖子上,是要携舞伴出席的。”陶夫人微笑道。 “我特意问过杜夫人。她说这是募捐活动,也并不是那样严格。”静漪道。她同杜夫人谈及此事,杜夫人笑言道已经同会长文颂莲女士讨论过,早防着像她这般日常事务繁忙的受邀者以此推脱、仅仅送上支票,一早说明不是必须携伴出席。杜夫人的意思她当然明白。这舞会是妇女救国会办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娱乐,也不只是为了捐款,而是希望更多有影响力的人参与,再造成更大的声势。如此一来,她果然不便再推脱。 陶夫人想了一想,竟答应了。只有遂心懵懵懂懂,不晓得祖母和妈妈在说什么。陶夫人哄她是和妈妈一起去舞会跳舞。遂心想想,就说那她要请娜塔莎老师教她。 娜塔莎是安娜的侄女,这几年一直是她在教遂心跳舞。与安娜一样,娜塔莎对遂心的教导亦十分严格同时也与遂心感情深厚。 静漪听遂心很认真地同陶夫人在商议去跳舞要穿什么衣服,陶夫人答应请裁缝来给她量身定做新的跳舞衣。遂心嚷着自己要穿的和妈妈一样漂亮,陶夫人也答应了……静漪面露笑容。 早餐之后是遂心的练琴时间,因为静漪一夜未眠,陶夫人嘱咐遂心不要打扰到她休息,让静漪去休息下再考虑去医院,自己则带着遂心看着用人将需要装箱带走的东西整理妥当。她和遂心住进这小公馆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倒是她们的东西比静漪的多的多。 静漪上楼回房时,看了看她屋子里的陈设。她搬进来之后都未做添置,离开时只要带走她为数不多的行李就好——她整理了一张清单,交给张妈替她收拾,预备搬家——旁的她都可以不用自己收拾,唯独那部被她收的好好的电台,她得亲自收好另放进一个大皮箱里。 她正琢磨着,听到张妈在问她,少奶奶,这个您还要留着么? 静漪回头,见张妈不知从那里拖出来一团乱糟糟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团在手中一阵翻腾,她恍然,接了过来,说:“这阵子真是忙昏了头,不见了这个竟也想不起来。” “少奶奶这是什么时候织起了这个?”张妈有点讶异,问道。 “就……前阵子。”静漪抖着这团毛线,微微皱眉。手中一大团被抓松了的毛线,编织了一截子的别别扭扭的围巾,还有显然是被咬断了的竹针……怎么看,都是一团糟糕。难怪白狮会吞了一团毛线在肚子里。还有这四处嚼东西的,定是雪球那个小家伙……她将竹针抽了下来,懊恼地说:“真糟糕呢。” 本来她这个就不是她擅长的活计,就这么一截子,她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编出来的,这下子,前功尽弃……这还是因为那日在钱先生那里给陶骧定制西装,看到有最新从欧洲运来的羊毛衫和围巾手套。高高高兴兴地替他选了一些,拿回来倒又被秋薇提醒,说姑爷还是挺爱戴着从前小姐送的那条围巾的。她才想起来,陶骧的那条围巾也旧了……她特地又去挑了毛线的。几种颜色都挑了回来,很有雄心地表示黑色的给陶骧,红色的给陶夫人和囡囡……秋薇看到之后就笑个不停。 她还记得当时气恼秋薇,虽然秋薇只是说不知道姑爷几时才能戴上小姐亲手织的新围巾。她还是被激的说很快就会……而且她会把这几种颜色的毛线全织成花色不同的围巾。待她说完这话,秋薇就笑的已经肚子疼……真没有办法啊,这得是对她多么的没有信心? 可是看现在…… 张妈听静漪说糟糕,并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觉得可惜了,就说:“这也不难再买到的。那日跟太太出去,看到钱先生那里这样好的毛线也有的。少奶奶要多少不能再买啊。只是这织了一大截了……” 张妈看着被雪球嚼的乱糟糟的毛线团和围巾。虽然是嚼的乱糟糟的了,也还是看得出来,原本就织的松紧不匀,很是不像样……不过她可不敢当着少奶奶的面儿这么说。谁都知道少奶奶女红上,可真是有限。 静漪轻轻叹了口气,把线团收了,说:“还好当时多选了几样颜色的。”黑的不成了,还有灰的……灰色也很适合他的。 真好在他样子好看,倒是不拘什么颜色。 静漪忍不住又笑出来。 张妈见她一会儿恼,一会儿又笑,便也一笑,先不打扰她休息,告退出去了。剩静漪一个人,把电台和毛线团装进皮箱里封好,给梅艳春打过电?话,才去饱饱地睡了一觉——等她醒来已然正午,用过午餐她也就出门去医院了。 小梅等她来似等的着急。她坐下来便有一大堆的事情。等她处理好,小梅才悄悄告诉她,今天又有一批伤员顺利抵达,但是有一名伤员手术中死亡,另有一名伤员因术后并发症死亡。一日当中接连两例病人死亡,这在近期还是第一次,因此就连一贯豪气的孟医生都有些情绪低落——静漪问了死亡伤员的号码。刚刚抵达的这位她没有见过,另一位则是与逄敦煌同时送来的,之前便情况十分危急,但比起逄敦煌来,算是要好很多。谁知道……静漪看看小梅,两人心情都有些戚戚然。 “那个帝国医药,又派人来了。这回不是他们的阿部经理,是个什么鼠头鼠脑的中国雇员,姓张名锦江的。据说这人从今天开始游说几位在理事会说话很有分量的理事,希望能达成之前他们想要的合作——程院长,他们这做法可不容小觑。我总觉得,或有人经不住游说的。”小梅脸沉着。 静漪当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微妙,不过还是说:“明日的会上,我先听听他们的意见——总归是大是兼大非之选择,或许不至于在此时竟肯同日本人有利益牵涉。” 小梅见她如此说,点头。 静漪虽然是那么同小梅说的,却也不能不对此事或许会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做好心理准备。她站起来,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已经忙了整个下午,她亲手煮一杯咖啡给自己。 咖啡是无瑕让人带给她的。大部分她都给陶骧留着了,自己只留了这一小包。 她将咖啡喝光,也到了下班时间。她换下医生袍,同小梅交代一声就离开了。 小梅和白薇都起身送她,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浅绿色印花丝绸旗袍妥帖地将她的身段衬托的更加柔美,纤细的腿、踩着鞋跟细而高的白色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又清新、又美丽……“密斯梅,程院长美成这样子……我都要爱上她了,怎么办?”小白薇看的脸都皱起来。 小梅扑哧一声笑出来,斜了白薇一眼,说:“才要爱上她?我已经爱的病入膏肓了好么。” 白薇笑起来,说:“是是是。程院长今天的气色也好很多。” 小梅叹口气,可不是么……可是这几日,谁的气色又好了?她坐下时,不由得想着,或许此时程院长是去探望逄敦煌了吧。逄敦煌的情形,不知现在又如何了…… “今天情况怎么样?”静漪果然下来探视逄敦煌了。一路要避开人,走的虽不急,可心情紧张了些,全身都紧绷绷的,到了这凉爽的底下,才整个人都松弛了些。 护士轻声同她解释着这两日逄敦煌的情况,道:“就是有一点,他不想开口说话——他的副官同他讲话,他也只是听。今天早上还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呢,很吓人。孟医生说,可能因为脑部手术的缘故,具体情形还要再观察。” 静漪隔了玻璃窗看着病房内:元秋并不在,床上的逄敦煌动也不动,应该是睡着了的;旁边病床上已经安排了新伤员,这病房立时就显得拥挤了。 “辛苦你了。我进去看看他的。”静漪说着,推开了病房门。 她脚步极轻,经过门边的病床时,她先看了看这新伤员床头的病历牌,大概了解了下伤情。同逄敦煌的情况相似,也是由孟医生动手术的伤员,伤情也很复杂。她略住了一会儿,才走到逄敦煌的床边。 她刚刚将包放在床头柜上,逄敦煌便睁开了眼睛。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四) 静漪怔了下,托着镜框,略低了低头,看到逄敦煌眨眼,才确定他果然是醒了。她微笑了,歪着头看他——逄敦煌的头部被包扎的严实,只有面孔露在外头大半。脸上浮肿未退,他那很大的眼睛,现在几乎看不到原先的形状,脸色是苍白的,嘴唇都泛着青紫……不过看得出来护士和元秋将他照看的不错,嘴唇没有皲裂。 “醒了?”静漪轻声问。她看逄敦煌瞅了她一会儿,就转着眼珠子似在寻找着什么,“元秋和护士不在……喝水?还是想要什么?” 敦煌的目光最后是落在床头那暖瓶上了,静漪确定他是想喝水,给他倒了半杯水,摸一摸,并不烫,拿了勺子坐下来喂给他。 他犹豫着看她,过了一会儿才张口。 静漪也不说话,每一勺水都等他咽下去之后,再递上。水偶尔从逄敦煌嘴角落下来一点,她忙拿帕子擦了去,不叫水沾湿他的脸。 “还要什么?”半杯水喂下去,逄敦煌摇头表示不要了,她又问。距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会儿,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吃什么。她看看床头柜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心想有必要嘱咐元秋,把水果捣成糊状喂下去才好……她说:“我记得你爱吃草莓和葡萄,草莓这时节是没有了,葡萄还得过些日子才有好的……敦煌?” “你是谁?”逄敦煌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这三个字他念的艰难。 静漪拿了个玻璃碗,听他这么问,愣了一忽儿,将玻璃碗抓稳,说:“你不认得我了?” 她细瞅着敦煌。的确,从他睁开眼那一瞬,到现在,他看着她的神气,十分疏离。 “你是谁?”逄敦煌目不转睛地望着静漪,像看一个陌生人。“你认得我?那我是谁?” 静漪也望着敦煌,轻声说:“哦,你可问着我了……你是谁,我又是谁呢……你都不记得了么?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她听到脚步声,走廊里空荡荡的,一点点声音都能被放大许多倍,那人应该距离这边还好远呢。 从屋顶的玻璃窗里投进来的光越来越弱,夜晚即将降临……她站起来,去扯动挂在墙壁上的绳索,玻璃窗被帘子遮住,屋子里完全暗了,她才回来拧亮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 逄敦煌依旧望着她,不出声。 静漪叹了口气,说:“忘了也好,可以安心养伤……” “我怎么受伤的?”逄敦煌问。 “你呀,就爱没事儿养养马、赛赛马……兴致一来,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跑个尽兴。尤其喝点酒,高兴起来,一准儿是要拉着人跑个够的。这回是被新得的那匹菊花青犯性子给弄伤了。那菊花青还没养熟,刚上马就一下子被掀翻在地,不巧落地时头撞在了石头上……可真把人吓坏了。还好医生高明,把你给救回来了。瞧瞧你这身上,这会儿左一条肋骨、右一个跖骨,碎的零零的呢……疼不疼?嗯,疼不疼?”静漪伸手过去,轻戳在逄敦煌右边肋部,看着他的眼,一本正经地问道,“疼吧?寻常伤筋动骨,都得一百天,你伤的这样重,且得养一阵子呢……” “哦,我是这么伤的……那我叫什么?”逄敦煌问。 “你呀,姓孙,名悟空……”静漪说。 “不对。”逄敦煌立即说。 静漪咦了一声,问:“怎么不对?” “我记得我姓弼,叫弼马温。”逄敦煌哼了一声,说。“有你这样的么?你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气病人的?” 静漪笑道:“那有你这样的么,好好儿的吓我?你当我好骗的?” “不吓你怎的?都多少天了,才来看我。”逄敦煌又哼一声。 “少冤枉人。我每天都来看你,你睡着不知道而已。”静漪没好气地说,“孟医生倒是说,你头部受重伤,可能有部分记忆缺失。可我听他们汇报,暂时没见你有这样的症状……你倒是想想,是不是真有些什么不记得了?” 逄敦煌说:“不知道缺了什么。” 他说着,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来。 “不缺什么还不好?”静漪说。逄敦煌的脸色很不好,也许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瞬时有些发僵,“你静静养着好了……” “倒是有些东西不记得了大概现在会好些。”逄敦煌说。 静漪沉默了。 逄敦煌也有一会儿不说话。 “哎哟……”逄敦煌身上动不得,这时候吸了口凉气,“疼死我了……你刚刚还戳我肋骨,真下得去手啊!” “让你装神弄鬼。”静漪把玻璃碗又拿过来,“吃水果吗?新鲜的西瓜。” “不吃。”逄敦煌说。 静漪听他说起话来,虽说言语流畅,但听得出来是在顶着一股气,并不像先头健康时那样中气十足的,于是拿了小叉子,给他把西瓜喂到嘴里去,说:“就少吃一点……我听说你胃口不好……想吃什么,让元秋和我说,我让人给你做了带来。” “香油蒸蛋。”逄敦煌说。 “胡说!”静漪又将一块西瓜塞到逄敦煌嘴里去,瞪了眼睛,“你养伤呢,清淡温补为主,不能吃那么油腻的食物……” “补哇,我老家有虫草雪莲,倒是能炒炒肉吃,打量你这儿也没有,就凑合给我来点儿那燕窝鱼翅熊掌老参什么的,不拘啥,每样先来二斤炖着吃,吃完再说……旁的也没什么要的,就得来点酒。酒不能缺,缺了我浑身像虫子咬,比啥都难受。酒么,不用很好的,我这两日躺在这儿没事儿,倒惦记茅台。老窖茅台就来两坛子,不用多的……哎哟!”逄敦煌又觉得肋上轻痛,果然是静漪又戳他一下。 “你得意了啊?说正经的,想吃点儿什么?”静漪把玻璃碗放下。她看到逄敦煌嘴角上沾了一点西瓜汁,起身拿了毛巾,去拧了一把,回来给他擦擦脸。“嗯?” “香油蒸蛋。”逄敦煌张张嘴,又说了这个。 静漪微微皱眉,说:“又来了……好吧,看在你受伤的份儿上。我明儿让人给你送来。” 逄敦煌顿了顿,才说:“我说笑呢。还当真了。这儿吃的东西好的很。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静漪看着他,轻声问:“身上疼的厉害么?头呢?也疼的厉害?实在忍不了,就和护士说。医生酌情给你增加镇痛药。我晓得你这情况,不用镇痛药是不行的,太难熬。” “不用。眼下的量正好。就是天天让我睡,清醒的时候少了。我原先可讨厌这样了,现在觉得挺好。”逄敦煌说。 不知道是不是想笑一下,他嘴角一牵。 因为脸还肿着,这样一动,看上去古怪的很。 静漪站在那里看着他,好久不说话,鼻尖却是越来越酸。 逄敦煌也不看她,而是望着天花板——那里有她的影子。影子是变形了的,也不只是他眼睛也出了毛病,还是她其实是在动,这变形的影子,微微晃着……“回去吧,时候不早了。”他说。 “好。我还没和囡囡说。她见天儿地想着你,盼你回来呢,前两日还说你送她的小白马,现在都长胖了,等着你回来赛马呢……老太太知道了,说要来看你。我安排合适的时间再陪她来。你好好养着,听医生的话。孟医生医术高明的,他的助手高医生也很优秀,这里的护士是慈济最好的……嗯?”静漪说着,看到逄敦煌的手轻轻动了下,似是摆手。 “这些我都知道。我这两天不想说话,是因为我一开口,浑身都疼的厉害。不是想死,你别担心。”逄敦煌说。 静漪被他说中心事,鼻尖顿时更酸,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你担心,我懂。死了那么多人,我活下来。我很难过,可我不能总难过。我的时间得留下来快点恢复健康。静漪,我得报仇。我是军人,该死在战场上。”逄敦煌说着,吸了口气。 他只露出来一半的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你别说话了……都是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可我确实担心你受不住……”静漪拿了毛巾给他擦汗。她有些后悔自己说了那些话,“你这样最好……过些日子你稳定了,送你去疗养的地方。这里的伤员,情况好些都转移到那里去了。你若是愿意,可以去杜先生家里养伤——疗养院条件比这里好的多,伤员们都在那里;杜先生家里自然给你更好的照顾,也清静许多……看你的意思。” —————————— 亲耐滴们,后面几更都改晚上哈。o(n_n)o~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五) “这些就由你来替我安排吧。”逄敦煌看着静漪,没笑,只是轻声说着。他好像特别累。 “好。”静漪点头。 “不用每天都来看我。我知道你忙。也先别带囡囡来看我。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样。我可是她无所不能的逄叔叔,不是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的废物。”逄敦煌说着,目光移向静漪手腕,“回去吧,天都黑了。注意安全。” “好。”静漪拿了包。她看了看门口。走廊上的脚步声早已停歇。她叫了声元秋,果然门被敲了两下,元秋从外头进来,“辛苦你了,照顾好逄军长。” “是,陶太太。”元秋手中拎着一把暖瓶,用力一磕脚后跟,身子站的笔直。 逄敦煌看了他,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静漪倒是微笑了,跟逄敦煌告了别,也就走了。元秋送她出去,回来问逄敦煌:“军长,要什么不要?” 逄敦煌不出声。 元秋看他近来总是惨白的脸上呈现少见的红润,额上更是渗着细密的汗珠子,以为他身上疼,忙说要叫护士来。 逄敦煌低声骂了一句,元秋挠着头,忽的反应过来,说:“都是我、都是我……陶太太给您吃西瓜吃多了吧……” “元秋?”逄敦煌终于听的怒火中烧,叫了他一声。 “哎?”元秋看着敦煌,“军长,您说什么?” 他凑近了些,逄敦煌说:“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子……还这么多废话,你想憋死我么?!” 元秋被他骂的反倒笑了出来。虽想极力忍着,但是逄敦煌骂的越凶,他就越忍不住要笑…… 静漪走出病房去,还听见逄敦煌和元秋的声音。她越走越远,渐渐听不清什么,元秋的笑声却仿佛在她耳中立住了,半晌挥之不去……地上溽热,她揩了揩额头,走出去,看到等她的车子边,之忓正候在那里,看到她,微一躬身。 “十小姐,您今儿可真是晚了。”之忓等静漪上了车,才说。 静漪点点头,听之忓说开车,问了句搬过去了么。之忓答应着,说是的,老太太跟您说是过两日,是不想您操心。今儿一早您走了,老太太就吩咐搬家。人手是现成的,车子除了自家的,都是杜先生手底下的。好在东西也不算很多,到这会儿都已经收拾停当了,就差接您去吉斯菲尔路陶公馆了。 静漪想想这一天来家里定是忙乱,幸好还有秋薇能帮上陶夫人的忙,“你今天去见过竺维了?” “是,十小姐,见过了。也把今天早上收到的信拿给他看了。竺科长说,他会命人彻查此事,并且再加人手保护六号安全……不过,十小姐,并不是我不信任竺科长能力。毕竟四科不能单单照顾六号安全,所以有些事,还是我们自己来做更方便。”之忓说。 静漪看了他,说:“就由你斟酌行事,倒也不必草木皆兵。此事竺维已知,他自有他的计较。” “我明白,十小姐。”之忓说。 静漪仍看了他。两人的对话十分简洁,但应该是有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在这简洁的对话中敲定了。之忓十分的坦然而沉着,她亦如此……而且此时她必须果断。之忓像是完全能明白她的想法,不再打扰她,而是安稳端坐车前副驾驶位子上。 静漪偶尔听到之忓和陈师傅说两句话,无非是沿途路边有些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她转过脸去。车窗的帘子密密地掩着,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车子渐渐由繁华路段驶入幽静处所,静漪望向前方。车前灯照亮的这段路,仿佛是黑漆漆的前途里唯有的一截光明之路……车开进大门,她数月不曾在此居住,只觉得夏日里花木那旺盛的生机,简直要把内宅小路都挤的窄了些似的。 下车时之忓看了她,说:“十小姐劳累一天,还是早点休息的好。我瞅着您脸色可不好。” 静漪果然觉得有点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一阵嬉笑声,紧接着就从屋子里涌出连人带狗五六个小小的身影,虽然每个都小小的,成为一群可也蔚为壮观——图家的四个男孩子加上遂心,前头跑的是雪球,全都冲着静漪扑过来,争前恐后地和她说话……静漪只好把矮墩墩又慢吞吞的小宝给抱了起来,要他们一个一个地同自己说:“……来,大宝先说,怎么着了?” “那个……”大宝一张口,看着静漪,一时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一歪头看向遂心,“我忘记了!” “哎呀,你可真是!妈妈,是这样的,我们想吃冰激凌,薇姨不让我们吃,说太阳都落山了,吃了肚子冰冰的不好。奶奶说,等妈妈回来,问问妈妈能不能吃……妈妈,我们能吃冰激凌吗?”遂心眨着大眼问静漪。 静漪先看了看怀里这个小家伙,胖嘟嘟的小宝憨态可掬,显然还弄不懂哥哥们和遂心在嚷嚷些什么,只顾看了她笑。她微笑着,脸贴了贴小宝的面颊,又看向在自己面前一字排开的这几个孩子——个个儿眼睛都亮闪闪的……这些精灵似的小家伙啊,以后的日子里,这家里可有的热闹了。 看着他们,她只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不适,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妈妈?”遂心见静漪笑而不语,催促她。 “吃过晚饭,许你们每人来一小盏。”静漪话音未落,就听孩子们高兴地大叫一声,齐齐地转身往大屋里跑去,“哎,哎哎,这就不管我了?” 静漪笑着,看孩子们又如云朵一般被风追着跑远。 “拿到尚方宝剑了,还要管你么?”秋薇出来,看到静漪抱着小宝,忙上前来要接过去,静漪没让。“小姐,可不能这么惯着他们。” “还小嘛。天气热了,冰激凌不能多吃,来一点倒是无妨。也别太拘着他们,这么大的地方,让他们尽管撒欢儿去……就是后头那泳池,要紧派专人每日看着。”静漪说着,就觉得肩上一阵酥麻,转头看时,竟是小宝在咬她的肩膀。她拍着小宝,“咦,小宝这是饿了嘛?” 秋薇忙说:“只顾了说话,小姐快点进去洗洗用晚饭吧……晚饭已经预备好了。今天忙乱一天,老太太也累坏了。” 静漪进门放下小宝,牵了他的手交给看妈,果然看到陶夫人坐在沙发上,遂心正给她捏肩膀呢。 “母亲。”静漪过去,伸手拍拍遂心的背,以示褒奖,“今天辛苦了,母亲。” “这些小猴子们说你同意给他们吃一大盏冰激凌?”陶夫人略点点头,接着问道。 静漪听了,戳了下遂心的鼻尖儿,说:“这话旁人说不来,一定是囡囡。” “我就说你们这些皮猴子假传圣旨!”陶夫人一拍手掌,故意吓唬他们,一群孩子原本围在她膝头,被她这么一吓,呼的一下散开,不一会儿,又嘻嘻笑着围拢过来,“好啦好啦,都去吃饭,吃过饭,再吃冰激凌。” 孩子们还算乖巧,陶夫人说了吃饭,都乖乖地起身跟着看妈走开了。 陶夫人也喜欢图家这个最小的男孩子,特地走地慢些,和他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来……秋薇轻声道:“这么吵闹,时间久了,老太太会不会受不住?我看就这半日,老太太都会累。” “她很爱孩子们的。”静漪说。 “我是担心,老太太和小姐是担心我们单独住不安全,若是我们过来,倒扰的老太太不清净,反而不好。还是我考虑不周,只是这半日看着孩子们闹,超乎我想像。”秋薇说。 “孩子们刚到新地界儿,自然是新鲜,过两日适应了,会好些。再说这儿这么大地方,房门一关,孩子们放声吵闹,外头准听不着的,你就甭担心了。安安生生的,照顾好他们;我不在家,你陪着老太太说说话什么的,打发打发时间,比什么都强。”静漪说着,走到餐厅门口,见陶夫人和几个小男孩都已经坐了。她拉了遂心,“囡囡要照顾好弟弟们,知道了?” “知道了。”遂心乖巧地说,“奶奶不烦。奶奶说这么多孩子,瞅着就高兴。我说奶奶,这些都是我的弟弟。奶奶说,要是真的弟弟就好了。” 遂心说完,听到陶夫人招呼她,先跑过去就座了。 静漪听到秋薇扑哧一乐,瞪她一眼,边往桌边走,便说:“你还笑?” 秋薇也不敢太着痕迹,只悄悄地道:“老太太的心思啊,这么多年,还是那个样儿……” ———————————————— 亲爱的大家: 虽然晚了点,还是要祝大家新春快乐!马年里身体健康、吉祥如意!o(n_n)o~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六) 静漪坐了,又瞪她一眼,听陶夫人说上菜,也便安静地不说话了。 她抬眼看看在听着二宝口齿不清地讲着什么的陶夫人,不禁出了一会儿神…… 晚饭后不久陶夫人因劳累一天,稍觉疲惫,先去休息了。静漪和秋薇把孩子们交给看妈伺候他们洗漱上床,等到看着他们一个个儿地都上了自己的小床睡着,两人才松口气。静漪让秋薇去给她拿瓶酒上来,自己先回房照看白狮。 白狮被安置在她那套间的起居室里,看上去还是软绵绵毫无力气,但是当静漪坐到它身旁,它竟抬起头来,舔了舔静漪的脸,才又卧下去。静漪仔细检查了下,没见异状,才放心些。 “小姐,是这个吗?”秋薇敲门进来,端着酒瓶和酒杯。 静漪看了,问道:“怎么就一只酒杯?不是让你陪我喝一杯?” 秋薇坐下来,抚摸着白狮,看静漪娴熟地将一瓶新酒打开,倒了一点出来,晃着杯子,对了光看着……水晶杯折射出七彩的光,静漪周身也似有一圈朦胧的金光……秋薇轻叹一声,静漪听到,看向她,又问:“要不要来一点?” “我不会喝酒的。小姐,你以前酒量也不好的。从前我听到小姐喝酒,就胆战心惊。”秋薇笑着眨眼,“小姐还记得,你喝了酒说胡话么?” “我哪有喝酒说胡话的事儿?”静漪嘴硬不承认。她看了看酒杯,忽的就笑了。秋薇也笑,说小姐还有嘴说呢。静漪轻笑着摇头。酒开的时候不够长,入口还有些酸涩。她轻晃着酒杯,“这点酒不怕,不会醉的……平常防着不知什么时候医院里就有事,万一耽误了不好,才好久没碰了。可我今天觉得累,想好好睡一觉。” 她说着,嗅了嗅。 酒香钻进鼻孔,片刻之后,令她醺然欲醉……她心里倒是明白,恐怕不是酒来醉人,是她这些日子没休息好,不胜酒力了。 “小姐是夜里睡不安?”秋薇问。 静漪也坐下来,和秋薇两人肩并肩,靠在沙发上。望着面前有气无力的白狮,静漪说:“是啊,尤其这几日,睡不安。” 秋薇点点头,说:“我也是呢,不过……”她刚说到这里,就听外头隐约一声响,硬是从挺远的地方传来的枪声,冷冰冰地划破夜空。白狮呼的一下爬了起来,在随后密集的枪声里显得警惕。秋薇看静漪伸手轻拍白狮使它重新爬下,“小姐,又响枪了……这两日才太平些。” 静漪啜了口酒,道:“太平也是暂时的。” “……”秋薇心里打鼓。这夜半的枪声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惊些。 静漪看她出神,道:“好歹咱们这会儿在一处。不然这冷枪一响,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你和孩子们怎么样了。” 秋薇抱着静漪的手臂,也不出声,只是吸着鼻子。 静漪嫌她肉麻,抽了胳膊,皱眉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说着抬了腕子给秋薇看时间。 “睡不着,会胡思乱想,还不如在这陪小姐说话解闷儿……”秋薇说着,拿手帕擦着鼻尖儿,“我在这陪小姐一会儿。等小姐睡了,我再走。”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还要你陪着才睡得着?”静漪微笑着,酒杯递到秋薇面前去。秋薇说睡不着会胡思乱想,她亦深有体会。但这会儿她若开口说,想必会变成两人互相怜悯……她可不想这样。“来一口,保准你一觉到天亮。” 秋薇忙摆手,笑着说:“小姐真是的,人家好心陪你说说话,一味地赶人家走……小姐,就说会儿话呗?自打你回来,咱们俩虽说都在上海,可哪儿捞着在一处安稳说话呢?好小姐,跟我说说,快跟我说说……” “说什么?”静漪斜睨了秋薇一眼,将酒杯里的酒都喝光了,又倒了半杯,“你这个聒噪丫头,都做了人家妈妈这么久了,仍不改这脾气是么?” 秋薇笑着夺了静漪的酒杯,说:“我的脾气,还不是小姐给惯出来的?”她说着,一仰脖子,果真把半杯葡萄酒都喝了下去。这下倒把静漪唬了一跳,她知道秋薇是不喝酒的,怕她喝急了醉倒。秋薇举了杯子,“酸溜溜的……这有什么好喝的呀,小姐?” 静漪笑笑,夺了杯子回来,索性扔在一旁,说:“罢了,真是专门会来搅和的……怎么了?” “心跳的快、脸上热……”秋薇捧了脸。 静漪看她脸上红了,晓得她是有点醉了,拉了她起来,坐到沙发上去,问道:“怎么样?” “没什么的,小姐。”秋薇说着,摇着手,“我时不时地也会喝点酒的……阿图那时候骗我说酒不辣、不苦、好喝……我傻嘛,信他……不过有一次喝酒,醉的一塌糊涂,把他吓坏了……从那再也不敢了……” 秋薇断断续续地和静漪说着话,笑眯眯的。 静漪起初还想笑,渐渐不笑了,在她身边蜷了腿,静静看着她——醉意朦胧的秋薇,抱了一只靠枕,斜倚在沙发靠背上,面色酡红,温柔而且端庄,说话时,却又透出早前的那憨态可掬来,说不出的可爱……静漪忍不住伸手拧了拧秋薇的腮,低声道:“这丫头……” 秋薇捂着腮,一声哎呦都慢了半拍。静漪听了,就笑了起来。秋薇兀自愣愣地望着静漪。 “真亏你这丫头,如今也做人家太太、做人家妈妈、也撑着这份不大不小的家业。”静漪轻叹。边叹,边拖了自己的长披肩来,给秋薇盖在肩膀上,怕她受了凉。毕竟夜深了,更深露重,凉意顿生。“你千万好好儿的,知道吗?” 秋薇拉住静漪的手。 “嗯?”静漪见秋薇攥了她的手,半晌不言,看了她。 “小姐,你才千万好好儿的,知道吗?这一大家子,还有我们,男人们不在家……可都依靠你呢。”秋薇低了头,靠在静漪肩膀上。“ “我当然好好儿的。”静漪拍拍她的背。她看了昏昏的灯影中,外头暗暗的树影。“别怕,再困难的时候都会过去的……你还记得从前你怕黑不敢自个儿睡觉,乔妈妈是怎么教你的?说你越怕,黑影子里就越有怪要来捉你。后来你拿了灯,去你觉得最黑的地方去看,结果什么都没有。打那时候起,你就不怕了。秋薇,你还和我说,往后就什么都不怕了,是吧?” “是。可是……” 静漪刮着秋薇的鼻梁,说:“别可是了,我没回来的时候,图太太你不知道多能干!这会儿又这样……你睡觉吧。睡个安稳觉,打明儿起,单这几个孩子都一大堆事儿等着你做呢,看你有没有时间可是可是的……” “可是我想阿图。”秋薇忽然说。 静漪不想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竟愣了下。还没等她接茬儿,秋薇咕咚一下歪在了沙发上,嘴里还咕哝着什么……她心头像被轻轻戳了一下,说不出的酥麻。 秋薇缩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似的,动也不动。 静漪也挪不动秋薇,索性腾了地方出来,让秋薇就躺在了沙发上。还好沙发宽大,秋薇躺在上面,丝毫不见局促。她给秋薇盖了薄被,再三查看了秋薇,确定她无事。 秋薇很快睡沉了。 静漪看着她,一时虽觉好笑,也难免心里酸楚,只悄悄地起身出了房门,照例去看看遂心,又去看看大宝他们……她静静地从这个孩子床边,走到那个孩子床边,听着他们匀净的呼吸,也听着偶尔响起的枪声,总觉得这些声音在她耳中回响着,明明是真实存在的,却让她觉得同时响起,又是最不真实的事……她伫立在廊上半晌,听着枪声完全消弭。 回到房间里,秋薇仍睡在沙发上,鼾声如雷。 静漪又倒了一杯酒,端了杯子,小口啜着。 忙到此时,反而头脑越来越清醒了似的……她似听到有人声,是几声咳嗽。呆了片刻,她起身,将屋内的灯都关掉。她过了一会儿才悄悄走到窗帘后,查看着外面——院子里的也都熄了,一片昏暗。 在昏暗中,有个人影缓慢地移动着。 静漪拿着酒杯,看那人影在院中负手而行……直到她将酒都喝光,那人影才停止移动,回了下身。 她合拢窗帘,悄悄地上床去。 …… 静漪又是一夜未获好眠,早上醒来自然没有精神。在家中一杯咖啡喝过,到了办公室又让小梅再给她来一杯浓的。 之忓站在外头,听她这么说,眼里有些不赞成的意思。 静漪不以为意,倒嘱咐小梅也给之忓奉上一杯。 之忓正要说自己不擅饮咖啡,就听静漪轻声说:“总要来点提神醒脑的东西,不然你可也撑不住。”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七) 之忓没有出声。他再看静漪,她已经低头在处理文案——静漪的案头颇为整洁,只是一叠整齐的文件早早摆在她左手边,等着她处理……她翻了文件便微皱眉头,但随即眉目舒展开来,显然那并不是令她为难的事。她这忙于案头工作的样子,非常像她的父亲——他们清早出门时开始下雨,此时仍淅淅沥沥。她身后的窗子敞开着,白色的身影在细雨绵绵的背景中看上去单柔而美好……之忓揉了揉手臂,听到梅艳春轻声同白薇说着话,便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回头便道:“梅小姐,还是麻烦你给我一杯茶。” 梅艳春微微笑着点头。她手脚麻利,给之忓的茶泡好交给白薇端过去,自己去给静漪送咖啡时,就见之忓正襟危坐,面前一叠当日的报纸,并没有翻开——她不声不响地从这个沉默的男子身旁经过进了程静漪的办公室,将咖啡放到桌案上。 “程院长,需不需要给林先生预备办公室?他便这样在外头将就,有些委屈他了。”小梅轻声说。 静漪笔尖一顿,说:“不久他便回去的,就不必麻烦了。” “可是这样到底不像……我们给他预备了报纸杂志,他仿佛也不关心……”小梅说着,见静漪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就停了下来。 倒是静漪见她没了下文,抬头看看她,道:“那你问问他的意见。若是他觉得不便,就请他到隔壁的房间办公吧。” 静漪说着,不由得自己都想笑。之忓虽跟着父亲多年,恐怕文理上也仍是不通的多,给他预备报纸杂志,反而是难为了他吧。不过小梅和白薇两位年轻的女士,她这间办公室又相当的忙碌,之忓在这里,的确有些不便。 “他是负责您安全的,离远了也不好的。”小梅微笑着说。 静漪看她笑,眉尖一挑。 小梅立即问道:“程院长,您家里是不是有眼好水?怎么从您家里出来一位,就相貌堂堂。一早过来见到林先生的人,没有不打听一番的。就连美男子都难得看一眼的高医生,也特地问我这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呢。” 静漪笑着,想一想,之忓果然称得上是相貌堂堂……她于是问道:“高瓴医生么?” “是呢。”小梅笑着说。她似想到什么,神色一凝,随即笑了笑,“高医生是美人。进慈济实习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人……追求者众多,可惜能入高医生法眼的至今少有。慈济有名的三美,高医生可居首。” “三美?另外两位呢?”静漪好奇。 “骨科的池中物医生,儿科病房的贝佐淳护士,和高瓴医生,是为慈济三美。”小梅解释。 静漪细细一琢磨,笑道:“果然是各有千秋。”她说着看了小梅,小梅会意,摇头摆手。 “三人才貌双全,当之无愧。”小梅笑道。 “依我看,慈济何止此三美呢。说起来,孟医生和我推荐高瓴医生专门照顾逄军长。依我看,高瓴医生做私人医生,恐怕未必肯屈就。此事再议罢了。”静漪说。 小梅思忖片刻,说:“我同高医生相熟,若逄军长无异议,我可游说。高医生心地善良,医术精湛,也甚为同情逄军长他们的处境,或者肯,也未可知。” “只是不可勉强。她若不肯,另外斟酌合适人选就是。”静漪说着,打开文件。 小梅还有事要告诉静漪,看她忙着处理文案,也不急着说。她只侍立在侧,等静漪将文件处理完毕,这才正色道:“刚刚卫理事秘书来电询问您的日程,是否有时间给他单独同您会面。我照您的意思说请卫理事若不是急事,可以安排在明日或后日下午三时。” “很好。”静漪点头。卫立显理事是慈济理事会的常务理事之一,一向与她不算合作。前番她将同东京帝国医药合作的案子提交理事会讨论,其他人或兴趣缺缺,或严明立场绝不赞成,唯独他当时未作反对意见,事后颇联络了几位理事,讨论此案成功之可能性。此事经由其他理事传到她耳中,令她颇为惊诧……若卫理事与人联合起来,提出议案,她还得小心应对才是。 无论如何,她都很难接受一心维护的医院成为日本人颐指气使的地方。哪怕有一丝的可能性,她都想要扼杀。 “不过依我看卫理事即便践约而来,恐怕也谈不了什么大事的……昨晚在跑狗场那里,就是辣斐德路口,听说出了点事情的。有个东京帝国医药的人,听说是和人在那会面的,不晓得怎么搞的,许是喝多了酒,竟然在回去的路上落水……这事情那边秘而不宣,对外说是意外,人只是受伤,没有大碍。不过知情的人讲,恐怕伤的不轻……” “卫理事最近几日同帝国医药似乎往来密切。”静漪拧好自来水笔,端了咖啡在手中。她面上声色不动,眼却亮的出奇。 “是呢。所以我说,卫理事恐怕就是来同院长会面,怕也谈不出什么来……老天开眼,让日本人张狂。如此不可一世,几不知头顶尚有青天。”小梅低声说着,语气甚是激愤。 静漪略一沉吟,问道:“今天家里有没有什么情况?” “一切正常。孟医生昨晚值夜,一夜无事。”小梅说起这个来,脸色稍霁。 静漪点头。 她喝着咖啡。 “院长,要是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小梅将桌上的文件都收起来。 “等等。”静漪将桌上的一份电报稿拿给小梅,说:“这是我刚刚拟好的。你做完手上的事,把这封电报发出去。出去请林先生进来一下,我有事问他。” “是。”小梅接过去,粗粗一扫电报稿,吃惊地问道:“程院长……您这是打算……” 静漪轻声说:“dr.johnson若能赴任最好,如果不能,我将向理事会提交辞呈、请他们另选贤能。” 小梅顿时着急,道:“但是理事会现在最信任的就是程院长您。如果没有您这将近一年的努力,他们不会继续支持慈济,慈济也没有眼下兴旺的局面……如果您一走,dr.johnson万一水土不服,医院要怎么办?程院长,您可不能轻易动了这个念头。” “我何尝想一走了之。”静漪低声,“现如今便是这般境况,我出入言行都需更加隐蔽些。” 小梅也是了解静漪的处境的。可是她一想到静漪要辞去院长职务,十分不舍。 “程院长,您还是三思而后行。”她还是说。 静漪点头,说:“这是我慎重考虑后的决定。为了我的安全,动用了不少人力物力。此时国难当头,有限的物资人力都应该投入到抗日大业中去。因我和家人做如此耗费,我于心不安。再者我虽然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为慈济也应承担责任,可是若因为我,令慈济受到影响,哪怕是万中有一,造成恶果,我也不能让此种境况发生。” 梅艳春心里一阵乱。她知道静漪说的有道理。静漪的身份并不是普通的医生。 “前两日三叔还同我谈过。他说您一个女子,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有胆色在这里承担整家医院的职责,实属不易。但是如果要他说,也建议您到大后方去。”小梅声线已微微发颤。 静漪点头道:“为了保护我们投入的力量,还不如放在更为需要的地方。我能救助的人不多,若因我而使人牺牲或难以得到医治救助,倒是件再坏不过的事了。我先打电报回复老师。接下来,dr.johnson即使能来,或选出新的院长,都需要时间。这期间我当然会尽我的职责。” 小梅神情黯然。 静漪轻声说:“这个位子,我能做得,许多人做得,我可放开;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女,我责无旁贷。” “是,程院长,我能明白。只是万分舍不得。也替您舍不得这份事业。”小梅说。 静漪轻轻一笑。 小梅如今时常见她这般一笑。 比起初见程静漪时,大到国家、小到医院,境况又都已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已觉得情况够糟糕,却想不到此时更加糟糕,令人时时生出些悲观的念头来。可重压之下,反而时常见其举重若轻之展颜一笑,委实能给人带来相当大的鼓舞。她还不能想象慈济不在程静漪的领导之下,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可是她此时再能理解不过,程静漪的选择。如果此时她这个人、这副笑容能鼓舞的是她是同事是医院和病人,那么在陶司令身边,这力量将会传播的更远……她很希望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机会。 小梅望着静漪是发了呆。 静漪正要提醒她出去做事,白薇敲门进来,说:“程院长,有客人到访。” “咦,这个时间没有预约的。”小梅立即说。 “这是客人的名片子。”白薇忙过来,将名片子放在静漪面前,“是她的随从先上来的,说她人就在楼下候着。” 静漪的目光落在名片子上,长约两寸的风格简洁的名片子上中央是四个清秀的汉字——阿部晴子。 ———————————————— 抱歉各位,今天更晚了。明日早上更新。 明天上班了,祝大家马年第一个工作日顺利! ps.我这里下了很大的雪,你那里呢? 雪落的时候会有幸福降临,要好好看看雪哦!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八) 晴子……她统共只认得一个叫晴子的女人。也只认得一个姓阿部的男人。 静漪看着名片子上印的住址和住宅电·话,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些影像。 白薇和小梅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见她将名片子一放,说:“告诉来人,请阿部太太上来。” 白薇领命离去,小梅默不作声,静漪继续道:“先让林先生进来。” “是。”小梅见静漪将桌案上多余的东西收了起来,自己立即出去向林之忓转达了静漪的意思。之忓起身去敲门,小梅忙着将手中的文件分别归类地安置好,顺手将院长办公室的门掩好——办公室里很静,之忓立于长案之前,负手而立,身材挺拔峭直,像株雪松,沉默冷峻…… “这么说,昨晚在跑狗场辣斐德路口出事的果真是阿部春马?”静漪问过之忓,神色稍显凝重。 之忓点头表示确定。 见静漪望着自己,他从容地说:“今早报上登了消息的。十小姐想是没留意。您请看。” 静漪心想自己一早忙到现在,哪有工夫自己个儿读报呢?但是这么重要的事儿,她直觉是哪里有些不对……之忓往前两步,将静漪案头的报纸拿了一份展开来,打开到第三四版,指了指中间的一个豆腐块,示意就是这篇文章,然后便又退了两步。 静漪扫了眼那文章,只是个很简单的通讯,并没有讲的很详细,连阿部春马的名字都没有提,仅指出是帝国医药的代表。 “是与友人相聚……知道是同什么人会面么?”静漪看着报纸,轻描淡写地问。像是随口问的一句话罢了,并不等着人回答。一旁的文章都是毫无干系的社会新闻,都比这篇有看头。 “应该泰半是在沪上经商的日侨。他的寓所就在那附近,出事之后很快通知了他的太太。当晚送去的是最近的公立医院。因伤势严重,需要动脑部手术,今晨送到了圣玛丽医院。不过圣玛丽医院的大夫不敢贸然替他手术。”之忓声音低沉。 静漪合上报纸,沉吟片刻,看了之忓。 之忓点点头,道:“十小姐慎思之、明断之。” “你先出去吧。”静漪说着起身。之忓颔首后退时,她看到之忓垂下去的目光,极锐利深沉,“多加小心。日寇借口日侨安全生出大大的事端,已经不是一回。” “是。这是有数的。”之忓答应着,退了出去。 只是短暂的一段独处时间,静漪习惯性整理了下身上的医生袍。待小梅来敲门说客人到了时,她恰好将衣袖上的褶子抹平,轻声地说了句请进。随后,她便看到晴子从门外走了进来——果不其然是她认得的晴子。同时跟着晴子进来的还有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皆瘦小而精干。但看上去晴子并不是一身和服出现在她的公馆中的那个温柔的少妇了。此时的晴子一身洋装,满面干练,挽着坤包对她利落地深鞠躬……抬起头来晴子轻声地说:“程院长,我是阿部春马的太太阿布晴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她的日语速度非常快。身旁那位年长的男子担任了翻译,他的中国话带着东北口音,语气生硬而稍显别扭。显然他并不是本土译者。 “阿布太太请坐。”静漪瞬间便明白了,那个悄然出入她公馆的藤野晴子,起码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不知道阿部太太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我知道程院长很忙,那我就长话短说吧。我先生阿部春马,昨晚发生意外,头部受到重创,此时命悬一线,除非医术高明者替他动手术,否则必死无疑。但这一夜辗转沪上医院,不是没有条件或能力医治,便是人手不够不能接诊,故此只能来慈济请求程院长。若程院长方便的话,希望程院长发句话,请慈济收治阿部先生。”晴子说。 静漪目光转向译者,听完了,才道:“阿布太太,门诊上的事,我一向不干预。我们医院的医生,会以他们的专业知识判断是否接诊、替病人医治。” 晴子顿了顿,先没开口,她身旁的两位脸色已经变了。全因静漪这几句话,显然是先封死了路。晴子再从她这里请求慈济收治阿部春马,已经很难。 静漪望着晴子。晴子看上去非常镇定,并没有因为静漪的态度而即刻失色。这倒令静漪稍觉意外。她细观察晴子——她脸上虽有凄容,但也不过火。那对发红却仍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更多的是坚强和斗志……梅艳春进来送茶水,晴子甚至顾得上等她放妥,轻声说了谢谢,才又对静漪道:“程院长,阿部先生做事,十分讲求效率和效果,有时未免失些风度。还请程院长看在他此时在危难之中,以医者之心,出手援救……孟颂华医生有‘神仙手’的美誉,经他开刀的患者,存活下来的可能性非常之高……孟医生将我们拒之门外,这……程院长,我们该如何说动孟医生?” 晴子虽没有很完全说出实情,静漪听到这里也明白阿部春马的伤情属于危重当然不假,至于非要找到慈济来,恐怕也是因为他的身份,许多医院根本不愿接收他…… 静漪还未表态,晴子就当作她在思索如何回绝他们的请求了。她低了头。 静漪看了晴子,仍是没有立刻出声。 晴子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了病例来双手递给静漪,说:“程院长,请看在我这名家属如此走投无路的份儿上,读一下我先生的病例再做决定。好么?” 静漪将病例接了过来。 她迅速翻检着病历,大致上了解了阿部春马此时的情况。的确是伤的极重。她说:“阿布太太,我坦白说,这虽不是我的专项,仅从病例上来看,即便是动手术,风险也极大。恐怕上海滩的中外医生里,没有愿意冒这个险的。” 晴子从容镇定的神色淡了几分。她紧抿着唇,过一会儿才问:“真的么?” 静了片刻,静漪说:“做医生的无不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尽力救人的,阿布太太这一点请放心。孟医生既是没有接诊,想来是有他专业上的判断。我尊重医生的判断,不能强令其违背科学和意志做出他人为并不适合的治疗。请您谅解。” 译者替晴子翻译这几句话,颇用了点儿时间。 晴子听后,稍稍一顿,对两位随行说了句话。 静漪倒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晴子是打发随行人员先出去。静漪将病历置于茶几上,看着晴子——晴子在门关上之后,直视静漪——静漪靠在木椅上,身体微微前倾,雪白的医生袍下是浅浅的玫瑰灰色丝绸洋装,戴着细细的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既斯文又美丽……晴子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陶太太,我知道春马君最近的很多行为并不妥当。我代他向您道歉。” 静漪说:“阿部春马是你的先生。” “是的。我们还在新婚。出了这样的事……他事先似乎是有预感,早两天告诉我,已经写好遗嘱,一旦他遭遇不测,帝国医药在中国的事业将由我全权负责。”晴子说。 电光石火之间,静漪意会到晴子的意思。 晴子点了点头,说:“帝国医药的阿部会长,只有春马君一个孙子。也就是说,春马君是帝国医药唯一继承人。往后的事情我不敢想象,但是现在既然由我负责帝国医药在中国的事业,我会牢牢把握机会……我不为自己,也要为了我的一郎有个幸福的生活尽我最大的努力。所以春马君不能死。” 晴子最后这句话声音极轻,然而分量却十分重。 静漪听不出晴子语气中有什么感情色彩,也听不出悲伤,相反的,最令她感到惊讶的,还是那份坚强与不屈服,甚至是狠绝。这让她陡然间心底生出寒意……她的确是认得晴子。但也只是认得,她并不了解这个女人。 “圣玛丽的沈约瑟医生并不逊色于孟医生。”静漪说。 晴子立即道:“沈约瑟医生明确表示他不会为日本人看病。手枪已经抵到太阳穴了,沈约瑟医生宁死不屈。我不能勉强一位意志如此坚定的医生做他不愿做的事。” “我同样也不能勉强我的同事和下属。”静漪说。她当然明白,在上海之外,众多日本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这些年来积累的罪行,总有这么一个时候,由个别即便是没有过犯罪行为的日本人偿还…… “陶太太,我有个条件,您听一听如何?”晴子问。 ———————————————— 别打……别打脸……sorry又没有能够早上更。明天是早上啦。 今天大家第一天上班,加油哦!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十九) 静漪微微一笑,说:“且慢,晴子小姐。” 晴子顿住。 静漪说:“在你提条件之前先听我说几句话吧。我想你是有所误会了。” “是误会吗?”晴子轻声问。 静漪神色平和,说:“看来的确是有所误会。你误会我们或许因为阿部先生的国籍和身份,不对他采取救助。” “陶太太,我明白现下的情况,就是如此。这一晚我们遇到了许多推诿拒绝,并不只是因为春马君伤情严重。医学上的事我的确不很清楚,可是他们的态度我很清楚。”晴子说。 “做医生的,无不以病人安危为先。晴子小姐为阿部先生着急的心情,我亦能体会。但若怀着这种想法,未免看低了我们的医生。”静漪说。 晴子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陶太太,论理我确实不该麻烦你。但是这种情形,我只能求助于你了……” “我不是怕麻烦的人,晴子小姐。”静漪温和地说,“只是医院有医院的规矩。” 晴子望着她,说:“帝国医药不会谋求与慈济的合作。我在帝国医药负责一日,帝国医药与慈济井水不犯河水;我在沪上一日,力保陶太太一家安全……” 静漪说:“但你在帝国医药的地位,如何保障?” 晴子与阿部春马是新婚夫妇,即便是两人相交多年、感情深厚,她在帝国医药的资历尚浅、位置当然不稳……而一旦阿部春马不在了呢? 静漪心内轻叹。 她也算经历过争权夺利的。帝国医药那么大的盘子,要想盘的转,必得经历风雨。晴子若有阿部春马的支持还好说……静漪眉尖一蹙,看了晴子。 晴子也看了她。 两人默然对视,突然间,外面响起了防空警报。时短时长的警报声尖利刺耳,听的人心突突跳起来。 日本战机虽然猖狂到不分白昼黑夜地轰炸,可还不曾对租界扔炸弹。 静漪脸色却变的凝重。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望了院中照常行走的医生、看护和病人——与往常一样,他们步伐或匆忙或缓慢,并不显得惊慌。有人仰头看看天空,又继续行走……他们也曾有过听到防空警报和敌机飞行的噪音时惊慌失措的时候,但如今显然已经习惯好些——静漪看到晴子来到她身边。 晴子比静漪个子低一些,显得人很娇小。但静漪看了她,总觉得她今日身上蕴藉着太多的力量,并不柔弱。或许她还并没有表现出她强硬的一面,而静漪已经察觉。静漪甚至此时很难不想到与晴子联系非常密切的另一个女人。尽管她们并无血缘关系,却是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静漪转了脸,不看晴子。 警报声绵延不绝,而乌云般的敌机由远及近。 静漪眺望那乌云,面色沉的很。 “如果看着这些,不救,是应该的。帝国医药对战争和皇军的支持,是超乎想象的。”晴子面无表情地说。 静漪没有出声。 敌机的逼近,让她在面对晴子时,心中很难不生出异样来。更不要提她当然了解帝国医药的行径。 “可我需要他,陶太太。”晴子说。晴子的声音坚定中有些冷酷。她也望着窗外乌云般笼罩在上空的日本战机,正蜻蜓一般地飞过,“如果这次他平安度过险境,保住性命,我保证帝国医药不会参与任何灭绝人性的计划……慈济或者陶太太您,对药品如有任何需求,都尽量满足。而这些,不会为外界所知。” 静漪仰头看看天空。 乌云已然散去,雨也听了,然而隆隆作响的战机轰鸣声仍在耳边。 “晴子小姐,我会与本院的医生沟通。了解下阿部先生的病例,是否有在慈济实施手术的可能性。这是出于人道主义,故此也谈不上有什么条件。刚刚你提到的,大可不必因此施行。我也知道身为女性要做事业的难为之处。我不怀疑晴子小姐的诚意,此后也请你好自为之。” 静漪说着,低头看了看腕表。 晴子说:“如此我便先行告辞,等候您的消息。多谢您肯花时间见我。” “请吧。”静漪也着实觉得应付的辛苦。 晴子离去前对静漪深鞠一躬。 静漪等她离开,仍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在雨中行走的人们……晴子的车陆续驶离。 “怎么样?”静漪听到门响,见是梅艳春敲门进来。 “我已经打听过了,阿部春马现在圣玛丽医院。圣玛丽的沈约瑟医生真是硬骨头,日本人怎样威胁,他只坚持不肯替他开刀。以沈约瑟大夫的精湛技术,开刀并不是难事,所以他拒绝,日本人才会恼羞成怒吧……结下这样的梁子,圣玛丽再是美国人的,往后也得仔细些的。帝国医药和日本军界的关系太深。” 战局如此艰难,恐怕难以避免日军占领。非但如此,晴子身后还有她那在关东军中不可一世的养父……若不是这层关系,不知她是否会与阿部春马结成连理。 静漪说:“这些都是不怕的。能救人当然要救,不管是魔鬼还是天使。” 静漪略觉头疼。 雨丝随风飘进来,她面上潮湿。 小梅忙关了窗子,看看看静漪,道:“您快坐下歇一歇吧。一早便要应付这些牛鬼蛇神……我给您拿片阿司匹林?” 静漪点头,说:“等下请孟医生他们上来,我同他们当面谈一谈。” 小梅答应着出去了。 静漪双手扣在一起,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炸声……她手握成拳,忍不住在桌案上猛的一拍,面色有白转红。 这一声也让进来给她送药的小梅吓了一跳——程院长那始终控制的声色不露的面上,终于露出了愠怒,而她眼中流露出来的复杂深情,更让人觉得心疼……小梅并没有就进去送药,而是悄悄退了出来。 办公室里其他两位,林之忓静静地端坐在那里,老僧入定般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刚刚日本人来了又走了,他始终保持着这样一副样子,仿佛事不关己。白薇则忙着准备文件。打字机被她敲的忙碌不堪,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这几乎是唯一噪音的来源…… 小梅等了等,才又去敲门。 当她看到拿着听筒耐心地同对方讲电?话、面上之色又恢复到温和平静的程院长时,她忍不住心底叹息:头一次,她宁可这位美丽的女士,不在这个位子上辛苦工作…… ? ? ? 蝉噪声阵阵密集尖细,昭示外头仍是炎炎夏日,病房里倒甚为凉爽,逄敦煌还要余外再加上一件长袍才不觉得冷。 他看了眼正在给他泡茶的程静漪——来了已经有一会儿了,倒并不怎么说话,看上去脸色还好,只是眼圈儿发黑,显见是最近没休息好……他示意元秋挪了下轮椅,来到静漪身边。 静漪正好将茶泡好,看了逄敦煌,问道:“准备好了?今晚安排车子送你过去。” 自从阿部春马住进医院,出入这里的日本人虽受到严格限制,毕竟还是有。静漪同杜文达商议,转移伤员的计划提早实行,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伤员都已经安全转移。只有逄敦煌和几位重伤员还留在这里。重伤员是不便转移,逄敦煌是不愿走。 “急什么呢……秋老虎一来,热的要死。外头装了冷气机的,都没有这里舒服,正适合养伤。”逄敦煌说。 静漪看了他,颇有些嗔怪。 逄敦煌伤势好了很多了。早前伤略好些,就不太肯在床上躺着,如今偶尔能下地走,虽得元秋搀扶着,还是坚持要多活动活动。他着急恢复的心情她很理解,不过这“赖”在这里不走的理由也牵强了些。 “当初是谁说的,听我的安排?难不成是行动不便的时候你听我安排,行动便利了就得我听你的安排了?”静漪问敦煌,也不搭理敦煌示意要杯香茶喝的举动。 “这里凉快。上海的秋老虎你又不是不知道,真能吃人。”逄敦煌皱着脸。他脸上浮肿已退,外伤也基本好了,只有疤痕还是粉嫩的颜色,与四周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就是这样,也不损他的英俊帅气,反而多了几分俏皮。 “那你到底要怎么着?”静漪无奈。总不能强逼着他走,住惯了,这里的确舒服些。何况她也知道,逄敦煌不走,大约也是担心她。阿部春马手术的事,逄敦煌听说了。她没提,但是之忓自打来看过敦煌,总是每天都来。两人都谈些什么,她不清楚。敦煌后来就是知道了。虽然敦煌没有说什么,这毕竟是她的工作,但看得出来他心情很糟。 “给我香油蒸蛋吃。”逄敦煌见静漪不给他倒茶,干脆自己动手。 静漪看着他受伤的手臂,行动还有些不便,只好阻止他,说:“又来了……你在这里,倒是不惊动人。可到杜先生那里,更方便些……高医生每天过去的。” 静漪说着,看到敦煌嘴角一牵。不知是她提到高瓴还是他手中那碗茶让他愉快。 “吃到蒸蛋就走?”静漪问。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 “嗯。”逄敦煌回答。他脸上笑意加深,唇角的弧度弯的更大,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来。连他那握着茶杯的手,都因为在笑,有些抖动。 大概是知道无论如何都是玩笑,故此一说起来,越来越像是一个笑话。 静漪秀美舒展,美丽的眼只望了他,又问:“那你吃了蒸蛋,就得听话去杜先生那儿养伤,可不能反悔,知道?” “嘿,你什么时候看我反悔了?吃了蒸蛋,我麻溜儿滚蛋!”逄敦煌笑着说。一旁的元秋见他这样,也笑了。 静漪故意叹了口气,看着敦煌。 逄敦煌笑笑的。 他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软帽,软塌塌地覆在头顶。别的伤员养伤的时候,多半会胖些,只有他,反而比先前健康时瘦上许多……静漪想着他软帽下那因动手术被剃的难看的头发,满嘴刻薄话留着可以和逄敦煌斗嘴的,一时也出不了口,反而目光更温柔了几分。 连元秋都等着静漪对逄敦煌反唇相讥,看到她好一会儿只是笑而不语地望着逄敦煌、像看着个耍赖的顽童般的也有些宠溺的意思在内,就愣愣地在那里,气儿都不敢大出了…… “小元,今天高医生还没来?”静漪问元秋。 元秋忙摇头,说:“高医生说今天孟医生有手术,她要做助手,得等到下午才有空来。不过密斯梅一早来过了。她还给军长送了起司蛋糕来。是密斯梅亲手做的呢。” “咦,是这个吧?”静漪转眼看到床头柜上一个精致的盒子,故意嗅了嗅,“密斯梅做的起司蛋糕可是非常好吃的。” “你喜欢吃?那就拿去吃。”逄敦煌说。 静漪一笑,道:“你倒是大方。人家送你的东西,你转手送人,一点不心疼。” “心意我记下了。送给我,我就做得主。”逄敦煌喝着茶,看静漪望着自己微笑说了句“让小梅知道多不好”,也只是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静漪想想,逄敦煌这话大约还是有几层意思。他不是三岁孩子,蛋糕哄不好他;他不是三岁孩子,所以有些事他会自己看着办……这是当然的。可哪里有三十多岁的人,还要耍赖非跟人要蒸蛋吃的呢? 倒是也有……她清了清喉咙,说:“看样子你就是不爱西点。我跟小梅说,以后不要给你做这个了……我得走了,你吃点东西,好好休息。到时候有人来接你走……还是过去吧,牧之来电报也嘱咐了几次。再这样,我如何给他回信?照顾不好你,他要同我闹意见的。” 静漪站起身,见逄敦煌茶喝完了,不要他多喝茶,将茶杯取了过来。 逄敦煌是真贪这茶的香气。茶杯被拿走,还十分留恋。目光一溜那茶杯,竟露出顽童贪吃蜜糖的神气来……静漪看了发笑。 “亦不可过量饮茶。”静漪拿了包要走,又交代给元秋,“小元,逄军长再要喝茶不可给他。我带来的盒子里有家里给逄军长预备的吃食,你记得拿给他吃。还有不要总是惯着他,他不喜欢吃的也要给他吃一点,营养均衡,恢复才快。” 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逄敦煌听的,静漪故意把字咬的格外清楚。 逄敦煌自然明白,也正儿八经地哼了一声给静漪听,静漪笑着走了。 元秋送静漪到门口,回来问逄敦煌道:“军长,要吃什么不?我看陶太太带来一大包东西。”他有点兴奋。静漪如今不是每日都来,但每次或是她亲自来,或是林之忓来,无不大包小包带来些吃的用的。陶家的女佣制作吃食都神乎其技,吃起来味道绝美。逄敦煌吃不了多少,都分给了病友。时间一久,连他这个小副官都养的白净胖大起来。他又去洗洗手,“我来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逄敦煌看着这个贪嘴的副官,又哼一声,挥挥手表示他不要。 元秋打开了一个保温袋子,愣了一下,叫道:“军长军长!你看这是什么!” 逄敦煌“嘶”了一声,瞪眼骂道:“你这小子,一惊一乍的。” 元秋却只顾忙着,不回答他。他将一只盖碗从保温袋子里取出来,端过来给敦煌看——盖碗一掀开,顿时鲜香扑鼻。 逄敦煌也愣了一下。 这分明是一碗蒸蛋——嫩滑的蒸蛋几乎看不到一个细孔,还冒着热气呢……元秋拿了勺子给他,说:“尝尝这回怎样,您老说要吃香油蒸蛋,那有什么好吃的呢,肯定没有上回李婶做的瑶柱蒸蛋和张妈做的海参蒸蛋味道好、营养足……您快尝尝……” 逄敦煌拿了勺子,看了这光滑的、完美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好一会儿不曾动。 “军长?”元秋端着瓷碗等着,“都快凉了……” “先放着吧。”逄敦煌将勺子放回元秋手上,“我这会儿不饿。” 他说完,自己动手,将轮椅挪动,转了过去。 元秋往常总是在他说不饿的时候,都能编出些话来逗他吃些,今天却只安静地照他的吩咐将东西收好了。 外头又下雨了,屋顶的窗子上噼里啪啦落着雨点子。 他仰头看着,雨点子落下来,在玻璃窗上化成银元大小的一摊。很快就看不清形状,玻璃窗被密集的雨点铺满了……他看了好久的雨,脖子都酸了,也不想动。 元秋过来,将轮椅推到床边,搀扶他上床休息。 好容易躺好,他出了一身汗。 “军说长,您就听陶太太的劝,过去杜先生那里养伤吧……陶太太跟您这儿,脾气真好的没话说。上回孟医生在这,说起陶太太对付日本人时候那气势,我听着都怕的慌……您可别等着她跟您着急。不然到时候儿瞧谁救得了您……”元秋边收拾着东西,边悄声说着。 逄敦煌瞪了大眼,骂道:“婆婆妈妈的!我看得把你送回部队去了。再这么待下去,你就变姑娘了。” 元秋抱着逄敦煌的水杯,张了张嘴,忽的做出女气的模样来,扭了下身子,眨着眼说:“军长在哪儿,元秋就在哪儿!” “滚去收拾东西,不是说晚上要走?”逄敦煌一脸嫌弃地斜了元秋一眼,说。 “真的?我这就告诉陶太太去……”元秋一高兴,粗声粗气地大声说。然后一拍巴掌,转身而去。 逄敦煌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间或还同护士打个招呼,听上去是很愉快的。他心情也跟着愉快了些似的。 他按摩着头部伤处。伤口奇痒不说,时不时的还要头疼……大夫们说,像他这样的伤情,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奇迹,后遗症什么的不可避免。 静漪说后遗症也不可怕。何况还没发生的事,不用担心。 静漪许是怕他有负担,给他举了好多类似的例子,都是恢复的不错的。但她定是有意回避,并没有提到陶骧——他总算是知道一点,陶骧长时间被病痛折磨,靠什么样的意志才能忍下来……如今轮到他自己,他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扛得住。 他倒是没有奢望,连后遗症都没有。这些他都不在乎。 换个地方养伤是势在必行的。他们在这里久了,藏匿地点和行动再隐秘,对静漪和医院来说,始终是个定时炸弹。 …… “程院长,元副官说,逄军长答应了。晚上照计划转移吧?”静漪刚进办公室,小梅便跟过来说。 静漪点头。 这也并不出所料。 她微笑下,问:“是最后一批了吧?” “是。”小梅回答。 “那就好。”静漪说。从明天开始,这运转半年有余的地下医院就彻底离开了慈济,地下室里又将寂寂无声。她虽知道地下医院已经在另一处秘密所在运行起来,还是觉得有一点点失落……她定了定神,说:“我们来杯咖啡庆祝下。” “听起来,逄军长答应转移,您好像送走瘟神了似的。”小梅笑道。 静漪一笑,出来问了之忓和白薇要不要咖啡。 之忓正在读报,抬头便道:“十小姐,咖啡切不可多饮。” 他这样善意提醒,是每日都有的。静漪从不听他的,还是要说。 果然静漪这回还是不听,自说自话道:“每人一杯好了。” 之忓来到这里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由不习惯变成习惯,之忓从不是多话的人,又总能及时领会她的意思。她想父亲这么多年始终依赖和器重之忓,的确是有相当的道理的。也难怪不管是公公陶盛川生前还是逄敦煌,见了他无不动过招至麾下的念头。就是逄敦煌现如今见了他,也是惺惺相惜的——不过这两人在一处,如今必定另有计较。这些她就不过问了…… “对了,七姐昨天来信了。”静漪从小梅手里接了咖啡,回办公室前说了一句。 小梅见她没头没脑来这一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又看看之忓。之忓没出声,脸上却有几分泛红。小梅轻声说:“七小姐这些日子来信挺勤。” 静漪嗯了一声。 之鸾也真是消息灵通的很。可见之忓她真是心坎儿上的人,但凡有风吹草动,她已经草木皆兵。之鸾学校的师生已成功转移。在昆明、重庆和兰州之中,最终还是决定往相对更安定的兰州暂时落脚。学校开始上课,她就有空写信给静漪了。除了言辞之间照例警告她一番不可对之忓如何,还说了些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是如何过了几年的……之鸾想来对饮食起居要求颇高,比起静漪来,她身上大小姐脾气要多的多。可也还是定了下来,末了也还说,这里的面吃起来还真不错…… 她读之鸾的信总有些哭笑不得。 她的这位七姐,厌弃了她小半辈子了,看样子还是要继续厌弃下去的。之鸾似是忘了,她可是有夫之妇。 哦,还忘了,之鸾也照旧提点她,就算是陶骧这人身在军中,也不定老实。他身边不也有女军官么…… 静漪磨着咖啡豆,也琢磨着要怎么给七姐回信。 但想想,陶骧身边是有女军官吧?马家瑜至今仍未婚呢……这信她就先不写了吧。 外头的雨下的绵绵不绝,已经有点秋雨的意思了。 静漪等着咖啡煮好的工夫,处理完了案头的工作。今天的事情仿佛少一些,一整日也没有会议和会见,最近都难得这么轻松。 她随后预备去医院各处巡视,之忓理所当然地跟着她出来。 因为是下雨天,楼道里难免有些湿气。 静漪的高跟鞋踩在地上,总觉得湿滑。她特地交待负责清洁的工友,及时处理地面,免得人滑倒。 之忓跟在她身后。往时他距离总是要远些,此时也是下意识地想要近距离保护她。静漪发觉,脚步就慢些,偶尔也和之忓说几句话。 “敦煌是不是想让你加入他的部队?”静漪忽然问道。 之忓愣了一下,才说:“是。” “这人。”静漪嘟哝,“那你要去么?” 之忓沉默片刻,说:“不适合。” 静漪想,之忓说是不适合,其实不见得。他大约是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论前程,以之忓的才智,在战时大有发挥的可能,有逄敦煌的地位,绝非痴人说梦……她轻声说:“在程家,总觉得委屈你。” “十小姐有此心待我,之忓已知足。”之忓却也并不多说。 静漪微笑道:“左右你若是想去,大把的机会给你挑。再权衡吧。” 逄敦煌爱才,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 他们说着,已经到了高级病房区。 此处比别处更为幽静些,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更低了些。 静漪忽然听到孩子的笑声,转眼寻找时,却只见白衣护士。但那笑声停了片刻,再响起时更觉得近了……她略觉诧异。这孩子的笑声简直好听的不像是真的。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一) “十小姐,在那儿。”之忓到底是习武的人,听觉视觉都比常人更灵敏。他指了指不远处,廊上立柱间,一个穿着白衬衫千鸟格背带短裤蹬着小皮鞋的细瘦男童,蹦蹦跳跳的正玩的高兴。