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丁香结(兄妹骨科,剧情向,微h)》 引子 阿节浑身是刺。 阿节还没成形,便害死了大哥曹昂。 阿节还没出世,便救了她那个祸水娘亲一命。 尽管如此,他还是爱着阿节。 冒天下之大不韪,强烈而扭曲地,爱着阿节。 阿节也爱他。 明明他在后世史书里,那么虚伪,那么阴暗,那么歹毒。 丁香 曹丕第一次见到曹节,是在建安八年。 春之盛时,武平侯府的角落一片丁香林里,花朵满开,好似淡紫色的香雾氤氲林间。一个穿淡紫色衣裙的小姑娘躲在一株粗壮的丁香树后面,小心翼翼地巴望着远处的热闹。远处,车如水,马如龙,人如海,华盖如云,喧哗如沸,鲜花锦簇,簇拥的正是他们的父亲。 当时父亲是大将军、武平侯。他今日大宴宾客,此刻正携众人在侯府后园广袤的玉液池边看他的爱子曹冲如何指挥壮丁利用船只和石头称出大象的重量。 曹节站的位置因为偏僻,且离得实在是远,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车马人群而已,但她还是抱着树干,躲在后面直勾勾地看着,连有人走近都好似没有觉察。 她瘦瘦小小的个子,曹丕原本并不会注意到她,只是心情烦闷,借口更衣,离席出来想走得远些,闻见丁香花甜美而不失清新典雅的香气,不自觉地踱到林花深处,才看见了这个穿着丁香颜色衣裳的小人儿。 看服制,似乎并不是婢女。但衣裳看上去挺旧,大概也不会是自家门客的女儿。 紫衣小人儿看着人海,他则站在她身后,目光越过她瘦弱的肩膀,也看向那人海,望向那万众瞩目之处。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弦好像和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共振了一下。他好像与她分享了同一种情绪。 他站在边缘,站在比边缘还要边缘的远处,目光好像能穿透过许多人的身体,看着仓舒(曹冲的字)。仓舒此刻,一定很享受被众人注视的感觉吧。又或者,仓舒已经习惯了,毕竟他自从露出早慧的苗头,便已经被父侯、被属官、被门客们捧在万人中央了。 回过神来时,那小姑娘已经发现了他,回头盯着他看。 一双桃花含露眼,像两泓清清冷冷的泉。细而黑亮的头发用浅紫色布带扎成两个小鬏,额角的碎发宛如春草。模样看上去约莫七八岁,却已经生得眉眼楚楚,是个美人坯子。 “二公子。”见他注意到她,她敛衽欲行礼,却想不起手脚应该放在左边还是右边。 “你是谁?” 她好像有些惧怕似的:“我是,我是青雀阁的……” 正当他疑惑之际,她忽然身子一躬,以迅雷之势捧起地上一把沙土,往他身后扬去,同时身子向前一扑,将曹丕撞开。 听得身后一声“啊!”的惨叫,曹丕侧身看见后侧蒙面执剑的刺客,电光火石之间忙抽出腰间佩剑格挡,剑刃相击,火花迸溅。 刺客早前被沙土迷了眼,无力招架,转身欲逃,曹丕飞跃而起,一剑凌空劈下,砍断他右臂,这时聚集在宴会附近的侯府卫兵已闻声火速赶来,一拥而上将贼人擒拿。 “留活口,不许他自尽,拉下去审。另搜查附近可有同党。”曹丕吩咐着,扭头去寻那女孩儿。 小丫头先前将他撞开,自己扑倒在了地上,手、肘、膝盖都磕破了。因她衣裳朴素,除了曹丕,并没什么人理会她。 “子桓,怎么回事?”父亲率众人赶来问询。 曹操细眼长髯,立于人群正中,虽然个子不高,通身却自有一股俾睨群雄的英武气概,尽管门客俱是人中龙凤,他在当中亦显得卓尔不群。 “回禀父侯,有刺客,身份暂时不明——儿臣已传令审问此人,且搜查附近有无共犯。” “嗯。你可曾伤着?” “回禀父侯,不曾。” “这是?”曹操转而望着跪在他脚边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虽规规矩矩地跪着,却极不规矩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不躲不避。 曹丕扭头见了,忙道:“回禀父侯,是个小婢女……没见过父侯的威仪,一时忘了礼节——刚刚正是她急中生智,扬沙迷了那贼人的眼,否则儿臣危矣。” “嗯……”曹操点头,目露赞许:“带下去好好为她治伤。赏绢十匹。” “诺。” 今日大宴百官,本欲耀武扬威,炫耀南方进贡的大象,却出了刺客闯入侯府行凶之事,着实有些没面子。但好在次子武艺兼婢子智谋,及时将歹人制服,还算扳回一城。 属官们都很识眼色,纷纷夸赞二公子智勇双全,又恭维说武平侯府上连奴婢都不同凡响。曹操一乐,令钟鼓重奏,宴席继续,搬石头称大象的兵士们也别停下。 小丫头两条腿膝盖都摔得不轻,走路一瘸一拐。 曹丕便打横抱起了她。 他当然是出于色心。若是寻常姿色的婢女,他不至于此,总会记得主仆贵贱之别。 这女孩着实美丽。况且刚刚危急之间表现出的谋略和勇气,让他赞赏。 更不必说,那一瞬间她竟是舍身救他。 现在年纪还小,若仔细调/教,等过几年,还不知该是何等美貌明/慧。他想将来收她作妾室。适才父亲的态度,显然也是许可。 既然迟早是他的房中人,他抱她,便只是男女情趣,而无关贵贱了。 小姑娘攀着他的脖子,定定地盯着他看,将他一个十七岁的人盯得耳朵尖儿发红。 “怎么,吓傻了?盯着我看什么?”他微笑道。 小姑娘摇了摇头。 他唇角一勾。 今天的一切于曹节而言,全是意外。 但最意外,是他的笑。他竟然会笑,而且笑起来,这么温柔,这么好看。峭直的鼻梁,宝剑般的长眉,黑曜石般的眼,尽在那一笑里,化作一个光辉耀眼的春天。 她小小的心脏好像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极轻柔地握了一下,这种陌生的感觉令她有一点点不舒服,于是她靠在了他胸口。 明明她是轻轻地靠上去,曹丕却感觉像有一头鹿,径直撞进了他怀里,撞得他晕头转向。 他一路抱她回洞庭阁。 “洞庭”之名,取自屈原“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他所喜爱的诗。 曹节埋头在他怀里,旁人都看不真切她的长相,越是如此,沿途打照面的仆从们越是好奇。 消息传得飞快,曹丕人还没到洞庭阁,任氏和早前收房的另外一两个姬妾便已经听说,巴巴地走到门前来迎。 曹丕不假她们之手,只吩咐道:“取药来。”自己大步走去卧房,将曹节放下。 他要解她的衣带,她用手护着不肯。 他笑道:“你从今起是我的人,怕什么。” 解衣,除绔,膝盖的血已经浸透绔子,血肉与粗糙的布料粘在了一起。他极小心地为她一点点剥离,留意她的神色,只见她神色木然,眉头都不曾皱一皱。 他微微存了一点好奇的心思,像检验一只木偶的好坏一般,手上扯布料的力稍粗暴些,可她依然神情不动。 “不痛么?”他忍不住问。 “痛。”她说。但语气中完全听不出痛。 “痛的话,可以叫,不用忍。” “叫没有用。”小姑娘有几分漠然地说道。 曹丕愕然无语,“噗嗤”一下笑了。给她包扎好,笑着摸一摸她的头:“你难道没听说过,‘会哭的孩子有得吃?’” 她固执地摇头:“我哭的话,我娘会打我。” 一些不好的记忆蓦然涌上脑海,曹丕用力将之驱除,说道:“那便留在我这里罢。在我这里,你若哭,我会拿好吃的逗你笑。” 阿结 下午曹丕亲自审问刺客,然而未能审出什么所以然。那人极其嘴硬,受遍酷刑,只是不招。不但不招,反倒破口大骂曹家。 曹丕晚间同父侯和母亲用了膳,回到洞庭阁。 小丫头已经按他的吩咐被下人们服侍着装扮一新,穿一身草绿色的襦裙,头上的发带也换成同色。别有一番娇俏。 她呆在他的屋子里,正局促不安地等待他回来。适才曹丕的姬妾们围着她问东问西,她像一根不会说话的荆棘,面无表情,缄口不言,一个字都不答。 初来乍到,她的冷淡态度多少惹怒了正主持曹丕后院的任夫人,但任氏顾忌她今日刚立下大功,风头正盛,因此强行按捺怒气,并未发作。其余几名妾室则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曹丕进门,其他人识趣告退,退得干干净净,只剩她一个奴婢,但她似乎不太懂得服侍人,并不主动走上前来帮曹丕宽衣。 不过曹丕体谅她乍到陌生之地的胆怯,唤房外的人进来更衣,问她:“今日忙乱,竟然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节’。” “青雀阁那里,你可留有什么紧要东西?” 曹节想了想,摇摇头。 于是曹丕吩咐仆从道:“去青雀阁,同管事的说,阿节姑娘留在我这里了。” 又问她:“你的名字,是哪个‘节’字?” 曹节低下头,捏着衣角,眼睛盯着鞋尖不答话。 曹丕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小丫头不识字。 换好衣裳,他笑着拉起她的手,走到桌案边坐下,叫人来磨墨。然后将毛笔塞进她手里,教她握笔。 她的手指很瘦,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纤细的骨骼,带着她润笔,蘸墨,掭笔,然后在丝帛上落下一撇、一折、再一撇、一折——写下一个隶书的“结”字。字如其人,锐气内敛。 “你的名字便用这个字,好不好?”他问。 她手背汲取着他掌心稍带粗粝的温暖,脸颊热热的,点头说“好”,又问他:“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笑而不言,握着她的手,再蘸墨,另起一行,写道: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写完,又在“结”字后面画了小小一个圈。 他将诗念给她听,她听不懂,他便一句一句地解。 “‘以胶投漆中’……是像这样吗?”她试探着,张开双臂回身慢慢抱住他。白天的那个温热而坚实的怀抱,她很贪恋,虽然怕被他推开,怕被他讨厌,却还是忍不住想再次投身其中。 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被她逗笑,广袖轻舒,拥她在怀里,笑道:“对,对,对……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门外侍从听见房内爽朗的笑,不由得暗暗惊叹这小姑娘的神奇。二公子这些年,何曾笑得这般爽朗过? 夜深,曹节面上难掩困倦,哈欠连连。曹丕见她这副上下眼皮直打架的娇憨模样,笑着一手扶她站起,亲自带她去看给她安排的屋子。将她送到,命下人们仔细服侍她梳洗,转身欲走时,却不料曹节牵住了他的衣摆。 曹丕呼吸一促。 他回头俯视着她,读得出她眼中满满的依恋不舍,却也知道,小丫头并不明白她牵他这一下会被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解读出什么含义。 她太小了。 “我睡一觉醒来,你会不会就不见了?”她问。 “不会。”他说。 他很想留下,但他怕留下过夜自己会把持不住。他并非把婢妾看得如何重要,婢妾原本就是用来解决他的欲望。只是他记得大哥生前曾因为宠幸一个太过年幼的婢子,导致那婢子失血过多而死。 他不想冒着失去她的风险而逞一时之快,仅此而已。 克制,忍耐,等待。他对于想要的东西,世子之位是如此,眼前这个还没有成熟的少女,也是如此。 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显然对他给出的两字答复将信将疑,于是他重新许诺道:“明日你一早醒来,睁开眼时,只要天亮,你必能看见我。以此为据。”他摘下腰带上佩着的玉璧递给她。 “好吧。”她接过。 曹丕去姬妾任氏的房中,解决了今夜的需求,安心睡着。 第二日凌晨,鸡鸣时醒来,心想离天大亮还有些时候,便先如往常一般,去庭中练剑。 舞剑生风,翻飞似雪。 剑影如白色电光将他包裹在内,映着东方天际的鱼肚白,漠漠轻寒中,别有一番傲霜冷峭之美。 天一点点放明,庭中多了个小人儿。与昨天一样,仍旧是在角落里,远远地,躲在树后面,穿着他昨日命人取来赏赐她的另一件襦裙,是浅紫色。 曹丕察觉她在,但假装没看见,继续练下去。 女孩儿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她痴痴地望着他。 他感到自己正成为她的一切。 这世间第一次有一个人,真诚地,眼里只有他。 好像长久以来压在他头顶的厚重天穹裂了一道缝,真正的春风从裂缝中奔涌进来,吹拂着他的面孔、他的心。 天空第一次变得如此广阔无垠。他的剑法好像忽然被解开了某种束缚,得以尽情施展。一面舞剑,一面文思如泉涌,忍不住吟道: “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 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 何不恣意邀游,从君所喜? 带我宝剑。今尔何为自低昂? 悲丽乎壮观,白如积雪,利若秋霜。 …… 排金铺,坐玉堂。 风尘不起,天气清凉。 奏桓瑟,舞赵倡。 女娥长歌,声协宫商。 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酌桂酒,脍鲤鲂。 与佳人期为乐康。 前奉玉巵,为我行觞。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 为何自苦,使我心悲?” 他趁着这个势头,大肆演练一番,十分尽兴,酣畅淋漓。 直到她忍不住一声“阿嚏”。 曹丕连忙收了剑,走到她身边,发觉她浅紫色的新襦裙下摆都被露水湿透了,像雨后的丁香花,可怜可爱。 “不冷吗。”他将她抱回了房间。 “不冷。”她说:“看公子舞剑吟诗,好像这满庭的花都开了。” 他莞尔。不知为什么,他今日的剑术,豪迈中浸润着一种不该有的温柔。剑是为了取人性命而造的东西,一招一式讲究杀伐决断,怎么可以蕴藏温柔。但他却忍不住将这种温柔视作珍宝,自从大哥死后,于他而言这是一种久违的情绪。 明明相见只有一日一夜,这个小丫头却渗透进了他心里。 他对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与亲近。大概是因为在丁香树林时,他感受到了那种和她一样的情绪。 她是他的同类。他们是同一种动物。 “你昨天去树林,是想偷看什么?”他这时才想起来问。 “称大象。” 当他听到这个答案,又不免有些失落。果然她也是去看仓舒。果然昨日吸引她目光的,也是仓舒。 但他并未明显地表现出来,只笑道:“明明你站的位置什么也看不见。” “那,你昨天是想偷看什么?” 曹丕一怔,没想到她有此反问。 他起初是偷看她,后来,是和她一样,望向那热闹的人群。但他没有承认后者,只说:“偷看你呀。” 她的目光直迎着他,显然没有信。她墨色的瞳孔里简直写着“我知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莫名地对着怀里这个小小的奴婢心虚了一下,将话岔开道:“今日为何起得这样早?” 她说:“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天亮了便能看见你。” 原来是一夜没睡。明明昨晚已经犯困成那个样子。 “痴女……”他将适才紧张的情绪卸下,舒了口气,将她放在榻上,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因时辰实在太早,没有婢女帮她梳头,她一头细密的黑发都披散着,凝了清晨的雾气,有些湿漉漉的。这装束有些失礼,但他反而喜欢这种未经雕琢的美丽。 “现在看见了,放心了吗。我说到做到,不会骗你。”他说。 她点点头,又问:“那我可以经常看见你吗?” 他失笑:“我昨日已经同青雀阁打过招呼,你从此是我房里的人了。只要你乖乖别跑,只要你不要惹怒了我将你撵出去,你就可以长长久久留在这里,想什么时候见我,就什么时候见我。” “可是……可是很难的。”她说:“我总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惹我娘生气。” 再一次,他的心里又像被一根熟悉的针扎了一下。 于是他说道:“不要怕。我不会轻易生你的气。只要你爱我,只爱我一个人,就好了。” “爱?”她目露疑惑。 “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了我一夜不眠,为了我立于晨露之中,看着我,抱我;就是昨晚的‘以胶投漆中’,明白了吗。” “听起来很容易的样子。”她虽然还是懵懂,但像昨晚一样,扑进了他怀里。 曹节 曹节第一次见到曹丕,也是在建安八年。 只是,时间地点略有不同。 正月初一日,曹节偷偷跟着保母阿姜溜出青雀阁,想去后花园玩。阿姜是母亲唯一的婢子,包揽大事小情。手脚干净,脸却每日都抹得脏兮兮的,看不出年纪,或许与母亲年纪差不多。 曹节一年终日都被娘亲拘在阁子里,生活在一众不受宠的阴郁妾室之中,除了异母姐姐曹宪之外没有别的玩伴。偏偏曹宪还在年前病了,不能陪她玩。难得赶上新春过年的好日子,她恳求保母放她出去玩一次。阿姜看小主人实在可怜,只好答允。 后花园内往日各色奇花异草俱已凋零,唯独梅花不败,红红白白,百媚千娇,傲寒而开,将新落的积雪沁出寒香。曹节见了这满园的琼枝玉树,又惊又喜,喜欢得眼睛不知该往哪放,这里也美,那里也美,根本看不过来。 可惜两人刚到后花园没多久,还未能仔细赏景,便见远远有一大群人靠近,阿姜连忙拉着曹节与其他在后花园当差的仆人一起跪在道路两旁积雪间,低下头,跪送他们经过。 这群人很香,前导的香炉很香,他们的衣服也很香,是一种雍容典雅的厚重香气,将梅花的淡淡清香压进地里。 曹节无数次想要抬头去看,都被阿姜从背后用力压着。 等人群走远,阿姜终于松开压着曹节的手,曹节直起上身,远远眺望着走在人群最后的内侍的背影,一面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感叹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可真香呀。” 阿姜正为她拍打膝盖上的雪泥,忽然一股泪意哽住喉咙,红了眼眶:“小姐,刚刚过去的,是侯爷、卞夫人、还有其它公子小姐们。” 曹节怔了怔,慢慢将这些略带陌生的词在脑海中转换:“是父亲、嫡母、还有兄弟姐妹们?” “是……”阿姜站起身,三把两把将眼角泪痕抹去,牵起曹节的手:“小姐,咱们回去罢。” 曹节却像一尊小小的铜像,固执地杵在原地不随她动:“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一起?我还没有见过父侯呢……”这不公平。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好看的。”阿姜压低声音,想要劝她走,曹节甩脱她的手,挣扎道:“我想见父侯,我还没有见过他呢。为什么阿宪姐姐可以见父侯,我却不能?”这不公平。 “小姐,别见了,他们那家人,只会招来灾祸……小姐切莫给夫人惹麻烦……”阿姜苦口婆心地劝道。 “可是,你要我一世都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么?”曹节扬起稚嫩的脸庞,望着她,双眼水波潋滟。 阿姜重重地叹口气,说道:“那咱们便远远地再去看一眼。小姐要答应老奴,只看一眼就走。万万不可出声,若被侍卫发现,就说我们只是青雀阁的普通婢女,切不可暴露身份。”小姐的衣裳陈旧,实在不比正夫人房里的婢女光鲜。 “好吧。”曹节虽然仍有不满,但还是略带雀跃地答道。 元旦之宴,守备森严。曹操生性多疑,又自知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乃犯天下之大不韪,也自知手中权柄正为天下枭雄所觊觎,因此即便身在自家侯府内,守卫也并不松懈。 阿姜只敢带着曹节在极远极远的地方看,根本看不见曹操本人,只能看得到来来往往的仆从奴婢、偶尔缝隙中露出几位公子的背影,只能在钟鼓礼乐的间歇听到他们几句不疾不徐的话语飘来——因为措辞极其文雅,曹节常常听不懂。 但曹节还是憧憬地在角落里望着这一切,似乎想要将这一切刻在脑中。 她那时完全不懂得母亲哪里不讨父亲喜欢,不懂得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成为宴席中的一员。 她想要看见父亲,也想要被父亲看见。 她对宴席上的那个“家”充满了好奇。 嫡母据说是可怕的,但父亲——阿宪姐姐说,他是个英武慈爱的人呐……阿宪姐姐还说,虽然二哥曹丕冷淡疏离,三哥曹彰鲁莽好斗,但四哥曹植是个温柔潇洒的人,而和她年纪相仿的曹冲哥哥则是最受父侯宠爱的孩子,他非常的聪明…… 可惜这些人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统统看不见。除了二公子曹丕。 曹丕会时不时离席更衣,曹节在暗处看得见他转身离开人群时表情的转换:恭顺的笑会慢慢消失,最终眼神凝结成冰。 他身在那个人群之中,却依然不属于那里。他和她没有本质的分别。 有了第一次的偷看,就有了第二次。 阿姜不许她去,她便自己偷偷溜出去。 一次又一次,从春寒料峭直看到春色渐浓,在丁香树林里与他惊心动魄的相遇。 那时他立在她身后望向喧闹的宴席,眼神孤独而失落,当中燃着渴望的火,印证了她先前的观感——他和她是一样的。都是没有被父亲看见的人,都是渴望被父亲看见的人。 “你昨天去树林,是想偷看什么?” 听见他问话时,她下意识地撒了谎:“称大象。” 其实她是去看父亲。只是她的自尊不许她承认。她怎会对同父异母的兄长承认自己不被父亲看见的事实? 何止是不被看见。 后来即便跪在父亲面前,仰脸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父亲依然认不出她是谁,把她当做什么地方不知名的小婢女。 他甚至连一句“看着面善”都没有说。 她不是他的女儿吗。 她的身体里流的不是他的血吗。 同样是他的骨血,为什么其他人可以吃宴席、着香衣、对奴仆发号施令,而她却只能和生母无声无息活在死气沉沉的青雀阁,一出门就要装作奴婢,甚至不用撒谎便被人当做低贱的奴婢? 为什么他把她和母亲遗忘了整整八年,仿佛她们不存在? 她在那一瞬升腾起刻骨铭心的恨意。 她是带着满腔恨意被曹丕抱进怀里的。 他抱她的那一下,她好像突然被卸掉了盔甲。 刚因恨意而一根根竖起的刺,被一座冰山晤得融化。 自从她有记忆,就极少有人这样抱她。 她远远地见过他太多冷若寒冰的样子,却不曾知道他的怀抱这么暖,原来他的笑可以这么柔。 这难得的温暖温柔都是给她一人的。 她不知道他这个温柔的笑会不会一转脸也化作冰冷,但此刻她是他笑容的俘虏。 她贪婪地看着他的侧脸:刚毅的骨骼,白皙如玉的皮肤,寒星般的眼,修长的眉,看上去极为柔软的嘴。 他说她哭的时候他会拿好吃的逗她笑。 他说只要天亮了就出现在她面前。 他给她名字,带她写字。 他要她爱他。 她并不懂得“爱”的含义,但她知道和他拥抱的时候,温暖而快乐。她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她想要占有他,独占他。 她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可以选择他,他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 如果有他在,她愿意原谅父亲,原谅母亲,原谅过去八年不快乐的生命。 两天一夜过去,青雀阁毫无动静。 她两天一夜没有回去,母亲也不曾有过任何表示。甚至平素疼爱她的阿姜也没有来找过她。 更不必说其他的夫人们,她们伤春悲秋,嗟叹自身悲惨的命运还来不及,哪里来得及顾别人。 也不知阿宪姐姐的病怎么样了…… 母亲不来找她,她越发赌气似地,决定伪装婢女到底。 况且她不知道如果曹丕得知她真实的身份之后会怎样——毕竟那是阿姜几次三番叮嘱她不可泄露的身份,是被人刻意忽略了八年之久的存在,如此的见不得光。 一个连婢女都不如的身份,如果告诉他,他会不会因而讨厌她、从此不要她? 她贪恋这片刻珍贵的安稳。 所以她选择继续隐瞒。 身世 时间稍一久,曹丕发现,阿结完全不懂伺候人,也不那么懂礼节——经常忘记叫他“公子”而直呼“你”“我”。 而且虽然年纪小,心思单纯,但并不好约束——甚至有些任性妄为。她很倔强,小小的身体里存在着一个大大的意志,这个意志几乎难以动摇。 这两点都令她完全不像个奴婢。 但曹丕并未产生疑心,只当是她年纪太小,刚进府就被拨去人烟偏僻处,没有什么人教她规矩——青雀阁住的尽是不受宠的妾侍,终年被人遗忘,下人们风纪涣散在所难免。 正因缺少教化,如璞玉未琢,她反而正中他下怀。 他向来喜欢婉顺的女子,寻常妾侍稍有不顺他意,他便心中生厌。 这次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迷恋她野蛮生长的姿态。大概是因为她的真。 有话就说,有疑就问,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她把贵族门阀世界的一切繁文缛节抛之脑后,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和依恋。 朝夕腻在他身旁,若他出门去为父侯做事,她或是耍小脾气不愿他走,或是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院门,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待到他回来时,她永远欢快地从房中跑出来迎,扑上来抱他,“以胶投漆中”。 她也丝毫不掩饰她的嫉妒。曹丕有时故意开玩笑逗她,说他比起喜欢她,更喜欢某位夫人,她气得当场掉泪,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推搡他,要他出去。她个子矮,力气小,推不动他,越发气得哭,非要他抱住她仔细哄才哄得好。 他这时抱她,她会货真价实地用力挣扎,踢,咬。 但她的眼泪和怒气反而令他隐隐快乐:看,她如此爱我,离了我的爱,她如此痛苦。 然后他轻柔地吻她额头。以形如恩赐的姿态,又好似虔诚的信徒。 他想要做她的主宰,却在不知不觉间也奉她为神祇。 或许对她而言也是如此,他是云上的神明,却也像最忠实的仆从。 他第一次这么吻在她眉心时,突如其来的陌生举动让她整个人懵在了他怀里。 这种不能完全掌控但又牢牢攥在手心的感觉令他愉悦。 “为什么咬我?”她问。 难道她母亲从来都没有这样吻过她吗?他心底一疼,笑道:“这不是‘咬’,是‘吻’。喜欢吗?” 她像他第一次抱她时那样慢慢偎依在他胸口,点点头:“嗯。” 曹丕很少完全信任谁,很少将感情百分之百地寄托给谁,却唯独敢于相信她——大概也是因为她年幼,他觉得她还没有学会作伪。 他既自负又自卑,唯有在她面前,他自信充沛。唯有这时,他庆幸遇见她时她年纪尚小。 他慢慢沉沦在这个小丫头懵懵懂懂不加修饰的情意中无法自拔。 子建再文采风流,子文再威勇雄武,仓舒再聪明颖悟,他们没有阿结。 世间的公平大抵在此。 等过几年,将她正式收房,纳为姬妾,再等她生下儿子,便扶为正室。 曹丕起初捡她回来时相当随意,但渐渐将她视作难得的珍宝,便改作如此打算。 虽然小丫头身份卑贱,但毕竟自己母亲的先例摆在那里。母亲出身歌伎,是凭父亲的宠爱和子嗣成为正妻。有此先例,地位尊卑在他们家,应当不成问题。 有了这个打算,曹丕便开始为阿结谋划:既然已经身在府中,不如平日多多带在身边,让父侯和母亲对她先有个好印象。 虽然还不曾带她见过母亲,但母亲已经听说了她,并且似乎对她颇为看好。 “看你最近神清气爽,不像往日阴雨不晴的样子。看来那小丫头伺候得好?”母亲主动提起“小丫头”的存在,是为了表明她对他房里的事了如指掌,但事实却根本不是。 曹丕解释道:“那丫头年纪还太小,儿子并没有碰她……但有她作伴,儿子确实舒心。” “不要因儿女情长荒废男儿功业。”母亲训诫道。 “那丫头喜好诗书武艺,清晨便起来陪儿子练功读书的。”他说的倒是实话。 卞夫人又提点他道:“任氏她们已经到了生育之龄,你切不可让她们独守空房,你该及早开枝散叶。” “诺。儿子连月来都是在任氏她们房里歇,不曾在小丫头那里过夜的。” 母亲点点头。 因阿结的礼仪学得稀松,曹丕还不好将她带到母亲面前,因此便说要命姬妾任氏教她。 曹节不肯。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她?”他多少有些明知故问。 “你抱她。”她说得直白:“你让我只爱你,只抱你,可是你不只抱我,你也抱她。” 曹丕并不觉得自己宠幸任氏有任何不对,但在她双目炯炯逼问之下,竟有些心虚冒汗,喉咙都发紧。他稍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润一润喉,说道:“抱她和抱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并不好糊弄。 “譬如明日将她遣出去,将她随便赏赐给谁,让别人抱去,我并不觉得怎样。但是我不能放弃你,一想到你被别人碰,我就像心脏被剜去一块肉,简直……简直要折寿。”他单是哄她时设想地说一说,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如果她澄澈的眼睛里映上了别人的影子。不敢想象。 “可还是不公平。”曹节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她于男女之情终究太过稚嫩,并不知道这个答案具体哪里不对。 而曹丕自是未能察觉她心中的谜团,只因为她又一次的嫉妒表现而收获了小小的满足罢了。 “你若不想跟她学,我便安排别人来教你。等学好礼法,你便可以跟着我出去,从早到晚跟着我,不必与我整日分离。你不愿意么?”他问。 这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毕竟一直以来,她的世界太小了。任何一点美好的事物,放在一个极小的世界里,都显得极为庞大诱人。 过去,她的世界是逼仄的青雀阁,斗拱飞檐将天空遮蔽得只剩窄窄一方;而现在,她的世界是他。 很难说这两者哪个比哪个更狭小,但后者令她快乐。 于是她虽然很怕随他到处走动时会同阿姜口中那位可怕的卞夫人打太多交道,可还是内心动摇不已,跃跃欲试。 最终她想了一个办法:“那,你可不可以让青雀阁的阿姜来教我?我在青雀阁时,都是她照拂我。她是年纪很大、很老成的。” 她现在迫切想知道,她的身世中,到底有哪一点令她见不得人。这个答案问母亲问不到,母亲永远只会歇斯底里地辱骂她。只有阿姜可以给她答案。 曹丕对于青雀阁有些嫌弃,总觉得在那里服侍的婢女都是粗鄙之辈,不识礼数。但他还是答应让那个阿姜来试试看。 曹丕本想见一见阿姜是何等人物才好放心让她教导阿结,偏偏遣人去唤阿姜后不久,父侯来人叫他去。 曹丕前脚走,阿姜后脚到。 曹节本有些怨言欲对阿姜诉,还未开口,见阿姜神情凄惶,不由得一怔。 阿姜跪下,请曹节屏退左右,不等她问话,便叩头道:“因二公子数年前见过老奴的脸,因此老奴设计将二公子支走,但老奴在此亦不宜久留……老奴原以为小姐在这里过上了小姐本应过的尊贵日子,怎知小姐竟被当做婢妾……万望小姐,务必寻一个由头尽快从此地脱身。” 曹节诧异道:“脱身?为什么?” 阿姜道:“小姐大概还不曾拜见过卞夫人?” “不曾。” “小姐尽量不要与卞夫人相见,如果相见,万万不可暴露身份。” 曹节有些恼火,站起身来跺脚道:“身份,身份,身份!你叮嘱了我八年,也瞒了我八年,至少也该让我知道,我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我生来就有死罪,一旦身份暴露就该死!” “小姐!”阿姜双眼流泪,膝行上前,掩住她的嘴:“小姐长大了,又身在险境,老奴确实应当告诉小姐。”说罢附到她耳边哽咽道:“小姐的母亲,原本是大汉骠骑将军张济之妻,张济老爷中流矢而死,夫人便随老爷的侄儿张绣度日。后来张绣投降小姐的父侯,却不料侯爷……侯爷贪图夫人美貌,强占了夫人,令张绣大怒,趁侯爷夜宿夫人处时发动兵变,杀了侯爷的长子曹昂、大将典韦等人。侯爷和二公子当时都险些丧命……侯爷那时的嫡夫人丁氏和现在的嫡夫人卞氏都撺掇侯爷杀掉夫人,因夫人怀有身孕——也就是小姐您,才留下夫人一条性命。