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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用手向一旁指了指,“你也知道吧,那个都恨不得扑上去呢,还有几个你不知道的。汤巡检只看上你一个,岂不是缘分?”

    见云娘只是不吭声,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便道:“我瞧着你的意思,应该是不愿意做妾了。可是你可想过?妾和妾也是不一样的!寻常人家的妾室,可算得了什么,大妇要是愿意,提脚便卖了。可是富贵人家就不同了,只要有了正经名份,谁又敢小瞧!你跟着汤巡检又在外面,大家还不是一样叫着夫人,与正室也不差些什么!”

    “而且你想,汤巡检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品,他要娶正室会是什么样的?就算不是公侯伯爵,也要是高门大户,张举人的女儿他都没放在眼里。不是朱嫂子嘴刻薄,咱们二嫁就不要想了。”

    云娘哪里不懂,低声道:“我不想,我就是不愿再嫁。”

    “云娘啊!你仔细想想,”朱嫂子还是不肯放弃,“先不说你嫁到巡检司有多少好处,就说你爹娘、你兄弟都会跟着借多少光?”

    “我听说你家里现在还住着老房子,无钱盖新房;你弟弟在吴江县里也没进官学;你回盛泽镇上也是日日给丁家织锦,为的不就是赚钱?若是你嫁了汤巡检,几百两聘礼银子到手,家里的事也都立即办好了,你也不必太辛苦。”

    若为了这个更不必再嫁了,人只能靠自己,哪里能靠得了别人。就是先前云娘在郑家时,郑家富了,反而越发瞧不起自己的娘家,每每把上门打秋风的二哥二嫂当成眼中钉,对自己也又挖苦又嘲笑的,自己也恨二哥二嫂没骨气,反与二哥和二嫂吵了几回。

    郑源回了自己家里,还不是一年比一年趾高气昂的。对爹娘还不敢太过,见了大姐夫却总是爱理不理的,亏了大姐夫不计较。但云娘看在眼里,心里哪里会舒服?

    自己虽然出了郑家,但现在帮着家里买了织机,又能带着弟妇和侄女们织锦,就连大姐也能跟着到家里缫丝,反比在郑家做媳妇时帮家里更多了。

    反之,先前自己是嫁出去女儿,平日有什么事情,娘家亦不好多管,就是郑家的门也不能随意进,现在爹和兄弟们到了盛泽镇里,哪一次不过来看看自己?

    汤巡检出身高门,又是武探花,哪里会瞧得上自己家里的人?且二哥二嫂又先在他面前丢了大丑。

    只是这些话也不好与朱嫂子细分辩,云娘便笑道:“我不怕辛苦,多多织锦赚了银子也能帮家里。”

    “只靠织锦能赚多少?”朱嫂子瞧着云娘笑了,“汤巡检可是答应给你两千两银子的,那都是你自己的私房,怎么用还不随你?两千两银子对他也不算什么,对我们可就是天大的事!而且你若是过了门,无论家里有什么事,随便撒个娇他还会不管?”

    云娘看着朱嫂子的笑意便明白了,她其实对郑家和自己先前的事都知道的,说到底都在一个镇子上,谁不知道谁家的事呢?

    而且云娘也承认汤巡检不是计较的人,就说自己到了盛泽镇就受了他许多的照顾,还有二哥的事,他也担了过去,从没对自己提一句……

    朱嫂子自然看出云娘被说动了,便又赶紧道:“人都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虽然大家都知道郑家无情,可是毕竟现在人家有两层青砖楼,好几台织机。只看郑源新娶的媳妇,天天绫罗绸缎地穿着,肥鸡大鸭子的吃着,金银首饰戴着,你就是日夜不休不眠地给人家织锦,什么时候才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只要你嫁了,立即是官家的夫人了,只凭着身份,郑源的新媳妇见了你就要低上一头,你先前的仇岂不都报了?”

