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切,都是在我们的掌握中。

    这个计策说来简单,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欲擒故纵。人的心理总是如此,你越给他推销什么,他越不相信;你越藏着掖着不给他知道,他越是笃信不疑。在古董行里,这是个非常实用的技巧,想出手什么物件,切不可主动劝说,非得一脸心疼舍不得放,买主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俗话说,上赶着不如冷脸子,就是这个道理。

    经过我们前期这一系列暗示,康主任已经认定李约瑟是个大款,来卫辉的目的是来寻找潞王炉。他除了官员这一重身份,恐怕在当地古玩圈子里,也有影响,所以才会拍胸脯主动联系朋友来“帮忙”。

    其实行内人都明白,那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炉的埋炉处在哪里,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在这短短几天就有眉目。康主任所谓的“帮忙”,只可能是民间献宝,那炉子哪里来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些家伙,赝品差不多该做出来了吧?”药不是站在窗边,手端着咖啡,俯瞰着外面的城市景色,讽刺地说。

    我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回答:“做出香炉坯子,这个耗时不多,关键是做旧。过去是把东西埋到酸土里咬出锈蚀,怎么也得三五年功夫,现在技术发展了,在草酸池或醋酸池子里泡就成,三天顶三年。给他们一天时间打磨,明天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来献宝了。”

    “这么短时间做出来的东西,破绽肯定不小,他们也敢拿出来?”

    我微微一笑:“别忘了,你是个棒槌,鉴定都得听我的。只要他们把我买通,合起伙来蒙你,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是一个美妙的钓鱼计划,它的原理非常简单:故意造势,把李约瑟打造成一枚香饵,借潞王炉钓出卫辉附近的制假团伙,让他们主动送上门来。然后我们便有机会从中找出和老朝奉关系密切之人。

    如药不是所说,我们不是去寻找已知线索,而是去制造一个新的线索出来。

    仔细想想,这个计划其实跟古董没关系,把潞王炉换成其他任何一样物件,逻辑都成立。这无关器物,只关乎人性。药不是啜了一口咖啡,露出那一副好为人师的神情:“你看,这就是操纵人性,如果执著于香炉的细节,反而不能成事。你能明白,这很好。”

    我翻翻白眼,这家伙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自说自话。我弹了弹手里的调查报告:“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怎么笃定老朝奉的人会前来献宝?”

    “很简单,两个字,利益。”药不然再次竖起两个指头,“老朝奉是中国古董造假行业里最大的一只黑手,为了维持这么大的产业,各地代理人的盈利压力肯定不小,注定了经营策略会以短期利润最大化为导向。咱们放出潞王炉的风声,在外界看来是块肥肉,他们绝不会缺席。”

    “来献宝的造假团伙,估计会有很多,你怎么分辨哪个是老朝奉?”

    “自然是承诺给最多香炉的那个。”药不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两个字,规模。”药不是又竖起两根指头,“别忘了,我们要的潞王炉不是一个、五个或十个,而是三百六十来个。这么大的数字,加上咱们又故意把时间卡得很紧,制假工坊不上一定规模,绝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来。按这个思路去找老朝奉,基本没跑。”

    这次不等我表示赞叹,药不是主动开口:“你看,许愿,我不必具备古董常识,只要从企业经营和产能角度去分析,就可以得出正确结论,所以逻辑才是……”

    “行了,行了,你闭嘴吧。”我赶紧起身,离开他的房间,不然耳朵要起茧子了。

    这兄弟俩虽然风格不同,碎嘴子这点还真是挺像的。

    接下来几天的发展,和我们预测的差不多。白天李约瑟继续四处考察开会,一切如常。晚上我汪讲师开始忙起来,不断有康主任介绍来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带着东西来找我。

    一开始来献宝的,都是带着一两个香炉,每人都有一套说辞。有说祖上是替潞王守陵的,蒙藩王赏赐,得了这么一件宝贝;有的说祖上是盗墓的土夫子,这香炉是在潞王坟里刨出来的明器。还有的人更干脆,自称是潞王后人,要跟李约瑟认亲。

    至于他们献来的香炉,真是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不是腿歪耳斜,就是形制不对,有一位带来的炉子居然金灿灿的直晃眼睛——拜托,来之前好歹做做功课,潞王炉是金铜炉,不是纯金炉啊!