但从此之后所有人就一直当夫人是‘祸水’,打发在青雀阁,再不理会……” 曹节感到自己的耳朵嗡嗡响。阿姜低低的话音,像在她耳边擂鼓,不停地回响,不停地回响,震得她一阵又一阵地眩晕,恶心,脚下发软,站不稳。 她威名赫赫的父侯,她一直憧憬想见的父侯,原来是个强盗。 她原来是这种男人的女儿,难怪母亲厌恶她。 母亲,母亲明明是受欺侮的那个,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何来“祸水”之说…… 曹节依然无法原谅这些年母亲的冷淡,但却无法再恨她。 母亲遭受了这样的作践,却无力报复任何人,无法惩办任何罪人,唯有惩罚与罪魁祸首血脉相连的幼小的她。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顾影自怜,不免越发悲伤难当: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生下来就在母亲眼里背负着罪。若可以选,我也不愿投胎作为那种男人的女儿出世啊。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从出生之前,命运的不公便缠上了她。巨大的创伤令她眼睛胀痛,反而一滴泪都流不出。恨意和愤怒将眼泪烤干了。 父侯忽视她,母亲冷待她,这些她自从来到洞庭阁之后都已经强迫自己不再在乎,无所谓,她可以全部不理。但曹丕,当年死里逃生的曹丕会和众人一样觉得她母亲是“祸水”吗。他会厌恶“祸水”的女儿吗…… 曹节强行令自己麻木,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是怕卞夫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会设法杀我,对吧。”其实她的声线在颤抖。 阿姜抹干眼泪,说道:“无论怎样,小姐不能像现在这样留在二公子身边,若被卞夫人知道实情……” 曹节打断她:“不留在二公子身边,去哪?” 阿姜一怔:“小姐自然是回青雀阁,如此最安全。” “我不回去。回去,就算安全,那样如蝼蚁般苟活一世有什么意义。青雀阁没有人爱我。”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天都对她不闻不问。 “小姐,二公子显然是想纳你为妾,你们是兄妹,不能……小姐,兄妹不能在一起,在一起要天打雷劈,要遭报应呐!” 曹节漠然,冷笑道:“若老天真有眼,那为何强占人/妻的人,现在还好好的活着,还做将军、做侯爷、开宴会,还风光无限?” “小姐,不要同他们较劲……二公子万一知道你是他妹妹,他是不会善待你的。况且小姐这么做,令侯爷和嫡夫人蒙羞,他们一旦动怒,又要牵连到夫人……后果不堪设想呐!” 哦?原来和二哥在一起,便会令嫡母愤怒,令父亲蒙羞。 这真是一举三得的事情。 何乐而不为。 曹节问道:“这是娘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这……”阿姜哑口无言。自从那日洞庭阁传信,说留下了“阿节姑娘”,夫人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表情没有一丝一毫触动。直到今日,都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曹节自幼因为母亲的缘故,早已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见她无言以对,便猜到母亲仍如往日般漠不关心,于是笑道:“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母亲怎么说?”这一笑极为甜美明媚,弯弯笑眼却令阿姜心底一寒。 这不是一个八岁孩子该做出的笑容。 “夫人……夫人……”阿姜答不上话。 “你问过母亲,再来找我。你走吧——若问不到,那你便当我死了,便当我们从未认识过。阿姜,你曾对我好,我都记得的。” 阿姜离去没多久,曹丕回来,一面由人服侍着更衣,一面说道:“不知是谁假传父侯的命令,害我白跑一趟,又平白被他盘问功课,听了一通唠叨……你要的那个婢女还没有来么?” 曹节仍如往常一样扑进他怀里,仰脸作出一副落寞遗憾的样子,抱着他的腰身说道:“她来过了,但她也不懂太多的礼数,没法教我,我便叫她回去了。” “我就知道。”曹丕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牵起她的手,微笑道:“那便在我这里挑一个人来教你罢。” 曹节摇摇头。 曹丕道:“怎么,难道不是你,口口声声说想日夜陪在我身边?若不学礼仪,怎么随我出去呢?” 曹丕牵着她走去榻边坐下,曹节偎在他身边,撒娇道:“可我想着,公子至少要先教我识字,教我通一些诗书,才好出去见人,否则不但不能给公子帮忙,出去被人发现不识字,怪害臊的。” “那好吧。你倒有志气。”虽然这年头女子不必识字,但她聪慧好学,他很欣赏。 这晚曹节很黏他,入了夜,也不放他走。 曹丕虽心里也是一样恋恋不舍,但他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今夜有若干旖旎之思需要释放,他到底怕伤到她身子,好说歹说,始终要走。 “放心,天亮就能看到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是不是?”他说。 “可是,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一定不可以留在这里陪我呢。”她满眼泪光地望着他:“你真的更喜欢任夫人吗?你不能只爱我一个人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阿节……要阿节只爱你一个人呢?”说到这里,她垂下眸子,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下。 “你绝对不能爱别人。”他闻言产生了一种仿佛即将失去她的恐惧,他抓着她的肩膀,目光用力地穿透她的瞳孔,仿佛要从她的双眼确认她的心灵。 那晚曹丕留宿,虽然实际并未做什么,但落在外人眼中,却是不一样的意味。 “她现在还不能承宠,公子便把她捧在心尖上,若等到她长大成人,那还了得?” 见光 清晨,天光大白,窗外百鸟欢鸣。曹节迷迷蒙蒙睁开眼,渐渐看清面前曹丕白皙而英气的脸,很近很近,每一根睫毛她都看的清清楚楚。他侧卧在她身旁,正注视着她,眸光深沉而温暖,像春江水。 曹节绽开一个欢喜的笑,扑进他怀抱,抱着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你,可真好。” 少年的心底漾起柔情,笑着抚摩着她的后背和长发。 “如果每天早上都可以一睁眼就看到你,就好了。”她埋头在他怀抱间,嗅着他身上沉静典雅的檀香气息,贪心不足地说道。 他意味深长地戏谑道:“你也太心急。” 曹节并不懂他为什么说她“心急”,只继续说着依恋的话:“可我就是想多看见你。每天睁开眼睛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每晚闭上眼睛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说着说着,她忽然话锋一转,颇有些哀怨地撅起樱唇问他:“前些天,是不是任夫人每天早上就是这样,一睁眼就看得见你?” 她稚嫩而日渐强烈的占有欲令他暗暗得意,他微笑道:“没有。我从来都是天不亮就要出去练剑的,唯有今天舍不得你,才留在这里等你醒来。” 确是实情。曹节被他哄住,甜甜一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一个“最”字像一壶热酒浇在他心头,令他一阵熨帖舒畅,不由得笑叹道:“阿结,我也愿每天清晨第一眼见你,每夜睡前最后一眼是你。但我们要再等五年,这五年里,我只能把你当成……当成一个小妹妹。” “为什么?”她皱眉问道,同时心里暗暗嘀咕:“我本就是你妹妹呀。”虽然阿姜说了些“兄妹不能在一起”的话,但她其实对于伦理并不十分懂得。 “不要问为什么。”男女之事他没法同她解释,只哄她道:“你只要相信我。可以吗?”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但我也怕‘世事无常’。” 曹丕闻言一怔,强笑道:“你小小的年纪,跟谁学来这么沧桑的话,像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似的。” “青雀阁里经常有人病,有人死,阿姜常常这么说。” 曹丕怜惜地安抚她道:“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病,也不会死,你只会长乐无忧。”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这样‘爱’我么?”小姑娘正在学着使用从他这里学到的新词。 “会。”他双唇在她额头许下滚烫的诺:“阿结,等到了那天,我们‘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曹丕今早破天荒地没有去庭中练剑,这一件芝麻小事在洞庭阁的妻妾奴婢们中间炸开了锅。 但曹节并不知情。 曹丕陪她用完早膳,出去做事,临走时安排人教她习字学礼仪:“礼法学得好,回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曹节满口答应,可她终究无拘无束惯了,受不了礼节的束缚,照猫画虎地草草操练了几种礼仪,便打发掉教她礼法的嬷嬷,改去桌案前练字。 字帖是曹丕写给她的,当时他一面写,一面笑:“不先学写自己的名字,就要写我的?” “我的名字只要你知道就好了,”她说:“但你的名字我一定要认识。” 她来来回回用蘸水的毛笔在青石板上画“子桓”两个字。 虽然不懂具体的含义,但这两个音听起来又清秀,又儒雅,又端庄,又大方,就像他这个人。 “子,桓,子,桓……”曹丕正处理公务,脑海却不由得想起今晨给她写字帖时,她唇齿间俏生生地跟着他的笔迹唤他名字。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 公务要紧。他回过神来时,忙收一收心。 但过不了多久,又去想她。 他的阿结。只属于他一人的阿结。 起初喜欢她是因为她的美貌、勇气和急智,现在爱她,因为她是他的。 仿佛有无数丝线将他和她牵连在一起,缠绕在一起,束缚在一起。那丝线如窒息般危险,但又柔软,温暖,美丽,让他舍不得,让他甘心放弃所有防备——就算被绞死,他也认了。 丝线将她变成了他的一部分,不可分离。一日不见,何止如隔三秋。 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他都想让她知道;她做的每一件事情,他都想在旁看着。 想着想着,他无意间在笔下也写了许多个“结”字。 “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当初他给她取的这个名字,他越想越觉得满意。 曹丕每天日暮回洞庭阁的脚步一日比一日急。因他知道有谁在等他。 但这一日,在阁子里等他的,除了阿结,还有任氏。 脚刚踏进院子,便看见院子里立着这两个人,各自身后跟着两三个仆从。 曹节先是睨了任氏一眼,随后示/威似地唤一声“公子”,当着任氏的面扑上去抱住曹丕。曹丕笑道:“回房再抱也不迟。”话虽这么说着,手却回抱她,宠溺地抚着她单薄的背——他其实看得透她争风吃醋的小心思,但忍不住想偏帮她一把。 曹节拉着曹丕的手,便往自己的屋子里带。任氏在旁出声制止道:“公子。” 曹丕步子一顿:“有事?” 任氏直直地望了曹丕一眼,走到曹节面前,向她福了一福:“五小姐。” 曹丕挑眉,看向任氏。 任氏感受到了某种威压,她不敢看曹丕,顶着他千斤重的目光,仍看向曹节,紧巴巴的喉咙艰难地挤出预先准备好的说辞:“五小姐,多日不回青雀阁,想必邹夫人会担心您的。”她今日派人去查“阿结姑娘”的底细,原本只是想要寻她一个把柄,却没想到…… 曹节瞬间感觉自己像一片深秋的枯叶,浑身上下的血脉,都干瘪,蜷缩,像脆弱枯槁的叶脉一般,一碰就碎。 “你什么意思?”曹丕问。某种不好的预感随沸腾的血液急往上走。 “公子,阿结是咱们侯府的五小姐,是您的妹——” 曹丕抬手甩了任氏一耳光。 那一耳光结结实实打在了任氏脸上,却也将曹节的心崩成了粉末。 她动弹不得,四肢,脖子,全都僵住。她甚至不能呼吸。 “带上你的人闭上你的嘴回你的屋子里待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房门半步。”静默许久之后,他对任氏说。声音里不再有一丝丝情感波动。 曹节的小手,还握着他的大手。但这两双手,此刻都像冻僵一般,纹丝不动。 放开,或许就再也不能相握;不放…又由不得他们不放…… “你随我入房来。”他说。没有称谓。 他们并排走进房间。下人们识趣地退下,在他们身后掩上门。 他的手松开她,顿了一顿,缓慢地抬起,摸了摸她的头。 “世上所有人都骗我,你也不会骗我的,对不对。”他弯下腰,看着她说。语调仿佛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但曹节敏锐地嗅到了他的变化。 “嗯。”她心虚地应声,依到他身侧,埋头在他衣里,不敢抬脸看他。 这就是她的答案。 他似是叹了口气,轻声说:“你整个人,都在抖。你在害怕吗。” 是的,她自从知道自己身份的先天缺陷,便没有一天不害怕。 她惴惴不安,担惊受怕,怕的就是今日,怕的就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但她还坚持做着最后无效的挣扎。她仰起脸,大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他,摇摇头。一脸的纯真无辜。 然而她和他之间年龄与阅历的差距决定了,他一旦起疑,她稚嫩的演技根本瞒不过他。 破绽百出。 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在骗他!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谎言意味着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孩子无聊时的游戏?还是被什么心机叵测的大人指使……邹夫人,偏偏是邹夫人,她为什么偏偏是那个邹夫人的女儿! 她的神情越是要装作纯洁,他越是愤怒,怒气一层层累加,曹丕终于愤怒得血管几乎要迸裂,他太阳穴青筋直跳,双眼布满红血丝,两只大手钳着曹节的双肩,几乎要将她肩膀捏碎:“说,谁派你来的!谁指使你骗我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曹节吓坏了,拼命挣扎,摇头:“没有人指使我,我是因为,我是因为……”她吓得连她一直以来最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口。 “滚。”他手上慢慢松了劲,放开她,嘴里吐出这极轻但又极清晰的字眼。 他这一松手,两个人之间肢体没了接触,中间隔着的薄薄空气仿佛凝结成一道坚实的壁,看似很近,却又是无穷远的距离。 “不……” “是我看错了你。你滚。滚回青雀阁,从此不准再出现我面前。在这里与我有关的任何事,你敢跟任何人提起一句,我就杀了你。”他语调沉着冷静,若不是双眼赤红、脸色铁青,简直看不出他在生气。 她仿佛看到了从前偷看宴席时,离席更衣的那个冷漠如冰的他。 “不要……不要赶我走。”她大哭,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地抱着他。她希望他是暖的,她想要他还像以前那样抱她。 他明明说过,她如果哭了,他会拿好吃的逗她笑。 可等她终于在这洞庭阁学会了以眼泪示弱求情,他却将她冷冷地挥开。 曹节被他甩到一边,呆呆地立着,像一个小小的,穿着紫衣的,被他遗弃的木头桩子。 青雀阁……她已经见过了青雀阁外面的世界,怎么可能回得去?怎么可能再回到那个终年昏沉、暗无天日的地方? 曹节没有再求他,她转身猛地向身旁的柱子撞去。 幸而曹丕练武之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但额角还是绽出了血。 “你这是做什么!”曹丕急道。 就在曹节撞柱那刻之前,他脑海动过杀她灭口的念头。 可当她真要自尽时,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头脑做出了选择。 他决不要她死。他不舍得。 曹丕紧紧将曹节抱在怀里,失神地唤着:“阿结,阿结……” “是你让我爱你的呀……”听见她轻轻说:“为什么因为我是那个人的女儿,你就不要我?” 【加更】丁香结 建安八年在曹丕的记忆中,只有春天。 春之盛时与她相遇,春之衰时与她分离。或许因为分离太过痛楚,此后的三季,他近乎毫无记忆,只有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来年二月,曹操趁袁绍二子袁谭、袁尚相互残杀之际,进军围攻邺城。曹丕随军出征。曹操养子秦朗也同行。 秦朗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容貌秀美,轮廓优柔。他本是杜夫人与秦宜禄所生,秦是吕布的部下。建安三年,曹操围攻吕布于下邳,城破后,曹操将杜氏据为己有,将秦朗收作义子。 去年夏天,青雀阁大火,邹夫人死于火灾,死里逃生的阿结——不,曹节,便被黄雀阁的杜夫人要去,养在她膝下。 毫无疑问,那场大火是母亲的手笔。 纵然母亲更偏爱子文和子建,但到底他也是她的儿子,她决不许自己的儿子身上留有任何污点。 污点……阿结,是他的污点吗? 曹丕从怀里取出一条淡紫红色的小络子,他当时特意命人做成丁香花的形状,垂着的穗子是细细碎碎用绢结成的一朵一朵小花。 原本是给她学礼仪的奖励。原本是用来配她那身浅紫色的襦裙和藕荷色的束腰衣带。 可她现在已经不是阿结,她是曹节,侯府五小姐,他的异母妹。这丁香结,永远,都送不出去了。 他不知道该恨谁。 恨父亲好色,害死长兄,又与邹氏生出阿结? 恨邹夫人是红颜祸水? 恨任氏去查阿结的底细? 恨谁?恨谁都没有用…… 若要他恨阿结,恨她的懵懂,恨她隐瞒身份,恨她骗他,却又是万万不能。 她已经在那段短短的邂逅中走进了他心里,很深的地方,扎下了根。人不能在心里刨根,否则人会经脉尽断,会死。 可是不将她的影子从心底刨去,他便要日夜忍受与她分离的痛苦。就像剜走他肢体血肉相连的一部分那样的痛苦。 以父侯的权势和他嫡长子的身份,这世间少有他想要而不能要的女人。可她偏偏是其中之一。 又偏偏,她爱他。 这要他怎能不恨。 秦朗骑着马,他生性谨慎,不敢与曹丕并驾齐驱,走在他后侧半步远的位置。见曹丕手中握着一个显然是女子用的络子出神,他假装没有看见,始终将眼神偏向别处。 曹丕许久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将络子揣回怀里。 然而余光瞥见身后的秦朗,难免又想起阿结。 便问杜夫人安好。 秦朗恭谨答道:“多谢二公子关怀,夫人康健。”虽然曹操善待他,但他谨守分寸,并不敢称曹丕为二哥。 “那就好。”曹丕试探着问道:“前些时候青雀阁大火,我记得好像有个……有个妹妹被送去夫人处,不知可好?过年时说是病了,没来赴宴。父侯前些日子还提起她。”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内心,不知不觉间话便多了几句。 提起这个妹妹,秦朗笑道:“二公子说的是阿节?劳二公子牵挂,阿节的病已好了,她现在每天用功读书呢。少见这么爱读书习字的女孩儿,又懂规矩,又体贴人,乖乖巧巧的,到处讨人喜欢——”在他目光与曹丕一碰的瞬间,秦朗眉梢眼角的些微笑意,陡然僵住。 二公子曹丕,素来有些阴郁。但今日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郁”来形容,阴沉,阴鸷,像暴雨来临前乌云攒聚的黑暗天空,压得极低,从四面八方将人压得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他的唇紧紧抿成一道直线,让人猜得出他此刻是如何紧咬牙关,简直要将自己的牙齿咬碎。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强行将唇角向上弯起一个笑,那笑容的恐怖,仿佛从地狱归来,周身撒发着嗜血的杀气。 原来一个白皙俊美的人,竟能笑得如此扭曲,额角的青筋一根根分明。 俨然不是人,是魔。 饶是秦朗自幼寄居人下,习惯了隐藏自我,一时也忘记控制自己的惊恐,着实慌乱了一下,才讪讪地笑道:“她前些日子生病倒是真病,并非假装……读书写字什么的,夫人也说了,女儿家粗粗识得几个字就好,还是要以女红为主……”虽然他不明白曹丕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揣摩着这位二公子的心思,试图弥补自己先前话语中可能存在的任何漏洞。 “五妹无病便是好事。”曹丕微笑道,恢复成一位儒雅端方的君子。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刚才那个杀机四溢的二公子并不存在。 之后便是一路无话。秦朗惴惴不安,但曹丕没有再说什么,他也就无从猜测更多。 “体贴人”,“讨人喜欢”……曹丕知道秦朗待曹节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兄妹之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嫉妒得发狂。 秦朗提起曹节时的柔情笑意,落在他眼里,是炫耀,是挑衅。 秦朗在享受着他曾经拥有过的温柔,不可以。 阿结的眼里映照着别的男人的影子,不可以。 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她的依恋、崇拜、爱慕,曾经只归他一人所有,然而…… 他用力地攥紧了拳,最终又无力地松开,表情又变回了平常温润如玉的样子。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看来杜夫人和秦朗都待阿结不错。 天子 在黄雀阁,曹节确实如秦朗所说,规行矩步,乖乖巧巧,让人挑不出一丝丝错。从前的嚣张跋扈古怪乖戾,统统消弭无踪。 那场大火把过去的小孩儿曹节烧死了,活下来的曹节已经成了一个大人。像是把一个小面人,强行拉长,拉长成一个有些扭曲的大人。只不过外表看来,这个“大人”依然有着小孩的外壳,漂亮,伶俐,甚至天真无邪。 “阿节,来。”杜夫人笑着招呼曹节近前,在她两个丫髻上各插一枝桃花:“真漂亮。喜欢吗?” 侍女手持铜镜,照给曹节看。 曹节笑得很甜:“喜欢。多谢夫人。” 杜夫人心思敏锐,从这抹完美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缝隙,于是摆摆手让侍女退下,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其实如果不喜欢,可以说‘不’。我既然要护着你,就希望你快乐一些。毕竟等你真正长大之后,再想要像小时候这样快乐,就难了。尤其,在这个世道里,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那我要让夫人失望了。我不会是个快乐孩子,永远不会。”曹节望着她,轻轻道:“我此生都不可能快乐的了。” “小小年纪,说什么呢。”杜夫人微笑着将她拉进怀里,搂着她抚慰道:“我知道你很苦,小小年纪没了母亲,但我愿像疼自己的女儿一般疼你,保护你。我一直盼着能有一个女儿。” 却听见曹节在她怀中,极小声地说道:“夫人,你真的愿意给那个男人生女儿么?” 杜氏一愣。 一则,小小一个女孩儿竟然会开口问出这种问题。 二来,这女孩竟然称自己的父亲为“那个男人”,这个称谓又冷漠又厌恶。 但杜夫人既然能在曹操一众姬妾中脱颖而出,独得一份宠爱,到底是头脑精明之人,只需一瞬,便想明白这女孩儿为何作此一问。 她低头注视着她,目光毫无动摇:“愿意。为什么不愿意?” 曹节疑惑地望着她丰满美丽的容颜,问她:“你不恨他,霸占了你?”她约略打听得一点杜夫人的身世。 杜夫人笑道:“为什么要恨?他是这当世的大英雄,在外顶天立地,在内又宠爱我,强过那个男人百倍不止。” 她称她的前夫秦宜禄为“那个男人”。 曹节不理解。 杜夫人笑叹:“这个故事,我从未告诉别人,不妨告诉你。当年,是我自己想要跟侯爷。我从前曾救过侯爷麾下某位将军一命,便托那位将军在侯爷面前提起我的容貌。否则,侯爷如何能知道我的存在?我那前夫,两个字,无能。在外,看不清天下大势,竟然奉吕布莽夫为主公,见识还不如我一个深闺妇人。在内,他也护不住我,他的主公命他停妻另娶,他毫无反抗,竟然就将我送回老家,让我自己带着阿朗,侍奉蛮横难缠的婆母。你说,我为什么不能设法给自己换一个夫君?” 曹节哑口无言。 杜夫人轻声道:“男人们那套‘贞节’的说法,我是不信的。都是男人为了自己而编出来哄骗女人的。越是软弱无能的男人,护不住女人,越要逼女人为他们守贞殉节。谁信他们,谁是傻子。阿节,你长大,也不要信。外人说什么,不要信,你只信自己的心。若自己心志不坚,就只能随波逐流,永世不得安生。想要什么,就去拿,想要快乐,就去快乐。人生苦短,在这群雄争霸、兵荒马乱的世道中,人命如蚂蚁,轻轻一捻就死了。女人尤其命薄。所以,及时行乐。世上总有一个人是能让你快乐的,虽然或许不是你最初以为的那个。” 曹节听罢,定了定神,轻叹道:“若我娘亲,知道夫人所说的这番道理,就好了。” 杜夫人笑道:“人与人终究是不同。你娘与我不同,张济与我前夫也不同。张济算得上是个英雄,可惜死得早。” “张济……是个什么样的人?”曹节想要知道一点母亲的过去。 “当年,他也曾像现在的侯爷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 “为什么挟天子就能令诸侯?天子是什么?” “天子,就是皇帝。皇帝住在皇宫里,是天下之主,你所听说过的那些名头响当当的雄踞一方的大人物,袁绍,刘表,孙权……按道理,他们都是天子之臣,该听天子的话。现在侯爷掌握着天子,侯爷的话,就是天子的话,侯爷的命令,就是天子的命令。” “难道侯爷不是天子之臣么?” 杜夫人笑了:“是,但又不是。阿节,这乱世,造英雄,而英雄,造规矩。‘天子是天下之主’,这规矩是过去的,如今,规矩是侯爷的。我们这一朝的天子,听说是个很聪明漂亮的青年,但他现在只是侯爷的傀儡——就像我们过节看的傀儡戏一样,傀儡的胳膊上吊着丝线,站在他后面的人要他怎么动,他就要怎么动。” “……真可怜。那天子有办法不做傀儡吗?”曹节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满是怜悯。 杜夫人的目光在曹节脸上停了一停。她好像在这个小姑娘貌似无心的问题里,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弱者只能做傀儡。弱者没有选择。”杜夫人简洁地答复她,没有说更多。 甄宓(微h) 去年曹操攻打袁绍长子袁谭,袁谭屯兵冀州,其弟袁尚屯兵城外,两人成犄角之势,后来其弟袁熙又领兵到城外,三处每日出兵与曹操相持。虽然曹操屡战屡胜,但后来袁氏兄弟弃黎阳而走,缩进冀州城内,死不出战,曹操连日攻打不下,只得听从谋士郭嘉的劝谏,留下贾诩守黎阳,曹洪守官渡,自己则带大军向荆州进攻刘表刘备,先静等袁氏兄弟内讧,再回头处置,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便。 曹操撤兵之后,袁氏兄弟果然如郭嘉所料,为争位而斗得你死我活。袁谭与袁尚甚至不惜在阵前亲自上马交锋,刀剑相向。最终袁谭大败,退守平原,袁尚则占据邺城。 建安九年,曹操趁袁尚正带兵在外攻打袁谭之际,率大军再次征讨袁氏兄弟,将其老巢邺城围困。袁尚急急引军回救,依滏水立营扎寨,却不料中计,被曹军将其营寨团团包围。袁尚怕死,派人投降,曹操不纳。袁尚只得丢下大军,乔装改扮,乘夜逃跑。袁军群龙无首,一触即溃,四散奔逃,被曹军斩杀者、自相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乱军之中,曹丕策马持剑,并未肆意砍斫挥杀——他对刀剑淬血的武夫之乐并无兴趣——而是直奔袁氏大营。果然不出他所料,袁尚仓皇逃命之际,连印绶节钺都没来得及带走。曹丕心中不屑,命左右将东西包好,上呈父侯。 曹操得之大喜,命曹丕持此招降邺城守军——算是将破城的头功送给了次子。 “入城后封锁袁府,任何人不得入内,亦不许任何人走脱,”曹操嘱托道:“尤其女眷。” 曹丕闻言,恭敬领命,心下却是难止冷笑。 父侯……那又将是一场掠夺。 曹操的命令刚出口,曹丕便猜到他是想做什么。 无非是爱好人妇罢了。 当年搭上大哥曹昂、堂兄安仁、大将典韦的性命,父侯也终难改这习性。 而父侯恶习的后果,却统统由其他人承担。 他的阿结…… 从某种意义上,是父侯夺走了他的阿结。是父侯毁了他和阿结。他和她本该很好的——不是,阿结本不该存在,他和她本就不该以那样的关系相识——也不是,他必须与阿结相识,阿结必须存在,只是…… 曹丕心乱如麻,这种心绪的混乱令他狂躁。他向来是冷静的,条理的。他只习惯于冷静而条理的情绪,他只能承受冷静而条理的情绪。 从小父侯和母亲对其它哥哥弟弟们的偏爱令他学会了完美的自我克制。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盔甲。唯有这样,他才能安全地在父侯心目中立足,然后一步一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自从阿结出现,他的情绪就被扰乱了。 他以为可以把心中除冷静条理以外的东西安放给阿结。所以他将心中的魔兽解除了枷锁。 可是父侯的陈年旧事一把火毁掉了他的阿结。 现在魔兽失去束缚,无处安放,正在横冲直撞。他压抑着,压抑着,直到此刻,他好像压抑不住了。 他必须从父侯那里夺走什么。以此,犒飨他的魔兽;以此,祭奠他的失去。 邺城守军斗志全无,望风而降。 曹丕面上并无流露任何春风得意之态,众将皆叹服不已。 他骑马进城,一面吩咐左右将领约束士卒不许扰民、接管城池、处置降军,一面直奔袁府而去。 袁府卫兵家丁早已纷纷抛弃主人,先于袁氏家眷逃散,府门四敞大开,曹丕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搜!一只蚂蚁也不许遗漏!”他下令。 属下很快将府中男女老少聚集在一处院落中。 曹丕目光将匍匐在地的活人战利品扫过一遍,问道:“主事的妇人是哪个?” 无人敢应声。 曹丕“嚯”地一声,利剑出鞘。 众人伏在地上,闻声不由得都打了个寒战。 渐渐有人注目于一位老妇。 曹丕走向老妇,躲闪不及的挡路人被他向左右踹开。 老妇瑟瑟发抖。 曹丕走到她身前,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 那妇人虽作老妇装扮,将脸抹得肮脏,皮肤却难掩细嫩,剑锋轻触,便鲜血如注。 曹丕冷冷道:“敢问,这是哪位夫人?”一语将她身份挑破。 妇人碍于刀剑,不能再低头,却也不敢抬头,只好僵直着脖子,垂眸道:“贱妾……刘氏,乃……乃袁绍之妻。” 曹丕冷笑:“便是矫袁绍遗命,废长子袁谭,立幼子袁尚,致使兄弟相争,一手断送袁绍江山的那位?” 刘氏欲辩解,却又不敢,只哆哆嗦嗦发不出声音,片刻才似猛然灵光一闪般,一把将身边另一位妇人扯到身前:“愿将此妇献与将军,以荐枕席,求将军饶命!” 被她扯到身前的妇人破衫褴褛,满身泥污。 