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布罗的崖壁(兄妹伪骨)》 001.情欲的回忆朦胧又沉重 深冬,冷。时间不算很晚,但天已漆黑。 寒冷的夜撞上窗玻璃,碎成一层水雾,将窗外的霓虹灯群模糊成光点,飘渺地垂在城市上空。 玻璃内的空气,湿热,黏稠,肮脏;很多的汗,很多的喘息,和咒骂。 任知昭在半个小时前刚洗过澡,原本是干净清爽,香喷喷的。正好,适合被舔穴。 真的好荒唐,在自己的房间里,被自己的哥哥用封箱带捆在了自己的椅子上,任意欺辱。 她的手指死死抠着椅子的边缘;额上,背上,腿心,湿漉漉一片;脖颈和脸颊上的涨红,是她刚高潮过的痕迹。 一双失神的黑眸里,泪水在堆积,颤动,像是寒夜里脆弱的星辰。不确定是因为伤心,愤怒,舒爽,还是别的什么。 她用那双泛红的眼睛看着跪在自己双腿间的他。西装衬衫的白色布料包裹他的躯体,在暗淡的暖光中漫不经心地勾勒着线条。领口散乱地敞着,领带歪斜挂在一边。 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场合来的,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看来羞辱她这件事是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啊。 他也从她腿间抬起头,望向她。 那双生来便含情莹润的眼眸,曾经是能给她很多爱意的一对月牙儿,此刻却冷冽得疯狂。真不知道,这双眼睛还会不会再流泪。 竟然只过了一年吗,任子铮想。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久到爱与痛苦的记忆越来越远,爱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痛苦切实存在。 不过眼前的这具身体,他太熟悉。时隔一年后重新触碰,那些情欲的回忆都被唤起。如何让她为欲望屈服,他清楚得很。 薄薄一层内裤早被体液浸透了,被他胡乱扯到了一边。湿红的私处笼罩在高潮的余韵中,在他的眼前微微翕动着,意犹未尽的样子。 看来身体还是诚实的。尽管脸上那样抗拒,身体却还是诚实地渴望他,渴望那份曾经熟知的快感。 任子铮冷眼注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五指缓缓覆上了光洁裸露的阴阜,一点点向下。指腹抚过湿润的阴唇,轻柔抚进肉缝,压住那已经被蹂躏得肿胀的小肉珠,漫不经心地摩挲打转。 揉她阴蒂的同时,他垂下眼眸,低头向着那里贴去。 温热的鼻息扑上腿心,任知昭的双脚下意识在地板上一蹬,转椅的轮子徒劳滚动了一寸,便抵到墙角卡住了。 “要把你的脚也捆住吗?”任子铮不紧不慢向前挪动了一寸,再次抬眼望她,冷道。 屈辱像是疯长的毒藤,缠绕她的身体,扼紧她的咽喉。是任人摆布的屈辱,是肉体先于意志投降的屈辱,也是干了坏事后自食恶果的屈辱。 她咬紧了牙关,对他的怨恨从齿间阴狠地磨出:“小三……” “嗯,我是。”他轻声应,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大言不惭,恬不知耻。 任知昭的心下微微一颤。 她吓到了,从他出现在她面前开始,她就不认得他。此刻这样将道德廉耻都嚼碎了吐在她脸上的他,更是让她惶恐。 面前的哥哥,是被魔鬼占据的躯壳吗,她不知道。 那副躯壳野蛮掰开了她的双腿,十指掐进了她的腿肉,毫不犹豫地埋头,含住了她。 “啊!——任子铮!操你大爷!做小三是你们任家的传统艺能吗?!”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她十指扣得殷红,声音很哑,因为早先就已经过的一轮叫喊。 任子铮没作声,作不了声,因为唇舌被占据了,正忙着呢,忙着取悦她,忙着撩拨她敏感的肉珠,吮吸她湿腻的肉唇。 想要不发出任何属于欢愉的声音,任知昭把嘴唇都咬到发白了,但是真的很困难,因为尽管他的言行恨她,舌头却是真的爱她,扫过肉缝中的每一处褶皱,仔细勾勒着她阴唇的形状。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喘息声和水腻声。皮质的椅面上,湿答答一滩,全是她淫靡的印记。 她仰起脖子,近乎崩溃地闭上了双眼。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真的想念这种快感。被包裹进湿热的口腔,被灵活的舌面不断舔弄,汹涌的快感在这样的舔弄下不断堆积,堆坠到下腹部,想要拉住她重重地堕落。 她不能想念,不能沉溺这种快感,她的身体一定会再次投降的。 所以她挣扎的意识中,闪过一个想法——她亲爱的哥哥,是个超级大洁癖。 “任子铮!”她于是睁开双眼,哑着嗓子嘶声道,“我男朋友用过的地方,你要接着用吗?!” 嘶哑的声音,像一记鞭子,响亮抽过。 任子铮真的停了下来。怔怔抽离她颤抖的腿心,双唇上,沾满了她的淫水。 他的目光沉下,不过只沉了片刻,便定了下来,重新刺向她。 “哦,是吗。”他的唇角轻轻勾了勾,缓缓开口,“那是他弄你弄得舒服,还是我弄你弄得舒服?” 说罢,他就着那淫液,将手指粗蛮地插入了她的阴道。 指尖破入穴口的瞬间,她发出痛苦的惊叫和咒骂,他也随之惊到,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 只是进了两根手指而已,即使已经水液泛滥,汩汩热流顺着他的手指涌向掌心,他却还是动弹不得,手指被穴中嫩肉死死绞缠。 怎么会紧成这样,像是从未被触碰过。 他皱了眉,沉叹一下,不再试图抽动,而是用指腹在穴壁上轻缓勾动,并且吸住她充血的肉唇,高挺的鼻梁深深陷入那片湿润的软肉。 一声尖锐的吸气声划破轻响的水声,任知昭快要窒息了。 她被限制了肉体的自由,给予了无尽的快感,除了承受,她别无选择。 肉珠在啧啧水声中,被卷入舌尖上下拨弄。穴道因为拨弄的快感和指腹的按摩,不断收缩着愈发放松,直到彻底接受了手指的侵入,并溢出决堤般的淫水将它们完全包裹。于是,那试探的勾动,变为了高频的抽插与按压。 任知昭的脚抠到几乎变形,克制的红印从前胸烧到耳根,额前渗出的细汗浸湿了她的发丝,乱七八糟沾到了脸上。 最终,她还是叫了出来。呻吟从喉间溢满而出,染着哭腔,微弱抖动。 他本是可以把她的嘴巴也贴上的,那张叫骂个不停的嘴。但他没有,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他就是要听她这声欲望宣泄的叫喊,她也知道他想听。 所以她认输了。自暴自弃地呻吟,自暴自弃地接受。若不是胳膊被捆在了身侧,她会伸手将十指插入他的漆黑发丝,来帮助自己承受这场快感的急风骤雨。 一年前他们匆匆分离,她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坠入情爱的网。 一年后,他逼迫她再次与他陷入不伦,那样冷酷,那样强硬。 可他并不一直都是这样的。曾经他是最珍爱她的哥哥,把她捧在手心里,连大声讲话都不舍得。 在神志彻底沦陷混沌之前,任知昭短暂地忆起了任子铮的好,忆起了他们之间所有的错误。 “任子铮……”她最后一次无力地咒骂,“你……我杀了你……” “昭昭。”他说,“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 你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杀死我。 002.非主流与少爷病 一切错误的开始时,任知昭还是个孩子。 一个说不上多简单,但也没什么坏心眼的孩子。 放学后,她不会立刻回家。倒不是和那些鬼佬同学们去吃喝玩乐,或者吞云吐雾的,她对这些没兴趣。 如果不需要练琴,她多半会去斯卡布罗的崖壁上坐坐,坐到饭点,坐到她不得不回去,面对她不想面对的人。 那可能是她在整个多伦多城中最爱去的地方。 一是因为,那里风景优美,离家也近。 二是因为,崖壁面向的安大略湖,实在太像大海了。水天一色,无边无际。 湖水在九月初的艳阳下,蓝得叫人心神恍惚。恍惚间,任知昭会觉得那是太平洋,而大洋的彼岸,是她思念的故乡。 她望着远方,摘下束着头发的皮筋,让扎在头顶的发髻自然散落。 她的头发很多很粗,有些毛躁。白日里会让她觉得热,但在这有风的崖壁上,可以替她遮盖住裸露的肩头,刚刚好。 她半眯着眼,高饱和的水天让她的眼神有些无法聚焦。正好手机在此刻震动了,让她可以将目光收回来歇一歇。 她从书包的外袋中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RZZ”。 “干嘛?”她接通了电话,语气没多少耐心。 “回家吃饭了,下来。”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倒是很平淡。 任知昭低头看了眼脚下,悬崖峭壁,白沙细浪。那片平静的蓝,应该可以将她柔软的身体瞬间拍成一滩好看的红。 “下来?”她笑了笑,“那我跳了啊。” “......”电话那头深吸了口气,“下到停车场来,车子又开不上去。” 也许有一天会跳吧,但不是今天。 任知昭乖乖下到了湖滩边的停车场,一屁股坐上了那辆熟悉的黑车。 那是哥哥拿到驾照后,任军送他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什么好的东西,都是哥哥的。 她系好安全带,盯着挡风玻璃外的一排排车,不打招呼,也不做声,却能感觉到来自左边的直勾勾的注视,叫她发毛。 任知昭想着这人估计是少爷病又犯了。 她于是眼睛那样睨向驾驶座上的他:“我裤子干净的,垫了纸,没直接坐地上,手也没乱摸。” 显然对方关心的却不是卫生问题。他指了指眼睛问:“你被人打了么?” 靠,没眼力见的蠢直男......任知昭在心里翻着白眼,却还是翻下遮阳板,打开了镜子。 她的化妆技术还是稚嫩的。本就粗糙的烟熏妆,经历了一天的折腾,早就花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色的眼影晕染了整个下眼睑,睫毛膏也结了块,确实像是被人抡了两拳的熊猫眼。 行吧,丑就丑吧。看够了没,可以走了吧。 可车子却依旧没有发动,对方还在用那令她发毛的目光注视她。 任知昭当然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她今天在学校也被同学们这样看了—— 上身是一件宽松的长款骷髅印花背心,两侧完全掏空,露着两根麻秆一样的手臂,和全部的抹胸。 下身是一条超短牛仔裤,被长背心盖了住,乍一看像是没穿裤子。 胸前迭挂了一大堆或长或短的锁扣,珠链,十字架,手腕上也迭了一堆凶器般的铆钉皮手环。 她知道,她穿着不得体,不像学生,像个混子,像个非主流。 然而对方看了半天,最终却只是来了一句:“悬崖上风大,下次上去带件外套吧。” 言毕,他终于发动了车子。 从崖壁公园开回家,十分钟都不要。两个人都不说话的话,很快就能熬到家了。 可她亲爱的哥哥却偏要没话找话:“高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高中第一天,怎么样? 说实话,还不错。 任知昭自知性格不够开朗,甚至还有些阴郁,在这帮笑起来必须把全部牙齿都露出来的西人小孩里,是很难吃得开的。因此,来加拿大四年了,她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然而今天,老天似乎终于肯眷顾她可怜的社交生活了。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任知昭早早就来到了第一节课的教室,在前排占了个座。 很快,一个打扮像rapper的男孩奔她而来,将书包丢在了座椅上,向她打了个油腻的招呼,便大摇大摆不知去哪儿了。 她想着,这就是她接下来一整个学期的同桌了。 结果在她百无聊赖地翻着课本时,耳边传来“哐当”一声。 她抬头,看到嘻哈男孩原本占座的那个书包,被人毫不客气地放到了地上。 干出此等壮举的英雌,是个漂亮又时髦的亚裔女孩,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坐上了那张被她“强取”的椅子,好看的粉色指甲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敲击,头也不抬地招呼:“嗨,我是海莉。” 任知昭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见任知昭没反应,女孩放下手机看向她,嘴角浮现笑容:“我喜欢你的装扮,像《皮囊》里的Effy,很酷。” 居然有人能欣赏她的风格。任知昭想着,她是不是要有朋友了? 然而这些事情,她当然是不想和哥哥分享的。关他什么事呢?还真把自己当哥哥了。 “任子铮,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她望向窗外,“谁再说话谁就是狗。” 于是直到停下车,直到进家门,直到任知昭给他使眼色,暗示他帮她打掩护,任子铮都没再同她说一句话。 他只是径直迎向了朝着门口而来的王桦,用自己高大的身体堵住了她的去路,将她拥回了厨房:“妈妈,看看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有哥哥的调虎离山,任知昭悄摸摸上了楼,火急火燎将脸上的黑煤炭全洗了去,手忙脚乱地将那些都绞在了一起的链子卸下,又一股脑脱下她那身盖不住皮肤的行头。 等脱没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拉窗帘。 不过也没关系。 从她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幢一层的平房,有些距离,应该看不清她。 再往前,就是安大略湖了,看得自然是没有崖壁公园那么直观壮丽,但也能瞧见。 得益于那幢平房,虽然与湖有一街之隔,他们家勉强也能算“湖景房”了。 “也好也好,离水太近了潮!”一年半前刚搬来时,王桦是这样评价的。 “昭昭,下来吃饭!” 任知昭的思绪被王桦的喊叫拉了回来。她随便套了件小女孩该穿的衣服,匆匆下了楼。 任子铮看着大变活人了的妹妹坐到桌边,手在头顶摸来摸去扎着马尾,清清爽爽,素面朝天。眼睛小了一圈,眼角还沾着些没擦干净的黑屑子,有些好笑。 “来,铮铮,洗碗机洗过的。”王桦越过她女儿的身体,给任子铮递了双碗筷,便又端菜去了。 他接过碗筷,看了眼他妹,又看了看厨房的方向,眼神有些虚,拿过餐边柜上的酒精,在纸巾上喷了几喷,小心地擦拭起来。 “作!” 果然,他的小动作还是没能逃过从后方而来的任军的眼睛。 “少爷病!”任知昭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任子铮自知有病。但是没办法,不做这些,他浑身难受。 “说什么呢?”王桦端着两盘菜走了来,先放下一盘,“来,你的毛蟹炒年糕。跟上海的不好比,将就吃。” 冒着热气的佳肴落在了任知昭眼前。她上一次回上海,是去年年初,王桦回国和她亲爹办离婚的时候。可惜那时候季节不对,没能吃上毛蟹炒年糕。 该死的,她已经快不记得正宗的毛蟹炒年糕是什么味道了。 “铮铮,快尝尝,锅包肉。”王桦放下手中另一盘菜,“上次我用错淀粉了,这次特地去买了土豆淀粉炸的,但是跟你爸做的肯定还是不能比。” 任子铮用公筷夹了块亮晶晶的肉到碗中,又用他那消过毒的筷子夹起送到口中:“已经很好了,妈。” 任知昭看着他那犯病的德行,在边上白眼狂翻。 哪有中国人这样吃饭的?不是要扮演一家人么,一家人还用公筷? 反正只要是他任子铮的臭毛病,家里总会给惯着的。 到底怎样才能止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啊?再这么翻下去,她真的担心自己要得眼疾了。 她只能往嘴里狂炫那浸满汤汁的胖年糕来屏蔽这修罗场的干扰。 “别光盯着碳水吃!” 然而炫年糕也炫不尽兴。任知昭挨了妈妈一筷子,碗里迎来一片苦瓜。 “多吃点苦瓜,下火。” 任知昭吃不了一点苦的东西。她把那苦瓜直接丢进了王桦碗里。 “不许挑食!这边苦瓜不好买的。” 不好买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它难吃啊! 可怜的苦瓜被卷入了拉锯战,被王桦丢回了女儿碗中。 任知昭懒得张口,看也不看,直接将苦瓜又丢进了一旁任子铮的碗里。 做完这个举动,任知昭的头皮都麻了。 后知后觉,但已经晚了。 她往她那个洁癖哥哥的碗里扔了一筷子被丢来丢去,沾着她筷子上口水的食物…… 不光是她,王桦和任军也愣住了。 当然了,当事人也愣住了。 然而他只愣了约莫三秒,便夹起那片苦瓜,吃了下去。 003.是加拿大人不是中国人 一对儿女性情都古怪,这似乎是他们家的共识。 尤其任子铮这样智商过人的孩子,做什么事肯定都是有原因的。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谁都不想,也不敢深究。 王桦第一个回过神来,在边上拉开了三罐啤酒,化解气氛。 “来来来,我们仨来搞一个。庆祝我们昭昭成为高中生,也庆祝铮铮过几天就上大一啦。” 任知昭很自觉地伸手去够那啤酒,被王桦一筷子打开:“你喝你的苹果汁!” 老天奶啊,庆祝她却不带她本人,还有王法吗? “凭什么啊?”她撅起了嘴,瞪着任子铮,“任子铮也没成年啊!你给他喝,我报警抓你哦!” “妈,我也喝苹果汁。”任子铮于是也没接那啤酒,而是给自己倒了杯果汁。 真是乖巧懂事知书达理的好大儿啊。 “行吧,那就我们俩喝吧。” 王桦将那啤酒收了回来,两罐全推到任军面前,非但没点扫兴,看着任子铮的眼中满是欣慰。 他们在王桦的带领下碰杯。任子铮只做个样子,杯子自然不会真碰上去的。 这会儿又嫌了?什么怪人。 “我们铮铮,这么小就要上大学了,真是不容易啊!”几口啤酒下肚,王桦咂嘴道。 “嗐,你别提,当初他们学校还建议我给他跳三级呢,我说那哪儿行啊!孩子学习是跟上了,心智发育咋跟得上?还好最后没听他老师的,只给他跳了一级,否则十五岁就要上大学了,岂不是荒唐?”任军以一种凡尔赛的方式,将他儿子再次夸耀了一番。 “我看铮铮心智挺成熟的,不比那些二十多岁的差。早上大学,一个人生活,都没问题。”王桦跟任军一唱一和,完了话锋一转,“哎对了,你市中心那楼花咋样了?” “盖着呢,我寻思还得再两年吧。”任军说,“老外做事儿效率低,你也不是不知道。” 他们说的是任军前两年买的,打算等任子铮一成年就转到他名下的投资房,就在他大学附近。 真是天之骄子啊,小小年纪,啥也没干,啥都有了。 “也好,等铮铮再大点儿再自己住,我们也能放心点。”王桦眼珠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任知昭注意到了。 “哎,以后一家人这样一桌吃饭的机会可能越来越少了。铮铮以后……” 后面任军叨叨啥,任知昭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铮铮天才,铮铮跳级,铮铮成熟,铮铮懂事,铮铮写代码,铮铮弹钢琴,铮铮铮铮铮铮…… 你们三个过去吧。 “爸,妈,我就算去市中心住也会经常回家的,四十分钟车程而已。”任子铮终于忍不住也插了句嘴。 回家干什么?赶紧搬出去吧,烟花爆竹,香槟庆祝,喜大普奔。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有些灵感。晚上,任知昭在她的MIDI键盘前磨了好久,导致她第二天起得晚了。 按学区分的公校离家很近,任知昭想着磨到最后一刻出门也不要紧,便又开始了她的例行装扮。 今天穿一条灰色做旧裙子,侧边同样是开叉,裙摆做了破洞设计。平铃乓啷的链条们不能少,再配双黑色渔网袜,黑色马丁靴……搞定。 其实这身风格是任知昭最近才开发的,也不知道热度还能保持多久,且穿且珍惜吧。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是满意。希望今天的眼妆别再晕了。 她戴着耳机下了楼。想着今天也能见到海莉,心情还不错。 然而这样的好心情,却在门口撞上回家取忘带的文件的王桦时,碎了一地。 迎面撞上一位“性感成熟”的“曼妙女子”,王桦还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 但定睛一看,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芳龄十四的女儿。 “你……你这什么……你要去哪里……你脸上……你这穿的什么东西啊?!”王桦头晕目眩,语无伦次。 “去上学,脸上是妆,穿的是衣服……”任知昭也慌神了,却强作镇定。 怎么才第二天就被发现了啊,也太衰了吧…… “衣服?!你管这叫衣服?!”王桦尖叫着扯住那被女儿称为衣服的破布,“你在发什么神经?!你是要去……去……” 王桦是个知识分子,太难听的话她说不出口。 “把你这身垃圾给我换下来扔了,现在就去!” “凭什么呀?这叫grunge风格,我喜欢。”妈妈这话叫任知昭不乐意了,“这里是加拿大,没人管你在学校穿什么,你不能干涉我的穿衣自由。” “你个小屁孩你有什么穿衣自由啊你?!你看看自己还有点学生的样子吗?!”又来自由论,王桦听了就头疼。 “学生是什么样?我同学他们——” “我管你那些鬼佬同学怎么样!你是中国人——” “我已经不是中国人了我是加拿大人!”任知昭终于抬高了音量,看着妈妈的双眸都在震颤。 不是你要把我强行拉来加拿大的吗?不是你让我离开故乡,离开爸爸,离开一切的吗?那你就要接受我已经不是中国人了的事实啊。 她们互喷怒火时,任子铮已经晨跑归来。 他站在门口,握着耳机,置身战火边缘,有些不知所措。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王桦。她能领略到女儿话里的深意,她知道,女儿的怨已不是一天两天。 王桦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看门口的任子铮:“我得走了,先不跟你搞——铮铮,你盯着她换身正常的衣服,脸上的东西也给我洗掉!” 说罢,她便唉声叹气地冲出了门,留下这兄妹二人,你看我,我看你。 任知昭捡起地上的书包,走到门边,冷冷地瞥着任子铮。 任子铮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从玄关柜中随手拿了件薄外套递给她:“披件外套吧。” 她直接撞过他拿外套的手向门外走去。 “昭昭!”任子铮抬嗓喊住她。 他拿着外套,大步向前,伸出一只胳膊将她拦在身前:“我正好要去趟新房,顺道捎你。” 任知昭抬头看他——胳膊结实,身子像堵墙;脖颈上还有汗珠,滚入衣领;白T恤被汗液浸着贴在前胸,透出些若隐若现的线条。 他晨跑完不需要洗澡了?满身的汗又不嫌脏了? 随便他,要捎就捎吧,省得她走路,正好。 在早高峰捎她显然不是个好选择,走路估计都能快点。 一路无言的任子铮,盯着那些没章法的车辆,眉头紧蹙。 任知昭一直头贴着窗子发呆。她的白日梦,却突然被一声刺耳的喇叭叫打断了。 “接送学生的车道不能停的这些蠢货是不长眼睛吗?!还是说看不懂路牌?!看不懂路牌就别开车!” 任子铮路怒了。一向温和冷静的任子铮,竟然路怒了,一边狂拍喇叭,一边还骂了出来。 任知昭看向他,诧异中夹着些许不安。 察觉到了妹妹的注视,他缩回了拍喇叭的手,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尴尬。 被他激情辱骂的汽车中,走下一个男孩和一位妇女。 妇女在男孩的头上揉了两下,说着什么,最后让他去了。 任子铮的视线有些晃。 “你就在这儿下吧。”他垂下眼眸,声音恢复了平静,“外套拿着。” 任知昭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接过外套,只想着赶紧逃离这奇怪氛围。 “昭昭——” 她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 “你放学后的钢琴课,我来接你。” 004.夏威夷披萨 任知昭用她的“穿衣自由”争来的这身行头,今天又受到了海莉的赞叹。 然而奥布莱恩小姐却看不下去了。果然没有哪个国家能包容未成年学生搞成这样,自由如加拿大,也不行。 奥布莱恩小姐是第一节数学课的老师,也是他们的homeroom老师,相当于中国的班主任。 下课时,奥布莱恩小姐点了点任知昭,示意她单独留下。 “这才第二天,你惹什么麻烦了?”海莉收着书包,完全察觉不到问题。 任知昭耸了耸肩。 “祝你好运吧——对了,你带午饭了吗?”她接着问。 任知昭摇头。爸妈工作都忙死,谁给她带午饭,她去食堂吃就行。 “我也没有。那中午放学咱们去对面买寿司吧,我在校门口等你。”海莉说完,对她眨了眨眼睛。 等学生终于都走光了,奥布莱恩小姐把任知昭唤到讲台边,推了推眼镜道:“菲比,虽然学校鼓励学生张扬个性,但也要有个度。你这身衣服,肯定是不符合校规的,昨天我没说你,你一天比一天夸张。别的我就不说了,你至少要把胸遮住吧?希望我明天看到你,可以穿着得体——菲比?菲比?你在听吗?” 菲比,是任知昭的英文名。直到今天,她还经常会反应不过来那是在叫她。 这个名字是她刚来加拿大上小学时,ESL语言班的老师给她起的,她不在意这个。 哪怕叫她约翰大卫的,她也不在意。 知昭知昭,知晓光明,多好。菲比是什么东西?对于她来说,就是个音,没有含义。 任知昭算有语言天赋的,年纪小,适应也快,在ESL班只呆了半个学期就转去普通班了。可当时随意起的名字,却伴随她到现在,很可能还要伴随一生。 “哦,我知道了。”任知昭被唤回过神来,悻悻应道。 奥布莱恩小姐上下瞧了瞧她,眼中透着中年人的疲惫和无奈。 她低下头收拾讲台,不再看她,口中喃喃,语气有些木:“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我是懂的,喜欢把情绪和态度穿在身上,像是一种宣示,一种表达。很快你会发现,这么做其实没什么意义,除了吸引些想伤害你的人,没人在乎你的那些态度。” 任知昭听不明白,有些不耐烦了。她的不耐烦,老师显然也能看出来。 青少年就是这样,能怎么办?谁也不想管,但工作还是得做。 第二节课是法语。下课后,任知昭准时在校门口赴约。 午饭时间,学校对面的小商圈里挤满了学生。显然大家对食堂那些饲料接受度都不高。 任知昭和海莉买了寿司,回到学校的大草坪上,找了处树荫,席地而坐。 阳光明媚,微风轻拂,偶有几只加拿大鹅悠然停留在草坪上作伴。学生们三三两两坐在草上,用餐,欢笑,交流,好不惬意。 海莉盯着任知昭碗里的吞拿鱼卷不说话。任知昭见状,把碗递了过去。 海莉欢喜地夹了两个去,也把自己的碗递给她。 任知昭看了眼她碗中红呼呼的辣三文鱼卷,摇了摇头:“我不吃辣。” “你一个亚洲人居然吃不了辣?”海莉边嚼边疑问,好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吃不了辣的非白人。 任知昭望着远处的人群,有些思绪涌上心头:“我是上海人,我们那儿不太吃辣。” 听她这样说,海莉似乎也陷入了一些思绪。 她默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我妈妈是香港人,爷爷是韩国人,奶奶是越南人,我只会讲英语……你说我是哪里人?” 任知昭看着海莉,搡了搡她的肩膀:“你是加拿大人。” 说完,两个少女都笑出了声。 他们这样的孩子,哪里都是家,哪里也都不是家。 谈笑间,任知昭注意到,她一直看着的那个人群,迎来了几个提着乐器的男生。 男生们和人群一一击掌招呼,又在人群中的几个女孩身边坐下。青春洋溢,潇洒自在,扎眼得很,好像任知昭看的那些美国校园电影中的一幕。 “他们是我们学校的摇滚乐队,‘夏威夷披萨’。”注意到任知昭的目光,海莉挨到她耳边给她解说,“成员换了好几届了,这几个都不是元老了。” 他们虽是一大群人,但任知昭的目光最终只落在了那个正在给贝斯调音的男孩身上。 人群中谁是明星,海莉也能看出来。 她也看着那个方向,接着解说:“那个是邓肯,邓肯·柯林斯。他是十年级的,在原来初中就挺受欢迎,可多女生喜欢他了。” “哦?那你呢?”任知昭打趣。她知道,海莉这样的校园女王对男生的经验不少。 “我什么?”海莉皱眉,“我不喜欢白人。” 任知昭远望少年在琴弦上滑动的手指,嘴角轻扬:“我不挑。” “你还是挑一下吧!”海莉撞了下任知昭的肩膀,“那家伙十有八九是个玩咖,我都驾驭不了,你可不想招惹这样的男生。” “海莉。”任知昭收回了目光,“你怎么什么都懂?” “我们高中的孩子,大多都在隔壁读的小学初中,大家互相都认识,没什么藏得住的。菲比,你刚搬来这边没多久,可能不了解。” 确实,任知昭的小学不在这个学区。那时候王桦和任军还没结婚,他们还没搬来这里,她自然也不会在这个学区读书了。 “那你怎么不和你原来的朋友一起吃午饭呀?” 任知昭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被海莉这样的女孩青睐,她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你比较有意思嘛。”海莉上下打量她,狡黠地笑,“但我和我朋友还是一起玩的。今天放学后我们会去看电影,你一起来吗?” 竟然可以通过她认识更多朋友吗?任知昭心中雀跃。 她的社交需求很是别扭。她需要独处时间,却也害怕孤独;她渴望被接纳,被关注,却又不想必须迈出那一步。 所以,当有海莉这样的人主动向她张开双臂时,她会立马卸下自己的满身利刺,露出那甚至可以说是不值钱的样子。 不过雀跃了两秒,任知昭便沉下了眼眸。 “我想去,但我今天得上钢琴课。” “噢……那周四呢?我们去逛街。” “周四我有小提琴课……”任知昭反复戳着她碗里的寿司,都快被戳成鱼肉拌饭了。 “我去,你真假的!”海莉一口差点喷出来,“你也太辛苦了吧,你是什么少年莫扎特吗?” 任知昭苦笑。什么莫扎特,差远了,不过是她从小学的东西,都习惯了。 “那不如明天中午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 任知昭收着吃完的垃圾,听了海莉的话,点了点头,眼中又亮了起来。 “不过你要是真对那个邓肯有兴趣,又是小莫扎特的话,我听说夏威夷披萨在招新,你可以去试试。” 话锋转了回来,任知昭重新望向那个方向,却对上了邓肯远远的目光。 他在看她这边。不确定在看什么,但确实是在看她这边。 她倏地低下头,继续收她的垃圾。 下午课之前,任知昭特地留意了一下走廊里的公告栏。 在一堆精致的社团海报中,她果然看到了那张夏威夷披萨的招新广告,跟用word文档做的似的,反倒醒目。 “喜欢钢琴吗?喜欢摇滚乐吗?喜欢夏威夷披萨吗?带一支练习曲,一支弹唱曲目,来试音我们的键盘手吧——” 任知昭微眯双眼,读得仔细。太仔细了,以至于她没注意到,有人也在仔细看她。 “有兴趣吗?” 仔细的阅读被一个男声打断,任知昭吓得一个激灵。 她抚了抚前胸,侧过头看向声音的主人——是邓肯。 他一手撑着墙,一手提着琴包,低头看着任知昭。 一头浅棕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看着她的双眼,像安大略湖的水一样蓝。 “你们是什么风格的摇滚?”任知昭的眼神到处晃,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另类,独立。” 邓肯说着,上下打量任知昭,最后视线落在了她胸前,那里挂着个缠着荆棘玫瑰的十字架,驱逐着他人的目光。 他勾起了嘴角:“你喜欢grunge?朋克?” 任知昭不应声。她对摇滚乐实际没什么兴趣,她只是喜欢这个风格的装扮而已。 “来试试吧,我们还没有过女性成员呢。” 邓肯站直了身,从包中抽出一张那设计简陋的海报塞到任知昭手里,便转身离开。 “下周五中午十二点半,在礼堂!” 走到一半,他又回头对任知昭喊了一嗓,整个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希望可以见到你。” *ESL: 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所有英语非母语学生在上常规英语课前必须先上的语言课。 005.哥,你怎么了 任知昭不确定自己对钢琴是什么感觉。 就像生活中的很多事一样,存在就存在了,没人会管它为了什么而存在。 因为从小学,所以就一直学了。除了音乐,任知昭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干嘛。 今天余下的时间特地让老师帮她准备了首练习曲。等弹完,任子铮已经准时在门口等她了。 任子铮今天怪得很。早上路怒,傍晚在车上又神情严肃,一路无言。 任知昭虽不想跟他讲话,但他不主动同她搭话,她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她隐隐总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但又懒得去细想。随他去吧。 等到了家门口,她刚想示意任子铮继续给她打掩护,便看到王桦早就守在门口恭候她了。 “我不是叫你换掉的吗?!”王桦抱着双臂堵住女儿的去路,劈头盖脸就是呵斥。 任知昭从她身侧直接钻了进去,任子铮也跟了进去,两人都像哑了一样。 “你没盯着她换掉吗?”王桦转向任子铮,语气有些冲,但对上对方凝重的神色,又立马作罢。 “你还给我说什么穿衣自由,什么学校不管?!”她将怒火重新转回了女儿身上,“你们学校老师都联系我了,说你衣着不得体,说我怎么让你出的门!——” “我知道了,明天不穿了。”任知昭打断了她的话,语气还挺诚恳。 女儿的秒怂让王桦有些手足无措。显然她为了对方的顽抗准备的长篇大论是白准备了。 她的气口上还冒着烟呢,扑不掉,最后只能憋出句:“你……你们老师的话你就听,我的话你就不听是吧?” 任知昭闭眼深吸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扭头上楼,脚步重重。 “哎,早知道就送她去私立学校了——” 王桦还在埋怨着,任知昭很快又“咚咚”冲了下来,踏得那楼板都跟着震。 她手提个大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吃饭了你跑哪儿去!——铮铮,你不管她!” 王桦叫嚷着一把拦住了似乎是想跟上去的任子铮:“这孩子,给她惯的。让她去!我们吃饭。” 任子铮沉下眼眸,被王桦拉着乖乖坐到了桌边。 没有任知昭的饭桌,清净得很。 “昭昭呢?”任军看着老婆和儿子,问道。 “被我说了两句,跑出去了。”王桦端起碗扒了口饭,“不管她,饿了自己就回来了。” “哎,别说孩子了,昭昭这个年纪正叛逆呢,正常。”任军边说着,边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些菜,直接放进任子铮碗里。 他直直盯着儿子以及他碗中那筷子菜,目光严酷,挑战似的。 任子铮低头看着自己的碗,嘴角的肌肉微颤。 王桦懊恼得很,无心去顾及这爷俩在干什么,自顾自地嘟囔:“你是没看到,她今天穿得跟个……哎算了不说了,吃饭。” 嚼了几下,食之无味。王桦把碗重重撂在桌上,又接着抱怨:“叛什么逆,铮铮不也青春期,他叛逆了吗?哎,昭昭要是能有铮铮一半懂事就好了。” “懂事”的任子铮,此刻正用筷子把碗中的菜一点点扒拉到边缘。 最后,他突然抬起头闷声道:“爸……” 他看任军的眼神中似乎有一些期待。 “干啥?”任军盯他的眼神中也有期待,期待他把自己给他夹的菜张口吃下去。 任子铮的双眸彻底熄灭了。 他倏地站起身,撂下一句“吃好了”,便离开,留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王桦,以及叫嚷着“才吃这么点儿”的任军。 任子铮最后还是跟了出去。 他知道要去哪里找任知昭。 他将车停在老地方,只身向着山路上走去。 这个点的崖壁公园里,路边的花草被暮色染上金黄,三两饭后来散步的家庭从任子铮身边经过,有说有笑,显然是享受着自然的拥抱和家人的陪伴。 任子铮回头看着他们,有些恍神。 也还好他恍神了。顺着那些行人,他看到崖下的石滩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水里,手上举着什么东西。 那是他妹妹,远远地他一眼就能认出。 还好他没走多远,不然要白跑一趟了。 他原路折回下坡,向着湖走去。等到了滩边,任知昭已经不见了踪影。 任子铮的心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不过视线一转,他的心很快又安了下来。 任知昭正坐在不远处的长凳上,抱着脚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 任子铮上前,看到她抓着自己的脚,正在擦拭脚踝上的一处伤口。她的渔网袜被刮坏了,被她全扯了下来丢在地上。 一双精瘦的小腿进入自己的眼帘,定在了那儿。任知昭抬头,看向来者,语气冲得可以:“你来干什么?怎么,你也要教育我吗,说我穿得像鸡?” 任子铮没说话,直接在她身边坐下,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拽向自己。 任知昭惊声,差点失去平衡。她的整条小腿被他搁在了他的大腿上,身子向着他侧坐过去。 她下意识地猛挣了两下,却被对方死死钳住。 “别动。”任子铮稳稳将她的小腿按在自己大腿上。她的脚踝在他的手中显得很细,那点挣扎的力道对他来说也显得微不足道。 任知昭简直莫名其妙。