    潞王炉我没见过实体,但明代的所谓金炉,不能望文生义,不是真的纯金,而是风磨铜掺入一定比例金银,主体还是以铜为主。铜质若是足够精细,金银之料浮于表面,用鹿皮轻轻擦拭,能看到隐隐有金银光泽泛起,幽深而不夺目。

    那个朱常淓用大金饼铸香炉的传说,估计是民间以讹传讹。老百姓信不奇怪,玩古董的若信那个,按照纯金炉仿造,可就太不专业了。

    其实这都怪我们,没有给他们留出充裕的调研时间。

    面对这些人,我不得不板着脸来鉴定,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客气地送走。康主任来探过口风,我的回答是这些假的简直不像话,很容易会被李约瑟拆穿。我这种挑剔恶劣的态度,反倒让他更笃信不疑,解释说这些人都是自己听到流言跑来的,他介绍的“朋友”还没到。

    又过了两天,药不是那边投资办厂的合同都快谈妥了,康主任真正的“朋友”方才姗姗来迟。

    这是个黑瘦老头,半白头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干部服,领口敞开,能隐约看见里头穿着红背心——估计今年是他本命年吧。

    老头自称叫老徐,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态度不是很好。一见面,他翻着眼皮表示本来家里农活紧,不想来,却不过康主任的面子,才不大情愿地过来谈谈,还强调说得给他补误工费。

    我心里有数,对方这也是在欲擒故纵,什么不情愿,什么补钱,都是为了给我造成一个印象,把他当成一个啥也不懂的农民,好掉以轻心。

    “老徐,我也不耽误你工夫。这样的香炉,康主任说你见过?”我把调查报告递过去。老徐拿过去,横竖还拿颠倒了一回,看了半天一拍大腿:“见过,不少哩。”

    戏肉来了,我心里想,装作惊喜的样子:“不少?有多少?”

    老徐歪着脑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他进凤凰山砍柴,正赶上暴雨倾盆。他慌不择路,钻进一处山坳的洞里避雨。避着避着,忽然觉得耳边隆隆声响起,顿觉不妙,撒腿逃出洞来。刚一出来,就看那山洞轰隆一声坍塌下来,原来是被山洪冲垮了。等到雨停了以后,他看到坡上塌陷了一大块,里面露出很多金灿灿的腿,拨弄开一看,是一尊尊倒搁的小香炉。

    “我看这玩意儿挺有意思,就往家里扛。每次进山,都拿几个走,现在得有一百多件了吧。”

    嗯,这数字差不多,差不多是工坊造假的极限产能了。我心里暗暗点头,口上却问:“坑在哪里你知道吗?”

    “嗨,早没了,后来又有一年大暴雨,直接冲平了。你要想看炉子,我家后院都堆着呢。”

    “能拿一件来给我过过眼吗?”

    老徐一仰脖:“那玩意儿金贵,可不敢带过来,想看就跟我回村里看。”

    头回见面不带宝贝,这是古董行当的规矩,先相人,再相宝贝,看你这人靠谱,咱们再谈别的。

    老徐说回村看,那就是在他的主场,想怎么搓弄就由着他来了。这家伙真是把一个狡黠老农给演活了,我忍不住都想为他鼓掌。

    其实康主任的本意,是让我和造假者合伙骗“李约瑟”。但这事儿微妙就微妙在这儿了。

    我和老徐初次见面,不是熟人,没有默契。所以老徐绝不会明着说:“我这有一百多件赝品,你往真了说。”我也绝不会明着说:“你分我一半钱,我把这件假的说成真的。”

    有些事,可做不可说。两边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这是为了留出活动的余地。等到双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才会挑透。

    我跟老徐约了明日,亲自登门造访验货,然后他就走了。我心里暗暗盘算,他既然敢夸口自己有一百多件潞王炉,还不怕让人看,那跟老朝奉的产业一定会有瓜葛。

    我站在房间窗台边,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老徐慢慢悠悠离开宾馆,跨上一辆破自行车,丁零当啷地骑行而去。我正要拉起窗帘,忽然看到对面街角的小卖店门口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一直盯着老徐。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排白牙却清楚得很,真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了。等到我回身给自己倒杯水的工夫,那人却消失了。

    晚上我把老徐的事跟药不是说了,表示明天我先自己去看看,如果确认跟老朝奉有关系,就可以收网了。药不是淡淡地说了句“注意安全”。我正要走,他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初你和我弟弟,也是这么合作的?”