刘氏见曹丕注目于那小妇人,忙抬起袖子给那妇人抹脸。 曹丕的剑锋将刘氏的脏手拨开,移向那小妇人,仍是将一张脸向上挑起。 好一个目光冷冽的节妇。 曹丕一笑,命左右:“抬一桶水来。” 水桶顷刻满载而至。 “倒。”他下巴冲着那小妇人轻轻一点。 二月天气,北方寒冷彻骨,小妇人浑身湿透,不住地打着激灵。 曹丕并无怜惜之意,沉声道:“抬脸。” 她不动。 刘氏急了,扳她面庞道:“将军赏脸,叫你救这阖府的命!我家我儿有恩于你,难道你不思报恩!” 妇人闻言,不再颤抖,慢慢抬起了头。 曹丕,还有随行的军士仆从,不由得齐齐屏住了呼吸。 那妇人,柔媚,甜美,明丽,娇嫩。 眼若秋水,眉如柳叶;肤白胜雪,色压芍药。 于破衣烂衫之中,无需脂粉首饰,亦美得动人心魄。 这绝色容颜,让人一见,便将这人间世尽数都忘却,不记得天,不记得地,不记得人,不记得自己,只觉面前美色,如朝霞,如芙蕖,如春风拂面,如桃花十里…… 自然连阿结,也不会再记得了。 “叫什么。”曹丕问。 那妇人不答。刘氏在旁察言观色,知道曹丕心悦此妇,忙喜滋滋替她答道:“此乃我儿袁熙之妻,甄氏,闺名甄宓,今年只得二十一岁,不只模样儿好,还知礼数,通诗书,解音律……” 曹丕不避众人,将甄宓打横抱起。 她很香,很轻,很软,仿若无骨。腰肢细弱,盈盈一握,上下却又圆润丰满。 天地造人,竟能造出如此尤物。曹丕低头打量着她。 甄氏惊恐万状,身子僵硬不能动,微微打着颤,嘴唇都在抖。她没有再反抗自己的命运,害怕地别开脸,闭上了双眼。 曹丕感到一种胜利者的征服欲盈满了四肢,他坚实的臂膀将她挟得更牢,大步笑着将她抱入内室,低头吻在她哆哆嗦嗦的唇上。 怪不得父侯好占人妇,原来有这等美处。 甄宓并没有任何的快乐。她像一块板结的干涸土地,被锄头剧烈地开垦。 等土地被翻来覆去彻彻底底开垦过一遍,便象征着换了新的主人。 她无措地捂着小腹,呆呆望着男人站在榻前由仆役服侍着更衣,这时才真正看清男人的脸和身段。 白皙,矫健,俊美,下颌线和鼻梁骨都锋利如刀刃,线条透着一股寒凉。 是的,他的身体火热,但从肌肤传递到她心底的却只有寒凉。 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她,满意地看着她一片狼藉的身体,和满榻凌乱的衣服被褥。 甄宓意识到这一点,猛地拉过一条薄衾遮挡春光。他笑了笑。 “像你这样的美人,袁熙怎么配。”这是他除了床笫间“翻身”“过来”等指令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是吩咐仆从:“若父侯来,便说此妇我欲纳为夫人。” 第三句才是:“弄身好衣裳来,给夫人换上。好生伺候着。” 重逢 曹操没有明面上与曹丕计较。成大事者,胸怀宽广,不至于为了一个妇人而与儿子闹翻。 攻占邺城后,曹操决心以此地为大本营,政令军队此后皆从此出,而皇帝御驾所在的都城许县则只留些许官吏。 曹丕奉命,回许都将母亲卞夫人等女眷迎至邺城。 明明是战胜而归,曹丕脸上却无一丝骄傲得意之色。 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是意料之中,他并不在乎。他畏惧的,是脑海里一个无论如何都驱不散的影子。 每次庆幸“没有想起阿结”的时候,他总能越发鲜明地感觉到,某个角落里,正开着一朵淡紫色的丁香花。 “没有想起阿结”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谎,每个庆幸“没有想起阿结”的瞬间,便正是阿结在心尖上微笑的时刻。 阿结像是一个空心陶俑里偶然遇水发芽的种子,以她稚嫩蓬勃的枝叶根须,将这陶俑从内而外搅得四分五裂,再也合不回原来的样子。植物的根须紧紧攥着那陶俑的碎片不放。离散各处的碎片和碎片之间想要拼合在一起的渴望,便是他此刻想起阿结时的渴望。 从外部的形状,到内部的纹理,每一丝每一毫,都想要重新拼合在一起,严丝合缝,不留距离。 曹丕回到许都,连同他纳甄氏为夫人的消息也一道带回了许都。 曹节很快听闻了这件事。 夺人之妻。他夺人之妻。 她生命所有痛苦的根源,便是父侯在建安二年的那场掠夺。如今,竟又由他担纲重演了一次。 自许都至邺城,路程六百里,沿途田地荒芜,野草丛生。战乱连年,百姓弃耕,四处逃难。 卞夫人车驾在前,杜夫人车驾在后,六百里,曹丕让自己的坐骑始终伴随在母亲左右,这样便看不见身后有谁。 而曹节的马车,六百里,车窗边的纱帘从来都没有放下来过。 她定定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手掌仿佛还残留着从背后拥抱他的触觉。 见不到他时,他那么温柔。见到真实的他时,真实的他如此冷酷。 她佩服他的冷静自持。 男人绝情原来是可以到这种地步的。她心想。 这见识不可谓不深刻,但这本不应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认知。 她像一块陶泥,他是捏泥人的手。 捏到一半,他走了,留她一个奇怪的形状。 淬过火,再也不能变回泥,却也不是个完整的陶人。 她痛恨这种感觉。感觉被玩弄了,又被随意丢弃。 她继承了母亲的血,在血脉里是懂得恨的。她不乖顺。 于是临近邺城,某次在驿馆休息时,曹丕步出母亲的院落,却看见不远处大柳树下一个壮硕英武的青年男子正抬手摸着一个淡紫色衣服少女的头顶,揉乱她前额刘海的碎发。女孩儿仰着头笑眯眯地同他说话,笑得一脸娇憨可爱,笑着笑着,脸转过来,给曹丕看她脸上明媚的笑容。 她是故意的。在洞庭阁,他对她说过,不要亲近曹彰,更不要亲近曹植,连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孩儿曹冲都不要。 曹丕明知如此,却依旧怒气填胸,大步向前,重重将曹彰推了一把。 “二哥你做什么!”曹彰脾气暴躁,无缘无故莫名其妙被曹丕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当即火冒三丈。 曹丕却没有理他,两眼喷火般怒视曹节,恨不得将她烧穿。 曹节笑得纯真无害:“二哥哥,新嫂嫂可好?” 她像条甜美的毒蛇,一句话令他心尖窜过一道凉意,像一条冰凉的蛇缠着他的心脏飞快地滑过。 只见她继续笑吟吟道:“二哥哥,三哥哥摸摸我的头,都不行么?你总不至于,见不得别的哥哥对我好。” 天生高明的刺客,每个字都识得如何准确地扎进人心口。 子文摸她的头,不行。任何一个男人不管以何种目的触碰她,他都觉得无法接受。 他确实见不得别人对她好。不管是谁,他都会嫉妒得发狂。 甚至,他恨不得她将来嫁个十恶不赦的夫君,这样她身在地狱,便会一心怀念他,一心念着在洞庭阁的日夜。这样,他就依然是她心目中的神祇。 久别重逢,好不容易见面,见面却是如此。 “男女授受不亲,阿节已经大了,你待她举止太过亲昵,被外人看见,成何体统。”曹丕语气和缓些,对曹彰说道。 “呵。”曹彰鼻孔里半带轻蔑半带嘲讽地哼出一声。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虽然青雀阁烧了,但秘密是烧不尽的。谁也别把谁当傻子。 而曹节就在曹彰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走到曹丕面前,抱住了他,头靠在他胸膛。 纤细的手臂抱上他腰身的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有些怀念沉湎。 他是暖的。她也是暖的。 可温暖只是一瞬。 她根本是想毁了他。她是为复仇而来。 曹丕强捺住留恋不舍的心悸,愤怒地推开她,转身离去。 而曹节就这么站在原地,望着脚下,静静任由他离去,没有拉拉扯扯,没有悲伤表情,仿佛适才抱他的不是她一般。 “你这个妹妹,是有点意思的。”曹彰笑道。 曹节扭头微笑,阳光下不染微尘的小花。 曹彰意犹未尽评价道:“你是十成十的曹家人。”语气说不出是赞许还是自嘲。 “谁让我没得选呢,”曹节笑道:“生下来就是了。” 曹彰笑得豪爽:“我倒有些期待了。曹家人的游戏里,若只有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属实无聊。不过我提醒你,二哥动手,有时不留情的。” 棋盘 甄宓在几个月后见到了曹节。在此之前,她从未听左右伺候的婢女小厮说起过,二公子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妹妹。她听说过年纪稍长的阿宪,听说过年纪尚小的阿华,却不曾听说原来还有一位阿节。 直到偶然与曹节在小花园相逢,曹节笑盈盈上前拜见嫂嫂,恭喜她有孕,又自报名姓,甄宓才知道这府中竟藏着如此漂亮的女孩子。 即便自身姿色已是十分不俗,她也忍不住暗叹女孩惊人的美貌。 寻常少女,面庞大多笼着几分稚气,五官亦朦胧含混,尤待日后长成;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眉目精致,美丽绝伦,俨然已经是女娲精雕细琢的完成品。 女孩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如月,娇俏无比,可不知为什么,甄宓很怕看她的眼睛。 越是清澈如泉,越是深不可测,让人容易陷落,溺死在里头。 看年纪,这孩子应当还不懂得人事,看不出她怀孕的端倪,可为何……她在这孩子面前,按捺不住心虚? 曹节的目光落在甄宓的腹部。以前听阿姜说,小孩儿都是从母亲腹中出来的,起初什么都看不出,后来那里会越来越大,大得像瓜一样。然后有一天,瓜熟蒂落,小孩儿就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 她就是这样被母亲揣在肚里十个月,然后生下来的。 母亲既然如此厌恶她,为什么不趁她还在腹中时,就把她杀了?为什么,在火场里,护她在怀,临终用那样的……她形容不来的眼神望着她? 她看着甄氏,止不住想:甄夫人将来会怎样对待她的孩子? 是会像杜夫人,还是像母亲? 甄夫人,又会怎样对待新丈夫? 一时想得忘神,抬眼,见甄宓难掩神情紧张,有意无意用手虚护着小腹,曹节脑海闪过一丝奇妙的感觉。尽管她完全不懂妇人怀孕的种种蹊跷,但她牢牢把这感觉记在了心里:甄氏,一定有什么是瞒着二哥的。 而她打定主意绝不轻易戳穿。 她喜欢一切见不得光的东西。 让见不得光的东西在黑暗中生长,发芽,开花,结果,不好吗。就像她在洞庭阁的日子一样。 建安十年,曹操对袁氏三兄弟仍在追剿中。甄氏早产,生下一子,取名曹叡。系曹丕长子,曹操长孙。 曹操大喜。曹丕反应淡淡。 曹节没有再招惹曹丕。 招惹他,看他生气,看他在自持和失控的边缘痛苦,她感到甜蜜而快乐,尽管这甜蜜沾着她自己心口的血丝。 但这种快乐根本不够。 她要像他伤害她那样伤害他。 她要像他夺走她最喜爱的东西那样,一件一件。夺走他最喜爱的。 她还太小,现在还做不到,那她便等,等自己慢慢长大。 曹节开始赢得父侯的青睐。 曹操起初仍不太记得她,但因杜夫人的缘故,常常见到。 曹节刚到青雀阁时,确实躲着父侯不见,后来拜曹丕所赐,美梦彻底清醒,便时时主动跑出来尽孝,承/欢膝下。 曹操向来喜欢聪明人,对大人小孩皆是如此,见曹节伶俐通透,说话举止合他心意,居家时便喜欢和曹冲一起带在身边,赞她道:“儿有仓舒,老夫于愿足矣,今得此小女,不逊仓舒,便取表字‘祁淑’罢。阿节,爹爹考一考你,给你取这表字,是什么意思?” 曹节笑嘻嘻地,摇头晃脑背诵诗篇:“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曹操大悦。 曹操的心思变,卞夫人对曹节的警戒也跟着开始松动:虽然是邹夫人的女儿,但这孩子到底还小,大人间的恩恩怨怨,与这小孩子应当无甚瓜葛。至于她和丕儿的那事,则更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证明。若懂事,怎会对亲哥哥…… 借着杜夫人的地位和秦朗的人缘,曹节与父侯其它几位夫人及子女亲睦起来。 过去的孤僻小孩不见了。因她漂亮伶俐,又懂得讨巧,兄弟姊妹们大多喜欢她。曹植教她作诗,曹冲爱找她玩七巧板下围棋,就连性情孤僻傲慢的曹峻都独独对她有一分笑脸。女孩子们凑在一起玩,曹节念着从前同住青雀阁的旧谊,常将自己漂亮衣服首饰送给曹宪和曹华。 曹节的小小诡计,曹彰并没有戳穿。他饶有兴致地抱臂而观。 秦朗看着妹妹越来越开朗,打从心底为她高兴。 唯独杜夫人,注视着这孩子,心里总有难以言表的忧虑。 曹冲的生母环夫人很喜欢曹节。两个孩子亲密,连带着各自的母亲也变熟络,常一同饮茶绣花。 “不瞒姐姐,”环夫人年轻少艾,从样貌到声音都娇嫩如玉兰花:“我那冲儿,哪里都好,就是有些不合群——我绝不是说兄弟们疏远他,绝没有那个意思——唉是这孩子孤僻了些,整日小眉头拧着,小小年纪不知为何心事那么重,害得我总为他提心吊胆的。幸而有阿节,兄妹俩做个伴儿,冲儿的笑容都多了,人也活泼了些。” 杜夫人成熟练达,说话行事都不落破绽,听她那么说,便笑着应和道:“这两个孩子投缘,真是再好不过了。阿节刚来时也不爱说话,多亏冲儿常来找她玩,阿节有小哥哥照顾,我放心许多。” 曹冲比曹节大一岁。白皙漂亮的小男孩,乌漆漆的眼。 因曹操提倡节俭,厌恶奢华,这一对聪明的儿女,都穿得极朴素。 在外人看来,他俩像是一对男女对称的孩子,样貌,穿衣,头脑,性情,都很像。 只有他俩自己知道,他们内里有多么的不一样。 从小被父母疼爱的孩子,和从小被忘记的孩子,怎么可能一样? 但他们确实惊人地心灵相通——因为双方实在都很聪明。虽然难于彼此共情,却能从察言观色中,准确地读懂对方的心思。 在别人面前,他俩是乖娃娃,只有他俩在一起时,他俩是怪小孩。 建安十二年,曹操远征乌桓,带了曹丕曹彰曹植,没有带这两个小孩子。曹冲不读书时,便来黄雀阁找曹节玩,两人闲坐棋盘前,却只直望着对方说话,迟迟不动棋子。 曹节问:“想去?” 曹冲道:“太早。” “嗯。”曹节点点头。 曹冲蹙眉道:“四。”说着在棋盘上落一枚白子。 曹节摇摇头:“二。”在那枚白子边放一颗黑子。 曹冲说:“不讨爹喜欢。” 曹节说:“要小心。” 曹冲眉毛抬一抬,向她努努嘴:“喜欢?” 曹节垂眸不说话,娇小的手拈起三枚白子,嗒、嗒、嗒,摁在棋盘格子上,上下左右将一枚黑子困在中央。 按照围棋的规则,黑子气绝,不剩一条活路。她将这枚黑子提走。 棋盘上空空地留着一个洞。 曹冲低头看着棋盘略一沉吟,读出她的恨意,抬起头冲她笑了,然后曹节也笑。 曹冲一个个指着曹节放上去的三枚棋子:“我。三。这个?” 曹节笑:“一。” 曹冲向来有神童之名,难得露出疑惑:“死了。”曹昂早已横死在张绣刀下多年,曹节身为“红颜祸水”邹夫人的女儿,怎会不知? 曹节指尖在棋盘上写了一个清秀的“均”字。她现在已经认得很多很多字,能读很多很多书,再不是那个大字不识的小丫头了。 曹冲瞬间会意,眼睛亮了亮:“张绣?”曹操与张绣结亲,命儿子曹均娶了张绣的女儿。因为曹昂那笔旧账的缘故,张绣时时害怕曹丕向他寻仇报复,绝不会为曹丕所用。 曹节又笑。 但曹冲很快又觉得不妥:“有血仇。不长久。”曹操不会一直容着杀子仇人。 曹节在那颗白子旁边又嗒、嗒、嗒地放了三颗黑子,然后再原来黑子被提走后剩下的那个洞重新落下一颗黑子。这下轮到白子气绝,被提走。 棋子,用过即弃,何须为它考虑太多。 曹冲略有些讶异,但点了点头,以示认可。 曹节比他还小一岁,何以做事如此狠绝。曹冲想了想,想明白了洞庭阁中的缘故,想笑,但又忍着,忍不住,抬手掩口,掩不住,索性伏在棋盘上大笑起来。 曹节微微恼火道:“笑什么?” 曹冲抬起头来,弯着眼睛,伸出两个手指,笑道:“你可真是个‘好妹妹’。等我赢了,赏他给你做夫君。不,做奴隶。” 曹节偏开头:“哼,不稀罕。”不过说完,她也笑了,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笑个不停。 曹冲并不在乎与其他兄弟合不合群。不过是一块块或大或小的绊脚石罢了。 他已经有了同伴。一个真正血脉相连的人。 她像是同一套模具做出来的另一个他。 她和他是一样的。不折不扣的、标准的曹家人。 外表漂亮,聪明外露,内里自私,狠毒,有疯狂的执念,盈满了无穷的欲望。 曹丕,曹彰,曹植,自然,还有他们的父亲——无一例外,但他们都不像他和她这么极致。 没有人能想到,曹家的儿辈中,竟有一个女孩参与进夺嫡之争——这唯有最聪明的人才能够胜出的游戏,以输赢定生死的游戏。 曹冲含笑垂眸,看见象征他自己的白子现在也正摆在这棋盘上,他不禁想,是否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这美丽的妹妹亲手掐死…… 不过,他自负聪明,若将来与阿节棋逢对手,那该是件有趣的事…… 两人继续你一句我一句,开开心心说着没头没脑的半截子话。 谁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侍女们看了都说,这小兄妹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照看起来一点都不累,可真好啊。 怎知这小兄妹的棋盘上,每一招,都带血。 可惜棋盘上演练的招数,还未等付于实施,便死了一颗白子。 不久,又死了一颗。 留情 曹操出征乌桓途中,行军至柳城时,张绣病死。 流言四起。 军中兵士窃窃私语,皆道二公子曹丕曾面斥张绣“君杀吾兄,何忍持面视人邪!”张绣心不自安,饮鸩自尽。 亦有人说,张绣实际不是自尽,是二公子提前命人向张绣帐内的饮水投毒,所谓面斥,不过是演一出戏罢了。 消息传回邺城,曹冲和曹节俱是一阵心惊。 若说为报兄仇,为何忍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杀,偏偏此时动手。 没有理由不怀疑,身边伺候的仆从中,安插着曹丕的人。那人或许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曹丕从其汇报的只言片语中,探知了他们的心思,趁带兵在外,当机立断将他们的谋划扼杀在了萌芽中。 他们终究太稚嫩了,自恃聪明,怎斗得过年长十岁的他。 “二哥动手,有时不留情的。”亲自与曹丕过招,领教过曹丕的辣手之后,曹彰的提醒显得太过温柔。 他们的二哥动起手来,何止是“不留情”。 他根本便是无情。 只有如此无情,才能这般果断。 大军战胜回城,上下却未敢欢腾庆祝。只因谋士郭嘉亦病死,曹操心中郁郁。 张绣死,曹操当时脸色不算好看,但他并没有为此而仔细理会曹丕身上的嫌疑。毕竟,如曹冲所说,杀子之仇,曹操从未忘记。 宽宏大量,一则是为了招揽人才,向天下人展示他的胸襟;二则,是人尽其用,既然长子已死,死者不能复生,那么不如留着张绣这员猛将以供驱使。张绣为他攻打下的每一座城池,在曹操心目中,就是对长子最好的祭奠。 郭嘉的死则不同。 郭嘉是曹操诚心以待,忘年之交。曹操爱他,如弟如子。因珍重知己之情,郭嘉平日有放浪形骸之处,他一一纵容,比纵容曹家子弟更甚。 曹操满心里打算将自己百年之后的事业与世子一并都托付与郭嘉,令这年轻人秉承自己的遗志,完成他那时在人世间所有残留的心愿,怎料这满头黑发之人竟走在了他前面。 众人皆知曹操心情悲痛,都不愿触他霉头。偏偏这时仓库闹鼠患,一只曹操爱用的马鞍被老鼠咬破。守仓官怕曹操问罪,先一股脑儿将罪过甩给了几名下吏。 小吏们个个都担心人头不保。 曹冲和曹节跑来仓库玩时听说了,曹冲便去找几人道:“不用怕,父侯那里,我自有法子保全你们。” 众人皆是千恩万谢,说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曹冲道:“那便等我死后,你们暗里多多关照我娘亲罢。我在时,嫡夫人便不喜欢她,我一走,嫡夫人定不会对她好的。” 几人皆大惊失色,脸上都不知改作什么表情好,一个个僵在那里:“小公子的福寿还在后头,怎么就……” 曹冲笑道:“这世道,从来就是人如朝露。你只看我这滴露水圆润莹亮,怎知它离日头是近是远、几时晒干呢?” 小吏们口拙,说不出什么文句,便只叩头答应。 曹节在旁,并不宽慰。她深知曹丕的绝,所以也已经看清曹冲的命运。空言宽慰,没有用,徒增虚幻的希望罢了。她只是不知道,曹丕会不会连她也一同杀了。若如此,她死也不甘。 “我其实是舍不得你的。”人都散了之后,她说。 这是真的,她从小没有几个玩伴。尤其,没有和她同等聪明的玩伴。无论阿宪姐姐,还是阿华妹妹,还是后来认识的其他同龄的、整日只知道快乐的小孩子们,都不懂她。 “我是最近才开始觉得,平平淡淡,蠢蠢笨笨,活得长一些,或许是好的。”曹冲拉着她的手:“你说,二哥会留给我多少时间?”他并不劝阿节做个乖小孩。 曹冲将守仓官叫来,告诉他,不必委过于下,只需将马鞍之事迟一日再上报,必不受任何责罚。因小公子深受侯爷宠爱,人尽皆知,故而守仓官将信将疑,答应按指示行事。 随后曹冲将自己的衣裳刺破,做成老鼠咬过的痕迹一般,去曹操面前,露出愁闷的神情来。 曹操一眼瞥见,笑着招呼他近前来:“小孩儿发愁什么?” 曹冲蹙着眉道:“爹爹赏赐的、儿子最喜欢的衣裳被老鼠咬破了。平日里最珍重的,睡觉都放在枕边,怎知还是被咬了。听人说,衣裳被老鼠咬了,不吉利。” 曹操揽着他笑道:“傻孩子,什么不吉利,都是骗人的胡话。有爹爹庇佑你,你不用怕。”说着叫人再赏赐他衣裳,又命人赏环夫人绸缎布匹。 第二日,守仓官来报马鞍受损,因曹冲在旁,曹操看见曹冲,想起昨日的事,便道:“无妨。近来鼠患猖獗,仓舒近身的衣衫都难逃,何况闲置的马鞍。” 守仓官连忙谢侯爷宽大之恩。 因他告退时多看了曹冲一眼,曹操回过味来,笑道:“仓舒,你是为了给他求情,所以才刺破衣服的么?” 曹冲诚实点头。 曹操大乐,对左右侍臣笑道:“我素来自命眼光不错,此子聪颖宽仁,堪承大业!得子若此,实慰吾怀。” 听了这话,曹冲向曹节苦笑了一下。 曹节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知道是因为难舍,还是因为害怕。 好像所有陪伴过她的人,都很快会消失。阿姜是,仓舒是,自然,二哥,也是…… 不多日,曹冲染病,吐血不已。 众太医束手无策。 爱子病势沉重,曹操焦灼难安,原本不信鬼神的他,甚至命人给华佗招魂。 情急之下,连“若治好世子,加爵三级,赐黄金千两”这样的话都脱口说出来了。 “世子”……曹丕立在父侯身后,听见这个词,心头一阵冷笑。 “爹爹……”曹冲艰难地睁着眼睛,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 “冲儿,爹爹在此。”曹操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急切地答道。 “孩儿转世重生,还做爹爹和娘亲的孩儿。” 这句,是为了生母环夫人。 环夫人伏在他身上,将脸埋在袖中,泣不成声。 曹操当着外臣与诸子的面,难忍老泪纵横:“糊涂孩子,你不会有事,别说傻话。” 曹冲又唤阿节,曹操忙命人带曹节上前来。 曹冲此时已经没有力气转动头颅,他看看曹节,眼珠又转向曹操,用最后一点声量说道:“父侯,我看见阿节身上,立着一只金凤凰。” 说罢,含笑而逝。 进宫 曹冲死后,曹操悲恸万分,几日不能理事。见了曹丕曹植等人,都没有好脸色,甚至斥责他们“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大幸也!”全靠卞夫人在旁解劝,才没有无端迁怒他人。 曹丕倒是能屈能伸,忍着挨骂,将门面功夫做得十足。曹操欲给曹冲配冥婚,求娶司空掾邴原亡女,邴原以“嫁殇非礼”拒绝,曹丕便主动提出,甄氏一族有年纪相仿的亡女可以合葬。曹操赞了他一句“办事妥帖、能为父亲分忧”。 配了冥婚,还不够,又给这十三岁的孩子追赠骑都尉印绶,丧礼极尽哀荣。 而曹冲的遗言,则让曹节在曹操心目中从此有了与众不同的分量。 丧事过后,曹操寻几名道人来给曹节相面,皆道此女贵不可言。 曹操当年是靠平定黄巾起家,对方术之士的鬼话并不尽信,但自从曹冲临终说了“金凤凰”的话,他再看曹节,便总觉得这女儿特别。 容貌美丽自是无与伦比,头脑亦不在仓舒之下。 若仓舒投胎转世,化作个女孩子,大概便是如此。可惜她不是男儿身。 金凤凰…… 他今年自拜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比皇帝本人更有权势,阿节是他的女儿,堪称富贵已极,难道还有更“不可言”的“贵”在等着她? 若说谶言之意在于她将来能做皇后,眼下连皇帝都不过是笼中雀,皇后何贵之有。 这“贵”难道应验在他身上,暗示他将来能取代天子,那么曹节便可成为皇女公主?曹操每每想到这里,便不敢再深思。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不是没有废黜天子取而代之的能力,而是他不想,他有顾虑。 现下,他可以用天子的名义发号施令,虽然有人骂他“汉贼”,但到底“大义”站在他这边,天下人若要兴兵反对他,便近似于反对天子,名不正言不顺,心里总有忌惮。而一旦有废帝之举,就会如董卓,被天下枭雄群起而攻;更何况自立为帝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先平定江南,解决掉孙权刘备这两个心头大患。 曹操原本有着这样的打算,怎知这一年冬天,他亲率大军南征赤壁,却中周瑜诸葛亮火攻之计,一败涂地。对于至尊之位的想法,只能暂时搁浅。 曹操不停地盘算,始终没能决定曹节的去处。仗着她年纪还小,婚嫁不急于一时,便只以此女娇贵为由,将她转交嫡夫人抚养。 曹节离开黄雀阁时,杜夫人隐约知晓她的野心,忍不住劝道:“阿节,若在那里不高兴,随时可以回来。” 曹节深深叩拜,起身离去。 由于曹操的重视,卞夫人待曹节很周到。 命有经验的嬷嬷教授礼仪才艺,衣着饮食也无不精致。曹节谨慎谦和,常常辞让恩赏,越发讨卞夫人喜欢。 虽然是有隔膜的母女,却维持着母慈女孝的佳话。 卞夫人承担起照顾曹节的责任后,曹丕自然不便杀她。因此他到底有没有对她动过杀机,曹节便无从得知了。 她终日于卞夫人膝下侍奉,曹丕去向母亲请安的脚步便迂懒,除了晨昏定省,竭力回避。久而久之,自然与母亲越发生疏。 “金凤凰,你来,真真是我和老四的福,是二哥的祸。”曹彰冲曹节开玩笑道。 “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曹节坐在椅子上踢着腿儿,手里用柳条编一个花环,编好了,扣在曹彰头上。 曹彰走去铜镜前照一照,露齿笑道:“你这样的小妹妹,不干坏事的时候也挺好。” 曹节笑着嗔他,要把花环摘下来,曹彰站起身,八尺高的壮硕男儿,她伸手根本够不着,便扯着他的衣裳袖子拽他,曹彰挣脱便跑,故意跑得时快时慢,让她一会儿好像要追上了,一会儿又离得远。 兄妹两个绕着柱子追赶嬉闹,洒落一串串欢声笑语,院内院外皆能听闻,令闻者为之一笑。 “夫君?”甄宓见曹丕在院门外久久驻足不动,出声提醒。上巳节家宴,他们在开宴前先来拜见母亲。 “我身子不适,不进去了。”曹丕道。 甄宓刚要追问,里面一个漂亮小人儿跑出来,轻轻牵着曹丕的衣袖,嗓音甜甜的:“二哥哥,你好不容易来了,怎么不进去呢,母亲想你,我也想你。” 她知道怎么把曹丕逼疯。 曹丕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他悲伤地发现,自阿结来到母亲膝下两年,两年间,她越发美丽了几分,也越发能引诱他沉湎。 因她扮足了乖巧妹妹的姿态,曹丕便给了自己放纵的借口,任她牵着走进去。他的头脑提醒他万万不可受此诱惑,可他的心,他的四肢,无不被她牵引着。 扮作兄妹,总有理由亲近罢。既然老天不公,令他们生为兄妹,便该用尽兄妹身份的好处罢。 至于阿结是不是恨着他,他此刻竟甘愿忘记。 等宴席散了,等歌舞歇了,等月亮落了,等明日太阳升起,再想起来罢。 偏偏。 偏偏宴席之上,父侯问阿节,上巳女儿节有什么心愿,阿节说自己身为丞相之女,受父侯嫡母宠爱,已是最享福的孩子,十分知足,无复多求,唯有一件事情想做。 “哦?让爹爹听听,我们祁淑想做什么事?” 曹节笑得天真又认真:“都说爹爹为大汉朝尽忠尽力,如周公辅佐成王。爹爹如此忙于朝政,每日辛劳不歇,女儿倒想看看,那‘成王’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满场都静了。 金凤凰。原来应在这里。 都道童言无忌,众人皆当她的话是神明降下的谶语。唯有杜夫人,唯有杜夫人知道这不是神明的意旨,而是她与曹节某次谈话的回音。 阿节,是要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而且她清楚地知道,这条路,表面上将与曹家同行,实则,将是对曹家的反叛…… 甄宓眼睁睁看着身旁夫君的额角和手指关节上青筋鼓了起来。虽然他仍是一副温和的表情。 曹操则眉宇微凝,似是在思索什么,许久,仿佛释怀一般,笑道:“既然祁淑的心愿想看看‘成王’做什么,爹爹必为你安排。只是你现下年纪还不够,再等……三年吧。三年之后,爹爹保证让你看到你想看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学些规矩、长些本事,嗯?”皇帝身边,是该放个曹家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值得一个皇后之位。 曹节欢欢喜喜答应了。 那晚,甄宓再迟钝,也终于明白了曹丕的心结。 回头望,好像每次他发了疯似地要她时,和曹节都多少有些关联。 甄宓心底燃烧起绵绵恨意,但曹丕并不理会。 他睁开着眼睛,却看不见她。 他只知道,头发、眼睫、指腹、口鼻里微喘出的气息,这些都不是,都不是阿结。 曹丕疯狂地冲刺进怀里女人的身体,试图逃避这念头,可是无边琐碎的细节从四面八方像网一样罩住了他。 诅咒般驱不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没完没了地提醒他:不是,不是,不是…… 悲伤重重地锤击他的心口,那是冰封在胸膛里的,永远不能化作眼泪宣泄的痛楚。它只能日日夜夜被回忆和痴恋磨成冰刃,然后在每个他忘记防备的时刻,一刀一刀地剜着心头的肉。 主动请缨进宫,嫁给年纪比她大十六岁的皇帝,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管她。他连平素见她都不敢。 初吻(微h) 久违地,凌晨时分,丁香花开了。 天色仍暗,东方只有一点微薄的鱼肚白,朝阳尚孕育在云海腹中。 曹丕一如既往早起练剑,忽然发现了在角落里淡紫色裙子的少女。 色彩依旧,衣服早已不是当年那件。 时光匆匆,她十六岁了,待嫁之年,个子长高了不少,身量颀长,不再那么容易被树木遮挡。更何况,她也无心认真躲藏。她来,就是为了被他看见的。 他假装没有看见,仍舞着剑。然而步法身形却凌乱。 她假装没有察觉他的假装,仍固执地站在那里。 直到她再一次,抬袖掩面,轻轻打了个喷嚏。 “长得这么大了,还没有学会清早出门多给自己加一件衣服么。”他说着,收了剑,向她走来,同时以眼神示意侍卫仆从退下,去四围把守望风。 “这句倒是一个好哥哥该说的话。”她笑得轻松。 “哥哥”这个字眼和她轻松的神情多少刺痛了他,他面色骤然转冷:“你来是做什么。” 曹节只望着他,不言语。 此情此景,这身颜色,不可避免地勾起了他的回忆。 两人的沉默间,旧场景交迭着新情愫,熟悉的气味振动着他的心弦。 中间相隔的空气是早春清晨的湿寒,虽然凉,虽然湿漉漉的,却有蓬勃的生机蕴含在内,青草香,花香,鸟兽羽毛生长的气息。 如果把世界都忘了,和她这样相对而立,该是很好。淡淡悲伤的气氛中,他的心绪开始渐渐专作柔和。 曹节察觉了他的转变,突然凑近一小步,踮脚吻了他。 唇印着唇,然后香滑的舌尖灵活地探入他口中纠缠。 晨起本就是男人欲望最易勃发的时刻,饶是曹丕向来以自制力为傲,此时也有些欲念难遏,他一手捧住她的脸,将她的吻加深,再加深,另一只手沿她纤细的脖颈向下,抚着她的背,再紧紧揽住她的腰,令她紧贴着他,不留缝隙。 他深深地吸吮着她。 他渴她太久了。 “阿结……”他唤着她:“我的阿结……”内心的猛兽终于得到了食物,因这个名字而得到安抚。 然而曹节总是乐于让他做梦,又泼他冷水,强迫他醒。 她笑着唤他:“哥哥。”令他骤然僵住。 