她这脚可是在马丁靴里闷了一天,在湖水里泡过,又在乱石上踩过的,对他任子铮来说可不得是生化武器? 见妹妹不再挣扎,任子铮避开目光,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她的大腿上。 她穿的是裙子。扭了半天,又是抬腿坐着,里面露出来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两个人的脸都有些隐隐发热,两个人也都不知道彼此的脸正隐隐发热。 现在是什么情况?诡异得要命,任知昭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看着任子铮从包中取出他随身带的酒精和纸巾,任由他给自己消毒,擦拭。 “嘶——”有一点刺痛。 “忍一下,马上就好。先消毒,回去再用纱布给你包一下。”他捏着她的脚,细细擦拭,“这些石头很锋利的,以后不要光脚在上面踩了。” 任知昭不常有机会能细看任子铮,和他相处的时候,她大多没什么耐心。 但此时此刻,她的视线几乎是被迫落在他低头的侧脸上。 他上唇有些翘,鼻子高高的,认真的时候眉头那样锁着,浓密的眉睫被夕阳染得要透光。 任子铮是典型的东北男孩,皮肤白,眉眼立体,个子高,骨架大。 因此,他握着任知昭脚踝的手也显得挺大,骨节突出。 虽然是东北人,但不同于任军,任子铮讲普通话几乎没有任何口音。 除了个别咬字略带英文发音的习惯,他的普通话,不带任何地方特色,十分中立。也不知是他有意为之,还是他八岁就来了加拿大,口音被淡化的原由。 她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任知昭看得有些出神。出神间,早先在车上那种似乎忘记什么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且那感觉,越来越清晰。 “好了。”任子铮放下了她的脚,对上她的双眼。 “哥。”她突然这样叫他,“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一整天了,王桦没问,任军也没问,没人问。 妹妹问了。 现在是夏令时,不熬到晚上八点,那夕阳悬在湖面上,就是不肯下去。 任子铮的目光定在了远处的湖面。那液态的明镜,映射着落日最后的辉煌。整个世界,一片橙红。 “昭昭。”他轻轻开口,“今天是我妈妈的忌日。” 006.哥哥的过去,她不关心 任子铮的生母,任知昭在相簿里见过。 她年轻漂亮的容颜,永远定格在了三十多岁的年纪。 任子铮其实不怎么会想到妈妈。妈妈的音容,在他脑中早已模糊成了一个符号。要不是有照片,他可能早就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 只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妈妈离开的整整第十个年头。 真正的死亡,是被世人彻底遗忘。任子铮觉得,总得有人记得。 从他有记忆开始,妈妈似乎就是病怏怏的。在他七岁那年,妈妈彻底离开了他。任子铮想着,那对于她来说,或许也是种解脱吧。 他觉得任军曾经应该也是深爱过妈妈的,因为妈妈去世后,在他的记忆里,任军的状态是很不好的,甚至到了根本无法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空间里继续居住的地步,似乎处处都是她的鬼魂。 一年后,任军便离开了那鬼魂,带着年幼的任子铮移居加拿大,投奔他在加拿大做生意的哥哥。 像大多数中国父亲一样,任军对儿子是缺乏交流的。年幼丧母的任子铮,没得到过多少来自爸爸的安抚与开导。 他该如何哀伤?哀伤多久是正常的?今后没有了妈妈的人生,他又该如何应对?没有人告诉过他。 他不记得爸爸有和自己好好谈过妈妈的离世,甚至连移居加拿大这么大的事,爸爸也从未和他沟通过。还在适应着没有妈妈的生活的任子铮,很快又被拖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 奔四的年纪,在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并不容易。任军从此一头扎进了工作,和儿子本就有限的沟通,更是所剩无几了。 也许他是觉得儿子聪明又懂事,无需他操什么心吧。任子铮也确实如此,一个八岁的孩童,几乎是自己把自己养大的,从学习到生活,都没有叫爸爸插过多少手。 偶尔,任子铮也会羡慕任知昭能有妈妈的唠叨。 任子铮的心事,任知昭自然是不清楚的。 她也从没觉得他有多惨过,她反倒是认为,妈妈对这个继子的关心并不比对自己的要少,有些时候甚至是偏袒至极,都搞不清他俩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不过任知昭就是再不喜欢任子铮,看着对方那情绪全部憋在心中的样子,刻薄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那什么……”她有些别扭地小声道,“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听她这样说,任子铮低头笑了。 他知道妹妹对他的那些事儿不感兴趣,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负能量影响到她。能得到她一句关心,已经足够了。 他于是半开玩笑说:“还是别了吧,干点啥都被看到了,多吓人。” 其实任子铮没有那样的意思,但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怪。虽然任知昭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还是局促地捏了捏手。 身旁的野餐桌上,放着任知昭的电脑,耳机,和录音设备。任子铮看了一眼,立马转移了话题:“你刚才在水里干嘛呢?” “收风吹水面的声音。”任知昭望向自己那些七七八八摊着的设备,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希望可以在下周五之前把最近在做的歌搞完,带着自己的原创去试音,技惊四座。 当然,主要还是要惊到某个特定的人。 想到这些,任知昭就不由得焦虑。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到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最近的情绪和想法多到反常。 通常这些心事,她是懒得和任子铮提一个字的,但不知怎的,此情此景下,她突然特别想跟人倾诉两句。 反正她也关心过任子铮了,该轮到他听自己发牢骚了。 “我需要一种很特别的音效,放在我的音乐里面。”她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托着下巴开始碎碎念,“类似于在空间里到处移动的声音……我也形容不好,我脑子里面是有想法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将我的想法具像化。我试过用白噪音,也录过一些别的素材,但是用我现在的这个软件都做不出来我要的效果。当然,也可能是我水平太次了吧。” 说罢,她发出了声不该属于少女的沉重叹息,目光飘向了远处的落日。 她没注意到,一旁的任子铮,手早已摸上了她的电脑,光标在她那被塞满了的音轨上游移。 这牢骚发起来就停不下来了。任知昭不在意他的反应,纯把他当个树洞,用自嘲的语气继续自顾自道:“哎,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明知自己没什么天赋,也明知搞音乐最重要的就是天赋,却还偏要不断去撞那南墙。” 尽管任知昭本人不在意,任子铮却听得很认真。 这似乎是妹妹第一次对自己讲这么多话,且句句掏心。 “首先,我不觉得你没天赋。”任子铮看了看她的侧脸,认真道,“你会钢琴,会小提琴,会吉他,会唱歌,会自己作曲,编曲,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能同时掌握这么多技能,已经很了不起了。其次,那不叫撞南墙,那叫努力。现实中有足够的真实案例可以证明,光有天赋是不够的,汗水和天赋一样重要,比如——” “好了好了好了。”任知昭扶着额头打断了他那一板一眼的输出。 早该知道,对着任子铮吐槽,就免不了要喝一口他熬的浓鸡汤,还是不放盐的那种。他那些像AI一样的回应,任知昭光听一耳朵就头大。 她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便看到任子铮正在自己的电脑上摸着什么。 “我靠!干嘛动我电脑!”她一把将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啪”一下合了上塞进包里,撅着嘴瞪了他一眼。 然而威严了没两秒,肚子就传来“咕”的一声响,可真会挑时候。 任子铮看着她捂住肚子一脸尴尬的样子,起身轻声说:“回去吃饭吧。你的脚可以走吗?” 她又不是玻璃做的,就一个擦伤而已,怎么就走不了了? 任知昭没理他,弯腰去穿鞋,结果下一秒就因为伤口磨在那坚硬的靴筒上倒抽一口凉气,脚也一下从靴子里蹬了出来。 任子铮像是早料到了一样,将她收好的包背到肩上,又捡起了她的靴子,一手提一只,然后背对她蹲下了身,淡然道:“上来吧。” 007.从头到尾都是骗局一场 其实偶尔,任知昭也会怀疑任子铮对自己的关心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有什么所图,在这儿扮演好哥哥大孝子。 但每次想想,她又会觉得,以任子铮的情商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人情世故。毕竟他是个A就是A,B就是B,听不懂玩笑,也辨不出好赖话的人。 所以大多数时候,尽管满身带刺儿样,她还是会受着他的关心,他的好意。 比如像此刻这样,披着他的外套,浑身僵硬地被他背着,背到车上。 不受白不受嘛。别人的好意,给你你就接着。倘若日后有什么代价……那也是日后的事儿。这是任知昭的生活之道。 说来,对她好的人也不止是任子铮。 作为爸爸,作为哥哥,任军和任子铮这父子俩一直是挺称职的,任知昭挑不出什么毛病。说实话,她的那些情绪,让旁人看了,只会觉得是她一个叛逆少女自己在那闹别扭。 这不,她前脚刚进门,任军就迎了上来,将她拉去厨房:“饿了吧,来来来我帮你把饭菜热一热——你说你这孩子,饭也不吃就往外瞎跑。” 他将给任知昭留的菜倒入锅中,又拿起边上一碗切好的苹果塞到她手中,小声说:“昭昭,不跟妈妈置气了,你妈也是关心你嘛。母女之间不生隔夜气,来,把水果给你妈端去,和个好,她在书房里,完了来吃饭。” 任知昭本也没想和妈妈置什么气。她本来也是要去收音的,正好借机战略性遁走。 能屈能伸,逃为上策,也是她的生活之道。虽然被任军吩咐着去体谅妈妈让她觉得着实别扭,她还是端着那碗苹果乖乖去了。 书房里,王桦正对着电脑忙碌,电脑上放着她爱听的歌。她跟着律动轻轻晃腿,聚精会神的,全然没察觉身后微掩的房门被推了开。 门边悄声站着任知昭,看着背对着她的妈妈,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随意挽起,露出的肩颈,似乎比过去在上海时圆润了些许。光这样看她的背影,会觉得那是个年轻女性。 任知昭突然觉得恍惚,像是被透明的屏障挡了住,端着那碗苹果,迟迟不上前。 妈妈找到她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幸福了吗? 应该是找到了吧。 在任知昭的记忆里,妈妈一直……该怎么形容呢…… 或许是“国外的月亮圆”?妈妈一直都觉得国外的月亮更圆。 她学生时代曾有过出国留学的机会,最后阴差阳错错失了,具体的细节,任知昭也不清楚。但她怀疑,这是她从记事起,妈妈就总是念叨国外的天多么蓝,空气多么清新,食品多么安全的起因,是她心结开始的地方。 王桦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却从不喜欢这座城市。 她不喜欢上海的原因,也没少在家人面前念叨,任知昭都会背了,比如人太多,太多的人争有限的资源;比如那些浮华,和他们普通小老百姓都没关系,只让王桦觉得压抑;比如生活成本太高,房价太高,年轻人们还前赴后继地来,王桦都不知道他们要怎么生活…… 那时任知昭还小,上海的中产间似乎是刮起了一股移民潮。她每天听到妈妈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什么小区里的老孙把房子卖了去澳洲养老啦,什么赵姐在美国读博的儿子把他们夫妻俩接去生活啦,看他们发的朋友圈,那大房子啊,那绿草地啊…… 起初,王桦的这些憧憬,也只是停留在嘴上说说的程度,任知昭并没有当回事。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样的渴望却不断膨胀,积聚,在任知昭的外婆去世之后,彻底决堤,无法遏制地倾泻而出。 那是一个平常的星期三午后,任知昭被妈妈接走前,正和同学们满地找着一串红嗦了吃。 能在上学的时候突然被家长接回家,同学们都羡慕坏了,任知昭也得意得很。 她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学校,也是最后一次见那些同学。 一个月后,任知昭就出现在了多伦多。 根本来不及悲痛的她,直到落地加拿大,进入海关后,才反应过来,哭到让机场工作人员都以为她是被王桦拐卖的孩子。 其实她早该预见了,为了移民的事情,妈妈和她的亲爹任一铭吵了不知道多少次。打外婆去世起,家中每天就只剩火药味。 王桦曾有个大她很多的姐姐,早年因意外去世,任知昭也没见过。外公外婆年纪都大,外公去得早,外婆的离去,带走了王桦对上海的最后一点念想。 外婆留给王桦的那套老破小,一时半会儿也拆不了迁。就算是连着他们家当时住的那套地段并不算好的房一起卖了,也很难在好的地段换一套好房子,把任知昭送去好初中。 可如果用这些钱去国外买房,就不一样了…… 正好那阵子,王桦认识了个做加拿大移民中介的朋友,每天给她忽悠得天花乱坠——让孩子吸着香甜的空气,喝着优质的牛奶成长;让孩子享受好的教育资源,还不用卷;孩子学音乐,以后迟早都是要上国外留学的,不如早点去,适应快,语言问题也没有…… 当时任一铭只觉得王桦走火入魔,都快被人忽悠瘸了。 主要是,和王桦不一样,任一铭有兄弟姐妹,父母健在,工作也满意,他没理由抛下一切跑去国外,他也不觉得国外有吹得那么好。 任知昭那时候也许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吧,对于父母每日的争执,她视若无睹。反正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他们给彼此好脸色,她都习惯了。 说来也有意思,嘴上虽是说着为了女儿,王桦从头到尾却从未问过女儿对离开故土,去异国生活的想法。就好像她是条小狗,自我意识这一说是不存在的,跟着主人是她的默认选项。 许是厌烦了无休止的争执,任一铭最终还是妥协了,王桦也退了一步——由她带着女儿先一步去加拿大,待她们稳定下来,任一铭再去。 日后想想,任知昭才觉得,或许那天,爸爸是把自己放弃了吧。 “加拿大欢迎拥有不同技术的人来生活。妈妈是工程师,是他们需要的技术。爸爸是音乐老师,他们不需要音乐老师,所以爸爸暂时来不了。等妈妈工作稳定下来,就把爸爸接过来,以家属的身份团聚。” 王桦是这样给年幼的女儿解释她技术移民和亲属团聚的计划的。 于是,在异国的头两年,任知昭几乎都是靠着妈妈给的这点希望撑过来的。 斯卡布罗崖壁,算是任知昭初到多伦多去看的第一个景点。 加拿大的基础教育轻松,下午三点多就放学,任知昭和那些鬼佬同学也没什么可说的。放学后,她经常独自跑去崖壁上,幻想面前是海,幻想海对面是上海,那里此刻应该是凌晨,她的小伙伴,她的爸爸,还有邻居家的阳阳哥哥,应该在睡觉。 那座崖,那片湖,几乎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坐在那里,她会觉得日子是有所期待的。 她的期待,在两年后,被碾得粉碎,挫得灰都不剩。 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张画饼,一场骗局。 008.最好的梦,是梦到自己死去 “干啥呢?杵在这儿,水都凉了。” 愣神的时刻被任军的声音打断了。 他一拍傻站着的任知昭的肩膀,指了指她手中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碗。 王桦坚信中国女人体质特殊,碰不得一点生冷,所以她的水果,任军每次都会切好了,用开水泡给她。 听到身后的动静,王桦终于转过身,看到任军推着一脸乌云的任知昭到她面前,讨好地说:“你闺女特地给你切的苹果,先吃点儿再忙。” 早先的气都已经消了,王桦抬头看着女儿那张她再也读不懂的脸,接过她手中的碗,又摸了摸她的手说:“吃饭了吗?” “快去吃吧,都给你热好了,一会儿凉了。”任军推了推任知昭的肩膀。 任知昭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听到身后的任军又用那种打情骂俏的语气说:“看啥呢?这么认真,给我也看看呗。” 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明明每每这种时候都叫她头皮发麻,她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她看到任军边说着,边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喂到王桦口中。 王桦很自然地咬过那苹果,推了一下他:“一边儿去,我们这工程数据你看得懂什么。” 嘴上埋怨,那语气却俨然是恋爱中的女人。 任知昭瞬间感到一阵恶寒,冲上大脑。 有时候,她会产生那到底是妈妈,还是别的女人的念头。 王桦是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又忙于工作,奔三了还没对象,这可把任知昭的外公外婆急坏了。 两个老人年事已高,大女儿又去得早,二女儿也不小了,不赶紧解决人生大事,他们茶饭不思。 最终,不敌父母的压力,王桦同任一铭相亲,又在半年内与对方结婚生子,一步到位。 作为一名工科生,王桦和任一铭真的聊不到一块儿去。对方是搞音乐的,文艺兮兮,满脑子风花雪月,沟通从未同频过。只是他相貌端正,一表人才,家庭合睦,实在讨王桦父母的喜欢。 王桦产后抑郁了一段日子。 错失留学的机会,和不知道爱不爱的男人结婚,又生了个不知道爱不爱的孩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到头了。 只是荷尔蒙的作用实在可怕。很快,母爱就像寄生虫一样,侵占了她的大脑。 在下定决心去加拿大之前,王桦都是认命了的状态。就这样和任一铭搭伙过日子,养孩子吧。 在任知昭的记忆里,父母从未恩爱过。他们像室友一样相处,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和肢体接触,如果有,就是吵架。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任知昭看到电视上男女亲热,会觉得那是假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男女之间,就该是她父母那样。 很好笑,为了移民的事争得急头白脸的那段日子,是她见过父母交流最多的日子。 妈妈在她亲爸面前是冰山,在她面前是严母,只有在他任军面前,会露出这般柔情的一面。 电脑上开始播放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任知昭觉得呼吸困难,咽喉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她逃命般跑离了那夫妻恩爱的现场。 桌上,任军热好的饭菜飘着热气,看着就香。 这夫妻俩的厨艺都好,南北相融合,做他们的孩子,应该每天都能饱口福。 可任知昭捧着个饭碗,两眼放空地定在空气中的一个点上,机械地往嘴里扒着白米饭,看不见那些菜一样。 自己是不是个很恶毒的小孩? 妈妈现在那么幸福,做女儿的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可她完全不会,她只感到了背叛。 恶毒就恶毒吧,她想。人活着,哪有不自私的呢,谁也别说是为了谁。 鼻头有点酸,任知昭用力揉了一下,忽而看到任子铮拿着医药箱向她走来,在她脚边蹲下。 “你吃你的,我帮你包一下。”他说着,拿出纱布。 任知昭没说话,也不看他,由着他把自己的小腿从桌底下拖了出去。 什么伤口的,她都快忘了。她继续那样机械地扒饭,光塞不咽,很快,两颊被塞成了仓鼠一样。 任子铮抬头看她那失了魂的样子,皱了皱眉说:“吃慢点。” 拿筷子的手停止了动作,任知昭目光直直,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哥,好难受。” “对不起。”任子铮还以为是自己力道大,弄疼了她,连忙道歉,“快好了。” 任知昭最终还是没能在下一个周五前把她的音乐做完。 本就不常有灵感,难得碰到灵感,技术还不够,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其实她实属是想太多了。说到底就是个高中生乐队的试音,真没她想得那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 果然,等在后台,看着其他申请人挨个上台展示时,她就发现自己准备过度了。 这些人,有的基本功不扎实,有的听上去甚至像是自学的键盘,还有的虽然演奏没问题,但唱歌完全大白嗓。 轮到任知昭站在台上时,她觉得自己肯定没问题。 尽管如此,望向台下,她还是无法克制地紧张,呼吸都失了规律。 邓肯今天一如既往地打扮随意,衣服像是从衣柜最底下抽了两件随意组合了一样。但他那样,不会让人觉得他不修边幅,反倒像是在展示他有那个资本。 任知昭今天打扮得也简单。身着一条毫无花样的黑裙,稍微画了点淡妆,远看和素颜也没什么区别,邓肯一时半会儿都没认出来她,只顾着低头翻阅她提供的曲谱。 台上紧张到不行的人颤巍着嗓子打了个招呼,邓肯许是认出那声音了,立马抬起头,仔细看了她两秒,原本写满了无奈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放轻松,你就当我们都是地里的萝卜。来吧。” 先展示的是练习曲。任知昭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忽视他人的存在。只需按照正常水平发挥就行,没什么问题。她五岁开始习琴,基本功秒杀这些个草台班子,比眨眼还容易。 弹唱曲目,她选了Gary Jules的《Mad World》,很适合她的声线。曲谱她稍作了修改,让其更贴合自己的表演风格。 舞台灯投射下来的光束,将任知昭包裹。她静静站在那里,一人,一琴,哀婉的旋律从指尖缓缓流淌而出。 任知昭讲话的声音没什么独特,唱歌却很不一样。闭上双眼,你不会觉得那声音来自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台下的几个乐队成员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被她开口惊到了一般,纷纷抬头睁大了眼,聆听她的诉说—— “……And I find it kind of funny 我觉得有些好笑 I find it kind of sad 也有些悲伤 The dreams in which I039;m dying are the best I039;ve ever had 我做过最美好的梦,是梦到自己死去 I find it hard to tell you 我觉得难以启齿 I find it hard to take 我觉得难以承受 When people run in circles, it039;s a very, very 人们来回奔波,这真是一个 Mad world, mad world 疯狂的世界,疯狂的世界……” 一曲终了,无人讲话,也无人鼓掌。 从这么个看着稚嫩清瘦的小女生口中传出的,是那样低沉的歌声,还带着些不该属于少女的沙哑和疲惫。 任知昭自己也知道。所以当她看着台下那几个人开始交头接耳时,她觉得他们可能在猜测自己是不是什么老烟民。 本以为选拔的结果,怎么的也得商量个一晚,下周一再通知吧。结果最后一位同学表演完后,他们一大帮人即刻就被叫回了台上,站成一排。 说来也怪,任知昭发现,这排人中,只有她一个女生。 结果的宣布也十分简单粗暴。邓肯像是当其他人压根不存在一样,直视着任知昭,直接就问:“菲比,我们每周五放学后排练。有时候在音乐教室,有时候在不同成员的家里。你可以吗?” 这意思是……就她了? 任知昭茫然地左看右看,然后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 看她那样,边上的男同学不屑地哼了出来,嗤笑着对台下嚷嚷:“我靠,我看你们就是想公费泡妞吧!” 他说完,其他男生们也跟着笑了。 邓肯也笑了,他边笑边说:“怎么,你是觉得自己比她厉害?你要是有她那水平,我们几个给你一个人泡都行。” 那一刻,任知昭觉得无比的不舒服。 009.厨房里有个帅哥 其实任知昭想加入摇滚乐队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她不好意思说,因为这原因听着就很不摇滚。 她已经上高中了,该开始为申请大学做准备了。 她自觉作品集并不丰富,如果能有些乐队表演经历,写上简历也好看。他们如果写了歌,也能算她一份。 至于帅哥,对他们垂涎那是本能,但你真要让任知昭去主动出击,她一不敢,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尽管试音的过程让她有些不舒服,能成功加入夏威夷披萨,任知昭还是挺开心的,迫不及待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海莉。 海莉替她高兴坏了,说是这么好的事儿,必须逛个街来庆祝一下。也不知道她是真给任知昭庆祝,还是就是想逛街。 任知昭是一点运动细胞也没有,走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就不行了,基本上都是海莉在那儿买买买,一会儿逛服装店,一会儿逛书店,一会儿又跑去奶茶店强行给任知昭投喂。一通采购下来,任知昭一副要归西了的样子,但海莉觉得还没玩尽兴,便提出去任知昭家里玩。 作为客人,海莉一点儿不客气,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摸摸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混音装备,翻翻她对色彩过敏的衣橱,又大剌剌往她床上一躺,打着滚说:“没想到你真去加入了,你现在可是内部人员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任知昭也在床上坐下。 “我再跟你说一次,到时候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啊。”海莉够身拿过床头柜上的奶茶,边嘬边说,“那个邓肯身边女生就没断过,但从没听说过他有女朋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任知昭并不很在意,什么邓不邓肯的随缘吧,那都不是她现阶段要担心的问题。 海莉看她那毫无头绪,云淡风轻的样子,却当她是真的对感情上的事一无所知,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我靠,亲爱的,你是真没恋爱经验啊,我还以为你唬我呢!” 第一天在教室里见到任知昭时,她看这个女孩画着那样脏兮兮的烟熏妆,打扮得那么酷,脸小小短短的,一双猫一样的翘眼还有些下三白,举目抬眉间满满都是对全世界的不屑,还以为她是什么高冷酷girl,男人都是她的掌中玩物。没想到对方却是个小白花,还是很好说话的那种。 “我唬你做什么。”任知昭耸耸肩,不以为然。 她和男生的全部交集,基本都来自于在上海邻居家的阳阳哥哥。就那点交集,最后也都被夺走了。 “行吧……没事儿,你还有我呢,我慢慢教你~”海莉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先给我喝点水吧,这奶茶齁甜。” “我去给你倒——” “不用。”海莉拉住立马准备下床的任知昭,“我自己去,你告诉我杯子在哪儿就行。” “厨房边的储藏室里有矿泉水。”任知昭说,“你要是找不到的话,厨房白色的壶里面是过滤过的水,杯子在水池右上侧的橱柜里。” 海莉于是自己“咚咚咚”地下了楼,留任知昭一人在房里,咬着个吸管发呆。 然而发了还不到一分钟的呆,更加剧烈的“咚咚”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海莉风风火火地空手跑了回来,甩上门,靠在门上瞪着眼喘气:“卧槽……卧槽……厨房……厨房里有个帅哥……” “什么帅哥?” 任知昭连忙坐起身疑惑道。 “就是……有个男的啊啊啊——”海莉冲过来捏住她的胳膊小声惊叫。 任知昭一惊,下意识反应进贼了? 她于是先给任子铮发了个短信问他到哪儿了,又牵着海莉蹑手蹑脚地下楼。路过边柜时,想了想,顺手抄起了放在上面的花瓶。 海莉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小声道:“不至于吧,他看着不像坏人啊……” 结果步入厨房,看到海莉口中的“帅哥”时,任知昭的白眼差点没翻到后脑勺去。 那“帅哥”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煮着咖啡。见她过来了,拿起手机对她摇了摇,说:“我到家了啊——你举着花瓶做什么?” 任知昭直接一个急转身,推着海莉就往回走。 海莉看她那铁青的脸色,简直莫名其妙,不停地问:“干嘛呀?谁呀谁呀?” “我哥。”任知昭面无表情地说。 海莉一听,甩开她的手,眼睛都亮了:“你还有个哥哥呢?你怎么没告诉我啊!” “你也没问啊。” 不知为何,任知昭尴尬到不行,就想拉海莉赶紧上楼。 海莉却跟个泥鳅似的直接从她身侧滑了出去。 她奔回了厨房,两个胳膊肘往岛台上一撑,毫不羞涩,赤裸裸地盯着任子铮看,笑得跟个花儿一样问候:“你好,我是海莉,菲比的同学。你叫什么?” 说完,她向任子铮伸出了右手。 “凯尔。你好。”任子铮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对方那不知道在哪儿摸过的右手上,迟迟不伸手。 完犊子,哥哥要在闺蜜面前犯病了! 任知昭杀了过来,一脸花容失色,直接撞开海莉那悬在半空的手,火急火燎介绍:“海莉,凯尔——凯尔,海莉。好了,你们见过了,我们上去吧——” “干嘛呀,太没礼貌了!”海莉再次躲开任知昭试图拉她的手,对任子铮十分“有礼貌”地发问,“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任子铮摇头。 “那么恭喜你!”海莉笑得花枝乱颤,“你现在有啦!” 任知昭真的从脚底板都麻到天灵盖了。 任子铮还在那儿一脸茫然地问“为什么?什么意思?”,她粗暴地抓起海莉的胳膊,再也不容对方挣脱,将她拖回了房间。路上,还不忘帮她拿了瓶矿泉水。 “别跟他开这种玩笑!”一进屋,任知昭就甩上房门,将那水瓶丢到她身上,没好气道。 “我没开玩笑呀。”海莉一屁股坐到床上,委屈巴巴,“你那么激动干嘛。” 任知昭也不懂自己怎么这么恼羞成怒的,反应未免也太激烈了。 她让自己缓和下来解释道:“那人一根筋,听不懂这种玩笑。而且他洁癖,不跟人握手的,我怕你尴尬。” “我真没开玩笑。”海莉把任知昭抓到床上坐下,露出星星眼开始碎碎念,“我的天哪菲比,你哥哥好高好帅啊,有点像那个韩国男演员元斌年轻的时候,你知道元斌吗?——而且他那个手臂线条,啧啧啧……我猜他衣服脱下来底下肯定全是肌肉——” “啊啊啊啊我操我真的求求了——” 一股恶寒涌上大脑,什么圆斌方斌,什么鸡肉鸭肉,任知昭捂住耳朵,进入“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状态。 客观上讲,任子铮……确实是不错的吧……毕竟男的个子高就已经赢很大了。 只是任知昭对他的负面滤镜实在太重了,见了就心烦,从来都懒得正眼瞧他。 而且前几年,她的心思都在阳阳哥哥身上,哪里顾得上什么烦人的任子铮。 阳阳哥哥一家是在任知昭刚上小学时搬来的。她也不清楚对方具体几岁,只记得在她离开上海时,对方在上高中,是班里的班长。 阳光温柔,学习又好的大哥哥,对小学女生来说,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邻居夫妻是极好的人,经常在任知昭爸妈工作忙时接纳她去家里吃晚饭,写作业。阳阳哥哥不忙的时候,也会教教她作业。 那些在阳阳哥哥家吃饭写作业的时光,是任知昭无趣的童年中仅有的一点亮光。 任知昭愣神的功夫,海莉还在念经:“又高又帅的亚裔帅哥,简直是天菜啊!你知道的,我就喜欢这款,好久没见到这么合眼缘的男人了,而且还单身啊啊啊!菲比!一定是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的,这都是天意啊!菲比,菲比——” 海莉说着,一把抱住任知昭的胳膊又晃又甩,一双星星眼盯着她,死乞白赖道:“菲比,我的好菲比,你最好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大脑混沌一片,任知昭只觉得麻,麻到快暴毙了。 010.命中注定的哥哥 这就是传说中的“我把你当闺蜜,你却想做我嫂子”吗…… “当然了,你要是实在介意,就算了,只当是我们无缘……”海莉撅着下唇,作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汪眼睛都在闪。 她介意什么呢,这也没理由介意吧…… “我没介意啊。”任知昭挤出一丝笑容,“可是你要我怎么帮你啊,我总不能把他捆了送去你家吧。” 海莉听了,一秒开怀,握了握拳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需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她捏着下巴,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接着问:“你哥叫什么名字?” “不是告诉你了吗。”任知昭皱了皱眉。 “凯尔不是他的本名吧。”海莉说,“你们不是都有中文名吗?” 好家伙,认识两周了,这女人还没问过自己的中文名是什么呢。一日相见就关心起任子铮的中文名了,真是加拿大好闺蜜啊! “说了你又不懂。”任知昭撅起嘴,略微不满道。 “你解释给我我不就懂了。”海莉嬉皮笑脸地从书包里取出本子和笔,放在床上拍了拍,“写这里。” 任知昭看着那摊开的本子,微叹气,提笔写下“任子铮”三个字。 她已经好久没写中文了,下笔的时候手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怎么动怎么别扭,写到“铮”时还犹豫了一下怎么写。 不知道是不是想给海莉展示得好一些,她写得格外认真,笔锋甚至有些做作。写完,她带着海莉念了几遍,不断纠正她抽象的中文发音,直到她念对了为止。 “‘子’是孩子,后代的意思,是中文名里挺常用的一个字。”任知昭解释道,“‘铮’是刚正,坚强的意思。合起来,可能就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吧。” 任知昭的语文也不咋样,毕竟上到四年级就离开了中国,只能粗浅地解释一下。 海莉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你的呢?也写给我看看。” 终于想到好奇一下她了,任知昭忍住要翘起的嘴角,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在边上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任——知——昭,‘知’,是知道,知识的意思,‘昭’是光明的意思。” 海莉跟着念了几遍,虽然不怎么好念,但她显然喜欢得很,托着腮感慨:“哇,你们的名字寓意好好啊,而且连首字母都是一样的呢。你们的爸妈给你们起名的时候肯定考虑了很多。” 任知昭听闻,避开了目光,没有作声。 “不过你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诶。”海莉翻身仰躺,看着天花板嘀咕道,“而且他好大只啊,你骨架小巧一些。” 那肯定啊,他们怎么可能会长得像呢…… “海莉……”任知昭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和我哥不是亲生的。” 