陪着他玩耍的是个清秀的年轻女子,齐刘海圆脸庞。看到静漪,那年轻女子愣了一下,站下来想要拉住那男童,男童顽皮,挣脱她的掌控跑开来…… 静漪禁不住留意那孩子——果真是顽皮的很,一刻没有消停。却也并不大声喧哗,只是满身的劲儿,小皮猴子似的,一定让看护他的人精疲力竭……静漪莞尔。 之忓低声提醒她,前面该上楼了。 静漪却想起来,阿部春马的病房在这一层的尽头。安排病房时,晴子特地挑选了极僻静处,为的是方便。这也是这一层最高级的病房。听说他们平时对待医护总算是很客气,也尽量将活动限制于此隅,不打扰其他病患。 静漪欲转身,又看了眼那顽童。顽童也已经注意到她,正跑着,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儿人摔趴在地上。到底是皮猴子,摔倒时就地一个打滚儿,抱着摔痛的膝盖坐在了地上。 静漪脚下一顿。他们距离很近,静漪下意识地要过去扶这孩子,之忓悄悄拦了她一下,自己抢先一步上去,要将那孩子扶起来时,孩子抬眼看看之忓,摇头。 之忓便蹲在一旁,不动了。 静漪见他自己揉着膝盖,淡淡的两道眉皱在一处,显见还是摔疼了的,只是倔强的不肯接受陌生人的怜悯。于是她明明是该关心下,看他那样子,就忍不住想笑。那顽童揉着膝,瞅见她的神气,不禁微微瞪她——他细细的眼很是好看,静漪莞尔。看护顽童的年轻女子也已经跑过来,之忓见状忙起身后退。女子呵护地拿了手帕给顽童擦手上膝上的灰。其实地上干净的很,这孩子摔了一跤,并没见脏了。 两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静漪才听出来他们说的是日语。那么他们也许是阿部家的人……静漪心里一动。 之忓也看向静漪。 静漪点点头。 那年轻女子将男童牵在手中,对静漪和之忓说多谢。 “不谢。”静漪回应。她的目光仍停在男童脸上。清秀可爱的小模样儿,瞧着很有点眼熟……男童被她看的脸渐渐泛红,不过并不怯,也看着她,脸上渐渐露出好奇的神情来——静漪轻声说:“雨天地滑,千万小心些。” 年轻女子摇了摇手,男童抿嘴,对静漪微微鞠躬,却没出声。 静漪看他虽顽皮,可也乖巧,不由添一分喜欢。 不远处病房门开,出来一个女子,向这边一望,便喊了一声什么,男童听到,忽的舌尖一吐,转身便躲到年轻女子身后,朝那边偷偷看着,脸上却笑嘻嘻的,并不真的害怕……那女子看清楚,稍稍一怔,向这边疾步走来。 静漪马上认出是晴子。 晴子边走,边连鞠躬,称呼她一声程院长。 男童听了,回头看着静漪。 静漪对他微微一笑——这小家伙儿机灵的很,像这样的场景,也似曾相识……她的遂心也时时会这么顽皮呢。 “真对不住,一郎是不是闯祸了?一郎,你有没有捣乱?是不是你又生事?”晴子走的急,过来时,粉面红透,竟有些窘了似的。她忙将一郎拉过来,看向侍女,待她摇头解释几句,才放心似的。一郎被她这么劈头就乱猜测一番,当着外人也不辩驳,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只是眨眼。 “他没捣乱,倒是吃了点儿小亏。”静漪轻声说。 晴子脸上更红,抱歉地说:“都是这孩子太调皮了。平常一时半刻不见,都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总让人提心吊胆的……本来不该带他来医院的,他今天有点发烧……” 静漪倒很能体会她的心情。她看了一郎,温和地问:“是着凉了么?刚刚入秋,早晚也凉了。” “是的。这么大孩子了,夜里还是蹬被子。”晴子摸着一郎的后脑勺。虽是这么说,面上难掩慈爱。 一郎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望她一眼,又看了静漪。 仔细端详来,他的面庞清秀中很见棱角,除了神情气质,倒并不太像晴子了。且也许是长大了,亦没有婴儿时那肥嘟嘟的模样了……静漪看了他 晴子见静漪留意儿子,顿了顿,才正式介绍,说:“这是我儿子,一郎。藤野一郎。一郎,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程静漪先生,这家医院的院长,很了不起的。” 静漪看到一郎那细细的眼里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对她深鞠一躬,才开口说:“程先生好。” “你好,一郎。”静漪说。明明只是个顽童,静漪此时却觉得得同大人一般对待这孩子。她看看时间,示意晴子一起走走。 之忓停在原地没有跟上,晴子则让侍女带一郎先回去。 静漪同晴子在廊上慢慢地踱着步子,看一郎走走便要回头看看自己,静漪说:“带着他,很辛苦吧?” 晴子仿佛被这一问,触动了什么,眼圈儿微微发红。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微笑道:“不辛苦……再辛苦也值得了。” 两人站下,廊上窗敞开着,雨势不大,外头平台却也被雨水冲刷的干净。雨水汇集成细流,顺着雨槽直流而下,哗哗作响。 “多亏陶司令,不然我与一郎,焉有此日?”晴子低声道。 静漪只觉得沁凉满怀,默然不语。 晴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此间多少惊涛骇浪,也被带了过去……她却也不难想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于人难容的孤儿,那份孤苦无依。她看看晴子——到底也是个倔强坚强的女人,亦聪明且历练的手腕高超。最近一段时间,她也陆续听到些消息,晴子在帝国医药是如何行事的。即便内情不为人知,总也知道她掌握权力的不易。一郎毕竟不是阿部春马亲生子,何况他们不过是新婚,全靠她的机智果决,才能稳住局面。若说不佩服,也是假话。 “春马君待一郎很好。男孩子毕竟不同些,他需要一个父亲伴他成长……可我也不希望,他长成别的样子。”晴子转头,看到一郎正伸手去接外头的雨水,玩儿了一会儿,被侍女带着回房了。她轻轻叹息。 静漪明白晴子的意思。别的样子,大约就是与金润祺一般。她们的环境,始终是很难摆脱的。 “一郎也绝不能变成那样。他长大之后如何选择他的道路,我不知道。在他还小的时候,我要好好管教他……哦,他很喜欢你。”晴子忽的微笑。见静漪怔了下,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顽皮,喜欢舞刀弄枪的,我真怕他一味好武……春马君来这里治疗,他常听到些慈济的事。我同他说起你来,他就很喜欢,总说你很了不起。我想他是有些崇拜你。” 静漪微笑。 一郎这孩子,招人喜欢的很。 “阿部先生这几日怎样?”静漪问道。阿部春马又经过了二次和三次手术,此时的状况仍不乐观,她是知道的。 晴子答道:“这次手术很成功,恢复意识之后,还好。不过康复到何种地步,还得看今后……您是医生,怕是比我要清楚日后究竟会怎样吧。” “暂时总算性命无忧,不幸中的大幸了。”静漪说。 晴子点了点头,见静漪似也无话题可继续,轻声道:“耽误您这么久……” “不耽误。”静漪却也看了看时间,再看晴子时,发觉她面上终于露出疲惫之色,“你也要注意身体,才好照顾别人。” “多谢。”晴子说。 “十小姐?”之忓适时开口。 静漪看了晴子,点点头预备离去。 晴子却拉了静漪一下,低声说:“等等,陶太太……最近出入请格外当心些。丁家村新换了头目,正急于表现。” 她声音压的极低,静漪听的清楚,心头突突一跳。晴子松了手,转身先走了。 之忓见静漪眉尖蹙着,问道:“可是说了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静漪低声道。 之忓跟在她身后,回头望了一眼——走廊上空荡荡的,已经不见阿布晴子的身影……他再看静漪,脚步从容,与往时并无不同。但那日本女人……怎么看,都是不寻常的,尤其是她最后同十小姐的耳语,究竟说了什么? 静漪到晚间回到家中,等到杜文达亲自给她来电,告之逄敦煌被安全转移到他那里之后,她才对之忓提了白天晴子同她提到的事。 之忓沉吟片刻,说:“派人跟踪和监视我们的,就是丁家村的人。” 静漪点头。 丁家村是日本人直接指挥的在沪上的特工组织。主力干将都是亲·日的中国人。换了头目,也是换汤不换药。 “十小姐,这个周末,妇女救国会的舞会,您还是别去了吧。”之忓说。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二) 妇女救国会组织的慈善募捐舞会,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定下来了。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沪宁地区妇女界最大的盛会,这几日更是开始占据报端头条,声势可谓浩大。 静漪了解之忓的担心。但是她能在这个时候,临事缩手么? “十小姐,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您就是不去,也没有人会怀疑您为支持抗战所做的贡献。依我看,此时越是低调,就越是安全。”之忓看出静漪沉默之下,必是不想退缩的意思,进一步劝道。 静漪还是没有说什么。 之忓也不是善辩之人。要让他说,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真想自己此刻能有逄敦煌那样伶俐的口舌……对了,逄敦煌将军或许能够阻止十小姐参加这次舞会。他们每每谈及此时局势,逄将军对十小姐身处险境的状况也颇为担忧;逄将军自身还要依靠十小姐保护是一方面,十小姐或许肯听逄将军的意见又是另一回事了……之忓沉默下来,竟是出了神的样子。 静漪见他不言语了,说:“我再考虑一下的。” “十小姐,您安全了才能帮更多的人。这笔账不用之忓和您算。就是您安全了,姑爷也才能安心不是?”之忓退出去之前,还是补充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话。 之忓出去了,静漪长长出了口气。只剩她一个人,她可以静静地做一点自己的事——将这两日忙碌的没空归类的剪报一一归拢。她一篇篇读着累积起来的通讯,胸口像被塞了东西,越来越堵……她已经有很久不曾在午夜接收到电波,信件也只是辗转接到两封。也就是说,陶骧在部队的近况,她几近一无所知。 楼上的地板咚咚咚响着,她靠在椅背上听。头顶这间屋子是孩子们的游戏室,许是开着窗的缘故,隐约传来的孩子们的笑声和叫声,无忧无虑的。也不知何时起了风,随风飘着的雨点打在窗上,格外让人心烦意乱。 “请进。”静漪仍靠在椅背上不想动,进门的是李婶。 李婶是来给她送果汁的,将果汁放在桌上,说:“程先生,这是囡囡学着榨的葡萄汁子呢。我拿来您尝一下……囡囡还说,您要是忙完了,请您上去和他们一起玩一会儿。他们等着您呢。” 静漪看看时间已经不早,接近孩子们睡觉的时候了,最近因为忙碌,也的确没有同他们一起玩耍,少了很多交流。她答应着,拿起玻璃板来啜了口葡萄汁,甜酸可口,好喝的很。 李婶微笑着看静漪,道:“先生您这些日子忙的吃饭都不香了。” “天气热,胃口就不好。”静漪微笑道。 “也是。入秋了,天气一凉,胃口会好些。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司令回来要瞧着您瘦了,可得埋怨我们伺候的不好。”李婶说。 静漪一笑。 “也不知他什么眼神儿,每回见了我,都说瘦……哟!”她低低的一声,李婶顿住望着她,“他上回信里说让拍几张相片子寄过去呢,想看看囡囡是不是长高了。” 可是她忙的早就把这事儿给丢到脑后去了……若是他有空想囡囡,还不知道要怎么恼她呢! 静漪喝着葡萄汁,眼前便是陶骧那板起来的面孔——可真够呛的……她想着想着,只觉得葡萄汁都酸起来,脸也皱了。 李婶笑微微的,默默收拾了玻璃杯出去。 静漪便将剪报和信件放进抽屉中锁好,上楼来。 “妈妈!”她才刚刚踏上楼梯,就听见遂心叫她。 她转身仰头向上望时,就见一排小脑袋瓜儿伏在楼上那栏杆处,都等着她呢,遂心叫妈妈,大宝他们一叠声儿地叫姨姨……静漪微笑,看秋薇在一旁也在微笑,还要提醒孩子们小心些。 她上来,笑道:“专门在这儿等着我呢?” “妈妈,葡萄汁好喝吗?”遂心先跑过来,笑嘻嘻地问静漪。 “好喝。谢谢囡囡。”静漪笑着回答。 遂心拖了她的手,说:“那妈妈快点来……” 静漪被她拽着往前走,一边询问似的看了秋薇。 秋薇笑着摇头。静漪看小宝甩着小胖腿儿又跟不上大家的步子,伸手牵了他。 大人孩子一大群簇拥着跟遂心走。 静漪瞧着这情形多少有点滑稽,孩子们像是一群摇摇摆摆的小鸭子,个个儿黑发卷卷、白白胖胖……让人恨不得都搂在怀里狠狠地咬上几口——并且她果然这么做了。在走进游戏室之后,看着满屋子散落的玩具,她瞬时觉得累极,捡了个垫子便坐下去,将小宝搂在怀里狠狠亲了亲……看到她这样,其他孩子几乎是一拥而上。 “妈妈、妈妈……别玩了,快来看看这个!”遂心拨开小宝他们,着急地叫着静漪。 “什么?”静漪抬头看遂心时,便看到面前不远处立着的一个衣架。衣架上挂了一件礼服。看样子是新的。 “穿给我们看看!”遂心央求。 静漪看了遂心那很期待的模样,故意皱着眉道:“要穿的时候再看嘛。” 她这才想起来,陶夫人是同她提过,在钱先生那里给她定了好看的衣裳……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衣服送来了,是条不错的裙子,让她挑个时候再试一试。钱先生那里虽说有她的尺寸,说不定她最近瘦了,穿了又不合适——老太太说的时候还扫了她一眼……她当时就想,瘦是瘦了些,但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只答应着,没太往心里去。 “小姐,还是试试吧。礼服一送来,囡囡就等着你闲了好穿上给她看看了。都等了一晚上了呢。”秋薇也撺掇静漪。这礼服实在是太好看。只是挂在那里不动,就仿佛已经有了灵气似的,垂垂缀缀的细纱若不是有碎钻压着,真能自动自发地飘起来呢……不过陶夫人的眼光自然是保守的多,礼服的领子高高的齐颈,长手套也过了肘,但是她可是知道小姐的,只露出一小截雪白的上臂,也足够诱人的了。她想着就笑的越发厉害,搂了遂心,“小姐,穿上看看嘛……” “你们啊。这都要休息了,还折腾着让我试礼服,成心不让人消停是么?”静漪虽是这么说着,看着漂亮衣服,也难免心痒,于是果真起身,由张妈陪着,去换了礼服——她只看看这窄窄的腰身,还担心自己穿着会瘦,没想到礼服极合身,仿佛贴在身上的另一层皮肤似的,非常贴合。张妈给她抽着腰间的带子,还叹了句少奶奶您腰身都细成这样了呢,唏嘘半晌。 静漪倒不觉得什么。这礼服多半是因为合体,将她身体曲线勾勒的极是美好。浅浅的灰蓝色泽,既不太过喧闹,也不沉闷,她原本就是极白的皮肤,被这色泽衬的宛若无瑕的瓷器,莹莹一层细腻的珠光,炫彩四溢……静漪自己都看的怔了。 她转身,裙摆一扫,笑道:“还真合身呢……” “太太眼光好的。”张妈说。 静漪点头。 陶夫人自己不穿洋装的,对服饰的品位要求却不低。出手便是技惊四座。不过这裙摆垂至地面,非得相配的鞋子穿上脚,才能带起来。她踩上这三吋高的跳舞鞋子,小姑娘似的跺了跺脚,说“张妈看看我,能出去了吗”? 张妈也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再让秋薇给您梳个好看的头,得怎么个好看法儿呢?” 静漪笑了。 她手扶在腰间,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到之忓劝她的话,心里难免有点儿沉……外头吵吵嚷嚷的,孩子们玩闹在一处,都高高兴兴的,她怎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孩子们看出什么来。正想着,门开了一道缝,一二三四五个小脑袋瓜儿都探进来,她从镜中看到,猛的转身过来,跑到门边儿去,吓的孩子们叫嚷起来,她推开门,大笑着说:“小鬼们,来看看,好看么?” “好看!”外头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遂心站的最近,却没出声,她呆了似的看着静漪。 静漪笑着对她眨眨眼,抬手提了裙摆,轻轻地旋转一圈儿。 这件美好的衣裙,如云似雾地飘起来,遂心不由自主地“哗”了一声。 音乐在此时响了起来,是秋薇打开了留声机,是优美的梵婀玲在低唱。 静漪弯下身,在遂心圆嘟嘟的鼻尖儿上点了点,笑着问:“陶遂心小姐,愿意和我跳一支舞么?”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三) 她轻轻托起遂心的手,带着她旋出一个华丽的舞步。 遂心的脸上有十分的光彩,格格的笑着……静漪将遂心抱起来举高些。遂心可真沉,但是这样抱着她跳一支舞,她觉得幸福至极。 鞋跟细细的,踩着跳起舞来,有些颤巍巍的。 静漪把遂心放下来,遂心仍紧紧拉着她的手,叫她妈妈、妈妈……喃喃的仿佛乳燕,只要叫着妈妈就会觉得很满足。 一曲终了,遂心紧紧搂着静漪不肯就松开。 静漪拍着遂心结实的小身子,笑道:“囡囡要妈妈一直抱着么?” 遂心点头。 静漪作势要把她丢开,遂心尖叫。 母女俩笑作一团……静漪终于把遂心放下来,拉着她的小手。 遂心看着仙女一样的妈妈,小嘴吧唧了两下。 静漪知道她有话要说了。 “妈妈,要是爸爸在这里就好了。爸爸和妈妈跳舞,是最好看的……到时候,我给你们伴奏好么?”遂心天真的小模样儿格外惹人怜爱。 静漪亲吻遂心,轻声说:“宝贝儿,我爱你。” 在遂心这颗小小的脑袋瓜儿里,爸爸和妈妈一起跳舞,大约是她能想到的关于父母最幸福和温馨的画面了……她绝不忍心破坏女儿的想象。 静漪拉着遂心,招手让大宝过来。 音乐还在继续,是欢快的舞曲,满屋子的大人孩子,都随着音乐舞蹈起来,虽然不讲究什么章法,可也不耽误他们快活……静漪停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看样子,这舞会,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了。” “当然要去的。老太太连首饰都给您挑好了呢。”秋薇笑着说。 宅内各处的钟同时响了起来,已经十点整了。 秋薇拍着手把孩子们聚到一处,要他们准备睡觉。静漪在一旁看她安排——从前秋薇便是做惯了这事的,很会对付这几个孩子,因此驾轻就熟,她要静漪不用管,先去换衣服好了。 静漪没有立即就去换衣服,玩也玩的够了,和秋薇去安置这帮调皮鬼。看妈使女追着把男孩子们剥光了扔进浴缸里去洗澡,整层楼里都回荡着他们的笑闹……静漪笑着。这真让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 “老太太怎么还没回来。”静漪在秋薇的帮助下把礼服脱了,只穿了里面的衬裙。陶夫人今天晚上有约,同杜家的老太太还有几位老朋友一道到天蟾戏院听戏去了。杜夫人陪同前往的。她想着今晚这么些活动,怎么也有些转移视线的意思。 “早着呢。老太太出门听戏,再用完夜宵,怎么也得十一二点呢。”秋薇给静漪拿了件丝袍子披上。因见静漪额上微有汗意,拿了毛巾来给她。便替她拭着额头的汗,便叹:“小姐可真苗条……苗条太过了些。” 静漪自个儿擦了把脸,看看珠圆玉润的秋薇,也轻叹道:“我倒也想像你这样,多好看。”她说着,捏捏秋薇的脸。 秋薇撅了嘴,说小姐惯会拿人取笑,“我又肥了好些,春天的旗袍,过两日可以穿了,可是塞不下。得想办法拆开放出一截子来,省得紧绷在身上难看呢……小姐的衣服就得收几寸,我的还要放几寸,已经够伤心了,小姐还要取笑。” 静漪笑到不行,捏了秋薇的脸说:“你这丫头,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就有这么多话等着我。” “不过他倒是说喜欢我这样。说胖一点又福气……男人喜欢胖一点的女人。”秋薇见使女碧玺也出去了,低声道。 静漪顿了顿,一巴掌拍在秋薇肩膀上,说:“满嘴村话,仔细被囡囡听见。” 秋薇握了嘴,片刻,又说:“哎呀小姐,我孩子都生了一窝了呢……哪里还斯文的起来?再说要和小姐拽文,我如何拽的过小姐?小姐要拽文……拽文么……等姑爷回来,由姑爷和小姐拽文,也演一出《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洞房戏。过不了关,觉不准进房……哎哟……”秋薇还没说完,静漪又一巴掌拍在了秋薇肩膀上。这一下可没有先头那么温柔了。她手劲儿不小,秋薇真被打疼了,哎哟个不住。静漪又觉得窘,又觉得她该打,看她雪雪呼痛,也担心自己下手重了,少不得揉两下。 “让你胡说。”静漪还是板了脸。 秋薇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说:“我又没说什么,是小姐你自己想歪了……哎哟小姐饶命……” 静漪搓着手,过来呵她的痒。这一笑一闹,俨然两个可爱的小姑娘……张妈恰好进来,看到她们两个这样亲热,悄悄放下东西出去了。 “看你敢不敢胡说了。”秋薇告饶,静漪才停了手。 秋薇看她面上粉光潋滟,不由得又想说什么,可也真的不敢太造次,只好忍了。 一时看妈来说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秋薇才去看顾。静漪惦记着陶夫人,心里有些不安,正要打发人叫之忓上来,吩咐他去天蟾戏院看看接老太太回来,听到外头有声响,她推开落地窗走出去,从平台栏杆处向外望——松林很密,往大门方向看,也看不清楚,但见有汽车灯柱徐徐移动,显然是家里的车回来了,正穿行林间……她细辨认下,发现并不只一辆车。 起先她以为是杜家或是特务四科的人跟着进了家门,但想到他们从来都是在外围保护,从不曾进得大门,无事他们是不会轻易进来的。难道今晚有什么意外情况么——她这么想着,就见接连四辆车驶过来,缓缓停在了大宅门前。其中两辆是自家的车子,另外两辆车上连标记都没有,看不出是哪里来的……静漪纳闷儿,正要转身预备出去,李婶出来,同她说老太太回来了。 “还有谁来了?”静漪也不知怎的心里就有点紧张。时候不早,老太太悄悄的出去、回来却这么大的阵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门上摇电?话进来,说是程九先生来了。”李婶忙回答。 静漪着实吃了一惊。 她刚刚有点紧张,却并不想是九哥来了。她还以为……李婶看着她呢,她忙收摄心神,整理下衣装,让人告诉秋薇一声去,也就赶着下楼了。 楼下大厅里灯火通明,果不其然陶夫人和程之慎一同进了大门。陶夫人正请之慎进门落座,看见静漪飘然若仙地从楼梯上匆匆而至,道:“正说着呢,这就来了。” 静漪下来,先问了陶夫人晚上戏听的可好。陶夫人点头说好的很。静漪才叫了一声九哥,问道:“怎么这会儿来了?” 之慎自从随政府转移到重庆,虽时常往来沪渝两地公干,在沪上停留时间总是很短,静漪又忙碌,他们兄妹难得见上一面。 之慎听了静漪的问话,先同陶夫人微笑道:“陶伯母您看我这妹子,真不欢迎我这当哥哥的来打扰呢。” 静漪简直要给之慎白眼了,当着陶夫人却又不能这么无礼,只是瞪着之慎,由着他去跟陶夫人编排自己;陶夫人听了微笑,道:“静漪,九少爷难得有空过来,你陪九少爷聊聊。我刚从月华楼吃宵夜回来,也带了几份粥,你们边吃边聊,我先上去换衣服。九少爷,失陪。” 陶夫人在张妈搀扶下上楼去了。她既然说了,静漪就干脆请之慎餐厅里坐去。一进餐厅,果然见李婶已经把清粥小菜摆好。粥碗里是新鲜河虾,色泽鲜美,味道扑鼻香。 之慎立即揉着肚子说饿了,静漪坐下又问之慎:“家里人都好么?父亲母亲呢?” “先让我吃几口粥……饿坏了。打昨儿晚上到了,就马不停蹄地见人、开会、谈话,餐餐都有事情要谈,吃不了几口饭说不定还要被打断。今儿就从中午没进过一口饭……”之慎说着,几口粥已经下肚。 显见着热粥入腹熨帖多了,之慎脸色也好看了些。 静漪见他如此,便坐在一旁不吱声了。 李婶小菜做的爽口,之慎又夸赞一番,才说:“父亲和母亲都好。家里人都好。冯老先生和老夫人差不多习惯了那边的气候,饮食上仿佛也颇能适应。母亲隔两日过去探视,同老夫人十分投契……你什么时候撤离?我今日与美国代表团会谈时,谈到这方面的援助。我听到的消息,是卫理公会已经安排好合适的人选,最晚两个月的时间也会到任。怎么没听你提过?” 静漪说:“我只收到电报公函通知,具体还要再看那边的安排。人既还没到,我自然先做好手上的事;即便人到了,也有个交接的期限呢。不安置妥当,我是不能擅离此位的。” 之慎看了静漪,点头道:“真是跟牧之一个脾气。我今晚同他说要来看看老太太,要不要一同来,他只说离不开。”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四) 静漪似是没有听明白之慎话里的意思,皱着眉看他问道:“难道不该这样?” “该!”之慎不知为何看了静漪这有点迷糊又执拗的模样,竟大笑起来。 他笑声非常爽朗,真正是眉开眼笑了。 静漪两道眉也在他的笑声里渐渐舒展开。之慎进门时是与陶夫人一道的,在长辈面前的客气守礼,让人瞧着总有点刻板。而且他看上去是有些累。照他说的,这次来沪,恐怕是有极为重要的事。她倒是也知道些,此次抵沪的不止美国代表团,亦有欧洲与苏联国家的代表团。合作必是伴随着谈判产生的,如此费心费力之事,难为他还想着来看看她们…… 之慎笑着说:“当然事业女性是不一样的。我乐见你如此。事情进行的顺利,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一周;如果不顺利,不知要耗到几时还不说,恐怕会无功而返。倒是牧之,他们的事情要谈的顺利些。本来战事吃紧,不便劳动他。可是军方的合作,必得依赖他这样中西贯通的人。还好第四战区的情势比之前预计的要好上很多了……” 之慎和缓地低声说着这些时,静漪只是低头摸着手边温热的茶杯。她也已经好久同九哥这么坐下来聊一聊了。 陶骧回来的事她完全不知道……这种事,既是不宜对外宣扬,陶骧自然也绝不会想到要知会她一声的。这本是情理之中的,她却难免心里难过些。 明明是在同一个城市里,还是见不着他呀。 “小十?”之慎叫了静漪一声。 “嗯?”静漪抬头,见之慎望着自己,目光中是关切。她心里一暖,不想让之慎觉得她情绪不好,便若无其事地道:“嗯,事情顺利就好……其他的没什么要紧。” “唔,我还以为你得发脾气了。”之慎笑道。静漪反应之平淡,让他放心的同时,未免有点说不出的感觉……他倒宁可看着小妹来点脾气。 “我有那么不懂事?”静漪哼了一声。 “有啊。”之慎笑道。一副“你不懂事如今惹麻烦是陶骧的麻烦不是我这个哥哥的麻烦”的样子,幸灾乐祸似的。 静漪又哼一声,顿了顿,才问:“他还好么?” 原本不想开口问的,话说到这里,又忍不住问了。 之慎点点头,说:“还过得去。” 他本是在笑着的,说这话时,笑容也渐渐敛了。不知想到什么,不但话没继续说下去,竟有点出神了似的。 静漪虽说并没有打算追问个详细,看之慎这样心里也有数。连之慎这在大后方的人,到此奔波劳累,都见了消瘦憔悴,陶骧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可要想想逄敦煌、想想牺牲了的段奉孝马仲成,又不该过于难过了似的。 她虽未明说,之慎却也正是想到这一层,兄妹俩不约而同地端了茶杯。 “这场仗,真要拖的久了。能争取些支援,便争取些。我看牧之倒像是老早就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了。他们有一项计划,要送空军的学员去美国培训。这才看出牧之打算的长远,空军的王牌飞行员里,好多都是当年西北军的……只是我不太赞成一样。陶家的宗麒是独子吧?听说在飞行学校表现突出,这次也被校长带来做陈述。牧之打定主意让这孩子去留洋也不是不可,若叫我说,该劝还是劝一劝,这么下去,万一有个好歹,陶家可就更单薄了。”之慎说。 静漪发了一会儿呆,才说:“这哪里是拦得住的?” 麒麟那性子,较之陶骧是要随和些,可也只是随和些罢了。这在他看来,是根本上的问题,谁又能影响得了呢? 不过,她确实不能不想办法劝一劝……麒麟正式上飞机还早,送他出去学习倒也能起到暂时远离战场的作用。那边安定,学习条件也更好些。 “试一试吧。”之慎说到这些,心绪也不佳。静漪看出来,之慎此时的压力自然也不小,从先前对九哥的那些意见,不由得也消减许多。 恰好秋薇和之忓听到消息,陆续过来问候之慎。 之慎见了他们又打起精神来。 尤其是见到之忓,之慎许多话问他。多半是跟静漪在这里的生活有关系,听起来问的如此之详细,是奉了程世运之命的,要预备回去禀告的。之忓话不多,回答起来不出不入的言语确凿。之慎边听边点头,偶尔看看静漪,多半因为听着之忓的回答,对静漪的一些行为表示不赞成了……静漪并不怕他,被他瞪着,安之若素。 之慎颇有些无奈。 李婶陆续又送上来现做的夜宵,之慎用的满意,脸色也逐渐和缓。 静漪等他将桌上所有的食物都尝了一遍,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问道:“九哥,该回去了吧?不是说忙的连饭都吃不好,还不快趁着无事早点休息,省得连觉都睡不好?” 之慎听了便笑,说:“进门时老太太都说了,不叫我就走的——我这还没见着囡囡呢,如何就赶我走?” 静漪情知之慎随时都有可能有事情等着处理,当然不会在这里真住一晚。不过他说想看看囡囡,也应该是真的。对囡囡这个外甥女,之慎倒也真心疼爱呢。于是她就说:“囡囡早睡下了。九哥你可真啰嗦……你现今这啰嗦劲儿的,顶招人烦,九嫂怎么受得了你的?” 之慎也学静漪,哼了一声,站起来,说:“恼了。走了。” “九少爷可真是的。小姐不过是说笑呢。”秋薇在一旁见状微笑道,看之慎是果然要走的样子,跟着静漪出来相送,“九少爷慢走。” “唔,走了。”之慎穿上外套,出门上车,回头看看静漪他们站在那里只是望着他,挥挥手让他们回去,“赶明儿我还来的,甭送了……” “没事儿就别过来了。九哥你就是个麻烦精。”静漪说。 之慎也不知从身边捞起了什么,对着静漪就丢过来,骂道:“真让陶牧之把你纵容的没上没下了!我就来、就来……今儿晚上这萝卜糕有滋味,还给我备着……开车!” 他那专车,和他语气一样的扬长而去。 静漪想想她那被人总当财神爷般捧着供着,习惯了端架子的九哥,刚刚给气着了似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出来……今晚被之慎来这里一通扰乱,意外让她她心情好了很多。 就是想到陶骧,她又沉默了。 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忙些什么…… “小姐和九少爷,多咱没这么斗嘴了?”秋薇走在静漪身边,忍不住笑道。她看到静漪手中拿着的东西,问道:“九少爷这是把什么丢过来了?” 静漪低头看看之慎丢过来打她的这东西,是竹纸紧紧包着的长方形小包裹。她边转身往里走,边拆开来看。里头是个小羊皮封面的笔记本子呢。翻开来看看,是无比熟悉的字迹……她将笔记本合上,握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看看站在一旁的之忓,说:“妇救会的舞会,既然算上我一份子了,总是要去应个卯的。会场在杜家花园,安全应有保障。” “是,十小姐。”之忓见静漪已经决定了,便不再逆着她的意思。十小姐做决定的事,必然是要贯彻到底的。既然如此,他不如把心思放在如何保证她们的安全上。 之忓退下,静漪同秋薇一起上楼,看了默不做声的秋薇说:“让张妈和李婶照看大宝兄弟,你也去吧。前儿往妇救会送募捐拍卖的展品,你那绣的插屏,杜夫人赞不绝口的,一定要你也参加。” “我又不怎么会跳舞,去做什么?”秋薇笑道。 “不会跳舞就去看热闹。难得这次人到的齐,去看看也是好的……平时我们出入太惹眼,这次既是在杜家花园举办,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你们探望下逄将军。囡囡总念叨,老太太也惦记,他好多了,也肯见人了。”静漪说。 秋薇听了这话,点头答应。 静漪让她去歇了,自己也回房。 她手中攥着封皮柔软的笔记本,几乎攥出水来。 她越走越急,进了房门,心跳的简直要出了腔子……待到在床边坐下,竟拿着笔记本半晌打不开。 她忍不住想笑。 但她将封皮翻开,一眼看到陶骧的字,不待看清内容,眼泪便落了下来。她忙擦了一把,迫不及待地翻着笔记本子。 软皮封内侧夹着几张相片子,她抽了出来——看样子这更像是随军记者或者身边的谁随手拍摄的,相片中的他,都是面容冷峻……她的手指抚着相片中他的眉眼,好久,将相片拿起来,按在胸口。 ? ? ? 妇女救国会的募捐舞会筹备了将近两个月,这晚在杜家花园盛大开幕。 舞会定于晚上八点正式开始,程静漪因另有安排,同陶夫人和女儿遂心并秋薇等一行下午便一道往杜家来。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五) 快到杜宅,静漪吩咐司机开车慢些。 街上设了卡,先是警察署的,后是杜家的。陶家的车子常来常往,过关卡并没有被拦下来。通过最后一道关卡,就已经可以看到杜家大门。 杜宅所在的这一区,完全是西式的建筑。杜宅占了此处半条街,且也不像别家,因为杜文达妻妾众多,又四世同堂,杜宅内各处的院落虽连接成一片,却都是相对独立的。要举办舞会的这个花园,平时是半开放的,此地邻居也时常踱进来散散步。但今天因为要举办舞会,早早就拉起了绸条,禁止外人入内了——时间还早,为舞会服务的人和车子已经忙碌不堪。 静漪从车窗内就看到花园墙上挂起的彩绸和灯盏。她来杜家倒没有一次是有些闲暇来逛逛花园的,此时看到阔大的花园里那绿绒毯似的草坪,挂着万国旗的高大松树,也有一丝放松和愉快……杜家的花园养护的都很好。尤其那些面积大小不等的草坪。她想起很久以前,陶骧坐在庭院里,看着女儿在草坪上奔跑的样子来…… 静漪转过脸来,看着紧紧抱着打了漂亮的绸子蝴蝶结的纸盒子的遂心,摸摸她的脸。 遂心抬头看她,甜笑。 “在想什么?”静漪搂了遂心。这孩子从早上起来就在准备下午出门的事,神神秘秘的。据说这盒子是她要带给逄敦煌的礼物,问她是什么,她也不肯说。 “我在想,逄叔叔会不会生我的气……从前我生病的时候,逄叔叔就每天都来看我。”遂心轻声说。 静漪想了想,说:“不会的。逄叔叔的伤需要静养,不好打扰的。再说逄叔叔住在杜伯伯家里,要守杜伯伯家里的规矩。我们若是天天来,也会打扰杜伯伯的,是不是?” “哦。”遂心似懂非懂的,不过静漪说的逄敦煌需要静养,她是明白了。她嘟了嘴,“可是妈妈,我不会吵到他的……逄叔叔为什么不住自己家里?这下他的屋子真的可以养蜘蛛了。” 静漪笑出来,揉了揉遂心的脸蛋儿。 遂心的童花头也被她弄乱了。遂心很好脾气的摇了摇头,整理一下,说:“唉,逄叔叔得有一个太太。” 静漪愣了片刻,几乎大笑出声。她忍着笑,说:“我们囡囡,真是很会操心逄叔叔的事呢。” 遂心不赞成她这么说似的皱了眉,说:“逄叔叔说的呀,我就像他的女儿一样。妈妈,我看小梅阿姨是很好的。” 静漪笑着点头,还没说什么,就听遂心问道:“妈妈,小梅阿姨今晚会来么?” “会的。”静漪搂了遂心,回答。她很喜欢、很喜欢女儿小小年纪就有些体贴人的心,和温柔待人的善意。而且遂心虽然是孩子气的想法,但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逄敦煌养伤的这段时间,小梅没少看顾他。他搬到这里来养伤,梅家和杜家素来有些嫌隙,小梅当然不便登门探望了。不过那天她过来看望,小梅也一同来的……逄敦煌的性子,对谁都是热情的,尤其是女人,当面绝不会给人难堪的,可唯独对小梅,客气是始终客气了些。 静漪微微皱了眉。 遂心看了她,说:“妈妈,到了呢。” 静漪回神,车子已经停在园内。她往外一看,便看到杜夫人站在不远处,身旁跟了几个人,都是雪白的府绸旗袍,显得闲适而清静。杜家的听差过来开了车门,静漪下车来,见后面陶夫人的车子还没有开进来,微笑着带了遂心过去先同杜夫人打招呼。 杜夫人眉开眼笑的,见了静漪高兴,见了跟着来的活泼可爱的遂心就更高兴。 静漪站在一旁,看遂心很有礼貌地和杜夫人说着话,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才能几天不见着,真想死我了。囡囡今天就跟着杜伯母,哪儿也不去,好不好?”杜夫人笑着问遂心。 “嗯……可是要是有人请我跳舞,我能不能走开一会儿?”遂心眨着眼。 杜夫人听了,不禁大笑,连连说好,“就是不知道今天晚上谁会请我们小公主跳舞呢?” “你这孩子,还真是有想法。”静漪也笑着说。 “有女若此,夫复何求啊?老太太来了……”杜夫人牵了遂心的手,一同等陶夫人下车。 陶夫人由秋薇和张妈搀扶着下了车,先道:“原是我贪看园子里的景儿,可是司机却开过了头。让你久等了。” 杜夫人忙笑道:“哪里哪里,您快里面请。已经备好了茶点,先用一用。晚饭时候还早,我们老太太说,她亲自监督厨子做您爱吃的几道菜……前儿您二位聊起来,说是沪上没有地道的西北菜馆子,都是没有合适的食材的缘故。我们老太太就留了心。” “费心了。”陶夫人微笑点头,“不打仗的时候,此地都难得那些;如今物资紧缺,有些东西就更难得了。” 杜夫人笑着点头称是,请了她们进屋。 此处院落极幽静,进了屋子便更显得安宁,也凉爽好些。 随杜夫人一道来的是杜文达的几位姨太太,陪着坐了一会儿,杜夫人便打发她们先走了。 “说不让提前告诉省身,我就果然没让人漏口风。这会儿省身午睡该起了。”只剩下她们几位,杜夫人说。她说完,让侍女过来,吩咐她摇电?话过去,问问逄军长的医生。“这个院子最幽静,静养最好。本来是住在这栋房子的,省身来了两日,瞧着后头那木屋喜欢的很,搬过去了。” 静漪笑笑。 这逄敦煌,在病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所有人对他格外宽容温和,真是越来越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我这就过去看看他吧。”陶夫人道。 “他现在每日都要走动走动的。医生也在,还是让他来见老太太吧。”杜夫人忙说。 陶夫人笑了,说:“这有什么要紧。” “母亲,等等吧,不急。省身恢复的不错,行动是不成问题的了。”静漪也说。 “太太,医生说逄先生今天睡的浅,早已经起来了。”侍女回来向杜夫人禀报。 静漪看看始终坐在那里听着大人们说话一言不发的遂心,这时候转眼看了自己,便微笑道:“囡囡着急去看逄叔叔了是吗?” 遂心点头。 杜夫人笑着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好了,这就能看到逄叔叔了……” 遂心又点头,拖了静漪的手,说:“妈妈,我能现在就过去吗?” 静漪看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实在也不忍心拒绝,便转向杜夫人,问道:“可以吗?” “这有何不可?囡囡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杜夫人笑道。 “谢谢杜伯母。”遂心从藤椅上溜下来,抱起她那漂亮的纸盒子来,“奶奶,我先去看逄叔叔了。” “去吧去吧,见天儿地念叨你的逄叔叔,真知道谁疼你哦……静漪,还是你带她过去吧。我这腿脚,撵不上囡囡的步子。”陶夫人说。 “是,母亲。”静漪起身。 杜夫人遣了侍女在前头替她们引路,看着遂心蹬着结实的小胖腿走在静漪身前的样子,她忍不住笑着同陶夫人道:“老太太,说句玩笑话,若不是我自个儿生的几个儿子都大上许多,真想同您家里攀个亲……我这也是玩笑,老太太您别介意,府上朱门高第,我们是高攀不起的。” “这是哪里话来。”陶夫人听了,笑着端了茶杯,目光也是跟着静漪母女一道出去的——静漪不知在和遂心说什么,母女俩都笑着,远远的都还能看到她们那极其相似的容貌,美的很……“不过时代不同了,哪里还作兴父母替儿女做主呢?”她叹道。 秋薇在一旁微笑,给她取了点心尝一尝。 陶夫人接了,看了她,对杜夫人道:“就连秋薇,静漪都不肯勉强她婚配的呢。” 杜夫人点头笑道:“我是很佩服静漪的。” 陶夫人一笑,再转头看看,静漪和遂心走的远了些,说:“难为她肯忍耐。如今这么多事烦她做,牧之又是什么都顾不得的。” “所以老太太更要多疼着她些吧?”杜夫人笑着打趣。笑一会儿,也叹道:“老杜昨晚也说起,牧之这回是行动隐秘,可也真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来看过省身?”陶夫人问着,起了身。杜夫人搀了她一把,陪着往后头去。 “我并没见到。是走了之后,我看老杜有些不像平常那般,问起来他才说。”杜夫人道。 她们走出来。 后院空阔,一阵凉风习习而来。 陶夫人举目而望,满眼碧色——院落一角,木屋的尖顶从树丛间冒了出来…… 逄敦煌从木屋里慢慢地走出来,在檐下深深地吸了口气。 温热湿润的混着青草和木头香气的味道让他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他隐约听到一阵笑声,清脆极了,也好听极了。 再细听,却又听不到了。 他搔了搔发脚——这是午睡没睡好么,怎么听起来,像是陶遂心那个小魔头的声音…… ———————————————————— 亲爱的大家: 元宵情人节快乐! 明天中午更新。大家晚安~~:)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六) “元秋!”逄敦煌伸了伸手臂。久不活动,全身僵硬。他想着要再这么下去,人简直都要废掉了。 说是在这里养伤,其实闷的很。 日常见到的便是这有限的几个人。杜文达忙碌,也不能每日过来同他说一说话。连元秋都已经闷的要发狂了。 “逄军长,要什么?”有人在他身后轻声问。 是跟着他一道出来的高瓴医生。 逄敦煌回头看了她,说:“哦,没什么。高医生今天要去参加舞会么?”他继续活动着手臂,看了这位年轻的女医生。 他换来这里养伤,孟颂华医生就派了这位得力助手特别照顾他。高医生和一位特别看护将他照顾的很好。 “不去的。我不会跳舞。”高瓴微笑道。 “那多可惜。”逄敦煌转回头去,望着园子里茵茵碧草和挺拔的松树。一丝风都没有,不然松涛阵阵,仿佛音乐,心都简直能翩然起舞……他微笑,“虽说是妇救会的公益舞会,跳跳舞、高兴一下,何乐不为?” “您要去吗?杜先生不是请您过去?”高医生跟着问道。 “我么?”逄敦煌手掌落在头顶,笑着,“我还是不去的好。” 杜文达同陶骧一道来看往他时,说起今晚的舞会,问他要不要去参加。陶骧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虽没说什么,他可是能知道陶骧什么意思——不就是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就算是去了,也不定有人相信他就是那风流倜傥的逄将军么? 再说这么招摇的事,的确是不做的好。 与他们短短相聚,能说的不多,可也听得出来,别提陶骧行动间必须隐秘,杜文达是叱咤上海滩的人物,也担着巨大的风险呢……他如何不明白,现在是越小心行事越好? 他是没想到陶骧会来探望他的。送走陶骧后,杜文达与他又坐了很久,说起来也是感慨。杜文达说陶司令连家都没回过呢…… 逄敦煌出着神,只望着园子不言语。 高瓴见他这样,就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也不言语了。倒是逄敦煌回过神来,看她低了头,抱歉地说:“看我,竟然走神了。高医生,这阵子你也辛苦了。我的情况越来越好,你也可以不用每天都在这里。听说你医院的工作也很忙碌,我是有些过意不去。有郭小姐在这里就足够了。另外也有元秋,有什么事,我自然让他们打扰你的。” “我现在的工作就是专门照顾您的。”高瓴轻声说。 “哦,我的意思是……”逄敦煌还要说,但看高瓴的眼神,他顿住了。他旋即一笑。 高瓴也微笑,道:“逄军长,是因为密斯梅吗?” 逄敦煌笑笑,没出声。 密斯梅……密斯梅自打他从医院搬出来,就只来过一回,还是和程静漪一道来的。就是那一回,让他觉得恐怕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并不是的。”逄敦煌说。 “若是因为我,密斯梅同您闹意见,我可以向她解释的。”高瓴声音很轻。 逄敦煌似完全不在意,听着高瓴说话,他仿佛又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语……他漫应着:“不必。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梅艳春的心思他并不是不懂。至于她对高瓴会有什么误会,他倒觉得不至于;即便是有,那也不过是因为高瓴如今同他朝夕相处……他并不打算消除这种误会。 “我也觉得若是特为地去解释,反而不好。密斯梅是很大方的,为人十分的好。医院里的同事都很喜欢她。” 逄敦煌微笑。 是的,小梅是个很善良的姑娘。 他听到元秋在喊他,站下来,回头便见元秋从屋子里出来,正对他挥着手。他皱眉,道:“越来越不像话了。” 元秋三两步从台阶上跨下来,跑着来到逄敦煌面前,连说带比划的,“陶……陶……陶太太……” 逄敦煌眉一蹙,说:“跑两步便喘成这样。从明日开始,你每日早晚围着这园子跑上五十圈。我看你是久不操练,回头枪都扛不动了。” “不,不是的……是陶……”元秋摆手。 “逄叔叔!”脆而又脆的童音,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陶太太和陶小姐来看您了!”元秋终于拍着胸脯把话说完了,嘿嘿笑着。 逄敦煌瞪了他一眼。 “陶遂心!”他也大叫一声,回身找着小遂心——镂空的红色砖砌园墙、矮矮的灌木丛挡着视线,他一时也没有寻到那个小魔头的身影,可是隐隐约约的,却看到一个秀美的身影……他微笑着,索性站在原地等着。 果然不一会儿,从灌木丛处跑出一个小女孩儿来,手里拎着一个盒子,跑的头发和小裙子都飞舞起来,精灵似的飘到他面前来。 “逄叔叔!”陶遂心叫着,来到逄敦煌跟前儿还没站稳,就被逄敦煌伸手抱起来举过头顶…… “你这个小鬼!”逄敦煌哈哈大笑。 静漪追着遂心,过来时就看到这一幕,忙说:“囡囡,不是嘱咐你不准这样么?敦煌,快些放她下来,你伤还没好利落……” 逄敦煌让遂心坐在他一侧肩膀上,得意地对静漪说:“太小瞧我了,就这么点儿能耐没有了?囡囡,说,要不要荡秋千?” 他笑的面色发红,一对眼睛因为惊喜光彩照人。 遂心嘻嘻笑着,看母亲责怪地望着自己,吐吐舌尖,说:“逄叔叔放我下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咦,还有礼物么?”逄敦煌说是不吃力,将遂心放下来时,额上也见了汗。不过高兴是十分高兴的,拉了遂心的手,说:“来,过去坐下,看看囡囡给叔叔带了什么礼物——程静漪,你有没有带什么礼物来看我?” 静漪正同高医生打招呼,听了逄敦煌这话,笑道:“好没羞。见了人就要讨礼物,囡囡都比你懂事了。” 逄敦煌笑的开心,和遂心拉着手在前头走,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不时爆出一阵笑来,真像是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静漪微笑。逄敦煌这个人,跟孩子在一起时候像孩子,跟大人在一起的时候才像大人,所以孩子们才会这么喜欢他吧? “逄军长这两天情况还不错吧?”静漪问道。 “好、好、好的很!”元秋先回答。 高瓴慢了片刻,跟静漪汇报的却详细。从饮食睡眠,到用药后的反应情况,都细致的很。静漪听了点头,说:“有劳高医生。孟医生这两日忙,恐怕不能时常盯着,烦你及时向他汇报吧。” “是,程院长。”高瓴说着,看看静漪,“不过逄军长的意思,是他身体复原的情况比预计要好很多,有看护在,不需要我二十四小时照看。” “哦?”静漪望着甩开他们一大段路的逄敦煌。看上去的确是恢复的要比预计快些。他这么说,心里恐怕更是着急回去呢……“这可不能由着他。孟医生做主,听孟医生的吧。” “是。”高瓴脸上露出笑来。 静漪看看她,也一笑。 她们走的慢,此时遂心和敦煌已经在屋外平台上的小桌边坐了下来,也不管她们如何。遂心把盒子打开,拉着逄敦煌说:“逄叔叔,这个给你……啊哟!” 逄敦煌过来看时,就见盒子里的东西糊成了一团。不过虽然是很糟糕的模样,却也还能看出来,是一只撒了一层朱古力粉的小熊蛋糕。可是这会儿小熊嘴巴也歪了,耳朵也掉了……逄敦煌噗嗤一乐,摸着沮丧的遂心那小脑袋瓜儿,说:“你这个礼物很好、很好、很好。” “本来是很好、很好、很好的。”遂心嘟着嘴,忽然就眼泪汪汪的,“我请费烈博教我的……逄叔叔爱吃起司蛋糕和朱古力嘛。” “嗯,逄叔叔还像大狗熊,是不是?”逄敦煌笑着问。陶遂心这小魔头,能花时间花心思给他准备这样的礼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心情了。正好侍女出来送茶水,他吩咐准备刀叉和碟子。 遂心还是不太高兴。逄敦煌忙着哄她高兴些,笑着说:“囡囡这回做的熊正好和逄叔叔一个德行,你看,是不是?” 遂心抬头看着逄敦煌戴着软帽的样子,忽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一下,原本都还在笑着的大人们,都不知所措起来。 静漪抚摸着遂心的后脑勺,说:“囡囡别这样,来看逄叔叔,高兴一点儿好么?” “陶遂心,你要是哭,我可也要哭了啊。”逄敦煌离了座位,过来蹲在遂心面前。他眨着眼,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大狗熊可是你给我起的名儿不是?你不是说,大狗熊最厉害,最聪明的猎人都打不……” “我才不要大狗熊死呢!”遂心抢先说着,眼泪更是吧嗒吧嗒往下滚。 静漪被遂心哭的心里发紧,手都僵在那里。 “大狗熊这不是好好儿的么?你哭个啥嘛!”逄敦煌眼睛有些湿,笑还是笑着的,表情也僵硬了。 遂心抽抽噎噎的,伸手摸摸他头顶的软帽,问:“逄叔叔,还疼不疼?”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七) “早就不疼了。你看,这不就是丑了点儿嘛?”逄敦煌哈哈笑着,差点儿摘了帽子给遂心看。可是想想自己的大光头和伤疤,还是不要吓到孩子的好。于是他笑着,搔着耳后,看了看坐在一旁有点发愣的静漪——她看上去是既心疼女儿哭,又不知该怎么哄她——这母女俩是同色的衣饰,雾蒙蒙的灰蓝色,仿佛看得人眼中能氤起一层水汽一般……他笑着,学了遂心的样子,扁起嘴来说:“囡囡别哭了,一哭就不好看了。” 他可是知道遂心爱美。一说不好看,准是要听话的。这会儿这话却不怎么管用,遂心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弄的他也开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好一会儿,他清了清喉咙,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静漪拿手帕给遂心擦眼泪,轻声说:“囡囡,在家里答应妈妈什么来着?不是说不会吵着逄叔叔嘛?逄叔叔没事了,不是该高兴?” 遂心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带着哭腔儿说:“我答应不吵着逄叔叔,可我没答应不哭。” 逄敦煌一听就乐了,伸手就拍了一巴掌,说:“这小鬼!果然聪慧!” 静漪又想笑,又无奈,说:“一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奶奶也不会答应你来看逄叔叔的……来,来,你来切蛋糕给逄叔叔吃。” 侍女拿了一摞小碟子和刀叉来放下,静漪就想借此转一下遂心的注意力。逄敦煌是很会哄人的,对付小孩子,也通常都有办法,不想他对遂心也是没招儿……她看看遂心。这孩子真是……哭起来,让人心神俱乱,真恨不得她要什么、就都给她拿了来。 总算能体会,陶骧说的遂心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得给摘下来的心。 “囡囡?”静漪又催促遂心。她并不想纵容遂心,就算是遂心有理由这样。 “不要。太丑了……本来是很好看的。”遂心终于说。她眨眨眼。凝在睫毛上的泪珠往下落,她看看大家都在望着她,也有些赧然,从挂在腕上的小手袋里抽出帕子来,擦着眼睛。 “咦,谁说这个丑?不丑嘛!”逄敦煌笑着说,“来,囡囡给我切一块蛋糕,尝尝味道怎么样……” “嗯。”遂心答应。 静漪让遂心下地,跟着也站起来。她看到杜夫人陪着婆婆过来了,也及时提醒逄敦煌道:“敦煌,老太太来了。” 逄敦煌忙起身,定睛一瞧,果然是陶夫人。他意外之余,疾步下了台阶,很郑重地过去鞠了躬,说:“陶伯母,您怎么也来了,这真是让敦煌如何担当的起?” 陶夫人看了他——气色虽然好,走这几歩气息不定的,还是虚弱的,就说:“真瘦多了。伤好些了?老早便说要探望你,静漪说你伤势太重不便探视,就搁下来。” “您老看看我,哪儿像有事儿的?”逄敦煌笑着说。边说,边两下里转了转身子,特地给陶夫人看似的。 他一贯热情幽默,陶夫人很喜欢他的。但也没想到会亲自来探望他。 “你这孩子。”陶夫人见了逄敦煌还是这样,不由得也微笑,转脸跟杜夫人说道:“看他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这么大人了,还顽皮的很。不知道的,就以为你和囡囡一般儿大呢。囡囡呢?” “哭鼻子呢。”逄敦煌笑着说。他请陶夫人和杜夫人走在前头,跟秋薇打过招呼。“许是我这样子吓坏她了。不该让她来看我的。” 他声音很低,也担心陶遂心那小魔头听见。 秋薇轻声道:“别说囡囡,连我们家那几个都吵着要来看你呢。都是小鬼精灵儿似的,哪里瞒得住,不如让她来探望。” 陶夫人却笑道:“难得见她哭哭鼻子,不是坏事。囡囡呢,有时候我也觉得她小小年纪太冷静了,未必是好事。我看她这两日忙着给她的逄叔叔做蛋糕当礼物,可高兴的很。那些做的不好的,都和大宝他们一起消灭了……秋薇没见大宝这两日听囡囡说要过家家就苦着个脸?” “咦,是因为这个?我还以为是因为囡囡总是要扮医生,非得给大宝打针的缘故。”秋薇笑着说。 大人们说笑着,来到桌边落了座。遂心已经将那个形状古怪的蛋糕切好,在静漪的帮助下分了盘子。虽然她的小脸儿还是皱巴巴的,并不十分高兴,但是当大人们拿了蛋糕,对味道赞不绝口时,她就开始美滋滋的了……静漪笑着,把蛋糕吃了。 味道还真不坏呢。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要给爸爸做蛋糕……”遂心把剩下的一块蛋糕放到逄敦煌的盘子里,要他吃光。 “那给你爸爸,做什么样子的蛋糕呢?”逄敦煌问。 元秋拿了照相机在一旁替他们拍照,逄敦煌边问,边指了指他所在的方向,让遂心看过去。遂心对着镜头甜笑,说:“妈妈。” “嗯?”逄敦煌一愣神一眨眼,镁光灯闪了下,“重新来一张……妈妈?” “不过,做狗熊都这么难了,做出妈妈的样子来可是更难了……那就做个小狗儿吧,白狮那样的……妈妈,小狗好还是小兔子好?” 静漪正听着遂心和逄敦煌聊天,遂心问她,她想了下之后才回答:“小兔子吧。” “为什么?”遂心问。 “就是觉得小兔子会比较好。”静漪笑起来。她也不知为何就这样笑了,大概是想到陶骧吃着模样古怪的小兔子蛋糕的时候,那可能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吧……镁光灯又闪了下,她眨眨眼,看了逄敦煌,说:“这回可见囡囡待你真是亲,我都要吃你的醋了。” “那是!你还别说,那我回头可要跟牧之炫耀一下。真没白疼这小鬼哦。”逄敦煌自然是得意的很,一张脸上笑容堆的简直要放不下了。 连杜夫人都说,省身最近养伤养的郁闷之气,这下一扫而空了…… 她们在木屋前坐了不过半个钟头,前头杜老夫人便派人来请。杜夫人就陪着陶夫人先行离开,往杜老夫人院里去了。遂心非要再和逄敦煌玩一会儿,静漪和秋薇陪着她,又坐了坐,才催着遂心离开。 还好遂心懂事,听静漪说逄叔叔需要休息,听话的由着秋薇牵她的手。 “小鬼,拥抱一个再走。”逄敦煌坚持送她们出来,告别时弯身对遂心说。他笑嘻嘻的,遂心嘟了嘟嘴,伸出手臂来抱抱他,“哎哟,小鬼你回去要听话啊。不能像先前那样,说发脾气就发脾气。不然你妈妈又要说,你是被我们宠坏了。” “我妈妈才不会那么说……还有,逄叔叔你才要听话,乖乖听看护阿姨和医生阿姨的话。元秋叔叔的话你也要听,你现在是病人,知道么?他说他催你吃药,你总是要骂他的。”遂心皱着眉头说。 “啊?我哪有这样!”逄敦煌尴尬。 “元秋叔叔不会骗我的。逄叔叔你不要骂他。我知道你很会欺负元秋叔叔的。”遂心撇嘴,忽然又想起来,“逄叔叔,我很喜欢小梅阿姨。” “小鬼你快走吧。才能多久不见,这么聒噪。”逄敦煌两只手都挥起来,遂心格格笑着,做鬼脸给他看。 静漪笑道:“好了囡囡,和逄叔叔再见。” “逄叔叔再见。我再来看你的。”遂心终于说。秋薇拉了遂心的手,外面杜家的车子在等她们,秋薇说了句逄军长保重,先带着遂心上了车。 逄敦煌挥着手,低声道:“这小鬼,真可怕。” “嗯,都是平时你们宠她宠的上了天,给她逮到机会,当然是要抓住不放的。”静漪嘲笑敦煌。看他气色甚好,较前些日子,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心想让老太太和遂心来看望他一下,果然还是好的。“快回去休息吧,打扰你这么久……密斯高,辛苦你照顾好逄军长。” 高瓴点头。 “之忓怎么没来?”逄敦煌想到不离静漪左右的林之忓,问道。 “杜家保卫这样严密,他就不用总是跟着了。趁这个时候休息下也好。”静漪说。 逄敦煌听了笑笑,道:“也是。我还以为他另有行动。上次见他,他仿佛是很担心你的处境。之忓对人对事的判断都极准确,他的话,你要听。另外,你出入当心些。” “好。”静漪答应着。 林之忓的判断固然准确,逄敦煌的直觉也够灵敏。 在他们来说,关心和保护她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她沉默了,没有多说什么。 “牧之昨晚和杜先生一起过来的。”逄敦煌说。 静漪愣了下,点点头道:“我知道他回来过。” 现在他人在哪里,她既不知道,也没打听。若是方便,他是会回来见她的。 “他看样子还不错的,你不要担心。我是明白他处事的,不见得肯牺牲公事时间。”逄敦煌解释道。 他见静漪不语,笑了笑。 “我又没怪他。”静漪挪了半步。 她身上的裙子,随着缓慢移动的步子,摆动了两下。裙上碎钻若点点的星,闪闪烁烁。 逄敦煌沉默。 “不要急着归队。”静漪说。 逄敦煌眉一扬。 “我也是明白你处事的,不见得在这安心养伤。但是不恢复好了,日后有你的苦头吃。”静漪说着话,不但正色且严肃。 “知道了。”逄敦煌举手,示意她快些走。 他过去亲自给她们关了车门,跟遂心和秋薇道别,看着车子离去,才回身往木屋走。他看看腕表,已过了五点钟。元秋他们跟在他身后,不声不响的。等回了房,他坐下来,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元秋进来给他送药时,见他脸色发白,顿时一惊,就要出去叫高医生进来,逄敦煌摆手表示不用。 “您总这样,难怪陶司令发火。”元秋忍不住说。 陶司令来抽空来探望他们军长,军长就提出来要归队。陶司令当然是不同意的,到后来几乎说僵了。幸而杜先生在这,才不至于吵起来。陶司令临走时说让逄军长保重。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陶司令,那语气是他从没听过的沉。陶司令说省身,你我二人送走那么多兄弟,必得设法保全自己,才有雪恨一日,你万万那不可如此糊涂……他不知逄军长听了作何感想,反正他是整夜辗转未眠。 归队的心急切的如热锅蚂蚁,到这地步也安定了些。 逄敦煌拭去脸上的冷汗,瞅了元秋。 元秋被他瞅着,也不敢再多嘴了。 “你这小子,话真多。”逄敦煌骂道。 “军长,要是这会儿有人和我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您、您还用得上,我可不用话多……您倒是琢磨琢磨,遂心小姐都说,密斯梅很不错呢。要不,高医生也……哎哟!”元秋惨叫一声,已经被逄敦煌拿着拐杖照着腿上来了一下。他夸张地一蹦三尺高,拼命揉着腿。 逄敦煌瞪了他半晌,等他安静下来,才说:“滚出去。这话以后不管跟我,还是跟别人,都不准再说。” 元秋张了张嘴,瞪了瞪眼,到底没敢再出声,闷闷不乐地等着逄敦煌吃了药,又问:“杜先生问您今晚要不要去参加舞会……去不去?” 逄敦煌放松些,就觉得伤处疼的轻了好多,心情也没有那么烦躁了似的。但好一会儿,才说:“不。不去。” 元秋看了他,顿觉他的心思似乎跑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的军长,从前闲时也时常会露出这让人费解的、与他平时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他总觉得他的军长心里是有人的,于是尽管很讨女人喜欢、身边也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女人,他始终没有安定下来,并不像旁人传说的他贪玩不定性……而是太坚定地知道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他忽的站直了。 逄敦煌看看他,许是元秋的表情有些奇怪,这奇怪的神色触动了他,他笑一笑,说:“老爷子也没白嘱咐你,你还真是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放心,老爷子吃斋念佛,大半生行善积德,会有善报。等抗战胜利,我再考虑个人的事。一日不将日寇驱离,一日不成家。” 元秋张着嘴,这会是真说不出话来了。 逄敦煌倒起了身,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过两日我安排你随伤愈的士兵一起归队。陶司令正在用人之际,我留你在身边,乃浪费人才之举。” “军长……” “我也会尽快归队,与你们并肩作战。”逄敦煌说完,点了点他,“从前在我身边的毛病,可都要改了。从咱们这里出去的人,不准给我跌份儿。” “是!”元秋脸涨红了。虽着便装,仍是给逄敦煌敬了个标准的礼。 逄敦煌一笑。 今天是该高兴的日子,他却有些惆怅…… …… 夜幕悄然降临,杜家里里外外都热闹起来。门前车水马龙,花园里衣香鬓影、仙乐飘飘。对宾客开放的宅邸内大厅里,今晚则像一个宏大的博物馆,供人们浏览——此处正在展出的许多娟赠品,将会拍卖,筹得的款项,支援前线。 程静漪用毕晚餐,先来这里参观。 “小姐,你来看这个。”秋薇悄声对静漪说。 陶夫人带着遂心留在杜老夫人处,没有过来,嘱咐静漪替她留意拍卖画册上那几样她看中的东西,合适的时候便出手——这次拍卖并不像正式的程序那般,要当众竞价,而是将拍品展出,有中意者将支票或现金投入拍品所安置的捐款箱子中,开箱时,由最高出价者得之。 静漪正在观看玻璃罩中的一副小字。极秀丽的簪花小楷,看落款,是如今有名的一位女画家的别号。她抽了一张支票投进捐款箱中,才过来。 秋薇面前的这个玻璃罩中,是对绣的很好看的枕套。水绿色的绸子上,绣的是摆尾的金鱼,十分灵动。静漪看了便觉得喜欢,听秋薇道:“是梅小姐吧?我看一旁那两件,也是梅家小姐的。” 静漪留意下面的标牌,果然写着“梅艳春”三个字。名牌上另作了标记。她哦了一声,明白过来。这个标记是显示这件拍品参与拍买出价最高的男士,可获得与这位女士共舞一曲的机会。她笑一笑,说:“还是要支持一下的。” 她又抽了一张支票投下去,被秋薇拉着去找她们的。 杜家九太太说过,她们的东西是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果然她们毫不费力地便在大厅中央处看到了。此时客人还不算多,静漪和秋薇可以静静观赏。 “我说,秋薇啊。”静漪看着玻璃罩中冠着自己名字的这件拍品,眯了眯眼,“这是作弊,知道么?” ————————————— 各位……看在更五千的份儿上表打我……这两天结束这个番外,还有一个番,三月初放。:)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八) “嘘……”秋薇忙比着唇,要静漪小声些。见静漪嘴角一弯,她笑道:“也不算作弊啊!” “这还不算作弊?”静漪抬了抬下巴。玻璃罩中也是一幅绣品,双面绣山水插屏,针脚细密,用色淡雅,甚是精致。“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交待的是幅字,怎么变成了这个?难道是被施了法术不成?” 也是她忙的晕头转向。杜家九太太同她再三地说,并不需要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只要是亲手制作的就可以。她翻出一叠早前的习作来,挑了张能看得过去的斗方交给秋薇让她送去裱起来。她倒是还记得是简单的山水画,题跋也简单,落款和印记还都是现加的……此时看这插屏上,被灯光映的朱砂色的印子红艳艳的呢。 “这不是一样的么?就是小姐的画啊!”秋薇掩了口,声音极细。 “这还一样?你干脆把你绣的鸳鸯枕头给我摆在这里头好了。”静漪哼了一声。 “小姐画的这么好……不是也说,先前太太就不爱那些俗气的样子,总是自己画了山水、花草、人像来做绣样子,你很喜欢的?这幅画线条这样简单,正好替小姐试试。再说人家都要求了,最好是手工制品……小姐又不是不知道,您那女红,哪里是拿得出手来的?”秋薇低声说。 静漪恨的牙痒,皱了眉正要说这不成、我非得把这东西要回来……转念一想,秋薇未必有这个胆子擅自做主,就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秋薇忙道:“本来是早想和小姐说的。其实是老太太不小心把画弄湿了一点点……她懊悔的不得了,是我出的主意,这不就……小姐?生气啦?” “难道我是那么小器的?再挑一幅送来就好啦,还这么麻烦,又额外费这些工夫。”静漪微微皱眉。想想又要笑,“不过这么看来,是比画要好看的多了……让人知道了可不要笑话我么?” “谁会知道嘛……再说我这叫锦上添花。不是小姐画的好,我如何能绣的好?是不是?”秋薇见静漪不生气,笑着说。 静漪再哼了一声,说:“你总有理。” 秋薇挽着静漪的胳膊,轻轻摇了摇,有些撒娇的意思了。静漪看她,抬手戳了戳她的额角,又看了这绣屏。刚刚因了意外,她没仔细瞧。此时看起来,这的确称得上是艺术品——且她瞧着瞧着,竟觉得从整体风格到细密针脚,异常熟悉……她看的入神,半晌才说:“我娘的手艺,竟是你还得了些真传。” “我也后悔,从前年纪小,总是贪玩,不晓得守着大师,多学些技艺。如今后悔也晚了,幸好多少保存了点太太的东西,自己个儿琢磨着,慢慢儿摸着点儿门路,不过学个意思……不然如何配得上小姐的画?”秋薇轻声说。 静漪微笑,轻声说:“亏得你有心。”她说着,往一旁挪着步子。紧邻着她的展位,是秋薇的,但不是她擅长的绣品,而是一套婴儿服,蕾丝编的小帽子、小手套和小裙子。淡淡的粉色,很小巧精致,真是给小女孩儿准备的最美的礼物。她叹了一句,问:“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 “那时候住眷村,邻居里有位上尉的太太是意大利人,跟她学了半年呢。做不好……就是囡囡小时候,给她做过一些。小姐回头看囡囡小时候的相片吧,可好看了。”秋薇笑着,也叹了口气,“这是新做的,怕是用不上了,不如拿来看看谁喜欢,收了去也好。” 静漪拿起笔来,在簿子上写了一行字,把支票投进箱子里,低声道:“自个儿留着多好,迟早会有个漂亮的女儿嘛。” 秋薇低了头看着这小衣服,不语。 静漪怕她伤心,拉了她去参观别的拍品。陶夫人嘱咐她留意的那几样,多是此时享有盛誉的几位女子书画家的作品。她照着陶夫人的意思,替她捐款,顺便欣赏画作……此时人也多了起来,她边和秋薇低声交谈,边往一旁走动,以避开人群密集处。待她们上了楼,更觉得僻静些。静漪看看四周,有侍应托了香槟和果汁过来,她正要问秋薇想喝什么,听到有人轻声叫了句陶太太。 静漪回身。 她的裙摆轻柔起舞,人也仿佛是被一团会发光的云雾托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令人炫目……秋薇在她身后,转过身来时,也不禁吸了口气,同时也看到对面站着的两人眼中那惊艳的神色——但是她并不认得这两人。习惯地,她走近了静漪,站在她身侧。 静漪转脸对秋薇说了句:“去给我拿杯香槟。” 秋薇怔了怔,看看那两人,答应着去了。 静漪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点了点头,道:“好久不见。” 站在面前的这两位,的确是好久不见。十余年并不是段很短的时光,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人和事,模糊许多曾经在记忆中打下烙印的影像……但是这两人的出现,立时令她觉得时间也可以是走的极慢的。她从未忘记过这样两张脸……但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或许他们已经改名换姓,并不是她记得的……譬如,这位女士丁晓玲,这位先生……曾经叫做顾鹤。看他们的装扮,与先前亦不可同日而语。虽远称不上是富贵逼人,总有种高高在上的气度,与今晚的舞会,倒是相得益彰。 “难得二位还认得我。”静漪说。她目光清澈。这是一种很平静甚至很温柔的目光,但落在谁身上,都觉得在短短几秒钟内,便已经被看了个透彻。 “有谁会不认得陶太太呢?何况我们虽很久不见,也都还是老样子呢。刚刚看到陶太太,忙过来打招呼。还请陶太太不要见怪。”丁晓玲轻声说。她过来,以一种很熟稔地要同静漪攀谈的态度,看着静漪的眼睛。 