她轻轻将他推开,笑得一脸纯真:“我过几日就进宫了,昨日有嬷嬷拿了些画儿来,教我。我新学会的,是不是很聪明?” 什么画,教的是什么,将来用在谁身上,曹丕清楚。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妒火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一把扣住她咽喉,钳制住她的头颅,重新狠狠地吻了下去。他有两颗小虎牙,与他平日严肃文雅的形象很不相称。他的虎牙将她的唇舌划出了血,而阿结也疯了似地咬他,不惜把他也咬出血来,两人在血腥的咸味中纠缠,谁都不想放过谁。 松开时,他和她唇边白皙的皮肤都泛着红,嘴角则挂着血丝。 曹节看着他这幅样子,抬手指指自己的嘴角,笑着重新凑上前,像小猫似的,轻轻舔舐了他的唇角,将血迹清除。 他亦温柔地报以同样的舔舐。 双唇相触,他们又忍不住亲吻。这次缓慢而悠长,她的舌享受着他的陪伴。 那种感觉就像,就像那天,他第一次将她抱起,温柔的目光,包裹着她。她好像整个人即将融化在这个春天。 曹节有一瞬忘记了算计,手臂不自觉地,抱住了他,攀上了他的肩膀,又搂住了他的脖子。 吻不会骗人。 他从骨头里爱着她。 她从骨头里爱着他。 “想把你吃下去,装进肚子里,这样你就只能爱我一个人。”她闭着眼睛沉醉在他的痴缠里:“你说过,要我等五年,现在五年之期早已到了……” 然而他闻言,不但没有更进一步,反而慢慢地,将她放开了。 于是曹节缓缓张开眼,也想起了她今日来的目的。 “我乱讲的,二哥,你怕什么?”她重新笑得眉眼弯弯如小狐狸:“难道你除了亲一亲我,占一占我的便宜,还真能把我怎么样?二哥,你敢吗?若你真做些什么,我入宫验身,一旦被验出来,父侯就算不明面上处置你,你的世子之位……”说到这,她停下,讥诮的眼神意味深长,唇角挂着一抹挑衅的冷笑。 “你是个疯子!”他恼羞成怒地钳住她双肩。若他的手大力滑向两侧,便可以扯开她的衣衫。 然而曹节不慌不忙地望着他笑,俄而,他的手果然松开。 世子之位,他怎么舍得。他一向就是这么选的。 “下一次见我的时候,二哥,记得对我和我的夫君跪拜,行大礼。”她抬手理好衣裳,转身离去时,轻轻说道。 刘协 建安十八年,曹操以束帛玄纁五万匹为嫁妆,将女儿曹节、曹宪和曹华嫁与皇帝。其中曹华因年幼而暂时留在封地,待长成之后再进宫。 曹宪终于能逃离青雀阁,自是喜形于色。而曹节自始至终态度淡然,在父侯和嫡母面前,恭敬谢过养育之恩而已。因这份淡然态度,曹操和卞夫人便格外高看她一眼:十六岁的女孩子,宠辱不惊,多么难得。 良辰吉日,黄昏时分,曹节一路乘皇后方可使用的翟车入宫,虽然逾越礼制,但这些年曹氏早将规矩踩在脚下,婚仪从心所欲,有何奇怪? 去年,皇帝便准许曹操“参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今年,又下诏册封曹操为魏公,加九锡,仍领冀州牧,领地广及魏郡、河东郡、河内郡等十个郡国,远超刘姓宗室藩王——说是皇帝下旨,实则是曹操自己册封自己,只不过诏书之上借皇帝玉玺一用罢了,谁人不知? 车马粼粼,正送曹节驶入金丝笼中。前方宫墙巍巍,永巷深深,灯火荧荧。金碧辉煌而幽寂冰冷的汉家宫室,是她新的蔽身之所,也是她新的战场。 曹节知道当今皇帝不过是曹家的笼中雀。但就算是笼中雀,也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 只有逃出曹家,她才有脱离曹丕掌控的机会。 这是曹冲拿命帮她铺成的路。 她要做打开笼子的钥匙。她要将笼中雀武装成供她使唤的利爪雄鹰。 杜夫人曾说皇帝其实很聪明,如果是真的,那么皇帝会是很好的同盟;也有人说皇帝性格很软弱,没关系,软弱的工具用起来或许格外趁手。 五官中郎将曹丕身为魏公在世最年长的儿子,本应奉命亲送妹子入宫,可偏偏临行前日偶染风寒,只得改由四弟平原侯曹植代替。 曹植生性多情,见两个妹妹嫁入深宫再难得见,怜惜感伤不已,作诗相赠。 这本应是正常的、令人感动的兄妹情,不知为何,情绪刚要稍稍触及曹节内心,便烟消云散了。 为了应景,她只是装作感动,装作不舍。 她怀疑是仓舒死去的时候,把她作为人的最后一点不舍情绪都带走了。 但当曹节由挑灯内侍引着,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穿过一个又一个院落,终于在合欢殿第一眼看见皇帝时,不知为何,她作为人的情感好像又活了过来。 她莫名很害怕。 不是因为他可怕。恰恰相反,皇帝的那双眼睛,目光深邃温柔。虽然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但黝黑的眼睛看向她时,似含着无限悲悯。 明明他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皇帝,为什么反倒可怜起她来? 曹节没来由地有些恼火。 恼火的表层之下,便是深深的恐惧了。 走得近些,只见玉阶之上端坐的那人戴着通天冠,身着玄衣朱裳,衬得一张脸格外白皙文弱。他今年三十二岁,比曹丕年长六岁,但因眉目纤秀,显得年轻。他的眼神温柔。不但温柔,而且还是温暖的。就像冰天雪地里的太阳,不灼热,却光明而有温度。 这种感觉……与当年,像,也不像;似,也非似。 因为太过温柔,她隐隐怕,怕自己有朝一日被吸引,再次陷进去,然后某一天这个人也一样突然抽身离去。 一旦她习惯了温暖,到那时,会跌落进更加深不见底的极寒深渊吧。 想到这里,曹节便不自觉地给自己装了一个带刺的、极硬的冰壳子。 她从宫殿门口径直走向他,走到殿中,停住,在他面前立着,无论礼官如何提示,都不行礼。 曹节这么做,令曹宪有些茫然失措。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父侯的意思,还是曹节自己的任性。 曹家的安排,显然是早为曹节预定了皇后的宝座——虽然现在已有皇后伏氏——而自己将成为皇帝宫中的贵人之一。既如此,曹节的地位隐然在她之上,那么她不该违逆曹节的意图。 可是真个要甘心屈居这昔日的小妹妹之下么……同是庶出,甚至邹夫人当年比她的生母更不得宠,曹节她凭什么! 心思辗转之间,曹宪在曹节侧后方跪拜,行礼。 曹节听见身后动静,只无声冷笑,并不表态。 不过皇帝并没有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为难,反而态度相当温和,令曹宪平身免礼,又对二人温言抚恤,多加赏赐,命人引她们至百子坊内各自的宫室休息。 曹宪谢恩起身,曹节却未动。 受命服侍曹节的宦官宫女在她左右便有些为难。 皇帝柔声笑问:“怎么了?” 曹节道:“我不惯一个人睡。”她并不自称臣妾。 皇帝眼里,她年纪尚小,因此当她是年少离家、害怕陌生之地,便笑道:“有许多宫人在旁伺候的。若你很怕,朕命他们就近睡在你床榻边,整夜守着你。” 曹节道:“我不住百子坊。那是妃嫔居所。” 此言一出,言外之意令皇帝与侍从们皆是微微一怔。 自幼生活在董卓、曹操等人阴影之下,皇帝到底已经见多了这些场面,仍旧温和地问她:“那你想住哪里呢。” 曹节道:“我年少时,曾与家父戏言,‘都说爹爹是周公辅成王,爹爹终日忙于朝政,我想看看成王在做什么’。人皆以为是谶语,故而家父送我入宫。现在我进宫了,我想看看‘成王’在做什么。” 即便曹宪同是曹家人,听了她这些话,心中亦是不喜。然而皇帝没有流露什么情绪,甚至还微微带了点对待小孩子的笑意:“行,既然你想看,便来看吧。虽然——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曹宪至百子坊中一处殿阁安置,曹节则随皇帝至天子寝宫。 曹节入宫前,总以为自己已经拿准了主意,以为自己心里能定得住。 但不知为何,一步步走进宫门后,全都乱了。 皇帝的性情她拿捏不定。若说他软弱,他回答得极有涵养,并无丝毫卑下之色;若说软弱是装出来的,可又事事顺着她的意思做,令她实在试探不出更多。 这个人就像一潭水。你给他一拳,水面起几道波纹、溅几朵水花,很快涟漪便消散,仍旧回复满池平静。你一点儿都伤不着他。 而现在踏进了他的寝殿,第一眼看见宫人们正在他的床榻上安置第二个人的被褥,尽管她早有了为复仇而献身皇帝的准备,不知为何还是怕。 曹节不愿再看那床铺,目光转移开去,见青铜宫灯照耀下,三面靠墙都立着些高大厚重的楠木书架,书架上一卷一卷的竹简和帛书,另有一张阔大的云头御案,上面堆着些笔墨丝绢。 曹节踱去书架边翻看他的藏书,借此暂时安定自己的内心。 刘协在她身后看着。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她缺乏教养,但他并没有同她生气。 曹节草草翻了几卷,一转身险些撞到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人身上,不免因狼狈而越发的恼火。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一瞬间竖起来,又放下。 刘协莫名觉得她像个炸了毛的小狸猫在充老虎,忍不住笑了。 曹节见他竟然轻轻松松地笑她,更加着恼:“你笑什么。” 刘协收一收笑容,并不答话,转而说:“你现在知道成王在做什么了?” 曹节道:“成王在看一些《诗经》《论语》,无用的书。” 刘协笑问:“什么书才算‘有用’?” “就算不是《孙子》《吴子》,也至少该是《商君》《鬼谷》。” 刘协微微敛容道:“有周公治理天下、征战四方足矣,成王何须看‘有用’的书?” “足矣?” 刘协又笑了:“以你的身份问我,想我怎么答?”你可是曹操之女。 初次谋面,曹节未知他底细,自然不好贸然摊牌,于是笑道:“确实。足矣。想来我爹爹确实居功至伟,若不是他费心操持朝政,你们大汉朝早就被人分成一片一片,你也早就死过一遍一遍了。”半是发泄火气,半是继续试探。 刘协道:“事实确是如此。但,你开口来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表达什么、得到什么?若要位分、赏赐,你自去命人告知魏公即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若是想要宠幸、子嗣,我已答应与你同宿,你我今夜已站在这里,我任你取用。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值——明明丞相之女已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尊贵,你何苦自请进宫,来‘看成王做什么’。我或许今天有一条命在,或许明天命就没有了,到时你要怎么办?听说你只有十六岁,你的日子还长。按我的意思,替你考虑,不如我们不行夫妻之实,这样你随时可以向魏公提出悔婚,就算不悔婚,等我死后,你改嫁,也能嫁得好些。” 曹节听了,一手攥住他领口,拽着他到床榻边,将他按倒在榻上。 满殿的内侍虽然大多是曹家安插在此的人,见曹家五小姐如此,一时也震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刘协倒是镇定,仍然没有动怒,他偏过头,微微点了点下巴,示意众人退下。 “我看你似乎很讨厌我,又何苦非要与我如此。”他说:“你想自己的儿子将来成为像我一样的皇帝吗。还是说,你父侯需要你生下一个有曹氏血脉的皇子,你被逼无奈所以这样。” 曹节在他上方,定定地盯着他双眼,低低说道:“陛下不愿为我所用,那我便只能自己生一个可用的皇子出来。” 他苦笑:“你说要来我殿中,我允你来;你如今欲与我行鱼水之欢,我也并未推拒,怎还说我不愿为你所用。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你是初次,若你强行在上,恐怕等会儿要多受些痛楚,不如下来,我会慢一些,以免伤着你。” “你!”曹节跨坐在他身上,起来也不是,继续剥他袍服也不是。 终究是太年轻。 “这个牢笼,你还有逃走的机会。”刘协顺从地躺在她身下,望着她说道:“为了我这样一个令你讨厌的人,一辈子陷进来,不值得。” 曹节弯下身子,伏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回去,才是死地,这里,或许还有一两分生路。” 刘协愕然。 曹节不再解释,她将脸一偏,吻在他面颊,然后印在他朱唇之上。 他幽深的黑眼睛,极沉静地凝望着她,好像要透过她的眸子,看穿她的内心。 曹节闭上了眼。 像她学会的那样,像她拿曹丕练习得那样,她的舌撬开他齿关,与他纠缠。 他回馈给她的吻像个拥抱。 明明是两个陌生人,但他给了她最大的包容。 他任她在他口中野蛮地掠夺、笨拙地挑逗,他就当是放任她在此间嬉戏。 曹节越吻他,就越害怕。 他看似一切被她牵引着走,可她却始终感觉被制服的那个人是她。他的顺从有种反客为主的味道。 她咬了他。 他轻轻地“唔”了一声,上半身和胳膊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推开她。她有些得意,但他终究仍只是在她身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没有动情。 曹节清楚地感知到了。 尽管她自负美貌,但皇帝根本没有动情。 若是动情……该是曹子桓那样。 皇帝与她接吻,就只是纯粹地,陪着她而已。 这样的吻,得到了,她亦毫无胜利感可言。 她放开了他。 “明明讨厌我,却还是亲我。亲到了,可你高兴吗?”刘协问。 “有什么不高兴的。”她逞强道。 刘协抬起手,轻轻拂拭她面颊,像微风赶开一只蝴蝶般轻柔:“那为什么,委屈得哭了呢。” 曹节狼狈地爬起身,转身想走,裙摆勾倒了御榻边的铜树灯台,蜡烛倾倒,蜡油倾泻而下,登时倒在了她腿上,曹节连痛都来不及喊,丝绸布料见了火星被瞬间引燃。刘协眼疾手快,抓起床上的厚被褥用力扑打,所幸火苗很小,他赶在殿外侍从冲进来前便三下两下将火扑灭。 刘协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要察看她小腿伤势,曹节自知今夜自己百般刁难凌/辱他,如今却被他救助,自觉羞愧难当,她不停地踢腿,不许他靠近:“走开,我不要你管。你走开!” 没想到他看着文弱,其实力气不小,他一把握住她脚踝,她便怎么都拉扯不动,甚至用另一只脚狠命地踢他、跺他,他都不松手。她用全身的力气在挣扎,挣扎几下都动弹不得,终于放弃。 太医赶来还需要些时间。殿内当值的小宦官已经按刘协吩咐就近将药械送到。刘协小心翼翼剥掉了她的袜子,露出白玉般的脚,将她的裤腿卷上去,用丝帛蘸着金盆里的凉水,轻轻给她擦拭血脓淋漓、周围布满燎泡的伤口,弯下身子仔细检视一番,给她上药。 “可能会有点痛,我尽量轻些。”他说。 药膏敷在伤口,火辣辣的尖锐痛感一路向上直戳心窝,曹节疼得整个人缩了一下,眼里登时起了泪花,但她忍着,紧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出。 他低头轻轻给她吹了吹伤口,带有人的体温的温暖的风轻轻吹在伤口上,像怕吹疼了她,那若有若无的触感像一个安慰的吻。 曹节紧绷的劲儿一松,眼角一滴泪顺着香腮滑落,她忙偏开脸抬袖拭去。 宫人早按刘协的吩咐备好了蜜枣,这时送上前来。 曹节望着那漆盘中金灿灿红灿灿的蜜枣,一怔。想起曾有人跟她说,若她哭了,他会拿好吃的逗她笑。 刘协见她不动,以为她是怕有毒,拈起一颗,吃给她看:“喏。” 曹节并不为自己刚才的反应做解释,只轻声说:“多谢陛下。”也取一颗蜜枣来吃。 很甜。 又很苦。她心头一阵又一阵的酸涩。 “你可真是坚强。”他说。公侯小姐都是娇生惯养,没想到她竟然能坚忍至此。 她没有回应,而是问道:“你为什么会医术?”曹丕粗通医术是因为随父亲上过战场,刘协自幼养在深宫,为何会懂得这些? “起初宫人教我医术,是教我辨毒和自救,怕我被毒死。后来我学会了,迟迟没有人来毒死我,我便试着学救人。” 他过的竟是这样一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虽然早就知道一些,但她此刻才忽然对他生出一种真诚的同情。 她没有放任这种对她来说太过柔软的情绪在心房蔓延太久,便将话扯开道:“哦。我二哥也懂医术。” 他没有接话。 她抬眼看他,见他仍是那副温润含笑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你大概,不会喜欢我二哥吧?”曹家的人,包括她在内,恐怕他一个都不会喜欢。 “二公子文武双全,是国之栋梁。”他说。 “假话。” “是真话。二公子确实文武双全,也确实是国之栋梁。” 曹节不语。 刘协笑问:“你很喜欢你二哥吧?” 曹节大惊,忘记掩饰自己的神情,惊讶地看着他。 刘协并不知道她与曹丕间异于常人的情愫,笑着解释:“你单单提起他。” “是吗?” 皇后(一) 曹节伤了腿,自然不能侍寝。刘协见伤口没有新血渗出,便起身欲去别处宿,没成想她伸手,轻轻牵住他衣裳后摆。 刘协带了点温和的戏谑,笑道:“你腿都已经受伤了。” 曹节微微低下头,眸子垂下去,但是手并不松开。片刻,才咬着嘴唇说道:“今晚你从这里出去,明天我便没有面子。” 刘协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左右道:“便在此处安歇。” 曹节这才松了手,爬进被子里,面壁而卧。从被子的轮廓来看,是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反倒像生怕被他欺负似的。 越发像个装老虎的猫。先前的跋扈全没了,显出原形来,又强撑着张牙舞爪的样子,却处处都是破绽。 刘协道:“伤处露出来,否则被子里热,要捂坏了。” 她背着身,也不答话,只无声地伸出一截小腿。 毕竟是乍与陌生人同榻而眠,距离如此之近,彼此感觉得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跳,一时都难以睡着。 安宁而无眠的夜晚,既然是两个人,该很适合说说话。可偏偏是身份尴尬的两个人。 傀儡皇帝,权臣之女——而且还是嚣张跋扈又有野心的权臣之女。 一时无话可说。 因曹节怕黑,殿内留了几盏灯没有熄。两人各自望着面前的昏暗光影:玄色的梁柱、梁柱上錾的云虎形金饰、墙壁、御榻上张挂的丝绸帷帐…… 不知几时几刻,曹节翻身向着他,轻声说道:“说一说你的皇后吧。” 他像大多数的郎中一样,在乎病人,便提她道:“你的腿。”她刚刚翻身,伤腿又捂进了被子里。 “你不要对我太好。”曹节的眸子又垂下了。 刘协道:“那你何必非要我今晚留下。” 曹节便不出声,片刻,重复道:“说一说你的皇后吧。” 刘协道:“她是个很好的人。” “怎么个好法?” “仁厚,聪慧。” “容貌不美?” 刘协顿了顿,说道:“美。” “需要想一想才说,恐怕是不美的。” 刘协忽然坐起身来,严肃地看着她说道:“她是皇后,你需尊重她,不可如此议论她。” 曹节道:“你该知道,父侯既然送我进宫,接下来他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 “想要皇后的位置,你可以拿。哪怕魏公想要皇帝的位置,也尽管拿去。但是——”他说着一把掀掉盖在她身上的锦被,欺身而上,压制住她,一手钳住她双手手腕,另一只手,隔着薄薄的寝衣,用力。 虽然只是一根手指,虽然不深,但已经足够痛得她打了个颤,险些尖叫出声。 “只要你们还留着我皇帝的虚名,你若敢仗势欺侮她,我会让你知道,你来当这个皇后可以是多么痛苦。我会如你先前所愿,绝不对你好。你最好知道,医者有一千种办法救人,也有一千种办法害人。” “看来伏皇后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了。”她说。好到能令今天无论怎么受冒犯都始终温和如水的皇帝如此发狠。 从来都没有人为她如此过。 从来没有。 如果这世上曾有任何人为她冒险、为她牺牲,那个人是她又爱又恨的母亲。就那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母亲在青雀阁的大火中为她而死。 从此,就再没有人那么爱过她了。 曹丕,曹丕只是说着爱她,仅此而已。任夫人只需一句话,就令他遣走了她。 刘协看她双眼满满是泪,以为是自己刚刚下手太重,忙收了手,略带愧意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抱歉……你……还很痛吗。要不要上药。”说着要起身。 曹节用力睁大眼睛,咬牙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极小声地说道:“我可以不要皇后之位。” 刘协一怔。曹节伸出双手一把攀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低回自己枕边,唇凑在他耳廓轻声道:“我可以不要皇后之位,也可以不欺负你的皇后,只要你答应我——答应帮我把曹家人全部除掉。” 刘协大惊,微微偏过脸来看着她眼睛。 她是真诚的,波光涟涟的黑眼睛里,燃着真诚的复仇之火。 “曹家人……你是说……”他问。 “曹家所有人,曹操、卞夫人、曹丕……必要的话,可以包括我。”她答。没有任何犹豫。 “你才十六岁,你什么恶都还没来得及作。”他皱眉。 “已经够漫长了。”她说。 “很苦吗?”他问。 她嘴唇咬了咬,终究没有答。 他苦笑,叹道:“也是。若能答出来,就不是苦了。” 她的话,把他的心牵扯着振了一下,就像她的手牵着他衣摆振的那一下。 他终究心软,说道:“我的后妃,都是困在此处的可怜人。只要你不欺负她们,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对你好。不会再像刚才那样粗鲁地对你。至于曹家……说实话,若是十三年前,你能有如此想法,我求之不得;但如今,我已不想再生祸乱。‘周公’代‘成王’治理天下,没有什么不好。你的父侯,我不知他待你如何,但他确实爱民如子。如今北方一统,战乱平息,法政宽仁,百姓得以休养生息,魏公居功甚伟。换成是我,我没有那样的本事。而若魏公果真死了,我手下并无能掌军权的忠臣,到时谁能稳住北方政局?不过令北方重新陷入四分五裂,各地又冒出一个个拥兵自重的董卓罢了。” 曹节冷笑道:“好一个仁慈之君……你留着他,他现在已经是魏公,下一步或许就是魏王,再下一步,就是你的位置。到那时你还留着他?” “为什么不?” 曹节像是听了一个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被噎得欲驳他都不知该从何驳起。半晌,嘲讽道:“你既然如此爱天下人,我也是天下人之一,那你是不是也该顾惜我。我飞入笼中,难道就为了和一个你这样的人,困在这里,混吃等死?” “我说了,你随时可以悔婚。刚刚虽然弄疼了你,但并没有……” “我也说了,我没有退路。”曹节道:“况且,被天子原封不动退回,你让我如何在天下人面前自处?就算再嫁,又能嫁个什么好人家?这一局,我哪怕下错了注,也只能赌到底。” 刘协看着她,看着这个瘦削的女孩,从她坚定的目光里,读出她的内心不可动摇。 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十三年前,车骑将军、国丈董承,联合将军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密谋杀害魏公,事泄,全部身死族灭。当时贵人董氏,怀着我的骨肉,也……终未幸免。”他或多或少还对她存着一点防备,没有将衣带诏说出来。这是他自保的习惯。董承事败后拼死毁掉衣带诏,才保住了他的命,他必须珍重谨慎。 曹节问:“你没有给董氏报仇。” 他摇头:“托魏公之福,我本就不剩什么亲信。所能倚赖者,唯有国丈,国丈一死,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何谈报仇。你该知道,这么多年我没有再对魏公动手,不只是不想,亦是不能。” “你爱董贵人吗?” 他顿了一顿,说道:“如果上下嘴唇一碰说出那个字也算作是爱的话,爱。” “同是男人,你比我二哥诚实。”曹节微嘲地笑笑。 刘协有些疑惑,做妹妹的为何会以这种轻蔑的口吻评论兄长的男女情/事,但曹节没有容他细想,问他:“如果父侯杀了皇后,你愿为皇后报仇吗。” “皇后自我登基前便已经相随左右,素来胆小怕事,与前朝从无纠葛,你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曹节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再拉近,近到两人眼睫几乎交触,她眼睛直望进他眼底:“不是我要把她牵扯进来,而是从她进宫的那一刻起,早就注定被牵扯;而从父侯决定送我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成了一块等着被踢开的绊脚石。你若想保全她,就跟我合作。我可以在父侯面前尽量为她说话,保住她还有她膝下两个皇子的性命。” 他说:“对魏公动手,几无胜算,一旦失败,不只是我,满宫都要为你陪葬,皇后和皇儿自然难以幸免。我不想任何人再因我而死了。” “你放心,我不是董氏,没有那么粗蠢。我是曹家人,曹家人对付曹家人,自有曹家人的一套办法。”曹节道:“你不用与前朝联络,不用动刀枪,不用动兵马,只要按我所说,给某个人荣耀和赏赐就够了。剩下的事,你交给我。你我所谋,绝不会泄露。”曹节说着,脸上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若换一个场合,大概能令世间任何男子意动神摇。 刘协感到胸口一窒,不知是因她美得惊心动魄,还是因她笑得令他生畏。 他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算是一种谨慎的默许。 “一涉及皇后,你怎么就不做‘仁君’了。”她半带戏谑,半含苦笑。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皇后。” “可我真羡慕你呀。”她说。 皇后(二) 皇后伏寿比曹节想象中要乏味得多。 她年纪与皇帝相仿,两次生育在她的样貌身形都留了痕迹。面如满月,眸如春水,眼角唇边有些细纹,是成熟/妇人的风韵,但到底姿色已过盛年。 嗓音柔婉,言谈温和,举止端庄。仿佛班昭书里的上古贤后,嫘祖太姒,母仪天下。 由内而外,于曹节而言,总之是很乏味。就连皇后目光中对她这个曹家人的一丝戒备和厌恶,都是乏味的。 乏味,但被爱着。 若说曹节对她有没有嫉妒,有一点,但不多。 她心底曾经涌起过极浓烈的嫉妒的味道,在她还稚嫩的时候。但现在,她连嫉妒的感觉都几乎已经麻木了。 “贵人请起。”皇后吩咐道。又命人给曹氏设座。 “谢皇后娘娘。”曹节起身。 皇后说了些“若有住不惯的地方,随时告诉本宫”之类的话,曹节一一客气应对。 正说话间,皇帝驾到。 “陛下真是生怕臣妾欺负娘娘。”起身迎驾时,曹节小声向皇后笑道。 皇后面色微红,轻声道:“贵人这是哪里的话。” 曹节笑道:“娘娘难道没有听说,我昨日见陛下时,‘忘’了行大礼。” 皇后的眼神黯了黯,但皇帝面前,她很快便重新打点起笑容。 刘协受了二人的礼,打量着皇后面色和悦,知道曹节遵守约定,确实礼敬皇后,于是稍稍安心。 三人一同在椒房殿用了午膳,撤膳后,宫人请示,贵人去何处午歇——昨夜曹节宿在了天子寝宫,但总不能长住——如果她打算遵守宫中礼节的话。 自从青雀阁灰飞烟灭,曹节辗转寄养别处多年,早已给乖僻的心包了一层乖觉的铠甲。既然要与皇帝合作,自然要识趣,故而说要去百子坊。 “百子坊里最好的一间。”她说。 “好。”他笑着答允。 芷阳殿。 迁都之前,洛阳旧宫的芷阳殿,为皇帝生母、灵怀皇后王氏生前所居。 当年王氏尚为美人,中宫皇后何氏性擅嫉妒,王氏心怀畏惧,察觉有孕后服药欲堕胎,而胎安不动。此后王氏数次梦见自己肩负着太阳行走,是为吉兆,故而决心生养这孩子。光和四年,王美人生下皇子刘协后,遭何皇后忌恨而被毒杀。 有的母亲,为孕育孩子而死;有的母亲,因孕育孩子而活。但结局都是一样凄惨。 曹节在芷阳殿坐着发了一下午的呆,宫人们不敢上前扰她。 入夜,临睡,她唤人来问道:“陛下今夜歇在哪里?” 宫婢吞吞吐吐不敢答。 竟是如此怕她。曹节觉得好笑,笑道:“椒房殿?” 她一笑,那宫婢越发瑟缩,埋着头答道:“是。” “我猜便是这样,”曹节笑道:“陛下想必,很思念皇后吧。” 被迫和不爱的人同榻而眠,漫长的夜晚之后,一定会很思念心上人的,像饿了、渴了那么思念。 她为什么会知道? 是啊,她为什么会知道…… 她当然知道啊。 第二天夜里,曹节本想早早安寝,皇帝驾临。 “父侯今日是有信到许都么?”曹节问。 刘协微微讶异道:“并无。” “哦。”曹节微笑。只是一个微笑的动作而已,唇角向上一弯,很快放下。显然是不走心的。 刘协明悟,说道:“我并不是非要他胁迫,才肯来看你。” “那你便是为了皇后了,是不是?” “皇后确实说过,说你年少离家,让我来陪你。但即使她不说,我也是如此想。” 倒是一对善人。曹节淡漠道:“你不要过来。我不想显得自己很可怜” “我说过,只要你对皇后和嫔妃们好,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你不要对我好。”她恼火道。 与前天晚上一样的说辞。刘协叹了口气,吩咐左右更衣。 曹节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刘协学着她的话,说道:“我来都已经来了,今晚若从这里出去,你明天便没有面子。” 两个人并排仰卧,各自看着头顶的一片帐子,帐子上绣的花,金线闪着光,旁的线都黯然失色 “这样两个人躺着,比一个人更寂寞,不是吗。”曹节说。 刘协扭头看着暗影里的她:“你只有十六岁,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像是三十六岁。” 她并没有看他,只说:“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爱与恨,都太早了。她想,大概往后的人生里她将领略到的一切,都会显得淡然无味,她只能靠反复咀嚼旧回忆活着。 刘协沉默片刻,突然爬起身,曹节无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回过神来又猛然松开。 刘协笑道:“我不走,叫人给你拿好东西吃。”说着招呼宦者来,在宦者耳边吩咐几句。 宦者去了一会儿,用金豆端回来一盏东西,灯影下看不清颜色,流动的琥珀般,仿佛是红的,又仿佛是黑的。 刘协一手扶她坐起来:“尝尝。”仍是先舀了一匙,喝给她看,再舀一匙,送到她嘴边。 扑鼻的酒香气,又有花香果香。入口是甜的,带一点酸,味道像酒,但比平日里宴饮的酒更醇厚。 “好喝吗?”他问。 曹节点头,问道:“这是什么?” 他不答,先问她:“以前有没有喝过?” 曹节道:“不曾。” 他说:“这是我自己用岭南进贡的柘浆和西域的蒲桃酒调的,借琴曲名,取名作‘凤求凰’。” 曹节喜欢这味道,又多喝了几匙,才重新擦牙漱口,安歇。刘协打发宦官们下去,自己也躺下,问她:“虽然‘事物的味道尝得太早’,但总有新的好东西,是你没尝过的,对不对?” 曹节心口“突”地一跳。她将话扯开道:“我有些不舒服。” 他忙问:“怎么不舒服?” “浑身都热,头脑也不清明。”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隔着寝衣握了握她手臂,说道:“不是发烧。大概是刚才喝的那东西的缘故。虽然尝着像甜水,但毕竟是酒。你这是不胜酒力,睡一觉就好了。” “等我睡醒的时候,你会不会消失?”她问。或许是清醒着问的,或许是因为醉了才问的。 他当她是醉话,笑道:“我今晚在此陪你,不会消失——只要魏公没有半夜突发奇想,入宫取我性命。” 她阖上眼,皱着眉,伸出手臂抱住了他,低头偎在他胸前,说道:“你不要消失。” 刘协被她突然抱住的一瞬间,身体僵住,呼吸都停滞。他缓了缓,才说:“我不消失。”说罢,手臂松松地回抱她,隔着被子轻轻抚拍着。 怀里的人很快呼吸声便匀了。