王桦和任知昭刚来加拿大时,住的是租来的房子。 有那么一小阵子,王桦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忽悠瘸了。 这里的生活完全没有她想得那么容易。天确实蓝,空气也确实不错,但也不能当饭吃啊。稍微好一点的学区的房子,折合人民币动辄上千万,即使在加拿大也不是普通工薪阶层家庭能负担得起的。 找工作倒是不太难,工作遍地都是,只是王桦需要的是专业对口的工作。她费那么大劲,可不是来洗盘子的。 王桦那年可算是走运了。加拿大的这些个企业,每年必须雇佣一定数量的少数族裔,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 作为一个有学历,有足够工作经验,会讲英文,也有合法身份的中国中年女性,王桦简直是迭buff了。经过朋友介绍,直接被当时的电力局相中,没费多大力就干回了自己电力工程师的老本行,成了他们需要的完美的少数族裔雇员。 妈妈找到了稳定的工作,任知昭当然是替她高兴的。移民流程中的门门道道她虽不懂,但也知道这意味着她们和爸爸的团聚越来越近了。 所以孤独,迷茫,文化差异,以及加拿大那严酷又漫长的寒冬,任知昭都是靠着这样的盼头熬过来的。 倒不是说她有多喜欢爸爸,离了爸爸活不了。她只是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只是想要生活赶紧恢复原状,哪怕那原状再冰冷。这样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动,她难以承受。 小小的任知昭怎么能理解,婚姻是如此脆弱。被给予了自由的囚鸟,从笼门打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任军是在一年后进入了她们母女俩的生活。 从一开始,任知昭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任军当时是信息部门的主管,和妈妈哪儿来那么多交集?就算是同一个部门的,谁会下班以后还总和同事见面啊? 尤其是对方还把自己的儿子带了来。任知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任子铮。 她对小任子铮的初印象没多少,只记得对方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跟个小姑娘似的,真是见鬼。 后来她才知道,就是这么个让她觉得见鬼的小男孩,小小年纪,参加了各种数学竞赛,编程竞赛,拿奖无数。而且别看他那样,可完全不偏科,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是校篮球队的球员也就算了,竟然和她一样,也从小习琴,还在那一年考过了皇家音乐学院的钢琴十级。 这种天选的“别人家的孩子”,任何大人都会喜欢得不行。任知昭能感觉到妈妈对任子铮的喜爱,也能感觉到她和任军之间的化学反应。 没错,他们二人之间的化学反应,强到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都能清楚感知到了。 王桦那时和任知昭学校里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女生没多大区别,任知昭熟悉得很。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妈妈的一面。 因为没见过,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任知昭都活在否定中。她不相信妈妈的这种状态,她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直到她终于从任一铭那儿获知了赤裸裸的真相—— “昭昭,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能来加拿大了——怎么回事?哎……你问问你妈吧……” 奇怪地,任知昭竟然没有感到意外。接收到那样的消息时,她很平静。 任军和王桦结婚了。 没有婚礼,在市政厅登记后,请了些亲朋好友在家办了个简单的宴席。在那之前,王桦带着任知昭回了一趟上海,和任一铭办了离婚。 直到宴席的那天,任知昭都觉得面前的父子俩是不是妈妈专门找来整她的。 怎么就那么巧呢?正好就又找了个姓任的男人,带了个儿子,连名字首字母都和她一样,好像是她命中注定的哥哥一样。走在外面,任何人都不会对他们的亲属关系产生疑问。 “你说‘任’也不是什么很常见的大姓,这多有缘啊,好像本来就是亲兄妹一样!”那场宴席上,微醺的王桦大声感慨了起来。 “妈,我想改姓王。”对于妈妈的话,任知昭是这样回应的。 她在所有亲朋的注视下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大声宣布:“不对,我也不想跟你姓。我改姓......史密斯好了,顶个老外的姓在简历上以后好找工作。” 然而没人理她,大家该吃的吃,该笑的笑,该醉的醉。 她那点无足轻重的呐喊,被当成小屁孩的发癫,淹没在了那片其乐融融中。 那几年,任知昭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似乎连对时间的感知都失去了。 每天看着他们沉浸在家庭的幸福中,她都觉得自己是什么疯人院里的医护,必须配合病人演戏。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会不会自己才是那个病人。上海的过往,其实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她从未在那里生活过,他们从来都是一家人,任子铮从来都是她的亲哥哥。 这些阴湿黏腻的思绪,被任知昭藏入心底,直到她稚嫩的心脏变成一片腥臭腐烂的沼泽,将一切试图通过的情绪拖住,吞噬。 从那天起,任知昭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 011.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最后,海莉给任知昭留了个任务。 她被要求写下她所知的关于任子铮的细节,记录下任子铮的点点滴滴,每天拿去学校给海莉汇报。 她觉得自己像什么特务头子一样,不过海莉拜托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她也不想拒绝。 海莉看上去真是被任子铮迷得七荤八素了,临走前还要再多看他几眼,打招呼的时候,身体都快扭成麻花了。 任知昭只觉得奇怪,只见了一面而已,至于吗……于是在海莉出门后,她没好气地对任子铮说了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一直都是这个点回。”任子铮回道。 妹妹几点上学,几点放学,哪天要练琴,几点去几点回,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她对他可真是一点也不关心啊。 任子铮觉得任知昭对自己一点也不关心。 可任知昭明明知道得不少,就这两天,已经在手机备忘录里不知不觉打了好几页了。 比如他很聪明,跳过级,现在上大一,学计算机专业。 比如出生于中国辽宁省大连市,生母在他七岁时因病去世;有个大伯也在多伦多,还有个关系似乎不怎么好的堂哥。 比如有洁癖,有强迫症,喜欢整洁,喜欢秩序;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不喜欢不规律的东西。 比如会弹钢琴,爱看科幻小说,科幻电影;爱看动物纪录片,喜欢恐龙。 比如喜欢喝冰美式和乌龙茶,喜欢吃朝鲜冷面和锅包肉。 还比如喜欢运动,喜欢打篮球,每天都要晨跑…… 她边记边忍不住觉得变态,却还是记得认真,好像彻底投入了海莉的计划,好像那情报作业真是她自己的事一样。 课间休息时,任知昭都在认真想,还能记些什么。想着想着,她打开短信界面,给任子铮发了条消息:“你是什么星座?” 任子铮很快就回复了:“金牛。” 紧接着,他像是总算找到了和她讲话的机会了一样,又接了一句:“你把我手机号码给你那个朋友了?” 看来海莉是已经下手,送去问候了。 任知昭感到一丝不好意思,回道:“嗯,她想认识认识你,你不介意吧。” “为什么?”任子铮还是秒回。 任知昭开始觉得不自在,手指飞快打出:“她喜欢你。” “为什么?”他又问。 靠,什么叫为什么,任知昭真是无语了。换作旁人,她会觉得那人是在找茬,可对方是听不懂人话的任子铮。 她皱起了眉头,愈发烦躁地打下:“我哪知道,她觉得你好看,行了吧。” 这下,任子铮没有秒回。 在任知昭切回备忘录,手指重重按下“金牛座”几个字后,短信的消息提醒才再次弹了下来。 她撇了撇嘴,点开那消息提醒,看到白底黑字的,是这么一句话:“你也这么觉得吗?” 任知昭深吸了口气,觉得莫名其妙。 她怎么觉得重要吗? 她干脆不搭理,无视他的问题,继续自顾自地查户口:“你的mbti是什么?” 任子铮的回复,和上课铃声同时出现: “你该上课了。” 虽然来了这么一下,任子铮整体上还是很配合任知昭的户口调查的。 对方问东问西的,他都答了。要求他去测mbti,他也测了——没错,那天没回答她,只是因为他不知道。 他或许还在奇怪,妹妹最近怎么突然对自己那么感兴趣,甚至还把自己的课表要了去。他不懂女生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往海莉身上联想。 海莉这几天频频往他们家来,搞得王桦和任军都认识她了,还留她吃过一次晚饭。王桦还乐呵,女儿终于有个好朋友了呢。 任知昭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殷情,上赶着要海莉给自己当嫂子似的。海莉提出要去找任子铮辅导功课,她就乖乖在房间里等着,写她自己的作业。 结果一个多小时过去,就写了三道题。 知道海莉此时此刻就和那个呆货在隔壁房间里,任知昭的视线根本无法聚焦,书本上的那些字,变成了天书,触碰到视网膜的瞬间便会自动弹开。 她粗暴地推开窗户,让窗外微凉的湖风吹进来,吹清她糊作一团的心绪。 微风轻轻安抚着迷失的女孩。她刚感觉好一些,打算戴上耳机听点古典音乐写作业,屋外便传来开门的一声重响,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她赶紧跑出房间,看到海莉提着书包,皱着眉头,憋红了脸正准备下楼。 “海莉。”任知昭忙上前拉住她,“怎么了?” 海莉抬头看她,强行露出了笑颜:“没事儿,我爸妈叫我回家。明天学校见。” 虽然她那样说,但任知昭一秒就反应过来了。 待海莉走后,她来到任子铮房门前,看到他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子,没事人一样。 “你又干嘛了?”任知昭抱起双臂,靠着门框,语气中带着些嘲弄。 “你朋友似乎并不想学习。”任子铮边仔细收拾着海莉坐过的地方,边说,“我也挺忙的,如果不想学习,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海莉当然不是真想学习啊,什么样的奇葩才会觉得女孩子都做到这一步了只是想学习啊。 任知昭嗤笑了出来:“怎么办,得恭喜任军了,他这辈子都别指望抱上孙子孙女了。” 任子铮果然又露出了那疑惑的神情。她懒得跟他掰扯,扭头回了自己房间。 她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在她离开后,任子铮垂下眼睛,抠着桌子的边沿默了良久。 012.蝴蝶在巴西拍动翅膀 这些日子,海莉似乎没有再主动问任知昭要情报了。 不过任知昭很敬业,还是坚持做着海莉交给她的任务。她想想,自己真是个很好的朋友。 夏威夷披萨的排练,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周是任知昭加入乐队以来的第一次演出,所以这天她排练得晚了些,等回到家,爸妈都已经下班回来了。 其实任知昭也不懂自己那么认真干嘛。加入乐队后她才发现,夏威夷披萨早被学校收编了,相当于就是个学校的社团,难怪成员换了一届又一届。 作为学校的乐队,“创作自由”自然是不存在了。性不能写,脏话不能写,烟酒不能写,暴力不能写…… 这不能写,那不能写,还摇滚乐队呢,任知昭觉得没什么比这更不摇滚的事儿了。 就把这彻彻底底当成是课外实践活动,当成是申请加分项来完成好了。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夹着根芦笋,双目无神地缓慢咀嚼着。 任军和王桦像是早习惯了女儿这副神叨叨的样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吃饭。 “老婆,你知道吗,小张要回国了。”任军手上给王桦剥着虾,冷不丁说,“下个月就走了,她走之前想请咱俩吃顿饭。” “哪个小张啊?”王桦眼睛盯着iPad,漫不经心地问。 “就我们部门做维护的那个张雁呀,你见过的,跟你还是老乡。” “噢,啊?她要回国了?”王桦抬起头,“上次见她她不是还在和她老公闹离婚吗?” “早离完了,财产都分完了。她觉得在这儿呆得不得劲儿,而且她父母都在国内,身体好像也不是太好。”任军说完,随手把剥好的虾也丢了几只到任知昭碗里。 晚餐时间总是任军和王桦闲聊的时间,每次说的不是这个同事就是那个邻居的八卦,两个小的插不上嘴,也懒得开口。 “哎呀,她这个年纪回国,不好找工作的呀。”王桦边吃着任军给她剥好的虾,边感慨道。 “可不是嘛,我也是这么给她说的。”任军擦了擦手,垂眼想了下,满脸堆笑地小声说,“诶,那……那老任……不是在少年宫当老师吗?现在国内不是兴让孩子学编程吗,她意思是想你帮她搭个线。” 虾仁从任知昭的筷子间掉落回了碗里。 王桦一听,皱眉道:“少年宫那都是有编制的,她又不是职业教书的,哪儿那么容易啊。” “嗐,管她呢,帮她搭完就完事儿了,剩下的她自己折腾去呗。”任军说。 “……行吧,回头我问问。” 王桦说这话时,任知昭已经把那几个虾仁不客气地丢进了一旁任子铮的碗里。 待她话音落时,任知昭重重放下筷子,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好大的声音,起身离去。 她走到楼梯口时,还听到妈妈远远地说了点儿什么。 是在说她怎么这么没规矩吗?无所谓了。 一只小小的蝴蝶在巴西拍动翅膀。几周后,美国得克萨斯州掀起了一场龙卷风。 任一铭现在是什么可以放在餐桌上供人闲谈的存在吗? 这样想着,任知昭抓起床上的枕头,狠狠摔了两下,又直挺挺趴下去,用枕头死死盖住脑袋。 就那么趴了一会儿,她捡起手机,打开了微信。 任一铭的头像上,显示着数字红点。 任知昭点开对话框,有一个红包,和一条消息,写着:“昭昭,有空录个你弹琴的视频给爸爸看看。” 她收下红包, 又回了个:“视频通话弹给你看呗”。 这几年,任一铭陆陆续续给她发了好多红包,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的。人民币她也用不到,就那么都存着了。 上海现在是大清早,任一铭估计还有一会儿才会起床。任知昭等着,打开了好久没看的朋友圈,手指在屏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直到一条动态拉住了她的注意力。 阳阳哥哥八百年才发一次朋友圈。他在三天前发了条新动态,内容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被路灯映在地上的影子,配文是一个月亮和一个爱心。 任知昭的双眼像被灼了一下一样。她闭上眼睛,迅速划了过去。 然而划到下面,却看到了王桦发的四张照片:一桌饭菜,蓝色的湖面,在后院摆弄花草的任军,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抓拍的任知昭和任子铮在厨房的背影。 配文写道:“湖水和蓝天,大学生和高中生。” 底下她唯一能看到的一条留言,是个叫“小刘阿姨”的人写的,内容是:“小桦呀,你可真是好福气呀!在加拿大住大房子,找了个好老公,还白捡个这么优秀的大儿子,羡慕死人了!” 任知昭甚至懒得去读妈妈回了什么,直接点开了这个“小刘阿姨”的主页。 小刘阿姨?哪个小刘阿姨?有什么留着好友的必要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击了拉黑删除,然后把手机扔了出去。 朋友圈不常用了看来是有道理的,以后非必要也别开了吧。 就在她被自己制造出的这种低气压紧裹时,门上传来了轻叩。 她也懒得动弹,口中含糊:“进来。”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任子铮。 他看着瞥见自己进来,依然在床上瘫成一滩烂泥的任知昭,知道她应该是在不爽刚才在饭桌上那番无所顾忌的闲聊。 是啊,情商如他都能感知到妹妹的不适,大人们能不知道吗?只是她这样孩子的情绪,大部分时候都会被大人粗暴归类为脆弱和矫情吧。 任子铮思索了片刻,走到床沿,对她轻轻开口:“你的演出排练得怎么样了?” “排得怎样重要吗?”任知昭微微侧头,从她那凌乱摊散的黑发中露出一只眼睛,幽幽说道,“这年头反正也没人听摇滚了,随便演演得了。” “怎么会,我听啊,我喜欢。”任子铮很认真地说。 “拉倒吧,你可别安慰我了,那上世纪的玩意儿。”任知昭“切”了声,又把露出来的一点脸藏回了头发里。 任子铮看她女鬼一样的,有些想笑,但还是憋了住,正经道:“没安慰你啊,我喜欢英摇,上个世纪的才好呢。上个世纪英国诞生了多少伟大的摇滚乐队,摇滚歌手,影响了后世多少音乐人。听摇滚的人少了,不代表它不好,只是流行趋势在改变,人们对音乐的偏好也在不断改变。” 听他输出到这儿,任知昭终于没忍住坐了起来,睨着他不耐烦道:“所以你是来给我做音乐教育的吗?” 任子铮摇头。只是想先安慰一下她,但似乎每次都安慰不到点上。既然这样,还是直入主题好了。 他于是拍了拍桌面说:“来,给你看个东西。” 任知昭屁股还粘在床上,不想动,懒洋洋说:“什么呀,就这儿看。” “你得把电脑打开。” 这人到底要干嘛?她烦躁地哼了出来,像坨软体动物般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了下来,爬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任子铮拖来她丢衣服的椅子在桌前坐下,开始在电脑上一通操作。任知昭抱着双臂歪着脑袋盯着那屏幕,脸上的表情逐渐从不耐烦,到疑惑,再到惊讶…… “上次在湖边,你不是觉得你这个软件不太好用吗。”任子铮结束了手上的操作,扭头看着她说,“你再放一段白噪音进去看看。” 那是个插件,被他安装在了她的音频软件上,操作面板看上去并不复杂。 任知昭惊呆了。之前做的曲子,因为技术有限,早被她和她那被打击得一点不剩的积极性一起埋了。没想到任子铮不但记着这事儿,还想着要帮她。 音源被插入后,任子铮边调试着,边认真给她解释:“这里是音频源的位置,速度,方向之类的参数——这些是频率,强度之类的参数,还有些别的功能,你自己慢慢试——这里,你可以实时录制,实时预览——不知道这个能不能帮你做出你想要的音效,你先试试看吧,有什么问题,我再帮你调整。” 任知昭的目光紧追着四处游走的光标,眉头逐渐锁起,口中喃喃:“我去,这什么外挂啊……” “没什么外挂,我写的一个小插件而已,都是现成的技术。”任子铮放开鼠标,语气是那么轻描淡写,看着她的一双黑眸中满是温柔和耐心,“以后你编曲的需求大了,可以买一套专业的DAW软件,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 不知为何,任知昭觉得脑子发胀。先前所有的那些委屈,全都汇聚了起来,聚成了一股热流,滚入她的心脏,涌进她的双眼。 她用力抠着手心,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任子铮……你……” 013.关心妹妹不是应该的吗 任子铮慌神了。 安慰妹妹似乎从来都安慰不到点上也就算了,怎么帮她还帮得她红了眼睛呢? “你……你……”整个鼻腔一阵酸楚,任知昭掩住了口鼻,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其实是想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你拥有我这辈子都求不来的天赋。任何事情对你来说,都是信手拈来。就连对你来说只是消遣的音乐,也是一样。 任子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要伸出的手,却僵在了半空,最后还是缩了回来,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别哭啊,怎么了?” “谁哭了,没哭。” 任知昭仰面,接过那纸巾直接整片盖在了脸上,深深吸着气。过了半晌,她才低下头,纸巾随之滑落在她的大腿上,上面湿了两小块。 “靠,不想做了,不想弹琴了,死了算了,反正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天才放个屁。”她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并捡起那纸巾,团成一坨开始无所顾忌地擤鼻子。 年轻人喜欢把“死”挂在口边,是一种夸张的表达,并不是真的想死。这是任子铮最近学习到的。 他毫不在意任知昭那不顾他死活的样子,抽了张新的纸给她,脑中生成了新的安慰话术:“昭昭,别这么想。世界上有几个莫扎特?大家都是普通人,能在自己的领域尽到最大努力,不留遗憾,就已经很棒了。” “别,你可不是普通人。”任知昭放下双手,露出被她揉红了的鼻头,突然笑了出来,“任子铮,你知道吗,我加入那个破乐队就只是为了申请音乐学院好看而已。上大学,老老实实找工作,然后老老实实当个音乐民工,这就是我的音乐梦想,多朴实,多好笑。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天赋,我都不需要这样,可是我没有。” 她说完,摇了摇头,合上了电脑屏幕,是要结束这对话的架势。 已经第几次在任子铮面前这样展现自己的庸人自扰了?任知昭也不懂自己干嘛这样。 生而为人,骨气这东西多少还是得有一点的吧。但在他面前,她总会不由觉得即使展现了自己最烂的一面,也毫无所谓。 站在山顶的人,又怎会垂眸去在意山脚下的泥泞呢? 任子铮听着她的那些诉说,直视着她,双眉微拧。任知昭知道,那是他在生成话术的表情。不知不觉,她好像已经熟悉了这样的事。 “昭昭,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 然而他这次却说了句让任知昭理解不了的话。所以她抬起头望他,难得露出那种想他说下去的表情。 “我也喜欢音乐,但是把那些音符,和弦和节拍都不出错地弹出来,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依循着规则追求完美,这是我擅长的,也就是你眼中我所谓的天赋。分析已有事实,将其中的规则和逻辑转化为代码,这就是我现在在做的事情,能给我想象和创造的空间并不多。 而你,昭昭,我听过你做的音乐,也许还不够成熟,但每一个音符里都是你绝对自由的灵感和想象力。要是经过了系统的学习,我都不敢想你能走得多远。” 任子铮平时根本讲不了这么多话,讲话,多半也是陈述。 但这是妹妹在短期内第二次对他倾诉衷肠,至少在他眼里,那是倾诉衷肠。 所以他必须回应,必须瞬间挖掘自己笨拙口舌的百分之二百潜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那样想的,那是他在当下这个情境里大脑给他的指令,没有原因。 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其中微颤的瞳仁,顿了顿,轻轻说:“昭昭,你正在创造无限的可能。” 太阳落山了,屋内暗淡了下来。 屋里的灯还没来得及开,从窗口泻入的后院光,流上了轻飘的纱帘,也流上了他的脸庞。 任知昭手心里攥着的纸巾,已经被她撕成了一绺一绺。 那不是AI在生成回应了,是作为哥哥的任子铮在安抚她,鼓励她,肯定她。 就算他从山顶偶尔抛下的善意是种施舍,这施舍未免也太煞费苦心了。 任知昭终于将那坨承受了她各种发泄和蹂躏的纸巾丢入脚下的纸篓,张口呆了片刻,才发出了声音:“任子铮,讲真的……你干嘛那么关心我?” 任子铮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样。 先前那番爆发的潜能像是关闭了,他又调出了语库里现成的答案,一板一眼道:“你是我妹妹,关心你是应该的。” 他会这么说也没错。毕竟,和任知昭不同,从第一天起,他对新家庭的接受度就很高。 爸爸还年轻,重返情场是合乎常理的事,他很清楚。爸爸能在七年后重寻良配,祝福他是唯一合理的行为。 任子铮在他的堂表兄弟姐妹里是最小的一个。头一次当哥哥,面对这个总是阴雨重重的妹妹,关心她,保护她,也是唯一合理的行为。 “妹妹你个大头啊!你少来!”谁知任知昭完全不买帐,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挤出了点笑容,自嘲的语气道,“诶,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我知道我打扮一下还挺可爱的。” 开玩笑确实是缓解尴尬的一种常用手段,但这话一出口,她还是后悔了,咬住嘴唇,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 任子铮的反应比她还激烈,像是被触发了机关一样,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光那样皱眉看着她,也不说话。 倒也不必这么激动吧。 任知昭撇了撇嘴,无奈道:“我靠,至于吗?我开玩笑的,你不会连这种程度都听不出来吧……” 他在落日的余晖中看着她,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014.没理由再去翻的书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想法总是一天一个样。 任知昭这边儿还在沾沾自喜呢,这个周末,她又获得了一条有用的情报——任子铮喜欢摇滚乐。 要抓住男人的心,得抓住男人的胃。那抓住耳朵也没错吧?反正都是和感官有关。 她提溜着书包大步流星地向着海莉的壁橱去,迫不及待想在上课前就与她分享一番。 然而在走廊的拐角,海莉的壁橱不远处,她的目光却被吸了住,脚步也跟着缓缓停了下来。 那是一对少男少女,正靠在壁橱上互相啃脸,难舍难分。 这种男孩女孩之间友好的肢体交流,学校里到处可见,本是没什么好看的,但任知昭还是伸着脖子满脸狐疑地一步步靠上前,靠得越近,眉头皱得越紧。 她看得没错,女方正是前不久还被她哥哥迷得七荤八素的海莉,此刻正和别的男孩在这儿陶醉呢,甚至都没看到她靠过来了。还是那男孩先睁开了眼睛,对上面前那两百瓦的大灯泡,吓得推开海莉大叫了出来。 海莉也被吓得不轻,立马捂住脸跟着大叫:“菲比!” 任知昭也毫不示弱地叫,并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海莉!你——” “菲比!这是我男朋友艾迪!”海莉几乎是嚎了出来,打断了任知昭想说的任何话,又对着那男孩尴尬地笑说,“艾迪,这是菲比,我们一节数学课——你先去上课吧,我等会儿短信你。” 男孩也是察觉到气氛诡异,草草和任知昭打了个招呼,很识趣地走掉了。 任知昭抱起双臂,冷眼看着海莉,等她自己从实招来。 “亲爱的~”海莉搓着手笑哈哈说,“我们这个周末才确认的关系,我是想告诉你来着!我打算今天一见到你就告诉你来着!” 那个叫艾迪的和任知昭同一节法语课,她倒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但这俩人什么时候有的交集,什么时候搞到一块儿的,她竟然毫无头绪。 这个周末确认关系,那不就说明之前已经暧昧过一阵子了? 任知昭气得够呛,抬起膝盖做出要踹她的动作:“哇靠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不是喜欢我哥哥吗,还叫我一定要帮你!我在那儿辛辛苦苦帮你攻破我哥,你倒好,和别的男人谈情说爱!” “菲比,好菲比~”海莉抱住任知昭的胳膊甩来甩去,耍无赖一样哼道,“谁让好男人那么多呢,你总不能让我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合着她是多线发展吗?还能这么玩儿的吗?可真是乡下人进城啊,任知昭惊得说不出话。 见任知昭光是鼻子喘气不说话,海莉又抱住另一条胳膊晃:“哎呀,我直说你别见怪啊,你也知道,你哥那人真的就是块石头,油盐不进的。我倒是想啊!可是这么久了还在原地踏步,我耐心也是有限的呀。而且说实话,他那样的男生,就算真得手了,日后相处起来也是让人头大。知难而退,方为上策嘛。” 她这么说倒也没错。 任子铮那人,年纪也不小了,那方面像没开化一样。和海莉在一起要怎么相处?那画面,任知昭都不敢想。 不过她还是消不了气,撅着嘴道:“亏我还一天到晚认认真真帮你探我哥的底细,跟个死变态一样,结果你自己先放弃了。” “探底细?”当事人自己都忘了这茬一样,反应了下,笑了出来,“我去,你还记着那事儿呢?快别提了,忘了吧忘了吧,都过去了~” 看着海莉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任知昭心底竟泛起一丝失落。 她是真的很认真呢。过去这一个月,她都要把任子铮的底给摸透了。 知道他每天几点上哪些课,几点出门,几点回家;知道他喜欢看什么电影,读什么小说,听什么音乐;知道他用什么牌子的消毒液,什么味道的护手霜…… 他像是一本在架子上积了几年灰的书,被任知昭拿出来阅读了一番。读了过半,发现他似乎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无趣。 不过现在没有理由再读下去了。 任知昭放下书包,在课桌前坐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有些犹豫地问海莉:“那个……我可以看看你们都聊了什么吗,你不介意的话……” 海莉先是一愣,然后直接把手机推给了她,那毫不在意的模样,好像任子铮只是她失了兴趣的玩具之一:“看吧看吧,看完顺便帮我删了吧~” 任知昭真的好奇了。她的情报,加上海莉漂亮的脸蛋和钓凯子的经验,竟然还是撼动不了任子铮分毫吗? 不可能的,十七岁的男孩可是生殖器上长了个人。面对美女,尤其是投其所好,主动投怀的美女,不可能不为所动的。这个道理,连任知昭这样的小白都明白。 结果那些短信可叫她失望了。 海莉的战况,可以说是惨烈。用“舔狗”来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 永远都是她主动发起话题也就算了,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保持着友好的距离,偶尔AI上身,说些叫人想翻白眼的话。 更要命的是,话题经常说着说着,就被任子铮带到任知昭身上去了。 没错,任子铮的短信,叁句话不离任知昭。 比如海莉说:“听说你钢琴弹得很好?下次去你家,你可以弹给我听吗?” 任子铮回:“我弹得就那样,比不上菲比。她是专业的,真的很厉害,应该让她弹给你听听。” 比如海莉说:“我等下过来,路过奶茶店,你要喝什么吗?这家的金凤乌龙还不错~” 任子铮回:“谢谢你,但是我现在不在家。你问问菲比吧,她喜欢喝奶茶。” 唯一一次他主动联系海莉,是说:“海莉,可以麻烦你跟我妹妹说一下放学后我去接她吗?我给她发短信打电话她都不回。谢谢你。” 任知昭记得,那天是爸妈临时决定晚上去任子铮的大伯家吃饭,叫任子铮来把她捎上。不过她的手机早早被她玩没电了。 她抿着嘴唇,呆望着那一行行黑色的字母,手指滞在半空中,迟迟落不下。 突然,刺耳的上课铃声不近人情地撕破了她的凝思。她立刻点下了删除,将手机推还给了海莉。 这天中午,任知昭被迫和海莉的新男人一起吃了午饭。 等到放学,她直接自己先一步回家了。恋爱中的女人,真是没眼看。 其实海莉后来也给任知昭解释了为什么没把自己多线发展的事情告诉她。 “菲比,说实话,我最开始对你有点先入为主了。”海莉有些无奈道,“我现在发现,你是个挺单纯的小孩。有些事情,我也不太好意思跟你讲了。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一个真理,你要记着,以后会用到的——永远不要低估男人的承受能力。男人是不会真正受伤的,所以你只需顾好自己的感受,取你自己所需,感觉不好了,该踹就踹。心疼男人的女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任知昭似懂非懂地听了她那些少年老成的言论,此刻,又凝望着屋外渐红的枫叶,似懂非懂地品着。 切,我哪里单纯了啊。而且什么男男女女的,只要不走心,屁事没有。 她这样想着,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一点点向下划拉过自己亲手打下的一行行字,脑中突然出现了个好笑的念头——她的“大作”,如果整理整理拿去出版,可以取名为《如何攻破仿生人之任子铮手册》。 墙上的钟表,指针嘀嗒走着。任知昭默默望着屏幕,手指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下了删除键。 015.你是一朵小白花 少年的身体中,满载着蓬勃的生命力,关不住的,逮着机会就往外冒。 任知昭以为自己不会再长了,没想到过去的这两年,个子还蹿了些。 当然,个子并不是唯一生长了的东西。 更衣室的穿衣镜前,任知昭望着镜中自己被运动胸衣紧裹的一双胸乳——它们明显长大了些,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对负担。 任知昭叹了口气,两只手扶住胸肉上下轻轻颠了颠。 不动还行,一动,那两团肉就胀得隐隐发痛,被那紧绷的衣料压得很不舒服,乳头也发紧。 她应该是要来月经了。 如果姨妈现在立刻就来登门拜访就好了,这样,她就能躲过这该死的体育课了。 虽这样想,她还是老老实实套上了运动服。 十六岁的少女,有些行为在成人看来很是滑稽。比如有好看的男孩出现在了体育馆门前,指名要求见某位特定的女孩,就这么点小事,足以把这体育课的现场炸成一锅粥。 可是不要怪她们,荷尔蒙就像寄生虫一样占据着她们的大脑,她们也没办法。 任知昭刚换好衣服,几个女孩像精神错乱的花蝴蝶一样,揪成一团,从远处朝着她飞了来,撞在铁制的壁橱门上,嬉笑着你一嘴我一嘴地大叫,把任知昭吓个好歹。 最后,她从她们的七嘴八舌中分辨出了信息——门口有个叫邓肯的男孩要求见她。 她在同学们的围哄中朝门外小跑了去。 加入乐队的这两年,她和邓肯见得也不少了,可不知怎的,在这一声更比一声高的起哄中,她还是羞红了脸。 也不怪任知昭的同学们反应那么大。和初识时相比,此刻等在门边的邓肯已经脱了几分稚气,多了一分男人味。 “呼——什——什么事?”还未跑到门边,任知昭就扶住胸口,喘着气开口了。 邓肯看着女孩蹬着双纯白的球鞋向自己跑来,及膝的白色足球袜将她纤长的小腿轻裹;一头有些毛躁的黑发被高高束在头顶,上下甩动着;干净的白色T恤上点缀着代表他们学校的铁锈红,同样铁锈红色的运动短裤下露出大腿,青春靓丽。 那好像是邓肯第一次看到这个喜好黑沉沉的女孩身上出现色彩。 他翘起了嘴角,对面前气喘吁吁的女孩笑道:“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呢?” “啊……我手机锁壁橱里了,可能没看到,不好意思啊。”任知昭顺了口气回道。 边上身着同样运动装的女孩们,不安分地探头八卦他们二人在说什么。任知昭被那些人的反应弄得耳根发烫,心里却竟然有些受用。 没办法,即使是她这样性格的孩子,潜意识里也会有些享受关注的小虚荣。 “没事儿。”邓肯伸手撑住了门框,“我就是来告诉你,音乐教室被占了,放学后排练改到迈克家,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你可以吗?” “噢,可以啊。”任知昭说,“不过我今天可能得早点走,我爸过生日,我们要去吃饭。” “没问题。”邓肯点点头,“行了,我借口上厕所来的,也不能呆太久,先回去了。你去吧。” 邓肯走了。他走后,就轮到任知昭遭殃了。 好在老师吹了哨,把那些争食的小鸟般围住任知昭的八卦孩子们给召唤了过去,解救了她。 不过作为头号闺蜜,海莉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休息的间隙,她把任知昭拉到看台上坐下,拄着水杯,满脸吃瓜的表情搡了她两下。 “干嘛呀。”任知昭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干嘛。”海莉挑起一边眉毛说,“快说,你俩现在啥情况啊?” “什么情况,没情况啊……”任知昭手指不停抠着水杯盖嘟囔道。 