静漪看她伸过来的手上,亮晶晶的钻石戒子戴在无名指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看了她,又转眼望着顾鹤,道:“顾先生和顾太太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我这些年人在国外,没有能够道贺,也请二位不要见怪。” “今年是第七年了。”丁晓玲似乎是被问到她同顾鹤的婚姻十分的幸福,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声音都比刚才还愉快了。 “恭喜二位了。”静漪也配合地笑着,“顾先生如今在哪里高就?从前圣约翰医科毕业的同学们,不管在国内还是出国的,都很不错呢。” 丁晓玲看看顾鹤,笑道:“或许陶太太听说过《新报》?” “哦?难道《新报》是顾先生创办的?”静漪着实有点意外。《新报》是家不大不小的报馆,出版的报纸内容也是不左不右,有时甚至有些低俗。如果不是被告知,她很难将这样一份报纸与顾鹤联系起来。不过她转念一想,以顾鹤的身份,越是不像,反而越好吧……她与丁晓玲交谈着,得知她也是妇救会的一员,今晚是特地来参加舞会的。 “看到陶太太的拍品,忍不住过来打个招呼。我也知道冒昧,但是,还是要向陶太太表示敬意。”丁晓玲说。 “哪里。”静漪客气地说。 秋薇过来,将香槟酒递给她,轻声说:“小姐,有位杜先生问起您。” “哦?”静漪抬头,立即看到远处有位先生,对她举杯致意,竟是杜琠。杜琠正与几位朋友在一处,身旁并没有黄珍妮的影子。静漪一笑。今晚还真是故人似云来呢。 顾鹤在一旁始终没有开口,到这时才说:“陶太太忙,我们不打扰您了。日后有机会再拜访陶太太。” 静漪看他,与十年前想比,他样貌身材显得臃肿迟钝了好些,唯有一对小眼睛中露出来的光芒,依旧锐利。且他这句日后拜访,听在耳中,未免有些令她觉得异样。但她笑着点点头,道:“哪里谈得上打扰。” “凯瑟琳,让我好找!”有人高声叫着静漪的英文名字,楼下大厅里人声鼎沸,这一层人也不少,这声音竟似有穿透力,还带了回音。 静漪立即听出是梅季康的声音,一看,果然是他。一身黑色燕尾礼服的梅季康,正从楼梯口处走过来。一路走一路微笑着,只看着静漪,顺手拿了杯香槟酒,过来还没站定,便碰了下静漪的酒杯,说:“真让我好找!咦,顾先生也在这里?顾太太也来了,晚上好,您今晚真是美极了。” 静漪看着梅季康与顾鹤夫妇寒暄,心想梅季康果真是风度极佳,但顾氏夫妇也不是等闲人物,几人谈笑风生间,从报纸发行到时事新闻连今晚都有哪几位重要客人来都说到了……等顾氏夫妇及时离开,静漪看了梅季康。 “怎么同他们说起话来了呢?”梅季康低声问道。 ———————————————————— 亲耐滴大家: 虽说这两天就结番外,可是估计会更新时间不定。请各位于晚间刷更,白天就不要刷了。另外大家千呼万唤的桃子,会出来的,嗯。o(n_n)o~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九) 梅季康这么问着,静漪微笑,道:“密斯特顾是我的校友。念书时便认得的。多年不见,难得还能认出来。” “我倒忘了,他也曾经念过医科。圣约翰医科出身,转行做了报业的,也并不多见。”梅季康轻笑,手中水晶杯碰了碰静漪的。 静漪看了杯中浅浅的蜜色液体,啜了口,道:“人各有志,譬如我有心医治人的身体,便有人意在挽救人的精神,这不矛盾。” 同样的话,她似乎在别的场合也说过。应该说过不止一次,这会儿才能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自己这种想法吧……年少时她便意志坚定地认为必得将医术修炼精湛,治病救人。到如今这信念也不曾动摇过。 但是当时同她一样,抱着坚定信念的人呢? “凯瑟琳?”梅季康发觉静漪走神了。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想来她并没有听进去。 “抱歉。”静漪立时表达歉意。这实在是太不礼貌了。尤其是对梅季康这样殷勤的朋友来说,而且刚刚,他确实替自己解了围。尽管顾氏夫妇并没有令她太过烦恼,但是遇到他们,她远远称不上愉快……若是可能,她也不想同他们有任何联系了。她虽刚刚走神了,还是听到梅季康几句话,“你好像同密斯特顾有些意见?” “的确是有些意见的。”梅季康倒不掩饰什么。 秋薇喝着汽水,听了这话轻声道:“难道梅先生说的是《晨报》和《新报》打笔墨官司的事么?在我看来那可真是半斤八两。 静漪笑道:“说起这些来,你倒是知道的多了。” 梅季康笑而不语,秋薇道:“笔墨官司常有,那一回却是有趣的很——原是一名在大舞台唱红的女花旦,长期同《晨报》合作的,有什么消息总先告诉这边。她自己也在《晨报》开了专栏。专门写些梨园行的趣味小事儿。我每个周末必读的,比许多老学究、专门研习这个的写的有趣呢……只是后来,不知怎地就转去了《新报》开专栏。专栏文章从每周登一次,到隔日登。看着看着,也就没了意思……文章也要火候培,注水自是不妙的。有一日她因为一篇文章,乱批评了一位老前辈,一时间口诛笔伐。《晨报》的主笔陈先生率先发难的。《新报》的编辑认为陈先生小题大做,撰文回击。沪上多加报纸参与这场论战的,到后来简直像连台好戏轮番上演,由新闻局长出面才压了下来,好不热闹。” 静漪看梅季康笑的有些得意,便说:“看来密斯特梅颇得意这次论战的结果。” 梅季康爽朗一笑,引来众多正在参观或交谈的注目。他并不在意,笑道:“那里谈得上得意。不过没落下风,还是很好的。” 静漪小口啜着香槟。 梅季康虽是微笑着,语气却是淡淡的,似有些待说未说的话,搁在了半空中。静漪并不想去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事实上,她对顾鹤其人其事,都已完全不放在心上。然而虽是如此,凭空出现在面前的他们,仍勾起她些关于过往的思绪。梅季康见静漪兴趣缺缺的,同她说起了别的,一时杜琠携着几位朋友过来同他们寒暄,特别介绍这几位认识静漪。 静漪微笑着,问起杜琠,太太有没有来? 杜琠微笑道:“若在往常,捐款之事,拙荆未必积极响应,但凡是舞会,绝不肯落于人后。只是这两日身体不适,医生交代务必静养,只好在家中闭门不出。且让我在十点之前赶回去陪她打牌呢……说起来,如若方便,改日我们拜访陶太太。” 静漪听得身体不适,已然有所猜测,杜琠一讲要改日拜访,更是明白,于是笑道:“随时恭候。” 一旁的熟朋友打趣道:“小杜向来唯太太马首是瞻。太太指东,他绝不敢向西。往后的日子恐怕更是要变本加厉,决心要做当代模范先生的。” 杜琠由着人打趣,只是笑嘻嘻的。他人很斯文,看上去更是好脾气的很。 静漪心想,黄珍妮也的确需有这么位先生陪在身边呢……她倒也听说,黄珍妮与杜琠婚后多年并无子女。为求一男半女,黄珍妮简直若神农尝尽百草般,几乎没有她没尝试过的方式。 “前阵子听说杜先生同太太是要到重庆去的。”静漪趁身旁这几位先生各自走开去会朋友的工夫,问杜琠。 杜琠顿了顿,有点尴尬地笑道:“不怕陶太太您笑话,想来不久您可得是我们的医生……行程本已定下,哪知竟有这桩意外。珍妮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待稳定些再定去留。” “我会尽我所能。”静漪微笑。不晓得同这对夫妇,还有这般缘分。 杜琠轻叹道:“早料到局势会恶化,不想临了还是走不掉。陶太太,此时还坚守在此,真令我们佩服不已。” 静漪微笑,说:“哪里。” “上海还是安全些,租界内暂时无虞。不过凯瑟琳的确要格外注意安全。”梅季康这才插话。他脸色严峻,郑重其事。 杜家的招待员特地过来同他们说,舞会马上开始,请各位移步花园。 静漪让经过身边的侍应住了脚步,换了杯香槟酒,同梅季康等人举杯示意,微笑道:“我们都是在危难时刻,还坚守着职责的人。谁没有危险?但愿我们幸运,更但愿这个国家幸运。来,我们干了这一杯,就去跳舞吧!” 她的笑容明媚极了,语调不高也不快,柔和中竟能听出点铿锵有力来,真令人振奋。 “但愿。”秋薇先说。 “叮”的一声,水晶杯碰在一处…… 舞会即将开始,他们赶着往花园里去。大厅里音乐舒缓而又优美,静漪觉得自己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在往楼下去时,只见这大厅里金碧辉煌,晶莹剔透的黄水晶一般,那些看上去显得细小的人们,蚂蚁似的,在大厅里随着音乐的流动缓慢移动,渐渐都往外汇聚……她轻声一叹。 这音乐十分熟悉,听在耳中,她的身体几乎要伴随着音乐翩然起舞了。 但是她微笑,心里再明白不过,即便是相同的曲子、相似的地方,此时此刻,也不会出现那期待中的人儿……她轻声的叹息在心中回荡着。 梅季康在下楼时抬起手臂,静漪看他,微笑着虚虚一搭,轻声说:“谢谢。” 秋薇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两步远处,一同往下走,也听到梅季康低声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楚,只看到小姐垂至脚踝的裙摆,在铺了红毯的台阶上,流水般地移动着……忽的一滞。也像流水,流过石面,这略微的停滞,瞬间一过,了无痕迹。她心里却砰砰直跳,突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不知这位梅三先生,跟小姐说了什么……她本想等人少些时,问问小姐。可总得不到机会。在大厅里时没有,出来花园就更没有。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过来同小姐寒暄,小姐简直分身乏术……她只好随在小姐身边。梅三先生被杜家的招待员请走了,就有更多的男宾来同小姐邀舞……她见小姐始终面带微笑地应对,原有些烦躁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或许今晚,她们应该只当做是难得闲暇的一夜。 “你也多笑一笑嘛。”静漪趁面前暂时无人了,转脸对秋薇说。她早看出来秋薇有些神不守舍,“怎么?” “梅三先生可同您说了什么?”秋薇问道。 静漪笑笑。秋薇的敏锐,如今也不可小觑。她顿了顿,趁着转身取酒的工夫,说:“让我小心些。最近丁家村会有针对我的行动。” 秋薇正拿了一杯橘子水,听了这话,手不禁攥紧。冰镇的橘子水,杯子上流下来的水珠滚到她手背上,沁凉。 静漪看秋薇瞪大了眼睛,说:“他当然不会知道具体时间就在今晚。” 秋薇眼睛瞪的越来越大,几乎失声。还好及时克制,然脸色大变间,下意识地寻找着陶夫人和遂心的身影,随即意识到她们并不在此,心跳的更加厉害。 “今晚?!”她无声得地问道。 “今晚。还好这情报早已被竺维知晓,。” “您怎么知道的?”秋薇眼瞪的更大,胸口被捅了一个大洞正要往外喷涌鲜血时被一块石头及时堵住了似的,她缓过一口气来,问。 静漪嘴角一弯,笑道:“不然你以为之忓是做什么去了?” “我以为……”秋薇低喃。 静漪笑笑。不时有人经过她们身边,她微微颔首回应。 花园里凉风习习,这已是初秋时分略带干燥的风。风里混杂着青草香、酒香和男人女人们的香水味,甚至轻快的音乐也带着难以名状的香——她看着花园一角搭建的台子上那俄人乐队。他们的演奏从容而又优雅。花园里处处是鲜花和彩带彩旗,随风舞动,美的像仙境。 秋薇说是惊讶,却也还算镇定。果然也是见过大阵仗的女人了……静漪将手中的香槟换成了红酒,喝了一大口。秋薇阻拦她,她也不在意。多少有点痛快的意思——丁家村的计划,竺维获得时已经很晚,仅仅在他们出门前的一小时。竺维建议取消今天全部行程,她与之忓商议,决定声东击西。 竺维起初是反对的。但他这这段时间与之忓的合作并非一两回,彼此之间非常了解。同时丁家村最近的猖狂,也令竺维大为恼火。于是他的特务四科与林之忓带领的陶家护卫,迅速制定了严密的行动计划。 林之忓乘静漪常坐的车子先行离开六号,跟随的杜家和特务四科的护卫车辆都紧紧相随。在他们离开之后,静漪她们才乘车赴杜家宅邸。她心里是有点忐忑,但掩饰的很好,唯有逄敦煌觉察……敦煌这个千年狐妖。 静漪转着手中的酒杯,轻描淡写地道:“密斯特梅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他也是很有神通的人。”秋薇说。 “做新闻的人,自然要有神通。”静漪说。秋薇听出她话中有话,“他提醒提醒,必要留心的。” 比如,梅季康提醒她要同顾鹤保持距离。他说顾鹤此人和他的报社,恐怕不像看上去那样,在报业行事方式不入流、做新闻没有良心的大有其人,顾鹤和《新报》总觉得有些蹊跷。 “或许这只是他的一个身份。谁知道呢……如今为了抗战,各方当然求同存异,一致对外。我听说最近要释放一批在押的犯人,都是从前被关押的革·命党·人……”梅季康说。 静漪想想,梅季康提醒她的意思很明白。他当然不会知道、即使是知道些也不会全部了解她同顾鹤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联系,但是他知道这些,首先想到的是点醒她。只这一样,她也得领情。 他们认得并不久,他待她却已然老友。 静漪不想把这些告诉秋薇,免得她担心。于是她逗着秋薇喝点酒,见她仍闷闷不乐,轻声道:“高兴点儿。” “小姐,我哪儿能高兴的起来?”秋薇转开脸。乐队换了一首曲子,节奏轻快急促,周围的太太小姐先生们,边说话,边被音乐逗引地同样轻快地摆动着身体或是迈着脚步……她心里一团乱。“老太太知道了,不得骂我们自作主张?” “不告诉老太太就是了,这会儿偏偏又老实起来了。”静漪抬手刮着秋薇的鼻梁。 秋薇攥了拳,使劲儿地忍耐着,好一会儿方道:“小姐,你是真不知道人家替你担心的心呐……别说老太太,姑爷知道了,不定怎么着急呢。我们就不该来……” 静漪将红酒一饮而尽。秋薇说的,她并不解释。 她的目光在舞池中逡巡游弋,看到杜文达夫妇向她们走来,她微笑。 杜文达夫妇过来,同她们站在一处,先就聊起了今晚花园里的装饰。秋薇是被静漪说的话搅乱了心神似的,难以集中精神去欣赏着园中美景、舞会盛况。她看着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静漪,正想着等下回去如何能哄的小姐答应她不要再铤而走险,就见之忓陪着程之慎从人群里走来。 秋薇轻声提醒静漪,说九少爷来了。 静漪看到从众位宾客中边走边驻足与人寒暄的之慎,脸上挂着轻松自在的微笑。之慎身边跟着的除了一贯沉稳严肃的之忓,还有两位她也认得,都是财政部高级官员。之慎一时没有能够马上过来,之忓却对他耳语几句,疾步来到静漪面前。 之忓先同杜文达夫妇见过礼,才对静漪说:“对不住,十小姐,我来晚了。在外头遇到九少爷,同他一起来的。九少爷说他马上就回重庆。走之前来拜访杜先生和太太。” “程九先生真是太客气。”杜文达眉开眼笑。 静漪也微笑。杜文达才是客气。这位上海王,曾经和现在,都没少给程之慎找麻烦。她微笑道:“都说我家九哥是财神爷。财神爷驾到,今晚的募捐金额,一定超出预期。” 杜文达大笑,杜夫人更是笑的厉害,对静漪道:“程九先生是财神爷不假,不过我恐怕今晚你也手捧聚宝盆啊——我听说,往你那拍品簿子上写名字的先生们络绎不绝,就是太太小姐们,也争先恐后——我倒不知,这是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缘故?” “大嫂您真是爱开我的玩笑呢。”静漪说着,看了看秋薇,一笑。秋薇也一笑。静漪说:“我倒也好奇,今晚谁会是募集善款最多的女士呢。” 她们正说笑着,乐队停止了演奏。 花园里聚集的宾客们谈天的嗡嗡声还响着,今晚的总调度杜家的九太太站上台,拍拍麦克风,说:“各位来宾晚上好……” 静漪抬手鼓掌。 之慎这才过来,不便交谈,暂且同杜文达夫妇分别握手致意。他站在静漪身旁,看静漪凝神细听九太太的演讲,低声道:“今晚的事情很顺利。” “知道了。”静漪说。 之慎声音平静的很。这眼前繁华热烈之外的暗战,是怎样的腥风血雨,丝毫不显露。 “现在,有件事非得你办不可。”之慎说。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 静漪微微皱眉,看了之慎道:“九哥一说非我不可,我心里可有点儿打鼓。什么事儿?” 之慎稍一侧身,微笑道:“打什么鼓呢,我还能害你不成?”t 静漪笑一笑,道:“那偏在这个时候有事儿,成心不让我跳舞不是?” “这可不赖我。不为这,我还就不巴巴儿地这会儿还来这儿了。我赶着回重庆呢。”之慎说着,招手让之忓过来,“我的车在外头等着。让之忓跟你走一趟。” 静漪见之慎虽说语气和缓从容,乌黑的瞳里神色却是严肃的,立时觉得事有蹊跷。 四周的宾客在此时发出阵阵笑声和掌声,她应景儿地轻轻鼓掌,却是望着之慎,低声问道:“是牧之?” 之慎微笑着,靠近静漪的耳边交代了几句,说:“……这事儿还真就是你方便些。虽说刚清理了尾巴,还是得让之忓跟你过去。外头的人我交代过了。阿僖在,他知道的。” 静漪沉吟,心突突跳了一会儿,也就镇定下来,说:“那我这就走吧……不用之忓大哥跟着,他还另有安排。”她说着对秋薇点点头。秋薇也没有问用不用她跟着,只是望着静漪,很担忧似的。静漪对她笑了笑,说:“我先走。之忓大哥和你,照看好老太太和囡囡。” “小姐放心去。一会儿我们就去老太太那里。”秋薇说着,看了之忓。 之忓点头。 之慎忽的笑道:“父亲让之忓来,真派的对极了。” 静漪看看秋薇和之忓,正要说什么,又听到一阵笑声和掌声,心想今晚的宾客如此之多,她悄然退场,应该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 “你去吧,这里的事情我帮你应付。”之慎低声道。 静漪看了之慎,默默地挽了他的手臂,低声道:“九哥,那我就赶紧去了……” “去吧。”之慎笑笑。事情有些令人措手不及,他自告奋勇来同静漪讲,看她镇定自若地应付着,临走却对他难得地露出这种信任和依赖的神色……他不禁感慨,“快去吧。” 静漪转身。 花园里的欢声笑语正一浪高过一浪,气氛热烈的很。杜家九太太在台上宣读着女士的名字,和获得邀舞权的男士名字。她每念一名,掌声和笑声便起来一浪……静漪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看到杜文达夫妇也正笑容满面地听着,转身正欲走过去,就听九太太在说:“今晚募集捐款最多的女士……我想各位同我一样都非常想知道这位女士的名字吧?让我来打开这个信封……程静漪女士!” 静漪恰好站在了杜文达夫妇面前。忽然间满场人的目光都在搜寻着她,她只好就这么站着,抬手对九太太示意。 九太太立即笑道:“感谢程静漪女士。也多谢各位先生的慷慨解囊,程静漪女士,各位参与的女士,今晚的第一支舞,都价值连城。哦……是的,大家都好奇谁将会同程女士跳这一支舞是吗?我来宣布……” 静漪微笑着,杜夫人在她耳边道:“若是牧之在这里就好了。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再看你们一同跳舞呢……” 静漪托了托她的手肘,轻声道:“很快的。” 她的声音在这略显嘈杂的环境里甚至显得有些飘忽,然而这声音落到她心里,却一遍又一编地回响着,越来越清晰……是的,很快的。 她嘴角微微上扬。 “梅季康先生!”九太太笑着,在人群中寻找着梅季康。在场的人也纷纷笑着鼓掌——“梅季康先生捐款一百万金元。多谢梅季康先生慷慨解囊。” 不止一人发出惊叹。一百万金元在物价飞涨、纸币贬值的时候,可是真金白银硬通货。 梅季康正在花园一角同友人交谈,这般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他笑微微的向大家致意。然后遥遥地,他对静漪微微颔首。 静漪微笑。听着九太太说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夜晚,乐队重新奏起了音乐。她看到梅季康朝这边走来——这短短的音乐之后,便是开场舞了…… “梅三先生真是……”杜夫人叹道。她看了看身旁的杜文达。杜文达一笑。“这一百万金元,都够创办好几个赔钱的报馆了。静漪,你刚刚是不是有事?” 静漪原本想悄悄便走的,这么一来,她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走了之的。她虽心急,也不能忘了今晚这舞会的重大意义……她对杜夫人耳语几句,轻声道:“……实在是抱歉,事出突然了些。” “那没关系的。我同老杜去说。要不要多些人跟着?”杜夫人问道。 静漪轻轻按着她的手臂,微笑道:“不用呢。这样一来大家伙儿都知道了,反而不好。” “也是。难为你了。”杜夫人拍拍静漪的手背。两人相视而笑,却也都因为不知事情究竟,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忐忑。杜夫人看到梅季康来到近前,先微笑道:“梅先生真古道热肠、慷慨大方。” 杜夫人说着,手翘起大拇指来。 梅季康忙谦逊回礼,笑道:“今晚大家都慷慨解囊,梅某也不能落后。杜先生和夫人为此次盛会既出钱又出力,才令梅某佩服。” 杜夫人笑着,看看静漪,道:“梅先生这话说的,我们都要不好意思起来。舞会马上开始,我是不会跳舞的,就只管欣赏了。” 梅季康微笑着,同她和静漪轻松地聊着天,直到音乐短暂停歇,再响起的乐曲,便是开场舞了。花园中央巨大的空地上,杜文达同九太太作为主人率先入场领舞——是短短的一段苏格兰舞。静漪转头望着梅季康,微笑。 她只要同他跳这一曲罢了。 梅季康也微笑着做了个潇洒的邀舞动作,姿态优美华丽。 静漪将手轻轻搭在梅季康手上,两人向舞池迈出的步子,踏准了节奏,轻巧的很——舞池中除却杜文达和九太太,便是程梅二人。这二人中,梅季康是有名的风流君子、儒雅英俊,程静漪更不消说,便是没有那些足以炫耀的名号,只看她这大美人翩然起舞,也足以赏心悦目……故此苏格兰舞泰半一过,才陆续有人步入舞池。女士们的跳舞衣,若春花般在草坪上灿烂绽放开来。 梅季康虽是舞林高手,同静漪跳舞却总有点拘谨。静漪配合着他的舞步,却还是被他踩了两脚,也忍不住要笑。梅季康终于叹口气,说:“依我看,我这舞林高手之名,在你这里可要摘了。” 静漪笑着,却说:“密斯特梅该不是豪掷百万金,心疼的神不守舍了吧?” 梅季康笑起来。 “了不起,密斯特梅。”静漪由衷地说。 “比起前线的流血牺牲,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呢?”梅季康说。 此时一曲舞毕,静漪同梅季康站在舞池中,和大家一道鼓掌。 “我送你出去。”梅季康在华尔兹舞曲响起的时候,托了静漪的手,轻声说。 静漪有点意外。 梅季康边走,边微笑着说:“我还真的想同你多跳几支舞,但是,我想你大概要离开了。” 静漪更觉意外。 “我是记者出身。察言观色是我的专长,别奇怪。”梅季康笑道。 走出花园,人少了很多,静漪这才说:“舞会还在进行,密斯特梅回去跳舞吧。” 梅季康笑着点头,说:“好。注意安全。” 静漪道:“谢谢。” 梅季康微笑着,看她在绚丽的五彩灯光中柔美的身影,点头,说:“不客气。应该做的。如果能见到陶司令,代我向他表示敬意。不久以后,我将与报馆一道转移至后方,我会以我的方式支持抗战。” “一定。”静漪同他握手告别,转身离去。 她脚步匆匆。高跟的跳舞鞋子上,纱织的蝴蝶翩翩然起舞……那蝴蝶是越飞越远、即将消失在夜色中了。 梅季康轻声叹息…… 静漪走出去不远,便在小岔路口转弯,走出去便是街道。在身后跟随保护她的之慎手下赶紧上来,说陶太太请这边走。也不过几步走出去,前面停着的几辆车边,有人等候在那里,正是程僖。程僖看到他们,立即开了车门。 静漪上了车,等程僖上车坐在前头,问道:“他们现在哪里?” 之慎说的极其简单,只是说要她立即想办法去见陶骧。他们此次秘密会谈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他今晚原是预备送陶骧等人离沪之后,也立即返回重庆的。陶骧身边的参谋中有人是带伤来的,忽然间伤情恶化。 静漪心里盘算着,究竟要怎样才能既保证救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好……她头一个便想到了孟颂华。于是立即吩咐去愚园路孟医生的公馆。 “阿僖,把你知道的先告诉我。”静漪说着,拢紧了披肩。 ********** 亲爱的大家: 外出,网络不稳定。文总是发不出来,请大家只在晚间九点左右刷一下,如果没有就是更新失败了。等我回去再一次发完。多谢谅解。大家晚安。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一) “是,十小姐。”程僖正预备尽量简明扼要地跟她解释一番,听到静漪又紧接着问他“他们现在的位置呢”,立即答道:“海军三号基地的致远舰上。基地的医院大部分被召集调往前线了,没有办法支援。” “海军三号基地……距离那里最近的是圣心医院。”静漪立即说。她对沪上医院的布局了若指掌。 程僖点头称是。 “可圣心是日侨开办的。外科水准也并不高明。”静漪沉吟。她盘算着时间,距离之慎通知她,到现在最多不过一个钟头。三号基地到这里距离不算远……这么说来,那位伤员的伤势应该不会很严峻,不然他们不会冒险等她去。 静漪稍稍放松了一点。 她很了解自己的哥哥和丈夫…… “是,九少爷和陶司令考虑到这点,没有贸然将人送去圣心。军医说暂时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只要及时治疗,是没有问题的。九少爷就……”程僖比划着。他语气不疾不徐的,颇有点之慎讲话时候的样子。 静漪手臂撑住下巴颏儿,思索片刻,道:“先去接孟医生,我们到现场看过伤员的情况再说。若是严重了,伤员大可以留下来医治,并不会耽误其他人的行程。” 程僖好一会儿才答应了一句“是”,坐在前头不出声了。 静漪也不出声。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一遍又一遍地来回盘旋。他们要去的地方,远在租界之外。无论如何,首先是要救人,才是她今天最重要的任务。随后要怎么样,等见了陶骧,自有打算。 她已经做足了这次见不到陶骧的准备。 他们都和她说,他有多忙多忙……他那么忙,也还是抽空见了该见的人。要说她一点想法都没有,那可真是睁着眼说瞎话儿呢……但是有什么办法,他是那样一个人。 时间还不算晚,路灯亮着。路过繁华处,行人车辆熙熙攘攘。比起先前太平时,毫不逊色。几乎看不出来,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点,还会有一些人需要聚在一处,为这场战争贡献出自己的财力物力……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程僖在这个时候回头望了静漪,欲言又止。静漪看出来,说:“有话就说吧,什么时候添了这藏头露尾的毛病?” 程僖笑笑,说:“十小姐您还记得我以前没上没下的样子吧?那时候不是年纪小么,九少爷和十小姐都和气,不怎么拿我们当下人的。” 静漪也笑笑,点头。 程僖他们同之慎年纪相仿,从小可没少被之慎带着胡闹。不过之慎如今越来越像父亲,想想他那张严肃的脸……不说他自个儿与人和气玩笑的心情少,恐怕人看着他,也多半是心生惧意了。 “十小姐,说句我不该说的,坚守在这里固然令人尊敬,可是您安全了,也未必不是贡献……何况到了后方,也有您忙的呢。”程僖看看静漪,斟词酌句地说。 静漪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九少爷担心的很。他原想这次来,能有时间跟您当面再好好儿谈一谈的。可忙的脚不沾地,吃睡都不能保证,别提劝您了。”程僖见静漪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继续说。 静漪明白程僖这必然是受了之慎的命令,来同她讲这些话的。这大半年,这样的话她听也听了很多次了,耳朵里都起了茧,真难为他们总不厌其烦地说……她微微一笑,说:“这我也知道的。适当的时候,我会考虑。” “十小姐您都明白,我也不多说了。”程僖笑嘻嘻的。他替九少爷跑腿儿当差,在十小姐这里难得个好脸色。看样子今天晚上,虽然是有要事等着办,十小姐心情还是不差的……他想想九少爷来时交待的,不禁更加眉开眼笑。 静漪看他笑的模样,有点儿奇怪,不过也没多想。 她从坤包里摸出怀表来看看时间。从杜家出来已经有一刻钟了,孟医生的住处也该到了。 “前面就是华文公寓了。”司机说。 静漪看看前方,果然看到那栋五层高的米色建筑,便命司机将车停下。程僖机灵地请静漪在车上等着,由他去掀门铃。静漪此时也顾及自己这一身打扮,贸贸然出现在华文公寓楼前,恐怕多有不便,便告诉他孟医生家的门牌号。 程僖下车,快步往公寓走去。 静漪在车上坐了一会儿,觉得闷热,见司机稳稳地坐在前面,一声不响,也把开车窗透气的念头给打消了。 “下来了。”司机在前头小声说。 静漪看时,果然公寓门前,同程僖站在一处、往这边观望的,正是孟颂华。她开门下了车,摇手不让随行跟着,朝那两人走去。孟医生显然是匆促从家里出来的,衣着随意,脚上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见静漪走近了,他说:“真对不住,我这样就下来了……佣人将我叫醒时,我还做梦呢。怎么?” 他上下打量了静漪。今日在医院他们还见过,也知道今晚她有重要活动要出席。然而这般盛装出现在他面前,简直像自己做着梦,见到月宫仙子了似的……他甩甩头,使劲儿揉了揉鼻子——这可真不是做梦呢。 静漪看孟医生那乱糟糟的头发,却也不便就此将事情的首尾一并相告,只是说需要他帮个忙,道:“麻烦孟医生同我一起去。容我稍后向您解释。” “这倒也不必。凯瑟琳你开口,我当然是照办的。我打个电话上去,跟蕴仪说一说,免得她担心。”孟医生看看自己身上,虽然很不像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果然折回去,在看更的那里借了电话一用,不消几分钟,拎着一只皮箱又跑了回来,说:“我们快些走吧。再不走,蕴仪要追下来骂了。” 静漪往他身后望着,看到公寓楼前站着两个女子,影影绰绰的,认得出是一位纤瘦的年轻女子和一位矮胖的老妪,问道:“是嫂夫人下来了?” “让她将我的药箱送下来。有我的一套新到的手术刀。”孟颂华说着话,眼睛闪亮。 静漪往他的太太何蕴仪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道:“但愿嫂夫人不会怪我们惊动你。” “她很能体谅。”孟颂华笑着,边说,也边回身挥手让太太回去。孟太太却站在原地没有立即就走。“她就是这样。” 静漪听他说着,似是抱怨,语气却颇甜蜜,便笑道:“这段时间你很是辛苦,额外多出这许多工作来。等下个月,从美国和加国来的三位医生到了,能分担些你的工作。到时候,给你放假,好好儿陪陪她。我记得你连蜜月假期都没有休好呢。” “你这是给我开空头支票呢。难道我是不知道眼下这情形,就算是来上几位医生,也是杯水车薪而已?不,你要告诉他们不要抢我的工作。我是越忙越快活的人。一日没有手术做,浑身不自在呢。”孟医生说着,跟静漪上了车。等车子发动,不一会儿,他睡了过去,还打起了呼噜……程僖有些诧异,不住地回头看孟医生。 静漪微笑。 孟医生二话不说便跟着她出来,这对她得是多么大的信任呢?就好像她决定实施救助伤兵计划时,孟医生果断而又默契地参与进来,至今也是毫无怨言…… “十小姐,我们要出租界了。”程僖提醒道。 “好。”静漪说。 车窗帘子密密地掩着,车子开的又快又稳。然而不知是静漪此时心情有些紧张,还是因为租界外的情况严重的多,她竟似闻到一阵阵枪硝的味道,仿佛也能听到隆隆的爆炸声……这让她的心跳格外的要加快些。她尽量地让自己心情放松些,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先发了慌。 已是深夜,因为大面积停电,路上没有灯光,四周黑漆漆的,一行车辆仿佛落入了黑洞一般,让人不由得不更紧张。此时孟颂华也醒了,四下里望一望,轻声叹了句我真有些咱们都是孤胆英雄的豪气呢。 静漪还没说话,前头的程僖却忍不住笑起来。 “已经进入管控区,马上就到了。”程僖看看前头,转过头低声和司机交代几句。司机的车速慢了下来,不一会儿,看到前头有灯光一亮一灭。“应该是接我们的。” 静漪看看外头,果然这边的道路和外头又不一样了,格外觉得幽静些。等那灯光近了,她看清楚正在路边等着他们的熄了火的车边,立着几个人。其中一位,赫然是路四海。 “是路副官。”程僖说着,让司机停车。 路四海走过来,对车内敬了个礼。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二) “太太。”路四海微笑的脸,在并不明朗的环境里,模模糊糊的。 静漪看他一身便装,还是那么精干体面的模样,身子微微前倾,也跟他打了个招呼,问道:“等急了吧?情况怎么样?” “是,等了有一会儿了。司令刚刚又派人过来问您到了没有。我们这就返回吧,跟上我的车。大概十分钟的路。”路四海忙说。 “好。前头带路吧。”静漪说。 路四海又敬了个礼,小跑着往前头的吉普车去了。静漪看到他挥手让在那里等着他的几个人都上车——那几个人都行动敏捷,很快车子发动,朝着前方驶去……静漪听见孟颂华笑着说:“还以为这就能见着陶司令了,让我好紧张一番。” 他说着,拨开窗帘往外瞧着。外头黑漆漆的,仅靠着车灯映亮这有限的一点,看得到密密的树林。最外沿的树干苍白的很,像一支支的石桩,那之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可是最大胆的人。”静漪知道孟颂华是说笑,也微笑道。 孟颂华却摸摸胸口,说:“还是头一回到军事禁区。等会儿要有什么说的做的不得当,你可千万要提醒我……” 他说着,转回头来看了静漪,想到什么,话停在那里。 静漪看出他神色不太对,问道:“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如果我们的国家,有一支像美国那样强大的海军,拥有太平洋舰队,该有多好!唉……”孟颂华说着,长叹一声。 “即便现在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我们总有法子打赢这场战争的。”静漪轻声说。 孟颂华却摇了摇头,说:“我近来不知为何,总有些绝望。很多年前我认定只要我做一位好医生,就能救很多的人,这一生便不会虚度。哪里会预料到在这样险恶的年代,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做的更多……你看看如今报纸上的消息,再看看上海滩上横行日本人和汉奸,那副嘴脸简直不可一世!我同蕴仪讲,再这样下去,我是不能满足于只在上海做一名医生了。” “难道你……”静漪见孟颂华有点激动。 “我也要投笔从戎去。”孟颂华说着,将身边的皮箱抱在膝上,“哪怕战死,总比困在这孤岛上强。” 静漪微微吃惊,想要劝他一劝,又想到这也许是他今晚一时之间受到刺激,大发的感慨,未必当真——像孟颂华这样的知识分子,热情和热血都是有的,哪里吃得来战场上的苦头呢——她还没说话,孟颂华便指着她,笑着说凯瑟琳你不相信我有这样的热情,未免太小看我。 “哪里。”静漪笑了。 “你知道么,就连密斯梅,都有投笔从戎的决心,何况我七尺男儿,难道眼睁睁只看到别家的男子汉保家卫国么?”孟颂华拍拍他的皮箱,眉梢眼角,激情飞扬。 静漪顿了顿,说:“保家卫国有很多种方式,你留在慈济,未必不是一种成就。战时不只有军人,平民也需要医药啊……但是,密斯梅又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听到孟颂华提起小梅来,立即觉得不寻常。 孟颂华说:“怎么,她没有同你表露过这层意思?她可是非常郑重其事的。近段时间我们共事的时候多一些,有时候会谈一谈。密斯梅有非常倾慕的对象,似乎是位很了不起的军人……但是她又似乎是在他那里很受了些挫折,故此也有些灰心。对我讲了一点想法,或者并不能实现,你也知道她的家庭,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就这一点来说,我反而比她要行动自由些。” 静漪听出大概的意思来,且说:“你哪里比她要自由些?你可是三代单传、家有高堂呢,孟兄。再说,嫂夫人那一关岂是好过的?安心做你的平民医生好么?”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些话呢?”孟颂华听着听着便笑起来,又指着静漪,摆手道:“凯瑟琳,你果真是为了慈济不遗余力。好好好,我不同你说这些。就是你,我恐怕你也未必没有这个心,只是你不能离开罢了。我也看出来了,这里许多事情,全都赖你成全,远不止慈济这所医院。反而是我们,像我和密斯梅,只要说服家人就好……” 孟颂华的话,静漪一时之间倒也无从反驳。 从心里她是认为这投身抗战的行动是值得赞赏的,然而同时她也的确觉得,这里同样需要为平民留守的医生。他们毕竟是医生呐……况且以她对孟颂华和梅艳春的了解,反而是小梅更让她有些担心。 小梅的家庭,虽说算不上沪上名门,可也是有着很大势力和影响力的,更是其父梅孟贤的掌上明珠,她的一举一动必然备受瞩目。况且梅家还有梅季康,小梅果然从军去,也并不是奇事。但是小梅若做这等决定,照孟医生的说法,岂不是因为“灰心”? “无论如何,都不要仓促决定。”静漪只好先这样讲。 孟颂华笑着,看看前头,说:“若我果真从军,一定想方设法到陶司令麾下……到时候全赖陶太太您大力举荐。” 车在这时候听了下来,程僖回头道:“十小姐,到了。” 静漪举目一望,外头车灯除了他们这辆车子,几乎全熄,黑漆漆一团,竟是比方才更加的暗了,也更让人觉得此处神秘莫测。 外头有人来替他们开了车门,静漪没有留意此时没有一个人出声,她敛了下裙摆,正欲下车时,忽觉不对劲,转脸一望,整个人都定在那里,也没出声——眼前这人往一旁闪开,她看到一个高大的人从不远处踱过来。他像是从一团墨黑中带着光晕闯出来的,淡淡光让他看上去像个移动着的不真实的影子……终于来到她面前时,她想伸手去触一下这影子,却也动不得。 她闻到淡淡的烟气,呛到她鼻子了似的,鼻尖猛的就酸麻起来。 她掩饰地抬手蹭了下鼻尖,看到陶骧略微低了低身子,一抬手,遮了遮车门上方,并没有说话,但眼睛是望着她的。 静漪迅速伸腿,脚一落地,灵猫似的钻出车子,站在了陶骧面前。 她清了清喉,正要开口,手便被他握住了,这一来她想要说的话,顿时全被塞回了喉间,只觉得脸上腾的一下就热了,心更是咚咚咚跳的急了起来……她只管看了他的侧脸,被他稍稍一带,让开了车门边,就见他对紧随跟着下车来的孟颂华客气地点点头道:“辛苦孟医生。伤员在舰上。”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手松开了她的,与孟颂华握了握手。 静漪看着他们彼此寒暄几句,孟颂华便急着赶紧去看伤员。陶骧稍一侧身示意,一旁站着的随从中立即有人上来,请孟颂华前头走。 静漪回过神来,吸了口气,才意识到从她下车来,没人听听她的意见呢……她不禁皱了眉,瞪陶骧一眼——可这黑影中,这一眼瞪的毫无威力,连她自己都觉得气馁起来——四周围呼啦啦的只听着脚步声,和前面短促的口令声,在轻缓的水声和风声中,再无多余的声音,这叫她想开口都不晓得要怎么来。她不由得站在那里,不动了。 陶骧往前迈了两步,发觉静漪没跟上来,站下,说:“来。” “十小姐,我们在这里待命。”程僖跟在静漪身后,说完便后退几步,回到车边去了。他挥手让同行的司机等人该上车的上车,该背转身去的背转身去。 陶骧看了眼程僖他们,伸手过来,握了静漪的手,又说:“来吧。” 他声音比刚刚要柔和很多,也没有马上要松手的意思。就好像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态度,难免生硬些。 静漪跟在陶骧身旁,不说话。 其实有很多的话能说,可又好像没有哪句话是重要的,非得现在说不可呢……她的手被他攥的紧紧的,于是她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一点点地掰着,一步步地软下去。 他们就走在这条通往军舰的短短的路上。 眼看着庞大的军舰在视野中变的愈加庞大起来,静漪轻声道:“这是要从水路离开了吧。” 她并没有用问句,也知道他许是不会回答。就算是明摆着的事,不该说的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但这军舰在面前,她需仰望时,立时觉得自己渺小……这与以往任何一次,站在繁华的码头上,看到巨型邮轮时的感觉都不一样。 陶骧看到前面的人鱼贯前行,陆续通过窄窄的铁桥,往舷梯上去。 铁桥边的卫兵,就在一声“敬礼”之后,齐刷刷地提枪敬礼,致远舰上的灯同时亮了起来。有些刺目的灯光让习惯了黑暗的他们都眯起了眼——陶骧一抬手,遮在静漪眼前。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三) 掌风扫到静漪面上,一小片阴影让她睁开眼时,眼睛没那么难受了。她听到陶骧不悦地沉声道:“亮工,舰上应该熄灯的。” 静漪听得这个名字顿觉耳熟,还没有来得及想起陶骧这是在同谁说话,他的手落下去,她眼前重现光明——亮如白昼的此处,站着几位身着海军制服的汉子,见她看向自己,为首的那位微笑道:“陶太太,辛苦。” 静漪看看陶骧。 陶骧松开她的手,给她介绍道:“基地司令官裴亮工,致远舰舰长董定一、副舰长谢经武……你们怎么都下来了?” “陶太太过来,我们怎么能不来欢迎?对不住,陶太太,陶司令是不惊动人的意思,也不说您亲自带人来了,果然悄悄儿地下来,我们也老实,才刚刚听到消息。未曾远迎,还请陶太太见谅。”裴亮工说这话时,一本正经,也不看朝他板着脸的陶骧,只对静漪笑微微的,眼望着这位闻名遐迩的陶司令太太。 静漪微笑点头。 这几位都是初次见面,但好在陶骧在这里,尽管他也不知为何显得比方才还要严肃些。他语气刚刚是硬了些,但是这灯光也就是照到他们所在的位置。照这样,要是忽然间岸边舰上全都亮起来了灯,他得立时火冒三丈……静漪挽了陶骧的手臂,同裴亮工轻声交谈。 裴亮工年纪看上去比陶骧要年长些,一边和她说着话,关心路上是否顺利,一边请她和陶骧上舰。陶骧既然已经提醒,站在裴亮工身后的董定一就早已经悄然打手势交待副官,灯一盏盏地熄灭了。 静漪不动声色地看看陶骧。他沉默着,刚刚那不悦之色已经散了,可她还是觉得他今晚有些暴躁……像是心情很不好。 陶骧发觉静漪看她,回望时,静漪已经转开目光,依旧同裴司令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不比微浪拍在舰上的声响大…… “请小心脚下。”裴亮工提醒静漪。 “谢谢。”静漪轻声说。 岸上通往军舰的浮桥在轻轻晃动,夜色下的水面浮着粼粼波光,静漪的确有点头晕——她到此时才记起来自己晚上还是很喝了几杯酒的……她踏上浮桥,身子就立时随之一晃,忙伸手扶住铁栏。 也不知是不是到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还是这浮桥的确是晃的厉害,她眼望着走在前面的裴亮工等人的身影都有些晃动的让她犯晕了,耳边水声、风声、踏在浮桥和舷梯上的脚步汇在一处,不住地回响着……她深深呼吸。夜晚水上的风有些凉意,她薄薄的裙子被风吹的贴在身上了。 她扶着铁栏的手松了松,身子极力要保持着平衡——她真后悔没有拖延几分钟,换了衣服再来。这跳舞鞋子跟高的令人生恨,像是踩高跷。若在平时这都不在话下,可她偏偏喝了酒、这又是在水上……她真想甩脱鞋子像走在前面的那些男人似的,噔噔噔地便上了舷梯登了舰——她眯眯眼,便看到孟颂华已经在甲板上,居高临下地回头望呢。 静漪跺了跺脚,高跟鞋敲在铁板上,咚咚作响。 她刚想要回头看时,一只大手扶在她腰间。 只是轻轻一扶,大约是他担心她要跌跤了吧……她瞬间有些恍惚。他的手不像记忆中带着她习惯的灼热温度,仿佛是隔了很远的距离,根本触不到她。 “慢些走。”陶骧低声提醒静漪。 这声音沉的像是落在水面上会立即便沉底。 他看上去有些不痛快。 静漪迅速地瞟了他一眼,美丽的眼睛忽的冒了火星子出来似的,轻轻一转身,脚步踏的重重的,扶了铁栏稳步向前走去。 “司令?”路四海忽觉得苗头不对,轻声提醒陶骧。 陶骧瞅他一眼,他就闭了嘴。 可没闭多会儿,又追上来,问道:“司令,今儿晚上怕是走不成,要不要安排……” 陶骧站下,路四海没提防,忙往旁边躲避,还是撞在一旁的铁栏上,他回身时瞧着陶太太正巧提了裙子,在裴司令和董舰长的照看下,上了舷梯……淡淡的蓝色的身影,轻柔的像一缕风,在铁舰和铁汉的衬托下,就更显美丽动人……路四海看看那边,又看看司令——陶司令回手照着他的脖子兜手来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陶骧淡淡地说:“你给我等着,回头我再收拾你。这是什么时候,敢背着我安排这些。” 路四海也不敢出声。陶骧的脸现在比这军舰还硬似的。他也不敢乱动,等陶骧甩开步子通过铁桥上了舷梯,他才急忙追上去。等他们上了甲板,早一步上来的静漪等人在等他们,董定一走在前面带路,往伤员所在的船舱走去。 静漪上了甲板,才觉得舒服些,看到已经在舱门口等着她的孟颂华,也暂时将陶骧抛在了脑后。 陶骧甫一站定,从甲板另一端过来两个人,都是他身边的人。 “司令,有电报来。” 陶骧摆摆手,说:“我马上来。” 他招手让路四海过来,示意他等在这里,又看了眼静漪所在的方向——静漪正随着众人快步往船舱走去。舱门顶部一盏汽灯亮在那里,昏黄的灯光,在她走过去时,令她身上那件裙子,呈现灰绿色,绿的很朦胧。他边走边想,这也不知是谁替她选的……但是刚刚看到她的时候,她似乎不是那个颜色的。 他嘴角上翘。 小变色龙似的程静漪,说变脸就变脸了…… 他已经走到了用作临时办公室的船舱,面前门一开,灯光映亮了他的脸。他这最近难得一见的笑容,让替他开门的参谋薛家义都怔了下,忙看向跟在陶骧身后进来的随行翻译洪小玖。洪小玖也恰好发现了陶司令的异常,连话都忘了要说什么,只是看着站在船舱中央等着他们汇报的陶司令。 陶骧随手从桌上拿起他的烟盒来,问道:“外电?念。” 洪小玖是马家瑜亲自选拔的人。是马家瑜负责的情报部新近冒出来的精英,留学归国,名校出身,精通英法日三国语言,平时专门负责监听外电。也是这次来上海,他随行中唯一的一名女军人。因为年纪小,样子又美,谈判中翻译精准又灵活,被美国人封为“军中之花”。前晚的招待舞会上,美军代表争相邀请她跳舞。这丫头看上去却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头,但是应付的还不错……陶骧看她打开密电本,划了火柴预备点烟。 “是,陶司令!”洪小玖看到陶骧要点烟,原本就因为自己刚刚走神儿被这面冷心冷的陶司令发现正有些紧张,不由得先咳嗽起来。 陶骧拿了火柴,却没划着火。 听着洪小玖念完电报,见她等着他回电的内容呢,那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的样子,让他忽然想起刚才静漪那闪亮的眼。 “刚才说,今晚杜家那慈善舞会,筹款多少了?”他终于划着了火柴。 一小团暖光映亮了他的脸…… 那边静漪穿过狭窄的舱门,踩着梯子往下走。裴亮工等人都没有随着下来,只有董定一陪在一旁。静漪和孟颂华跟着他下去一路往里走。船舱里的通道同样狭窄。地面不知涂了什么,静漪只觉得踏上去,脚步声便被吞噬了。也有低低的机器轰鸣声隐隐约约传来……孟颂华这时候回头轻声对静漪说:“我头一回上军舰……没想到这么大、这么雄伟……让我想起泰坦尼克号……哦不,是维多利亚号。” 静漪听到“泰坦尼克号”,心里一顿。孟颂华浑然不觉,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是在前头的董定一听到,说:“孟医生有兴趣,等您忙完了,我陪您参观一下我们的致远号。这是目前我国最先进的战·舰了。” 静漪摸一摸舱壁,冷冰冰的,却因为董定一的话,这冷冰冰的舱壁显得也有些温情。 “……希望有一天我们也有凤翔号那种航空·母·舰,会大大提高我们的战斗力……”董定一说着,站下来,示意他们到了。 他命令守门的卫兵打开舱门。 静漪和孟颂华先进了船舱,立时便闻到一股药味。静漪站下,便看到船舱内正有几名身着白大褂的军医和护士,伤员躺在临时的病床上。见他们进来,他们忙打招呼。董定一替他们引见过,请负责的医生对静漪和孟颂华说明情况。 受伤的是陶骧参谋一部的上校参谋诸葛庆。此时神智尚算清醒,还能跟静漪打招呼,认出她就是陶太太。 静漪轻声软语安慰他一阵。 孟颂华换过衣服洗过手才上前查看,低声询问伤员。静漪没有动手,而是站在一旁听着。孟医生此时完全没有了来时那偶尔俏皮天真的样子。他手脚麻利地替伤员检查,不时提问,语句都短促而有力。 孟颂华猛的抬头看了离他最近的静漪,眉皱的几乎成了一个疙瘩。 ———————————————— 亲爱的大家: 今天起恢复早起更新。早上八点左右,不要早刷更。 大家周末愉快!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四) 静漪没言语,等着孟颂华开口问她。 刚刚孟颂华和军医孙耀文持续交换着意见,她在一边听的也清楚。这两位显然对诸葛庆的伤情判断有些分歧。孙医生认为眼下最主要的是快些给诸葛庆做手术截肢,以免恶化下去,会有生命危险的。孟颂华却不这么看。他不想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术。 孟颂华看了静漪一会儿,说:“我还是觉得先不要贸然截肢。他的手没有了,对他来说,恐怕是不能接受的……现在我也不想讨论为什么会拖到这个地步才发现。就想不但能保住他的性命,还要保住他的手。” “可万一出现意外呢,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冒这个险。”孙医生沉着声音说。 孟颂华转眼看了他,又看静漪,说:“我坚持我的方案。先替他切除坏死部分,马上转移到医院去继续观察。如果要截肢,这里条件就是不好,孙医生也能做,完全不必让我们来。是不是?” 孙医生显见是被孟颂华的态度弄的下不来台,但他也是修养很好的人,忍了忍,看向静漪,说:“程院长,我不希望拿战友的生命冒险。诸葛参谋是希望日后还能作为军人继续报效国家,但是比起这个来,我更想让他生命无虞。况且右手没了,还有左手。” 静漪见他脾气也来了,忙说:“孙医生,别着急。我们都是为了尽可能达到最好的治疗效果,对吗?” 孟颂华道:“是的,孙医生,如果我刚刚的话有让您觉得不入耳的地方,我向您道歉,但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方案。” 孙耀文盯了孟颂华几秒钟,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憋了这一会儿,才说:“孟医生,你还真是……你能负责吗?” “我有这个信心。”孟颂华低头,望着诸葛庆。 “你有信心顶屁用!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何况这种创伤,你才能做过多少例这种创伤手术,就敢这么说?我……”孙医生忽然开始脱下他的手套、医生袍,身后的护士急忙拦住他。 “孙医生,孟医生,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如果在平常,可以由着你们二位争论个够,现在咱们恐怕连麻药都不够用,时间更是紧迫。如果说负责,孙医生,我可以负责的。您先镇定些,让孟医生再解释给您听听他的方案,好吗?”静漪边说,边往后退着,事实上挡住了孙耀文的去路。 她的语气并不像她人那么柔,虽然是商议的态度,却也由不得人不冷静下来听。孙耀文本意也并不是甩手离开,他也就站下,说:“程院长,我也坚持认为,还是果断些,不留后患。” 静漪看了看孟颂华,对孙耀文道:“孙医生,我们是来支援的。论治疗创伤经验,我们确实没有您多。不过依我看,也还是希望有一分的可能保住伤者的手臂,就做十分的努力。请你们二位都再考虑下对方方案的可行性和优点,马上做出决定。伤员等不得。” 静漪声音轻柔,也只是他们几位能听到她的话。但这时,护士喊了一声孙医生,他们忙回头去看,护士说:“诸葛参谋有话要说。” 孟颂华距离诸葛庆最近。他转身过去,还没等他说什么,诸葛庆便开口说:“请你们保住我的手臂。一定要。” 孟颂华听到,俯身看着诸葛庆,说:“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诸葛庆点头。 他脸色已经灰的全无血色。 “孟医生,谢谢你。”诸葛庆转头寻找着什么,当他看到孙耀文时,说:“孙医生,有你们在,是不会让我的情况恶化到没命的。那就试试……我不能没有右手。” “左手一样可以写字、打枪。”孙耀文过来,面目表情地说。 诸葛庆看了他一会儿,说:“那陶司令就不能留用我了……我是伤残军人……孙医生,现在正在用人之际……” “诸葛参谋,”孟颂华打断他,“保持体力。手术过程会很长,现在也不要想多了。” 他说着,望了望静漪,最后看着孙耀文。 孙医生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也先看看静漪,才转头对护士说:“准备手术……孟医生,请你主刀吧,我来做辅助。这里条件有限,麻醉药也很少。我想你们来的匆促,也不会准备的很充足。” “虽然不充足,但是应该这场小手术还是可以应付的。这全赖我们英明的程院长,我每日处置突发事件,随身总带着这个药箱,阿司匹林不见得有,手术刀麻醉剂这些必需品还是备齐了的……孙医生,我们开始吧。”孟颂华伸手过来,孙耀文同他握了握手,转身重新消毒换手术服去了。 孟颂华看看静漪,静漪瞪了他一眼,说:“鬼见愁。” 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孟颂华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说手术不需要你,出去等着好了,回身也做他的术前准备去了。一旁的小护士见状,悄声道:“难得孙医生妥协。在我们这里,很少有人能说服孙医生。” 静漪笑一笑,说:“在我们那里,孟医生也是一样。不过他们两人都是为了病人着想呢。” “也是。”小护士笑笑,松口气的样子,又对诸葛庆点点头,要他不要紧张,说:“孟医生和孙医生在准备手术,你放心好了。要不要我拿你太太和女儿的相片给你看?” 诸葛庆精神很差,小护士说话,他还是尽量撑着。 静漪看那小护士果然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很小的皮夹子来,给诸葛庆打开看——皮夹子里有张不大的相片,看得出来是新照的。相片里的女子姿色普通,圆圆的脸、圆圆的眼,怀里抱着的婴孩也是圆滚滚的。然而她们的神情却让人看着打心眼儿里觉得欣喜的。那是一种充满着希望的、幸福的样子……静漪忍不住叹了句:“真是好极了,是诸葛太太么?” “是。”诸葛庆灰败的面色上,瞬间有一丝红润。 静漪和护士看了,都有些动容。这是只有看到最心爱的,才会有的神气。 “你要快些恢复,这个胖娃娃,眼见着就长大了,等着你回去抱她呢。”静漪微笑着说,“这么大的娃娃,正是最有趣的时候……我女儿也是。” 似乎这个时候,她就能听到咕叽咕叽的婴孩特有的声音,那是在跟她说话呢;还有那笑脸,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她轻声和诸葛庆说着话,听他说道:“……我还没能看到女儿呢……得坚持到能看到她,眼下知道她们母女平安就好……” “会的。你们都会。”静漪立即说。 她听着手术器械叮叮当当的响,心跳随之加快。她今日不需要参与手术,可还是同她要主刀时一样,听到这些微的声响,全身上下立即紧张起来。 诸葛庆点点头。 “程院长,要给诸葛参谋打麻醉药了。”护士在一旁说。 静漪退到一边去,刚站下,就听孟颂华说:“咦,你还不出去,在这里碍事么?” 她张了张口,皱眉道:“我发现今儿请你来,真是失策。” 孙医生恰好听到,反而爽朗一笑。 孟颂华咧了下嘴,示意静漪出去,说:“我管你失策不失策的,反正这会儿这儿我说了算——请吧。” 静漪无奈退出。 舱门沉重,在她身后闭合。她从舷窗里再往里看时,就见孟孙两位已经分别站在这临时手术台两侧了……她仔细再检视一番,这临时手术室,还是像模像样的。孟颂华的医术当然没的说,她该对他有信心……她转身在走廊里踱着步子。 卫兵隔十几步便是一个,静静的立着。 她走到船舷边站下。 夜深了…… 肩上一暖,静漪抬手一摸,是件军装外衣。她深深一嗅,有股很清洁的味道。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陶骧问。 他过来,站在静漪身边。 静漪没出声,低了头,将外衣拢了下。他的外衣宽大,她的人完全藏住了似的,只露了脸在外头——但她的人是会发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光彩四溢……美,但眼神可有点儿不对劲儿。 陶骧清了清喉。 静漪反问:“这会儿不嫌我来的多余了?” 她语气淡淡的柔柔的,一丝酸涩,简直直戳人心口窝儿。 陶骧一时无话,只看着她。 “打量谁想来呢……你忙,我就不忙了么……”她轻声抱怨着,因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顿了顿。果然陶骧一招手,一个女军官小跑着过来,先是对他们敬了个礼,问候一声太太好,立即将手上的电报夹子递上来给陶骧。 陶骧看电报时,她拿了手电筒替他照亮。 静漪站远些,等那女军官走了,也没回身。 “小气鬼。”陶骧过来,替她整了整外衣。 静漪抬手将外衣除了,露出雪白的手臂来。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五) 白的起腻的肌肤,黯淡的光里,反而更加呈现一种珍珠般柔腻的色泽……她抬手拢了拢鬓边散发,看了陶骧。 他说小气鬼三个字的时候,让他们之间的空气都带着颤。他心情很糟糕,她知道。所以她的心简直就像是被什么揉来揉去的难受着。这一难受,刚刚冒出来那一点点故意同他斗气的心思,早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可是他安静沉稳的什么都不表露。就算她跑到他面前来了,都没能有一点点放松和喜悦,这脸色这表情,简直就差那两道浓眉拧到一起去了。让她非常想就在这儿,揉揉他的眉心。 但她就这样看着他,同样一动不动的。 夜色是越来越沉了…… 陶骧转身,不看静漪,他扶了铁栏。 水轻缓地拍着岸边,一浪又一浪,让他心里渐渐放松。 她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握住。圆嘟嘟的手指抵在他的手心。一下一下碰着他的手心,时轻时重。他手心痒痒的,心里也有点痒,但是他没有表示什么。 “孟医生在读书的时候,就是深受老师赞赏的学生。这些年他时时精进,比起一般的医生,更值得信赖。有他在,诸葛参谋不会有大事……你不要担心了。”静漪轻声说。 他们就这么安静地站在这里,虽然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什么事情打扰,哪怕多一秒也是好的。 她慢慢靠近他,但是又没有过于亲密。 不过她很想抱抱他,哪怕只是片刻。她很想念他……就只是看着他,她都觉得自己仿佛随时都能化作一泓春水,落入这平静中蕴藏风浪的水中,随之汇入大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念头让她轻轻打了个战。 陶骧发觉,反手握了她的手,说:“好。” 静漪歪了歪头。 额头就轻轻碰了碰陶骧坚实的上臂。热乎乎的,隔着衬衫,热力传到她额头。让她瞬间脸上都发热了……她吸了吸鼻子。 他说好。声音有点发紧。 她知道里头手术没完,在他得到确切消息前,是不会真正放心的。他一定是在为没有及时发现下属状况内疚……她轻声说:“我很爱你这样。” 她说的有点含糊,陶骧也含糊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她如今总在担心,他们每一次的相见,都有可能是诀别。她要说的话,总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让他听着,也记着。 “你的确是粗心了些。”静漪转了身,靠在铁栏上,抬眼望了陶骧。 陶骧闷闷地哼了一声。显然仍不悦,不过并没有反驳。 她的长裙随着微风轻摆……他得承认,尽管这会儿凉意阵阵,他也很爱看她这么美丽地站在自己面前呢。 “你在想什么?”静漪问。眼睛闪亮闪亮的,星星似的。 陶骧松开她的手,也转了身,站在她身旁,低声问道:“刚刚你自己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一阵高声传过来,静漪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听到陶骧说那是裴亮工的大嗓门儿。她点点头,说:“也没想什么……就是有点感触,若是我有能力,能多做些事就好了。可惜我能力总不够。” 陶骧沉默着。 两人半晌都不说话,直到路四海过来,说司令,裴司令接到命令,马上要下舰,回基地开会。董舰长和他一起去,刚刚离开,要我来同您说一声。 “知道了。”陶骧说。路四海悄然退下了。 他看看外头。裴亮工一行行动非常迅速,已经下了舷梯。他转回身来,说:“亮工是难得的海军人才。” 静漪望着岸上驶离的汽车,说:“小时候,常看到父亲书房里那帧相片,是他早年留学的时候,在英国人的舰艇上照的……那时候父亲又年轻,又有雄心壮志。” 陶骧微笑。 他看过那相片。但不是在程世运那里,而是在程之忱的办公桌上。程世运年纪已经不轻,雄心壮志却也未见消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后来我听三哥说,那张相片对他影响太深……我今天站在这里,才有很深切的体会。我知道,你是不愿我体会到这些的……”静漪声音低下去,“但我亲眼看到些,反而觉得安心些。我明白你们都有些什么,又用什么来和日本人作战。” 陶骧伸过手臂来,拢了静漪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些,“好了,不说这些。” “嗯……我刚刚在里头,看到诸葛参谋带的相片。他太太和女儿的。”静漪说。 “嗯。”陶骧应着。 “你看过?”静漪问。 “那孩子很胖。”陶骧微笑道。 “嗯。”静漪学着他的调子,也嗯了一声,微微侧了脸,看他一眼。瞬间飞起的眼神里含着笑,忽的想到什么,双手轻轻一拍,“呀,要是早知道……幸亏我随身带着囡囡的相片。给你看看……你不是让我给囡囡拍几张相片寄给你么……” 陶骧看着她提起缠在腕上的那轻巧的手袋,打开来在里面翻找着。 她头一低,耳边翘着的发卷儿轻轻跳跃着。 他忍不住抬手,手指还没勾到那发卷儿,她抬头,面颊蹭到他手上来。 静漪把相片抽出来,拖了陶骧的手,搁在他手上,说:“来,看看吧……可惜没带同母亲的合影……下回随信寄给你好了,别着急,有好多呢。” 陶骧清了清喉,对着光看相片。 相片果然是新拍的,四周细细的锯齿边整齐的很,摸上去,有点刺手。 遂心坐在秋千上,一旁是白狮和雪球。这画面看着让人心里暖洋洋的……他仿佛是在个午后,喝着茶远远地看着女儿荡秋千似的,那么慵懒而又惬意。 “好像长高了。”陶骧说着,又看了眼,将相片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我不觉得呢。”静漪轻声说着,把从手袋里摸出来的眼镜包打开,戴上眼镜。 “是长高了。”陶骧低声。低的就像是在叹气。 静漪挽了陶骧的手臂,摇了摇,说:“走走?” “好。”陶骧答应着,顺手将被静漪搭在铁栏上的外衣又给她披上。这回静漪没有表示反对,但是她轻轻哼了一声,说了句“也不知谁是小气鬼”。他笑出来,“着凉了可不好。” “要是我生病了,你会晚点儿走么?”静漪眨着眼,问。陶骧的步子迈的很慢,步幅也小,和她几乎一致。她简直有种错觉,这是他和她在一同舞蹈呢……她没听到他回答,也知道这不过是个笑话,他真留下来,她都不忍心。 “那我把你带走吧。”陶骧说。 静漪笑道:“带走?你要怎么安置我?” 陶骧指了指右边胸口那个口袋,说:“放在这儿,走到哪儿都揣着。” 静漪怔了怔,忍不住抬手捶了他一拳,说:“可见这会儿,最要紧的是囡囡了。囡囡在这边,离你的心最近。不行,我也要在这里……” 陶骧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在说:“不行,一边一个,口袋太小,你又胖了,更塞不下。” “你敢说我胖?”静漪一转身,拦在陶骧面前,睁大了眼睛。 陶骧抱着手臂,看她这有些气恼的样子,点头。 “哪里胖?母亲和秋薇都说我瘦了呢,还担心你瞧着心疼。合着你这儿根本就不心疼,还嫌我胖。哪里胖?到底哪里瞧着胖……你看看这裙子,看看……这里,还有这里,都窄的很……”静漪细巧的手指,捏着胸前、腰部的绸子,气哼哼地说:“看,胖么?” 陶骧终于绷不住笑起来,抬手捏了她的面颊,说:“你呀!” 她柔腻的肌肤在他指间,奶油般的柔滑,简直稍一用力,单靠他手上的温度,就会捏化了。 他笑着,目光落在她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略低了低身子,说:“好吧,胖么,倒是不胖,可是也不准再瘦了,知道么?” 他低低的声音里有种蛊惑的味道,让她一瞬间有些迷醉。 可也只是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哪儿……她的脸上颈上乃至胸口,都火烧火燎起来。 “哎呀,你真是作……”她扯着陶骧的手,一跺脚,甲板偏又砰砰响,反而更引人注意似的。她又忙停下来,也不知该怎么惩罚这人才又不着痕迹又能达到目的,只好瞪着他。 “没人留意。”陶骧知道她害羞了,不由得不笑。他眉眼弯弯的,面部线条显得柔和好些,朦胧之中,就更好看……静漪心砰砰跳着,迅速看了眼身前身后,发现卫兵距离都很远且看上去都没有望着这边呢,她搓了搓手。 “好,没人留意就好。”她轻声说着,又使劲儿搓了搓手。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六) 正当陶骧不知她要做什么时,静漪伸手捏住了他的腮。 “让你胡说来欺负我。”她咬牙切齿地说。手指都搓的热乎乎的了,捏着他热乎乎的脸,像两块热乎乎的黄油,立即融到一处似的。“让你胡说……哎哟。” 她松了手,看看自己的手指,瞪了他。 他胡茬儿真硬,扎的她手上火辣辣的。 陶骧大笑。 “你还笑。”静漪吹着手指。 陶骧捉了她的手,替她吹了吹……热气让她手心痒痒的,又想笑,又要忍住,一颗心更是抖的凶。她要抽手,陶骧便让她去。她刚要松口气,陶骧一低头,已经亲在她鼻尖上。没等她反应过来,亲吻便落在了她唇上。也只是浅尝辄止,却把静漪定在了那里似的,呼吸和心跳都停住了。几秒钟之后,她心狂跳起来,仍然是目瞪口呆地对着陶骧。 他怎么敢! “喂,你你……”她结舌,想立即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他们这样,又觉得这样蝎蝎螫螫的不好,瞪着大眼对陶骧使劲儿。 “来。”陶骧轻声在她耳边说。 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前走。 舰上的灯并没有开几盏,离了那亮出,越往前走,就越是黑。还好陶骧是对这里再熟悉不过的,借着一点光线,也能带着静漪往前大步地走着。静漪不住地倒着脚步,才能跟上他。她也听不到身后是不是有声音、是不是有人跟上来,想想路四海总不会离了他左右,但随着脚步越走越快,她渐渐也忘了其他……她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处,她只要信任他、跟着他往前走……这里是黑的,不知还要走多长一段暗黑的路,但是他总会带着她走出去的……她周遭都是他的味道。随着清凉湿润的空气扑到她面上的他的味道……那烟草味,仿佛能把这份清凉湿润烘干了、撵走了。 啊,她总叮嘱他要少吸烟的……看样子,他一点都没有少抽呢。 本来她是该狠狠地抱怨一通的,但就见面这一会儿,亲眼看他忙的难得松快松快,不但抱怨的话说不出口,更要心疼他起来……可她还得忍着,不让他看出来她觉得难过。为此,斗斗嘴也好,起码能让他笑一笑。 陶骧站了下来,静漪跟着停下,气喘吁吁的。她看看四周的环境,发现他们站在了舰尾。而这里,有好大一片空地。 她靠在他身前,仰头望着天空。云层很厚,月被遮住了,星星也不见踪影。 甲板上仅有几盏很小的灯亮着,那是方便水兵检查设备的吧,就是这么一点光,恰好可以让他们两人看到彼此。 静漪拉着陶骧,在他身前走了两步,小声问:“想不想在这里跳支舞啊?” 陶骧戏谑地低声问道:“怎么,今晚舞没跳够么?” “嗯……”静漪点头。她看陶骧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了顿,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算给他听,谁谁谁只跳了个开场舞,谁谁谁只跳了一支华尔兹,谁谁谁约好了等在谁谁谁之后一起跳方阵舞……这一张名单是越列越长,听起来华丽丽的清一色都是名门公子、青年才俊。她说着说着,就见他的眉越抬越高……她忍着笑,面上并不露出来。“……好久都没能好好儿跳跳舞了,本来还想趁这个机会玩一玩的。谁知道,临了给我来了这么一出。” 她果然重重地叹了口气,简直就是遗憾的不得了了。 “那梅三公子,这回没踩着你的脚么?”陶骧问道。他低头,看看静漪翘起脚来,纤细的脚踝上缠着细细的带子,越发显得她的脚秀气而小腿修长……她轻轻晃了晃脚,跳舞鞋子上的蝴蝶结舞动着,翩翩然像是立即就要扇着翅膀御风而去……他揽着她的腰,让她贴近自己,“嗯?” 静漪轻声笑道:“你这个人,偏这些就记得清!