刘协看了她一会儿,轻叹一声,给她拉一拉被子,挪动间听得她睡梦中喃喃道:“公子……” 皇后(三) 清晨,曹节醒来。她朦朦胧胧睁开眼,起初是欣喜的笑,笑得眉眼俱弯,揉了揉眼睛之后,则明显地呆愣了一下。 “可惜我不是那个人吧。”刘协坐在她身旁,瞥见了她神情变化。 她虽然心惊,但仍道:“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无妨。”他说。当真无妨。他并不介怀。她进宫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来,若她心里早有别人,没什么奇怪。她说事物的味道她尝得太早了,或许男女情爱,也是她太早尝过的味道之一。甚至若她将来某天为了情人而选择出宫,对他来说也无伤大雅。 “你入宫已有几日,按礼该召见母家了。”他说。 “请陛下明旨召父侯和二哥于吉日入宫觐见吧。另外,请陛下为二哥加官进爵。”明明送嫁的是曹植,偏偏传旨召见曹丕,视曹植如无物。 “你是为了……” “父侯在当世以气量和多疑闻名,若陛下对二哥大力提拔,猜一猜,父侯对待二哥,是气量占上风,还是多疑占上风?” “虎毒不食子。” “虎毒确实不食子,但他必对二哥生疑,不但有所防备,而且会扶植其余诸子以求平衡;而我那二哥之毒,足以食兄弟。”曹节笑道:“其他的哥哥们,也都不是好惹的。小老虎们争斗撕咬起来时,一时没有轻重,大/老虎还能一直坐视不管么?一旦要管,或许咬伤哪个、不慎咬死了,都未可知。” 确实是曹家人才能想出的毒计。 曹操膝下,才气积聚,诸子各有才干。这样的家族,从外面攻是很难攻破的,非要从内部四分五裂才可。 刘协应允。他手里没有实权,就算他不主动提出给曹丕升官,将来曹操也会做主提拔。既然如此,与其让曹丕凭功勋挣到这个官位,不如让曹丕在赢得曹操足够的好感前,便被放到足以令他父亲忌惮的位置。 曹节又道:“此外还有一请……”她别开眼睛望向旁处:“等父侯和二哥来了,他们面前,陛下要表现得……爱我一些。否则令他们生疑。” “可以。”他说。 区区“可以”这个词刺痛了她敏感纤弱的自尊,她有些恼怒:“若陛下实在勉强,我可以干脆装病不见他们。” 不料他却当成是她的威胁,冷笑道:“何劳装病。这宫里遍地是魏公耳目,新婚夜伤了贵人的腿,那么大的动静,魏公想必已经知晓,过几日抵京,自会来向朕兴师问罪。或许,刚好为贵人换一个趁手好用的夫婿。”他三十年间于群狼环伺之中弱者求存,懂得捉人软肋。 而她又何尝不是一样,紧紧抓着自己仅有的美貌和头脑,将自己一步步从青雀阁里不见光的庶女,拉拔成魏公最宠爱的女儿。此刻她清醒地知道刘协是自己眼下在宫里唯一的同盟,见势便退一步,言语示弱,泪眼汪汪道:“其实我只是希望,陛下能把刚刚的‘可以’,换成一个‘好’字。”是实话,也是做戏。只是话一字字从口中吐出,不知为何竟真的触动愁肠,眼眶怎么都兜不住泪,泪珠儿一滴一滴掉下来。 或许是入宫以来,都太委屈了吧。 刘协本就心肠软,见女孩儿哭了,不免愧疚怜惜,上前轻轻抚拍她肩膀,柔声说道:“抱歉。好。魏公面前,我自会好好将你托住。” 几日后,魏公曹操及中郎将曹丕从邺城赶到许都,入外殿觐见。 刘协和曹节虽然当时和好,但难免还是冷淡疏离了几日,这日等候那二人来时,刘协余光瞥了立在侧后方的曹节一眼,见她脸色苍白,联想到她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终究心生不忍,且又顾及到伏皇后的处境,便出声道:“贵人站得近前来些罢。” 曹节不动。 他回身向她伸出手。 曹节犹豫片刻,也伸出手去。 两手相握,他的手掌很暖。 这一幕刚好落进曹操和曹丕眼里。 曹操低声笑向曹丕道:“为父早就知道,以咱们祁淑的容貌才情,必能得陛下宠爱。” 曹丕笑着应和:“父亲所言极是。” 曹节一抬眼,正看见曹丕的笑容。 皇帝、父侯、曹宪、满殿的宦官宫女,她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他,只看见他沁了寒霜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不必说,正映着她和皇帝的影子。 手心的温暖和填满她世界的那个冰冷的人,在她左胸口跳动的心脏里交战。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刘协紧紧握着,没有放开。她也就没有再挣。 她因窘迫而脸红,这红润的面色落入各人眼中,却有着不同的意味。 曹操对这门婚事感到满意,但话里话外透出嫌曹节的贵人位分太低的意思。 刘协便说要择日晋封曹节为昭仪。 既然刘协给足了她面子,曹节便投桃报李,为伏皇后说着好话,说伏皇后如何谦卑待下,对她百般关照。曹操见曹节表态如此,以为是女儿以退为进的话术,便不再索求。毕竟,来日方长。 倒是曹丕今日罕见地尖锐,单刀直入问道:“在府里时,听说五妹受伤了。” 想不到曹节竟娇羞一笑,身子半掩在刘协身后,垂首含嗔:“哥哥……明知故问什么……女儿家成婚,新婚夜哪有不受点‘伤’的?” 曹操本就暗怪曹丕破坏气氛,听曹节这么说,哈哈大笑,冲曹丕道:“混小子,胡说八道,还不向陛下和贵人赔礼。” “臣糊涂失言,还请陛下与贵人见谅。” 曹节便撒娇似地冲刘协笑道:“陛下,二哥虽说错话,可陛下曾答允臣妾,要给二哥晋一晋官位的,天子一诺,还算不算数了?” “自然算数,”刘协道:“曹氏一门,为我汉家立下汗马功劳,朕此前虽曾有微薄爵位以赠魏公,终不足以聊表寸心。国舅为中郎将,文武双全,现从贵人所请,自今起,任为副丞相,好更多为朝廷效力。魏公所见如何?” 皇帝此举,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曹操虽然心中疑惑,但见女儿偎依在皇帝身旁巧笑倩兮,心想或许是因为女儿手段了得,笼络住了皇帝的心。名正言顺,到手的官位不要白不要,于是假意推辞几句之后便替曹丕应了下来,命曹丕谢恩。 晚膳时,刘协命人将曹节的座位置于自己身旁,席间又时时劝膳。羞得曹节一整晚面上的红晕都没褪。 他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真。若是不曾真心疼爱过一个人,绝不能扮得如此真。 曹节看着曹丕,心里想起伏皇后,又恍然想起甄夫人——不知甄夫人用晚膳时,是何光景。 她要喝酒,刘协拦着不许她喝,笑着向曹操解释:“国丈勿怪,朕绝不是吝惜酒水,只是皇——贵人酒量实在是弱。” 曹节在极近处,眼睁睁看他白皙的脸上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那句话,险些为皇后招来祸患。若他无意中真的称呼曹节为“皇后”,曹操必会趁势将废后另立之说提起。到时,他怎么拒绝? 曹节将他的心思看得通透。 不知为何,她感到很悲伤,悲伤令她清醒,令她及时笑向曹操撒娇:“爹爹——女儿要饮酒么,爹爹为女儿做主。”替他分走曹操的注意。 曹操开怀大笑:“‘出嫁从夫’,你现是陛下的人,便老老实实听陛下的话罢。” 曹节又娇声唤“二哥”。 曹丕努力动了动嘴唇,也没能挤出笑容,只深深看着她,说道:“听话。” 曹节微微低头,脸上的笑刚要消失,又重新笑开,高高兴兴偎在刘协身侧,歪着头扬起下巴冲他笑道:“那陛下亲手给我夹麦酪吃。” 用过晚膳,曹氏父子告退,刘协与曹节一道回了芷阳殿。只剩二人相对,刘协微笑道:“你到底是格外喜欢你二哥,还是格外恨他,我倒是看不明白了。” “不重要。”曹节低头摆弄着方漆盘里盛放的曹操此行进献的珠宝:“陛下去看看皇后吧。陛下今日给我家人加官,不怕她误会么。” “皇后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我希望她以后也一直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不会向她解释。她向来大度,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是呀,”曹节笑道:“皇后娘娘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往心里去。无知的人最幸福了。” “今日多谢你,替她说话。” “你我之间,互利互惠,就不用相互言谢了吧。”她说。 他无奈地笑笑,自我解嘲地点一点头。 “我……”他才只说了一个字,她便轻轻道:“去吧。去椒房殿吧。” 心思被她猜中,他笑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安歇。” “嗯。”她答应着。他转身,她又叫住他:“陛下。我想喝‘凤求凰’。” 他笑道:“那晚神神秘秘,只是为了防你提前猜到是什么,并不是因为它稀罕。这东西宫里有许多。想喝随时叫人给你取便是。但你酒量弱,一点就醉,真的不要喝太多,否则会头痛。” 她清楚地知道他说这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他的琐碎关心不过是因为他本性便是如此能体贴人。然而她心底还是因他这番话变得好像破房子有风吹过,苍苍凉凉,到处都是空洞,风一吹就有呼啸响。 她就那么看着他走了。 其实他留下也解不了她的寂寞。 但他一走,她便满心里都是那个她不愿想起的人。 今日,那人峨冠博带,站在玉阶下,如清风明月,如庭前灵芝,如——世间所有她想要亲吻的美好事物的样子,尽管他明明那么恶毒不堪。 她炽烈地想要得到他。 越想得到他,就越想毁掉他。 就像他当初待她那样:意乱情迷时,便抱来吻;头脑清醒了,就快推开。 木匠伐树,木匠会忘,树会记得。刻在树皮上,随着年轮一圈一圈长,消不掉。 她从来没有昏头到忘记恨。 但她也从来没有忘掉过爱。 他在她心里凿了一个旁人填不满的洞,随着她年纪渐长,那个洞没有愈合,反而越发幽深,深不见底。 既然割舍不掉,就让那个洞,将你和我一起埋葬吧。 侍寝(微h) 曹宪承宠后,也一样封为贵人。 皇后面前请安时,曹节亲眼见了,皇后待曹宪与她是一模一样的温和。从那之后,曹节去椒房殿便脚步疏懒许多。 她不喜欢拥有和别人一模一样的东西。哪怕是她根本不在乎的东西。 她只想要唯一。唯一属于她的,哪怕一片布、一杯酒,哪怕一个世上最丑恶的人。 虽然皇后未必觉察曹节转趋冷淡,但刘协却不能不察。为此,他夜间往芷阳殿住得更勤。 奇怪的是,他来,就只是陪她说说话,并不碰她,仿佛她不是一个容貌远在曹宪之上的美人。 终于有一晚,曹节躺在他枕边,轻声道:“托陛下的福,都说我深得圣宠,名声已经传得到处都是。” 刘协隐约感觉她今日情绪与往日不同,扭头微笑看着她道:“你不高兴?” 曹节道:“高兴。只是,这宫里多得是听命于曹家的内侍。若某天被父侯得知我从未真正承宠,明面上却又有陛下如此多宠爱,他会怎么想?他必定生疑,怀疑你我另有图谋。” 刘协笑道:“或许他会疑我好男风,拿你做幌子,行分桃断袖之事。”他开玩笑将话扯远。 曹节道:“成败攸关,我并不是随意讲来与你说笑。” 刘协不再笑,说道:“我不想做让你难过到哭的事。”她第一晚吻他时眼角滑落的那滴泪,他还记得。而且他已从她的呓语中,知道她另有心上人。 “我不在乎。”她说:“世间多少事,不会因为我哭就停止。” “可我在乎。”他认真道。 “后宫侍寝的妃嫔十几人,陛下一个一个全部都要在乎么。” “是。”刘协道:“她们因我而困在这囚笼,我有责任照顾她们,尽我所能少让她们吃苦。待你,也是一样,不会比待她们少一分。” “那我宁愿不要陛下在乎我。” 话说到这里,刘协便一时沉默无言。他给不了更多承诺,且不愿说谎。 许久,他问:“只要能扳倒曹家,哪怕是令自己痛苦的事,你也愿意做,是吗?” “是。只要能扳倒曹家。”她说。 “那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你是我什么人,要知道我这些事?”她仿佛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愤怒得浑身毛发都竖起来。 “我不能为了报仇,就伤害你。你要给我足够的理由,说服我。” 曹节翻身跨到他身上,压住他,冷笑道:“新婚夜陛下可不是这么说的,陛下说,任我取用。” 刘协看着她,说道:“新婚夜我们是陌生人。” 曹节嘲讽地笑道:“难道今夜我们便不是陌生人么。”她俯下身子,低到彼此能感受口鼻呼出的气息:“我是陛下的什么人,陛下又是我的什么人。若说夫妻,我们可连夫妻之实都没有行过呢。” 他深深凝望她眼睛,直到她先败下阵来偏开眼不再与他对视,他轻叹道:“若真是陌生人,我确实不必在乎你什么。那便做陌生人吧。还是做陌生人的好。” 说罢,他将她推倒,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嘴巴将她吻住,手指熟练地剥去她的衣裙。 从此,他想,待她像对待普通妃嫔一样,临幸,赏赐,和颜悦色地说话——只是做一个好人。 突兀而陌生的肌肤相触令曹节浑身颤抖,她闭上眼睛,强令自己不许将他推开。 好在他温柔的舌吻和手掌很快安抚了她。 这次他的吻像她喝的“凤求凰”,醇厚,深沉,悠长,酸涩与甜蜜交织着。 后来她感觉自身正化作一坛酒,湿润,软绵,失去形状,贴合着他。 像对待每一位初次侍寝的妃嫔一样,他松开她的唇,在她耳边说:“可能有些痛,如果痛,就告诉我,我可以停下来。” 曹节痛得皱眉,紧紧咬着唇,并不呼痛。 他注视着她,略作停顿,待她眉头稍松,才重新缓慢轻柔地继续。 她自始至终闭着眼睛,没有睁眼看他,不曾看见他的神情,竟是如此悲伤。 “想要一个孩子吗?”他问:“想要一个,出生之后像我一样的孩子吗。” 她没有答,只用力地闭紧眼睛。 她没有流泪。 她死死地合住眼睛,不许眼泪流下来。 刘协离她咫尺之近,看见了她睫毛的颤抖、眼角的晶莹。 他轻轻吻了她眼角,拥抱了她。 “阿节,”他说:“我们不要生出一个悲伤的孩子。这对他不公平。” 云散雨收,他们各自沐浴更衣。这晚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他和她做了曹丕和甄夫人之间会做的事情。 消失 曹节一睁眼,身侧床铺空空荡荡。 昨夜发生的事情慢慢浮现。 她感到悲伤又沮丧,此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哽在腔子里。 “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不等宫女答话,她莫名火起,坐起身子,双手搬起床上的玉枕,奋力向地上掷去。 玉枕坠地,铿然一声,殿内侍奉的宫女宦官吓得一个个跪倒在地,请贵人息怒。 刘协在外间听见声响,忙快步走进内室,见她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神情委屈凄惶。他几步上前,抱住了她,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手轻抚着她后脑的头发。 曹节习惯性地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戾气在他温柔的怀抱中霎时消退,她轻轻问他:“我乱摔东西,你不生气么。” 他摇头,只说:“我没有走,只是不知道等你醒来时该如何面对你,便去外面站一站。” 他这句解释和安抚,在外人听来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却直戳她的心事。 她慢慢地,纤细的手臂缠绕上他,起初松松地抱住他的腰身,慢慢收紧,抓紧了他的衣裳。 “陛下,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消失。”她说。 她的话加了称谓。她是在明明白白地祈愿,祈愿他不要消失。 他整个人先是一僵,随后慢慢松开。 遣散宫人,他坐在她身旁,轻声叹道:“你有时候让我觉得害怕。” 曹节笑道:“很多人怕我。这里的宦官宫女们都怕我。我刚刚还砸了东西。” “不一样。”他说:“我怕的是有一天,我会害怕你消失。” 又是一句旁人听了会困惑不解的话。她听了,却是宛如心头被一拳击中,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 她初次见他时,害怕,怕的就是此刻,怕的就是他此刻所说的。 “可是陛下已经有皇后了,”她说:“陛下很怕皇后消失,对吧。”否则他不会用一根手指对她发狠,不会同意她复仇的邀请,不会在曹操面前因一句口误而浑身冷汗,不会心细如发察觉她懒于光顾椒房殿,不会……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因为身边消失的人越来越多,我一面习惯身边有人消失,一面开始每天都惴惴不安。我不怕死,我只怕皇后消失。”他说:“近来,我开始怕,我怕有一天我要承受多一份的惶恐,去害怕你消失。我已经生活在足够多的恐惧里了,所以……之前一直不碰你,绝不是因为不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不想一同报仇,只是害怕若再缔结更深的缘分,将来羁绊被人斩断那日,彼此都痛。” 曹节微嘲地苦笑道:“难道陛下以为,区区肌肤相亲,我的心便能与你相连了么。” “若是别人,侍寝无非只是侍寝。可是你——虽然我不知道你进宫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他说:“不信你看,我刚刚说的话,你全部都明白。你是从心底里明白的。就像你每次抓住我的衣摆,我都明白。就像你刚刚为什么摔东西,我都明白。” “我们不一样。别碰我,不要跟我说话。”曹节猛地站起来,鞋袜都不穿,光着脚跳下床榻跑了出去。 刘协没有去追。他只吩咐内侍道:“远远地跟着贵人,看着她不要出事就好。切莫上前惊扰她。” 曹节在外面晃到黄昏天黑才回芷阳殿。 殿内灯火荧荧,刘协坐在桌案前,手捧着一卷书读,但显然是在等她。 看见她回来,他搁下书,站起身。 温暖的灯光烫得她双眼一湿,她望着他,直到他身影化作一片明亮的模糊。 “如果,最先遇见的是陛下,就好了。”她微笑着说。 饥饿 刘协听了曹节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难道该高兴于她的不欺瞒不作伪么。 她总是这般自顾自地行动,不想要他消失,便抱住他说不要他消失;心里还存有别人,就也明明白白让他知道。 “如果,最先遇见的是陛下,就好了。” 她是在说,她喜欢他。 可她同时也像在说,她不能喜欢上他,因为她已经先有别人了。 若说不嫉妒、不生气,刘协也是人,是活人,有七情六欲。 但他终究习惯了含蓄缄默,也不愿伤人,于是只温和道:“早上便出去了,可曾用过膳?那里……有没有痛?” 她没有说话,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腰身,伸手捧住他的脸,踮脚亲了他的唇。 亲吻毕,她见他深深地看着她,略有不解,旋即抹一抹两颊的泪,有些含羞地微笑道:“这次流眼泪不是不高兴的意思。” 灯影下沾了泪痕的面庞,像夜露点染的牵牛花,令人不能不怜。 他心里多了一抹甜味,与酸涩苦楚搅合在一起,五味杂陈。 “你大概没有用过膳罢。天晚了不宜多吃,我叫人拿些麦酪来?”他将纷乱的情绪搁置在一边,问道。 她的心思却没有被他岔开:“适才看见夕阳下,寒鸦归巢,心里空荡荡的。我没有别处去,回芷阳殿来,就看见你。” “你希望我在吗。”他问。 “希望。但又不敢。” 甜味愈发浓烈,浓得就像那杯他取名“凤求凰”的酒。酒烧灼得他心窝火辣辣地疼。 他想许诺。但他自知什么都承诺不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知能保到几时。他的命,皇后和后宫诸人的命,都攥在她父亲手上。 他开始恨自己,不该动心,又招惹她。 他原本想说句“你一定饿了”,就此避开她,可不知为何,抬眼目光与她相触的一刻,话到嘴边变成:“只要你希望——”话已出口,无从悔改,他垂眸一叹:“在我天命所限之内……” 她没有等他把种种忧虑思量说完,他唇上便飘落一朵香软。 她双手攀上他的脖颈,深深吻着他:“我的心是饿的,饿得厉害……可不可以,用陛下充饥。” 他的吻和臂膀告诉她可以。 她像藤缠树,汲取着他躯干的温暖。 “咕噜——”肚子响了一声。 床榻上的两个人不由得顿住。 曹节本就泛红起汗的脸瞬间红如朱砂,假装无事双手扳过他的脸又要继续吻,结果肚子不听使唤,又是一阵“咕噜咕噜——”一连串不停,颇响了一会儿。 “哈哈哈哈哈哈——”刘协用力忍,没忍住,笑得松了力气,从她身上下来,歪倒在一边。 她羞得无地自容,扑上去捂他的嘴:“不要笑……” “好,我不笑……哈哈哈哈哈哈……”刘协笑出眼泪。 闹了好久,她忽然静下来,安静看着他。 他以为她恼,连忙收了笑。 她见他看她,嘴角动一动,笑道:“还是第一次见,陛下笑得这么开心。” 刘协一怔,说道:“确实许久没有这么笑过了……上次这样笑,大概还是……”他脸上的笑容滞了滞,没有顺着把话说完给她听。 或许当时是伏皇后逗他笑的,或许是已故董贵人逗他笑的,或许是某位她连姓氏封号都不知道的妃嫔,又或许是哪个小皇子小公主憨态可掬。曹节心里这么想着,像兜头被泼了一桶凉水,身心都冷却。 他是她唯一伸手就能抓到的温暖。但这温暖不只是她一个人的。 “大概还是很多年前了。”这是他最后说出口的句子。他说话向来是不伤人的。 “臣妾饿了。”她说。 刘协叫人传膳,说了几样,都是她爱吃的菜色。她不知他是何时记下的。他待人便是如此细致体贴。 曹节道:“臣妾想求陛下恩典,赐御酒‘凤求凰’到魏公府上,且指明其中一坛赐予副丞相。”自从定下计策,宫中便时时有赏赐送往邺城,且每次都与二公子格外丰厚,务求让曹丕无法在父侯面前低调行事——曹节知道他行事不喜张扬,她便偏偏替他张扬。 刘协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待侍从们都退下后,他问:“阿节,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成功,到时你想做什么。” “陛下何必过问。” “总感觉,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消失。” “到那时,陛下身边,还有皇后。”她答。 郭照 曹丕受封副丞相,从许都回到邺城,接连几日,洞庭阁门庭若市,登门造访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才二十六岁,年纪轻轻便做了副丞相。尤其因当朝皇帝没有实权,副丞相便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众人心知少年得志是曹操荫庇的结果,但到底都赶着来巴结:曹丞相的嫡长子,自身又精明强干,前途必然无量。甚至已经有些人暗暗在想,若魏公某日终于取刘氏而代之,登基称帝,曹家二公子便是太子——将来的皇帝。 文臣武将们纷纷送上门来,曹丕自然不放过这个结交朝臣积累人脉的好机会,对待宾客无论贵贱皆表现得谦逊殷勤,谈及自己的鸿运时十分淡然,丝毫不显得意骄矜。 在大多数时候,他本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更何况,这个时代,视功名利禄如无物的态度被看作名士风流。 可惜再怎么名士风流,也抵不过子建。 从许都回邺城之后,曹操在言语上褒奖了他。但委任政务时却明显倾向于曹彰和曹植,还改封曹植为临菑侯。文人雅集,吟诗作赋的场合,更是常常只带曹植作伴。 这些年,《白马篇》、《铜雀台赋》,曹植的名作一篇接着一篇。他文思如泉涌,滔滔不绝。曹操素爱才,亲生儿子多才若此,他怎能不爱? 建安十九年七月,曹操再次发兵南下攻打孙吴,将留守邺城的重任交给曹植一人,临行前当众告诫他:“为父二十出头时,担任顿邱令,奋发图强,建功立业,方有今日。诸子之中,你最像我,当秉承为父之志,为朝廷立下不逊于为父当年的功勋!” 这几乎是将半个世子之位许给了他。 曹操态度如此,自然有谋士见势环绕在曹植周围为他效劳:杨修、丁仪、丁廙、邯郸淳、荀恽、夏侯威、杨俊、韩宣、应玚、应璩、孔桂…… 至于母亲。 曹节已经成功在他和母亲之间横了一根刺。 曹丕在从许都回来的路上便收到密报,说卞夫人曾派人调查曹丕是否矫诏——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明明送嫁的是曹植,为何皇帝召见的却是曹丕。 等他受封副丞相,回邺城后向母亲请安,母亲更是当着父亲的面毫不遮掩地嘲讽他道:“你这病倒是巧,同是一段从邺城到许都的路,要出力送嫁时,便病得不能走;要领赏受封时,便走得了。副丞相公务不繁忙时,不如抽时间教一教子建,他怎么就不能病得这么巧,只能白跑一趟给别人做嫁衣。” 曹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当时甄氏就立在他左右,却完全帮不上忙。又或者,她可能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帮忙。 她很婉顺。 从他征服她那刻起,她便是婉顺的。 凡是他的命令,她无不曲意顺从。他把她摆弄成他想要的任何姿态。 这曾是他最理想的女子:美丽,温柔,聪慧,婉顺。 但久而久之,便厌倦。 任是她每日如何变换发髻的形状,在他眼中,她都只是昨日的她,仅此而已。 再怎么完美无缺的旧日容颜,看得久了,都不如青春美好的身体。 于是陆续有新人入府,有阴氏,有郭氏,皆是年轻貌美。 其中郭氏在美貌之外,还有一分不输男子的足智多谋。 甄氏是儒家正统的女人,仁义道德,修身齐家;但郭氏却有着揣摩人心的聪明,她会在不经意间跟曹丕说起公婆的喜好,说起曹植之妻崔氏对奢华衣物的喜爱,说起曹操看曹植万般皆好唯独不喜曹植饮酒,甚至会跟他品评起前朝大臣的忠心与才干。 “为了公子,我什么都可以做。”她说。 他半信,半不信,但他有时候要求自己相信。 因为他需要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而甄宓从来都不。 其实如果甄宓婉顺到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也不会相信。 既然她不曾为袁熙做什么,他亦不信她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说到底,最初强纳她,本就是出于…… 宫里又送御赐之物来了。 这次是御酒,御赐名为“凤求凰”。传旨的内侍特意说明,有一坛是专给副丞相的。 领旨谢恩毕,内侍告退,曹操回身看着曹丕,意味深长地笑道:“子桓,独得圣心。” “儿子不过谨遵父侯教诲,尽心尽力为朝廷做事罢了。” 曹操捻着胡须,颌首微笑,似乎是听进去了。 回到洞庭阁,见着郭夫人,郭夫人果然聪慧,早已嗅出皇帝频繁赏赐的不寻常,略带忧虑道:“再这么下去,不等公子有所成就,恐怕先已被父侯猜忌惩处了。” 曹丕将她纤纤玉手合在掌心,叹道:“你知我心。” 郭夫人偎在他肩头,说道:“妾有一计,可令陛下从此不再行此赏赐。” 曹丕道:“你的谋略向来好用,老四那帮谋士都未必敌得过你。快说来听听。” 郭照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完,曹丕大喜,拉过她来重重亲了她嘴唇一下:“真是无双智计!你父亲说得不错,你确是‘女中之王’,以‘女王’为表字,最是衬你。” 郭照就势歪在他怀抱中,睨着他娇笑道:“此计一箭双雕,公子可知?” “哦?”她这副狡黠模样,他越发喜欢。 听得郭照笑道:“公子竟然不察么?除掉皇后,宫中再无能与五小姐争锋者,从此陛下的后宫,便彻底是曹家的了。不但曹家得益,想必贵人也格外承咱们的情呢。” 伏寿 落款伏寿的书信摊开在桌案上,内容是请父亲伏完诛杀曹操。 曹操读过一遍,虽怒气填胸,但不急于发泄,先问曹丕:“既然伏完当年并未依从皇后之意行事,阅后何不焚毁,何必留着此信,生出今日祸端。” 曹丕道:“由此来看,伏完当年未行事,并非不愿,而只是不敢。保留此书信,想必欲令子孙静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便凭此皇后亲笔信号召宵小起事。” “此事甚密,非伏家人不可知,你又是如何知道。” “逆贼子孙不肖,防范未密,此信为其奴仆所获,故消息走漏。” “是谁走漏,带来见我。” 曹丕唤人入室。 曹操起身拔出佩剑,指着那人道:“忘恩背主,天诛地灭!” 那人大惊,转脸去看曹丕,却被曹丕当胸一剑,一个字都还未说出口,便扑倒在地。 曹操见此,心下了然,便不再盘问案情,任由侍从打扫地面。 虽然可能是冤案,但如果这桩冤案正好迎合了他的需要,他便无需计较到底是不是冤案。 不过,他也不想被自己的儿子当成剑来使唤。 “陛下近来待你不薄。”曹操坐回座椅上,眯着眼睛将曹丕打量。 曹丕道:“妖后所为,想来陛下未必知情。且无论如何,妖后意图谋害父侯,为人子者,断无隐匿之理。” “祁淑在府里时,为父倒不记得你们十分亲密过。” 郭照为曹丕推演过数十种曹操问话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问。曹丕猝不及防,一时有些慌乱——他甚至开始疑心他当年与阿结的事,父侯到底知情与否。 但父侯问话,他决不能吞吞吐吐招来怀疑,于是硬着头皮速速答道:“在府里时兄弟姐妹们朝夕相处,不觉得怎样,如今两个妹妹远嫁入宫,实在是令人放心不下。” 曹操道:“看来祁淑倒是格外喜欢你。不像阿宪她们总爱找子建饮酒作诗。” 曹丕道:“大概正是因为其它姊妹们偏爱四弟,五妹怕我孤单罢。” 曹操将信将疑。听了曹丕最后那句,他或多或少对这次子有些怜悯:身为兄长,无论性情还是才情,都被子建压着一头,自己和夫人平日里也确实偏爱子建多一些。 于是也不再逼问,说道:“为父本就看伏氏一族有些碍眼,既然你手下的人办事得力,诛杀妖后及其孽子、党羽一事,便交给你操办。你今日便带人去许都,斩草必除根,不许留余孽。” 曹丕领命。 宫禁森严,禁军由曹操亲信把持,内外消息难于传递。等暗暗效忠皇帝的内侍终于听闻御史大夫郗虑持节入宫接收皇后印绶时,尚书令华歆已在宫城之上清点兵士。 中秋节,合宫预备夜间饮宴,因午膳时曹节恹恹的,皇帝午休后便来芷阳殿瞧她。 内侍们向来不敢惹芷阳殿的贵人,但如今情况紧急,那名内侍只得在殿外高声通报求见。 曹节原本要恼,但看皇帝听见“事关皇后”已然分了心思变了脸色,她也瞬间灰了心。 内侍几步踉跄进来倒头便拜,也顾不得曹操之女就在皇帝身侧:“陛下!副丞相奉魏公之命,草拟了废后诏书,御史大夫郗虑持节入宫接收皇后印绶,尚书令华歆带兵已进宫门了!” “阿寿!”皇帝起身便走,曹节一把拉住他衣袖,刘协误会她的意思,急得待要将她挥开,曹节死死拽住他道:“陛下,将皇后和膝下两位皇子,送来芷阳殿,我来看护。” “你是何意?” “若只是简单废后,不会专挑在这中秋节。恐怕事由紧急,来人要取皇后和皇子性命。陛下信我,我保他们不死。” 刘协没有再向她确认“为何助我”,说一声“好”,大步向椒房殿狂奔而去。 他带来了皇子,没能带来皇后。 皇后虽然求生,但不肯寻求曹节的庇护,连皇帝也无法劝服她。 曹节没有强求。女子之间,心意隐隐相通。 她只惋惜皇后不明白皇帝的心。 尚书令华歆、御史大夫郗虑于外殿朝拜皇帝。 郗虑向皇帝宣读由副丞相草拟的所谓“御旨”,宣告废后。 曹丕在替天子所拟的诏书中用语恶毒,对伏氏极尽诋毁,而对天子暗藏讥讽,刘协听得浑身发抖,打断郗虑道:“住口!皇后素守本分,何曾谋逆。尔等无端判罪,证据何在,证人何在!” 华歆道:“丞相亲见罪人书信为证,至于证人,伏家家奴首告揭发,因以奴背主是大罪,副丞相已亲手了结此奴。” “子虚乌有的证据,子虚乌有的证人,尔等……”事实明明白白,可他知道,他手中无权,就算摆出事实,也没有用。也正是因此,他们连认真些的作伪都不屑。 现在皇后的命在面前这两个曹丕下属、两只蝼蚁手里。 他贵为天子,比之蝼蚁都不如。 圣旨宣读罢,他默然片刻,说道:“皇后既废,可迁居长门殿。” 华歆亮出令牌道:“罪人伏氏谋逆,其罪当死,臣奉魏公之命,特来捉拿伏氏与其两名孽子。” 