海莉是很早就对邓肯这个人不太看好的。她以为任知昭加入乐队后,会不管不顾地对邓肯下手,再被爱情狠狠撞一下腰,这时候,她这个闺蜜就可以出场,边给她递纸巾,边告诉她没事,长个教训,下一个更香。可没想到…… “两年了!你俩一起敲锣打鼓两年了!”海莉一拍大腿说,“真就你也不提,他也不说啊?” 任知昭低头盯着看台的木板,没作声。 邓肯无疑是帅的,弹贝斯时,也是有魅力的。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喜欢他的吧? 可相处时,他举手投足间的那股自信与松弛,以及对任知昭游刃有余的亲近,就是会让她觉得不自在。 尤其邓肯不用社交平台,这点在分享欲爆棚的青少年间实属罕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无法窥探他,无法联系他。即使联系他,回不回复也全凭他心情。也许就是这份文艺兮兮的神秘感,才让情窦初开的女孩们着迷吧。 任知昭当然也是有些迷的,但除了迷,更多的是害怕。她会不由自主地怕他。 见任知昭若有所思的样子,海莉摸了摸她的肩膀,叹气道:“算了,你也别多想,其实两个人慢慢靠近的时候,是最美好的阶段,真靠到一起了反而没意思了。像我,有时候看到艾迪都觉得烦,就是因为太熟悉了……” “可你还是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了啊。”任知昭说。 是的,离她呵斥海莉是水性杨花的女人的那个早晨,离她意识到自己再没理由去读任子铮这本书的那个时刻,已经过去整整两个学年。 她没想到海莉和那个艾迪居然能谈这么久。对于他们这些高中生来说,两年的恋爱关系简直闻所未闻。 她也知道,在不久前的暑假,海莉第一次和艾迪发生了关系。 在那之前,任知昭一直觉得,性这件事离自己很远,童年仿佛只是昨天。 结果它就这样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自己身边,甚至成了女生更衣室里每天聊得最多的话题之一,这一切,都让她觉得不真实。 不过那几个聊得最欢的白人女孩在见过任知昭震惊的表情后,似乎会开始回避她了。 上节体育课,随着她踏入更衣室的脚步,那些欢快的谈笑戛然而止。她分明听到那些女孩耳语:“嘘,别吓到她,她还是个小孩……” 对此,任知昭只是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其实暑假期间,由于新鲜感过了,海莉一度差点是要和艾迪分手的。安慰她的话,当时任知昭都想好了。 后来海莉告诉任知昭,他们之所以没分成,她怀疑是因为一种叫“催产素”的东西在作祟,给任知昭听得云里雾里的。 休息的时间随着刺耳的哨声结束了,两个女孩站起身来。海莉理了理头发,用一种任知昭已经熟悉的语气,笑道:“你个小呆瓜,啥也不懂。有时候啊,分开比在一起还困难。” 海莉的那种语气,会让任知昭感到有些不是滋味,和更衣室里的那些耳语一样叫她憋屈。 就好像……她是一张白纸。就好像她被她当成了纯真的孩童,用一种怜爱的心理看待。 可她们明明是同龄人,为什么她总被同龄人当成孩子看,这一点也不摇滚。 她一边弹奏着那些摇滚的音符,一边这样想着,弹得那叫一个心不在焉。 不过她的心不在焉并没有被队友在意,因为他们正忙于和邓肯就演奏风格上的分歧,争执不下。 他们最近争吵次数越来越多,任知昭都习惯了。她并不很在乎他们在吵什么,只觉得他们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吵不完了,耗着也没意义,便收拾好东西,打了招呼离开。 谁知她刚出门,就被邓肯从身后拉了住。 “我送你。”他不尽愉悦道,“反正他们也不需要我的意见。” 说完,他就直接拉着任知昭上了自己的车,也不管她需不需要人送。 有时候,任知昭会忘了邓肯比自己大一级,都到了能开车的年纪了。这将是他与她同校的最后一年。 所以到了家下车时,她有些埋怨,任军怎么不能换一天过生日呢。 正如海莉所说,他们一起纯敲锣打鼓了两年。期间也约出去玩过几次,但最后总会因为任知昭的一些心理障碍,导致事态停滞不前。 “在纠结要不要邀请我进去吗?”见任知昭那欲言又止的样子,邓肯笑了笑,“没关系,下次吧。帮我祝你爸生日快乐。” 看吧,就是这种游刃有余,总让任知昭感到不安,陷入被动。 不过今天,她不想再这样了。凭什么被动的总是她? 邓肯也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点燃了一根烟,对任知昭抬了抬下巴:“你进去吧,我抽根烟就走。” 任知昭没有进去。 没时间邀请他进去,那就在这马路牙子边也行。 她躁动的心思太被某些赌气般的想法占据,以至于忘记了告诉任子铮排练的地点变了,以至于忘记了这个时间,任子铮本是说好了要去学校接她的。 016.愚蠢的爱,疯狂的性 香烟是成年人的专属,在影视文学作品里,似乎也总是与成年人的一些忧郁情绪挂钩。 少年眼中,烟不是烟,而成了种符号。 “抽烟什么感觉?”任知昭往邓肯身边一靠,看着从他唇间飘渺而出的烟雾,这样问。 对邓肯来说,那似乎是个很突兀的问题。 他垂眸看向任知昭,表情有些惊奇,回道:“很放松,脑子轻飘飘的。” 平时,任知昭对着邓肯会有些不知道该看哪儿。但此刻,她若有所思地直视着他的蓝眼睛,看得邓肯都略微不知所措了。他把烟叼到嘴角,递了烟盒到她眼前,问她要试试吗。 但任知昭没有接,她做了个自己都惊到的举动。她伸手把邓肯嘴角的烟抽了出来,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 这么做时,她心脏都抖了一抖。 如果被王桦看到她在家门口和男孩子一起抽烟,她就可以准备准备去转世了。 正因如此,这感觉才更加好,是一种甜美的恐惧。 她在邓肯讶异的目光中吸了一口,很快又吐了出来,咂了咂舌,没什么感觉,味道也不好。 “不是这样的。”邓肯笑着摇了摇头,“要过肺,不然你就只是在吐烟罢了。” 任知昭当然不会真过肺了,这玩意儿就是个道具。 她又用力吸了一大口,然后仰头凑近,轻启双唇,将口中的烟雾向他送了去。 吐烟也有吐烟的作用。那一刻,任知昭真的是小宇宙爆发,将毕生所学都用上了。 总是温吞被动的女孩,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一面,邓肯哼笑了出来,也懒得探究那是出于什么原因,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低头凑到她唇前,将那些带着强信号的烟雾尽数吸入身体。 凑得那么近,下一步不是接吻的话很难收场。 根本不需要过什么肺,任知昭的脑子已经发晕了。她还得意,看吧,自己可不是什么小白花,这不干得挺漂亮。 结果烟雾吸尽,邓肯就放了手,站直身子,微眯眼看着她,突然这样问:“菲比,你没谈过恋爱吧?” 任知昭愣住了。那么明显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写的歌没灵魂?”他接着拷问。 任知昭不语,任由指尖烟雾缓缓升腾。 这两年,她确实写了些完整的作品,但都自觉缺乏灵魂。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他们是要在这里探讨音乐吗? 见对方一脸被自己说中了的样子,邓肯望向天边奇形怪状的云,沉声道:“我们做音乐的人,要多体验生活,感受世间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载具,去装载那些喜悦,愤怒,失望,那些刺骨的痛,愚蠢的爱,疯狂的性……直到再也装不下了,你不得不将自己撕开,给世人看,这就是创作。” 邓肯平时就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文青嘛,任知昭见怪不怪。 可眼下,她盯着邓肯的侧脸,神思恍惚地品着,想着,像是真把他的话听去了。 烟头的红光微弱闪烁,一撮烟灰掉落,被风吹散。 “你体验过吗?”片刻后,她缓缓开口,“愚蠢的爱……疯狂的性?” 邓肯侧头看向她,反问道:“你觉得呢?” 少女的心田,是片易松动的土壤。一颗种子随意飘过,便被那土壤吞了去,埋了下。 “什么感觉?”她问。 邓肯没回答她,只是从她指间捏过那烟。黄色的烟尾上,是她粉色唇膏的印记。 他没半点犹豫地将那粘了粉红的烟尾放入口中。随着胸膛伏起,瞳孔微微扩张,他露出一丝满足的表情,又夹着那烟塞回了任知昭嘴边。 那样做时,他的手指蜻蜓点水地触到了任知昭的嘴唇。 “你要是实在好奇,就自己试试吧,我可以帮你。”他说着,低头向她无限靠近。 太近了,她能清楚看到他微扩的瞳孔,闻到他带着烟味的呼吸。 任知昭慌张地拿掉塞在嘴角的烟,也顾不上向着手指烧上来的红光,心中万马奔腾。 她还没吻过任何人。 这种时刻,怎会不让人忘我。 太忘我了,她根本注意不到已经有人朝她汹汹而来。等她意识到时,是因为指间的东西,被人用力抽了去。 任知昭吓得整个人都弹开了,正好弹在了那来者身上。 她仰头,对上任子铮冷冽的目光。 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的任子铮,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将那烟头在边上的枫树干上死死摁灭,像是要把那树摁穿一样。 “我去……你……你怎么……你什么时候……”任知昭语无伦次。 是啊,任子铮的日程,她早就没关心了,以至于他早就回家了,她也不知道。 想着是时候去接妹妹了,结果走到门边,透过落地窗,看到的便是这么个场面。那一秒,任子铮倒是把这世间的七情六欲都体验完了。 “你好,我是邓肯,菲比的朋友。”一边的邓肯见状,完全不慌乱,甚至向任子铮伸出右手,“你应该是她的哥哥吧?” 任子铮看着面前的男孩,就那样看着,一言不发,冷静得吓人。 那只右手就那么悬了一会儿。读到了气氛的不对,邓肯收回了手,尴尬地笑了笑,说:“行……那……菲比,我先走了,下周见。” 任知昭真的想原地挖个洞钻进去长眠。 待邓肯的车消失在了路口,任子铮看都没看任知昭,去向车库,把车开到一脸受惊样杵在那儿的她面前停下。 任知昭惶恐地开门上车,系好安全带,方才缓过神来,觉得自己慌张什么,心虚什么? 过去这两年,任子铮对任知昭特别好。 不是说以前对她不好,而是这两年间变得格外好,任知昭能感觉到,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 不过她习惯了任子铮的存在,也习惯了他对她的好。 尽管不想承认,但有时候,她会觉得,任子铮似乎是这世上唯一能理解她的人了。在这操蛋的世间,能有个哥哥包容她,关心她,也不错。 刚想承认任子铮的好呢,结果这个二百五就又在自己朋友面前让她尴尬丢脸,还坏她好事! 蓝牙上,任子铮在接王桦打来的电话。任知昭皱起了眉,撅起嘴角。 “——接到她了,在路上了。嗯,一会儿见。” 电话挂断,车中恢复了死寂。 那样死寂了片刻,任子铮紧盯着前方的路,打破了沉默,冷道:“吸烟可能导致各种严重的健康问题,比如肺癌,口腔癌,喉癌,心脏病,中风等,对脏器造成损害,加速皮肤老化,还可能影响生育能力。” 任知昭侧头靠向车窗,不说话。 他现在是在给她科普吸烟的危害吗?不愧是他。 任子铮撇头看了她一眼,喉结滚动,问:“刚才如果我没打断你的话,你是要和那个男孩交换口水吗?” 交换口水?!Excuse me?! 任知昭一下把头从车窗上抬了起来,一股火冲上鼻腔,却还是攥紧安全带,将那火生生咽了下去。 无所谓,她不欠他什么解释。 令人窒息的寂静将二人紧裹。车子驶入一处加油站,在加油泵边停下。 刹车是那样猛,任知昭的身体被向前狠狠甩了一下。 她愤愤地望向任子铮,对方拧着眉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隐隐用力着,最后一次开口问,声音很沉很沉:“……你喜欢那个男孩吗?” “关你什么事?——” 任知昭终于忍不了了。 问东问西的,到底关他什么事。 被咽下去的怒火反噬了上来,一颗在叛逆巅峰期的年轻心脏骤然炸成一团,她赌气地叫道:“就算我想和他上床,又关你什么事?你自己不谈恋爱,也不让别人——” 没等她说完,任子铮已经下车,重重关上车门。 017.想着那个倒霉哥哥自慰 本就不好闻的汽油味,此刻更让人难以忍受,想要逃离。 任子铮将油枪插回油泵,看到机器上显示“打印故障,如需收据请至店里”,轻骂了一声,向边上的便利店走去。 望着哥哥的背影,燃烧的心脏渐冷却下来。任知昭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她确实忘了告诉他排练的地点变了,忘了告诉他自己先回来了。抽烟也确实不对,何况她还是在家门口那么嚣张,他会不悦,也是正常。 等下还是给他服个软,道个歉吧,毕竟还得指着他别在爸妈面前告自己黑状呢。 想到这儿,任知昭掩住口鼻,闻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好明显的一股烟味……这等下要怎么见爸妈,她真是脑子抽风了,果然帅哥令人失智吗。 好在清洁祛味的东西,任子铮的百宝箱里应该应有尽有。 她打开手套箱,拿出空气清醒剂对着自己一顿狂喷,又从后座取来任子铮的包。 翻开侧袋,里面有漱口水,免洗洗手液,酒精喷雾,润唇膏 …… 漱口水是个好东西,可她不能用。虽然任子铮不会知道,但她还是觉得,那样不好。 她于是接着翻开另一边侧袋寻找能用的东西,找到了一罐薄荷糖和一管海盐味的护手霜。 薄荷糖可以,不会伤害到他龟毛的心。 她扔了一粒糖到嘴里,然后把罐子塞了回去,又拿起那护手霜看了看,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 这个男人,怎么回事,比她还讲究。 与此同时,便利店的卫生间里,任子铮在哗哗水流下用力揉搓双手,像是要把一层皮都搓下来一样。 他扬起一捧冰凉的水,让水花粗暴地砸在脸上,然后抬起头,望向镜中的自己。 水珠顺着他的面颊滑落,睫翼被浸湿,挂着水滴。睫下的一双深眸中,是翻涌的怒海。 程序出了故障,可以捉虫。人出了故障,要怎么办? 任子铮也懒得擦手,胡乱抹了把脸,向门外走去。 看到人来了,任知昭瞬间收起笑容,手忙脚乱将拉链拉好,把包扔回后座,迅速坐正了身子。 这两天,任知昭一直在想一些事儿。 那天在加油站,任子铮上车后,竟主动先服了软,给出了个台阶。 既然如此,她也就顺着那台阶下来了,并向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所以,他能说到做到吗?他确实是站在她这边的吗? 是吧,任知昭觉得。讲不清原因,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可以完全信任他。 于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占据她的太多心思。真正让她反复思忖的,还是邓肯的那番话。 “自己试试吧……” “我可以帮你……” 她的身体感觉很奇怪,不过倒也不是什么陌生的感觉。 每次要来月经前的几天,这样的奇怪感觉都会拜访她,她都置之不理了。 如果……如果她理一下,会怎样? 适量的自慰是一种正常且健康的人类性行为,而女性的阴蒂是个神奇的地方,是通往快乐的大门。 任知昭在生理课上学过这些,道理她都懂,只是没有实操经验。 凡事都要有第一次的。这天晚上,任知昭认真洗了澡,早早上了床,只留一盏小灯。 少年对自己身体的第一次探索,是件很有仪式感的事。她必须把内裤脱下来迭好,放在床头,再坐好身体,在背后靠上枕头,借着暧昧的暖光先仔细看一看那让她感到奇怪的部位。 这具跟随了自己十六年的身体,她从未这样仔细看过。阴蒂……在哪里呢?她看了许久,也没能确认位置。 那还是直接上手好了。 伴随着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干净的手指滑入两瓣阴唇之间,颤颤巍巍去探寻那个传说中的部位。 她的腿间绷得很紧,只是轻轻那样摸了两下,施加了点压力,一种陌生的快感便瞬间从下身涌了出来,吓得任知昭猛地缩回了手指,蹙眉盯着那片肉,微微倒抽了口气。 刚才的那一瞬,她似乎是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一丝性快感。 只是浅尝了一口,那点甜头,足以压倒她心底的羞耻与恐惧,让她很快又将手指摸了回去。 那是一个凸起的小豆点,刚才的快感,就来自于那里。任知昭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她更加用力地压住那个豆点,指尖跟随着本能缓缓揉动,打转,一股股更加剧烈的快感从指尖迸发开来,让她的双腿开始止不住地颤栗,身体也扭动着从枕头上滑了下来,躺倒在了床上。另一只手情不自禁探进睡裙底下,握住还在发胀的胸乳,用五指上下推揉,指尖捏住挺立的乳尖逗弄。 自慰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这感觉,如汹涌的浪潮,将任知昭轻薄的身体卷了走。她在那上下翻腾的巨浪中颠簸,挣扎,仰起脖子,张开双唇,从喉间溢出求救般的呻吟。 那些细碎的声音刚流入耳,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惊慌地咬住睡裙领子,将那见不得人的欲望发泄堵在口中。 任子铮就在隔壁。 她在这里自慰时,任子铮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学习,或是休息。 他也会像她这样,触碰自己的身体,像她这样,被肉欲冲击得忘乎所以,不得不堵住双唇,以防被她听见吗? 不过任子铮会自慰吗?真是难以想象,他那个人,那么洁癖,他会嫌自己的体液脏吗? 如果连自己的体液都嫌弃,他要怎么和他人交媾呢? 任子铮不会是处男吧?可是他都十九岁了,大学都上了两年—— 等一下!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想什么任子铮! 然而大脑这奇怪的玩意儿,你越不让它想什么,它越要想,全然不受控制。 同样不受控制的,还有已经湿透的手指和阴唇。手指不愿挪开,阴唇也吃透了那手指,不让它挪开。 翻腾的巨浪将瘫软无助的身躯顶至了巅峰。积聚的快感从下腹部爆裂而出,如一股强电流,刺向她的大脑,传至她的四肢。 她死死咬紧衣领,全身痉挛着迎来了那巅峰。 攀升的快感,像是不舍似的,一点点缓缓褪去。任知昭大口喘息着,呆看着那不知羞耻地咧着的阴唇,以及还在颤抖的大腿,将手指退了出来。 指尖已浸满了黏腻的液体,张开五指,甚至能拉出淫靡的丝。 她吓得赶紧擦干净手,穿上内裤,躲进了被窝。 快感还未褪尽,恐惧便已袭来。 这就是性高潮。 那一刻,肉体不是她自己的,意识也被抽离。只剩下欲望,原始又野蛮的欲望。 那一刻,她是最脆弱的。像是被控制住了的猎物,捆住四肢,肚皮朝上。你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她将无力反击。 那哪是什么通往快乐的大门?那分明是通往她致命弱点的大门。 人怎么能把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展露给他人呢?这真是太可怕了。 可那感觉确实很好,太好了,她不得不承认。 那种欲仙欲死的快感,是吃喝玩乐所不能给的,难怪人们会对性着迷。 只是,第一次体验性高潮,脑袋里想着的竟然是她那个倒霉哥哥身下的那点破事儿……还有比这更让人无语的事吗? 任知昭恼羞成怒,将脸深深埋进了被子里。 018.禁果到底有多好吃 jizai21.com 人尝到了一点甜头,便不会只满足于此。 虽然被性快感的猛烈所吓到,任知昭很快就忍不住想进行第二次探索。只可惜,手指的探访被她血呼啦差的私处婉拒了。 即便如此,那几天,任知昭总还想着那茬子事,并且一个更强烈的念头从她心中萌生。 仅仅是自慰都那么爽,若是和他人,岂不是要直接登顶极乐世界了? 亲密行为时,人体会分泌一种名为催产素的激素。 催产素也被称为爱的激素,它能帮助亲密双方放松身心,提升满足感和幸福感,加深彼此之间的情感和信任。 所以海莉告诉任知昭,她感觉真的很奇妙。明明新鲜感散去,肉体碰撞的瞬间,却如死灰复燃,越做越喜欢,越喜欢越要做。 书桌前,任知昭撑着脑袋,暗自思索着。 这个静谧的雨夜,窗外的树叶被细雨拍打着沙沙作响,扰得少女那无处安放的好奇心更加躁动。 电脑屏幕上的光芒,映着任知昭若有所思的脸庞。消息界面上,邓肯的头像边显示着代表在线的绿点。最近的一次聊天记录,是她给邓肯传了张乐谱。看书请到首发站:powenxue14.com 任知昭觉得自己最近强得吓人,像是错吃了什么春药一样。那样想了一会儿,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很干脆地打下了心中的问题。 菲比:你会因为和一个人上床而喜欢上她吗? 对话框上的“输入中”闪烁了没两下,任知昭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邓肯:还在好奇呢? 邓肯:我不会和不喜欢的人上床。 菲比:所以你喜欢我? 敲下回车的那一瞬,她是有那么一点慌的,可惜这软件没有撤回的功能。 邓肯:你觉得呢? 刚才还觉得自己强得可怕的任知昭,此刻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是这句话,她怎么知道要如何觉得? 十根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摸着,打了删,删了打,最后,还是对方先发了话。 邓肯:试试吧,试试你就知道了。 菲比:好。 简单一个词,任知昭都惊讶于自己的干脆。 不知道邓肯是不是也被她的干脆惊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话。 邓肯:那周五排练,我们不去了,好吗? 菲比:好。 虽是如此简短得冷酷的回应,但屏幕前打出这回应的人,已经头晕目眩。 任知昭猛地埋下头,额头都砸在了键盘上,闷着嗓喊了一声,又倏地站起身,没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疾步绕了两圈,然后向门外冲去。 她需要用冷水冲一冲她已经烧成了一锅开水的头。 树叶在风雨中的颤动愈发剧烈,密集的雨水在窗上急促敲打,发出噼啪声响,整个世界仿佛在低声私语。 多年后,任知昭会学到一个惨痛的教训——人离开电脑时,要随手把它合上。 周五之前,任知昭一度紧张得想吐。 是不是太快,太突然了啊?哪有先上床再恋爱的? 可是恋爱总归要走到那一步的不是吗?她等不及了,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一样,她急于迈出那一步,什么爱不爱的,倒没那么重要。 虽然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当她关上壁橱门,看到邓肯已经撑在那里恭候她时,她还是吓了一跳,手中的书都掉落了一地。 邓肯依然是那种见怪不怪的姿态,替她捡起书,随即拿过她的包提到自己肩上,笑说:“看到我那么害怕吗?” “没有……我只是脑子有点乱……” 任知昭如实回答,她四肢僵硬到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菲比,小可爱,不要想那么多。”邓肯说着,将任知昭僵硬的手裹进手掌心,“你只需要负责享受。” 她被他牵着穿过走廊,五指被他紧紧扣住。所经过之处,引来了不少孩子们的目光。 任知昭不习惯这样的目光。她自觉平平无奇,毫无魅力,所到之处绝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同时,她还认定天底下的好事儿从来就轮不到她。被学校里受人瞩目的校草级帅哥这样牵着手准备共赴巫山,这种情节发生在她身上,简直离谱到堪比诈骗。 “邓肯。”她咬了咬嘴唇,抬头问他,“为什么以前你从没说过喜欢我?” 邓肯轻声道:“因为以前你还没准备好。” 可惜任知昭来不及去品那话是什么意思,在邓肯说话时,她的注意力已经被走廊尽头一个杀气腾腾的女人拉了去。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那女人远看好像王桦,而且看上去像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她没有看错,那带着要将整个走廊都一把火点了的气势汹汹而来的女人,确实是王桦,她也确实是冲着她而来的。 高中生放学早,任知昭也不知道,这个点,本该在上班的妈妈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学校,只是本能的恐惧袭卷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要撒开邓肯的手,却根本来不及。 邓肯自然是完全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在他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之前,他牵着任知昭的那只手便遭到冲到自己面前的女人狠狠一击,对方用极尽凶狠的目光瞪着他,道:“邓肯·柯林斯是吧?” 邓肯简直莫名其妙,同样怒视着面前陌生的中年女性,刚想骂,却听到身边的任知昭恐惧的惊叫:“妈!” 任知昭终于叫了出来。 上一秒还在和帅哥手拉手,下一秒就这样被自己从天而降的亲妈棒打鸳鸯,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她顷刻间眩晕到几乎要呕吐出来。 王桦没有理会她女儿,继续对着又惊又怒的邓肯发狠,手指都快戳到他脸上了:“我警告你,离我女儿远点儿,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走廊中,原本那些欣赏与艳羡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看热闹,很快又变成了嘲弄,更有甚者掏出手机来记录这精彩瞬间。 任知昭恨不得随手拉开一扇壁橱门,躲进去永远不出来了。 她小声叫着“妈妈”,拉住似是要吃人的王桦,却被对方一把甩开了手,回敬给了她一个让她瞬间跌入冰窟的眼神。 任知昭缩回了手,再也不敢说话了。她从未在妈妈的双眼中见过这样的失望和厌弃。 王桦也知道,此处是学校,到处都是祖国的食人花,真要在这些花朵们面前大闹一场也是不可能的。何况,倘若在这儿把她心中对女儿的怒火百分之百释放出来,进局子都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不开玩笑。 “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我女儿身边一次,你试试看。” 所以王桦在咬牙撂下这最后一句狠话后,便拽住任知昭大步离开,留下满脸不可置信的邓肯愣在原地。 少女那在人生敏感阶段本就脆弱的自尊心,已经碎得渣都不剩。 任知昭踉跄跟在王桦身后,捂住脸,指缝间露出的眼睛直盯着地板,不敢对上四周的目光,甚至不敢回头看邓肯一眼。 她知道,她和邓肯的关系——如果他们有过任何关系的话,连同她剩下的高中生涯,彻底完蛋了。 此时已是深秋,满街的枫叶,红得似是滴血,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任知昭都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上的车,车内的死寂,让她微弱的呼吸都显得放肆了。 大脑像被上了胶一样,她没有办法回想王桦这两日对她诡异的态度,思考为什么王桦会正好在周五放学后跑来学校抓她现行。意识里隐隐只有一个念头,但她现在没法去细想。 并不长的回家路,任知昭真觉得自己坐的是灵车,王桦一路的沉默,是她的死亡判决。 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太惊讶了。 所以当一进家门,一个干脆又结实的巴掌重重落在她脸颊上,发出一声巨响时,她没有叫喊,也没有捂脸。 019.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 耳畔响起了一种尖锐的金属声,鼻腔霎时间酸得直冲大脑,任知昭立刻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她已经很久没挨过父母的打了。王桦本就不是爱动粗的人,更何况身处加拿大,打孩子这件事属于高风险活动,这谁都知道。 知道风险也忍不了要让孩子挂彩,可见王桦是真的气疯了。 没有一丝躲闪,结结实实挨了那么一下的任知昭,抬起头望向气疯了的王桦。从发髻中被打散下来的一绺乱发,盖住了她的一边眼睛。 看着女儿眼底那天生自带的倔强,王桦再也忍不了了。关起家门,怒火便可以肆意地烧。 “你看什么?!你觉得很无辜是吗?!”王桦狠狠将手中的包摔在地上,声嘶力竭道,“你以为你那些破事儿能瞒得过谁?!我今天要是不去,你是不是就要脱——” 话到这里,王桦又说不下去了。 她于是缓了口气,继续骂道:“一个女孩子,不知廉耻,不知尊严,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听王桦这么说,任知昭突兀地嗤笑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正常发育的年龄开始了对性的渴求和探索,连学校的老师都说这是正常的,那么多同学都探索过了,为什么到她这儿就成了不知廉耻,不要脸? “我不知廉耻?”任知昭冷笑道,“怎么,你和任军是不上床吗——” 又是“啪”的一声巨响,脸上瞬间火辣到发麻,耳畔的金属声也更加尖锐了。 “畜生!我弄死你!” 王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竟敢和自己说这样的话。打她一巴掌还不够,她骂着,又一脚踹向了任知昭的膝盖,好像通过武力,才能把附在自己女儿大脑上的脏东西驱赶。 瘦弱的腿挨了那么一下,任知昭直接“噗通”跪倒在了地上。 她撑住地板支撑自己的身体。她已经晕到头都抬不起来了,意识被打散了一样,七零八落的。 恍惚间,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惊讶又愤怒的叫喊:“妈!你干嘛打妹妹!” 任知昭抬起灌了铅似的眼皮,无法聚焦的眼睛,看到一双很长的腿挡在了自己和王桦中间。 周五也是这个点回家的任子铮,一进门便看到了如此场面。 王桦根本没工夫理他,边推他边对他怒骂一声:“让开!” 可任子铮像堵墙一样挡在了中间,根本挪动不了分毫,且一反平日的温顺模样,直接对王桦上威胁:“你说话就说话不准打她,否则我报警了!” 王桦扶住额头,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觉得自己真的见了鬼了,两个逆子是被鬼上身了吗? 任知昭耳边的那些嗡嗡作响平息了下来,刚才在车里那个隐隐的念头,在此刻也变得清晰。 她伸手拽住任子铮的裤脚,失了智般对着他的腿一通乱锤,扯着嗓子叫:“你滚开!你去死!狗东西少在这儿假惺惺地装腔作势!” “任知昭!你脑子进屎了!跟你哥横什么?!一个小姑娘家整天嘴巴跟淬了毒一样不干不净的,你有本事去跟外人横啊!” 见女儿这在地上撒泼的样子,王桦的血压狂飙,一脚将她从任子铮的腿上踢开,嘴终于再也受不了控制,恶毒的言语污水般一泻而出。 “你是不是觉得家人都要害你,就那个想脱你裤子的戆卵真心对你啊?!你真把裤子脱了你看看人家还要不要鸟你一眼!戆比样子!跟个鸡一样往门上送,鸡都比你有尊严,鸡还晓得——” “妈!”任子铮厉声呵住王桦。 怎么会有家长这样说自己的孩子。尽管任知昭没由头地一拳一拳砸在他腿上,可在他眼里,此刻的王桦才是疯了的那个。 王桦是真的骂红了眼了,像是要借此机会把平时骂不出口的话都一吐为快似的。她不顾任子铮的阻拦,对着瘫坐在地上的任知昭继续叫嚣:“才几岁的人啊跟哪儿学的啊?!你是不是看鬼佬干什么都觉得很酷?!啊?!他们吸毒你吸不吸啊?!他们吃屎你吃不吃啊?!他们去死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去啊?!” “觉得鬼佬干什么都很酷的是你才对吧。”任知昭冷眼看着面前的二人,低声道,“死活都要来跟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彻底不怕死了一样。说完这话,就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上楼。 王桦估计也是被女儿这反复口出狂言的不怕死精神弄懵了,并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 麻劲儿退去,延迟的痛感终于找上了任知昭,她感到脸颊上有火在燎,下巴稍微动一下都紧得疼,脱臼了一般。 这张脸现在是什么样?她不愿去看,只是缓缓滑坐到地板上,双目放空地盯着前方。 “你不许去管她听到没有!让她自生自灭!畜生!——” 楼下传来王桦穿透楼板的怒吼,紧跟着一串越来越远的上海话叫骂。任知昭突然觉得很好笑,并且真的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声从胸腔中共鸣而出的那一下,心脏跟着猛地一扯,她扶住胸口,视线越发模糊。 和邓肯的关系肯定是完了,剩下的高中生涯,也肯定是完了,但这些此刻根本无足轻重。 让她心口突然这样撕裂地痛的,不是这些。 那天在加油站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车里,任知昭抱着任子铮的胳膊,可怜巴巴地央求:“哥哥,好哥哥,我错了,刚才的事你别告诉我妈行吗?” 任子铮低头看着她,无奈道:“不会告诉她的,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抽烟。不是什么东西都值得你去好奇的。” “不抽,我答应你。”任知昭连忙点头,“那你也要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任子铮说。 …… 泪水再也装不下了,从双眼中溢出,顺着任知昭红肿的面颊滑落。同样滑落的,还有鼻水。 她倔强地迅速一抹脸,试图抹掉脸上所有液体,却看到手背上沾满了鲜血,同时那所谓的鼻水也没有停止往下淌,都淌入了她口中。 任知昭觉得好累,累到甚至都懒得去仰头,就那么任鼻血和泪水乱七八糟地滴落,落在衣服上,裤子上,地板上,鲜红一片。 是啊,就他任子铮知道邓肯的长相,名字,以及自己对邓肯的那些心思。不是他,还能是谁。 年幼丧母的人,一定对母爱极度渴望吧。 能遇到一个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妈妈,这份天降的母爱,他一定非常珍视,攥在手中不敢放吧。 所以他要费尽心思讨好妈妈,对妹妹的关爱,也只是讨好妈妈的一环罢了。为即将误入歧途的妹妹感到痛心疾首的好哥哥,多么懂事啊。 任子铮和自己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他对她能有什么感情?没有她,他就能独占父母全部的爱了不是吗。 真是愚蠢至极,竟然觉得自己可以信任他,竟然觉得他是这世上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竟然觉得能有这么个哥哥也不错。任知昭为自己有过这样的念头感到耻辱至极,可笑又可悲。 020.至亲的背叛最伤人 任知昭不知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坐到天明到天暗,坐到窗外的红枫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坐到身上的血污凝结成深色。 如果没有任何打扰,她可能会一直那样坐下去,坐到力尽后昏睡过去。 可是不可能没有任何打扰。她的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屋外的亮光划破了屋内的黑暗。 任子铮终究还是没听王桦的话。 等王桦终于愤愤将自己锁入房间休息后,任子铮端了一小盘意面来,打开灯,关上房门,轻声走到那看着毫无生气的人面前蹲下。 “昭昭……”他伸手去撩盖在她脸上的乱发,“吃点东西吧——” 然而撩开头发,眼前所见却叫任子铮心惊肉跳——原本柔嫩的面颊,印上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已经干涸的深红血渍,从鼻子染过嘴唇,一路染到下巴,衣裤,地板…… 任子铮顿时就后悔了。他刚才就该直接追上来,管她王桦说什么。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意面冲向屋外,很快又拿了条湿毛巾和冰袋来,跪坐在任知昭面前,挽起她的头发,替她仔细擦脸。 动作轻到像是羽毛拂过,捏着毛巾的手也禁不住开始微颤。每一下触碰到她的肌肤,任子铮的心都痛到无以复加,可面前的人却完全不为所动,目光直直看着前方,僵硬地任由他触碰自己,像个坏掉的木偶。 “太过分了……昭昭……昭昭……”任子铮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他只会不停念她的名字,并且压抑自己。 压抑自己想要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的冲动,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任子铮……”任知昭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哑很哑,“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啊。” 说着,她抓住了任子铮握毛巾的那只手,将那沾满血污的毛巾从他手里抠了出来,无力地扔了出去。 “别演了。”她冷笑一声道,“王桦又不在这儿。” 这下换任子铮僵住了。他缓缓问:“……什么意思?” 换了平时,听他问这话,任知昭是要翻白眼的。可此刻,她连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任子铮那脑子很快就将零碎的信息拼凑到了一起。 “昭昭,不是我。”他瞬间抬高了音量,眉头都拧成了一团。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任知昭觉得恶心。 你要是大大方方承认是自己干的,哪怕扯个“我也是出于关心,只是没料到妈妈反应会这么激烈”之类的由头,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任知昭痛苦地闭上眼,沉声道:“请你出去吧。” “真的不是我告诉她的——” “我叫你出去!” 一声低吼打断了任子铮的申辩。任知昭猛地抓起一旁那盘意面中的叉子,将那尖利的头对向自己的脖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吼道:“出去!听不懂人话吗?!滚出去!” 闪着寒光的利器逼着少女柔软跳动的颈动脉,充血的双眼向面前的人投去无尽的狠毒。 任子铮吓得身子连忙向后退了一些,急道:“好,我出去!你把叉子放下!” 再和他多费一丝气,任知昭都觉得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她把叉子丢回了那盘里,冷眼看着任子铮慌忙拿起他自己带给她的凶器离开。 只是他没走一会儿,门又被开了条缝,一袋吐司被扔了进来。 绵软的吐司,没有任何攻击性。 不过任知昭自然是不会去吃的。她彻底泄了气,直接瘫倒在了地上,那样瘫了好一会儿,才拖拽着自己的身子爬上了床。 至此,夜终于安静了下来。 背叛,任知昭真的恨极了这玩意儿。她觉得自己到目前为止短暂的一生,一直在被人背叛。 她再一次体会到了背叛的滋味。这次,同样是来自于她以为的至亲之人。 按照往常惯例,对女儿的气消了之后,王桦会想办法给彼此找个台阶下。 但此次显然不同于以往,任知昭看来是真的踩到王桦的底线了。 她的电子产品被王桦全部没收了,房间的门锁被她叫嚣着“以后这个家里谁也别想锁门!”一榔头砸了,被关了禁足,这些还不够。 王桦给她办理了转学。 在十一年级上学期的这个尴尬时间点,任知昭被王桦转去了纪律相对森严的私立女校。 一天到晚叫嚣着要把女儿弄去私校的王桦,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就好像上私校就是女儿全部问题的解药一般。 王桦还觉得转晚了,早就该上私校了,果然教育上的钱不能省。任子铮当初上的就是私校,看他现在多么乖巧懂事。任知昭要是早上私校,就不会有高中以来的这一系列逆天行为。 高中的进度条已经过去百分之六十多,新学校的孩子们早就有了自己的小团体,任知昭很难再融进去。不过无所谓,她也没想硬融,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独来独往的。 其实转学也没什么不好,任知昭知道自己肯定早成了学校里孩子们的笑柄了,还回去干嘛? 只是夏威夷披萨的成员们都很舍不得她离开。对此,她本人倒不是很在意,与他们约好了还是可以一起玩音乐。 从头到尾,任知昭唯一的不舍就是海莉。 小伙伴的事迹在学校里已传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把海莉气了个半死。但谣言如同疯长的杂草,靠她一个人也阻止不了什么。 当她发现这事儿竟然严重到小伙伴要转学的地步时,她彻底崩溃了,又生气又无力,在马路边抱着任知昭哭得昏天黑地:“菲比……你最近还是不要看手机了……呜呜呜……” 任知昭本来也没手机可看。 她拍了拍她的背,反过来安慰她:“海莉,你不用管别人说什么。我的新学校离得也不远,你愿意的话,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玩。” 她也确实不是瞎哄她。新学校还在他们这个学区,两个孩子家住得也近。日后,任知昭和海莉还是经常凑到一起玩儿,海莉那通眼泪也实属是白流了。 事已至此,似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只剩下…… 许久后,当一切终于平息下来,当任知昭从王桦那儿拿回了自己的电子产品时,除了社媒上同学们的一些污言秽语和“亲切问候”,她会看到自己禁足期间,来自邓肯的一系列短信轰炸。 从刚开始的“你还好吗?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到“听说你要转学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跟我见一面吗?”,到最后的“你要装死是吧,行,随你。”…… 其实邓肯若是铁了心要见任知昭,是完全可以的,毕竟他连她家都去过。 说到底,他能有多喜欢自己呢?任知昭心想。 这样也好。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邓肯,脸都丢完了,即使见面,要说什么?估计邓肯这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无语的事吧。 少女时期的第二段缘,还没开始,又被掐死在了摇篮里。任知昭觉得好笑,可能自己命该如此吧。 至于任子铮,任知昭是一点也不在乎了。 能感觉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直在热脸贴她冷屁股,她只是作得一副不接受也不拒绝的姿态。 这一学年,任子铮变得很忙。他要超额完成学校的课业,要实习,还和几个同学合伙弄一个什么项目,任知昭搞不懂,也不关心。她只知道,任子铮忙,就意味着他在家里出现的频率变低,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无所谓,她不在乎了。 021.哥哥出息了,会发脾气了 其实那件事之后,任子铮叁番五次想找王桦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还同她大吵了一架。 这么私密的事儿,王桦连对任军都没多说两句,自然不可能告诉任子铮。 起初,她会粗暴回应,甚至还讲出了“我教训我女儿还要你准?!”这样不好听的话。待她气消了后,又觉得任子铮能这么关心自己的女儿也不是件坏事,便又想办法好言把他打发了。 任子铮知道王桦是在敷衍他,但他也没有更多的办法。现在比起查明真相,他更担心的是任知昭的状态。 只要可以,任子铮都会挤出时间回家,去看那牵动着他神经的人。而每次看到她,她都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双空洞的眼睛不知道在望哪儿,对他则像是对个不相干的人,连怨气都没有了。 今天他抽空来学校接她,看到从校门口慢悠悠晃出来的她,也是那副模样,眼里没有脾气,什么也没有;穿着深蓝格子裙和干净的牛津鞋,整齐的白衬衫上,领带打得规规矩矩;头发梳得大光明,将饱满的额头毫无保留地露出来……乍一看,真的会让人觉得那就是个乖巧的女学生。 事实上,任子铮现在每次见到任知昭,她都是这副打扮。那些黑的灰的棕的,那些铆钉骷髅十字架,他再也没在她身上见过。 任子铮不知道这是好事坏事,不过在王桦眼里,女儿可是改头换面了,把她送入私校果然没错。 任知昭如平时一样坐上车,一言不发,手指不断地抠着她胸前的领带,飘忽的眼神定到了空气中的一个点上,便再也没有动过。 任子铮见不得她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真的一点儿也见不得,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他紧攥着变速杆,捏到手心都要起汗,终于没忍住,轻声唤她:“昭昭……” “我叫菲比。”她回应了,并且应得很莫名。 “好吧……”任子铮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顺着她讲,“菲比,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你干了什么坏事吗?”任知昭慢悠悠地说着,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讥讽。 她觉得这问题问得很好笑。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还觉得自己还在他身上浪费情绪,多大脸啊。 任子铮那平时就不怎么够用的情商,被她这一笑弄得彻底下线了,语气都激动了叁分:“要怎样你才会相信我呢?即便我要向妈妈告你的状,那也应该是告诉她你抽烟的事更加紧要,更加合理啊!” 这话真的一点帮助也没有,只让任知昭觉得更加好笑,觉得不愧是他。 再听他多搞笑两句,任知昭也觉得比让她死了还难受。 她于是二话没说,直接解开安全带,上手就拉车门,吓得任子铮一个急刹车。 虽说是在学校附近,车速不高,但这样开行驶中的车辆的门也完全是不要命的行为。 这已经是任知昭短期内第二次做出不要命的行为了。 停稳了车的任子铮深吸一口气,朝一旁的人砸去不可置信,带着怒气的目光。那人毫不在乎,看都不看他一眼,拉开车门下了车。 任子铮说到底是个未满二十的小伙子,不说心智能有多成熟,脾气偶尔也是会有的。 他眉头紧锁,望着路边他那不要命的妹妹倔强的背影,猛一拍喇叭,对着油门狠狠一脚,扬长而去。 这一年的初夏,刚满二十岁的任子铮完成了一件大事。 他再次不负众望地只用了叁年时间就完成了大学四年的全部学分,取得了计算机与数学双学位,以最高荣誉学士的身份顺利毕业了。 这下又让任军和王桦爽到了,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家家户户地广而告之,连发多条朋友圈轰炸,还要摆宴席吃饭。 来捧场的亲友不少,也都没空手来。任子铮的大伯任涛一向疼他,甚至豪掷千金雇人来开香槟塔,知道的是孩子毕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竞选上总理了。 任军也不客气,也不管儿子在边上是个什么表情,对着一众人就是凡尔赛:“我跟他妈都说别急,多体验体验校园生活,这熊孩子自己急头白脸儿就读完了~才几岁啊,我都不乐意他那么早上社会,结果你知道那谷歌非要把他挖去!秋天就入职!那么大个厂,多吓人啊,结果他还挺乐意~哎,这孩子现在,我也管不了了,我就指望他哪天带个女朋友回来瞅瞅,大小伙了也不见谈个恋爱啥的,你说这年纪不谈恋爱啥时候谈啊?” 那些亲友们都捧场得很,听了这话,纷纷围着任子铮起哄:“哎呀我们铮铮条件那么好,你还担心以后找不到儿媳妇?人家孩子自己偷偷谈干嘛跟你汇报呀~”。更有甚者,拿出自己什么女儿侄女的联系方式让他去加,任子铮只能硬着头皮拒绝。 任知昭在边上冷眼看他们唱戏,只觉得滑稽。 这出戏唱了恨不得两个月,一直唱到任子铮毕业典礼那天,她作为妹妹,还不得不去。 在任子铮和爸妈从礼堂出来之前,任知昭已经抱着捧花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 那是王桦提前给他订的百合,叫任知昭去取了来。因为每位毕业生只被允许邀请两位亲友进入礼堂观看典礼,任知昭人来了,还不能进去,只能等在外面。 她躲在宽大不起眼的衬衫和渔夫帽里,觉得自己跟个鲜花闪送没什么区别。 任子铮那天穿了身黑色西装,外面披着学士服,头发梳得人模狗样的,乍一看,任知昭都没认出他来。 后来反应过来那是他,是因为他在他那群同学中真的格外突出,比那些老外男生个子还高,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小的原因,眼里似乎还比别人多了几分清澈的愚蠢。 她主动迎了上去完成她的任务,将那捧被晒得已经有点蔫了的花束砸入他怀中,说:“恭喜你啊,出息了。” 任子铮道了谢,看着手中的花束,脸上的表情有些许意外,刚想说更多,却遭到一群打了鸡血般的同学们的突袭。 几个男生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从背后吊住任子铮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嚷:“凯尔!你到底怎么说!机票,酒店,游艇啥的都得提前定的!不行你别来了,搞啥呢!” 女孩们在边上笑得花枝乱颤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干嘛不来!来呀凯尔~别墨迹了~”,“就是,必须来,你不来还有什么意思呀~”…… 任知昭算是明白了,任子铮这个人,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一群人围着他唱戏。 差点被这群上蹿下跳的黑袍人撞到,任知昭自动让到了一边,静看着面前的猴戏,看着满脸为难的任子铮,看着他那双低垂着的眼,以及被正午的阳光染成了金棕色的,柔软压下来的睫毛;看着他被那身笔挺西装包裹的身躯,以及白衬衫下隐约勾勒出的起伏线条…… 纵使负面滤镜再重,此刻的任知昭也不得不认了,任子铮的相貌和身材,是出众的。 与叁年前刚上大学的那个他相比,如今的任子铮已经脱了稚气,处在一种少年到男人过渡的状态,既有少年的俊朗,也有男人的凌厉。 所以任军在担心什么呢?任子铮身边像这样的莺莺燕燕,一定从来不缺吧。 这一年他几乎不怎么着家,谁知道他在外面的时候怎么活色生香呢。在家人面前作得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还真当他私底下也那样了? 这么想着,任知昭冷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还站这儿,实在多余。 她转身想找个清净地儿去呆着,手腕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了住。 任子铮拉住了她。 他快速把那些同学打发了走,然后强行把她的身子扭转过来,语气竟有些不讲道理,命令一般:“暑假我们几个同学要去南法和摩纳哥毕业旅行,你和我一起去吧,我出钱。” 任知昭有些意外,但还是下意识冷道:“你们俊男靓女旅行,我一个小屁孩跟着做什么?给你当洗脚婢?” 听她这话,任子铮皱了眉:“你不去就不去,那么刻薄干什么。” “大哥,我夸你是俊男,说自己是洗脚婢,这也叫刻薄啊?那我也想被刻薄刻薄。”任知昭耸了耸肩,然后等他的反应。 结果他的反应是直接撒开她的胳膊,低声念了句:“神经病,随便你。” 任子铮不会再哄她了。 打她在车上不要命那天起,任子铮对她有了脾气。任知昭似乎还没习惯这件事。 面对不再贴她冷屁股的任子铮,任知昭那久违的怨气顿时死灰复燃。 地中海上,蓝天之下,香槟,游艇,以及俊男靓女的画面,伴着那一声声“凯尔凯尔~”的逗引呼唤,在她脑海中开始没由头地播放。 任知昭突然觉得气都喘不上来,胸膛像是被人重重踹了一脚一样。 她憋红了耳根,口不择言:“你玩儿可以,不过悠着点儿,可别弄出孩子来,否则你亲爱的爸妈估计会很伤心。” “任知昭!——”任子铮刚想反击,她却已经再一次那样扭头就走了。 纯白的花束被甩了下来,落下几片绿叶。那一刻,任子铮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022.想着那个寻死觅活的妹妹自慰 任子铮决定搬出去住了。 那一年的夏天,任子铮搬到了他在市中心的那套公寓。 一方面是因为,那里离他工作的地方近。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必须远离任知昭了。 他对任知昭的关心,已经到了严重影响他正常生活的地步,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这点。 当然,他的关心并不是一直这样不正常的。 任子铮知道任军很爱王桦,所以他必须敬重王桦;而任知昭是王桦的宝贝女儿,那么他自然而然要爱屋及乌。 在他们的少儿时期,他真的是把这个心事重重的小女孩当成妹妹爱护的。而她总是那么阴郁的样子,更给了任子铮想要爱护她的理由。她难得露出的真心笑容,成了他最珍视的东西。 只是后来,这样的关爱,似乎开始变样了。 对任子铮来说,人体是个大型而精密的机器,每个部位都各司其职。在正常情况下,中央处理器是不会给出不合逻辑,不合常理的指令的,机器也就不会产生那些异常的行为。 然而从他知道任知昭在海莉面前把自己给“卖”了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他的处理器不对劲了。 伤心,生气,失望,不解……任子铮从没在同一时间体验过那么多情绪,他的大脑都快要冒火星。 可因为对方是任知昭难得珍重的好友,任子铮给自己下达指令,他必须友好耐心待她,即使他再失望,再难过,再生气…… 结果在完全无心学习的海莉突然对他勇敢表白,并且告诉他任知昭也很支持他们俩的事时,任子铮的大脑终于还是失控地冒出了火星。 他尽力冷静地告诉她:“海莉,我不管我妹妹私底下跟你说了什么,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对不起,希望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如果不想学习的话,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事。” 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人也萎靡了下来。 但任子铮不觉得那是坏事。那份萎靡,终归是给他直冒火星的处理器降了温。 杂乱无章又躁动不安的心思冷静了下来,重归成哥哥对妹妹的关爱,并且是加倍的关爱,细致又纯粹。 所以接下来的两年,任子铮对任知昭更加上心。加拿大好哥哥,非他莫属了。 可这份心,又在那个枫叶飘零的季节,那个平淡的傍晚,任知昭手捏着烟,脑袋与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棕发男孩快要贴到一块儿时,被彻底击垮。 他十九年的人生,从没有过那样的时刻。哪怕是他生母去世时,因为是有预兆的,他都从容面对了。 任子铮的理智溃不成军。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他的状态,那只能是精神错乱。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精神错乱了呢? 任子铮的精神错乱,还不止体现在了他对任知昭过分的关注上。 任知昭猜得没错,任子铮当然会打飞机。性功能正常的年轻大小伙子,哪有不打飞机的? 他当然也会在完事儿后嫌自己脏,边嫌弃,边把自己的污秽擦洗干净。 他认为那是他们这些机器设计上的一种缺陷。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臣服于此。 可后来的种种,他觉得就实在没理由怪罪于“设计缺陷”了。 任子铮和任知昭同住一个屋檐下,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房间又在彼此隔壁,很多事情,都无法避免。 比如不拘小节的任知昭,会穿着睡裙在二楼蹿来蹿去,和他撞个满怀。隐约玉芽,轻轻顶起那薄薄的衣料,而薄薄的衣料,轻覆那团小巧的圆润,朦胧温暖,又危险野蛮;比如她会穿着短裤衩叉开腿蹲在地上,会身着衣领宽松的老头衫毫无顾忌地弯腰;比如她会在周末早晨顶着一头刚洗的湿发拉他一起弹琴,肩膀贴着他,大腿碰着他,手指触着他,发梢上的水珠滴在他汗毛都竖起了的手臂上,顺着手臂滚落…… 还比如,有那么一两次,他听到从墙的那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任子铮当然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他很厌恶这样的自己,但他确实无耻地硬了。 他口中男性的缺陷,就是这个,不分原因不分场合地,哪怕在睡梦中都能硬。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他们男性也是有办法解决的,比如放着不管,或者想一些下头的事儿转移注意力。 可当那罪魁祸首是墙对面的那人时,这些解决办法就失灵了。 任子铮时常觉得自己的阴茎和自己是分离的两个生命体,像个寄生兽。寄生兽蛰伏在他胯间,吸走了他全身的血液,胀得他苦不堪言,逼迫他去安抚自己。 他于是不得不将寄生兽握在手中安抚,叫它不要再作孽了,并且紧咬住下唇,防止自己发出刚才听到的那种声音。 所以任知昭也是这样抚摸自己的身体的吗?她抚摸自己时,获得的是与他一样的快感吗?因为获得了一样的快感,所以会发出那种声音吗?她也会纠结,会害怕,会嫌脏吗?她的身体,是不是这样的…… 任子铮发现人脑真是个混账玩意儿,和中央处理器可差远了。他越不让它想什么,它越要想什么。 太恶心,太下作了,这样想着自己年幼的妹妹,握着自己的阴茎。 太无耻,太变态了,因为是想着妹妹,因为想着妹妹而产生的那份罪恶,反倒叫他更加兴奋,手上撸动的频率更高,力道更大,甚至情不自禁地挺腰,仰脖,喉结滚动着压抑想要从那里逃出去的喘息。 最后,当他脑里心里的那些龌龊不堪,凝结成一滩白浊喷泻而出时,他瘫倒在床上,甚至都懒得立刻去擦拭,破罐子破摔。 他的妹妹,会出现在他欲望发泄时的脑海里,出现在他阴湿温热的睡梦里。 其实这倒也不是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整天被关在一起,产生一些自认为见不得光的欲念,并不奇怪。 即便如此,任子铮还是无法接受,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顶峰。再加上最近任知昭一系列要死要活的行为,让他精神衰弱,夜不能寐,已经严重影响他的正常生活。 他这台机器,是彻底坏掉了,而且已经坏了很久。 想修理,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远离任知昭。 其实市中心的公寓年初就交房了,就那样搁置了大半年。任子铮不舍得搬出去,他本来就忙,再搬出去,岂不是更见不到某人了。 现在看来,他不得不搬了。 反正某人在他身边动不动就寻死觅活,远离她,对谁都好。 023.得克萨斯州掀起一场龙卷风 任知昭也不想的,但她的大好青春,确实很多时间精力都花在了怨恨上。 太多了,以至于如今,她都有些习惯了自己这样的状态,觉得自己就这样阴暗爬行也没碍着谁,爬爬更健康。 七年对于成人来说可能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几乎是一辈子的时间。 有时候细想想,都觉得挺吓人的,她竟然已经和任子铮做了这么久的兄妹了。初识任子铮时,她还连初潮都没来。如今,她都升入高中的最后一个学年了。 她高中的最后一个学年,任子铮没有住在家里了,只有周末的时候会回趟家。 她学习忙,他工作忙,二人几乎没机会打照面。虽然不想承认,但任知昭真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不会有人多管闲事地问她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也不会有人在她开玩笑或是挖苦讽刺时眨巴眼睛问她什么意思。最主要的,还是他们家“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缺了一位主演。 任军和王桦总是在那儿唉声叹气,“孩子大啦,飞出去啦”,“没了铮铮家里冷清好多啊”。她也搞不懂,原先家里是有多热闹?怎么他任子铮原先是每天都要给二老来一段单口相声吗? 任知昭一次也没去看过任子铮。任军和王桦偶尔还会去去,给他带点家里的东西,给他做做卫生,任知昭一次也没去过他的新家。 三年前的那个开学季,坐在餐桌前,心里盼着任子铮早点搬出去,最好别回家的人是她。现在他真的搬出去了,她应该感到得偿所愿才对,还去看什么? 其实她路过过任子铮的新家。和海莉去市中心逛街时,她路过过那幢新起的大楼,她知道那个地址,是他居住的地方。 她忍不住驻足街边,抬头仰望那幢高不见顶的大楼,像是城市森林里竖起的一把利刃,划破蓝天,令人生畏。四面全是玻璃,冰冷冷的,就像那些脚步匆匆出入大楼的年轻住户一样。 “我去,这楼造好了诶。上次我路过,这周边还都是脚手架。”见任知昭驻足,海莉也停了下来点评,“话说这个位置真好诶,楼下全是咖啡店奶茶店便利店,啥吃的都有,还有地铁站。咱们上大学了也住到这一带来吧!” 海莉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黄金地段。往北走两步是两所大学和奢侈品一条街,往南走两步是金融区,整个城市乃至国家的金融中心。任军当初选择投资这楼花,可谓眼光毒辣。 果然什么好的都是他的。 以现在的经济形势,会在市中心居住的大多是没有家庭的年轻租户。 而任子铮就不一样了。她都不敢想,他这个年纪,这样的条件,在异性里得是什么香馍馍啊,估计带异性回家,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吧。 想到这里,任知昭的心口就堵得慌。 同样的事,如果任子铮干就是正常的,他是经济独立的成年人,是有分寸的体面人呗。但换了她,就是不知廉耻,是不要脸。 任知昭低下头,掐紧了自己的手心。她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路过这个地段了。 她很快就会被打脸。 任知昭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是一份来自音乐学院的offer。 倒不是说那是她唯一的生日礼物,但那确实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 其实以任知昭的本事,申请成功是本来的事。她就是喜欢这样杞人忧天,想些有的没的。 她似乎很久没有像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过了。自从转学去私校,每天就跟个阴沟里的小老鼠似的。 有人能得到老天的偏爱,也有人似乎被老天杠上了。任知昭真就奇了怪了,为什么自己每次刚躲在角落里偷乐一会儿,老天就会像容不得一样立马赶来对着她的屁股踹一脚呢? 这一年的冬季特别冷,特别长。雪下个没完,从去年的十一月,一直下到今年四月份。等最后一场雪消融殆尽,气温又在一夜之间急剧升高,在这个春末的时节,升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这天早上,任知昭是被热醒的。她揉着眼睛,望向窗外湖面上反射着的温暖到反常的阳光,感觉地球是不是真的要毁灭了。 早上起来的routine,看天气,洗漱,看手机。 任知昭一边刷着牙,一边扒拉手机,点开了带着个红点的微信。给她发消息的人是叔叔,也就是任一铭的弟弟。 她这几天七七八八也收了不少祝贺的消息了。显然也是被广而告之到了的叔叔,发消息来恭喜任知昭成为准大学生,并给她发了个小红包。 任知昭回了“谢谢叔叔”,刚想点红包,哪知对方正好在线,当即回复了她:“不客气。暑假回国吗?叔叔好久没看到你啦。” 她一手拿着牙刷,不方便打太多字,便把手机放下,想着等会儿再回复,界面上却跳出了一行新的消息…… 怎么形容她当时的感觉呢,像是眼角膜突然被硫酸灼了一下。 “你爸结婚,你妈不让你回来看一下吗?” 那消息说。 一大坨泡沫从她张开的唇边掉落下来,落在她的衣服上。 她看到的确实是“结婚”两个字,她现在也确实是清醒的状态,不是在梦游。 也顾不上往身上直滴的沫子,她直接把牙刷扔到一边,火急火燎问:“什么结婚?跟谁结婚?” “你爸和你小张阿姨呀!” 任知昭已经感觉眩晕了。虽然那四个字很快便对应上了一张人脸,她还是颤巍巍打下:“哪个小张阿姨?” “张雁呀!啊你不知道吗?” 张雁,是任军的那个同事,请他帮忙牵线的,张雁。 呼吸彻底乱掉了,她没再回叔叔的话,而是打开了与任一铭的对话框,对着语音通话键一通狂按。 刚开始,任一铭是没接的。但任知昭不管,在卫生间里来回踱步,拼命啃着指甲,一遍一遍地按语音通话。 电话最后还是通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红了眼对着那头竭力冷静道:“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她希望能听到对方说“哎呀你叔叔逗你的啦”之类的话,虽然她潜意识里知道那可能性几乎是零。 果然,在搞清来龙去脉之后,任一铭立刻慌里慌张,舌头打了结般向女儿解释:“你叔叔那个大嘴巴……昭昭,别听你叔叔瞎说,爸爸和小张阿姨是在交往,也是打算走那一步了……但没结呢!也没想瞒着你,爸爸想等事情再稳定一点就告诉你的……昭昭,你放心,你小张阿姨和爸爸都不年轻了,我们不会再要孩子的,爸爸的一切都是你的,等你什么时候回国,马上带你去办手续,全过户给你——” 镜中自己的倒影,扭成了一滩混沌的漩涡;鼻腔里的薄荷味,变成了一股刺人的难耐。 张雁是任军的前同事,任军让王桦把张雁介绍给了任一铭,任一铭又好死不死和张雁好上了…… 她恍惚记得当初只是让帮忙搭个线…… 搭个线而已……后面的一切到底是怎么能发生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任知昭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天天的,完全就是一出贝克特的荒诞戏。 她猛往水池里吐了一口,幽幽打断了任一铭:“你和王桦还真是一对卧龙凤雏啊……” 说完,她挂断了通话。还不够,又把他拉黑了。 她现在立刻马上要离开这个房子,再多呆一秒,她都会窒息。 024.都别演了,来讲讲心里话 周六的早上,大家起得都晚。 任军在厨房里弄早餐,王桦撑在一边刷手机时,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大象踏楼板声。 她于是来到前厅,看到一个野人般的背影正在门前风风火火换鞋。 “你去哪儿?”王桦抱起双臂质问,“一大早就往外跑,把家当宾馆了吗?” 那野人少女闻声抬头转身,倒叫王桦吓一跳——她衣衫不整,双目通红,脸上还粘着白色牙膏沫。 任知昭本想直接逃出去,可人非要往她枪口上撞,那就不能怪她不客气了。 她也有样学样抱起双臂:“你是知道的吧?任一铭和那个姓张的。” 王桦一听,愣了一下,遂瞪大双眼:“什么……张雁?” 任知昭真的要大笑出来了。一点就通,果然是知道的啊。 她冷哼一声道:“你前夫要再婚了,你不发个红包表示一下?” “啊?!那么快?!”王桦先是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然后讲话都结巴了,“你……什么……你怎么……” 她看上去是真的很惊讶,惊讶于前夫火箭般的进展速度,惊讶于女儿竟然知道了这件事。 可是任知昭再也无法相信了,觉得那些一惊一乍都是演出来的,觉得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是真诚的。 “能别演了吗。”她终于忍不了了,从胸腔中爆发出怒吼,“我真服了!这个家能不能有一天!大家都坦坦荡荡的,谁也别演戏啊!” 王桦已经很久没见过任知昭这样“发癫”了。在她眼里,女儿已经在私校进行了改造,现在应该是只温良的小鸟。 “我演什么了!”王桦打心眼儿里觉得委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逆子”,声音都染上了哭腔,“你跟我发什么脾气?你还有良心吗!妈妈做所有事情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你,你在升学关键时期怕影响你心情才不告诉你你爸的那些破事儿,知道你爸的破事儿后妈妈第一时间做的就是保障你的利益,保障该是你的子儿一个也不会落到外人手里!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结果你还这样像仇人一样对我叫!我欠你的吗?!” 许是天太热,家里还未来得及打开空调,叫火辣脾气的人更是一点就着。 闻声跑来的任军看到门口立着两桶火药,已经烧成了一片,让不知所措的他都无从下脚。 任知昭像是早就为今日的战火做了很久准备一般。王桦会这样说,她一点都不惊奇,她怎么能不按照妈妈的意愿活成妈妈喜欢的模样心怀感激地接受妈妈给她的新生活新学校新家庭呢?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啊。 想说的话憋了太久,倾泻而出时,任知昭的声音都破了:“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拉倒吧!你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吼我,把我转去私校的时候怎么不担心会影响我心情?口口声声说为了我的成长为了我的教育,明明是你自己想来加拿大圆梦!明明是你自己觉得自己不会来事,在体制内混不下去,比你年轻的都比你爬得快,事业一潭死水!你自己想做什么就坦坦荡荡地做,能别拿我当幌子吗!” 在她说这话时,王桦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捂着心口,看似要昏厥了。 这下还得了,不需要王桦动口,刚才还一副无措样的任军立马就开骂了:“任知昭!昏了头了你!咋这样和妈妈说话!” 任知昭看着加拿大好老公那护妻的急样,胃里一股酸水都要往上反。 一个二个上赶着往枪口上撞,那就都来吧。 她挑起眉毛,先是两声哼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失心疯了一般:“我们说我爸的事儿要你管?任军,我爸再婚你老开心了吧?你比谁都开心吧?插足别人婚姻不够,还要再给人家送个老婆过去你才能安心是吧?” 还没完全搞清状况,毫无防备的任军,瞬间被那枪口打成了筛子,脸色和边上他的妻子一样也变得难看。 “怎么这个表情?”任知昭见状,尖起嗓子作出惊讶状,“哎呀,你不知道吗?你和我妈搞上的时候我妈和我爸还没离呐,还是事实夫妻呐,要么你主动做小三,要么你被动做小三,反正都是小三,没差——” “——你个畜生我弄死你!”不等逆子说完,王桦的大巴掌再次扬起挥去。 上次打过任知昭之后,王桦私下懊悔了好久,暗自发誓再也不打女儿了。 她怨恨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为何总是逼得她不得不动手。 任军不拦她。他在一旁指着任知昭,嘴里念着“你你你……”。要不是碍于继父的身份,他也想一巴掌呼上去。 然而那扬起的手臂却没能落下,而是被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死死钳住了手腕。 王桦徒劳地挣了两下,然后瞪眼,又惊又怒地望着面前的人,她的女儿,正值壮年,个子早就比她高了,正将她的胳膊牢牢捏在手中,像捏一根树枝那样不费吹灰之力。 那一刻,王桦意识到自己老了。 任知昭再也不会由着妈妈打了。 空气是热的,任知昭的双眼却冷了下来。她面无表情丢开王桦的手,然后在两位大人震惊到迟缓的目光中,夺门而出。 这样一个晴朗明媚的周六上午,一般人都在享受美好的周末时光,比如任子铮,他是肯定要出去晨跑的,因此也完美错过了一场狂风巨浪。 气成那样,任知昭都忘了任子铮昨晚回家了这码事儿。刚跑出前院两步,她便和一具高大结实的身体撞了个满怀。 她急躁地抬头,看到晨跑归来的任子铮,白色T恤被一小片湿汗浸着贴在前胸,勾勒出胸肌的线条;阳光爱抚着他的肌肤,被照亮的绒毛和细汗,像微小的金箔;鸭舌帽投下的阴影,将他的面容淹没,只能看清他清晰硬朗的下颌。 任子铮总是能这样,冷静又体面。挂着汗,身上都能飘着那种洗护用品的好闻味道,烈日都能对他温柔三分。 和他相比,任知昭觉得自己像是刚从疯人院里放出来的。在他面前,她永远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任子铮扶住她的双肩,问她怎么了,那感觉就好像路过的公子哥问一个流浪汉怎么了,为什么不快乐。 