怎么可以总拿这个开人家玩笑呢……没有。其实他舞跳的极好……唔,他不久要去重庆了。” “是么?”陶骧漫应着,“他也要去重庆?” “是的。他刚刚同我说起来,很是佩服你能为国出力。但是他没有这个打仗的本领,不能去前线冲锋陷阵,只好去那没有硝烟的战场。笔杆子也是武器。他是这么说的。”静漪靠着陶骧。也不犹豫,她柔软的手臂围在他腰间。 他们的身影可以被雷达遮住的……唔,这些障碍真好。 她忍不住笑,摆着下巴,蹭在陶骧的胸口。 “你刚刚说‘也’?还有谁也去了?”静漪仰着头,问道。 “哦,最近很多人去。”陶骧说着,低低头,下巴碰了碰静漪的额头。没敢用力,她这吹弹可破的皮肤,回头额头准是要红肿的。“不过梅季康的身份还是有些特别的,是各方争取的对象。既不去美国、也不去香港,去重庆,也是他的态度。” “是呀,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只是觉得从前看起来,他人贪玩的很,时至如今,许多人逃散的逃散、避难的避难,身家性命都放在前头,恨不得三头六臂地裹着财产带走——当然这并没有什么错处,无非为了安身立命——他们梅家上下,真让人敬佩的很。”静漪摇着头。梅季康那笑笑的模样也觉得分外可爱,而且他在她面前总诚惶诚恐,又滑稽的很,时时让她发笑。她想着,轻声问陶骧:“怎么你对今晚舞会的事知道这么多?” 她眯了眼,歪头看陶骧。 “唔,我能掐会算,哪里有我算不出的事?”陶骧笑微微地道。 “那你算得出我今晚筹到了最多的善款么?”静漪笑着反问。 “那最大的一笔可是梅季康贡献的?”陶骧问。 “呀!”静漪向前一步,正踩在陶骧的脚尖上。他眉挑了起来,握着她的腰将她向上一举,让她坐在缆绳墩子上,“呀,对不住……疼么?” 静漪抚着陶骧的肩膀,好像她弄疼了的是他的肩膀似的。 陶骧看她紧张,笑出来,问道:“疼,你要怎么办?” “还不是你害的……你有耳报神吧?猜怎么猜的那么准?我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理所当然能筹到许多善款……不过,是真的呢。”静漪这才笑的有点儿得意。 “这是应当的。”陶骧手撑在静漪身侧,看着她亮闪闪的眸子。 这么光彩照人,怎么会不成为全场的焦点? 程之慎还说,其实他也不必一定留守在这里,趁这个时间,去探望下她们也好……或许他去了,就能看到她在杜家花园里风采夺人的模样了。 不过就算不亲眼看到,他也不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我陶骧的太太,这点能力是起码的。”他说。 静漪哼了一声,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听到嗒嗒的纸张被敲打的声音,又换了一边戳着,说:“那,我做什么你都知道。我不在你身边,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 陶骧手臂收了收,让她靠近些。静漪索性翘着脚尖,树熊似的赖在他身上。陶骧问:“那你问呀。” “我问,你老老实实回答我。”静漪微微笑着。水汽氤氲的眸子里,陶骧的影子莹润极了。她弯弯的嘴角,轻轻颤着……且每一个音节都让这双唇诱人地颤动着。她自己仿佛毫无察觉,这种美丽和诱huo,丝丝缕缕地从她身上扩散出来……“嗯?”她声音低低的。 “好。”陶骧也微笑,浓眉一挑。 静漪眉也一挑。只是比起陶骧那潇洒劲儿,她学起来,竟完全是温柔妩媚……她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远处,没见一个人影。 她抬手抚着陶骧胸口的衬衫。 “你什么时候,身边多了女参谋?”她问。除了情报和机要单位,陶骧甚少在关键位置任用女性军官。作战部队里,据她所知,这些年也只有一个马家瑜身居高位。现如今连马家瑜也不再亲自上一线了。 “翻译。”陶骧纠正她。 静漪没忽略,陶骧还省略了“女”字。她眉挑的更高些。 “我是用不到翻译。可是旁人需要。是不是?”陶骧脸上,笑意更深。 静漪轻轻踢着小腿。 这跳舞鞋子跟太高,她站了整晚,脚有些酸胀了。 陶骧的目光落下去——静漪那纤细柔美的脚,后跟踢在缆绳桩上,发出轻缓低微的声响来,不知怎么的,就敲在他心上似的……他盯着她鞋上的蝴蝶,等着那蝴蝶的翅膀停止扇动,才说:“怎么我身边多个人,你都能留意到?” “这怎么会留意不到?”静漪反问。她推了推他,想让他离远些。“何况……” 陶骧却倾身过来,靠的更近了,低声问道:“何况什么?嗯?” “哼。” “嗯?说啊。”陶骧催促着。 静漪也不好意思使劲儿推他,其实从心里,到底也是舍不得的……她抿了唇,不说话了。 陶骧忍着笑,说:“洪小玖是暂时从情报二科借调过来的。这次任务结束了,她仍回情报处,归马家瑜管的。” “我又没说什么。”静漪有些不好意思。她好像从来也没有关心过他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在工作吧?这一回破了例,自己都觉得自己小气……“她样子很好呢。” “很有才华。出身名门,能吃得来苦,不易。”陶骧说。 静漪想了想刚刚洪小玖那爽利精干的劲头儿……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气质也好,不同于马家瑜那有些咄咄逼人、不输男儿的气概。有点儿……摄人心魄。 “有没有被你骂哭过?”静漪问。她笑的有点儿不怀好意。陶骧的脾气她知道,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可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陶骧故意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对女下属,向来要保持一点风度的。” “是呀,陶司令,你最有风度了……”静漪边说着,一字字咬着,眸子闪闪亮的,简直要恶狠狠了。 陶骧忍着笑,低低身子,靠近她些。 静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因为那忍不住的笑意,白灿灿的牙都露了点儿……她恨不得拿了小锤子去敲他的牙齿,再让他……连牙齿都看起来俊的不得了! “说你小气鬼,还不服气。”陶骧手指一勾,刮了下静漪的鼻梁。 静漪仰了仰脸,嘴唇碰到他的下巴。然后,她一本正经的,垂手握了他的手,定定地瞅着他,就像是刚刚那轻轻的一碰,根本没有存在过。 陶骧也定定地瞅着她,半晌都不说话,直到静漪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他才低低地道:“你可别招我。” “好,我不招你、不招你……咳咳,跟你说正经的。”静漪放开手,老老实实地将半铺在墩子上的外衣挪了挪,盖在腿上,“麟儿要去美国受训是吗?什么时候走?” “具体时间还没有定。”陶骧说。他看了静漪,“又担心了?” 他摸摸鼻子,上一回静漪对他大发雷霆,就是因为麒麟参军的事。 静漪点点头,说:“担心是一直会担心的。不过这次,若是他马上走,最好能让他抽空来看看母亲——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母亲虽然不说,也还是想他的。你是这样,说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也罢了,麟儿是孙辈,更亲些……嗯?我说的你有没有听进去啊?别跟我说那是空军的事,你说不上话。要不是你点头,他年纪都不够,怎么能进了飞行学校?” “好啦,我会嘱咐他。但是学校有学校的规矩,不是我们要怎样就怎样的。”陶骧说着,笑一笑。考虑到静漪对麒麟的上心,他可不能不认真对待,“他这次是作为学员代表来的,要同飞行学校的教员统一行动,不能擅自离队。不然他会回去探望你们的。” “那麟儿还好么?”静漪问。 “又长高了许多。也结实了些。”陶骧说。 静漪微微皱眉,抱怨道:“这孩子总不肯多写几封信回来,太让人担心了。” 陶骧沉默片刻,问道:“静漪,你是不是有什么新打算?”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七) 静漪吸吸鼻子,说:“那时候我说要留在上海,母亲和囡囡也留下来,前提便是能保证她们安全。最近形势有些不好,我想让母亲带囡囡和秋薇先转移到后方去。今晚趁着参加舞会之机,将母亲和囡囡带出来,秘密转移到别处。之忓已经将图家的孩子们先带过去了。现在我们留在这里,要虚耗很多人力物力保护我们。我想着,总觉得这是额外的负担。况且这样,也免你总牵挂着。你要操心的已经很多,不能让你牵肠挂肚的……我回去便同母亲商议。母亲通情达理,应该很明白这么做是最合适的。虽然我先斩后奏,有些不对,好好儿同她解释,她会谅解的。就是她实在不同意,我不会硬是送她们走;大不了,再等上一阵子,再与我一道离开上海。既然见着你了,我就先同你讲……你不会不同意吧?” 陶骧沉吟,抬手抚着她的下巴。 “牧之?”静漪握了陶骧的手,有点恳求的意思了,“你要是同意,就写封亲笔信,我带回去给母亲看。她总是听你的安排的,好不好?还是不要了,我同母亲好好商议就好。” “她们一走,上海就剩了你一个人。”陶骧说。她做出这个决定他可一点都不意外。但是真的,从此以后,她就孤身一人在这里了…… “还有好些朋友、同事呢。再说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一眨眼便过去了。”静漪立即说道。她是犹豫到现在才跟陶骧开口提这事的。被日本人和亲·日派策划绑架和暗杀这回事,她请求杜文达和竺维不要上报,但是陶骧不会猜不到,也不会不知道她们留在这里有多么的危险,但是她也不预备和他讨论已经遭遇和仍然面临的那些危险。那与他的猜测和听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是活生生的要面临的生死存亡之境。而他每日面对的要比她残酷的多。 静漪见陶骧沉默地望着她,也不去想他目光里究竟都有些什么样的复杂含义,说:“我答应过你的,不让母亲她们有危险,也会保证我自己的安全。我得说到做到。” “静漪,”陶骧嗓音沙哑,就在这一刻,是有着无数的话想要对她说的。但是他没说,而是转了转身,“留你一个人在孤岛上,我更不放心。” 她说的三个月、两个月,都不过是安慰他的。时间并不掌控在他们的手上。 “牧之,不是你留我一个人在孤岛,是我自己得留下。”静漪把陶骧的手合在自己的手掌间,“你相信我……还记得从前奶奶说过什么?” “什么?”陶骧听她提起祖母来,看了她。 “她说我呢,有福有寿。”静漪嘴角翘着,老祖母笑微微的看着她的样子,总是随时会出现在她面前,“她给我派的任务,我都没有完成,才不会有事呢。” “什么任务?”陶骧问。 静漪想了想,抿唇一笑,夹了夹眼,说:“你不知道的话……我不告诉你。总而言之,我记得奶奶说的呢……我会小心的。你要对杜先生和竺维有信心,到目前为止,他们把我们保护的多好呀?我做这么多事,没有他们帮助,不万万不行的。dr.johnson一到,我就可以功成身退。牧之,嗯?” 陶骧猛的手腕使力,握着静漪的腰,将她抱了下来。 “累不累?我送你去休息。”陶骧说。 “你还没说同意不同意呢……我不累的。”静漪忙说。 陶骧也不出声,拉了她的手便走。 静漪满心的不乐意,眼珠一转,紧走两步,绕到陶骧面前去,扯了他的手,在他面前左右的晃着,脚下旋即踏出华丽的舞步来——她飘飘的衣裙,轻盈的身姿,令她在夜色中仿佛翩翩的蝴蝶……她轻轻哼着曲子,无论舞步怎样腾挪,美丽的眼睛始终盯着陶骧……直到他的面色柔和下来。 “陶先生,能赏光同我跳一支舞么?”静漪后退半步,提了裙摆,屈膝邀舞。她扬起的面孔,散发着柔淡的光。 陶骧轻叹,握住了她的手。 他此时心情很是复杂,但也不知为何,看到她平静柔淡的面容,复杂的心情都渐渐沉淀下去……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甲板上慢慢地滑着舞步。其实他也不知道,此时他们是不是在跳舞。还是完全遵照着心意,一同在走一段崎岖的路——甲板上的设施都是障碍,往往在她眼看就要撞上去时,他会将她轻松带离……她飞扬的裙摆被碰的变了形状,惊涛拍岸般的回到水中,美的惊人…… 他们似乎是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身处何处,在这冷冰冰的战舰上,这华丽的舞蹈,有种刀尖起舞的残酷凌厉的美,令人叹息。 “现在过去合适吗?”洪小玖碰了碰路四海,轻声问。 已经等了五分钟了,第四战区司令部来的急电,正拿在她手上。按说应该马上打断陶司令和太太的“雅兴”,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忍心……这实在是太好看也太难得的画面,她还从来没见到过陶司令这样。 这次谈判为招待美方代表的舞会上,陶司令也跳过两支舞。可那出于礼节的舞蹈,怎么和眼下相比?她也从来不知道这没有音乐和水晶灯的地方,也可以是最温馨的舞池…… “不合适。”路四海也轻声说,“除非必须。” 洪小玖咬了咬牙,眼看着陶司令和太太的舞步定了格,要开口却又止住——也不知何时云开了,明月当空,月光水般泻下,明净的月光中,他们静静相拥……洪小玖听到路四海叹了口气,几乎细不可闻,可她还是听到了。因为她也想这么叹口气…… “就照你的意思办。我顾不得你,但我相信你,一切都会好的。”陶骧说。 静漪沉默片刻方问:“那我能相信你吗?” 她抬头看着他,看他方正刚毅的脸。她真想时时刻刻对着这张脸,永远不想失去……她牢牢地抓着他的衣裳,也知道就算此刻她实实在在地掌握着他的一切,下一刻也许手中就空了。 “能。”陶骧拍了拍她的背,压低声音,“看样子有事等着我呢……什么事?” 静漪前一秒钟还沉浸在陶骧给她郑重的承诺中,心想哪怕是暂时的明知道是互相安慰的话,此时此刻能互相倾诉也是好的,下一秒就被陶骧陡然间严肃的声音给弄的心一抖——她急忙松了手,一低头看看自己和陶骧,确认毫无问题,轻轻往旁边撤了撤身,从容地一站。但她仍斜了陶骧一眼,低声抱怨道:“你不早些说。” 虽然没有很过分的举动,到底是被人瞧着了这样形迹亲密……这人有时候偏偏这么不在乎。 陶骧低声道:“刚刚才发现。” 静漪笑笑,还是他眼观六路,她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没有时间也没有精神去管其他的,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了……她微微喘息。一整晚都没有跳这一酣畅淋漓的一支舞累。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热力呢。 陶骧看了她一眼,似要说什么,路四海和洪小玖已经到跟前儿了。他接了洪小玖递上来的电报本子,打开看了,便问路四海:“手术进行的怎么样了?” 路四海说:“顺利。听护士说,孟医生预计手术还得至少两个小时才能结束。” 陶骧低头看看腕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转头对静漪说:“我有事得去处理一下。让洪参谋带你去我那里休息会儿。手术的事小四盯着,随时通知我们。” “是。”路四海和洪小玖异口同声。 陶骧说完,对静漪笑笑,迈着大步离开了。 “太太,陶司令的房间在下面。我送您过去。”洪小玖说。 “有劳。”静漪刚要走,想起陶骧的外衣还在,过去找了来拿着。一路走,问了路四海手术室那边的情况。他们要下到船舱里,正经过手术室,静漪停下来,隔着舷窗看了一会儿,见一切正常,才跟洪小玖一道离开。 静漪跟在小玖身后,忽见她一拍脑门儿,说:“糟糕……对不住,太太,不是这边……” 她笑着说没关系,就跟着小玖转了方向。船舱布局紧凑,四处看上去都像,她也辨不清方向。但是没走两步,她又觉得不对劲儿,果然小玖站下来,一脸尴尬地看着她。 “对不住,太太,还是在那边……e002房间,是在那边的。”洪小玖脸都红了。 静漪笑着点头说:“没关系的,我没参观过舰艇,正好。”她们两人说着话,又折返回去。果然这回找对了房间。舰上卫兵显然是已经收到命令,过来替她们开了门。 “这是副舰长的宿舍,临时做了司令的卧室。您请休息吧,需要什么,就拨这个电话。电话直通我们指挥部。”洪小玖说。 静漪转身望着她,点点头,轻声说:“谢谢你,洪参谋。” “那我不打扰您休息。”小玖被她望着,心突然砰砰跳的急,忙告辞出来。拍抚着胸口赶紧离开,“……妈呀,陶司令是冰山吧……她瞅我一眼,我都要化了……” 静漪将手上的外衣搭在椅背上,在床上坐了下来。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八) 她刚刚坐下,就听到有敲门声。声音有点沉闷也很轻,她起身三两步便走过去开了门,洪小玖站在门前,红着脸问道:“陶太太,您需不需要换换衣裳?我那里有干净的衬衫和裙子,新的,我没穿过……只是鞋子没有新的,也不知道您穿多大码的。” 静漪正被这礼服拘着不得自在,洪小玖的提议正中下她的心思,她便笑道:“那谢谢洪参谋。” “不谢。我这就去拿。”洪小玖摇着手,替静漪关了房门。 静漪站在门边,微微一笑。这个姑娘真够细心的……她在门边的洗手盆里洗了洗手和脸。看看搭在架子上的毛巾,是陶骧的,才拿起来用。擦拭的工夫,她才打量了下这间船舱。 舱内狭窄的很,设施也简单,没有窗子。右手侧一张紧贴舱壁的床,窄的仅容得下一人,床头一个小桌子,加上一个折叠椅子,就是舱内所有的设施了。她将毛巾放回架子上,伸了伸手臂舒展下,坐回床上去。这床板硬邦邦的,是很薄的垫子铺了一层棉布床单,不过是崭新的。洪参谋说这是副舰长的宿舍,想必借给陶骧用一阵子之前,也周到地让勤务兵清洁过了。陶骧的东西摆放的从来都整齐,除了舱壁挂着他的军装礼服,和一套常服,只有一个小皮箱放在床边。因此这里看上去虽狭**仄,却整洁的很。但还是有股子机油味道,排风扇开着,嗡嗡作响,仍然不能去除这个味道……静漪嗅一嗅。 她并不讨厌这个味道。 床上的枕头和毛毯叠的整整齐齐的,看上去并不像是有人用过的样子。静漪看了一会儿,心想陶骧也不知是不是在这里好好地休息?她伸手拍了拍。手触到枕头时,才真的觉得自己累了。她伸展着酸胀的腿脚——跳舞鞋子上的蝴蝶又飞舞起来……她不禁一笑。这么好看,她自个儿都觉得好看,那他看着应该也会觉得美吧……她微笑着向后一倒,背就贴在了舱壁上。 倦意袭来,她眼望着小桌上陶骧日常用的杯子、自来水笔……或许还有日记本,想拿杯子喝口水,却是动也动不了了。似乎也有敲门声,但是声音很远,她歪在床上,随手拿了什么,就盖在肩上,睡了过去…… 陶骧从临时指挥部出来,看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他让指挥部的人轮班休息去,不要再熬着了,这些日子连轴转都太辛苦了。 他刚刚洗了把脸,正神清气爽,看到洪小玖,想起自己忙了这半天,静漪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小玖忙过来和他说,太太可能睡着了,中间她去敲门送吃和用的的,都没有回应呢,只好把东西放在值班卫士那里了……他笑了下,让小玖也去休息。 “辛苦了。”他说。这个机灵的下属,用着很是得力。他可以考虑下跟马家瑜把她要过来,调到参谋部来,看看哪个位置合适……他忽然又笑了下。想起静漪那吃醋的样子来——说出来,这丫头不知道会不会信。在他眼里,现在只有位置的区别,能为他所用的都要人尽其才。至于男女性别,反而不分明。 对他有意提拔任用女军官,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他的参谋长甚至石敬昌将军对此颇有些意见。石将军现成的那句话便会搬出来,叫做“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还是有一天同石将军他们在一处闲聊,一贯规矩的路四海给他们倒茶时候来了一句:石长官,年月不同了,男女应平等……惹的石将军他们大笑。 他当时斥责路四海,心里却不以为然。石将军却赞了小四机灵,说早就看上这个小伙子,要不是这里也离不开他,一定要把小四给要走的。 这一笑过去,石将军和参谋长都没有再说起这话。大约也是觉得,眼下除却马家瑜和她麾下的女性情报官员和翻译官员,女军官正式进入作战指挥部门,可能性甚小。 他自然有他的考虑。打仗,尤其是长期作战,伤亡如此之大,青壮年都上了前线,后方原本是由他们承担的工作要由女性去替代,长久下去,前线也是如此……以他的认识,远的不说,他的太太静漪,未必不能胜任军中职务。 “司令。” 陶骧正在想着事情,路四海在门边等他。 他出去,路四海忙跟上来,告诉他那边手术在刚刚已经结束了。 “怎么样?”陶骧问。 “很顺利。不过,手术刚结束,孟医生就歪在凳子上睡着了。他可连衣服都没换呢。我还在问情况,听到他都打起呼噜来了。”路四海唏嘘感慨着,“看样子真是累坏了。护士说,做手术的时候问过孟医生。他说这两天也没好好睡,幸亏在来的路上,车上还迷瞪了一会儿呢。” “我过去看看。”陶骧说着,往手术室这边来。 路四海跟在他身后,到手术室门口时,正巧孙耀文出来,见了他们,立正敬礼。 陶骧摆手示意,问道:“还顺利吗?” 孙耀文将手术过程和情况对陶骧汇报一番,说:“诸葛参谋还没有醒过来,但是手术很成功。这次多亏程院长和孟医生。” “你也辛苦了。”陶骧说。因不方便进去探视,他只叮嘱孙耀文安排好这里的事情,“你也休息好。” “是,司令。”孙耀文答应。 路四海催促陶骧道:“司令,您也该去休息了。” 陶骧转身,瞪了路四海一眼。 四海跟在他身后笑声嘟哝着:“您还别瞪我,瞧您这一瞪,眼珠儿都是红的……好歹您平时再累,太太瞧不见;今儿太太在这儿,给她瞧着您这通累,不得心疼哪……得,我不说了!” 他一个劲儿地小声嘟哝,陶骧耐着性子在前头走着。船舱里轰鸣声比上头要大些,他只觉得鼓膜更难受些,不禁一阵心烦,抬手作势就要给路四海一下子——路四海急忙刹住了话,见陶骧并没有真要发火的意思,也老实地闭了嘴。 陶骧再瞪他一眼,说:“怎么学的这么贫呢!” 路四海嘻嘻笑着,不敢顶嘴。 陶骧骂了句“滚”,路四海一看快到那舱门口了,也就听话地“滚”到自己的临时宿舍去了。 陶骧看四海的身影消失,故意绷着的面孔才松弛些。没走几步,已经到了e002门前,远处值班的卫士看到他忙过来,将一只布袋子双手递上,说这是洪参谋送过来的。陶骧接了,开门进舱。 静漪果不其然歪在床上睡着了……他轻轻关好了门,过来将布袋子放在桌上,弯身将静漪的鞋带解开——她的小腿垂在床边,鞋子还箍在脚上,身上只盖了他那件薄上衣,显见就是不自觉地便睡过去了呢……他想想这一整晚,她也该累极了。 他解开绕在她脚踝上的带子,轻手轻脚地将她的腿托到床上去。她的小腿有点凉,他手托着,轻轻握了握。白皙柔腻的肌肤贴在他手掌上,令他心神稍稍一滞。她的腿一动,他以为她醒了,不想她只是挪动下她那毛茸茸的头,又继续睡着——他不禁好笑。她应该是喝了点酒的,不然不会先是在上舰时步子不稳、后来又那样的活泼……他手伸到她颈下,托了托她的头颈,抽出毛毯来给她盖至肩膀。她雪白的手臂被毛毯遮住了……这一弯雪臂,白到极处;微微透着肉粉色,着实诱惑。 陶骧呼吸有些重了,他坐了下来,顺手抓了把折扇在手中,摇了几下。 这椅子与床之间空间很小,他的腿长,一坐非要斜一下身子不可,不然便容不下了。这让他也觉得局促别扭……真奇怪,她没来的时候,他在这里凑合,也不会觉得这儿是这么的小,舱顶有电扇和换气扇,他更不会觉得闷热的很。这会儿,他的额上简直要渗出汗来……他看到静漪那雪白的面上泛着好看的红晕,似乎是越来越红,怔了下,探手去摸她的额头。 并不热。他放了心,手却没有立即放下去,而是在她额上停了好一会儿,才缩了缩手,手背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滑,扶着她的下巴颏儿,停住了。 他倾身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正当他要撤身的时候,静漪睁开迷蒙的双眼,揉了揉,柔软的手臂绕上陶骧的颈子,轻声说:“你可回来了。” 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她的声音是柔婉低哑的,却比任何时候都具有勾人魂魄的力量似的。 陶骧还没有应声,静漪抬了下巴,亲了他.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三十九) 她的手臂勾的他的颈子牢牢的,下巴搁在他肩窝处,片刻,侧了脸,亲亲他胡茬丛生的腮、耳垂,轻声说:“真想你啊。” 陶骧弯身定在那里,略抬了抬身子,看她。 她水汪汪的眼,在薄薄的镜片后,闪闪发亮。 他伸手将她的眼镜摘了,亲在她的眼上、唇上……但是他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很温柔地亲着她。缠绵的亲吻,让两人的**黏在一处,温度也渐趋一致。 静漪下巴一抬,躲开陶骧的亲吻,轻轻笑着,想静静拥抱他,可他轻轻啄着她的唇,让她唇上痒痒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要闹啦,好困……就……睡吧,好不好?” 这*真的很窄,但也不是容不下紧紧拥抱着的两个人……不过他是习惯独占一方的人,哪怕在*上。每次都是她主动侵占他的位置,那样会害的他别扭好久……她想想就要笑,轻声说:“我如今真是信,你没有吃不来的苦头。” 这样简陋,也没见他挑剔。从前也是仗打到哪里,他就去哪里。风餐露宿是常事,从没有听他抱怨什么。落了一身的伤,也是默默地忍痛。 静漪望了陶骧。他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发际的银线并没见了宽,人也不瘦,还是一样的结实强壮。就是眼睛因为熬夜变的发红了。 “你看你的眼睛,都熬红了。以后……得空就打个盹儿。现在离天亮还早着呢,睡一会儿吧……”静漪挪了挪身子,让出半幅铺面来,容得下陶骧了。 陶骧扶了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这仿佛是箭在弦上而不得不发,却被她硬生生拦住了……静漪偏不要看他,只是笑的身子像是水波样起伏着……这水波简直要把人淹没了,陶骧抬手按着眉心,也笑。 静漪坐起来,攀着他的肩膀,微笑着看他,轻声说:“帮我个忙儿。” 她从*上下来,背过身去,让陶骧帮忙给她解开礼服后面那无数的细小的扣子和系在一处的带子。陶骧的大手虽一贯灵活,对付起这些细若米粒的小扣子来,也还是费力。但他耐心地一颗一颗扣子解着。等礼服逐渐敞开,她的**才真的显出纤细来,衬裙熨帖地裹在她身上,纤腰不盈一握啊……陶骧忽然觉察静漪的身子颤的厉害,礼服不住地碰到他的手指,抬眼看时,果然见她正笑的满脸红晕……他解开最后一颗扣子,撂开手,笑道:“我在帮你忙,居然还要笑。” “笨。”静漪转过身来,指尖戳过来,逗逗陶骧圆润的鼻头,害他鼻子一痒,险些要打喷嚏。静漪抽了她的手帕掩着他的鼻子,弯身对着他的脸,仔细看着。看的陶骧都有点发愣了,她额头抵在他额头上——身子前倾,已然敞开的礼服,滑下来大半,陶骧看到她浅灰蓝色的丝绸衬裙紧紧贴合在身上,深深的v型衣领,大片雪色的肌肤露出来……但只一瞬,她便闪开,直起身来说:“不发热……不过要留神。该不是你只管嘱咐我别着凉,自个儿却着凉了吧?不可以的……别给我丢脸,让人说,好歹我还是个医生,怎么我不来就罢了,一来,好好儿的你就伤风感冒了……” 她说着,将礼服从肩上剥下来,轻轻摇摆了**,礼服便轻巧地如云般堆在了地上。她抬着光光的脚,踩过礼服,踏着陶骧的脚背,微笑着看他……陶骧纹丝不动,只看着她顽皮地逗弄着他,纵容而宠溺的。她倒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腻在他身前,微微笑着看他,仿佛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渐渐的,她那眼睛变的湿漉漉的。他轻轻抚着她的*,将她抱在怀里。 看她是怎么也看不够的,正如疼她是怎么也疼不过来。 “你其实不高兴我来吧?”她问。忍了好久了,终于还是问出来。踏踏实实地抱着他,她觉得心酸。他固然有一大堆烦心事儿等着做,恐怕既不想她来打乱他的安排,也不想旁人替他来安排他的日程。 “怎么会。”陶骧说。他当然是不承认的,“没有的事。” “就有。”静漪紧紧搂了陶骧,说。“你不高兴我来,我也来了……我才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呢。再说,你要不高兴,就都记九哥头上,都是他撺掇的。” 陶骧轻轻笑了,答应了一声。 可不是么,这蛮劲儿上来,她可不管他高不高兴呢。不过,今天晚上,始终是她在哄着他想让他轻松点儿,反而他有些慢待她了……他想着,手臂收了收,将静漪拥的更紧些。 静漪就不出声了。 “怎么不说话了?”他身子往后仰了仰,她就像长在他身上似的,跟着后仰,两人一起靠在舱壁上。他才意识到,她是困极了。“静漪?” “嗯?”静漪揉着眼睛。她险些从他身上张回去,陶骧忙搂了她的腰。 “你就这样顾前不顾后的,让我怎么放心。”他低声。 静漪舔了舔嘴唇,迷迷糊糊地说:“有你在啊……我们睡一会儿吧……天亮叫我,还得赶回去,一大堆事儿等着呢……” “静漪?”陶骧看着她。她粉色的小舌尖,缓慢地在嘴唇上溜了一圈儿。 他喉咙有点发紧。 静漪闭着眼睛,紧紧地搂了他,含混而低声地说:“抱抱。” 陶骧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抱抱?这不抱着呢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给她养成的这毛病,偶尔睡不着的时候,就得让他抱着,还说要抱的很紧很紧的才行,得紧的让她喘不过气来,才会觉得安定,就能睡得着了……也许这还是能奏效的,至少有那么一两次,她就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虽然说,他经常不照着她的指示做,睡不着嘛,当然有更好的办法催眠。 可是这会儿她都困成这样了呢。 不过他还是真是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胸口贴着她的背,踏踏实实地当她的靠山……窄窄的床上,叠在一起的两人都已经是累极了的。他抬手关了灯,只留了床头一盏小灯。四周暗了些,他的眼皮着实沉下来。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有合过眼,在走进这间房间、看到她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疲劳……此时她柔软馨香的身子被他抱个满怀,他想就算是明早睁眼醒来,发现这不过是个梦,也是美梦一场呢。 他趁自己还清醒,抬腕子看了下手表,已经快四点钟了。马上,天就亮了……他低了低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力道轻缓到不至于弄醒了她。 他简直能听到自己心底的叹息…… 静漪听着陶骧的呼吸沉下去,轻轻从被下伸出手臂来,将床头灯也关了。 舱内完全黑了,过了一会儿,她掀了掀被子,看到陶骧腕上的表。 她吐了口气,又往他怀里缩了缩,贴在他温热的身上,严丝合缝之间,让她觉得格外安全。哪怕是在这么简陋而又狭小的地方……哪怕他累的连跟她好好儿地再说几句话都没有心情和力气了,她都觉得幸福。 她也累了,可是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许多事情都在她脑海中翻滚着……她也并不敢动,只是手轻轻覆在陶骧的手上。他的手腕强而有力,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仍然紧扣着她的身子。 她忽的想回头亲亲他……她嘴角一牵,闭上眼睛。 船在轻轻晃动,像幼时的摇篮…… 直到陶骧听到细微的声响才醒过来,抬手按了下额头。 他刚一睁眼,床头灯便“啪”的一下被按开,灯光刺目,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时,就看到一对白皙的手臂——静漪正撑着手臂趴在他身侧,等他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就伸手过来摸摸他的脸,说:“可算是睡醒了……我正掐着时间,看你会不会按时醒过来呢。按理说马上该出操了,舰上也不知道和陆上一样不一样呢。这会儿真安静……” “睡好了么?”陶骧问道。静漪看上去气色很好。许是刚刚这一觉睡的香,她精神百倍的。 “还好。你昨儿晚上睡的不安稳吧?我总担心他们会随时来叫你,还好并没有。”静漪说着,过来看看陶骧,又摸摸他的下巴。他的下巴方正,但是捏上去厚厚的,很有弹性……不过他胡茬儿又长了些。昨晚蹭着她的颈子,这会儿还要火辣辣的。 她抬手摸了摸颈后,嗔怪地看他一眼。陶骧就笑了。 “唔,好的很。”陶骧平躺着,活动了下身子。这一觉睡的不长,可是很沉。一睁眼,神清气爽。 “你不醒,我都不敢动。怕惊动你。”她说着,从床上爬起来。但是没立即下床,而是跪坐在他身旁。 陶骧昨晚是和衣而卧,她穿着长长的衬裙。隔着两层衣衫,此时两人的腿碰在一处,立即生出热来……陶骧没出声。他定定地望着在一团柔光中正在试图将那垂下来的柔软发丝挽起来的静漪——她**的手臂屈着,灵巧的手抓住那不算长的蜷曲的发快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眼往一旁桌上瞄了瞄。昨晚上她嫌头上的发饰累赘,都拔了下来丢在那里。但她要找的那根簪子却不见。 “咦?”静漪往前挪了挪,目光在有限的范围内扫来扫去。 衬裙贴在她身上,她身体柔美的曲线,随着她的移动而活了起来似的。 陶骧移开目光,看着她那容光焕发的脸……她整个人在这团柔光之中,像颗宝石般闪闪发光。 静漪催着陶骧帮她找找簪子。 她皱着眉道:“明明是放在这里的呀,怎么不见了呢……” 她见陶骧不动,微微瞪他一眼,没办法伸手去摸枕下。她单手扶着发髻,单手去掀被子,不想陶骧猛的按住了她的手。 静漪微皱着眉,轻声说:“帮我找找嘛,不然麻烦……”她抽手抽不动,就看到陶骧脸上的表情有了点变化,眼睛更是眯了起来,弯弯的。他长长的睫毛翘着,更让人看了心头像被拿着羽毛搔了那么一下,微微刺痛的同时,身上的毛孔简直炸开了……静漪使了点儿力气,还是没抽回手来,反而被陶骧抬手拉住腕子,一用力,整个人朝前面扑了过来。 她下巴兑在陶骧的胸口,“呀”了一声呼痛。 这人胸膛是铁的呀……她的手还没来得及去揉下巴,就被他捉住了。 “喂!”静漪脸上忽的就热了。 就在她犹豫的时刻,陶骧却没有半分犹豫…… “牧之,”静漪握了他的手腕,看着他,轻声说:“你不是……” 脸涨的通红,嘴唇都像被火烧了似的,是盈盈然鲜血欲滴的模样。 “不行吗?”陶骧低声问。静漪衬裙已然散开,如玉的**触手可及,但他还是先停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他额上汗都冒出来了,热力在体内深处不断地产生、聚集、膨胀,急需纾解。这时候对着这样的静漪,再不能碰,简直要人命……可他也得克制着,任汗水不住地从毛孔里钻出来。心口像揣了个兔子似的,跳的简直自己都能看到胸在一起一伏的。 “我担心你啊。”静漪低声道。 她并非不想他,而是怕他身体吃不消。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 陶骧听了,低了低身。 静漪心跳的就更是厉害。眼前的陶骧,她甚至只用看,也知道他有多么难才能自控……她咬着嘴唇,忍了忍,才说:“你……你……你不累么?我不是……” 静漪只说到这里,陶骧身子往下沉了沉,她倏然住口。 陶骧身上热的仿佛他就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真是落在她身上哪一处,都让她产生灼热疼痛的感觉……她有些怕他这带着隐隐的凶狠、简直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蛮劲儿。虽然他也不至于真的如此,可她到底是……久疏战阵。 仿佛有什么在从她的脚趾尖开始慢慢向上爬,边爬边轻轻咬着她的肌肤……她不自觉地将身子收拢。明明是收拢的,可是意识却在往相反的方向去,随着陶骧身体温度不住地升高、不住地传给她热流,她晕晕乎乎起来。 “我不是……”她艰难地重复了这三个字。 她也想不起来下面要说什么了。 “不是什么?”陶骧见她别扭,缓了缓,也调整了下**,紧盯着静漪的眼睛,忽而低头,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问:“你不是让我先休息好了的?” 静漪正被他缠的迷糊又无奈,听了这句问话,立时清醒,抽手便捶他。 “胡说!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静漪面红耳赤,原本粉白的耳朵,都红透了。她这有白有红的脸色,更显得娇媚而让人难以自持,陶骧干脆趁着她张口要继续说他的工夫儿,含了她的樱唇……静漪身上这薄薄的衬裙早就被陶骧揉的凌乱。他还是嫌这障碍阻隔着他们,一手灵巧地解着丝带。衬裙的丝带完全被他抽了出来。他将静漪放松些,把丝带丢在一旁,看着她因深深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裹在蕾***里的她身体的这一部分,因被禁锢着,有些出奇的**力……陶骧的呼吸在变的粗重,自己都觉察到,正如他此时简直能清楚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往哪几个地方去……心跳的也太快了些,他完全不能控制这心跳;头脑更是热的可以,再不纾解这热力,随时都会爆炸了似的。 陶骧此时不能也根本不想再控制自己的**,静漪从他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她抬了抬下巴,润润的唇贴在他唇上,静静感受着亲吻带来的愉悦。 真怪,这好像……她第一次把自己交给他似的。心里发着慌,身体紧绷而又生涩,全赖他的引导和**,她才能将自己**。 她的亲吻开始的极温柔,但也好像在忽然之间便被点燃了的火焰……就像她想要通过这亲吻,到达他身体乃至灵魂的深处。 她的手臂顺着他的**滑下去,围在他**。她开始解他的衣服。 陶骧的衬衫在裤带中扎的牢,但她很从容,一点点地抽上来,握在手中,片刻之后,她的手指扣动了他的腰带扣……比起陶骧来,静漪的动作细碎而又缓慢。像是往他怀里塞进一只猫仔,那小尾巴搔着人的鼻尖儿,明明觉得自己要打出这个喷嚏来了,却始终来不了……陶骧被静漪***的难耐,眼看着她细白的**在自己面前轻轻晃动着,他终于忍不了,将她抄起来,按在自己身上。 静漪闷闷地哼了一声,吸着气,攀着他肩膊的手,扣住了。 她那短短薄薄的指甲刀刃般切割着他的肌肤,微微的有点疼,可这细小的疼痛,对陶骧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现在只有一个必然达成的目的…… 静漪头晕目眩起来,陶骧将她放回床上,迅速地脱下自己身上剩余的衣服也褪去她的,然后便不需再有片刻的犹豫…… 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在一处,她总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他不会不知道。 他不愿意图这一时的痛快,让她不舒服了。 她果然微微皱了眉。但她没出声。似乎是这一点不适的表示都不想给他看到,她转过脸去,面颊贴着他……陶骧等着她放松下来。 他抬手抚着她的下巴,低声问了她一句:“好点儿了?” 静漪恨的张口咬在他胸口处。这一来,更像是往干透了的草原上,撒了一把火种,接下来,岂有不星火燎原的道理? 她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虽说耐得住,真要她要的急切凶狠时,那可是有着随时都会把她给吞噬摧毁般的劲头的……照这么想,她今天该耐住性子的……但这会儿,她也知道是来不及了,只能由着他去了…… 陶骧的行动非常迅捷,好像是夜间奇袭猎物的豹子那般悄无声息又果断麻利。反而是静漪渐渐觉得有些体力不支。 他终于伏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他要好一会儿,他才恢复意识——眼前血红的浓雾散去,静漪在柔光中的面孔清晰可辨……她捧着他的脸,给他拭着额头的汗……她的眼睛似乎是湿了,但是她并没有哭。她颤抖的唇迎上来,印在他唇上,温柔地亲吻他。 他们吻的悠长而缠绵,真正忘却了时间的存在。 陶骧轻轻挪了挪身子,低声说:“对不住,我刚刚……” 静漪的手指按住他的唇。她偏了偏头,顺着他汗湿的身子往下一滑,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如雷般的心跳,说:“不对,我听见了,你心里想说的不是这个。” “嗯?” “我想你了哪!”静漪轻声说。 好像一切都静止了,陶骧的意识瞬间停顿,之后,他若落水的滚木般,滚了半个圈儿,再次将她拥紧。 “喂……”静漪低声,“都这会儿了呢。” 他身子真沉,压的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陶骧离她更近些。 两人黑沉沉又闪着潋滟波光的眼,互相望着对方。 陶骧也低声道:“还早着呢。” “又胡说。”静漪嗔怪地拉他的手腕子过来,指给他看,“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这又不是我的舰。我不出操的。”陶骧撑了手臂,似笑非笑地看了静漪。 静漪不禁脸上更红,说:“那也……不能晚起,不然让人看了像什么话……” 陶骧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于是静漪要说的话,又被他成功地阻了回去……她出神地望着陶骧的脸。 他撑着头侧卧在她身旁,伸手拎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看着她呆呆地望着自己,问她:“不然什么?” 静漪轻轻哼了一声,踢腾了两下腿脚,她正要开口,便看到陶骧看她的眼神,不禁倏然住口,也不敢动了。 陶骧心知若在平常,静漪断然不会这么乖巧,她这会儿是真的不敢惹他的……他不禁好笑,干脆逗逗她。他手在她结实的腿上滑动着,不时画着小圈儿…… 静漪吸着气。 “会是儿子吧。”静漪忽然说。 陶骧的手果然停在了那里,看她的眼也定住了。静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看他呆了似的,吐吐舌尖,捏着他的下巴,使劲儿拽了拽,说:“吓你的……不会有啦。” 她说着看了陶骧——也有他会被吓到的时候呀……他这副神色,她有好些时候没有见到了。这么眼瞅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她轻轻揉着他的下巴,无声地望着他。 陶骧缓了一会儿才问:“确定?” 他还真是有些紧张。如果真的是有了孩子,他无论如何不能留她一个人在上海的……他是失误了。刚刚完全没有理智了……他想的好好的,是不肯让她有额外负累的。她总不肯对他吐露她面临的困难,可是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原本现在她的处境,他就要负上很大的责任。虽然已经想方设法保证她安全,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静漪略挪了挪身子,也盯了他,故意冷着脸问道:“怎么,你是真不乐意?” 陶骧哑然。 要说不乐意……他当然是不能违心的这么说。 乐意。 别说一个儿子,就是十个八个的,不管儿子女儿,他绝没有不乐意要的意思。 “我们不是说过么,暂时先不要的。”他终于说。 “那万一有了呢?”静漪顿了顿,问道。 ———————————— 亲爱的大姑娘、小姑娘们,祝你们女人节快乐! 【本章节有删减,个别字句不流畅,请多包涵。作者于2014年4月15日】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一) 陶骧还没回答,静漪脸色已经不好看了,他还没想出词儿来转圜,就被她抬起膝来照准了要害来了一下。 “你敢动别的念头,看我怎么办你。”静漪恶狠狠地说着,又来了一下。她手扳着他的肩膀呢,这一下虽不重,可也准的很。 陶骧闷闷地哼了一声。 “你还有理了!这能怨我么?”静漪说。 “不……怨……”陶骧俯身,脸埋在静漪肩窝处,身子不动了。 静漪推了推他,说:“喂,你起来啦……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万一有了,你想怎么样?你给我……牧之?” 陶骧还是不动。 她忽的有些发慌,急忙坐起来,拉着陶骧的胳膊,硬是拉不动。陶骧依旧俯身在那里。 “你……我把你给……你……”静漪开始语无伦次。她简直要带着哭腔儿了。明明只是轻轻地一碰啊,以为不会有事儿的,谁知道会这么重。她也不敢晃陶骧,“那……让我检……” 她咬了嘴唇,虽然说不出口,可也顾不得那些,忙掀了被子。结果她还没有把被子掀开,就见被子呼啦啦地展开来,将她从头到脚地围住。陶骧将她打了个圈儿包裹起来,扔在*上。 “你也太狠心了。”陶骧气哼哼地说。 大掌将静漪的小脸儿夹在中间,狠狠揉搓了两下,见她只盯着自己,停下来。 静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看得他心猛的抽搐一下。 “怎么还哭了……别哭,我开玩笑的。”陶骧将她搂住,轻声哄着。 真要命啊……早知道,挨她几脚也就罢了,惹她掉眼泪,真是这辈子都不想的事。 “还疼不疼?”静漪抽着鼻子问。 “不疼。”陶骧脸上有点抽搐。 “真不疼?”静漪还是抽着鼻子。这地儿被攻击,不疼的话……怎么可能?她心里后悔的很。一时冲动想折腾他一下,谁知道他没躲过去啊……他陶骧是什么身手呀! “真不疼。不信你检查。”陶骧说。 “……”静漪刚刚还想哭,这会儿脸都成了大红布。 陶骧知道她又羞了,清了清喉咙,说:“你看你,又不是……” “你还说!不准你说了!”静漪急了。 陶骧看她这样,不禁放声大笑。 唬的静漪心惊肉跳,只苦了她完全动弹不得,干着急使不上力气,只有瞪着他,让他别笑了…… 陶骧笑够了,才说:“放心,外头听不到。” “万一听到呢?”静漪又是恼、又是恨、又是急、又是羞,看着他这样毫无负担的大笑,还有说不出来的甜蜜,简直要晕了! “听不到的。”陶骧低头,亲在她的额头上。 然后,他打开被子,抱着她,不动了。 静漪原本还想说他几句,但这么静静地被他拥抱着,却让她忽的从头脑到身体都宁静平稳下来了。她往他身边靠着,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身体,就想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也好……等她睁开眼,或许一切都已经不一样。当她和他拉着手从这里走出去,外面阳光明媚,没有战争,也没有硝烟,更没有伤亡和悲伤……静漪转头亲了亲陶骧。 陶骧没有动。 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发现他又睡着了。这个发现竟让她高兴起来……她仔细看着他的眉眼——整齐的往鬓边扫去的浓眉,一根根眉毛乌黑发亮;睫毛弯弯的,真长,手指尖触到,他的眼珠会动一动……大概因为他不常笑,脸上紧绷绷的,没有笑纹……她看着看着,不禁微笑。算一算时间,的确该起*了。她又躺了片刻,悄悄起身。 陶骧拿进来的布袋放在桌子上,她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干净的便装制服,连**都有。这让她觉得欣喜。想起来昨晚洪参谋说过要给她送衣服的,她一时累了,竟然忘记。这想必是她的东西。 静漪将衣服换上。制服衬衫的颜色是浅草灰色,裙子仅仅及膝,衣裙都线条简单而硬朗,虽然不是很合身,不过干干净净的,穿上身立即有说不出的爽快。她走到洗脸盆边上,对着镜子看了看,将领扣系好。 陶骧的洗漱用具也都摆放的很整齐,静漪仔细看了看,从洗手盆下方的柜子里,取了一套新的出来。她可不打算破坏他的规矩。明知道这人最不喜欢人家乱动他的东西。 她洗脸的工夫,听到外头有声响。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钟——在平时的这个时间,她多数都在家里陪着婆婆和女儿用早点,而他想必不会有多么规律,应该是有时间吃饭就吃一点、有时间睡觉则睡一会儿吧……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装到那只空着的布袋子里。她可不想弄出声音来吵醒他。难得这会儿没有发生什么必须叫醒他来处理的事呢…… 陶骧终于睁眼,手臂一伸便警醒了——他是平躺在*上的,怀里已经空了——他眯着眼,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在*边,背对着他……他的目光定在这背影上了。 静漪身上的这裙装并不太合适,显得她越发的瘦了。那细细的腰肢原本便不盈一握,现在看来,更是柔细的可以。裙子有些短,小腿完全露在外头……他想想,这似乎是他头一回看到她穿这么短的裙子。光裸的小腿,雪白的脚踝,细而高的鞋子……他轻轻咳了一声。还没等他开口,静漪回过头来,看到他醒了,眼睛立即弯成了月牙儿,说:“我得马上上去看看情况。你快点起来,别赖床……瞧你,囡囡如今都不赖床了呢。你几岁了?做人家爹爹也这么多年了……快些啦,你这样,很不像话哦……” 静漪细声细气地咕哝着,陶骧要说的话就含在了口中。他眼看着她手中掂着的首饰一样样的丢到手袋里去,卡扣“咔哒”一声响,她仿佛是把一把星星摘下来藏好了——陶骧吸了口凉气。他打心眼儿里觉得气馁……静漪这会儿跟他提什么要求,他恐怕也会答应的。 于是他伸了个懒腰,手臂一撑,坐了起来。被子滑下来,落在腰间,他伸手过来,望着静漪,说:“来。” 静漪背了手,摇头。 陶骧浓眉一展,挑了半边眉,说:“过来,就坐一会儿。” “那你不准乱来。”静漪说。 陶骧无奈点头。 他已经开始怀念,她迷迷糊糊地说要抱抱时候的样子了……但是没办法,谁让她就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女人呢? 静漪看出陶骧眼里又犹豫片刻,走近些,坐到*沿上。 陶骧从背后抱了她,说:“等下我让人送你回去。” 静漪向后靠了靠,侧脸亲亲他,说:“不用。阿僖这会儿一准儿还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候着呢。你就甭操心了。我会平安回去的。” 陶骧顿了顿,问:“母亲和囡囡他们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事小心。知道?” “啰嗦。”静漪眼眶一热,腮帮儿都酸了酸,笑的就有点儿勉强,“知道啦……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您都一气儿嘱咐了吧,老爷。” 陶骧不说话了,只是收了收手臂。 静漪见他如此,又后悔自己开他玩笑,忙说:“我懂的……你别担心,好么?你也别每天都惦记我,偶尔给我写封信呀、发个电报就好了……我总等你的。还有……我刚是吓你的,别瞎操心。我懂该怎么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过事儿有万一。万一呢……我再和你商议的。” 陶骧滚烫的唇吻了吻她的耳垂,她声音低下去,终于停了下来。 “别胡思乱想。不准你这样。”陶骧说。 “谁胡思乱想……还不是你么……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嘛?”静漪握着陶骧的小臂。他身体有点紧绷,手臂硬的像铁。滚烫滚烫的,让她都不敢使劲儿,生怕一用力,他再火星四射的……她心里其实乱着呢,可又说不出来。 她还是有些怕的。 “要是女儿就更好。我是想说这个。”陶骧再收了收手臂。 静漪怔了片刻,才意会过来。她险些要叫出来,但是她最终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半晌才回了下头,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她扶着他的面颊,很信赖很依恋地望着他,说:“放心。” 他们应该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是见面说的最多的,最终也就只有这两个字了。这既是给对方承诺,也是给自己信心。 “好了,快些起来。”静漪拉开陶骧的手臂,起来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裙。接着她便去开了他的衣箱,“这套可以吧?来,换上。” 她从衣箱里取了干净的内*和制服来,给陶骧放在面前。看他还是一副有点儿闷闷不乐的样儿,微笑着,指了指衣服。 陶骧作势要掀被子,静漪急忙直起身来。哪知陶骧只是吓唬她,她跺了跺脚,看他脸上露出笑来,转过身去,去给他预备好洗脸水和牙粉——从镜中看到他已经穿好衬衫,她回过身来,看他系着扣子。原本就狭窄的屋子,因为他往这里一站,显得顿时更小些……她闪开些,让陶骧过去洗脸,自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倚着舱壁看他。 陶骧刷了泡沫在脸上刮胡子,那模样像个老头儿……她微微含笑。陶骧从镜中看到她,动作停顿了片刻——她看他看的出神,像是每个微小的动作都不想错过似的。 许是离别在即,才如此贪婪…… 陶骧转了脸不看她,锋利的刀刃却险些划破他的下巴。他一省,低头洗去泡沫。 静漪抽了领带在一旁等着。等陶骧洗好了脸,过来替他系上。军装领带的质地不是很好,磨着她的手指,有点发痛。她看了看手指,低声说:“再这么下去,被服供应都成问题了吧。” 陶骧沉默着,没有出声。 静漪看看他脸色,低声说:“还有件事,想必你也收到消息了……晴子和一郎在上海。我见过一郎了。晴子把一郎照顾的很好,眼下也不需要什么帮助。反而还有余力想要保证我们的安全。不过她的处境也有些复杂。如果她有需要,我会帮她的” 她将领带结往上推了推,退后一打量,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晴子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有人专门留意她的行动。你保全自己就好。明白吗?”陶骧说。 静漪点头,说:“这我明白。那敦煌呢?他与我谈过一郎。” “也同我说过。我的意思,为了一郎安全,也暂时不要接触了。”陶骧说。 静漪想了想,点头答应。 两人沉默着,陶骧低了头——她脚上仍然踩着昨晚那对漂亮的跳舞鞋子,使得这一身素淡平凡的装束下,又有了出挑的地方……他眉头一皱。 静漪也低头,忍着笑,道:“裙子是短了些。不过这会儿也只好这样。依我看,军装也的确节省布料呢,每套军装裙子短上一两寸,就能省出不知多少来。是不是?” “这叫什么话!”陶骧被静漪看穿心思,笑道。 舱门被敲了两下,外头有人来。 静漪趁着他去开门,在他耳边说:“反正你得记住,眼睛不准乱看。”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二) “嗯?”陶骧故意停下来,且不着急开门出去。 静漪见他这样,索性也不管他是不是觉得她太蛮了,嘟着嘴“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说,你的眼睛不准乱看……管人家裙子长还是短、肥还是瘦呢!还有,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就是一根头发一颗指甲都是我的,都要给我好好儿地保护好了,缺一点点儿都不行……下回见面,我要检查的——你不要小看我,有点点差池,唯你是问!” 静漪语速极快地说完了,掐着腰瞪着陶骧。 舱门又被敲了两下,这回门外路四海的声音都传了进来。 “开门呀。小四该着急了。”静漪催促陶骧,然后又不放心似的,拉了下他的手臂,“我刚说的,可不是开玩笑。你得记在心里……说了那么多回了,你不要老不在意。” “好了,知道了,夫人。”陶骧想要忍着笑,还是没能忍住,于是他将舱门打开,面对着外头站着的路四海时,就是一脸的温和笑容。 路四海因没听到里头的回应,正预备再敲门,忽然看到陶司令就这么出现在面前,手举在那里,一时瞠目结舌。 “什么事?”陶骧敛了笑容,还是温和地问。 “是……该用早点了,司令。”路四海忙说。 他也不好往里头看,也不敢使劲儿盯着陶司令,只好比比划划地说着上面已经预备好早点了,而且程九先生派人来问事情是不是顺利、需不需要他协助、如果顺利的话,让他的人顺道接陶太太回去。 陶骧点了点头,问道:“诸葛庆怎么样了?孟医生呢?” “孟医生和孙军医一直守着诸葛。刚刚我过去探望,诸葛已经醒了。就是疼的厉害,孟医生说船上没有镇痛剂,得赶紧带诸葛下船回医院去。”路四海忙回答。 静漪悄悄走了出来,站在陶骧身后。路四海看到她,说了声太太早。 静漪微笑点头,说:“那我们要快些了。” 路四海看看陶骧,陶骧挥手让他先走。 他转而望了静漪,还没说什么,两人也都知道,是到了马上要分别的时候了。 “之慎派人来了。”陶骧说。 静漪咕哝着:“哦,九哥也真是的……让人来也是他,催着人回去也是他……不是说急着会重庆么,怎么还不走,留在这里管东管西的——牧之,你觉不觉得九哥越来越像管家婆?啰嗦的很呢……” 陶骧想了想,静漪形容的很对。程之慎是主管财政的,可不是管家婆么? 不过他只是一笑,并没有批评什么。 静漪看到他笑了,转了转脸,笑问:“我说的对吧?你也这么想的吧?” “我可没说什么。”陶骧咳了咳。 静漪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才不会说程家人的不是,九哥的不是你也不会说的……” “都是你的娘家人,你也不要吹毛求疵,批评的太过。之慎待你还是好的。”陶骧笑道。 静漪低了头,轻轻一笑。 她正预备和他一道上去,不想陶骧拉了她手,说:“来,我有东西给你。” 静漪随他回到舱里,正纳闷儿他有什么东西要给她呢,见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皮匣子来给她。 “打开看看。”陶骧说。 静漪看看他,将皮匣子接过来。陶骧倒是并没有显得有什么异样,好像给她的是寻常不过的东西。但是他呢……静漪笑了。 他可不是个会送礼物哄人高兴的人。就算打开来是什么古怪东西,她也不会出乎意料。但是他给的,一定是有意义的。 陶骧看静漪并不急着打开。她细巧的手指在这陈旧的皮匣子上摩挲了两下,那白的透明的几乎看得见指骨的手,被皮夹子陈旧的咖啡色衬的极美,美的惊心动魄……他看到她笑着,弯弯的好看的眼望着手中的这样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东西,脸上却是欣喜的。 好像只要是他给的礼物,她就会喜欢。 但她嘴上却咕哝着,轻声道:“咦,是什么呀,难道你也从水里打捞上来谁的百宝箱?那可……” 陶骧听着便笑。眼看着静漪打开皮匣子,愣在那里似的,他不禁有些得意,说:“怎么样?” “这是……”静漪轻声。 皮匣子里是一块碎片,虽然烧焦了但是看得出来是飞机的残骸。她将残骸翻过来,果然是红白相间的。如果没有认错,这是刷在飞机上的太阳旗。她忽然间就觉得有血液冲进了头脑中似的,一瞬间的热血沸腾之感,让她说不出话来,只得紧紧攥了这片残骸,抬眼望了陶骧。 她大大的眼睛里渐渐蒙了一层水雾。 “是我们战区击落的第一架敌机残骸。我让人收了一片来作纪念。”陶骧低声说。 他的脸上、眼中,都有着难以言表的复杂神色。静漪握着残骸的手在微微发颤,而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也有点发颤。 “现在送给你。我想,就算你看不到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陶骧说着,将静漪紧紧拥抱在怀里,“很多话,我不用说,你都懂。” “我懂。”静漪死死攥着手里的这片残骸。它似乎会发热。烫的她手在发疼、烫的她四肢百骸都发疼……“牧之……” 静漪哽住了。 她想说牧之我爱你……可是她说不出来。这句话对她来说并不是非说不可的了。她知道他会懂。 “走吧。”陶骧说。 静漪点了头。 她迅速将残骸放入皮匣子里,收到那个布袋中。然后她望着陶骧,轻轻点了点头。 陶骧沉默片刻,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没有说什么,而是无声地开了门,让她先走出去。 静漪在门还没有完全打开的瞬间,踮起脚来,在他腮上亲了一下,然后她站稳些,端庄而又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她没回头看陶骧的脸。 走出这扇门,在许多人的视野当中,她是他的太太,但她也得是个庄重的太太。她无比渴望和他亲密无间、无忧无虑地单独相处,只不过起码在现在,这是一个奢望。 她想他应该也有同样的心愿。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能实现这样的心愿…… 陶骧和静漪从船舱里一出来,就好像自世外桃源回到了现实世界。这时候才知道不过是半天工夫,外头发生了多少事情。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的,甲板上湿了一层。静漪和陶骧分手,看着他往相反方向去,自己边走,边看了眼岸上——绿林青山笼罩在雨雾当中,灰蒙蒙、湿漉漉的,像拧得出水来…… 刚刚清醒不久的诸葛庆已经能同人正常交谈,静漪顿时觉得欣慰不已。孟颂华和孙耀文在一处,看起来完全没有昨晚争论时那针锋相对的意思,反而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及至他们一同坐下来去用早餐时,她甚至听到了孙耀文在认真地同孟颂华讨论去野战医院的可能性和可行性了…… 静漪往餐厅门口看了一眼,并不见陶骧来。惦记着他早点都没用,自己就没心思吃东西。可是也不忍扫了他人的兴,只好拿了杯牛奶小口啜着。还是路四海先来说陶司令有事不能马上过来,各位用餐不要理会他。 “陶司令实在辛苦。如此废寝忘食,让我辈如何食得下咽?”孟颂华一本正经地说。 静漪笑笑,道:“孟医生看样子是吃饱了。” 孟颂华哈哈一笑,道:“凯瑟琳,你能不能跟陶司令提一提,要他给我一个特别派司,让我也能像孙医生一样进入军队服务?” 静漪还没回答,坐在静漪身旁的舰长董定一先说:“陶太太,看样子,您要被挖走一员干将了。” 静漪笑道:“孟医生是想就这么跟着陶司令或者董舰长一道走,来一个火线从军?要从军也得从容些,就这么着,我回去可没法儿跟蕴仪嫂子交待。” 孟颂华也并不在意静漪调侃他,说:“你只管回去跟她说,我为国效力去就是了。她再没有不替我高兴的!” 一桌人谈笑之间,早餐已经用毕,仍不见陶骧出现。静漪看看时间,请人叫了路四海来,说:“我们得出发了。去看看司令忙过了没有。若是他忙就不必打扰他。” 听她跟路四海交涉着,一桌的人都不出声。 静漪察觉,微笑。 “董舰长,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她问董定一。 董定一说:“刚刚同陶司令谈过,他的意思是越快越好。水路慢些,但比较空中和陆路,反而更安全,也少些波折,您不必担心。” “不,我不担心。”静漪说着,见路四海和洪小玖一道回来,替她取了随身的物品来,也就明白此时陶骧不便前来相送。 这样倒也好…… 于是她问过是不是车子已经安排好,得到肯定答复,立即同董定一商议安排人将诸葛庆送上岸。 外头下着雨,担架抬下舰时大家都格外小心些。 静漪撑着伞,洪小玖紧跟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护她安全。 “太太,司令。”洪小玖轻轻碰了碰静漪的手肘。 —————————————— 亲爱的大家: 明天也是晚上更新哦。:)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三) 静漪走了两步才站下。 雨伞遮在她头顶,雨滴细碎轻微,但是舰艇上的排水口,拍出来的水流若瀑布,声响巨大……她眼看着前方担架距离她越来越远,听到小玖又叫了她一声。 静漪回头对小玖微微一笑。 青色的雨伞下,她的面孔白的出奇,眉黑而发乌、双唇若点朱,看上去真的是眉目如画。 洪小玖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有点心跳加速。她忙回头望了望高处——船舷上陶司令的身影很小,远远看过去,也只是个大概。她也不清楚,照着陶太太的眼神儿,到底能不能看清那是陶司令……但是她觉得这两人,就算是站在远的不能再远的两个地方,应该还是能意会到彼此的凝视的。 静漪手扶了铁栏,向陶骧站立之处远远一望,就转身继续往下走了。 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挥手。 细雨打在她的小腿上,已经有了初秋的沁凉。 她走在与来时相同的路径上,上岸时仍是那些与她来时相同的人在等着她,在雨中静静站立。 她没有多耽搁一秒钟,在一切就绪之后,立即准备上车。 路四海抢先替她开了车门,程僖候在那里,见她停下脚步来,便也等着。 静漪先看了看始终跟在自己身旁不出声的洪小玖,站下来,对她微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来握了她的手,说:“谢谢。多保重。” 她望着这个清秀可人的姑娘,想到她不久便要投身战火之中,禁不住柔肠百转。 “您请上车吧。”小玖的笑容在这阴雨天中,却像是一道明亮的阳光。 静漪走到车边,看了路四海,也对他说了声保重。 她望着四海的时候,想特别多嘱咐他一句照顾好陶骧,却也没有开口说。她想四海这么细心又忠心,照顾陶骧说不定比她还要周到的。她应该没有什么要顾虑的……只不过陶骧,小事儿上并不是个听人约束的。 路四海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低声道:“您放心,我会看着司令的。不让他多抽烟,不让他多喝咖啡,少熬夜,及时吃饭。司令最近很听我话的。” 静漪微笑,看了四海,片刻之后才说:“好。有你在他身边,我不担心他。你也要多保重,四海。” 路四海愣了下,点头说:“是,太太。” 静漪这才上车。 她从车窗里看着在舰艇灰蓝色的背景下站着的路四海和洪小玖他们,对他们微笑挥手,说:“回去吧。我们不久就见面的……开车吧。” 车子徐徐启动,渐渐的,致远号越来越像一座远去的山峦了…… 站在甲板上的陶骧望着静漪乘坐的车子驶离。她乘坐的车子在车队的倒数第二辆。是辆普通的别克轿车。车牌也普通,看上去绝不扎眼。这对她来说是好事。无论如何都会更安全些……如果可以,他是很想亲自送他们回去的。 静漪是倔强而又坚强的女子。就算他能够这么做,她恐怕也不会同意。 车子已经隐在远处的树林中,过了那片树林,就将离开这个基地。他在这里也已经待了一段时间,马上会奔赴他所在的战区。 他看到路四海小跑着登上船舷,没有打伞,雨下的并不大……但是静漪始终是撑着伞的,以至于他都只看到她的半个身影,也看不到她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应该是微笑的。 静漪在人前的表现从来都是完美的…… 他抽出一支烟来,好一会儿没有点。站在他身边的董定一上来划了根火柴给他点上。他侧脸看看董定一,点点头。 这雨很有些秋雨蒙蒙的意思,吸着烟,连湿气都吸进来。 董定一沉默一会儿,说:“陶司令,您早点还没用,不如进去用一点。瞧您这些日子,只顾了忙,既不能回家看看,到头来吃睡也都勉强凑合,这么下去可不好。太太刚走,回去该挂心了。” “好。”陶骧抬了抬腕子看表。董定一是看上去十分粗犷的汉子,他到没想到会从这位赫赫有名的舰长嘴里听到这么一番话,“时间差不多,可以出发了……董舰长的家眷安置在何处?我仿佛记得你的家乡是盐城?” 董定一陪着陶骧往餐厅去,听他问起这个,也是难得相互间聊聊家常,于是道:“是,陶司令好记性。现在家眷都在南京。前阵子老母亲生病,我太太接她到南京医治,也就留了下来。这些年时常在外,只有辛苦太太照顾家中老少三代。常说有一日解甲归田,由我来照顾她,不让她操一点儿心。现如今想的都是何时胜利了,何时就兑现这个许诺。” 陶骧吸了口烟. 看着指间袅袅轻烟,他挥了下。过一会儿,抬手轻拍董定一肩膀,但没出声。 董定一笑道:“听说长官再三下令要陶太太去后方,她都不从命?” “上海有她的工作。”陶骧说。 董定一点头道:“真令人敬佩啊。” 陶骧笑笑。 董舰长的语气,类似于每个同他提起陶太太来的人。但这会儿,却让他想起他的遂心来……他最近一次见到遂心,问起过她,将来要做什么。 他带着遂心在荡秋千。秋千还是他做的有些拙劣的那个,但是遂心不嫌弃。