刘协怒斥道:“大胆!你区区尚书令,手持一块令牌,便想搜检天子宫室!” “陛下莫怪,臣系秉公执法,缉捕犯人。若陛下将犯人交出,臣必在此恭候,不深入宫室一步。” “你……” 皇帝当年没能护住董氏,如今也一样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他人的良心怜悯,还有…… 华歆将手一挥,身后甲兵鱼贯而入,直奔椒房殿而去。 椒房殿内并无皇后。 华歆执剑,一手扯过一个小宦官,将剑架在他颈上,高声逼问:“伏氏何在!” 那小宦官一个“不”字刚说出口,剑刃割断他颈子,鲜血四溅,梁柱俱红。 华歆将宦官尸身随手扔在地上,又拎起一名匍匐在地的宫婢:“伏氏何在!” “奴婢委实不——”又是一腔鲜血。 有头脑灵光的内侍想趁华歆杀人之际逃离,怎知华歆一剑掷出,力道之大,将此人从背后刺了个对穿。 华歆又拉过一人,那人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皇后,皇后在,在夹壁暗室之中……” “背主之奴,死不足惜!”华歆将此人掷于地,抬脚踩断了他的脖子。 华歆命人以铁铲四处击打椒房殿墙壁,发现夹壁,因一时寻不见开启的机关,下令强行自外挖开,他亲自上前揪住皇后蒙尘的发髻,将她从中拖出,拖到外殿,掷于皇帝面前。 皇后抬起上身,泪眼望向皇帝道:“陛下,臣妾是再也不能与陛下厮守了么。” “我亦不知命在几时。”皇帝扑下玉阶抱住她,怒目华歆道:“若尚书令手中有朕的退位诏书,不妨也一同拿出来昭告天下!” “微臣不敢。” “如此欺辱一国之母,你还自称‘不敢’?” 华歆道:“丞相有令,除恶务尽,罪人膝下余孽两名必须处死。臣有公务在身,恕臣先行告退。”说罢作揖而去。 “孩子,孩子……”伏寿挣扎着要起身去阻拦,刘协死死地抱住了她:“不要去。” 甲兵四处搜索,肆意逼杀宫人内侍,趁机窃夺财物。 唯独至芷阳殿,却无人敢入内。 有人悄悄禀报华歆,华歆听说是贵人曹氏居所,自知不敢轻易得罪,说道:“先搜别处。” 等宫中其余各处悉数搜遍,不见两皇子踪影,料想应在此处,华歆只得硬着头皮,正一正衣冠,请人通报求见。 有甲兵随他入内,曹节在殿内听见多人脚步声,随手掷出一只琉璃花瓶,碧蓝色琉璃瓶正碎在华歆面前,瓶中水与琉璃碎片四下飞溅,听得里面贵人怒斥:“此地何时贱到谁都能进了?” 华歆无奈,使了个眼色,命其余人等在外。 芷阳殿中,曹节端坐主位,见他来,只厉色注目于他,不发一言。 这是等着他行礼。 华歆不得已,只得跪拜。 曹节只不做声,恍若未闻,并不令他起。 华歆刚要开口,曹节冷笑道:”当年我和仓舒哥哥侍奉父侯膝下,见过华大人,华大人当时礼节周全,怎么,今日来我芷阳殿,礼尚未行完,就要开口说话了?“ 华歆道:“贵人恕臣公务在身,因系魏公所托,紧急重大,臣仓促之间,礼节不周。等臣回到邺城觐见魏公,想必魏公大度,必能原宥。” 曹节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寒光闪闪,抵在咽喉:“若是逼死了我呢?大人想到时如何向魏公交差?” “贵人这是何意。”华歆曾亲眼见过,知道曹操宠爱此女有如爱子曹冲,待她与曹宪曹华等其余诸女不同,因此不敢冒进,只得收着态度问她。 “我知父侯有意清扫宫室让我来做皇后,你此行是帮我,你是我曹家的功臣、我的功臣,我本不该为难你——可若放你们这样杀了皇后和皇子,陛下与我的夫妻缘分也将从此断绝,到时候留在宫里守活寡的须不是你们!我听闻尚书令大人以做事果断利落着称,知道父侯选了你来,大概就是为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是不想给伏氏活路的。不如我与大人做个商量,我保证伏氏与皇子必死,但死法要由我来决定。” “贵人心慈手软,臣实在不敢放心将罪人交与。” “那你可真就是本朝的大功臣了。陛下的态度,你眼见了,我的态度,也让你看看……”说着,她手上使力,雪白娇嫩的颈子上瞬间多了一道刺目的血红:“魏公只让你捉拿罪人,你干脆来一个改朝换代,将皇帝皇后太子还有魏公爱女一道逼死!你好大的本事啊!千秋史书上想必是永远磨不掉华大人的赫赫威名,魏公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想必将来一定会重赏华大人全族吧!” 华歆坚持道:“今日若无功而返,恐怕魏公亦不相容。” 曹节道:“我欲做皇后,亦欲我儿将来为太子,又岂会白白保全他们性命,日后必取之,难道大人不信?” “贵人今日言行处处维护罪人,臣如何敢信?归去报知魏公,恐怕魏公亦难取信。” 曹节心知今日恐怕不能令那母子三人全身而退,暗作权衡,说道:“那便令你安心。”说道:“你备了什么东西,叫人拿进来。” 华歆唤道“来人”,有甲士捧漆盘而入,盘中一壶一盏。当是鸩酒。 曹节瞥见,将匕首收入袖中,以手绢遮掩脖子上的血痕,转身走进内室,向两名皇子说道:“我不能信守承诺,同时保住你们和你们母后。你们可愿为母后而死。” 太子刘健唯以袖掩面啜泣而已,幼子刘懿哭道:“儿臣愿为母后而死。” 曹节对刘懿道:“你且等着,太子随我来。” 太子随曹节走出内室,转过屏风,见华歆在此,吓得转身欲逃,曹节一把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说道:“陛下欲禅位于你,魏公特派尚书令赐酒,你需饮下。” 太子道:“此话当真?” 曹节笑道:“尔为皇帝,我为太后,如何不真?”说着注目华歆:“华大人还不速速行礼?” 华歆虽心有不甘,只得跪拜叩首,口称“万岁”。 太子强捺惊魂,双手战战,手捧金爵,将酒一饮而尽。 曹节转向华歆道:“华大人,可放心了?” 华歆道:“太子尚有一子刘康……” 曹节以袖中匕首锋刃直指他,怒斥道:“华歆!你休要得寸进尺!若你今日不从我所欲,他日我必灭你华家满门!带着太子尸首回邺城交差,到时父侯问话,我自有话回禀,滚!” “你,你骗我……”太子以不可置信眼神看着她,腹内绞痛传来,痛得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曹节蹲下身,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人命与人命是一样的。你既不肯为你母后而死,你母后便也没有理由为你而死。为了你父皇,你们母子三人我至少要保住一个,可我力量微薄,那便只有——委屈你了。” 刘健七窍流血而亡。 华歆仍在殿中。 曹节起身,向华歆道:“十日之内,宫中必有丧信。”说罢,只无声看着他。 华歆胸中愤懑,却不敢冲撞激怒她,只得咬牙领命,叫人来抬走太子尸首。 她转身回到内室,刘懿见了她,忙问:“兄长何在?” “他已为保母后而死。你仍愿为母后而死吗?” “我死的话,母后就一定可以活下去吗?” “我是曹操的女儿。只要我活着,你的母后就活着。”她拉起刘懿的手,说道:“等下你只要乖乖闭嘴,不要说话,就能保全你母后。出去时记得躲在我身后,以我衣袖遮挡,不要让别人看清你的脸。” 外殿,伏皇后眼见甲士抬出太子尸身,悲恸欲绝,欲扑周围兵士佩刀自尽,被皇帝死死抱住才罢。见曹节牵着刘懿的手走来,她发疯似地叫喊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曹节不回应她,冷面沉声对在场诸人道:“传陛下的旨意,废后伏氏与废山阳王刘懿幽禁长信殿,不许给饮食。”转而向华歆道:“华大人的差事可算办完了?”说着又将匕首取出,抵在颈间。 华歆道:“臣会命人至邺城,向魏公仔仔细细通报今日的差事。十日。十日后臣再来觐见,恭领罪人尸首。臣等告退。” 恐惧 华歆等人已尽数撤去,曹节仍怔怔地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匕首。 刘协走上前,口中唤着她名字,伸手慢慢靠近她的手,握住,缓缓放低,手指一点点掰开,将匕首一点一点夺了出来,然后为她包扎伤口。 “对不起,我没能……太子……对不起。”她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虚空,嘴里喃喃说道。她是酝酿过不知多少种杀人的谋划,但却是第一次亲手沾血。太子年纪与她相仿,一个高大健硕、白皙漂亮的青年人,与世无争,与她无仇,却受她欺骗饮下毒酒死在她面前,大睁着眼,眼眶向外流血,鼻子里流血,嘴巴里流血,到最后士兵将他抬出去时,她看见他耳朵也有血水流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红的,触目惊心。 当年仓舒死的时候,她第一次萌生出一种恐惧,这一次,恐惧犹如一朵鲜血淋漓的花,以惨烈的姿态在她心头绽放。 这就是曹丕所在的世界。血肉砌成、没有丝毫温度的世界。他的剑术曾经为旁观的她有过短暂的温柔,但当她站到他的对面,他的刀剑每次都毫不犹豫毫无温情地贴着她面颊穿过,刺倒她身边的人。 仓舒和她,都太天真了。小小神童的聪明,怎么敌得过脚踩着无数血和尸体走到今天的狠辣。夺嫡这场游戏何其残酷,而曹节如今还卷入了政争的漩涡之中。眼下她站在这里,不能回头,要么忍恨收手,在幽深宫廷中静待他的发落,或是慈悲或是杀戮随他心情;要么…… “我都明白。”刘协唤回了她的心神,颤抖的手抱住她,破碎的声音强撑着安抚她道:“你已经竭你所能,为我护住阿寿和懿儿,我怎能怪你。谢谢你,阿节,谢谢你……是我无用,徒有皇帝的虚名,却护不住妻小。” “你不要消失。”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我……”他心志动摇,无力许诺。华歆为人忌刻狡猾,恐怕不会轻易让他们在十日内将皇后送走。阿寿若死,生亦何欢。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不要消失。”曹节看着他:“答应我,不管到最后护不护得住皇后,你都不要消失。你如果不在了,你的那些嫔妃们,都将被送去冷宫,生老病死再无人过问,坠入无底深渊,永不见天日。你难道忍心坐观如此。”她给了他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好。” “陛下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安排好皇后和山阳王。”曹节敛容,慢慢松开他道:“陛下去长信殿见一见他们吧。皇后刚烈,等会儿宫人们的尸体运过去,臣妾怕她想不开。” 内侍们正将二十余名死去宫女宦官的尸身往宫外搬运。因贵人曹氏说,中秋佳节发丧不吉,于是便停放于长信殿。虽然是为了行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术,但这于皇后而言,到底在明面上是一种侮辱。 “我若去,恐招致怀疑。” “陛下就算不去,华歆也是一样怀疑、魏公的眼线也是一样盯着。无论最后能否成功将皇后送走,陛下与皇后此生将不复相见。有些话,陛下若埋在心底从不曾向皇后说过,不如趁此机会,让她知道吧。” “好。”他匆匆离去前说道:“谢谢你。” 曹节目送皇帝离开,唤人来吩咐道:“传本宫口信,中秋佳节,召副丞相来芷阳殿饮宴……不许带女眷。”废后诏书由他起草,入宫的华歆又是他的人,想必父侯将此事交给了他,他此刻当在许都。 醉酒 “怎么回事。”他指指自己的脖子。曹节的脖子上缠着白纱,隐约透出丝丝血迹。华歆禀报时只说曹节以自尽相要挟,并没有说她真的受了伤。 她笑:“心疼了?” 在此的内侍中多混有父侯的人,他怕她说出什么致命的话,扫视左右,内侍们识眼色,纷纷退了出去。 曹节笑道:“是不是他们都走了,你便敢承认是心疼?”她轻盈地走下玉阶,立在他面前。 她纱衣下的身段比在家时丰满了。她现在是个妇人。 他以为她会伸手招惹他,但她没有,只是停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彼此感受到呼吸,却不能触碰。 这距离令他喘不过气。 来之前,他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杀掉伏皇后之后下一个便杀了她。等见到她,他只知道他嫉妒得发疯。他想……占有她。从身体,到心灵,到心灵的每个角落,每道缝隙。 “我不要皇后之位,我想要的是你。”她说:“为什么白天时你不来。” “你想要我?”他冷笑:“是想要我的命吧。” 她登时泪眼汪汪:“你怎么会作如此想。” “呵,托你的福,君恩荣赏不断,父亲母亲现在看我不顺眼得很。” “你竟是如此想……我为了你而去向皇帝邀宠,御赐之物都是我费尽心思向陛下求来,你若不喜欢便罢了,你竟,你竟……”她说着,去扯脖子上的白纱:“你不如今日痛快些亲手杀了我——我在这里,守着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本就是为了你才去巴结他……”说着越发泪流不绝。 若这话经旁人转述,曹丕必然不信。因是站在她面前,他起初将信将疑,见她哭得凄凄切切梨花带雨,又看见她脖子上的血痕,神思一时有些摇曳,而等他听到她口中说出“公子”二字时,身体已经向前一步,将她一把按进了怀里。 他的阿结,那个丁香树下舍身救他的阿结,那个洞庭阁中双眼只看得见他一人的阿结,是会为他这样做的。他相信。 失而复得的幻觉占据了他的心。喜悦、痛楚,像两排交错的牙齿,来回碾磨着他血肉之躯中尘封已久的情感。 紧贴她的温热身躯是真的,环在腰间的纤细手臂是真的,亲吻他的香软唇舌是真的。 “阿结……” 她的吻技比起上次显着成熟了许多,她的手也更懂得如何抚摸一个男人。他沉湎其中,同时感到一股怒火,他咬她,惩罚她,而她在他唇齿间撒着娇,令他舍不得。 他们像两块燧石,险些打着了火。 是他尝到了她唇边的泪水,才稍稍拉回一丝清醒。 曹丕待要松开她些,她双手攀着他脖子,含泪望他道:“他现在恨你入骨,知道你在此,必不会过来。你便留下陪我,只吃一顿饭,好不好。吃完……再陪我看一看月亮,你就出宫去,没有人能说什么。” 她没有明说那个“他”是谁,像是故意戳破一点幻梦,却不完全戳破。 她话说得恋恋不舍,甚是可怜,他想起她终究是汉宫贵人,心头涌起悲伤,答允道:“好。” 她牵着他去坐下,两人坐在一处,她偎在他怀里。 “我记得你爱吃蒲桃,宫中御酒有一种‘凤求凰’是用蒲桃酒调的,送去给你,你有没有尝?” 自然没有,他当时怀恨将酒坛砸得粉碎。此刻他心头一阵苦涩后悔,哄骗她道:“自然尝过。” “我不信。”她自顾自探身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颇有些赌气的意思。 “真的尝过。”他柔声笑道。 “不信。”她又喝了一杯。 “你酒量弱,不要多喝。”他说。 “那都是皇帝说的,你不要当真。”她双眸波光闪闪,蹙着眉望他道:“我酒量不小,只是不愿多陪皇帝饮酒,平日在他面前假装易醉罢了。”说着,又倒了一杯。 曹丕心痛不已,夺过她手中酒杯,一饮而尽——他或多或少仍对她抱有怀疑,但这酒杯是她刚用过的。 “是甜的,酸的,苦的,还是辣的?”她问:“我在这宫里,想你时,便饮这酒。喝醉了,就仿佛恍惚间回到洞庭阁似的。”说着她去拿桌上剩下的酒杯,再倒一杯,趁他手里有酒杯来不及抢,又喝了一杯。 “我现在这里陪你,没有人来拆散我们,你不要喝了,听话。”他搁下手里的杯子,怎知她趁这空档又倒了一杯,送到嘴边,喝了半杯下去。 曹丕夺下酒杯,扔到一边,将她拘在怀里不许她闹。 曹节扭头吻他,将含着的酒渡入他口中:“从此后,我再饮这酒,便当是在吻你。”她笑,笑着令他心口疼痛。 “今夜索性用这酒灌醉我,如此我便不知你离我而去,可好。”他松开她时,她问。 “阿结,等我,等我有朝一日做了皇帝,那时我们便长相厮守,我永不离开你。咱们‘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他说。 她听了,双目汩汩泪流,笑,哭,欲笑不得,欲哭不能,最终大笑道:“可惜晚了,二哥,这酒有毒。不管你是真话还是又骗我,恐怕都要与我一同赴死了。” 地狱 曹节走在夜路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灯——自然更加没有太阳。 她害怕极了。从小她便怕黑,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不敢一个人睡——尽管她实则常常被迫一个人走夜路、一个人睡。 她想叫,叫人来帮她,可是脑海浮现的几个称谓,要么已死,要么已抛弃了她。 “有人吗?有没有人,救救我……”她咬着嘴唇:“有人吗?有没有人,救救我……”到最后忍不住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哭起来。 “阿节,阿节。”她听见有人唤她。 不知为什么,她知道来人唤的是“阿节”不是“阿结”。她竭力分辨来人的声音,蓦地想起自己是嫁了人的,嫁给的是——眼前一团白光,她吃力地睁开眼,渐渐看清了刘协的面容。 “黄泉地府,竟也有陛下这般的好人么……”她眼神迷茫,嘴角无力地扯一扯,扯出一个虚弱的苦笑。 “虽然此处不见得是个比阴曹地府更好的地方,”刘协道:“至少我们活着,我陪着你。”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皇后和懿儿昨夜起火时都趁乱送出宫去了,多谢你的计策,谢谢你。” 这确实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她嘴角多了一丝微薄的笑意,问他:“是陛下救了我么。” 他点头,笑道:“我的医术,最初本就是学来为了解毒。” “陛下昨夜该在长信殿附近,如何有空来救我。” “昨天见过阿寿最后一面,从长信殿出来时,听人说你召了你二哥进宫饮宴,不知为何,隐约猜到你要做什么,便急忙赶来。幸而你用的是慢毒,没有即时致命。” “倒多谢那个人的忠心了。”她笑笑,但笑意很快消散:“你……你能在此安然守着我,是不是你把曹丕也救了?”曹丕饮下的毒酒比她还少。 “若不救他,你还是会死。”他说。曹节明谕召曹丕进宫饮宴,若两人双死,曹节事先写好的遗书或许能取信于曹操,但若只有曹丕死了,曹操怎会善罢甘休。况且若曹丕死,就算她获救,此后求生的意志恐怕也…… “你!”她又气又恼,想抬手打他,却因中毒初解,元气大伤,四肢绵软没有力气。 他握住她的手,说道:“为他而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阿节,你值得活下去,你值得更多快乐。” “我每天都活在深渊之下,活着唯一想做的事,要么将他拉下深渊,要么我爬出深渊,杀了他。” “我可以陪你在深渊之下。实际上,我早已在那里了。”他说:“阿节,我是无能之人,困于此地,我不许诺将来能给你什么,我不想骗你,但我当下所拥有的,只要你想,我全都给你。” 曹节眼圈红着,费力地抬起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左胸口,问他:“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刘协攥住她的手,按在胸口,苦笑道:“在你父亲兄长或者其他什么人取走它之前,你要它,未尝不可。” 曹节强忍着为他落泪的冲动,强撑着咬牙继续说着狠话:“你知道我要你的命来做什么吗。我要杀了你然后嫁祸给我二哥,这样我那个在天下人面前虚伪地装作正人君子的父侯为了保全他自己,就一定会把二哥杀了顶罪。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我二哥,因为他说他爱我却抛下我,因为我爱他,我想占有他。我现在告诉你,我拿走你的命,是为了永远得到另一个男人,我爱着另一个男人,你还敢不敢——你还肯不肯把你的命交出来给我。” “借我来害死你二哥,那你呢。你之后怎么办?”他问。 曹节的眼泪至此终于冲决了她心里的堤坝,她的防线一溃千里:“那时你已经死了,你管我做什么。” 他的黑眼睛认真凝望着她眼眸,说道:“若我死了,你便能从此好好活着,我愿意。可若我死了,你也从此化作枯木,我不愿意。一条命消逝,至少应该换到另一条命的延续。在这宫里,自从我懂事,就不停见到有人死。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而死——当中有很多人是为了我。我生下来就害死了我母亲。后来是董妃和国丈他们。至于官员,侍中台崇、尚书冯硕、议郎赵彦,伏家一族男子数十人……数不清有多少。现在宫中的守卫、内侍、宫女,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你父侯的人,但你可知,这是当初有多少人因忠于皇室而被血洗之后的结果。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你父亲手底下忍辱偷生,因为我如果不这么做,那些人的死就全部白费。但如果有一天,我的死,能换来另一个人的活,我的死就不是白费。无论那个人是不是你,无论你爱不爱我,我都愿意。” “你这样的圣人,”她含泪苦笑:“不该陪我下地狱。” 他说:“我不是圣人,手上也有一条人命的。只是那人还未死罢了。” 曹节面露疑问。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他的毒,我只解了一半。”脱离生命危险,看着亦与常人无异,其寿却短。 她微怔,然后笑道:“那你可有理由陪我下地狱了。” 他亦望着她笑。 “你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了。”她回握着他的手:“你的命,你说了是要给我的,我现在不要,你就保管好它。不要骗我。我最恨别人骗我。” 谁的 曹丕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上方的雕花梁顶和四周的装饰看上去有几分陌生。腹中隐痛阵阵传来,他一张嘴,忍不住呻/吟出声。用力想一想,记起自己最后是在芷阳殿,此处或许是芷阳殿内室。先前似乎是抱了她,吻了她,饮酒……他心底一寒。 不远处立在床榻边的玄袍男子听见声响,走来弯腰伸手摸了他的脉。摸完脉,什么都没说,扭头又继续去床榻边坐着,守着曹节,给她灌药。 看来是皇帝救了他。 “我可不会承你的情。”曹丕冷冷说道。先前过招数次,他没必要再在皇帝面前虚伪。看皇帝的态度,显然也已经知道今日皇后被废,背后是他操纵。 “无妨。”刘协简单答道。他忙于救治曹节,甚至没有计较曹丕言语间的失敬。 曹节中毒较深,昏迷未醒,刘协密切地观察着她的情形,时不时添些药汤给她喂下去。她迷迷糊糊会吐,他怕她昏迷中呛到自己,把她扶起身来,等她吐完,给她擦拭干净,重新喂过药,再放平。如此反复数次。 “来人,”曹丕竭力叫道:“来人!” 几名宦官趋步上前。 曹丕道:“扶我起身,另再宣当值太医来。” 他在一张软榻上坐下,太医很快便到,向他二人及贵人请安。皇帝赐他平身。 曹丕道:“为我解毒。” 太医看了一眼皇帝,拱手禀道:“回禀副丞相,陛下已为您解毒……”单就解毒一项而言,皇帝专攻十余年,医术在他之上。 曹丕打断道:“我不信他!你再重新为我诊过!” 太医畏惧,只得从命。为他把脉毕,重新回禀道:“确实无虞,只需归府静养即可。”曹丕打发他退下。 自始至终刘协的心思全部都安放在曹节身上,除了开口令太医平身外,好像曹丕做什么他都无所谓。 他的淡然态度激怒了曹丕。 曹丕感觉皇帝正无声无息凌驾于他之上,尽管皇帝明明一无所有——除了一个虚衔,一个把他捆绑在深宫不得逃脱的虚衔。 “陛下待臣倒是尽心。”他措辞恭敬,暗藏讽刺。 “贵人之兄,魏公之子,国之栋梁,朕怎可不尽心。”他仍旧躬身为曹节忙碌着。 “今日之事,陛下待要如何。”曹丕怕生事端,不敢让曹操知道自己与曹节单独饮宴又双双中毒,因而他希望各方都保持缄默。 “今日国舅涉身其中的事太多了,不知是哪件?”刘协的话音中终于透出一丝冷然,手亦有一瞬间的停顿:“是皇后被废、太子薨逝,还是其它?”虽然皇后留得性命,但到底他永远失去了她。更何况那可怜的孩儿…… “自是臣与贵人在芷阳殿中毒一事。”曹丕道:“至于其他——臣妹在家时,备受宠爱,家父总不能眼看着爱女在宫中屈居人下。臣身为人子,不得不听命,身为人兄,不得不尽为兄之责,还望陛下见谅。” 竟是将罪责尽数推到父亲和妹妹身上。 刘协听了他这句,看着昏睡中的曹节,心中对她生出更多怜悯,回身刺了曹丕一句:“国舅自苏醒至今,不曾过问贵人境况,朕还以为国舅不关心,原来竟还放在心上。” “陛下该庆幸臣不关心。”曹丕面色如数九寒天。她竟然对他下毒,她竟然实打实地想让他死。 刘协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注视着曹节,见她尚未醒来,说道:“国舅再关心,想来也不至于归去邺城告诉魏公,自己和贵人双双中毒。魏公必然追问缘由,而普通的谎言恐怕欺瞒不过。”竟是他先语出威胁。 曹丕心中骇然,不知皇帝对他与曹节之事知情多少,但不肯骤然示弱,便笑道:“臣有何不敢?想来是臣妹受陛下蛊惑,意欲替陛下报皇后之仇。” 刘协道:“魏公权倾天下,留朕苟活至今,想必有个让朕活着的缘故。而只要朕一息尚存,世上就有一个人知道国舅在贵人入宫前曾对她做过什么。”纵然曹节从来未曾对他说起,经过今日之事,他也大概猜到了——她那欲与曹丕同死的爱与恨,她睡梦中唤过的“公子”,是谁让她将事物的味道“尝得太早”…… 曹丕出入朝堂数年,几次与皇帝短兵相接,却是初次见他露出锋芒,目光锐利如刃。 她和皇帝……她和皇帝竟然已经到了她将与他的事都告知皇帝的地步? 曹丕原以为曹节对自己下毒,是爱之深恨之至,如此他便仍是牢牢占据着她的心,他尚有一丝征服获胜的快意,怎知她竟是为了皇帝!皇帝,那个无能的窝囊废皇帝,那个被曹家父子玩弄股掌间的皇帝,那个不知哪天便会被废黜、被处死的皇帝!她眼里有了别人,她为了别人而害他,而那个“别人”竟是他从不曾以正眼相待的皇帝! 曹丕双眼血红,拳头则因攥得太紧而发白失去血色,神情狰狞仿佛一头发狠的狼,向刘协一字字说道:“你最好庆幸自己现在还有个‘天子’的名分。” 刘协轻笑道:“我从不曾庆幸自己是天子。我只庆幸我不是她亲哥哥。” 曹丕起身,踉跄着走上前,也坐在床榻上,凑近他的脸,眉眼无尽猖狂,低声笑道:“是亲哥哥又如何!他日我将你取而代之,一样可以得到她,到时三纲五常皆是我定,天下人谁敢说什么!而那时你,还是像今天一样,百无一用,只能看着我把她夺走,对,到时我就让你在旁边看着,就近看着!”说着,他抬手抚上曹节的面颊,眼睛则仍睨着皇帝,嘴角挑衅地笑。 曹节昏睡中感受到了温暖的手掌,极轻微地动了动,偎依着那只手。 刘协见了,便没有制止他,只说:“你夺不走她。阿节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她谁的也不是。” 曹丕嘲讽地笑道:“你不曾得到过,自然只能说她谁的也不是。哎,你知道她是怎么给我下毒的吗,她用这里,”他指尖点着她的唇珠,又指指自己的:“含着酒,喂给这里。”说着,他越发得意,手指捻弄着她小巧的下巴,抬眸向着刘协笑道:“哦,微臣忽然明白陛下为何要救微臣了。因为贵人本就是欲与微臣殉情,若不救微臣,恐怕贵人也……” “是又如何。”刘协面上无甚波澜。 曹丕笑得开心:“还望陛下能一直如此大度。废掉伏氏想来也是臣妹所乐见。她先做皇后,我再做皇帝,龙凤相配,最是谐和。”指腹在她香腻的面颊不住地抚摩。 刘协似乎不为所动,说道:“我尚未治好她,国舅便说这些,不怕激怒我,令我‘失手’害她性命么。” 曹丕道:“她今日若死,你才是真正活不成。”才刚废了皇后,曹节便出事,曹操必有所联想,绝不会放过他。 “确实如此,”刘协道:“还请国舅让开地方,万勿耽搁救治。今日中毒之事,便当未曾发生过,朕不会向魏公多言,想来国舅也是一样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按药效推测,曹节差不多快要醒了,他不想她听见曹丕说的任何话。 “好。”曹丕笑道:“群雄竞起,从董卓到郭、李再到如今,陛下能保住性命,看来也是有原因的。”他故作留恋地又摸了摸曹节的脸,起身待要离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微弱,破碎,模糊,带着哭腔,喃喃道:“陛下……不要消失……” 病愈 曹丕用过几服药便强撑病体返回邺城,中毒之事严守秘密,不向任何人提起。 而长信殿失火一事,华歆心知当中必有蹊跷,但因不敢承担弄丢废后伏氏的罪名,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认下那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说皇后当日已用白绫缢死于长信殿,停尸期间长信殿大火,尸身被焚。 至于伏皇后,于刘协而言,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因毒物伤及肺腑,曹节卧床休养了好些日子。 刘协日夜陪伴于她左右,贴身照料。 药汤很苦,她不想喝,百般躲赖,他就叫人变着花样做些新奇好吃的蜜饯点心来,她吃一口甜,再喝一口药,她贪吃甜食,有时药还没喝完,肚子先快要被点心填饱了。 他有一片药园,内有他亲自种植的草药,有花开时,他便叫人清早摘几朵来,候她醒了,递到她面前。 他带着她读他寝殿里那些“无用”的书。她虽然暗暗嫌那书里的大道理假惺惺的,却也知道了那些假的道理如何教出他这样真的人。 有时两个人说许多话,多得一整天都说不完,夜里临睡时想一想,好像都是废话,当时却说得津津有味。 又有时候,她和他都忘了说话,彼此依靠着静静坐在床上,看日光西斜,不知时间流逝。 夜里,顾念她身子尚弱,他几次动了欲/念也只自行压抑着。倒是她,像真个要用他充饥似地,向他索取,不知餍足。他轻柔而缓慢,像藤蔓一寸寸扎根在她身体,也扎根在她心里。 她的身体在他的看顾下一天天复原,她的心对他的依赖也与日俱增。情浓时,竟是片刻不可分离。 她知道他是在刻意诱惑她,诱惑她走进一种安宁恬淡、远离复仇的生活。 她有时想着,便这样走向生命尽头,忘却前尘往事,不去想头顶高悬的利斧,及时行乐,过得一日是一日;但同时又惶恐不安,仿佛正与他立在万丈悬崖之上,随时会被人推落去,总觉得要做些什么,好让自己能牢牢守住眼前的温暖,能真正安心与他度日。 她从未对生命有过这样多的贪心。 越贪心,越害怕。 患得患失。 两个月的光阴,他和她都没再提起曹丕,仿佛曹丕不曾在芷阳殿中毒又被救,仿佛世上不存在曹丕这个人。直到有一天,芷阳殿一名常侍突然倒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刘协连忙上前施救。 曹节生在相府,虽然小时因生母不受宠而痛恨高低贵贱之分,后来春风得意后,习得一些府中风气,常以奴仆下人为牛马,不甚怜惜。如今见他九五至尊为一个宦官半跪在地上,亲手为那人擦拭口中呕吐出的秽物,心中触动不已。 她自幼受了许多苦,长大只觉全天下的人欠她。而他一世颠沛流离,屡屡自身难保,却还总想着救人,不分贵贱地救人。 她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明明他是在救别人,她却觉得他像是将她又救了一次。 他这样的人,该活在太阳底下,活在光里。 若他是个有实权的皇帝,天下人必能蒙受他的福泽恩惠罢。 若他是个自由行走江湖的医者,也必受所有人爱戴罢。 她怔怔地看着。 刘协将那宦官治好,坐回她身旁,握着她的手问道:“刚刚吓着你了?他只是痰壅迷心,症状看着吓人,实则救治起来不算难,倒不那么容易丧命的。” “嗯。”曹节取帕子亲手为他擦汗。 他望着她笑。 “笑什么嘛。”因他这一笑,她羞得脸蛋通红,不敢看他。 “没有,只是高兴。”他微笑道。 “有什么可高兴。”她依进他怀中,轻轻问他:“你救了他们,他们是会继续替曹家做事、监视你,还是会对你好?”她昏迷醒来后发现芷阳殿的宫人全都换了,猜想是曹丕临走前的手笔。现在这批当值的人,由曹丕手下精挑细选,受曹丕提拔,恐怕比起之前的人会更加忠于他。他们会盯着她和皇帝的一举一动,像苍蝇和蛆虫循着肉味而来。 “医者救人,问心无愧罢了,本就不指望病人一定要如何感恩。恩将仇报的事,我也见过不止一件了。”他淡然笑道:“若其中能有一个人能像那天那样,跑来告诉我‘贵人宴请副丞相,令人取了好些酒’,于我而言便已足够。”他说着,广袖轻舒,臂膀拥着她。 乍提起曹丕,她陷入沉默。许久,她犹豫地问道:“你……你不厌弃我么。他是我亲哥哥,我却……于你们而言,是件极可耻的事情罢。”她心底还是不把他当做同类。 “我们同在地狱之中,既是地狱,何必在乎世间如何想。” “可我还是不想你在地狱,我想你留在世间。”她说。 “所谓‘世间’,于我们而言到底是什么?若‘世间’爱我,为何坐视权臣当道?若当初曾有‘世间’爱你,你又何必去……”刘协滞了滞:“爱他。既然‘世间’不曾爱你我,你我何必为‘世间’背负枷锁。我行医救人,是发自真心,我不愿眼见人死。爱你……也是发自真心。若‘世间’赞同我所作所为,我心怀感谢,若‘世间’不赞同,我亦不管‘世间’如何。既然你在地狱中,我便选一个地狱里的人。你若,你若对我……你若怕我心中有芥蒂,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没有。” “你才该做那个恋慕亲妹妹的人。”她苦笑道。 他先前说出的话滚烫,烫了她一下。她缓了缓,才像习惯了这种温度,嘴唇微微颤抖着说道:“你行医救人,是因为不愿眼见人死。爱我,是因为什么?你说这样的谎话来哄我,是不是因为你一直把我当做病人?还是你看我可怜?又或许,你因我是个坏人,所以想把我变作好人。” “我没有说谎。而且我没有再当你是病人,你的病早就好了。”他说:“药汤都已为你换成了补身的。” 她瞬间窘迫得耳朵都红透。 他说:“阿节,你的病早在月前便已好了,装病是因为什么。” 她起身要逃,他环抱着她不松开。她这次竭力挣扎,他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任由她跑开。 她到底是大病初愈,力气很快用尽,瘫软在他怀中,轻声道:“你明知道。” “我知道。”他说:“以前你要我,要很多,我知道那是我一个人填不满两个人的空缺;现在你要我,我知道你是想要很多很多的我。” 她含泪道:“初入宫时,我瞧不起你,心里想着,你经了那么多事,竟然还活着。如今我只觉得,人世没有比你还活着更好的事。从前我想杀尽曹家人,解我这辈子的恨,现在想杀他们,是怕他们哪天把毒酒刀斧用在你身上。可我不敢再对他们动手了,我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像输掉皇后和太子那样把你输进去。若我病着,你会从早到晚看顾我,不会去别人那。若我病着,我也能原谅自己无所作为,混吃等死,等着曹操来夺你的皇位,等着曹丕去做魏公世子,等着他们来……” “别怕,我不会消失,”他把她抱紧了,说道:“就算死了,也不意味着消失。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就做能让你将来不后悔的事情吧。” 建安二十年正月,皇帝册曹操之女曹节为皇后,遣散六宫。贵人曹宪不愿归家,自请入道观修道。建安十七年所册封之皇子,济阴王、济北王、东海王,各令就藩。 血脉 曹操当初送三女入宫的本意,一则笼络皇帝,二则就近监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让女儿们诞下有曹家血脉的皇子。若非如此,何必一次献女三人,将年纪太小尚不能婚配的曹华也算上。 如今皇帝遣散六宫,虽然昭示对曹节的宠爱之深,却到底与曹操初心相违。 卞夫人揣摩丈夫心意,便请旨进宫,以嫡母身份探望皇后。 正中曹节下怀。 刘协传旨接见,为曹节撑足场面,再留她们单独说些私房话。 母女相见,曹节泪光莹莹,十分亲热,百般嘘寒问暖,又慰劳母亲,自称不孝,令母亲车马奔波来看她。 卞夫人见她态度这般好,稍稍松一口气,也和颜悦色与她寒暄。 叙了一会儿话,卞夫人道:“你进宫已有两年,可有动静?” 曹节道:“未有。” 卞夫人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我和陛下身子都好,没有孩子只是缘分未到。” “陛下又是什么态度?” 曹节含羞道:“陛下说,我都还只是个孩子,我们不急于一时。” 卞夫人听了,叹道:“陛下倒是疼你。只是你已不算小了,没个孩子傍身可怎么好?” 曹节道:“陛下后宫只有我一个,想来不妨事。” 卞夫人拉着她手抚摩道:“你真是年轻不懂事。你比他小十六岁,男人本就比女人寿短,到时他去了,留你一个,你没有儿女,吃穿用度岂不全都仰人鼻息,全看嗣皇帝脸色?” 曹节心里恼火,面上却笑道:“他能做皇帝到几时,还难说呢。我是曹家女儿,将来他那些皇子皇孙们说不定还要靠巴结我活命哩。” “怎能这么说!”卞夫人责怪地轻轻打了她手背一下。 曹节便笑:“此处没有别人,女儿跟母亲说话,尽说实话就是了,何必跟外人一般扯些虚文呢?将来有爹爹和二哥护着我,我一点儿都不怕。”言语间,是将曹丕当作世子来待了。 卞夫人脸色不大好看,说道:“我正有事要问你。当初是子建千里送嫁,怎么后来把你二哥召进宫去封赏?” 曹节故作诧异道:“母亲怎么反问我?当时家里陪送的婢子说四哥饮酒大醉,在驿馆不愿出门,二哥不放心我,想来看看,故而我请陛下召二哥来的。” 卞夫人本就从来都不相信次子的品行,闻言便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搬弄是非的下人,你可还记得是哪个?你四哥虽然爱饮酒,怎会这般没轻重?想来平日那些说他如何饮酒误事的传闻,也都是这么来的。”‘ “宫里的宫婢前些日子废后时被那中书令华歆杀了许多,那人已不在了。”曹节懊悔道:“倒是女儿当初误会四哥、对不住四哥了。” 提起废后的事,卞夫人脸色阴沉更甚,想来是对曹丕越发不满。问曹节道:“强行废了皇后,陛下对你不存芥蒂么?” 曹节看看左右无人,泣涕涟涟:“爹爹行事,也实在是不顾惜我和宪姐姐……中秋节突然杀将进来,证人证据一概都无,便要将伏氏就地正法,陛下就在旁边,全都看着呢。若不是我拼死暂时保下皇后,陛下怎会对我和宪姐姐善罢甘休?后来伏氏殁了,陛下知道不关我的事,便没有怪罪我。所幸他现在宠爱我,也不至于对爹爹迁怒太多。” 卞夫人抚拍她的背道:“难为你机敏应变……这事,皆怪你二哥,都是他挑唆生事。你爹爹先前与我说起时,是想着慢慢给你把后位弄来,寻个名头叫伏氏出家作女道士便是,也不必害她性命。后来你二哥……罢了,不说他。倒是子建当时在旁劝你爹爹来着,可惜你爹爹不听。” “还是四哥仁义。”曹节附和道:“四哥的性情、才学、样貌,处处都是好的,只可惜序齿后些。” 卞夫人道:“序齿算什么?一样是我的儿子,谁也不比谁尊贵卑贱。你爹爹倒也很爱他,可惜他这孩子太实诚,只知一味忠孝,不懂得那些台面下的小九九。” 曹节闻弦歌而知雅意,顺着说道:“四哥重情重义光明磊落,爹爹的功业,若能传与四哥,不但曹家前途坦荡,母亲和女儿后半生也都有靠了。母亲放心,陛下和爹爹那里,我必为四哥争一争,以偿我当初误会他,伤了他的心。” 卞夫人满意。 之后几日,皇帝时时召见赐宴,卞夫人面上甚感光辉。席间皇帝对曹节体贴备至,绝不像作伪,卞夫人看了,不免暗暗感慨,当年青雀阁里无人在意的小丫头,竟然有今日。 过几日卞夫人来辞行,悄悄握着曹节的手道:“看陛下那样疼你,想来你在宫里生活无忧。但还是尽快将皇子生下来,嗯?” 曹节面露黯然道:“虽然话是如此说,天下做母亲的无不是这般对女儿说,可是母亲,若女儿真个生下皇子,爹爹真的不会被二哥撺掇着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么?” 曹操近年来越发有称帝之心,卞夫人自是知晓。丈夫想要女儿们生出一个有曹氏血脉的皇子,下一步想做什么、最后想做什么,也是不言自明。眼前的曹节是聪明人,卞夫人不能装傻,否则反而会得罪了她,将这几日功夫都化作白费。于是卞夫人道:“就像你之前所说的,你是曹家人,无论后头怎样,你都掉不到地上。” “女儿不恋栈权位,只是不愿自己丈夫出事。”曹节垂眸道:“上次废后,爹爹和二哥便已经是不顾我与陛下夫妻情分、不顾我在宫里的死活。母亲要女儿怎么敢相信,真到了那一天,他们容得下我夫君?纵然母亲今日好心许诺我什么,爹爹和二哥那里算不算数,亦未可知。”最后一句将卞夫人空口转圜的余地都堵死了。 “唉,盼着你爹爹能多听你四哥的劝。”卞夫人道:“不过你是个孝顺女儿,还是要多照拂娘家才是,娘家将你养得这么大,送你进宫享这样的富贵,可不能因为夫君待你一日两日的好,就把娘家给忘了。” 幼年在青雀阁的日日夜夜一幕幕在脑海浮现,曹节心中阵阵冷笑,强行控制着表情,笑道:“娘家的好,我无日无夜不挂在心头,从不曾忘怀。女儿自会尽量让爹爹如愿。可也盼着母亲在爹爹面前替女儿说些好话。宪姐姐要出家,便由她去;华妹妹趁着没有入宫行礼,也不要送来了。宫里有我一个人,足以应付。若非要送妹妹进宫,等到了那一日,曹家只会多一个累赘,妹妹也白白走一遭受苦。” 卞夫人答应了。 曹节强忍着恶心,目送卞夫人离去,转身走入内室,令所有人退下。 刘协来看她时,见她伏在床榻边上,对着一只金盆一阵一阵地呕吐,连忙上来替她拍背,又叫人取清水、药丸、干净帕子来。 天降 “无妨,”曹节见刘协满眼的担心,强笑道:“你是医者,你知道我不是病,我只是每次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完了都觉得恶心。让我吐个痛快就好了。从小就是这样的。” 杀母仇人,她恨不得手刃之而后快,却被迫在那人面前扮作乖巧孝女,她怎能不恶心。 “虽然不是病,总归是受苦。”他面露歉然。 怎知此后月余,她用膳时还是总反胃想吐。 她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协只说是她前番伤了肠胃的缘故,她便乖乖喝药。 直到有一天,她感觉自己的小腹鼓了起来,猛然意识到已经有些时候没来月事。 到这时,就算她再无知,也知道自己怀孕有身了。 “你骗我。”她怒气冲冲地找上他。 刘协屏退众人,走上前,欲拥抱她,被她推开。她不许他抱她。 “这具身子,是我自己的,”她指着自己道:“不管你是谁,你若想着替我做主,那你就错了。” “虽然孩儿不幸投胎到我膝下,想想都觉得他们可怜,”他说:“但既然天意令这孩子来,不如就顺应天意——” “我不顺从!”她怕曹家眼线听见,强行压制着愤怒的声量:“什么天意……你少用这些狗屁道理来糊弄我。我再说一遍,这具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说了便算。它无权做我的主,你也无权做我的主。今日要么你帮我拿掉它,要么我自己拿掉它,你若怕我不慎把自己弄死,便帮我。” “他是一条命,你于心何忍。” “我也是一条命,”她说:“若这孩子生下来便要毁了我的一生,那我不生。”如果这孩子是男孩,想必成童之日,便是刘协丧命之时。曹操必会扶此幼子登上皇位,借皇亲身份向皇位更近一步。 看他还在想着如何说服她,她红着眼睛对他说道:“若我生下我不想要的孩子,若我因这孩子而失去你,我是不会对他好的。当初我娘不愿要我,被人半逼半劝生下我,她心软没有杀我,但除了临死那天救了我之外,从来没有对我好过。从我记事起,一天都没有。你要让我们的孩子将来也变成我的样子吗。” 他无法骗她说她母亲曾爱她,只能将她拥进怀里抚慰:“你不会失去我。” “前几天的朝臣奏章我看见了,”她说:“那群大汉朝廷供养的走狗为他请封‘魏王’。”以邺城为国都,采邑三万户,位在诸侯王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旒冕、车服、旌旗、礼乐郊祀天地,出入得称警跸,宗庙祖腊皆如汉制,王子皆为列侯。名义虽非天子,却已有天子之实。 对于皇位,曹操已经越来越等不及,而且天下没有人能阻止他。 “六百年社稷眼看着要断送在我手里……”他承认道:“若不是因留恋你,我只觉无颜存活于世。你若能诞下皇子,便是你家的功臣,他们不会亏待你,好过将你困在我身边,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他没有刻意令她怀孕,每次紧要关头都退出来,但当她意外怀上,他就把这当做他们最好的结局。 “你荒谬!”她怒不可遏:“你说了,你的命是要给我的!你怎能……你不能骗我。” 话说到这里,他不愿逼迫她,却也不愿杀害亲生骨肉,陷入两难。 “我的身子我自己做主,若孩儿已有魂魄,对我有怨,我一力承担。”她意志坚定,不可动摇:“这孩子生下来便要像你一样被人软禁、监视、操纵,我们根本不能保护他……你要让我们的孩子也尝一遍你的苦楚吗? 一个不能保护孩子的父亲,一个不能保护孩子的母亲。 “我来配药。”他垂眸道:“孩儿若怨,便怨我罢。” 因顾惜曹节的身体,刘协的药方药性不烈,结果曹节便如他生母灵怀皇后一般,怎么都堕不下胎来。拖来拖去月份大了,再强行流产会给母体造成生命危险,刘协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对她用药了。 “当初母亲因有我而丧命,若我将来为这孩子赔上性命,好像冥冥中把欠母亲的还给她似的。”他说。 曹节虽对他生疑,但到底没有再怨他。她只是冷笑:“那就等我生下来。”虽然她不知道等孩子生下来时,面对着一个活生生会哭会动的婴孩,她有没有那么狠心——或许,她会像她母亲那样,心软一下,却也只是一下,此后便是漫长而不减浓烈的恨意绵绵。 曹节肚子越来越大,再也无法遮掩,怀孕的消息很快从皇宫传到邺城。 自从听闻皇后有身,曹家便派了贴身伺候的医婆婢女进宫,时刻不离左右,曹节怎么撵都撵不开。 像盘旋在垂死之人屋顶上等着吃肉的乌鸦,像跟在蹒跚老鹿身后随时扑上来撕咬的鬣狗。大概随时等着皇子生下来便抱走,周密保护。 说到底,曹操大概也猜得到,嫁出门的女儿有了自己的利益考量,未必完全与他一条心。 多疑之人,岂会因区区血缘而放松疑虑。 几个月后,瓜熟蒂落。 皇后所生,不是皇子,是一个白净漂亮的女儿。 “上天终于对我好了一次——第二次。”曹节说。 夫妇相对,大喜大悲,仿佛劫后余生。 软肋 曹节对孩子感到生疏。 她无心冷淡这婴孩,她只是感到害怕。 她根本没有准备好,就突然被迫做了母亲。 她完全不知道作为母亲应该怎样爱一个孩子。她见过卞夫人偏爱曹植,见过杜夫人疼爱秦朗,见过环夫人把仓舒当作心头肉,但都只是零零星星的片段。 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跟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小东西相处。 虽然她确实想着,绝不走上母亲的老路,绝不让这孩子品尝她这一世的苦。 她笨拙地抱着孩子。娇嫩的孩儿被她僵硬的手臂抱得不舒服,哭起来,她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嫌吵,她感到厌恶烦躁,却又必须强压着这种情绪,因为没有办法跟一个不懂事的婴儿较真置气。 这时刘协会熟练地把孩子抱过去,轻轻地摇啊摇,晃啊晃。孩儿在他臂膀中慢慢舒适地睡着,他怜爱地看着孩子安宁熟睡的面容,低头轻轻吻孩子的额头。 曹节怔怔看着。 “我毕竟,也是有过好多孩子的人了。”他轻轻将孩子放进摇篮里,微笑着对她说。 “我怕我没办法爱她,”曹节道:“虽然我爱你。” “没关系,”他摸一摸她的发髻,也把她当个孩子似的,说道:“我会很爱很爱她,而且教她来爱你。等她学会爱你,那时你也一定能爱她了。”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他的笃定给了她一点信心。她走到摇篮边,注视着孩子的睡颜,说道:“我很高兴她像你。” “我倒希望她更像你一些,这样我会加倍喜欢她。”他笑道。 他说甜蜜的话时,她每每都不知该怎么招架,只是红着脸,慢慢走到他身边,依进他怀里。 他指尖描着她眉毛,说道:“‘嫮目宜笑,娥眉曼只。’给女儿取名‘曼’,好不好。” 她点头。 “你想他们吗?”默然相依片刻,她问。 “谁们?” “就藩各地的皇子们。” “想,但也只能想想而已。”他说。他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只能将他们分散各地,一旦他将来被废,或许能用路途距离为孩子们争取一点逃命的时间。这点微薄的希望,是他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 “将后宫嫔妃遣散、皇子各令就藩,是因为你觉得我所做的将会是徒劳,是吗。”她问。 他以重金遣散六宫时,她虽感动,却总觉得这不像是他所为——他从来不肯伤人。如今看到他如何疼爱孩子,再联想到他为何令皇子不论长幼均就藩各地,她才明白,他遣散后宫,不只是为她,更是不愿祸起时牵连无辜嫔妃。 “我不愿你再重走那条凶险艰难的路。但你若一定如此才能心安,我们便试一试。”他说:“若输了,他们容得你,你便替我活下去。” 她嘴角扯出一个苦笑,说道:“活下去,与其活下去和曹丕纠缠至死,不如——”她的生命最初只有这一个目的,后来活下去的目的是他给的。若他消失,人世于她不再有什么可眷恋。杀曹丕这件事,意义太过渺小,不值得。 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曹丕在她心中的分量,竟变得如此之轻。 或许是一壶毒酒过后,她死里逃生,魂魄漂游至鬼门关前又折返,再次睁开双眼,便好像将前世都作了结,爱与恨都淡忘。 又或者是因为刘协的缘故。 他指尖轻轻点在她唇上,止住她的话:“那时你要替我照顾曼儿。” 她笑中苦涩更甚:“难怪生她时痛得要死,原来是折了一根肋骨生出来,一根软肋。” “有软肋有时是件幸福的事。就像我是你的软肋,你是我的软肋。”他握着她的手宽慰道:“若不是为了软肋,在这皇宫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活着,又有什么趣呢。” 夺嫡 可惜无论谋士、母亲、妹妹如何使力,曹植终究是输了。 他本就是文人才子,加上自幼受父母宠爱,不知人心险恶,亦不知讨好逢迎,只懂潇潇洒洒、任意而为。 曹节在深宫听闻他种种放浪形骸的“事迹”后叹道:“即便换作是我,我亦不会将王位与他。” 建安二十二年,曹操接纳桓阶和贾诩的谏言,以袁绍与刘表废长立幼为前车之鉴,立曹丕为魏王世子。同时为曹植增邑五千户,至有一万户封邑——算是一种补偿。 曹植长到二十七岁,蒙受父亲宠爱二十七年,对世子之位早已志在必得,一夜之间发觉父亲竟然不信任自己的才能品行,他不明白,他亦承受不了。他愈发向醇酒美人寻求安慰。 曹操虽然将世子之位传给曹丕,但始终对曹植抱有歉意,一直给他重用的机会,甚至隐隐期待如果某一天子建有一鸣惊人之举,或许可以再将世子之位与他——毕竟仓舒死后,子建是他最喜欢最疼爱的儿子。 建安二十四年秋天,曹操出征汉中,令曹丕留守,曹植随行。 奈何曹植先是与杨修醉酒擅闯司马门并诽谤曹彰,使得曹操以“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将杨修处决;随后曹仁为关羽所围困,曹操命曹植带兵解救曹仁,曹植却酩酊大醉不能受命,曹操对他极度失望,从此断了用他的心思。 与此同时,留守邺城的世子曹丕也没闲着,以魏讽暗中纠结党众策划谋反为由,诛杀魏讽、刘伟、张泉、宋忠等人。 月余之后,樊侯曹均,染病而亡。 张泉,张绣之子,于张绣死后袭爵,封长乐卫尉。 曹均,当年曾在曹节与曹冲棋盘上的棋子,曹操之子,娶张绣之女为妻。 她的二哥出手,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 他是天生够格做帝王的人。 曹植曹彰也好,她和仓舒也罢,更不用说那资质平庸的曹均,在争权夺利阴谋诡计上统统都不是他的对手。 一切都结束了。 只能束手就擒、任他摆布了。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她已经不愿再像从前一样以命换命用毒酒毒死他,他也不会再饮她的酒。 难道就这么等着,等他来,等他来重新掌控她的一切。 偏偏这年冬天,孙权上书向曹操称臣,陈说天命,劝曹操称帝。曹操将信出示群臣,陈群、夏侯惇和司马懿等人也纷纷劝曹操称帝。曹操大笑:“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好一个大汉忠臣。 何其的肆无忌惮。 一言为亲儿曹丕铺好了路,却不曾记得宫中有同为他亲生骨肉的女儿在做皇后。 那些天她整夜整夜的失眠,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大叫,无意识地用指甲掐自己,回过神来时雪白的胳膊和腿已经是鲜血淋漓。 刘协起初只是把女儿抱走,屏退众人,自己也避开,任曹节发泄,后来见她伤害自己,便昼夜陪在左右看着她。 折腾了不知多少日,消息传来,曹操驻军雒阳时,中风病重。 曹节无声地笑,笑过之后忽然安静了。 安静得让刘协害怕。 她极温柔地缠上他,吻他很多,要他很多。 她不再见女儿,无论阿曼如何哭着要见母后,她都不许。 十余天后,过了正月新年,曹节说要去雒阳省亲侍疾。 因仗着是曹家人,不经皇帝允准便自行明发中宫懿旨昭告天下,刘协无法拒绝。 父女 曹节赶到雒阳时,已经是正月初五日。 见她来,曹操很是欣慰,虽然中风后舌头僵直吐字不清,脸上肌肉也不听使唤,但还是勉力挤出一个笑,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说没有白疼这个女儿。卞夫人在旁连连附和——邺城距离雒阳要比许都近得多,她早已赶来,但仍勒令曹丕留守。 此时曹操左右,只有一个儿子:随行军中的曹植。 “父王的福气还在后面,一定要康复才是。”曹节一面说着,一面给曹操按捏肩膀。 侍女端药来,曹节接过,亲手为曹操喂药。 卞夫人在旁问道:“陛下准你来多久?” 曹节微笑道:“陛下说,按我所需,以父王何时康复为准。” 曹操头不能动,费力地合嘴吞咽银匙中的药汤,不再张嘴,眼珠转到曹节身上,睨着她,费力挤出几个字:“陛下……封……我……为王,可是……情……愿?” 曹节道:“陛下本就无甚大志,自从得了我,惟愿夫妇相守过太平日子。如今父亲不但为他安定北方,又挥师南征,统一天下计日可待,若不是父亲和曹家为他立下汗马功劳,他如何夜能安枕?封王自然不算什么。” 曹操听罢,眼珠仍向着她,盯了片刻,才移开,又张开嘴。曹节继续侍奉汤药。 夜间曹操睡去,卞夫人给曹节使个眼色,曹节点点头,随卞夫人至她房中。 “倒是劳累你。”卞夫人道:“做皇后的人,千里迢迢赶来端汤送药。” “母亲这是什么话,若不是父王,我如何做得皇后?无论做什么,始终是父王的女儿,尽孝岂非应当。” 卞夫人道:“他的情形你见了,往后,怕是不能庇护你了。” 曹节便偏开脸,以手巾拭泪。 卞夫人略拍一拍她以示安抚,便道:“前几日说话还利索些时,他留了《遗令》,存在桓阶手里。”曹操生怕重蹈袁绍刘表覆辙,故而未将主理后事之权交给卞夫人,以防矫诏。 桓阶便是当初力保曹丕登上世子之位的大臣之一。 曹节道:“这军中,桓阶同党,约占几成?” 卞夫人道:“谋士约占一半,至于将军们,想必都是遵从《遗令》行事的。” 曹节道:“四哥的意思是如何?” 卞夫人道:“他……唉!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什么忠孝友悌。又说对功名利禄已经无意,甘心为臣。” 曹节道:“母亲也太溺爱他,这样的大事怎能由着他任性。母亲可试探过洪叔父的态度?”堂叔曹洪,都护将军,与曹丕有宿仇。他身为曹氏宗亲,深受曹操宠遇,且军中战功足以服众。 卞夫人道:“未曾。或许可以一试。只是此人爱财如命,未必有大志。” 曹节道:“他当年能舍身将坐骑让与父王,想来至少是有胆。我想他未必会坐看仇家上位。” 卞夫人点头称是。 曹节道:“不知三哥那边,母亲作如何想?” “你父王以他为越骑将军,留守长安,恐怕动不得。” “父亲口齿不便,说话越发困难,若母亲代父亲召三哥来侍疾,想来也无人生疑。以三哥的聪明,他必不会孤身前来,至少要带卫军。卫军人数不足以与雒阳大军较量,但好处是可以近处侍奉,用起来方便。 卞夫人应允。略顿了顿,看着她说道:“祁淑,你父亲的论断没错。若你不是女子,该是仓舒那样的人。” 曹节道:“仓舒太过聪明,以致福浅寿短。女儿绝不敢与他相比。” 或许因妻女照顾尽心,曹操病情略有好转,虽然说话仍是难,但脉象却有复兴之势。 曹操盛赞女儿的孝心,却自始至终没有提,若某天以魏代汉,此女将如何安置为妥。 他昏睡时,曹节坐在榻旁,看着他衰老病颓的样子,有时会想起从前。 小时候,没有见过父亲的时候,从曹宪的话里,她曾幻想过一个慈爱而神武的父亲,也幻想过得到父亲的疼爱,并逃离母亲的冷漠。 后来远远地偷看,阳光下的春日宴,父亲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坐在一起欢声笑语,她是多么羡慕,多么向往。 再往后,他就成了她悲惨人生的源头:一个强盗,一个霸占人妻的好色之徒。 现在,他垂垂老矣,皮肤灰败,长满了褐色的斑,像一个千疮百孔烂掉的苹果,每一道皱纹都透露出生命的灰败。但他还在幻想延命长生,一点点转好的迹象就让他如久旱逢甘霖。他可真是贪婪啊,贪图美色,贪图权位,现在贪图寿命。 她每天都在盼望,盼望某天父亲会说“祁淑将来做不得皇后了该怎么办”,这样她便可以虔诚地为他祈愿,祈愿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一天天过去,他没有。 他看着祁淑想起仓舒,想起曹昂,想起曹昂的养母丁夫人,他觉得无颜面对曹昂和丁夫人,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眼前的祁淑,一个人在汉宫,做着汉宫的皇后,将来怎么办。 他向她刺探皇帝的事,时时问,有时旁敲侧击,有时直白露骨。他显然记得她是皇后,他只是选择性地忘记了她是他女儿。 她有时会想,如果她当初没有入宫,他待她会不会少一丝——哪怕一丝的利益考量?她没有答案。又或者说她知道答案,只是她假装不知道。 正月初六日。初七日。初八日……二十二日。 曹操病情短暂转好之后急转直下。 曹植的心仍未动摇。 曹洪仍犹豫不决摇摆不定。他是不想看曹丕即位。但他现有俸禄功名在身,不想冒犯死罪的风险。 长安太远,山川阻隔,曹彰还是没有到。 如此,卞夫人和曹节两名女眷便难以行事,只能勉强控制侍从、封锁消息。 二十三日,曹操进入弥留。 曹节伏身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曹操的眼珠猛然转向她,似乎有一瞬间惊诧,但很快归于淡然平静。 也是,就算曹丕有什么私德的缺失,于他继承魏王之位,又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现任的魏王,于男女之事,便是这世上最脏最不堪的人。 曹节落下泪来。 因为她发现她无论说什么话,都根本伤害不了他。 哪怕换作说她恨他,骗他说她其实是张济的遗腹子,都没用,因为他本就不在乎这个女儿。 她眼睁睁看着他安详地合上了眼皮。那是一个回望自己壮阔的一生之后,毫无遗憾地离开人间的神情。 他没有为他犯下的罪抵偿任何罪过,就安然地死了。以魏公之尊,享用过财富地位醇酒佳肴宝马美人之后,毫发无伤地、安然地死了。 卞夫人秘不发丧。决意若曹植不肯继位,则杀桓阶等人后拥立曹彰。 怎料司马懿不知如何探知曹操已死,不但在军中散布消息,率众在门外要求觐见魏王。 卞夫人曾亲耳听见曹操对曹丕说司马懿有“狼顾之相”,将来必杀之,又见司马懿向来与曹丕不甚亲近,万万没料想到他竟会如此,悔之晚矣。她以魏国王后之尊勉强撑住三日,然而三日后,曹丕还是在邺城发布《遗令》,宣告继承魏王、丞相、冀州牧之位,随后将率军赶往雒阳。 原来司马懿在向卞夫人发难的同时,已暗中令人持《遗令》抄件,星夜驰讣邺城。 此时曹彰终于先一步抵达,向贾逵索要先王印玺,并欲拥立曹植,曹植不允:“当年袁氏兄弟自相残杀,导致袁绍毕生功业尽毁于一旦,他们兄弟几人也各自丧身辱命。我曹家万万不可蹈此覆辙。” 曹彰冷笑道:“你不杀他,那就等着看他杀不杀你我吧。” 曹植道:“三哥若心中不平,大可自立为王。” 曹彰无言,愤然拂袖而去。 代汉 在雒阳,曹丕没有见曹节,只派人传魏王口信,请皇后起驾返回许都。 毕竟王位要紧。 他不知道若当面见了她,又会起什么变故。 即位后,他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 二月,任命贾诩为太尉,华歆为相国,王朗为御史大夫。 五月,册封投降的山贼郑甘、王照为列侯,又命苏则督军平定武威、酒泉和张掖的叛乱。 七月,孙权遣使奉献,以示臣服。 同月,收复上庸三郡。 …… 他确如刘协所说,文武兼备,是国之栋梁。 十月十三日,曹丕遣使送信至许都,问“周室有九鼎,汉家亦有鼎否?” 刘协会意,瞒着曹节,亲笔起草禅位诏书。 既然大势已去,与其冲撞激怒曹丕,不如顺从。至少,他想着,这是他能给他们这个家争得的最后的活路。 曹丕向百官出示皇帝禅位诏,群臣劝进,曹丕三次向皇帝上书辞让后,被迫答允称帝。 二十二日,遣使曹洪、曹休至许都,索取玺绶。 禅位,兹事体大,自然瞒不过曹节。宫中人心浮动不安,各谋出路,传言四起,十三日当天她便已知晓。 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刘协后来也知道她只是装聋作哑。 自从她回许都,二人便是维持着这样的默契。 这一日听得曹洪与曹休来,曹节伴驾接见。 曹节与卞夫人密谋利用曹洪时,她本人并未出面,因此曹洪与曹休一样,因当年在曹操面前见过小曹节,心中仍以为她是娇俏讨喜的小姑娘,待入殿见殿中华服女子神色凛然,俱是一惊。 “九叔父,文烈哥哥,”曹节叫着家里的亲切称谓,笑道:“我记得陛下曾准许魏王剑履上殿,倒不记得二位何时也做了魏王。”话中寒意如冰。 曹洪心中微怵,垂眸看一眼腰间佩剑,曹休机敏,答道:“奉魏王命,为禅位礼,来取天子印绶,故臣等佩剑以示隆重。” “哦?不是来以刀剑胁迫我与陛下的?” “臣等不敢。” “我若不将玉玺交予呢?” 曹休亦一时语结。曹洪道:“娘娘识时务。” “我要见他。玉玺贵重,请魏王亲自来接。” “魏王不日即将为天子,天子尊贵,岂可轻易移驾。” “他今日尚不是天子!难道眼下便要我与陛下屈就他!”曹节怒道:“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人使节当言行慎重,今日却处处失礼,竟然敢打着他的旗号,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想来俱是汝等乱贼,希图富贵,共造逆谋!吾父功盖寰区,威震天下,然且不敢篡窃神器。今吾兄嗣位未几,辄思篡汉……皇天必不祚尔!” 曹洪与曹休默默对视,交换一个眼神,曹休待要开口,曹节喝止他道:“遵我旨意,那七日后便是一场天下人面前过得去的禅让礼;若再进一步失礼与我,禅让礼前,先劳烦各位将我大汉皇后的丧仪收拾停当!” 禅位事大,曹洪和曹休不敢令事情横生枝节,招来杀身之祸,只得讪讪告退。 曹休留在许都以防变故,由曹洪飞驰回禀曹丕。 自始至终刘协都没有阻拦她。 他知道这是她为了保护女儿而做的决定。 他也知道她打算付出怎样的牺牲。 他只因自己的无力而感到痛苦,并强制自己将这痛苦全部咽下,当做一种赎罪。 永诀 “一定要我来,做什么。”他问。他成年后便蓄起了胡须,与初见时容貌气质大为不同,褪去冷峭,露出更多温润——虽然内心的情形或许恰恰相反。 “请你来是为了,任你处置。”她说。 他嘲弄地看着她:“这次是在哪里下了毒,嘴上的口脂,还是头发的香油?”他抬手钳住她下巴,拇指指腹抚弄着她嫣红的嘴唇:“你哪里来的信心,信我每次都会上当,嗯?” “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她说:“上次想死,这次想活着。” “活着好啊,”他像听笑话似的撇开手:“谁都想活着。可你凭什么以为,你的所作所为,能让我留你一命?” “因为你欠我的。” “那是你骗我在先!”