    道理都对,只是除了道理,还有人心,道理上自己应该答应的,可是自己的心却是不能。所以云娘最终还是摇头,“谢谢你了,朱嫂子,我早定了主意,再不会改了。”

    朱嫂子又反复劝了半天,可是云娘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又见天色已经晚了,只得起身道:“云娘,你再仔细想想嫂子的话,哪一句不是真心为了你好?这样的好事可是千载年逢,错过了,再想遇到也难了,明天嫂子再过来。”

    云娘送了客,回了房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重新打开,一张画,里面的花鸟其实都已经印在心里,看过再将卷了起来放回木匣,两块墨,也在手中重新把玩了一回,再装回盒子,捧在手中去了巡检司。

    巡检司的后院云娘来过两回,便先找到了阿虎和荼蘼的屋子,阿虎再带她去了汤巡检的房中,见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家常袍子正在读书,抬眼见了她眼睛里便流出了笑意,“你终于过来了。”

    挥手便示意阿虎下去,将一杯茶送到了她的面前,又笑道:“坐吧。”

    纵然来之前早已经镇静了心神,可是云娘到了这里还是觉得局促,束手束脚地坐下,想说些什么,可先前想好的话到了此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一急,便觉得脸胀红了,赶紧又低下头,端了茶杯吃茶。

    汤巡检又问:“这茶你可吃得惯?”

    “还好。”云娘应了,其实汤巡检吃的茶汤色金黄,香味馥郁,云娘是吃不惯的,她一向只喜欢绿茶或淡竹叶之类清淡的。

    “这是铁观音,多泡几次色、味方出来,我这一壶正好泡到了时候,刚吃了几口你便来了。”

    云娘顺着这话看了一眼那茶壶,果真正袅袅地冒着水汽,然后她突然发现汤巡检这里只有一只茶杯,而这只茶杯正捧在自己手中,那么这茶杯是汤巡检刚用过的?

    云娘赶紧将茶杯放下,一着急便慌了手脚,将那茶汤漾出来一些,撒在桌上几滴,因怕洇湿了一旁的纸,又赶紧从衣襟旁抽出帕子去抹,不料汤巡检却起身站到她的身旁,一只手便覆了上来,“以后日日相处着,不必这样拘束。”

    汤巡检的手与盛泽镇寻常男子的手很是不同,纤长白皙,骨节特别的分明,就像他的人一样,坚定又带着傲气的感觉,覆过来正将自己的手全盖住了,食指的指腹还在自己的手上一下下地轻划着。

    云娘容貌秀丽,却更对自己的一双手格外满意,骨肉均停,细嫩白润,修剪得整齐圆滑的指甲呈着淡淡的粉色,与汤巡检的大手放在一处更显得娇小可爱。这两只手还真很相配呢!

    这种感觉,加上那略粗糙的手指划过时带来的触感,让云娘一阵恍惚,但只一瞬间,她便轻轻地将手抽了出来,把一直抱在怀里的盒子放在桌上,“汤巡检,我是来感谢你先前帮了我和我二哥的,些微小意,还请你笑纳。”

    汤巡检的声音就变了,“你不愿意?”

    第45章 契书

    云娘自进了汤巡检的屋子里一直没有抬头,现在听着声音便想到汤巡检一定将笑意收了,换了张冷脸。

    他还从没给过自己冷脸呢,就是去年去吴江县时,原本不相识,他见了自己还略点了点头,并不似旁人传说的那样冷心冷情,才使自己最终下了决心去找他,说了想进官织厂织纱那处看一看的。

    后来多少次相遇,他都向自己笑了的。

    这一次他一定是生气了。因为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答应的,其实随便一个人,都会这样以为的,没有人认为自己会拒绝的吧。

    汤巡检就立在眼前,云娘低垂的目光就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知道他正看着自己,更是感觉浑身上下都似被针扎着一样,让她几乎不能依旧坐在原处,但她还是勉强坐着不动,嚅嚅地说:“好人家的女孩都愿意的,巡检只管随意挑选。”

    汤巡检竟然叹了声气,云娘便觉得刺在身上的针似乎拨了下去,又听他温和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

    “没,没什么,就是不愿意。”

    “你是不是担心将来?”汤巡检又道:“你放心,我并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就是将来家里住着不好,我也会给你在外面置个宅子,时常过去,用度也不会缺少。要么我现在就把京城的一处宅子给你。”

    “不,不,”云娘不知怎么说好,她的心事原也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只想自己织锦过活。”