静漪在一边静静地立着,看他们父女说说笑笑的,也不插嘴,但听到他问,她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他当时没有意会,后来才知道静漪想多了。她如今心思细密、神经敏感的很,哪怕是一点点言辞中的不妥当,她都能立即察觉。 遂心倒是很快活,说像妈妈当个医生,或者像麒麟哥哥做个飞行员。 他问遂心,囡囡为什么不要像爸爸呢? 静漪看他一眼,笑了,说什么都要争一争么,囡囡还小呢。 静漪后来说她当时以为他真的是有点吃醋,但其实他没有。他很喜欢女儿能从心里肯定她。那起码说明,她们母女的感情,并没有因为曾经的分离产生许多嫌隙。即便有过,也在渐渐融合。何况遂心随后的回答很让他觉得舒泰:囡囡说像爸爸做司令么?我不要做司令。爸爸总是不在家妈妈会担心,我也不在家,谁来陪妈妈? 静漪是愣了好一会儿才蹲下来。他轻轻推了下遂心,让她荡过去,扑进了静漪怀里。 那是一幅他最近时常想起的画面,静漪和遂心在一起……那画面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也始终在她们身边。 静漪倒是也说,她独自留在上海的日子不会久,很快她就会去后方与家人会合。可是,他也不是不知道她,说是多则三月少则两月,都是未知数……他想着静漪临走时站在悬空的梯子上那单薄的身影,心止不住发疼。 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路四海追了上来。 陶骧转转身看到跑的气喘吁吁的路四海,烟抽完了,随手掐灭,仍夹在指间,听着路四海禀报说太太嘱咐要照顾好司令,不让司令抽烟喝酒……什么什么的,说了一大堆也不带住嘴的,简直把攒了几个礼拜的话都在这一会儿说完了。 他平常最嫌人话多,四海是知道他脾气的,等闲也不敢多嘴,三句话总是压成一句讲出来。这会儿啰哩啰嗦的,怕也是仗着有太座撑腰。 这小子,平时也不知拿着“太太说”这道圣旨,给他下了多少“绊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他明明听见有人开始笑,一回头果然董定一和洪小玖都已经忍不住了。见他发觉,他们各找借口快快离开,只留了路四海一个。 他清了清喉,叫了声小四。 “是!”路四海立即住口。 陶骧手都举起来了,照着四海的脑门儿就想来一下,忽然就停住了,将烟蒂扔在一旁的垃圾桶里,淡淡地说:“再这么碎嘴糟糠的,不行。” “是!”路四海咧着嘴想笑,没敢笑,“司令,去吃早饭吧?您到这会儿还没吃早饭呢,太太刚说……” 陶骧转过身来,手一挥准确地敲在路四海脑门儿上,说:“闭嘴。” …… 静漪上车后好半晌才松动了下僵直的身子,顿时觉得全身酸软。 她伸手摸着那个皮匣子,闭上眼睛……好像他驾着飞机升空的时刻,她的心此时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冲击着。 她轻轻叹息…… 尽管路上时时会看到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乱象,还好回来的路上非常顺利。静漪先是去安置了诸葛庆,确认一切都在正常运行之中,再让人送孟颂华回去休息,并且特准他今日休假。 程僖上车后等着她的吩咐,她说去爱多亚路。 ———————————————— 亲耐滴们: 明天还是晚上更新。:)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四) “是,十小姐。”程僖答应着。 司机却说:“这条路有点不好走。可能得多花点时候才能过去。” 静漪没说什么。她累的有点不想开口了。就听程僖说,往下难民会越来越多地涌进上海。上海滩从前是鱼龙混杂,再过段日子,说不准会是什么样,真让人担心。 程僖或者不是有意说的,司机也只是应声。静漪却拨开车窗帘子,看着街上——还是早晨,街上人不算多。迅速掠过的人影,总有些仓皇失措的意思……她手按着皮匣子。 “车子在前面老大房门前停一停,我买点老太太喜欢吃的点心……阿僖,九哥定了时候走?”静漪问道。 “九少爷说等十小姐回来,他同您见了面再走的。不然他不放心。九少爷现在海格路他的住处。您要不要顺路先去见见他?”程僖忙说。车一停,静漪要下车,他就问静漪要买什么,他负责下去买。 静漪说:“我去吧。老太太爱吃新出炉的枣泥糕,要是没有,我挑点儿别的。” 她也知道程僖是不想她多露面,以免招来麻烦。不过也像以前一样,她开口吩咐,程僖即便反对也照办不误。于是她下车来,程僖就跟上。铺子早起刚开张,伙计刚刚卸下来门板,透过玻璃窗已经看到里头的人们在忙着,香甜的气味更是扑面而来,令人垂涎。 但是围着玻璃窗站着一些衣着破旧的孩子,从高到低个头儿不一,扒着玻璃窗往里看,伙计过去驱赶他们。静漪谙熟沪语,听得懂伙计骂人的话是颇为难听的。 她脚下一顿,眉头便皱了起来。程僖看她神色,忙说:“十小姐,十小姐?管不了这么多的……还是快点买了东西回去吧,老太太和囡囡在家不定怎么着急呢……” 静漪问:“街上的流民可是越来越多?” 她住在法租界,出入最多的除了医院,最多也就是英租界。租界里虽然也因为时局的原因,居民很有些变动,更有些日本人趁势入内的情况,到底看到这些平民的情况还是少些。她边走,边看着和伙计推搡间走远的少年。 “是。可怜也可怜不过来。”程僖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静漪看他一眼。也许是见得比她多,程僖也显得比她镇静沉着的多。 静漪也不多议论,低了头往前走。 看到静漪,伙计忙替她推开门,很热情地请她入内。 铺子里香气更浓,饶是静漪刚刚用过早点了,也难免被这糕点的味道引诱的想要来一点。 她在铺子里转了转,站在柜台前,让伙计给她包枣泥糕,说:“一斤一包,两包一提,店里现在有的,都给我包上。” 伙计手上捻了张纸铺到柜台上,听她说,很利索地应承着,夹了枣泥糕,回头喊着同伴,要他们把后头刚出炉的枣泥糕也都抬出来,柜台里顿时忙碌起来。 程僖先是有些诧异,马上领会静漪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十小姐……您还是这么着啊……” “怎么着?”静漪问着,对端了一只托盘请她品尝店里其他点心的伙计微笑摇头。 “心善。”程僖笑着说,“我还想着从前的事儿,老爷带九少爷和您一起去逛庙会,您就非得把人卖糖人儿的骡子拉回家。硬说卖糖人儿的不给骡子吃的,把骡子饿的缺皮少毛的。老爷说那不是饿的,是骡子到了时候得褪毛的,毛没褪好,瞅着就是那副样子——其实卖糖人儿的确实也是穷苦人,您打小儿见咱们家的牲口都是油光水滑儿的,哪儿见过喂的不好的,就是褪毛儿褪的难看的很——老爷怎么说您也不听,愣是把人骡子给买回去了。回头看见一群骆驼,九少爷就说咱们可别再买骆驼了。那群骆驼才叫瘦的不成样儿呢……您还记得这事儿嘛?九少爷前几日还和姑爷说起来,姑爷说这像是您干出来的事儿呢。” 静漪听着听着,忍不住问道:“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我怎么不记得这茬儿了?” 程僖嘿嘿一笑,说:“有年头了,我想着您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这些事儿您可不止干了一桩,不记得也是有的。大表少爷有一回抽了他的马一鞭子,抽的有点儿狠,您可也是好几日没同他说话。大表少爷跟您这儿赔了多少不是啊……” “哟,这……九哥也跟姑爷说了?”静漪问。这事儿她倒是记得……这都是什么年月的事儿了,九哥怎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跟陶骧说啊。 “说了。还说,当初……”程僖不说了,只嘿嘿笑着。 静漪险些要翻白眼了。不用说,九哥这是弄不好,把当初赵家想让她给大表哥做媳妇儿的玩笑话也说了。这到底是不是亲哥哥呀……这亲哥哥,还是瞧不得陶骧心里舒坦是吧?他也不想想,陶骧心里不舒坦,她可得怎么哄啊——“看我不……”静漪伸手提了一提枣泥糕,近乎咬牙切齿地说。 程僖捂嘴。 静漪也笑了。 程僖这样子,让她想起小时候,九哥的这个小跟听差,因为换牙怕丑,说话总是抿着嘴,一笑便捂嘴……她笑着说:“一晃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再过几十年,你们还能记得几样这些小事儿?” “老爷都还想着呢。”程僖见她没生气,笑着说。“有时候九少爷吩咐我去给冯家老太爷老太太送东西,赶上老爷跟冯家老太爷一处喝茶,就听着老爷跟老太爷说话,就说您小时候的事儿……十小姐,您还是早点儿过去吧。您的事儿固然重要,国家啊民生固然重要,就冯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儿不也就您一个亲人么?您想想他们哪。” 静漪盯着柜台里的伙计们飞快地称重、包装点心,好一会儿,才从手袋里拿出一卷钞票来,给程僖道:“结了账,让人拿出来,给门口那些孩子们分了,一人一提……听见了?我先上车。” “是,十小姐。”程僖答应着,送静漪出来。 伙计谦恭地给静漪开了门,请她慢走。 静漪跨出门来,看了这清秀的小伙计,忍了忍,到底还是回头跟过来同她打招呼的掌柜的说:“您这铺子虽说是有铺子的规矩,可那还是些孩子,若不是饿了,谁肯遭这个白眼呢?闻闻味道总……” “程先生当心!”“十小姐!” 静漪就听见几人同时出声,她人还在铺子门口,被人猛然间推了一把,她趔趄几步倒在地上,眼前人影一晃,手中一空,人就倒在地上,顿时膝盖手掌剧痛。 她听见一阵吵嚷,有人将她扶了起来问她十小姐伤到哪里没有、又喊着把人带过来……她站起来,整理着衣裙,看到程僖满脸通红、一脸怒意地对着她身后怒喝:“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动了抢,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阿僖!”静漪挽着手袋,喝止程僖。 程僖住了声。 静漪看着被随从扭着到跟前的这两个“劫匪”,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他们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也不挣扎,只是看着她,其中一个,被扭着手,还是死死攥着一截麻绳——是那提点心上的绳子。点心包早就碎了,散了一地。 “放开。”静漪说。 “十小姐,您先上车吧,这儿事情我处理。”程僖说。 静漪望着这两个少年。他们都脏乎乎的,瘦的很。 她不出声,程僖也不敢催她。 街那头跑过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大大小小的,被随从们见不好,统统逮住,吵闹成一团。 “你们是一起的?”静漪问。 她的声音出奇地温和。 面前的少年不出声。 “没关系,点心就算我自己弄丢的,不追究你们。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静漪又问。 “山东。”终于有一个孩子开了口。 “啊,挺远的地方。”静漪说。她伸手过去,摸了摸这孩子的头。看到他帽檐下溃烂的伤口,她心里也就有数了,就没有再问下去,而是从手袋里取出一张名片子来,递给这孩子,“你身上有伤,得好好儿治。带着这张名片子,来慈济医院找我,或者博文学校,会有人收留你们。记着,孩子们,任何时候,抢都是不对的。失去家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做人的骨气。” 她说完,示意随从放开他们,转过头来对程僖说:“我先上车。阿僖,你看着把点心分给他们。别为难他们。” “是,十小姐。”程僖强压着火,也不得不按着静漪的吩咐来。 静漪倒是始终平静,只是坐下来之后,伤处火辣辣地疼。 她也不去看那些孩子到底怎么样了,等程僖上了车,便一路往爱多亚的公寓来了。 开门的李婶看到她,慌的都忘了问好,张口便失声喊道:“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 亲爱的大家: 明天仍是晚上更新。:)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五) 静漪正怕惊动了陶夫人她们,不料还没等她说呢,李婶就已经叫了出来。她忙摆手示意李婶不要声张。 “先生您这是打哪儿受的伤啊?要紧吗?”李婶也知道自己这般一惊一乍的不妥,可是看静漪腿上那大片的伤痕,真是瞧在眼里由不得她不心惊。再看看跟在静漪身后的程僖他们,一个个儿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她忙闪开,请静漪快些进门,“先生您快点儿进去上药吧……” “小姐?” 静漪一只脚还没进门,又听到秋薇的声音。她心里暗暗一叹,心想这顿抱怨可是躲不过去了。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秋薇说着话,将身上的围裙摘了跑过来,搀着静漪就问。她脸上瞬间便涨红了,也不等静漪回答,看了程僖,“阿僖,十小姐可是好好儿地出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遇到什么事了嘛?瞧这伤的!” 程僖喏喏,正要说话,静漪摆了手,说:“李婶,阿僖他们都没用早点呢,你去安排安排。阿僖,等下你就回去,别跟九哥说我受伤的事儿。就说我这儿都好,晚点儿我过去跟他商议点事情。” “是。十小姐。”程僖点头,看静漪由秋薇搀着坐下来。他满心愧疚没保护好十小姐,“十小姐,我……” “好啦,我就是走平地都能跌跤的人,磕磕碰碰有什么大不了。甭把这当一大事儿,不然以后你们谁还敢跟着我出门儿?快去吧,一宿都没能歇歇。但是记着,别跟九少爷提,不然我可真恼了。”静漪说着还笑了,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等李婶带着程僖他们退下去了,静漪才吸了口凉气,还没缓过来,就看秋薇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于是也剩下那半口凉气只好咽下去,问道:“昨儿晚上睡的好吗?老太太和孩子们都好?之忓呢?” 她问着话,就听见哗啦哗啦门响,四下里看看,又问道:“是白狮吧?” “嗯,昨晚上过来,白狮就焦躁不安。刚刚之忓大哥出门,我把它送后院去了。我这是给您这一吓慌了神,竟忘了它了……之忓大哥去六号了。还是得照应着那边。”秋薇起身疾步往后门去。静漪看她一走,俯身看膝上的伤处。从膝盖往小腿处,约有两片手掌那么大的擦伤,血渗出来,呈半凝固状。沙粒尘土黏在伤处,看上去着实肮脏……她抬头看看公寓里的陈设,同她上次来看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这是照陶骧的意思提早预备的住所。她当初并不想这么麻烦,他却说狡兔三窟、有备无患。如今看来留有后招的确是从容的多。这一处房子虽然也不大,暂时容身是很可以了。 她正想着就看白狮跑了过来。她伸手摸摸它的头,让它乖乖卧下,对着白狮问:“来了生地方了,忙坏了吧?没少给家里人添乱吧?” 秋薇说:“可不是吗!别说是白狮了,昨儿晚上上上下下都没消停了。老太太说白狮没见着您,不安心。还是囡囡拖着它,它才听话些。” 静漪又摸摸白狮的头,说:“好。白狮就留在我身边儿吧。它这才好些,等完全恢复了再说。” 秋薇明白过来静漪的意思,看了她,问道:“小姐决定了?” “决定了。”静漪望着秋薇。她知道秋薇必然是会与她共进退的,但如今还有几个孩子在身边。“我希望你带着孩子们跟老太太一同撤退。” “小姐……”秋薇低了头,“先不说这个,先上药。” “我是同你商议。如果你想留下来也可以。不过为了孩子们着想,你必须走。这也是当日你和我商量过的。往后怎么样,也未可知。我必须保证你在我身边一日,都是安全的。”静漪说。 秋薇沉默片刻,看了静漪,点头道:“我听小姐安排。我们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小姐的负担。如果小姐不安全,那么姑爷、三少爷他们,也都会有麻烦。这我懂,小姐不用担心我想不通。我也已经跟阿图说过,他让我听您的。” 静漪握了秋薇的手,使劲儿握了握,却忘了自己手上有伤,不禁吸了口凉气。 秋薇哎呀一声,说:“瞧我这记性……” 她要去拿药盒子,静漪就说自己回房间去上药,“顺道换换衣服。我得去九哥那里一趟。” “您就安生在这儿等着吧。您看您这衣裳都有灰。这是哪儿来的衣裳?穿着还怪好看的……”秋薇说着,在一旁的柜子里找了找,果然找到了备用的药盒子,硬是让静漪在这里坐了不要动。自己去洗了手回来给她上药。 静漪笑道:“昨晚离开杜家的时候没来得及换衣服。又不好总穿着那样的裙子四处走动,借了一套。” “借的?”秋薇仔细看看这衣裙,“还挺合适。就是有点儿别扭……我真怕您有一日真穿上军装去打仗。瞧着心惊肉跳的。过会儿您快换了去,省得老太太看见。” “好。囡囡看见不知道会怎么说。”静漪微笑。 “孩子们都还没起来。昨晚睡的太晚了,一直等您回来呢。老太太也拗不过他们,何况又换了睡觉的地方,都有些不安稳,就哄着他们到半宿。又是说故事,又是讲笑话,老太太也累了……小姐,见着姑爷了?” 秋薇和静漪说着话,拿了棉球给她清洁伤口。为了不让静漪觉得疼的厉害,她得分散静漪的注意力。 静漪疼的额头上冒汗,说:“见着了……” 秋薇看她脸色发白,都不敢下手了。 静漪就笑道:“你真是不中用,我自己来吧……他也来不及回来,不然该回来看看老太太的。我也去的仓促,真该给他带些东西的。” “是啊,哪怕带点儿吃的都好。”秋薇见静漪迅速地换着棉球,一块一块的沾了血迹,忙都收起来。眼看着伤处清洗干净,渗出鲜血来,她又觉得心疼,“不会留下疤吧?留下疤不好看了……” 秋薇长吁短叹的。好像静漪这腿上留了疤痕,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似的。 静漪被她逗的只管笑,疼痛都觉得减轻了似的。其实本来也就是小擦伤,是秋薇夸张,使她不自觉地也多心疼自己了。 秋薇见她如此,不由得生气起来,念叨着说她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什么事儿都排在前头,就自己个儿的事儿,永远都放在后头,“小姐,您要这样下去,就成了神父说的那圣母玛利亚了,知道么?我们就想要个健康的你,不要什么圣母……” 她念叨着,吹了吹静漪的伤处。 静漪雪白的腿如玉如瓷的光滑,这擦伤显眼的很…… “留了疤,往后穿裙子,可怎么好看?”秋薇皱了脸。 静漪笑起来。 往后还穿这么短的裙子,有人该不乐意了……不过她只是笑着摆手,说没关系的,就是留疤也无所谓。 秋薇等她上好了药,问她早餐想吃什么。 这会儿已经九点了,也该请老太太起了。 静漪说自己不饿,让秋薇不用管她。 两人正说着,听到楼梯响,张妈陪着陶夫人下来了。 静漪忙站了起来,下意识抚平了裙子。 陶夫人看她回来了,自然是高兴的,不过面上倒也平常——不过她瞅着静漪的穿着,可是眼里看出惊奇来——静漪侧了侧身,不想让陶夫人看到她腿上的伤。陶夫人起先是没有留意的。她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和平时又不一样的儿媳妇牵引住了。静漪一身军装,看上去不只是端庄秀美,更是英姿飒爽。只不过人是过于单薄了些,那腰肢简直窄成了一拃……她边下楼梯边摇了摇头。 静漪叫了声“母亲”,问她昨晚睡的好不好。 “好。”陶夫人听她声音有点哑,微皱眉头问道:“让你辛苦跑这一趟,到底事情有多么严重?” “眼下是都安置妥当了,母亲就不必挂心了。”静漪微笑着说。 她没休息好,镜片也遮不住微红的眼。陶夫人看着,问道:“那吃过早饭了?” “吃过了的。”静漪微笑着回答。 “我想老七怎么着也得管你顿早饭,不然也太不像话了……一句话,说让人赶过去就得过去,他真是当家里也是司令部呢。”陶夫人听起来是对陶骧不满的意思,静漪却也不说什么,只是笑。 陶夫人又看看静漪,说:“这裙子未免也太短了些。这女军官们都这么穿着,可不太像样。” 静漪笑道:“在舰上穿着礼服不合适。幸好牧之随行的翻译官有衣裳借了我一套。我这就去换了。” “都回家了,也不用急。你若是不太困,喝完汤再上去休息。”陶夫人说着,问秋薇是不是准备好早点了。秋薇忙说已经好了。陶夫人便示意静漪跟她过来。“孩子们还在睡,先别吵他们,再让他们睡上半个钟头再叫醒……你腿上是怎么回事?” 静漪跟着来餐厅,还没坐下呢,心想婆婆的眼神果然是锐利,她外表有一点点差错,就能看出来。 她也不敢隐瞒,就将路上遇到的意外说了出来。 陶夫人检查了下她的伤处,见她已经处理妥当,仍皱眉道:“你也忒胆大了些。” 张妈和秋薇在摆桌,听的也胆颤,不过谁都不敢多嘴。 静漪微笑,也不反驳。 “我说你呢,总是不服气的时候多。就比如今日,你何苦来的非要自己去买点心?让下人去买难道味道就变了不成?再者,你本已是很危险的处境,万一街上有人要害你,借着那些孩子来接近,这要如何是好?总是防不胜防的。还有,你的名片子,岂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给的?何况你帮得了一个两个,帮不了所有。”陶夫人说着话,言辞厉害。 静漪见她有动怒的意思,忙说:“是的,母亲,以后我不这么做啦。” 陶夫人说:“我也不是挑你的不是。只是我且劝了囡囡,让她听话跟我先走,你这样,让我如何能放心?” 静漪原本是打算回来要同陶夫人好好谈一下,做好了劝了她再劝遂心的准备的,不想陶夫人先开了口,且听起来是已经说服了遂心,她不禁怔了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陶夫人看她不言语,就说:“横竖我也实在住够了这上海。正想着回去看看老大他们。你们三姑奶奶和四姑奶奶也不知是不是和信上说的,真就在老家过的那么好。到底这些年,都是跟着我们一起过的,也该回去看看。她们来信也说惦记囡囡……这样的话,我就先同囡囡去重庆。如果情况允许,带囡囡回兰州住上一阵子。这话说着容易,行动间恐怕诸多波折,怎么也得几个月。到时候,你就可以过来了吧?” 静漪听陶夫人安排的,并无不合理之处。想来昨晚她同九哥和杜先生都谈过了的。之所以先她一步主动提出来要走,也未必不知道这两日发生的事。亏她还担心着,不知该如何同她开口。 “母亲,这下又得辛苦您带着囡囡了。还有秋薇和孩子们,也得拜托您照顾。等我将这边的事情交接完毕,一定马上过来。”静漪说。 陶夫人看了她,笑一笑,点头道:“倒是幸亏还有秋薇,张妈和李婶也是老到的。有她们在,凡事都有商量。就是你,指望不上。” 要在往时,陶夫人这般说,必然是批评静漪的意思,但如今玩笑似的直言,已是心无芥蒂。 “那么我这就同九哥说。他要返回重庆。最好可以和他一道,我也更安心些。”静漪说。陶夫人点头,也未表示异议。 张妈给静漪盛了汤。 静漪的心事放下一半,安稳地把汤喝了。 陶夫人并不着急用早点,而是等静漪喝了汤让她上楼去,才开始用。 她回头看看静漪,见她行动间并无异样,才轻声说:“就这么着,让谁放得下心来?老七也是……” 陶骧的不是,她到底是不忍心说的,于是咽了下来。 秋薇轻声说:“老太太宽心些。小姐说了很快过来。” “只怕到时候由不得她。”陶夫人说。她的面色有些阴郁。秋薇也不是不明白这种可能性,一时也不说话了。陶夫人见状,反而笑笑,“不过,静漪是有福的。我信她定会逢凶化吉。来,吃饭。” 这时使女从外头拿进来一提点心,陶夫人看到便问是什么。使女说是少奶奶买回来的枣泥糕。 “新出炉的,小姐说特地去买给老太太您吃的。您不是爱吃老大房的枣泥糕?”秋薇说着,悄悄示意使女去呈上来。 “这是少奶奶的小心,太太。”张妈轻声说。 陶夫人半晌没说话,开口却是:“还不是哄我?想让我早点儿离了这里呢。再说,要不是买这个,又何至于受伤?真真儿的是多此一举!” 使女将枣泥糕盛在盘中端了上来。 陶夫人看着这枣泥糕,心想静漪待她,这份儿孝心是有的——她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晃着静漪今天这身着军装的模样。说好看,也未必显得她人有多么的好看,但是那不施粉黛、甚至有些憔悴的样子,真让人怜爱……她想着,她这并不是头一次看到静漪这么穿着,只是上一次要追溯到很多年前,还是在相片里,印在报纸上的。 她当初有多么的反对静漪擅自做主、孤身进疆啊,待看到她风头出尽、名噪一时,心里也是有说不出的味道。静漪,担当是有的,但是在她来说,总觉得老七该有个站在他背后的女人,而不是抛头露面、反而要老七给她做后盾的太太……时至今日,她的想法固然有很多的改变。不过忆及旧事,仍然颇多感慨。 她由不得不叹息…… 静漪待上了楼梯,知道没人看着她了,才敢放慢脚步。膝盖处疼的厉害,手扶着扶手,蹭着伤口也疼。 秋薇告诉她,她的卧室在楼上左手边第一间,隔壁就是遂心的卧室。她本想先去换换衣服再去看遂心,到了却忍不住直奔了隔壁——遂心还在睡觉。福妈妈看到她,悄悄退了出去。 静漪弯身亲了亲遂心,被她身上暖暖的味道围绕着,身上仅有的那点儿力气都撑不住她了似的。她索性躺到了遂心的身边。 等她再睁眼,已经阳光满屋。床上空着,不见遂心。 她伸了伸酸痛的手臂,听到有人敲门,就说了声“进来”。 秋薇开门进来,说:“小姐,有客人来,急事求见您。” —————————— 亲爱的大家: 这个番外剩下的一点都是晚上更新。不再另行通知了。 这番外是有些长,不过也该结束了。 另,结束后暂时不再发新番。新番很短,等写完一次性发布完整版。现在无法提供确切时间表,见谅。 谢谢大家。:)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六) “什么人?”静漪问。 静漪看秋薇神色间有点犹疑,心知来的人必不寻常。 “说是为了晴子小姐的事求见您的。”秋薇说。 “晴子?”静漪下了床。 晴子的人,竟然知道他们现在搬到了这里?这情报未免也太准确迅速了些。 静漪看看表,对秋薇说:“老太太知道?” “还不知道。老太太说让您多睡会儿,把孩子们都带到她房里,一起收拾东西去了——小姐,那晴子怎么知道咱们在这里的?这也太……”秋薇脸色变了又变,显然和静漪想到了一处。 “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呢,不用惊慌。”静漪进了卫生间,拧开水喉,“你安排来人到书房去。不要惊动其他人,我去看看再说。” “我这就去。”秋薇答应着就出去了。 静漪很快地洗漱完毕,换了件旗袍就下楼去。书房在楼下僻静的角落里,静漪走过来时,恰好听见外头门铃响。她脚步顿了顿,听出来是之忓回来了。秋薇等在书房门口,等到她走过来,低声道:“人在里面。是位老人家。除了谢谢、对不住,不和我说别的。” 静漪点头,刚要往里走,秋薇拉住她。 “不要紧。”静漪微笑,“家里上下里外这么多人,进得门来光搜身就已经够了。你安心在外头等着。” 秋薇还是说:“我得跟之忓大哥说去……” 静漪没等她说完,已经按下门柄,开门进去了。 在里面等着她的果然是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古稀之年。见静漪进来,他站起来,鞠躬说:“程先生好。我是晴子小姐的房东穆仁成。一早打搅程先生,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静漪请穆仁成坐下,走过去问道:“是晴子小姐让你来见我的?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是。”穆仁成点头。等静漪坐下,他才坐了,“我是受晴子小姐所托来见程先生。晴子小姐给我这个地址。她说在这里可能能找到您。去医院和吉斯菲尔路六号都太惹眼,不能那么干。” 静漪点头。穆仁成是晴子的房东。晴子有事情,宁可请房东来通风报信,可见她周遭环境的复杂。静漪忽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起和晴子最后一次见面时,晴子对她说的那些话……静漪问道:“晴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这老者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来,“她只是留了话给我。如果她没有回家、也没有亲自打电?话回家说明,那么我就按照她的吩咐来求见程先生。她说程先生一定会帮忙照顾好一郎。” 静漪怔了下,问:“她有多久没有出现了?” “昨天午后出门,说是去医院看望阿部先生,到晚上都没有回家吃饭。她没出现,阿部家没有人着急。只有她的使女和一郎少爷的保姆慌神,但是阿部家的人看她们看的很紧。我因晴子小姐提前拜托过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对。等天亮才瞅了个空子溜出来,确定没有人跟踪我,我才敢上门来找程先生。程先生,这是晴子小姐给您的信。她说只要把信交给您就可以了。”穆仁成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一封信来。 静漪接过来。信的封口很严密,她取了裁纸刀揭开信封,抽出信纸来打开——的确是晴子的字迹。她对晴子的字迹有着很深的印象。这一来,反而让她的心猛然间一沉。 晴子信写的简明扼要,就是请求她在自己遭遇意外之时,能够解救并且照顾一郎。 “……今日一别,或成永诀。望先生念在稚子年幼,身世可怜,暂伸援手。如先生实难照拂,或可将其交予敦煌将军……” 静漪来回读了几遍信,越读心跳的越快。 她将信按在桌上,抬眼望着穆仁成,问道:“穆老先生,一郎现在还在家里吗?” “在。我出门的时候还在。”穆仁成忙回答。 “那好。穆老先生,请您先回去。此事不要声张,就算您回去,不见了一郎,也不要惊慌。如果有需要,我会请您帮忙的。我让人送您出去。谢谢您。”静漪说。 穆仁成点头道:“我知道事关人命,不会乱说的。从前晴子小姐就租用过我家的房子。她是个好人,我和太太待她像亲闺女。一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一定会帮忙的。” 静漪点头,过来替他开了门,看到之忓秋薇在外头,就说:“忓哥,替我送穆老先生。” 她只望了之忓一眼,之忓意会,带着穆仁成出去了。 静漪让秋薇进来,但是没有立即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反而走到书桌前,摇了电?话出去。 秋薇听她连续摇了几个电?话,分别是医院和之慎的公寓,脸色就一直阴沉着。她站在门边,不敢打扰。有敲门声,等静漪示意开门,她才转身开门去,是之忓。 他们两个站在那里听着静漪讲着电?话,听出这个电?话是打给特务四科的竺维的,顿时更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静漪将听筒放下来,低头盯了桌上那封信良久,才抬头道:“晴子现在下落不明。她失踪前交待人,如果她出事,务必来找我救出一郎。” 秋薇呀了一声,问道:“她能出什么事?日本人还会杀他们自己人么?晴子的养父可是……” “前提是她那位养父确定她没有做对不住他们大日本帝国的事。况且晴子从前有阿部春马照应,阿部家的人不敢动她,她的养父也觉得她有利用价值。现在阿部春马只剩一口气,晴子暂时掌握帝国医药在中国的权力,必然遭到一些人的忌惮。再加上,晴子或者有些地方,做的有悖于他们之处,被人下黑手,也不奇怪。她既然会这么安排,就是知道自己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之忓冷静地分析。 他望着静漪,静漪点点头。 “阿部春马刚刚被接走了。据说是阿部家的老爷亲自下令派人来上海办的。竺维那边的情报还要等一等才来。不过,我怀疑,他们或者并不知道一郎的身份,只是因为晴子企图掌握帝国医药,才遭到清洗。”静漪说。 她顿了顿,又说:“更可能的是,因为我才连累了她。” 她看了之忓。 之忓点头,道:“丁家村的暗?杀计划是我们破译电台密码截获的,但同时也有不明来源的情报提供给我。当时我就怀疑是她。这我也同小姐您禀报过。” 静漪坐了下来,盯住桌子上的信。 信纸上的每一个字仿佛会动……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就算是没有这一层,该救她也是要救的。不要着急,容我想想……” “十小姐,就是要救人,也得先保证您自己的安全。晴子能知道在关键时候到这里找您,未必别人不知道。我们行动再隐秘,终究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之忓说。 静漪点头,站起来将信折好放回信封里,说:“我去见九哥。秋薇,去跟老太太说,我有事出门。” 秋薇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是不是就别出去了?” “你暗中留心着,看样子,也等不得从从容容的了,尽早让你们离开这里,越快越好。”静漪说着就出门。之忓和秋薇只好跟她出来,见她走了两步,站下来,回头看了之忓。 之忓一省,问道:“十小姐是想……” “先得把一郎救出来。”静漪说。 晴子此时,恐怕凶多吉少。她的心情特别的沉重。那个带着一郎来跟她打招呼的晴子,仿佛就在眼前……她看之忓点头说十小姐放心,只要小心行动,将一郎救出来不是难事,就说:“和竺维保持联系。这事不能绕过他。另外,也得通知逄将军。” “竺科长和逄将军那里都由我来联系。一郎的事就交给我。十小姐先去见九少爷吧。”之忓沉着地说。 静漪略放心些。 他们边走边说,来到客厅里,静漪让秋薇去给她取包,她换了鞋子预备出门,听见一阵叮呤当啷的响声,就见遂心从楼上跑下来,叫着妈妈、妈妈……小雪球连滚带爬的,比遂心还快地滚到静漪脚下。 静漪露出笑容来,先弯身抱起雪球来,紧接着遂心就扑到她怀里来了。她笑着说:“哎哟,囡囡,你撞痛妈妈了!” 她伸出手臂来搂着遂心,狠狠地亲了亲。 遂心也搂着她的腰,忽然仰脸,皱着小鼻子,问道:“妈妈,你是不是见过爸爸了?” —————————— 亲耐滴们,周末愉快哦!o(n_n)o~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七) 静漪蹲下来,捧着遂心的小脸儿揉着,笑问:“咦,你怎么知道的?又是闻到爸爸的味道了?” 她说着,故意皱了皱鼻子。 遂心这孩子真是有一个无比灵敏的鼻子,像小狗儿似的……她忍不住想笑。看了眼一旁趴着的白狮和仍然在绕着母女俩打圈儿的雪球。这欢乐的画面,不知要多久才能再看到啊…… “没有。我瞎猜的。”遂心腮被挤成两团,粉嘟嘟的小嘴成了句号那么圆,说话都走了音。可大眼睛眨呀眨的,这小模样好玩儿极了。 静漪笑着,亲亲她,说:“唔,原来是猜的呀!” “是猜的呀。昨天晚上我问妈妈去哪儿了,我猜是爸爸回来了,奶奶说我猜的不对,是因为妈妈医院有急事。啊……我想要是真的该多好啊!”遂心嘟嘟嘴,“爸爸好么?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啊?” “爸爸这次来不及回家来。”静漪看着女儿,忽然有些内疚。 她沉默下来,若有所思的,遂心也看着她,有一会儿不出声,脸上是十分失望的表情。不过这表情只持续了片刻,她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有点儿想他。也不多,就一点点。” 静漪又亲亲遂心,说:“就一点点?” “就一点点。”遂心说着,想了想,“比一点点再多一点点。” “呀,那爸爸可吃亏了。爸爸可是很想囡囡的,比这么一点点儿可多多了。”静漪小声说,“爸爸还把我随身带的相片要走了,说想看看囡囡现在的样子。” “咹?”遂心睁大眼睛。 “爸爸说囡囡长高了很多。”静漪说。 “哦,那我是长高了很多。”遂心很得意,“爸爸也长高了么?” “爸爸没有。”静漪禁不住笑。摸着遂心厚厚的耳垂儿,心想这孩子,再怎么想扮大人,也还是个孩子……她可真喜欢遂心这样。“爸爸暂时回不来的。囡囡是知道的,对吧?” 遂心搂了她,说:“我知道啦……至少爸爸没和逄叔叔那样,受很重的伤,是吧?那我就高兴啦,不回来看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遂心的脸上,表情瞬间有些忧郁。 静漪愣了片刻,才点头,说:“爸爸很好。” 遂心看着她,眸子黑黑的,像两泓深潭。 静漪忽觉得这一瞬,遂心的眼,简直是像极了陶骧……她握着遂心的肩膀,心里略微有点慌。也不知是遂心的话,还是这连续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儿。 遂心搂紧静漪,说:“妈妈,你着急出门吗?” “嗯,要和我说什么?”静漪问。遂心语气里有一丝犹豫。 “那我和你说件事可好啊?就一会会儿……” “好。你说吧,妈妈听着。”静漪很耐心地回答遂心。 “是奶奶和我说的。”遂心小声说。 “嗯。”静漪拍着遂心的背。她想到了遂心要说什么,心里一紧。 “奶奶说要带我离开上海呢。”遂心仔细端详静漪,不想错过妈妈脸上的一点儿表情变化似的。 “嗯。”静漪点头。 “哦,奶奶也和你说了?”遂心问。 静漪望着遂心。陶夫人先一步和遂心商量,应该也是预见到她和遂心来说,总有些难开口……从心里来说,她的确不想和遂心分别。 她鼻子发酸,刚想要说话,就听遂心说:“奶奶说薇姨他们也一起走……那不就只剩下妈妈在这里了?” “只是暂时的,囡囡。我会尽快过来的。”静漪说。 “可我舍不得妈妈一个人在这呀。妈妈你也舍不得我走吧?”遂心问。 “嗯。”静漪又点头。 “才怪。”遂心粉嘟嘟的小嘴撇了下。 “嗯?”静漪只觉得身上和心里都一空。 遂心说:“我觉得……我还没有你的病人和医院重要呢。” 静漪看到遂心说着话,脸上倒是很平静。 她一时没有想到该怎么来跟遂心解释。这恐怕一两句话是解释不通的……她怎么也不想自己竟然要给遂心留下这样的印象。 没有什么,真的比得过她的女儿的呀。 “不过我也知道,妈妈的病人和医院是很重要。奶奶说的……她问我想不想姥姥,要是想,就跟她去重庆……我想去看看姥姥、姥爷、三舅舅、舅妈……还有太姥爷和太姥姥。我还没见过他们,奶奶说我得去磕头……妈妈?”遂心咕哝了好一会儿,见静漪都不出声,叫她。“妈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听。”静漪忙说,“囡囡,要是你……” 她说到半截话,停了下。对遂心说出要是她不想走就可以留下来这话,她就算是说说罢了、到了还得照样送她走,对着遂心,她还是不敢说出来。 她不能骗遂心,不然以后,有她的苦头吃……而且,她静静地瞅着遂心。 遂心表现出来的冷静理智,也让她觉得,她不能小看这孩子的承受力,虽然她总是想着,但愿她是无忧无虑的、哪怕就只骄纵顽劣的像个嫩芽儿似的小公主呢。遂心究竟是陶骧的女儿,她是陶家的孩子,是很勇敢和坚强的。 她忽然想,也许这一次送走遂心,或者她也会像晴子那样遭遇不测,遂心应该也会好好儿地活下去的吧…… “妈妈,你说……要过多久才来?”遂心趁着静漪发愣的工夫,又问起了这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问题。 “大概……”静漪低头给遂心整理着小裙子——天蓝色的绸子长裙,白色的小皮鞋上缀的珍珠鞋扣,这么柔和的色彩,该让人看了眼睛舒服的很,可她的眼酸胀……“两三个月吧。” “骗人。”遂心立即说。 “嗯?”静漪仍低着头。这孩子…… “爸爸也说,过几天回来看我。都快几百天了,也不回来。”遂心小胳膊一架,抱在胸前,瞪着静漪。 “那爸爸是没空嘛。”静漪无奈地说。 “所以,爸爸和妈妈,都用缓兵之计。”遂心说。 “……”静漪哑然。 “囡囡?”秋薇在一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走近些,“妈妈有重要的事情得去办,还得去医院上班呢,等她回来再和她谈好吗?” 遂心瞅了瞅秋薇,说:“好吧。” 静漪松口气,刚要站起来,就听遂心说:“妈妈,我会跟奶奶走的。你不用担心我不听话。” 静漪犹豫了片刻,抚着遂心的后脑勺。遂心柔滑的头发,让她真是舍不得放开。 遂心拉了秋薇的手,对静漪摇摇手。 静漪又摸摸遂心的额头,看了秋薇。秋薇会意,说:“小姐,当心些。” 静漪从她手中接了手袋来,跟遂心说再见。遂心跟着秋薇出来送她,没出门口,静漪就让她们回去,自己上了车。遂心紧攥着秋薇的手,不声不响地拉着她要往回走。秋薇轻声问:“囡囡不高兴了?” 遂心摇摇头,说:“没有。薇姨?” “嗯?”秋薇看着遂心。遂心满腹心事的样子,是静漪出门之后,才露出来的。在她母亲面前,她虽然有点儿使性子,但还是很克制的……她晃着遂心的小手,故意笑着,“说呀,什么事儿?” “我不想离开妈妈……我怕我走了,再也看不见她。”遂心说。 “不会的,囡囡。”秋薇轻声说。遂心细声细气的童音,竟然冷静的一丝波澜不起。这反倒让她听了,心像被尖刺一下戳中。“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勇敢的人。而且她惦着你……她不会骗你的,是吧?” 遂心迈步上楼,很慢,然后转身,坐在了楼梯上,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看着秋薇。秋薇只好陪她坐了下来。遂心托着腮,愁眉苦脸的。秋薇轻轻搂着她的肩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遂心,这么坐着陪她倒是也好。 “我得记得跟妈妈说,我说她再骗我,她就死定了……不算数的。”遂心还是托着腮。 秋薇听着这孩子气的话,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搂紧了遂心。 …… 程静漪特地让司机把车停在离医院大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走两步从正门进去。这会儿又下起了雨,之忓给她撑了伞。进了大门,静漪就让之忓先走。 他们在之慎那里只逗留了很短的时间。兄妹俩的交谈并不愉快。之慎几乎是要强制性地连她一同带走,最终还是在她据理力争下妥协。她也知道之慎归程延后,大半是因为她的缘故,总也不能对九哥太过分。何况九哥也不赞成因为晴子的事,让她卷入危险的漩涡。 “十小姐。”之忓将静漪送到大楼里,才站下。 静漪点点头,说:“你要小心。” “明白。”之忓撑着伞,转身疾步离开了。 静漪站在玻璃门内,望着之忓的身影,汇入前来就医的人·流之中。今天天气不好,人少了些……她发觉身旁有人,转脸望去。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八) 在她身旁几步远处,站着一位身穿明黄色洋装上衣的娇美少妇。黑裙黄衣,黑色的帽子垂着半截网眼面纱,遮不住的是那姣好的面庞和浑身上下的摩登气息——见静漪转脸向着自己,她走了过来,站在静漪面前。 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黄珍妮。 “嗨!”黄珍妮微笑着伸手过来,“好久不见,陶太太。” 静漪听着,这“陶太太”三个字从黄珍妮口中说出来,真是从未有过的发音纯正,且好听。她微笑,伸手同她的轻轻一握,说:“好久不见,杜太太。来就诊么?” “是啊。你听说了?”黄珍妮并不避讳,见静漪示意她,她往静漪身边又靠了靠。两人终于近距离相对,也是难得的气氛友好平和。 “昨晚舞会上,遇到过密斯特杜。偶然提起来的。没想到今儿就在医院见到您了——身体还吃得消嘛?”静漪观察着黄珍妮的面色。近了些看,还是能看出黄珍妮面色憔悴。由此判断,黄珍妮必然是身体有些虚弱。 果不其然黄珍妮听她一讲,道:“吃不消。一夜里不知起来多少回,折腾的我整宿睡不着。恨不能一眨眼就天亮了。可是又不够睡,站在这里都要打盹儿了呢……实在太累了。” 静漪听她的声音果然是疲累的很,看看四周,问道:“密斯特杜呢?你不该是一个人出来的。” “他哪里肯让我一个人出来?去排队挂号了。你这里真忙碌,挂号排队都要排一阵子呢。我看见你,就过来了。”黄珍妮说着微笑了,看看静漪——她一身黑色的绸子旗袍,纤细婉约的样子,和她从前见过的时候,都不太一样了似的。她记得从前见了程静漪,总觉得她有一点点丰腴,不似如今,人瘦削显得干练的多……啊,程静漪还是胖一点更美。她心想。 静漪见黄珍妮微笑间似有点意味不明,也不去多想,问道:“妇产科几位医生都是很好的。” “虽是这么说,我们也是特地来先问问你有没有在门诊呢。没想到程大院长不亲自坐诊,只好请别人来照顾我了。”黄珍妮微笑。 静漪说:“我也并不比别的医生高明。放心吧,需要会诊,我一定会来的。” “我知道。相信慈济医生是最好的,我才留下来。就是不知道孩子出生时,你还在不在上海了?”黄珍妮低声问道。 静漪笑笑,说:“把自己和孩子交给我,真的放心?” 黄珍妮嗤了一声,说:“要是能选,我当然离你远些。怎奈如今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你在业内,口碑上佳。我不来找你,才是对不起自己和孩子。” 静漪脸上笑意加深。黄珍妮还是同从前一样,率直的可以。 “那就好。说不定我也有这个幸运,替你接生。”静漪笑着说。 “嗯哼……我听说你对日侨孕妇,也一视同仁,为此还引起一些争议。前阵子有人在医院门前示威,这事还上了报。我起先是跟几位太太打牌聊起来的,后来看了报纸。本以为你会登报声明一番,没料到你就吃了这哑巴亏。”黄珍妮微微皱眉。 静漪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好声明的?做医生的,在病人生死面前,考虑不来那么多的。” 她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当日的示威也没有引起混乱,反而是医院上下统统都站在她身边。而前来就诊的患者和家属,很多自发地走到医院外头去,向示威者说明,她是怎样的医生……看到这些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所有的工作和努力,哪怕是那些看不到的、说不定永远不会被大部分人所知的,也没有白白浪费。 “真是豁达啊。”黄珍妮叹道。 “哪里。”静漪说。 “程院长!”有人朝她们跑过来。 静漪认出是医院的工友,刚刚从大门外进来,身上有些湿淋淋的。 “程院长,外头有几个小毛头闯进来,说是来找您的?我看这几个小毛头有点不像样,但是手上又拿着您的名片子——我们刚刚给梅秘书打过电话,她说马上下来处理;这就看见您了。您看看,就是这张名片子。”工友将一张小卡片递给静漪。 “是什么样的小毛头?”静漪接了过来。这名片子的确是她的。“是不是这么高的?里头有的穿着灰色的学生制服?” 她比量着高度,向工友描述特征。 “是呢、是呢。有几个穿着灰色的学生装,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也就七八岁,肮脏的不像样。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口音像是北方的……怕是讨饭的。最近来医院蹭吃蹭喝的也不少,有点吃不消。乔治神父和特瑞萨修女说没关系,可是医院教堂里都睡满了讨饭的,是不是也不像样呢?”工友抹着汗,喋喋不休。 黄珍妮这时候笑了笑,说:“的确是有些不像样。以前我也来过慈济,没有这么多闲杂人等。慈济是很高尚的地方,医生护士和病人都很有些身份和骄傲的呢。不过这时候有些不同,外头乱着,总有些人找不着落脚处。” “还是要想个办法,不能影响病人就医。”静漪说着,对工友说让他把那几个少年带进来,“这是我的名片子。今天早上我遇到他们,有人身上有伤的,恐怕没钱医治,我许他们可以来这里找我。” 工友张大了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这……是,程院长,我这就去。哎哟,那些小毛头好凶的。真吃不消他们呢,吃不消吃不消……”他一行说着吃不消,一行摇着头又跑着出去了。 黄珍妮忍不住笑,说:“你还是老样子,只怕又是变本加厉,好管闲事的很。我不耽误你,该去看医生了。” 静漪点头,看到小梅也急匆匆赶了过来,抬手示意她过来,又对黄珍妮说:“我的办公室在后面。有需要随时上来找我。不要同我客气。” 黄珍妮笑着,伸手从她手中抽了那张揉的都皱了的名片子,道:“我会同你客气?你可是把七少抢走了的女人,能给你找些麻烦,我才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呢……我先走,晚些我再打电?话给你。有空一起吃个饭,我请你。走了,我先生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静漪听她说着,只觉得有趣的很,还没还嘴,黄珍妮扶了她的手臂,贴了贴她的面颊。随着一阵袭人的香气,黄珍妮已然是转身而去,没走几步,还是回头给她一个飞吻,勾了勾手指…… “呀,这位杜太太真是……”梅艳春来到静漪身边,恰恰看到这一幕,不禁有点瞠目结舌。“她是来就诊的么?昨晚我到杜家舞会晚了些,正巧遇到她说不舒服,要她先生陪她先回去——杜先生真真儿地是待她如珠如宝,当着那些人,抱着她走出杜家花园的……我家三表姐瞧的目瞪口呆,说杜先生堪比新时代女性模范丈夫。” 静漪听着,微笑。 黄珍妮和杜琠么……的确是像能做出这般事的。何况黄珍妮有孕在怀,杜琠当然待她更加小心。说起来,他们也真是很相得益彰的一对。 “程院长,门上工友说有些小毛头来捣乱。但是拿着您的名片子,他们也不敢不小心处置。我来看看,或许是捣乱的,也得处置妥当。”梅艳春这才想起正事来。 “我知道了。刚刚来问过我了。的确是来找我的。”静漪看梅艳春脸上有些讶异,点点头。 小梅叹口气说:“一定又是遇到值得同情的病人了是吗?我猜就是这样的……您可知道,这个月您的薪水又不够抵那些欠的医药费了?” “啊,又不够了?糟糕……我是不是得加班了?”静漪笑着说。看几名工友带着那些小毛头从外头进来,对小梅示意,“这个我们回头再商议对策。我看我得勤加努力才行了。” 小梅哭笑不得的,说:“您一家真的是古道热肠。知道么,昨晚有个即兴捐赠……陶老夫人将身上戴的所有首饰,在离场时,让遂心小姐替她抛进了募捐姑娘的篮子里。场面很壮观的,可惜您错过了。那只篮子里,太太小姐们的戒指耳环手表,下雨似的往里丢……陶老夫人那一挂珍珠项链,价值不可估量的。瞧的我都心疼了。” 静漪轻声说:“啊,幸好没戴那‘勒马玉’,不然我也要心疼了。” 小梅听她还是在说笑,不禁笑道:“真是……” “临出门前,张妈说她的衣裳配上那‘勒马玉’的项链耳坠反而不显,她爱美的,就换了下来。幸好,否则那才叫破费呢。”静漪开着玩笑。 也许是没来得及,也不把这当成大事儿,早间谁也没跟她提。 小梅笑着连连摇头感慨,见那几个小毛头被带到了面前来,和工友们是叫着劲的样子,也觉得好气又好笑,说:“就是他们吗?” 工友忙说:“就是呢……这几个小毛头,脾气还大的很。说要不是院长请他们来的,他们是绝不肯踏进这里半步的。呀,小毛头们真了不得,你们可知道,我们院长是什么样人呀,哎呀,真是了不得……” 静漪看这几个孩子,听着工友的话、瞅着她,起先也是不吭声的。许是她换过了衣服,又在医院里,这令他们觉得她更加陌生,但是也眼见为实,她的身份的确是不容置疑的了……于是他们看看她,最终又都看向他们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静漪看出来这是他们当中拿主意的了。她也看着他,和颜悦色地问:“这下可以相信我了嘛?” 那少年忽的对她鞠了个躬,拖着身旁那个个子矮些的孩子,说:“请程先生给他治一治伤。我可以给程先生做工,还程先生的医药费的。” “哟,你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小梅轻声笑着问。 少年脸红着,憋着劲儿说:“……那我……” 静漪瞅了小梅一眼说:“别调皮了。你带他们去乔治神父那里吃点东西——来,我们去治疗。” 她向那个受伤的孩子伸出手去。他看了看高个子少年,得到默许,才拉了她的手。 静漪立即觉察他的手滚烫,眉头一皱,摸着他的额头,刚刚想着不好,这孩子就一头向她怀里栽过来。她忙将他扶住,看到旁边的长椅,抱起他来喊着请大家让一让。等长椅上的人闪开,她将孩子放在座椅上,翻了他的眼皮检查着,围上来的人里有医生也有护士,她伸手要了听诊器,解开孩子的外衣……过来帮忙的医生护士请不相干的人都后退着不要围在这里,等静漪吩咐快些把孩子送到急诊室去,叫来抬着担架的工友送过去。 静漪等急诊室的医生将孩子接手,等在诊室外,才发觉自己是忙了一身的汗。一转身,看到小梅带着这些小毛头也都还站在身后,便说:“医生会给他把伤口处理好的。因为受了伤,伤口发炎,他才发烧晕过去的。放心吧,并没有生命危险——你们跟这位姐姐先去吃饭。吃过饭,由她安排你们也做一个检查,然后再去病房看往他,好不好?” “丁富贵,程先生问你话呢。”小梅拍了拍那高个子少年,笑着说。 丁富贵兀自发呆地看着静漪,被小梅提醒,也不说话,而是过来又给静漪鞠了一躬,还没站直,拉了身旁的伙伴们,一同深深鞠躬。 “这是干什么。”静漪忙说。 这是在急诊室门口,好多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医护,大伙儿都好奇地看着,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她忙示意小梅快些带他们去,说:“我该上去办公了。这里我会交代清楚的。快去吧。” 小梅答应着,带小毛头们离开了。 静漪在诊室外等了一会儿,才回她的办公室去。 白薇看她来,忙给她泡了茶,等她换好医生袍,才进来将一早就等着她回来处理的事情一一报上。静漪喝口茶,听白薇说一样,便交代清楚一样。事情都不是棘手的,她很快便全部处理好了。白薇一出去,办公室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她才喝第二口茶。她转了下椅子,望着面前被雨滴打的布满水珠的玻璃窗,浅浅松了一口气。 茶香里混着一点点淡淡的霉味。下雨令这老房子返潮了。她的脑海里不住翻腾着一些人和事,尽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和清醒。她回了下头,书桌上的相框便落入眼底——是她刚刚到这里时,同这里的医生们合影的那天,她的单人相片……她总留心不要让办公室里出现太过私人化的物品,所以她没有放家里人的相片。但是这张相片,能时时提醒她,她的责任。 门被敲响,她说了声请进,来的是梅艳春,几乎与此同时,桌上电?话铃声响起来,她接了起来,示意小梅稍等。 梅艳春将门关好,轻手轻脚走近些,站下时看了接电话的静漪——她面色平静,但是只听着对方说话,并不出声。只不过以她对程院长的了解,她那冷静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表明这电话的内容觉不寻常……她不由得屏住呼吸,直到程院长低声说了句“知道了”,扣下电话,才缓了缓,但也没立即开口。 静漪手仍放在电?话机上,停了一会儿,才问小梅:“都安排好了?” “把他们交给乔治神父照顾了。那个在治疗的孩子,叫衣大帅的,已经送到病房了。李医生说他会很快恢复的。”梅艳春忙说。她看看静漪,“这是刚刚上来的时候,有位工友送来的,说是有人在看门人那里留了封信,是给您的。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异常。” 她把信封放在了静漪面前。 静漪扫了一眼这信封,目光像是被吸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信封上的字迹,问道:“工友还说什么了?” 小梅摇头。 静漪拿起信来,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笺。米黄色的,左下角,一支枯瘦的梅花……但纸笺上什么都没有。 “拿煤油灯来,小梅。”静漪说。 小梅忙去找了一盏煤油灯来,看着静漪点燃,将纸笺在火焰上烤着,字迹现了出来。 “这……”小梅不由自主地低声惊呼。 《思君迢迢隔青天》(四十九) 小梅倒看不清那纸笺上都写了些什么。但是这样密写的信,她是头一次见到,未免自己都觉得是大惊小怪了些,尤其看到静漪声色不动、只顾专注在纸笺上。看上去,她对怎样处理这种密写信,半点不陌生。令她震惊的反而是这个……小梅莫名有点心里慌乱。 静漪看看她,轻声说:“替我取消今天下午的日程。我得回家去。”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小梅看静漪,那张纸笺被她折好放回信封里,她的手罕见的有点发颤。 “的确是发生了点事情。”静漪起身脱了医生袍。她思索片刻,说:“那几个小毛头,麻烦你照顾下。我恐怕得明天才能来医院……我希望能安排他们进博文读书。等我和逄将军商量下这件事。博文是他创办的,收留这几个孩子不知道成不成问题……费用倒是小事,只担心老师们照顾不了这么多学生。” 小梅点头,说:“交给我吧。” “拜托了。”静漪说着,拎了包离开办公室。 小梅送她出来,交待给白薇让她给司机打电话备车。 静漪走的很快,下了楼车子已经在等她了。 陈师傅等着她吩咐,她轻声说:“去海格路程公馆。” 雨下的越来越大,雨滴打在车前挡风玻璃上,密集的像是谁在大力泼着水……静漪闭上眼睛,耳边的声音是山呼海啸,而且是一浪高过一浪。 “停一下车。”静漪看到良友书局的门脸时,说。 陈师傅立即停了车,看她要下车,很是意外。从后视镜看看,紧跟着他们的车子也停在不远处。 静漪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在这里停车,只让陈师傅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程先生!程先生还是等等吧……至少让人跟着呀。”陈师傅有些担心,但见静漪开车门下去,撑了伞就往书局去了。后头车子里也有人下来,但是被她摆手制止了。他也就安心等在这里了——程先生绝不是冒失的人…… 静漪快步上着台阶。 良友书局门前的台阶很是有些高。雨水顺着台阶向下流淌,静漪踏上去,雨水溅到她的小腿上,原本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寒意,这下就更觉得冷。等到她推开门进了书局,被扑面而来的霉味裹住,禁不住就打了个寒战。 许是下雨的缘故,偌大的书局空荡荡的。除了有限几名店员或在柜台里打盹儿、或在书架下溜达,简直不见一名顾客。 静漪将伞收起来,放在了门边的伞桶中,站在脚踏垫上,静静等着鞋上的雨水渗进麻编的垫子里。趁着这会儿工夫,她的目光在书局里谨慎地搜索着。终于,她的目光定在了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上——没有人来招呼她,她也安之若素。 良友书局毕竟是家卖书的铺子,不是咖啡馆。 她款款迈着步子往楼梯处走去,等她站下来,望着坐在楼梯中央那个低着头看书的人——深灰色的山东丝长袍,黑色的麻质礼帽和很高级的手杖以及精致的小羊皮质地公文包都搁在身旁,手中的书是一本很古旧的线装书……空气里散发出来的霉味似乎是越来越重了,重到呛鼻子,重到令她呼吸有短暂的阻滞感。 书架之间窄窄的过道里,尽管没有人走动,却也好像是有涌动的气流。静漪挽着手袋,握紧了……他手中的书,从她站到他面前来,就没有翻过一页了。 “随身带着枪么?”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将书慢慢地合上。 这异常熟悉的声音,令静漪心头猛猛一震。 她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还是难以控制地感觉到了腿软。 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阴着天呢,这里距窗子很远,有些看清楚她的样子。而灰暗的书柜,又令她黑色的身影更加的暗。只是她的眼睛,在无论怎么黑暗的地方,也都会像星星那样闪耀着璀璨的光彩……无论她的目光中会有着怎样的含意。 他说:“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不会来……或者是不想来。静漪,你还是很有胆量的。这真是好极了。请吧,我们上去谈。” 静漪沉默着,看着他将书随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了他的随身物品,请她上楼。但他并没有先走,而是站在那里,将狭窄的楼梯通道让给了她。 静漪没有犹豫,抬脚便踏上了楼梯。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静漪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我来,是因为你这里,有我想得到的情报……孟元。” 戴孟元一点头,说:“情报已经给你。你来,是想知道情报的真实性。” 静漪没有否认。 戴孟元……她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过这个名字。他的生死似是早已经有了定论的。她叫他孟元,但其实她并不确定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了。 她走上楼去。 楼上更加的寂静,也更加的昏暗。 静漪站在楼梯口。她的听觉非常灵敏,但她几乎听不到身后的这个人的声息……她将手袋抓的更紧些,极力保持着镇定。 戴孟元似并没有留意她的反应,主动往窗边去。窗边有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椅子,这是供客人挑书累了休息的——他问:“你还记得这里?从前你喜欢坐在这里看书的……今天天气不好,客人少。” 静漪回了下头,恰好看到一名店员经过楼梯口。他似无意地抬头看了一眼,与她四目相对,他谦恭地笑笑,过去了。 “客人少,恐怕不是因为下雨,而是因为你要在这里见客吧?”静漪低声道。她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戴孟元也坐了下来。他将手边的东西都放在了桌上,对静漪道:“对我来说,你永远不能算是客人。” “我不是来叙旧的。”静漪说。 她看着戴孟元的脸——戴孟元并不回避她的目光,反而伸手,将窗推开了些,光线明亮了些的同时,他也从百叶窗缝隙里看了看外头——他还是那样的警惕……静漪将手袋放在膝上,默不作声。 他看上去,面容有了不少变化,伤疤浅了许多,皱纹也多了些——未免有些太多了。虽然是修剪的极整齐的发型,细细碎碎的白发也很扎眼,这都令他看上去像个年过四旬的、有些脱俗气质的中年人。 “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静漪说。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见我。”戴孟元终于转向静漪。他静静地望着她,“藤野晴子今天凌晨被关进了丁家村。” 静漪盯着戴孟元。她的心提了起来。 信上虽然已经透露了这个消息,但是再次确认,她还是觉得难以面对。 “已经被处死了。”戴孟元说。 静漪紧攥着包柄。 “她被抓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用本名,也没有经过多次审讯。所以身份确认上有些困难。而且,我刚知道你在设法营救她……怕你介入太深,招来更多危险,才想办法通知你的。本来,我想通过其他同志,但想想恐怕来不及。何况……我也想见见你。”戴孟元说。他看着静漪,“静漪?你还行吗?” “尸体呢?”静漪问。 “会通知家属认领的。如果她的养父不认领,就会处理掉的。”戴孟元说。 静漪看着他。 戴孟元摇了摇头,说:“很难办。” “我知道。”静漪低了头,“谢谢你。” “离开上海,静漪。”戴孟元说。 “不。我不会轻易离开这里的。”静漪抬起头来。她看到戴孟元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多谢你。孟元,你多保重。” 她站了起来。 对他,她没有更多想知道的了。而她也知道,即便是想了解,也绝不能多问。 “如果可以,我会尽量帮忙。这你放心。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你要冒这么大的险救她。”戴孟元也站了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离开上海。” “谢谢。”静漪说。似乎也没有其他好说的……证实了最坏的消息,也见过了这个曾经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她眼下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去做。“我该走了。” “我不方便出去送你。”戴孟元说。 静漪点头离去。 戴孟元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跟着她走了两步。静漪下楼前,站下,回头看了他。 他轻声说:“陶司令知道。我见过他一面。” 静漪点头。 陶骧……她转身下楼时,多少有些觉得头重脚轻。但是她来不及想太多,快步出了书局。已经等急了的随从一路跟着她,护送她上了车。车子很快驶往海格路的程公馆。待车子穿过密集的关卡,开到程公馆门前,刚一停下,便有人替她开了车门。她抬头一看,竟是逄敦煌。 “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刚才我们都急坏了?”逄敦煌脸色极是难看。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五十) 静漪说:“临时有点事情在路上耽搁了,没关系的。” 逄敦煌忍了忍,似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再说什么扫静漪面子的话,只道:“不管怎么样,你至少该让前方跟着你的人有数。就这么会儿工夫,多少差错也出了。” 静漪对他点头。 她当然明白敦煌的心情。 “逄将军、逄将军,”竺维见状忙从后头过来打圆场。他倒是微笑着,“您这也对我们四科的人太没有信心了。就是没有四科的人,还有杜先生的。” 逄敦煌看看他,说:“四科和杜先生的人都是不差的,就是挡不住这一主儿随时自作主张。” “是的,太太,这个……回来的时间对不上,要不是及时有人回来送信儿,这会儿恐怕该引起混乱了。您千万配合我们些,不然我们很难和上头交待。”竺维转而对静漪道。 静漪心知这几个人是当着她的面儿演双簧呢,一定要让她从此以后乖乖听从安排才行。她也没有解释什么,说:“好。今日临时改变行程是我的不是。以后我尽量避免,不让你们为难。” 竺维听她这么说,微微躬了躬身,不便再多说。逄敦煌却看了静漪,哼了一声道:“今日之事,真该对你加以惩戒,以观后效。” 竺维一笑,往后退了退,让开些。 静漪微微瞪了逄敦煌一眼,目光一转,停在之忓身上。 之忓立即说:“一郎在书房里。九少爷说等十小姐回来了,先跟他谈一谈。”他说着回身从程僖手中接了毛巾来给静漪递上——静漪身上沾了雨水。“九少爷在跟客人谈事情。已经有一会儿了,应该很快就结束了。” “知道啦。都安排好了?”静漪问。 “是。雨下的不大,飞机随时可以起飞。早安排人过去接老太太和囡囡了。”之忓说。 “好。”静漪沉默片刻,看看时间,“我去看看他……怎么样?还好吗?” 她问着,左右看看之忓和敦煌的反应。 敦煌摇摇头,说:“你进去看看吧。他不认得我们,有些怕生。” “好。”静漪说着就走。 逄敦煌说:“我也过去。在外面等着,不进去。” 静漪微皱眉头。 心里有点忐忑。逄敦煌说一郎怕生恐怕是真的。但是她印象里这个孩子是活泼顽皮的很呢……她记的很清楚。虽说细瘦,个子也小,但是很结实,像是有无穷的活力……看得出来,晴子必定是待他如珠如宝的。 但从此,他就是个孤儿了…… 这条走廊越走越暗,静漪只觉得心头越来越沉。 敦煌和之忓跟在静漪身后,随她往西边书房方向去。走到半路时,逄敦煌叫了静漪一声。静漪站下,转身看着他,问:“有什么事要提醒我?” 她看出敦煌有点儿担心。 之忓却先低声道:“十小姐,一郎的情绪似乎有点不正常。您跟他说话,千万留神些。我恐怕这孩子不是那么简单。他还是很懂事的,应该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了的。可是我们没办法跟他解释的很清楚。” 静漪看了他,微微皱眉。 逄敦煌也点头道:“是有些不对。可我们这些男人,对这半大不小的孩子,就觉得没处下嘴。还是你去,毕竟熟悉些,或者他信任你也不一定。” 静漪想了想,说:“他的保姆呢?” “在隔壁房间。还没有审查完全。她很不合作。坚持在见到您之前,什么都不说。”之忓说。 静漪轻声道:“别为难她。我也见过的。是晴子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照顾一郎的人。不合作或许是不信任……把她带过来吧。一郎也离不开实落的人照料。” 她语气有点沉,敦煌和之忓对视一眼。 “你的意思是?”逄敦煌先开口问。 静漪点了点头,说:“是的。” “竺维还没能最后确认。只是说可能。”逄敦煌说。 静漪不出声。 逄敦煌沉吟片刻,说:“这次他们下手太狠毒。通常至少会遣送回国,接受审判的。” “现在得把一郎保护好才行。”静漪有点烦躁。