任知昭没理他,侧过身直接溜了。 任子铮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她那样子,便有了强烈的即视感。 果然一进家门,他就看到二老悲戚戚的样子。王桦坐在楼梯上抹眼泪,任军则在边上安慰。 “又怎么了?” “又”这个字,音节被他拖得很长,像是种无奈的习以为常。 任军见他回来了,把他拉到一边同他耳语了半天。 他听着,眉头逐渐蹙了起来。最后楼梯上的王桦一拍大腿,来了句“这个混账东西,我真的管不了了”,他才抬手示意任军不用再说了。 “你管她什么了?”任子铮的脸上和声音里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我没明白,这些年,你们管她什么了?除了一味叫她听话,叫她适应,叫她接受,你们有帮助过她,引导过她吗?” 二老听了这话,眼睛又瞪了起来,刚想插话,他却完全不给他们机会:“别拿昭昭和我比较。我能适应,能走到今天,那是我自己的本事,并不是因为你们教子多有方。” 任军看他那表情,分明在说“兔崽子怎么不灭火还反浇油”。但任子铮懒得搭理,撂下这句话,就再次出门了。 很奇怪,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在妹妹面前,他的那些小毛病似乎变得双标。跑完步冲澡固然重要,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025.抱紧她,再也不放手 生活千变万化,那片熟悉的蓝从未变过。 那片蓝之上,几只海鸥盘旋,时而俯冲,发出凄厉的叫声。阵阵浪潮不断拍向崖壁,在崖底的岩石上砸得粉身碎骨,激起雪白浪花,像一个个破碎的梦。 当头烈日不近人情地照,晃得少女眼前全是光晕。湖风更是迎面乱吹,将那欲要淌出的泪水硬生生吹干。 憋了多年的心里话终于被任知昭全盘送给了两位家长。发泄完后,那个家,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回去了。 少年哪吒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望着脚下那些破碎的梦,任知昭忍不住去想哪吒削骨还父的故事。 她也想把她的这条命还给父母。她无数次这样想。 中国人老爱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就把这身体发肤还给你们吧,我不要了。 这望不到边的安大略湖,曾给过她希望,现在,也可以给她自由。 其实事到如今,她早已清楚她曾经的希望不过是妄念。内心深处,她清楚是任一铭放弃了她,清楚他再找是迟早的事,也清楚即使不是这个张雁,日后也会有他人。但她会觉得,只要这件事还没发生,只要那句点还没被画上,她就有理由继续抓着那希望,或者说妄念。 妄念被浇灭了,句点被画上了。任知昭终于被逼着面对她拖了七年不愿面对的现实——上海彻底成为了过往,她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她的余生都将与任家父子捆绑。 但是如果现在跳下去,她就再也不用面对那样的现实了。 “昭昭!” 恍惚间,任知昭听到任子铮惊慌的叫声。她以为自己已经跳了,已经挂了,现在在地狱里,刑罚就是天天听任子铮叫她八百遍。 然而转过身,她看到还是一样的山路,草丛,那棵歪脖子树…… 以及任子铮,站在那里,向她伸出了手,声音从刚才的惊慌又变回了冷静:“昭昭,过来,那里不安全。” 她站得离死亡实在太近了。即使她不干傻事,这些岩石,天天风吹雨打的,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松动坠落。 可任知昭只是那样回身对着他,一动也不动,丝毫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她站在光里,背对太阳,任子铮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救援溺水人员时,是不提倡亲自跳下水的。通常情况下,任子铮肯定能想到这点。 但在那个当下,他真的管不了那么多。 他做了那天第一个不理智的举动。她不过来,他就过去。 走到她身边,他先是抓住她的手臂,以自己的身体给她当安全绳。他看清她的脸上,双唇红肿干裂,泪水风干在了眼边,而眼里是无尽的黑洞。 任子铮当时还是存着些理智的。虽然他想,但他知道,如果此刻将她拥入怀中,她一定会激烈挣扎,然后二人一起坠下悬崖。 他于是低下头,轻声央求她:“昭昭,我们到下面去坐好不好?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听你讲。如果你觉得跟我讲不够的话,我们可以去看心理咨询师,好吗?” 他真的很好,很温柔,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能耐得下性子。 可他越是这样好,任知昭越是抓心地难受。 他的好,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像一种高高在上的展示。 明明人都已经搬出去了,好好过他云上的日子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带着他那完美的人设,优越的姿态,跑来她面前踹她一脚,提醒她她有多么的不堪? 贴着他的身体,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她垂下眼不看他,无力道:“任子铮,算我求你,放过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知道你很优越了,能不能别再施舍我了?能不能别再这样演了?” 能不能带着你的优越,你的房你的车,你Jo Malone的香氛,Aesop的洗护用品和L’Occitane的护手霜,滚出我的生活。 任子铮真的听不得这种话。什么施舍,什么演。 自己对她一片真心,为什么总被她曲解成这样? 他稍微有些急了,抓她的手都更用力了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艺术细胞也不会假装,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演过什么。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知道你怨恨我,怨恨我们所有人,但是——” “原来你知道啊!知道的话怎么还不快滚呢?” 任知昭一口打断了他的那些“肺腑之言”。平日就没什么耐心听他灌鸡汤,此刻就更不可能有了。 从早上起来就喊到现在,水也没喝,饭也没吃,她觉得喉管冒烟,却还要哑着嗓低声对他发泄:“你现在有功夫在这儿劝我,当初怎么不知道劝劝你爸不要勾搭有夫之妇?要不是你爸勾引我妈,我爸妈现在可能还在一起!我爸可能已经到加拿大了!要不是你爸把什么张阿姨介绍给我爸,我现在可能还有个家!” 这话真就是纯纯的发泄。她知道有没有任军,王桦和任一铭继续在一起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她也知道,任一铭和张雁好上,也不是任军说了算的。 但她就是要对他发泄,谁让他也非要往枪口上撞,还赖着不走。 人心是肉长的。理智如任子铮,听了这么难听的话,也无法不动气。 但他知道她是在气头上。他努力让那些话飘过自己头顶,继续那样柔声劝她:“昭昭,我妈妈刚去世,我刚来加拿大的那两年,也有过类似迷茫抗拒的阶段,但是最后我找到了方法,成功向前看了。我们下去,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看看能不能帮到你,好吗?” 正常人都知道,说话就说话,别带别人家人,尤其还是亡故的家人。但任知昭不正常。 日后回想,今日她在崖壁上的状态,算是走火入魔了。 她年幼的心脏已经被仇恨和执念腐蚀得满目疮痍。 再加上此刻,她应该是有点低血糖了,站不稳,却还是红着眼口不择言:“我呸!谁要你帮?我为什么要向前看?我爸还活着我为什么要向前看?你当然能向前看啦,你妈死了,所以你不得不向前看,你妈死了,所以你得找个新妈来疼你爱你——” 她说到这里,任子铮的脸色已经不对了,但失控的列车还是无可挽回地撞向车轨外。 “——天天看你们叁个在那儿相亲相爱一家人连我都犯恶心,我要是你妈,看你们父子俩这样我在泉下心都寒了,我都积怨成鬼了——” “我妈没惹你!” 任子铮做了那天第二个不理智的举动。他激动了,喊了,并且抓着任知昭的那只手,被怒火驱使着用了把力。 被那么一拉,她本就不稳的身体重重撞在了他身上又弹开,脚在并不平坦的石面上一滑,身子向后仰去。 微秒之内,任子铮的心跳几乎骤停。好在他反应实在快,迅猛拉住她,抱住她。 因为失去重心,他们一起摔在了身后的草丛中,又滚出去一小段距离,滚到了那棵歪脖子树下。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放手。并且抬眼一看,看到自己此刻身处的这棵树下,离崖边已经是安全距离,他也没有放手。 任子铮那天做的最后一个不理智的举动,就是明明可以放手了,他却抱着她,再也没有放开手。 026.你是不是喜欢你的妹妹 任子铮低头看向怀中的人,捧起她的脸颊用力抚着,急切问道:“你没事吧?没事吧?” 任知昭缓缓抬眼,看到他抚着自己的手上,胳膊上,全都被石块擦出了血痕;白T恤脏了,脸上也沾了土。而她自己,被他严实包裹在怀中,抱得死死的,身上连处疼也没有。 她刚想开口,后脑勺却被对方揽住捞向了他自己,脸紧紧贴入他的肩头,想说什么也被捂得说不出了。 “对不起,昭昭,对不起……昭昭……昭昭……” 他贴在她耳边,不断地道歉,不断地念她,失了智般。紧锁的眉头,是道不尽的痛苦和后怕。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而且是因为他的过失。 如果之前的叉子和车门都是虚晃,那刚才的一瞬,任子铮终于真真切切体会到那种恐惧了。 他的人生有无限可能,但失去她,绝对不可以是一种。只是稍微去想一下那种可能,他都后怕到要呕吐。 他怀里的任知昭也是后悔的。 她后悔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啊,既然现在还没死,还是个人,至少遵守一下做人的原则,别嘴人家走了的妈妈吧。 嘴人妈妈,人家有什么反应都是正常的,没一个大嘴巴子抽死她都不错了,竟然还反过来给她道歉。 王桦对她说过很多批评辱骂的话语,其中有一句她非常同意,就是她这张烂嘴,一天到晚跟淬了毒似的,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这种茫然和羞愧,她在他肩上自暴自弃地闷声道:“你拉我干什么,就让我直接死——” “不许说!不许你乱说!” 任子铮再也听不得那个字了,一点儿也听不得。 他激动得都破了音,抱她抱得更紧,手指在她的背脊上不断摩挲,开始语无伦次:“不许死……不许……想都不许想……在家里住得烦的话,搬来和我住好不好?或者我给你在你学校旁边租个房子……暑假来了,我带你去旅游,去散散心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只要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 念着念着,他的脸一点点埋入了她的颈窝。 “……昭昭……呆在我身边……” …… 他曾想主动远离她,便能修理好自己。 现在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他再也无法远离她,这辈子都无法。 时近正午,太阳攀得越来越高,直射山头。被树荫庇佑着的人,不会觉得太难受,反而有枝头鸟鸣,有蝴蝶飞过,乍一看还挺惬意。 偶尔路过的叁两步行者,并不会在意他们,因为他们以为那是一对在树下相拥的恋人,在谈情说爱。 任知昭没见过这样的任子铮,像被夺舍了。 没见过他这样激动,这样惊慌,这样情绪化,这样像是捡回了自己的一条命般,抱着她不愿放手。 任子铮常规状态下看着虽然冷淡疏离的,但非常反差地,他有一双温暖的大眼睛,清澈又含情。 此刻,那双眼已被泪水润透了,发红了,泪光与湿润的睫翼一齐颤动。他就这样望着她,像某种乞求的犬类。 如果说当初海莉的那种状态是“舔狗”,那任子铮此时的状态,任知昭都不知道该如何归类。 她呆住了。她没见识过这样不顾一切的关心,她无法理解,除非…… “任子铮……你是不是喜欢我?”她轻声开口,缓缓问道。 这下换任子铮呆住了。 他才意识到自己抱她抱得不像话,抱了很久,还说了很多疯话。 不过他还是不情愿放开她,只是手上稍微松了些,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稳下来,答非所问:“你是我的妹妹……” 上次问他,他也像这样搬出了“妹妹”的说辞。 只不过上次是玩笑,这次不是了。任知昭也不会再信那些说辞。 她极冷静地又问:“你是不是喜欢你的妹妹?” 其实任子铮怎么回答不重要。 因为任知昭已经可以肯定,他对自己一定有些东西。 而且不管那东西是什么,王桦和任军一定不会喜欢。 那天后来实在太热,虚弱的女孩快撑不住了。 她没等他想出来如何应对,便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到他眼前,拇指轻轻在他眼边摩挲了两下,替他拭去那些他不愿释放的泪光,笑说:“算了,我逗你呢。” 连任子铮这样听不出好赖话的,都察觉到一丝不对,感到一阵寒意。 但她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卸下了防备。 她抱住他的脖子,主动贴紧他,伏在他的肩头,全无早先的戾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说你妈妈,无论如何,都不该说你妈妈,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太上头了,哥,原谅我……我也不想对你发脾气,可是我真的好生气,我也不懂我怎么二十四小时都那么生气,你又正好撞上来,我就会忍不住拿你发泄……我再也不想对你发脾气了,发脾气的时候,我也好累,胸腔都扯得疼……我知道你关心我,只有你会关心我,我都知道……” 男人就是这样,看到你展现需要他的一面,能把命都给你。再看似深不可测的男人,底层逻辑都是一样,是征服欲,是保护欲。 所以任知昭是他的弱点,代表着混乱。逻辑,规则,再也不存在了。 当时,他们彼此口袋里的手机都在狂震,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王桦和任军在打爆他们的电话。任子铮把它们都掐掉了。 最后,他把再无半点力气的她背下了山,给她喂了水,又喂了半个热狗,然后搂着她坐在岸边,陪了她很久很久。 可是在他做这一切时,任知昭腐坏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给任子铮织一张网,给这一大家人,都织一张大网。 任知昭总是控诉他人爱演。很久以后,她会发现,其实没有谁比她更会演。 027.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当女儿给自己诚心道歉时,王桦是懵的。她觉得自己要么吃错了药,要么彻底不堪重负地疯了。 但任知昭确实眨巴着双眸,伏在案边诚心望着她,一口一个“我错了妈妈,对不起”。 王桦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最后肯定还是会心软的。妈妈很难跟女儿记仇。 她突然感到无比的委屈,想到自己最近正在经历的种种,忍不住鼻腔一酸,推了一下任知昭的脑门说:“你个小赤佬,伤透妈妈的心。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结果你不但不领情,还要把你混蛋亲爹干的事儿也算到我头上来撒气。”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任知昭小声说着,开始帮王桦洗池子里的菜。 “你朝我发火也就算了,对你爸发什么疯?”王桦越说越委屈,丢下手里的菜刀,叉腰看着她,“你爸亏待过你吗?这么多年,对你比你那个混蛋亲爹还细心。你上大学的事儿前前后后不都是他跑的?你亲爹管你了?” 几绺碎发垂下任知昭低着的头,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已经和爸爸道过歉了,他也原谅我了。你不能不原谅我啊。” 王桦听了,心中无奈,却也松了口气,重新捡起了刀,声音也平缓了些:“还有,你对我们发发疯也就算了,爸妈总能包容你。跟你哥可一定要搞好关系,别整天给人家臭脸。” 和爸妈可以不好,但和哥哥必须好?这是什么说法? 任知昭关掉水,抬头有些好奇地看着王桦,对方却把那水龙头重新打开了,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在哗哗水流声下凑过来小声说:“你哥哥这两年和他同学做的那个软件的项目,卖掉了,怎么说呢……你哥那套房子,你爸当初贷的是浮动利率,现在利率不是不好嘛,他用赚的钱把剩下的贷款全部还清了,还交了银行的罚款……那房子当初市价一百多万加币,你爸付了百分之四十首付,你自己算算吧。” “你想说什么呀?”任知昭撇起了嘴角,忍不住斜眼看王桦。 “啧,笨死了!”王桦轻轻一跺脚,“你哥是个天才,前途无量,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下一个扎克伯格了,你跟他搞好关系,以后少奋斗二十年!” 任知昭扑哧一下笑喷了出来。 她实在忍不住自己那张想阴阳别人的嘴,温顺了半天,就因为这张嘴一秒破功了:“这么快就盯上人家的财产了呀?你到底是看上任军了,还是看上任子铮了?” 这话叫王桦听了,头上瞬间气得冒烟,指着任知昭没好气说:“呸!你又皮痒了是吧?我的意思,你哥还是挺关心你的,你别整天像个刺猬一样对人家,有什么好处吗?别看你哥平时好像挺冷淡,其实这孩子很善良,是个实心眼儿,你对他好,他会回报你的。” 任知昭听着妈妈的话,脸上原先那讥讽的表情收了起来,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半晌后,她咬了咬嘴唇,给自己定了心,对王桦笃定地说:“你说得没错,所以我打算大一不住校了,我想搬过去和哥哥住。” “……啊?”王桦又惊又疑惑。 “这样正好可以和他搞好关系啊。”任知昭边给王桦捏起了肩,边讨好地说,“不然以后他工作越来越忙,我学习越来越忙,我俩都不回家,就更没机会了。而且他那儿离我学校那么近,我和他住还能给您老人家省一笔住宿费。” “这……这不方便吧,铮铮毕竟是男孩……” 任知昭料到她会这么说,笑得更加谄媚,撒娇的语气说:“不是一家人吗,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睡在彼此隔壁这么多年了不都好好的吗。再说了,他工作忙,我也要上学,关上门各干各的,每天能不能碰上面都不一定呢。” 王桦看着她使出浑身解数央求的样子,皱着眉没说话,心里暗自觉得是有些道理,可又不知要如何给任军提。 任知昭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拍手说:“哎呀妈,就这么定了~等下我就在餐桌上提,你可要给我撑腰!” 任子铮从不会后悔自己的行为,因为他所为大多经过深思熟虑。 然而对于那天在悬崖上说的话,做的事,任子铮确实是后悔的。 待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那天所说实在不着边际,冲动至极。 他的房子,满打满算就一百平米。在那样有限的空间里,就他们两个人,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要如何自持? 因此,当任知昭在餐桌上郑重其事地宣布,她要搬来和自己住时,任子铮感觉如同坠入了漩涡。 王桦眼珠子四处滴溜,观察了几秒,想等任军先开口。对方显然还在消化这个信息,半天没吭声,她只能硬着头皮帮腔:“是啊铮铮,你那个室友不是搬走了吗,正好你也不用再找了。昭昭很讲卫生的,而且家里人也比较安全,省心,是吧?” 任子铮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垂眸咬着筷子。任军看了看他,终于开了口把自己择干净:“得看铮铮的意思,那房现在跟我是没关系了。” “哥哥早就同意了。这事儿最开始还是哥哥提出来的呢。”任知昭在餐桌下轻轻踢了一下任子铮的脚,期待地望向他,“是吧哥?” 这事儿确实是他主动提的,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不能否认,不能反悔。 他抬眼,对上她的炯炯双眸,怔怔点了下头。 “那敢情好啊。”见这俩小的是私下早说好了的样子,刚才还不想淌浑水的任军立马改口,“其实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我怕昭昭觉得不方便,没好意思提。这样也好,反正你现在也不需要室友帮你摊月供了,和妹妹做个伴儿,互相有个照应。” 任子铮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作茧自缚”这个成语的含义。 他就这样,被半推半就着,获得了一个新室友。而且这个新室友,是不久前还对他形同陌路,爱搭不理,如今却真的想和他住在一起的妹妹。 “为什么突然想和我住在一起?”他忍不住问她。 “不是你叫我和你一起住的吗?”任知昭背着手,认真答。 饭后,他们一家人要散步。王桦和任军手拉手走在前头,他们两个小的晃晃悠悠跟在后面。路灯投下昏黄的光,照亮飞舞的尘埃,在他们的脚边拉出很长的影子。 任子铮手插着兜,低头盯着他们二人的影子,轻声问:“是我说的,但你为什么同意?” 任知昭想都没想,抬头对他莞尔一笑:“因为一个人呆着不开心,因为想多点时间和你在一起。” 温暖的晚风抚过面颊,他突然觉得耳根发热,撇过头去不看她,也不再说话。 她望着他被暖光温柔勾勒的轮廓,心下想了想,然后揪了揪他的衣角,语气那叫一个柔情万种:“哥,下周五晚上九点我有一个演出,是我在乐队的最后一次演出了,我会唱叁首。如果你能来看就好了。” 任子铮真的不习惯她这样讲话,甚至都不对他直呼其名了,但他的骨头也是真的酥了,脚步都不知不觉地放慢。 他从来没有看过妹妹的演出,妹妹从来没有邀请过他。 不过下周五晚上……他很确定自己那个时间在加班。 “你能来吗?”见他们和爸妈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任知昭搀住了他的胳膊,继续那样渴求地望他。 春风暖人意,月色醉人心。任子铮低头看着那张清丽的脸,含情的眼,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 “好。” “太好了!”她顿时乐开了花,“回去我就把地址发给你,你会来的吧?” “嗯。”他点头。 “一定噢。” “一定。” 028.甜蜜又酸涩,是初恋 希腊王子希波吕托斯生得俊美,才能出众,却自视清高,对男女之事颇为不屑,且藐视爱神阿弗洛狄忒。 气急败坏的爱神于是设计陷害,让希波吕托斯卷入一场不堪的情感纠葛。 最终,获悉一切的希腊国王忒修斯勃然大怒,将自己的儿子希波吕托斯残忍咒死。 让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跌落神坛,让那所谓的神坛化为污泞的猪圈,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光是想想,全身的毛孔都要打开了。 爱神要给混沌少年送去一份大礼,诱他走上不归路。 任知昭送给任子铮的第一份礼物,是一首歌。 当初转学后,任知昭如她所答应的,和夏威夷披萨的乐手们保持了联系,还会在一起玩音乐。 后来她知道,在她离开不久后,邓肯就因“理念不合”退出了乐队。现在约莫是上大学了,据说并没有走上音乐的道路,具体的,他们也不清楚。 她想这样也好,邓肯若是还在,她不敢想得有多尴尬。再加上新来的贝斯手是个女生,让她觉得自在了不少。 他们此次表演的地方,是家带live music的酒吧。任知昭很清楚,在这种地方,乐队就是个背景板,是给人们把酒言欢助兴的,来往顾客就是听个响,换谁唱,唱什么,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 不过她还是准备得格外认真。台下的那些人形板听不听,她不在乎,只要那个人愿意细细听,能够听进去,她就满足了。 周五夜晚的酒吧里,人声鼎沸。女孩的歌声像一叶小舟,孤独漂过那些觥筹交错汇成的川流,无处靠岸。哪怕是那小舟突然像遇到了乱流般不稳地飘了起来,都不被注意。 任知昭有点慌,注意力全放在台下,所以高音都飘了。在后台时,她就收到了任子铮的抱歉短信,告诉她自己在路上,可能会迟一点。现在第一曲都唱至bridge,她都没能在人群中看到她期待的身影。 进入六月就正式入了夏,天热得不像话,人心也不免跟着急躁。 任子铮今天在公司把老命都给拼了,化身打工机器,指尖下都要冒火星。八点四十一到,他就不管不顾地甩手走人了。然而来的路上却惨遇堵车,等他终于抵达酒吧门口,已经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歌声。 他对任知昭的歌声算不上熟悉。她从不在他面前唱歌,只给他听过一些录制的demo,再加上她讲话的声音与唱歌差别不小,所以直到冲入人群,看到那个被聚光灯笼罩的女孩,任子铮才能确定,是她登台了没错。 任知昭今天做了妆造,看那效果,肯定不是她本人的手笔。 虽然还是一身黑,但吊带背心的领口点缀了一圈银色闪片,被聚光灯照耀着,将她的肩颈线勾勒得极好看。一头乌发烫了卷,波浪般伏在她的前胸肩头,跟随着身体的律动轻轻摆动。妆面是简单服帖的,但眼下被精心贴了些细闪和碎钻,与她颈上的闪耀呼应着,格外动人。 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任子铮就呆住了。呆在原地,也不知道往前挤挤占个好位置,也注意不到她原先飘忽的歌声,瞬间稳了下来。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不过那也不重要。他觉得很幸运可以站在这里,觉得自己只需当个安静的观众,让她在台上享受属于她的光芒。 只是这个夜晚,任子铮注定是不会被允许当一名隐于人群的普通观众的。 他意识到不对劲时,是当一曲终了,变化莫测的舞台光缓了下来,照着任知昭的那束光变得更亮。 她拍了拍话筒,扫视人群,清了清嗓说:“接下来的这首歌,来自英国老牌独立摇滚乐队Travis,我想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说着,扫视的目光停留在了任子铮身上。 四目在这昏暗嘈杂中交汇,锁定了。 台下的人群发出凑热闹般的喝彩口哨声。任知昭完全屏蔽掉所有喧闹,目光定着他,一刻也不离,沉声继续道:“我知道你在下面,我知道你在看,我知道你喜欢英伦摇滚。Travis的《Closer》,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灯光变得柔和而温暖,投射出斑斓的色彩,在氤氲的雾气中游走。 她闭上眼,将自己完全交给音乐。她必须将自己完全交出去,她必须自己先相信。 轻柔的旋律从指尖流淌而出,键盘,吉他,贝斯,和鼓,互相配合着,只为服务女孩的吟唱。 “……And when I see you then I know it will be next to me 当我看见你时,我知道你会在我身边 And when I need you then I know you will be there with me 当我需要你时,我知道你会陪伴着我 I’ll never leave you 我与你将永不分离 Just need to get closer, closer 只是需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Lean on me now 靠在我身上吧 Lean on me now 靠在我身上吧 ……” 无处靠岸的舟,漂过一切纷乱,漂入他心里,停在他心头的湾。 任子铮感到眩晕。 他忘记了心跳的规律,他忘记了自己是被允许眨眼和呼吸的。 他望着她,她站在光里,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耀眼又遥远。 尽管四周充斥着酒杯碰撞的脆响和偶然的高呼,弥漫着酒香与烟草的气息,但他的感官,完全不会被打扰。 他只能看见她,听见她,感受她。全世界的灯光,仿佛都只为她一个人而亮。 然后那颗星星忽而睁开双眼,眼下的细闪,宛如两行由星光铺出的泪。 她再次与他那逐渐失了焦的目光对上。于是她的那束光,向着他的心坎倾泻下来。这片喧嚣中变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任子铮再次体会到那种漩涡般纷繁复杂的情绪,他对这情绪已不陌生。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觉得那是对妹妹过分的关注和保护,是一片真心得不到回应甚至被误解产生的懊恼,是少年始于生理,止于伦理的青涩欲念。 在这个六月的夜晚,他终于醒悟了,明白了那是什么。 是晚春落地踏为泥的樱花,是初夏清冷残酷的月光;是大雪中朦胧跳动的火光,是向着山崖拥抱死亡的波浪;是他胃里飞舞的蝴蝶,是他心上生出的幼苗。 甜蜜的,酸涩的。 是初恋。 029.成为室友的第一天 九月,任知昭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学生,而任子铮也迎来了一位新室友。 任子铮既开心,也害怕。 他喜欢她,能和她住在一起,就他们两个人,所以开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喜欢她,不能喜欢她,所以害怕。 与他相比,他的新室友就只有开心。 在这之前,她曾郁闷了很久。 那天的演出结束之后,任子铮似乎并没有如任知昭预期的那样,感动到不能自已,然后不顾一切地摔入她的大网。 他只是来到后台,简单夸了她一句“谢谢你的歌,唱得很好”,并送了她一支小小的玫瑰。 然后……就没然后了,在那之后的整整一个暑假,都没有然后了。 期间也有如他所说的那样,去旅游散心,只不过,好死不死,王桦和任军也请了年假跟来了。两个人的旅行,加上了父母,场面变得“合家欢”。 搁一般人,到这一步应该早就按耐不住了吧。但任子铮确实不是一般人,她很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认识到必须尽快每日伴在他身边,才能方便她“施法”。 所以当入住的这天终于来临,她开心极了。 她觉得人生突然像是有了奔头一样,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就按耐不住地亢奋。死什么死,起来嗨。 任知昭来得很轻巧,只带了些简单的衣物,基本的生活用品,以及她做音乐的家伙。顺便,还给任子铮买了束白玫瑰,空手而来不太好。 结果他家里连个花瓶也没有。 不光是花瓶没有,视线所能及的台面上,包括厨房的台面,餐桌,茶几上,都没有任何装饰性的东西。 所有必须摆在外面的东西,比如纸巾盒,咖啡机,烧水壶之类,都是统一的白色。所有家具也都是线条干净利落的浅色系设计。 要不是开发商自带的硬装有些花式纹理,任知昭真的会以为自己到医院了。 不过这家里倒也不都是功能性的东西——厅里有架小钢琴,小钢琴正上方的墙面上有张巨幅装饰画,很抽象,像是只黑白的眼睛,上面有些红色的泼墨元素。 以及旁边的一个玻璃柜,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洋酒,各色透明酒液透过玻璃,在白墙上映出潋滟的光影。 “我去,你还好这口呢!”任知昭扒着那酒柜,瞪大了眼又惊又喜。 “都是前室友的,不方便带走就留下了。” 任子铮说着,揪住她的衣服把她从酒柜上扯了下来,无奈地擦掉她在玻璃上留下的指印,然后拉着她和她的东西直奔主题去了。 他精心帮她准备的房间,是朝南的客卧。任知昭刚踏入房门,就捂住脸惊叫了出来—— 她的房间整洁明亮,正中央是张queen size的床,洁白的床品看着绵软舒适,床边还放了一小张羊羔毛的沙发椅,很是可爱。衣柜是步入式的,对她来说绰绰有余。 暖阳通过硕大的落地窗肆意洒入,在浅色的地板上映出彩虹的模样。窗边放着宽敞的办公桌椅,足够放下她全部做音乐的设备。 向窗外望去,仿佛置身于整个城市之上,地上的行人车辆成了微观景象,都市的繁华尽收眼中,与她平时居住的suburban居民区对比甚大。不过往远了眺望,也能看到城市尽头的安大略湖,与蓝天连成一色,能让人恍惚忆起一丝属于斯卡布罗的宁静。 当然了,除了这些,最让她惊喜的,还是四面墙上,一看就是为她而备的东西。 “哇靠,你还会做声学处理呢!” “看了点教程,帮你装了隔音板和低频陷阱,方便你做音乐。”任子铮看着面前乐开了花的人,强掩心中满足,嘴上淡然说,“客厅的钢琴你也可以弹,不过请你过了晚上九点就不要发出太大动静了。” 一番参观过后,任子铮带着任知昭在厨房岛台前坐下,从冰箱门上取下吸在上面的一张纸,清了清嗓子,一副领导要开会的架势。 任知昭便知道,该来的要来了。 “外面这个客卫,你一个人用。”任子铮面无表情地开始了他的唐僧念经,“你的房间你可以随意装饰,但是公共区域请你不要乱放东西,不该出现的东西会被我清理掉。 公共区域里属于你的收纳空间你可以随意用,具体是哪些详见我发给你的《室友守则》。但如果你把你的东西放进了我的收纳空间,我会清理掉。 冰箱里请你按照我划分的区域摆放物品,乱放的东西会被我清理掉。 如果做饭的话,请即时清理灶台,抽油烟机和水池,否则连做一周家务。 垃圾我每天会倒,你如果看到满了也可以倒。自己卧室和卫生间的卫生自己负责,公共区域的卫生我排了表,详见《室友守则》。 双方不得进入对方的卧室和卫生间。不过每个月末保洁人员会来做一次深度清洁,到时候需要进入你的私人空间。 这个大楼里的所有设施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健身房,游泳池和桑拿房在二楼。平时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直接和前台或者物业联系。 还有,禁止养宠物,禁止在公共区域衣衫不整,禁止带异性朋友回家……” “等等等等……”听到这里,任知昭终于绷不住了,“意思是你只能带男的回家,我只能带女的回家?那最后家里不还是有男有女吗,有什么意义?” 什么异性同性的,任子铮都不稀罕带回家。这条守则当然是为她一个人特地准备的。 “就得这样。”他眼神很坚定,语气有些不讲道理。 “切~”她漫不经心地将身子伏在台面上,抬眼懒洋洋望着他,撇了撇嘴道,“我算是知道你前室友为什么要搬走了,除了我,谁忍得了你啊。” 他没有辩解,转身将手上的纸吸回了冰箱上,然后认真望着她说:“这是《室友守则》的摘要,就贴这儿了。我很欢迎你过来住,不过请你尊重我的生活习惯和个人空间,同样,我也会尊重你,我也会严格遵守《守则》,如果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加到《守则》中去。” 说着,他向她伸出了右手,语气温柔又诚恳:“我们一起好好维护我们的家,好吗?” 任知昭愣了一下。 他说了“我们的家”。这让她感觉很微妙,一股道不清的细流在心房中潺潺。 不过很快,她便握住了他伸出的右手,对他轻轻一笑。 后来,任知昭看了任子铮发到她邮箱中的那份《室友守则》,正文带附录共二十页,一应俱全,滴水不漏。 她一边笑骂了句“疯子”,一边认真读完了全部二十页,毫不马虎。 她觉得和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相比,这点麻烦算得了什么。 任子铮为了她的到来准备得如此用心,她也要回敬一份礼物才行。 任知昭开始认真准备她的第二份礼物。 030.论人类互相交换体液这件事 中国有句古话,“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 对任知昭这样的恋爱小白来说,先人的话,她觉得应该是有它的道理的。 面对任子铮这样的异类,她其实并没有详细的计划,只能跟着感觉走,摸索着,走一步看一步。 没关系,反正她有的是时间。现在二人同居了,来日方长嘛。 尤其王桦最近还怪得很,总是叫她平时没事儿别回家,说是什么让她把心思放学习上,别总想着两边跑来跑去地折腾,浪费时间。 行啊,不回就不回呗,本来也不想回家,这样一来,还给了她和任子铮更多独处的时间呢,她想。 任知昭虽算不上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但平日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这方面的需求,除了煮个白饭白粥,下个面煎个蛋的,她几乎没开过火。 好在任军和王桦都厨艺了得,天天耳濡目染的,她也跟着悟了些。