    汤巡检低头看着云娘,宽大的椅子中,她却只坐了一半,身子略前倾,似乎随时要走一般,在自己的问话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可是身子却越发挺直了。就像那暴风雨里的小花,似乎就要被折断,不过那细嫩的茎、娇弱的花其实不但能在暴风雨中安然无恙,而且经历了风雨反而会开得更加艳丽。

    突然间他就想上前将眼前的人抱在怀里,不自觉地便向前一步,却见椅子里的人慌忙向后一闪,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失控了。

    汤巡检一向最自恃的就是控制力,过去那样喜欢画画,可是答应了祖父就再没有摸一次画笔;决定习武后便日日不缀,几年后武举便中了探花;当初被贬到盛泽镇时,想只用俸禄生活,果然没花家里一分银子,俸禄还有剩余……

    当然,给云娘的织机和聘金并不在此列,他要自己体会一下清贫的滋味,并没有必要让女人跟着吃苦。

    自从家里出了事,他便突然长大了,祖父的话一句句地压在他的心上,从放下画笔后他便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从没想到他竟然会对一个女人如此动情。

    其实,早在给云娘定织机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失控了,他原来是没打算先纳妾的,于汤家于他自己,纳妾没有一丝好处,只有坏处,根本不在祖父的计划中,祖父要他做的是续娶正室,生下嫡子。

    这是他每一次没有听祖父的话。

    而且他亦知自己不应该宠妾如此的,就像先前,妻子要给他安排的身边人,他毫不在意的才对。可是他对云娘的保证,却都是他的真心,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汤巡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很想要云娘,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怜惜,决不许任何人欺负,就是祖父不高兴,就是自己娶了出身高贵的女子续弦,也不会改变他爱惜云娘的心。

    他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爱惜,甚至他的爱惜也是因为她的对自己的倾慕才升了起来的。

    可是,他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

    云娘感觉到汤巡检的气息就要将她完全淹没,可转眼间又退了回去,按住呯呯乱跳的心,赶紧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果然汤巡检并没有拦她,云娘三步两步地走到了门前,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就听屋内的人突然问:“你是不肯做妾的,是吗?”

    也是也不是,云娘年少时长得就好,那时想要她做妾的,她一概都回了。只是后来有一那么一瞬间她是宁愿给汤巡检做妾的,这样一个皎如朗月一般的人物,对自己又那样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她就是愿意的。可是她只情迷意乱了一会儿时间,就懂得了,自己不只不愿意给他做妾,更不能嫁给他。

    是以,她便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对。

    汤巡检却道:“你再等我两个月吧。”

    “不,不,”云娘听出了这其间的承诺,也听出了其间的为难,便赶紧道:“汤巡检,你应该娶大家闺秀为妻才是,我是不配不上你的,而且我也不想嫁人了。”

    “你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云娘突然想到汤巡检曾向荼蘼提过红娘,便道:“大约就像《西厢记》里的小姐一样吧。”

    “唔,那天我见你拿着《西厢记》在看,”汤巡检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你不识字?”

    云娘想起了那天在卜家店里,自己正是拿了《西厢记》挡在前面,原来被汤巡检看到了眼里。不过《西厢记》里的小姐有什么不对吗?

    云娘这时离汤巡检已经有了三四步远,蓦然感觉身上的无形的压力又小了许多,便摇摇头,“我不是大小家小姐,自然不识字。”

    “也是,”汤巡检点点头,京城中大家闺秀亦不是都读书识字的,更不必论盛泽镇上,识字的女子可能很少很少吧。又奇怪地问:“听说妆花纱的丝谱要几十页,你不识字怎么认得?又怎么背下来的?”

    当时云娘想进官织厂织妆花纱那处看看,自己也只当她好奇,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果真学会了织妆花纱,而且织出来的与官织厂一模一样。就是官织厂的人也没有真心认为云娘是在织厂里学的,反以为她在外面学过,因为从没有人只凭着看过便能学会的,更何况还有几十页的丝谱,多少老织工也背不下来,要一面织一面对着看。

    自己只当她悄悄将丝谱抄了下来,却没有想到一个织娘定然是不识字的。

    云娘却道:“官织厂里的丝谱并不给我们看,我是看到织工织纱便一点点记下丝谱,有的地方没看到便自己推算出来的。”

    一幅百蝶穿花图,看着并不大,但是若是一根丝一根丝的算起来,何止成千上万根?汤巡检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么多的丝,你怎么能一一记得住?”