一郎是晴子多年来用生命在保护的宝贵的儿子。她的身后,最重要的也是一郎……“等我见了一郎再说。” 之忓先走几步,过去敲了敲门,将门推开,请静漪进去。 静漪看他时,只觉得他动作有点不灵便,心里一动,问道:“是不是受伤了?” 之忓点头又摇头,低声说不碍事。 静漪也来不及过多同他交谈,只低低说了句你受累了,先进了门。她进屋便看到一郎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房门——他坐在钢琴前。琴是打开的,但他正望着窗外——听到声响,他过了片刻才回过头来。 静漪站下,看着望向自己的这对乌黑的眼睛。 非常沉静的一对眼睛。看到她,目光也仍是静的。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他的手将琴盖放下来时,碰到了琴键,发出很轻的一声。 “一郎?”静漪走近些,又站下。她尽量声音和缓,以期不致令这孩子感到突兀和不适。“还记得我吗?” 一郎薄薄的嘴唇用力抿了抿,没有立刻出声回应。 他沉静的双眼望了静漪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从琴凳上下来,给静漪鞠了个躬。但他仍没出声。 静漪过来,弯身蹲在他面前,目光与他齐平,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一郎。” 一郎点点头。 静漪忍着没有把一郎立即拥进怀里,轻声和他说着话:“你妈妈暂时不能来看你,这段时间,我来照顾你,好吗?” 一郎看着静漪,在她等着自己回答的时候,问道:“程先生,我妈妈死了吗?” 静漪像是被人狠捣了下胸口,抬手握住了一郎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手。 一郎没挣脱她,而是说:“我妈妈和我说过,如果她遇到意外,会有人照顾我。她是不会轻易离开我的……程先生,您能跟我说实话吗?” 静漪终于点了点头。 一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好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睛里涌出来泪水,说:“我能看看她嘛?” 静漪摇头,说:“我跟你保证,我会替她照顾好你。你能信任我吗?” 一郎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静漪抬手给一郎拭着泪。 这孩子流着泪,全身都在颤抖。可是不出声,极力压着悲痛似的,看的她也跟着难过起来。 她说:“一郎要勇敢,知道吗?你的父亲、母亲,都是非常勇敢、非常了不起的人……我、逄叔叔、陶叔叔……还有今天接你过来的林叔叔,以后都是你的家人,明白吗?” “可是我再也不会有妈妈了。”一郎终于哭出声来。 门被敲响,进来的是一郎的保姆和逄敦煌。那保姆在看到静漪时,呆了片刻,跑过来将一郎抱在怀里,不住安慰。 静漪拭着泪,起身站在一旁。门被合上了,逄敦煌就站在门边。但他没有动,只是望着一郎,神情极是复杂。 保姆好一会儿才回身,轻声对静漪说:“晴子小姐说过,如果她不在了,而我们能见到陶太太您……就一切都听陶太太您安排。请陶太太允许我留在一郎身边。” 静漪看一郎,点了点头,说:“这是应当的。只不过现在的局势,并不方便让你们留在上海、留在我身边。但是我们会给你们妥善的安置。” 静漪说着,也回头看了眼逄敦煌。 逄敦煌点头。 他过来,对一郎伸出手来,说:“现在见了程先生,可以相信我了么?” 一郎又抿了唇,只看着静漪。 静漪说:“逄叔叔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一郎。他是你父亲和母亲信任的人,也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一郎说。鼻音极重,小脸儿都浸在泪里了。可到底是个倔强的男孩子,在这么悲痛的时候,还是要控制自己的泪。“妈妈说起过。” 逄敦煌眼都发红了。他平抑下自己的心情,握了一郎的手。 保姆听见他们说的,犹豫片刻,才问:“这么说,我们得离开上海?去哪里?” 一郎拉了拉保姆的衣襟,说:“菊妈妈,程先生会安排好的。” 静漪看着一郎,只觉得更加心疼些。 “对不住,陶太太。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既然晴子小姐……我和一郎听从您的安排。”菊妈妈哭着说。 “没关系。”静漪伸手摸摸一郎的头,给他擦着眼泪。“我同逄叔叔他们商量好,再来告诉你和菊妈妈好吗?可能你们马上就得走。” “好。”一郎说。 静漪看了一郎一会儿。 一郎的眼睛里除了悲痛,还有沉静和坚强。 她不禁为之动容。 她对保姆说:“菊妈妈,你陪着一郎,我很快回来。” 逄敦煌和静漪一起出去,关门的时候,静漪手脚极轻。她又看了看一郎,门一合拢,她转身看了逄敦煌和林之忓。 “你的意思,是让一郎随之慎一道去重庆?”逄敦煌问。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五十一) 静漪刚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跟他解释自己的想法,就见程僖过来,说九少爷刚送走客人,这会儿要见十小姐和逄将军。静漪便交待之忓在这里照看一郎,有什么情况赶紧去禀告。说着话她同敦煌一道跟程僖去见之慎。 敦煌一路沉默,直到见了之慎,也只是点点头。 之慎立即看出两人面色都不佳。他原本对静漪有些生气的,一时也没有发出来。他请敦煌坐,自己点了烟,听静漪坐下来交待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听的很是入神。到静漪说出她的意见,想请他将一郎转移到后方照顾,才微微皱了下眉。 但他看了看逄敦煌,没言声。 逄敦煌也沉吟,似乎在考虑静漪计划的可行性。 静漪见之慎没有立即发表意见,又转向敦煌,说:“我知道你想亲自照顾一郎。但一则你还在养伤、自己都得人照看,二则你伤愈之后是要回部队去的,照顾一郎多有不便。假如让他进博文,倒是容易些,但是终究不如跟着我们好。何况博文在上海,究竟一郎在这里,也算不得安全。” “静漪……”逄敦煌刚开口,静漪眉头蹙了起来。他看着静漪,叹了口气。 “敦煌,这次听我的,好吗?等胜利了,一郎乐意跟着你,我保准不拦着。”静漪说。 “这回我得站在小十这边了,省身。小十说的在理。”之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他弹弹烟灰,指了静漪对逄敦煌道,“再说,廖将军与牧之是故交,晴子同牧之也有多年的友谊、与静漪也算相得,让他们夫妇照顾故人遗孤,此事在情理之中、况且从前也是照顾过的,不然如何会有这些事出来?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固执了。我横竖是要带着这么多人回重庆的,多一两个,没什么分别。到了那边,暂时由我负责。我跟你保证,不仅他的安全,他衣食住行以及教育,都和我家的孩子一般无二。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静漪听着之慎的话,虽说寻不出什么差错来,可总觉得哪儿不对,不过之慎这番话总算是对她的主张有利的。她看看逄敦煌的神色已有些松动,就问:“九哥保证,你该同意了吧?” “既然这样,那好。”逄敦煌点头。他似也是松了一口气,只是随即脸上却又蒙了一层悲色,“我没尽到责任,这……” “你且不要自责。谁也想不到会到如今这个地步。若说有责任,我应该承担的更多些。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晴子也未必会落得这个结局。”静漪说。 逄敦煌出了会儿神,静漪的话倒令他想起些其他的事情来,一时间百感交集,然而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悲恸。 他看了静漪,说:“这怎么能怪你呢?这岂不是要说,当初她没有认得我们,也便没有后来的苦楚了?” 静漪沉默着。 逄敦煌的话勾起她的许多心事来。 或许他说的有些对。但因缘际会是最说不清的。 “都这个关口了,别说这些了,想办法照顾好孩子才是正经……静漪,我们也该走了。”之慎说着,捻灭香烟。见静漪愣了下,说:“你在这里,人身的安全是要最先考虑的。日常行动,别记着自个儿的身份,得听之忓和竺维的安排。他们不让你做的,你不要贸然去做。尤其像今天这种事,不准再发生。” 之慎出言教训静漪,已是十分严厉。 “我去看看一郎。”逄敦煌说完,先出了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兄妹俩,之慎脸更板起来了,说:“再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书局见过谁。就是这个时候,也得分清楚身份。” “你们这究竟是安排了多少暗探看着我呢?”静漪先是一呆,便问道。 “这是保证你安全。你既然知道,就该好好合作,别为难那些做事的人。”之慎说。 “我就是因为只为了我们,虚耗些人力物力,才觉得不安。老太太和囡囡一走,我就搬去医院的宿舍住。日常我也不离开医院,不需要再安排什么人的。这我不同九哥说,我同三哥说去。”静漪按捺住性子,说:“还有,九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我有分寸。别时时处处还要提点我,我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 “那就好。”程之慎说着,拎了他的西装外套,又点着静漪,“这个年纪了,再干出十几岁的孩子干的事儿来,别说我告诉父亲,让他教训你……也别让我见不了陶牧之,知道?” 静漪瞬间脸便红了,见之慎说的一本正经,咬着牙道:“九哥,你也太……这是什么话!你当我什么人?还……你不是不待见他吗?” “比起他陶牧之来,我更不待见旁人。别说我没有提醒你,日后或许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后方,你见此人和他的同志机会不会少。你既然说了自己有分寸,那便小心拿捏。有时一句话不慎,惹来事端,别说对你不利,对牧之更加不利。尤其是在三哥那里,切记。”之慎说着,开门示意静漪先出去。“走吧。囡囡和老太太都已经接着了,就等你回来,安置了这个孩子,我们就好出发了。偏你节外生枝,真气死我了!” 静漪要分辩几句,之慎却敲了她的额头。 “九哥!”静漪叫道。 她都这岁数了,还要被哥哥劈头盖脸地这般教训,想想真的不服气。 “别嚷了。自己在上海,万事当心。”之慎说完,也不管静漪如何,走在前头。 静漪跟上去,见逄敦煌带着一郎也到了客厅里。她摸摸一郎的头,嘱咐他几句。 出去之后,他们上了之慎的车。只是车子并没有随前面的车开出前门,而是绕到后门,拐进了后街。 “不是去机场?”静漪奇怪地问道。 之慎把一郎拉过来,坐到自己身边,淡淡地说:“不,我们先乘火车走。” 静漪这才明白过来,说:“你就没打算坐飞机走?那……” “声东击西?”坐在之慎对面的逄敦煌含笑问道。他看了静漪一眼。 之慎说:“然也。” “谨慎。”逄敦煌说。 “非常时期,非常对策。不得不如此。”之慎说。 静漪不说话了。她得承认,之慎这样的安排确实妥当些。她看向一郎。一郎发觉,紧抿了唇。因为哭过,他的脸有点浮肿,看上去就更是可怜。 静漪平伸了手过去,一郎看了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逄敦煌和程之慎都无声地望着他们,一郎握住静漪手的那一瞬间,两人对视了一眼。 在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一郎的确已经算是够成熟冷静的了。但是看在大人们眼里,未免更多几分疼惜。 等到了车站,车子从特别通道直接开上了站台,一行人由僻静处从火车尾部登车,分别进了包厢。 静漪惦记着遂心。当她推开包厢门,看到陶夫人、秋薇和孩子们正在里面吃冰淇淋时,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她的到来也让包厢里瞬时安静,大宝头一个反应过来,从卧铺上跳下来,扑到静漪面前,扯着她叫着姨姨、姨姨想死大宝了! 静漪微笑着抱起他来亲了亲,又对争先恐后围上来的孩子们挨个儿地亲,好一会儿才安抚好他们。遂心就跑过去见之慎和敦煌。一时间包厢里热闹极了。秋薇忙着把她的儿子们从静漪身边扯开,一转眼看到在门外站着的男孩子,不禁一愣——这孩子有些木然地看着他面前的这副景象:外头遂心一左一右牵着之慎和敦煌的手,笑嘻嘻地说着话;里头静漪被四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缠的脱不得身……而他身旁的之忓,轻轻扶着他的肩膀,看上去,是在给他适当的安慰。 陶夫人坐在那里,望着这纷乱吵嚷的情形,摇着头道:“这群小猴子……你险些赶不及车吧?还以为你来不了,不能送我们呢。” “哪能不来?不然,我会被囡囡念叨上很久的……母亲,路上多保重。”静漪说。她也握了握秋薇的手,看秋薇落泪,摇头示意她不要这样。 陶夫人倒是镇定,说:“你也尽快过来。我们等你。” “是。”静漪答应着,想起重要的事来,跟陶夫人简单解释了下一郎的情况。她看向安静地站在之忓身边的一郎,听到陶夫人低声说“看这孩子也是可怜,就带他一起走吧”,她忍不住转身拥抱下她,“谢谢母亲。” 恰在此时,火车松闸的气流声响了起来,陶夫人清了清喉,说:“要开车了,你回去吧。去跟孩子们道道别。” 静漪索性又紧紧抱了抱她。起身也拥抱下秋薇,说:“多保重。老太太和孩子们拜托你了。” “放心,小姐。你快些来。”秋薇说。 “该下车了,静漪。”之慎在门外催促。 静漪和孩子们道别,出来时,张开手臂,抱住了遂心——遂心从见到她,便很克制了一番情绪的。只不过到了这会儿,眼圈儿也红了……静漪发狠地嗅着遂心身上的味道,低声道:“囡囡,过去之后,你要乖,知道吗?” “知道。”遂心在静漪耳边说,“妈妈,你在这里也要乖。” “啊?”静漪看着遂心。 遂心眨眨眼,拢着手在静漪耳边说:“小舅舅说你不听话,回头三舅舅会骂你的。” 静漪悻悻然,看了遂心,抽了抽鼻子,说:“知道啦。” “那好吧。”遂心说。 “来,囡囡,给你介绍下新朋友。”静漪替她整理着小衣服,拉着她的手过来,正式介绍给一郎。她说:“一郎,这是我的女儿遂心;遂心,这是一郎哥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你要好好和哥哥相处,知道吗?” 遂心看了一郎,又看静漪,虽还不怎么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叮嘱,仍然点点头。 她伸手过去,想要拉住一郎的手,一郎却躲开了。 遂心皱起眉头来,一郎小声说:“我不和女孩子拉手。” 遂心没吭声,但是看着妈妈,说:“妈妈,你该下车了。我会照顾好一郎哥哥的。” 静漪看看这两个孩子,还有忽然冒出来的、在遂心身后一字排开的那四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儿,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眼眶发热,忍着泪意,和他们微笑着道别。 她特别伸手过来,和一郎握握手,说声再见。 “走吧,静漪。”逄敦煌过来和陶夫人也道过别了,站在她身旁说。 他拍了拍一郎的肩膀,告诉他,自己会去重庆接他的。 一郎看了他,终于点点头。 气流声再次响起,列车员摇着铜铃,要送行的人们快些下车,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静漪他们下了车,仍在站台上。 隔着车厢窗子上密实的白纱帘子,车厢里的人们能看到站台上的身影。 陶夫人坐在包厢里并没有出来,秋薇带孩子们站在走廊上,看他们不舍地盯着站台上的静漪、敦煌和之忓……遂心把纱帘推开些,一郎看了看她,往旁边挪了挪。他们俩中间闪出的空隙,大宝兄弟挤了过去,争先恐后又和静漪挥手。 火车缓缓启动了,静漪在跟着火车走。 她的身影是越来越小,终于火车驶离车站,她的身影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看不见了…… “我叫陶遂心。你可以叫我遂心,我该叫你什么?一郎哥哥?”遂心将纱帘拉好,问一郎。 “随便你好了。”一郎看了她,回身往之慎身边走去。 之慎微笑着,抱手臂看着这几个孩子。一郎过来,他对他笑笑。 他转过身来,背靠着之慎的腿,看了遂心。 遂心眨着眼,歪头看一郎,说:“我妈妈让我管你叫哥哥,那就是哥哥吧。” 一郎被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瞅着,紧紧抿着唇。 遂心笑起来,说:“你可真逗……奶奶那里有冰激凌,一起来吃吧。” 她说着,走过去便拉起一郎的手。一郎比她大不少,可身量并不占优,又没提防遂心竟然会这么干,被遂心轻而易举地拖着进了包厢。他正在不知所措之际,面前这位老太太将一杯冰激凌推到了他面前。 他知道这位老太太是程先生的长辈,程先生介绍的时候说过的。 他的教养不允许他不马上接着长辈赐予之物,于是他脸红着,正经鞠躬致谢。 陶夫人温和地让他坐下来。 一郎就坐了下来。他看看身旁坐着的大宝,还有样子十分相像的几个小毛头……以及那个精灵一般漂亮的小姑娘陶遂心。 冰激凌在融化,他也没有吃一口。 火车在鸣笛,在不住地向前奔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绑在了这辆火车上,远离自己过去的生活了……他眨着眼,眼泪就要落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一条手帕递上来,是坐在身边的大宝给他的。 可手帕是带着花边儿的…… 之慎将包厢门合了半扇,对秋薇说:“这一路不愁寂寞喽。” 秋薇点头,轻声问道:“九少爷,小姐说,她三两个月就来的……作准嘛?” 之慎敲了敲包厢壁板,说:“要是不来,就让陶司令把她抓回来。” 他说完就离开了,秋薇站在原地,听着包厢里孩子们叽叽呱呱的说话声,和陶夫人的笑声。她的目光透过白纱帘看出去,从那飞快掠过的树影中,她似乎还能看到小姐的身影…… …… 等静漪将逄敦煌送回杜家,再回到爱多亚路的公寓时,已经暮色四合。 “伤势怎样了?”静漪还记得之忓的伤情。这一日忙碌不堪,几近没有多余的时间喘口气歇息,之忓受伤,她都只能拖到这会儿才询问,未免有些歉疚。 之忓晃了晃手臂,不在意地摇摇头,说:“真不碍事。要是不妥,我自会和十小姐说,马上去医院的。十小姐上去休息吧。” 静漪还是坚持要看看他伤在哪里。之忓拗不过,只好脱去外衣,卷起衣袖来露出上臂。静漪看到他手臂包的好好的,包扎的手法很是精致,又问过他用了什么药,才放心些。 “让你受累了。”静漪由衷地说。 之忓只是微笑。 “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听你们的,离开这里。到时候,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知道你也想和敦煌一样去前线出力的。”静漪说。 之忓沉默片刻,才说:“虽然是那么说,可我想,为抗战出力,不拘形式。” 静漪点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我也很佩服你的,忓哥哥。” 之忓再次微笑不语。 静漪也微笑,说:“那我要上去好好睡一觉了,今天可真累。” “去吧。”之忓说。 之忓看着她缓慢上楼去,白狮紧随其后,便悄悄和李婶退了下去。他跟李婶说晚饭前就不要打扰程先生了。 李婶当然处处替静漪着想的。她给之忓倒了茶,除了关心陶夫人和遂心小姐他们临走时的情形,也没有多问什么。 她心里也很有些空落落的,何况程先生呢…… 静漪上得楼去,随意推开一扇门,便往床上倒去——床上的枕被之间,满满的都是遂心的味道……她也辨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听得遂心在笑着。 她将面孔埋在枕头上。 遂心的笑声仿佛刚刚消失,她便听到了滴滴、滴滴的发报声。 她想她就只睡这一会儿,等她醒过来,要把电台搬出来的…… 他不知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也许从这里发出的电波,他也不定能立即收到。但是……她一定要早早地守在电台旁边。 她翻了个身,轻声低喃。 “……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想你,牧之,很想……” ——————————————————————the``end—————————————————————— 亲耐滴大家: 番外告一段落。很长的番外,没想到会写这么多。谢谢大家。 番外:《鸳鸯锦》(一) 《鸳鸯锦》 天冷的让人骨头都发脆,陶宗麒跺了跺脚,一揉手。 手背上不知何时蹭破块油皮,火辣辣的疼。 他卡着点儿来这位于歌乐山阳面的一栋居屋外,还没敲门,里头的卫兵从门楼上头的岗哨窗口看到他,打了个招呼便例行问他要证件。他眼睁睁看着明明认识他的卫兵,瞪着眼、端着步枪,就是不给他开门,心头冒火,想一想还是忍了下来。 偏偏身上没有带证件。 证件在军装口袋里,被他留在宿舍了。 他摘了鸭舌帽。 空军宿舍在城外,他来一趟可不容易。这一阵子折腾他满头是汗,本来今天过来就有点儿心里打鼓。门禁森严就让他更是觉得忐忑不安……有些不知进门之后会怎么样的感觉。 鸭舌帽在手里扇了两扇,倒是扇了点儿凉风出来,额头上的汗却更多了。 陶宗麒盯着门上那碗口大的铜环,忽然就更有点儿犯怵了。 这铜环亮闪闪的,冬日里的阳光不但没有让它显得暖和,反而更加冷光四射的……他想松动下全身的筋骨,也有点动不得。 他呆站了一会儿,起了这就原路返回的念头。 但想想就这么走了,那后果可更严重。 “开门吧。别为难陶少校了。”里头不知是谁说了句话,大门才打开。 里头的卡锁哗啦啦响了半晌,门才开了。 陶宗麒进了门说声谢谢,一看站在面前的人是路四海,忙微笑点头,问道:“陶司令和太太都在吗?” 路四海笑笑,说:“太太在家的。” 陶宗麒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忙道:“那我去见小婶。” 路四海点头,说:“太太在后头花厅里收拾花儿呢。” 陶宗麒答应着,顺口说了句“小婶什么时候爱侍弄花儿了啊,她可是种什么死什么的”。话说出来,他才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果然一转脸,路四海那眉毛抬的比平常要高出半分来……他清了清喉咙。这路四海一直跟着他七叔的。原来见着面还是个能说笑两句的,现如今就快变的跟他七叔一个套路了。 路四海倒也没说什么。他并不跟着往内宅走,借口说值班室需要人盯着,就不陪陶少校去了。 这一来宗麒反而踌躇。 路四海没立即走开,预备着宗麒问他呢,果然宗麒就问:“那个……陶司令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今天出门没让人跟着。”路四海说。 陶宗麒沉默片刻,说:“那我等等他吧。你忙,不耽误你。” 路四海走的时候眼里分明是有一丝笑意,宗麒虽然看着,也只当没看到。他想也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知道了他的事儿,是不是当个笑话在传说……还是跟她一样,当他是个疯子? 他想着就叹了口气。 此时他正站在内外院之间的一个方方的小院子里。纠缠的藤萝遮蔽了半个小院子。他仰头看看天,灰色的天空被褐色的藤萝切割成无数碎片……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等了一等却并不见有人来,想来是后面院中有人行走。 他了解这所住宅的布局。虽然不大,花厅却不小,在后头花园子里。以前过来的时候,七婶也说过,她平时在家若是无事,就喜欢在花厅里坐坐。七婶人随和,在太太团里很有些人缘儿。她在家的时候,那些太太们很乐意上门来和她坐坐,故此家中总是人来人往。七婶多半在花厅待客。不过她并不太会侍弄花草,顶多浇浇水、擦擦花叶上的浮尘,花厅里的花可没什么看头……他疑心七婶把花厅当了半个客厅因为花厅总是阳光充足,即便是冬天,都比外头要暖和上许多。七婶怕冷,总喜欢在花厅里消磨时间的——不过她可供消磨的时间并不多。两个堂妹,虽说遂心上学了,不总在家,可小妹妹称心才一岁多,虽说乖巧的很,可是毕竟要照顾这么个奶娃娃,还是挺费神的。 他边走,便想笑。 想起称心来总是忍不住要笑的。这小丫头生的很是有趣。样貌综合了叔叔和婶婶的特点,既不太像叔叔,也不太像婶婶,却聪明的出奇……婶婶原以为称心会是个儿子呢。生了称心见是个女儿,虽不见得真失望,看样子她却也以为这次如果是个儿子的话会更好……不过添了称心,家里人都欢天喜地的。本来该最在意是男是女的七叔和奶奶都高兴的很。听说也有不少外人替陶司令遗憾。很多人说,陶司令的英雄气概,还是得有个儿子才更圆满……奶奶就说,姑娘多好?在陶家,姑奶奶才金贵才有分量。奶奶说反正她是很称心的……奶奶都这么说了,旁人也没话讲的。 看得出来七叔是真不在意这个。 称心这小名儿也取的有意思。 是七婶的外祖父冯家老太爷取的。 本来嘛,打出生之后,七婶就贝贝、贝贝地叫新生儿。七叔又说要好好想个好名儿,谁知道一想又忙的忘了,好长时间新生的小妹妹就没有个正经名字。冯家老太爷听着不顺耳,问是不是忒不待见这是个小女娃儿,才不给起个正经名字,拿个洋文蒙事儿的?七叔七婶都忙说不是的,只是一时想不出好名字来。冯家老太爷就说,不是重男轻女就好,也别因为是第二个娃娃就不大在意她,这女娃娃多好,我看就很称心……不如就叫称心。还跟遂心顺了呢,好的很。 他都这么起了,谁也没有意见。 遂心说,太姥爷发话了,谁有意见也不敢发表了的。 老太爷听了也就一笑。他宠遂心是真宠的也要上天了。 冯老太爷和老太太每日坐了轿子来看这新生的曾外孙女的。说是疼曾外孙女,其实还是疼他七婶…… 称心确实让婶婶吃了点苦头。 前几年战局紧张,婶婶的身体又不是很好,长期在敌占区,卸任慈济院长之后,工作还是繁重,生活条件也说不上好,精神更是紧张。怀称心之后还有营养不足的毛病,转移来后方之后,也没见得很好。称心生下来才四斤,黑瘦黑瘦的。奶奶说称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在他看来,弱倒不见得弱,总之称心是很能哭就是了。越是夜晚越是哭,婶婶为了不影响七叔休息,辛苦照看称心,等把称心照看的样样都称了心,她自个儿比生称心之前还要瘦了……他头回见称心,称心已经六个月了,长的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差别,很好看了。但看她刚出生时的相片,尤其是百日照,小脸没有个苹果大,皱皱巴巴的倒像个核桃,那简直是……太难看了。 那天他来探望,七叔正好回来住两日。单手抱着称心和他的下属在庭院里坐着喝茶聊天,样子平和的很,因为称心睡着了,他们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那场景是难得的平静。没有敌机轰炸,也没有枪炮声,围着桌子坐着的几个男人,肩上的将星扒下来比水果盘里的桔子都多……就因为那么一个小婴儿,他们都暂时脱去了一身戾气和硝烟。 他当时没好进去打扰,先去见七婶了。 七婶正忙着让人准备午饭,看到他就先塞了好吃的给他。看着他吃,问这问那的。 他笑着问了句怎么七叔还抱着称心妹妹呢? 七婶笑着说,他那宝贝闺女,这两日得他抱着才睡的安稳,有什么办法?就让他抱着吧。等他走,要是称心还闹腾,我就让人给他送过去。 七婶笑的很温柔。虽然是瘦弱的很,精神却极好,看不出劳累的样子来。 不过他要仔细看看,看得出还是化了一点点的妆。不知道是因为家里有客人,要显得隆重,还是因为要掩饰不怎么好的气色……他想从他第一次见到七婶,十几年过去了。 要是七婶总是那个还微微有点胖的女子就好了。 那时候他母亲还在。 他母亲头一回见到七婶,也和爹爹说,七少奶奶可真好看呐……七婶现在还会和他说说他母亲。大概也只有七婶还惦着他仍然是个会想念母亲的孩子了。旁人不是不愿意提,就是根本也不记得那个人了…… 那天他看七婶忙着,外头还有电话找她。七婶应着,顺手还盛了一碟小点心给他,让他尝一尝味道,说是刚出炉的。七婶去接电话了,家里的帮佣告诉他,太太外头还有工作的,还是在医院。他很意外,以为现在七婶是安心在家里带小妹妹的了,没想到居然还要做事。等七婶回来他再问,七婶说,原先是那样想的,可是计划哪里赶得上变化。七婶当时没有来得及细说,后来他才听说,七婶接管那所妇幼医院,虽说是因为前长官索幼安夫人的拜托,其实另有一层意思,是因为七婶初来重庆当日遇到空袭,和那医院结了些因缘的。所以婶婶听到说是这家医院,并没有怎么犹豫便重新出去工作了。除了这所医院,她也参与了其他妇女组织办的救援会。 七婶还是重情义。真能专心一意地留在家里,不管外头的水深火热,她是做不出的。大约这段时间就还是这样辛苦吧……像七婶这样的女性,独立是够独立的,辛苦也着实辛苦。 陶宗麒又叹了口气。 他个子很高,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额头正碰在低矮的树梢上。 这一下碰的不轻,额角立刻疼起来。 他站下揉了揉额头,就听见有人叫他麒麟少爷。他没想到这就被人瞧见了,一看是张妈,倒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笑着问道:“张奶奶,小婶在里头?” “在呢。”张妈笑着答道。 陶宗麒发觉张妈瞧着自己也是笑微微的。虽说许是因为很久没见着他了,可他此时觉得张妈这么笑,有点旁的意思吧……他便也微笑道:“张奶奶怎么这么瞧着我呢。” 张妈却不说什么,仍微笑着,从里头出来的秋薇阿姨就说:“麒麟少爷来的正好,小姐刚刚还念叨您呢……小姐,麒麟少爷回来了。” “麒麟回来了?”里头柔婉低沉的一声呼唤,不疾不徐地念了出来似的。随着这一声,陶司令太太程静漪从花厅里走出来——正值隆冬,花厅里却是极暖和的,程静漪便只穿了长及小腿的浅葱色羊毛裙和樽领羊毛衫,围着白色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来,出来望了这高高大大的青年——比起六年前那青涩少年,如今这个青年军官看起来已经十分沉稳,个子虽没有他的叔父陶骧高、也没有他那么壮实,却如临风的修竹一般,颀长直立,清秀美好……程静漪笑道:“刚刚还说起你——也该来了。” 陶宗麒笑着过去,还像小时候那样,每回见了小婶婶必然要拥抱一下的。只是如今不能像从前那样腻着不肯离开,可还是拥抱了一会儿,说:“小婶婶,可见着您了。” 他也不管在外头是怎么个样子,在小叔小婶这里,就立即变了孩童,而且还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静漪拍拍他的背,笑道:“来,先来坐一坐……张妈,去给我们煮咖啡吧,等会儿我们上去喝——你七叔前两日由石将军送了两罐咖啡豆来,咱们先尝尝。好喝你就带走,咱们不告诉他的……”她边说着,便和宗麒进了花厅。 沈秋薇同他们一起进来,坐的稍远些,继续修剪面前的那盆盆景。 陶宗麒等静漪坐了,才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他看着桌上大大小小摆了几盆兰花,因养护的很好,含苞待放的,瞧着许是在春节就盛开了呢……他看那一枝枝兰叶,青翠欲滴……他仿佛闻得到花香。 兰花香是很清幽的…… “有心事?”静漪见麒麟儿坐下来便沉默了,不像是以前来,总是急着要把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都告诉她。麒麟半年前被调到这边的飞行大队来的。飞行任务繁重,只有偶尔放假才能进城。来一趟不容易的很。 宗麒微笑。 静漪也微笑,秋薇帮她将桌上的兰花摆回架子上,说:“麒麟少爷,我可听说,新近你又交了女朋友……” “是吗?是什么样的小姐?若是你很喜欢,可以先带来给我瞧瞧。”静漪立即说。 陶宗麒见秋薇先同他说破了,正想否认,婶婶这么一说,他只好先问:“薇姨你听谁说的?” “我也记不清亮了。好像是谁去爬山,看见你同行的有一位面生的小姐。说那位小姐十分端庄秀丽,衣着虽普通,却有大家闺秀的气度。我想着麒麟少爷嘛,眼光必然是好的。”秋薇束着手,微笑道。 静漪看了秋薇一眼,笑道:“那是自然……来,麒麟,咱们上楼去,细细说给我听。” 她说着起身,一行人这就上了楼。 她边走,边留意麒麟的神色。 麒麟从进门之后,就是有些心事的样子……她又看秋薇。 秋薇对静漪摇摇头,等麒麟去洗手了,她才悄悄对静漪耳语几句。 静漪眉头一皱,说:“你怎么不早说……是真的吗?” “我原先是想说的。可是一来就忘了。哪儿知道麒麟少爷来的这么快呢……要我说小姐您也别着急,等下旁敲侧击地问问他。麒麟少爷应该不会对您隐瞒什么的,再说这事儿迟早也得说破。” 静漪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老太太来信,几次三番提起麒麟的婚事,说他都这么大了,婚事再不定下来,也不妥。” “才能多大啊?现如今年轻人又不作兴十几岁就成亲……瞧您这口气,比老太太还老太太。”秋薇笑着说。 静漪瞪她一眼。 听见称心在里头咿咿呀呀地出声,静漪回头问称心是不是醒了。 秋薇说她先过去看看,站起身就说:“我琢磨着那位小姐或许有点来历,不如想法子查一查。小姐不是说,姑爷都很上心这事儿?” 静漪听见脚步声,点点头,并没回应。 秋薇离开,她默然坐了一会儿,见麒麟回来坐下,笑着问道:“刚才薇姨问你的事儿,可是真的?” 陶宗麒低了头,一时没出声。 静漪和声悦色地道:“不几日过了生日,虚岁可就二十四了,说小也不小了,也该有要好的女朋友……奶奶说,水家的六小姐,佟家的四小姐都是好姑娘。水家那位战前是在法国读书的,等到欧战爆发之后就回国了的。奶奶既然看过,当然说好一定是好。佟家那位也不用说,你在美国受训的时候是见过的……别忙着说不是,我有耳报神。” 她给麒麟杯子里加了两块方糖。 ———————————— 亲爱的大家: 这是云胡最后一个番外。 原来说写完一下子发完,字数超出预定,就改成分几天发布好了。 各位久等,多谢。 番外:《鸳鸯锦》(二) 陶骧以为她这下得哭了。这小女儿可是个爱哭鬼。一点儿也不像遂心,遂心那是怎么都要笑的,让人看着就跟她一道心花怒放。他等了一会儿,发现称心就看着他,不笑了,也不哭,小脸上的表情,竟然有点严肃,想是在想什么……这一来他反而是想要笑了。但他猛然间想到什么,就见称心小眉头微微一皱,他忙掀开被子,一摸称心的尿布,果然是又热又湿。 宗麒拿小银匙在杯子里搅着,一时之间,就觉得这心里也被搅的有点儿乱。七婶说她有耳报神并不是同他说笑的,那人他认得。他那年考进空军飞行学校不久就被送去美国受训。在受训的两年期间,偶尔去当地华人圈子里聚会,里头有一位从上海去的学飞行的女子,就是七婶在慈济医院时候的秘书梅艳春女士。那位梅女士的经历也是传奇的很。身为上海滩大亨的女儿,就因为一个男人一句话,果断去国离家,到美国学飞行了。说是学成之后,或许有资格回国参战的……那时间国内国外华人,抗战情绪都高涨,很多人抱定为国捐躯的信念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这位梅女士的行为还是很受人瞩目。当地华人圈子里的人都认得她,华文报纸也多次采访她。而且梅女士活动能力不弱,曾经和几位当地知名的华人女性组织过募捐游行,筹集了大笔资金汇往国内。不过他同几位同学曾经议论过,说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梅女士未必没有小小的私心,这样一来,她心仪的那个人,或许在远离她的地方,仍然能够看到她的成就吧…… 他看看七婶,说:“梅女士回国了把?我听说她在女子飞行队里是头号飞行员。” 也听说梅艳春女士爱慕的那个人,是大名鼎鼎的逄敦煌将军……不过他知道逄将军是七叔和七婶的挚友,他可不好贸然开长辈的玩笑。 “嗯,担任运输任务,眼下在西南航线效力。她经常从云南飞印度……你不要岔开话题。”静漪见麒麟说起梅艳春,也没否认见过佟家四小姐的事,说道。“你是陶家的长孙,奶奶操心你婚事呢。还有太姑奶奶们,都着急的很。你想想,太姑奶奶都多大岁数了,不就盼着看你开枝散叶么?你有那个意思和佟家或是水家的小姐交往,就和奶奶说。要是另有合适的人,也要早和奶奶说。” 宗麒喝着咖啡,小声说:“这咖啡真好。” “你这孩子。”静漪温和地说,“你整天在天上飞,奶奶和太姑奶奶们就整天烧香拜佛的。” “我知道的。”宗麒放下杯子,看着这精致的杯碟。 七婶极少和他说起这些。好像他并不是飞行员,从事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工作,而不是每日不知要起降多少次,且每次起飞之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她就拿平常的态度对待他,并不令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他觉得这是七婶格外与众不同的地方。 “小婶,您觉得我该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宗麒抬眼望了静漪。 静漪愣了下,端着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麒麟这会儿并不像是刚刚那有点儿耍赖的模样了。他看上去很郑重,于是就愈加像陶骏,也有几分像陶骧……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完全是陶家男人的架势了。还真让人不能小视。 她初见麒麟,他还是个幼童,到几年前在上海再见,他也不过是个初长成的少年,像是个刚刚褪去绒毛的雏鹰。现在则是个被历练的有担当的血气方刚的爷们儿了。但是要说该有个什么样的姑娘坐在他身边,与他携手前行呢……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麒麟啊,”她将咖啡杯托在手上,“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得你自己拿主意呀。我们喜欢的姑娘,你若是不喜欢、不尊敬,怎么也不成的,对不对?” “对。”宗麒倒是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我就是这么想的,小婶。我得和我喜欢的、尊敬的姑娘在一起。” “所以呀,我想着,好姑娘是有不少的,能和你相配的也有几个,远了不说,咱们世交的几家子,除了奶奶中意的,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不还是有吗?在我看来都是很好的姑娘。”静漪说完了,见宗麒没有立即说话,就沉默下来。 她细看着宗麒的反应,心想自己这些话,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若是秋薇说的是真的,那宗麒也该露点口风,刚刚他可是捂的严实……或者有什么隐情,宗麒不好就开口?如果是这样,那可挺让人担心的呢。 静漪正琢磨着,就见秋薇抱着称心从里头出来。她看看睡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称心,微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 “瞧瞧这是谁来了,称心,这是谁呀?”静漪让称心看宗麒。宗麒对称心摆摆手逗她,“哥哥,麒麟哥哥……” 她下巴贴在称心额头上,称心就抓了她的头发梢儿玩着。 “小婶,让我抱抱称心呗?”宗麒笑着问。 他拍拍手,称心好奇地看着他,过一会儿,好像认出了他,对着哥哥笑了。 静漪把她交给宗麒,笑着看他把称心放在膝上。称心还不会说话,但是咿咿呀呀地和哥哥有来有往,她看着觉得好笑……称心不像遂心小时候那么胖。 遂心自小到大就是个胖丫头,半岁大的时候,就比称心现在还要沉。她时常要抱不动那个胖丫头。 陶骧也这么说。 而且他还觉得,她生遂心的时候,身体也比现在好的多呢。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陶骧是真疼这个小女儿……她微笑着,轻声说:“麒麟,就是姑娘家的门第没有什么高人一等之处,哪怕清寒些,只要姑娘好,同你是情投意合,这便是最好不过了。” “但是奶奶他太姑奶奶总是说,我是长孙。”宗麒将小妹妹举高些,看她蹬着虎头靴子踩在自己肩膀上。“小婶,长孙这头衔可沉呢……称心要是个弟弟就好了……啊,称心,哥哥不是嫌弃你哦……”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称心见他笑,笑的更开心,还回头望着静漪。 静漪虽然见宗麒说笑着,却有点儿莫名的感慨。她本来想再问问宗麒是不是真的有要好的女朋友,此时却觉得不便再问下去,于是问起别的来。她是听说最近宗麒所在的飞行大队,战斗任务格外繁重,伤亡也很大……想想这些,她私心就觉得,哪怕宗麒就像以前一样,女朋友像走马灯似的换,只要他过的快活,倒也没什么不好。 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宗麒总有想安定下来的时候。 “小姐,姑爷回来了。前导车已经到门外了。”秋薇过来,跟静漪说。 静漪点点头,却见宗麒脸色略微一变,她就笑了,问道:“这阵子干什么坏事儿了嘛?怎么听见你七叔回来,吓成这样?” “没……没有啦。”宗麒不由自主就有点儿结巴,汗涔涔地冒出来。 虽然宗麒平常就是很怕陶骧的,可他这样子静漪仍觉得蹊跷,笑着站起来,说:“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得先和我说,不然你知道的。” 陶骧对这个侄子,疼爱向来是搁在心里的,一旦犯错,那简直跟批了龙鳞似的,半点情面不留的。宗麒见了就他打怵的很,据说当时从云南的基地调到重庆基地,他还不怎么肯。后来半开玩笑地说,要是在重庆,虽然七叔不怎么在家,可总是近了许多。七叔要教训他,那还不是一个电话就得了的事儿? 静漪就觉得宗麒虽说是开玩笑,却也说的是实情。她就时常得跟陶骧说,就这么一个侄子,明明是疼的不得了,就不能多给个好脸儿么? 陶骧给她说的次数多了,就说,不耳提面命着,麒麟那个性子,冲动起来,他可是架着飞机在天上飞的。 她想想也是。 陶骧是有他的考虑的。 “不和我一起下去?”静漪见麒麟虽然起来了,可脸上还是犹豫,就笑着问道。 “那……您看看七叔进门怎么样,要是七叔心绪好,就给我个暗示……我就下去见他的。”宗麒轻声说。 静漪点了他,说:“你这孩子,一定是闯了祸的。是不是?” “是……有一点点啦。就一点点。”宗麒说着,抱好称心,握了称心的小手儿跟静漪挥挥,“求小婶到时候千万帮我说两句好话。” 静漪边下楼去,边说:“何至于呢。” “少奶奶,少爷的车进来了。”张妈站在楼梯下方,扬声道。 “知道了。”静漪也听到车声,就忙着赶下来,果然正巧陶骧进了门。她迎上去,“牧之,你回来了。” “太太。”跟着进来的有陶骧的两三个长随身边的部下,随陶骧进门,先打招呼。 静漪笑着点点头,道:“辛苦了。” 陶骧摘了军帽,转头吩咐路四海陪着先去书房等他。待他们走开,他才将军帽递给静漪,往里走了两步,看看客厅,又看看楼上,脱了大衣也给静漪,解了颌下钮子。 静漪看他脸绷的紧紧的,把他的衣服整理好了,交给张妈收了,轻声说:“再预备些茶点送去书房。” 张妈答应着去了。 “这是怎么了?谁招你不痛快了?”静漪轻声问道。 陶骧看她笑脸相迎,这笑容温柔的像是这冬日午后暖暖的阳光似的,少不得将心里的不痛快往下压了压。可是到底压不住,眉头仍然是皱着。 “麒麟来了?怎么不见人?”陶骧问道。 静漪说:“刚到。称心赖着他,跟他玩儿一会儿呢,我让他等会儿下来……” “不是躲着不敢见我吧?”陶骧问。 “哪儿有!他是那样的孩子吗?这就叫他下来?”静漪忙问。 陶骧看看时间,说:“我现在没工夫收拾他。你给我把他看好了,让他给我等着的。” 他干脆将外衣脱了下来,只穿了里头的衬衫和薄毛衣。 “哎呀,你不要着凉了。”静漪说。 陶骧眉拧的紧。 静漪伸手过来,握了他手。 她手反而有点凉,陶骧就问:“你怎么不多穿点儿……老陈!” 他忽然就抬高了声浪,满屋子像是被他这一声震的颤了颤似的。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静漪忙说。 老仆人老陈小跑着出来。 陶骧回身,问:“屋子里怎么这么冷?太太白天又不让生火了?” 老陈看看静漪,笑嘻嘻地不做声。 “生火。以后不准这样的。不要听太太瞎吩咐。去吧,在家我要热的冒汗。”陶骧说着,大手一挥。 老陈一走,静漪瞪着陶骧,说:“有你这样的没有,你让我以后怎么管家?这样琐碎家务事你也开口,不怕跌份儿啊……” 陶骧看看左右上下无人,重拉了静漪的手,把她拉近些,低头迅速在她唇上亲了亲。 静漪无奈地瞪他。 真是…… “不怕。”陶骧还板着脸呢,眼睛里却早露出笑意。 静漪轻声说:“还不怕……” 陶骧清了清喉,说:“特殊时期,我不反对俭省,但是不可俭省太过。再让我发现一回,我可不管这有人没人。” 静漪轻轻哼了一声。 “嗯?”陶骧抬了抬眉毛。 “知道啦。”静漪推他,朝书房的方向努了努嘴,“都等着呢,还不快去?” 陶骧忽的露出微笑来。 他这一笑让静漪看在眼里,只觉得他不晓得在转什么念头呢,不禁又推他一把,说:“快去……还有,你得答应我,麒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不能唬他……好不好?” 陶骧走了两步,突然刹住脚步,问:“是不是麒麟让你来探我口风的?” 静漪叹口气,说:“你们叔侄俩,到底在和我打什么哑谜。我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呢!” 陶骧似乎是又来了气,可又真有事等着他去,只好先把这事儿搁着。 静漪等陶骧进了书房,叫了张妈来,说了下晚上的菜单。只要陶骧在家,家里的菜式总是以他的口味为准的。好在陶骧爱吃的菜,宗麒多半也爱吃,只要挑几样他特别中意的加上就行。等她再过一会儿才上楼去,楼上却就剩秋薇抱着称心在晒太阳了。 “麒麟呢?”静漪问。 称心在太阳底下被晒的又有点昏昏欲睡,静漪摸着她的小脸蛋儿,她就歪着头贴在秋薇肩膀上了。 秋薇无奈地说:“您一下楼,麒麟少爷说是想起一事儿来,打了个电话,就要走。本来想下去跟姑爷道别的,正巧姑爷那发脾气,他就悄悄从后楼梯下去了。这会儿要坐上车,恐怕都到山下了呢。” 宗麒固然是不会跟秋薇说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急急忙忙不告而别的。但在她看来,这可就是偷偷溜走。这孩子可从来不会这样失了分寸。要是回头让陶骧知道,那还不得火上浇油? 真是……她且得琢磨下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既不能让陶骧上火,回头还得让宗麒来给她交代个清楚。不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 她思索片刻,就说:“看样子,这孩子的心真是野了。” “说是个样子挺美的小姐,像是教书的,不知真不真,或者只是传言。但是苏太太说,远远看着,倒是很有学识的模样,可惜麒麟少爷不给人介绍。他们只在俱乐部露过一面,并不是去玩的,不一会儿就走了,也没人看真切。要说,麒麟少爷也没少交女朋友,像这么失魂落魄的却也少见的很,所以就都传着呢,说是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儿,能把他勾成那样。”秋薇说。 静漪想想,宗麒今天的表现,的确是有点失魂落魄的。 他坠入情网本不是坏事,但是情绪如若起伏如此之大,可就不好了。 她忽的想到其他的可能上去,皱了皱眉,轻声说:“别是那小姐有什么来历,可得让人查一查。” 秋薇听了这话,一愣,继而摇头道:“麒麟少爷这点儿警惕该有的。他们空军审查那么严格,隔几天便内部调查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 静漪又摇头,说:“我就怕他冲昏了头脑。你看今天这样子,分明什么都顾不上了。” “是,还有件最要紧的事。苏太太还说,麒麟少爷最近出操连续迟到两回,还有两次没在规定时间返回基地,受到上峰严重警告,已经被停飞了……”秋薇声音很小。 “什么?”静漪声音一大,就见称心皱了小鼻子,哼哼唧唧要醒。秋薇忙轻拍称心,静漪烦恼地踱了几步,“难怪……” 难怪陶骧回来的时候火气那么大。想必是有人同他透露了些消息的。陶骧对麒麟严苛,无非是因为寄予厚望。谈个恋爱动静这么大,不怪他生气……这可有点糟糕。 秋薇见静漪着急,小声说:“停飞是定了的。就是其他的,也只是传言。详细的,就得慢慢儿问了。小姐也别着急,麒麟少爷年轻,偶尔闹闹恋爱,很快就过去了。” 静漪摇摇头。 她不担心宗麒闹恋爱,她担心这闹恋爱真闹出什么不妥当来……这样的情况下,停飞也好。宗麒停飞期间,她可得把这事情摸清了,解决好。 她想起明天晚上石将军家里有宴会,本来想推脱不去的,可石将军的侄女婿正是宗麒的顶头上司蒲东胜。蒲太太她曾经在石家遇见过几回,算是说得上话,或许蒲太太会知道点内幕消息。 哎哟……她真恨不得把宗麒拖回来当面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宗麒这孩子,要是肯说,刚刚在这里时,她一问就早说出来了……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来气。什么不好像他七叔,怎么看宗麒性格都好的,就这点儿,有事情想憋住不说,一准儿能藏的严严实实的,真是像了个透彻! 气死人了…… “我来抱称心,你去歇会儿。”静漪对秋薇说。 “我不累的,小姐。学堂该放学了,今天我去接囡囡他们下学吧。”秋薇说。 “好。”静漪也有点心神不定,也就让秋薇去了。 她把称心抱回自己房里。 称心的奶妈和看妈这会儿都不在,房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熟睡的称心在她臂弯间,柔柔的一团温热,全心全意地依赖着她……她轻声说:“看看,都曾经是妈妈怀里的乖宝宝,可总有一天,不肯听妈妈的话喽……你的麒麟哥哥这是怎么了呢?” 称心自然是不会回答她的,就在她怀里睡着。她就靠在床头上,不一会儿,竟跟着称心一道睡了过去。 陶骧进门来,见静漪也睡着了,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过来拉了毯子给她盖好。 静漪还睡的沉,称心却醒了过来,一对碌碌的大眼睛望着父亲,咧嘴一笑……陶骧伸手点点女儿的小鼻尖儿。这一痒,称心就打了个喷嚏。 番外:《鸳鸯锦》(三) 陶骧以为她这下得哭了。这小女儿可是个爱哭鬼。一点儿也不像遂心,遂心那是怎么都要笑的,让人看着就跟她一道心花怒放。他等了一会儿,发现称心就看着他,不笑了,也不哭,小脸上的表情,竟然有点严肃,像是在想什么……这一来他反而是想要笑了。但他猛然间想到什么,就见称心小眉头微微一皱,他忙掀开被子,一摸称心的尿布,果然是又热又湿。 陶骧一双大手托着称心的腋窝,额头一探,碰着称心的额头。称心的额头热乎乎的,倒没见异常。他含着笑,转身把称心放在台子上,立即找干净的尿布给称心来换。 虽然花了挺长时间才弄好,当他拍拍称心的小屁股时,还是觉得很得意的。 “怎么样,爸爸很棒吧?”陶骧对称心拍了拍手。 尿布换了干松的,又睡的好,称心这会儿乖的很。 “妈妈还在睡,咱们不能扔下她吃饭去,这会儿干点儿什么好呢?练习下,走两步给爸爸看看好不好?”陶骧就把称心放在地上,松开手,想让她练习着走几步。 称心走路也还走不稳,站一会儿,就要扑过来赖着抱住父亲的腿不肯练习的。 陶骧就笑着抱了称心坐在摇椅上,看着称心低声道:“称心这么懒可不好呀,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走路了……哦?妈妈怎么还要睡啊……” 他低着声音和称心说话,听到轻轻一声“牧之,几点了”,回头看时,静漪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原来已经醒了。 “五点多了,天都快黑透了。你这两天怎么懒懒的?”陶骧把称心抱过来放在静漪身边,自己也坐在床边,伸手摸摸静漪额头,“别是生病了。你又怕冷,家里热水汀还不烧热些,重庆的冬天多难熬。” 静漪方才睡醒,还有点朦朦胧胧的,称心爬到她身上来,小身子贴着她,四肢都在舞动。她忙扶住了称心。称心还不会叫妈妈,只是哦哦地叫着她,很想和她说话的样子。静漪坐起来,扶着额头说:“没有生病……就是晕晕的,老想睡觉。” “贫血么?你是有这个毛病。回头请医生来瞧瞧。”陶骧看她起来之后,脸色发白,就要去拿床头的电话听筒,被静漪一把按住手。 静漪嗔怪地说:“哪有那么严重。不要动不动就叫医生来。我自己身体我知道……就是累了点儿。这两天……” 她说到半截儿停住,只瞪了陶骧一眼。称心像小熊仔似的动作笨笨地抓着她的衣襟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跌进她怀里,她就拉着称心的小手儿逗她笑。 陶骧顿了顿才明白过来,慢条斯理地说:“啊,这两天被我闹的睡不好?那……” 静漪脸上发热,嘘了一声,说:“不准浑说啦。称心听见的……” 陶骧似笑非笑地说:“又不是我先浑说的。你起了头儿,还不兴我接上?” “还说!”静漪要掩着称心的耳朵,陶骧拉了她的手不让,笑的大声起来。称心被父亲的笑声吵到,回过身来张着小手扑过去,按住他的嘴巴。 陶骧张口咬住称心的小手,逗的称心也笑。 笑了一会儿,陶骧才说:“我今儿晚上有联席会议,想闹你也闹不成的,你安心好好休息好了。” 静漪气的牙痒,又恼又不好再说什么。 陶骧看她这样,真是身心舒畅,不过惦着她身体不舒服,琢磨着等下出门,还是得交待人让医生上来看看。他仔细想想,静漪这几天是有点懒懒的,也有点些后悔没顾得她……他清了清喉咙。 一时高兴起来,是顾不了那么多的。 “起来洗洗脸,下去吃饭吧。吃过晚饭早点儿休息……麒麟呢?还真不见人影?”陶骧起身去换衣服,问道。 “他队里还有事,先回去了的。”静漪说。 陶骧皱眉,回头看了静漪,“嗯?” “具体的我也不便问呐。”静漪又说。这可是个最自然不过的托词。这家里人人都习惯的,不该知道的绝不问。“你先换换衣服吧。晚上要穿军装么?” “要。”陶骧先去换衣服了。 静漪松口气,低头对着还不会说话的称心做了个鬼脸儿,称心眨着大眼睛,静漪悄声说:“不可以告诉爸爸哦……” “程静漪,我看你这阵子胆子越发大了。”陶骧冷不丁地出现在她们母女身边。 静漪简直被吓了一大跳,抬眼目瞪口呆地望着陶骧。 陶骧本意并不是想吓她,见她脸色瞬间变的雪白,忙说:“哎哎,没事没事,静漪?” “你吓死我了!”静漪心跳都不规律了。 “好了好了,你想什么呢,我走过来你都没听见?”陶骧拍抚着静漪的背安慰一番,“何至于呢……” 这么一来,他倒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静漪心犹自咚咚乱跳。 她真觉得自己今天这颗心跳的不正常……倒不是因为陶骧怎样,而是因为宗麒。 陶骧见她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可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干脆脱靴子上*,将静漪挤到旁边去。两人并排靠着床头,一齐看着称心专注地玩着她自己的小脚丫子……陶骧握着静漪的手。她棉袍袖口宽大,他的手指一分分地向上爬……到手肘处,又向上爬了寸许,指尖在那里画着圈儿。 静漪觉得痒,说:“别闹……好痒。” “天气不好的时候,痒的厉害吧?”陶骧问。他靠过来,跟静漪头碰着头,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静漪嗯了一声。 陶骧是时常惦记她这处伤的。 这是她去年受的伤。当时她转移来重庆,刚刚抵达,便遇到敌机轰炸。敌机撤离之后,她忙着帮助受伤的人,根本没在乎自己也受了伤。直到随行人员将她硬是拖走,送到临近的医院去,排队等医生诊治的时候,她才觉得剧痛难忍。 医院在轰炸中也受到重创,病房和药房都起了火,医生在露天为病患伤者治疗,药品根本就不够用的。 她手臂上的伤,也只是经过简单的处理。 等手臂包扎好了,她才去按照地址找他们在重庆的家。到了才知道,家里是已经收到消息,只不知她哪天会到,陶骧恰巧回来,也是刚刚才到。 她是松口气,原本以为就算自己到了重庆家里,也不定什么时候能见着他呢。从前两日的报纸上看,他还在华中战区视察。同逄敦煌一起在前线战壕里拍的相片,就在报纸头版上。 陶骧看到她吊着手臂出现在自己面前,那脸黑的跟什么似的。她傻呵呵地对着他笑,说牧之,我可见着你了。她心里也有数,要不先这样说几句软话,陶骧脑门儿上的火怕是能点着了头发——转移到后方的决定是突然做出来的,一路护送她过来的就只有特务四科一男一女两名特工和李婶,这一路也就还是只能让随行电台偶尔发一个电报。到了这里,要是人好好儿的,谁也不至于说什么,竟然还带着伤……要换了她看着陶骧这样,她也得发火的。 不过她想发火就发火吧,又不是没见过他发火,谁让她就真这么干了呢? 陶骧就让人都下去。 等人走光了,她以为这下好了,他该放开喉咙骂她了……她总觉得那两年,或许因为他打仗太过艰苦,脾气越来越大——但是那天他没有呢。就剩他们两个人,他就过来,把她抱在怀里。 好半晌他们什么都没说。 她等着他发火,他没有;他可能等着她再说点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她是跨越千山万水来的。 从上海出发,向南方走,由香港出境,辗转几个小国家,再入境,取道云南,穿越大西南一路过来,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 她优秀的协调能力,和出色的英文法文帮了她大忙。一路过关虽凶险,总算是顺利,甚至抵达重庆的时候,还带着陆续筹到的一大笔善款。善款都是她路上遇到的南逃富人们捐赠的。因为听说她是从敌占区往后方去,更因为她是陶骧的太太……她说牧之,这笔钱还挺多,都够筹办个不小的医院了。不过你的部队需要,就先拿去用……但是你得记着,等胜利了一定还我,我可想将来建一个慈善医院。谁捐的钱,我都一笔笔记得的。到时候也得像寺院里建功德碑那样,给人一笔笔地都记上…… “你这个蠢女人。”陶骧是这么说她的。 不过她一点儿都不生气。 这句话,从陶骧嘴里说出来,比我爱你更让她觉得贴心。 她就笑了,不过还没笑出声,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那天她是有点丢人。也许是一路上太累了,可总要绷着一股劲儿。等见到他,就觉得自己不用再硬撑着了,无论如何有他在,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睡了踏踏实实地一觉,原本以为醒过来,他肯定不会在她身边的。没想到他竟然还守着呢,只是握着她的手,他也睡着了。 她也不敢动,怕他难得休息下就被惊醒,想让他多睡会儿。 山上静静的。 来的路上她就想,住在这里环境可真不错。山清水秀,优雅怡人。 她想晚上敌机不会来轰炸的吧……不来就好了,辛苦一天的人可以睡个安稳觉……她想摸摸他的头发,手抬起来,虚虚地拢着,就是不碰到他的发。她的胳膊疼,不敢多挪动一下,更不舍得真碰到他,让他马上醒来。 不过陶骧没过一会儿就醒了,看着她,问她是不是觉得好点儿了。刚才晕过去那一下,真够吓人的。他说已经告诉外祖父和父亲那边了,三哥他们这些在重庆的,也都知道她来了。不过都想着她得好好休息,明天晚些时候再见。 陶骧顿了一会儿,说他还没说她又是受伤又是晕倒。 她点头说没说就好,别说了,我好了,没事了。她说其实就是太累了,那是一觉睡过去了好么,不是晕……她说着就想动,无奈胳膊剧痛,根本动不得。她想这是伤到了骨头的,不然不会痛的那么剧烈,胳膊肿的那么高。 她哎呀一声说真疼。 陶骧就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疼,你不是铁打的嘛,什么都敢做。 她笑笑,受伤的手臂勉强提起来,轻握着他的手,说别生气啦,大不了以后都听你的。 陶骧看了她好半天,才说:“你说你胆子怎么那么大……你怎么之前不告诉我?” 她停了一停,说:“告诉你,你准让我在上海待产。是不是?准是一步都不准我离开上海的。” 陶骧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就想这个时候得和你在一起。”她说。 屋子里那么暗,她相信自己是看到陶骧眼睛晶晶亮的。 虽然胎儿按理说是还不到会动的时候,那会儿她却觉得它是动了动。这孩子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她就笑了。 陶骧说:“路上出点差错,你可让我怎么好。” 她没受伤的手臂抬了抬,陶骧近了些,她勾着他的颈子,说:“出不了差错。我知道我们能行的。” 她紧紧地搂着他,心里真踏实。 要说不害怕那也是假的。一路往西南来,选取的虽说是较为安全的路线,可哪里也都是战火纷飞。飞机炮弹从头顶掠过的时候,她也想过如果真的就死在了那里,她的魂魄也不知会不会飞到她想去的地方、见到她想要见到的人…… 她就凭着一颗也不比谁大的胆子,完成了看似困难的任务。 dr.johnson让她带到香港去的医药书信,她都带到了。 她想她的小宝宝是个幸运儿,怎么也会保佑妈妈见到爸爸的……她也不愿意跟任何人提起,留在上海其实她也早已不安全。那两年收到的恐吓威胁,数不胜数。她就一个人靠着投入工作和顽强的意志力顶住这些。 她一个人还好说,真有生命危险,也不过就是一个。但是有孩子又不一样了。 几个月前陶骧受了一次伤,虽然不重,还是隐在深山里养了半个月的伤。从全面抗战爆发以后,他那是唯一一段勉强算是休养的时间。 受伤这种事,陶骧是绝不会告诉她的。 但是她自然有其他的途径知晓。心里着急,想办法从上海过去看他。 清清静静地陪他过了一个礼拜像神仙一样的日子……那一个礼拜让她想起当年他们在敦煌的时候。 就是清静的心都像被清空了,每天看着他,就像是已经很满足了。竟然什么都没有想;也许就是这样,反而会有意外的馈赠……她回上海之后好一阵子才觉得不对劲儿。然后她前后花了不到三天的时间迅速将在上海的一切事务交割清楚,启程赴渝。 算时间应该是妊娠反应最强烈的时候,这孩子简直疼她疼的不得了,居然一点儿都没让她觉得异样。 真是个好孩子啊…… 陶骧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覆在她小腹上,轻声说:“那好吧。” 她放开手臂,靠在他肩膀上,一口气松下来,完全酥软无力了。好像从她确定自己怀孕之时起,果断作出向后方转移的决定之后,长达两个月的精神紧张,全都释放了……当然这样一来,受伤的手臂简直就疼的她难以忍受。 那段时间战局相对平稳,陶骧在重庆的时间多一点。虽然没有多少时间陪她,也让她觉得他就近在咫尺,又稳妥又安全。 从孤岛般的上海那独自过活的日子里,像是一个筋斗云翻到了福窝里,睁眼闭眼间,看到的全都是至亲的人。他们疼她都疼不过来呢……这让她变的格外软弱些。 为了不打扰她休息,遂心都没在家里住。 她虽说总在信里和电报里知道遂心在这被照顾的好极了,亲眼见了才知道所言果然非虚啊。遂心可真像个金娃娃,各处都抢着要。那些日子倒是遂心主动去太姥爷和姥爷家里住的,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那么懂事。其实遂心在家里,她会觉得这家更像是一个小家…… 陶骧甚至有时间在晚饭后坐下来听她说会儿话,说她在上海的经历……她的手臂不方便,只要他在,当然全都有他包办。吃饭、喝水、如厕……还有洗澡。 啊,他细心照顾人的时候,也真是好极了。 不过越是那样,她越闹小脾气,疑心他这么会照顾人,不知是怎么来的经验。从前他可从来不会好好照顾人的,什么都是要以他为主的,现在就连……她不疑心才怪。 陶骧见她闹脾气,就更顺着她。 她听见他悄悄交代下人,说太太最近脾气有点大,要怎么样都千万顺着。太太心情好,一切都好……哼! 静漪想着想着,忍不住哼了一声出来,陶骧离开她些,偏了头望着她,“嗯?” ———————————— 内什么,各位久经乌龙卡考验的读友们,想必已经很淡定了……但是!乌龙卡还是得说……上章节最后一段不知道为啥跑到最前头去了,这章又贴了一遍……捂脸。抱歉。见笑、见笑。o(n_n)o~ 番外:《鸳鸯锦》(四) 静漪伸了个懒腰,说:“我不想吃饭。” “张妈说晚上一桌子菜呢。”陶骧捏了捏她的鼻尖儿。 静漪想想那饭桌上的菜式,顿时觉得油腻,不禁皱了眉,问:“孩子们都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听说你带着称心休息,遂心带他们在书房做功课呢。”陶骧说。 “嗯。”遂心他们这几个孩子真让人省心,虽然顽皮,她管的严格些,功课上是用不着总是督促的。秋薇说,这还多亏一郎。一郎在这里时,很有模范生的作用。一郎走后,遂心就成了老大……静漪有点惆怅,“不知道一郎怎么样了。” 随着战局推进,逄敦煌前年从陶骧部被提升派往中原的第一战区,现在已是战区司令。他去年征求一郎的意见,早一步将一郎送到美国念书了,现在由无瑕表姐一家监护。 静漪没有同一郎许多相处的经历,那个孩子却一直在她心上。 “刚刚给省身来过信,说一切都好。这两日也应该有信来的。”陶骧说着,看静漪又出神,他抬手捏了捏她下巴,“真不下去吃饭?想吃点儿什么,让张妈给你做。” “就是想不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要吃的……冰糖葫芦儿?”静漪忽然脑海里就冒出这个来。大冷天儿来个冰糖葫芦儿,哈气成冰,冰糖脆甜,山楂果儿酸酸的……“那年九嫂来家里,我带她出门儿,说给她买冰糖葫芦儿吃,回头我就忘了。还是之忓大哥想着,给我们买了回来。那往后,真也没怎么吃过了。其实还是很想吃的,就是不好意思说。” 陶骧微笑。 可不是吗……那年她就嫁他了,虽说年纪也不大,也就得充大人了,还惦着吃冰糖葫芦儿,那是要被人笑的。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口味还是那样儿。 给她买冰糖葫芦儿的林之忓,也还是程老爷身边忠心耿耿办事牢靠的林之忓。总有些人和事,怎么也不会变哪…… “还有什么想吃的?”他问。 “稻香村的状元糕……会贤堂的什锦冰碗、同兴堂的枣泥方谱……泰丰楼的鸳鸯羹、茉莉竹荪……让我想想,这些就罢了,横竖是一定吃不着的……不过我琢磨着,豌豆黄、绿豆黄什么的,总该有的。信远斋的酸梅汤,还有藤萝饼……我好些年没吃了呢。”静漪想着就有点儿流口水。 陶骧就笑,说:“大冷天儿的,你这说的,我都一肚子冰凉。” “倒说的我也饿了呢。我去洗洗,等会儿下去吃饭。”静漪笑着,逗弄下称心,推了称心给陶骧抱着,下床去了盥洗室。 一边洗脸,便听着外头一阵笑声,是大女儿遂心进来了。她扬声喊了囡囡,不一会儿,遂心推门进来,笑嘻嘻地看着她、甜甜地叫声妈妈——遂心是越长越甜美,真叫她看着打心眼儿里得意——她正要问她只管看着自己笑什么呢,遂心忽然将手里的纸卷儿举高,说:“妈妈您看这是什么!” 静漪接过来打开,竟然是三张奖状。 虽然遂心时时拿回奖状来,她每回看着还是由衷的高兴,这会儿忍不住看了又看,夸奖她做的好,说:“晚上带着去给太姥爷看看的,让他也高兴高兴。” “那是自然的。妈妈,太姥爷说,这回拿到两张奖状,就教我他画竹叶的绝招儿,我都拿了三张了,可得跟他多讨教一招儿……妈妈,太姥爷早起又咳嗽了。我今儿晚上能过去住吗?太姥姥说,太姥爷又不爱喝药了。太姥姥还说,要我在跟前儿,太姥爷就会乖乖喝药,不多说什么的。不然就一脸不高兴呢。妈妈让我去吗?爸爸说可以的。”遂心靠在门边儿,问静漪。 静漪听了就有些担心。外祖父这一两个月身体总不是很好,他自个儿说硬朗着呢,一定看得到日本鬼子投降,可医生私底下说老人家是年纪大了些,要小心看护的。 “妈妈?您也不舒服?”遂心见母亲没出声,问道。 “没有。我有点儿担心太姥爷。”静漪说。 “嗯。不过太姥姥说他应该没什么大毛病,说不准是嘴馋托病。”遂心小声说,“妈妈,我先去洗手。” 遂心说着就跑了。 静漪擦着手上的水,发了会儿呆。 这一大家子的人,哪个有点事情,她都挂心,这会儿看着遂心,又琢磨着麒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呢,陶骧刚刚又没说什么,或者只是她瞎操心罢了…… 陶骧在外头喊她一声,问好了没有,称心是饿了的样子。 她忙答应一声,照着镜子又细细地看一眼脸上,匀了匀妆。 她这两天脸色真不好,不修饰下,人人都要以为她生病的…… 静漪以为陶骧没说,宗麒的事就先放下了。哪知道晚饭后她送遂心去外祖父那里、顺路又去探望了一下父母亲和三哥三嫂之后,回来就觉得气氛不对。 路四海告诉她,司令让人把陶少校带过来了,正在书房里训话。 静漪一愣。 