她自己苦心研究了多日,最终拼凑出了一套爱心菜谱。 不过看别人做和自己实操差距也太大了。光一个锅包肉,她就恨不得做了一个小时,面糊飞了满脸满胳膊。等她终于炸完厨房,折腾出一桌菜,整个人疲惫不堪,还得再收拾战场,把她制造的狼藉擦得一干二净。 得亏她料到了今夜注定是一场混战,所以开始得早。等她收拾完残局,任子铮刚好下班回家,赶上了晚饭时间。 公司的员工食堂提供早中晚餐,健康美味,种类多样。任子铮不居家办公的日子,会从公司带两份晚饭回家,省得她做了。 今天他也给她带了晚餐。不过一进门,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差点没把他香晕了。紧接着,穿着围裙的女孩就朝他飞扑了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语气甜得都腻人:“你回来啦~不吃这个,吃我做的,快来洗手~” 任子铮没反应过来,微愣着被家中突然出现的“田螺姑娘”推着洗手,又推到桌边坐下。 大脑高速运转了一天,本是处在待机的状态。直到看到满桌的菜肴,他才终于顿醒,睁大双眼,面前的锅包肉,地叁鲜,什锦凉菜,响油鳝糊,叁鲜肉皮汤,味尚不知,但色香俱全。 “这……这你做的?”他抬起头,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她。 “不是我做的,难道是你做的吗?”她轻松地玩笑着,打开电饭煲盛饭。 他看着她腰上那完全不是她风格的草莓图案围裙,头发略微凌乱地夹在头顶,露出圆溜溜的后脑勺,看上去实在可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然而当她端着两碗饭在他身边落座时,他立马就闻到了来自她头发上的油薅味,就知道,这顿饭做得一定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谢谢你,昭昭。”他于是拉过她的手腕,望着她藏不住疲惫的双眸轻声说,“不过你不用给我做饭的,太麻烦了。你做你自己的就好了,我也会给你带饭的。” “哎呀,不麻烦,我又不是天天做。这顿主要是感谢你收留我。”她抽回手,夹了块锅包肉放入他碗中,期待地说,“快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你们东北那味儿~” 任子铮是真不会演啊。就那样在她的密切注视下,随着咀嚼,脸色从平淡,逐渐变成了一言难尽。 看他那样,任知昭赶紧跟着尝了块,嚼了两下,眉头都皱没了形,还以为自己在啃树皮,上颚都要被划破了。 她于是一口吐出了那块树皮,把那盘肉往远处一推,懊恼道:“不好吃就别吃了。” 任子铮见状又把盘子拉回了面前,安慰道:“别呀,第一次做,很不错啦。” 嘴上虽是安慰,但他脸上依然挂着那样一言难尽的表情,还猛喝了口水帮助下咽。这可把任知昭给气完了,好家伙,费那么大劲儿,还抓住男人的胃呢,胃没抓住,咬肌先对她留下深刻印象了。 见她撅着嘴一脸不悦的样子,任子铮思索了片刻,然后十分诚恳地对她说:“昭昭,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喜欢吃锅包肉,太甜了,但是妈妈觉得我喜欢吃。每次看妈妈做得那么认真,我不好意思打击她的积极性,就一直迎合。这样其实不好,所以你也没必要迎合我,你就舒舒服服做自己就好了。你过来住,对我没有任何负担,你不要想太多,本来就多一个客卧,空着也是空着,对吧。” 他话音刚落,任知昭就干脆往后一靠,嘴里低声骂了一句。 他怎么总能精准说出这种反向拱火的“安慰话”,不愧是“情商天才”啊,任知昭气得两眼都发黑。 合着他根本就不爱吃这破玩意儿,合着他以为自己这段时间之所以对他柔情似水的,是因为寄他篱下,心中过意不去,所以要表现殷勤些,迎合他? “……靠……”这样想着,她没忍住又小声骂了一下。 察觉到气氛不对,任子铮赶紧猛吃了几口,找补着连声赞叹:“不过你这么辛苦做的,我肯定会好好吃的——这个汤做得就很好啊,你快尝尝,真厉害。” 任知昭又累又恼,已然没了胃口,脸上全无了先前的轻快,沉着脸暗自思忖着,也不动筷。 她突然有些悟了,觉得想要任子铮敞开内心,搞这种抽象没有太大意义。对他这种人,还是得打直球才行。 她将围裙扯了下来,甩在旁边的椅子上,直奔主题地开了口:“任子铮,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不谈恋爱?我以前觉着你可能偷偷谈,现在发现,你生活里好像真的一点异性的痕迹也没有。” 这话锋转得太过突兀了,任子铮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她,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回应。 “其实你条件挺好的。”她抱起双臂,紧盯着他,接着说,“你看你,个子高,长得也还行,脑子好,工作也好,年纪轻轻就已经有房有车了,前途无量啊。你自己应该知道吧?” 他垂下眼,依然没有回应,手指在筷子上捏得更紧。 “平时难道没有女生追你,跟你表白吗?” 她完全不放过他,步步紧逼。 他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那你为什么不谈?” 任知昭倒是没指望能靠这几句话逼出他一句“因为我喜欢你”,不过至少也能叫他方寸大乱吧? 谁知任子铮放下筷子,喝了口水,竟认真对她讲起了故事:“我之前在食堂认识了个新同事,做data science的,刚大学毕业,入职没多久,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起初,通过与他的交谈,我以为他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做事认真,目标明确,特别有拼劲,入职没多久已经很受他们主管赏识了。 最近我才了解到,他有个女朋友在美国。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得到调去美国工作的机会,和他女朋友在一起。他家里貌似挺有背景的,本来帮他在多伦多把路都铺好了,他自己非要折腾,就只是为了他女朋友。” 听到这里,任知昭的脸色已经不对了,皱着眉,不解地望着他。 任子铮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话里有话的人。突然特地讲这么一大通不相干的故事,是想暗示点儿什么? “你想说什么?你觉得他不该这样?”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淡淡道:“我只是觉得,爱情这个东西,能左右,甚至改变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这种不可控的因素让我感到害怕。” 说完,他就那样静静望着她。他不指望她能明白。 但她瞬间就明白了。 他也会像那样,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为她付出一切。 而他害怕这样不理智的自己,害怕自己对她的感情。他知道,这样见不得光的禁忌,只能将其永远埋葬于心之坟墓,否则会叫天下大乱。 可是天下大乱就是她想要的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又感到了一丝亢奋,挑了挑眉问他:“这就是你不谈恋爱的原因?” “也不全是。你应该知道的,在我们的文化中,除非是有宗教原因,否则恋爱关系和性行为往往是分不开的……” 说着,他叹了口气,望着她的双眸中爬上了一缕无奈。 “我觉得人类互相交换体液这个行为很脏。” 031.恋爱专家江湖救急 任知昭愈加亢奋了,猝不及防地,心跳的节奏都变得猖狂。 他会这样说,她惊讶,却也不意外。 她曾经的那些猜想,看来真是子虚乌有了。她可以肯定了,任子铮也是一朵小白花。 面对这种买一赠一的附加惊喜,她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了红,不由自主朝他靠了过去,语气中透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以及一分刻意的娇俏:“可是……你不会有性需求吗?” 任子铮觉着她兴许是嫌挤,便往边上退了一点,回道:“会啊,可是没办法呀,这是人类的弱点……也许未来的科技可以帮助人类更高效率地繁衍吧,说不定到那时,性别也会被进化掉呢。” 说完,他还乐呵呵地笑了一下。 他是会聊天的,还觉得人家要和他聊未来科技呢,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了。 任知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脑海中出现了一群没有生殖器的火柴人在草坪上愉快打滚的画面,一时无言以对,刚才还狂跳的心瞬间变得比死了还平静。 棘手,实在是太棘手了……这要是换了邓肯,或者任何正常男性,应该早就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了。 对于男女关系,她自己也是个半桶水,任子铮则是一滴水也没有。一对卧龙凤雏碰在一起,照这么下去,等地球毁灭了,他俩的关系都不一定能有什么进展。总不能叫她直接用强的吧? 她不能那样做,那是她一开始就定下的规则。她必须让他自己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走向她。 任子铮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空气突然陷入这种尴尬的安静。他于是用试探的语气开了个新话题:“对了,我看你厨房收拾得好干净啊,真厉害。” “……对啊,不都是按照您老人家的标准来的嘛,可不能马虎……”任知昭悻悻扒拉着饭,心不在焉地随意搭理他两句。 “你辛苦了一晚上,多吃点,以后真的不要再这样累着自己了。”他盛了碗汤放到她面前,温柔道,“我走了后,就没人给你带饭了,你自己简单做点,然后我会让家政每周都来一次,这样你——” “等等等……什么?!”任知昭一口打断了他。她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叫你走后?你走哪儿去?” 任子铮看她一脸震惊的样子,自己也疑惑了:“爸妈没告诉你吗?我去读研的事儿,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任军和王桦已经在家里又大张旗鼓地广而告之了一通,他确实以为妹妹早就被他们的大喇叭波及到了。 “什么时候?去哪儿?”她用力撂下筷子,发出“啪”一声响。 “明年春天,旧金山。” 一直以来,任知昭确实是知道任子铮未来读研的打算的,也知道他现在干的工作,不过是为了积累些经验和人脉,他从没打算久留。可她没想到,读研的计划竟然来得如此快,而且地点竟然是…… “……美国旧金山?!” 全世界好像只有一个国家有个叫旧金山的城市,不过她还是那样问了。 任子铮被她的震惊弄得不知所措,缓缓点了点头,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 桌上的饭菜不再冒热气,面前的那一小碗汤,也早已冷却。 这顿饭最后吃得很安静。任知昭一直闷头不语,任子铮怕自己又说错话,便也不敢再作声。饭后,他把碗都洗了,她则把自己关回了房间。 那天夜里,任知昭蜷缩在床上,心口闷得慌,鼻头直发酸,几番眼泪都差点掉出来,被她生憋了回去。 她认为自己之所以如此沮丧,是因为她曾以为来日方长,结果现实却是指针在疯狂转动,她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而且他就那样云淡风轻地决定去美国了吗?没有任何留恋?他对自己到底有多少喜欢?别搞了半天,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就那样将脸埋在被子里良久,大脑乱得快化成一滩豆腐了。 应该干脆放弃吗?还是加快进度呢? 加快进度的话,要如何办呢? 她想到海莉当初直接“强人锁男”,当场官宣自己是任子铮女朋友的架势。她要是也有海莉的魄力就好了,那样的话,这一切进行起来是不是就不会如此困难? ……海莉? 任知昭一个扑腾,猛地坐了起来。 她身边就有个恋爱专家啊!闺蜜这种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 她于是赶紧打开聊天软件,给海莉发了一条:“亲爱的!急救!你可以帮帮我吗?你一定要帮帮我!” 海莉许久未回。这么晚了,对方肯定是睡了。可任知昭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给自己喂了两粒褪黑素,才勉强睡了过去。 她醒的时候,太阳虽然挂得高,但她感觉自己并没睡多久,身子倦得慌。然而惺忪睡眼瞥见手机上的消息提醒和几个未接来电的那一刻,她瞬间就清醒了。 海莉:怎么了?说! 海莉:我昨晚早睡了,你没事儿吧我靠! 任知昭用力揉了揉眼睛,点开手机对着她的救星飞速打下她的诉求。 菲比:我遇到了感情危机TAT你帮帮我TAT 海莉:呸,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别吓人行吗(—_—|||) 海莉:什么感情危机?速速招来。 菲比: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我可以肯定这个男生也喜欢我。但是这个人性格很别扭,他不太可能会主动承认他喜欢我,只能我主动出击,让他放下戒备,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海莉:什么男生啊,戒备啥啊?喜欢你为啥不敢承认啊? 这要怎么回答呢?总不能说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哥哥吧。 任知昭掀起被子盖住头,苦恼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耍了个小无赖。 菲比:哎呀,我就是知道,你别问那么多了,你到底帮不帮我嘛。 海莉:帮啊!必须帮,我们小土豆第一次要对男人主动出击,我肯定帮到底呀。你先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 料到对方会这样问,任知昭立刻随便扯了个谎。 菲比:他不玩社交软件,我没存他照片……是我的一个学长,比我大两叁岁,挺帅的,但是性格蛮奇怪的,怎么说呢……有点像那种高功能自闭症患者,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 海莉:那不是你哥吗? 这话说的,任知昭差点没把手机丢出去。这两人也没接触过多久,任子铮的古怪竟让海莉一直记到今天。 她又羞又恼,面颊发了烫,手上却还是十分淡定地回复。 菲比:拉倒吧,他可比我哥有意思多了~ 海莉:好吧。那他的恋爱经历如何?谈过几个? 菲比:零经历,他应该是白纸一张,比我还白的那种…… 海莉:处男啊?! 海莉显然立刻来了兴趣,回复的速度都变快了。 海莉:这么大的人,长得又帅,还是零恋爱经验的处男?别是有什么隐疾吧! 任知昭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任子铮看着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而且这么年轻,能有什么隐疾?不过凡事皆有可能,他不会是拿洁癖当借口吧? 她思忖了半天,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海莉先进一步地逼问了下去。 海莉:那你们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你干嘛了?他干嘛了? 菲比:没进展到哪一步,他什么也没干,他不会主动出手的。我给他做了顿饭,想展示一下心意来着。 海莉:做饭展示心意?这谁教你的?你是想给他当女朋友还是当保姆啊? 菲比:所以要您老人家教我嘛! 海莉:教你可以,那你得严格按照我说的做,可别再给人家做什么饭了。 海莉:你们平时接触的机会多吗? 菲比:挺多的。 都同居了…… 海莉:那太好了!听我的,你先这样…… 032.第一招:展示性魅力 海莉给任知昭出的第一招,是让她抓住一切机会,在目标面前展示自己作为女性的性魅力。 比如撩头发,把头发撩到一边,把脖颈整个露出来,在他面前多穿穿那种宽松且露肩露脖子露锁骨的衣服。海莉说,男人最受不了这些部位了。 当然还有小腿,脚踝,脚,这些地方,也可以有意无意地露出来。 另外,要想方设法跟他制造肢体接触,身体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偶像剧里的情节,虽然俗,但是有用,所以不小心摔在霸总身上了,捡掉落的书时手指不小心和学长碰在一起了,这种烂俗情节才能经久不衰。 海莉强调,做这些事时一定不能太刻意,要不显山不露水的,否则掉价。 任知昭当然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她的目标挺不解风情的,如果不够直球,对方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她在干嘛。 对此,海莉坚决表示:“不解个屁风情!男人就是矫情,什么不解风情都是装的。你那么可爱,他又喜欢你,他要不是有什么隐疾,肯定受不了的,你信我。” 虽然心有疑虑,但军师出的招,她还是决定严格遵守。 于是,任知昭开始按照她自己的理解,在任子铮面前展示她所谓的“性魅力”。 比如提高她家居服的露肤度,自顾自地在公共区域晃来晃去。刚开始露个胳膊露个腿的还好,后来越来越过分,直到有一天,任子铮突然对大剌剌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她郑重道:“《室友守则》第十八条,禁止在公共区域衣衫不整。”,然后扔了条毛毯盖住她底裤恨不得都要露出来了的下半身。 比如悄摸摸藏了一条自己的胸罩在沙发缝里,想着对方看到后会面红耳赤。结果他面不改色地拎着那玩意儿直接扔在她床上,不客气地说:“《室友守则》第叁条,公共区域不得随意摆放个人物品。警告你一次,下次我真的会直接扔掉。” 又比如,那天晚上,屋外下着小雨。任知昭好不容易逮到不加班的任子铮,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她于是赶紧换了套衣服,又洗了盆刚买的葡萄,然后一副碰巧路过的样子,往他身边悠然一坐,整个身体都舒服地陷入柔软的沙发,抬起腿蜷在臀侧。 任子铮随意瞥了她一眼,便立刻将目光收回到了电视上。 电视里放的是National Geographic台,一头山羚在池边安闲喝水,全然没注意到池中潜伏着的鳄鱼。 “好看吗?”任知昭捡了颗个儿大的葡萄,小口啃了下去。 “好看啊,动物很有意思。”他如实回答,依旧不看她。 刚才那一眼,他瞥见她穿着很正常的白色背心和大裤衩,无法说她是衣衫不整,只是…… 只是两颗小葡萄似的柔软凸起,在那轻盈白衫下,实在太过明显了。 他也无法强求女孩在家也必须穿着内衣。所以,只一眼,他便自觉地不再看她。 任知昭倒是不需要他非得看她。她又拈起一颗葡萄,轻轻甩了甩水,抬手很自然地送到他嘴边。 眼皮底下出现了一颗水灵灵的大葡萄,以及拈着它的纤纤手指;手臂上同时传来冰凉和温热的触感,分别来自不锈钢盆,以及约莫是女孩贴了上去的半个身子。 任子铮的眼珠无所适从地上下扫动——看葡萄,盯屏幕,再看葡萄,然后伸手,机械地想把那葡萄自己拿过来。结果拈着葡萄的手躲了一下,他耳边传来几乎是撒娇的要求:“快吃,啊——” 一个葡萄而已,慌成这样,没必要。他于是缓缓张嘴,老实把那葡萄吃了去。 这下任知昭可高兴了,放下那不锈钢盆,整个身子压上他的臂膀,脑袋歪靠上他的肩头,抬眼望着他看似淡然咀嚼的侧脸,眼睛弯成了月牙愉快道:“是不是很甜,这是巨峰葡萄~” 任子铮根本不敢细想现在自己手臂上那团如云般的触感是什么,像是掉入了绵软的棉花团,然后被那棉花夹住了…… 电视里山羚命运的悬念也不足以让他继续坐下去。他倏地站起身来,没留一句话,回屋了。 因为身体突然失去倚靠,任知昭整个人栽倒在沙发上。她迅速爬了起来,怨念望向走廊的尽头,那里传来锁门的声音。 潜伏了半天的鳄鱼蹿出水面猛然出击,矫健的山羚迅速向后躲闪,身手快到只能看到残影,一跃之间便消失在了草丛中。 任知昭关了电视,抱起双臂,眉头紧锁地盯着墙上那幅装饰画。电视墙的射灯刚好映在其上,一只黑白的大眼在寂静中与她对视着,好像看透了她心中污秽一般,瘆人得慌。 她此刻是在心中再次质疑海莉的战术的。可海莉说得并无错,他要是真受得了,又何须仓皇而逃呢? 只是她们都没考虑到一个前提条件。她们都不知道任子铮究竟有多能忍。他已经忍了那么多年,再多忍两天,又有何难? 不过任子铮到底还是肉体凡身,再怎么忍,也是有个限度的。 在徒劳了一个多月后,任知昭终于等来了她的转机。 那时,她会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任子铮肯定没有隐疾。 她的转机出现在十月底。 其实刚刚进入十月时,人们就已经蠢蠢欲动了。等到十月底,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疯狂之中,满大街妖魔鬼怪,醉生梦死。 像万圣节这种孩子们可以借机敞开了吃糖,年轻人可以借机敞开了发疯的节日,没人会没兴趣。 除了任知昭。她对派对一向兴趣不大,潮人和社牛也让她紧张。尤其是那种牛鬼蛇神聚集的派对,她觉得自己会因为焦虑症突发当场晕过去。 因此,当海莉试探着来问她要不要去他们学校兄弟会的万圣节派对时,任知昭第一反应就是婉拒。 海莉料到了她的反应。虽然她很早就在幻想给任知昭做个大改造,然后姐妹二人穿着配套服饰亮相派对,惊艳全场的画面,甚至连衣服都早有相中,不过对方不喜欢那种场合,她也不会强求。 然而今年万圣节,海莉是要圆梦了。这一切或许要感谢遥远的东方,一个和她的生命没有任何交集,被任知昭称为“阳阳哥哥”的人。 这天早课,任知昭照旧早早来到教室。 狂欢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身边的同学们都在热烈讨论着到时候上哪儿疯。她充耳不闻,打开又是许久未看的朋友圈,漫不经心地划拉。 任知昭对于婚姻的看法,不用赘述,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她不理解婚姻这场闹剧,不理解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非要靠一张纸来证明他们的关系。 所以当她刷到她的阳阳哥哥发的那条晒结婚证的朋友圈时,她下意识地在教室中央笑出声来。不确定那是苦笑,还是一种嘲笑。 童年白月光终于要永远地为他人而明了,她当下脑子里却并没有太多想法,除了想笑,就只有“原来阳阳哥哥的大名叫陆雪阳啊”。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很早就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名字了。 挺好的,女方和他看着挺般配,底下也有王桦和任一铭送去的点赞,就不劳她再做表示了。 她关掉微信,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加入边上那帮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学,问问他们去哪里疯,能不能带她一个,不喝死不罢休。 不过真正让她决定放手出去疯一把的,还是那天晚上,拎着个大棒子出现在家门口的任子铮。 当时的任知昭正在客厅里弹钢琴,身边只开了盏小灯。窗外的月色如昼,银辉淌过琴键,应了她正在弹的德彪西的《月光》。 她望向站在门边的任子铮,对方说着:“怎么不开灯,眼睛都看坏了”,同时手上的那根大棒突然发了光,在幽暗中变成了一根荧光棒。 “那是什么?”她问。 “光剑,《星球大战》。”他挥舞两下手上的东西,嘴里还发出“咻咻”音效。 “干嘛用的?” “服装的一部分。万圣节那天我们公司搞活动,我得去。”他边换鞋边说,“你有什么安排吗?” “不知道。祝你玩得开心。”任知昭答得很干脆,合上琴盖便回了房间。 门外传来些窸窣动静,很快便也没了声。寂静的房里,只剩下惨白的月光与她作伴。 她倒在床上闭眼想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海莉,你那个派对,还需要人去吗?” 033.牛鬼蛇神的狂欢 全城都在狂欢的夜晚,连任子铮都有闲情逸致去什么派对,她为什么要独守空房,对着过去的泡影伤春悲秋啊? 她也要穿上最匪夷所思的衣服,去外面的世界发疯。 结果看到海莉坚持要她穿的服装时,她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知道任知昭千载难逢地想和自己去万圣节派对,海莉欣喜若狂,连夜激情下单了她种草很久的那套闺蜜服。 现在,闺蜜服中的一套穿在她自己身上,一套则半拉穿在任知昭身上。 “我是按照你的尺寸买的啊,xs没错啊……”海莉用力给她拉着背上的丝带,皱着眉嘟囔,“你是不是胖了啊,和你哥住一起伙食这么好的吗?” 任知昭的小身板随着海莉的蛮力拖拽一颠一颠的,感觉快断成几截了。她吃力地挤出句话:“一定……一定要这样穿吗……” “必须啊!”海莉按住她的腰窝,最后一次用力,然后扣上了搭扣,示意她转圈看看,“我是小恶魔,你是小天使,你看,多可爱啊!” 任知昭看着落地镜中,身上那些和自己简直八字不合的单品——点缀着荷叶边与蝴蝶结的宫廷风白色束腰抹胸,精致到让她不敢乱动,恨不得将她全身的肉都推到了胸部,让上围看上去虚假的傲人;下面连接着的白纱小短裙,蓬松轻盈,像是宰了只小天鹅围在了屁股上;天鹅身上薅下的羽毛,被做成了一对白翅膀,和由毛编成的光环,分别戴在了她的背上和头顶。 看上去……真像…… “菲比!你好像一个洋娃娃!”海莉捂着两颊惊呼道,“太可爱了!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我太有眼光了!” 可爱是可爱,但是首先,“天使”这两个字和她着实不沾边,其次,她都不敢想这一个晚上下来,一条街上得有多少小天使,小恶魔…… 面对这样可爱又配合的换装娃娃,海莉亢奋得不行,创作欲大发,把她的脸当成画板,画了个清透又不失创意的银白色系妆容,又拉着她换着各种姿势一通狂拍,拍到手机差点没电。等到海莉终于意犹未尽地决定出发,夜都深了。 临出门时,任知昭也忍不住对着镜子拍了张照,发了Instagram。难得精心打扮了一番,虽然不是什么很有新意的装扮,不过也足以让她的心情愉悦几分。 属于兄弟会的那几幢房子,任知昭路过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 门口的草坪上总是有些看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白人男生,露着他们满是肌肉的膀子,或是高声聊天,或是喝啤酒,或是扔飞盘。屋檐底下高高挂着各种难懂的希腊字母,显得他们是什么神秘组织一样,叫她望而却之。 因此,此刻排在房门口等着进入派对的任知昭格外不自在。 屋内传出的“咚咚”音乐闷响扰着她的心率,不安的面孔被窗户里透出的闪烁不定的灯光照得一会儿紫一会儿蓝。她东张西望着,手指不断抠着抹胸上那让她不舒服的鱼骨。 对此,海莉安慰,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太清醒了,等下进去喝一杯,马上就好了。 于是一进入派对,任知昭就被海莉带着挤去吧台盛了杯酒,助长一下派对精神。 红色的潘趣酒,闻着有股莓果香,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如女巫的苹果般泛着诱人色泽。 任知昭先尝了一小口,便仰头一饮而尽了,吓得海莉赶忙拉住她:“你悠着点儿,这玩意儿可比尝上去要危险。” 海莉说得没错。任知昭平时不喝酒,对酒精没多少耐受度,一杯下肚,几分钟前还感觉置身事外的她,立刻便被周身派对的狂热氛围卷了进去。本就乌烟瘴气,混乱不堪的室内,在她眼中更是变得一米之外人畜不分。 “走,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帅哥!” 在这暗紫的射灯下,海莉看不清任知昭有些泛了红的脸颊。她扯着嗓子叫喊着,指了指窗边,正围着台球桌玩beer pong的一群“消防员”。 任知昭看着那群玩得热火朝天的半裸男,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说:“你忘了我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吗。” “那又怎样?你俩结婚了吗我请问?”海莉满不在意地说着,拽着她大步上前打招呼,“哈喽,可以带我们玩儿吗?” 看到一对恶魔天使挥着羽翼降临在身边,那群“消防员”立马停下手上的动作,上蹿下跳地发出狒狒般的叫声将她们二人围了去。 浑浑噩噩的,任知昭感觉围着她的人在薅她头顶的毛毛光圈玩。她像赶苍蝇一样在头顶用力扇了几下,对眼前已然上了头的海莉大喊道:“你玩吧!我去边上坐着!” 她知道海莉会用那种“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的眼神看她,但是没办法,她真的受不了这种“橄榄球队队长”式样的男生,也实在理解不了往酒杯里扔乒乓球这个经典派对游戏的魅力。她于是在附近找了个沙发,乖乖坐下来,观赏海莉在那群狒狒中驯兽员般如鱼得水地周旋。 有些时候,任知昭挺羡慕海莉。 上了大学后,海莉很快就移情别恋,便没有半点留恋地将当初那个艾迪给踹了。 她的新男友,外形上和那个艾迪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和任子铮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海莉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尝过不少,尝的还一直是她喜欢的那口,真好。 任知昭羡慕海莉的自在洒脱,不像自己,心甘情愿地将大好青春献祭给了怨的泥潭,身陷其中,沉也沉不下去,爬也爬不出来。 时间与现实的概念被逐渐忘却,只剩下汗水与烟酒的混合味,以及乱七八糟的音乐与灯光,狂舞着仿佛能撕破黑暗,却撕不进女孩的心里。 沙发上坐着迷了路的天使。静坐下来后,视听感官似乎被放大了,她得以观察到所谓万圣节狂欢人群,大致能分为叁大类。 一类是角色扮演派。顾名思义,他们认真还原他们钟爱的影视作品中的人物,比如此刻正在舞池中狂欢的那群“复仇者联盟”们。 一类是显眼包派,比如刚才突然旋转着跌坐在了她身旁,此刻正抱在一起疯狂啃脸的一对“粑粑”。 还有就是那群裸着上身的“消防员”,或者像海莉和她自己这样的,美貌至上派。管它什么创意,只要好看,别的都不重要。 美貌至上派的麻烦,就是在这样牛鬼蛇神的派对上,一定会吸引来不想要的注意。 不过当一位打扮成超级马里奥的男孩端着两杯酒,在任知昭和那对相爱的粑粑之间坐下时,任知昭心中还是有些庆幸的,这样她就不必直接面对来自侧面的尴尬了。 “小天使,你不开心吗?”马里奥说着,将手中的一杯酒递给任知昭。 陌生人递的饮料本是不该喝的,但她是眼看着那男孩从酒桶里接了新鲜的潘趣酒向自己走来的,对方还诚恳地先喝了一口,示意她没有问题,她便不犹豫地接了过去。 “没有不开心啊……” 她对着杯子闷了一大口,冰凉凉,甜丝丝的,甜到她紧绷的神经都瞬间放松了:“也不是不开心吧,就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陌生的马里奥讲自己接下来要讲的那通话,但她确实讲了。 兴许是长久以来憋得太累,开始讲,就没完了。嘴巴像开了闸的水坝,从任一铭,王桦,任军,到邓肯,任子铮,以及阳阳哥哥……倾泻而出,无所保留。 这些话,她不能同海莉讲,不能同身边人讲,那么和陌生人讲讲总是可以的吧? 她也不管人家有没在听,她就把对方当个树洞。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醉酒的第一个阶段——倾诉。 这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阶段在等她。 *兄弟会(Fraternities)/姐妹会(Sororities),北美大学里的全男性/全女性学生组织,以举办各种社交(嗯。。。)与慈善活动为主业。通常以两到叁个希腊字母的组合命名不同的分会。 034.天使与恶魔们 酒杯逐渐见底,心中那潭苦闷却还积得深浊。 对于她的那番苦水,马里奥似乎听得很认真,目不转睛看着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不断盘弄着她垂在身侧的柔软羽翼。 那天,任知昭最后一段完全清楚的记忆,就是那对恩爱粑粑的运动范围越来越大,挤得他们二人坐不下了。马里奥于是带着她到吧台处坐下,又要了两杯潘趣酒,示意她接着讲。 这个时候,任知昭还是知道要留意海莉的方向的。见好友玩在兴头上,不愿被打搅的样子,她接过酒杯,长叹了一口,饮下杯中酒液。 几口下肚,她已经有些麻木的味觉还是尝出了那酒液似乎有些不同了。她于是嘶喊着问吧台后的男孩:“这里面有什么?” “树莓汁,伏特加,白朗姆,红牛,爱心,快乐……” 那男孩显然也是醉得不清,后面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四周各种声音实在嘈杂,任知昭根本听不清。 无所谓了,喝都喝了。学校的派对,总不能在酒里下毒不成。 两个塑料杯轻轻碰撞后,她在梦境般的光影中饮下杯中最后的液体,说完了那天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我觉得最好笑的是,我根本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有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好像一种表演型人格一样,演着伤心,演着愤怒,演着对不在乎的人在乎,对在乎的人不在乎……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红色的液体顺着她唇边淌下,滴落在她的锁骨之上。 “不是这样的,小天使,我敢肯定,你一定是真的很伤心。”被当作树洞的人含笑说着,伸手摸上她的锁骨,拭去滴落的液体,来了句让任知昭瞬间进入凝滞状态的话,“你想离开这里吗?” 奇怪的动作,奇怪的话,让她身子警觉向后躲了一点,嘴上却还傻愣愣地问:“去……去哪儿?” “都可以,你家,或者我家。” 醉酒是会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的判断,但不至于让人完全失去判断,何况当时酒劲还未完全上来,任知昭还是有能力让自己的身体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虽然没站稳,撞到身后的人后,摔在了楼梯的扶手上。 也是,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听她那些又臭又长的自怨自艾呢。 她抓住扶手,努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向想要俯身搀扶她的马里奥伸出拒绝的手,口中喃喃着“对不起”,踉跄着爬上身旁的楼梯。还好,对方没追上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道歉什么,但还是那样不断地念着,跌跌撞撞爬上了楼梯,撞进了洗手间。 然而门打开的那一刻,迎面便看到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儿抱在一起疯狂啃脸,像是要把对方吃了一般。 搞不懂年轻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啃脸这项无氧运动。如果地狱中的群魔乱舞是这般景象,那任知昭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捂着心口,逃命般躲进了隔间,将门锁上,然后放下马桶盖,坐下来急促地喘气。 厕所看上去并不干净,但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身上那件纯白精美的衣服,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一般抱紧了她的身子,越来越用力,成了欲将她缠死的毒藤。 任知昭觉得呼吸困难,双颊滚烫,天旋地转。她打开手机,想给海莉发个短信,告诉她自己想走了,然而在列表中翻了半天,却怎么也翻不到海莉她人。 