他仿佛心底最深处的陈年旧伤突然被揭开,暴怒道。 “是谁骗谁!是谁说爱我,只爱我一个,要我只爱他,是谁说‘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是谁说要和我‘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曹子桓,你许的每一句诺我都还记得,你要不要我一句一句背给你听!我起初活在母亲的地狱里,我以为你会救我出来,怎知你让我往后十五年活得比地狱还不如。” “若不是上过一次当,这次险些就信了。”曹丕冷笑道:“我看你在宫里过得很好。好到你做梦都怕他消失,你在鬼门关打转的时候都怕他死。” “你抛下我之后,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留了多大的洞?你凭什么让它一直空着,我凭什么不能找一个人来填满它!” “那你知道你走之后这些年我过着什么日子吗!没有人能填满我,没有人。你像个阴魂不散的影子,附在每一个女人身上,然后我看着你,我看着你联合仓舒老三老四还有曹均这样的庸才来对付我,我看着你嫁进汉宫嫁给皇帝,我看着你给他生孩子,我看着你一点一点爱上他,我看着你这些年渐渐连恨意都不再放在我身上……”他咬牙切齿:“可我自始至终最想要的都只有你——甄氏也好郭氏也罢什么人都好我只想要你!你变了心我没有!” 曹节低头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扬起头时已笑得泪流满面:“你没有变心?你没有变心你把我撵走你把我一次次推开。你没有变心?你没有变心可你霸占了甄夫人还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你没有变心?你来夺我丈夫的皇位或许哪天还要杀他!如果这就是你的‘没有变心’,我宁愿你变心!” 他做过的事,他终究无法否认,只说:“至少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杀掉你。”确是实情。 她含泪望着他,颤声说道:“我想杀你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分开十五年。恍然半生。两个人中间已经横亘了太多人、太多事。 复杂的情感像一锅沸水浇在两人中间,灼热,痛楚,又升腾起梦幻般的白雾。 他最终说道:“等过几天,我登基为帝,天下没有人能再阻拦我们,阿结,我们重新开始,我们——” 他话音温柔得让人无法拒绝。 然而她说:“公子,阿结已经死了,一点点被‘没有变心’的你杀死了,你放过她吧。这里只有曹节,只有大汉皇后曹氏。当初你为了你的世子之位抛下我,我恨你,现在你要拿玉玺,你拿走,我不再恨你,我——”她偏开眼睛:“我已经可以把你当哥哥了。” 他总是让她“等”。等她长大,等他为世子,等他为天子。 可她早已经见过从不让她等的人。那个人说,虽然他无法许诺未来,但可以给她现在,全部。那个人就算在不爱她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伤害她。 他眼睛用力睁大,忍着不眨,定定地望着房顶横梁上的错金黑漆雕龙,笑道:“我妹妹,二十三岁,终于把我当哥哥了。真高兴啊……接下来,我是不是该好好疼她,还有妹夫,还有外甥女儿?” “我任你处置。你恨我,爱……”她喉咙颤了一下:“爱我,都随你。我只想求你,不要伤害他,还有我的女儿。” “那就脱掉。”他目光垂在她领口,冷声命令道。 她顺从地动手一件一件脱去袍服,露出他只在梦中见过的身体。 十月天,纵然室内燃炭,也是微冷。她双手遮掩着羞处站在他面前,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 他一步向前走近。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 他将她打横抱起。 她僵硬得犹如死人,缩着,抖着。 雪白修长的腿蜷曲着,膝盖上已经找不见当年留下的伤痕。 尽管已经亲口听她说当年的阿结已死,真正抱起她时,他才从她的四肢百骸清楚地感知到,阿结确实死了。 “你为了他,竟甘愿如此。”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她闭眸不言。 “睁开眼看着我!”他喝道。 她张开眼睛看着他,从他浓黑的眸子里,看到了幽深的绝望。 巨大的悲伤穿透遥远的记忆击中了她,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她望着他,向他伸手,他弯下身子,将面颊慢慢靠上去。她轻抚着他白皙的面颊,仿佛永诀一般说道:“我已经从深渊走出来了。公子,你也不要再在深渊里了。” 永诀(二) 他捧着她的手,低头吻着她手心。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她手掌的触感告诉她,他也无声地流了泪。 十五年。十五年间,他哪怕曾给过她一滴眼泪,她也会依然爱他。但他没有。 错过季节的花不会结果。太早,太晚,都不会。 “走出深渊,那我过去十五年的日夜煎熬算什么?”他说:“哪怕你骗我,再骗我一次,我都不想醒过来。” “哪怕我骗你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她问。 他闻言,紧攥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提起来,另一只手扼住她咽喉,不许她再说下去。她手指被他攥得生疼,疼得她眉毛眼睛拧在一起,眼角又起了泪花。 他见状松手,去拂拭她眼角的湿痕:“记得你小时怎么逗都不会哭,长大倒是学会哭了。” 曹节道:“因为进宫之后,如果我哭了,真的有人给我糖吃,哄我笑。” “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我曾许你的我现今也都能兑现!” 她低眉笑了:“好。” 曹丕一怔,没料到她变化如此之快,竟这般爽快答应。 听得她笑道:“若我从了你,你给我什么名分?”身段玲珑的美人歪着脑袋笑,姿态做足了千娇百媚,但每一分媚态都饱含讽刺。 曹丕答道:“你若要名分,我自是先安排你假死,给你做一个假的身份,再正大光明接你进宫。” “进宫之后,公子想给我什么位分呢?” “皇后。”他目光滚烫,注视着她,像要将滚烫的洪流从她双眼注入她心房。 他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想让她做全天下人眼睛都盯着的皇后……曹节原打量着他一定诸多顾忌诸多不敢,故意问来嘲讽他,怎知他竟是要如此地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如遭雷击,心脏停了一拍,乱了节奏,胸口有些微的喘不过气,强撑着说道:“嫡夫人甄氏德行无缺,无故不立她为后,恐怕群臣不会信服。” “不信服,又如何,我是天子,谁能拦我!”他双眼血红,斩钉截铁。 “好。”曹节顿了顿,垂眸继续说道:“那我要你遣散后宫,只许留我一个,从此旁人一概都不许有。” “可以。”他一样没有犹豫。他甚至开始有些高兴,高兴于她嫉妒。 “我夫君禅位之后,所享礼遇,与当初的魏王相同,邑一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旧制。” “可以。”他轻蔑地笑:“我册他为‘山阳公’,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共之,又如何。” “我和他的女儿,同你那些女儿们一样,册为公主。” “可以。” 他一句又一句的答允之后,曹节默然。 “你还想要什么,说出来,我都可以给你。当初被迫与你分离,为的,就是今日。”他说。 语调温柔宠溺,恍如旧时洞庭阁中光景。 她险些被他惑了心神。 “若我要你的命呢。”她抬眸望着他问道。她的心悬在嗓子眼儿。 曹丕双目微微眯起,直盯着她道:“你什么意思?”样貌虽不同,神情却与曹操生疑时别无二致。 曹节不答,只重复道:“若我要你的命呢,你给吗。” “难道刘协就能给吗!”他反问。 曹节放了心,复垂眸淡淡笑了笑,没有与他争辩。 是了。 这才是曹子桓。 他权力在手、无所谓名声的时候,就敢受千夫所指来娶她。 他能以她来满足他的身体的时候,就不介意遣散六宫佳丽。 他将她彻底占有的时候,就肯施舍恩惠给她的夫君和女儿。 她刚刚在紧张什么?他一直都没有变过。他不会变的。 “陛下什么都没有。”曹节说:“但他给了我一切。” “给了你一切?”他轻蔑道:“他明知今日我来或许会对你做什么,可他连这都阻止不了。事到临头他还要靠你一个女人活命,懦弱没用的东西!” “汉室倾颓,时也运也,非他之过。我也试过,知道要想扳倒曹家有多难,何况他登基时只有九岁。”曹节道:“二哥既不是懦弱的人,亦不需女子庇护,那当初何必将阿结从洞庭阁撵出去。”言谈间,她已经将阿结当成是另外一个人了。 “你住口!” “既然当年你能放我走,今日,从此以后,便也放我走吧。”她说:“不要再说那些情深似海的话来骗我,也不要再骗你自己。” 她拔下头上一只金簪,握在手中,锋利的尖端对准自己,再将手送到曹丕手掌之中:“今日我来,任你处置。你可以留下我,可以用陛下和曼儿要挟我,但你记着,若你如此,便是杀我第二次——我再也不能够像从前那样爱你,在你身边,哪怕做皇后,也是生不如死。”说着,她另一只手握住曹丕的手,将簪子对准自己心口便刺。 曹丕使尽力气将簪夺下,奋力掷向一旁殿柱,簪子刺进柱中一寸多深。曹丕拔出佩剑,一剑将金簪挥砍作两截,转身而去。 簪头落地,铿锵有声。 曹节在他身后行礼,高声道:“来人!将天子玺绶奉与魏王。臣妇在此愿魏王,千秋万代,长乐无忧。” 永诀(三) 殿门大开,仍是曹丕离去时的样子。曹节抱膝蜷坐在地上,听见脚步声自外来,抬头看。 是刘协。 刘协急匆匆大步上前,脱了外袍将她裹住,跪下身把她拥进怀里。 她嘴唇泛青,微微颤抖着抓住他前襟,泪如涌泉。 适才曹丕在时,她紧绷着一股劲儿,一笔一笔与他算帐,交锋间连逐渐刺骨的寒冷都不觉得;如今乍来一股暖意,曹丕留给她的感受反而好像一下子从冬眠中鲜活,她感到胸口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像有人刨根般剜走她心头一块肉,淋漓鲜血中又渗出最后一丝腥甜。 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她,在她抬头的那一刻,心里盼望的究竟是谁。 他只是抱着她,抚着她的背,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你这时过来,让我情何以堪呢。”她说。他今日甚至难得佩了剑,连曹洪曹休来取玉玺那日他都未曾佩剑的。 “我知你一切都是为了曼儿,”他说:“我原本也只是守着曼儿坐在那里,可越看她越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你一人承受,合该你辱我亦辱,你死我亦死——纵有曼儿,也顾不得了。” 曹节含泪苦笑道:“我年少时,常恨父亲不宠爱我娘,连带着冷落我。怎知若做母亲的太受父亲宠爱,孩儿也要受苦。” 刘协道:“曼儿将来自会有专顾她的那个人。”但阿节只有他——如果她确实不愿随曹丕而去的话。 这世间总该要有一个人,在二选一的时候选一次阿节吧。他想。 曹节闻言,头抵在他胸前,越发哭个不住,仿佛要哭尽二十三年的全部委屈。 “想哭就哭罢,只是哭太多也伤眼睛的。”他轻轻拍着她,说道:“伤了眼睛,你可就看不清我,也看不清曼儿了。我虽一日日年华老去,无甚可看,可你不想知道曼儿长大什么模样么?” “反正我和你的孩儿,必然是好看的。”曹节含泪而笑,双臂抱住他颈子,下巴点在他肩头,紧贴他怀抱的温暖——却见曹丕去而复返。 他好像永远都出现在错的时间。 曹丕背光而立,发白的天光将他暗影中的脸边缘沁染作淡淡铁青。他左手紧紧攥着一件东西——不知是什么,只看到一截穗子垂下来——右手则按在了腰间剑首上,利剑出鞘。 从前他所见,不过是她与刘协逢场作戏。今日是他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她这样依恋地紧抱着那个男人,像抱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而曹节眼中,曹丕仿佛不是简单地离开又回来,而是下到血海又折返人间,通身淬着成魔的气息。 她整个人因恐惧而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 刘协听见身后男子迅捷的脚步声,一手推开曹节,转身一手迅速探向腰际,拔剑格挡。 门外兵士听见声响,欲上前护卫,曹丕睨着刘协的眼睛,轻蔑一笑,抬一抬手,众人只得遵命退出去。 刘协自幼处在巨珰权臣监视之中,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修习武艺,在曹丕手下走不过三招,便被曹丕划伤手臂,手中宝剑跌落,一柄霜刃横在颈边。 “哈哈哈哈哈哈……”曹丕笑得欢畅,笑出眼泪。平生第一次见,有人剑术烂成如此。如此还敢与他对战。 这就是她选的男人。这就是她选的男人!她是瞎了眼,是脂油蒙了心,是被眼前这个窝囊废灌了迷魂汤药…… 刘协平静地看着他,手臂的血染红衣袖,顺着滴到地上,亦仿佛不觉:“阿节,我答应将我的命给你,今日恐怕要食言。你或许恨我,但我不后悔。曼儿还是交给做母亲的来照料比较好。”他抬手正一正衣冠,面向曹丕而立。 “将你的命给她?说得好听!你的命从来不是你自己的,做什么空口人情!”曹丕剑锋微动,冷冷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既敢废帝自立,早已不屑时人后世如何评说,何妨再添一条弑君的罪名。江东孙权必不逆我,而你那汉室宗亲刘玄德,只是听说你要禅位,便给你拟好了谥号。你死与不死,我杀不杀你,于天下而言,无甚差别。” “为人君者,国灭身殉,自古如此,我固知之。且以国舅之才,足以安天下,我之生死,于社稷百姓,确不足虑。”刘协道:“只是为人夫者,不可立于妻子身后,仅此而已。今日纵死,亦得死所,有何憾哉。” “那便成全你——”曹丕话音未落,曹节躬身从刘协身后窜出,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曹丕坠地前有一瞬的恍然。 上次她这样扑倒他,还是在丁香林中。 当年是舍身救他,如今她全身的重量压制着他,双手将他的脖子格住,摁在地上。 曹丕望向她,她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满满映着他的身影,可他透过那双眼,却清楚地看见了她心底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在他曾经扎根的深处。 他的丁香树与另一棵树结作连理,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他就算一剑杀死那个人,也没有用。那个人一无所有,也无所在乎,唯一在乎的,他夺不走。他再也夺不走了。 斩断金簪时,他便早知是如此。既是如此,他何必折回,自作自受,空扼杀了这残存的念想…… 他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像有一只魔手,从地狱深处探上来,握住他心脏,大力地攥紧,挤压,揉捏,肆意摧残。 曹节见他面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神情似是十分痛楚,一时间亦不知如何抉择。 她扑上来时,一心只想着,他要杀刘协,她便与他同归于尽。她知道以自己的力气根本敌不过他,她或许被他打,或许被他欺侮,或许被他折磨,但无论怎样,拼了这具身子拼了这条命也—— 而他现在她身下,凄然若病,没有动,甚至没有张口唤人来。 如果她动手掐他的脖子,或许,真的能杀了他。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从上次芷阳殿的一杯毒酒之后,她从未想到竟还能轻易遇上这样的机会。 纤白的手指,指尖触及他颈子,感受到温热的,呼吸的起伏,血管的跳动。 只要将手指收紧,再收紧,就可以…… 可她…… 曹丕欲抬手,她察觉他左臂的微动,连忙喝止:“别动!”手上紧了紧。 他苦笑,偏开脸,不再看她,左手又落回去。 “阿节,我就要坐上那个位子了,只差一步之遥。”默然片刻,他说:“不如,你放过我,我放过你。” 曹节虽惊异于他的骤变,但暗暗思忖,曹丕的话固然未必可信,却是她和刘协眼下唯一也是最好的退路,便道:“你这一世骗过我太多次,我该如何信你。” 他目光回到她脸上,看着她,一字字说道:“我曹子桓对天发誓,只要上天赐寿予山阳公,吾妹祁淑每日醒来,睁开眼睛必能看见他。我若有违天意,神人共诛,灰飞烟灭,生生世世,永堕轮回。” 每日醒来,睁开眼睛必能看见他……她旧时的心愿,曾是……曹节不愿再面对他,说句“臣妹谢皇兄隆恩”,狼狈爬起身,快步走回刘协身侧,低头为他查看手臂伤势。 曹丕没再说什么,起身,一手作势掸去衣上灰尘,摆正发冠,正欲昂然离去,然而右手紧握的宝剑仿佛千斤重,坠得他身子不稳,行至门槛处,一步踉跄,醉酒般险些绊倒,惊得曹节整个人微微震了一下。 曹丕像是感应到她的震颤,回头看了她一眼。 只见她满眼是泪,见他回头,她在泪水中微笑,像一朵春正好时的丁香花,含露而开,明艳美丽。 这是他睽违已久的笑容。也是他最后能拥有的东西。 一种舒缓的悲怆抚平了内心的剧痛。他眼眶无法抑制地升腾起泪水,但竟然嘴角也有笑意绽开。 他回身,将手里握着的络子收进前怀,大步离去。 建安八年那个隐秘而盛大的春天,终于结束了。 延康元年十月二十九日,曹丕如期登受禅台称帝,国号为魏,改元黄初,改雒阳为洛阳,大赦天下,追尊先王曹操为太/祖武皇帝。 黄初元年十一月初一日,以河内郡山阳邑万户奉刘协为山阳公,以曹节为山阳公夫人。 曹叡番外 (曹叡视角) “平原王年纪渐长,越发仪表堂堂,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郭氏笑着,在父皇面前说着我的好话。自从黄初三年父皇下诏将我过与她为子,自身无子的郭氏与我扮演母子情深已有四年。 多么荒唐可笑。我生来便是嫡长,竟还需要过继到她膝下,才能确立嫡长子的身份。 黄初六年,自从入冬,父皇偶病不适,竟一直到年末都未痊愈,此时精神并不好。他披一件大氅支肘歪在龙榻上,闻言抬起眼皮看了看我,又闭眸说道:“好看是好看完了。像他母亲。” 他就是这般将我那冤死的母亲轻飘飘提起,在我杀母仇人的面前——不,父皇本身,才是我真正的杀母仇人。郭氏当年虽然进谗言谮害母亲,到底下旨处死她的人是他。 提起母亲,郭氏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回身为父皇揉腿,讪讪地笑着不再说话。而我只低头束手,恭谨侍立在旁。 现在还不是我复仇的时机。 “都说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父皇蹙着眉,闭目喃喃道:“否则叫长乐进宫来看看也好。就怕她长得像她那两个姐姐似的。” “长乐”是五姑母的女儿,有名字,姓刘名曼,封长乐郡公主。父皇从不提起身为山阳公夫人的五姑母,却常常将“长乐”挂在嘴边,赏赐不断。 她的封号比我的姊妹们都要好听。或许是整个大魏最好的。 明明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孩子。 五姑母是父皇的亲妹妹,曹氏血脉,父皇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姑姑们一样给她长公主的封号;长乐不过是山阳公的女儿,按说是刘家的人,却被封为我大魏的公主,地位俸禄与我的姊妹们相同。 若是小时的我,或许心中会隐隐羡慕嫉妒,但如今的我日夜生存在血海深仇中,早已无暇计较这些。 当时有大臣进谏,说恩宠太过,逾越礼制,但父皇一意孤行。就像他即位之初做下的所有荒唐事一样: 丧期内将祖父内宠纳入房中,被祖母斥骂为畜生亦作充耳不闻。 鸩杀我的母亲,不顾群臣反对,强立郭氏为后。 将我的两个异母妹妹赐予年长三十多岁的姑父山阳公为妾,听闻山阳公并不爱幸,又纳山阳公二女为妃,不知道是出于要挟、出于报复,还是出于在天下人面前扮演亲睦。 …… 人伦礼义,竟是统统顾不得了。 如此相较,似乎杀三叔、贬四叔,反而不那么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不过是帝王将相家自古以来从不罕见的狠毒罢了。 郭氏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得一般,一边给父皇按摩,一边笑道:“陛下这是记挂五小姐了?可惜五小姐体弱多病,不能长途跋涉,否则臣妾做嫂嫂的,该多召妹妹进宫来照顾才是。”一面顺着父皇的话说,一面又给父皇一个理由,不召五姑母来相见。 父皇听罢,沉默无言,未置可否。但终究还是没有召五姑母,也没有召长乐。 郭氏把父皇的心思摸得通透。若论对父皇的了解,除了我的母亲,没有人及得上他。 又或者,她对父皇的理解丝毫不在母亲之下,只是她比母亲更想得到他,以至于甘愿装傻。 父皇登基后,母亲仍在邺城时,曾说父皇这个人,没什么真心,唯一得到过他真心的人拒绝了他,因为他的真心,不过如此。 所以母亲才会在父皇迟迟不册立她为皇后时冷笑着说出那句“他已经有了一个皇后,何须再立”,被郭氏抓作把柄,巧言进谗,最终与父皇恩断义绝而死。 母亲死时,心灰意冷。 不知郭氏到如今,有没有分得父皇一点真心? 父皇自登基后便患心疾,每年春天都或重或轻生一场病。到了黄初七年的春天,本就旧疾未愈,一开春,病势越发沉重,等捱到入夏,便只剩苟延残喘。稍稍活动,便浑身虚汗,上气不接下气。 我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等着年仅四十岁的他心有不甘地开始顾虑后事,并终于在五月十六日召曹真、曹休、陈群、司马懿来见驾,口授遗诏。 立我为太子,以四人为顾命大臣,受遗诏辅佐嗣主。 龙驭上宾之后,葬首阳陵。首阳,好讽刺的典故。 寿陵因山为体,不封树,不立庙,不造园邑神道,不含珠玉,殓以时衣,陶器陪葬。 “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亲手亡他人之国者,便是有这样清醒的觉悟。 离世在即,他似乎无甚留恋,生死皆淡然。 后宫淑媛、昭仪以下的妃嫔,令各归其家。 他未允郭氏死后与他合葬。 自然,他也不曾想起我的母亲。我那死后“被发覆面,以糠塞口”,草草安葬的母亲。 第二日,父皇进入弥留。 他连一滴泪都没有,只是平静地听着龙榻下跪着的我、妻妾、大臣们真真假假的哭泣。 蛰伏七年,终于迎来我的复仇时刻。 他杀死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父亲。 一个父亲,是我的生身之父,袁熙。另一个父亲,是我从小敬仰、试图依赖而不得、又最终令我失去母亲的父亲。 我膝行上前,伏在他耳边,告诉他我是袁氏遗腹子。 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慢慢合上眼睛,口中喃喃说道:“皇太子,需勤政爱民,一统天下,无负我望。这天下之任,千钧之重,不可辜负,不可辜负……”溘然长逝。 黄初七年五月十七日,父皇驾崩,谥号文皇帝,庙号世祖,按《终制》,不树不坟,葬于首阳陵。 而我终于可以追尊我的母亲为文昭皇后,终于可以为她修建体面的陵墓。 我将她的陵墓命名为“朝阳陵”。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我不在乎四叔文章里写的到底是谁家女子,他写的是他的洛畔神女 ,我读的是我心中世间最美的图景。我的母亲慈爱地看着我时,笑容光辉灿烂,温暖明媚,便是如此。世间唯有她衬得上这般文辞。 为了让母亲在我死后也能继续受世代香火供奉,我下诏宣布母亲的寝庙和另外七座曹氏宗庙享受同等祭祀礼仪,并将此诏令铭刻于金鼎,藏之于金柜,以传示子孙后代。 我将甄氏诸舅按亲疏排出顺序,分别予以封爵赏赐,万两黄金挥作泥土亦在所不惜,只求与我母亲血脉相连的娘家人富贵安乐。 我强行曲解历代礼法,为外祖母服丧。 我穿上母亲生前的旧衣,令画师照着我为母亲绘制容像。 可是无论我做什么,母亲本人却再也不能亲身体会任何尊荣和孝心,再也回不到我的身边。 传国玉玺终于到了我的手上。 又有何用? 从少年痛失母亲的那一刻起,我注定此生不可能快乐的了。 我看着那玉玺。洁白莹润的和氏玉璧,下方而上圆,雕刻着盘龙,上系着络子。 它忽然一点一点唤醒了我的某些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 堂堂传国玉玺,钮上系着一个不伦不类的浅紫色的丁香络子。 其实当中的丝缕紫色历经岁月早已褪成织物固有的淡黄,但我仍然清楚地知道它是浅紫色。因为我见过。 在我很小的时候,清晨躲在假山石中,偷偷看着孔洞外父皇的步履走向紫色的裙摆,紫色的裙摆靠近父皇的袍服,然后两人的衣服失去距离,比贴近还要再贴近,仿佛要交织在一起。我生来第一次听见父皇竟有如此温柔的话音,我听着父皇一声声唤“阿结”,我听得出那女子是我的五姑母——曾近近端详我的面容,然后笑着说“你长得跟他真是一点都不像”的五姑母,一个在这世间美丽仅次于我母亲的女人。 后来她先行离开了小院,父皇在原地站着,迟迟没有走。我从小洞中看着他身侧空荡荡的手抬起,又放下,手里多了一个浅紫色络子,紧紧攥着,一直攥着。 那时我年少,不懂,现在这条络子系在传国玉玺上。 我忽然想起,登基前,父皇似乎不爱紫色,从不许洞庭阁女眷穿着。只说紫色染制不易,太过奢华。为此,他还得到过祖父的赞许。 登基后,他喜好大变。不但左右宠妃服侍尚紫,宫人段巧笑更因制作紫色香粉胭脂而获宠爱,冠绝一时……还有因额头撞破在水晶屏风上流血而受宠的薛夜来,和五姑母常以花钿遮掩的鬓角…… 原来……原来如此! 多么荒唐,这才是真正的荒唐! “他已经有了一个皇后,何须再立”,竟然是—— 我想笑,同时又为母亲和自身感到剧烈的悲恸。 我上前欲将那络子撕碎,可那络子所用系上等丝绸,出奇的坚韧。愤怒之下,我双手抱起玉玺,待要将它连同那络子整个掷于地上,却无意间发现了这玉玺的又一处蹊跷。 世人皆知,传国玉玺一角残破,系王莽篡权时太后王政君掷玺于地所致,后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之。但今日我所见,玉玺除了一角毁坏外,中间一道深深的裂痕,几乎裂作两半。断纹处以黄金焗隶书“大魏受汉传国玺”字样作修补。从前宫中内侍曾传言,五姑母与父皇决裂,在曹洪曹休索取玉玺时摔了玉玺。五姑母弱质女子,哪来的力气将玉玺摔成如此?但除了五姑母,还有谁能摔它?谁敢摔它? 那络子在我眼中,变得将那光彩流离的玉玺衬得像一件沉重的祭品。 我慢慢笑了。 虽然我没能亲手惩罚他,他已经受过惩罚了。 刘曼番外 (刘曼视角) 从我有记忆起,母亲便体弱多病。是心疾。 父亲是医者,照顾她很是小心细致。母亲一年四季药盏子不离身,父亲朝夕陪伴母亲身侧,永远在母亲扬声招呼可及的地方。母亲有时候说笑,便唤他“药盏子”,她唤,他就笑答一声“哎”,走来瞧她,然后两人相视而笑,直到母亲害羞地低下头去,说句“曼儿在呢”。然后或是父亲笑着走开,或是我扭头走开。 后来母亲竟修得长寿,在父亲辞世后又独活许多年,大概都是“药盏子”的功劳。 对于我们一家从许都迁至山阳,我只有模糊的印象。只记得母亲起初不太喜欢山阳这个封地。 山阳地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盛产很多种父亲需要的草药。而且在这纷扰乱世里难得的远离战争。母亲似乎不是不喜欢这片土地,只是“山阳”二字是她的心结。后来父亲去世后,我在宗谱上看到,我曾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受封山阳王,他是废后伏氏所出,死于母亲娘家之手。我猜想心结或许在这里。因父母从未提起伏氏旧事,我的猜想也不过是猜想而已。只是我疑惑,为什么皇帝舅舅一定要为我们择定山阳这个地方? 但不管怎样,在山阳,父亲在的那十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父母将我当作心肝宝贝,尤其是母亲,生怕我有一丝一毫的磕碰,父亲时常笑她太过紧张。皇帝舅舅隔三差五便有赏赐送来,或是衣衫鞋履,或是鲜果点心,指名是给我的。母亲每每如临大敌,好像生怕舅舅要害我似的。可是舅舅明明从来都没有害过我。 我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受母亲责骂,便是我收下皇帝舅舅的赏赐,欢天喜地说他是个好人,真想去洛阳看看他时。 至于父母之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像别的夫妇那般吵架,连冷脸都没有。我自幼随他们在民间看诊,见过不知多少人,其中亦不乏夫妇恩爱、琴瑟和鸣者,但少有像他们那样,爱得如此温柔、深沉而炽烈。 所以皇帝舅舅驾崩前,遣使来问询我,问起我的父母,我说:“彼此疼爱,唯恐不足。” 还记得那是黄初七年,五月十五日,我随爹娘外出义诊,回宫半路上突逢落雨。附近没有避雨处,娘不能跑动也不能淋雨,好在此处离家不算太远,爹爹脱了外袍给我披在头顶,他抱起娘,娘抱着他的药箱,一家三口冒雨跑回宫。虽然我全身淋透了,虽然爹累得要死要活,我们却都在笑——为什么好笑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每天都很快乐。晴天快乐,雨天也快乐。 结果在宫门,正遇见洛阳来的内侍。 父亲将母亲放下。我扭头望,见父亲面色转为凝重。再去看母亲,母亲脸上也没了笑。 内侍看见母亲,行礼道:“禀夫人,陛下龙体不豫,顾念骨肉亲情,想见长乐公主一面。” 我猜,皇帝舅舅是想见母亲,想见他的妹妹。 于我,他能有什么亲情呢?我生在汉宫,从没有见过他,只在他每次遣使赏赐时对着象征他的使者跪拜谢恩过。 父母对望,有短暂的沉默。父亲对来使说道:“夫人与公主不可受寒湿之气,容我等先行更衣。” 母亲却顾不得什么更衣不更衣,向那名内侍厉色大声道:“他见我的女儿做什么?他想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自从黄初四年皇帝舅舅将他的两个女儿赐予父亲为妃,又将我的两个异母姐姐娶走,母亲便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刺猬。但凡洛阳有旨意来,哪怕只是赐几件物什,都足以令她竖起全身的刺。 使者道:“陛下龙体不豫……” 母亲打断他:“龙体不豫,自有御医。” 使者的神情动作僵了僵,说道:“陛下早先有言,若公主因路途遥远不便前来,则奴婢需代陛下问公主一事。” 他说罢,看了父亲母亲一眼,似乎是想示意他们回避。但母亲站在那里,坚定不移。 他只好低头作揖,问我:“陛下问公主,山阳公……待夫人如何。夫人待山阳公又如何。” 我一怔。 这问题好生古怪。 若他关心母亲,命人直接问母亲便是,何必问我——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呢。 但我还是看着相依而立的父母,回答道:“家父家母,彼此疼爱,唯恐不足。” 那人得到了答案,恭敬告退。 父亲目送那人离去,一手揽着母亲,一手揽过我,安抚着。 怎知几日后,宫中传丧,龙驭宾天。 不知我的答案,有没有赶在皇帝舅舅驾崩之前送到他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