陶骧晚上还有联席会议,就这么点儿时间,还让人把麒麟带过来。从哪儿带过来的呀,难道是去空军基地了么?怎么闹的这么大发……她正琢磨着,待要问四海,就见书房门开了,麒麟从里头出来,看到她略一站,脸红的什么似的,只说了句小婶,我得回去报到。 静漪点头答应,什么都没说,立即让路四海送他出去。 陶骧并没有出来,静漪略站了下,才敲门进书房。 陶骧正在打领带,看到她,就说:“别开口求情,谁说都没用。” 静漪关好门,摊了摊手,说:“我不求情。你倒是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码子事儿?你们谁都不和我说,让我干着急。” 陶骧看了她,说:“这小子竟然好几次没在规定时间内归队。一次警告,一次严重警告。还不悔改,昨天被停飞!” 静漪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陶骧问:“你知道?” “下午刚刚听说……” 陶骧吸了口气。 静漪看他更生气起来,说:“牧之,消消气。” “都是你惯的!”陶骧说。 “……”静漪张了张口,本想辩解,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说她惯着宗麒,也确实是惯……可是这回的事情,她的确是不明内情。 陶骧见静漪说不出话来,说:“出这样的事,卢成海当笑话来和我说。说空军简直就是陶司令家开的俱乐部嘛。我不生气?我让他进空军,是因为他爱飞行。我让他好好干,是为了他的前途。我教训他,也是不想他出点事。这小子居然和我说,大不了就不飞了!” 静漪闭口不言。 空军司令安席怀和陶骧是莫逆之交,副总参谋长卢成海和陶骧却是一直不怎么对付。公事也就罢了,若因私事被卢成海当面给了没脸,以陶骧的性子,忍到现在才发火,已经是难得。只是宗麒在空军虽然是人人都知道的,具体在哪个基地,他们就总留意不对外人提及的。这一则是宗麒自己,不想人说他的战绩沾了七叔的光;二则陶骧和陶骏也有共识,尽量多让宗麒自己受磨练的,就是这样,宗麒调到这边的基地,也是隔很久不来一次。不知道卢副参谋长是哪儿得来的消息?陶骧是树大招风,就有人总存心盯着,再息事宁人大局为重,也总归是难逃……再说宗麒,不过就是年轻人偶尔贪玩,别的要是挑剔起来,小毛病固然是有的,那在她看来无疑是吹毛求疵的……静漪虽然想说说,也知道这时候就别火上浇油了。于是只在一旁,等陶骧把火都发出来。 “知道为什么被停飞?倒不光是因为晚归,了不得了他,结束任务不返回基地,飞机脱离队伍直接飞进城里,都成了他跟姑娘求爱的玩意儿了,真是……”陶骧抓起听筒来,对着静漪挥了挥,“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静漪这回真的吓了一跳,惊讶地问:“什么?” 这个,她确实不知道。 “稀奇事吧?”陶骧气极反笑,“老安给我电话里说的。亏他还笑的出来。治下出了这种兵,还笑的出来。换我,早拉出去毙了,看谁还敢!还王牌飞行员!” “牧之!”静漪被他说的心惊肉跳的。 难怪麒麟今天来,神色间是那样的。只是警告和停飞,他也不至于忐忑。 “他知道错了啦……你看他今天的样子。”静漪轻声说。 陶骧近来极少动怒,此时显然是被气了个狠。 “他哪里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会说不飞就不飞了?这由得他?培养一个优秀飞行员,耗费多少财力物力?这种情形下不飞,他是闹着要去军事法庭么?我们陶家眼看着就出了个大人物了!”陶骧顺手拨了一把桌上的雪茄盒子,拿了一支出来,看样子是想缓一缓的,可缓不过来。 静漪听他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说:“哪至于呢,错也错了,罚也罚了,年轻人难免犯错,不是吗?麒麟立战功的时候,那不也是陶家的荣耀么?别因为他犯错儿,那些好处又都一文不值了呀!” 陶骧听了立即说:“现如今哪里看得出来他是立过战功的功勋飞行员?嗯?十几岁的毛孩子也不至于这么感情用事!约束自己的能力这么差,果然不如不飞。我倒想看看,他除了架飞机,还能做成什么!” 静漪想自己刚那话果然还不如不说,于是她不出声。 陶骧吼了半天,还是觉得不解气。 拿起听筒来,拨了两个号又按下,回头见静漪就站着看他,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胸中一团闷气,忍到这会儿算是发出来了,可是一点都没觉得痛快。看静漪好似是无话可说,又好似是有话不想说,他没来由地又不痛快起来。 静漪应该是刚回来,还一身外出的衣裳没换。 今天是穿了紫色棉袍子,不知怎么看着人不但蔫蔫的,脸色也不好。想着静漪关爱宗麒比他有过之无不及,这会儿定是有想法的,被他一通吼给顶了回去……他哼了一声,说:“这一回我就是不治他,他父亲也饶不了他的。” 静漪问:“你要不要喝点茶出门?晚饭不是说吃腻了?” 陶骧晚饭时候就动了几筷子,一贯爱吃的东西今天也没碰。倒是孩子们吃的高兴。她想想,大概是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围在饭桌边,还兴高采烈地数着麒麟哥哥打下几架敌机,让陶骧是既怒火中烧,又还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说这些让他们扫兴的话,弄的他自己一肚子五味不和了……她也不给他再添堵了,好好送他出门办公才是正经。 外头有的是让他更烦心的事儿呢,一出门,保准他暂时就把宗麒给忘了。 她打的这个小算盘,可不能让陶骧知道。 “你别迟到。”静漪说。 静漪一提醒,陶骧想起来自己是要出门开会去的,定定神。但是静漪的反应有点出乎他意料。以往不管大事小事,他要教训麒麟,她总是想尽办法劝的。 他又看她,看不出什么来,更觉得不对劲儿。 静漪自然懂他的心思。 她过来给他整理下军装,歪头看看,说:“那就去吧。今晚上不能回来了是么?” 陶骧嗯了一声。 静漪说那好吧,“囡囡在姥爷那里,明早从那边去学堂的。明天晚上石将军家里有个宴会,请咱们都去的。我问过三嫂和九嫂,说是都去的。你一早说没空,那就我自个儿去……” 静漪说着,看陶骧注视着自己,住了口。 陶骧也就出了门。 静漪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车,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重庆的冬夜,又湿又冷,寒意沁骨。她打了个喷嚏。听见秋薇和孩子们在楼上的笑声,她踱着步子。张妈看她不是立即想进门的样子,拿了大衣来给她披上。 “少奶奶,别烦恼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张妈小声说。 静漪站下,望着这小小庭院里的树影,说:“张妈,你说,那得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看麒麟对她该是很着迷的了。” 不然怎么做下些荒唐事? 其实也难怪陶骧生气。这才几日,宗麒闹腾出这么多事情来,她都想,要是自己给人问到眼前来,保不齐脸上也挂不住…… 张妈想了一会儿,说:“少奶奶,我哪儿知道啊。” 静漪叹口气,说:“是啊,哪里能知道。” 她有些惆怅。既担心,也有点不知所措。宗麒母亲去世早,父亲又不在身边,陶骧和她是他的长辈……她对如何处置眼下的情形,实在是没有经验。 “少奶奶,还是进去吧,外头冷。我怕您着凉。这个时候您可别生病。”张妈说。 静漪答应一声,又站了站,才往回走。 张妈跟着她进门。 静漪一进门,被屋子里的热气罩着,连打了几个喷嚏。 张妈就念了几句,说这且说着,可不就着凉了么。 静漪摸摸额头,果然有点发热。 想想许是不知什么时候受凉了,下午人才懒懒的,就让张妈给她来一碗姜汤去去寒。 秋薇已经安置好了孩子们。静漪怕自己生病传染给称心,问过称心已经睡着了,没有过去看她。秋薇看静漪有点蔫蔫的,陪她喝了姜汤,等她上*躺下,又坐在一旁守了她一会儿。 “我不要紧。睡一觉就好的。”静漪让秋薇快去睡,“你累了一天了,再不歇着,眼都眍?了……阿图不回来,你也不得清净。我这里一大堆事情要你做呢。” “这点事,才不会累呢。”秋薇笑着说,“倒是医院那边,我有心帮忙也是帮不上的。小姐,要是身子不舒坦,就不用天天去的。” “我向来就是挂个名管点事,不会天天去嘛。”静漪轻声说。她声音已经有点哑,还微微的疼。看着秋薇担心她的,歪了头仔细看她一会儿。 秋薇还是个圆润丰满的少妇,这几年条件这么不好,她还是能苦中取乐,把自己和孩子们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还帮了她许多忙。比起秋薇来,她可差的远了些…… “眼看着小宝都要上学了,你这闺女还没盼来。”她笑着说。 秋薇搓了搓手,叹气道:“唉,看来命中无女,不能强求了……以后会有四个儿媳妇的,都当闺女疼吧。” 静漪笑,说:“许是还不到时候。” “我的心思是淡了,虎翼还想呢。我说他做梦,他说做梦也是美梦。有时候我们两个也说笑,说瞧着姑爷以后,做老泰山那气势一定大的很呢……哎哟,小姐!”秋薇低呼。 番外:《鸳鸯锦》(五) 静漪拍拍胸口,说:“你们今儿这是怎么着啦,合着伙儿的吓唬我。” 她觉得口干舌燥,拿了杯子喝水。 “我又不是成心的……”秋薇左看看她,右看看她,问:“小姐,你这……你这不是……有了吧?” 静漪一口水含在口中,忙咽了下去,说:“胡说!” “胡说?”秋薇又左看看、右看看静漪,似乎是在琢磨这事儿的可能性。 静漪正不舒服,也没有多想,皱着眉说:“你这丫头可不是胡说吗?哎呀我困了。” 秋薇笑着看静漪,说:“胡说不胡说,再等等不也就知道了么?我劝小姐别铁齿铜牙。” 静漪瞪她。 秋薇笑的厉害,但也就不说什么了。等静漪躺好,她给静漪掩好被子,关灯出门去。合上门之前,她还是不甘心,回过身来又说:“小姐,我胡说是胡说,您别乱吃东西哦。” 静漪有心想驳秋薇两句,怎奈这会儿她乏的很,一句也懒得驳了。这一天要她想的事儿有点多,真让她费心费力,这会儿哪儿还顾得上想这玩笑话呢?何况她也没有那个心思。 陶骧固然是生着气出去的,她也是有些不痛快的。 要照着以前,她许是早就跟陶骧吵嘴了。不管怎么样,麒麟的事情虽说他有错,但要紧的是得知道麒麟心里究竟怎么想的。陶骧态度这般强硬,只会让同样倔脾气的麒麟跟他拧了……麒麟可从来是敬重听从他的七叔的。恐怕顶撞了七叔回去,麒麟这会儿心情也好不了吧。 静漪心里是千头万绪,好半天没睡着。她似乎是听着隔壁卧房里称心在哭,想要起身过去看看,只一会儿,哭声又不见了,却听见低低的吟唱……她朦胧间又想起秋薇说的,不禁微笑。 再有小贝贝,是得叫满意了吧。 …… 那陶宗麒被路四海亲自带人送回飞行大队驻地,刚进了营区,因为下午逾期未归,本来就停飞的处罚加上一等,直接被上峰下令关了禁闭室。 他进了禁闭室,看看昏暗灯光下窄窄的只有一条薄毯子的床,和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小椅子,除此之外,简直光板儿。他瞅着眼睛都觉得硌的生疼。 宗麒摘了帽子放在桌上,忽然回身对着外头吼道:“这就是监狱,也得给口水喝吧?” 大晚上的,他声音粗砺,情绪暴躁,空荡荡的走廊里一阵回声不断。 门外有守着的卫兵,等回声消失,才说:“陶少校稍等。” 宗麒看看禁闭室里,卫生间是没有的。要是想去卫生间,身后还得跟这个背着枪的卫兵……他一阵心里怄火。参军这么久了,受处分虽然有过,关禁闭还是头一回,他也算开了眼。 好一会儿才有人下来送了水壶。在门口守着的卫兵接了水,从窗口递进来的时候看看他,也不说话。 宗麒倒水,喝了一大杯子。 卫兵仍旧守在门口,枪托磕在石板地上,发出轻微一声响。 宗麒被这一声似是惊醒,又许是凉水喝下肚,让他没那么暴躁了,倒站着细听离去的卫兵那脚步声渐渐远了……于是这儿也就剩下他和门外的这个沉默的卫兵了。 他进来的时候观察过,守门的是个刚入伍的新兵,一身的军装看样子还没洗几水。 他回身过去,靠在门上,问:“老家哪儿?” 外头沉静半晌,才听得一声回答:“洛阳。” “洛阳……听说去年河南大旱,你能来当兵,也是个好出路了。”宗麒说。 外头没有声音。 陶宗麒抬手敲了敲铁门板,外头就说了一个“嗯”。 他微笑。 这声调听着像是中原人的憨直。 “多大了?”他又问。像个老兵油子一样,见了新兵问问他哪里来的,几岁了,好像这样不仅能拉近关系,还能从气势上赢过他。就像在说,喂,我是老前辈,你得给我递烟……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十八。” “年纪不大嘛。”陶宗麒说。 打仗伤亡一大,补充新兵力有时候就成了问题。这几年他也是眼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甚至是一批批地离去,基地地勤也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这些年轻的新鲜的面孔,又不知道何时会消失……有时候他想想,起飞的时候就一个念头,像蝗虫一样肆虐的敌机,能击落一架就是一架,其他的从不多想。降落时,就仿佛赢得新生似的,该庆祝就庆祝,像没有明天似的。下一次升空不知是何时,也许要很久,也许就是下一刻……他见过最残酷的场面,也见过最美好的人,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值当的了…… 他清了清喉咙。 喉咙还是有点干。 被七叔派人带回去,他除了最后撂的那几句狠话,就没怎么开口,可喉咙还是像被浓烟呛过一样的难受……心里就更难受。 他还没跟七叔那样说过话。小婶看他的眼神,也让他觉得难堪……让他们失望了啊。 他问:“长官说什么了没有?” “三天禁闭改成七天。”卫兵说。 宗麒听了,又喝一大杯水。 七天……让他在这里关七天,那还不得疯了? 他关了灯,往床上一躺,睁着眼睛,耳边就是七叔那克制但是冷酷的声音,闭上眼睛,一个美丽的身影就不住地在眼前晃……他呼的一下坐起来,按着额头。 外头卫兵有条不紊的步子制造出来的声响,让他更加烦躁。 禁闭七天……停飞也不知多久……最近的任务这么重,他不能执行任务,代表其他兄弟要补上他的位子。 他并不愿意这样。 可是不错都错了,只能咬牙吞苦果了。 他靠在墙上,想着日间七婶说的话。七婶还是会替他说话的吧……但七叔那么生气,对这桩恋爱是一定不会赞成的了。七叔不赞成,已经不好办。可以想见,父亲和祖母更不会赞成……七婶就是想帮他,恐怕也不容易说服他们。 比起这些来,更让他烦恼的是海伦的心思。 他今天没能见到海伦,也好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既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这种日子的难熬,又只能他自己默默忍受。 这会儿他胡思乱想着,也许海伦是要拒绝再见他?还是像七叔问他的那样,究竟了解不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是爱海伦毋庸置疑,海伦对他是不是也那样坚定不移? 仔细想想,除了是个好姑娘,好像他对的确她知之甚少。但是这也不妨碍他们相亲相爱。 相亲相爱……他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甚至浑身都颤了一下。 他是应该相信海伦对他的感情的吧。如果说他对海伦知之甚少,那海伦对他了解也算不上多。他连自己的家庭出身都没来得及跟她解释清楚呢。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海伦就只知道他是个穷了吧唧今有点小成绩的飞行员,还不是照样爱上他? 海伦是多好的姑娘呀…… 常川和春霖说宗麒你看起来像是个被下了降头的年轻人,说我们还认定你是很难坠入情网,看你交女朋友的架子,所向披靡……不过,这也难怪,谁让你遇到的是海伦。 是啊,海伦。 是会令特洛伊城沦陷的海伦…… 他和魏长川、郭春霖一起编组飞了四个月了。四个月里在天上他们是长机僚机,在地上是队长队员,出去玩就是死党……别的编组只有编码不变,飞行员今天是这个,明天可能已经是另一个。但他们已经在一起飞了四个月了。 那天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遇到石海伦老师的那天。他们一起哈哈大笑着,开着玩笑说居然四个月了…… 长川说四个月了,再过一个月也该显怀了。 长川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刚刚好从一群女学生中穿过。 长川声音很大,一群女学生不知是不是被他吓着了,忽然间四处散开,还偏偏要偷眼瞧瞧他们——他们都穿着便装,看上去就是几个摩登青年,又英俊又潇洒,浑身上下都带着那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痞劲儿。虽然刚刚从俱乐部出来,恰好喝了酒,走起来是有点歪歪斜斜很不像样,可是怎么看,也都很看得过去的。 这么好看,让他们不有恃无恐也难。 春霖吹了口哨儿。 女学生们也正在最好的年纪,看上去十七八岁,水葱样的娇嫩美丽。同行的男学生们拉开了保护的架势,看样子,是怕他们轻薄女同学了……春霖吹了声口哨之后,转着圈子,搭了长川,将女学生们的模样看了个遍,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有这个幸运,请你们跳支舞?” 他想春霖真是醉了,这样闹起来,很容易就让人以为轻佻搭讪的……当然春霖自然也有这个意思。可春霖忘了,这里是街上、是学校门口,不是俱乐部,四周围这些是学生呢。举止略微出格些,就很容易被误会成行为不检,闹不好要进警察局的。 他们还得按时归队,耽搁时间到底不好。他就想拉了他们两人走,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阵哨子响。哨音还没有消失,立即听到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说女同学们快些走,男同学们负责送女同学们一程。谁谁谁、又谁谁谁,你们留下来帮帮忙。 他回头看,学校门前的只有两盏灯,那女子背着光,只看得出是身材高挑的很,一身旗袍又合体,勾勒的线条极为优美……他想当时明明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像是被电击中了,紧接着听到春霖又一声悠长的口哨,他反应过来头一个念头就是“糟糕”。 这念头果真是被应验。 那女子拍拍手,招呼身边的工友还有留下来帮忙的男同学们把他们三个围住了。包围圈越缩越小,他就觉得要坏事儿。男学生们和工友们应该是受过训练,看他们的步伐姿势就知道。那女子像个总指挥,站在圈外……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觉得她一定也是在看着自己的,眼神极冷。 她用当地话说了几句什么就先走开,他没听清。包围圈还在缩小,每个人看他们的眼神也都不善。 春霖和长川醉意朦胧地还觉得没什么要紧,还在笑着说这是干什么,难道要练把式么。他只好提醒他们说别胡说了到要有麻烦了。果然没过一会儿那女子过来,说已经打电话给警察局,警察马上就到,让他们老实一点儿。还说这里是学校,让他们不要闹事——“我晓得你们这些人,泰半是在附近几个俱乐部玩的。记着,管你们在俱乐部里怎么玩,别到这里来撒野。太没规矩,太不像样了……让警察送你们去你们长官那里解释吧。”她说话语速极快,蹦豆子似的。 她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是军人的,他也不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当中谁身上带了徽章被她瞅见了?还是附近几个俱乐部的人平时真有行为不检的,被她遇到过?总之她语气冷的简直像能砸人的冰柱子。 他从她走近了,就在看着她。也不知怎么了,对自己的处境根本也不怎么在乎——当然他也没把这些学生放在眼里,都是瘦瘦的中学男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他脑子里唯一想法,竟然是她要再走近些,他就能看请她长的什么样子了呀……高挑柔细的身形,清脆甜美的声音,连跑动起来,飞扬的头发丝都闪着金光……她真的走近了,而在看清楚她的面孔之后,他吸了口凉气。她可真是个大美人啊……他于是竟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这么一句话,惹的这人肉包围圈立即动了手,简直就像是谁下了命令似的。他们三个高接低挡,仍然是双拳难敌四手,又吃亏在喝了酒行动力减弱,没一会儿就都挨了拳头。 他还顾得上看她,看着她眉头皱起来仿佛觉得他完全不可理喻,愤怒的样子简直是要亲手打他一顿。他还是追问着“你叫什么名字?我想认识你……我不是流氓”。 完全语无伦次。平时在姑娘面前练就的过硬的搭讪功夫,那会儿全都不见了。 那晚他们三个人,他是唯一一个被摁住猛揍的。学生们看着文弱些,下手可真够狠的。 他当然身手也不差,吃亏在于他没有及时反应、而且心神完全在她身上……挨那顿打到后来总是耿耿于怀。堂堂少校飞行员,被几个小毛头揍,说出去也太丢脸。 “我不过是看他们年纪小,不要欺负他们单弱。”嘴上自然是要这么讲的。 想想也实在是好笑的很。 他同她也说过,疑心那些男学生们根本就是暗恋她呢,受不了自己的老师被他人觊觎。以及他还是要保持一点风度,不好以大欺小。于是被带到警察局去,要脱身只得两名身份,还联系了顶头上司蒲东胜。蒲东胜赶过来,好容易说明情况、保证带他们回去一定重罚并且立下字据,才准他们离开。 蒲上校说你们这几个活宝,真是够给空军丢人的。行为不检点就够难看的了,打架还打不赢真是白白浪费了基地的好伙食……蒲上校骂了一通之后又说,不过也没什么,一群毛孩子,你们打赢了也没什么长脸的。 他就说,今儿我们也没干嘛啊,就是这身份就贼尴尬的,别说有事,没事儿也最好是敞开了挨打。挨打是可以的,还手就短了道理。 蒲上校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平时看着脑袋还算灵光,今天晚上是灌多了猫尿了,拎不清呐。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都是什么人,说话也不知收着些,活该挨揍,真是气死我了! 春霖和长川酒早就醒了,却又装作困的东倒西歪,根本不招惹这个脾气火爆的上司。蒲上校说什么,他们都不怎么理会。 蒲东胜骂完了人,也平和些,他们才聊起了天。 从日军最新型号的轰炸机,到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表现,飞行大队里的英国教官娶了苏北新娘,还有俱乐部里的漂亮女军官、舞会上的名门闺秀……聊了很多。聊着聊着,基地也就到了。春霖和长川睡醒了先回宿舍去了,蒲东胜拍拍他的肩膀,说宗麒,周太太要给你介绍认识的那位小姐,你要不要见一见呐。周太太又提了一次,你再不去见仿佛不太好了呢。 他把这事儿早忘了个干净。似乎是每提起一次来他就推脱,事后又忘记。但是周太太的面子不能一再驳了。 周太太人很和气的。从第一任丈夫到现任,嫁了又嫁,三任丈夫全是飞行员。 不知道这算不算不能明说的传统,就像他和长川春霖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也说过,他们在胜利之前不成家。不过真要成家,一旦有一个回不来,活着的一定要照顾好死了的那个家眷。 像周太太这样的女人不在少数。但是活着像她这么劲头十足的少见。 周太太在年轻飞行员里还是很受尊敬的。不少飞行员的太太都是她给介绍的。他们时常开玩笑说周太太是媒婆转世。周太太知道也不恼,照样给他们介绍好姑娘。不晓得她怎么能搜罗来那么多适龄未婚的姑娘,听着也都很不错的。 他有一次跟着蒲东胜去周家的茶会,被周太太瞄上一定要给他做媒的。同去的长川和春霖,一个是根本也没打算成家,另一个是早就订了婚,周太太知道之后,就放过春霖,敲打长川,盯着他了。 想想这事儿也是挺有趣的。 他从原先的空军基地转过来不过几个月,对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来说,他不过是飞行大队里一个优秀的飞行员陶宗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觉得这样最好。 蒲东胜看着他笑笑,说也真该定定心了。 他往宿舍走的时候想起来自己应该问问蒲东胜,今天晚上把他们送进警察局的那位小姐,姓甚名谁。蒲上校好像跟校长交涉了很久的,虽然不知道她在场还是没在场,但蒲上校总该知道些什么吧?不晓得他要去追问蒲上校,会不会被他看成脑壳坏掉……这样好像还是挺丢脸的,不过要想知道那位小姐的一点点事情,丢脸应该还是其次的。 他离开警察局时没有看到她,想想好像从趁乱被带走的时候,她就不见了的……心里是有些失落。就好像原本皓月当空的夜晚,猛的下起雨来,令人忧郁。 他一念至此,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简直要被自己的善感吓着了…… 他和长川一间宿舍,待他进屋时长川已经洗过澡躺在床上了。 他坐下来半晌没出声,以为长川睡着了,不想长川翻个身,说:“是教英文的老师啦,听说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姓石,叫石海伦。”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长川提了提被子,坐起来点了支烟,笑笑,撵了捻手指,说:“简单嘛。学校就在那间警局辖区内,警察是知道学校情况的,一问就问出来了。学校是间夜校,因为她教的好,挺多学生大老远跑去上课的。人长的太好看,时常有人慕名前去,却没什么是非据说是古板的很,像是外国小说里的女家庭教师。看今天她教训人,确实也挺像那么回事的……学校嘛,就在那里,又不难找。你想去,改天哥儿几个陪你去。今儿也累透了,睡吧。” 长川笑吟吟的。 他起身拿了东西扔在长川身上,端了洗脸盆去洗澡。 往下数日,任务繁重,他们就没能出过基地……那阵子大伙儿心情都低落,听的最多的不是b451没回来,就是c509坠毁,或者是谁又驾着中弹的飞机投进敌军基地炸毁了几架敌军飞机……通常那些葬礼都顾不上举办的,有的就是一张又一张空出来的床铺,隔几天可能就被人填补。运气不好的时候,也有很久都是空着的,没有人及时填空。 高太太又托人带话,请他们去打牌。 他知道是上回那意思,春霖有约会,长川和他一起去了。 高太太家在眷村最里头的一个小院子里。走进去要很久的。 他们在外头买了水果点心带着上门去,走到离眷村不远处,听到前头有人呼救。是年轻女人的声音。他们两个听那呼救声凄厉,扔下手里的礼物立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就看见前方两个年轻女人在追两个飞奔而逃的汉子。长川没有他速度快,他追上去问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女人说是被抢了东西,并且指着前头那两个灰白色的快速逃窜的影子,喊着就是他们俩……他和长川二话没说商议一下两人分路包抄。 他们好在是比劫匪熟悉眷村一带的地形,身手又灵活,很快就追上了劫匪。他和长川一里一外将两个背靠背的劫匪堵在了巷子里。两人什么没有武器,劫匪看出来,毫不犹豫地亮了匕首。他们是空手夺白刃,三下五除二,将劫匪制服了,绑起来丢给赶来帮忙的人交待送到警察局去。 包拿回来,再找那两个年轻女人归还。她们两人惊魂未定,急忙道谢。 他说不客气,低头看表,跟长川说快到时间了,咱俩先走吧。 长川碰了碰他,他抬起头来。 他认出来其中一位,正是石海伦。另一位清秀的小姐,介绍自己姓薛。 薛小姐把名片子递上来,一再向他们道谢。 石海伦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是完全不认得他们了。 他们也没有做出是记得她的样子来。 番外:《鸳鸯锦》(六) 他们觉得这一带也不太安定,刚刚遇到意外事件,总是惊魂未定的,听说她们也要去眷村拜访朋友,就顺路送她们俩一段。还好他们扔下的水果和点心被她们两位细心地收好了,不妨碍他们仍带着去高太太家。 一路他们都没有什么话,沉默的令人尴尬。 哪里知道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长川又碰了碰他。 果然到了高太太家门口,她们两位说到了。 长川就说,那一起进去吧。 他明显看到薛小姐和石海伦眼中不同的神色……他就当石海伦眼中那是惊奇吧。但是显然那是不可能的。石海伦没立即拉着薛小姐走那真是因为她的修养还不错。 后来他是知道了,海伦当时的确是想那么干。而且海伦的确是不轻易冲动,也不轻易动感情,甚至也不轻易露出喜怒哀乐来的人——海伦比他要成熟稳重的多了。 但是幸而她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 高太太来开门的时候笑着说你们还一起来了?边往里让人边给他们介绍,陶宗麒,薛庆珊。另外两位,她确认了下,说是石小姐和魏上尉。 石海伦和魏长川互相打了个招呼,进了门都很自觉地往旁边坐。高家人来人往的,客人不断,他们倒也不觉得拘谨,坐在一处聊起来,还都挺高兴的。 石海伦坐了一会儿就到院子里去看高太太养的菊花了,长川跟了出去。他在和薛小姐聊天,并没有关心其他的。他觉得这是起码的礼貌。今天他来,是为薛小姐来的。 薛小姐人品学识都好的很。是医院的护士。 他问了问是哪间医院。 薛小姐说是长安。 他想要说巧也真是巧。长安医院,不就是七婶过来之后在打理的医院么?他聊了两句医院里的事,忙不忙,平时都爱做什么……他敛了些锋芒和圆滑轻浮,自觉地照顾对方。 高太太说要留饭,薛小姐谢绝了,说是不用的。 薛小姐和石海伦离开的时候,高太太叫了出租车来的。 他出去付了车钱,送她们上车,嘱咐司机小心开车。 长川忽然说石小姐,后天礼拜日,我们想约你和薛小姐一起出来爬山,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他意外。没想到长川会这么提议。薛庆珊微笑着看他们,当然不是反对的意思,不过石海伦……他看到石海伦也点了点头的。 等车子走了,他看长川。 长川说:“我当然要客气客气啦……还好答应了不是?你看石小姐和薛小姐都大大方方的呢,是不是?我们跟石小姐也没什么嘛,不过一场误会。石小姐很和气的。” 误会……和气…… 他也不知道长川跟石海伦这一下午到底是聊了些什么。但是看石海伦的样子,绝不是把误会解释开了,就能和气做朋友的样子。 他们晚上留下来在高家吃饭,一大桌子的人,非常热闹。 高太太私下里和他聊了一会儿,说薛家在本地也是挺有名的人家,她住院的时候认得的。今天本来说是她的妹妹陪她来的,临时约了朋友来。那朋友是个英文教员,也是很好的……高太太看看长川,笑笑,说难道今天无心插柳了? 他听的心里有点异样。 长川回去的路上话忒多,叽叽呱呱的说了一路。 到临睡前,长川忽然问他,你到底去不去爬山?我话都说出去了,你别让我丢脸。 去。他说。 长川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第二天告诉他,他已经打过电话给石海伦,约好了时间。 他连着两天都心不在焉,等到约好的那天他们一同去了,只看到薛庆珊一身清爽一脸笑容,却不见石海伦。薛庆珊眨眨眼,说海伦让我转告二位说她很抱歉,今天临时有事情,不能赴约了。 他微笑说没关系的。 约好了爬山,他们还真是很认真地在爬山。山上僻静,但是也不乏游人,多半是年轻人。三个人走在山路上,聊聊天,倒也愉快。他想这薛小姐,也并不是无趣的人,做朋友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他琢磨着该怎么跟薛小姐说明白呢?这样子欺骗人家是不道德的,他可不想那么干。他一肚子心事,话就不多,长川见他这样,少不了要替他打圆场。薛小姐也是健谈的人,和长川也有话题可以聊。 有那么一段路,他反而落在他们后头。 薛庆珊很明事理,也有分寸。下山一起吃饭时,趁长川去洗手了,她看了会儿江上的船,还笑着说,以后我们时常可以约着来爬爬山、喝杯茶聊聊天……下个礼拜日方便么?如果下个礼拜日,你们还是休假,我和海伦一起来。我问过了,海伦那天应该休假的。 他还什么都没说,薛小姐已经都明白了。 “魏先生是哪里人?”她问。 他想一想,也明白了,说:“山西长治。” “哦……海伦白天在长安医院做义工的。晚上才在夜校教英文。”薛庆珊轻声说。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 长川回来坐下。 吃饭的时候,本来很活泼的长川不知为何忽然变的安静。 他们一道送薛小姐到家门口。 薛庆珊客气地说再见。 她进门了,他们才离开。 回去之后春霖在宿舍里等他们,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们。然后不等他们站稳,就说他母亲要带未婚妻来和他成婚了。电报刚刚接到,人也马上就到。 他和长川听了都有点发愣。 春霖说这样好了,就你们两个做我的伴郎吧……伴娘呢?今天和你们约会的两位小姐怎么样?说来听听。要不然咱们一起举行婚礼吧? 春霖说的挺高兴的,说着就跑出去了,要各处都散播好消息。 他和长川相对无言了片刻,同时开口。长川等了他一会儿,于是他先说长川你不用顾及我的。 长川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了。 所谓肝胆相照,也就是彼此间一个眼神一句话。 再一个周末,他们当然是如期前往,庆珊践约,海伦却依旧不曾出现。庆珊只说海伦另有安排,他却也知道,恐怕是海伦回避同他见面的缘故。 他当然是在海伦这里碰了钉子的,长川和庆珊的进度却远超他想象,待春霖和秋月的婚礼举行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订婚。 虽说是闪电般的速度,在战时却也并不少见。相遇已是难得,等待大可不必。 高太太说没想到歪打正着,想着撮合这一对,居然成全的是另一对。高太太还说没关系,再帮陶少校物色合适的姑娘……他笑笑对高太太说谢谢,我已经找到了。 他是找到了,但是人家还没理睬他呢。 他有时间就会到长安医院去等石海伦。已经把门诊的医生护士都认全了、再这么下去弄不好哪天都会在医院里迎面撞上七婶了——其实有几次都差点儿撞破了——还是没在医院里见到海伦。 夜校她的课倒是日日都上,就是一次也没见她从正门出来。 看门的工友也给他混熟了,聊来聊去知道他是为了石老师来的,工友说怎么瞅着你这么眼熟……他想想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当初的“登徒子”的,就顾左右而言他。结果还是被工友认出来了。 简直没给工友拿扫帚赶! 他陶宗麒长这么大,这么被人嫌弃真是头一回啊。真后悔当初不该孟浪轻浮……世上真有后悔药,他一定多买几副吃去! 长川和庆珊合起伙来笑他。还是庆珊说,夜校有个小侧门,看你在正门守着,海伦就从侧门走了。 他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这么多天白白等了前门等后门。 庆珊说,你以为海伦是那么好追求的?医院和学校,好多人追求她的,从未有人接近过她呢。你也要受些考验的。以海伦的聪明,非一般诚意不能打动她。她住在后街的教工宿舍。那里管的可严格了。海伦过日子像修女一样,又简单又单纯,就是忙的很。你要再努力些才行,陶少校。 他想想可不得是这样么? 过了几天他再去夜校,果然在小侧门见到了和学生一起走出来的石海伦。 他对她微笑,打个招呼,远远地站着——他的摩托车就停在门边,从前自认坐在摩托车上的姿态,最是潇洒摩登,见了海伦啊,就觉得自己这样真是傻极了……于是站的规规矩矩的,可还是觉得傻。 石海伦早就看见他了。她好像并不意外,让学生们先走了。 她抱着书本站在门边,看了他。 他就上前去,说:“我可算等到你了。” 她轻声说:“你以后要是再敢来这里,我还是要喊警察来捉你的。” 她说完就要走,他就拦住她去路,说我真不是坏人。坏人不会帮你抢回来钱包是不是? 石海伦眉头皱的紧紧的,问他这是要做什么。她说你不是坏人,可是这样子,也不像好人了。她说就因为他,她每天医院和学校里都简直不能正常工作了。 他看看海伦,觉得她看上去和前些日子的确不太一样了,脸上憔悴很多。 他本意并不像造成她的困扰的。 他说我爱上你了,海伦。 石海伦说我订婚了,陶先生。 他当时想,至少她还记得他姓什么,这多么好…… 但是他就只是说让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在哪里? 他也不敢说,庆珊已经告诉他,海伦的住处了,担心海伦更加反对他。而且在等到她之前,他刚刚在宿舍楼外走了好几趟,那些漆黑的窗口,都被他猜测过,究竟是不是她的房间…… 海伦似乎是气的,也不肯理他。他跟在她身后几步远送她回宿舍,她也没有骂他。 那条巷子短短的,出了巷口正对着的就是学校的宿舍楼。一同出来的学生们散去了,走在前头的教员也都上了楼。 他想海伦住在这里是很不错的,学校是走走便到,距离长安医院也不过几条街。 海伦上楼之前说,你以后不要来了。我真的已经订婚了,实在不想让人误会我行为不检。 他没答应。海伦没等到他的回答,也就转了身。 他站在楼下看海伦上楼去——她一身普通阴丹士林旗袍,嫩黄的围巾绕在颈上,长长的发辫垂在身前……他想这是个多美的姑娘啊。 他哪怕是在地面上见到她,都以为自己可能是透过舷窗看到了仙女。 他的脚步随着她同向而行。 他看着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他忽然说,海伦,我没骗你啊,我是爱上你了。 石海伦站下了。 她扶着栏杆,转眼看着他。 天黑着,路灯昏暗,他只能看到她那嫩黄色的长围巾定住了。 他听见她说,你真是个怪人。你总共才见过我三次,怎么就这么说……你们空军的人,最常把爱你挂在嘴上。爱情来的快,去的也快。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但是那嫩黄色的长围巾并没有动,他在路灯下仰望着她所在的地方。 他大声问:“所以你根本没有订婚?” 心跳的厉害,比刚刚她说她已经订婚了的时候还跳的厉害。 她轻声说不,我没有骗你。陶先生,已经九点了,你再不回去,就要受罚了。还有,我也真的是不想再见到你了,不要再来了。 这一回她转身走了。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而她的身影也不见了,他都还站在原地。 他看着那个亮起来的窗口,对着窗口大声喊,说我明天、后天、大后天……每天都来的。 时间的确不早了,他跑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的摩托车停在了学校门口。 他驾着摩托车在街道上飞驰着,就像驾着飞机在天上飞。 在宵禁之前赶回宿舍,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宿舍里,长川正坐在床上吊儿郎当地抠着脚丫、叼着烟卷儿自在无比地问他怎么那么晚才回来?笑的像只捡到骨头的狗,难道海伦答应了? 他倒在床上。 忽的从床上跳起来,笑着骂长川,说你也太埋汰了,让薛小姐知道你这么埋汰,会悔婚的。 长川挓挲着一双手来掐他的脖子……他觉得很快活。 虽然看不到很多希望,那种把一个人放在心口的幸福,是没有什么能比的。 他果然每天都会去夜校等她下课。 每天在学校的侧门等着海伦出来,一路送她到宿舍楼下。 平常他没有任务的时候,不是在训练,就是到俱乐部消遣。自从认识了石海伦,他心里大概只有这一个人、一件事了……长川说这样子下去,迟早得出事。 他倒也不在意,在他看来,事儿已经出了,无所谓再出什么事。 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等来机会。 就只是愿意等下去而已……这样像个傻瓜似的行为,在长川和春霖看来都不可思议。 他等在小巷子里,仰头望着星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再这么看星星时,身边是海伦,那该多么的美好。 听见有人大喊陶少校,他从摩托车上下来。 侧门开了有个工友跑出来,说陶少校,有个学生在课堂上昏倒了,石老师正在急救,你的摩托车方不方便送人去医院? 他马上发动了摩托车等着,看她背了一个纤瘦的女学生出来,二话没说载着她们俩往长安医院去了。 进医院才知道女学生是盲肠炎,需要马上动手术。 女学生是受救助的孤儿,自然是付不出医药费的,而海伦身上也没有什么钱,好在因为她在长安医院做义工,同院方商议稍晚些付医药费用。他看出来她为难,悄悄去交了费用。本想就那么走的,到底还是觉得不放心。石海伦看上去是很有主意的姑娘,就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她是不是足以应付……一转身看到石海伦也过来了。他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将单据都交给了她。 石海伦看上去有点犹豫,不知是该不该接受他的帮助。 他趁她犹豫,同护士站里的护士小姐聊了一会儿,恰好看到护士站有当天的报纸,搭讪着拿了报纸,见海伦收好单据去手术室外等着了,他就回去海伦身边坐着看。 石海伦见他不走,跟他说的是他可以离开了。她虽然是撵他走人,态度却很和气的。 既然那么和气,他就不妨厚着脸皮陪着一起等吧。 报纸上有长安医院的报道,报道附上的相片里有七婶。七婶陪同程夫人索雁临视察医院,看日期是昨天的事……幸好昨天没来。 他合上报纸放在一边。 那天海伦才对他多说了几句话,说欠他的钱她会还的……他就笑笑说没有什么的。 钱省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不怎么攒钱。 长川也是这样,直到昨天才说早知道有一天会结婚,真不该大手大脚地花钱;好一点的是春霖吧,只有春霖一早就晓得存一点钱,和他的秋月往后过日子——长川说,从前还以为自己活不到遇上想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呐…… 所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低头看到海伦那半旧不新的皮鞋,心想这姑娘真不好打扮呢,鞋子是布洛克款式,想必还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啊要是有一天,他的薪水能花在替她买鞋子上,也是很好很好的。 海伦的脚收了下,他发觉自己失礼,心里一发慌,语无伦次,问:“你在英国的时候,读的哪间大学?” 海伦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以为海伦会眉头一皱不理他,没想到她轻声说牛津,可惜只读了一年半…… 他听出她并不反感这个话题,又问他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 她沉默片刻,才说是父亲要她回国的。 他心又跳的快些。心想这个理由好。父亲要她回国,并不是未婚夫要她回国她才回的,这差别还是不小的……她说是订婚了,可手上并没有戴订婚戒指。这是他又一个希望。 他心里计算着她的年纪,或者是要比他大几岁的,而且看上去,的确也比他要稳妥成熟些……所以难怪她看不得他莽撞或轻浮。这真让他追悔莫及。 他说没关系的,等胜利了,还是可以回去继续读书的。 石海伦听了,说好呀。 她说好呀说的一点儿都不敷衍。似乎真的是那么想的,而且那想法令她愉快。她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非常好看。 等学生平安了,他送她回去。 她真的坐在了他摩托车的车斗里,他都觉得真像梦一样的美。 他想着晚上已经很冷了,脱了自己的皮夹克给她盖在膝上。没等她拒绝,他就发动摩托车了。 摩托车飞驰在夜晚的街巷里,他偶尔看她一眼,她就一手抓着前方的把手,一手抓着他的皮衣……他觉得好像她的手是握住了他的手的,让他觉得手很暖,身上很热乎。 石海伦跟他告别,说晚安。 他又像以前那样,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真想跟着她的脚步一直走下去…… 那天还好是礼拜日,他深夜才回到住处,还好没有受处罚。 之后照旧在空闲的时候去学校等她下课,好像就是为了看她上楼时候那个缓缓移动的身影……他有时候会带给她一束花,有时候是一点小玩意儿。 比如朱古力。 遂心很喜欢吃的那种朱古力,还有小婶亲自做的曲奇饼……他其实也看不出来她会喜欢什么。 礼物她从不收,但是会被她的学生抢走。 他不生气,那些可爱的学生们活泼泼的,倒是免了他些尴尬。她起初阻止,无效之后,也就随她们去了。她是很爱她的学生们的。 海伦发了薪水就把他垫付的医药费都给他了。 给他钱的时候,她说你以后不要来了,这样不好。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信封。是个浅灰色的普通的信封。他捏着信封居然在想,怎么就里里外外一个字都没有,哪怕一个字母也好……想象中她该是有着一手漂亮的字的,像她的人一样的好看。 不过写的不好看也没什么关系的。 她说我真的订过婚了,陶先生。 她竟然又说了一遍这句话,这真让人伤心。 虽然他觉得这伤心自然是他自讨苦吃得来的,可还是挺难受的。 他说我相信你。但是我想见到你……说不想得到她那是骗鬼的话,所以他压根儿就没说。但是他也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就是想看到她,哪怕每天看一眼也是好的。 海伦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学校还是日日都去,海伦从那天和他说过话之后,不躲避他但是也绝不再看他一眼。 有一天学校的校长特意踱出来找他聊天,先谢了他之前帮助送医的事情。温文尔雅的校长说起话来非常含蓄客气,他表现的同样温文尔雅说话也客气然而并不非常含蓄。 校长笑眯眯地说陶先生,您可不能打扰石老师上课,不然我们会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员。 他说校长先生如果不嫌弃,您这里不但不会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员,还可以再增加一位优秀的教员。我的英文也不错。 校长笑,看着他,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也许不像……但在报上见到过你。 他说上了报纸的人都有点面目模糊的。您在报上见过我,总算知道我不是坏人吧。 校长说石老师是个好教员,也是个很优秀的姑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美事,陶先生要把握分寸,适可而止。 他想大概是海伦不堪其扰,请校长出面令他知难而退的……他想同海伦说,其实他还是想远远看她一眼就可以的。海伦照旧不理睬他,他当然也只能适可而止。隔了一天,他再去,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位文质彬彬的男青年。 他没能和她说话。 事实上她也没给过他单独同她说话的机会。 他看着他们一起回了她的宿舍,他等到很晚,那个男青年才下楼来。 回到驻地已经过了宵禁时间,他受到上峰警告,记过一次。 长川在宿舍等他,问他到底怎么样了。要是没有希望,还是及早停止。再这么下去,影响前程。 他说我知道。 长川看他的眼神有点含义复杂,这让他很是烦躁。 细想其实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却好像走了半辈子那么久……前程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战功赫赫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说不定哪天他就灰飞烟灭了。 这么想,他就是喜欢了谁,好像也不该轻易去招惹人家……假如人家又是订了婚的,就更不应该了。 他只是想想而已,心口窝不用这么疼吧? 长川叹口气,说我先睡了。 不一会儿长川就打起了呼噜,他彻夜难眠。 清早被警报声惊醒,穿起作战服上了飞机,一片阴云当中,他紧提了一口气。 战机升空的时候,他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想。 那一天,长川没有回来。 他亲眼看到长川的飞机冒着浓烟一径下坠的…… 朝夕相对的魏长川,到了尸骨无存。 隔几日举行丧礼,未婚妻薛庆珊悲痛过度病倒,于是仪式除了战友没有旁人出席。 春霖收拾长川遗物的时候说,想想这样也好,无家无口无牵无挂。但是他拿起长川的自来水笔,还是忍不住难受,说长川舞文弄墨这些从来不喜欢的,还送他这么好的自来水笔做什么呢——自来水笔是庆珊送的,长川就用这支自来水笔给她写信。 长川写起信来不像他人显得那么粗鄙不文。 他听他念过自己写的信,一点不肉麻,可是很让人心动。 他说这支笔别寄了。 遗物是要寄回长川的老家的。 他想想不管怎样,还是该留点东西给庆珊的。别到了人不在了,什么念想都没有了……他们毕竟订过婚。哪怕是泛泛之交,有点念想,也证明这个人到底存在过。 长川牺牲后,他一个人住在他们的宿舍里。有一个礼拜,他没出过基地。天气渐冷,转眼冬至。春霖要他到家里去吃饭,照老家的规矩这天要吃饺子。春霖家里老太太在,开口邀请他就答应了。七婶打电话来也要他回家过节,他就说已经答应了朋友。七婶听说是这情形,就让他改天回家。当天七婶让人送了些东西来,还给他准备了去春霖家做客的礼物。 他想过阵子还是得进城去,他挺想吃家里的饭的。 很久不见,遂心该长高了,小妹妹称心应该又多长了两颗牙了吧…… 吃过饭他没多逗留就告辞。春霖送他出来,等他骑上摩托车还问他,薛小姐是不是一直没有露面。 他说是啊。 留着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交到她手上。或许她是不会来了。 他让春霖快点回去,自己骑着摩托车出来。 那条路是路过夜校的,他加速通过了,没有转头看一眼。 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回到基地,他脸都已经僵了。像是带了个面具,说摘下来,就能摘下来,一摔就碎。 进大门时卫兵说有访客在等他,他还愣了一下。最近因为没有出去玩,应该也不会有人来这里等他。他心里一动,想到了薛庆珊。就是没想到,等他的不是庆珊,是石海伦。 海伦不是自己来的,陪着她的还有个跟她长的很相像的姑娘。那姑娘见了他,大眼睛眨呀眨的,非常灵动活泼,和海伦沉静温柔的气质截然不同。但是他没心思打量那姑娘,对海伦点点头。 他没说话一是因为也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合适,二是因为他的脸真的被冻僵了。于是他就顶着一张扑克脸半晌,看着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海伦比他大方,开门见山地说明白,是替庆珊来的。庆珊卧床不起,实在不能来,况且薛家的父母也是不许她来的。她悄悄拜托了海伦,想问问,长川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他。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交给她带给庆珊。 他点点头。 在大门口跟卫兵交割清楚,带海伦她们两个往里走。 他们的宿舍距离大门很近,走几步路便到的。路上他走在前头,只能听到身后两位姑娘轻细的脚步声——他不知为何就是能分辨出哪个脚步声是海伦的。她的脚步更轻缓些呢……他的宿舍很整洁,长川那张床上,维持着他离去前的样子,仍旧是一团糟。还好宿舍里有沙发,请她们坐了,他出去隔壁宿舍要了热水。 有同僚经过他的宿舍门,特意进来打个招呼。 他近来脾气大为不好,没心情同他们开玩笑,跟海伦说了声抱歉,顺手关了门。 他找出保存的自来水笔,和一本长川最后用过的笔记本,一齐交给海伦,说:“我想薛小姐或者会来,就留下这些了。请转告薛小姐,请她节哀。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记得开口。长川不在了,兄弟还在。” 海伦点点头,小心地把东西收好。 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坐在那里,给她们倒茶。他看看海伦身旁坐的那个姑娘,这时候才觉得她年纪应该不大,心想幸好有小婶刚给送的朱古力。他拿了一盒给她。 “我叫安娜。石安娜。”安娜拿了颗朱古力,谢谢他。 他微笑点头。 海伦和安娜,不知道有兄弟的话,会不会叫吉米和约翰。 “你在腹诽我们的名字吧?”安娜问。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不过他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安娜又拿了一块朱古力,看看海伦,不做声了。 海伦说该走了,他站了起来。反而是海伦还没有及时起身,被他迅速的反应弄的愣在那里,安娜就笑了,说我去洗洗手,卫生间是不是就在走廊上? 他说是,就要带她去,但是安娜说我自己去就可以的。 安娜出去的时候没关门,海伦这才起身。 他看着海伦说谢谢你来。 这句话也不知道该是替谁说的,也许就是他自己想说的。 “那你要多多保重。”她说。 他点头,想起时候不早了,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就想送她们回去。 海伦说是乘薛家的汽车来的。 他想那也好。 她往门边走去。仍然是一身阴丹士林旗袍,黑色的细羊毛线围巾,素净也是素净极了的。在他单调而又清寒的宿舍里,她的存在像是一股柔和温暖的清风……她一步步又要走远了。 “海伦。”他轻声叫她的名字。 她站住了。 他心里是舍不得她就走的,舍不得她就这么走了,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她。 “要是你有哪怕一点点不讨厌我,就请你看我一眼,好吗?”他说。 海伦站了一会儿。 他看得到她握着手袋竹柄的手,轻轻发颤。但是她还是走了出去。 她走的很快,像是一阵风,要将一切都席卷而去似的。 他深吸了口气。 就算是做了一场梦,总有醒过来的时候。 这一醒他才记起自己该送她们出去的。 他忙忙地就要追出去,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海伦回来了。 她将门合上,疾步过来,扑在了他怀里……简直就像隔空被丢到怀里一个被拉开引信的炸弹,那冲击力让他险些倒退,但是他抬手便将她牢牢抱在了怀里。 番外:《鸳鸯锦》(七) 四周围安静的很,一点点一丝丝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似的。 他后来想想,其实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而是他根本就是已经懵掉了。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肩窝。 她个子高挑,恰好配合他……他就知道他们是很合得来的。 他拉着她坐下来,她却像是从冲动中明白过来,摇头不肯。 她看着他,说我该走了。她说我不该这样,可是我也管不住自己了……我已经管了自己很多天了。 我也管了自己很多天了。他说,你要知道管住自己不去看你,是多难的事。 她眼里有泪意。 她没说但是他也看出来,于是他说我知道你是怕我像长川那样牺牲了,有些话来不及说。我也怕过,我怕所以我想我还是不要再去招惹你的好。但是我爱你,这是不会变的。如果我牺牲了…… 海伦翘脚,嘴唇印在他唇上。 她说我不管了……我要嫁给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 这是双异常勇敢的眼睛。 他想她真的很勇敢……那么他怎么能胆怯呢? 他说好。 然后他问,今天嘛? 她白皙的面孔上泛起红晕。 他以为她一定是要骂他的了,好像她总是正经八百的,只要他稍有油滑,就会被她教训的……她可太像个教员了。 可是没想到,她说好。 这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抱起她来,勒着她转着圈子,转到两人都头晕目眩的——那一晚上根本两个人都是头晕目眩的——在天旋地转中,他说海伦,我爱你。 她仰头看他,说我该走了。 他说我送你。 开门出去的时候,等在外头的安娜掐着腰,看看他们,也不出声。安娜的神色没有刚刚那么活泼了,看上去是很严肃。 海伦说安娜,我妹妹。这一介绍才有些正式了。 他点头说我知道。你们很相像的。他说安娜你好,我是陶宗麒。 安娜皱眉对海伦说走啦我同你回去,不要他送。 海伦低了低头,说咱们这就回去。 他就松开海伦的手,说我送你们到门口。 海伦边和安娜走在前头,边回头看他。 海伦的眼睛又美又亮,而且她是在微笑着的…… 他后来想起那天送她离开时候她微笑中略有羞涩的模样,跟她说你真勇敢。 海伦说其实我心里怕的要死。可是我想如果我不去见你,不去跟你说说话,可能以后会后悔的要死。我不想后悔呀。 她不会后悔的,他也不会让她后悔。 他说海伦,我尽快带你回家。我想带你见见家里长辈……他听到海伦说宗麒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他只听得“宗麒”二字已然一颗心化成春水,余下那些谁还要管呢。他说我们以后再说吧,我们有时间的,不必急在一时。 她点头答应。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宗麒我已经提出解除婚约……你不要急着说什么。我得告诉你,就算没有你,我也会解除婚约的。我就是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好……她声音极低,走在她身边的安娜甩了下手,走到他们前面去了。 他也轻声说,我知道了。 她没有说下去。但是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其实他想告诉她,这个时候,其他的事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有什么比她在他身边更好的呢?她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他也能想象,他们一起要走的路,起码开始的这一个阶段,一定不是平坦的。或许有许许多多的阻力,但是什么阻力也不会拦着他和她在一起的。 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和石海伦在一起。 …… 陶宗麒能想到的尽快带她回家见长辈,当然最先见的就是距离最近的七叔和七婶。在这之前,他是应该先随海伦见过她的家长的。安娜是他见过海伦唯一的家人,还有那天偶然见过的陪在她身边的那个清秀斯文的被他误以为是她未婚夫的弟弟也算的话,也不过是两个。然后他想他认定的海伦,应该让小婶过目。 他想到要带海伦去见小婶,竟很紧张。虽然小婶一向尊重他的想法,无论怎样都会为他的幸福着想不会反对他的。尤其海伦这么好,小婶一定也会喜欢的,他还是挺紧张。 而且他也还没告诉海伦,他的家是什么样的。海伦是没有问过他什么,好像她根本也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海伦只知道他母亲早逝,父亲身体并不好,远在家乡,而且在这里只有叔叔婶婶……他说的都没错。但是没交代他的七叔是陶骧,七婶就是程静漪。 他但愿海伦不要因为这个生他的气……他就是个普通的飞行员,了不起还是立过战功的;她是优秀的英文教员,人又美又善良……能遇到石海伦,是陶宗麒的福气。 他知道从此之后有这么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重逾生命的人让他牵挂,也从此更勇敢。 他那天驾着战机飞回来,一高兴就飞去了长安医院。 击落了敌机,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想让她马上见到他,分享他的喜悦……他知道那天她在医院做义工的,飞低些,她可以看到他的。于是他在医院上空盘旋飞行了三圈,低的机翼简直都能碰到医院大院里的树梢儿,也能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人——不是敌机来袭时的惊慌失措、四散而逃,而是不断从屋子里出来仰望天空。 他忽然间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和同僚所有的努力和牺牲是非常值得的,他们不止在保卫领土,也是为了未来在这领土上生活着的人们,都能自在地仰望天空。 他当然没有在人群中看到海伦,还是挺心满意足地飞回基地。只剩下一点油料,他安全降落。看到蒲东胜那铁青的脸时,他还微笑。蒲东胜身后的宪兵就比他更加严肃,当即下了他随身的武器,被押送回宿舍等候发落。 一路上遇到归队的同僚,都悄悄对他笑笑。那天他们战绩辉煌,每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他知道自己违规了,但是并不觉得是很大的错误。即便手处罚,他想也值了……心里还有个愿望,有一天他能带着海伦飞在天上就好了。 当然结果是被上峰严重警告。 好几天他都被限制行动,要求他写情况说明报告。他的报告写的非常详尽,声情并茂。据说这份报告令基地司令员哭笑不得,但是空军司令却大为赏识,特批对他进行教育。在他进行深刻反省之前停训停飞。这处罚当然仍是很严厉的,不过他在报告中写的敌情分析,因为特别有价值,同时通报表扬。 比起他被警告和处罚,海伦忽然不见人了更让他焦虑。 他去见海伦,却只见到了安娜。 安娜见了他,脸色并不好。 问起来海伦哪里去了,安娜就说还不是因为他,海伦已经被父母禁足好几日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合着他开着飞机飞到医院去给海伦看时,海伦根本就不在那里! 他有点傻眼。 安娜瞧他有点呆呆的,干脆地告诉他说就耐性等着吧。虽然她不知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她姐姐脾气向来倔强,认定的事,没人能改变。安娜言谈爽利的很,说陶先生你要小心些,我父母亲都不是好糊弄的人呢,你想见他们,可得准备好金盔银甲。 安娜半是认真半是调侃他。 他却觉得事情一定比安娜透露给他的要严重的多。 他先前从海伦口中也是得知她的父母眼下并不想见他的。这也不怪他们。海伦解除婚约,说不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他的。 海伦答应他先去见她的父母,这还没有去呢…… 他定下心来,让安娜等一等,他马上写封信让安娜悄悄带给海伦。 他嘱咐安娜说要小心一些。如果海伦有什么危险一定要想办法告诉他。他是预备和海伦承担所有的。 安娜看他这样反而笑了,说我姐姐是父亲和母亲掌上明珠,她会有什么危险呢?难不成他们还会把她给吃了?大不了就是生气一阵子,怪她不和他们好好商议,取消了那家的婚约,又落埋怨,又不知你是什么来路……我姐姐护着你呢,都不肯告诉父亲和母亲你的名字。不过我看也藏不了多久…… 他和安娜说,他是不怕什么的,就是现在上门去让石家父母责备,也是能够的。只是他贸然过去,一旦触怒二位,恐怕于事无补。他等海伦的消息。 安娜说这样也好。不过你预备好登门那日就被我父亲教训吧。他的掌上明珠,因为你简直变成了一个再叛逆不过的女儿,换做你也要生气的吧?你要知道,我姐姐从未违背过父亲的意愿。她在英国念书,父亲一句话,她就中止学业回国。 他当然想得到石家长辈的态度。 安娜说不过好在,虽然你是这样的,到底比之前那个绣花枕头好的多……我姐姐年纪很小的时候订婚的……解除婚约是对的。就是没有你,我也赞成她为了自己悔婚。 他没有细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比起海伦来,是微不足道的。他说请你告诉海伦,让她不要采取过分的举动。只要她好好的,我才能放心。我不会因为一点阻隔就退缩的。 安娜说不要看我姐姐的意志力。我父亲是个非常固执的人。现在父亲对姐姐和你都有误会,让他马上接受你们当然是不能够的。我看你们的确是要多花些时间的。我今天是出来帮姐姐去长安医院辞工的,然后偷偷来这里给她取些东西回去。她一请假,校长都急坏了……你看你们!姐姐说万一遇到你,都不要和你说现在的情形,不过我还是想着你得知道,就因为你这个人,我姐姐在做什么。 他说我现在知道了。我不会辜负她的。 安娜走后,他在海伦宿舍楼下站了很久。 有个女学生跑过来,跟他鞠了个躬,问他好。 他看着那活泼泼的女学生,心就揪着。学生若不是因为海伦,谁会认得他呢?他多想海伦就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晒着冬日午后的太阳,暖意融融的……她会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话。 他想他虽然总被称赞年少老成,到底还是做事不牢靠。被恋爱冲昏头脑这种事,从前他时看着别人身上轮番上演,以为轮不到自己,到头来难免栽了一个跟头……不但自己被动,恐怕还要连累爱人。说后悔,不是一点没有,但是最后悔的,是没有早点把海伦带回家去……或者最应该的,是先和她注册登记。石海伦变成陶太太,谁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的。 春霖和秋月都说你这是头脑发热。 海伦和你感情再好,也做不出同你私奔的事来吧? 话是这么说,但好像和海伦私奔,听起来是顶浪漫的。 春霖给他出主意,说还是早点同家里坦白,实在不成,就得家里出面了。结婚嘛,虽说是两个人的事,总归是要牵扯到两个家庭的…… 春霖结婚之后好像变的啰嗦了很多。 他想到自己也会变的这么啰嗦,就只是笑了笑。 不过那天见过安娜之后,就再也没有海伦的消息。他除了等就没有别的办法。 忍了两天,他想办法跑了出来。 海伦的住处仍然空空如也,他改往七叔的寓所。 原本是想无论如何都要对七叔和七婶和盘托出,哪怕挨骂也得这么做。能料想到七叔必定是要把他教训的狗血淋头的,不过小婶应该会站在他这边的吧。 小婶像他母亲一样。 他母亲过世早,留下的印象都是小时候的了。他母亲是很疼爱他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对母亲的印象,总是有点模糊……倒不如小婶那么亲切了。 他和海伦说起时,也说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不孝,很对不住过世的母亲。 海伦说有一点点哎,不过小婶待你那么好,你不觉得亲切,岂不也是不孝? 小婶似乎是听说了点什么,在等他主动提起。 他是想这就说出来的,七叔回来时,他就有点紧张。 倒也不是故意躲了七叔走的,是他忽然间联想到到一件事,急着证实,赶紧留了话离开。他还没能证实自己的猜测,赶回基地时,就被路四海又给带回来了。 他本来心里就熬着,被七叔教训时,更觉得难受。 他虽然能理解为什么七叔总是逼的他很紧,想他优秀更优秀。这么些年他也想做到。前程利害他都明白,他也想到七叔的年纪,没有七叔的成就,也不该给陶家丢脸的。但是这一生总该有些东西,值得头脑发热、努力争取的。 他的海伦就是。 七叔说他糊涂。遇到事情才看出是无用的孩子,这样子就是有哪个姑娘肯同他在一起,倒也不一定是幸事——都不知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如何承担家庭责任? 骂的也真狠。 当时听的心里同样火大,现在静下来想想,骂的对的。 他本该把事情想的更周圆…… …… 宗麒坐在床上,到天亮时脑中总算把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捋顺清楚了。 他听到外头的警报声,坐直了。 战机升空,他的同僚或出战或准备出战,只有他被关了禁闭,这滋味真不好受。 他站起来,走到南边窗前。 禁闭室很小,窗子也狭窄。从窗口看出去,就只能看到灰色的墙壁。虽然隔着这道灰色的墙壁,那边就是机场,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去洗了洗脸,坐在桌前,掏出自来水笔和笔记本来,奋笔疾书。 卫兵敲门,隔了门上小窗递给他早点。 “兄弟,认字吗?”宗麒问。 卫兵点头。 “帮我摇个电话给蒲长官?这是字条,你照着念就行。”