    我停下脚步:“呃……有点不一样。咱们是合作者,他是哥们儿……至少在背叛前是。”

    药不是听出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微妙差异,感慨地叹了口气:“那家伙啊,别看平时嬉皮笑脸,跟谁都能贫上几句,其实心里头跟所有人都始终保持着距离,骨子里有强烈的疏离感。家里能跟他交心的,只有我爷爷药来一个,连我这个当大哥的,都不太能跟他说上话。”

    “为什么会这样?”

    “我爷爷说他是个天生的狐狸命,养得再熟,内心也有自己一套定见,谁也动摇不了。”

    “可老朝奉却能让他死心塌地,甘于背叛一切去追随。”

    药不是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你合作的原因。除去老朝奉,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和我弟弟以哥们儿相交的人。”

    “哥们儿?”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礼貌地跟药不是祝晚安,然后走出门去。

    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吧,逮到罪犯,再分析他们的心理动机不迟。

    次日一早,我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发生了意外。

    按说老徐应该是一早过来,接我去他们村,或者打了电话来,把地址告诉我。可是我足足等了一个上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和药不是商量了一下,决定再等等,也许他们在暗中观察着我们。可是又等了一下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去问过康主任,康主任也觉得奇怪,答应说去问问看。结果他很快回报,说老徐家里有事,耽误了,让我们再等几天。

    我冷着脸对康主任说,“李约瑟”先生的日程非常紧,最多再待三日,否则耽误不起。康主任无奈地表示他跟老徐也不是特别熟络,只能托人去催催看。他跟我说,何必一棵树上吊死,老徐不来,还有别的人呢。

    要说康主任也够忙的,白天要代表政府跟“李约瑟”谈生意,晚上就变成了古董界的掮客。我暗自揣测,他很可能是从那些献宝的假文物贩子身上收介绍费,见我一面,收多少多少钱,所以我见得越多,他赚得越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其他献宝人仍旧络绎不绝。不过跟前几天相比,献宝的质量大幅提高,拿出来的小金炉做工精良,质地纯正,虽然还是能看出是赝品,但得仔细摸过之后才能确定。

    连接待了七八个献宝人后,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们拿出来的这几个金炉,色泽、质量、手感几乎都差不多,甚至连破绽都一样。

    比如那个“大明崇祯捌年潞国制”的题款,真正的标准器上的“大明崇祯”要写成正楷,因为这是国号君上,不敢不敬;“捌年潞国”要写成隶书,以示仿古;而最后那个“制”字,要写成“掣”,和宣德炉是一样的规制。

    大明对藩王限制甚多,所以藩王们在这种规矩上容不得半点马虎,以免惹出麻烦。

    我经手的那几件潞王炉,题款都是一水的隶书,一看就是仿自宣德炉,但显然忽略了明代御器和藩王制器之间的区别。这个常识性错误,很多人都会犯,但是犯错犯得一模一样,可就有点不正常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大家从什么地方批发来似的……

    这是我接待的第九位献宝人,一位花袄大妈,自称叫小蹄子,农村多贱名,好养活,口音重得我都听不太懂。

    小蹄子拿出的,也是一样的潞王炉。我摇摇头,先照例验看了一遍,然后问她从哪里得来的。她的故事很经典,说是一直在院子里搁着当鸡食盆,听邻居说是宝贝,拿来给专家瞅瞅。

    “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我不经意地问道。

    “花了……啥?这是俺自己家的,花啥钱?”小蹄子一瞬间有点紧张。

    我说道:“您看看啊,这个香炉的缝隙里一点鸡食渣都没有,炉面也没刮痕,太干净了。”

    小蹄子还强辩说就不兴我洗得干净?我摇摇头:“李先生在国外,很讲究洋人规矩。收购一件古董,必须得把来源交代清楚,不清楚我们宁可不要。”

    大妈绷不住了,只好低声承认是买的。我问是哪里买的,她却死活不肯说了,只是恳求地看着我,说大兄弟你看差不多就收了呗,便宜点也中,我是瞒着家里男人,拿来年种子钱给买的,你要不收,俺可就没活路了,说到后来,几近哀求。

    我叹了口气,这种事见得太多了。普通人听到有个暴富的机会,倾己所有想搏个富贵,却往往堕入奸商的圈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都是寻常事。我有心不理,但大妈嘴唇开始哆嗦,手也开始抖,整个人开始微微朝我前倾。我若说个不字,只怕她能咕咚跪在地上。