就那样不知翻了多久,隔间门被外面的人重重拍了一下,她猛然抬头,才发现自己正在翻着的是微信。 她当然不会在这上面找到海莉这个小老外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微信,像是被什么东西召唤了一样。 明明每次打开微信,她都会被当头踹一脚,可还是会一次一次地忍不住找虐。 恍惚间,她像是忘了自己原本想做什么一样,再次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朋友圈。 如果是平时,这些朋友圈里与她无关的幸福点滴,她都是快速翻阅,偶尔脾气上来了把手机关了扔出去。 但阳阳哥哥宣告幸福的那条朋友圈,她却没忍住再次翻看,并且看得很仔细,看到眼神失了焦,眼前那对幸福的面孔,变得模糊一片。 人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她真的很想采访一下阳阳哥哥,或者他的那个她也行。 你们到底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走向深渊?她真的好奇极了,那份好奇似脓液,在身体里积压,顺着食道翻涌而上,实在叫她难受。 她也很想采访采访她亲妈,你又为什么要结婚?明明终于爬出泥潭,为什么又马不停蹄地找了下一个,奋不顾身地扎了进去?仅仅是因为爱情吗? 爱情到底是什么?爱情是真的吗?人真的有能力那样去爱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吗? 在这阴湿狭窄的空间里,鬼魅禽兽的狂舞被一道布满了涂鸦的破门隔绝了。门里的小天使,夹着翅膀蹲坐在马桶盖上,思绪飘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天使在凡间还是得守凡间的规矩的。刚才门上传来的重重拍打声再次响了起来,并且更加猖狂,伴随着不客气的叫喊:“里面的人是死了吗?!赶紧出来!” 任知昭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在一片鄙夷的目光中晃出了洗手间,脸上的神情,比在寻找自己的人生目标看上去还要茫然。 尽管已经在尝试了,但她真的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本来是要干嘛来着了。 明明在楼下时还可以自主思考,现在大脑里全是方才那些爱不爱的残留物,与想要正常思考的念头撞在一起,把大脑撞成了一滩热液,恨不得顺着七窍流出来。 这样一个一脸迷茫的失落天使飘过一群怪力乱神,是很扎眼的。她没能晃出多远,便在隔壁男厕门口被拦了下来。 “小天使,迷路了吗?” 任知昭先是以为自己撞上了一堵墙,那墙还穿着衣服,还会说话呢。 她恍然抬头,对上男孩戴着蝙蝠侠面具的脸。露在外面的嘴,扯出戏弄的弧度。 她能感觉到有不安分的手在她头顶的羽毛上,在她背上的羽毛上拉扯。 她说不出话,脑袋里却朦胧出现了奇怪的画面——她的翅膀变成了两把电锯,来之杀之,把那些伸向她的手一个个全砍了,直到雪白的羽翼被染成鲜红。 那天后来,她依稀记得是海莉救了她。 一片混乱中,一双手一把拉住了她,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急切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半天!你还好吗?” 然后那个“蝙蝠侠”,约莫是说了“哟,还来了个小恶魔~”之类的话。 任知昭也搞不清最后大家是怎么吵起来的,只隐约听到海莉质问对方是谁,叫对方滚开,于是对方的语气也从调戏变成了暴怒。 当时她只感到非常奇怪,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无限膨胀,变成个大气球,想飘离她的身体而去。 这些年来,她时不时会有这种感觉,感觉身体被分成了一片一片。那一片一片,又接二连叁地弃她而去,去向了遥远的虚无。 随着碎片所剩无几,她也开始分不清虚实。记忆的虚实,情感的虚实,都变成了一团混沌。 此时此刻,她又感觉到身体的一部分要弃她而去了。从她的胃里,顺着她的食道飘入口腔。 她不得不张嘴,让那化作了气球的碎片逃离她的身体。 “我谁?你现在在我们Kappa Gamma Pi的地盘上,你问我——WHAT THE FUCK??!!” 蝙蝠侠在对小恶魔耀武扬威时,一旁一言不发的天使突然张口,吐出了红色的液体,吐了他满脚满身。 035.见不得光的心思 有些派对充斥着汗水,情欲,与廉价酒水,有些派对则被精美的小食,上乘的美酒,以及奢靡繁复的装饰点缀。 不愧是大厂,直接豪掷千金包了一条街的酒吧,每个酒吧都被精心装点成不同的主题,你可以随心选择,任食任喝。 其中,以复古九十年代为主题的酒吧里,一组组奇形怪状的人们,拈着各色酒水欢笑交谈,每个人都像是处在一种似醉非醉的状态,仿佛醉与不醉,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一旁相对清静些的吧台前,坐着个看似比旁人都要年轻的男孩。 暧昧的光影里,他抬着眼眸静视前方,指尖轻轻转动一杯半满的柠檬水。 任子铮已经进行过好几轮社交了,现在的他正在躲清闲,给他的社交电池充点电。 虽然被妹妹嫌弃情商低,但他发现,职场上的社交似乎并没有生活中那么难。相反地,通过不断观察现象与总结规律,他大体上能知道同僚想听什么,便只需将那话说出来就行。 可他却无法像这样学习他的妹妹。他读不懂她,尽管他很努力地尝试,却依然读不懂,因为她心思深重,因为她阴晴不定,变化无常。 任子铮不喜欢无规律的事物。 他不理解她这段时间来的示好,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她觉得自己在麻烦他,心中过意不去。 至于那些叁番五次似是过界的行为,他就完全无法解释了。但无论如何,那绝不会是因为她对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她对他厌恶至极,他有这觉悟。短短几个月,恨怎么可能转变成爱?他理解不了这种变化。 那样的禁忌,让他一个人背着就好,他能掌控。倘若两个人共同沉沦,他无法获知会产生怎样毁灭性的后果。 他抬眸望着的方向,挂着一台电视,上面正在播放一部叫做《烈火情人》的老电影。 即将入职的内阁部长大有仕途,却爱上了自己的儿媳,而对方也因深受儿时与亲哥哥不伦畸恋的影响,对这场热烈又禁忌的情事无法自拔。 太阳底下没有秘密。最终,这股危险的暗流冲破了他们看似完美的家庭,空余一场恨。 在这个所有人都在把酒言欢的场合,他一个人坐在吧台前看电影,还看得很入迷,全然没注意到有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已经在他身边悄然落了座。 “小神童,好不容易来一次聚会结果自己躲在这儿看电视?” 任子铮听到身边忽然传来一句调侃。他收回视线,望向身侧,是那位之前在食堂结识的,他以为理智,结果是个“恋爱脑”的新同事。 对方戴着个没有镜片的眼镜框,身着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眼下还不知用什么东西涂了两抹淤黑,不修边幅的样子,不像是来参加派对的,倒像是连加了一周班,临时被拖过来的。 “你扮的什么啊?”他忍不住好奇道。 “你们软件工程师啊。”男孩理所当然的样子指了指面前的任子铮,然后同样好奇道,“你扮的什么?在澡堂泡澡的抑郁中年人?”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任子铮身上套着件浴袍一样的白色短袍,腰上用根棕色皮带扎着,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装饰了。 “卢克·天行者,《星球大战》。”任子铮说着,捡起被他靠着吧台竖放在地上的光剑,挥舞了两下,嘴里还伴着那“咻咻”音效。 他“咻”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任子铮突然尴尬得脸都发麻,迅速放下了他那根显眼的荧光棒。 还好这时,在吧台后忙碌了半天的调酒师前来招呼,打破了“最差着装组”的冷场。有些对话在太清醒的时候是进行不了的。 “一杯威士忌酸,不加蛋清,谢谢。”男孩赶紧给自己点了一杯,然后问任子铮,“你不喝吗?” 任子铮摇了两下头,目光游移回了自己面前那杯水上:“我等下要开车。” 说完,他用手撑住有些耷拉的脑袋,没多少精神的样子,另一手点开搁在吧台上的手机,手指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缓解自己的尴尬。 任子铮并不经常刷Instagram,那几乎是个缓解尴尬的工具,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低头划拉两下,假装有事做。 Instagram上唯一真正能吸引他的,是任知昭偶尔会发一些她自己做音乐的动态。 眼下,他的注意再次被屏幕上的她吸引了,手指不自觉停止了划动。 只不过这次吸引他的不是她的音乐,而是她在几个小时前发的一张自拍。 她站在镜前,打扮得像《天鹅湖》里的小天鹅,一只刚刚蜕变成型,面露生涩的小天鹅,揪着自己稚嫩的一双翅膀,着实可爱。 任子铮的瞳仁微微亮了那么一秒。 她真的很可爱。她说知道自己打扮一下还是挺可爱的,可是在任子铮看来,她明明每时每刻都很可爱,无论是在清晨的阳光下湿发素脸地弹琴时,还是像现在这样蜕变成华丽的天鹅时。她自己好像不清楚这点。 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可爱,注定不会,也不能和他有关系。 “啪”一声响,亮着光的屏幕被翻转过来拍上了冰冷的花岗岩台面。任子铮像是都忘了身边还坐着个饮酒的人一样,长叹一声,重重垂下头,额头也差点跟着砸上那台面。 “凯尔,你知道吗,有时你会让我想到以前的自己,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垂头泄气时,耳侧冷不丁传来这么一句。许是几口酒下肚,一些话变得可以说了。 “后来呢?”他没抬头,幽幽问了句。并不是有多好奇,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后来被我女朋友调理好了。” 对此答案,任子铮毫不意外,撇嘴轻笑了一下。 他知道同事为了传说中的女朋友,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去过独木桥的光荣事迹,因为二人年龄相仿,私下多聊过两句。 他知道,但是他不理解,或者说,他不敢去理解。 他很想采访采访这位同事,问问他为了爱不顾一切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不过他现在太清醒了,问不出口。 电视上播放的电影已经进入尾声。任子铮再次抬头,电视里,那位走上了绝路的内阁部长凝望着一家人曾经的照片,默默不语。 “真有意思,人们为了爱做出的事情。”他突然这样感慨道,“为了爱疯狂,为了爱改变自己,为了爱放弃所有。” 任子铮不会在人前话里有话,伤春悲秋。所以他难得这样了,必定会引得身边人接着关心他一句:“跟我说说吧,反正我也快走了。” 他会开这个口,就不怕别人的关心。 这个醉生梦死的夜晚,各式服装是人们的伪装,所有人都躲在其下放纵。 任子铮也想放纵,哪怕只是把压在他心上的秘密抖一点出来,让他缓一缓也好。 “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他没半点犹豫地把这话说了出口。 只说到这步,对他便已足够。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释放,他不指望能从别人那儿得到什么心灵慰藉,什么金玉良言,他只是想喘口气。 然而他释放完后,身边的男孩却拧眉想了片刻,然后面露理解地对他缓缓道来:“凯尔,我觉得吧,人生在世,就活这么一趟,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发生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在苦短的人生中碰到点甜头,那既然碰到了,为什么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说着,他将杯中剩下的酒液一口吞下:“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记了很久,‘很多事情就是你的一念之差。放过自己,跟自己和解,是最重要的。’” 任子铮愣住了。他对鸡汤没有准备。 他眉宇微蹙,有些不领情的语气说:“让我猜一下,你女朋友跟你说的?” 果然,同事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赶紧滚去纽约吧,算我求你。”任子铮也笑了,摇了摇头,不再看他。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懂什么啊?任子铮心想。 倘若我说出那个人作为我妹妹的身份,你还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番话吗? 他想得入神,外加四周喧闹,没听见被他面朝下撂在吧台上的手机正在狂响。 等他终于注意到手机正不停闪光,将其翻过来时,对方已经挂断。 来电显示是“海莉”。 任子铮对于海莉来说已是故人。她会突然联系他,只能是为了一件事。 他赶紧拨回了电话,那边也秒接。 于是,旁人会看到,他的双目骤然一沉,神色随着通话的进行,从平常,变得凝重。 “……你有给她喝点水吗?……我马上到,你电话保持畅通。” 挂了电话,他立刻打开地图输入一个地址。紧锁的眉宇投下的阴影,将他的眼眸淹没,叫人看不见他眼底的惊慌。 “家里有点事,我得走了。”确定完路线,他迅速起身,收了东西。 “要紧吗?” 任子铮摇了摇头,尽管他的神色看上去却不然。 “行,开车小心。”男孩没有多问。 任子铮捡起他的光剑,临要走了,像是又想起什么,回过头仓促地招呼了句:“亚历克斯,你去纽约之前,咱们再单独喝一杯。” 男孩微笑点头,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吧。 036.好哥哥,借你身体一吐 任知昭喝醉了。喝得烂醉,还呕吐不止。 在任子铮的眼皮子底下,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任知昭还没到合法饮酒年龄,家里的酒柜,任子铮总是小心锁着,从不让她碰,他自己也鲜少碰。 不过任子铮也不是什么老古板。妹妹作为成年人,如果要和朋友出去寻欢享乐,那是她自己的事。她的社交娱乐生活,他不会,也没资格插手。 更何况她是与可以信任的密友一起,任子铮自然是放心。 所以当他接到海莉的电话时,他心中除了惊慌,更多是生气。 自打搬来市中心,任子铮就厌恶上了开车。市中心的交通实在太差了,在这一年中最疯狂的夜晚就更是要命,街上百鬼夜行,车要让鬼,走走停停,他只能烦躁地在方向盘上不断敲击着手指。等他终于驶至目的地,心中的脾气都发酵了。 深夜的马路牙子边,有人勾肩搭背地高声叫喊,有人撑着墙呕吐,有人抱在一起你侬我侬,狂乱又不堪。 如果不是为了某人,任子铮死也不会来这种地方,只是用眼睛看着,都觉得自己会得传染病。 他忍着强烈的不适,在一片混乱中搜寻,看到电线杆边蹲着一对黑白双煞。 黑白双煞中的“黑”也看到了他,立刻扶着“白”站了起来。然后“白”也看到了来者,便像个大扑棱蛾子一样朝他扑了去。 任子铮伸出双臂,一把接住了无法直立行走的她。于是断了翅膀的天使稳稳当当摔入他怀中,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交给了他。 “昭昭!——怎么搞的?!你怎么让她喝成这样?!”接住妹妹后,任子铮对着看样子完全清醒的海莉平地一声雷。 许久未见,一见面的问候便是这样的。 被从派对上撵出来,不嫌脏不嫌累地照顾喝醉的人,结果还要被骂,海莉瞬间觉得委屈极了,脾气也蹿了上来,对着面前的人不客气道:“你怪我?!你现在是在怪我吗?!凯尔,你搞搞清楚,我不是你妹妹的监护人!她非要干什么,我能拦得住吗?!倒是你,你是她哥哥,麻烦你老人家多关心关心她吧!” 海莉这话,像一只冰凉的手,冷不丁握住了任子铮的心。 他还要怎样关心她呢?他还要怎样做,才能让她开心呢? 不过任子铮现在没精力去想这些。 今年多伦多入冬晚。十一月将至,天气也并不算太冷。 不过天再好,也终归是深秋时节,他们又都穿得少。怀中的人脸颊发红发热,露在外面的胳膊腿确是冰凉的。 任子铮不顾自己的寒意,立刻脱下身上那件白袍包裹住妹妹的身体,并且十分诚恳地向愤怒的海莉道歉:“对不起,是我太急了……麻烦你了。” 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失态了。他在那儿和别人谈笑风生时,一定是海莉在辛苦照顾她。 “你怎么回去?你住哪里?我捎你一下吧。”他接着问。 “不用了,我跟我男朋友还有个局,他来接我,已经到了——等她清醒了让她给我发消息。”海莉指了指刚刚停在了路对面的一辆车,脸上还是带着丝不悦,扭头便走了。 瘫软在任子铮怀中的任知昭,突然像是醒了一点,双眼睁开条缝,拽了拽他的上衣,口齿不清地嘟囔:“任子铮……你大爷的……别对我朋友——” 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说到一半的话被再次喷出的红色液体取代了。 任子铮早就发现自己的小毛病对妹妹是有选择性的,他对她的忍耐度更加高。 不过那忍耐也不是无限的。今天他深刻认识到了这点,就在她将那红色液体吐了他一身时。 呕吐液染上了他露在外面的打底白背心,将衣摆染成了红色。 当时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脑死亡了,四肢僵硬,两眼发黑,紧接着便是干呕,止不住的干呕。 今天就是任子铮历劫的日子。他的劫,先从克服内心对“脏”的恐惧开始。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将想要呕吐的欲望生吞回胃里,然后一手托着那歪七扭八的人,另一手直接单手将遭了殃的背心扯下来,捅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狂欢的街头,出现一个裸着上身的帅哥,怀抱落难天使,这画面不免引来四周此起彼伏的鬼叫。 对此,任子铮充耳不闻。他一把抱起任知昭,将她塞进车里,拆掉她那对硕大的翅膀,给她系好安全带。 一路上,任知昭都没有讲话,也讲不出话,只是头靠着车窗,口中不断发出一阵一阵不适的呻吟。胸口大幅起伏着,一对胸乳快被那抹胸上衣挤爆了,难耐得要命,挣扎着想蹦出来一般。纱裙也掀到了腿根,底裤恨不得都要露出来。 任子铮根本不敢看她,连撇头往她那个方向看盲点都心慌,只能伸手胡乱抻一抻他用来包裹她的白袍,想给她盖好,结果不知摸到了什么,手像被烫到了般火速缩了回来。 任知昭根本顾不了自己现在在哥哥面前这副样子。她那些不适的呻吟,逐渐变成了嗳气,一声一声的,听得任子铮越来越慌,全身的每寸皮肤都被食人蚁啃上了一样。 “任知昭!我警告你别吐我车上!” 他急得拍方向盘,盯着前方的双眼都泛了红。 真的讨厌这样的自己,妹妹都这样了,还在这儿犯病。 他小口喘着气,试着恢复自己呼吸的节奏,然后抓住她冰凉的手,努力平静道:“坚持一下,马上到家了。” 任知昭哼哼了两声,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指。 她当时并不是完全无意识,但还是那样做了。 任子铮没心思多想,车子刚在车库停下,便放开她的手,拍了拍她滚烫的脸,轻声说:“昭昭,醒醒,到家了,能走吗?” 她还是那样哼哼两下,脸红成了熟透的桃子,紧闭的双眸上,睫毛不住地微颤。 他于是先自己下了车,再将她抱了下来。 此刻已是午夜,楼里却还热闹得很,各种妖魔鬼怪,进进出出。 他横抱着她一路走进电梯。同行的还有一位“蕃茄酱”和一位“芥末酱”,手中拎着酒瓶。 裸男,天使,蕃茄酱,芥末酱,谁也不看谁,谁也不judge谁。 任知昭一直都是有意识的,可她的意识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样,她无法对周遭做出反应,只是不停地想呕吐。 一进门,脚刚落地,她便向着卫生间奔了去。 任子铮听着从卫生间里传出来的痛苦呕吐声,忧虑到近乎恼怒,也顾不上自己还没穿衣服这件事,箭步跟上去勒令道:“别再吐了!” 白天鹅缩回了刚出生的雏鸟,虚弱,颤抖,浑身湿漉漉,跪倒在马桶前。 她胃里早已没东西了,只能吐出些透明的胃液,可身体还是在强迫她吐,好像这样才能排出身体里的所有脏东西,让她重归纯净。 胃液伴着约莫是胆汁的苦涩剌过她的食道,灼得她喉咙刺痛。她一手拽着自己碍事的头发,哑着嗓子发出些不成调的声音:“夹子……夹子……床头柜……左边……” 任子铮一秒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时的脑子也没多清楚,想都没想地跑去她的房间,拽开了她口中的左边床头柜。 然后他本就不清楚的大脑,直接烧焦了,从耳朵里似乎都能闻到焦糊的烟。 他没搞清所谓左边,是她的左边,还是他的。 床头柜抽屉里没有发夹,只有一根粉色的,硅胶质地的小棒棒。 037.帮妹妹洗澡是他要渡的劫 任子铮的脑袋“嗡”地一响。然后“啪”的一声,装着粉色棒棒的抽屉被重重合上。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强迫自己的大脑删除掉刚才的画面。现在没功夫容他尴尬羞涩。 他面不改色绕到另一边床头柜前,从那里面取出了她的抓夹,又迅速去倒了杯水,然后赶回卫生间,跪在了那瘫在马桶上的人的身边,挽起她的全部头发夹到她脑后。 他的动作很轻,可任知昭无力的脑袋,即便是在如此轻柔的力道下,也被扯着向了后,仰靠在了他的肩头。 他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让她整个人靠在自己前胸。 她的鼻头很红,眼眶也很红,不停释放着生理性的泪水。红肿的嘴唇是烂掉了的樱桃,淌满烂汁,被腐蚀着,不断发出微弱的呜咽。 “你真的不能再吐了,这样太伤身体了!”他将她禁锢在身前,拒绝她想要再次向马桶倾去的请求,将水递到她唇边,“来,喝点水,多喝点水会好受一点。” 汗珠顺着他的前额滚落,糊了他的眼睛,他也顾不上。他像是疲惫的鸟妈妈,怀里那一小团蜷缩的雏鸟,潮红湿润,被黏液包裹,连自主喝水的能力都没有,喝一半,漏一半。 于是,他裸露的上身沾满了各种不明液体,有她喝漏的水,还有她的黏液…… 他可能已经不适到麻木了,也可能,此刻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拼了命地运转,抑制他的不适。 所以他此刻不觉得她脏,只觉得她可怜。 可怜的妹妹,融成一滩烂果泥,在他怀里颤抖,大口汲取着空气,手哆嗦着在背上扒拉,口中不断念着什么。 他贴近她唇边,才听到她说的是:“好紧……不能呼吸了……” 他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这件衣服,从在车里开始,就一直束缚着她。此刻在这种情况下仍保持着它硬挺紧绷的姿态,即使穿在里面的人已经融化了,想要流出来。 任子铮毫不犹豫地帮她解开了她的束缚。 让她好受些就像一种本能,他根本没有过脑。 再慌乱,做事也还是得过脑的,因为下一秒,衣物滑落,被囚禁了一晚的一双白兔,求生般地蹦了出来,拥抱自由的空气。 不过任子铮没看清。电光火石间,他一个猛子跳了起来,下意识地避开身子,转过头去。 人,越是慌乱,越是要让自己冷静,否则做多错多。 道理他都懂,可是实践起来也太难了。 他哪儿遇过这种事,比他工作上的各种困难都棘手太多了。明明工作时雷厉风行,临危不乱,遇上妹妹的事,却屡屡慌成这副德行。 任子铮背着身子,闭紧双眸,咬了咬牙关,指节被捏得发了白。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安静得让人不安。 他担心她有什么叁长两短,担心她又会趴下去呕吐,却迟迟不敢回头看,只能用力抠着门框,面向门外问她:“昭昭,你还好吗?你自己裹个浴巾,然后我抱你上床好不好?” 身后没有回应,只有一些窸窣声响,然后是开水龙头的声音以及哗哗水流声,便再没了动静。 “任知昭,你要是还活着你就吱一声!” 任子铮用手捂住眼睛,转过身摸到马桶边上,那里却没了人。 他倒吸了口气。他看不见她,看不见她叫他心急如焚。 “我睁眼了,我真的睁眼了!” 房间里还是只有水声,没有人声。 不是一家人吗,不就是肉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每天看多少肉体啊,他不是医生,但他要照顾她,和医生做的事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这样告诉着自己,他深呼吸,一鼓作气放下了手,睁开双眼—— 马桶前没有人,是因为人自己脱光了衣服,爬进了浴池。 他看到,他可怜的妹妹,蜷成一团,抱着双膝,坐在花洒下。哗哗水流从头顶浇落,无情地打在她完全裸露的肌肤上。 当时脑中还没有什么情欲的念头,只是本能地想照顾她。任子铮急忙将花洒从墙上取了下来,将水温和水流调到适宜的程度,在她身边蹲下。 “昭昭,你想洗澡是不是?我帮你简单冲一下好不好?” 任知昭像哑了一样。朦胧中,她知道自己满身污秽,她不愿这样爬上他的家具。这么多年了,顺着哥哥的生活习惯似乎都刻进了她的DNA。 她真的很习惯他了。所以在灰暗肮脏的街头,看到他,她只感到安心和解脱。跌入他怀中,把自己完全交给他。 可是这份安心注定短暂,注定不会永远属于她。 任子铮刚开始以为,她脸上是水。直到她的肩膀开始一下一下地抽搐,他才发现,她在无声地抽泣。 他无所适从地放下花洒,手指在她脸上摩挲两下。原本精致的妆容,早已破碎,眼妆的残留物化为两行黑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昭昭,我的妹妹,我的宝贝,你为什么哭泣,为什么又不开心。 一想到自己无法走入她的内心,无法分解她的痛苦,任子铮压抑得难以承受。 他不知道,过了醉酒的第二个阶段——呕吐之后,她现在已经进入了第叁个阶段——没来由地悲伤。 他怔怔起身,在洗手池前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拿来了些瓶瓶罐罐,托起她的下巴,开始细细给她卸妆,用棉签将犄角旮旯都清理了干净。她也配合,就那样抱着膝盖,任他在自己脸上温柔擦拭。 全程无言,做完这一切后,他又给她喂了些漱口水。 结果她吞下那漱口水后,却突然不配合了,只是那样含着,也不吐出来。 “吐出来。” 他托着她下巴的手指捏了捏,想让她松开嘴唇,可她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鼓着双颊,像那种往嘴里藏匿了很多食物,不愿意松口的啮齿动物。 “乖,这个不能喝,张嘴——” 任子铮累得耐心渐失,大拇指有些粗鲁地扒上她的下唇,用了些力往她唇缝间挤进,想撬开她倔强的嘴。 凭蛮力,任知昭自然是扭不过他的,双唇毫无抵抗地被他轻松撬开,蓝绿的液体瞬间流落,流了他满手。 至此,他已彻底不在乎什么脏不脏了。想收回手,手却动弹不得,同时指尖传来尖锐的痛。 他撬进她双唇的大拇指,被她咬在了齿间。 她赌气一般,狠狠咬着他的手指,原先闭着的一双眼,此刻抬望着他,眼底有深黑的寒潭,要将他吸进去。 任子铮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只要他想,抽回自己的手指这件事也毫不费力。 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任由自己的指尖在她齿间挤压出鲜红。 这样咬他,她心里是不是能好受点? 只要能让她好受点,他愿意把自己全身的每一寸肉都拿去给她咬。 不过不疼是假的。她那样恨他,咬得那样狠,他疼得紧咬下唇,呼吸渐乱,指尖抵着她柔软的舌尖暗暗用力。 越是疼,他心中竟越是泛起一丝爽。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跳,就是在这时开始加速的。 而他面前那赤裸,悲恸,仇恨的人儿,表情变得不好看,漆黑的深潭中,再次淌出叫他心碎的泪水。 他真想可以潜入她的大脑,获知她为何悲伤。不过这次,她自己先开口了。 无声的抽泣变成了放声的宣泄。她一口吐出他的手指,口边拉出透明的丝,脑袋倒向边上的瓷砖,嘶哑的嗓子喃喃着支离破碎的心声:“......所有人都结婚了......妈妈......爸爸……阳阳哥哥......都有家了......只有我......是多余的......操……只有我......” 温热的水流将她身体的污秽彻底洗刷,轻纱般的水汽笼罩她无所遮掩的身体,好像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她的心是冷的,再暖的怀抱,也捂不热。 被全世界抛弃了,那是她此刻的感受。 天晓得,任子铮的心都碎成了灰。他真的听不了这话,他任子铮难道是死人吗? 他扶住她的后颈,将她贴着瓷砖的头用力揽入自己怀中,央求一般在她耳边低语:“昭昭……昭昭……我在这里啊……我在……” 看到我好不好,看到一直陪伴着你的我。 结果怀里的人徒劳地推了他一下,扯着嗓不着调地哭喊:“你个屁!……你……你也要离开我……狗东西……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去你的美国吧……赶紧滚,明天就滚……” 哭的人是她,心如刀割的人确是他。 氤氲盘旋的层层白雾中,赤裸的二人紧紧相拥,什么伦理禁忌都被碾碎,跟着那水流,冲入了下水道。 038.会想要操她,难道有错吗 任子铮的上身和裤子都已被水流浸透,但是无所谓了。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怎么可能舍得呢? 连从斯卡布罗搬到市中心他都舍不得,他怎么可能舍得从多伦多跑去跨越叁个时区的旧金山? 可那是唯一合乎逻辑的选择啊——他本来就是要读研的,何况留在她身边又能怎样?她那样讨厌他…… 还是说,她其实也舍不得他?想要他留在身边? 还是说……她此刻的悲伤,其实是因为他? 她埋在他的肩头,泣不成声;而他呆呆抱着她,一颗心脏因为她的悲伤,化为活跃又滚烫的熔岩。 他本来会想把自己的一片真心都剖开来给她看的,但现在不想了,没办法给她看了,因为他的心,不纯粹了。 因为湿热的肌肤紧紧相贴,毫无保留;因为她在他怀中无所顾忌地哭泣,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膛;因为她需要他,脆弱的,赤裸的她,需要他。 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刻,任子铮的下身感到了那股熟悉的异动。 他惊得猛地回过神,关掉花洒,眯起双眼,取下挂在一旁的浴巾,尽量不看她地将她的身体草草擦干,然后用浴巾将她整个包裹。 “乖,抱紧我的脖子。”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于是任知昭照做了,尽管做得很吃力。她被他托着大腿抱向了她的卧室。 任子铮抱她也抱得吃力。他抱她,却还不敢用力抓,一手托着她的大腿根不断打滑,一手还要关灯,开门,开灯。 等终于把她抱到床边,她的整个身体都快从他身上滑落了。 他吃劲将她丢在床沿,那已然松散的浴巾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而他的身体,也猝不及防地跟着跌落。 他叫她抱紧他的脖子,她很听话地照做了,一直到背挨上了床,都没有放手。 所以任子铮被她勾住了上半身,跟着倒了下去。不过他眼疾手快,迅速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灯是开着的,两人之间,没有水雾,也没有她弯曲环抱的膝盖。 这下他逃无可逃了。 在他身下,他竭力躲避的软肉,随着跌倒的动作颤了几颤后,便静了下来,变成两只熟睡的幼兽,乖巧伏在她胸前,像是有它们自己微微跳动的心脏一般,用它们稚嫩的生命力,吸引着他人的爱抚。 它们一定是极柔软的,就像他的手掌心一样。 愣了那么几秒,双眼才反应过来要闭上。他以一种极别扭的平板撑姿势撑在她身上,身体躬成了煮熟的虾。他的耳根红透,呼吸变得困难,喉结止不住地上下滚动,睫毛因隐忍微微发颤。 一股热流从下腹翻涌而上。他知道,他硬了。 尽管身体悬空撑着,硬了的性器自己探了出去,抵上她腿间光洁的软肉,只靠他自己一层不厚的裤子,隔住汹涌的欲念,维系最后的体面。 任知昭当时已经人畜不分,只觉得好香,好舒服,好安全,手紧扒着不放,嘴里胡乱念叨,一会儿唱歌,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又无所忌惮地毒舌:“我的哥啊……你……你那么大人了……还是处男……你不急吗……” 任子铮快要疯了。 “别急……没关系……我也是……嗝……我也是处男……” 任知昭进入了醉酒的第四个阶段——胡言乱语。 但是任子铮无暇顾及。他努力抬起臀部,让下身那胡作非为的寄生兽远离他不该涉足的禁地,同时低头俯向她耳边…… “昭昭,你现在光着身子……” 他下颚压抑地紧绷着,声音很沉很沉。 光着身子的人,好似毫无廉耻概念的野人,抱着他脖子的双手完全不想动弹。 “我去给你拿件睡衣好不好?” 他痛苦地吞咽两下,扒了扒她勾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接着说。 同样,扒开她的双手也费不了他什么力。但他下意识地不想那样做,只想随缘地等她自己放手。 口嫌体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耻,但他确实也从未标榜过自己是什么君子。 然而被扒拉了两下的双手却更加用力了,抠紧了他的后颈,抠进了他的黑发。双手的主人,口中哼哼唧唧沉吟两声,在他耳边吞吐温热酒气:“不要……不许走……不许……” “不走。” 他轻拍了拍她倔强的双臂,心头突然蹿起一股怨气。 凭什么她可以喝醉,凭什么她可以发疯;凭什么此刻清醒的是他,隐忍的也是他。 他已经忍得很辛苦了,他已经很小心,很注意分寸了,她为什么还要这样舞到他脸上来?她当他是什么了? 任子铮骤然睁开双眼,对上面前那颗熟透发酵,浸出酒气的烂桃,眼睛睁着,目光却涣散,被轻颤的睫翼掩着,勾人得不像话。 那双湿润的唇,肿胀得欲要滴红,翕动着发出不明不白的微弱低吟。呼出迷蒙酒气,将他的理智都酿成了一壶药酒。 他要低头,吻住那双唇。 他要吻她,吻到她呼吸困难,吻到她清醒过来。 他要舔舐她纤细的脖颈,在那里留遍属于他的印记,然后撕咬吮吻那对在他面前放肆跳动了一夜的乳肉,咬到它们再无法见人,咬到她抱着他的脑袋,无法无天地喘叫。 性器直指的地方,刚才余光已经看过了。那里很光滑,被她维护得很好,不是他能涉足的。 所以他偏要涉足。 他不会嫌脏,他要撞进那里面。 他要一边看着她把她的那根粉色小棒放入自己的肉唇之间取悦自己,一边进入她的身体,操她,狠狠地操她,操到她将她的指甲都抠入自己的后颈,仰头大声求饶,空气都成了奢侈品。 一边操她,一边还要骂她,骂她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骂她怎么不干脆把自己喝死啊。 疯了,真的疯了。 任子铮猛地甩了甩脑袋,想叫自己清醒,想把那些肮脏的念头甩出去。 任何人此刻推门而入,都会看到他们二人赤裸着身体,以一种性交的姿势躺在床上。所以真的会想要性交,这不能怪人吧。 可任子铮还是被这样的念头吓到了。 妹妹酒醉成这样,自己却想操她。禽兽,简直丧心病狂,猪狗不如。 他于是伸手探入她腰下,托着她的腰将她捞了起来,掀开被子,摆正她的身体:“不穿就不穿吧,那到被子里去吧。” 他把她藏进被子里,让被子保护她,远离卑劣的自己。 许是保持这个吊着脖子的姿势太久,累了,躺入被子后,任知昭终于松开了双臂,不过还是下意识攥住了他的一只手,扣住他的五指。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他抓着她的手,侧身在她身边的被子面上躺下,另一只手轻拂过她的双眼,将她疲惫的眼皮带了上,“乖乖,睡吧。” 很快,折腾了一夜的人便只剩下均匀的呼吸。醉酒终于进入了尾声,她睡死了过去,紧攥的手也随着她进入梦乡而放松。 任子铮缓缓抽出了手,替她掖好被子,最后一次检查她,小心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望了她片刻才悄声离去。 睡吧,昭昭,我的宝贝,不要做梦。 任子铮早就说过,他的性器和他本体是两个单独的生命体。等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房间时,身下那禽兽还是硬着的。 他能怎么办呢?他不是圣人,从来就不是。 他只能一边洗清自己身上的污浊,一边痛苦地释放下身积压的欲望。 他觉得自己真是脏透了。