    “其实也不用一根根都记,只要记得那一百只蝴蝶和折枝花叶的形状颜色就行了,织出来就与按照丝谱织的一样。”

    汤巡检便点头笑道:“你果真聪慧异常。”

    “哪里,”云娘倒觉得惶恐起来,“我不过是个寻常织娘罢了,若不是汤巡检让人把我带到了官织厂里,我哪里能学得妆花纱?”

    大约提到了织锦,云娘倒不似刚才般的难为情,突然又想起了家里的织机,终于想起了来时准备好的话,又顺利地说了出来,“那台织机一定很贵吧,又配了那样多的线。我本不该收的,可已经装好了,若还回来亦是白放着,不如就算汤巡检与我合伙置的吧,织了纱我们分成。”

    见汤巡检一声也不响,只直直地瞧着她,赶紧低了头,却将心中的话一并都讲了,“以后的丝线都是我买,织了纱出脱,汤巡检五成,我五成,可好?”

    其实云娘与孙老板商议时,丝线都是孙老板买,云娘还要三成,现在加了丝线的价,云娘所剩的也不过一成多点而已,汤巡检一定是不懂这些的,只不过,她总不肯让他吃亏就是了。

    云娘听汤巡检依然没有答应,抬头去看他,见他早已经收了笑脸,神情肃然,显然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又绝然地道:“你若不肯,我便让人把织机送回巡检司来。”

    刚刚自己回绝时,汤巡检还在笑,恐怕是没有将那话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对他是有情的。不错,自己对他是有情谊,但自己的决心却也是极坚定的。

    他们间只能是合伙儿织锦的关系,其余的自此全部要断了。如果汤巡检不答应,不管这织机她有多喜欢,也一定送回巡检司。

    汤巡检果然听懂了,便未再推脱,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

    云娘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绞痛起来,她已经将要说的都说了,汤巡检也都答应了。从今以后就算合伙儿织锦了,那就是一起做生意,再无别的瓜葛。

    来的时候想得很明白,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还是难过得很,但是云娘悄悄地握住手道:“我们写个契书吧。”

    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将所有事项都一一讲清,将来也免得会有争执。当然自己和汤巡检是不会有争执的,不过,还是要事先说明白。云娘能看得出,汤巡检是不大在意这些事的人,所以她更要替他打算好。

    就在云娘以为汤巡检不会同意,正待劝说时,汤巡检却又笑道:“好吧。”

    说着重新坐回了桌前,桌上原本就摆着纸笔等物,现在铺了纸磨了墨,提笔便写了一篇字递给云娘。

    第46章 流泪

    云娘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三弟小时去学堂时她极是羡慕的,就在学堂门外将起蒙的《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反过来教三弟。后来,三弟开始认字,她也曾拿着他的书跟着认了几个,但是没多久弟弟便走熟了路,不再用她接送,她也要在家里做活,就完全放下了。

    现在看着眼前排成两行整整齐齐的二十个字,便认出了两三个,却不知为什么契书里没有“丝”、“锦”等字,反会有“牛”、“女”、“手”字。想想便问:“我看人家的契书前头都写着两个字。”

    汤巡检又笑,“是‘契书’二字吧?”

    “是。”

    汤巡检便拿起笔来,看看自己写的两句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笑了笑,便在最前面添了两个字,想了想又在下面落了自己的字,递给云娘道:“拿去吧,这就是契书。”

    云娘见过契书,自然知道契书两个字是什么样的,是以汤巡检写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现在接到手中一看,脸就热了起来,原来上面两个字却是自己的名字,“云娘”。

    这时候,她便明白了,汤巡检根本就没想写什么契书而是写了别的字给自己,而且还是与自己有关的,自己虽然看不懂,却也知道应该是诗啊词啊的。

    心思一转,云娘却也不说破,只将那“契书”收了起来,向汤巡检一礼告辞出去了。

    织机在自己屋里,所有买线、织纱、发卖的事情都由自己做主,自己必不会少了汤巡检的,那么这契书写不写都没什么,只要记在心里就行。

    而汤巡检这篇字,她想留着,也算是一个念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