    我淡淡道:“我也不跟你为难。你说出从谁那里买的,我就按原价从你这收走。”小蹄子一看没别的路可选,只好压低嗓门说了俩字:老徐。

    我给了钱,打发大妈离开,然后揣着那假金炉去找药不是。药不是正在跟人开会,我过去说有急事,和康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康主任心领神会,宣布休会二十分钟。

    药不是从会场出来了之后,我把金炉递给他:“咱们可能露馅儿了。”药不是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老徐原来说要带我去村里看货,却再也没动静。今天我接连鉴定了十来个献宝人的货,东西特征都一样,都是从老徐那买的。”我忧心忡忡地说,“有可能是他看出我们不怀好意,所以放弃接触,把存货甩卖给其他人了。”

    若是如此,我们的计划可就成了镜花水月。

    药不是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对……我不懂古玩,但只从成本和利润分析来看,他辛辛苦苦做了一百多件潞王炉,卖给我们才能利益最大化,否则就全砸手里了。即使老徐发现你有疑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这不符合商家习惯。”

    “你的意思……”

    “他仍旧在试探。”药不是竖起一根指头。

    老徐的警惕心果然不小,没有轻易把我带去村里,反而故意流出一些金炉,让不知情的第三方送到我这来鉴定。一是看我是否有能力看破造假之术;二是看我是否有诚意收这东西;第三,也是想探探我的底——假如我和药不是就此匆匆离去,说明我们真正感兴趣的点根本不在炉上,而在人,不是警方钓鱼就是同行寻仇。

    没想到,这家伙试探的手段真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古董江湖里的门道真是太多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什么都不做,里面都隐藏着重重深意。我自谓混得有点经验,可若没有药不是提醒,几乎就栽在卫辉了。

    药不是道:“你也不用急,应对试探的办法很简单,按兵不动,镇之以静。”

    我搓搓手掌,恨恨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想试探咱们,不回敬一下,只怕他会更加嚣张。”

    “注意分寸。”药不是只是叮嘱了一句,没往深里头问,径直回到会议室去继续开会了。

    接下来,我们依然待在卫辉。再有献宝人找过来,我会特意点出金炉的破绽所在,劝他们回去,还会装作不经意地加上一句嘲讽:“这玩意儿做得太假,只能蒙骗你们这些外行人。”

    这些人既然是从老徐那儿买的,肯定是信任他们造假的能力。现在被我甩出这么一句挑事儿的话,这些人回去以后,肯定会找老徐闹,闹成闹不成我不关心,总之会让老徐头疼一回,顺便也把我的讯息传达到了:你的潞王炉有破绽,赶紧改,否则这笔生意没法做。

    就这样,我和老徐隔着这些个无辜的献宝人,各自隔空出了一招。一想到老徐被那些贪小便宜的老乡围攻,我心里就觉得舒服。

    没过多久,老徐果然再度上门了,说前两天生病了,没顾上过来。我说不妨不妨,现在看也来得及。我们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提试探的事,彼此心照不宣。这次他没骑自行车,而是开了个拖拉机,显示出了十足诚意。我也不矫情,纵身跳上拖拉机后厢,坐进一堆萝卜和农具之间。老徐突突突地驶离宾馆,朝市外开去。

    卫辉市不大,我们不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区,朝着西边凤凰山而去。大约开了四十多分钟,我们抵达了凤凰村下的一个小村子,叫作丫鬟坟村。

    据老徐说,这个怪名字是来源于潞王陵。潞王陵头枕凤凰山,脚踩老龙潭,是个风水宝地,里面除了安葬潞王夫妻之外,在附近还有个赵次妃的墓,俗称娘娘坟,娘娘坟周围有一圈小坟包,传说里面埋的是陪葬丫鬟,附近村子因此而得名。

    进了村子之后,老徐给我带到了村东头的一个轩敞大院。院里三间平顶大房,房顶堆垛着各种木料建材,院里左边是菜地,右边是鸡窝,中间一条水泥过道伸向正屋前,非常普通的一个农家院。

    老徐打开右侧一间房的门,说都在里头,你自己去看吧。

    我迈步进去,屋里搁着那辆破自行车,地上摆放着一百多个潞王炉,横摆竖放,漫不经心。我俯身捡起来一件,看看底款,果然已经改过来了,而且全无破绽。工艺还是工作效率,都非常惊人。我心中愈发确定,这个制假团伙,和老朝奉绝对脱不开干系。

    我翻检了一通,起身问:“什么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