宗麒接了盘子,把字条递给卫兵,一手拿了盘子,取了个大馒头,咬了一口。 卫兵说:“长官有命,不准替你传话。” 宗麒又咬了一口馒头,一耸肩。 那卫兵关好小窗口,才说:“我才不会去传话呢。” 他到底好奇,打开字条。 “长官,这个字念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打开小窗子,指着第二行中间那个字问道。 “敬。”里头那位还在啃馒头,瞥了一眼,说。 “哦……那这个字呢?”卫兵又问。 他看看里头那个继续啃馒头的走过来,不禁从小窗户口里仔细看了看这位年轻英气的长官——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这纸条上说的还不知道是啥,就是浦上校那么大的官……还有个更大的官,名字都在上头写着呢。一级上将啊……真当他是乡下来的么,一级上将就那么巴掌上五个手指头的数都不到,他当然知道了。 “长官,你这是要告御状啊?”他憋了半天,终于问出来。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突然那人就笑起来。 笑声刚刚一响,忽然间刺耳的警报就拉响了。 两人同时一怔,这是空袭警报,预示着敌机已经从机场升空了。 “快,去跟浦上校说,我要求解除禁闭。我得参战……告诉他,我参加战斗回来继续禁闭的!” 卫兵的脚步声和这急促的喊声在走廊里回响,同再次响起的警报声混在一起,让人心猛然间就像被什么挤压的紧紧的…… · · · 静漪早起觉得好些了,总算是没有发烧。天还没亮,她就去称心房里看她了。 称心已经醒了,正哼哼唧唧的准备哭一嗓子,但是看到妈妈,眉目舒展开来。 静漪洗过手,给她换了尿布,拍着她小屁股说:“称心今天很乖哦。” 称心的看妈笑着说,称心现在可以睡整晚了。 静漪摸摸称心的小脸儿,说:“是啊,称心是个很乖很乖很乖……很乖的孩子。” 她把称心交给看妈,收拾了下就下楼去了。遂心没在,图家的那几个男孩子还要上学,她保持了每天早上替他们做早点的习惯。被孩子们围成一团问这问那,有种什么都不能替代的幸福。 她今天要去医院办公的,可以顺路送孩子们上学。 秋薇和张妈都觉得她脸色不好,不想让她去,她说就只去半天好了。 长安医院在郊外,规模也不大,她接手时运营情况就很不错。索夫人在这所医院的维护上付出的精力很多。既然已经接手,她总不想在自己手上让医院情况变差。 她在车上小睡了一觉,醒过来觉得有点冷,下车时候就裹好了大衣和围巾。 医院的工友看到她,跟她热情地打招呼。她微笑着点头,等进了大门,她想一想,问道:“海伦今天还没有来么?” 那个被孩子们叫做海伦姐姐的姑娘已经有将近一个礼拜不见了。 番外:《鸳鸯锦》(八) 工友说还没有呢,程先生,许是她家里有什么事吧。工友说着笑了笑。他身边的另一位工友脸上也露出相似的笑容来。两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但又不便传播似的。 静漪看出来,有点好奇。但她没有时间也不便就停下来同工友闲聊。 等进去她的办公室,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马上摇电话给总务上的陈太太,问她知道不知道石海伦的情况。这些日子不见她,倒是显出来她的重要了。 陈太太说,石海伦的家里人前天已经来替她辞工、办妥手续了。 静漪听了顿时觉得可惜。 陈太太也叹气,说是个很负责人的义工呢。 “虽然家人没有透露什么,但我猜或者海伦是要嫁人了吧。”陈太太又笑道。说到喜庆事,她的语气马上变的欢快些。“程先生您不知道吧?前阵子有个空军的小伙子追求海伦,那架势,简直要把咱们医院的门槛儿都踏破了……听说海伦同他走在一起了。” “果然如此,那倒真是好事。她在这里做事这么久,我们也该表示点心意。果真是要办婚礼呢,就想法子联络到她,送她一份贺礼。”静漪说。 “我们也这么打算的呢,程先生。联络簿上有她的住址,我试试看的。”陈太太笑道。 静漪又同陈太太说了几句话,将要放下听筒,心里一动,又问道:“追求海伦的是空军的小伙子?” “是呢。就是说呀,还有个新鲜事儿呢。那天您没在医院,那小伙子驾着飞机绕医院上空飞了好几圈儿呢。飞的很低很低的,我们都能瞧见人影呢……可惜海伦并不在这里,我们虽觉得浪漫,但是都说小伙子这样要受处分的……哎呀,他们可真浪漫……”陈太太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说着,“没想到一个飞行员,那么浪漫呀!” 静漪听着听着,轻声问道:“陈太太,你知道那位飞行员先生姓什么吗?” 她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但昨晚听陶骧的话里,分明是那么说的……陈太在听筒里是停顿了一会儿,说好像有一次听护士叫他陶少校的,那应该是姓陶的。 静漪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后靠,直等靠在椅背上才踏实了。 她说谢谢你啊陈太太。 挂了电话,她手摁在听筒上,就想立即拨电话到陶骧的陆总办公室去。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有点激动,事情又来的太突然,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来,该问问石海伦的情况的。但这会不会操之过急呢? 她脑海里几个念头在同时转,唯一清晰的是,麒麟这孩子,眼光还是有的。 石海伦这个女孩子,她虽说并不算熟悉,但是接触过的有限的几回,印象都很不错。偶尔听人提及,风评也上佳。似乎为人特别不喜张扬,总是静静的,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浪漫……她还是觉得有些浪漫的。即便麒麟的做法显然不能鼓励。 她没有立即打电话再问陈太太。 操之过急并不好。在此事上,有个操之过急的宗麒已经很糟糕了,还有个那么爱生气的陶骧……她想到陶骧不禁就松开了握着听筒的手,心想麒麟呢,其实也该有个性子好些的姑娘陪在他身边。这个孩子还是有点心性不定。看他一时兴起不管不顾的样子,可爱也是可爱的,就是让人担心。所以也难怪陶骧会生气。 静漪舒了口气,想起自己今天要做的事还很多,这就得先去门诊看看的。但是她起身的时候觉得有点眩晕,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恰巧她在去门诊的路上遇到陈太太,顺便问起了石海伦的住址。 陈太太记得倒是很清楚,告诉静漪石海伦的住处,还说石小姐一周总有几个晚上要在夜校上课的,她在夜校担任了挺久的英文教员。 静漪把地址记清楚,下班回家时让司机绕路过去看看。 石海伦当然不在宿舍。楼下的看门妇人打量着静漪,也不肯透露些海伦的消息,只是告诉静漪刚刚有石老师的家里人来把宿舍退掉了,说石老师从此以后不在这里住了。妇人也许是怕说多了话不合适,指着夜校的方向说:“这位太太,您有什么事,还是到学校去找石老师问吧。我打听过,她虽然不住宿舍了,学校里的课应该还是照旧教的……石老师也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她很喜欢教书的。” 静漪道谢。 她原本想去夜校看看的,时间却有点晚了。她惦着晚上要去石将军家做客的事,少不得先返回家里。路上还在琢磨着今天的事情。这还真是很巧呢……她到家里,见门口空荡荡的,庭院里也肃静,就知道陶骧是没回来的。 孩子们都从学堂回来了,静漪去看看他们,还在做功课呢。她没打扰孩子们,悄悄上楼去看称心。 看妈说称心今天很乖,静漪和女儿亲近一会儿,也就预备着出门了。她精神倒有点不济,秋薇上来帮她准备衣服,她就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边。。 她看着秋薇把预备穿出去的衣服鞋子和首饰一一拿出来,放在她方便取用的地方。她咳嗽了两声,秋薇听到,就说要给她蒸冰糖雪梨。她想想,说好啊,等我晚上回来吃吧。秋薇答应着就下去准备了。 秋薇出去之后她呆坐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换衣服了才起身。 她没有穿很繁琐的西式礼服。今晚是石将军府上的小型宴会,石将军夫人再三说没有外人,不需要盛装出席。她稍稍打扮下就可以了。 战时大家已经习惯了样样俭省,打扮也比不得战前了。她选了件素净的旗袍,挑了合适的大衣,正试着,陶骧敲门进来。 她系着钮扣,看陶骧进门的神色,比起昨晚出门前真不可同日而语,显然这一天一夜,他虽然劳累,心情还是不错的。 但是静漪不动声色,只简单地同陶骧招呼一声,仍旧系着钮扣。 这旗袍做了之后第一次上身,钮扣细碎繁琐,她一粒粒地系着,好半天才系了一半。 陶骧将制服上装脱了,站在静漪身前不远处看了她——她头发没有束好,垂下来遮了面颊,他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但觉得这暖暖的屋子里,她整个人看上去沉静安然的……仿佛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对付她旗袍上那几颗扣子——珍珠扣有微光,在她指尖上一星一点地动着。 他走过去,抬手拢了下她的头发。柔软的头发在他手指间滑了下去,大概弄的她痒了,她轻轻甩了下头发,说:“呀,别闹,我得快些……” 她说着,弯身系着余下的钮子。 陶骧靠近她点儿,却拦着她的手,开玩笑似的不让她系好。不但如此,他还趁着她阻拦,解了两颗扣子。 “咦?”静漪皱眉。 陶骧见她嘟了嘴,低头亲在她唇上。 很轻很轻的一吻。 静漪这才看他的眼睛,低声说:“别闹啦。” 他眼睛里水波潋滟,真是动人心魄。 她心一酥软,难免有点心慌气短。因为有心事,又实在时间赶的很,便不想跟他这样歪缠,于是说:“昨儿一晚上没睡吧?洗个澡歇一歇去……” 陶骧松手,旗袍下摆在他手中垂了下去,他揽着静漪的腰,看她。 “还生气?”他问。 静漪略往后仰仰,说:“没有。” “没有?”陶骧追过来,下巴贴着她的下巴,蹭一蹭。 静漪下巴被蹭的火辣辣的,躲避着他,瞪眼问道:“你觉得我该生气吗?” 陶骧听出她气呼呼来,停了一会儿,没回答,嘴唇贴上来,含住她的唇……半晌,他低声道:“你还敢生气。” 静漪趁他说话,咬了下他的唇。 陶骧唇上微痛,看着静漪睁大眼睛等着他,说:“我说嘛,你就是为了我发麒麟的脾气,一个劲儿和我怄气……” “我没和你怄气。你也知道你发麒麟的脾气?还你说……要我说,你对麒麟也太简单粗暴了些。你看,大哥是他的父亲,都没有跟你那样恶狠狠地教训。牧之,你不要总把他当做侄子,有时候应该当做普通的士兵……” 陶骧眉头微皱。 静漪见他是听不进的样子,忍了一会儿,才说:“你要不能把他当成普通的士兵……能不能想想,你就没有一时冲动违反规定的时候?” “我哪有!”陶骧立即说。 “真没有?”静漪瞅了他,手指灵巧地系着剩下的几颗纽扣。被陶骧这么一歪缠,她耽误了好一会儿工夫了,“你看我头发都乱了,回头闹了笑话怎么办?” 陶骧笑了笑,在一旁坐了下来,望着对着镜子理妆的静漪。 静漪对着镜子匀着面,转眼看他在静静望着自己……那副样子,一丝火气都没有,倒有些难得的温柔。她被他看的脸上发烫,手扶在面颊上,问:“今儿晚上没事了?” 陶骧点点头。 “那你不和我去?”静漪将耳坠子戴上。 石将军夫人品味极好,她家中的宴会当然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即便是物资短缺之时,都要想法子办的不失礼的。她当然也不能失礼。 陶骧近来甚少见静漪盛装,只觉得眼前她婉约的背影,像是镀了一层彩……他微笑。 “你去吧。早点回来。”他说。 静漪见陶骧有点慵懒,也知道他辛苦,过来坐在他身边,轻声说:“好吧,我看你这几天完全没有时间休息,再这样下去我要担心你生病了。今晚你就在家休息吧。我跟看妈说说,让她看好称心,别吵着你。” “唔,不用,难得有空,今天晚上我带称心。吃过晚饭,我们去看看姥爷。”陶骧抬手,轻轻抚着静漪的背,散漫地说着。 “那好吧。替我问好,说我今儿晚上应该来不及过去的,明天早上过去。”静漪坐了一会儿,说:“那我走了……” 陶骧挽了她的手,就看着她。 “急什么。”他说。 静漪拿了手包戳戳他肋骨,说:“你都说我在生气了,要是再这么着,我可真要有个生气的样子了。” 陶骧看她板起来脸,反而笑出来,握着她手,在她唇上轻轻碰了碰。她今天用了新的口红,有种淡淡的香气。 静漪躲着他,抽着手帕给他擦擦唇上。虽然看起来没沾上颜色,就怕万一不当心,给人瞧见多不好。 手帕蹭过陶骧的嘴唇,痒痒的,陶骧心神荡漾,就说:“要不你别去了吧……” “胡说!”静漪脱口而出。 陶骧“嘶”的一声,说:“你这是要造反啊?” “哼。”静漪扔了手包和帕子,双手捧着他的面颊,揉着捏着,气狠狠地嘟哝了几句。 她手掌柔腻,黏在他脸上,人也距离他这么近,暖香轻柔地拂着……他没听清她咕哝了些什么,似乎是抱怨呢,就含糊地问:“你说什么?” 静漪不理他,将他丢在那里,起身换了高跟鞋。 踩了踩,虽然鞋跟很高,但又合脚又舒服。 她看看他那懒洋洋的样子,不禁想起昨晚上他为了麒麟的事情大光其火时候的模样。真是判若两人啊……他现在是这般有威严又持重,十多年前,他又何尝如此?还不是一样动不动也有些傻气么……虽然他傻气的时候真少。 少的让人遗憾。就好像他没年轻过似的。 “你现在因为麒麟违反规定发火,也不想想你当初……”静漪说着话,到底是去换了对鞋跟稍稍矮些的皮鞋,跟身上的旗袍颜色配起来也很协调,于是满意地在镜子前头转了转。她没听见陶骧回答,再看他,已经睡着了。 她站了片刻,过去轻轻叫他:“牧之?” 陶骧动了动,应了一声,却干脆歪在沙发上了。 静漪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去抱了条被子来给他盖上,看他腿垂在地上,又弯身给他脱靴子。费了半天劲才把他给安置好,掖掖被角,她说:“说睡就睡着了……” 她看着他的睡容。 他还是瘦,脸上棱角分明的。但这么看着他,她却不期然会想到自己从前看到他的样子……他的样子她第一次看清楚的时候,比现在要年轻的多了。好看还是这么的好看,但是他到底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她能想象到,他年幼时候的模样。他也曾是个胖娃娃,让人不忍释抱。 她不禁按了按自己滚烫的面颊。 秋薇在敲门。静漪从卧室出去,秋薇就催她说时候不早了,轻声问:“姑爷是不是休息了?” “嗯。看样子挺累的。让他睡吧。称心呢?”静漪穿上大衣往外走。 “在跟囡囡玩儿呢。车子在下面等了。”秋薇送静漪一直到楼下上了车,才返回来和张妈李婶一道安排孩子们用晚饭。 饭桌摆好,陶骧也下来了。 张妈又赶紧给他摆上餐具,看他望着孩子们微笑,是心绪还不错的样子,问:“少爷要喝点酒嘛?” “不了,等会儿我带称心去看太姥爷,不能喝酒。”陶骧说。 “是。”张妈笑着答应。 陶骧问:“少奶奶今天没说什么吗?” 张妈看了秋薇一眼,秋薇则看了李婶,几个人互相望望,同时摇头说没有。 陶骧也便没有说什么。他觉得是有哪儿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他昨天发脾气,一定让她也不痛快了。虽然她出门前看上去是原谅他了,可是他心里还是有点别扭…… 秋薇停了停,说小姐感冒了,有点咳嗽。正给她预备冰糖雪梨,晚上回来给她吃些。 陶骧一想,静漪看上去是有点不舒服。他也太粗心了些…… 遂心却问:“爹地,你是不是惹妈妈生气了?” 孩子们也都抬起头来看着陶骧,口中含着米饭的小宝居然还哦了一声,又忙塞了半勺米饭进口——陶骧看着他那贪吃的样子觉得好笑。 男孩子毕竟又皮实又淘气,憨样子也招人喜欢的。 他也不解释,大手一挥,说:“都吃饭。” 秋薇示意遂心吃饭,遂心笑的眼弯弯的像月牙儿…… 陶骧等孩子们都昨晚功课,带上称心一道去冯宅探望冯孝章夫妇。他料着或许程世运夫妇会在,倒没想到不但他们在,之慎夫妇和索雁临也在。 雁临和慧安见他带了称心,喜欢的不得了,早就抢着抱过去。 雁临尤其喜欢称心,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逗弄着她。 陶骧就问:“石将军府上今晚有宴会不是?你们怎么都没去?” “临时取消了的。怎么你不知道?”之慎说。 陶骧摇摇头,说:“静漪还早早出门过去了。” “石夫人没说是什么原因。不过听说他们府上最近有点不愉快,石将军又身体抱恙,连续两日妇女救国会的聚会都改到舍下了,我好容易有空脱身出来探望下老人家。”慧安说。 之慎说:“没有旁的事,他们家大小姐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不是和祝家的老二订了婚?这两年祝家倒是急着把婚事办了,大小姐不愿意的。祝家那孩子有点不像话。他比石家大小姐先回国。刚刚回国的时候,就在上海和一个百货公司的柜台小姐闹出绯闻来,生了个儿子的。儿子祝家是认了,现在家里养着,都已经挺大了。石小姐大概因为这个事就不愉快的,婚期就一直拖着。没见她都不在社交圈露面的?” “hellen嘛?她有在长安医院做事的。订婚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如果事情属实,hellen解除婚约也是应该的。”索雁临说。称心被她抱着,坐在她膝上,玩着她的手指,于是她的声音就格外柔和。 慧安附和,点头称是,不过之慎不以为然地道:“哪里有这么容易呢。祝家与石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一个弄不好就伤了彼此的面子。石将军轻易也不会允许解除婚约的。牧之,石将军是不是这两日都没有露面?” 陶骧一点头。 石将军的确是好几日没参加高层会议了。但到底是不是因为家事也很难说。石将军事务繁忙,操劳过度病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慧安听了之慎说的,就说:“这又不是从前,况且自由恋爱的,就该和平分手。石将军难道会想不开这个?” 陶骧沉默 石将军与他共事很久,他多少了解些石将军的性格,是个非常讲究的人,从来都是给人留足面子,给自己留足体面的。 “或者不是为了这个,我猜猜罢了。”之慎又说。 陶骧却觉得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静漪是去石将军府上了……他看看里头,岳父母正同冯孝章夫妇交谈,便悄声说:“我去打个电话。” “怎么静漪走一步你不确定,就不放心么?”雁临见他这样,笑道。 陶骧被揭穿,也不觉得尴尬,从从容容地走开了。 雁临和慧安相视一笑。 索雁临笑着拿了称心的小手儿,摇了摇,说:“称心称心,跟舅妈回家好不好?之忱今儿还问我,好久没看见囡囡和称心了。” “哎哟,可不能把称心带过去,我瞅着弄不好哪天三哥把称心能扣下来做闺女。”之慎笑道。 慧安借着起身倒茶,背过身来,微微瞪了之慎一眼。 之慎被太太这般一提醒,不禁觉察,只好笑道:“称心这丫头一贯爱哭,牧之和静漪都受不了她的。谁要给带走,那还求之不得呢。” “称心还是很乖的呀。”索雁临似没有听出任何异样来,照旧抱着称心和她说话。 称心虽然小,却很知道谁待她好似的,对着雁临笑啊笑的。 雁临也笑。 里头屋子里有低低的交谈声,偶尔有笑声;外头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声音不大,吵不到人的小小热闹……听到脚步声时,她以为是陶骧进来了,却不想老九夫妻俩同时叫了声三哥就站起来。她转头一看,果然是之忱来了。 之忱边往里走,边脱了大衣和手套交给侍从。他轻声问了问是不是冯老先生和父亲他们都在里头,走到雁临身边,看她抱在怀里的称心,难得地跟孩子亲近亲近,又说:“这丫头,怎么不见长个儿啊?” “有当舅舅的,见面儿还没亲够就这么着说的嘛?”雁临笑着说,“先进去看看吧。老爷子好些了,父亲和母亲陪他说说话呢。” 之忱这才往里走。 雁临仍抱着称心,紧随其后。 称心还不会说话,偶尔咦喔做声,雁临轻声说:“要不,我们收养个女儿吧?” 之忱没出声,进门前看了她一眼。 雁临也看他。 称心对着之忱张开手臂,就要他抱抱。 之忱只是逗逗外甥女,并没有抱她。他看着雁临,说:“你高兴就好。” 他说完,转身向内。 …… 静漪车子到了石家门前,司机就说:“太太,您没记错时候?怎么石公馆门前这样冷清。” 静漪看看石公馆门前果真门可罗雀,不禁也诧异。石将军和夫人交游广阔,石公馆就是平时也车来车往络绎不绝,今天按说要来的人不少,不该如此的。 汽车略等了一会儿,石公馆大门才打开。等静漪下了车,就看到石夫人亲自出来了,但是显然石夫人来的有点仓促,见了她立即请她向里走,说:“真是抱歉的很,静漪。我是忙昏头了,竟然忘记告诉你,今天晚上的宴会取消了……不不不,请进来坐坐。” 静漪听说取消,就想着或许石公馆是有什么事情,今晚不便待客的。石夫人却挽着她请她进屋。 “来坐坐喝杯茶。”石夫人干脆请静漪里头小客厅里坐,一路挽着她,吩咐人上茶点。她等静漪坐了,也坐下来先看看静漪,微笑,“瞧瞧,多美丽。难得见你盛装,我倒要多看两眼。” 石夫人是不觉得自己在说笑。平日里都忙碌,见面也是匆匆的,静漪衣着素净的很,并不多在装饰上下功夫的。这么看着,真赏心悦目。 静漪却发现石夫人虽然同她说说笑笑的,脸上是有点忧愁的颜色。不过石夫人向来修养极好,轻易也不露出异样来的。她心想自己还是不要耽搁太久的好……她同石夫人聊着妇救会名下学校的事,过一会儿茶点来了,帮佣人上茶点的是石家的二小姐,见了她,称呼声陶太太。 “是安娜吧?我来府上这么些回,总共就见过你两三次。”静漪微笑。石家的孩子们都不常露面,参军的参军,上学的上学,只有这个二小姐常在身边。“大小姐我还从没见过呢。” 安娜微笑,过来给静漪斟茶,轻声说:“我姐姐在您工作的医院做义工,倒是说起过您。”她说着,偷偷看了母亲一眼。 “是嘛,那还真的是……不过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有听说?”静漪问道。 石夫人说:“她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帮帮忙,做些小事的。她自己也要说,不要同人提起。” 静漪笑笑,对安娜说声谢谢。 “不客气的,陶太太。”安娜忙说。 静漪看着安娜的模样,忽的心里一动,问道:“大小姐的闺名是……” 她心想难道难道会这么巧? 石夫人说:“海伦。都说我们家孩子名字取的太洋派,名字是祖母取的,是老太太洋派呢。”石夫人看静漪是愣了一下的样子,说到这也就停下了。安娜没有得到母亲的命令,也坐在一旁没有离开。 静漪愣了一会儿才抑住自己的惊讶,说:“这真让我意外。那么海伦小姐我是见过的。今天医院的人事部陈太太还同我讲,好可惜石小姐辞工了。石小姐平常在医院里工作尽心,人又和气又善良,好舍不得她的。我来的时候短,只在医院见过她几次,根本没有想到竟然是您家里的大小姐。您应该跟我说的,咱们两家如此亲近,还同我见外。这么优秀的姑娘在长安做义工,我都觉得面上有光的。” 石夫人倒也不想静漪对海伦还是上心的,不过听她赞扬女儿,总是高兴。她于是说:“海伦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当然好的……就是这孩子性子不那么开朗,这两年因为一些事情,尤其是很少同人接触,无非是教教英文,闲了才去医院帮帮忙。做不了多少事,给你添麻烦也不好。从前索夫人负责医院的时候,她们父亲就说,平常填写表格都不要太详细。也是担心索夫人知道了,会额外照顾。去做义工是想多做事,受到照顾不就适得其反了么?再说,我们也担心孩子们身上会有些娇气,多受些锻炼总是好的。”她见安娜还在这里,想了想,就吩咐安娜上去叫海伦下来,“就同她讲陶太太来了,要她来打个招呼。” 静漪看安娜显然是觉得为难,不过她还是听话地去了。 只有她和石夫人两人在,静漪就说:“我倒是听说,海伦辞职是因为要办婚礼的。” 番外:《鸳鸯锦》(九) 石夫人闻言,轻叹一声,半晌才说:“若果真办婚礼倒也好了呢……静漪,你我相交多年,不是外人,我就不瞒着你了。海伦一向还算是有分寸的孩子,在外头做事我们是很放心的。她这么大了,少有让我们操心的时候,唯独在这婚事上。” 静漪看石夫人说着,从衣纽子间抽了手帕擦拭了下下巴。 她抿了口茶。这思忖着该如何是好…… “她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是订婚了的。男孩子家里我们是认得的,以为这样总归还是不错的,虽说当时她年纪还小。哪知道这两年男孩子有些不像话。海伦要解除婚约,拖了一两年都没能够……是宁波祝家,后来举家迁至上海的。祝先生和太太都是极好的人,很喜欢海伦,希望能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原谅男孩子犯的错,不至于解除婚约。我心疼海伦,但凡是她真有心要原谅,我也只能同意。毕竟也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我们还是希望他们能和好的。祝家的男孩子总是没改了毛病,海伦不容忍,我们做父母亲的,这样的情形,的确是不能硬是把女儿交过去的。这一样我们是有共识的……就是这厢没有弄清爽,不好先接受旁人的追求的。否则外人不知情况,未必不会说石家的大小姐脚踩两只船,太难听。海伦这孩子,以为她稳重有主见,遇到感情的事一样昏头。敬昌同海伦谈过一次,没有奏效。他是讲究体面的人,担心闹出不好的传闻来,让人议论,对海伦将来也不好。海伦平时性子安静,这回跟她父亲顶撞起来,把她父亲气的不轻。敬昌才不许她出门,让人替她辞了医院的工、向学校告了假。你看,静漪,这家里忽的出了这桩事,我只好两头劝说……敬昌原先就有点老?毛病,这下气的犯了。虽说生气,还好想着正式出面,同祝家商定正式解除婚约。祝先生和祝太太又要亲自来一趟……” 静漪听着,这情形和家里是差不多的……陶骧也气的很。要是知道了麒麟追求的是海伦,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心里一阵乱。 石夫人见她不语,认为她这是不便发表意见的缘故,就说:“你整日家里家外忙着,这些事实不上心的吧?” “我知道的事情很少。先前晓得大小姐是订了婚的,并不知道是祝家。祝家的男孩子我见过大公子,还是不错的。”静漪中肯地说。祝家是官宦世家,从早前不论哪一任政府,都能混上个一官半职的。祝家大公子现在交通部任职,是很有前途的。“是哪一位公子呢?” “唉,是二公子希亚。太不像样了些……若能都改了还好,可我看是难了。讲真心话,海伦嫁到祝家是好人家没错,可是要讲祝家老二做我的女婿,我不情愿的。这是家事,本该及时不好意思,静漪,让你笑话了。”石夫人叹气,同静漪道歉。 静漪忙摇手,说:“我这么听着,既是祝家那男孩子已然是同海伦解除婚约了,就让海伦自由选择好了。总归她的幸福,还得她做主的。” “当初订婚,我也是不同意的。她年纪还小,不过十八·九岁,懂得什么呢。有人对她好,又在外头求学,自然就什么都信赖他的。订了婚才告诉我们。当初就要结婚,幸而我们阻拦了一下,要她先完成学业的。这一次怕也不是说追求她的男孩子不好,听说是空军的小伙子……我同敬昌说,要不就看看那孩子,或者通过空军的人调查调查。敬昌在气头上,坚决不肯。说是那小伙子不稳重,战时驾着飞机乱飞跟姑娘家求爱太不像话。我悄悄使人打听,被敬昌知道了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我再也没辙。静漪啊,还有一样,可让我担心,听安娜说,那孩子似乎比海伦小上好几岁呢……”石夫人说着说着,开始担忧这个。 静漪在这样情形下,居然想笑。 石夫人毕竟是慈母啊…… 静漪正要说什么,就听外头安娜敲门进来。因跑的有点急了,安娜进门微微喘息,对她母亲道:“妈妈,姐姐没有在她房间呢。” 石夫人眉头一皱。 安娜看看静漪,没有出声。 石夫人说:“花园呢?都找过了么?” “找过了,都没有。”安娜说。 静漪不作声,看看安娜,觉得这石家的二小姐可不像是发慌的模样。她心内感慨,当然不便就说什么,只见石夫人着急,她就想要告辞。 “让六姨过来。我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石夫人显然也着急的,只是得耐着性子 此时恰好石家的佣人来,说陶司令有电话来。 电话接进来,石夫人先接了起来,不一会儿便转交给静漪。静漪见陶骧突然电话来,想到他要带遂心姐妹去外祖父家的,许是有什么急事,不想接了电话,陶骧在电话里从容地和她说,他和孩子们都在冯公馆,让她回来直接过来。静漪也明白陶骧话里的意思,挂了电话,对石夫人说:“外祖父这两日身上不爽利,牧之过去探望了。夫人,这会儿也不早了,我就告辞吧。” 石夫人因为海伦的事难免心焦些,也就不强留静漪了。 她亲自送静漪出来。 静漪上车前执着她的手,紧紧一握,说:“改日再见。不要过于担心。孩子们虽然做事冲动些,也都大了,会明白什么是好的。” 石夫人点头。等静漪车子离开,她一回身,看到站在身后的安娜。 安娜被母亲盯着,立即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说:“妈妈,您干嘛这么看着我的,我好怕的。” 石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站好了,仍是盯着她,过一会儿,说:“你跟我进来说话。” 她走在前头,疾步如风。 安娜跟上去,母女俩仍在刚刚招待静漪的小客厅里坐了。 “你刚刚来送茶点的时候,海伦就出门了吧?”石夫人问。 安娜抿了抿唇。 “说吧,是去哪里了?”石夫人显得很累。 安娜小声说:“妈妈……” 石夫人摆手,说:“要撒谎就不要和妈妈说了。爸爸都已经气到生病了,你还要帮着姐姐惹事么?再这么下去,你不是帮助她了。爸爸和妈妈又不是反对她要自由。” “可是妈妈,我看姐姐实在是可怜的很……她也不要怎么样。她不要爸爸和妈妈同意的……她说他们可以自己负担自己的生活。我见过陶少校,是个很值得信赖的人。姐姐是遇到他,才又对人对爱情抱了希望的。”安娜过来,蹲在母亲身边,握了她的手,“好妈妈,您就同爸爸说一说,不好吗?爸爸最疼姐姐的。” “就是疼她,才不能让她犯错。”石夫人说。 安娜又抿了抿唇,摇摇头,说:“妈妈,姐姐是不会再犯错的。她跟祝希亚解除婚约拖了这么久,才是犯错。陶宗麒不是祝希亚,他……” “安娜!”石夫人喝止安娜,“你姐姐的事,不准你再瞎掺合了。她是怎么出去的?卫兵都交代过了,不准放她出去。你们两个,胆子这么大,爸爸知道了会难过的。” 安娜小声说:“其实也不用怎么躲着卫兵……咱们家地下室有个出口,直通后山,有个一人多高的洞呢……还是约翰发现告诉我们的。我们还说,这个洞其实做防空洞很好的。” 石夫人瞪了安娜一会儿,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 安娜见母亲气极,只好双手合十求她饶过。 “你们哪……”石夫人又气又急又无奈,心想自己可不能先乱了阵脚,正要告诉安娜先保密,却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问“安娜,你刚刚说那是谁”?她吓了一跳,果然看到丈夫披着外衣站在那里,眉皱的很紧,本来就威严的面貌显得更加令人生畏。“哟,你这怎么就下来了?医生不是让你好好儿休息嘛?” 石敬昌过来,往沙发上一坐,看着手足无措的小女儿,说:“我让你说,那个飞行员,叫什么?” “陶宗麒。”安娜见父亲并不像是非常生气的样子,小声说。 “怎么了?”石夫人看看丈夫的脸色。虽然仍是严肃的,看上去却是让人燃起一丝希望的。说到底她也还是盼着海伦的选择能够得到她父亲的认可……就像她从心里是希望海伦自己选择的丈夫,果然是值得她赴汤蹈火的一样。 石敬昌沉默了一会儿,说:“刚刚陶太太在这里?” “是呢,略坐了坐就走的。也是我昏了头,竟忘了通知她……”石夫人说着,忽的顿住了。她疑惑地望着石敬昌,眼睛突然睁大了些,“难道……” “我直接找老安确认下。当时气昏头了,他们来告诉我的时候,说空军方面不肯透露个驾着飞机乱来的到底是谁,我也就没有让继续查。”石敬昌说。 石夫人问:“让东胜问问?我前天不是说要找东胜……” “东胜也未必知道的确切。陶家这孩子的身份应该是保密到空军有限的几个人那里的。姓、名、飞机编号,都对在一处才能确定是不是的。”石敬昌说。 石夫人愣愣地瞅着他,半晌才说了句“这怎么可能呢”…… …… “十小姐。”程倚看到静漪进了门,忙过来请了个安。 “阿倚啊?”静漪答应着。程倚从冯家到了这边,就被派过来帮忙了。 “哎,您快些进屋吧。外头真冷……老爷和太太、三少爷三少奶奶,九少爷九少奶奶原都在这的,现就剩下姑爷一个在冯老太爷跟前儿呢。”程倚说着,请静漪一路往里。他并没有跟着静漪进去。这院落并不大,穿过小院子进了门,再往里走一进就是内室了。他在外头行走的,不便入内。好在院子里开了电灯,亮堂也是够亮堂的。 静漪自己走进去,就听见里头有说话声了。 还没进门,门倒先开了,她看到陶骧出来了,一眼瞧见她,他说:“还好姥爷这会儿还没睡呢。” 他站在那里等着她走过去。 因四下里没有动静,他趁着握起她的手,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却不巧这时候门一开,冯老夫人的丫头小环正看到这一幕,顿时一低头转身对内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老太太,是静漪小姐来了。” 她说完侧身避让,说静漪小姐里头请吧。 静漪干脆就当做没有看到小环眼里那笑意,抽手就预备自个儿先往里走。不想陶骧握着她的手根本不松开。她挣了下反而被握的更紧些,脸上一热心里一慌简直忍不住要跺脚了……陶骧却拉着她,说:“来啊。” 他声音极沉。落在她耳中,就像直落进心里。她本想着姥爷那么古板的人,他们是不该这样行迹亲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可陶骧手温暖厚实,真让她也舍不得就放开,于是她跟在陶骧身后迈步进房,两人一起绕过那螺钿屏风,进来一看,冯老夫人正坐在床边拿着本书给冯孝章读呢。看到外孙女夫妻俩进来了,冯老夫人书一放,摘下花镜来挂在颈上,先对冯孝章道:“瞧,这不是来了?你念啊念的,念了一整晚。” 冯孝章在床上坐着。听老妻这么说,他咳了咳。 虽在病中,卧于榻上,衣装仍是整齐。看到静漪和陶骧手拉手进来,他花白的长眉微微抖动,眼见着静漪脸就红了,他缓缓地“嗯”了一声,说:“这早晚又过来做什么?” 语气是不甚好,手一摆,指了指床边的长凳。 静漪却没听他的,陶骧手一放,她过去坐到床沿上,凑近了看着姥爷,说:“让我看看,是不是真好多了?” 陶骧和冯老夫人在一旁微笑看着静漪伸手握了冯老爷子的手,摸摸手、摸摸额头,老爷子是一脸的不自在,偏偏静漪一本正经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听静漪看着他说“嗯,还不错,您可得听大夫的话,不能总夜里看书到下半宿,睡不好,可不容易生病么”……他咳了一声,转眼望着陶骧,说:“快把这啰嗦丫头带走。” “咦?”静漪笑。 “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带孩子,自己出去玩到这么晚才回来。”冯孝章说。 冯老夫人笑道:“她出去也是为了正经事嘛。不过时候确实不早了,漪儿,和牧之家去歇着吧,明儿再来。姥爷好着呢,不用担心。” “以后啊,有我在家带孩子的时候呢。”静漪笑着,看看表,这才起身跟姥爷和姥姥说晚安。 陶骧始终安稳地陪着她,并不插嘴。 冯公馆距离他们的住处很近,出来静漪就问陶骧:“累不累?想不想走走?” 陶骧看了她,问:“姥姥不是说,让回去早点儿休息吗?” 他笑微微的,声音越来越低。 静漪轻轻哼了一声。 陶骧挥了挥手,示意路四海他们后头跟着就行。他自己拉了静漪的手,与她一同慢慢走着。天气寒冷,尽管在沉沉的夜色围拢之下,还是能看到他们呼出的白汽。 “怎么了,不是每次去石家都很愉快的么?”陶骧把静漪的手裹在手心里,问。 “嗯。”静漪低着头。漆皮鞋踢着地面,踢踢踏踏的,像和缓而优雅的节拍。“没有不愉快的。” “哦?”陶骧应着,“那是有别的事。” “嗯。”静漪抬起头来,看着前方蜿蜒的小路。上坡上的路既狭窄又弯曲,她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小路,有时候就从家里走到这边来的……但是和陶骧散着步走在这里,还是第一次呢。 “姥爷是因为看我带称心来,才那么说的。”陶骧说。 他笑笑。 老爷子也是有趣的很。不管怎么样疼静漪,嘴上还是偏着他的。 “我知道。平时还不是我带,你就带一两回,姥爷就要抱怨我。”静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忍不住戳了戳陶骧的腮帮子,“可恶……” 陶骧看她,忽的低下身,静漪被他吓了一跳,怕他再来刚刚偷袭那样,被下属看到该多不好啊,不过还没等她避开,陶骧就停在那里,脸对着脸,小声说:“再说我可恶?再说我可恶,我今天可不能饶你。” 静漪就觉得脸上烧起来,轻声说:“不行的。” 番外:《鸳鸯锦》(十) 陶骧笑。他笑声越来越响,静漪都听不到别的动静了——她左右看看,幸好这边住户不密集。即便是如此,也难免人家听不到这么突兀又张狂的笑声——她扯着陶骧的手,说:“好啦……你小点声,我有正经事和你说……牧之!” 陶骧还在笑,不过看她这又无奈又娇嗔的样子,真是够让他心痒、心疼的……于是他转过身去,说:“来。” “做什么?”静漪愣了下。 “来嘛。”陶骧指指自己背上。 静漪看他宽宽的肩膀,真愣在那里。她一时没动,也没出声。 “不让背,要抱?”陶骧等着她。 “不要!”静漪立即说。 陶骧笑着,也不等她了,过来将她背起来。 静漪不出声,过一会儿,搂住陶骧的脖颈。 “你可真沉。”陶骧笑道。 静漪轻轻捶了他一下,说:“这就沉?过阵子更沉,你要背不动的。” 陶骧笑着,侧了脸,说:“陶太太,再沉下去,你柜子里的那些新衣裳……” 他忽的停住了。 静漪就觉得他好像是僵了一僵,手臂撑着她的腿,那臂上的肌肉就硬了起来……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好一会儿没有出声,只轻轻将她向上托了托,手臂稳稳地托着她的腿,慢慢地走着。 静漪拨了下他的发梢,他侧了侧脸,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背着她一直走下去……这一段路,谁也没再说话。 远远跟随的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将两人的身影拖的很长、很长…… 陶骧想,如果可以,他永远这么背着她走在路上,也是极好极好的。 他从来不怕背上的重量越来越重。 她今晚出门之后,他才想起她在他耳边咕哝的那几句话是什么。她说你这个人,都不记得当年自己也是规矩破坏大王么……当年带着人说飞就飞,哪一个要是关你禁闭,你也得受着呢,如今还有脸教训侄子。 他想想,难道宗麒是知道他这七叔也疯过? 或者不知道。 想起先前敦煌也同他开过玩笑,说哪怕到今时今日,他们看上去都是人模狗样的了,打心眼儿里还是有那么一股劲儿的。一事能狂便少年,一点也不错的…… 少年心性,他不是不明白。 陶骧背着静漪进了门、上了楼、进了房的。 被一路问着少奶奶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他也只是笑笑。张妈秋薇李婶都问过之后都笑着下去了,这一来想必到明天早上之前,谁都不会来打扰他们了……静漪想想,这也太让人不好意思。可她再一想,再不好意思,她也想让他这么宠着,哪怕多一会儿都好。 “放我下来啦。”到房门口,她轻声说。 陶骧故意将她掂了掂,做出险些失手的样子来,吓的静漪赶紧抱住他肩膀。 “哎!”静漪捶他。 陶骧笑着开?房门,将她放下来。却还不等她站稳,轻轻拥抱她入怀。 静漪靠在他身上,微笑。 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幸福。 陶骧抬手,扶了下她的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他也没说什么,就望着她。过一会儿,帮她把脱下的大衣拿好,让她坐了。 她此时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看起来很好看。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有话要跟我说吧?说啊。” 他转过身去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 “麒麟的那位女朋友,是石将军家的大小姐海伦。”静漪倚在沙发靠背上,轻声说。 陶骧将大衣挂好,回头看她,见她点点头确认,才过来坐在她身边。 “现在要怎么办呢?”静漪问。 陶骧低头,亲她。 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会儿谁管他要怎么办呢?” 他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你真是……”静漪听了这话,悬着的心却好似终于找到合适的地儿一搁,安稳了。她不禁打了个呵欠,偎在他怀里,动都不想动。“这次的事吧,麒麟是莽撞了些。可是你别对麒麟那么凶。那孩子吃那么多苦,你该心疼他多点儿才对……嗯?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啊?” 静漪说着话,等不到陶骧的回答,打起精神来看着他——哪知陶骧也正闭目养神,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牧之?”她手肘碰碰陶骧肋部,弄的他痒痒的, “你想不想吃什么?”陶骧问。似乎完全没有把她刚刚说的听进耳中,气的她捏他的下巴。他笑笑,心思却仍然在别处——难怪她口味最近有点变化,人也犯懒。先前同他说的那些想吃的美食,此时固然是难找,最好还是想办法满足她的好……他想着,伸手摸摸她额头,“嗯?” “想吃点凉的。”静漪有气无力,咳嗽了两声。 “太晚了,别吃凉的。”陶骧听她咳嗽,想着秋薇说过给她蒸了冰糖雪梨的……这时候可以吃点这个,润肺止咳。 “想吃。”静漪说。 陶骧眉一挑,静漪笑起来。 “好啦……听你的,不吃。我就吃个橙子吧。”静漪说着,抬手指了指茶几上的果盘。她其实一整晚没吃过什么东西,只在石公馆用了一点茶。这会儿胃里空空的,说饿也不怎么饿,就是想吃点凉的酸的。 她含笑望着陶骧。 陶骧听她说着想吃橙子,然后就那样看着自己,点了点她的鼻尖儿。 “淘气。”他说着,轻叹一声。 静漪笑着收了下腿,缩在沙发里。屋子里很暖和,也让她觉得更有些懒懒的不想动。 她好像把最大的事都抛给陶骧了,眼下可也没什么要她马上操心的了。她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陶骧。他的侧脸可真好看……她也轻叹一声。 “嗯?”陶骧听到,回应她。 静漪轻声说:“我在想……想不起来刚刚在想什么了。” 好像是很重要的事,又好像完全不重要。 “那等你想起来再说。”陶骧说。 她最近是经常会这样。动不动喊他一声,却又忘了要喊他做什么。 陶骧微笑,难得 她靠在他肩膀上,他的手臂环过来,轻轻抚着她的额角和柔软的耳朵,目光随意地落在一边——沙发旁边的架子上,摞着些东西,有一叠是锦缎。那天他回来,静漪正在和秋薇李婶一起抖开来看花色。说是前阵子妇救会有个慈善拍卖,她捐了钱并没有去拿东西,妇救会派人送来了这个。看上去并不太贵重,只是颜色好看,每一幅都是双色,正反面不同,且花色都是暗纹,要对着光才能看出稀奇来……他对这些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就听静漪说,这个名字倒是好意头,叫做鸳鸯锦。她还说,这么华丽明艳的颜色,他们用有点可惜了,留着给麒麟娶媳妇儿好了。还问他对不对? 大概是因为那阵子母亲总是在同她说麒麟的婚事。麒麟的婚事也是议了不是一两天了。 他当时还笑,说她未免考虑的早了些,等麒麟真有这个打算再准备也不迟嘛。而且他们怎么就用着可惜了呢?一铺华锦绣鸳鸯,他们也是神仙美眷哪……静漪看着他笑,说好吧,那你选一幅吧。 到底是松花和桃红,还是嫩黄和藕荷……选了半天,都没有能定下来。 一大摞鸳鸯锦,给他们两个展开,铺的满屋子都是,彩霞满天似的…… 陶骧微笑着,轻轻从静漪颈后将胳膊抽了出来,伸手从碟子里拿了一只橙,用水果刀轻轻地旋着皮……削下来的橙皮被他堆成一朵花的形状,放在碟子里。雪白的瓷碟里就有了一朵橙皮玫瑰。 这还是遂心小的时候,他偶尔哄她开心,会这么削一朵橙皮玫瑰给她玩。也不知是怎么想到的,后来就成了个很有意思的事儿。现在遂心也大了些,不再用这样的小花活儿哄着才吃东西了……他看这朵橙皮玫瑰——倒是真没这么哄过孩子们的妈妈…… 他将果肉切成小块,放在橙皮玫瑰旁,说:“还想吃别的吗?我下去给你拿吧。” 没听到静漪回应,他转过脸来看时,发现静漪打盹呢。 他转过脸,看她一会儿,靠在她身边。静漪呼吸匀净,睡的很舒服了。 他没有叫醒她,悄悄起身将静漪的腿扶上去,让她躺的舒服些。已近午夜,他本想让人上来给静漪送点吃的,想想还是自己下楼去。 路四海在楼底的值班室里看到他下来,忙跟出来。 陶骧问四海有没有什么事,四海说没有急事,就是有两封电报送来,并不是急电。 他先去书房里收了两封电报,果然并不是紧急事件。他还是口述让四海安排回电,临了问道:“宗麒复飞了吗?” 路四海点点头,说:“是的。因为人手严重不足。陶少校也知道,连续上书请战。安司令特赦,说战斗任务结束之后,还是得关禁闭。暂时没有其他的消息。” 陶骧点点头。 没有坏消息,应该就算好消息。 “你也去休息吧。这两天忙坏了。”陶骧对路四海说。 “是。晚安,司令。”路四海说。他见陶骧并不急着上楼,于是也慢下脚步,见陶骧往后头厨房方向走去,他有点意外,不过他也只是笑了笑,就先离开了…… 陶骧的确是要去厨房的,不过他没想到厨房里都这会儿了,还有不少人在。里头有说话声,听着应该是秋薇张妈她们。 他这样一来反而有点踌躇,想就这么折返回去吧,也有点不合适。就在这时里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厨房门一开,张妈出来了,看清楚是他,忙问:“少爷,是要什么吗?” “哦,少奶奶有点咳嗽。是不是有蒸的冰糖雪梨?”陶骧问。 “有的。还在灶上温着呢。我马上送上去。”张妈道。她忙擦着手。 “我拿上去吧。”陶骧说。 张妈正回身要进去准备,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回答什么合适。 少爷不常在家,虽然有些事他也亲自动手做的,进厨房端东西上去,还是有些让她不知所措。 “那少奶奶……”张妈有点结舌。七少奶奶要是知道少爷进出厨房,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定定神,想笑也不敢笑——七少爷这要疼起少奶奶来,也是不顾得什么身份了。这当然不是坏事……“少奶奶还要什么嘛?” 陶骧说:“来点点心吧。枣泥糕有没有?” “有的有的……少奶奶昨儿说想吃冰糖葫芦,李婶今儿特意出去买的山楂果,给做了状元糕呢……冰糖葫芦我们做不出来。李婶说,李大厨倒是沾了一手好的冰糖葫芦儿,改天叫他来专门给少奶奶做吧……” “好。”陶骧答应着。 平常日他就是不忙,厨房他也是不来的。 这会儿和张妈说着话,他往里走了几步,看到里面的宽大桌案边,果然除了张妈,秋薇李婶和厨娘都在。 “姑爷。”秋薇和李婶正在预备明天的食物,两人也忙起身。 陶骧点点头。 他多少觉得有点尴尬,尤其看到秋薇和李婶笑着麻利地把桌案上的食物都理顺清楚、吩咐厨娘和女佣先散了的时候。 不过秋薇却微笑着,问道:“姑爷,灶上温着的有红枣茶,姑爷要不要来一碗?” 她说着,就往灶边去,果然给陶骧倒了一碗。 陶骧在桌案边站下,看这瓷碗里的红枣茶,呈深红色,散着热气和香气……他一向不喝这东西的,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的,瞧着觉得也好。 秋薇轻声说:“小姐最近胃口不很好,难得她说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的。” 陶骧点点头。 的确如此。 静漪就算是不挑嘴的了,真也难得娇气一阵子…… 张妈将一个小盅放进盘子里端过来,盘子里果然放好了枣泥糕和状元糕。 “盐蒸橙子怎么做?”陶骧问道。 张妈愣了下,立刻意会过来,回头瞅秋薇。秋薇有点想笑,忍着从一旁的案子上拿了张报纸来,上面有豆腐块大小的一则生活百科。 “前阵子报纸上登的。好几位太太试过之后说好呢。”秋薇指给陶骧看,“要不……” “你们休息去吧。”陶骧不动声色。 秋薇将报纸放在一边,和张妈李婶跟陶骧道晚安先离开了。 陶骧摸摸瓷盅,还热的,仍旧放回灶上。他转身拿了那张报纸看,方子倒是简单的很,就是他没有在厨房里做过什么,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他看看时间,计算了下,心想等会儿上去,刚刚好叫醒静漪吃了东西再休息。空着肚子睡觉到底也不好。静漪虽然没说,他想她在石公馆定然是没吃什么的。 他撸起袖子来,从水果盘子里取了只橙子,看了看厨房里的陈设,走到水池边,去把这只橙子仔细地洗干净了。 又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放餐具的柜子,打开来选了个好看的碗,把切好的橙子放进去,照着方子上说的,撒了一点盐。 蒸锅黑亮,篦子洁净,雪白的碗,色泽鲜亮的橙子放在里头,散发着香气……不知道蒸出来的口味会怎么样,也许静漪不会喜欢。可谁让她生病着呢? 等着橙子蒸好的工夫,他坐在桌案边喝着红枣茶把面前这张旧报纸翻了翻。 报纸上登的消息都很有趣。他边听着蒸锅咕咕的声响,边翻着有趣味的文章看。最后才看了眼报头,原来是梅季康来重庆后创办的报纸《新星》。 真也难为梅季康,报社搬到这边来,在颇为困顿的情况下,还把报纸慢慢做起来。而且不管怎么看,他报社出来的杂志和报纸,还都是很能看的……陶骧合上报纸。 厨房里氤氲着热乎乎的水蒸气,比外头还热些。 他坐着,忽的笑了笑。 灶上的盐蒸橙子快好了吧……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坐在厨房里,等着的却是另一种美味。 他有点惆怅,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静漪做的香油蒸蛋了。 他过去看看蒸锅,没有拿棉布,伸手便被烫了下。 他抬手捏住耳垂,过一会儿,催着手指吹了口气,还真疼……他听到身后有人轻笑,便有点无奈地说:“又淘气。” 番外:《鸳鸯锦》(完) 静漪听他这么说,干脆推开门进来,轻轻将门掩上。 陶骧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披着羊毛大披肩,那细碎的穗子几乎垂到地上,人就施施然走过来,眉眼间则满是笑意,整个人看上去虽然娇弱然而也舒适无比,真令人瞧着通体舒泰……他低声说:“在上面休息多好。” 静漪轻轻嗅了嗅,故意说:“都是什么呀?味道好怪。” 陶骧说:“你坐吧,马上就好。” 他吃过亏便学乖些,看到一旁放着一摞棉布,抽了一块把盖子拿起来,热气腾腾地冒着,他动手扇了扇。他正看着这碗盐蒸橙子的熟度,背后有个小人儿贴过来。 他微笑,将盖子盖好。 静漪贴在他背上,鼻尖蹭着他的背,痒痒的。 她呼吸的热度透过毛衣衬衫浸润着他的肌肤,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那一点开始扩散……好一会儿,她从背后围着他的腰,一动也不动了。 “饿不饿?”陶骧笑着问。 静漪难得跟他撒娇,他就想就这么着多呆一会儿。 “还好。”静漪说。 不知道蒸锅里是什么,厨房里一股热乎乎的温暖的橙香…… 刚刚她在楼上也没有睡沉。他离开的时候她朦胧间还是知道的,就是懒得开口。醒过来看到茶几上的小碟子里放着橙皮玫瑰和果肉,他却不在房里了。橙皮玫瑰清香四溢,充的房里满满都是温馨味道。她等了他好一会儿不见人,还以为他又是有事情要做。挂着这么晚他要做事的话,还是得准备点夜宵。不想出来时遇到秋薇,对着她神神秘秘地笑着,指指楼下,笑着说不得了了小姐,姑爷竟然进厨房了。 她也吓一跳。 陶骧嘴上可是一直说君子远庖厨的,忽然进厨房是要做什么……秋薇不肯说,要她自己去看。连张妈这一贯老道的,也在笑着。她一边猜想,一边下楼,心里竟有点小小的紧张。 她在门外看到陶骧安静地坐在那里翻报纸,灶上的确是蒸着食物的。 她本可以马上推门进来的,可是站在那里看着他,脚下就慢了。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静静地看着他,便会觉得很安稳。他就翻着报纸的沉稳宽厚的背影,和他被烫到手那笨拙的动作,看着都可爱的很……她笑起来。 陶骧也不管她,将瓷碗从蒸锅里取出来晾一下,拿了勺子放在碗中,说:“来,吃一点这个。” 他脚步移动的很慢,静漪就像黏在他背上一样。 陶骧有点无奈,想转身看她,转是转的困难些,她跟着他转动,还是看不到她。 陶骧好笑。 她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好久,他们都不动。 他咳了咳,低声说:“再不吃要冷了。” 她吸了吸鼻子,松开手臂。 他伸手揉揉她的额发,让她坐下来,说:“我喂给你?” 他脸上的笑暖融融的。 静漪坐在他身边,脸就红了,摇摇头,拿了瓷勺。 陶骧见她只看着碗里的橙子不动,伸手把瓷勺拿过来,舀了一点点汤喂给她,低声笑道:“我看囡囡和称心,也没你这么不省心。” 瓷勺碰到静漪唇边,见她看着自己,他脸上的笑意加深。 静漪轻轻哼了一声,张口吃了这味道有点古怪的盐蒸橙子。她眉头微皱,哎哟一声,绝不肯吃第二口。陶骧怎么哄她多吃一口,她都不要,宁可吃冰糖雪梨……陶骧无奈地说:“有多难吃啊?” 他自己尝了一口,却觉得味道鲜美的很。 静漪笑着摇头。 枣泥糕和状元糕做的都好吃极了。也许她觉得饿了的缘故,也许是刚出炉不久还温乎,总之今天晚上吃起来格外好吃……她听陶骧低声咕哝,似是她不吃掉他蒸的这碗古怪的橙子就不行,于是就着他的手,把剩下的都吃光了。 陶骧这才满意。 他是不介意一口口喂给她吃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照顾她过。那时候她手臂受伤,只要他有空,照顾她吃饭的事,他不假手他人的…… 静漪看他,知道他想到什么,伸手过来握了他的手,摇了摇。 这真也不是个浪漫的地方,有柴火和油盐的滋味,却也给他们两个别样的温馨感。 “姥爷说过吧,再有一个孩子就叫满意。”陶骧说。 静漪无声地点点头。当然是这样的,老早以前就定下来的,虽然总是当笑话来说的,不过谁都明白,这将是会自然而然发生的…… 陶骧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他好像有不少话要跟她说的……但是他也一动不动地坐住。她安安稳稳地在他身边,小憩片刻也好,这安宁而不受打扰的时间,过不久就会再次少有的……像这样一起期待新生命的降临,在他们,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却每次都会是最让他心生惶恐。 “别瞎操心啦。”静漪低声说。像是梦呓,说的却非常清楚。 “是夏天的时候吧?”陶骧也轻声问。 “嗯……也应该会是胜利的时候。”她微笑,睁开眼睛,看着他。 “一定。”他握着她的手,“那是不是该叫他胜利?” 静漪扑哧一乐,说:“你忘了,囡囡都知道的,太姥爷说了一定算数的,就算不好也得说好……不过,我们是不是太顺着他的意思了?姥姥就这么说的。” “那有什么不好呢。”陶骧想想,微笑道:“等我到九十岁,囡囡的女儿、外孙女儿也这么顺着我就好了。” 静漪轻轻哼了一声,说:“你想的美呀……现在还不够顺着你?” 陶骧笑,说:“嗯。” “嗯?”静漪抽手来捏他的脸,气狠狠地说:“贪心……哦,我想起来一件事。” 陶骧动动腮帮子,被静漪捏的酥麻。 她又想起来一件事……也难怪她最近开始丢三落四的。 他说:“什么事呢。” “小梅下个月来重庆。说是可以有点时间,想来探望咱们……省身会不会来?有没有什么事要他来这边开会?”静漪问。 “省身倒是……哎?”陶骧立即反应过来,这回换他捏静漪的腮。“你打什么主意?又要陷害省身么?” “这叫什么陷害……说的这么难听……母亲和姥姥都有替他安排相亲啊,那都不叫陷害,怎么到我这儿就成了存心不良了?”静漪不服气。 杜氏母亲和婆婆陶夫人都有操心逄敦煌的婚事,只不过逄敦煌从来都有借口不成家。眼见着这借口越来越有松动的迹象了,也该试试看,到底能不能把他的防线攻破。再说小梅这些年的用心,虽没有明说,逄敦煌不该看不到的。 “小梅眼看也要三十岁了。”静漪皱皱眉。她才不信逄敦煌不明白小梅为什么到现在也是一个人呢。 陶骧看了静漪一会儿,清清喉咙,没吭声。 静漪见他沉默,说:“你说话嘛。” “他要是正巧过来,我就同你讲。”陶骧的意见很有保留。 逄敦煌要是知道他们背后这样算计他,不要同他们绝交……但他看静漪眼睛一亮,就笑了。 好吧,这么陷害逄敦煌,其实也都不是第一回。比起旁的什么人来,这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梅艳春,总归要好上许多……静漪这爱给人做媒的喜好,最近可有蔓延的趋势。 “我说,我身边可没有单身的女下属了。”陶骧说。 “唔……我知道。”静漪笑着,陶骧起身,她伸手臂过去,陶骧就要抱她,被她笑着躲开,“不要啦……在家里,被瞧见多不好。” 陶骧笑着,只拉了她的手。 夜深了,就能听到外头些微的声响。这么静谧的夜晚,他们两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上楼。脚步声是一个轻些、一个重些,和缓而又配合默契,像一曲缓缓的歌谣……静漪只觉得心越来越静。 睡前她照旧去看了看孩子们。 虽然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这样,在脑海中印满他们熟睡的小模样儿,才能安然入睡,今天晚上,她的心情还是有些特别。 上~床休息时陶骧还靠在床头翻文件,她伸手将他的文件抽掉,说:“休息吧,很晚了。” 陶骧看着裹的严严实实准备睡觉的静漪,笑了笑。 “笑什么呀?”静漪躺下来,顺手关了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 陶骧还是笑着,将文件放进床头柜抽屉里,要关灯时看了眼小座钟,已经一点了。 他伸展着手臂,静漪靠过来。 好一会儿,静漪问他:“睡着了?” 陶骧声音闷闷的,说:“没有。” 静漪嗯了一声,说:“我想也是。” 陶骧在黑影中准确地捏住静漪的鼻子,说:“睡觉。” 这么顽皮……本来今天晚上心情便很多波动,她还这么不消停……他轻缓地吐了口气,听到她竟然也叹了口气,说:“不知道麒麟和海伦怎么样了。海伦还真勇敢的很,麒麟从事这么危险的职业,她还是说要跟他就跟他,我在石公馆的时候,听着她离家出走,心跳的砰砰乱响呀……我想着回来快些和你说。生气不过是因为他冲动不计后果,真有喜欢的姑娘,不在意到底是谁家的……” 陶骧也有些困倦,不知为何听着静漪小声说话,他头脑竟越来越澄明。她声音越来越低,含含混混的,明明困的不得了,却还是想和他说话……到后来是听不到了。 她呼吸很浅,睡着了都像是怕惊到什么似的, 他也不敢乱动,担心她不小心把她弄醒。她怀称心的时候整宿睡不好,但愿这一次不会那么辛苦……他们在期待新生命的降临,也期待这一段艰苦的日子过后,胜利真的会到来。 日子总会是越来越好的。 陶骧嘴角微微牵动,简直要笑出声来。不过他没笑出声,静漪在他怀里便动了动,他屏住呼吸,她像是长出了一口气,又安静下来……他觉得好笑,心想这一晚他可是得睡的辛苦不已了。虽觉得会辛苦,他还是笑着的。 …… 清早静漪一睁眼,先看到陶骧的脸,朦胧间她问道:“你怎么还没起床呢?” “我倒是也得能起得来床啊。”陶骧慢条斯理地说着,这才动了动已经酸麻的手臂。 静漪停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抱着陶骧的胳膊不放,不禁笑了。陶骧在她额头上弹了个榧子,抽出手臂,起身下床。 静漪翻身,看他揉着肩膀走向窗边,将厚厚的窗帘拉开,清晨的阳光呼啦一下像是带着声响瞬间将屋子里充满了……她抬手掩了下眼睛,适应着强烈的光线——陶骧推开了窗子,伸展着初醒的身体……他身高臂长,舒展开来尤其好看。虽然此时穿着睡衣的样子,随意慵懒……他回过头来,看到她,说:“你再睡一会儿吧。” 他说着过来,俯身摸摸她额头。 “嗯。”静漪的确还觉得困倦。难得这个时间了,他还没离开。 陶骧微笑。 静漪出神地看着他的笑脸,见他要离开,伸手拉住他。 陶骧眉一展,刚想要笑她,要粘人也真能粘到极处,还没开口,电话铃声就响了,他低头在静漪额头上亲了亲,绕过去拿起听筒来。 静漪听他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便只听着对方在说。她伸了伸懒腰,也翻身坐起,听得陶骧说了声我知道了,搁下听筒,一时没有动,她忽觉异样,问道:“怎么?” 陶骧转脸看她,说:“麒麟的飞机没回来。” 静漪怔了片刻,耳边真似突然间有蜜蜂飞过般嗡的一响,脸色顿时就变了,失声问道:“没回来?” 空军的飞机没回来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明白。 陶骧看看静漪,说:“凌晨出发的。出去的飞机都回来了,只有他的。” 静漪沉默了。 陶骧站起来,说:“你在家里等消息吧。” 忽然间空气像是凝固了,陶骧和静漪好一会儿相顾无言。 “不是说一早有个会议?你去吧。”静漪瞬间好像恢复了镇定和信心。她从枕下拿了手表来戴上,系着带子的时候还看看时间,“飞机飞回来的晚些也不是没有,不用大惊小怪。我等囡囡他们上学,先过去看看的……你不用担心。对了,先不要说什么吧……又还没有确切消息,我们何苦来的草木皆兵。” 陶骧看静漪镇定地下床换衣服,从容的像是他刚刚说的这则消息,就是从广播里听来的最寻常的一则新闻——她果然走出去,将收音机打开了,广播里是当日的早间新闻。陶骧见静漪半晌都没有再进来,走出去一看,果然她正站在收音机旁,看着壁炉上摆着的相片——那是他们一家同麒麟新近拍的一张,还是夏天呢,每次看到穿着夏季制服的英俊的麒麟,他们两人都要议论一番。 静漪总是开玩笑,说看看相片里人的样子,恨不得把这几个孩子都遮了,好骗自己说岁月不曾流失的那么快。 “静漪?”陶骧喊她一声。 “嗯。”静漪看他,指了指相片,“我过去看看……再回来等消息。不去,我不安心的。” 陶骧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早餐桌上两人都保持着平常的样子,餐桌上的气氛还是有些异乎寻常。平时吃饭都显得热闹的孩子们今天也格外安静些。 静漪在门口送孩子们上车去学校。图家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们也乖乖坐在车上,大眼睛望着她,那眼神清澈极了,让人心生怜爱。她不由得就想到小时候的麒麟,也是这么秀气又精灵的样子……她忍着心里翻腾着的不安和难受,微笑着逐一嘱咐孩子们在学堂要乖,等他们晚上下学,她是要问他们功课的。 遂心最后上车,皱着小眉头说妈妈您今天怎么有点啰嗦啊。 静漪笑着亲亲她,关了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车子载着孩子们驶出大门,静漪这时候才觉察自己眼眶酸热。她低了头,正预备进屋,就见陶骧从里头出来。 陶骧的脚步极快,静漪看着,心里咯噔一下,就见他快步来到自己跟前,说:“上车,一起去空军医院……麒麟受伤了。” 静漪来不及问什么,陶骧就将拿在手上的大衣展开给她披上,拉着她上车去。车子发动起来,他握了静漪的手,说:“机身中弹,他也受伤。眼下伤势不明,老安只说没有生命危险,我们过去看看便知……静漪?” 静漪紧握着陶骧的手,听着他简短有力的交待,反而比刚刚听到出事的时候心更沉些。她没有说什么,只摇了摇陶骧的手表示她听着呢。 万幸啊…… 车子在山路上奔驰,往郊外空军基地赶去。 静漪是第一次到基地来,陶骧却是早来过一两回的,因此车子通过安全检查,还要安司令派人送过来特别派司才能进入时,也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是基地的附设医院,规模并不大。静漪下车后看到医院的情形,竟悄悄松了口气。她直觉宗麒的伤势应该就是电话里安司令说的那样并不严重,不然恐怕这里是动不了大型手术的……陶骧正同安司令的副官乐世安说话,她等他们说完,一起往里走时,听到陶骧说:“等下你不要太惊讶。” 静漪才刚刚放松一点,一听他这么说,脚下一慢,问道:“有什么新情况?” 陶骧嗯了一声,说:“等下就知道了。” 静漪虽然着急,不过看陶骧这副神态,却也不好在这个时候一个劲儿地追问。于是她便紧跟在他身边,穿过静静的走廊往病房走去——她越走,心又安定些,心知起码麒麟不是在手术室里命悬一线呢……然而忽的听到笑声,她还是心头一震。 乐副官先站下来,对陶骧和静漪说:“就是前面这间病房。” 静漪走的快些,但她因心存疑惑,没有贸然敲门,而是站在门口,先同守门的卫兵礼貌点头致意,稍等片刻,透过玻璃窗看向病房内——里头说话声轻轻浅浅的,没有刚刚那么张扬响亮的笑声了。她仔细一看,病房内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的正是令他们担心的宗麒。面对门的方向坐在病床边有个面容憔悴但仍不掩清秀的年轻女子,正是石海伦。她正同宗麒低声说着话,宗麒抬手给她整理了下纷乱的刘海——静漪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着海伦。海伦的眼圈儿是红的,头发有些乱,甚至脸上都看得出泪痕……这与她印象中整齐优雅的那个姑娘很不一样。 静漪正要转身,发现陶骧离她极近,她都听得到陶骧鼻子里那重重的出气声。 静漪看了陶骧,抬手在唇上一比。 陶骧转过身去,对乐副官点点头。 “陶少校伤势比较轻,眼下单独占用这间病房。”乐副官忙解释。 陶骧看看在病房外持枪而立的卫兵,问道:“是因为他还在禁闭期吧?” 乐副官说:“是……不过陶少校这次又立战功,安司令说可将功补过,等他伤好了,还是要颁嘉奖令的。陶少校的飞机飞回来的时候,浓烟滚滚,都说换个人飞,很可能早就机毁人亡了。现在飞机也回来了,人也没有伤的很重,正是好极了……陶司令,陶少校是很了不起的。” 乐副官边说边微笑,陶骧则轻轻哼了一声。 静漪便说:“那我们稍等一会儿吧……陶少校的主治大夫是哪位?我们能见见么?” 乐副官会意,忙说:“我这就让人请来。” “不用,我们过去好了。”静漪说着,挽了陶骧。 乐副官边走边很自然地说:“陶少校的未婚妻石小姐也是安司令发特别派司才进来探望的……” 静漪看了陶骧一眼,就见他脸绷的紧紧的,趁乐副官在说海伦如何在会客室同空军的太太们一样等消息等了很久,她悄声对陶骧说:“这么有情有义的姑娘,又是麒麟倾心所爱,多么难得啊。” 陶骧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到底又说了句:“等他伤好了,再跟他算账。” 静漪听到陶骧这么说,就明白他是心疼宗麒的意思了,于是笑出来。 他看静漪脸上露出微笑来,不禁嘴角一牵。见静漪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覆上去…… …… 病房里,陶宗麒和石海伦正相视而笑。 “我好像听见外面有人……”海伦说。 宗麒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起身,说:“你听错了。有人来,会敲门的。” 海伦看着他,因为受伤疼痛,宗麒脸色苍白而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但他见到她之后,就一直是面露微笑的……怕她担心吧,所以始终咬牙扛着。 海伦眼前有些模糊,吸着鼻子忍住泪。 宗麒看着她,轻声问:“等我伤好出院了,就娶你,好吧?” 海伦泪盈于睫,也轻声道:“我不想等太久……待你能下地活动,就娶我,好吧?” “我现在就可……”宗麒话说到半截,简直要立即从床上蹦起来,不想被海伦按着了肩膀,“可以……唔……” 海伦倾身过来,嘴唇印在宗麒唇上……眼泪终于落下来,落在宗麒眼中。 好久,海伦才扶着宗麒的面庞,声音虽然是颤着然而却极为坚定,说:“快点好起来,好娶我,宗麒。” “好哇。”宗麒说。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清海伦的眼。在她的眼中终于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他知道他这是找到了会同他一道长久地走下去、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的那个人。于千千万万人中,万幸终于与她相遇。 并且相爱,至死不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